《重生桑榆》 冷宫 花窗半开,落日的余晖整整齐齐地铺躺在窗棂,将外头梧桐叶子的落影照进屋内。 在一个阴暗的冷宫中,一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人影蹲在角落里。 那是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穆桑榆,今年有二十二岁。 她的父兄被当朝的九五之尊——黎谨修所囚禁,而她则是这个可怖消息的知情人最后一人。 桑榆紧紧地咬着嘴唇,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她知道父兄被囚禁在这座宫殿的地牢里,而她也将成为黎谨修手中的人质。 黎谨修静静地看着桑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桑榆并不是他的敌人,她只是无辜被卷入了这场政治斗争之中。 然而,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他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手段。 片刻后,李德甫带着桑榆的父兄走了进来。 他们的身上已经是狼狈不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看到桑榆,他们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却又立刻被恐惧所取代。 黎谨修冷冷地看着他们,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的女儿现在是我的人质,如果你们不听从我的命令,她的性命就不保了。” 桑榆的父兄顿时变得狂躁起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向黎谨修,试图解救桑榆。 然而,他们的力量已经被囚禁多日,身体虚弱不堪,根本无法与黎谨修抗衡。 黎谨修冷笑一声,轻松地将他们制服,并命令李德甫将他们重新关回地牢。 桑榆看着自己的父兄被带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愤怒。 她知道,她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解救他们,否则他们将永远被囚禁在这里。 黎谨修看着桑榆,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知道,桑榆是一个聪明而坚强的女子,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能够利用她的才智和勇气,或许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 于是,黎谨修决定给桑榆一个机会。他走到桑榆面前,低声说道:“如果你能帮助我解决一些问题,我可以考虑放你的父兄一马。” 桑榆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黎谨修,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赌注,但她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我愿意帮助你,但是你必须保证放了我的父兄。”桑榆坚定地说道。 黎谨修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桑榆的才智和勇气将会为他带来更多的机会和利益。 于是,桑榆开始了她的计划。 她利用自己对宫殿的熟悉,找到了一些可以利用的弱点和漏洞。 她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希望能够成功解救她的父兄。 可是命运弄人,门被缓缓打开,刺眼的光芒照进了这个阴暗的房。 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九五之尊黎谨修,另一个是大内总管李德甫。 他们两个人的到来,让桑榆不禁紧紧地蜷缩在角落里。 黎谨修深深地看了桑榆一眼,然后转过头对李德甫说:“李德甫,把那个盒子打开。” 李德甫立刻唯唯诺诺地把一个盒子打开。 桑榆看到父兄的头颅,泪水禁不住涌出来。 顿觉会悟曾经自己五雷轰顶,里面装着她的至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桑榆被惊吓到,失声痛喊:“父亲、哥哥……” 桑榆质问黎谨修道:“为什么?做错事的是我,你恨的也是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穆镇林通敌判国,罪无可恕,孤只是依律办事。”黎谨修冷漠道。 桑榆自裁道:“黎谨修,若是还有来生……我再也不要……爱上你了……” 淇河之畔,岸柳依依,淇则有岸,一水之隔,却像是将彼此的温柔尽皆吞噬。 隰则有泮,那是何等宽广的湖面,连绵不绝的湿地沼泽,让我们却步,却又使我们神往。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那时的我们,彼此间的笑语如诗,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那些被岁月深藏的美好,如今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仿佛昨日之事,触手可及。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曾经的誓言,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皆为真心。 可如今,那些海誓山盟,已成过往云烟,不思其反,亦已焉哉。 时光流转,世事如梦。 那片隰泮之景,总会让人心生感伤。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岁月如歌,愿我们都能笑对人生,勇敢前行。 “贵妃娘娘,您醒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十六岁桑榆,一个女子最是天真烂漫的年华在桃花盛开的季节的某一天,第一次听说黎谨修此人便心生向往。 而后,桑榆便与黎谨修第一次相遇,初见时明明还只是初春,却仿佛全世界的花,在心中一瞬间都绽放了。 嫁给他,做他的贵妃。 本以为是郎情妾意,共连理…… 却不想是…… 流水落花,空多情…… 第一世,“这是陛下命小的给贵妃娘娘送来的补品,还请贵妃娘娘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贵妃娘娘病重,皇上难道就不能亲自来看望一下吗?” “这……皇上政务繁忙,恐怕……” 爱而不得,终是郁郁寡欢……郁郁而终 然而,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她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她也一定要得到他! 于是,第二世她恶化了,苦心经营,铲除障碍…… 结果却是家破人亡,曲终人散。 重生 时间重回乾元五年,穆桑榆在长春宫中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居然重生了? “一班没用的狗东西,没有一个真材实料的!娘娘昏厥过去几个时辰了,还醒不过来。待会儿皇上再问起来,你们自己去回话!”尖锐的嗓音,直直刺穿了穆桑榆的耳膜,震得她头上阵阵疼痛。 “阿莫……” 她少气无力的呻吟出声,两手按压着太阳穴。 这种震天动地的嗓门不会是旁人,必然是她的陪嫁丫头、伺候了她多年的贴身大宫女阿莫。 “娘娘,您醒了!” 一名身着绿色苏绣绸缎衣衫的圆脸宫女,撩开帐子,满脸喜色的扑到床畔,喜孜孜道。 “娘娘,您可算醒了。您在养心殿中晕倒,把奴才们都吓坏了。皇上也焦心的很,打发人来问了好几次了!”阿莫打小就服侍了穆桑榆,是她身边资格最老的丫鬟,最是忠心不二。 只有一件不好,就是嗓门大,脾气爆,时常吵的穆桑榆头疼。 这个丫头,在她被打入冷宫之时,就被慎刑司杖毙了,如今怎么又在跟前? 怎么会,穆桑榆明明记得她已经……难道…… 穆桑榆盯着阿莫的脸,半晌嗓音沙哑着问道:“本宫……是怎么了?阿……莫你告诉我,如今是哪年哪月?……” 阿莫听主子问起,忙叽叽巴巴的告诉了一遍。 在阿莫的大嗓门中,穆桑榆漫视四周,只见那华美的雨过天青蝉翼纱帐幔,镂雕着缠蔓牡丹的黄花梨螺钿床,雕云纹描金红木衣橱,嵌红宝小叶紫檀木梳妆台………… 桩桩件件的贵重物件儿,都是她做贵妃时的家什陈设。 她这是……重生了? 上一次穆桑榆重生在嫁给他的时候,这一次,却没了选择的机会…… 不过……阿莫……没关系她会保护好他们的…… 穆桑榆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闭目前世那一件件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 她是弋阳侯的嫡长女,十六岁入王府潜邸为妃,十八岁黎谨修登基被敕封为贵妃。 她对身为黎谨修痴情一片,爱的至死不渝,娘家父兄皆身居高位,且于国有功。 黎谨修对她,及她母家弋阳侯府,都颇为宠信。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云筱柔做陪衬罢了。 如果没有记错今天是黎谨修和云筱柔相遇的日子,上一世黎谨修对云筱柔一见钟情,从此恩宠有加…… 云筱柔更是从一个小小花奴,一步步走入了黎谨修的内心,成为了他的心头宠。 而自己醋意大发,铆足了劲儿同云筱柔过不去,使尽了各种手段要谋害她,凭靠着自己过人的医术,横行六宫,可最终却一败涂地,被皇帝废为庶人,打入冷宫,凄惨的冻死在了雪地之中。 娘家父兄也因与谋逆案有所牵扯,被削官罢爵砍头,九族抄家流放。 偌大一个穆氏,落了一个大厦倾覆的悲凉下场。 阿莫扶起了穆桑榆,端来一碗燕窝雪梨羹,一面伺候穆桑榆吃,一面义愤填膺、喋喋不休的述说着。 淡淡的吐出一句,穆桑榆咽下一口燕窝羹,滑润的羹汤溜过咽喉,清淡甜美,是这人间至高的富贵滋味儿。 呵,不知有多久没有尝过了。 “娘娘?”阿莫有些狐疑,这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可与主子往日的脾气性格大不相同,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若是往日,依着娘娘的脾气,怕不是立马跳下床铺,再去养心殿同陛下吵闹,又或是干脆派人去把陛下请来。 穆桑榆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了笑没有言语。 大概是死过一回,心境清明了许多。 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既然他已注定了心有所属,她又何必再对他痴心不改 她好好的保住她的贵妃之位并娘家弋阳侯府,尽情享受荣华富贵,不香么? 黎谨修爱谁谁吧,她是不稀罕了,也不会再拼命争风吃醋,和那个黎谨修抢男人了。 他俩去地久天长,自己在一边看戏当个悠闲贵妃就是。 想的多了容易老,黎谨修他不配。 咽下最后一口燕窝,穆桑榆便吩咐道:“打发个人去一趟养心殿,对皇上说,桑榆知错,秀女一事由皇上定夺,本宫再不插嘴了。” 上辈子,她和黎谨修起龃龉也是因着此事。 在海棠园偶遇了云筱柔,一见倾心之下,不顾宫廷规矩,还未分封位分便宠幸了她。 事后,又要抬举她。 自己又醋又怒,径直闯了养心殿,同黎谨修大吵大闹。 今生这当场昏倒,可是个好机会,她可要好好描补一番。 虽说她不在乎黎谨修了,可她在乎这贵妃之位啊,那可要尽力保住才是。 “啊?” 阿莫听的目瞪口呆,这和贵妃娘娘往日的脾气可大不相同啊。 穆桑榆瞧着瑞珠呆愣的脸,又笑添了一句,“再打发个人去内务府,说本宫病了,把本宫的绿头牌挂起来。” 阿莫更是惊诧不已,绿头牌挂起来,那可意味着不侍寝了。 这放在以往,贵妃娘娘是绝不会答应的。 人人皆知,长春宫的穆贵妃极喜争风吃醋,霸占陛下,哪怕是皇贵妃的日子,她都敢派人把陛下请去。 “娘娘,您这是……” “去吧。” 穆桑榆才苏醒过来,身子还疲乏的很,并不想多说什么,重新躺回了床上。 阿莫见主子主意已决,只得奉命起身,临走又想起一件事来。 “娘娘,太医还在外头候着呢,如何打发?” “说他们辛苦了,拿一抽红封答谢。” 这般客气,同主子往日做派亦大有不同,然而阿莫已是见怪不怪了。 长春宫庭院之中,两名太医跪在阶下,额上冷汗涔涔,两腿瑟瑟发抖。 穆贵妃深受皇上宠爱,乃后宫第一人,恃宠生骄,脾气暴躁,骄横跋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为她医治,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什么针扎的重了,汤药苦了,都能挨上一顿板子。 适才听见里面动静,好似贵妃醒了,还不知会怎么发落他们。 这贵妃娘娘不醒,他们愁;醒了,他们更愁。 只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长春宫大宫女阿莫的大嗓门再度响起。 “贵妃娘娘有话,二位当差辛苦,赏!” 一声落地,两名太医呆若木鸡,半晌才猛地磕下头去。 “谢贵妃娘娘!” 这贵妃娘娘,是改了性儿吗?怎的今日这般的……温柔和善? 阿莫没工夫理会他们,打赏了红封,便急匆匆往养心殿传话。 养心殿之中,青年帝王黎谨修坐于金丝楠木龙椅之上,手中把玩着一串檀香木手钏,听着阿莫的禀告。 “……娘娘说她知错了,还望皇上宽恕。秀女分封事宜,娘娘请皇上定夺。” 帝王英挺俊逸的面容上,阴云密布,手中的手钏珠子转地飞快。 前脚李德甫才来报说,贵妃托病,知会内务府把绿头牌挂了起来,后脚她的宫女就来传话。 榆儿,这是在与他怄气么?! 贵妃 “……你家主子,当真是如此说的么?” 阿莫跪在地下,心中正自惴惴不安,猛不丁的听陛下出声,打了个激灵,慌忙回话:“回陛下的话,奴婢不敢有所欺瞒。” “哼!”黎谨修黎谨修往日对穆桑榆已是忍让颇多。穆桑榆打从十六岁跟了他,日常起居侍奉的甚是体贴周到。 穆桑榆模样娇艳,性情活泼,对自己是痴心一片,又是王府潜邸过来的老人,自己对她也甚是恩宠。 然而,自从她当上了贵妃,便日益骄横,在宫中肆意妄为,欺压嫔妃。 自己不过是在海棠园里同一个花奴吃了杯茶,说了几句闲话,虽不大合乎规矩,但身为帝,谁又来敢跟他说规矩? 偏生她敢。 正要传午膳呢,她突然闯了进来,同自己嚷了一番,还要立逼着将那花奴除名,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她却又忽然晕厥过去,自己只得再派人将她送回长春宫。 因着闹了这么一出,黎谨修食之无味,午膳也没大好生吃,受了一肚子饱气,睡觉去了。 这么个任性跋扈的女子,竟会忽然低头认错?他才不信…… 黎谨修冷笑了一声,放话道:“既是如此,孤也不与她多做计较了。贵妃既已醒来,便过去瞧瞧。” 他倒要看看,穆桑榆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阿莫不明陛下心意,只当是宠幸体贴她家主子,惊喜之下连忙叩首。 当下,养心殿传齐了御驾,步辇抬着这位天子,浩浩荡荡的往长春宫行去。 长春宫主殿卧房之内,那个昏厥初醒的穆贵妃,正自兴致勃勃同宫女谈论吃食。 “醉虾圆、蟹黄炖豆腐、花篮鲈鱼、八宝鸭子……啊,还有玫瑰卤子馅儿的椒盐金饼,别忘了吩咐小厨房一并做了。” 穆桑榆如报菜名也似一气儿点了许多菜,临末还将点心甜汤也都吩咐了。 她是贵妃,长春宫中有专门伺候的小厨房,不必日日吃那御茶膳房来的份例吃食。 上辈子在冷宫倍受磋磨,日日吃的都是残羹剩饭,她可是馋坏了。 如今重生回来,什么黎谨修云筱柔的绯闻,什么宫廷局势斗争激烈,她才懒得理会,先吃他几顿好饭才是正经。 “娘娘啊。”跪在床畔,替她捶腿的宫女芸香有些无奈的劝道,“您这才醒过来,太医嘱咐了,说您是心悸受惊,近来要静养,饮食宜清淡。这大鱼大肉的,还是消停消停吧。” 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往日怕胖,要维持那曼妙身材,劝着也不肯多吃一口,今儿却好似饿死鬼附体了一般。 “本宫的身子,本宫心里清楚。” 穆桑榆白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 她外祖父是大周朝鼎鼎大名的神医,素有医圣药王之称,甚而还曾救过老皇上。 家学渊源,她自幼也习得一手精妙医术,自己身子情形如何,不必把脉也知道。 什么心悸受惊,不过是宫里那班子太医没本事看病,惯用的说辞罢了。 “贵妃身子如何,贵妃心里既清楚,不妨同孤说说,也好放心。”清冷的男音响起,只见一身着玄色织金蟠龙出海长衫的男子跨进门来。 芸香慌忙下地跪了,俯首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来人正是现任帝王,穆桑榆两辈子的夫婿黎谨修。 穆桑榆见着他,却先是一愣。 眼前的黎谨修,身材高挑,双肩宽阔,剑眉入鬓,发如墨染,一双黑漆般的眸子宛如鹰隼般锋利,高挺的鼻梁下,水色的薄唇紧抿着,再合着那通身天然的帝王气势,确然是世所罕见的英伟男子。 再见着黎谨修,穆桑榆心中却只有一片淡漠,如雪一般的清明。 既不恨他,亦不怨他,好似是个与自己无干的人。 思及上一世,自己在感情驱动下,对他爱的死去活来的情形,穆桑榆甚而觉得有些好笑。 穆桑榆那好似在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令黎谨修心头轻轻地揪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拧起了眉宇,口吻也越发冷了。 “怎么,穆贵妃病了这一场,连规矩都忘了?见了孤,连话都不会说了。往日的伶牙俐齿,都去哪儿了?”以往,穆桑榆只要同他在一起,必定热情似火,百般献媚,她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般冷淡漠然的眼神。 “臣妾……咳咳……!”穆桑榆正欲回话,情急之下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那张原本就无甚精神的脸,因这一场咳嗽,变得越发惨白…… 芸香慌了手脚,顾不得失礼,自地下爬起,匆匆去倒了碗清茶伺候着穆桑榆吃了,又替她轻轻捶背。 眼见此状,黎谨修缓和了语气,“贵妃的身子,果然不适么?” 穆桑榆喝了两口茶水,渐渐制住了咳嗽,就在片刻之中,她心中已转过了许多心思。 当前时候,黎谨修对她还未如后来那般深恶痛绝,她目下还是他的妃子,三两分情分总还是有的。 她得仔细把握着这个时机,一改他心中自己日渐嚣张跋扈的印象,才好图谋以后。 这次晕倒,当真是个绝好机会。穆桑榆微微垂首,双眸低视,轻轻说道:“陛下,臣妾身子骨不争气,想是染了时疾,怕是要养上一段日子了。臣妾又恐过了病气给陛下,所以吩咐内务府把绿头牌挂了起来。陛下……不生气吧?” 她说的小心翼翼,加之适才刚咳嗽了一通,嗓音沙哑,听来当真有气若游丝之态。 黎谨修看她如此病弱模样,不觉心中一软,遂也放下了身段,一撩衣摆,在床畔坐了,说道:“贵妃既病了,孤便留下,陪陪贵妃。” 说着,又吩咐道:“李德甫,去将孤案头那一摞折子取来。” “万万不可!”还不等李德甫答话,穆桑榆已抢先一步脱口而出。 “怎么,贵妃这是……不愿留孤?”帝王的浓眉,再度凝了起来。 总归穆桑榆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是他的贵妃。 他不想为着一个秀女,就和她生出龃龉,她既服了软,自己也想找个台阶下来。 然而,穆桑榆竟想赶他走?直至此刻,穆桑榆方才察觉,自己对于这个男人的抗拒竟到了如斯地步。 不想看见他的脸,只要他在这里,她便浑身不自在。 在帝王凌厉的审视目光之下,穆桑榆垂首浅笑,柔声细语道:“陛下,臣妾身染疾病,您在这里,臣妾不能尽心服侍,心有不安。再则陛下被臣妾过了病气,那更是臣妾的罪愆了。” 这些应对之言,穆桑榆信手拈来,她性子从来直率爽利,看不起这些矫揉造作的扭捏姿态。 这一套,都是上辈子那云筱柔的做派。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招数对付男人的确好用。 她不止一次在背后骂过黎谨修犯贱,可比之自己的莽撞毛躁,这般和风细雨的温柔婉转,的确能抚平男人的怒火,得来怜惜。 他是天下的帝王,是掌控着自己及母家生死荣辱之人,惹怒他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目下,云筱柔尚且是个花仆,她得好生捏着这个时机,至少令黎谨修不要彻底厌恶了自己,再去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果不其然,黎谨修那碰了软钉子之后的星星怒气,在听了她这么一番话后,渐渐熄了。 他坐了片刻,起身道:“罢了,贵妃既如此体贴于孤,也不好不顾你的心意。孤回养心殿去了,若再有什么不好,打发人来说一声。” 看他即将离去,穆桑榆按压着心头雀跃,低头柔顺回道:“臣妾谢陛下体恤,恭送陛下。” 黎谨修大步踏出正殿门槛,院子里奴才跪了一地。 “仔细伺候你们主子,若娘娘有了什么闪失,孤不轻饶。” 扫视了地下众人一眼,他回首看向长春宫,只见宫室深深,一片寂静。 压着满心怪异之情,黎谨修出了长春宫大门,上了步辇,却见自己的大太监李德甫正望着长春宫那朱漆大门发愣。 “怎么,舍不得走?赶明儿朕把你调到长春宫来当差。” 在穆桑榆那儿吃了个闭门羹,黎谨修一肚子的气没地儿撒,自是砸到了身边奴才的头上。 李德甫也是王府潜邸过来的老人,勤勤恳恳地在陆昊之身侧伺候了十几年。 黎谨修登基称帝,便将他封为了御前总管太监。 这家伙也是随着黎谨修一路过来的人,前面的事大致都清楚。 一听陛下那透着冷意的话语,李德甫顿时打了个激灵,心里明白陛下这大概是在贵妃娘娘那儿吃了瘪,没处撒邪火,找不痛快呢,赶忙上前打了个千儿,赔了一张笑脸。 “陛下,奴才是觉着,这贵妃娘娘好似和往常不大一样了。”话出口,李德甫偷觑着黎谨修的脸色。 果不其然,黎谨修冷哼了一声,“怎么?她这一病,还改了性儿了?” “那哪儿能呢,”李德甫点头哈腰的回话,“奴才一旁瞧着,只觉这贵妃娘娘待陛下比之过往是越发温柔体贴了。想来,这新选秀女入宫一事,娘娘感触良多,方才如此。” “你是说,贵妃是怕这宫里来了新人,孤会冷落了她,所以才这般做小伏低?” “陛下您明察秋毫,果然如此。” “小心眼子,当孤看不出来她的小把戏!” 黎谨修长舒了口气,将腰背向后一靠,淡淡的日光洒在青年帝王英俊的面容之上,水色的薄唇止不住的轻轻上勾。 他就知道,穆桑榆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怎会当真想撵他走呢? 长春宫里,穆桑榆当然不知黎谨修这番沾沾自喜,撵走了碍眼的人,她只觉神清气爽。 “阿莫,去小厨房瞧瞧,那道八宝鸭子好了不曾?” 打从醒来,她就一门心思惦记着吃,那两口燕窝粥根本不济事,这会儿还当真饿了。 阿莫还不曾答应,芸香先叹息了一声,“娘娘啊,打从您吩咐到眼下,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呢,哪儿就这么快了。” 贤妃 她真是搞不明白,贵妃今天的行为让人感到困惑。 她首先命令侍从摘下自己的绿头牌,当帝王来访时,她也不高兴并急匆匆地赶走了他。 就在陛下离开后,她立刻催促侍从准备食物。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从小到大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穆桑榆,她真的会认为贵妃被替换了。 穆桑榆的两个侍女阿莫和芸香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她们忠诚可靠。 在上一生中,尽管她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亲人,但这两个侍女始终没有背叛她。 然而,由于她的计划失败,云筱柔为了抓住她的把柄,暗地里命令慎刑司对她们施加了残酷的惩罚。 两人无法忍受刑罚,最终悲惨地死去。 这一生,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穆桑榆在心中暗自发誓,她们都是她的人,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次伤害她们。想着这些,云筱柔靠在枕头上,对阿莫微笑道:“看看你,年纪轻轻就成了爱唠叨的老妈子了。” 芸香和阿莫一时间呆住了,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姐跟她们这样轻松说笑了。 自从进入皇宫后,小姐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每次听到陛下去了其他宫殿,她就会情绪失控,大发脾气。 她们都明白,小姐非常喜欢陛下。 正因为如此,原本美丽开朗的小姐才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推向了困境。 她们在宫中行走时,听到了许多关于小姐的议论,说她性格跋扈、傲慢、心胸狭窄。 她们知道小姐不是大家所说的那种人,但是看着穆桑榆日常的行为举止,她们又无法为她辩护。 现在看到再次与自己开玩笑的小姐,芸香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穆桑榆有些好奇,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芸香笑着说:“小姐您在跟奴婢开玩笑,奴婢心里很高兴呢。” 看着她的样子,穆桑榆感到非常遗憾。 她回想起过去自己的荒唐行为,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却让这些真正对自己好的人感到不安。 这真的不值得。 穆桑榆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穆桑榆醒来后陛下赶去探望的情况。 翊坤宫的贤妃听到太监禀告穆桑榆的情况后,淡然地说道:“看来穆贵妃已经学会了聪明。” 太监赶紧讨好地说:“穆贵妃醒来后,皇上很快就去了,但只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离开了,据说是因为穆贵妃的绿头牌挂起来了。” 贤妃接着说:“穆桑榆这一昏厥,倒让她变得更加聪明了。” 她的话音刚落,脸上却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不信她穆桑榆能改变自己的脾气性格呢。” 太监试探着问:“那娘娘的意思是?” 贤妃回答:“我们毕竟姐妹一场,她既然病了,我当然要去探望她。我记得库里还有吉林进贡的老山参,我要把它送给孟嫣,她一定能看上。” 当一行人来到长春宫门外时,穆桑榆正在享用美食。 按照她的吩咐,她们便离开了。 虽然八宝鸭子需要时间准备,但肉粥总是快速上桌的。 芸香无法抵抗她的要求,于是去小厨房端了一碗肉粥过来。 长春宫小厨房里总是时刻准备着各种美味食物,以应付各种需要。 穆桑榆一口气吃了两碗肉粥,似乎还意犹未尽。 但芸香担心她吃得太多会积食,极力劝阻她不要再吃第三碗。 正当主仆俩为是否再吃一碗肉粥争论不休时,外面的人通报:“娘娘,贤妃娘娘来访,正在大门外等候。” 穆桑榆用阿莫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嘴,不满地问道:“她来做什么?” 阿莫回答:“说是,来探病的。” 探病?或许她其实是来看笑话的! 贤妃梁成碧,也是王府府邸的老人,两人一起入府。 虽然她比穆桑榆大一些,但两人以姐妹相称,关系亲密。 贤妃温良恭俭让,却处处被穆桑榆这个贵妃欺负,但仍然处处忍让并顺从皇帝的心意。 甚至在云筱柔与黎谨修间当了一个好助攻,被誉为后宫第一贤妃。 云筱柔成为皇后,而这位贤妃也得以安稳度日,与云筱柔姐妹相称,享尽了荣华富贵。 芸香见她久久没有回应,轻轻提醒道:“娘娘?” 穆桑榆腹诽了很久,半晌才回应道:“请她到偏殿等候,我稍后就到。” 打发走通报的人后,阿莫一面替她梳头,一面嘀咕道:“这贤妃娘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皇上前脚才走,后脚就跟来了,分明就是来打探消息的。依着奴婢说,娘娘不见她也好,横竖娘娘是病着,病里不见人也是人之常情。” 看着镜中娇艳的面容,穆桑榆拿起一盒鹅蛋粉,蓄意将脸擦的惨白。 她笑了一声,“我若是此刻不见她,让人传扬出去,又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要说,看啊贵妃娘娘给贤妃娘娘吃闭门羹啦。我才是这坏人呢。” 阿莫噗嗤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她许久没有听娘娘说这些打趣话了。 按照的意思,阿莫替她梳了一个堕马髻,换了一件烟色齐胸襦裙。 一照镜子,果然是个弱不禁风的美丽佳人。 穆桑榆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带着人前往偏殿。 贤妃梁成碧坐在偏殿之上,手边的茶水散发着袅袅青烟,茶香四溢,但她似乎没有心情品尝。 她原本计划,按照穆桑榆以往的火爆脾气,这次不会愿意见她。 如果真的遭受了闭门羹,她就有文章可做了。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穆桑榆不仅请她进来了,连手下的宫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与往日趾高气扬的态度截然不同。 梁成碧不知道的是,穆桑榆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达了严格的命令,管束长春宫宫人的言行。 若再有仗势横行的人,必将受到严惩。 穆桑榆在长春宫一向令行禁止,无人敢不遵从。 因此,仅仅半日时间,长春宫的氛围便焕然一新。 这时,一个清朗的女声响起来:“劳贤妃久候了。” 穆桑榆从殿后走了出来。 梁成碧站起身,正要出声应对,但是在看清了穆桑榆之后,不禁张大了眼睛。 她今天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穆桑榆头上挽着堕马髻,发上没有簪环,只斜插着一支碧玉蝴蝶钗。 那玉的成色虽然很好,但看起来有些清淡。身上只穿着一件烟色齐胸襦裙,外面罩着一件秋香色轻纱薄罗褙子。 一张极其娇艳的小脸有些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有几分弱不禁风的病态美。 梁成碧熟悉的穆桑榆,争强好胜,即使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在别人面前失去威风。 她又最喜欢奢华艳丽的妆扮,无论什么场合,一定要浓妆艳抹,环佩叮当,金光闪闪,场面壮观。 如此清新雅致的虚弱美人,竟然是穆桑榆? 她这一病,还真病出了新花样! 然而,尽管梁成碧浸淫宫廷已久,城府极深,此刻脸上还是流露出吃惊和怜悯的神色。 她向前一步握住穆桑榆的手:“啊呀姐姐,怎么几天不见,你病得这么重?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都是潜邸里一起出来的姊妹。这些年来,我们一起努力服侍皇上,这份情谊那可是千金不换的。当我听姐姐你在养心殿昏倒时,我非常着急。总是被各种琐事所困扰,直到现在才脱身前来,你不会真的怪罪于我吧,亲爱的姐姐?” 梁成碧眼眶微湿,轻抚着袖子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听到这称呼,穆桑榆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反感,暗暗骂了句“虚伪”。 从前的潜邸生涯中,梁成碧就热衷于矫情造作、装腔作势,每天都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欠她一大笔钱似的。 年纪轻轻就一身素衣,活像个守寡的小媳妇。 黎谨修也不怕被她诅咒至死。 在潜邸的时候,这些侧妃们时常帮忙打理内务。 有一次,轮到穆桑榆管理财物时,她竟然发现梁成碧私自动用了公款来给府中的下人发赏钱。 她真是一边拿着公家的钱,一边做人情。 难怪当时府里的人都称赞她是菩萨。穆桑榆碰巧抓到梁成碧的尾巴后,心中愤怒无比。 她立刻揭露了梁成碧的恶行,甚至闹到了当时的王爷黎谨修那里。 她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 可梁成碧却只是不停地哭泣,东拉西扯地博取同情,就是避而不谈自己挪用公款的罪行。 那时,黎谨修正忙于朝中的党争,无暇理会这些后宅女人的争执。 因此,这个事件就被搁置了。 穆桑榆以为自己只是秉公办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后来她无意间从书房侍女的口中得知,梁成碧在黎谨修面前经常诽谤她。 穆桑榆气不过,便再次去找梁成碧理论。 这次,当着众下人的面,梁成碧又是那一套,哭哭啼啼,装腔作势,好像自己被欺负了似的。 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产生了深深的隔阂。 每次见面,穆桑榆都会给梁成碧一个冷脸。 渐渐地,穆桑榆觉得梁成碧似乎成了她的眼中钉。 这些话本子里描述的人物,都能得到贤妃的名号,那作者恐怕也成了瞎子。 穆桑榆在心中暗自抱怨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紧紧握住了梁成碧的手说:“妹妹能来看我,我感激不尽,怎么可能怪你。妹妹这样说,好像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一样。” 穆桑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软软地笑了笑,“只是妹妹来的不是时候啊,如果妹妹早些来,还能见到陛下一面,那多好,陛下就会知道我们姐妹情深,不是外面传闻的那样。” 这是意料之外的举动,让梁成碧感到惊讶。 她原本以为穆桑榆会因为自己的脾气而勃然大怒,把自己赶出去,这会让她的名声更加糟糕。 但穆桑榆并没有按照她的预期行事,反而对自己表现得很亲切。 她说的话让梁成碧觉得自己不是真心来探病,而是为了见皇上。 梁成碧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的表情,她扫了一眼殿上的人,发现他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如果是其他嫔妃,可能会不把这几个奴才放在眼里,或者回去狠狠地惩罚他们来出气。 但是梁成碧不能这样做,因为她是“贤妃”,她非常在意这个名号。 这是梁成碧第一次在穆桑榆面前吃瘪。 穆桑榆面带微笑,亲切地拉着她坐在椅子上,又命令宫女重新换了热茶和点心。 她斜靠在软枕上,看起来非常虚弱和可怜。 这让梁成碧显得没有眼光。 人都病得这么严重了,还跑来这里,又不是真心来探病的,是想见陛下没见到。 连跟随梁成碧的宫人都开始不以为然起来。 “姐姐这话是错的,都是宫里那起子小人搬弄唇舌,挑拨是非,咱们俩其实感情最好。妹妹今天过来,真的是担心姐姐的身体。” 梁成碧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五彩瓷茶盅,喝了一口茶后说道。 她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能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坐着。 这就是所谓的越描越黑的情况。 穆桑榆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下面会有更大的戏份。 这场戏将导致她和云筱柔之间的争端,也让云筱柔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敌意。 然而,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再掉进这个圈套了。 “妹妹今天来找你,其实还有一件难事想问问姐姐的意思。” 疑惑 吃了几口茶,梁成碧放下茶盅,开口道:“姐姐虽然病了,但妹妹不该再来打扰。此事关系着六宫和睦,妹妹不敢擅专。记得太后在世时,拉着我们的手,嘱咐我们要同心协力,治理好这后宫。如果妹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的期望? 穆桑榆听了,唇角微弯,这是对梁成碧的回应。 太后曾经给穆家的大恩情,即使太后已逝,她也不会忘记。 她知道梁成碧要说什么,自然不会拒绝。 “新选秀女入宫,住处安置一事。别人也就罢了,但云筱柔……该把她放在何处?她虽然是花仆,但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梁成碧停顿了一下,看着穆桑榆,毕竟有些尴尬。 “所以想听听姐姐你的意思。”梁成碧等待着穆桑榆的反应,而她的话也在穆桑榆的预料之中。 按照穆桑榆对黎谨修情深意重,醋意大发,一旦有人挑拨,她便会立刻变得狂躁愤怒,失去理智。 宫中的甚至称她为“醋缸”、“醋桶”。 因为争宠而变得跋扈,甚至因为几句称赞而将心腹丫鬟打入慎刑司。 虽然未直言她是个醋桶狠毒的人,但赞扬她精明果断,早早地处理了可能会背叛她的人。 云筱柔在心中冷笑,自己深爱的男人要被别人抢走,眼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这简直荒谬! 云筱柔自入宫后,不也是用尽手段占着陛下,仅仅因为陛下夸赞了丫鬟几句,就找茬将其打入苦役。 想到这里,穆桑榆心中坚定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个局面发生! 贵妃为了凸显云筱柔在黎谨修心中的分量身份。 可惜她现在已经醒了,醋谁爱吃谁吃,她不吃。 “姐姐真是看重我,陛下已经亲口嘱咐了选秀事宜都交托给姐姐处理。这种小事,姐姐看着办就行了,何必问我呢?” 穆桑榆垂眸,手腕上的明珠手钏转了几转,淡淡地答:“此事可大可小,处理不好就会引起六宫生怨。我们这些主位上的娘娘,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就把这位云筱柔安置在永寿宫吧。” 这一句话,让梁成碧差点呛到口中茶水。 永寿宫?她穆贵妃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离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意味着什么!难道贵妃今天脑子烧坏了吗?贵妃看着梁成碧的双眸,微微一笑:“妹妹,永寿宫离养心殿近,想必能令皇上称心如意。不过永寿宫在先帝时期曾遭大火,去年才修缮完毕。虽然云筱柔占了地利,但应该不会有人挑剔。” 梁成碧一脸呆滞,说不出话来。 穆桑榆看在眼中,心中暗自欢喜。 看来梁成碧自己主动挑拨,想引自己上钩,她岂能看不出来? 按照前世,她应该怒火中烧,将云筱柔发配到紫禁城西北角的凝晖堂去住,这会惹得陛下不满,更会引发云筱柔对自己的敌意。 然而现在,穆桑榆主动提出将云筱柔安置在永寿宫,这无疑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穆桑榆看着梁成碧的反应,心中暗自窃喜。 前世自己在这个时候智商忽高忽低,需要她作大反派刁难云筱柔的时候,就诡计多端手腕高明;要她被打脸了,那就立刻智商全无,破绽百出。 不过她也是弋阳侯府的嫡出千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深受诗书熏陶教养,岂会上这种低级的当! 看来梁成碧的计谋失败了。 “姐姐觉得……云筱柔住进永寿宫,是不是离皇上太近了不太好?”这让梁成碧陷入了两难。 她原本也不希望新人崛起太快,威胁到她这位贤妃的地位,但为了维持贤妃的名声,她不能亲自出手,只能借助穆桑榆压制新人,再借机表现,削弱穆桑榆在后宫及陛下心中的形象,一举三得。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穆桑榆并没有按照她的计划行事,让云筱柔住进了永寿宫那个炙手可热的地方。 这让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穆桑榆冷冷地看着她,今生她是否在乎云筱柔是否得宠,可就不好说了。 这就像是把烫手的山芋塞给了梁成碧。 看着梁成碧仓皇离去的背影,穆桑榆眼中满是笑意。 她打发走了梁成碧,回到内室,吩咐阿莫打水将脸上的鹅蛋粉洗去。 阿莫有些不满,抱怨道:“娘娘,您真的要让云筱柔住进永寿宫吗?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多少嫔妃都眼巴巴盯着呢。” 穆桑榆洗净了脸,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精巧的鹅蛋脸,肌肤白皙光滑,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菱唇殷红,娇艳欲滴,即使没有脂粉,也娇艳不可方物。 她这般容貌,算得上倾国倾城了。孟嫣淡淡地说道:“陛下既然有意,那她住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又何必当恶人呢?” 阿莫还想说些什么,穆桑榆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丢下一句,“吩咐下去,新人入宫后,全宫的人都安分些,若闹出什么事来,本宫可不会护着他们。” 梁成碧离开长春宫后,直接去了养心殿,面见了黎谨修。 怀疑 待见黎谨修后,行礼已毕,她便迫不及待地说道:“陛下,臣妾怀疑贵妃妹妹并非生病,而是中了邪。” “中邪?” 清朗的男声响起,黎谨修抬起头,狐疑地看向梁成碧。 近来大周西南地区并不太平,几个部落有动荡的迹象,可能再次发生战事。 调兵遣将、先行准备粮草,以及安抚西南地区的势力,都需要忙碌一番。 黎谨修自从诛杀摄政王后一举成名,还是首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大事,朝野上下都在等待看这位年轻天子如何处理。 如此一来,他自是顾不上后宫了。 梁成碧此刻求见,若非她说要事禀告,他原是不准见的。 熟料,她所谓的要事,就是穆桑榆中邪了。 “贤妃这是吃错了药么?青天白日说起梦话来了。” 黎谨修神情冷淡,丢下这一句,再度看起了奏折——这大概又是她们后宫妇人争风吃醋的挑是非。 梁成碧望着黎谨修那清俊的侧颜,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迷离。 黎谨修神情冷淡,丢下这一句,再度看起了奏折——这大概又是她们后宫妇人争风吃醋的挑是非。 梁成碧望着黎谨修那清俊的侧颜,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迷离。 他宽肩窄腰,容颜俊美,更有通身的王者气度,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俊逸男子。 梁成碧原本以为自己得上天之幸,能入王府潜邸为侧妃。 只是黎谨修待她极其冷淡,哪怕她委曲求全、四处周旋人情,博得了贤妃之名。 梁成碧只觉得心头酸涩,她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咬了咬唇,说道:“陛下,臣妾自知这话听来荒唐。但贵妃姐姐陡然间性情大变,臣妾以为不大寻常。这妖精作祟一事,民间自古有之。倘或宫里竟出了这等事,怕是要于国不利。” 言罢,也不等黎谨修问,忙忙的将适才与穆桑榆见面的情形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新人入宫在即,这是个绝好时机,她一定要把握住。 邪祟巫蛊,自来是皇宫大忌,若能栽赃个邪祟附体的罪名给穆桑榆,那是再好不过。即便不能就此搬倒了穆桑榆,待她重新起复,那些新人也早立稳了脚跟,再不是她一人的天下。 如此一来,自己也好慢慢的对付她。 听了梁成碧述说,黎谨修的眉宇微微一皱。 他倒是不相信什么中邪、邪祟附体一说,只是他亲眼看着穆桑榆病的下不来床,大声说话都费劲儿,一转眼却又同梁成碧一起为秀女居所一事出谋划策。 这精神头,看着不像有病。 莫非,穆桑榆竟然装病?! 呵,她长本事了,除了撒娇吵闹,又生出新鲜花样来了。 黎谨修扯了扯唇角,冷峻的容颜染上了一抹邪魅。 梁成碧几乎看痴了,只可惜这抹笑意并不是为了她。“贵妃既有异常,孤不能不关切一二。李德甫传夏侯御医,随孤一道去瞧瞧贵妃!” 门外守着的御前总管太监李德甫登时打了个激灵,这夏侯御医陛下做王爷时,先帝特赐下的。 夏侯御医的医术精妙,让他备受宫廷的赞誉和尊重。他的名声远播,不仅在宫廷内外广为传颂,甚至传到了远方的国家。有人说他能活死人,有人说他能肉白骨,这些传闻让他的名字变得更加神秘和令人向往。 然而,夏侯御医并不是一个自负的人。他对自己的医术有着深深的敬畏之心,他相信医者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而不是去追求权力和地位。因此,他选择只伺候老万岁爷和皇上,这样他可以更专注地研究医术,为他们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 在宫廷中,夏侯御医的地位日益提升。他的医术不仅仅局限于治疗一般的疾病,他还研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病症,并找到了有效的治疗方法。皇上对他的医术赞不绝口,经常亲自前往夏侯御医的院子,向他请教一些医学问题。 一天,先帝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夏侯御医立刻被召入宫中,他仔细地观察了皇上的病情,并进行了一系列的诊断。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找到了治疗皇上病症的方法。他亲自动手,为先帝进行治疗,不留一丝疏忽。 经过几天的治疗,皇上的病情逐渐好转。他对夏侯御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决定将夏侯御医封为御医之首,赐予他丰厚的奖赏和荣誉。 夏侯御医对皇上的赏赐并不感兴趣,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份荣誉。他知道,这是皇上对他医术的认可,也是对他多年来辛勤工作的肯定。他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反而更加努力地研究医学,为更多的人提供帮助。 夏侯御医的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医治。他不仅仅在宫廷中受到尊重,还在民间广为传颂。他的医术成为了人们心中的希望和信仰,他的名字成为了一种象征。 然而,夏侯御医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他始终保持着一颗谦逊的心,他相信医者的职责是为人类的健康和幸福而奉献。他不仅仅是一个医生,更是一个心灵的治愈者。 在他的帮助下,越来越多的人恢复了健康,他们对夏侯御医充满了感激之情。夏侯御医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他只是默默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为更多的人带来希望和温暖。 夏侯御医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国家,他的医术成为了传世的传说。他的名字被铭刻在人们的心中。 这位夏侯御医医术甚是精妙,甚而传言其能活死人、肉白骨。自从他入了宫,便只伺候先帝,如今又只伺候陛下。 现下,陛下竟要传这位御医去为贵妃娘娘诊治,足可见贵妃娘娘在陛下心目之中的地位。 李德甫慌忙应喏,跑去传话。 待御驾传起,黎谨修起身向外走去,再不看梁成碧一眼。 梁成碧看着前方男人昂藏背影,满眼复杂,也尾随上去。 一行人再度浩浩荡荡行至长春宫。 黎谨修走进长春宫,迈着大步从门前下了辇车。 恰好芸香端着水出来,看见陛下,慌忙跪下行礼。 黎谨修看着眼前这位宫女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更加怀疑,问道:“贵妃她怎么了?” 芸香张口结舌:“娘娘、娘娘……” 黎谨修见状,越发笃定了穆桑榆背着他在搞什么花招,冷哼了一声,甩袖迈步进殿。 也不经人通传,他便转进了穆桑榆所居内室。 踏进内殿,却见穆桑榆卧于床上,她的贴身宫女阿莫正拿着一方锦帕替她擦拭额头。 见皇帝前来,瑞珠手上一颤,锦帕跌落在地,她急忙跪下,行了大礼。 黎谨修走到床畔,看向孟嫣。 床上的穆桑榆倚靠着一方鹅羽软枕,乌发披垂,那张鹅蛋小脸上蜡一般惨白,整个人如一片枯叶僵卧床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穆桑榆好似病的更重了。 黎谨修只觉心口猛地一揪,眉宇再度蹙了起来。 穆桑榆看着黎谨修,虚弱一笑:“皇上,臣妾不能起身行礼,还望皇上恕罪。” 口中说着,她瞟了一眼跟在黎谨修身后的梁成碧,心中暗笑——这位贤德贤妃娘娘,动作还真迅速。 前脚出了长春宫的门,后脚就跑去给陛下上眼药了。 梁成碧说她邪祟附体? 穆桑榆在心底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灵感可真够丰富的。 眼看着穆桑榆这凄惨的小模样,陆昊之心中的疑虑已减了七八分,神色缓和道:“听闻贵妃病情加重,朕担忧不已,所以特来探视。此外,孤带了夏侯御医前来,为贵妃看看脉息。” 梁成碧立在黎谨修身后,也急忙笑道:“姐姐,陛下可当真关切你。这夏侯御医可是专一伺候陛下的,整个后宫除了姐姐,再没一人能让他瞧病呢。” 打从这群人进来,穆桑榆就瞧见了那门边立着的人。 那人着一领墨绿色丝缎长衫,胸前绣着祥云白鹇补子,是正六品的官职,太医到了这个品阶已算是顶格了。 看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院判,一身本领该是不俗的。 穆桑榆知道此人,他名叫夏侯宇,是夏侯世家的后人。 这夏侯氏也是大周朝有名的医学世家,若说她外祖父宁仲怀是药王,这夏侯宇的祖父便是医圣。民间有言,北有宁家,南有夏侯,得此二家,阎王莫近。 这夏侯宇日后也为云筱柔所笼络,成了她在后宫青云路上的一大助力。 自己同云筱柔相争之中,涉及医药种种,皆为他所破。 甚而云筱柔的设计,也多有他的手笔。 眼下云筱柔尚未进宫,也不知这位深得黎谨修倚重的夏侯御医,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 只听黎谨修吩咐:“夏侯御医,与贵妃娘娘看看。” “是。” 穆桑榆听着这嗓音,倒是悦耳动听。 夏侯宇走上前来,在床畔跪了,阿莫替穆桑榆在腕子上搭了一块帕子,他便抬手诊脉。 穆桑榆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得知消息之后,她自长春宫库存之中选了几样寒凉药物,调和之后服了下去,使脉息呈现病态。 寻常药物并不能见效如此迅速,但穆桑榆还有一桩本事,她是天生的灵医脉,能以意念催化药力,使药效成倍增加。 这等体质,世间罕见。她外祖曾说,她是绝好的学医材料,入宫为妃实在是浪费。 然而,她到底不是当真然而,她到底不是当真生病,作假的脉息可以蒙蔽寻常太医,这位与她宁家齐名的夏侯后人,也会被蒙蔽过去么? 她根本没想到,黎谨修竟然如此看重她,动用了这么一位专门伺候陛下的御医来为她诊病!穆桑榆只觉,那按在自己手腕上的三根手指,结实有力。 隔着锦帕,夏侯宇指尖的温热传了过来。 她不由垂眸望了他一眼,却见这男子大约二十出头,低垂着脸仿佛很是恭敬。 夏侯宇默然不语,孟嫣的心几乎提到了胸口。 她知道陆昊之不会相信什么邪祟附体之说,但吃药装病,那可也是欺君大罪。 穆桑榆抬首扫了一眼,只见陆昊之面色沉沉,不辩喜怒,而立在他身后的贤妃梁成碧,嘴角轻轻上扬,泛出一抹似有如无的得意笑容。 她只看了一眼,便重又垂下头去。 这一关能否过去,倒要看这个夏侯宇如何说法了。 须臾,那夏侯宇收回了手,却倏地抬头,朝她莞尔一笑。 这男子面如白玉,生的俊雅脱俗,这一笑如月华流光,却令孟嫣倍感莫名。 夏侯宇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他起身向黎谨修打了一躬。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是积劳成疾,又身染寒症。但依微臣之见,娘娘这病症陡然加重,必是今日有什么烦心事,忧思过重,导致如此。” 这一席话,令穆桑榆心中吊着的大石头,顿时就落了地。 夏侯宇医术精湛,又从来忠心耿耿,陆昊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听了他的禀告,黎谨修心中顿时腾起了对穆桑榆的愧疚。 她果然是病了,自己却还疑心她。 回忆 是了,穆桑榆对他从来是痴心一片,又怎会装病骗他呢? 装病不能侍寝,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当下,他也不顾梁成碧的目光,大步走至床畔坐下,看着穆桑榆,低声道:“怎么这般不知保养?什么了不得的事也挂在心上,把身子都弄坏了。” 穆桑榆低头不语,却不着痕迹的挪了挪身子。 一旁阿莫噗通一声跪了,满脸哀戚道:“陛下,我们娘娘本是好好的在宫中歇息的,却才贤妃娘娘忽然过来。奴婢们本是劝着娘娘身子为重,娘娘却说贤妃娘娘好意过来探病,不能失了礼数。贤妃娘娘来了之后,坐了许久,又定要和娘娘商议秀女入宫安置事宜。娘娘自觉不能推却责任,便为贤妃娘娘出谋划策。打从贤妃走了之后,娘娘便愈发不适了。陛下若是没来,奴婢也要去请太医的。奴婢没能伺候好贵妃娘娘,请皇上赐罪。” 穆桑榆听着,心中不由叫了一个好字。 真不愧是她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这一套戏演的如行云流水,将自己说的如何委曲求全,矛头虽未直指梁成碧,却也含沙射影。 梁成碧几乎气歪了鼻子,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脱口就道:“陛下,莫听这婢子胡言乱语,臣妾只是来同贵妃姐姐说了几句话,怎就害的姐姐病情加重?!她分明、分明是蓄意陷害臣妾!” 为向陛下剖白,她竟也顾不得往日那温婉贤淑的形象了。 阿莫不敢回嘴,只连连磕头。 黎谨修俊逸的面容有若寒冰,眸光森冷,扫的梁成碧背脊阵阵发凉。 他尚未开口,却觉袖子一紧。 回首望去,只见一双素白的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袖。 穆桑榆睁着一双水蒙蒙的媚眼,柔声细语道:“陛下,贤妃妹妹也只是过于操心宫务,一时顾不周全。说来说去,只怪臣妾这身子不争气,皇上不要怪她。” 这番话说的,穆桑榆自己心中都直往上泛酸水。 然而她清楚,黎谨修吃这一套,上辈子那云筱柔不就是靠耍这两面三刀的把戏,把他哄得一愣一愣的吗? 黎谨修心中却有些怪异,这大大不合穆桑榆往日的性情。 依着她昔日的性子,此刻定会仗病撒娇,再挤兑梁成碧一番不可。 中邪一说,黎谨修这样一位自幼饱读圣贤书的帝王是不会相信的。 那便是穆桑榆果然性情大改了。 想必那云筱柔一事,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令她深感危机,方才如此。 穆桑榆素来是个争强好胜、又极好面子的女子,如今却这般委曲求全,令黎谨修的心口生疼不已。 越是如此,他对梁成碧的怒火便越加旺盛。 他可没忘了,之前她跑来向自己状告穆桑榆中邪一事。 黎谨修扫了梁成碧一眼,冷笑了一声:“贤妃想必近来事情过于繁杂,忙昏了头了。朕交代你协理六宫,更是要你照拂六宫。区区小事,你竟不能主理,还要烦劳一个病人。贤妃,朕看你难当此重任。” 这可是打从梁成碧进王府潜邸以来,黎谨修对她说过的最重的话。 她一脸错愕,竟忘了求情应对。 穆桑榆坐在床上,也不由挑了挑眉。 哟呵,她梁成碧的贤妃形象,倒的这般快吗? 但听黎谨修那冷冽的嗓音再度响起:“今日起,你便卸下协理六宫一职,交由内务府主理。你禁足一月,回去闭门思过,好生读上几本书,去一去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这一言,出乎所有人意料,连穆桑榆自己都讶异不已。 上一世任凭宫廷斗争如何惨烈,这位贤妃娘娘可都立于不倒之地,而主理后宫的权柄也始终在她手中。 穆桑榆本以为,黎谨修对她是信任有加。 没想到这一世才开篇,她这大权就让黎谨修亲口剥夺了。 自己今儿演这一出戏,当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梁成碧的面色刷的白了,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下,凄惨的叫了一声:“陛下!” 黎谨修原就不喜欢她,再没了主理后宫的权柄,她还剩下什么? 怎会弄到这个地步? 之前穆桑榆才为了云筱柔一事去养心殿大闹一场,她本以为即便穆桑榆没中邪,陛下定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熟料,这一局坑的倒是她自己。 黎谨修显然十分厌烦,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挥了挥手,令宫人将她扶了出去。 梁成碧见大势已去,再要撒泼浑闹可就不成体统了,只得咬牙切齿含恨离去。 待贤妃走后,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夏侯宇上前一步,向黎谨修拱手道:“陛下,微臣斗胆进言,适才微臣询问了宫女,得知贵妃娘娘近来饮食荤腥甚多。以微臣之见,贵妃娘娘需仔细调养,日常饮食以清淡为上,切不可再食用鱼肉等油腻食物,免得凤体再有损伤。” 穆桑榆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大怒。 好你个夏侯宇,你竟敢不让本宫吃肉! 上辈子在冷宫吃咸菜度日,这重生回来就想痛痛快快的吃上几顿好饭,这个夏侯宇竟然还想让她吃咸菜!她向夏侯宇怒目而视,却见夏侯宇俊脸微抬,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眸光微闪。 他故意的! 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莫非,他还是看出来了?然而,无论穆桑榆内心如何不满,当着黎谨修的面,她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暗自咬牙,努力用凶狠的目光刺向夏侯宇。 夏侯宇当然不为所动,向陛下禀告完毕,又去交代瑞珠日常饮食伺候的注意事项,写了一张方子,然后告退离开。 待人皆散去,屋中只剩下黎谨修和穆桑榆两人。 两人片刻之间,竟都没有说话。五彩错金的博山炉中吐着袅袅青烟,醉胭脂那清甜怡人的气味在屋中弥漫。 整个房间寂静无声。 从上辈子失宠算起,穆桑榆已经很久没有和黎谨修这样独处一室了,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黎谨修与她挨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温热,成熟男子的气息与龙涎香交织在一起,将她困住。 穆桑榆有些不自在,便又向里挪了挪身子。 黎谨修垂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低眉垂首,没有看他一眼,浓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裹着娇软的身躯。 虽然病容憔悴,没有施脂粉,但更显出她原本精致的面容,格外妩媚。 一件月白色薄衫罩在她身上,衣衫宽松,但仍然隐约可见丰满高耸的胸脯,纤细如柳枝的腰肢。 她是绝世美人。 弋阳侯府的嫡女艳冠京城,追求者众,尚是宁王的黎谨修曾在宫廷宴席上见过她几次。 她的明艳妩媚,活泼率性,都让他一见钟情。 回忆 只可惜身为皇子,他的婚姻大事并不能由自己做主。 太子妃,及他府中的一应侧妃,都是先帝做主选下的。 没有一个,令他中意。 当她的牌子被送到了潜邸时,黎谨修欣喜若狂。 打从她进府之后,他独宠她一个,再没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再之后,他称帝,封她为贵妃。 她却日渐骄横跋扈,行事狂妄,在他面前告她状的人越来越多。 孟嫣从不会替自己分辨,只是一昧的与他吵闹。他对她的嫌恶,也日渐加深。 甚至在她晕倒之后,他还曾疑心她是在装病闹事。 可眼下看着她病中虚弱的模样,又想及她在梁成碧面前委曲求全的情形,黎谨修只觉得胸口有些闷疼,对穆桑榆的厌恶之情也减了几分。 “近来前朝事务不断,孤无暇旁顾,连你病了,也不知道。” 口中说着,黎谨修握住了穆桑榆的手。 小手细腻柔滑,依旧是记忆之中的柔若无骨,他微微用力,捏了一捏。 他做的自如,穆桑榆却吓了一跳,不及细想,就把手抽了回去。 这黎谨修今儿吃错药了吗? “陛下朝政繁忙,臣妾身子不过小事,怎敢劳陛下挂心?” 听她口中这得体合宜、滴水不漏的言辞,及那仓促抽离的小手,陆昊之只觉心头有些失落。 眼前的穆桑榆,倒越发贴合那女德标准的温良贤淑模样了,然而她话里话外的冷淡疏离,都令他分外不适。 以往,只要两人在一处,她总是会自己主动靠过来,撒娇撒痴,与他谈天说地。 他从来不必费心去琢磨话题,她总有说不完的话。 难道,云筱柔那件事,对她打击当真如此之大?足令她性情大改? 若是如此,那也只因她对他用情至深。 想到这里,黎谨修的心便更软和了些。 穆桑榆自然不知他心底如何想法,如知晓了他这番心思,必定又在心中大翻白眼,嘲讽陆昊之当真是臭不要脸。 “之前,孤在园子里,只是同那云筱柔说了几句闲话,并无旁事。” 黎谨修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穆桑榆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黎谨修同她说这个干吗? 她可是记得,无论上辈子还是自己这次重生醒来之前,自己同他理论之时,他都气急败坏的说她管不着他的事儿。 她微微侧首望去,却见黎谨修面上神色尴尬,耳边竟还有些红了。这可真是大稀奇! 或者,这位年少英才的天子是在试探她? 穆桑榆秀眉轻扬,越发柔顺的笑道:“陛下哪里话,之前一切都是臣妾不好,臣妾身为贵妃,不该这般不懂规矩。臣妾已然知错了,往后再不会犯。想来,林氏已入选天子宫嫔,不过早晚之事,算不得什么。臣妾已向贤妃说明,将云筱柔安置在永寿宫。” 既是黎谨修喜欢贤良,她就表演贤良,横竖不亏。 黎谨修听她的话,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儿,她到底是装的,还是当真不在乎了? “爱妃,无论如何,你都是孤的贵妃。” 爱妃? 这亲昵的称呼,几乎令穆桑榆后脖子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黎谨修到底是怎么了? 她狐疑的抬首看去,却看黎谨修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眸之中,并无半分她熟悉厌憎之情。 她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 之前,她和黎谨修也曾有过静好岁月,坐看春花秋月,静听夏雨冬雪。只是年岁太过久远,久到她几乎不记得了。 但那又如何呢,穆桑榆漠然的想着,他终究是……他的心必然是属于云筱柔的。他们这段旧情,只不过是陪衬罢了。 再说了,哪怕她现下还是宠妃,黎谨修还不是一样疑心她装病欺君——虽然她的确是在装病。 罢了,她懒得去琢磨黎谨修心里如何想法,就乖乖当个老好人贤良妃子,享受荣华富贵。 好人能长命百岁,看那梁成碧书里的结局不就是? 想着,穆桑榆竟不管黎谨修,径直倒在了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脸,轻轻说道:“臣妾累了,陛下也有政务在身,臣妾不敢久留陛下。”她这一番举动,落在黎谨修眼中,却成了娇憨之态。 “你既是累了,孤便先回养心殿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黎谨修轻笑了一声,起身离去。 却在走到门上时,他忽想起什么来,对宫女阿莫吩咐道:“盯着你们娘娘按时吃药,若她不肯吃,到养心殿来报与孤。” 穆桑榆在被子中听见,不由在心底里哀嚎起来。 她虽是医学世家出身,却自幼极怕吃苦药,这一次她不过是装病罢了,却被黎谨修摁头去吃药! 荤腥不能食,却要去服药,这一回她是亏了还是赚了啊?! 这场风波之后,长春宫一日无事。 穆桑榆余下的饭食果然被御茶膳房换成了清粥小菜,连她宫里的小厨房,也被黎谨修下旨勒令不许做大鱼大肉,吃坏了贵妃娘娘拿他们是问。 到了晚上,阿莫便端了熬好的汤药过来。 穆桑榆闻了闻那汤药的气味儿,却觉这并非什么治疗亏虚的方子,而是一贴暖宫活血、滋阴养颜的好药。然而她记恨着夏侯宇害她不能好吃好喝,整碗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倒进了房中的兰花盆栽之中。 这事儿没第二个人知道,阿莫是她心腹陪嫁,又知她是装病,当然不会去报信儿说嘴。 当夜子时,穆桑榆睡得正香,却忽被一阵孩童啼哭声惊醒。睡梦之中,一阵尖利的儿啼,将孟嫣惊醒。 她睡眼朦胧,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扬声呼唤:“阿莫!” 今儿是阿莫值夜,她撩起了帐子,满眼关切的问道:“娘娘,哪里不舒服么?” 穆桑榆摇了摇头,问:“这是谁在哭?” 阿莫想了一下,回话:“想是间壁的和安公主,这两日听梅嫔娘娘说起,公主好似有些不大安泰。” 和安公主? 穆桑榆大梦初醒,脑子一时不大灵光,想了一会儿,却猛地一拍手。 她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这位和安公主说起来,可是宫里的小贵人。 她的生父是黎谨修的同胞兄怡亲王,黎谨修诛杀摄政王之时,怡亲王为其立下了汗马功劳,有扶龙之功,却在征伐之际中了毒箭,后不治身亡。 怡亲王妃思夫心切,竟悬梁自尽,殉情而去。 偌大一间怡亲王府,霎时间家破人亡,独独留下一个乳名豆蔻的小小姐。 黎谨修深念其父恩德,对这个幼年侄女自然恩遇有加,不过三岁幼龄便封其为和安公主,接入宫中抚养。 这等金尊玉贵的小人儿,在宫里原本该衣食优渥,呵护有加。 可如今宫中并无皇后,太皇太后久居定国寺礼佛未归,高位的嫔妃只有贤妃梁成碧与贵妃穆桑榆。 梁成碧未等皇帝开口,便先告说自己协理六宫,分身乏术,且并无为人母的经验,恐怠慢了公主,黎谨修便将公主放在了长春宫。 依着穆桑榆以往的脾气,一心都扑在黎谨修身上,那是没什么耐性去抚养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幼童的。 所以,她又把和安公主托付给了依附于己的梅嫔。 梅嫔多年无宠,不过是借着长春宫荫蔽在宫中度日,面上她对穆桑榆唯命是从,背地里却又是另一番心思。 和安公主不是天子之女,如今身份虽尊贵,前途却是个未知。 再加上这小姑娘许是因家遭巨变受了些刺激,不能说话,受了什么委屈也说不出来,梅嫔私下便时常苛待于她。 穆桑榆记得,依着剧情,后来云筱柔“偶然”发现了和安公主受到虐待一事,并挑到了黎谨修跟前。 黎谨修当然大发雷霆,将自己禁足三月,小公主便被收到云筱柔膝下抚养。 而亲自抚养公主的梅嫔,却并没被如何惩罚,云筱柔甚而为她求情:“梅嫔姐姐也是受了贵妃娘娘的淫威压迫,不敢不从。” 如今想来,这两人当真没有勾结?云筱柔发觉公主遭遇虐待,怕也是有些内情的罢? 可笑自己上辈子智商再度陷入低洼地,竟无知无觉。 她对公主的确谈不上好,可她也没养过一天! 梅嫔才是养母,竟是毫发未损! 长夜寂静,小公主那尖利的啼哭声如一把钢刀,划破夜空,直令人心中发毛。 穆桑榆坐起身来,两手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了一番,开口吩咐:“阿莫啊,去梅嫔那里,把和安公主抱来。” 阿莫有些诧异,往常娘娘可是最不耐烦小孩子纠缠的,但转念一想今日娘娘这性子改了许多,便也没有多问,答应着出去办差。 穆桑榆便披了件衣裳下床,踏着绣花拖鞋走到了窗边,推窗望去,只见夜凉如水,明月当空,漫天星子如长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虽不知前路如何,但她相信,按部就班的经营铺垫,她势必能活出一个别样的人生来。 梅嫔所居的乐志轩里传出一些骚动,而后穆桑榆便听那女童的啼哭声越发近了。 她便关上了窗户,重回床畔坐下。 少顷,阿莫便抱着小公主走了进来。 和安公主在阿莫怀中依旧大哭不止,身上只裹了一条半新不旧的毛毡子。 穆桑榆一见这情形,禁不住说道:“这初春夜里寒凉,怎么也不给小公主裹的厚实些。” 阿莫撇了撇嘴:“小公主在那边,夜里就盖这么个旧毛毡子睡觉。奴婢过去时,梅嫔娘娘跑过去,还想阻拦呢。” 穆桑榆自她怀中接过孩子,却看这小丫头哭的声嘶力竭,小脸憋得通红,几乎就要背过气去了。 她心中一动,伸手摸了摸孩子额头,果然一片滚烫。合着,和安公主发烧到了这个田地,梅嫔竟然不管不顾。 孩子半夜啼哭,远近皆闻,自己若无所举动,明日起来名声又不知要坏到什么地步。 穆桑榆一面想着,一面替孩子量体温。 一探之下,果不其然,小公主是着凉了。 也是,初春夜里,这么小的孩子就盖着一条毛毡子,能不受凉么? 穆桑榆心中思索着如何给孩子医治,说了几样药材,命阿莫去备办。 她会医术,长春宫库房里一向常备各种药材,阿莫又是打小跟着她的,耳濡目染也习得些医术药理。 只须臾功夫,阿莫便熬好了汤药送来。 穆桑榆捧过汤碗,双眸轻阖,指尖有丝丝白气冒出。阿莫见着,忍不住说道:“娘娘三思,今日可是第二回了,怕是、怕是于您身子有损。” 穆桑榆这桩本事,最是耗费心血元气,不可常用。 白日形势紧急,那是无法可施,眼下为了这个孩子,还要再用一次么? 穆桑榆睁眼,面色果然有些疲惫,她摇了摇头,“这孩子烧的太厉害了,如不用些非常手段,怕是要落下病根。” 想起来,上辈子的和安公主是有些不大灵光。 她慢慢将药吹凉,喂小公主服用下去。 和安公主吃了药,脸上那异常的红晕逐渐退去,渐渐安静入睡。 穆桑榆又替她把了把脉,见入体寒气逐渐退去,方才放心。 她坐在床畔,看着安睡被中的小小孩子,圆圆的苹果脸,圆嘟嘟藕节似的小胳膊,小嘴还不时吐着泡泡,瓷娃娃一般的玉雪可爱,心底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了一下。 上辈子,她曾怀过一胎,却逝于宫廷纷争。 枉她一身精妙医术,却无法挽回自己的孩儿,自那之后她越发歇斯底里。云筱柔说她这样恶毒的女人不配有孩子,所以上天惩罚她,把孩子收了回去。 她真的恶毒么?除了争风吃醋,和云筱柔抢男人之外她还做过些什么呢? 穆桑榆茫然的想着,这件事已不会再令她心痛了,只觉遗憾。 她轻轻抚摩着小公主的额头,许是感受到了她掌心的温软,小丫头自睡梦里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穆桑榆彻夜守着和安公主,阿莫劝她去休息,自己代劳,她也不肯。 大概,是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吧,总想为当初没能留下的孩子做些什么。 直至东方初亮,她禁不住疲惫,伏在床畔睡去了。 黎谨修踏入门内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梅嫔 黎谨修今晨起来后,嫔妃们迫不及待地进来禀告,说昨晚听到和安公主一夜惨哭,无人照管。 和安公主是黎谨修的同胞兄长唯一的遗孤,怡亲王为黎谨修战死,黎谨修视这个小侄女如己出。 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立刻起驾赶至长春宫。 他心里其实清楚,穆桑榆的脾气急躁,没有耐心抚养孩子,只是宫中没有合适的嫔妃来担任公主的养母。 再加上,他之前对穆桑榆宠信有加,对她寄予厚望,才把和安公主交给了她。 然而现在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黎谨修除了失望,还生出了许多怒气。 然而,当他踏进内殿门槛时,却看到小公主正在安睡的床上,小脸白皙红润,看起来很舒适,并没有受到苛待的迹象。 而穆桑榆只穿着一身薄罗中衣,趴在床边沉沉地睡着。 晨光微弱,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仿佛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屋内一片温暖和谐的景象。 黎谨修站在原地,久久不发一言。 阿莫静静地注视着黎谨修的脸色,轻声说道:“昨晚,公主在乐志轩里发高烧。娘娘得知后,吩咐奴婢将小公主接来,并亲自熬汤喂药守夜。小公主的烧退了下去,才能安稳入睡。娘娘本身就身体不好,我很担心她的健康,劝她休息,我会守在她身边。但是娘娘说,公主这么年幼,生病没有母亲照料实在可怜,她不忍心放任不管,一定要守在她身边。娘娘身体不好,熬了一夜后体力不支,就这样睡着了。” 阿莫也是弋阳侯府里出来的,多年来一直在穆桑榆身边服侍,她聪明机灵,能成为心腹自然有她的道理。 贵妃娘娘辛苦了一夜,她当然要趁机休息,不能让娘娘的辛苦白费。 她很聪明,没有提到梅嫔这个名字,却点明了乐志轩,既不会被怀疑告状,又能让穆桑榆显得更加清白无辜。 看着眼前的情景,再听到宫女的禀告,黎谨修来时的怒气完全消失了,转而变成了怜惜之情。 他大步上前,俯身将穆桑榆抱起,转身离开。 门外等候的众人,看到陛下竟然亲自抱着贵妃出来,都愣住了。 尤其是大太监李德甫,他多年来一直跟随并侍奉黎谨修,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屈尊降贵地对待一个嫔妃。 这位爷,平日里总是目中无人,冷峻孤傲,即使贵妃娘娘得宠,也从未达到这种程度。 回想起昨天陛下派夏侯御医为贵妃娘娘诊治,今天又如此珍视地抱着贵妃,足以证明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近日宫中流传着一个消息,说贵妃因为林秀女的事情得罪了陛下,失宠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这些传言都是胡说八道。 夏侯宇一直在门外等候,看到黎谨修抱着穆桑榆出来时,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黎谨修抱着穆桑榆,走进了西耳房,将穆桑榆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拉过锦被为她盖好。 穆桑榆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可爱的小鼻子微微皱了皱。 黎谨修的眼神深沉,他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间,他吩咐宫女好好照顾贵妃,然后让夏侯宇去为和安公主诊治。 夏侯宇恭顺地答应了,然后走进了内殿,跪在床边,为小公主把脉。 初次把脉时,他立刻皱起了眉头,心里暗自想道:她果然又……竟然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公主,有什么异样?“黎谨修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开口问道。 夏侯宇起身,向陛下行礼,说道:“请陛下恕罪,公主因为感冒,又拖延了一些时间,所以病情恶化得很严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说到这里,黎谨修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似乎暗示了即将发生的不好的事情。 夏侯宇看着皇帝的表情,轻笑着说:“陛下请放心,昨晚贵妃娘娘已经妥善治疗了小公主,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只需要再调养几天就能完全康复。” 黎谨修的脸色这才恢复平静,他瞥了夏侯宇一眼,责备道:“你这个大喘气的毛病,回去吃些贴药,好好治疗一下。” 夏侯宇苦笑着连连点头,他明白皇帝是在开玩笑,但结果却是这样。 两人正在交谈时,突然听到耳房传来一声:“娘娘醒了!” 黎谨修听到声音,立刻快步走过去。 夏侯宇微微一愣,向前迈出一步,但突然回过神来,收回了脚步。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有些失落的神情。 那不是他可以涉足的地方。 穆桑榆熬了一夜,这一觉睡得很沉。 好不容易醒来,她惊觉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身边却是空无一人,看不到小公主的踪影,她急忙要下床去找。 “豆蔻,豆蔻去哪里了!”不过仅仅一夜而已,那位小姑娘就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让她非常担心。 阿莫连忙拦住她说:“娘娘请不要着急,公主在屋里睡得很安稳,皇上已经来了。” 话刚说完,黎谨修就走了进来。 “爱妃,孤已经让夏侯宇为公主治疗了,你不必担心。” 他口中这样说着,但目光却落在了穆桑榆赤着的脚上。 她为了找公主急着,竟然光着脚跳到了地上,那双小脚就像是白玉雕刻的一样,娇嫩可爱。 黎谨修的眼神微暗,喉咙不由自主地干咽了一下。 穆桑榆却没有察觉,只是回到了床上,拉过被子遮住了那一抹美丽。 黎谨修自觉有些好笑,他到底怎么了? 穆桑榆已经成为他的嫔妃有好几年了,这几天他怎么又对她的美色格外垂涎? 也许,是太久没有宠幸她了。 爱妃? 穆桑榆眯起了迷蒙的眼睛。 贵妃、爱妃、嫣儿,黎谨修对她的称呼似乎变化太频繁了。但无论如何,只要他对她没有恶劣的印象就好了,毕竟他掌握着自己的财富和生命。 “不知道陛下到了,还请陛下恕罪。”穆桑榆没有抬头说道。 黎谨修走上前,在床边坐下,低声说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这些事情可以交给下属处理,何必让自己过度劳累。” 穆桑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吗? 让宫女照顾,她还会被指责失职! “我以前对和安公主真的没有太关心,她这么小就失去了父母,真的让人心疼。我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母亲照料孩子,这是人之常情吧?” 这话并不是虚伪的,她昨晚想了很多次,如果她的孩子能够平安出生,也应该像小公主一样健康成长吧? 穆桑榆说着,微微向里挪了一下。 黎谨修这几天越来越奇怪了,为什么总是喜欢靠近她? 正在此时,外头太监报道:“启禀皇上,梅嫔娘娘在外求见。” 穆桑榆眉头一挑——呦呵,上眼药的来了。黎谨修正自陶醉在他自以为的浪漫之中,突然听到这讨厌的声音,颇为不悦,随口说道:“不见!” 穆桑榆心思微动,低眉浅笑:“陛下,臣妾曾将和安公主托付给梅嫔照料。如今公主出了这样的事,还是听听她说些什么。” 此时的黎谨修正在兴头上,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听。 于是,他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于是同意见她。 片刻后,只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只见一位身穿杏白色宫装的细致女子低头走进门内。 穆桑榆眯细了眼睛,打量着这个与自己相反的女人。 梅嫔长着一张瓜子脸,满头青丝盘在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圆髻,发髻上只斜插着一支白玉梅花簪——这簪子,竟然还是之前她生日时,自己赏给她的。 她皮肤白皙,身材瘦小,一袭杏白色紧身衣上绣着一树梅花,正好衬托了她的封号。 这样的打扮,倒是一个楚楚可怜、温婉柔顺的小佳人。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女子,竟然是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的人! 阳奉阴违,背地里虐待幼童,与林燕容勾结出卖自己,她上辈子到底有多糊涂,竟然没有看出来! 梅嫔出身不高,当初大选时虽然留下了牌子,却只能在宁王府潜邸当一名书房陪侍。 黎谨修从未正眼看过她,她为了谋求出路投靠了穆桑榆,这样才成为了梅嫔。 惩治 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然在长春宫引起了风波! 梅嫔胆怯地走上前来,向陆昊之和孟嫣行了大礼,然后站在一旁,小声地说道:“陛下,臣妾昨晚睡得早,竟然不知道公主夜里生病了。贵妃娘娘派人将公主接走,却没有通知臣妾。直到早上,臣妾才得知此事。都是臣妾的过失,导致公主打扰了贵妃娘娘的休息,还请贵妃娘娘责罚臣妾。” 嘿,这真是个出色的演员,穆桑榆都想在心里为她鼓掌了。 这话说得,公主是半夜生病的,她当然不知道。她强行抱走公主,是为了向陛下献功。 什么公主打扰了自己休息,又请自己责罚,完全没有提到陛下,说得可怜巴巴的,就差没有明着告诉黎谨修,自己平日里是怎么欺负她和和安公主的。 穆桑榆微微冷笑,并没有急着说话,先瞥了黎谨修一眼——这个瞎眼男人,大概又会上当吧? 倒也不怕,她自有说辞。 然而,这一瞥过去,却让她颇为意外,黎谨修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怀疑她,而是一脸阴鸷地看着地下的梅嫔。 “你说,公主是半夜生病的,所以你不知情?”梅嫔慌忙点头,“回陛下,正是。今早起来,听下人说,公主是半夜子时发热的,幸好贵妃娘娘来得快,没有耽误公主的病情。” 穆桑榆低低笑了一声,这是想说她专横跋扈,天天限制她们吗?连半夜的事情,自己都知道了。 但既然黎谨修没有责问她,她也不急着发言。 黎谨修冷笑道:“这话,真的不老实。公主半夜高热,啼哭声响彻云霄,全宫都知道。你在旁边,却不知情,还要早上听下人回报?此外,刚才夏侯御医已向我禀报,公主受凉已经有几天了,无人照料,拖延至今,才会发生这样的急病。你作为养母,竟然毫无察觉?!梅嫔,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任由你糊弄吗?!” 你可不就是个傻子,只是今天聪明了一回。 穆桑榆在心里暗暗念叨着。 一番话声色俱厉,吓得梅嫔脸色苍白,连忙跪倒,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陛下明鉴,臣妾、臣妾真的不知情啊!贵妃娘娘半夜派人过来,一声儿也没告诉臣妾!往常底下人说起来,公主身子一向安好。想必、想必臣妾身侧的人,都是受贵妃娘娘指使……” 穆桑榆心中明白,形势已经确定,她垂下眼睛,不再需要说什么了。 梅嫔的手段比云筱柔差远了。 “胡言乱语,闭嘴!” 黎谨修的目光冷冽,让梅嫔颤抖不已,“你一直在说贵妃抢夺孩子的事,昨晚如果不是贵妃抱走了公主,现在公主恐怕已经病死了!你毫无根据地随意诽谤高位嫔妃,以卑微的身份对待公主,可见你心肠多么阴险!宫中是和谐之地,不能容忍你这样的人存在!” 他一番话说完后,稍作沉吟,立即下令:“梅嫔章氏,你的行为荒谬,心思邪恶,不配做宫嫔,从今天起你被废为庶人,送入冷宫!” 转眼间,梅嫔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哭倒在地,被几个太监拖了出去。 穆桑榆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在长春宫里,摆脱梅嫔不会这么容易。 她原本还以为,这次要除掉梅嫔,还需要额外付出更多的努力。 怎么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呢? 这下她的好姐妹少了一个,以后云筱柔封妃,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问题。 可笑的是,梅嫔从来没有受到过一天的宠爱,就这样被送到了冷宫。 黎谨修发落了梅嫔,然后又转过脸来,突然看到穆桑榆微微张开嘴巴,一脸惊讶的表情。 他不禁失笑,穆桑榆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有些像个顽皮的小女孩。 穆桑榆察觉到他的目光,才回过神来。 黎谨修发落了梅嫔,她是不是也应该表现一下? “陛下,虽然这件事是梅嫔一个人做的。但作为长春宫的主位,我竟然对公主的日常遭遇一无所知,实在是我的疏忽,请陛下责罚。” 这话并非敷衍,看着小公主昨晚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她真心感到愧疚。 只是这种态度在陆昊之看来,无疑使她更加温婉贤惠。 “梅嫔心肠狠毒,既然虐待公主,所有事情自然都是瞒着你的,你有什么错呢?”哎呀,真是不容易啊,黎谨修居然能对自己也有一天被蒙蔽了双眼的时候。 其实,穆桑榆心里很清楚,黎谨修作为天子,能够在登基不过两年的时间里就消灭了摄政王,独揽大权,开创了乾元盛世,怎么可能是一个任人糊弄的傻子呢? 只是要看,他的心偏向谁而已。 眼下黎谨修对自己似乎很温柔体贴,但想必那位真命天女一旦来了,一切又会恢复原样吧? 也罢,她懒得去琢磨黎谨修的心思,只要能够一生平安富贵就好。 虽然两人独处一室,但心中的想法却是完全相反的。 过了一段时间,李德甫前来报告说户部尚书有急事要禀告,于是将黎谨修请了过去。 刚刚黎谨修走了,阿莫便前来报告:“娘娘,夏侯御医在外面等着,想为娘娘请脉。” 夏侯宇? 穆桑榆想起他,心里充满了气愤。这个夏侯宇害得穆桑榆昨天只能吃清粥小菜!黎谨修一声令下,御茶膳房不再送荤腥肴馔至长春宫,甚至连长春宫里的小厨房也被黎谨修禁止乱做食物,以免娘娘吃坏了,否则他们将被惩罚。 因此,除了穆桑榆苏醒时吃的那碗黄芽鸡片粥,她整天都在喝白米稀饭。 这个夏侯宇是害她不能尽情享受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敢来见她! “不见!本宫没有……本宫的病,自己会治好!” 穆桑榆毫不犹豫地挥手要赶走夏侯宇。 阿莫一脸为难地支吾道:“娘娘,夏侯御医还说,如果您不肯见他,他怕皇上会责怪他,只好去养心殿向陛下如实禀报。” 穆桑榆皱起小脸,憋住了气。 这个夏侯宇,真是胆大妄为! 但是……他怎么会想到自己不愿意见他呢? 想起昨天他意味深长的笑和那张补身药方,穆桑榆稳定了一下心神,点头道:“既然他坚持要见本宫,那就让他进来吧。” 阿莫答应着出去传话,片刻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那位温润如玉的男子走了进来。 夏侯宇缓步上前,一撩衣摆,端端正正地向穆桑榆行了个大礼。 穆桑榆冷眼看着他,淡淡地说:“夏侯御医真是威风凛凛,本宫不愿见你,你就要去告本宫的状。” 夏侯宇 夏侯宇白皙英俊的脸上,笑的温雅无害,“娘娘错怪微臣了,微臣不过是为娘娘的凤体着想。倘或娘娘讳疾忌医,微臣无法可施,只能去告知皇上了。” 这话确实也挑不出个错儿来。 穆桑榆咬着后槽牙,将脸一侧,几乎不想看他。 这个夏侯宇,上辈子就跟她过不去,这辈子又来给她找不痛快,他们是八字相冲么? 然而当下,她倒也没什么法子,只想快点诊脉之后,好把他撵走。 阿莫放了软枕,将一方手帕盖在她手腕上。 夏侯宇看着那如一段软玉般的腕子上戴着一串指顶大小的珍珠手钏,衬的底下肌肤细腻丰泽,抬手搭了上去。 穆桑榆两眼望天,一下也不想看见他。 半晌,夏侯宇收回手去,低声道:“娘娘,您……是没吃昨日微臣配的药么?” 穆桑榆晓得他医术精湛,本事怕不在自己外祖父之下,索性认了,“是又如何?怎么,本宫吃不吃药,还要你的许可么?” 夏侯宇面上笑意丝毫不减,他直视着穆桑榆的双眼,眸中有微光闪烁。 “娘娘如此,微臣便只好向皇上实言相告,娘娘凤体无恙。”他并不明白为何穆桑榆定要装病,但有一件事倒是肯定的,她必定不愿此事被揭穿。 穆桑榆倒吸了口气,瞪着夏侯宇,“夏侯宇,你竟敢威胁本宫?!” 夏侯宇浅笑,“微臣不敢,只是为娘娘着想。” 一语休,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娘娘一日两次动用灵脉,恐伤了元气。微臣的药方,最能滋养身子,固本还元,长久服用还有养颜益寿之效。娘娘精通医理,不该不识,怎么不肯服用呢?” 吃你的药?我还怕被你毒个半身不遂呢! 上辈子也打了数年的交道,穆桑榆最是清楚,这夏侯宇是条狡诈精明的狐狸。 上一世,自己和他明明并无过节,他却定要帮衬着云筱柔,给自己找了无穷麻烦。她可不信,到了这一世他能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的来帮着自己。 “你说吧,究竟打什么主意?又或者,你有求于本宫?” 穆桑榆性子不喜绕弯子,对着他这样的聪明人也是开门见山为好。 “原来,在娘娘眼里,微臣竟是个小人。” 夏侯宇神色微微黯淡,竟有几分伤感之意。 穆桑榆只是大觉孟嫣只是大觉奇怪,她在脑海里来回扒拉了几遍,都没有关于这夏侯宇更多的事情。 难道,自己和他竟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过往? 夏侯宇那抹感伤神色一闪即逝,平静说道:“前两日,娘娘突然在养心殿昏厥,微臣的小徒弟随张太医来长春宫为娘娘医治。徒儿年岁尚小,没见过世面,仓促之间抓错了药。娘娘并未怪罪他,还赏了银子。这份宽厚仁德,微臣师徒感念在心。” 他口吻淡漠平直,听不出丝毫感激之情。 穆桑榆秀眉轻蹙,她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敷衍之意。 但既然他不想说,那她也不必再问。 再问,也是瞎话。 夏侯宇一拜在地,说道:“微臣斗胆,还请娘娘珍惜身子。微臣的药方是否有异,娘娘既精通医理,当能看得出来。” 穆桑榆有些奇怪,夏侯宇为何定要自己服他的药? 昨儿那碗汤药端来时,她便已看过了,的的确确是个养身的好方子。 可自己吃不吃,又与他有何相干呢?但看着夏侯宇脸上那希冀神色,穆桑榆也不是铁石心肠,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既是你诚心孝敬,那本宫依了你就是。” 夏侯宇这方展颜一笑,“娘娘既肯服药,那微臣就放心了。微臣这就下去熬药。”说着,他又拜了一记,径自起身出门而去。 眼看他变脸如唱戏,穆桑榆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松口的太过轻易。 她宽慰自己,横竖医术药理自己精通,他也不敢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 夏侯宇走出门外,回首看了一眼,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回至太医院,夏侯宇选好了药材,便亲自看着锅子熬药。 这一举动,震惊了整个太医院。 谁不知道,夏侯宇可是皇帝御用太医,身份尊贵,与寻常太医不可同日而语。往日哪怕是皇帝病了,这端汤熬药是别人的差事,几时见过他亲自熬药的? 他那小徒弟凑上前来,试探道:“师父,这飞烟跑灰的,别脏了您的衣裳,还是让徒儿来吧。”夏侯宇看着锅中汤药翻滚,微微一笑:“不必,这是给贵妃娘娘的,我务必亲自看守。” 众人竖着耳朵听,顿时瞠目结舌:这贵妃娘娘,难道比皇上还要紧么? 转而又恍然大悟:贵妃娘娘,可当真是得宠啊。 穆桑榆在长春宫之中,哪里知道太医院里因自己而起的小小风波。 她穿了衣裳,便回了内殿。 才进房中,芸香便满面笑容道:“娘娘,公主醒了。” 穆桑榆微微一怔,看向床铺。 果然昨夜抱过来烧的人事不知的小丫头,此刻已坐了起来,睁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自己。 小姑娘呆了一会儿,忽然从被子里挣扎出来,手脚并用的朝穆桑榆爬去。眼看着小公主几乎爬到了床沿边上,孟嫣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小公主就势一头钻进了穆桑榆怀中,两只白嫩小手紧揪着她的衣裳,仰头冲她嘻嘻笑着。 一旁芸香微笑说道:“小公主才醒过来,谁跟她说话,都不理会。偏生娘娘过来了,她就扑上来亲近,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 穆桑榆抱着孩子,在床沿上坐了,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笑了一下,“你就是会哄人。这么大点儿的小人芽儿,知道什么呢?再说了,昨儿晚上她烧的那般厉害,记得些什么。” 芸香含笑说道:“娘娘有所不知,小孩子能记着大人的味儿。娘娘照看了她一夜,小公主啊是记着娘娘的味儿呐!” 穆桑榆不置可否,这底下服侍的宫人,素来只拣好听的说。 她低头看了怀中的孩子,小公主有着一头油亮乌黑的好头发,一张嫩嫩的苹果脸,一笑起来旋出两个小梨涡。年岁虽小,却已能看出美人胚子的模样来了。 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自己上辈子怎么就一点儿也不上心呢? 思来想去,许是自己从未当过母亲的影响,所以内心全无感应吧。 也是自己失过孩子,方才有所触动。 小公主的脸颊微微有些凹陷,这个年岁的孩子正是胖乎乎的时候,她却显得有些瘦弱。 想及昨夜,她高热不退,哭哑了嗓子都无人理会的情形,穆桑榆只觉得胸口生疼,紧紧环住了她小小的身子。 这一次,无论她今生还会不会有所生养,必定都不会再叫这孩子受什么委屈了。她会把豆蔻当做自己的女儿,好生抚养长大。 上辈子,云筱柔因着抚育小公主有功,在宫中备受称赞,连一向不大看得上后宫嫔妃的太后娘娘,都亲口赞许她“秀外慧中,有母仪风范”。 然则,云筱柔当真疼爱豆蔻么? 穆桑榆在心底冷笑,她可是记得清楚,小公主七岁那年,恰遭了大旱,而北方的蛮族又虎视眈眈。 云筱柔向皇帝献策,要将年仅七岁的和安公主许配给蛮族的王子,以来求和。哪怕公主尚且年幼,也可先定下亲事。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的命运都极其悲惨,豆蔻本是功臣之后,又自幼失去了父母,该当好生照拂才是,云筱柔竟能忍心让她和亲! “公主身为金枝玉叶,既受万民供养,当此危急时刻,便应挺身而出。” 她说的大义凛然,怎么不见她自己挺身而出,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恩宠算计!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想来,云筱柔只把这孩子当成一个争宠的垫脚石,从未真心的疼爱过她。书中说她聪慧能干有手腕?不过是自私自利,冷血狠毒! 穆桑榆早早死在了冷宫,并不知豆蔻长大之后有无当真去蛮地和亲,但今生自己是绝然不会让这孩子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这般想着,她将豆蔻抱的越发紧了。 四岁大的孩子,小小的身躯像个小火炉似的,暖着穆桑榆的心窝。 小丫头忽然蠕动起来,抬起小脑袋,直勾勾的望着穆桑榆,忽然举起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口里咿呀一声: “娘……” 软糯的嗓音,像一口糯米糍,直甜到了孟嫣的心里去,令她一颗心软成了一汪春水。 “豆蔻呀,往后我就是你娘了。” 穆桑榆望着怀中小人儿乌漆的眼珠,满面慈爱的笑着。 少顷,她想起一件事了,微微有些奇怪,“和安公主不是哑了么?怎么还会叫我娘?” 芸香听她问起,面上露出些不忍的神色来,“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听这公主的奶嬷嬷说起,当初怡亲王妃悬梁自尽之时,小公主就在一旁。自那之后,公主除了这个字,便什么都不会说了。太医说是公主心悸受惊,往后年岁渐长,兴许会好。” 原来如此! 穆桑榆只觉更加心疼,想起昨儿为豆蔻把脉时,除了着凉之外并未发现有别的病症。想来,豆蔻患的是心病。而心病,自来药石难医,怕是要慢慢开解了。 当下,穆桑榆便吩咐人将公主往日的衣裳用品从乐志轩搬至长春宫主殿。 梅嫔被废,乐志轩便空了出来,她用过的人,也都遣散回内务府。 阿莫在外指挥调度了一阵,又进来报道:“娘娘,那从前服侍公主的人,都在殿外跪着,等候差遣。” 穆桑榆正端着一碗牛乳香芋粥,喂着豆蔻,漫不经心的道了一句:“赏他们每人二十大板,遣回内务府。” 阿莫微微诧异,但娘娘的号令,她从来不问,当即转身向外去了。 片刻功夫,就听外面一片哭爹喊娘的惨叫,更有人厉声喊着“贵妃娘娘饶命!” 穆桑榆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全神贯注的喂豆蔻吃粥。 大概牛乳粥甚是香甜,小姑娘吃的欢快,不住的拍着小手,口中咿咿呀呀,果然除了那个“娘”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芸香在旁侍立,不由轻轻说道:“娘娘,就让这起人在外狂喊乱叫,传扬出去,怕是于娘娘名誉有损。” “传扬去就是了,本宫还怕这些?”孟嫣喂完了粥,又拧了一条手巾,替豆蔻擦嘴,淡淡应道,“本宫就是要阖宫上下都知道,这欺凌了豆蔻的人,是个什么下场。即便有梅嫔压着,他们既是和安公主的人,便该奋力护她周全才是。如此不中用的奴才,难道本宫还要再度起用么?” 她今生的确不想惹是生非,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要一昧的退缩忍让,尤其是她如今还要抚养豆蔻。 若不如此,日后人便会以为她穆贵妃性子懦弱,长春宫是个人人可欺的地界儿。 新人入宫在即,这一节尤为重要。 想到新人入宫,穆桑榆心中微微一动,倘或她现下动些手脚,不让那云筱柔封妃又当如何? 但这念头才起,她便打消了去。 上辈子,自己只要撞上云筱柔的事儿,就必定要倒霉。 罢了罢了,还是远着她些,求个太平。穆桑榆思忖着,吩咐阿莫让给内务府传话,与豆蔻再添几个合适的宫人。 翊坤宫之中,梁成碧一脸灰败之色,颓然坐在贵妃椅上,咬牙切齿,“穆桑榆,穆桑榆这个贱人!本宫定然与你没完!” 赏赐 此刻的梁成碧,再没了往日人前那温婉贤淑的模样,只余下歇斯底里 恰逢此时,一名小宫女送来一盏玉露茶。 梁成碧正在气头上,不拘冷热,端起便猛喝了一口。 那茶是才沏的,茶汤自是滚热,登时便在她舌头上烫了个泡。 梁成碧一口茶啐了出去,抬手就把那茶盅子朝小宫女砸了过去,茶水兜头浇了那宫女一头一脸。 “贱婢,这样烫的茶也敢端来给本宫。你是看本宫落魄了,存心来害本宫的吧?!” 梁成碧气急败坏,从未经历过的挫败令她失了分寸,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正巧这小宫女就碰了上来。 这小宫女满共不过一十四岁,入宫才半年有余,一向听闻翊坤宫的贤妃娘娘温柔贤德,待底下人极好,使了许多银钱打点,才被分到这里差事。 眼前这暴怒的妇人,真就是平日里见惯的主子娘娘么? 她这个年岁,才见过多少世面,当即就被吓的呆了,连求饶也忘了。滚热的茶水,烫的她满脸发红,她也不知躲避。 梁成碧看她这幅模样,越发恼怒起来,当即喝道:“本宫看这贱婢,分明是长春宫派来的探子!还不快打发了她!” “这点子事,哪里就犯得上娘娘动肝火,仔细身子要紧。” 梁成碧的心腹大宫女晴儿端了一盏冷水上来与她漱口,一面劝着,一面努了个嘴儿,让那小宫女下去。 梁成碧漱了口,心中火气便消了几分,坐在椅子上,兀自气咻咻道:“你为何放了那贱婢?她这等害本宫,分明是存了心的!” “娘娘,”晴儿晓得自家主子这老毛病又发了,便在她脚边跪了,含笑说道,“一个芝麻粒儿大的小毛孩子罢了,也值得您发这样大的火。即便您当真看着厌烦,也别亲自打发,随便知会个人就是。不然这传扬出去,岂不白费了您之前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再传到皇上耳朵里,白叫长春宫的那位看笑话。” 她一提长春宫三个字,梁成碧才浇熄的怒火顿时又燃了起来。 “穆桑榆这个贱人,竟敢这样阴本宫!打小本宫就矮她一头,如今进了宫,还要矮她一头,本宫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梁成碧本是右相之女,穆桑榆则是弋阳侯府的嫡长女,两人同是京城权贵圈子里的千金小姐。 打从幼年时起,梁成碧便总听人提起穆桑榆的名字,人人交口称赞弋阳侯府的长女如何美貌出众,聪慧伶俐,是京城小一辈千金之中的翘楚。 甚而连自家亲娘提起来,都赞叹不已,又望着自己连连叹息。梁成碧自己心中也明白,论姿容,自己不过是中上之姿,莫说什么倾城绝色,就连寻常俊俏些的小娘子,自己也未必比得过。 既是姿色不如人,她便苦心钻研才艺,想着总要博得个才女之名。 原本一切倒也顺利,她一手簪花小楷及琵琶,广受好评,连府中为她聘请的自宫里退休的女教习都赞赏有加。 然而,就在太皇太后的六十华诞之上,穆桑榆以一首自谱的箜篌曲《贺华宴》博了个满堂彩,所有人都把赞赏的目光给了她,再也无人想起先前弹着琵琶的自己。 那是梁成碧第一次见到穆桑榆。 那年,她不过年方十四,豆蔻之龄,头戴白玉环,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织金重绢彩衣,小小年岁,已是艳光照人。 那日为太皇太后贺寿,一众太太小姐皆是穿金戴银,描眉画鬓,群芳斗艳之中,穆桑榆却依然有鹤立鸡群之感。 太后娘娘亲手赏赐了一柄玉如意给她,还意有所指道:“只可惜太子妃人选已有定论……” 这不就是在说,若非如此,穆桑榆甚而可以为太子正妃么?! 甚而连其是宁王爷的黎谨修,看向穆桑榆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惊艳迷离。这无疑是在梁成碧的心口戳了一刀,明明黎谨修才拊掌赞许过她琵琶精妙,转眼就被穆桑榆迷的丢了魂! 打小父母就教导她,长大之后她是要嫁给皇子的。 梁成碧也对黎谨修芳心暗许,苦心经营了许久,一场寿宴就让她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选秀之后,两人一起留了牌子,一起进了宁王府府。 黎谨修夜夜独宠穆桑榆,把她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梁成碧满心幽愤恨妒,性子也是一日比一日乖戾。 她娘家带来的心腹陪嫁晴儿劝慰:“主子莫看穆氏一时得意,年少得宠,必生骄横。主子只管做出贤良淑德的样子来,年深日久,王爷必定能知道主子的好的。” 于是,梁成碧便苦修女德,明里做好人,暗里算计穆桑榆,终于赢了个贤妃之名。 当然,除了她身边的亲信心腹,没人知道外表温婉贤淑的贤妃娘娘,私下却是个暴戾的脾气。 黎谨修登基之后,封了自己做贤妃,而穆桑榆做贵妃。梁成碧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没想到在秀女一事上,这穆桑榆却如忽然睡醒了似的,绊了自己好大一个跟头! 她今日之所以敢向皇帝状告穆桑榆中了邪,便是忖度着近来穆桑榆行事癫狂悖谬,黎谨修待她也越发厌恶了。 人心便是如此,只要存了成见,那就好做文章。 然而,谁能想到这穆桑榆陡然性情大变,连脑子也灵光了不少,竟害的自己被皇帝亲口下令禁足!这可是她当贤妃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奇耻大辱! 梁成碧甚而疑心,穆桑榆前段日子是蓄意装出那副样子,来引自己上钩的! “晴儿,这新人还有几日入宫?” 梁成碧到底是久历宫闱之人,只发了一会儿的脾气,便镇定下来,思忖着问道。 晴儿浅笑,“回娘娘的话,新选的小主们,再有十日就要入宫了。” 梁成碧将身子向后一靠,勾唇一笑,“那么吩咐下去,依着先前布置好的行事。本宫便不信,那穆桑榆还能坐得住!” 晴儿道了一声是,见娘娘再无吩咐,就要退了出去。临到门前,梁成碧却又叫住了她:“先前那烫了本宫的贱婢,知道该怎么发落吧?” 晴儿起先一怔,心中便微叹了口气,轻轻答应着,就去办差了。 梁成碧眸中笑意渐深,一双素手轻轻抚摩着扶手。 穆桑榆啊穆桑榆,你总不能处处压我一头。 长春宫中,穆桑榆正带着豆蔻在廊下看花。 春风渐暖,院中的桃杏皆已盛开,粉白殷红,芳华正盛。 豆蔻只是着了风寒,由穆桑榆这么一位杏林高手医治了数日,早已康复,精神复长,又露出小小姑娘那天真烂漫的劲头来,一时跑到树下摘花,一时又去赶鸟,笑闹不停。 穆桑榆在宫人搬来的一方黄花梨木躺椅上坐了,含笑瞧着。 春光明媚,小姑娘活泼可爱,这般享清福,不比书里那绞尽脑汁的谋斗争宠来的强? 自己以前怎么就想不开呢? 眼瞧着豆蔻跑出一头汗,穆桑榆正想叫她回来擦脸,却听底下人报道:“娘娘,内务府总管太监康福前来求见。” 穆桑榆听着,挑了挑眉。 “这可真是稀奇,内务府从来只听翊坤宫的号令,怎么今儿倒跑到本宫这儿来了?” 阿莫从旁递话:“娘娘,贤妃不是禁足了么?如今宫里就数娘娘为尊。娘娘且听他说些什么。” 穆桑榆点头准见。 片刻,康福那肥肥的身子便一溜小跑的出现在了穆桑榆面前。 他下跪行礼,满脸堆笑,“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这新小主入宫事宜,还求娘娘的吩咐。”穆桑榆起先有些诧异,但转瞬便想明白了。 梁成碧被禁足,宫里群妃无首,这些个杂事都没人打理了。来求着自己把这些事都揽了,日后弄出什么是非,他们好不担责,此为一则。 这二来么,内务府向来只听翊坤宫的号令。虽则自己身为贵妃,他们也不敢如何放肆,但两宫娘娘不和又不是什么秘密,内务府既在贤妃手下办差,如今贤妃失势,他们自是唯恐自己刁难,先拿这些事来孝敬一二。 穆桑榆是个直爽脾气,向来看不上这些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勾当。 她上下打量了那康福两眼,不觉先笑了两声。 他吃的肥敦敦的身子,一袭绸缎衣服几乎勒在身上,才三月的天气罢了,额头竟不住滚下汗来。 这宫里的首领太监,大多如他一般,吃的脑满肠肥,他们手下那些个徒弟,倒是一个个瘦猴似的。 也不知他们私底下,是怎么压榨勒掯那班小太监的。 穆桑榆倒也懒怠过问这些事,懒洋洋说道:“还能有什么事,之前贤妃不都打理妥当了么,还来问本宫做什么?” 康福那肥厚的唇向上抽了一下,腆着一张笑脸,“贵妃娘娘,前儿贤妃娘娘本说这新小主宫室安置事宜同您商量来着,只是还没个准信儿,翊坤宫就出了那档子事。奴才们六神无主,不敢擅专呀。” 穆桑榆笑了一声,“你们内务府从来办的好差,几时踏过长春宫门槛半步。如今这点小事,竟还要来问本宫么?本宫何德何能,能指摘你康公公办事。” 她神态慵懒,日头照耀之下,自带了一股天然的媚态,饶是康福贵是个太监,也看傻了眼。 心底暗道,难怪皇上被贵妃娘娘迷的神魂颠倒。 然而在听到穆桑榆后一句时,康福顿时出了一背冷汗,晓得这位贵妃娘娘是记恨着自己,连忙爬到穆桑榆脚边,赔笑道:“奴才位卑人轻,虽顶着个内务府总管的头衔,就是个给各宫主子办事的奴才罢了。这等大事,奴才哪敢自作主张,还求贵妃娘娘心疼奴才!” 穆桑榆懒得理他,只叫了豆蔻过来,拿了块手帕替她擦了额头上的汗,又自桌上的水晶发金丝盘里拈了一块杏仁糖塞进小姑娘口里,看她吃的甜蜜,便也恬淡一笑。 这宛如慈母爱女般的一幕,叫一旁的宫人看的咋舌。 贵妃娘娘可当真是转了性儿呀! 换做往日,贵妃这般举动,必定是要向皇上邀宠的,然而如今皇上来与不来,她皆是这般做派。 长春宫之中,倒也当真安宁了许多,底下的宫人再办差伺候,也尽心竭力多了。 穆桑榆照料了豆蔻一阵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康福道:“旁人倒也罢了,依着贤妃的意思办理。新选秀女中的林燕容与白玉心,却安排在何处?” 康福正跪的两膝发痛,忽听这一声,忙忙回道:“回娘娘,这两位秀女同住景福宫。”说完便笑嘻嘻等着挨夸。 这云筱柔的住处,是他自作主张。但后宫谁不知道穆贵妃最会拈酸吃醋,霸占皇帝,他可不信贵妃娘娘真的突然转了性子。 熟料,穆桑榆柳眉一挑,淡淡道:“还说来讨本宫示下,原来本宫的话,内务府是压根不放在心上的。” 她先前可是与梁成碧说了,将云筱柔安置在永寿宫,如今却被迁居到了宫里最偏僻的景福宫去,日后让这位女主角知道了,大约又要以为是自己暗中作梗。 这个死,她可不作。 康福是个机灵人,顿时明白过来,这下马屁算拍在马脚上了。 他立马不要命似的磕起头来,撞的地面咚咚直响,连呼不敢。 穆桑榆也不拦他,等他额头穆桑榆也不拦他,等他额头烂的差不多了,才道:“行了,这磕头又不要钱的。你回去,还依着本宫日前所说,将云筱柔安置在永寿宫。那位白玉心白秀女,就住在本宫这长春宫吧。” 康福哑然,云筱柔入住永寿宫那般好的地界儿也罢了,毕竟是皇上先前青睐之人,他就当贵妃娘娘是为了讨好皇帝起见了。 可这位白玉心,不过是个从五品游骑将军的女儿,父亲官位低微,听闻其人也是平平无奇,就是太后娘娘选来凑数的,贵妃娘娘抬举她可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穆贵妃威压甚重,他也不敢再问,又磕了头,滚下去办差了。 这一趟,除了一顿排揎,啥也没捞着。 待康福走了之后,阿莫一面替穆桑榆重新倒了茶,一面问道:“娘娘,恕奴婢愚昧,看不出这位白秀女哪里出挑?” 穆桑榆淡淡一笑,“你便当,本宫与她有缘吧。”说着,眼看院里起了风,遂起身拉着豆蔻回屋。 这位白玉心,其实是一个小人物,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上辈子,自己只是偶然得知她冬日里被内务府刁难,缺少取暖炭火,一时心血来潮责令内务府将她宫室里的炭例补齐。这白氏便念念不忘,直至最后自己沦落冷宫之时,前来探望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 但她既有这份性情,总是好过那些口蜜腹剑之辈。 在这宫里,多一个朋友,总是多一条生路。 打从这日起,内务府无论大小事,必定跑长春宫来听吩咐,倒把穆桑榆闹得烦不胜烦。 她只想带着豆蔻安宁度日,享享清福,并不想要什么执掌宫务的大权。 然而在外人眼中,她穆贵妃位分尊贵,又深得皇上宠爱,这些事是无论如何也推诿不掉的。 好在这些事自有宫规成例,依着葫芦画着瓢,倒有有条不紊的推进着。 穆桑榆不屑揽权,倒让阖宫上下自觉比梁成碧管辖时,更显自在。 又过两日,后宫之中忽然流言飞起,人人皆传,新选秀女之中的云筱柔,还未封妃,便已得圣宠,他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这传言不胫而走,霎时就塞满了各宫同时,也吹进了养心殿与长春宫。 近段日子以来,大周西南战火再起,为战事胶着、抚慰西南势力起见,黎谨修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日日同那班内阁大臣在上书房议事,后宫里那些针头线脑的鸡毛蒜皮,早被他抛之脑后。 这日又到了夜间时分,那班臣子才散了。 黎谨修微觉倦怠,起来挺了挺腰身。 御前总管太监李德甫手里捧着个托盘,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碗参汤放下,低声道:“皇上,夜深了,仔细身子要紧。” 说着,他偷偷打量着皇帝神色,见并无不悦之态,便又赔笑说道:“这碗参汤,是贤妃娘娘亲自炖的,皇上且趁热用了吧。娘娘托人捎话过来,近来天干物燥,皇上政务忙碌,还要当心保养。娘娘,可很是关心皇上龙体的。” 黎谨修看见那碗参汤时,便已猜到这必定又是哪宫嫔妃来献的殷勤。 争执 黎谨修他原想着大约是穆桑榆,勾唇一笑,正要调侃几句,几日没去后宫瞧她,她怕不是耐不住性子了。 猛然听李德甫说起是梁成碧送来的,兴致顿时一扫而空。 “李德甫,翊坤宫这两日,没少使银钱打点你吧?” 丢下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黎谨修再大步向外走去,再没看那参汤一眼。 李德甫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禁不住举袖擦了擦额头,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看来,皇上这次对皇贵妃娘娘可是恼的不轻,这翊坤宫的银子还是退了回去吧。自己可没这样大的本事替她说情,弄得不好,这大胖脑袋就要搬家了。 他李德甫一路跟着万岁爷从宁王到皇帝,虽说平日里会借着替那些嫔妃拉线说好话捞些油水,可到底谁才是主子,他还是分得清的。 黎谨修走到养心殿外,迎面一股夜风袭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正当春日时节,微风和暖,混杂着无名花香,中人欲醉。 举头远眺,夜凉如水,月挂中天。 紫禁城之中的春夜,万籁皆寂,黎谨修忽而觉得微微有些寂寞。 往常他政务繁冗,无暇顾及后宫之时,穆桑榆必定会带着亲手做的药膳前来探视,缠够几个时辰才会回去。 说不准,临末还要勾他晚上到她宫里去过夜。 那时候,自己还嫌她聒噪缠人,可如今没有了这红袖添香,他倒还有些不惯了。 也罢,她正当抱病,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戌时二刻了。” 黎谨修若有所思,捏了捏鼻尖,吩咐道:“去长春宫瞧瞧。不必传仪仗了,咱们悄悄的去。” 言罢,当先一步下了台阶。 李德甫呆愣了一下,忙自跟了上去,心里暗自嘀咕着,皇上今儿倒是好兴致,贵妃娘娘不来,自己个儿寻过去了,往常还嫌人烦呢!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之上,月光皎洁,在地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来。 一路悄无声息的到了长春宫外,那守门的宫人正预备下钥,一见皇帝到来,慌忙跪下行礼,又要往里通传。 黎谨修却摆了摆手,“不必了,朕瞧瞧贵妃在做什么。” 说着,迈步入内。 依着黎谨修所想,他有日子不来,新选秀女又将入宫,穆桑榆必定想他想的茶不思饭不想,人都要瘦个一圈。 他是男人,又是天子,自是享受女子的爱慕崇拜。 然则才走到内殿外,黎谨修便听里面传出阵阵笑语。 穆桑榆已梳洗过了,穿着一件藕荷色薄纱寝衣,抱着豆蔻坐在床上,教她说:“来,跟娘说,我——叫——豆——蔻。”豆蔻也散着头发,小小的身子裹在大红绸缎衣裤里,笑嘻嘻的看着她,半晌还是只会说那一个字:“娘——” 穆桑榆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自己已教了她两日了,豆蔻除了喊她娘,还是什么也不会说。 也替她把过脉,仿佛一切太平,这心病自古就没药可医。 罢了,来日方长,再接再厉,她便不信,自己一日日的教下去,豆蔻还是不会说话。 黎谨修站在帐幔外,静静瞧着这一幕。 这样的穆桑榆,他可从未见过。 她温婉慈和,话语轻柔,宛如一个慈母。若非事先知晓,他当真要以为,豆蔻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祥和温暖的一幕,直将这位平日里手握乾坤、翻云覆雨、与权术恶斗不休的大周天子的心,化如绕指柔。 他果然没有看走眼。 “榆儿。” 黎谨修轻轻咳嗽了一声,掀起帐幔,走了进去。他怎么又来了?不嫌烦吗? 穆桑榆心底有些迷茫,身子倒是更快了一步,急忙下床行礼。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 黎谨修两步上前,俯身将她搀扶起来,莞尔一笑,“近来政务繁忙,朕无暇顾及后宫,但又记挂着你的病,这会儿事都了了,所以过来瞧瞧。” 说着,拉着她在床畔坐了。 穆桑榆将手轻轻拽了一下,想从黎谨修掌中抽出,却觉他握的用力,便也只好任由他握着。 她垂首轻笑,“皇上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怎能为臣妾区区病体挂心。” 这可全都是她的真心话,黎谨修少惦记她,那就万事太平了。 这话听在黎谨修的耳中,却又成了她“懂事体贴”的又一力证。 “榆儿如今,倒是稳重了不少。” “臣妾进宫也有年头了,眼见着新人都要入宫了,再不长进些,岂不让将来那些妹妹们看笑话。”穆桑榆口中敷衍着,心底却在哀嚎,她好困好累,眼下她只想带着豆蔻睡觉,黎谨修怎么还不赶快走!半夜抽风跑到她这儿来,就是为了说废话吗?! 豆蔻年岁尚小,熬不得夜,已靠在穆桑榆身上打起了盹儿,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穆桑榆灵机一动,忙说道:“皇上,豆蔻困了,臣妾就不留……” 话未说完,阿莫却走了过来,微笑道:“皇上,娘娘,奴婢抱小公主去抱厦歇息。” 穆桑榆睁大了眼睛,尽力的想用眼神阻止自己的心腹宫女这“伶俐”举动。 然而,阿莫却好似看不见一般,径直上前抱起了豆蔻。 偏生,一旁黎谨修颔首道:“去罢,小心伺候着。” 皇帝都已放了话,穆桑榆也再难有什么举动,只好任凭豆蔻被阿莫抱走。 屋中,只余下两人。 黎谨修想干什么? 他该不会今夜想睡在她这儿吧?!这念头才从心底里钻出来,穆桑榆便觉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直蹿了上来。 上辈子,自己是如何独守深宫,夜夜苦等着他前来的记忆,再度苏醒了过来。 起初黎谨修还会来,但随着长春宫再也不见他的踪迹,他目光之中的厌憎之情与日俱增。 那时的穆桑榆,却还在心底里欺骗着自己,黎谨修还会念着往日的旧情,不会当真厌弃了她,她苦求着他的垂青与怜爱。 妃嫔们嘲笑她,说她自不量力,异想天开,竟妄想占据一个帝王的心,争夺那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好啊,既然不属于她,那她也不稀罕。 她不想再同黎谨修有什么情欲上的纠缠,免得那位真命天女来时,白惹不痛快。黎谨修是云筱柔的,她很清楚。 穆桑榆不知黎谨修今夜是发了什么神经,又或者干脆就是一时兴起,她低头苦思着如何将他撵走。 当然,也许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陆昊之根本没那个意思。 退一步讲,她还生着病呢,不是么? 她垂首不言,鬓边散发垂落,落入黎谨修的眼中,却成了温柔静好。 屋中一灯如豆,烛火摇曳,落在孟嫣身上,薄纱寝衣之下,隐隐透出丰满高隆的胸脯,窈窕细软的腰肢,白玉细腻的肌肤。柔媚诱人,魅惑着黎谨修的心。 他自是不知穆桑榆心中在想什么,她是他的嫔妃,伴他过夜,与他欢好,都是情理之中。 “榆儿的气色,好似好了很多。夏侯御医的医术,朕还是信得过的。” 她面色红润,小脸丰盈,再不见之前的病容憔悴的模样,虽有些遗憾她并未为他废寝忘食,但看她病情有了起色,他倒也高兴。 这哪儿是那夏侯宇的本事,全都是因着她在装病啊! 穆桑榆腹诽着,面上倒笑的谦逊柔顺,“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那医术自然是精湛高明。臣妾这点微末伎俩,望尘莫及。” 口中说着,她微微挪了一下身子,试图拉开与黎谨修的距离。 黎谨修并未察觉她的意图,长臂一伸,竟将她搂入怀中。 穆桑榆几乎僵了身子,龙涎香与成熟男子的气息将她淹没,宽阔的胸膛与强健的臂膀,都向她彰显着男人的力气。 无论是他身为帝王的身份,还是这份力量,都令她明白,她反抗不得。只是,同他欢爱的记忆已太过遥远,她早已不知该如何侍寝,眼前的陆昊之已和陌生男人无甚区别。 她没有抬头,目光停留在他胸襟的祥云之上。 隔着衣衫,她能感受到他的热度,听到他的心跳。 “榆儿,喜欢豆蔻么?” 男人的声音响起,有一丝喑哑。 “豆蔻可爱可怜,臣妾自然喜欢。” 为何突然问她这个? “朕自登基至今已有五载,膝下却并无一个皇儿。朝廷上那班大臣,日日都在上折子催促朕尽快绵延子嗣。为着大周江山,朕确实也该考虑这些事情了。” 穆桑榆哑然,黎谨修这意思难道是要…… “榆儿,有个咱们的孩子,你可欢喜?” 穆桑榆只觉的耳边嗡嗡作响,黎谨修是跟她要孩子么?! 黎谨修却不由分说,捏着她精巧的下巴抬起,乌黑暗沉的眸子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渴望。 他俯首就吻住了那甜软的唇瓣。还没等他意乱神迷,唇上却传来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嘶——!” 黎谨修猛然抬头,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手才松,穆桑榆便仓惶爬到了床角,缩成了一团。 “穆桑榆,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咬朕!” 黎谨修又惊又怒,俊美英挺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坏了坏了,这下可坏了! 穆桑榆只觉心狂乱的跳着,激怒皇帝可是下下策,但她咬都咬了,还能怎么办?! 谁让黎谨修忽然登徒子一样的扑过来亲她,她连想都没想,张口就咬了下去。 她急中生智,硬捏了一把大腿,挤出两滴泪来,委委屈屈的说道:“皇上,臣妾身子尚未痊愈,这病好似还有些传人。臣妾是怕过了病气给皇上,一时情急方才如此,还望皇上恕罪。” 黎谨修眯细了眼眸,紧盯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小女人,看着她演戏。穆桑榆当真以为他是傻的么,任由她糊弄?! 她拒绝之意都已这般她拒绝之意都已这般明白了,他还看不出来?! 才几日功夫,她就这般精神了,说明她的病压根不怎么要紧,却忙不迭的把绿头牌挂了起来。 今儿他好容易抽空子过来,她却咬了他。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忙了一整天朝廷大事,巴巴儿的跑来陪她,却还要受她的敷衍愚弄? 真当他离不开她是么! 黎谨修许久没有开口,屋中如凝固了一般的沉寂着。 穆桑榆只觉一滴冷汗,自额头滑落在胸前。 “既是会传人的病,那你还敢抱着豆蔻?” 半晌,丢下这句话,黎谨修拂袖而去。 待他离去,穆桑榆整个人才瘫软了下来,躺倒在了床上。 他显然是没有信。 不信,就不信了吧,总不会为了这点事就治她的罪。 往后,他不信她的时候,还多着呢。是他说起,有一个他们的孩子她可欢喜时,她瞬间就没了理智。 她不是没有过他们的孩子,上辈子她滑胎之日,就是她被废去贵妃一位之时。 穆桑榆心里明白,没有办法不责怪迁怒于他。 黎谨修,你我就此陌路。 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滚落在枕巾上。 黎谨修盛怒之下,回至养心殿。 敬事房的首领太监许东英正在殿外候着,一见皇帝回来,忙端着盛满绿头牌的盘子上来跪下。 “皇上,请您翻牌子。”黎谨修抬脚,就把那盘子踢翻在地。 “滚!”李德甫连忙使了个眼色,叫许东英下去,自己跟进去伺候。 瞧这情形啊,皇上是让贵妃娘娘给从床上撵下来啦,所以才发这么大的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贵妃娘娘您可把我们这群当奴才的给坑惨啦。 李德甫进去时,只见皇帝正在龙椅上,一手扶额,不住摩挲着,仿佛十分烦心。 他小心翼翼上前,侍立在侧。 “李德甫,”半日,黎谨修缓缓开口,“这贵妃又在搞什么把戏?” 激怒他,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不是向来最在乎他的宠爱么? 李德甫忽然灵光一闪,回道:“皇上,近来宫中有一则传言,是关于那位云筱柔花仆的,不知皇上可听说了么?” 封号 陆黎谨修有些疑惑,半日方才想起来这么个人。 “就是选秀前一日,朕在御花园里遇到的那个花仆?叫云……什么来着?” 李德甫陪着笑,“回皇上的话,秀女姓云,闺名筱柔。” 他心中暗自忖度着,这花仆的名字,皇上都记不大真切了,可见其人在皇上心里也没什么分量。这还没进宫,就在宫里闹的飞火流星的。这花仆日后的路途,怕不是那么顺溜了。 “是叫这么个名儿,前朝南平郡王家的小女儿是么?” 口中念着这个名字,黎谨修依稀想起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云筱柔时的情形。 才下了朝,战事烦心之下,他往御花园去走动散心。 初春时节,万物苏醒,一名身材纤瘦女子,着一袭水清色衣裙,手持杏花折枝,立在那一片杏花疏影之中。 看惯了宫中花红柳绿,猛然见了这么一副清新秀丽的妆扮,便如江南吹来的一股清风,拂面而来。 那女子仿佛全然不知他是何人,并未如寻常宫中女子一般恪守礼节,而是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睛,问他尊驾是谁? 黎谨修其实明白,大选将近,宫中有一批待选秀女在学规。 这女子倒是警惕,一再含糊其辞,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名姓,直至李德甫赶来,她方才如梦初醒,跪下认罪。 黎谨修这方知晓,她叫云筱柔,是前朝南平郡王府的小女儿。这云筱柔的出身,其实有些尴尬。 前朝皇帝无能,吏治腐败,又赶上连年的天灾,民不聊生,大周开朝国君领兵起事,推翻了前朝统治,定鼎江山,这前朝的自然也成了阶下囚。 为彰显仁义,先帝将这废太子封为南平郡王,阖家子安放西南,并无半分实权,只做了个安乐王爷。 这南平郡王府为表忠心,连年送女儿入宫参选,以示臣服之意。 大周皇室为安抚起见,也照单全收,如今宫里还有一位老太妃,是这府上出来的姑娘。 黎谨修得知了眼前此女是这府上的出身,想及西南边境局势紧张,倒更要安抚内部稳定,便也不曾追究她僭越失礼之罪,只与她攀谈了几句,也就此别过。 后来选秀,是太皇太后与宣和太妃一手操办,他并无过问,原来此女也被留了牌子。 黎谨修想起前头的事,随口问道:“便是进宫的秀女罢了,又和宫里的传言有何关系?” 李德甫瞧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道:“皇上,这几日奴才听宫里人都在说,这位花仆选秀之前便已得了荣宠,日后必定是要飞上高枝当凤凰的……” “荒唐!”黎谨修未等他说完,便怒斥了一声。 李德甫慌忙跪了,打着自己的嘴,“奴才该死,不该用这些腌臜话来脏了皇上的耳朵。” 黎谨修眸色深沉,又问:“这些话,传了多久了?朕为何一点儿不知?” 李德甫答道:“打从选秀之后,宫里多少就有些影子,只是这两日传的越发厉害。皇上您整日忙着国家大事,哪里有功夫听这些闲言碎语啊。” “贤妃,也不知怎么打理的宫闱,连这样没影子的事儿,也能让底下人四处乱说!” 黎谨修转着手中楠木念珠手钏,面沉如水,半日淡淡说道:“这前朝南平郡王府的心,如今是越发的大了。” 所谓无风不起浪,无火不生烟。 他自幼就生长于皇宫大内,后宫里这些勾当,岂有不知?他可不信,这些闲言碎语都是凭空里钻出来的。 这云筱柔尚未进宫,就开始就为自己造势了么? 她虽只是个花仆,但她背后站着个前朝南平郡王府,宫里还有一位老太妃姑母,要做到这些并非什么难事。那日杏花疏影之中,看她一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纤细柔弱的模样,却不知这底下是一肚子心思。 “这秀女的位分,还未分封下去。牌子,还可撂得吧?” 冷淡的一句,听的李德甫背上冒汗——皇上这是打算不让那云筱柔了? 倘或当真如此,那云筱柔可就全完啦。 被皇室留牌子又撂牌子,那必是在宫中闯了大祸的,名声可就臭完了,日后谁还敢娶? 李德甫想着之前宫里那几位老主子交代的事,仗着胆子劝道:“皇上,恕奴才斗胆,这位花仆是太皇太后娘娘亲口选的人,宣和太妃那边也关照了几次,这……” 黎谨修浓眉轻皱,宣和太妃便是云筱柔的姑母,太皇太后与这位老太妃可是多年相交的情谊。太上皇在世时,后宫多少风浪,都是两人一道结伴闯过来的,便是自己幼年时候也曾受过她的照顾。 若就此拒了云筱柔,不止伤了两位长辈的颜面,再则太皇太后留云筱柔,自也有施恩安抚的深意,他岂会不知?心中权衡了一番,黎谨修方又开口道:“也罢,此事暂且按下,朕心里有数。明儿你去慎刑司一趟,吩咐掌事太监,把这班子在宫中妖言惑众的奴才给一起惩治了。日后,倘或再让朕听到半点风声,他们小心脑袋。” 天子威重,开口就是让人掉脑袋的事,黎谨修连声应和,心中却松了口气。 这云筱柔该是保下来了,不然皇上不责罚他,太皇太后和太妃也必定饶不了他。 黎谨修却陡然抬腿,踹了他一脚。 “说贵妃呢,你东拉西扯的都扯到哪儿去了?!” 李德甫挤眉弄眼的赔笑着,“皇上,这传言能传到养心殿来,奴才琢磨着,多半也能传到长春宫去。” 女人嘛,可不就是争风吃醋的那点事儿吗? 何况贵妃娘娘往日多在乎皇上啊?听到那些话,那不还得立刻炸毛?没杀到养心殿来,他都觉得稀罕。 “就为这个?” 黎谨修起先有些狐疑,但想起往日穆桑榆的性子,却又觉不无可能。 “真是气性大!”他轻晒一声,“朕还当这些日子以来,她性子稳重些了,原来还是这幅老脾气。”就为了这么一点点事,和他大动干戈,穆桑榆当真以为自己就必然那般宠她,她但凡不高兴了,自己就得哄她么? 晾她一段日子,他不信她自己不会贴过来! …… 新选秀女的位分定下来时,穆桑榆正在屋中与豆蔻梳头。 豆蔻年纪虽小,头发却极好,乌亮浓密,握在手中柔滑的像一匹缎子。 穆桑榆替她挽了两个小小的丫髻,又拿了一支造办处新送来的桃花样式绢花替她戴上。 小姑娘很是乖觉,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穆桑榆便乐得享受打扮女儿的乐趣。 “……花仆,云筱柔,封正六品常在。” 听得阿莫念到这一句,穆桑榆手中微微一顿。 “正六品常在?没弄错么?” 怎会只是个常在? 她可是记得清楚,前世黎谨修与云筱柔相遇时,因着御花园之中那场惊为天人的邂逅,黎谨修可是破格封了她贵人,还亲口赐了封号——纯。 如今是怎么回事?云筱柔的位分降了,封号也飞了。 “娘娘,这可是敬事房送来的御批,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奴婢怎会弄错呢?” 阿莫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她如今当真有些看不懂自家主子了。 昨儿夜里,皇上好容易百忙之中抽出空闲过来,又有留宿的意思。娘娘就该趁热打铁,好好笼络一番,新人入宫在即,也是稳固自己的恩宠。 娘娘倒好,不止撵走皇上,甚而还激怒了他。 昨晚看着皇帝拂袖而去,阿莫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魂不附体的进屋一瞧,却看见娘娘双臂环膝,呆呆的坐着。任凭自己怎么问,都不肯说一句话。 而后,娘娘便在小公主的床畔,坐着看了小公主一夜未睡。 阿莫本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然而今早起来,娘娘又好似没事了一般,照旧梳洗传膳,同她们说笑,逗哄小公主。 娘娘……是当真不在意皇上了么? 穆桑榆怔了一下,又立时回神,拿了镜子过来,与豆蔻照。 “豆蔻呀,好不好看?” 豆蔻拍着小手,唧唧格格的笑了起来。 阿莫看着主子那浑不在意的样子,有些急了,上前道:“小姐,奴婢打听了,皇上今日下了朝并无别事安排,大约会到畅音阁听曲。” 依着阿莫的想法,皇上昨夜会来,还是把娘娘放在心上的,娘娘善弹箜篌,借着在畅音阁弹曲,来一番偶遇,说不准事情就有了转机。 穆桑榆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心腹陪嫁,她是不是有些过于机灵了? 昨儿晚上自作主张的抱走了豆蔻,今日又出这样的主意。 诚然,这若换作是前世的那个她,定是欢喜不已,欣然从之。 然而,如今的她是不同了。 “新人入宫的事,都妥当了罢?有些宫室长年无人居住,都有些破败了。吩咐内务府,务必收拾整洁,不要短了各处用度。她们入宫一场,别初来乍到就让人受了委屈。” 虽则昨儿或许是把黎谨修得罪的狠了,她也根本无心争宠,但这贤妃的做派还是要有的,也好使自己日后太平些。 “小姐啊!” “怎么,你在教导本宫如何做事么?” 穆桑榆看向阿莫,眸光清冷。 阿莫身上一寒,登时就跪了。 “奴婢不敢。” “不敢就好,你素来谨慎仔细,别没了你的好处。” 穆桑榆转正了身子,静静的看着她。 阿莫跪在地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有几分可怜。 想来,她是自己的陪嫁丫头,上一世她也是忠心耿耿的伺候了自己一辈子。 她出这些主意,也不过是依着自己往日的脾气性子,为着自己着想罢了。 穆桑榆不觉软了心肠,起身过去,竟亲自扶了她起来。 “本宫晓得,你一切都是为了本宫。但你得明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茬新人就要进来了,本宫这会儿轻举妄动,落人话柄不说,也白惹皇帝厌弃。再说,她们之中如有日后出息的,也都是麻烦事。” 阿莫吸了吸鼻子,微微哽咽着,“奴婢便不信,那些个毛丫头片子,还当真能爬到娘娘头上来!皇上的心里,必定只有娘娘!” 穆桑榆无奈一笑,前面的她,原也是这般自信,后来成了云筱柔口中的笑话。 “宫里近来传言……那云筱柔未入选之前就得了宠……日后必定要平步青云的……奴婢就是不服气,皇上怎会……” 穆桑榆哑然,原来阿莫是在气这个? 这件事,上辈子也是有的。然则那是在云筱柔进宫之后,自己听着那甚嚣尘上的传言,怒不可遏,亲自带人过去找云筱柔的麻烦。 这一幕,就被偶然路过的黎谨修撞见,自己当然是落了个被皇帝训斥善妒泼辣的下场,也越发衬托了云筱柔的弱小无助,楚楚可怜。她只是纳闷,这件事今生怎会提前了这么多。 云筱柔尚未封妃,这流言可对她无甚好处。 但联想起此事,她大约也明白了为何云筱柔的位分不如上辈子。 流言四起,人人议论,黎谨修岂能不知? 他那个脾气的人,眼里哪儿能揉的下沙子,何况黎谨修的出身本就敏感,被此事牵累也是情理之中了。 穆桑榆笑了,捏了捏阿莫的鼻子。 “本宫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这种事啊,往后多了去。你一件一件气起来,马上就要气死了,本宫可就没有好用的丫头喽!好了,去擦擦脸,弄的花脸猫似的。” 阿莫顿时破涕为笑,但看着主子这洒脱的样子,她原本焦虑阴郁的心情,却也开朗了起来。 穆桑榆走到门口,望着窗外碧空如洗,洁白的面容上漾着一抹浅笑。 既然不属于她,她也不会去要。 黎谨修心中怎么想,她也没有兴趣。尽管昨夜,黎谨修或许恼了她,但很快他就会被林燕容吸引过去,再也顾不上自己。她并不担心,这件事会为自己招来灾祸。 她今生不会再和云筱柔争抢皇帝,云筱柔也休想害她。 这辈子,她不会再做一件错事,不信她还不能善终! …… 传旨太监在驿馆宣读旨意之后,云筱柔那温雅清秀的面容险些当场垮了下来。 正六品常在?!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她的位分与书中所写,全然不同?!“公公……当真是正六品常在么?” 云筱柔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传旨的太监,登时就有些不大高兴。 这云筱柔是什么意思,笑话他不识字么? 她当真以为,选秀之前见了皇帝一面,便能在宫中拔个头筹,一鸣惊人么? 这个世道,可没有那么好混! 看皇上给的位分,显然这云筱柔在皇上心里也不过就是个平常人儿罢了,倒也不必很敬着她。 这太监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哟,小主,您这是跟奴才打趣儿哪?这可是圣上的旨意,当奴才的哪儿敢看错、念错了,那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云筱柔聪慧,立时明白过来自己是说错了话,连忙笑道:“我不过白问一嘴,公公莫怪。”说着,向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随着她一起进京的陪嫁丫鬟秀芝,自袖中取了块银子出来,双手递了过去:“公公,我们小主请您喝杯茶。” 那太监接了银子,放在手上掂了掂,见还算有些分量,这才咧嘴一笑,拱了拱手:“那便多谢小主赏赐。奴才还赶着去别处传旨,就先行告退了。” 打发了传旨太监,云筱柔跌坐椅上,清秀的脸上满是阴郁,沉默不言。 六品常在 “这宫里的人怎么都是一副势力嘴脸,宫里教导礼仪的姑姑如此,这太监也是这样。见了银子,就笑的跟花儿一样了!” 秀芝过去掩了门,口中喃喃抱怨着。 “往后这样的嘴脸还有得看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云筱柔随口说着,有些心烦意乱。 眼下不仅封号没了,连位分也从正五品的贵人跌成了个六品常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变故? 云筱柔是一名穿越者,进了自己读完的宫斗小说《暴君盛宠》之中,成为了里面的女主角云筱柔。 初初穿越,她并无丝毫的惊恐,倒是狂喜不已。她原本的人生可谓灰暗至极,能成为这本甜宠宫斗小说的女主角,真是否极泰来。 她知道,作为女主角,她会进入皇宫,得到男主角皇帝黎谨修的宠爱,当上皇后,成为书中最大的人生赢家。 才穿越来时,她只是宫里的花仆。 这对剧情些许的破坏,云筱柔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她的灿烂人生是要在皇宫之中展开的。 进宫待选后,为保万无一失,她先行打点了书中的大助攻梁成碧,在贤妃的荫蔽之下,制造了书中御花园偶遇皇帝的一幕。 原书中的云筱柔是当真迷路,而这一次是她有意为之,但这又有什么分别? 初见黎谨修时,云筱柔却吃了一惊,这书中皇帝星辰皓月一般的俊朗面容,竟与自己穿越前暗恋的总裁有那么七八分相像。 她心花怒放,只当这场穿越之旅是上天为圆她这段美梦的。 一切都在她算计之中,顺利的进行着,皇帝果然没有惩罚她,还问了她的名姓。有了这场疏影杏花的偶遇情分,日后宫途会更加顺遂。 然而,这分封的位分,却为何与书中截然不同? “恭喜小主,荣封常在!这常在位分虽说算不上高,但也比白家秀女只被封个答应来的好。”秀芝不知她家主子正忧心忡忡,福了福身子,满脸堆欢的向云筱柔贺喜。 “一个六品常在罢了,有什么可恭喜的。” 云筱柔蜡白着脸,死咬下唇,剧情的变动令她惊心,这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秀芝听她口吻不对,忙收敛了笑容,低声道:“小主,仔细隔墙有耳。小主如今虽只是个常在,但您还年轻,青春大好,待得了皇上的宠幸,前途可期。再说,不还有老主子么?即便看在老主子的面子上,皇上也不会舍得对小主不好的。” 老主子?对,还有那个姑母太妃呢! 云筱柔向秀芝附耳低声嘱咐了一番,又沉着脸道:“可小心传话,让外人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 秀芝有些为难,但不敢违抗她的话语,还是点头答应了。 宫里这位老主子,身份虽贵重,但为避嫌,除了寻常请安折子。 云筱柔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镜中映出的容颜。这具身子姿容虽非绝色,但胜在纤细柔弱,两弯愁眉一双泪眼,天然就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已比她本来的样子好上许多了。 那个劲敌贵妃穆桑榆,即便书中将她写的倾国倾城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成为她的手下败将! 云筱柔其实也能猜到,宣和太妃未必待见自己,还未正式进宫也不宜频繁联络。 但从纯贵人变成一个无号常在,她如何甘心?!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外头有人轻轻敲门。 秀芝开门出去,片刻又进来,压低了声向林燕容道:“小主,老主子传话过来了,说宫中近来不大太平,贤妃娘娘被禁足,好似与穆贵妃有什么关联,还请小主暂且忍耐一二,万万不要这个时候跳出来,免得惹火烧身。” 穆桑榆? 原来此事竟与她有关!听见穆贵妃三字,云筱柔倒是松了口气。 这只怕是书中那个醋桶女配角穆桑榆,又醋劲儿大发,硬生生折腾出来的变故。 如此也好,依着书里所写剧情,这孟嫣每一次与自己作对,黎谨修对她的观感都要恶上一分,也将自己衬托的清白无辜,凄楚可怜。 有了御花园的杏花邂逅,云筱柔自信黎谨修对她已然有了美好的印象,穆桑榆如此打压自己的位分,只会惹得黎谨修对她越发厌恶罢了。 这些微小变故,不会影响她未来的前程,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云筱柔面上露出一抹自得的浅笑,端起一旁已不再冒热气的茶盅轻抿了一口。 好容易走这样的鸿运,她必定要好生把握住机会才是。 一旁秀芝小心的察言观色,双唇嗫嚅着说道:“小主,老主子还说……往后若无事,少往宁寿宫走动,小主初来乍到,还需避一避嫌疑。” 啧! 眼下,自己羽翼未丰,还需她庇护,自然是不会将心中不满显露出来。 云筱柔垂下眼眸,“姑母说的是,倒是我鲁莽了。” 秀芝听了这话,顿时心中石头落地。近来主子越发有主意了,远不是之前那畏畏缩缩,凡事听凭人拨弄的样子,她还真怕主子一时气性上来,不听劝说。 云筱柔起身,走到窗子边,推开窗屉,向紫禁城方向望去。 只见晴空万里,鸿雁高飞,远处的皇城恢弘壮丽,似是彰显着她光明的前程。 想起御花园之中,黎谨修那俊美如神只的面容,云筱柔不觉红晕满脸,喃喃念了一声:“皇上,等着我。” 穆桑榆,你就享受这最后得宠的时光罢,之后他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 自长春宫盛怒离开之后,黎谨修每日只忙着上朝议事、批阅奏章,偶有闲暇时候,便往畅音阁听曲,又或在御花园闲逛。 后宫那些往日无宠的嫔妃,眼见贤妃被禁足,贵妃又与皇帝闹了别扭,自谓来了机会,便都打扮的花枝招展,三三两两的往这些地方逛去,只盼偶遇皇帝,能得他青睐。 倒还当真有那么几人,不惜花了大把银钱,买通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打听到皇帝的行踪,事先在那儿候着。 黎谨修哪里不知道她们的小伎俩,他倒也懒得戳破,便也同她们一道游园听曲,侍奉左右,还蓄意吩咐人将这消息传到长春宫去。 他心底里的意思,穆桑榆听到这些事,还能坐得住么?那还不得麻溜的过来,跟他撒娇赔不是,然后缠着他不放? 等她认错服软之后,自己就好找个台阶下来,两人和好如初,再好好温存一番。 黎谨修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好,岂料这些消息却如泥牛入海,长春宫波澜不起,别说穆桑榆了,就连她身边的宫女也没打发过来一个。 黎谨修气恼交加,却又无法可施,他总不能去质问穆桑榆为何不吃醋吧? 身为皇帝,难道他要鼓励嫔妃争风吃醋么? 这当然不能,于是他只能干忍着。这滋味儿,可委实有些不大好受,将满朝文武握于鼓掌之中的黎谨修,对着自己的贵妃却只能干瞪眼。 是以,这位大周天子的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烈。 “张淮南这个老匹夫,上折子弹劾兵部尚书内帷不清,是吃饱撑的没事干了么?!堂堂御史言官,人纳妾的事也要说三道四!” “林永信眼瞎了不成,一篇奏疏连写三个错别字,他武举人的功名是偷来的么!” 奏折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自养心殿内被丢出来,伴随着的还有皇帝的怒斥声。 李德甫带着徒弟小唐正在门外值守,听着这动静,师徒两个不住腹诽。 张淮南大人是御史大夫,这言官就靠弹劾人吃饭,他当了半辈子的官哪天不弹劾几个人? 林永信是武举出身,太上皇为提拔底层兵将,破格开武举不考文墨,这武举出身的将领肚里墨水几两,皇上您心里没数么? 小唐忍不住,向他师父嘀咕:“师父,皇上这几日是发的哪门子邪火啊?”李德甫当然知道郁结在何处,踢了小唐一脚:“小兔崽子,背地里议论皇上,活的不耐烦了吗?快到长春宫去,把贵妃娘娘请来!”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们爷俩的脑袋也得迟早搬家。 小唐倒不愧是他徒弟,登时明白过来,一溜烟儿的下了台阶,朝长春宫跑去。 穆桑榆这段日子在长春宫之中倒是过的自在,黎谨修不来烦她,宫里暂且也没什么麻烦的是非,长春宫中一派清静。 她带着豆蔻,今日逗鸟明日看花,闲极了时还领着宫女采摘凤仙花亲自做些胭脂分发,小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至于御前传出来的那些消息,她恍若未闻,一丝儿也没往心里去。 黎谨修别厌她,但也别来找她,这是最好不过的。 阿莫之前还每晚打听着皇帝没有翻谁的牌子,夜夜向穆桑榆报喜,但看主子当真不在意,也就不再去打听了。 小唐一路跑到长春宫,经人通传进去拜见了贵妃。 进得内院,却见穆桑榆一袭家常装束,坐在黄花梨嵌理石面圆桌旁,手中握着药杵,正自咚咚咚的不知在捣些什么。 小唐上前跪倒,“奴才给小唐上前跪倒,“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穆桑榆看着臼中的药末,眼皮子也没抬,问道:“你师父打发你来,又有什么话说?” 小唐嘿嘿一笑,“什么也瞒不过娘娘,皇上正在养心殿发脾气,师父求娘娘快过去。” 穆桑榆正想说不去,但想起一件事来,将手中的药杵放下,起身道:“确要走一趟的。”遂吩咐人预备仪仗。 小唐长舒了口气,又看着桌上的盆盆罐罐、花花草草稀奇,便低声问宫女芸香:“贵妃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哪?” 芸香答道:“娘娘说内务府送来的澡豆,不大适宜孩童使用,要亲自做些,给小公主用呢。” 小唐听着咋舌不已,感情皇上为娘娘吃不下睡不着,窝了一肚子的火,娘娘倒在宫里折腾这些劳什子玩意儿! 穆桑榆梳妆打扮了一番,乘了步辇往养心殿而去。 到得养心殿外,李德甫一见她到来,忙不迭迎上前去,行礼问安,又进去通传。 黎谨修那已黑如锅底的脸上,霎时就好看了几分,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偏生又说道:“朕这里政务繁忙,她还要过来烦扰。罢了,让她进来罢。” 李德甫听着,忍不住心里叨咕:分明想媳妇想的都不行了,还要说这个话!得,谁让您是皇上,您最大。 少顷,只见那熟悉的窈窕身影逐渐进殿。 穆桑榆下拜行礼,请安已过。 穆桑榆命她平身,沉着脸道:“贵妃此刻过来,有什么事么?” 穆桑榆微笑,话音清朗,“皇上,新选秀女入宫在即。臣妾斗胆为皇贵妃姐姐求情,请皇上赦了她的禁足令。” 一时里,黎谨修以为自己听错了。 穆桑榆这会儿来见他,只是为了替梁成碧求情么? 她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或许,她只是先行寻个说辞,之后再绕着弯子来求自己呢? 是了,之前两个人闹的那么僵,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 想到这里,黎谨修重又心平气和,似不在意的问道:“这倒是稀奇,贵妃要替贤妃求情?怎么,贵妃是以为,朕处置的不对么?” 穆桑榆垂眸浅笑,话音轻柔:“回皇上,臣妾岂敢。只是臣妾以为,贤妃姐姐也是担心臣妾,一时情急乱了分寸,才会有那等荒唐之举。皇上禁足她一段时日,想必她也知道错了。如今新选的秀女们即将入宫,她却在禁足,怕是日后有损贤妃颜面。再则,臣妾委实不善于打理宫务,勉强为之倒怕弄出笑话来,还是请贤妃出来帮忙才是正理。” 这番话,她说的真是贤良淑德,滴水不漏,黎谨修保准也挑不出她什么错来。 黎谨修果然挑不出什么错来,他只觉得后槽牙有点痒。 “……贵妃如今,倒还真是贤惠,晓得替人说情了。” 他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沁人心脾,浓眉舒展,方又说道:“既然贵妃都这样懂事明理了,朕自然也不好拂了你的好意。” 言语着,扬声传人:“荣安,打发人到翊坤宫传朕的口谕,朕赦了她的禁足令,令她往后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当给她这个面子了。 李德甫应命,心中啧啧称奇,今儿这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贵妃娘娘倒替别的嫔妃求情说好话,还是往日最不对付的贤妃娘娘。 “臣妾替贤妃叩谢皇上恩典!皇上政务忙碌,臣妾不便打扰,这便告退。” 穆桑榆端端正正的道了一个万福,便预备下去。 陆昊之只觉额头上青筋直跳,她这就打算走了不成?! “穆桑榆!” 黎谨修竟直呼了她的闺名。 穆桑榆有些诧异,抬首看向皇帝,打从相识起,他高兴是喊她榆儿不高兴了叫她贵妃,只有把他彻底惹毛了,他才会连名带姓的叫。 然而这段日子以来,她还不够安分守己吗?连长春宫的门,她都几乎没有迈出过一步呢,到底哪儿又招惹着他了? 该不会之前咬他的事,他还在记仇吧? 像个皇帝的样子吗? 真小心眼儿! 穆桑榆只觉,这辈子的黎谨修仿佛更难伺候了。她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么?” 黎谨修浓眉紧拧,半晌他淡淡道了一句:“朕为国事忙碌至此,你身为贵妃,竟不知前来服侍,认真追究起来,朕还该问你一个不贤之罪!过来,替朕磨墨。” 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死完了吗? 听了黎谨修的话,穆桑榆心中立时闪过这个念头。 当然,他是皇帝,皇帝有命,她这个贵妃不敢不从。 相处 低头应命,穆桑榆缓步走到御案旁,执起银勺子,自水盂之中舀了一勺子清水,倒入蕉叶白龙首端砚之中,轻轻卷起袖子,握着松烟墨锭,细细研磨起来。 片刻功夫,墨汁便缓缓流出。 她可是伺候了黎谨修半辈子的人,知晓他一切的品味喜好,更明白怎样将墨研的浓淡合宜,眼下做来可谓是驾轻就熟,也免得他再借题发挥,找她的麻烦。 黎谨修果然满意,提笔饱蘸了墨汁,重又批起了折子。 有穆桑榆陪伴身侧,黎谨修原本暴躁不堪的心境,逐渐归于宁静。 两人一个批阅奏章,一个研墨烹茶,虽未有交谈,倒也恬静安好。 待最后一本折子看完,黎谨修挺了挺腰身,眯细了眼眸,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穆桑榆。 她今儿只绾了一个宫中常见的随云髻,发髻上并未插戴多少珠宝首饰,只插了一支乌木兰花垂珠步摇,一朵杏花通草,越衬的乌发如云。 脸儿上脂粉淡淡,白腻之中透着一抹天然的晕红。 一袭烟色齐胸襦裙,勾勒着她的玲珑曲线。胸的一侧别出心裁的配了一枚金丝香囊,随着她一举一动摇曳生辉,勾人遐思。 穆桑榆本有倾国色,偏生往日最爱华丽妆扮,虽也极美,却难免有些扎人的眼。 今日这番家常装束,天然自在,更显露出了一抹罕见的慵懒媚态。 那香囊不时散出的香气,时浓时淡,似有如无,甜美馥郁,如女儿体香,撩拨的黎谨修有些心猿意马。 她这是故意的么? 是了,她必定是蓄意弄出这和往日不一样的打扮,又拿着替梁成碧求情做借口,来勾自己。呵,他就知道,穆桑榆怎会不在意他的宠爱! 哪儿猜得到黎谨修心中这些百转千回,她惦记着豆蔻等她吃饭,眼瞅着时辰不早了,黎谨修这里也再没什么事情,索性直言道:“皇上,和安公主还在宫中等着臣妾回去一道用膳,臣妾告退了。” 言罢,她屈身行礼,只等着皇帝开口放她离去。 然则,半日不听动静,穆桑榆只觉腿肚子都有些发酸了。 正兀自奇怪,身子却被人猛力一拉,整个人便跌进了黎谨修的怀抱 她未曾多想,便扎挣起来,却被一双强健的臂膀抱起,放在他的膝上,被紧紧的禁锢在了他的怀中。 穆桑榆有些慌乱,黎谨修越发的奇怪了。 “皇上,这不合乎礼数……” 话未完,一只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强迫她抬起了头。 黎谨修清隽俊美的脸近在咫尺,眉眼之间满是山雨欲来的阴鸷怒气。他用着穆桑榆前所未见的力量紧拥着她,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次,她是不是逃不掉了? “穆桑榆,欲擒故纵也得有个极限!” 黎谨修俯首,压在了穆桑榆的唇上。 穆桑榆全然不能动弹,在男人提防预备下,她还能做什么呢? 被索取掠夺之中,穆桑榆只觉得头晕目眩,神思迷离。 临末,脖颈上却传来一阵刺痛。 “这是罚你,上一次竟敢咬伤了朕。” 浑浊炽热的吐息喷在她细白的颈子上,男人的低声笑语自下传来。 黎谨修竟然咬了她一口! 他果然还在记仇,这个小气的男人! 黎谨修更不多言,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向重重帘幕内走去。穆桑榆满心惊悸,甚而还有那么一丝酸涩。 黎谨修面上,是她曾经熟悉的、如今却尽力忘却的渴求神情。 上一世,她就是在被他这般注视之下,与他翻云覆雨、缠绵无限。 她不想再陷进去了,然而她可以拒绝么? 身为贵妃,服侍君王,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娘……” 软绵绵的童音骤然响起,一名小小的身影忽从外面一路跑了进来,撞在了陆昊之的腿上。 黎谨修愣了一下,低头瞧去,只见豆蔻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自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小手紧紧的揪着他的裤腿。 那意思好似在说,不要欺负我娘。 “哎呀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啊!” 几名宫女太监追在豆蔻身后,眼见这一幕,顿时噤若寒蝉,各自跪在地下。 穆桑榆忽见豆蔻跑来,心中又惊又喜,这下她可有脱身之计了。 “皇上,放臣妾下来,让孩子看着不好。” 行了,这下又完了,今儿他什么也别想干了。 黎谨修满腹燥火,憋屈非常,但当着个孩子的面儿,他还能如何,只得放了穆桑榆下地。 穆桑榆拢了拢头发,拉过豆蔻,含笑问道:“怎么跑来了,是来找娘的么?”豆蔻咧嘴一笑,点了点头,躲在了穆桑榆背后,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怯怯的看向黎谨修。 黎谨修满心莫名,这孩子是什么意思啊,他可是她的亲叔叔! 就算她现下这个娘,也是他给她找来的,媳妇被她抢了去,他还不高兴呢,她倒先一副酸瓜脸。 穆桑榆安抚了小公主,又向黎谨修道:“皇上,这几日臣妾都同小公主一道用膳,想必公主是惯了,离不得臣妾。臣妾斗胆,请皇上放臣妾回长春宫照料公主。” 黎谨修还能怎样,难道跟一个小娃娃抢她娘不成? 无奈之下,他只得随意点了点头,“也罢,带了公主回去罢。” 穆桑榆拉着小公主的手一道行礼,便离了养心殿。 出得养心殿外,迎面一阵和风,吹散了她一身燥热。 殿外候着的阿莫忙迎上前来,正想开口问询,猛然见自家主子脖颈上一道红痕,不由低头偷笑了一下。 她是穆桑榆自母家带来的陪嫁,一路伺候着主子过来的,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她就知道,皇上果然还是最宠爱贵妃娘娘的,只可惜小公主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好事。 穆桑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怎会一个人突然闯进养心殿去?” 阿莫一面伺候着她披上斗篷,一面说道:“听奶嬷嬷说起,这到了传膳时候,小公主见娘娘没有回去,怎样都不肯用膳,又闹着一定要找娘娘。底下人也是怕公主饿出个好歹,这才带了公主过来。原本是说在殿外等娘娘出来的,谁晓得小公主眼尖,看见娘娘在里头,趁人眼错不见,就钻了进去。她个子小,腿儿倒是伶俐,谁也追不上她。” 原来,穆桑榆如今正为豆蔻调理身子,开了一些方子,必定要等用膳之后才可服用,且下了严令,务必不得耽搁公主吃药。 伺候的宫女也是怕耽误了公主服药,被贵妃娘娘问责,这才领了公主来养心殿。 穆桑榆耳听有这层前情,也就不再追究,携着豆蔻一道上了歩辇,起驾回长春宫。 路上,阿莫禁不住低声问道:“小姐,您为什么这会子要为贤妃求情呢?她得意了这么多年,好容易皇上如今罚了她,何不让她再吃些苦头,看她日后还威风的起来。” “你倒是老脾气,一点儿没改。”穆桑榆抚摸着豆蔻的头顶,微微一笑,“这些新选的小主们马上就要进宫了,这场好戏没有她在,可是大大失色呢。” 这个节骨眼上,梁成碧若被禁足,后宫位份最高的嫔妃就剩自己了,那可不立马就成了那些新人的箭靶子? 旁人倒也不足为虑,只是前世的云筱柔,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穆桑榆自问招惹不起,也不想和她直接对上,还是把梁成碧拉出来,挡一挡也好。 至于这辈子,这两人是要相亲相爱做姐妹,还是相爱相杀做冤家,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穆桑榆离了养心殿之后,黎谨修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御前那些没能拦住公主的太监们,自然就倒了霉。 一人一顿板子,一个都没跑了。 就连御前总管太监李德甫,这次都没能幸免。 还有不长眼的,竟壮着胆子给皇帝出主意,不如就在御前侍奉的宫女之中选一个姿色尚可的过来伺候。 皇帝赏了五十大板,打完就扔永巷刷恭桶去了。 夜晚,徒弟伺候着上了药,李德甫就趴在炕上,摸着自己的老屁股,唉声叹气:这贵妃娘娘可能还不如不来,皇上的火气越发大了。 梁成碧起先听太监传口谕,皇帝赦免了自己的禁足令,倒也高兴,但紧跟着又听说是孟嫣特特去御前求的情,不免又狐疑起来。 “这穆桑榆怎会如此好心?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梁成碧斜倚着鹅羽软枕,怀中抱着一只雪狮子猫,疑惑问道。 地下一名身穿紫色绸缎衫裙的丽人,陪笑着回道:“好娘娘,这历来宫里的事都是您打理,离了您,这还不乱开了锅?贵妃要管,她管的了么?有这个才干么?想必是她自家也清楚,没有这个本事,与其弄出乱子被皇上问责,还不如先去求情,落得当个好人。” 这女子二十出头,容颜娇艳,名叫赵芳春,原也是先帝在世时为宁王遴选的侧妃,与梁成碧一道留牌子送入王府,也一道从未有宠。 如此安排,就是为了突显穆桑榆如何善妒,霸占黎谨修。然则如此一来,穆桑榆独享盛宠,这些个无宠嫔妃自是一起结伴仇视她。 赵芳春出身不高,皇帝又从不拿正眼看她,只好投靠梁成碧,才被封了个贵人。 梁成碧却摇头沉声道:“本宫觉着,如今的贵妃不是那般好对付了。” 这般沉思一二,到底想不明白,她只得又开口吩咐:“新小主即将入宫,各处都看着些,不要弄出事端。那永寿宫既然是贵妃的好意,更要尽心竭力,莫白费了贵妃娘娘这段心意。” 左右应命,梁成碧又向赵春芳微微一笑:“赵贵人,这位新选的云常在,可是一位妙人,要好生相处才是。” 赵春芳心中会意,忙含笑回话:“娘娘放心,嫔妾都明白。” 又五日,新选小主正式入宫。 那位原书之中的女主角云筱柔,也终于走进了这座皇城。三月初七,宜嫁娶、入宅,是新小主们入宫的黄道吉日。 清晨原本风和日丽,一派晴好气象,但晴没过半刻钟,西方天际便飘来一朵乌云,将晴空盖住,转眼地下飞沙走石,天上降下了万千雨滴。 穆桑榆晨起用过早膳,给豆蔻梳了头,就在明间内炕上坐着看账本。豆蔻就坐在她对面,低头玩着九连环,乖乖的一点儿也不闹人。 听见窗外动静,穆桑榆便推了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天地之间水雾弥漫,一应景物都隐在了茫茫雨帘之后。 “今儿是这起子新人进宫的好日子,却下了这样大的雨,不知有没有人淋着。” 穆桑榆赏着窗外雨景,随口说了一句。 阿莫点了一支沉水香,以来驱散这房中的水汽,走来说道:“娘娘倒是好心性,还惦记着她们有没有淋到。这起子人里,还不知有几个包藏祸心的。” 穆桑榆抿唇一笑,明艳的脸上满是风轻云淡。 想及上辈子,此时的自己正自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如今想来真正可笑。 正因不再在意黎谨修的情归何处,她眼下才能这般悠然自得的欣赏雨景。 说来,上辈子这一日有下雨么? 她怎么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明媚艳阳天?那书里为给云筱柔造势,还特特描写了一番天气风景,什么艳阳高照,喜鹊鸣叫,鸿雁高飞,如今是怎么了? “芸香去内务府领彩线,不巧就碰上这场雨呢。” 主仆正说着闲话,芸香就冒着雨回来了,在廊下脱了斗笠蓑衣,进来见了主子。 “彩线领回来了,敬事房那班子奴才当真气人,乱成一锅热粥,满口只说忙新小主安置事宜,一个正经干事的也不见。还是奴婢发了一顿脾气,说娘娘急等着用彩线,这才有人给领了。” “今儿有正事,他们是忙碌些。”穆桑榆微微一笑,看着芸香鬓边不住滴落的水珠,关切道,“倒是辛苦你走这一趟,待会儿叫小厨房炖了姜汤来吃。阖宫的人也都分上一碗,别着了寒气倒下了。” 芸香连忙谢恩,贵妃娘娘如今脾气是随和了许多,常常一整日脸上都挂着笑意,也鲜少再打罚下人,当真是温柔妩媚。 虽则她和阿莫都是弋阳侯府出身的家生奴才,又是打小就伺候贵妃主子的,自然忠心不二,但硬说起来,当然还是更喜欢如今的贵妃娘娘。 “如今外头人人都说起,长春宫的贵妃娘娘宽和大度,温柔慈和,好多人使银子打点想进来当差呢。”阿莫从旁喜孜孜插口道,主子名声好,她们这些当奴才的脸上也有光。 穆桑榆听在耳中,只笑而不语。 “有一件新鲜事,奴婢说给娘娘听来解闷儿。” 芸香看穆桑榆心情甚佳,便兴致勃勃讲来,“奴婢从敬事房出来时,听见两个从永寿宫过来的小太监议论。说是那位云常在进宫之前,天气还好好的。她才进长街,就见着一边树上两只乌鸦青天大白日的哇哇乱叫,天上眼瞅着飘过来一片乌云,登时就下起雨来了。娘娘,您说说,这事儿招笑不?” 穆桑榆听闻此事,秀丽的眉头微微一挑——哟,还有这样的事儿呐? 这辈子是怎么了,和上辈子全不一样了。 只是这点些许的异动,她也并未放在心上,想必云筱柔的地位也不会因着这些小事就发生什么变化。 “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免得你们在宫里说顺了嘴,哪日不当心就说出去了。再传到什么有心人耳朵里,凭白惹是非。” 穆桑榆交代了一句,眼看自己这两个得力大宫女都低头听命,满意的点了点头。 从她严整宫闱起,长春宫的宫女太监言谈举止,已收敛谦逊了许多,再不似上辈子那般张牙舞爪,四处惹嫌了。 她转而又问:“白答应几时到长春宫,怎么还不见?” 阿莫含笑回道:“娘娘,您忘了,白答应位份低,要过了午后才进宫呢。这一批进来的,都是常在位份以上的小主。” 穆桑榆这方恍然,这些事都太远了,她都有些记不得了。 乾元五年的选秀,一共入选了六位秀女,除却那位云筱柔,及答应白玉心,另有贵人一位,常在一位,答应两位,分别是宋溪月、韩晓梅、刘妙宜及沈招慧。 这些人,有的早早与云筱柔为敌,有的成了云筱柔的金兰姐妹,亦有不过是龙套角色的。 穆桑榆打算,除了那位与自己有过一段缘分的白玉心,其余人都一概远离,任凭她们去上演好戏。 云筱柔得知自己入住永寿宫时,心中一喜一惊。 生气 这永寿宫可是离养心殿最近的宫室,平日有大把的时机去亲近皇帝。 此处更是书中所写的,她日后得宠,黎谨修亲口御赐她住的宫殿,以示恩宠。 然而,这件事怎会提前了这么多?眼下,她明明该被那个穆贵妃贬到景福宫去才对啊。 这剧情的又一变动,令她心中忐忑不安。 难道说,自己之前在御花园演绎的一幕,竟给皇帝黎谨修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让他早早就拨了此处给自己居住? 是了,必定如此。 不然,还能有谁,会把这样好的地方给自己住呢? 想起那日惊鸿一瞥,黎谨修的挺拔英姿、俊美面容,云筱柔心中不由有些甜意。 她不介意比书中所写,早一步受宠。 然则才进了长街,剧情给她安排的好天气就戛然而止,一旁树上乌鸦乱叫,头顶乌云飘过,霎时狂风骤雨。 云筱柔主仆两个,顷刻间就成了落汤鸡,那水顺着裤脚往下流。 秀芝连忙取了蓑衣斗笠与主子披上,就听前头引路的太监嘀咕道:“这真是稀罕了,一早起来天儿好好的,说下雨就下雨,这又不是夏天。大白日的就碰见乌鸦,还真是晦气!” 云筱柔的脸色,顿时就阴了下来。 这太监,指桑骂槐么?那太监在头前带路,嘴里絮絮叨叨个没完,声量虽不高,却足以让云筱柔听个清楚。 从小到大,及至穿越到了这本书里,她见多了这种嘴脸做派,本身又是个多疑敏感的性子,自是以为他在含沙射影。 云筱柔生平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她。 毕竟,无论是穿越之前的经历还是这具身子原本的记忆,都充满了卑下怯懦。 她向秀芝看了一眼,秀芝会意,虽有几分无奈,还是从袖子里取了一块银子,两步上前,递到那太监手中。 “风大雨紧,公公走这一趟实在辛苦了,我们小主请公公吃酒。” 那小太监有些讶异,忙接了过来,满脸堆笑:“小主真是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儿,怎么敢当呢?” 嘴里说的恭敬,心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宫里人自来势力,这哪有人随口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上赶着给银子的? 反倒愈发的叫人看轻了。 这一幕,却落入了不远处的黎谨修的眼中。 他才下了朝,正在御花园中散心,碰上了这场大雨,又急匆匆回来,赶巧撞见了云筱柔入宫。 要说起来,这离养心殿近了自然有近的好处,但也有一桩不好,那就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撞到皇上眼前。 黎谨修立在伞下,负手不言,静静看着那对主仆行事。“今儿,是她们进宫的日子了?” 半晌,他淡淡问道。 一旁撑伞伺候的李德甫,赶忙回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呢。贵妃娘娘将云常在安置在了永寿宫,她这是正往那儿去呢。可惜天公不作美,赶上这场雨。瞧这淋的,怪可怜儿的。” 一面说着,他一面仔细觑着皇帝的神情。 这云常在来历特殊,又有前头御花园那场事,他也捏不准眼下皇上心里是个什么意思,说几句好话总归是不错的。 黎谨修默然不语,冷峻的脸上一片漠然。 云筱柔被雨浇了个透湿,一袭牙白色苏绣杏花通袖袍紧裹在身上,比那日在御花园见她,更显纤细柔弱。 小脸儿苍白,楚楚可怜。 然则看她如此行事,显然是个圆滑有心机的,与她的外表极不相宜。 这般反差,令黎谨修满心说不出来的怪异。 前头传言的事,慎刑司查察的八九不离十了,大半是底下的奴才胡说,至于谣言的出处,还并未落实。 虽并无证据显示,这谣言就是云筱柔手笔。 然而,只觉仿佛脑海之中有一道声音,在责令他抹去对这个女子的所有怀疑与恶感。 黎谨修很不舒坦,这与他的本心完全相悖。 李德甫见皇帝迟迟不发话,却又不离开,便试探着问道:“皇上,这云常在才入宫就淋了一场雨,也没个防雨的物件儿,怕要作病。不如,奴才送把伞过去?” 如此,也算看看皇上的意思。 黎谨修收回了视线,决意暂且不去理会这个令他莫名的女子。 “不必管她。到长春宫,朕瞧瞧贵妃在干什么。” 丢下这句话,黎谨修转身就朝长春宫的方向走去。 他急切的想要见一见穆桑榆,驱散那奇怪的声音。 眼见皇帝即将走进细密雨帘之中,李德甫举着伞慌忙追了上去。 皇上态度如此冰冷,眼看着云常在淋雨都没放心上,此女在皇上心底可真是半点分量也没啊。 云筱柔当然不知这身后发生之事,雨大路滑,古代的绣花鞋她又穿不大习惯,与秀芝两个一步一个趔趄,好容易才走到永寿宫。 领路的太监到了地方,就告退离去了,只余她主仆两个走了进去。 这永寿宫面阔五间,有东西配殿,黄琉璃瓦歇山顶,双交四菱花扇窗,院落东南有井亭一座,端的是恢宏气派,华美壮丽。 虽则早先已在书中读到过关于永寿宫的描写,但身临其境,云筱柔还是在心中称叹不已。 因她只是个常在,不能为一宫主位,虽则永寿宫如今只得她一人独居,但也只能入住东配殿。 她带着秀芝才走到东配殿廊下,掌事宫女太监便一起迎了出来,将她二人簇拥进去。 屋中早已跪了一地的奴才。 这些人原本以为能入住永寿宫的主子,之前宫中又流传过她与皇帝的风流轶事,必然有一番风光。 谁知,人到眼前,连主子带奴才,淋的像个落汤鸡,从头发丝儿到裤腿都在滴着水,狼狈不堪。 当下,人人都有些哑然。好在,掌事宫女银翘还算老成稳重,忙将她二人迎入内室,与她们擦拭身体,更换衣裳,又打发人去炖姜汤。 好容易安顿妥当,云筱柔才出来坐在正堂上,说了一些面子上的言语。 “往后,你们跟着本主,忠心向上,自然是好。若然生出二心,那我必定是不饶的。” 她自谓这话说的分寸得当,必能震慑下人,那书中也是这般写的。 然而她却忘了,书中的云筱柔是天气大好时,全须全尾的走进景福宫的。如今她先在奴才跟前出了洋相,再来说这个话,分量自是不大如前。 人人心中都有些发笑,面上还是绷着应命。 云筱柔便吩咐秀芝打赏。 秀芝却在心中暗暗叫苦。 此次云筱柔进京待选,老王爷除却置办衣裳行头,便只给了有限的盘缠,还特特交代她要精打细算。 然而主子如今却极要面子,四处赏人,到了进宫这日,身上委实不剩多少银子了。再这么赏下去,往后可还怎么过日子? 但秀芝只是个丫鬟,只能听命行事,咬牙取了为数不多的银钱出来,打赏了下去。 众人看着到手的那点子银钱,及上面那个装腔作势的常在主子,心底都有些不以为然了。 云筱柔扫视众人,一一问了名姓,掌事宫女银翘,首领太监于宝玖倒与书中所写并无出入。 她稍稍放心。 黎谨修一路走到长春宫,只见里面宫女太监进进出出,似是十分忙碌。 他有些好奇,不知穆桑榆又在做什么。 忽见一宫女捧着一盆金边墨兰出来,他心头微微一喜。 金边墨兰甚是名贵,等闲难见,就连宫中花房一年也难培育出几棵。 他素爱兰花,穆桑榆自然也知,想必是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从哪里寻来,要送给自己的。 李德甫伺候了他多年,算是半条他肚里的蛔虫,一瞧皇上的神情,就明白了几分。 他点手将那宫女招到跟前,“你,就你,过来,咱家有话问你。” 那抱着兰花的小宫女不明所以,走上前来,福了福身子,“公公有什么吩咐?” 李德甫一面瞧着皇帝的脸色,一面问道:“你抱着这盆兰花,往哪儿送啊?” 他晓得皇上想听什么,但终不能放下皇帝的架子,屈尊降贵亲自开口问,那多跌份儿啊? 于是,这等事自然是由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代劳。 他李德甫能当上这大总管,这挠痒挠对地方的本事,可谓是炉火纯青的。 黎谨修薄唇微勾,立在后面,静等着那小宫女答话。 熟料,那小宫女开口道:“公公,这盆兰花是我们娘娘交代,要放进乐志轩的摆设。” 这一言,令黎谨修与李德甫都大感意外。 李德甫忙又问:“乐志轩?你可不是昏头听错了吧?乐志轩已无人居住了,还巴巴儿的往那儿送东西作甚?” 小宫女笑道:“荣公公真爱说笑,贵妃娘娘亲口吩咐的,奴婢怎会听错?今日新人入宫,白答应被我们娘娘安置在乐志轩。早起,娘娘忽然想起来,侯府之前送了这盆金边墨兰进来,就说叫送到乐志轩,为白答应添一添贵气。”话一落地,李德甫立马知道坏了。 这段日子以来,贵妃娘娘也不知是怎的了,在皇上身上是越发的不上心,绿头牌挂起来不说,养心殿也再不见她的影子。 就连他这个当奴才的,都能感受到贵妃娘娘的冷淡,皇上岂会没有觉察? 眼前这一出,又让皇上的期许落空,还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哪! “既是贵妃娘娘差遣你做事,你还在这儿闲磕牙?快去快去,别在这儿杵着!” 两句话便撵了那小宫女,眼瞅着她当真进了乐志轩,李德甫又试探着向黎谨修道:“皇上,这风大雨紧的,还是快些进去吧,免得有伤龙体。” 黎谨修立在院中,望着长春宫正殿进进出出的宫人,沉默不言,面沉如水。 没人知道,这位大周天子,眼下心中作何感想。 雨水淅淅沥沥的自屋檐上滴下,已进了三月,转眼间又冷如深秋。 “贵妃如此贤惠,朕便也不好打搅她,任她忙碌去吧。朕回养心殿了。” 言罢,黎谨修又离了长春宫。她既然这般喜欢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他又何必硬要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偌大一个后宫,所有的嫔妃都是他的女人! 此刻的穆桑榆套了一件银狐毛坎肩,捏着豆蔻的小手正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 四岁的孩子已能开蒙,虽则豆蔻依旧口不能言,但穆桑榆打算先教她读书识字。 豆蔻到底长于皇家,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儿。 她不想孩子被病耽搁,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五六岁了还目不识丁,白担一个金枝玉叶的空名。 上辈子,云筱柔对于和安公主的教养并不怎么上心,养的白白胖胖能讨皇上的欢心也就足够。 毕竟,她总想着自己日后也会诞下皇子公主,并不想让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抢去了自己亲生骨肉的风光宠爱。 黎谨修也曾过问此事,但云筱柔撒娇撒痴,豆蔻不会说话,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这一世,豆蔻既然认了自己当女儿,穆桑榆可不情愿她再当个睁眼瞎。一张大字写了一半,瑞珠便匆匆走来,低声道:“娘娘,适才听院里人说起,皇上来了。但不知怎的,也没进来,也没使人通传,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穆桑榆手下微顿,抬头问道:“不知什么事?” 阿莫摇头,“听外头人说,倒是无事,皇上进来之后,只在院子中站了片刻,连句话也没说。只是荣安公公,拉着送兰花过去的秋雨说了些没要紧的话。” 穆桑榆秀眉轻蹙,思来想去了几回,上辈子自己今日除了在长春宫生闷气,什么也没有做,而今生更是安分守己的带着豆蔻习字罢了,到底又是哪里招惹了这位皇帝? 但她转念一想,今儿可是云筱柔进宫的正日子,别已出了什么变故,自己却还蒙在鼓里,被人拿着做了文章,那可就不好了。 当下,她向阿莫交代了几句,瑞珠点头应命,匆匆出门而去。 穆桑榆又领着豆蔻写了两张大字,眼看小姑娘有些倦了,便搁了笔,替她揉搓着手指,又吩咐宫女端了碗杏仁酪过来。豆蔻倒是与她一个脾气,爱吃甜食,一碗杏仁酪顷刻间就下了肚,小嘴边尽是糖渍。 穆桑榆看着孩子贪吃的模样,心里暖融融的,笑着自宫女手中接过手巾,替孩子擦脸。 正当此刻,阿莫打探了消息回来。 “娘娘,听长街上洒扫的太监说起,那位云常在入宫时淋了一场雨,恰巧就被皇上看到了。皇上虽没言语,却在那儿站立了好一会子功夫。” 穆桑榆闻听此事,原本轻轻凝着的长眉,顿时舒展开来。 哟,原来黎谨修是嫌弃她没有照顾好他这位红颜知己,所以特特儿来登门问罪的啊! 说来倒也是,梁成碧虽被赦免,但这主持六宫事务的权柄暂且尚未归还。 眼下后宫,还是穆桑榆当家。 云筱柔入宫却被雨浇的那般凄惨,偏生黎谨修又看在眼中。 穆桑榆噙着一抹笑意,倒并未很将此事放在心上。 夏侯宇 阿莫瞧着她主子笑的明艳,并无半分在意的样子,便打抱不平道:“小姐,这云常在还真真儿是个狐媚脾气。这才刚进宫呢,就装模作样的扮可怜,还落在皇上眼中。她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这跟着的人竟不知道照顾么,能让自家小主被淋成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她存心的!” 云筱柔是否存心,穆桑榆并不知道,依着上辈子她的心性,倒也不无可能。 她要怎么勾引皇帝博取宠爱,穆桑榆并不关心,但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作为主事的嫔妃,好歹要描补一二,免得陆昊之对自己的恶劣印象加剧。 她美眸流盼,启唇道:“打发人到太医院吩咐一声,炖了驱寒汤药分送新入宫的小主,免得染了风寒病倒。” 阿莫见主子非但不生气,倒还要去照拂那些新人,心中颇为她感到不值,无奈之下,顿足去办差。 口谕传至太医院时,夏侯宇正写医案。 听闻此讯,握着兔毫笔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一滴墨水便落在了书页之上。夏侯宇搁了笔,看着忙着烧汤熬药的一众太医,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了一声,“榆……贵妃娘娘倒是惦记着这些新入宫的小主。” 一旁跟他的徒弟收拾着药材,随口道,“可不是么,如今阖宫里人都说,贵妃娘娘当真是改了性儿了,又温柔又慈和,待底下人极好的。大伙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长春宫里挤,去那边当差。人人都道这宫里贵妃管着,可比贤妃管着时舒坦自在多了。只要差事办好了,不坏了规矩,贵妃娘娘便不来问那么多。不似贤妃,什么都要问一嘴,什么都要攥手心里,恨不得把人管死。如今人都乱传着,贤妃再多禁足几月就好了。” 夏侯宇狭长的眸子里,有微光闪烁。 他抬手,拍了拍徒弟的后脖颈,“长进了,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这脖子倘或挨上一刀,为师可没有本事再给接上。” 这话声量不高,口吻淡淡,震慑力却十足。 小徒弟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但也情知师父不会当真把自己告发出去,只吐了吐舌头。 夏侯宇身份不同于寻常太医,一般的主子根本使唤不动他,这为新小主熬驱寒汤的差事也落不到他们师徒头上。 他却吩咐徒弟收拾了笔墨,起身整了整衣裳。 “风雨突至,贵妃病体未愈,恐再染了风寒,我到长春宫走一趟,请个脉息。” 小徒弟咋舌不已,师父可从来不耐烦与后宫打交道的,多少嫔妃花了大把银钱,想求师父给些养颜方,师父都不屑一顾。 近来倒是稀奇,师父往长春宫跑的是越发勤快了。 倒也不知师父哪里得罪了贵妃娘娘,十次里有九次半娘娘都不给什么好脸色,偏生师父甘之如饴。 闲暇无事时,师父竟还会琢磨些给妇人滋阴养元的丸药来,送到长春宫去。 世上的事儿,就这么蹊跷,让人上哪儿说理去! 夏侯宇戴了斗笠,披着蓑衣,领着小徒弟往长春宫而去。 行至长春宫,请宫人代为通传过。 穆桑榆正在屋中闲着看下雨,忽闻夏侯宇前来拜见,心中有些疑惑,自己不曾派人去叫,连日身上也没什么疾病——便是有,自己也可医治,他来做什么? 本欲说不见,但转念一想,这男人狡诡如狐,花样极多,又是陆昊之的亲信,今儿云筱柔进了宫,别再出什么岔子,便也点头准见。 少顷,就见那颀长的男人身姿,步入房内。 夏侯宇走上来前,在三步之遥处下拜行礼。 “微臣夏侯宇,拜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湿凉的雨气,混着淡淡的药香,直扑向穆桑榆,令她微微侧首。“夏侯太医平身吧,本宫没有传召,太医来此何为?太医院各处忙碌,阁下倒是挺闲的。” 一看见这男人云淡风轻的俊逸面容,穆桑榆便忍不住讥刺两句。 全是他害的,她连着吃了许多日子的清粥小菜了,甚而有时实在嘴馋了,还要偷豆蔻的肉包子吃。 穆桑榆只觉得,自己已同尼姑差不多了。 “皇上抬爱,微臣只需服侍皇上与娘娘两人,平日里相较旁的太医,确实清闲些。” 夏侯宇自然听的出她话中嘲讽,却全盘接收了下来,狭长的眸子轻轻一扫,打量着穆桑榆。 她梳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倾髻,一绺乌发垂在胸前,发髻上只绾着一支珍珠发钗,此外竟更无别样珠翠首饰,瞧来竟是随性自在。 身上一领银狐毛坎肩,水红色妆花通袖夹衫,杏粉色苏绣红杏闹春盖地裙,虽是家常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更显娇媚俏皮。 往昔,夏侯宇也曾远远的见过她,总是满头珠翠,通身绫罗,气势凌人,虽也华美,也俗不可耐,且咄咄逼人。 再听闻了她在宫中的行事作风,欺凌嫔妃、践踏宫人,不择手段的争宠等事迹,夏侯宇只觉心中生厌,甚而不想再听到半分与她有关的消息。 直至那日,她被贤妃诬告中邪,皇帝责令他来诊断时,他才惊觉兴许她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看似隆宠,皇帝也并非全然信她。 看似高位,却也倍受旁人的妒恨算计。 再后来,看到她为了救治小公主,不惜损伤了自己的身子时,夏侯宇恍然,她与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又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今日新选嫔妃入宫,她身为皇帝的贵妃,却还要想着照拂那些即将要来跟她争夺夫君的女人,心底怕是苦涩。 他想靠近她,想护着她。 只是每次见她横眉毛竖眼睛的样子,又总是忍不住逗她。 穆桑榆被这男人的厚脸皮弄的没有办法,要抬出贵妃的架势惩治他,他是黎谨修的心腹动不得,旁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好在,她也惯了夏侯宇这副油盐不进的脾气,索性问道:“今日见本宫,所为何事?” “风雨突至,微臣担忧娘娘凤体受了风寒浸染,特来请脉。” 夏侯宇垂首温言,看似十分恭谨。“本宫无事,你开的药方,也照常吃了。” 穆桑榆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当真有点弄不懂这个男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分明就没有病,他还是往长春宫来的勤快,任凭自己怎么冷嘲热讽,也不为所动。 “娘娘切莫讳疾忌医,还是待微臣看过为好。” 夏侯宇不卑不亢,亦不肯退让半分。 “你!” 穆桑榆有些气结,她是真没见过这般厚颜的男人,风雨交加的天气,他回太医院歇着不好么?偏偏要冒着大雨,过来看她的冷脸。 “你分明知道,本宫并无……” “知道什么?知道娘娘是在装病么?” 夏侯宇骤然抬头,星辰般的眸子直视着穆桑榆的眼眸,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说道。 穆桑榆一张俏脸顿时气嘟嘟的,她咬住了下唇,没有言语。 这夏侯宇当真是个好样的,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她! 本有几分生气,但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倒可以同他商议商议。她也给豆蔻调理了一段时日的身子,小丫头的精神虽是一日比一日好,那点子风寒也早痊愈了,但始终不能开口说话。 穆桑榆不想豆蔻终身都做个哑巴,自己虽也出身医术世家,但久居宫闱,到底所见有限。夏侯宇亦是名门之后,又是当今大周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兴许有些什么不同的法子。 想及此,她平复了心境,不再与他斗气,点头道:“既是夏侯御医情愿献殷勤,那本宫也就领受你的好意了。”便朝阿莫看了一眼。 阿莫会意,取了软枕,将她手腕安放其上,又盖了一条手帕。 夏侯宇听她话里带刺,却面色不改,风清日和的笑着,抬手替她搭脉。 锦帕下的手腕纤细,隔着布料也隐约能察觉那肌肤的柔腻。 夏侯宇只觉她脉搏稳健,元气充盈,不由唇角微挑——倒是听话,有乖乖的服药。 须臾,他收了手,垂眸道:“娘娘身子比先时好了些许,只是日前亏损过剧,还需调养一段时日。待会儿,微臣再开一剂方子,娘娘照着服用就是。” 穆桑榆倒也明白,他给自己开的都是滋阴活血,保养元气的药方,有益无害,只是自己实在讨厌喝苦汤,还是不由自主的轻轻翻了个白眼。 落在夏侯宇的眼中,她凤眸轻翻,当真是妩媚到了极处。 他轻笑不语。 “还有一桩事,本宫想劳烦夏侯御医。” 穆桑榆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 虽则不明白他这段日子总围着长春宫转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不敢指望他能来帮自己,不来敌对她就烧高香了。 不过,这次是为了豆蔻,不是自己的事,想必他还不至于反感。 夏侯宇剑眉轻挑,“娘娘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难得,她竟主动开口求着自己。 穆桑榆便说道:“和安公主口不能言,这件事想必你也知道。本宫想着,孩子一日日大了,终不成一直当个哑巴么?所以,本宫想请夏侯御医为和安诊治。” “娘娘亦是医中圣手,何必假手微臣。” 夏侯宇眸中有精光闪过,浅笑言道。 穆桑榆瞧着他面上的神情,咬了咬唇,不情不愿的道了一句,“本宫自认医术及不上你,还请夏侯御医出手襄助。”谁叫这夏侯宇地位非比寻常,他能来给自己看病那是皇帝特许的,真不想医治豆蔻,自己也勉强不得。 虽不想低这个头,但为了豆蔻,她也忍了。 夏侯宇轻轻一笑,“娘娘如此高看微臣,微臣听命就是。” 这个小气吧啦的男人,就是等着自己这一句是吧! 穆桑榆心中气结,但也懒得理他,朝芸香示意,将豆蔻带了过来。 少顷,豆蔻被奶嬷嬷带了过来。 夏侯宇朝她作了个揖,便为她搭脉,半日又看她舌苔瞳孔。 他一面诊察一面细细打量着豆蔻,只见小姑娘神态安详,十分乖觉,不吵不闹,不觉暗暗点头。 和安公主的事,他之前听说过,也甚是感慨叹息这小姑娘的身世。 原先总听后宫传闻,皇上将和安公主托付给贵妃照料,贵妃却一门心思都在争宠,把孩子丢给了梅嫔,自己全不上心,孩子被照料的很不好。夏侯宇本是十分不齿如此行径,但先前见她不惜损伤自己去救治小公主,今日又为了小公主开口央求自己,足见宫中传闻未必可信。 待诊察之后,夏侯宇言道:“小公主是心疾深重,想必当初怡亲王府剧变,对她刺激过甚,方才如此。公主听觉无碍,又会向称娘娘为‘娘’,声带亦未受损,这是公主自己不愿说话。” 穆桑榆听着,倒觉稀奇,她虽也知豆蔻这段心病与怡亲王府有关,但从未想过这竟是她自个儿不愿说话。 这夏侯宇,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微臣可开些安神的方子给小公主……” 穆桑榆不等听完,便打断了他,“这安神药,本宫也为公主开过,实在没什么效验。” 夏侯宇淡淡一笑,“娘娘不必操之过急,只要公主能得人真心照拂,年岁渐长之后,这病兴许就好了。” 穆桑榆有些怅然,她很想教导豆蔻说话,看她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可听夏侯宇的意思,竟是要等下去了。 她摸了摸豆蔻的头,微微一笑,“好,本宫等得起。”看她笑的温柔妩媚,仿佛慈母光辉,夏侯宇竟有些失神。 此刻,窗外风雨渐停,夏侯宇也不好长久逗留长春宫,留下了药方便告退下去了。 他步出正殿之时,廊下挤了一群小宫女,正偷偷看他,叽叽喳喳的笑闹着,又都红着脸。 这等情形,夏侯宇可是看得多了。 他目不斜视,一步步离了长春宫。 孟嫣在屋中坐着,听到外头动静,不由问道:“她们在外头闹什么呢?什么高兴的事,值得她们笑成这个样子。” 阿莫上来,替她换了一盅参茶,抿嘴笑着回道:“娘娘不知,这夏侯御医可是宫里的热门人物。他医术高明,得皇上看重,又生的那般俊俏,多少宫女都梦寐以求的想嫁给他。甚而有人说,做不成正妻,愿给他当妾呢。奴婢还听过一件宫里的旧事,说是昭阳公主还未出阁时,曾往太医院送亲手绣的香囊作信物。娘娘您猜,这夏侯御医是怎么处置的?” 穆桑榆倒没听过这件事,心念微转,浅浅一笑,“他必定是没有收下了。”那是必然的,若是和昭阳公主定了情,他也不会至今孑然一身,更不会有后面与林燕容的故事了。 阿莫笑道:“不收是没什么稀奇,只是这夏侯御医转眼就把香囊送到了御前,告知了皇上。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呢,不到半年的功夫,就把公主嫁给了远在边关的威远将军。” 穆桑榆颇为讶异,昭阳公主是黎谨修的亲妹子,虽不是一母所生,但兄妹情分尚好。当初她出嫁确实十分仓促,却不知这底下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想来也是,公主看上一个太医,私定终身,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皇室秘而不宣也是常情。 阿莫又道:“近来想是为给娘娘医病,这夏侯御医来咱们长春宫勤快,奴婢看那班子丫头们是动了春心了。别说咱们宫里的人,就是别处当差的姊妹,这两日也是瞅着功夫往咱们这儿来。” 穆桑榆看着阿莫,笑了一笑,“那么你呢?也好大的姑娘了,相中了人家么?若是你也动了这个心思,本宫帮你说和。” 阿莫登时涨红了脸,跺了跺脚,“娘娘又 召见 …… 误会 阿莫 白答应 李德甫 安分守己 黎谨修 护短 阿莫 护短2 李德甫 恋旧 在 关心 他 玫瑰玉露膏 想 嫁祸 被 阴谋 罗 因果 芸香自是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打从她们娘娘到了皇上身边,这些年来皇上眼里还看得见谁? 当初在潜邸时,王爷哪夜不是在她们主子房中过的;入了宫,皇上只要招人侍寝,每次翻的都是娘娘的牌子。 一个才入宫的小常在罢了,皇上怎会为了她,就和娘娘生分? 穆桑榆从面前的菱花镜中,看见了芸香那小心端量的神情,红唇轻轻一弯。 手底下使了两辈子的奴婢,她在想什么,自己当然明白。 正因这样,上辈子自己才会不自量力的把陆昊之当成了丈夫,以妻子身份自居。 如今看来,什么也不是,笑话一场。 穆桑榆没接话,径自拿起平日用惯了的面膏,取了一些在手心揉了,按压在面上。 “昨儿看着院子里的两株芍药不大好了,待会儿差个人去花房交代一声,打发个花匠来瞧瞧,别误了今年的花时。” 随口吩咐了些日常杂务,并没半句扯到皇帝身上。 昨儿晚上那场官司不知最后怎么个了结,要推替死鬼出来,还是让云筱柔白吃一场亏,硬忍了下去,都随梁成碧她们伤脑筋去吧。横竖,是再赖不到她头上来了。 穆桑榆清楚,目下的黎谨修是决然不会有什么闲心思顾及后宫的。 毕竟,上辈子那场烧了大半年的战火,已是迫在眉睫。这一场战争的胜利,为大周争取了近五十年的边陲安宁,更为后来的乾元盛世奠定了根基。 黎谨修身为一位有为之君,自是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眼下的他必是把全副的心思精力都放在这场战事上。 只要黎谨修不来刁难,她便谁也不怕。 上辈子的这段日子,她在干什么呢? 穆桑榆仔细回想了片刻,那时候的云筱柔还在景福宫里吃土,她依然是把所有的情思都扑在黎谨修身上,每日里都挖空了心思仔细服侍,亲自炖了药膳送到养心殿去,为他缓解繁重政务带来的疲惫与压力。 如今想来,千般柔情,不过喂狗。 这辈子,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去吧,她乐得清净自在。 空出来的这段闲暇,她倒是可以好生料理一件死死缠在她心头的要紧事。 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穆长远,弋阳侯府世子,这一次也会领兵出战。 此次战事,哥哥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也坏了一双腿,终生不良于行。虽得了朝廷重赏,且被皇帝钦封为一等护国公,但她深知哥哥从来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如何能够接受往日文武双全、权贵弟子翘楚的自己成了一个一世不能站起行走的残废?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哥哥曾定过一门亲事,是安国公府的三小姐,闺名郑芳初的。 哥哥身子健全时,英姿飒爽,能文能武,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那位郑芳初小姐,也是生的娇花软玉,美人胚子模样,两人还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原本,这倒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只是哥哥伤了腿之后,那位郑姑娘起初还过府来探望,眼见医治无望,便逐渐绝了踪迹,之后竟传出她与安阳侯世子出双入对的桃色消息来。 上辈子,这信儿传到穆桑榆耳中,她哪里忍得下这口气,雷霆大怒之下竟从宫里派人回府,把当初两家交换的信物表礼统统丢到了安国公府门前,尽情羞辱了那郑芳初一顿,逼着退了这门亲事。这事之后,哥哥日渐消沉,脾气也越发乖戾跋扈,竟至无人能管,而她在深宫之中,自也鞭长莫及,劝说不得。 想来,后来哥哥犯下那些糊涂事,是否就与此有关呢? 念起兄长,穆桑榆只觉眸子微微有些湿热。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给她亲情温暖,便唯有兄长穆长远了。 母亲早逝,那时候她才只有六岁,父亲忙于公务又是个男人,便将一双儿女都交给了嬷嬷们照料。 他们兄妹二人可谓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着长大。 弋阳侯府管教子女甚严,幼年时的穆桑榆常被女先生责备。挨了罚,她便抹着眼泪,被哥哥带着到后院里摘桑葚吃。 初夏午后,日头穿过桑树,落下点点的金,她仰头看着哥哥矫健的身姿一跃攀上桑树,摘下那浓紫色的果子丢给她。 哥哥灿烂的笑容,桑葚蜜甜的滋味儿,萦绕在她心头,两世都还清晰如初。 这段亲情,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是以,后来哥哥出事,她才会大发雷霆,不顾忌讳,也要为哥哥出了这口恶气。但当时是痛快了,她也在前朝后宫落下了一个恃宠而骄的奸妃骂名。 她倒是不曾后悔,但哥哥当真也痛快了么? 那之后,穆长远是越发的消沉了,他一世未娶,最后还病死在了牢中。 这辈子,她绝对不能再让哥哥走上这条绝路了。 这段日子,各种事纷至沓来,她全然不得空闲,有时深夜念起,思前想后便觉哥哥的腿伤或许便是一切的根源。 他从来便是京中俊才,名门淑女趋之若鹜的求亲佳偶,如何能忍受自己成了个残废?! 何况,在穆桑榆看来,若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那值得。 为黎谨修守天下,那不值得。 只是,她也只是个深宫妇人,自进了这红墙之内,便再离不得一步,西南边陲远在千里之外,她又不懂什么行军打仗,又能如何? 想来想去,旁的或许不能,她倒是可以依着上辈子哥哥腿伤的症状,调配一副伤药,给哥哥带上。上辈子,哥哥残疾之后,她也曾费了无数心神,看了许多医书。但饶是她尽得外祖真传,哥哥回京之时那伤已拖延了太多时日,什么灵丹妙药都见效甚微。 这一世,她提前做好,再配合她的灵医脉息,激发药物的效力,让哥哥随身带着,如再受伤当时便用,想必可以奏效。 距离穆长远出征还有段日子,她尚有余地。 穆桑榆便打定了主意,这几日就在宫中调配伤药,旁的一概不理,至于那些围着云筱柔转的人,更是离的越远越好。 也因此,夏侯宇再度拜访长春宫时,便吃了个闭门羹。 “夏侯御医,我们娘娘交代了,近来她精神渐好,虽还有些倦怠,但想来已无大碍。夏侯御医是服侍皇上的人,还当以皇上龙体为要。娘娘不敢久久耽搁御医,往后就不必再来长春宫问诊了。” 芸香站在长春宫门前,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凝望着夏侯宇,眼神之中流露出几许赞赏之意。 不知怎的,娘娘忽然就发话,再不许夏侯御医踏进长春宫门槛半步,更不准长春宫的人与他有什么私相往来。 当真是可惜了,她们天天闷在这深宫之中,能见着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侍卫,那些个太监只能算半个男人。 皇帝固然风流潇洒,俊美无俦,但他是娘娘的,那当然是不能乱看。 至于侍卫,宫女们等闲不能随意接触,平日里也难有什么交集。 好容易来了个养眼的男人,可惜还没看上几次,娘娘就不许他再来了。 身为长春宫的大宫女,芸香当然不会小眼薄皮的看见个似模似样的男人就陷了进去,只是宫女儿们的生活从来枯燥无聊,能调剂一二也是好的。 穆桑榆不想见他? 夏侯宇剑眉微拧,淡淡言道,“贵妃娘娘凤体尚且欠安,如何就能停医断药?何况,之前是皇上命微臣来为娘娘医治的,如今娘娘并未大安,微臣便就此不来,日后皇上问起,怕是要怪罪微臣躲懒懈怠,推脱职责,微臣担待不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穆桑榆为何忽然就不愿见他了?她的绿头牌还在敬事房挂着,依旧还要抱病避宠,如何就再不许他诊治? 何况,还有和安公主的那段心病。 芸香浅笑,“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余下的奴婢也不知情。只是娘娘说了,她会向皇上奏明原委,再从太医院调拨一位太医过来。夏侯御医医术精湛,手腕高明,娘娘不敢多多劳烦。” 虽是宫女口中的转述,可夏侯宇还是听出了穆桑榆那冷淡嘲讽的意味。 他俊脸微沉,竟上前一步,“还请姑娘通禀,夏侯宇求见贵妃娘娘。” 不知怎的,他有些心慌,急切的想要见她一面,听她亲口说个明白。 夏侯宇深得黎谨修信赖,在这宫里地位非同一般,若是换做别的嫔妃手下的人,或者也就让步了。 但芸香可是贵妃的得力臂膀,自是不会堕了长春宫的气势。 她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笑道,“娘娘此刻不想见人,还请御医莫要为难奴婢,阁下请回吧。” 看着眼前身量娇小、却丝毫不肯退让的小宫女,夏侯宇一时却也没了法子。无论地位再如何超然,他到底只是个御医,自是不能硬闯嫔妃宫闱。 “罢了,既是娘娘不愿见微臣,那么还请姑娘将这瓶丸药转呈给娘娘。这药……” “夏侯御医,”芸香不待他说完,便率先打断了他,“我们娘娘还交代了,这不是份例里的物件儿,往后也不准再往里传递,免得坏了规矩,落人口舌。” 原想递出去的药瓶,就这么僵在了手中。 夏侯宇倏地收回手去,藏于袖中隐隐捏紧了那药瓶,指尖泛出了青白。 半晌,他拱了拱手,一字未发,扭身大步离开。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怒了她? 前回虽说言行略无礼了几分,但总归并不算十分出格,她当时也不见怎么生气。 怎么今日竟是长春宫的门也不准他进了? 甚而连和安公主的病,也不必他再来照看。这几日他都在太医院私人寓所之中熬制药物,并不曾出来一步,更遑论去招惹她了。 瓶中的丸药,便是他这几日新近为她所制。 穆桑榆是天生的灵医脉,可谓是天生地长的学医材料,但这脉息却有一桩隐患,便是极其耗损真元。若不仔细调理,谨慎处置,甚而会有损寿元。 看她先前一则为着装病避宠,二则为了救治和安公主,一再催动脉息,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莽撞至此,实在令人无法不担心。 这味丸药,是他费了数年心血,查阅了无数医书,前后试验了不知多少次,近来才算得了这么一瓶。 只望着能亲手交给她,好让她保养身子,今日却连面儿都见不着了。 一路回至太医院,才踏入大门,里面沸腾的议论声响顿时为之一静。 无数道目光落在了夏侯宇身上,既有怕的,亦有好奇探究的,更有幸灾乐祸的。 夏侯宇心里起疑,面上倒依旧是风轻云淡,也没理会这些人,径自回了自己的寓所。皇帝待他不同寻常,他年纪轻轻便做到了院判,太医院里自是不乏眼红嫉妒之辈。 才走进小院之中,就见着慎刑司的两个主管矗立阶下,自己的徒弟路玄明站在一旁,一脸冷淡。 “不知二位至此,有何贵干?” 夏侯宇淡淡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太监堆里好人少,这慎刑司在贤妃梁成碧的手下更是没少兴风作浪,之前太医院里那个被拿出去顶包的小医官,便是他们的手笔。 只是夏侯宇向来不搀和后宫的争斗风波,与他们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慎刑司主管是个中年胖子,朝他拱了拱手,便腆着肚子道,“夏侯御医,您这位高足与后宫林常在遇害一案有所牵扯。如今我等奉了贤妃娘娘的号令,请他到慎刑司问些话。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夏侯宇看了路玄明一眼,赫然想起那日在院中看他和一个宫女密谈的情形。 “我这徒儿从来只在太医院里当差,整日连太医院的门都不曾迈出一步,怎会与后宫嫔妃有什么牵连,这里面怕是有些误会。”那胖子咧嘴一笑,态度趾高气扬,“夏侯先生说笑了,咱们慎刑司办差那一向是有凭有据。现如今林常在的前掌事宫女银翘指证了您这位高足,口口声声就是从他手中接的东西。这么着,咱们怎么也得请他过去走一趟了。您放心,只是问问话,看在您面儿上,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平日里这些太医、侍卫总是看不起他们,背地里骂他们是阉货。可今儿怎么着,还不是落到他们这些太监手里。 “那如是我不许呢?” 夏侯宇才不信他这些鬼话,慎刑司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进去了不脱个三层皮,那是无论如何也出不来的。 虽则他也觉那日情形不对,但这天底下的师父,就没有不护短的。“那您可真是为难咱们了,咱们知道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咱们这帮当奴才的得罪不起。但是,咱们可也是听了娘娘的号令,按着规矩办事儿。不如这样,咱们各自退让一步,您这位徒弟今儿就跟咱们走。我崔公公也跟你保证,进了慎刑司不会碰他一下。问明白了,就全须全尾的还给您,您看怎么样?” 崔主管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言语之中却也不敢很得罪了他。 毕竟,皇帝待夏侯宇格外不同,即便这事儿自己占理,将来他到皇上跟前吹点邪风,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夏侯宇沉吟不语,在心中来回斟酌。 “师父,徒儿随他们去。” 路玄明不愿他师父为难,率先出声,又转向那两人道,“这件事与我师父无干,不要牵扯旁人。” 崔主管巴不得他这一声,忙道,“不愧是夏侯御医一手调理出来的徒弟,就是明事理。那么,夏侯御医,您这徒弟咱们就暂且带走了,问明白了就放他回来。” 当下,路玄明便随着两个太监出了太医院。 独留夏侯宇一人立在院中,看着那一地余晖残照。 半晌,他走回室内,打开书奁,自里面取出一封密信。 他原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若非家族重托,他也不会甘愿入宫称臣,服侍帝王。 当然,他不否认,这也有一丝丝的私心在里面。 入宫之后,确实有不少嫔妃前来示好拉拢,但他素来不喜蝇营狗苟、权势纷争,便一向游离于后宫是非之外。 只是他没曾料到,几次三番的教诲告诫,这小徒儿还是没能听进去,到底是没有忍住动了手。 这件事,实则也是一报还一报。 当初云氏闹出中毒闹剧时,那位被拉出去当替罪羊的小医官就是路玄明的堂弟。 小人物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就可以随意顶包践踏? 计策 芸香看着夏侯宇自长街远去,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长吁一声,扭身回了宫中。 踏进长春宫内殿的门,冲面便是浓郁的药味儿,芸香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 阿莫抱着一大捆药材,从库房里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见了她便埋怨,“你可回来了,这里都要忙翻了,一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才够使。” 芸香做了个鬼脸,“还不是那位夏侯大人实在难打发,好容易才送走呢。死说活说都不肯,定要见娘娘一面。” “本宫见他做什么,他又不好看。”穆桑榆坐在嵌理石红木螺钿大圆桌旁,只穿了一袭素面绸缎长袍,头发清清爽爽的挽了个纂儿,扎了一根头绳,连一支发钗绢花也没戴,正在黄铜秤上不住的加减着各样药料。 阿莫和芸香听了,对望了一眼,心里都不由道,这夏侯宇也算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了,同咱们皇上比,也就在伯仲之间。娘娘连他都嫌弃,那只怕这世上也没几个能入眼的男子了。 “姐姐眼光还真高,妹妹倒是觉得,这位夏侯先生模样不错。” 白玉心坐在下方的一张小杌子上,正在地下拿药杵捣着什么,含笑说道。 今儿一早起来,穆桑榆便吩咐人开了库房,取了这些年收着的所有药材,预备为哥哥调制伤药,对外便只说身子不好,在宫中静养,闭门不出。 长春宫里所有能用上的人都派上了用场,白玉心听闻此事,也赶了过来打下手。就连小豆蔻,虽口不能言,也捣着两条小腿儿,来来回回跑着递送药材。 养了这段日子,小丫头胖了不少,圆滚滚的身子跑起来,实在憨态可掬。 “哼,小妮子,你还懂看男人了?姐姐告诉你,这男人好看根本没用。” 穆桑榆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可不想说夏侯宇的好话。黎谨修,夏侯宇,她一定谨记这次的教训,离他们越远越好,免得再沾上什么霉运。 尤其这个夏侯宇,外头看着人模狗样,原来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比黎谨修还可恶。 行,他城府深,手腕强,她自愧弗如,那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她就这样,在长春宫里和小姐妹做些琐碎事,打发时光,聊着这些人的闲话,也是静好岁月。 “那姐姐以为,什么样的男人才有用?” 白皙细瘦的手腕停了下来,白玉心只觉手臂有些酸了,放了药杵,含笑看着孟嫣。 “那当然得是……呸,坏透了的丫头片子,想哄我说出什么来?” 穆桑榆笑骂了一句,心境倒是松快的。 她们都是进了宫的嫔妃,聊这些个其实也无济于事,不过是过嘴瘾罢了。 “那皇上呢?” 白玉心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她很想知道穆桑榆对皇帝其实是个什么心思。才选秀那会儿,在储秀宫里她就时常听传言,贵妃娘娘善妒好醋,经年累月的霸占皇帝,不许任何嫔妃靠前。 然则这事听在她耳中,那便是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喜欢的男人自是不愿看别的女人靠近,这是人之常情。 敢顶着不守妇德的骂名,将满腹情思表达出来,那是性情中人,好过那些矫揉造作、装模作样的人万倍。 但进宫这些日子了,她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姐姐恋着皇上。 虽说之前的事,她很为姐姐抱不平,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皇上?皇上不是好好的在养心殿。” 穆桑榆全神贯注的看着黄铜秤上的药材,仔细斟酌用量,仿佛一点儿没把白玉心的话听进去。 “妹妹是想问姐姐,皇上算是有用的男人么?” 这算什么傻问题? 穆桑榆晲了白玉心一眼,却见她笑意盈盈,眸光清澈,正望着自己。 “皇上是大周国君,那当然是有用,大大的有用。” 提起黎谨修,穆桑榆有些心烦,随口敷衍了一句。 眼下她有正事要忙,懒怠去想他的事情,何况也没什么好想的。 白玉心善体人意,瞧出她心情不悦,也就不曾多问,转了话锋,“这云常在好容易拔了个头筹,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巧成拙了。只是不知,接下去又会是谁补上去了。” 爱谁是谁。 穆桑榆没有接话,也并不在意这些事。 上辈子此时,黎谨修忙于军情国事,根本无心顾及后宫,足足一月连后宫的门都没踏入一步。那时云筱柔尚被她发配在景福宫,其余的嫔妃本来就是陪衬,从来也没入过黎谨修的眼,更没近过他的身。更重要的是,彼时她一直守在养心殿,旁人即便有心也不敢上前。 这辈子,她可不会再上去讨嫌了,云筱柔虽病着不能动,但保不齐就会有什么张筱柔、李筱柔冒出来。此次新选嫔妃,除了那才入宫就被皇帝贬黜了的倒霉蛋儿宋溪月,和自己身边当神仙的白玉心,余下还有常在韩晓梅、答应刘妙宜及沈招慧。 穆桑榆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扒拉了一下,好似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此外还有宫中原有的嫔妃。 这一世,她乐得冷眼旁观看热闹,那养心殿还不知有多少场好戏要上演呢。 “二位主子说侍寝的事儿,奴婢才从敬事房回来,听管事儿的公公说,御前传下了消息,把后宫所有主子娘娘们的绿头牌都挂了起来。皇上亲口吩咐的,若是再有自作主张的,必定严惩不贷。” 白玉心的贴身宫女红豆,从外头进来,正听两人说侍寝的事,便插了一句嘴。 穆桑榆有些讶异,这在之前可是前所未有。 虽则这些年来,黎谨修本就不是个纵情声色、沉溺后宫的君主,这些年来他也几乎没招幸过旁人,但那大半还是因着有她从中作梗。 如今她撒手不管了,黎谨修怎么自己唱了这一出? 穆桑榆心念微转,片刻便明白了过来。 黎谨修自襁褓之中便被封为王爷,自幼深得先帝宠爱,天纵英才,人中龙凤,从记事起便被人高高捧着,及至登基诛杀摄政王,平定内乱,大权在握。这青年天子眼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以为凡事无不尽在掌握之中,怎会容许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梁成碧之前的举动,算是触了他的逆鳞。 穆桑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梁成碧、云筱柔这可都是上辈子在后宫里翻云覆雨的人物,怎么如今没她搅局,倒是越发的没长进了? 阿莫瞅着她的脸色,笑道,“这下好了,那起人也算歇了心了,皇上这段日子可是谁也不会招幸了。” “国事忙碌,理当如此。” 淡淡的道了一句,穆桑榆重又低头摆弄那些药材。 自这日起,长春宫门户紧闭,只有时打发人到太医院寻觅药材。 宫里人瞧着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入长春宫,都各自称奇。 因着人人皆知,贵妃娘娘精通医术,有时长春宫人生些病痛,竟是不必去太医院请太医的,便私下议论着,贵妃娘娘的病怕是不大好了。外头这些风言风语,穆桑榆一概没有理会,只一门心思的为哥哥调制伤药。 依着上一世的进展,大概多不过十日,黎谨修便一定会驾临长春宫,告知她此事。 她必要赶在那之前,将伤药制好。 又过了两日,阿莫自外打听了消息,慎刑司问明白了玫瑰玉露膏一案。 路玄明向慎刑司坦诚,那罐玫瑰玉露膏确实是他所制,银翘前来问询时,他为图钱财,便将此物交给了银翘。 余下的,便一无所知。 他自称与云筱柔并无仇怨,只为求财,那罐膏是他模仿师父的习作,药料用度上难免有些分寸拿捏不当。 而云筱柔居然会拿去涂抹全身,也是他所料未及,方才闹出那般大的动静。 慎刑司审来审去,也没查出别的缘由来。原本依着贤妃梁成碧的吩咐,是要他们想方设法把这件事硬与长春宫挂上关系,然而这群太监忙活了几日,却什么证据也没寻着。路玄明又是夏侯宇的徒弟,看在夏侯宇的份上,他们也不敢闹的太过,只好草草结案。 这案子,路玄明虽是犯了宫规,但林燕容也是有错在先,慎刑司倒不敢各打五十大板,还是呈到了梁成碧面前。 梁成碧头疼不已,又甚觉闹心,这个林燕容入宫一件事儿没办成,倒是先惹了一堆乱子,自己只剩跟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了。 然则事已至此,她们好歹算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要紧的还是搬倒穆桑榆,再怎么不情愿她也只能捏着鼻子又替云筱柔擦了一回屁股。 好在黎谨修这段时日心思都在朝政上,根本没工夫管后宫的事,她便自作主张罚了那路玄明三个月的俸禄,放他回太医院,交夏侯宇严加管教。 至于云筱柔,只禁了她一个月的足——横竖她也躺着养病,能不能出来都没妨碍。 这般处置,既在面儿上圆了场,又照顾了夏侯宇的面子,最要紧的是也算替云筱柔遮蔽了过去。 梁成碧自以为,自己这长袖善舞的本事很是高明。 待案子了结,梁成碧吩咐春晴选了几样补品带了,乘了步辇往永寿宫而去。虽则黎谨修叫她在翊坤宫闭门思过,但如今皇帝不进后宫,也没下严令看管,自也没人追究。 到了永寿宫,宫女通传之后,秀芝便请她进去。 银翘已被打入慎刑司做苦役,林燕容身边无人可用,只好还是把秀芝提了起来。 秀芝前头挨了一顿板子,到现下也没好利索,一瘸一拐的引了梁成碧进去。 入得内室,梁成碧便觉冲鼻的药味儿。 走到床畔,秀芝撩起帐子,低声道,“小主,皇贵妃娘娘来看您了。” 梁成碧打眼儿望去,只见云筱柔浑身都敷着草药,一张脸也被包裹着,两片唇肿的极高,像极了笼屉上的一块发糕。虽是心中早有预备,但亲眼看见这幅情形,梁成碧仍旧忍不住的嘴角抽搐。 云筱柔弄成这幅狼狈相,近段时日是再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梁成碧本在心中盘算着,怎么想法子买通了御前的宫人,在皇上跟前说几句云筱柔的好话,引得皇上前来探视,看着她病中憔悴模样,必会动了男人那怜爱之情。 只是今儿一瞧她这样子,病西施是算不上了,病狗尸还差不多。 梁成碧暗暗恼恨云筱柔,越发觉着她烂泥不上墙,只会拖累自己。 “妹妹不能起身,还望姐姐见谅。” 云筱柔那软踏踏的嗓音,无力响起。 经过这段日子的诊治,她的病总算好了几分,能开口说句囫囵话了。 “妹妹切莫多礼,咱们姐妹之间,哪里还用的着论这个!” 梁成碧心中虽不耐烦,嘴上还是敷衍一二,说了几句寒暄客套话,话锋一转便兜到了这案子上。一桩误会。夏侯御医的医术一向高明,谁知教出来的徒弟竟这般糊涂。调配个面膏,也能出了岔子。又阴差阳错的,那面膏到了妹妹手里。妹妹也千不合万不合,竟拿它抹遍全身,这才闹出这段祸事来。如今姐姐已罚了那小医官三个月俸禄,交由夏侯御医严加管教,又吩咐太医院拿出最上等的药材来给妹妹医治。妹妹且安心,不过是一时飞灾。” 三言两语,梁成碧说明白原委,笑了笑又道,“只是妹妹病的可惜了,不然这会子妹妹已得了皇上的恩宠,位分怕也提了一层。眼下这等,也只好再等着了。” 说着,见云筱柔眸光轻转,流泻出不甘的神色来,梁成碧忙又道,“妹妹且听姐姐一言,那日你虽在里头躺着,外头的情形想必你也听的清楚。皇上对贵妃可是信赖有加,连太妃娘娘的话都没听进去,显然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倘或妹妹死咬着不放,倒令皇上觉着妹妹不识大体。不若就此罢了,还能在皇上心里落个宽仁大度的好印象,来日方长呢。” 听着梁成碧那蛊惑人心的言语,云筱柔眼中那憎恨的光芒逐渐熄灭。 片刻,她才又轻轻说道,“多谢姐姐指点,妹妹都记在心上。妹妹如今这般模样,不能伺候皇上,就仰赖姐姐多多在皇上面前美言了。” 我替你美言?! 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还替你美言! 心中虽是这般抱怨,梁成碧面上还是挂着温婉抚慰的笑意,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方才起身离去。待梁成碧走后,云筱柔躺在床上,恨的咬牙切齿,又满腹狐疑。 这件事,若说同穆桑榆没有关系,杀了她也不信! 穆桑榆可是书中最大的反派配角,对于身为女主角、并抢去了皇帝的自己,简直恨不得食肉寝皮。 她从来不会有什么皮肤疾病,怎的偏生就在侍寝的节骨眼上,抹了那劳什子玉露膏就成了这幅模样。 那本破小说是怎么回事,书里助女主角美容养颜的神药,如今竟成了毁她的毒药! 书里写那穆桑榆精通医理药术,要在这上面动手脚来谋害她,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是,玫瑰玉露膏是路玄明所做,路玄明又是夏侯宇的徒弟,正是如此她才放心大胆的涂抹,谁知还是出了问题。 也许,这一出是她太过激进了,就该先把夏侯宇收入麾下,再行事才对。 穆桑榆医术精湛,她身边若没有个高明的太医护着,宫廷生涯可还真是胆战心惊。如今男主角黎谨修无暇顾及后宫倒也是好事,她可以徐徐图之,先收拢了夏侯宇,再慢慢的对付穆桑榆,占据黎谨修的心。 云筱柔在心中筹谋,满面阴沉之色。 梁成碧离了永寿宫,乘着步辇在长街上缓缓前行。 春风和暖,抚在面上,颇为惬意。 “春日了,可这后宫还跟冬日里一般荒凉。” 梁成碧的无心之言,却道出了她眼下心境。 皇帝不来,这后宫便永远都是座大冰窖,也唯有那长春宫四季如春。 “这常在还当真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货色,入宫前闹得飞火流星,入宫后却狼狈至此,这次毁在谁手里都还闹不明白。枉费本宫之前费尽心思,替她散布那些传言。如今连宣和太妃也避开了,越发没有指望。” 之前那什么未进宫就蒙皇上宠幸的言论,实则都是翊坤宫散出去的。本是为着刺激穆桑榆,没想到穆桑榆如没听到一般,倒险些被皇帝抓住。 “娘娘切莫灰心,常在虽不济事,还有旁人呢。韩常在和刘答应来求见了几次,只是娘娘不得闲没见她们。还有几位主子,想走娘娘的门路。” 春晴跟在一旁,低声说道。 “呵,本宫能有什么门路给她们走。” 梁成碧冷笑了一声,又道,“你见过了,人可都还成么?别又似云筱柔一般,外强中干的货。” 春晴回道,“奴婢见过,韩常在性子柔婉,刘答应模样生的极好,尤其那眉眼倒还真有几分像长春宫的那位。” “好,”梁成碧眯细了眼眸,唇角一勾,“御前的门路,本宫替她们疏通。余下的,本宫可就等着看好戏了。” 这男人嘛,还不就贪图个新鲜? 黎谨修就算是真龙天子,年少英才,那也还不就是个男人。 他宠了穆桑榆那么多年,早该不新鲜了。 勤政殿中,黎谨修面沉如水,高坐于龙椅之上,凝视着殿下的几名大臣。 抓人 平日里这些太医、侍卫总是看不起他们,背地里骂他们是阉货。可今儿怎么着,还不是落到他们这些太监手里。 “那如是我不许呢?” 夏侯宇才不信他这些鬼话,慎刑司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进去了不脱个三层皮,那是无论如何也出不来的。 虽则他也觉那日情形不对,但这天底下的师父,就没有不护短的。“那您可真是为难咱们了,咱们知道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咱们这帮当奴才的得罪不起。但是,咱们可也是听了娘娘的号令,按着规矩办事儿。不如这样,咱们各自退让一步,您这位徒弟今儿就跟咱们走。我崔公公也跟你保证,进了慎刑司不会碰他一下。问明白了,就全须全尾的还给您,您看怎么样?” 崔主管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言语之中却也不敢很得罪了他。 毕竟,皇帝待夏侯宇格外不同,即便这事儿自己占理,将来他到皇上跟前吹点邪风,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夏侯宇沉吟不语,在心中来回斟酌。 “师父,徒儿随他们去。” 路玄明不愿他师父为难,率先出声,又转向那两人道,“这件事与我师父无干,不要牵扯旁人。” 崔主管巴不得他这一声,忙道,“不愧是夏侯御医一手调理出来的徒弟,就是明事理。那么,夏侯御医,您这徒弟咱们就暂且带走了,问明白了就放他回来。” 当下,路玄明便随着两个太监出了太医院。 独留夏侯宇一人立在院中,看着那一地余晖残照。 半晌,他走回室内,打开书奁,自里面取出一封密信。 他原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若非家族重托,他也不会甘愿入宫称臣,服侍帝王。 当然,他不否认,这也有一丝丝的私心在里面。 入宫之后,确实有不少嫔妃前来示好拉拢,但他素来不喜蝇营狗苟、权势纷争,便一向游离于后宫是非之外。 只是他没曾料到,几次三番的教诲告诫,这小徒儿还是没能听进去,到底是没有忍住动了手。 这件事,实则也是一报还一报。 当初云氏闹出中毒闹剧时,那位被拉出去当替罪羊的小医官就是路玄明的堂弟。 小人物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就可以随意顶包践踏? 芸香看着夏侯宇自长街远去,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长吁一声,扭身回了宫中。 踏进长春宫内殿的门,冲面便是浓郁的药味儿,芸香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 阿莫抱着一大捆药材,从库房里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见了她便埋怨,“你可回来了,这里都要忙翻了,一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才够使。” 芸香做了个鬼脸,“还不是那位夏侯大人实在难打发,好容易才送走呢。死说活说都不肯,定要见娘娘一面。” “本宫见他做什么,他又不好看。”穆桑榆坐在嵌理石红木螺钿大圆桌旁,只穿了一袭素面绸缎长袍,头发清清爽爽的挽了个纂儿,扎了一根头绳,连一支发钗绢花也没戴,正在黄铜秤上不住的加减着各样药料。 阿莫和芸香听了,对望了一眼,心里都不由道,这夏侯宇也算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了,同咱们皇上比,也就在伯仲之间。娘娘连他都嫌弃,那只怕这世上也没几个能入眼的男子了。 “姐姐眼光还真高,妹妹倒是觉得,这位夏侯先生模样不错。” 白玉心坐在下方的一张小杌子上,正在地下拿药杵捣着什么,含笑说道。 今儿一早起来,穆桑榆便吩咐人开了库房,取了这些年收着的所有药材,预备为哥哥调制伤药,对外便只说身子不好,在宫中静养,闭门不出。 长春宫里所有能用上的人都派上了用场,白玉心听闻此事,也赶了过来打下手。就连小豆蔻,虽口不能言,也捣着两条小腿儿,来来回回跑着递送药材。 养了这段日子,小丫头胖了不少,圆滚滚的身子跑起来,实在憨态可掬。 “哼,小妮子,你还懂看男人了?姐姐告诉你,这男人好看根本没用。” 穆桑榆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可不想说夏侯宇的好话。黎谨修,夏侯宇,她一定谨记这次的教训,离他们越远越好,免得再沾上什么霉运。 尤其这个夏侯宇,外头看着人模狗样,原来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比黎谨修还可恶。 行,他城府深,手腕强,她自愧弗如,那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她就这样,在长春宫里和小姐妹做些琐碎事,打发时光,聊着这些人的闲话,也是静好岁月。 “那姐姐以为,什么样的男人才有用?” 白皙细瘦的手腕停了下来,白玉心只觉手臂有些酸了,放了药杵,含笑看着孟嫣。 “那当然得是……呸,坏透了的丫头片子,想哄我说出什么来?” 穆桑榆笑骂了一句,心境倒是松快的。 她们都是进了宫的嫔妃,聊这些个其实也无济于事,不过是过嘴瘾罢了。 “那皇上呢?” 白玉心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她很想知道穆桑榆对皇帝其实是个什么心思。才选秀那会儿,在储秀宫里她就时常听传言,贵妃娘娘善妒好醋,经年累月的霸占皇帝,不许任何嫔妃靠前。 然则这事听在她耳中,那便是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喜欢的男人自是不愿看别的女人靠近,这是人之常情。 敢顶着不守妇德的骂名,将满腹情思表达出来,那是性情中人,好过那些矫揉造作、装模作样的人万倍。 但进宫这些日子了,她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姐姐恋着皇上。 虽说之前的事,她很为姐姐抱不平,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皇上?皇上不是好好的在养心殿。” 穆桑榆全神贯注的看着黄铜秤上的药材,仔细斟酌用量,仿佛一点儿没把白玉心的话听进去。 “妹妹是想问姐姐,皇上算是有用的男人么?” 这算什么傻问题? 穆桑榆晲了白玉心一眼,却见她笑意盈盈,眸光清澈,正望着自己。 “皇上是大周国君,那当然是有用,大大的有用。” 提起黎谨修,穆桑榆有些心烦,随口敷衍了一句。 眼下她有正事要忙,懒怠去想他的事情,何况也没什么好想的。 白玉心善体人意,瞧出她心情不悦,也就不曾多问,转了话锋,“这云常在好容易拔了个头筹,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巧成拙了。只是不知,接下去又会是谁补上去了。” 爱谁是谁。 穆桑榆没有接话,也并不在意这些事。 上辈子此时,黎谨修忙于军情国事,根本无心顾及后宫,足足一月连后宫的门都没踏入一步。那时云筱柔尚被她发配在景福宫,其余的嫔妃本来就是陪衬,从来也没入过黎谨修的眼,更没近过他的身。更重要的是,彼时她一直守在养心殿,旁人即便有心也不敢上前。 这辈子,她可不会再上去讨嫌了,云筱柔虽病着不能动,但保不齐就会有什么张筱柔、李筱柔冒出来。此次新选嫔妃,除了那才入宫就被皇帝贬黜了的倒霉蛋儿宋溪月,和自己身边当神仙的白玉心,余下还有常在韩晓梅、答应刘妙宜及沈招慧。 穆桑榆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扒拉了一下,好似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此外还有宫中原有的嫔妃。 这一世,她乐得冷眼旁观看热闹,那养心殿还不知有多少场好戏要上演呢。 “二位主子说侍寝的事儿,奴婢才从敬事房回来,听管事儿的公公说,御前传下了消息,把后宫所有主子娘娘们的绿头牌都挂了起来。皇上亲口吩咐的,若是再有自作主张的,必定严惩不贷。” 白玉心的贴身宫女红豆,从外头进来,正听两人说侍寝的事,便插了一句嘴。 穆桑榆有些讶异,这在之前可是前所未有。 虽则这些年来,黎谨修本就不是个纵情声色、沉溺后宫的君主,这些年来他也几乎没招幸过旁人,但那大半还是因着有她从中作梗。 如今她撒手不管了,黎谨修怎么自己唱了这一出? 穆桑榆心念微转,片刻便明白了过来。 黎谨修自襁褓之中便被封为王爷,自幼深得先帝宠爱,天纵英才,人中龙凤,从记事起便被人高高捧着,及至登基诛杀摄政王,平定内乱,大权在握。这青年天子眼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以为凡事无不尽在掌握之中,怎会容许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梁成碧之前的举动,算是触了他的逆鳞。 穆桑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梁成碧、云筱柔这可都是上辈子在后宫里翻云覆雨的人物,怎么如今没她搅局,倒是越发的没长进了? 阿莫瞅着她的脸色,笑道,“这下好了,那起人也算歇了心了,皇上这段日子可是谁也不会招幸了。” “国事忙碌,理当如此。” 淡淡的道了一句,穆桑榆重又低头摆弄那些药材。 自这日起,长春宫门户紧闭,只有时打发人到太医院寻觅药材。 宫里人瞧着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入长春宫,都各自称奇。 因着人人皆知,贵妃娘娘精通医术,有时长春宫人生些病痛,竟是不必去太医院请太医的,便私下议论着,贵妃娘娘的病怕是不大好了。外头这些风言风语,穆桑榆一概没有理会,只一门心思的为哥哥调制伤药。 依着上一世的进展,大概多不过十日,黎谨修便一定会驾临长春宫,告知她此事。 她必要赶在那之前,将伤药制好。 又过了两日,阿莫自外打听了消息,慎刑司问明白了玫瑰玉露膏一案。 路玄明向慎刑司坦诚,那罐玫瑰玉露膏确实是他所制,银翘前来问询时,他为图钱财,便将此物交给了银翘。 余下的,便一无所知。 他自称与云筱柔并无仇怨,只为求财,那罐膏是他模仿师父的习作,药料用度上难免有些分寸拿捏不当。 而云筱柔居然会拿去涂抹全身,也是他所料未及,方才闹出那般大的动静。 慎刑司审来审去,也没查出别的缘由来。原本依着贤妃梁成碧的吩咐,是要他们想方设法把这件事硬与长春宫挂上关系,然而这群太监忙活了几日,却什么证据也没寻着。路玄明又是夏侯宇的徒弟,看在夏侯宇的份上,他们也不敢闹的太过,只好草草结案。 这案子,路玄明虽是犯了宫规,但林燕容也是有错在先,慎刑司倒不敢各打五十大板,还是呈到了梁成碧面前。 梁成碧头疼不已,又甚觉闹心,这个林燕容入宫一件事儿没办成,倒是先惹了一堆乱子,自己只剩跟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了。 然则事已至此,她们好歹算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要紧的还是搬倒穆桑榆,再怎么不情愿她也只能捏着鼻子又替云筱柔擦了一回屁股。 好在黎谨修这段时日心思都在朝政上,根本没工夫管后宫的事,她便自作主张罚了那路玄明三个月的俸禄,放他回太医院,交夏侯宇严加管教。 至于云筱柔,只禁了她一个月的足——横竖她也躺着养病,能不能出来都没妨碍。 这般处置,既在面儿上圆了场,又照顾了夏侯宇的面子,最要紧的是也算替云筱柔遮蔽了过去。 梁成碧自以为,自己这长袖善舞的本事很是高明。 待案子了结,梁成碧吩咐春晴选了几样补品带了,乘了步辇往永寿宫而去。虽则黎谨修叫她在翊坤宫闭门思过,但如今皇帝不进后宫,也没下严令看管,自也没人追究。 美言 到了永寿宫,宫女通传之后,秀芝便请她进去。 银翘已被打入慎刑司做苦役,林燕容身边无人可用,只好还是把秀芝提了起来。 秀芝前头挨了一顿板子,到现下也没好利索,一瘸一拐的引了梁成碧进去。 入得内室,梁成碧便觉冲鼻的药味儿。 走到床畔,秀芝撩起帐子,低声道,“小主,皇贵妃娘娘来看您了。” 梁成碧打眼儿望去,只见云筱柔浑身都敷着草药,一张脸也被包裹着,两片唇肿的极高,像极了笼屉上的一块发糕。虽是心中早有预备,但亲眼看见这幅情形,梁成碧仍旧忍不住的嘴角抽搐。 云筱柔弄成这幅狼狈相,近段时日是再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梁成碧本在心中盘算着,怎么想法子买通了御前的宫人,在皇上跟前说几句云筱柔的好话,引得皇上前来探视,看着她病中憔悴模样,必会动了男人那怜爱之情。 只是今儿一瞧她这样子,病西施是算不上了,病狗尸还差不多。 梁成碧暗暗恼恨云筱柔,越发觉着她烂泥不上墙,只会拖累自己。 “妹妹不能起身,还望姐姐见谅。” 云筱柔那软踏踏的嗓音,无力响起。 经过这段日子的诊治,她的病总算好了几分,能开口说句囫囵话了。 “妹妹切莫多礼,咱们姐妹之间,哪里还用的着论这个!” 梁成碧心中虽不耐烦,嘴上还是敷衍一二,说了几句寒暄客套话,话锋一转便兜到了这案子上。一桩误会。夏侯御医的医术一向高明,谁知教出来的徒弟竟这般糊涂。调配个面膏,也能出了岔子。又阴差阳错的,那面膏到了妹妹手里。妹妹也千不合万不合,竟拿它抹遍全身,这才闹出这段祸事来。如今姐姐已罚了那小医官三个月俸禄,交由夏侯御医严加管教,又吩咐太医院拿出最上等的药材来给妹妹医治。妹妹且安心,不过是一时飞灾。” 三言两语,梁成碧说明白原委,笑了笑又道,“只是妹妹病的可惜了,不然这会子妹妹已得了皇上的恩宠,位分怕也提了一层。眼下这等,也只好再等着了。” 说着,见云筱柔眸光轻转,流泻出不甘的神色来,梁成碧忙又道,“妹妹且听姐姐一言,那日你虽在里头躺着,外头的情形想必你也听的清楚。皇上对贵妃可是信赖有加,连太妃娘娘的话都没听进去,显然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倘或妹妹死咬着不放,倒令皇上觉着妹妹不识大体。不若就此罢了,还能在皇上心里落个宽仁大度的好印象,来日方长呢。” 听着梁成碧那蛊惑人心的言语,云筱柔眼中那憎恨的光芒逐渐熄灭。 片刻,她才又轻轻说道,“多谢姐姐指点,妹妹都记在心上。妹妹如今这般模样,不能伺候皇上,就仰赖姐姐多多在皇上面前美言了。” 我替你美言?! 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还替你美言! 心中虽是这般抱怨,梁成碧面上还是挂着温婉抚慰的笑意,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方才起身离去。待梁成碧走后,云筱柔躺在床上,恨的咬牙切齿,又满腹狐疑。 这件事,若说同穆桑榆没有关系,杀了她也不信! 穆桑榆可是书中最大的反派配角,对于身为女主角、并抢去了皇帝的自己,简直恨不得食肉寝皮。 她从来不会有什么皮肤疾病,怎的偏生就在侍寝的节骨眼上,抹了那劳什子玉露膏就成了这幅模样。 那本破小说是怎么回事,书里助女主角美容养颜的神药,如今竟成了毁她的毒药! 书里写那穆桑榆精通医理药术,要在这上面动手脚来谋害她,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是,玫瑰玉露膏是路玄明所做,路玄明又是夏侯宇的徒弟,正是如此她才放心大胆的涂抹,谁知还是出了问题。 也许,这一出是她太过激进了,就该先把夏侯宇收入麾下,再行事才对。 穆桑榆医术精湛,她身边若没有个高明的太医护着,宫廷生涯可还真是胆战心惊。如今男主角黎谨修无暇顾及后宫倒也是好事,她可以徐徐图之,先收拢了夏侯宇,再慢慢的对付穆桑榆,占据黎谨修的心。 云筱柔在心中筹谋,满面阴沉之色。 梁成碧离了永寿宫,乘着步辇在长街上缓缓前行。 春风和暖,抚在面上,颇为惬意。 “春日了,可这后宫还跟冬日里一般荒凉。” 梁成碧的无心之言,却道出了她眼下心境。 皇帝不来,这后宫便永远都是座大冰窖,也唯有那长春宫四季如春。 “这常在还当真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货色,入宫前闹得飞火流星,入宫后却狼狈至此,这次毁在谁手里都还闹不明白。枉费本宫之前费尽心思,替她散布那些传言。如今连宣和太妃也避开了,越发没有指望。” 之前那什么未进宫就蒙皇上宠幸的言论,实则都是翊坤宫散出去的。本是为着刺激穆桑榆,没想到穆桑榆如没听到一般,倒险些被皇帝抓住。 “娘娘切莫灰心,常在虽不济事,还有旁人呢。韩常在和刘答应来求见了几次,只是娘娘不得闲没见她们。还有几位主子,想走娘娘的门路。” 春晴跟在一旁,低声说道。 “呵,本宫能有什么门路给她们走。” 梁成碧冷笑了一声,又道,“你见过了,人可都还成么?别又似云筱柔一般,外强中干的货。” 春晴回道,“奴婢见过,韩常在性子柔婉,刘答应模样生的极好,尤其那眉眼倒还真有几分像长春宫的那位。” “好,”梁成碧眯细了眼眸,唇角一勾,“御前的门路,本宫替她们疏通。余下的,本宫可就等着看好戏了。” 这男人嘛,还不就贪图个新鲜? 黎谨修就算是真龙天子,年少英才,那也还不就是个男人。 他宠了穆桑榆那么多年,早该不新鲜了。 勤政殿中,黎谨修面沉如水,高坐于龙椅之上,凝视着殿下的几名大臣。 关心 “微臣以为,如今西征元帅人选,非穆世子莫属。弋阳侯府世代忠良,老侯爷骁勇善战,为先帝立下汗马功劳。世子孟长远也是文武双全,乃为朝中栋梁之才。” “臣附议。” “臣附议。” 黎谨修剑眉轻皱,眸光沉沉,默然不语。 这班老狐狸,当他不知道他们打什么算盘么!弋阳侯府与大周皇室也算渊源深厚,老侯爷穆襄青年时起便追随先帝起事,十七岁随着先帝南征北战,战功卓然。 穆桑榆的外祖宁仲怀曾照料先帝脉息多年,甚而于一次刺杀案中救过先帝一命。 穆家满门忠义,周朝皇室对其信赖有加。 弋阳侯府亦是当初黎谨修诛杀摄政王、收掌朝廷大权的坚实后盾。 其时朝廷局势紧迫,几位忠心老将都在边关,远水难救近火,亲卫军首领秦恒态度暧昧,一众文臣虽不乏忠心之士,但骂阵尚可,要动武却万万不能。 危急时候,穆老侯爷提剑上殿,将秦恒斩杀于殿上,控制了亲卫军,方才稳定局势。 所以,不论黎谨修与穆桑榆关系如何,弋阳侯府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然则也正因如此,穆家也成了一众权贵、尤其是文臣集团的眼中钉、肉里刺。 此次西征,路途遥远,天时地利周朝军队皆不占优势,情形可谓万分凶险。 弋阳侯世子穆长伟虽是个青年俊才,但到底没多少行军打仗的经验,拱他上阵,居心险恶。 但眼下,却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西南战火燃起,四方势力皆在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大乱,他手中可用的武将都派到了各处坐镇,禁卫军拱卫京城,更是轻易动不得。 先前,他选好的将领,居然突发疟疾,病的连床都下不来,更遑论上阵打仗了。 穆长伟此去,若好那是大功一件,日后可堪大用;若不好,那便是折了他一支臂膀。除了这些朝廷局势上的考量外,更有一点牵扯着他的心神。 穆桑榆曾对他说起,她母亲早逝,世上唯有父兄两个亲人。 倘或穆长伟有什么不测,她又会如何? 俗语言,慈不掌兵,仁不当政。 黎谨修身为大周国君,手握天下,当然深知这个道理,军政要务容不得感情用事,更不该为一个后宫妇人去顾忌什么。 然而…… “此事容后再议。” 斟酌再三,黎谨修还是缓缓说道。 “皇上,军情紧急,已不容拖延了啊!” 一中旬男子,身着紫袍蟒带,急急出列,跪在地下。 “梁本务,你是要逼君么?” 话音淡淡,却隐隐透着青年天子的愠怒。 天子威重,那梁本务当即冒了一背冷汗,将头埋在地下,连称不敢。 “无事退朝!” 黎谨修冷哼一声,起身拂袖大步离去。 这梁氏家风还真是一脉相承,父女两个都要让他不痛快! 朝堂散去,梁本务自地下爬起,有同僚向他低声道,“你明知皇上宠信穆家,何苦硬碰硬,倒讨这个不痛快。” 梁本务的猪腰子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是皇帝劝不动,那就上弋阳侯府走一走。 他穆家不是总自称忠于大周、忠于皇上么?这个时候,自是不该退缩不前的吧。 御花园中,白玉心带了几个宫女,在一片花池旁,接着清晨的露水。“这等事交代给奴婢们就是了,小主何苦亲自来呢?再说了,贵妃娘娘那里什么没有,还稀罕这个?” 红豆一面忙碌,一面就随嘴叨叨。 白玉心捧着一只白瓷鹅颈瓶,接取着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抿唇一笑,“听阿莫说,姐姐近来操劳过度,夜间难眠,又不愿吃那些安神药。这方子是咱们在老家时听来的,娘用了多少年,最能养神安眠,又不是什么药。这皇宫大内的确什么宝贝都有,就是没有这个。我还听说,西洋有一种玩意儿,能蒸馏花露,芬芳怡人,效验更好。待有机会,咱们学来,做给姐姐玩儿。” 主仆两个说着话,一道娇软却又带着几分尖酸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白答应么?大清早起,在这儿做什么苦力呢?” 白玉心听着,心里便已有数,打眼儿望去,果然见花池南边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丽人。 身量高些的,穿着一件湖绿色绸缎通袖袍,戴了一头的绢花,发髻上竟还插了一支赤金芍药钗,一张鹅蛋脸,眉眼娇媚,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那个子低些的,倒是一袭素淡衣装,脸盘小小的,一双眼睛很是灵活,站在那高个女子身侧,神情淡淡,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白玉心识得此二人,便是此次与她一道入宫的新选嫔妃,常在韩晓梅及答应刘妙宜。 适才说话的,便是高个儿的答应刘妙宜。 她心中有几分奇怪,当初一道在储秀宫学规矩时,也并不见这刘氏如何轻狂,怎么两日不见就成了这幅模样。 也没听说,她得了宠幸啊。 白玉心压着心事,面不改色,起身与两人见过,浅笑道,“刘答应说笑了,不过接取些花露给贵妃娘娘送去。”一听“贵妃娘娘”四个字,刘妙宜的脸色有几分尴尬,但旋即轻蔑一笑,点头说道,“白答应进了长春宫,这哈巴狗儿果然当的好。只是,你都巴结贵妃娘娘到这般地步了,怎么还不见贵妃提携你,还是个答应?弄到现下,皇上怕不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吧?” 听着这无礼之言,白玉心倒不生气。 她入宫之后,被分派到了长春宫,惹得一众新人眼红,她是知道的。 只是,之前她倒也没觉得,如今在贵妃娘娘身边待久了,方才察觉,这刘妙宜的眉眼…… “贵妃娘娘身份贵重,气度高雅,随在娘娘身侧,我受益匪浅。至于前程如何,都在皇上一念之间,岂是娘娘能说了算的?我等既进宫来,恪守宫规,安分守己便是。刘答应说这些话,想必是一腔青云志了。答应必定手腕过人,能令皇上见之不忘,我等自愧弗如。只是听敬事房的公公说起,皇上吩咐把后宫的绿头牌都挂了起来,不知刘答应这份恩宠到底从何而来?” 白玉心笑意盈盈,却并没看刘妙宜,只注视着她头上的金钗。 “你!”刘妙宜听出她讥刺自己无宠张狂,一时气红了脸,但转念一笑,又冷笑了两声,“我自比不得你伶牙俐齿,但你也就只能眼下耍耍嘴皮子了!”白玉心但笑不语,片刻忽对身侧的红豆说道,“近来听娘娘说起,皇上每每烦心政务之时,娘娘总会亲手炖荷叶莲心汤送过去,最能败火静心。只可惜目下正当春日,没处寻那新鲜荷叶和莲子心呢。” 红豆嘴巴微张,她主子在说什么? 贵妃娘娘近来哪提起过皇上?这些话,都是小厨房里的阿娟说的。 阿娟还感叹,往常这种时候,长春宫的小厨房必定忙碌不堪,娘娘必要亲自下厨,炖煮各种滋补药膳送到养心殿去,如今倒是清闲极了。 白玉心也不待她接话,又笑道,“说起来,皇上同娘娘往日恩爱的趣事还真不少。娘娘昔日爱做鲛人妆,以金箔、青鱼骨贴额心花钿,极温雅又妩媚。皇上看见喜欢,便叫娘娘时常这样打扮。后来还是娘娘自己腻烦了,才不做了。我求着娘娘再妆扮一次瞧瞧,娘娘就是不肯,不能亲眼得见娘娘当初芳容,当真是可惜了。” “嗯……娘娘姿容出众,那一定很是好看。” 红豆模糊着说道,她虽满心迷蒙,但还是附和着主子。 白玉心扫了刘妙宜一眼,果然见她神色微动,一双眼睛不停转着,便笑了笑,“皇上近来如此忙碌,还挂了后宫所有人的绿头牌,想必是不愿人去打搅的。我看,还是别凑上去讨嫌了。弄不好,再被皇上降了罪,更是糟糕。” 说完,她便向那两人道了一声告辞,带着红豆去了。 刘妙宜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低头盘算着什么。一旁韩晓梅看出来,低声道,“刘妹妹,你可别转错了主意。这白答应说不准是蓄意讲这些话给你听的,你可别中了她的圈套,让那长春宫得意。” 刘妙宜想着心事,随口敷衍道,“姐姐放心,我又不傻。”便别过韩晓梅,匆匆去了。 韩晓梅看着她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离了御花园,红豆回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轻轻说道,“小主,那位刘答应头上的金钗,好夺目呢。” 白玉心笑了一声,“答应的位分,按制戴不得这样的首饰。她这钗子,也不知哪儿来的。回去之后,你留意打听着,这个刘答应近来都和什么人来往。” 刘妙宜回了她的居所,在梳妆台前坐定,看着铜镜之中映出的容颜。 她自幼就被人夸赞好姿容,尤其这双眼睛,是她整张脸上最出彩的地方。 刘妙宜心中却十分不服,她凭什么要借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去向皇帝讨宠呢? 她就不信,自己比那位穆贵妃差些什么! 然而,眼下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自从入宫之后,她连皇帝的面都不曾见到过。 “惠香,去翊坤宫一趟,向皇贵妃娘娘讨些饰品来。” 惠香有些迟疑着说道,“小主,这些东西都是嫔位以上的娘娘才能佩戴的。这只怕……违制了。” 今日小主戴着那支赤金芍药钗出门逛,她便觉着不妥。 虽说是贤妃娘娘赏赐的,但也还是不合规矩。 “无妨,只要皇上中意,谁还在意什么规矩呢。” 刘妙宜拈起一枚云母片在额心试了试,整张脸顿时光彩起来。 白玉心回到长春宫时,便听正殿的人说起,穆桑榆尚未起身。 她知晓这几日孟嫣为着调制伤药,无日无夜,耗费了无数心血,必是疲惫不堪。如今药总算得了,她也可以歇歇了。 将乘着玫瑰露水的白瓷鹅颈瓶交给了宫人,白玉心便回乐志轩坐了一会儿,拿起绣了一半的香包,做起了针线。 香包上绣着几丛水仙,疏落有致,洁白素雅,很衬姐姐近来的衣装。 这是她打算做了拿给穆桑榆用的,穆桑榆喜好用香,随身常佩香包、香囊,但都是针工局出来的物件儿。 这绣房、针工局的东西,虽大致是不错的,往长春宫送的也不敢用什么不好的料子,但总归中规中矩,匠气太重。 是以,宫里的嫔妃们,但凡自己随身的物件儿,大多自己动手做,绣个心爱的纹样什么的,用着也舒心。 白玉心私下问过阿莫、芸香,为何如此。两个宫女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好久才神神秘秘的告诉她缘由。 老侯爷管教儿女严格,却唯独漏了女红这一项。 以至于穆贵妃如今样样都好,就针线拿不出手。之前,她想为黎谨修绣一条手帕,绣了一只吉象,拿到御前却被黎谨修说看起来像乌龟。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穿针引线了。 白玉心一面绣着香包,一面抿唇微笑。 幸好姐姐还有一样不行的,不然她就真没什么用场了。 穆桑榆这一觉,睡得甜熟,直到晌午时候才醒过来。 阿莫在外听见,便掀了帘子,扶她起身,“娘娘这一觉可真长,白答应过来几次了。” 穆桑榆揉了揉额角,“可有什么要紧事?” 阿莫回道,“那倒没有,只是送了一盏玫瑰露,说夜里让娘娘冲水喝,好安神助眠。”穆桑榆听着,微微一笑,“她倒是有心,接这劳什子可要大清早天不亮的时候就起身的,难为她了。” “娘娘这样照料她,也算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阿莫跪在地下替她穿鞋,又说起一件事来,“夏侯御医又来了,说有什么东西定要交给娘娘。没有娘娘的吩咐,奴婢们也不敢接。” 怎么又来了 又是夏侯宇。 他是不是有病? 他不是大夫吗,有病给自己开药啊。 乍听了阿莫的禀告,穆桑榆心中率先冒出来的,便是这三句话。 若说之前是皇帝下旨令他来为自己医治,现下她已派人到养心殿说了,不必他再来伺候,他还跑来干什么? 心念微转,穆桑榆那带着几分慵懒媚意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这夏侯宇是一击不中,还想再来第二回么? 看着云筱柔吃了大亏,所以想替她扳回一城?! 穆桑榆实在不懂,这辈子自己压根没得罪他,甚至也没得罪过云筱柔,他怎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硬要说起来,分明是这些人一直在找她的麻烦。 “他现下人在何处?” “奴婢说娘娘没有吩咐,已经让他回去了。” 阿莫看着主子脸色不好,小心说道。 也不知夏侯御医何处冒犯了娘娘,之前还好端端的,一下子就翻脸了。 虽说往日娘娘是有些喜怒无常,可近来分明已好的多了。穆桑榆微微颔首,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往后,没有本宫的吩咐,绝不让他踏进长春宫门槛半步。你们再去太医院时也留神些,别跟他的人扯上什么关系。” 阿莫连忙答应着,想了一会儿,还是禁不住说了一句,“娘娘,奴婢瞧着,夏侯御医并无什么不轨之心,是真的关切娘娘身子。他几次求见,言辞恳切,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怎么,你瞧上他啦?” 穆桑榆睨了地上的丫头一眼,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本宫可告诫你一句,这厮不是好相与的。天下俊俏男人多了去,待将来你出阁时,本宫便打发人到咱们府上递个话儿,排他三列人马,你挨着看,咱们挑中哪个嫁哪个,好不好?” 阿莫臊红了脸,急了起来,“娘娘,您又拿奴婢打趣儿了,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事。再说了,奴婢、奴婢还不想嫁人呢。” 穆桑榆故作严肃道,“这怎么会是打趣儿,你一个,芸香一个,堂堂孟贵妃手下的大宫女,要嫁人那当然是挑极好的男人。夏侯宇算什么,谁知道他府上豢养了多少姬妾宠奴,谁嫁给他谁被气死。” 阿莫被她主子这番话说的哭笑不得,又连说了几句狠话。 穆桑榆看出来,她对夏侯宇当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方才罢休。 从上辈子活在书里,到重生至今世,夏侯宇都很招宫里女子们惦记,宫女们自不必说,大把人心甘情愿给他当妾的,便是后宫嫔妃提起他来,都有些心猿意马。 他在长春宫出入了这些日子,难保这些正值青春妙龄的宫女起了什么旖旎情思。 穆桑榆可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因着男女之情,出了什么岔子。尤其是瑞珠、芸香二人,几乎是她卧榻之侧。 主仆两个笑闹着,外头人便传报白答应来了。话音落,白玉心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姐姐什么事这样高兴?在外头就听见了。” 阿莫见来了救星,忙不迭说,“白小主来的正好,快为奴婢做主吧。娘娘才睡醒,就抓着奴婢取乐呢。”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白玉心静静听着,不由盈盈一笑,“这位夏侯先生,妹妹在宫外倒是听过他的大名。他在民间的声名很好,虽则身为御医只能服侍皇帝,但他那延夏堂常开义诊,门下徒弟出师的凭证竟是要免费救治一百名穷苦病患。是以,京城那些穷苦百姓,对他都赞许有加。” 实则,上一世她和夏侯宇往来极少,记忆之中也不过是夏侯宇如何厌恶她为人的语句。 不曾想,原来他竟还有这么一面。 哼,沽名钓誉。 穆桑榆当然不会因着听了他两句好话就有什么改观,那些好人好事和她有什么相干,在宫里他还不是一样的为云筱柔算计她。 “倒是有件趣闻,夏侯先生年过二十,却迟迟不肯娶妻。他家中不知为他说了多少门亲事,都被他推了。非但如此,他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小厮男仆,再不就是有了年岁的嬷嬷,连个俊俏些的青年丫头也无,更遑论侍妾之类。所以,外头有传言,这位夏侯先生不喜欢女人。” 嘎? 夏侯宇不喜欢女人? 那他喜欢男人?或者喜欢太监? 不会吧,不会吧,那林燕容算什么啊? 穆桑榆为自己这异想天开的念头给逗乐了,大周朝虽偶兴南风,但她可不记得自己识得的什么人好这个的。 看着穆桑榆神思翩然唇角含笑的模样,白玉心也浅浅一笑,她大约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说这些也是为了让她宽心。 阿莫替穆桑榆穿了衣裳,洗漱之后便扶着她转到了梳妆台前。 白玉心亦跟了过去,自自然然的执起了穆桑榆平日梳头惯用的嵌红宝石象牙梳,问道,“姐姐今日想梳个什么发髻?” 打从她进了长春宫,穆桑榆日常梳妆的差事就到了她手上。 “今日也不必见什么外客,家常些就是了。” 白玉心微微一笑,一双灵巧的手上下翻飞,替穆桑榆挽起了流云髻。乌黑的长发似上等绸缎般自指尖滑过,白玉心望着镜中的穆桑榆,将那双眉眼刻入在了心板。 姐姐的眼睛极美,妩媚灵动,灿若星辰,勾人心魄。 刘氏想凭这么一双眼睛去谋宠?她配么? 她背后的人,是想趁这个空档,强行塞个人到皇上跟前,好占去皇上对姐姐的宠爱? 又是有着那么一双眼睛的人,夺宠还不罢休,是生生要在姐姐心头上插一刀。 用心何其歹毒! 白玉心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接下去是福还是祸,都看那刘妙宜自己的选择了。 自然,也还要看皇上的。 倘或当真帝王薄情,她就陪着姐姐终老在长春宫,再不理这些事了。连日与群臣争辩,几乎耗空了陆昊之的心力。 这一次,甚而连亲皇党的官员都在劝说他下旨。 倒也并非人人都居心不良,目下无良将可派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陆昊之心中也明白,他该下决心了,再拖延下去,不止对战局不利,亦会动摇皇权的威严。 如今朝野已渐有风声,人人私下议论,皇上是为宠爱贵妃娘娘之故,方才舍不得让大舅子上战场。 传到黎谨修耳中,他虽恼火不已,却也有几分心虚。 若说心意不决与穆桑榆无半分瓜葛,他自己都不信。 黎谨修很清楚,身为一国之君,在这等紧要关头,莫说是贵妃的哥哥,就是太后的娘家嫡亲侄儿,该舍时便要舍得。 但那夜永寿宫殿前,她拒宠离去,那蕴着几许哀愁的乌黑眸子却时时的缠在他的心头。 这样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将手中的紫檀木狼毫笔搁在了青花勾云纹笔架上,陆昊之挺了挺有些僵硬的腰身,俊美的容颜染上了一抹倦怠。 这些政务繁重乏味、枯燥无聊,连着数日下来,再怎么精力充沛的人也有些吃不消了。 往常这个时候,穆桑榆一定会陪在他身边,她总是懂得怎样让他舒适惬意。 黎谨修还是不懂,穆桑榆到底为什么跟他置气,还是云筱柔的事情? 他又没碰她一下。 想的多了,他又忍不住光火。 他是皇帝,穆桑榆是他的妃子,到底谁伺候谁?!春日天燥,黎谨修处置了半日公务只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却觉那茶水竟是冰冷的。 “李德甫!” 黎谨修皱了皱眉,这小子如今是越发惫赖了,竟敢连御前的茶水也怠慢。 一声落地,却并不见李德甫的身影。 “来人!有没有人在!” 真是太不像话了,明儿把你们的脑袋都摘了! 见始终无人,黎谨修便想起身,自己去倒茶,却听外头一软媚嗓音响起。 “皇上,让臣妾来罢。” 话音落,一道亮丽身影踏过门槛,款款行来。 什么人,七个头八个胆,不经通传就敢擅闯养心殿! 黎谨修满心狐疑,打眼望去,先瞧见的便是那双极熟悉的妩媚眉眼、及那眉心以金箔、青鱼骨精心妆点而成的鲛人妆。 有那么一瞬间,他满心狂喜。 “你还知道……你是谁?!” 待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他方才觉着,这竟是个面生的女子。只因她一双眼睛像极了穆桑榆,神情作态又处处模仿贵妃的举止,最要紧的是那额心的鲛人妆,自己已很有些日子不见了。 如此种种,他才会先入为主。 刘妙宜心中带着几分忐忑,又有几分窃喜,面上含笑,上前朝黎谨修行了个大礼。 “臣妾答应刘妙宜,拜见皇上。” 见此情形,黎谨修心里哪儿还不清楚,俊容一片淡漠。 “答应刘妙宜,可是今岁新选入宫的嫔妃?” “回皇上,正是。” 刘妙宜垂眸浅笑,一副乖巧的模样,又禁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皇帝。 青年帝王穿着一领墨色金纹二龙戏珠长袍,长身玉立,容颜俊秀,气度非凡,绝胜过她平生所见的一切男子。 刘妙宜不由心花怒放,终身寄在这样一个人物身上,也算所托非人。 “既如此,为何不好生待在后宫,来养心殿何干?” 黎谨修摸了摸书案上的玉瓷盏,淡淡问着。 刘妙宜忖度着皇帝态度,只当他并未生气,便大了胆子,“臣妾听闻近来皇上忧心政务,甚是忙碌,特特预备了荷叶莲心汤斗胆敬献与皇上,并毛遂自荐,来御前伺候皇上。”说起来,她还真要谢谢白玉心,不是从她嘴里听来这么机密要紧的消息,还真有些无处下手。 穆贵妃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抬举的人,转头就把她卖了吧。 “荷叶莲心汤,夏时令的饮食,也难为你做出来。” 黎谨修冷笑了一声,“刘答应,你可读过书?” “臣妾些许……识得几个字。” 刘妙宜茫然回道,皇上这是打算考她的才学么? “那么,东施效颦,你该知道典故。” 丢下这句话,黎谨修径直走到门口,扬声吩咐:“殿前侍卫何在?!” 侍卫与太监不同,只担负守卫之责,是以方才皇帝唤人之时,并未进来。 当下,一班卫士赶至跪下,“皇上吩咐。” 黎谨修负手,朗声道,“把这妇人拿下,交由慎刑司处置。” “不,皇上,皇上您饶了臣妾!臣妾、臣妾只是一时糊涂,臣妾是一心倾慕您才……” 侍卫进殿按住了刘妙宜,她竭力挣扎着,怎样也不肯束手就擒。 因她到底是宫妃,侍卫们也不敢下了狠手,又看向皇帝,等候示下。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黎谨修满面厌恶,丝毫不想再看地下的女人一眼,“你处处模仿贵妃,当朕看不出你的用心?!不经传召,擅闯养心殿,你居心何在?!拖下去!”起初的欣喜落空之后,就化为了满腹的暴躁愠怒。 何况,擅闯、违制、这女人及她背后的人,把这皇宫大内当成什么地方?! 这群妇人,屡次三番的算计到他头上来,是真当他这个皇帝是纸糊的么?! 黎谨修仰头看天,只觉额角微微抽疼。 长春宫内,穆桑榆与白玉心围桌而坐,一道剥着核桃,预备做一道琥珀核桃。 正当这其乐融融之时,长春宫首领太监董三宝匆匆忙忙自外头进来,下跪报道,“娘娘,养心殿出事了!” “什么事,不要急,慢慢说。”董三宝急喘了几口粗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那刘答应做了些吃食送到养心殿去,偏巧今儿荣安总管吃坏了肚子,在家歇息没来当差。顶班的太监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没通传就把刘答应放了进去。皇上龙颜大怒,下旨将刘答应押进了慎刑司,要问她的谋逆罪。今日御前当差的宫女太监,一共二十人也都收监了。眼下,外头正闹得不可开交。” 穆桑榆眨了眨眼睛,心中想道。 惩罚 穆桑榆记得刘妙宜这个人物,上辈子也算是个倒霉鬼。 刘妙宜颇有几分姿色,尤其一双眼睛与自己竟有七八分相像。 上一世,因着黎谨修又在长春宫过夜,云筱柔便同他怄气。 这刘氏趁此时机,在皇帝每日下朝必经之处唱小曲儿,意图夺宠。 结果自是可想而知,黎谨修发了一通脾气,将这刘氏撵到西北角一偏僻处所去了。 今生此刻,黎谨修还没那么厌恶自己吧?而且,这刘氏的罪名还变成了谋逆? 谋逆大罪,若坐实了,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刘氏不过是个浅薄势力、一心想爬高些的小妃子罢了,不至于,不至于。 穆桑榆托腮沉思,一时竟没有言语。 白玉心看了她一眼,见她默不作声,便开口说道,“这刘氏胆子也当真是大,不经传召,竟敢擅闯养心殿。若认真问罪,确实用心可疑。只是不知,她这胆子是谁借给她的?养心殿那是什么地方,随便就能让人闯进去么?” 刘妙宜能这样轻易就跑了进去,门上没有打点,那绝无可能。 白玉心又问道,“可有打听清楚里面情形,这刘答应只是因着擅闯养心殿获罪的么?” 董三宝回道,“回白主子的话,起先都不知道,后来书房里伺候的宫女乐清传了信儿出来,说这刘氏送了一碗荷叶莲心汤进去,头上戴了一柄赤金芍药钗,额头花钿用了金箔、青鱼骨化了一个鲛人妆。所以……” 白玉心垂眸浅笑,轻轻睨了穆桑榆一眼。 “无谕而闯入养心殿,意图刺皇杀驾。再加上那金钗、金箔等物,又违了制。皇上降罪,倒也不足为奇。” 穆桑榆淡淡说道,并不把这件事狠放在心上,拿起手帕擦了擦豆蔻嘴边的核桃渣滓。 “这刘大人白养了女儿一场,送她入宫本想提携着家族光耀门楣。如今可好,光宗耀祖是不成了,怕不是家族还要受她的连累。谁让这刘氏好死不死的,学什么不好,偏生要学咱们娘娘。” 阿莫搓去了桌上的核桃壳,插了一句嘴。 白玉心微微一笑,向穆桑榆说道,“姐姐,这最让皇上恼火的,怕还不是不守规矩呢。” 嗯,那是自然,最让黎谨修恼火的就是又想起她来了呗。 白玉心自是不知穆桑榆心中这天差地别的想法,她倒是看得出来,皇上心里该是很看重姐姐的。 若为皮相美色,那有如斯美女送上门来,该笑纳享受。 若全然不放在心上,那顶多斥退刘妙宜便是,也不至于如此动怒。 能这般大发雷霆,那是碰了他心中绝不准人碰的地方,刘妙宜所作所为,亵渎了穆桑榆在他心中的形象。 这件事在长春宫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不过如春水涟漪,简简单单的就过去了。 倒是翊坤宫之中,梁成碧收得消息时,只觉屁股都凉了一半。 这到底是为什么? 本当万无一失才对! 黎谨修不就是稀罕穆桑榆那张脸么?趁着穆桑榆不理他,送了一个更新鲜水嫩的到他跟前去,怎么还惹出祸来了?! 之前瞧着穆桑榆永寿宫外拒宠,该把皇帝得罪的狠了。再算算日子,皇上也很有一段时日没有招幸她,正该憋了一肚子的火才对啊。 什么擅闯养心殿意图谋逆,衣物饰品违制等等屁话,在她看来,不过都是黎谨修在蓄意找茬。 毕竟这些事,穆桑榆曾经都干过,甚而还更过分。 去年重阳节时,为了些想不起来的琐碎事,穆桑榆同黎谨修激烈口角了一番。黎谨修发了一通脾气,连着数日都没理会穆桑榆,也再没去长春宫过夜。 之后一日夜晚,都过了子时,穆桑榆居然打扮成了个宫女,买通了李德甫,偷溜进了养心殿寝房之中,爬上了龙床。 没羞没臊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两个人又好的跟没事儿一样了。这半夜三更,不经传召,甚而都摸到了皇帝枕席之侧。论起来,穆桑榆罪加一等才是。 怎么轮到刘妙宜,就出来这么一连串的罪名,还一个比一个唬人。 皇帝也未免忒不公平了! “穆桑榆这个骚狐狸精,到底给皇上灌的什么迷魂汤!” 梁成碧按捺不住脾气,竟破口大骂起来。 “娘娘噤声,仔细隔墙有耳。” 贵人赵春芳坐在下首,本就是惊弓之鸟,忽听皇贵妃大骂孟嫣,更是蜡白了脸。 她起身走到门首看了一回,方才又回来,“娘娘,事已至此,咱们还需尽快想对策才是。这刘答应是个不中用的,皇上顷刻功夫就能查到翊坤宫来。” 赵春芳原就不甚赞同此举,果然眼见着就闹出祸来了。“娘娘这一回实在过于猛浪,皇上向来不会沉溺于女色,尤其在这政务繁重时候,更是不喜人去打扰。这几日,娘娘没见着么,即便盛宠如孟贵妃,那也是老老实实的。这个节骨眼上,您让刘答应撞上去,可不是上赶着讨皇上的嫌去?” 赵春芳不无埋怨的说道。 她对梁成碧这段时日以来的作为心中颇有几分不满,这些年来,自己跟着她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为她出谋划策的对付孟贵妃,在皇上跟前讨宠,虽则全都失败了,但没有功劳总还有几分苦劳吧? 这新选秀女才入宫,皇贵妃立马就抬举新人去了,这两日又是林燕容又是刘妙宜的,眼瞅着就要把自己踢到一边去了。 赵春芳很有几分气恼,但又不便发作,只好忍耐着。 贤妃与刘妙宜铺定那计谋时,她就看出来隐患,却只字不提,便等着刘妙宜遭了祸,梁成碧无人可用,那还得倚赖自己。 “你早怎么不吭声?如今说这些个,还有什么用!” 梁成碧气急败坏,握着椅子扶手的手不住发颤。 谋逆之罪,那可不是随意什么人都担待的起的! 刘氏死不足惜,但倘或她供出自己来,那她又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皇帝,又会怎么责罚她? 想起往日黎谨修的雷霆手段,梁成碧只觉不寒而栗。 当初,摄政王意图取而代之,陆昊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了局势,诛杀其满门男丁,妇孺则发配边陲与军人为奴。这一案,京城牵连者众。足足一月,菜市口杀的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摄政王的小女儿,梁成碧也算熟识,也是锦衣玉食、千娇百媚的大家小姐。发配那日,却是蓬头散发,穿着灰布衣裳,被兵丁以锁链拴着,串成了一串,哭哭啼啼,出京而去。 这,竟会是她梁成碧的下场么? “娘娘倒也不用慌,皇上此次确实会责罚娘娘。” 赵春芳说着,眼见梁成碧神情不安,忙又道,“娘娘有错,自然当罚。但那也当是罪责相符才是,皇上不会胡乱便罚。如今趁着刘妙宜尚未说出什么来,娘娘不如先到养心殿认错,自承赏赐了一些不合适的钗环给刘氏。旁的事情,则不与娘娘相干。横竖,当初娘娘同刘氏话也没说透,这些事就全扣在她头上,当她是自作主张便是。看在梁大人的面子上,皇上想来不至于过分责罚娘娘。” 梁成碧死咬着下唇,唇瓣几乎渗血。 这些事倒是容易甩脱干净,但养心殿今日当班的太监,又该如何料理? 虽则副总管李岚为取代李德甫,投靠于自己,但她可不敢保证,这厮能熬住酷刑,不把自己供了出来。 但眼下,她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梁成碧长吁了口气,起身回屋,吩咐宫女替自己卸去了钗环。 养心殿之中,黎谨修坐于龙椅之上,闭目假寐,结实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御前换了一班宫女太监,气氛甚是凝重。还在跑肚拉稀的荣安也被叫了回来,送了一碗茶到书案上。 “皇上,天干物燥的,您吃碗山参玉竹茶降降火。” 李德甫心中感叹着,他这拉个肚子也不得安生,走开只不到半日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谁说朕心里有火。” 黎谨修长眸轻眯,淡淡说道,平静的口吻丝毫听不出先前的雷霆震怒。 “是,是,皇上说的是,都怪奴才多嘴,奴才自己掌嘴。” 李德甫连连自责,这个档口上,他可不敢顶嘴,抬起了肥肥的手,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去。 只听殿上啪啪作响,黎谨修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雷声大,不下雨。 这小子跟了他这么多年,早学油了。 虽则往日李德甫也会收些后宫嫔妃的银钱好处,卖些小道消息,但总归不会出格。 水至清则无鱼,黎谨修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 但梁成碧耍此等伎俩,却着实触了他的忌讳。其实根本不必怎么审问那个蠢女人及那些宫女太监,黎谨修随意想想,便能猜到是谁谋划了今日这场戏。 什么谋逆之罪,也不过是个唬人的说辞,他在等着梁成碧自投罗网。 现下局势僵持,倘或梁成碧自承有罪,那是再好不过,前朝那些文臣也就没话可说了。 “皇上,贤妃娘娘在殿外跪请降罪。” 李德甫得了底下人的通传,进来禀告。 黎谨修的唇角微微扬起,“让她先跪着。” 李德甫得了号令,又忙去传话,背地里直咋舌头。 这贤妃娘娘,这遭儿可是把皇上得罪大了。 也是高位份的主子,怎么就分不清轻重呢? 比如长春宫里那位主儿,有时和皇上闹起来,恨不得把养心殿的顶儿也掀了,可她从来就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儿来,那分寸拿捏的好极了,也难怪皇上独宠了她这么多年。 这位可倒好,竟敢捋虎须。梁成碧听了李德甫的传话,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 她跪在殿外,只觉仿佛无数道视线如针般刺着自己的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冷汗几乎浸透了素白罗衣,双膝肿痛近似麻痹。 好容易李德甫又自里面出来,梁成碧虚弱一笑,却听他道:“传皇上口谕,责令皇贵妃梁氏高声自承己过。”说着,他又皮笑肉不笑道,“娘娘,您可得大点儿声,不然皇上在里头听不见,怕还是不会让您起来。” 李岚那个狗杂种,以为投靠了贤妃就能顶了他的位子? 白日做梦! 这贤妃也忒不知自重了,内廷大权在握还不知足,手都伸到养心殿来了。瞧瞧人家穆贵妃,从来就不管这些闲事儿。 梁成碧只觉脸上一阵热辣,黎谨修竟要羞辱她到这个地步么! 她银牙暗咬,片刻横了心,高声呼道,“臣妾梁氏,赏赐违制饰品与下位嫔妃,触犯宫规,敬请皇上降罪!” 李德甫挤眉弄眼的又说道,“啊呀娘娘,您这可不对啊。今儿哪儿是这么点儿事啊,您要说不清楚,皇上怕还是不会放您起来。那您岂不是白跪了么?” ……黎谨修是早就知道她的打算? 她仿佛落入了猛兽鼓掌之中,任其摆布。梁成碧面色铁青,身躯禁不住摇摇欲坠。 到了此刻,她已然明白,自己是落入了黎谨修的圈套之中。 然而事已至此,她是骑虎难下。 倘或认下唆使刘妙宜的事,那她身为高位嫔妃,又执掌宫务,却率先不守宫规,自是罪加一等。 如若不认,她又不能这会儿掉脸说一句“臣妾其实没罪”,然后拍屁股走人吧? 再则,她也不知黎谨修到底知晓了多少。 一时里,梁成碧只觉心中七上八下,如有万只猫爪在挠。 李德甫倒也不催她,双手抱着拂尘立在养心殿门口,仰着个脸儿看天。 梁成碧跪在地下,汗珠子自额角一颗一颗的滴落在地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在于她却已如三秋。 “臣妾……” 冷风不住吹着她的背,透过单薄的衣衫,令她遍体生寒。 惩罚2 檐下雕刻的两条蟠龙,如同活了一般,张牙舞爪,似乎要将她生吞下去。 许是这冷风,又或许是惊恐焦虑,梁成碧忽有些头目晕眩。 “臣妾……教唆刘氏擅入养心殿,敬请皇上降罪!” 沙哑的嗓音,乘着风进了养心殿,传入了黎谨修的耳中。 这个梁成碧,还当真经不得吓。 黎谨修把玩着一只甜白瓷双耳壶,薄唇轻扯。 他不过是略略施压,她便承受不住,全吐了出来。 她父亲梁本务,近来在朝上颇为不安分,麾下党羽上蹿下跳,是该敲打一二了。虽则如今这一殿之臣,当初都有从龙之功,但其下所怀心思,却各自不同。“李德甫!” 黎谨修正欲下旨处置,却听外头一阵躁动,便有宫女哭爹喊娘的声响传来,他微微皱眉。 李德甫自外匆匆进来,禀道,“皇上,贤妃娘娘在殿外忽然昏厥。” 梁成碧这晕的,还当真是时候。 黎谨修并不在意,“传朕旨意,贤妃梁氏德行有亏,触犯宫规,深受皇恩而不思答报,教唆嫔妃秽乱宫闱,念其能自承己过,有悔改之心。褫夺贤妃称号。” 收监了刘答应却不发落,干熬着梁成碧,等她自己前来认罪,这是把梁妃当猴耍呢! “你既说她晕……” 李德甫正自心中叹息,忽听黎谨修那清冷漠然的嗓音再度传来,忙竖起耳朵。 “那便叫上个把人手,把她送回翊坤宫,招个太医与她瞧瞧也就是了。” 黎谨修口吻淡淡,没有半分关切之意。 荣安应命,又问道,“皇上,那这旨意是待娘娘醒了再传达?” 黎谨修头也未抬,“即刻就传下去,免得她醒过来时,再浑闹。” 翊坤宫上下起先呆若木鸡,不敢信这飞来横祸,紧跟着就一片鬼哭狼嚎。 李德甫御前伺候多年,见多了风浪,哪里把这些放在眼里,指挥着宫人将皇贵妃位分之列的摆设器物一并撤去,又立逼着大宫女春晴交出贤妃的金册金宝。 春晴双眸通红,一张脸惨白,虽心中千万个不情愿,却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把这两件宝贝寻来交了上去。 待李德甫走后,贵人赵春芳也得知消息赶来,眼看翊坤宫正殿之中人人如丧考妣,惊疑不定,问道:“怎么,难道传言是真的?娘娘……娘娘可还好?” 春晴正窝了一肚子气,含着泪咬牙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娘娘去了一趟养心殿,就被皇上贬为妃了!” 赵春芳也傻了眼,这梁成碧去殿前自承己过,按理皇上该网开一面才是,至多也就是禁足罚俸罢了。这皇帝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呢! 春晴看她一脸呆滞,六神无主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竟不顾身份,推了她一把。 “赵贵人,娘娘都是依着你给出的主意去办,如今遭了祸,你说如何是好?!你若不给个交代,只怕咱们相府与你们赵家过不去!” “春晴姑娘,遇事切莫慌张。如今事已至此,还是赶着给娘娘母家送个信儿回去,让梁大人早些得知,也好早些想对策。” 贤妃这事顿时在后宫掀起了轩然大波。梁氏向来有贤妃之名,自太子潜邸时起便服侍左右,深得皇上倚重,这是宫里人对她一贯的印象。眼下,她竟然背了个触犯宫规、教唆嫔妃秽乱宫闱的罪名,还被褫夺封号,足令六宫震动。 同样都是昏倒在养心殿前的嫔妃,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大周后宫妃位共计七人,有名号的为前四,依次是贵、淑、贤、德,余下便是无号妃子。 福兮,祸之所伏。 塞翁失马的故事,她还牢记心间。 “姐姐,您瞧,豆蔻穿这样式的衣衫好看么?” 白玉心拿着一匹布料,正在豆蔻身上比着,仿佛那事同她毫无瓜葛。 穆桑榆回神,瞧了一眼,水红色苏绣碎花绸缎在小丫头身上光耀夺目,衬着那张小脸愈发玉雪可爱。一旁的白玉心笑的柔婉似水,握着缎子的十指如水嫩春葱。 春日暖阳洒在屋中,映得一室温暖祥和,她禁不住也微微一笑。 “好是好,只可惜本宫女红不成,还得劳烦妹妹了。” “玉心,有件事本宫要交代你。” 穆桑榆那清丽的嗓音响起,打断了白玉心的思绪。 白玉心抬头,正对着穆桑榆的眼眸,“姐姐吩咐?” 穆桑榆淡然一笑,“再过三日,皇上会来长春宫用晚膳。本宫想……你在旁帮衬一二。” “只是,姐姐怎知,皇上三日后会来?近来皇上政务繁忙,今儿刘答应去养心殿送汤还遭了祸,想来是不愿进后宫的。”穆桑榆浅笑,眸光悠远,轻轻说道,“本宫知道,皇上一定会来。” 是,再过三日,黎谨修就会驾临长春宫。 这个日子,她记得极是牢靠。 因为正是这顿晚膳,陆昊之同她提起了要派她兄长穆长远出征一事。而后,许久不入后宫的黎谨修破天荒的留宿在了长春宫。 用膳、留宿,这是黎谨修眼中恩宠抚慰的象征,亦算是对她穆家效忠的嘉奖。 为妃为臣,有该守的本分。 虽则不想再同黎谨修有什么情爱瓜葛,但身为弋阳侯府穆家的女儿,她也不能过于任性。 这顿晚膳,她可以陪他用。但晚夕,她可不想再陪侍床笫,尽管或许黎谨修对她早已没了兴趣。 白玉心直觉,这一切必定都和皇帝有关。 一日无事,转眼便是暮色四合,宫门下钥。 黎谨修批完最后一份折子,由宫人服侍梳洗之后,便转至寝殿预备就寝。 殿中烛火昏黄,他独自坐在床畔,孤灯照壁,更显寂寥。 宫中的夜晚,从来静谧,尤其是这养心殿之中。 黎谨修望了一眼床铺,往常倒也没曾在意,近来他却越发觉得,这床似乎太宽了一些。自从得了穆桑榆之后,他鲜少独眠了,哪怕冷落后宫,她也会找各种由头自己跑来。 男人的手轻抚着细软的被褥,似是想在其上寻找着往日的残香余温。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骤然收手,一手扶额,在散落的长发之间露出一抹苦涩笑意。 她是他的嫔妃,是他名正言顺的女人。 若想要,本该传她来就是…… “李德甫。” 心意未定,却先张口传唤内侍。 李德甫在外听见,赶忙进来,“皇上,您叫奴才?” 却见那青年天子,着一袭明黄寝衣坐在床畔,久久无言,半晌却又挥了挥手。 李德甫不明就里,躬身退了出去。 殿外,弦月似弓,夜空零落几点星子。 李德甫拍了一下脑门,登时明白过来。 李德甫咋了一下舌头,您是皇上啊,真这么想,派人去把她抬来就是了,何必这么自苦呢。 这幅样子,跟被娘子抛弃了的民间汉子似的! 黎谨修在床畔枯坐了良久,直至那河阳蜡烛已蜡泪成堆,李德甫又进来请就寝,他方才惊觉,竟已过了子时。 黎谨修躺在了床上,看着头顶祥云帐幔,不知多久方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很不安稳。 半睡半醒之间,他恍惚听见了细细的哭声。 “皇上……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我对不住你,我没有留住他……”一双噙满泪水的乌黑眼眸,满是悲怆的望着他,将他的心紧紧的攥了起来。心口剧痛,痛的黎谨修惊醒过来。 “榆儿?!” 帐中依旧一片昏暗,显然天亮还早。 黎谨修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缓缓坐起。 梦里那双眼睛,是穆桑榆的。 她似乎失了孩子,正向他哀哀恸哭。 然则,她自到他身边,还从未有过身孕。 真是,奇怪的梦。 他太想要一个和她的孩子了么?“皇上,可是龙体不适?” 李德甫的嗓音,自帐外传入。 “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黎谨修摇了摇头,走到桌边提起赤金鸡鸣壶倒了一盏冷茶,端起一气儿喝尽。 “哟,皇上,这冷茶伤胃。您快放下,奴才这就去茶房提热水去!” 李德甫见这情形,慌忙劝着,立时向外走去。 “不必了,冷茶倒是解渴,你也退下去吧。” 他举目远眺,望着长春宫的方向。 这样静谧温柔的春夜,不知孟嫣又在做什么?这念头才起,黎谨修扯了扯唇角,都这个时辰了,她当然是睡下了。 只是…… 朕不在你身边,榆儿你当真睡得着么? 只有在朕的怀里,你才睡得安稳,这不是你往日亲口对朕说过的话? 难道,那些蜜语甜言,都是你哄骗朕的么?! 思及适才那诡谲的梦境,黎谨修的胸口再度钝痛起来,浓黑的剑眉不由自主的深深拧起。 不过一场梦罢了,怎会真实到如有切肤之痛。 黎谨修额角一阵抽疼,不觉深深叹息了一声。 月华如水,洒在青年帝王的脸上,原本俊美清隽的眉眼,竟透出了一抹冷峻。 时辰已过子时,一乘步辇却从养心殿中出来,悄无声息的走在长街之上。 李德甫跟在步辇旁,满心不住的埋怨唠叨,皇上可真够能折腾的,就寝前就把贵妃娘娘招来侍寝不就完了。这会儿他也快活了,正搂着娘娘睡自在觉。他们这班当奴才的,也能落个清闲夜差。这下好了,三更半夜还要往长春宫去。娘娘怕不也睡下了,还要把她闹起来。大家伙一起闹个人仰马翻。 御驾行至长春宫门外,李德甫上前轻轻拍门。 守门的宫人睡眼惺忪的来开门,本自一脸的不耐烦,一见着来人登时眼睛瞪如铜铃,当即就要扬声通报。 “皇……” 李德甫的大肥手掌立时飞了上去,将那太监的嘴捂了个结实。 “闭嘴,不要声张!” 一面推开了门,引着御驾入内。 步辇直行至后殿阶前方才停下,陆昊之下来,迈步上阶。 门上当差的芸香急忙拜倒,“奴婢见过皇上。皇上,娘娘已歇下了,奴婢这就去请。” 黎谨修淡淡言道,“不必,朕进去瞧瞧。” 黎谨修进得房中,一股女儿体香般的甜美香气钻入鼻息,沁人肺腑。 黎谨修顿觉热血翻涌,腹中燥热,往昔两人之间那些缠绵记忆,尽数苏醒。 只见,一大一小两个睡美人卧于锦衾之间。 穆桑榆抱着豆蔻,睡得正自酣甜,一头乌发如瀑般拖在枕上,一节藕臂横在豆蔻身上,雪白的臂膀也露在外面,大红绸缎被映衬之下,肌肤白皙如雪,温香软腻。 黎谨修喉结微动,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他当然清楚,那绸被之下的娇软身躯到底有多甜美诱人。 黎谨修探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 就在此时,一旁睡着的豆蔻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的醒了过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穆桑榆是他的妃子啊,他碰她一下又怎么啦? 这小娃儿盯着他的眼神,好似他在干什么坏事一样! 黎谨修微微有些尴尬,虽则他本也不打算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当真做些什么,但是这娃儿已经连续两次坏他的好事了! 豆蔻忽然爬了起来,胖乎乎的小胳膊搂住了穆桑榆的脖颈,拿小身子挡在穆桑榆跟前,小脸上满是警惕的看着黎谨修。 虽是口不能言,她的神情仿佛在说,又来欺负我娘了,不要你,快走!被一个孩子,还是自己最疼爱的侄女这样盯着,陆昊之只觉满心的尴尬难堪。 要走,实在不甘心。 可不走,他还能干嘛? 踟蹰了半晌,黎谨修忽立起一指,点在唇上,示意豆蔻噤声,俯首在穆桑榆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豆蔻不懂,只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黎谨修直起腰身,又自腰间解下一枚香囊,掖在了穆桑榆枕下,方才转身出门。 踏出门外,黎谨修忽然自嘲一笑,堂堂一国之君,夜入宠妃寝殿,就这样窝囊离开了? 他到底在干什么? 见面 许是这段日子以来熬心费力的为兄长调制伤药,及至最后又催发了一次灵脉,穆桑榆疲惫不堪,夜间总是睡的格外沉熟。 于是这些事,她一点儿也不知情。 待她隔日醒来时,后宫已是沸反盈天,众说纷纭。 皇帝已有日子不进后宫了,虽则昨夜并未留宿,但夤夜进了长春宫,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反观刘氏入养心殿献媚不成,反遭祸端,主谋梁氏被贬为梁妃,倒越发衬托出皇帝之于长春宫的盛宠之意。 长春宫再度成了炙手可热之地,无论是宫里往日的老人,还是此次新选入宫的小主,一窝一窝争先恐后的往长春宫跑。 贵妃娘娘爱吃什么?嫔妾宫里有! 贵妃娘娘爱配香囊?嫔妾可以做! 长春宫门庭若市,自早及晚,统没片刻清闲。 穆桑榆疲于应付,甚而在心里暗自怀疑,黎谨修是不是又想了新鲜法子出来整自己。 午后好容易得了些许闲暇,穆桑榆坐在抄手游廊上,握着一枚香囊,静静出神。 宝蓝色绸缎的底儿,其上绣着五爪金龙,底下坠着梅花同心络子。 针黹虽精细,但匠气十足,一瞧就是针工局出来的物件儿。 行止暧昧至此,也难怪阖宫误会。 香囊上淡淡的龙涎香及那属于黎谨修的气息,也都让她有些烦乱。 “姐姐,这香囊是皇上留下的?” 白玉心那清甜的嗓音自后轻轻飘来,她轻步上前,带来一阵栀子甜香。 穆桑榆爱合香,白玉心却喜四时花果,如今院中几盆栀子开了,她便摘了几片花瓣藏于袖中,便是通身的怡人花香了。“是皇上留下的。”穆桑榆也没打算瞒着她,“不是这么个物件儿,也没这些事端了。”“皇上还是看重姐姐的,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前朝军务又忙,夜里还过来。” 白玉心微微一笑,“适才听外头人送来的消息,刘氏被皇上打入冷宫,那日御前当差的太监宫女,自李岚起统统打入慎刑司罚做苦役。梁氏,也被皇上贬成了梁妃……” 刘氏到底因何遭祸,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那不过是为着前朝局势考量罢了。” 穆桑榆不大愿意听这个,顿时脱口而出,但看着白玉心那愕然的神情,又缓和了口吻,“皇上要处置谁,皇上心中自有论断。咱们做嫔妃的,哪儿能胡乱揣测圣意。” 黎谨修这一局的意图,除却那对她莫名其妙的示宠,其余的她多少能猜到些。 梁成碧的生父梁本务是两朝老臣了,如今又做着宰辅,是为文臣集团魁首。日常在朝堂之上,很有几分倚老卖老,而满朝文官又皆以其为马首是瞻,以至于尾大不掉。 黎谨修早想收拾这班势力,只是从登基时起,摄政王、西南战乱、水患等等事宜纷至沓来。他即便有天纵之才,也只能一件一件的料理。 如今处置梁成碧,也不过是从后宫下手,以为抽丝剥茧之计而已。 穆桑榆想着这些事,心如止水,自小长于侯府,大了嫁入皇室,这些事早已看的习惯。 穆桑榆想着,心头却忽然一亮。 黎谨修夜探长春宫,莫非只是想施恩与她,好为日后派她兄长出征做些铺垫? 前世,哥哥西征之后,她日夜焦心,哭的两只眼睛肿了几日,陆昊之可着实在长春宫里陪了她许久。 “姐姐,这香囊快被你抓破了。” 白玉心不无忧心的话语,打破了穆桑榆的沉思。 她垂首看了一眼,果然那枚香囊被自己死死捏在手中,已变得皱皱巴巴。 轻轻叹息了一声,穆桑榆起身,吩咐道,“传话下去,伺候本宫梳妆,备齐了仪仗,去养心殿。”白玉心有些诧异,问道,“姐姐做什么去?” 穆桑榆向她一笑,“自然是去谢恩。”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他既施恩与她,她就只能接着,再懂事一点,免得激怒于他。 如此也好,这次把话说清楚了,倒也省了日后那顿饭,虚与委蛇也是挺累的一件事。 穆桑榆回屋收拾了,传齐了仪仗,往养心殿而去。 行至养心殿外,阿莫扶着她拾级而上。 李德甫瞧她过来,瞪的两只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下了。 李德甫急忙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贵妃娘娘,您这会儿过来,可是要见皇上?不凑巧,太妃娘娘在里头呢。” 穆桑榆也一早见到了太妃的仪仗停在殿外,心里明白梁成碧倒台,这老太妃当然要紧赶着过来,免得宫权旁落。她向李德甫微微一笑,“如此,本宫就在这儿等候片刻也是了。” 李德甫多少也有些习惯了如今这和蔼可亲的贵妃,忙将她请到了一旁。 养心殿内,黎谨修神色冷淡,坐在龙椅之上,听着宣和太妃的啰嗦。 “皇上,梁氏纵然有错,但她主理宫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如今剥了她的宫权,难免令六宫齿冷。” 黎谨修不置可否,一字不发,只是那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指节,透露着他心中的不耐烦。 宣和太妃望着皇帝年轻的脸庞,语重心长道,“皇上,不是老身倚老卖老,说这些惹人嫌的话。自古忠言逆耳,皇上坐在这个位子上,可不似寻常家翁。当初先帝在世时,盛宠丽贵妃,明明中宫健在,却为宠爱之故,许其协理六宫,还令其生下了皇长子。丽贵妃骄矜自傲,膝下又有皇子,野心渐大,以至于后来生出祸事。身为一国之君,断不能凭一己好恶行事啊。” 她这一番话,意在提醒黎谨修当年的弓弩之祸。 皇长子黎诚远的生母杨氏,本是北方一小部落敬献的公主,入宫时只是个贵人。其姿容娇丽,善歌舞,能媚人,极得先帝宠爱,竟令其赶在皇后之前,生下皇长子,而被封为丽贵妃。 丽贵妃得宠时,可谓是目空一切,连黎谨修的生母、中宫皇后都不放在眼中。 直至后来,黎诚远设下弓弩之计,意图刺杀他取而代之,被废为庶人。 丽贵妃为其子求情,竟不惜在先帝与朝臣议事之时,闯入乾清宫,痛骂群臣,申诉自己母子被人构陷。 此一举,几乎令先帝颜面扫地,大周皇室沦为群臣笑柄。 先帝勃然大怒,当场便将丽贵妃褫夺封号,降位为嫔,隔日又降为贵人,短短一月,连降她了五级,最后竟被贬作最低阶的采女。杨氏尤不甘心,不思己过,倒在南三所之中日夜咒骂帝后及他,之后被人揭发其行巫蛊压胜之术,终被赐死。 宣和太妃忽提此事,其下之意,黎谨修当然明白,无过是在警示他,不要过于宠信穆桑榆,以免再生杨氏之祸。 这些话,顺着风飘出养心殿,传入了穆桑榆耳中。 穆桑榆秀眉微扬,淡然一笑。 这老太妃还真不愧是在后宫活了一世的人,真是老成精了,话里话外一个字儿没提她,却又含沙射影令人浮想联翩,轻易就会想到她身上。 黎谨修也不知会怎么想,不论如何,宣和太妃于他曾有过救命之恩。若依着上一世,他对这位老太妃可是敬重的很。 上一次永和宫云筱柔出事,他言语之中虽有几分不客气,到底也是因着梁成碧无礼在先。 “娘娘,这太妃娘娘好似来意不善呢。”阿莫在旁小声嘀咕着,这老太妃也真是能折腾,一把年纪了还要插手小辈的事儿。永和宫那位出事时,也属她跳的高。没她搅浑水,那日也不至于闹到那个田地。 穆桑榆浅笑不语,她倒是坚信,黎谨修此刻是不会为难她的。 倒也不为别的,眼下黎谨修正指望着她的兄长替他出征呢。 “皇上,如今您膝下尚无子嗣,倘或皇长子与太子并非同一人,将来未免有夺嫡之祸。” 宣和太妃的声音,陆续自殿中传来。穆桑榆听着,甚而有些想打哈欠了。这老妪当真是多虑了,她是不会生下黎谨修的子嗣的。 “太妃娘娘对于朕之子嗣,相当关切啊?” 黎谨修这方开口,话音甚是冷淡。 宣和太妃微笑道,“老身既为大周太妃,又服侍了先帝一世,自是为皇上忧虑,为江山社稷考量……” 黎谨修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言语,“那么太妃以为,朕该让何人诞下太子?” “这……老身何敢……” “太妃适才不是还对朕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么?连忠言逆耳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还有何不敢?” 黎谨修薄唇轻勾,懒散的口吻之中透着一抹冷厉。 看着皇帝横眉冷眼的样子,宣和太妃便知适才那些话,已着实触怒了皇帝。 宣和太妃面色微白,喟叹一声,“皇上,老身都是肺腑之言。若您当真嫌老身人老话多,老身也只好作罢,就此告退。” 说完这一句,她微微欠身,扶着宫女云雀的手,缓缓向外行去。 黎谨修看着宣和太妃的身影,满面漠然。 她踏出门槛,迎头就撞见了穆桑榆。 穆桑榆朝她微微一笑,欠身行礼,“嫔妾见过太妃娘娘,娘娘万安。” 宣和太妃并不知她几时来的,看她神色如常,只当适才的话她并未听到,便装作无事发生,春风满面道,“正同皇上说你呢,你倒来了。皇上近来朝政繁忙,神思乏倦,心情不愉。你惯会讨皇上的欢心,为皇上解解忧也是好的。” 这话说的,不过又是当面讥刺她以色侍人,狐媚惑主。穆桑榆朱唇浅勾,“太妃娘娘说的是,服侍皇上,为君王解忧驱乏本就是嫔妃分内之事。嫔妾听闻,当年先帝在世时,太妃娘娘常持奴婢礼,又习学了十余种番邦舞蹈,只为闲暇时博取君王一笑。这份心意,嫔妾可万分不及。” 被一个小辈当面揭了自己当年的老底,宣和太妃老脸微红,尴尬一笑,也就去了。 宣和太妃觉闹了一场,黎谨修心情本不甚佳,听了李德甫的通报,半晌才出声道,“让她进来吧。” 李德甫出去传话,片刻便见穆桑榆进殿。 她今儿穿了一袭藏蓝色仙鹤团纹通袖袍,一条浅灰色水波纹掐银丝盖地长裙,发髻齐齐整整的圆盘在脑后,戴了一只点翠七宝花冠,面上脂粉淡淡,唇只点了一抹朱红,甚是端庄得体。 黎谨修鲜少见她这般妆扮,孟嫣生的娇艳妩媚,从来喜欢打扮艳丽,近来衣妆虽有变化,但也总以柔婉为多,如此装束除却年节大礼上,从未见过。 穆桑榆明媚,这么一身打扮若放在旁人身上,难免显着沉闷老气,她扮出来倒是颇有一番娴雅之姿,别有风韵。 她迈着金莲步,缓缓上前,那褶裙随她走动,银灰色裙摆上的银丝熠熠生辉,宛如水波。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穆桑榆轻盈下拜,清亮的嗓音在养心殿中回旋。 “起来吧。” “你都听见了?” 穆桑榆才平身,猛地便听黎谨修问起。 她心里微一思量,斟酌说道,“臣妾才过来,听李公公说起太妃娘娘正在殿内同皇上说话,臣妾不敢打扰,就在殿外候着了。” 再看着穆桑榆这淡漠疏离、飘忽不定的态度,陆昊之那浓黑的剑眉轻轻蹙了起来。 “到朕身边来说话。” 穆桑榆不明就里,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皇帝开口就是圣旨,哪有驳回的余地。 她轻挪步子,走到离黎谨修几步之遥处停了下来。 “皇上有什么吩咐,臣妾在这儿听着……” 黎谨修长臂一揽,将她拉到近前,登时幽香入怀。 他是皇帝,她咬着唇,在心中告诫自己。 黎谨修将她抱起,轻轻放在了膝上,皱眉言道,“怎么又瘦了,御膳房的膳食不合口味?还是你那小厨房里的厨子近来懈怠了?”说着,他倏地展眉一笑,“朕记得,你爱吃江南细点,近来宫中进了一批苏州御厨,朕拨一人到你宫里去伺候?” 黎谨修这是……在宠她? 表白 穆桑榆满腹狐疑,这若换做是上辈子云筱柔入宫之前,那还罢了,毕竟那时她还是盛宠的穆贵妃。 如今两人的关系又不算很好,前不久才闹过一场,她又有什么好被他宠的。 心念轻轻一转,穆桑榆多少有些明白了。 黎谨修这约莫是为接下去对她说哥哥出征的事做铺垫呢,依着上辈子的回忆,左不过就这两日的事了,怕待会儿不好张嘴,先给她两颗甜枣。她垂眸浅笑,“皇上厚爱,臣妾感激不尽。臣妾宫里如今用着的两位御厨就很好了,只是臣妾一个人,也不必这样劳师动众,免得再让朝臣议论皇上。” 既是如此,她也装的乖巧一点,免得落个不识抬举的话柄。 “同朕客气什么?那些外臣议论……你几时放在心上过?” 穆桑榆侧着脸没有看黎谨修,他的目光落在了她领口露出的一节细白的脖颈上,柔软白腻之中有那么一丝撩人心魄。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穆桑榆似乎随时都会化成一团烟雾,从自己眼前消失。 不这样紧紧的抱着她,仿佛就会失去。 “往常,委实是臣妾太不懂事了。”穆桑榆眸光沉沉,淡淡说着,“臣妾身为大周贵妃,自当恪守宫规礼节,勤修德行,再不敢似以往那样任性胡为。往日的事都逐水流,皇上担待些臣妾罢。” 这话听在黎谨修耳中,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皇上,臣妾,似乎他们之间只有君臣之分。 她不会再同他亲昵笑语,不会再甜腻腻的叫他谨修。 直呼皇帝名讳,是为大不敬。 但这是黎谨修私下许给穆桑榆的,除了先帝太后,这世上唯有她可以叫了,尤其是在两人亲热忘情之际。 眼前此刻,黎谨修忽然特别想听。 “身子好些了么?朕听闻,你回绝了夏侯宇。” 他将脸贴在了她柔软的背脊上,嗅闻着馥郁甜美的体香。 穆桑榆僵直了背,她很不习惯黎谨修的亲热,他身上的龙涎香及那独属于黎谨修的气息,于她而言都是太过久远的回忆,就如掖在她枕下的那枚香囊,让她心烦意乱。 “皇上,您为勤政起见,将六宫嫔妃的绿头牌挂起,既为警醒自身,亦为满朝文武表率。臣妾等后宫嫔妃皆心中万分敬佩,各自关门闭户,修身养性。臣妾既为大周贵妃,更愿效仿古代贤德淑女,不敢惑乱君心,打扰皇上政务。” 穆桑榆听出他那话外之音,便立时想了一套说辞。 这一番,滴水不漏,黎谨修该挑不出差错来。 “可是,朕想你。” 黎谨修逐渐收紧了双臂,将她越发往怀中拥去,感受着这幅温软的娇躯,他才能确认自己还并未失去她。 “皇上抬爱了,后宫佳丽三千,臣妾不过其中一员。” 穆桑榆扎挣不过,索性任他抱着,心如止水,神色平静。 或许,只是吃不着才会觉着稀罕。 她八岁那年,到一位亲戚家做客,看着席间一名小女孩吃的米花糖很好,便嘴馋想要。 侯府管束子女甚严,当然不会随意给她吃这些坏牙的零食,她心心念念想了许久。好容易,兄长孟长远出府办事,偷偷替她带了些许回来。 那朝思暮想的米花糖尝在嘴里,也不过就是平常滋味,远不及她府上厨子做出来的苏杭细点。 如今的她,在黎谨修眼里,大概就是那块米花糖吧。 穆桑榆的冷淡,令黎谨修心中的那抹不安蔓延开来。 似乎,她不再是他的榆儿,只是循规蹈矩、贤德淑惠的大周贵妃。 “你和她们不同,朕只想宠你一个。” 焦虑,令黎谨修脱口而出。 是眼下,只想宠她一个吧? 穆桑榆淡然浅笑,“皇上这样说,后宫那些姊妹可要哭坏眼睛了。往日臣妾任性放肆,之后臣妾可不想再做恶人。后宫祥和,好过六宫生怨。” 尤其是云筱柔,要是知道了此刻情形,那还不想把她生吞活剥了? 黎谨修不听这个,忽想起什么,莞尔一笑,“适才太妃说起,朕登基五载,膝下荒凉。为大周江山社稷,朕确实该繁衍子嗣了。榆儿既身为贵妃,该为朕排忧解难才是。” 穆桑榆微微颔首,“皇上说的是,绵延子嗣本是后妃之责。所幸今岁大选才过,后宫充盈。待皇上忙碌暂告一段落,臣妾就安排新选嫔妃侍寝,还有往日那些老人。皇上放心,后宫嫔妃大都青春年少,正是生养之龄。过不了一年半载,就会有消息的。” 绵延子嗣? 那容易,她安排就是了。 “你当真舍得把朕推给旁人?” 黎谨修心底生出了几分愠怒,他已说的这般明白了,她还听不明白么?“朕想要和你的孩子。” 穆桑榆微微叹息,她以往怎么没发现,黎谨修这么难伺候?这不会又是他的试探之词吧? “臣妾福薄,怕承担不起如此重责。臣妾如今膝下已有和安公主,能以养母之身照料公主,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奢望其他。” 穆桑榆轻轻说着,打消着所有人的疑虑。 宣和太妃其实是多虑了,她根本不会生下皇帝的子嗣。 实则上一世,直至她临终,黎谨修也未有皇儿。 储君之位,一直令朝臣争论不休,这事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料理的。 也许,她死后,云筱柔终究还是为他生下了储君吧。 对于这般应对已有了几分腻烦,穆桑榆自袖中取出黎谨修留在她枕侧的香囊,放在了书案上,说出来意。 “皇上落在臣妾宫里的物件儿,臣妾今日完璧归赵。” 她只字不提那夜黎谨修夜探长春宫之举,更不问他是何用意。 黎谨修目光落在那枚香囊上,布料微微有些泛白,显然是被水洗过了。 “送给你的,为何不留着?” 他只觉气闷,胸口似乎被什么堵着,又说不出来。 “御用之物,留在臣妾的宫里,是不合宜的。皇上厚爱,臣妾不敢当。” 又是一番合情合理、恪守本分的言辞。 黎谨修神色一沉,眸光微冷,言道,“你不喜欢,烧了就是,还拿回来干什么?!” 往日他们之间互赠的信物也多,怎么从不见她提这些陈腐的臭规矩,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算什么话? 黎谨修今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穆桑榆难得回头看了他一眼,“皇上,那犯忌讳了。” 黎谨修凝视着她清水一般澄澈的眸子,问道,“你不问问朕那日为何去么?” 穆桑榆微微一笑,“皇上说笑了,皇上是六宫之主,这后宫何地不能去?皇上去哪里,做什么,自有皇上的深意,臣妾何敢擅自揣测?” 看着眼前丽人嫣然巧笑的样子,黎谨修只觉得牙根发痒,想说的话全被她堵了回来,他却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无。 成,既这么着,他也不跟她兜圈子了。 “贵妃如此贤德,朕心大慰啊。” 黎谨修望着她,淡淡说道,“朕近来忙碌不堪,夜间案牍劳形,无人侍奉书案委实不便。自今日起,朕便命贵妃入养心殿陪侍,不得有违。” 穆桑榆甚是诧异,黎谨修夜间处置政务之时,从不喜嫔妃在旁,毕竟夜里料理的大半都是军机要务。 往日她即便得宠之时,这种关头也都乖的很,白日在养心殿陪着,晚夕就会回长春宫去。 黎谨修就不怕她看见什么?还是说,这又是试探? “皇上看重臣妾,臣妾本不当辞。只是夜间和安公主离不得臣妾,不若吩咐别的姊妹……” “旁人不得朕意,何况她们鲜少侍奉御前,自然不知朕之习惯喜好。至于和安公主,朕听闻你宫里的白答应亦能照料,交托与她也就是了。” 黎谨修睨着她的眼睛,打断了她的话语,临末又补了一句,“傍晚时候,朕打发荣安过去接你。” 金口玉言,堵死了穆桑榆的退路,她除了俯首领旨,别无他法。 黎谨修想做什么,她当然明白,又不是人事不知的懵懂少女。 只是,米花糖就这样让他惦记么? 惦记到了打破既往一切规矩的地步? 她可不记得他做过这样的事。 看着怀中垂首不语,状似乖觉的女子,黎谨修莞尔一笑,在她细瓷一般的肌肤上轻轻吻了一记。 “你来,朕想你。”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和她亲热过了。 穆桑榆默默,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自养心殿出来,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去了她一身燥热,看着满脸堆笑的李德甫和忍俊不禁的阿莫,穆桑榆不由叹息了一声。 来养心殿这一趟,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除却还了香囊,旁的一件没着落,黎谨修也没跟她提兄长出征的事。 最后,还落了一身麻烦。 乘了步辇往长春宫行去,穆桑榆一路无言,苦思着计策。 或许,她适当的满足他一下,让他晓得了米花糖其实不大好吃,他就不会这样纠缠着她不放了。 但,凭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吃亏? 还晚上入养心殿服侍黎谨修,越服侍他,她离死大概就越近了。 “阿莫,宝华殿的几位师父,如今还在宫里?” 阿莫不明所以,还是回话,“回娘娘,几位比丘尼都在后殿居住,没有出宫。” 穆桑榆微微颔首,遂吩咐,“转道宝华殿。” 傍晚时候,黎谨修独自用着晚膳,心情甚是愉悦。 掌灯时候,穆桑榆就要过来了,他可要好生跟她讨这段日子落下的账。 正自愉快盘算着,李德甫行色匆匆的从外头进来,禀告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下午去宝华殿为阵前将士诵经祈福了,今儿怕是不能来了。” 啪! 黎谨修将手中的包银象牙筷拍在了桌上。 宝华殿? 诵经祈福?! 她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的! “她几时去的宝华殿?” 皇帝淡漠的口吻之中,满含着山雨欲来的愠怒。 李德甫忙回道,“晚膳前,奴才奉皇上口谕,前往长春宫迎接贵妃娘娘。谁知才到门口,就见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芸香候着,说娘娘已到宝华殿去了,并要奴才转告皇上……” 话到此处,他却噤了声,小心翼翼的看着黎谨修。 “说,怎的变哑巴了?哪里学来的臭毛病,话说一半留一半的!” 李德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娘娘说,西南战事紧急,前线官兵正奋力杀敌。她身为大周贵妃不忍居于后宫安享太平,故于今日起往宝华殿诵经,为前线官兵祈福。娘娘还说……说皇上身为大周国君,亦当以国事为重。这等关头,不能……不能……贪图享乐。” 哆嗦着说完最后几个字,李德甫忙哭丧着脸将头埋在地下,再不敢看皇帝一眼。 贵妃娘娘啊,您可真是把奴才害惨啦。这样的话,谁敢学给皇上听啊?正满心盼着您来呢,您可好,把皇上晾了不说,还叫奴才转达这些忤逆顶撞的言语。 黎谨修只觉额角微微抽搐,孟嫣这是长本事了,不敢当面抗旨,扭头就给他来这一出! 片刻,黎谨修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竟连仪仗也没传。 李德甫自地下爬起,急急忙忙的追了上去,一面连声吆喝殿前侍奉的太监预备步辇。 “快都别杵着了,跟着伺候啊!哎呀,皇上,您等等奴才,奴才这短腿儿跟不上……” 黎谨修大步流星的朝宝华殿走去,他倒要瞧瞧,穆桑榆究竟想干什么。 一路之上,所遇嫔妃宫人,无不退避三舍,见着皇帝面色阴沉,各自惊诧。 宝华殿于雨花阁后昭福门内,本是前朝末代皇帝隐居之所,到了周朝便改建为佛堂,供宫中笃信佛法的后妃礼佛之用。本朝太后蒋氏、先皇后王氏,都是信佛之人,常来此处,故此地修整的清幽雅静。 黎谨修走至宝华殿,便见两名中年女尼正立于殿外。 见他前来,那二人双手合十,躬身下拜,“皇上,贫尼有礼了。” 黎谨修微微颔首,“惠贤师太,贵妃可在里面?” 蒋太皇太后因信佛,去岁从贝慈山观音庙请了四名修行多年的女尼入宫讲经说法,如今还在这宝华殿住着。这惠贤师太,便是四人之首。 那惠贤师太微笑回道,“皇上,贵妃娘娘如今正在里面诵经礼佛。娘娘在佛前发了宏愿,为大周将士祈福,愿诵《地藏经》九十九遍,并抄录经文一百卷,供奉佛前。经不诵完,娘娘是不会出宝华殿的。” 诵读《地藏经》九十九遍? 还抄录一百遍? 她是打算在宝华殿长住下去吗?! 她宫里那些人事谁来料理,和安公主谁来照顾,以及……他那长夜孤寂,谁来抚慰? “朕要见见贵妃。” 惠贤师太自不敢阻拦,上前一步,开了殿门。陆昊之走至门前,果然见穆桑榆面对佛祖,跪于蒲团之上,手中握着一串紫檀木玫瑰念珠,正自闭目念诵经文。 宝相庄严,檀香清幽。 穆桑榆洗去了脂粉,卸去了头上珠翠,显出了天然的姿容,白净精致的脸上,满是庄严肃穆,仿佛玉女临凡,又好似一个诚挚信女,心中唯有佛法。 这一幕,足以浇熄人全部的热情。 黎谨修凝视着她脑后如鸦羽般的发髻,及那细溜笔直的背脊,久久不言。 心中原本想问她的话,顿时便烟消云散。 还了他的香囊,又跑到这个地方,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可不信,她当真信了这劳什子玩意儿! “好,”黎谨修骤然开口,“我大周有如此贤妃,是朕之福。吩咐下去,自库中取徽墨十锭、生宣五刀,贡笔四支,以为贵妃抄经之用。”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去。她愿意在这里,那就在这里待着好了。 难道,他还得求她不成! 不适 李德甫左顾右看,愣了一会儿,又追着皇帝的步伐去了。 贵妃娘娘这一遭可是把皇上得罪的不轻,就算闹脾气,您也别来这一出啊。 抬出为大周将士祈福的大旗来,硬把皇上堵的没了词儿,这位天子陛下不生气那才怪了。 听着黎谨修远去的脚步声,孟嫣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也清楚,此举实在太过刻意,但逼到了这个地步,她实在别无他法。 只是,到底是激怒了他。 穆桑榆轻轻叹了口气,念完了一卷经文,睁开眼眸。 一旁侍奉的阿莫急忙送了一盏茶过来,“娘娘,润润喉吧。” 穆桑榆接了茶碗,一饮而尽,低声问道,“长春宫可还好?” 阿莫点头,“一切都好,有白主子照应着,娘娘放心吧。” 穆桑榆垂眸,扶着瑞珠的手臂站起了身子。 惠贤师太自门外进来,与她见礼,两人便在两张椅上对坐了说话。 惠贤师太端详了穆桑榆一阵,忽微笑道,“贫尼有句话,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穆桑榆知晓这位师太是个修行多年的比丘尼,颇有几分道行,深得太后敬重,忙道,“师傅有话直说,本宫在佛前不过众生一粟。”惠贤师太言道,“去岁贫尼入宫之时便曾见过娘娘一面,那时见娘娘面有晦纹,似为不吉之兆。但今日得见,娘娘面上这道晦纹已断,往后便该是一路坦途。只望娘娘日后多举善行,守好本心,所愿必能开花结果。” 所愿? 她今生所愿,不过亲友安康,平安终老。 穆桑榆抿唇一笑,这些吉祥话听着倒也有些意思。 黎谨修回至养心殿时,桌上饭菜早凉。 他呆了一会儿,仔细咂摸着今日的事儿,总觉得不是滋味儿。 他那徒弟小唐凑过来,挤眉弄眼道,“师父,贵妃娘娘出家当尼姑了,是真的么?”李德甫吓了一跳,抬手朝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猴崽子,活的不耐烦了,连主子娘娘的闲话都敢嚼了!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贵妃娘娘怎么可能出家!”小唐挠着头,颇有几分委屈,“外头都传遍了,说今儿下午贵妃娘娘离了养心殿,就一头扎进了宝华殿,在惠贤几个师太那儿受戒,都已经念上经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 李德甫低声骂道,“都是些屁话,她好端端的贵妃,皇上的女人,出哪门子家!娘娘这是去宝华殿诵经,为大周前线将士祈福。我可告诉你,这两日皇上心情不好。你可仔细着,这些话若钻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割了你的舌头!” 骂退了徒弟,李德甫也叹息不止。 李德甫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皇上近来是哪儿惹了贵妃娘娘。 这架势,贵妃像是真不打算再理会皇上了。 李德甫回头看了一眼,见殿上灯烛昏暗,便入内打算剪一剪灯芯蜡花。 才进去,他猛然见黎谨修竟垂首坐在西窗下一条春凳之上,两手安于膝上,往日一向淡定自若、沉静似水的俊容,竟带了一抹寥落。 烛火昏黄,落在这位大周君主的身上,甚是落寞。 李德甫上前,低声劝道,“皇上,夜里风大,龙体为要,还是别在这儿窗口坐着了。” “李德甫,”陆昊之淡淡开口,“朕近来何处做错了?” 李德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是皇上,您哪儿能有错啊?就是有错,也不是他这个小太监能指摘的。“皇上,您近来勤勉于政,就连御史林大人都挑不出错儿来,您哪儿有什么错。” 黎谨修神色沉沉,低声道,“既是无错,为何她要这般惩罚朕?” 不见他,不理他,千方百计的躲着他,实在躲不过了,竟然干脆躲到佛祖跟前去了。 他到底是哪里让她不高兴了,她倒是说啊。 她什么也不肯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折磨他。 李德甫看在眼里,也有那么一丝心酸。 打从皇上还是王爷时起,他就入潜邸伺候,一直跟着皇上到如今,哪儿见过这位金贵的主子受过这样的委屈。 这普天之下,谁敢给他气受,偏生就这一位敢。皇上受了气,却又没处撒火,只能硬忍着。 往常,晚夕贵妃娘娘过来侍寝的时候,虽总把这养心殿折腾的鸡飞狗跳,把他使唤的脚不沾地,但那时候的养心殿总是笑语不断,一团热闹,哪儿像如今,冷清的跟冰窟窿似的。“皇上,您千万别这样想。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那是当真为着您好啊,您想战事紧急,您也日夜悬心,娘娘看在眼里哪儿能不急呢?她是个后宫嫔妃,又干不了什么,只能去念念经求菩萨保佑了。” 李德甫想了半日,才憋出这么几句话来。 这蹩脚的安慰之词,当然哄不住大周的皇帝。 黎谨修扯了扯唇角,言道,“是么?朕倒瞧不出来她还有这份心思。” 他少年登基,大权在握,可谓意气风发,然则失了穆桑榆的相伴,他才猛然感悟,什么是孤家寡人。身为皇室子嗣,大周的储君,他的婚事从来不由他自己说了算。 周朝皇室为彰显宽仁,接受各世家的效忠,他必须给那些各家送来的女子身份,让她们进入他的后宅、后宫,这是他身为周朝皇子的职责。 他的喜好,他的心情,都无关紧要。 但至少,他不喜欢,便可以不碰她们,这是他唯一的坚持,没有人可以强迫。 直至那日,他见到了穆桑榆。 太后娘娘的寿宴,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当初,先帝命他考察京城各处善堂境况,他途径宁家医馆外时,就见她立在门槛上,向前来求诊的穷苦人家分发药物。 她娇俏明艳,笑容粲然,站在人群之中,如鹤立鸡群。 就那么一瞬间,黎谨修立时便明白,他想要她。 回到了潜邸,他按捺不住,吩咐手下人打听了她的家世,婚配与否。 尽管明知,弋阳侯府的嫡女一定会被送进周朝皇室,他还是不放心,向太后张了口。 这件事,只有他和太后知情,也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讨要一个女人。 再后来,朝廷大选,她果然被留了牌子,送到了府上。 独自在这宽阔空旷的养心殿中,黎谨修知道自己正急切的想要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但他清楚,这份空虚,唯有穆桑榆能填满。 正当这个时候,黎谨修忽觉胸口剧痛难当,俊美的脸立时惨白,豆大的汗滴自额头落下。 他捂着胸口,竟忍不住低低痛吟出声。 李德甫看着,满面惊惧,急忙跑了出来,“快传太医,快请夏侯御医!” 皇帝突发急病一事,转瞬就在宫里传开了。 自来皇帝的事,便是六宫最关心的,这消息的风头眨眼的功夫就压过了穆桑榆去宝华殿祈福一事。 各宫的嫔妃都在思量着如何去请安侍疾,再没人关心贵妃是否真的出家了。 穆桑榆在宝华殿中才念完了一卷经文,替佛前净瓶注入清水,听着身后阿莫的禀告。“昨儿夜里,养心殿突然急招夏侯御医入殿,今儿一早就传出消息,说皇上突发心悸。” 阿莫说着,看着穆桑榆手中的水瓶,净瓶里的水都已漫出来了。穆桑榆回过神来,将水瓶放在一旁,转身神色如常道,“突发心悸?皇上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发此病?” 阿莫回话,“旁的奴婢也不知,只是今儿一早李德甫公公就打发小唐到长春宫来报信,说皇上昨夜发了心悸。” 穆桑榆半日才又问道,“既是请了夏侯御医,那他怎么说?” 阿莫回道,“回娘娘,夏侯御医好似也诊断不出什么症候,只说兴许皇上是近段时日过于疲劳所致。” 阿莫看着她的脸色,试探说道,“娘娘,小唐捎话来说,李德甫公公请娘娘务必到养心殿一趟,看看皇上。” 黎谨修病着,该也没精力纠缠她了。 当下,穆桑榆先回了一趟长春宫,换了一套衣裳,方才往养心殿而去。 才到养心殿外,便见阶下已停着三抬步辇。 穆桑榆扫了一眼,便知是苏妃、云嫔和赵贵人了。 李德甫早在殿外张望着,那脖子伸的比鹅都长,一眼望见她来,连忙迎了上来。 “贵妃娘娘哎,您可算来啦!” 穆桑榆应了一声,随口问道,“皇上如何了?怎么会突然病倒?” 李德甫便将昨儿夜里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又说道,“娘娘,别怪奴才多嘴。这段日子,皇上为着政务,那可真是通宵达旦,忙坏了。昨夜,皇上又跟奴才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那句句可都关切着您哪。皇上……” “李公公,”穆桑榆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了一遍,“皇上眼下病情如何?” 李德甫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回道,“皇上病的突然,但好在歇息了一夜,又服了夏侯御医开的静心养神汤方,这会儿已经醒了。” 说话间,穆桑榆已走至养心殿外。 才走至门外,她便见苏妃任淑仪、云嫔、赵贵人挨次从里面出来。 “贵妃姐姐来了,皇上在里面等着你呢,快进去吧。” 穆桑榆微微一怔,“按规矩,这为皇上侍疾,不是六宫嫔妃之责?几位倒怎么出来了?” “这要是早知道贵妃娘娘过来,嫔妾等也就不来了。皇上见着咱们姊妹生厌,说什么病里更不想看这些人的脸孔,把咱们都撵出来了,一心一意就等着贵妃娘娘呢!” 她这话夹枪带棒,语气甚冲,一旁的云嫔都稍稍离她远了些。 阿莫柳眉一竖,当即就想呵斥。 这赵贵人,多年无宠,位分低微,竟也敢这样和她主子说话! 穆桑榆却淡淡开口道,“皇上病着,赵贵人竟敢在养心殿前高声喧哗,不怕扰了皇上养病么?去下头跪上一个时辰,静思己过,好生改改这毛躁性子。” 看来,是她这些日子太过和善了。 任淑仪笑了笑,也扶着宫女的手去了,她向来少问宫里的是非。 云嫔生怕被她连累,脚底抹油一溜儿烟就没了踪影。 独剩赵春芳自己,看看李德甫鼻孔朝天的样子,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去阶下罚跪。 任淑仪上了步辇,便往景阳宫去。 跟随的大宫女红玉说道,“娘娘,之前听宫里传闻,贵妃娘娘近来改了性子,再不似往日那样骄横了。今儿一瞧,原来传言不可尽信,还是那副样子。您在跟前,她问都不问一声,就罚了赵贵人,实在有些目中无人。”任淑仪斜倚着椅背,淡淡说道,“贵、淑、贤、德,她为四妃之首,要惩处谁,本宫并无过问的余地。再一则,皇上偏宠她,她自有骄矜的本钱。” 一言未了,她扫了红玉一眼,“你道那赵贵人是忽然脑子发热,才去顶撞贵妃的?她便是要让贵妃当着本宫的面责罚她,好叫本宫以为,贵妃不将本宫放在眼中,挑起长春宫与景阳宫的仇怨。鹬蚌相争,让梁妃得利。真是一条好狗,都这个时候了,还一心一意帮着梁妃起复。” 红玉嗫嚅道,“娘娘眼明心亮,不落他人圈套。只是奴婢还是为娘娘抱不平,娘娘拖着病体过来侍奉。皇上连正眼都不看上一眼,一张口就叫娘娘回宫静养。全后宫,又不是只有贵妃才是皇帝的妃嫔。” 任淑仪无言,半日才自嘲一笑,“兴许,皇上并不这么以为。” 穆桑榆进了养心殿,果觉殿上药气甚浓。 她轻轻蹙眉,陆昊之还当真是病了。 轻步走至内殿,便见那位君主卧于床榻之上,双眸紧阖,呼吸绵长,似是睡了过去。 黎谨修清隽的脸上,有一丝青白,显然昨夜那场急病将他折腾的够呛。 浓黑的剑眉舒展,水色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沉睡之中的陆昊之,没了往日君临天下的气魄,倒似一个寻常的公子。 回忆 穆桑榆当了多年的嫔妃,却甚少见过黎谨修的睡颜。 无论前夜的欢爱如何癫狂,黎谨修隔日总会按时起身,前去上朝又或是与朝臣议事。 君王不早朝,在于黎谨修是从未有过。 那些御史言官如何抨击她横行六宫,多年无子,却无法指摘她魅惑君王、惑乱朝纲,原因便是在此。 然则,那个精力充沛、体格强健的君主,居然一夕病倒了。 看着床榻之上,面色有些虚弱的黎谨修,穆桑榆心中有些诧异。 先前还陪在他身边时,她也三五不时的为他诊脉,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宿疾,怎会突发心悸? 更何况,连夏侯宇也诊断不出来。 穆桑榆自幼学习医术,于这些疑难杂症天然带着好奇,只可惜进宫之后,再不能与人瞧病了。 看着黎谨修睡的极沉,她轻步上前,将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之上。 一探之下,只觉他脉象稳健,除有几分心神不宁外,并无异状。 穆桑榆心中有些疑惑,若是急病,怎会退去的如此迅速,毫无痕迹。 她正想收回手去,陆昊之却一个反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 穆桑榆微一吃惊,旋即平静问道,“原来皇上醒着。” “朕一直醒着。” 黎谨修睁开了眼眸,暗沉乌黑的眸子,盯着她的。 “不这样,你也不肯过来。” 他不会是在装病吧? 这念头才起,便被穆桑榆压了下去。 黎谨修没有这么无聊,为了一个嫔妃,装病闹得天翻地覆。 “皇上既病了,就该好生歇息,别弄这些名堂。” 穆桑榆说着,想将手抽回来,却被他死死的握着。 病了,还这么大的劲儿。 “你又教训朕。” 黎谨修微微咧唇,干涸的唇瓣上,竟渗出了血丝。 穆桑榆见着,回首便见床畔的一张红木小桌上放着茶壶茶碗,便想挣脱去倒水。 黎谨修却拉着她不放,无奈之下,穆桑榆只得单手倒了一碗水,递到了他唇边。 这脾气,越发像个小孩儿了。 黎谨修侧着身子,就着她的手,一气儿饮干了茶水,方又躺下,看着她。 “原来你还会关心朕。” 穆桑榆樱唇轻轻嗫嚅着,“您是大周的皇上,臣妾是大周的贵妃,这也是分内之事。” “榆儿,你定要如此么?” 黎谨修话音沉沉,昨夜突如其来的心口剧痛,令他到了此刻都还有几分虚弱。这病来的凶狠猛烈,一时里几乎令他痛死过去。 急招了夏侯宇连夜入殿诊治,甚而连颠茄这等强劲镇痛药物都用上了,依旧无济于事。 直闹到黎明时分,他才逐渐好了起来。 如今想来,他依旧心有余悸,却又觉有些怪异。 他似乎曾经也这般心痛过,还不止一次,但自打记事起,他从未得过这样凶猛的症候。 “皇上,臣妾只是依本分行事。” 穆桑榆不知如何作答,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黎谨修,不知他到底要什么,又想干什么。 “朕都病成这幅模样了,你连句好话也不肯说。”黎谨修朝她这边挪了挪身子,口吻里带着几分责怪,“朕这场病,都是想你想出来的。”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昨夜,他正满心想着她的事,剧痛便如潮水一般的席卷过来,这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然而,病痛折磨之中,黎谨修心里想着的,却是这一遭儿她可不能再躲在宝华殿了。 皇帝病倒,按惯例,她是定要过来侍疾的。 是以,今晨他撵走了所有要来侍疾的嫔妃,专等她到来。 果不其然,她出现在了养心殿外。 殿门上那场小小的风波,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劳什子的赵贵人,几时入的宫,他已全无印象。 大庭广众之下,她竟敢顶撞贵妃,挨罚也是活该。 只是,黎谨修倒觉着,她有一句话倒说的很对,除了榆儿,他谁也不想见。 看着她为自己端茶倒水,黎谨修只觉这次病,生的值了。 穆桑榆哑口无言,黎谨修素来不爱说这些甜言蜜语,当初两人便是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大把给她赏赐,或托李德甫转赠些表礼信物。 夏侯宇端着一碗汤药,一脚踏入内殿,猛然便见那抹多日不见的倩丽身姿,立在皇帝榻前。 他心神微微一漾,托盘中的药便险些洒了出来,忙又端好,稳了稳心神,迈步上前。 “皇上,娘娘,药熬好了。” 夏侯宇走上前来,面色恭谨道,满腹的心事被藏得严严实实。 穆桑榆侧首,睨了一眼碗中,只轻轻嗅闻了一下,便知其中用了数十味的安神养心药材,且配伍得当,不愧是名家手笔。 只是,这碗药也只能作寻常滋补之用,目下黎谨修到底得了什么病,无人知晓,自也不能对症下药了。 黎谨修皱了皱眉,“放到那边吧,一夜已经喝了几碗苦水下去。朕已经……” 他本想说已大安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瞄了穆桑榆一眼。 倘或说自己好了,她是不是又要缩到宝华殿去了? 穆桑榆倒似是没有听见,正看着旁边一口羊脂玉阴雕双龙团纹瓶出神。 夏侯宇劝道,“皇上,良药苦口,您这场病来的过于猛烈,万不可如此讳疾忌医。”说着,忽向穆桑榆说道,“还请贵妃娘娘相劝一二。” 穆桑榆微微一怔,看向黎谨修,“皇上,夏侯御医说的是,您还是趁热用药吧。” 虽则不知他这病根由是什么,但夏侯宇开的药极好,他早些吃了,说不准能早些好了,她也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黎谨修看着她,莞尔一笑,“那你来服侍。” 穆桑榆眸光微沉,转身向一旁侍立的宫人吩咐,“取汤匙来。” 宫人将御用的描金五彩瓷汤匙以手巾包着送来,穆桑榆便端起了药碗,伺候黎谨修吃药。 夏侯宇望着眼前这一幕,心头好似一抽一抽的,眼神微暗,静静退了出去。 踏出养心殿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去,仿佛将心中的郁气一吐而尽。 她是贵妃,与皇帝亲热,自是理所当然。 这一点,他当初收得消息时,不就该明白了么?片刻功夫,穆桑榆便伺候着黎谨修用完了一整碗汤药。 宫人端了清水痰盂过来,穆桑榆又服侍着他漱口。 “你……没有话跟朕说么?” 良久,黎谨修耐不住寂寞,开口问道。 穆桑榆垂眸浅笑,“皇上有什么吩咐,臣妾照办就是。” 黎谨修只觉一阵气闷,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榆儿,朕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么?你告诉朕。” 窗外日头,洒在穆桑榆的背上,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皇上说笑了,您是天下之主,谁敢因您不高兴?臣妾,只是想明白了很多道理。” 她赫然抬头,粲然一笑,“往日种种,皆是臣妾之过,是臣妾不守本分。以后,臣妾必定会谨记身份,循规蹈矩。倘或,皇上不想看见臣妾,臣妾可以请旨,移居上河园……” 上河园,亦是皇家园林,修建于前朝,位于京城西郊四十里外。 大周定鼎天下之后,重新修缮过数次,至如今也是个避暑消夏的好去处。 先帝时期,便有不受宠的嫔妃长年居于此地,亦有妃子自愿过去礼佛的。 “朕不准!” 听出她话中竟有去意,陆昊之只觉勃然大怒,一团烈火仿佛在胸膛之中熊熊焚烧着。 穆桑榆竟然想离开他? 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臣妾失言了。”穆桑榆垂首,轻轻说道,兴许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挑衅吧。 黎谨修紧盯着她的脸庞,一字一句道,“当初,你亲口说过,要一生都陪在朕的身侧,生死不离。怎么,如今竟要食言么?” 穆桑榆无言,过了许久才又淡淡说道,“皇上,六宫百花娇艳,何止臣妾一朵。臣妾相信,诸位姐妹都会终身陪伴您。” 咚! 黎谨修一拳捶在了床板上,“孟嫣,你明知道朕……朕这些年来只有你一个人!朕只要你,你不明白?!” “皇上的抬爱,臣妾铭记于心。” 穆桑榆只觉眼眸有些酸涩,忙将脸转到了一旁。 一个人若上辈子在一条沟里摔死,下辈子指定是绕着那条沟走。 “你……” 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穆桑榆,黎谨修像被戳破了猪尿泡似的,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低声下气的问她,她不肯说。 甜言蜜语的哄她,她听不进去。 那他还能怎么办?余下的,他不会了。 “皇上病中不宜多思,还是多多歇息。您是大周国君,自当以龙体为要。” 许是夏侯宇那碗汤药起了效验,黎谨修只觉眼皮甚重,睡意袭来。 他看着眼前的丽人,忽然长臂一伸,将她抱到了床上,安置在了身侧。 “陪朕躺一会儿,不许走。” 黎谨修翻身,将她搂在怀中。 穆桑榆刚想起来,却觉男人的臂膀像铁箍一样,勒的她动弹不得。 不是说病了吗?这男人力气怎么还这么大。 “你若是想去园子里,待闲了,朕陪你一道去……” 黎谨修话音逐渐低了下去,不出片时,便已入眠。 穆桑榆躺了一会儿,察觉到腰上的手臂放松了力气,便轻轻起身,掀被下床,又替他重新盖好。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放下了帐子,迈步出去。 两个人,还是不要过多纠缠为好。虽则如今那话本子的剧情已不知走动了多少,但她直觉,那书不会轻易放过她。黎谨修这一番心境,约莫也只是余情未了。 穆桑榆出了养心殿,对门口候着的阿莫吩咐了一句,“回去吧。” 一旁李德甫见着,慌忙过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娘娘,我的好贵妃娘娘,求您疼一疼奴才,您可不能走啊!您这一走,皇上醒过来,保准又要拿奴才出气,说奴才当差不利!皇上正病着,全指望娘娘照料呢,您不能走啊。” 穆桑榆有些哭笑不得,说道,“李德甫,皇宫里那么多嫔妃,人人都该侍疾,此外还有御医,怎么就全指望本宫一个了?” 李德甫哭丧着脸,“娘娘,您不是瞧见了吗?您来前,皇上才把贤妃娘娘、云嫔和赵贵人一气儿撵了出来,说不想看见她们,专等您来……” 说到这儿,他慌忙捂住了嘴。 皇上指定不想让他说这个。 这些事儿,其实都是皇上提前想好的,就是想让贵妃娘娘亲眼瞧见。 这下好了,让他说穿帮了,一顿板子八成又没跑了。 穆桑榆凉凉的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那么看来,皇上已经好了。” 丢下这句话,她绕过李德甫,径直下阶而去。 赵春芳依旧跪在阶下,时辰未到,没穆桑榆的吩咐,没人敢让她起来。 仪仗才出月华门,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于道边,向她躬身作揖,“微臣夏侯宇,拜见贵妃娘娘,请娘娘留步。” 穆桑榆俯首,余光扫了夏侯宇一眼,见他依旧一袭鹤氅,头戴玉冠,两手抱拳,微微弓腰,倒是一副恭谨之相。 “夏侯御医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口中说的平淡,实则她心中有些发憷。 上一回,云筱柔肿成猪头的事她还记着,实在是有些怕了这个男人的城府与手腕。 夏侯宇微微抬头,看向那高坐于步辇之上的娇丽女子,沉声问道,“微臣斗胆,敢问娘娘,臣何处冲撞得罪了娘娘?还请娘娘明示。”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跑来质问她,哪儿惹她不高兴了,哪儿得罪她了。 不是他们哪里得罪了她,是她自己招惹不起他们啊! 谋划 心念急转,穆桑榆淡淡一笑,“夏侯御医这是在同本宫说笑么?你是皇上最为倚重的太医,本宫是后宫嫔妃,彼此向来无有牵扯,又怎谈得上得罪。” 夏侯宇直起腰身,望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的问道,“若非臣得罪了娘娘,娘娘为何将臣拒之门外?” 穆桑榆心中咋舌不已,上一辈子她就时常耳闻,这夏侯宇胆量过人,即便在陆昊之跟前,也常直言不讳。虽被林燕容视作靠山臂膀,却也没少给她脸色看。书中写他的脾气,孤高自许,桀骜难驯。那时,两人并无什么直接往来,她也无所感触。这辈子真见识了他的行事作风,她才有了深刻感受。 之前敢捏着她装病的事要挟她,如今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又敢拦她的仪仗,问她为何不让自己进门。 穆桑榆有些头疼,当着这么多宫女太监的面,即便明知夏侯宇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她也不能堕了贵妃的气势。 若不然,今儿她低了头,明儿长春宫的人出去便是人人可欺。 她冷笑了一声,“夏侯宇,你到底是凭着什么身份来质问本宫?长春宫的门禁,还由不着一个外人指摘!” 撂下这句话,穆桑榆便吩咐宫人重新启程,扔下夏侯宇扬长而去。 她嘴上说的凌厉,心里实则有些打鼓,这厮多半是要记上这一笔了。 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小气,一个比一个能记仇。 也罢,横竖她就是个嚣张跋扈、骄横刁蛮的贵妃,再怎么谨言慎行、做多少件好事也改不了这些人心目之中的印象。这段日子,她可再没往黎谨修跟前凑,外头那些朝臣批她的折子还不是一点儿没少。 哼,在这帮人眼里,大概她活着就是有罪。 外人? 夏侯宇看着远去的贵妃仪仗,旗帜在风中张扬的飘舞着,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 他可不就是个外人么? 黎谨修这一觉,直睡至晌午时分。 醒来时,他只觉神清气爽,疲惫倦怠及那剧烈的疼痛都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夏侯宇的药,或许还是有些效验的。 黎谨修下意识的便去摸索身侧床铺,却摸了个空。 他睁眼望去,只见身畔早已空空如也,床褥上凉印印的,显然穆桑榆早已起身离去。 黎谨修兀自抱着些期望,只当她就在外头,便唤了一声,“榆儿?” 片刻,却听李德甫的嗓音自帐子外传来,“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黎谨修一把撩起了帐子,看着跪在地下的荣安,斥道,“贵妃呢?” 李德甫哆哆嗦嗦,嗫嚅说道,“皇上,娘娘……一早儿就走了。” 他就知道! 皇上一醒过来,头一个要问的定是贵妃娘娘! 眼瞅着她不在,皇上不会又要大发雷霆了吧。 打从娘娘和皇上置气之后,他这个屁股就没有囫囵过,再这么着下去,他荣大总管其大概或许可能就要一直趴着睡觉了。 黎谨修倒是没有再发脾气,他怔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挥了挥手令李德甫退下。 他终究是没弄明白,穆桑榆到底为何在跟他怄气。 但每每接近她,他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无边哀凉。 她变得胆小慎微,和他相处之时,小心翼翼之中甚而还带了几分瑟缩。 榆儿或者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他还是看了出来。 她甚而想从他身边逃走。 请旨,移居上河园。 躲到宝华殿还不够,还想躲出宫去。榆儿,不可能的,这一辈子你都要和朕捆在一块儿,生同寝死同穴! 皇帝病倒,可算是后宫群妃无聊生涯的精彩谈资。 宁寿宫之中,宣和太妃坐在西窗下的炕上,面无神色的听着底下嫔妃们的闲话。 坐下为首的,当然是云筱柔。 经了这些日子的调理,她的脸总算是复原了,但经了这一场折腾,可谓元气大伤,满面苍白的斜倚着软枕,原本尚算秀丽的脸又减了几分颜色。 赵贵人熬完了罚跪,被宫女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回去。 梁妃在翊坤宫禁足,她无人可以说话,便也来了此处。 此外,还有几个没甚要紧的嫔妃。 赵贵人便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将适才在养心殿外撞穆桑榆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又尖着嗓子道,“太妃娘娘,诸位姊妹,你们可是没瞧见贵妃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明明都是皇上的嫔妃,皇上病了,人人都该侍疾。她倒好,一到养心殿就把人都撵了去,她自个儿霸占着皇上。嫔妾忍不过,劝了她两句,倒被她反咬一口,治了个吵闹养心殿的罪名,大庭广众当着那么多奴才的面儿,去底下罚跪!这猖狂的样子,当真是罕见!” 宣和太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她猖狂那么多年了,怎么就这两天,你忍不下去了?” 赵贵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嫔妾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底下一个无号的小常在,小声说道,“只是,嫔妾这些日子听闻,贵妃娘娘也许久不到皇上跟前去了。皇上是政务繁忙,才一直未入后宫。昨儿,听养心殿外当差的小徐子说,皇上本下了口谕,命贵妃娘娘入夜到养心殿侍奉。可这一转脸,贵妃娘娘就到宝华殿祈福去了,还要李德甫捎话过去,要皇上专心处置朝政。皇上虽恼的不行,却也毫无办法。嫔妾觉着,贵妃娘娘不似往常了。” 赵贵人嗤笑道,“可算了吧,这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我看她,压根就是矫情,不过就是吊皇上的胃口罢了。她若真硬气,那就别去侍疾啊,硬到底才好!” 这话出来,屋中众人都觉着她有些强词夺理。 皇帝生病,群妃侍疾,这是宫中规矩,谁敢不遵?贵妃是长了几个脑袋,敢硬着脖子违抗。 赵贵人又说道,“你们不知道,贵妃进了养心殿,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好容易出来了,我就瞅着她发髻也乱了,衣裳也不大齐整,这是去侍疾?呸,真不要脸!”赵贵人声色俱厉的痛骂穆桑榆,屋中一时鸦雀无声。 虽则因着皇帝的偏心偏宠,后宫群妃都不大待见穆桑榆,可当真有胆量跟长春宫对着干的,却也没有几个。 有个好事的,笑问道,“赵贵人,那时候你在哪儿,连贵妃娘娘头发整不整齐,都看的那么分明。” 赵贵人言道,“我在养心殿外罚跪,贵妃从我身边过去时,我看的真真儿的。” 话出口,她却忽的窘了,这不将她那狼狈处境描述给众人听了?望了屋中一眼,果然座中几人低头偷笑。 “够了!” 宣和太妃将茶碗重重放在炕几上,目光扫过群妃,落在了赵贵人脸上,“她矫情,那也是皇帝乐意她矫情,你倒是去矫情一个看看!” 赵贵人被呵斥的白了脸,小声叽叽咕咕着什么,皇上压根不见她,她矫情给谁看。 “什么叫宠妃?!”宣和太妃厉声训斥着众人,“去翻开史书瞧瞧,历朝历代的宠妃都是什么样子!一个个的,不读书,没能耐叫皇上看一眼,就瘟在犄角旮旯里说这些没出息的言语!” 赵贵人兀自犟嘴道,“那是她狐媚男人的本事强,旁人学不来。” 宣和太妃满面厌烦,“技不如人,那你又有什么可说的。这是后宫,不是你家后院,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做了嫔妃却不得皇上喜爱,你怪的了谁?”言罢,重又端起茶碗。 一旁侍立的云雀见状,心中会意,向众人道,“各位小主,太妃娘娘累了,改日再来吧。” 众人遂起身,各自告退。赵贵人走了出来,跟随的宫女芷华低声道,“主子这是何苦,这些话若是传到长春宫里,贵妃多半是要记恨娘娘的。” 赵春芳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如何不知?但她又能怎样。 赵家被捏在梁氏的手中,她只能拼尽全力助梁妃起复。 云筱柔出了宁寿宫的门槛,一小宫女却跑了出来,“林常在慢走,太妃娘娘有件东西忘了叫常在带上。” 她只得又走了回去,进了内堂,重新见过宣和太妃,怯怯的道了一声。 “太妃娘娘。” 宣和太妃扫了她一眼,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就有几分来气。 这扭扭捏捏、楚楚可怜的样儿,在豪门世家里做个姨娘也还罢了,如何做的了大周皇后! 宣和太妃的脸便愈发冷了几分,半日方才说道,“你入宫也有段时日了,可有想过如何谋得圣宠?” 云筱柔咬了咬唇,低声道,“侄女……” “这是宫里,莫攀什么亲戚!” 云筱柔忙改了口,“嫔妾……时运不济,自入宫来接连遭祸,如今皇上又不来后宫,嫔妾也是无法可施。” “呵,”宣和太妃冷笑了一声,“云筱柔你不会以为这宫里的恩宠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还是等着谁把皇帝送到你跟前去?坐等皇帝翻牌子临幸得宠,那你还不如当真剪头发做姑子去。你当老身今日的地位荣耀,是靠先帝翻牌子翻来的么?!” 云筱柔咬紧了下唇,默然不语。 宣和太妃又道,“你瞧瞧这些日子,皇帝就算不来后宫,那贵妃就是有本事勾着皇帝念着她,又是抚育和安公主又是去宝华殿诵经祈福的,这才是一个宠妃该有的样子。你自家说说看,打从你进了京,什么御花园偶遇,宫里流言,再到什么姜汤有毒、玫瑰玉露膏,哪一件哪一桩不是旁人帮着你谋划?你自己倒做过什么?” 云筱柔好半晌才低声道,“嫔妾无能,让太妃娘娘忧心了。” 宣和太妃眼皮微垂,带了几分厌烦道,“老身,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你给老身记清楚,你站在这里,能得宁寿宫之助,全因你姓一个云字。你在南平郡王府时,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不进宫将来不过配个小官也就是了。如今既然这造化到你头上了,你便要好好的为王府谋一个前程。云家送你入宫,可不是送你来玩的。你若不成,云氏宗族庞大,多的是青春貌美的女儿。” 训斥了一番,云筱柔退了出去。 云筱柔踉踉跄跄的离了宁寿宫,一张秀丽的脸狰狞到几近扭曲。 这个老不死的婆子,竟然敢教训她! 她不过一时沉沦,居然被这等践踏! 有眼无珠的东西,将来待她飞黄腾达,定把这老东西送到南宫里,派人日日喂她吃泔水! 云筱柔长吸了口气,硬是稳了心神,方才沿着宫墙缓步往永寿宫行去。 她白占了永寿宫这个地利,黎谨修每日从她宫门前过,竟从未进来过一次。 原本,她也曾想过,是否可凭着这个地利,去来个夜间艳遇,又或子夜歌声,那些小说里如此获宠的角色不胜枚举。 然而,刘妙宜的遭遇又着实吓到了她,只能安分老实的龟缩在永寿宫里。 云筱柔低头细想着,虽则如今这剧情走动不少,但她还是女主角,这一点总是没有错的。 原书中的女主角,也并非一入宫就得了盛宠,反而是被穆桑榆压制了许久,直至有此又被穆桑榆带人前来欺凌,被黎谨修撞见,才开始走运。看来,这走势并没有变化,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黎谨修那场病,如疾风骤雨,转瞬即逝。 龙体既无不适,尽管心中还惦记着和孟穆桑榆的不和,但作为国君,他不能总是一昧的沉溺于儿女私情,转日便又一头扎进了朝堂。 西南战事不利,周朝官兵节节败退不提,将领张怀谷竟然还临阵脱逃,虽已被擒获且在押解回京途中,但前线更换将领已是迫在眉睫。 以梁本务为首的文官集团,一起上了折子,齐齐请皇帝下旨,令弋阳侯府世子穆长远出战。 即便是武将阵营,意见亦不甚统一。 究其根由,到底还是,无人可派! 见兄长 黎谨修再怎么顾忌穆桑榆,到了这个关头也无法坚持,于是旨意下到侯府,口谕也被李德甫转到了长春宫。 这段日子,穆桑榆始终在宝华殿诵经祈福。 她本性倒并不信这些,起初也只是为了躲黎谨修,但时日久了,她却发现诵经抄经能令心情平静。 这大概也是历代后妃多有喜欢礼佛之人的原因吧。 这日,她才抄好一卷经文,交给惠贤师傅送到佛前供奉,阿莫便自外头进来,满面喜色道,“娘娘,皇上恩准大爷进宫来探望娘娘了,说是明儿一早大爷就来。” 望着阿莫那喜出望外的神情,穆桑榆不由也是一笑,“这倒是一件喜事,该好生准备着。” 黎谨修会降下恩典,准许兄长入宫见她,那是因着就要派他上战场了。 这底下意思,其实也有为免不测,再见一面。 穆桑榆只觉的心口不住的抽疼着,上辈子兄长此去虽得性命保全,还立下赫赫战功,但却坏了一双腿,几乎断送了一生。 这一世,她虽提前为兄长调好了伤药,但至亲骨肉,又怎能不焦心关切? 兄长为了穆氏,要舍命去前线拼杀。 她因着穆氏,要站在这大周后宫里。 倘或,他们不是弋阳侯府的子女,也许就不必承担这许多了。 有时,穆桑榆也会羡慕旁系的姊妹,虽则不如她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可以在民间随心生活。多想无益,徒增烦恼,穆桑榆甩开这些无用的心思,说道,“既是皇上恩典,那本宫当去谢恩。下去吩咐一声,收拾了去养心殿。” 不管如何,能再见到兄长,她还是十分高兴的。 穆桑榆离了宝华殿,乘着步辇,往养心殿行去。 已是春末时节,日光和暖,照在身上甚而有些燥热,大约是该换上轻纱薄罗的夏季衣裙了。 到得养心殿外,穆桑榆扶着阿莫的手,登上台阶。 李德甫见她到来,惊喜之中又带了一些尴尬,竟成了一副怪异的表情。 阿莫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公公,两日没见,你的脸抽筋了?” 李德甫白了她一眼,这个死丫头,没大没小的。罢了罢了,她是贵妃手底下的人,他李公公不跟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穆桑榆微笑道,“李公公,本宫前来谢恩,可能进去通传一声?” 李德甫刚想张口,养心殿门内却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径直走上前来,向穆桑榆屈身行李,“嫔妾答应沈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安。”穆桑榆细看了她两眼,却见是个细丽窈窕的人,面容白净,颇有几分可观之处,眉眼微垂,倒似是个恭敬守礼的人。 这沈答应上一世始终碌碌无为,直到了最后也不过靠着年功序列熬了个贵人,就像是个凑数的角色,倒也没听说她怎么讨过宠。 然而,到底也是后宫的嫔妃,即便她曾试图讨过皇帝欢心,那也不足为奇。 穆桑榆心中想着,笑了笑,“沈答应起来吧,这大好天气,也出来走走。” 这不过是一句随口的闲话,倒让沈招慧红了脸颊,她含糊着点了点头。 李德甫已进去通传过,出来请穆桑榆进去。 穆桑榆便不再理会那沈氏族,迈步入内。 进了养心殿,果然见黎谨修照旧坐在御案之后,面前似乎还放着一页纸。 穆桑榆瞧着,不像奏折。 她上前,盈盈拜倒,“臣妾叩谢皇恩,吾皇万岁。” 黎谨修命她起身,说道,“你兄长是个将才,此次战事交托与他,朕放心。”这些不过是面子话,形势已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办。 穆桑榆倒没有多想,这毕竟也是上辈子有过的事,只是那时黎谨修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哄她,今生她是不会让他再费这个心了。 “能得皇上器重,是穆氏之福。为皇上效力,也是臣子的本分。” 就在穆桑榆觉着,自己该有点眼色开口告退时,黎谨修却忽然禁不住吞吞吐吐开口道,“那个……沈答应过来,是来向朕说,要把近来刺绣所得,都捐到前线去。她祖籍西南,虽后来迁居至京城,到底有些故乡之情。” 穆桑榆有些愕然,黎谨修怎会忽然跟她说这个。 但转念一想,多半是因着她穆家长子就要为国效力,黎谨修是怕她瞧见沈答应自养心殿出去,不高兴吧。 合着,他案上那一页纸,竟是一篇流水账目。 后宫宫女乃至于这些位分不高的嫔妃,闲暇时常做些刺绣,托太监带出宫去售卖以来贴补用度。宫中的刺绣,颇受京城达官贵人的欢迎,因而倒是获利颇丰。穆桑榆于女红甚拙,又身居高位,背后还有个显赫的娘家,从来不必干这些事,只是往日略有耳闻。 沈答应所为,也不过是后宫争宠常见的手段,没什么稀奇。 穆桑榆红润的唇微微一弯,“后宫嫔妃能为大周江山安定着想,果然尽是贤惠之辈。臣妾无能,只好在宝华殿日夜诵经,祈求佛祖保佑前线将士,稍尽绵薄之力。皇上政务繁忙,臣妾不敢过多打搅,便告退了。” 黎谨修倒也没有拦她,只是待穆桑榆出去之后,立刻便把李德甫提了进来。 “馊主意!” 黎谨修没好气的斥了一声,跟了他这么多年,这小子是越来越笨。 他自幼长于皇室,所见所闻从来都是后宫争宠,所学所悟不过帝王之道,可从未有人教过他该怎么追求女人。 思来想去,李德甫在后宫当差甚久,平日里和那些嫔妃打的交道远多于他,该有些好点子。 谁料,一点儿用没有,眼见着还火上浇油。 李德甫摆着一张苦瓜脸,“奴才哪儿知……”话没完,触到皇帝那森冷的目光,便全吞了下去。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皇上,太皇太后娘娘就快回宫了。到时候,请太皇太后娘娘说和,不就妥了?”选秀之后,蒋太皇太后便离宫往泰山上香祈福去了,至今未归。 上月下旬,宫中方才收得消息,太皇太后上香已毕,正在归京途中。 连日忙碌,黎谨修倒把这件事抛之脑后,经李德甫一提,方才想起来。黎谨修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蒋太皇太后往日倒也喜欢穆桑榆,当初纳她做侧妃一事,也多得太皇太后从中斡旋。 只是她入宫之后,太皇太后对于自己多年来独宠她一人颇有微词,更遑论这些年来她一无所出。 此外,穆桑榆的脾气过于直率,太皇太后教她贤惠大度,她往往顶嘴,常弄的不欢而散。 那次穆桑榆拦截侍寝嫔妃一事,惹得太皇太后动了大怒,罚了她一番之后,再见她便没什么好脸色了。 太皇太后此次离宫,朝中甚而有传言,是被贵妃气走的。 如今太皇太后即将归来,事态也不知是否会有转机。 黎谨修想着心事,沉吟问道,“母后还有多久到达京城?” 李德甫回话,“回皇上,算着行程,差不离也就再四五天的事了。” 黎谨修微微颔首,“交代内务府,这几日将寿康宫仔细收拾了。此外,再办一场家宴,以贺太皇太后归来。” 李德甫忙道,“皇上放心,这些奴才都知道。” 黎谨修又看向书桌上的那篇账目,一个小小答应的刺绣所得能值几何,但能有这份心思也算是难得了。 黎谨修随手将那账簿塞给李德甫,重又看起了折子。 穆桑榆从养心殿出来,并未再回宝华殿,而是吩咐仪仗回了长春宫。兄长要入宫了,她想做些预备,至少吩咐小厨房做几道他素日爱吃的小菜点心。 一路上,跟随的阿莫倒是罕言寡语,默默低头行路,对适才沈答应的争宠之举未有一字评价。 穆桑榆低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经了这段日子的调理,手下的人也都沉稳多了,再不复先前那轻狂跋扈的样子。 若换成她往日的脾气,必定回去令人封上一百两银子,送到那沈答应的宫室摔在她面前。如今想来,自己也觉的可笑。 回至长春宫,才到内室换了衣裳,白玉心听到消息,便带了豆蔻过来见她。 两人有日子没有这样见面谈笑,相见自是甚欢,豆蔻也围在她跟前,将头枕在她膝上,静静听两个大人说话。 “倒是多谢妹妹前儿给做的小毡子,宝华殿的蒲团硬的很,跪久了膝盖都要磨出茧子来了。还有妹妹吩咐人送去的罗汉果梨膏糖,念经久了嗓子干哑的很,含一块润喉最舒坦不过了。” 穆桑榆摸着豆蔻的小脑袋,笑的温婉柔媚。白玉心浅浅一笑,“姐姐又说客套话了,实则姐姐手里什么没有?只是妹妹实在无能,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做这些微末功夫了。” 虽明知穆桑榆说的都是寒暄之词,但她听在耳中,还是觉着心中一甜。 穆桑榆微微叹息了一声,“本宫不在这几日,怕是苦了你。没有人来门上闹事吧?若是有,你说出来,待宝华殿的事完了,本宫绝饶不了她们!” 她在宫中树敌甚广,旁人是不敢到她面前造次,但背后会不会为难白玉心,那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白玉心却摇了摇头,笑意温然,“这几日都太平,妹妹只是在长春宫里带着豆蔻识字,也没有人敢到长春宫来放肆。” 实则,这两日穆桑榆不在,委实有几个素日里与长春宫不和、又或干脆就是眼红嫉妒她的人,来长春宫指名道姓的见她。这些人大半位分比她高,于是便在她跟前倚仗位分,言语刻薄,甚而刁难欺凌。 白玉心原本并不在意这些事,但她目下留守长春宫,姐姐既将长春宫交托与她,她便要守好门户,更不能堕了穆贵妃的势头。她和那些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将她们挨个撵走。 那些人临走前,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嚼碎了她,大骂她不过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甘做穆贵妃的狗腿子。 她们怎么辱骂她,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这些年来姐姐既独承皇帝宠爱,怕是承受的六宫怨气远胜于此。 白玉心严厉约束了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不许把这些事透露给穆桑榆得知。 她虽不知姐姐为何突然去宝华殿诵经祈福,但想来必定是有极要紧的事,她不能拖姐姐的后腿。 是以,穆桑榆在宝华殿中倒是耳根子清净,什么风声也没听到。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穆桑榆便讲起明日兄长入宫一事,又笑道,“玉心,你再替本宫想想,还有什么能给带去的。” 白玉心这段日子已帮着她收拾了不少东西,此刻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动了思乡之情,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但看着穆桑榆那喜不自胜的样子,也由衷替她高兴,尽力的想了一回。“妹妹往日听闻,西南地方潮湿且多蛇虫之属,虽则姐姐已预备许多驱虫的药物,但男人家从来粗心。妹妹想着,不若做些什么让将军随身佩戴,填充药料,倒是实用。” 穆桑榆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但又有几分思虑,“我阿哥从来不喜戴这些香囊荷包,说什么都是女人的玩意儿。即便硬塞给他,他也必定不用。” 白玉心却抿唇一笑,“姐姐放心,这件事包在妹妹身上。明儿妹妹就把东西送来,保准将军派的上用场。” 穆桑榆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看着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自己又不精于此道,只一笑了之。 正坐着说话,芸香进来报道,“娘娘,沈答应于宫门口求见。” 沈招慧? 穆桑榆瞬时便想起了适才在养心殿门口遇到她的情形,不由有些疑惑,她来做什么? 求见 “姐姐见一见她也好。”白玉心忽然出声道,“这段日子,她差不离天天到长春宫来求见姐姐,只是姐姐不在,好似有什么要紧事。” 她对沈招慧的印象倒是不坏,选秀时众人都住在储秀宫里,这沈氏是个腼腆性子,众人闲话时她总是缩在一边,女红倒是极好,与自己能说上几句话。但不知为何,她总和那个轻狂暴躁的宋溪月混在一处。 分明是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 听白玉心一说,穆桑榆便越发奇怪了,这沈答应讨好皇帝还不够,又找她做什么?打算左右逢源么? 当下,她还是点了点头,“请她进来吧。” 芸香出去传话,不多时便引了沈招慧进来。 两人望去,只见沈氏穿着一件粉色碎花对襟衫,一条杏色褶裙,垂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轻轻走了进来。 进得屋中,沈答应便向穆桑榆行了大礼,白玉心起身与她平礼见过。 见礼已毕,穆桑榆问道,“听闻沈答应近来连日拜访长春宫,可是有什么事么?” 沈招慧满面凄楚,嘴唇一阵抽搐,忽然扑倒在地,跪在穆桑榆脚边,连声哭求道,“贵妃娘娘,嫔妾求您、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宋常在吧!她……她快撑不下去了!” 穆桑榆微微一怔,先命人将她自地下拉起来,沉声问道,“什么事,你慢慢说,不要哭!” 她从来厌烦人一边啼哭一边说话,口齿含混不清,一点小事也能说个颠三倒四。 许是被贵妃口吻所震慑,沈招慧竟真的不敢再哭,只敢小声说道,“嫔妾前来,是想求娘娘相救宋常在。宋常在自从前回被皇上贬黜,如今住在北五所一间僻陋小屋之中。那屋子四面透风,阴天漏雨,沈常在又一直郁郁寡欢,没多久就病下了。娘娘您知道,她之前冒犯了皇上,又冒犯了……娘娘您,宫里没人肯管,好容易自太医院请了太医,又没处抓药。嫔妾这几日眼见着宋常在越发虚弱,只怕她就要熬不过去了,所以……所以斗胆来求娘娘。”穆桑榆有些头疼,这又是哪儿突然钻出来的剧情。 宋溪月之前欺凌白玉心,又当众顶撞她,是被皇帝贬黜发配的,她如今倒了霉也算自讨苦吃。 她穆桑榆又不是菩萨临凡来普度众生的,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哪有能耐管这些闲事。 然则,她又不能将沈招慧就这么撵出去。 沈招慧跑进长春宫求援,这事已不知落入多少人的眼睛。 看她这幅柔弱可怜的模样,倘或自己就这么将她赶了出去,还不知要落多少话柄。贵妃冷血狠毒,毫无心肠的名声就要坐实了。 此外,她心中却忽然闪过一道灵光,这一段似乎暗合了上一世宋溪月病故的情节。只是那时宋溪月并未被贬,也同自己没什么干系。 沈招慧能来求自己,兴许正是那所谓的剧情异变的一种形式,剧情变得越多,是不是她就越安全? 穆桑榆心中百转千回,闪过了无数念头,一时沉默无言。那沈招慧却战战兢兢,又抽抽噎噎起来。 白玉心起身,亲手倒了一盏热茶与她,“喝口茶静静心,贵妃娘娘不是吃人的老虎,不必这样怕。” 沈招慧捧着茶碗,两只手不住发抖,碗边只碰了一下嘴皮子,也不知喝没喝进去。 “沈答应,你来向本宫求助,是不知宋常在因什么被皇上贬黜么?又是何人叫你来求本宫的?” 穆桑榆心中已有了一番主意,却先套着沈招慧的话。 “是……云常在,云常在跟嫔妾说,宋常在是因得罪了贵妃娘娘才遭的祸。她跟嫔妾说,唯有求得娘娘原谅,才能救宋常在。” 沈招慧倒是老实,一点儿没剩下,一口气倒了个干净。 云筱柔,又是你! 这辈子,我没有去招惹你,你却频频来找我的麻烦,真当我穆桑榆是面团做的,任你搓圆揉扁是么! 穆桑榆赫然想起来上辈子在冷宫的情形,她都已经进了冷宫,云筱柔还是不肯放过她,日日派人去折磨她,直到她忍无可忍走上了绝路。 她轻轻闭上了双眼,长舒了口气,压制着心头一阵烈过一阵的怒意。 半晌,她睁眼,向那已经魂不附体的沈招慧温雅微笑,“沈答应,你适才去养心殿见皇上,是不是也想说这件事?” 沈招慧神情怯怯的,点了点头。 倒也算是一段姐妹情谊。 穆桑榆叹息了一声,便给她指了条路,“既是你求到长春宫门前,本宫若撒手不理,也显得不近人情。只是如今宫中一切事务,都由苏妃主理,你求本宫,却是求错了人。你到景阳宫,也不必多说别的,只将宋常在近况告知苏妃。本宫相信,苏妃自有决断。” 宫权在手,自然是万般方便,但也最怕惹火烧身。苏妃任淑仪又从来是个老好人的性子,想必不会不管。 梁成碧被贬之后,黎谨修便剥夺了她的权柄,原本想让穆桑榆打理。 穆桑榆却生怕接了这差事,又有屎盆子不知从哪儿飞来扣在自己头上,毕竟姜汤和玫瑰玉露膏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便仍旧以诵经祈福为由推拒了。 后宫已无高位嫔妃,黎谨修无法,只得把一向称病不出的苏妃硬请了出来。 任淑仪这些年始终是个中立的态度,却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沈招慧得了这一条明路,那张怯懦的小脸竟有了几分光彩,连忙向穆桑榆道谢,便告退了出去。 “姐姐果然心软,虽不便插手,却还是指了条道给她。” 白玉心微笑着,提起茶壶替穆桑榆将茶盏满上。 “也不是心软,适才本宫从养心殿出来,见着她了,说是要将刺绣所得捐给前线将士。本宫还当她是为了讨好皇上,如今看来竟是为了那个宋氏求情。你瞧她这懦弱胆小的样子,却为了宋溪月四处奔走,足见金兰情深。这也算是她们的一段缘法,就如同本宫……与妹妹一样。” 穆桑榆轻轻说着,与白玉心相视一笑。 在这深宫之中,女人之间的情谊更是尤为可贵。 穆桑榆握着茶碗盖子轻轻敲着桌面,心中却兀自思量着,这云筱柔谋划这一局又在图谋什么?穆桑榆只在心中琢磨了片刻,便想明白了。 道理,倒也不难想。 依着上一世的经历,云筱柔初始发迹,便是因着自己的欺凌,这一幕又“恰好”落在了皇帝黎谨修的眼中,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 云筱柔每向前走一步,都和自己的狂躁紧密相关,但穆桑榆扪心自问,自己虽性子是急了一些,却并非是个动辄暴怒的人,然而每每碰上云筱柔的事就会理智全失。 这辈子,那无名之火是再未燃过,兴许与她对黎谨修的死心有关。 然而,云筱柔似乎仍旧遵循着剧情的指引,有意无意的在引她发脾气。 宋溪月当面顶撞过她,沈招慧却偏偏跑来向她求援,莫说是往日的穆桑榆了,就是个泥捏的土人儿也得冒出三分火气。 沈招慧咬出云筱柔,怕也是云筱柔一早算计下的,适才看她神情谈吐,便是个经不住问的人。 自己若大发雷霆,将沈招慧打了出去,再跑到永寿宫去寻云筱柔的麻烦,那岂不是又落合了书中剧情? 晓得拿捏人心,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云筱柔。 然而想通这一则,穆桑榆心里倒是安宁了许多,云筱柔会设下这样的圈套,无非只是自负对她性情的熟稔,但那是往日的穆桑榆。 她的手段也只是这样了。 白玉心看着穆桑榆面上的冷笑,微觉奇怪,问道,“姐姐,那沈答应可是有什么不妥么?”穆桑榆不接此话,只含笑说道,“玉心,本宫有件事想托你去办。长春宫库房里收着些上好的首乌山参,待会儿本宫命阿莫选几样包好,你给那宋常在送去。只是一点须得记好,苏妃必会再派太医前去为宋溪月诊治,你要赶着这个节骨眼进去,将药材都先给那位太医看过。太医看过无恙,再交给那宋氏。余下的话,却也不必多说,只道本宫并未将那日的事放在心上,让她安心养病。” 如此一来,即便云筱柔又在这等事上动什么手脚,那也是打了苏妃的脸。 重生至今,哪怕绕着云筱柔走,剧情也好,是非也罢,甚而云筱柔都依然不肯放过她。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总是被动遭人算计,给云筱柔找些不痛快,调剂一二,倒也不错。 尽管那所谓的剧情是她注定的命数,她也想和这命数斗上一斗。 白玉心悟性甚好,入宫时日虽短,对于这宫廷生涯已揣摩透彻了不少,穆桑榆只含蓄说了两句,她便心领神会,浅笑颔首,“姐姐放心就是。” 当下,穆桑榆果然吩咐阿莫包了几样药材,交给了白玉心,又差遣了董三宝出去打探消息。又过了盏茶功夫,董三宝回复消息,“苏妃娘娘带了一位太医,亲自往北五所去了。” 哟,她亲自去了? 穆桑榆秀眉轻扬,苏妃倒也真郑重其事,梁成碧执掌宫闱那么多年,也没见她如此行事过。 越是如此,倒是越是方便行事。 白玉心遂起身,带了自己的陪嫁红豆,出门坐了软轿,往北五所而去。待她走后,芸香从旁轻轻问道,“娘娘,不再派个人跟着么?白小主一个人去,那些人未必以为是长春宫的人情。” 穆桑榆摇头,淡淡说道,“不必,本宫便是要让阖宫知晓,玉心出去,身后站着的就是长春宫,本宫对她是全然的信任。” 芸香哑然,半晌一笑,“娘娘和白小主这段机缘,当真是巧妙的很。” 穆桑榆神色恬静,浅浅一笑。 人总要朝好的地方多想想,若不然那活着可就太苦了。 小半个时辰,董三宝又来回报,“娘娘,白答应进了北五所了。” 片刻功夫,仪仗出了长春宫,穿过长街,往英华殿方向行去。 自长春宫去往英华殿,是要途径永寿宫门前的。 阿莫远远的便瞧见,永寿宫门前有一小宫女探头探脑的,一瞅见贵妃仪仗便缩回了脑袋。 她指了指,向穆桑榆低声道,“娘娘,您瞧,那好似是云常在身边的宫女秀芝。贼丫头,鬼头鬼脑的,见了咱们就躲,跟做贼似的。” 穆桑榆高坐于步辇之上,早瞧见了秀芝的鬼祟行径,心中知局,勾唇一笑,“做贼心虚,见不得光,自然如此。” 果不其然,仪仗行径永寿宫门前,云筱柔便自内里出来,在门前行了个大礼,“嫔妾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穆桑榆扫了她一眼,看她挽了个双螺髻,簪了几朵杏花样式的通草绒花,身上一袭牙白色细布单衫,水青色绣荷叶莲花水波纹长裙,洁净素雅衬着她那张小脸,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云筱柔将头埋的极低,状似恭谨,只是穆桑榆还是瞧见了,她嘴边似有若无的得意浅笑。穆桑榆亦微笑,“云常在平身吧,长日无事,不知林常在一向在宫里做些什么?” 她心中暗自盘算着,黎谨修该来了。 挑拨离间 每日未时三刻,黎谨修必自养心殿出来,往文渊阁与翰云议事。 眼下,正是此时。 养心殿就在永寿宫的正前方,黎谨修自养心殿出来前往文渊阁,亦要途径此地。 穆桑榆笑着,眸中似有光彩流过,她不知云筱柔是被剧情牵引,还是打听好了刻意谋划,但她想瞧瞧,今生做了这许多变动太皇太后剧情又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毕竟,这对于云筱柔来说,可是平步青云的第一道春风。 “回娘娘,嫔妾自病了之后,一向只在宫中养病,闲时看些诗书,或做些女红。” 云筱柔一脸乖巧柔顺的回道,心中有些狐疑。 穆桑榆为何不发火? 按着那书中所写,她不是一贯骄矜狂躁,且盛气凌人么? 宋溪月之前当面顶撞了她,她应当恨不得宋溪月横死才好,怎么沈招慧去求了之后,既未听见沈氏遭祸的消息,又不见她来找自己的麻烦? 见了面,竟还和颜悦色的与她闲话家常。 云筱柔有些急了,她可是算准了时候,倘或待会儿黎谨修途径此处之时,穆桑榆竟然已经走了,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贵妃娘娘,夏日燥热,不若到嫔妾宫中稍坐片刻,嫔妾那里有皇上赏赐的碧雪寒青茶,夏日里吃上一盏最是解渴去燥,嫔妾想为娘娘亲手奉上一盏。” 云筱柔笑的温婉和煦,轻轻说道。 碧雪寒青茶出自云贵雪山之巅,一年统共收不了三五斤,全送入了皇宫。 太皇太后不喜此物,尽由皇帝处置,阖宫有头有脸的嫔妃,能分着的不过二三两也就罢了,唯独长春宫常放着半斤一斤的。 倒也不是穆桑榆爱喝,而是黎谨修常去,便在她那儿备着。 书里,那碧雪寒青茶也是引她发怒的一个由头。 云筱柔不过是个常在,位分低微,哪来此物,那自然就是皇帝赏赐了。 穆桑榆微微冷笑,她猜对了,云筱柔便是在蓄意激怒她。 这茶是怎么来的,她并不知情,但云筱柔刻意提起,其心如何,不言而喻。 她长眉舒展,笑容明媚,“原来云常在爱品此茶,倒是好,本宫那里还存着积年喝不完的碧雪寒青。你既喜欢,明儿本宫便让宫女送些过来。” “这……嫔妾如何敢当……” “那有什么,”穆桑榆笑的爽朗,“既进了宫,咱们都是一家子姐妹,区区茶叶罢了,本宫还不至于如此小气。何况,皇上连年的往长春宫里送,还有别的贡茶,本宫根本喝不完,放陈了也是不好。” 云筱柔甚觉窘迫,穆桑榆不妒不怒,倒和她拉起了家常,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此外,长春宫中有喝不完的碧雪寒青,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稀罕物,穆桑榆能给放陈了,足见她的骄傲和恩宠之盛。 云筱柔嘴角轻轻抽搐,强行扯出了一抹有些扭曲的笑,妒火在心头一簇簇的燃了起来。 这荣光、黎谨修的疼爱都该属于她,遭妒的人也该是她才对! “哎呀,皇上您瞧,那不是贵妃娘娘的仪仗么?大热天的,娘娘不知道要去哪儿?” 李德甫随着御驾出了养心殿,才走到长街上,便远远瞧见了穆桑榆一行,连忙指给黎谨修。 其实不必李德甫多嘴,黎谨修一眼便看见了那稳坐于步辇之上的俏丽身姿,当即吩咐过去。 皇帝驾到,穆桑榆便忙下了步辇,随之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山呼万岁。 穆桑榆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她倒是不慌,毕竟这一次她根本没有抓狂欺凌云筱柔。 云筱柔一双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心中七上八下,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也不知是否还能如书中所写? 长街之上,一片寂静,声嗽不闻。 穆桑榆正拘着礼,忽见一双竹青色云头履停在了面前。 进而,一只微覆着薄茧的手掌递了过来。 “大热天,你要去哪儿?” 黎谨修的嗓音,沉沉落下,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穆桑榆便扶着他的手起身,垂首立在一旁,想收回手去,却被他牢牢的抓着,两人竟成了手拉手。 穆桑榆悄悄抬首,睨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满眼的瞧着自己,便转开了视线。 穆桑榆笑意温柔,“途径永寿宫时,臣妾便被云常在叫住了。云常在倒是个温婉体贴的,说夏季炎热,想请臣妾到她宫里小坐,还要亲手奉一盏皇上钦赐的碧雪寒青茶与臣妾。” 说到此处,她抬首凝视着黎谨修,朱唇上扬,“原来皇上早分了茶叶给云常在,怎么不对臣妾说一声?臣妾那里也存着好多茶叶,横竖也是派不上用场了,不如都拿到永寿宫来就是了。” 原本她只打算看看这出戏会怎么演,但既然云筱柔抬出了碧雪寒青茶,她不做做文章,怎么对得起她这番功夫? 横竖她两辈子都瞧不起云筱柔的为人,与其让云氏算计她,还不如她先恶心云筱柔一把。 这一出,她心中已衡量过利弊,倘或黎谨修又被剧情冲昏了头,左右她又没说什么,只当卖个贤惠就是,也不吃亏。 如若云筱柔所说不实…… 黎谨修揉捏着她的手,先低声斥责道,“又在信口胡说,怎就派不上用场了?”言毕,那剑眉一拧,看向云筱柔。 “云常在,朕几时赏了茶叶与你?!”抬出碧雪寒青茶,不过是想激怒穆桑榆,落她一顿打骂,好博得黎谨修的怜惜,此外也是凸显着穆桑榆的泼悍善妒。 然而,眼前的穆桑榆不止没有醋劲儿大发,倒是坦率大方的抛到了黎谨修跟前,仿佛在议论着天晴风热之类的闲话,并无一丝儿的不快。 看着黎谨修那深沉疑惑的眼眸,云筱柔只觉额头上冷汗直冒。 天子威重,如何是她这个小女子能承受得起的! 书里的黎谨修每每见到云筱柔,无不是冰雪向阳化,含情脉脉温柔体贴,怎么如今她人到书中,全不是这么回事呢? 除却御花园初见那一次,黎谨修再没正眼看过她,视而不见,甚而冷漠厌烦。 “云常在,皇上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穆桑榆笑的明艳妩媚,朗声问道,心中大感痛快。 瞧这架势,云筱柔多半是在说谎了。 上辈子,被那剧情摁着头,从来只有她被云筱柔质问的哑口无言的份儿,虽则心里明知道那都是些强词夺理,又或明明清楚要反驳,却只能干着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原来,云筱柔也有今天啊。“臣妾……臣妾只是敬重贵妃娘娘,诚心想请娘娘到永寿宫小坐片刻,亲手奉上一盏茶而已。娘娘看不起臣妾,不肯赏脸也罢了,怎么还怪责臣妾。” 云筱柔说的泫然欲泣,怯生生的看向黎谨修,满心希冀着剧情能发挥作用,自己这副被人欺凌又不敢言说的可怜模样,能打动这位皇帝男主角的清肠。 穆桑榆绣眉微扬,心中倒觉得有些可笑。 这云筱柔的脑子,似乎没有上一世好使了。 即便是上一世,黎谨修固然偏心,但却也不是毫无头脑,那时候的云筱柔可也是殚精竭虑,百般筹谋,步步小心,如此当面糊弄,可真把他当傻子了。 她倒也是忘了,上辈子的所有经历都在剧情道路之上,自是显得云筱柔全知全能,一切尽在掌握之内。 此生变数巨大,云筱柔自然也就分寸大乱。 “回答朕的问题。” 果不其然,黎谨修淡淡撂下一句,口吻之中隐隐透着不耐烦。 云筱柔触及帝王那冷峻的视线,身子如被电击,双膝一软竟就跪在了地上。 “臣妾……臣妾的茶叶……是皇贵妃……不,是梁妃娘娘所赐。” 哟,说实话了,真难得。 穆桑榆笑的几乎眯起了眼睛,曾经她以为是不是要把云筱柔的牙都拔了,她才能承认撒了多少谎。 黎谨修的眉宇越发深锁,“那你为何向贵妃撒谎,声称是朕之所赐?” 想起之前她才入宫时,宫中四散的流言,什么还未入选便已先得皇帝宠幸,闹的风言风语,穆桑榆也是为此才跟他在养心殿大吵一架。 自那之后,她便冷淡了起来。 再之后,毒姜汤、玫瑰玉露膏及至眼前的碧雪寒青茶,这云氏根本就是个祸害。 倘或他没有适时赶到,此女还要在榆儿面前编造多少瞎话? “云氏,你……唔……” 黎谨修正欲惩治云筱柔,之前那场才折腾过他的剧烈疼痛却再度袭来,几乎要将他打倒在地。 他勉强站稳,俊容一片蜡白,冷汗如雨自额头滴落。 “皇上?你们几个,快扶皇上到步辇上!去太医院,急传夏侯宇至养心殿!” 穆桑榆率先察觉,厉声呵斥众人,一步上前,握住了黎谨修的手腕。 又如先前那般,毫无症候! 她紧咬着下唇,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是病是毒,脉象总当有所显示,一再如此,几乎已超出她平生所学。 御前跟随的宫人被贵妃呵斥了,这方如梦初醒,慌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黎谨修扶到步辇上。 “贵妃娘娘,皇上突发急病,再回养心殿不免折腾,虽有些不合适,但事从权宜,不若就先将皇上请入永寿宫歇息,等候太医前来。” 黎谨修陡然病倒,出乎云筱柔意料之外,这在原书之中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但,或许她就因祸得福了呢? 穆桑榆扫了她一眼,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她并不想理会云筱柔,但黎谨修突发急病,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她又是当下唯一能主事的高位嫔妃…… “不去!” 黎谨修一手紧揪着胸口,几乎咬着牙根挤出声音来,“榆儿,送朕回养心殿……” 众人无所察觉,他却瞧见了云筱柔嘴角那抹似有如无的笑意,刹那间黎谨修只觉一阵恶寒,自己好似正逐渐落入这个女人的手掌心之中。 恶心! 这错觉令他恶心的无以言表!得了皇帝口谕,穆桑榆便急忙吩咐众人起驾,将皇帝送回养心殿,她也跟着一道过去了。 独撇下云筱柔,孤零零一人立在永寿宫门前。 她面色青白,嘴角忍不住的抽搐着,满眼愤恨的看着黎谨修与穆桑榆远去的方向。 “小主,日头底下站久了,仔细待会儿头晕,还是回去吧。” 她那陪嫁宫女秀芝走上前来,轻声劝道。 “滚!” 云筱柔头也未回,厉声斥了一句。秀芝满眼含泪,颇为委屈,却不敢说什么,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主子这是怎么了,在家中时那样温柔软款的一个人,说话声儿略高些就要脸红,可自打进了宫之后,脾气是越发不好了,平日略有不顺心的事便非打即骂。 这宫,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地界儿。 穆桑榆居然敢如此羞辱她! 黎谨修又是怎么回事,如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急病,他是不是还打算治她的罪? 云筱柔站立许久,方才一脸阴沉的回至永寿宫内,看着宫中华丽的铺陈摆设,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场笑话。 费尽心力,铺排了这么一场大戏,到头来竟好似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宁寿宫那边,待她是越发有一搭没一搭,她甚而听闻,宣和太妃私下还往郡王府写家书,要族长另行物色人选。 在现代世界,就没人瞧得起她;穿到了这本小说之中,又被这些书里的人瞧不起。 她云筱柔,难道就天生该被人轻贱么? 兄长 穆桑榆伴着御驾进了养心殿,张罗着宫人把黎谨修搀到内殿躺下,又忙着吩咐把御前收着的养心丸寻出来,拿热水化上一丸与黎谨修吃。 黎谨修仰卧榻上,虽觉心口如被刀戮,但看着穆桑榆那为己忙碌的样子,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欣慰。 她果然……心中还是有他的吧。 并不只是当他是皇帝敬着,还是有着他黎谨修的。 他在世人面前皆是皇帝,唯有穆桑榆,他希望她心底存着的人是黎谨修。 皇帝再度暴病,养心殿可谓乱成一锅热粥,好在有穆桑榆坐镇,那些宫人只乱了一会儿,便冷静下来,听命行事。 养心殿上,逐渐有条不紊。 穆桑榆端了那化开的药水,取了一只汤匙,服侍黎谨修吃药。 既是她在这儿,索性把这分内之事都做了,也免得日后落人话柄,再被那些外臣上折子指摘。 穆桑榆对于太皇太后,还是很存着一份敬意与感激的,毕竟上辈子在宫中,太皇太后算的上是对她有照拂之情的长辈。 两人也不言语,穆桑榆喂药,黎谨修吃药,倒是一片祥和。 黎谨修看着她,目光如窗外夏日炎阳,灼热胶黏在穆桑榆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皇上,这样看着臣妾,可是臣妾举止有何不妥?” 被他盯的难受,穆桑榆禁不住开口问道。 黎谨修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虚弱笑意,“朕的榆儿,美艳不可方物。” 穆桑榆听着这话,只觉背脊有些发痒,这男人得心疼病,还疼出些别的什么毛病来了? “……看了这些年,臣妾以为皇上早腻了。” 话才出口,穆桑榆便有些懊恼,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埋怨撒娇的意味。“臣妾失言了,皇上勿怪。”黎谨修双眸之中却泛出了些许光彩,他微微一笑,“朕不怪你,榆儿,往后还同朕这样说话……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穆桑榆有些茫然的想着,眼前赫然浮现前世圣旨降下,废了她的情形。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她终究垂下了眼眸,“皇上,臣妾以为眼下这般就很好了。时光终究无法倒转,咱们也无法回到过去。” 这段日子的虚与委蛇,她也实在累了,或许把话说明白了更好些。 不知是不是那养心丸的效验,黎谨修心口的疼痛已逐渐减缓,他眸光沉沉,半晌问道,“榆儿,你到底为何定要如此?你……这是执意要跟朕生分。” 穆桑榆看着那碗中的药已用尽,便将碗放在了一边,自宫人手里接过拧干的手巾,俯身温柔仔细的替他擦拭着唇上的药渍。 温暖馥郁的体香,一袭一袭的钻入黎谨修鼻中,令他神醉。 “皇上,臣妾还是您的贵妃,往后也还会尽心服侍您,但旁的臣妾委实也做不到,还望皇上宽恕。” 黎谨修听着,沉默不语,待她想起身时,却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扣在了胸前。 “是为了云筱柔?” “你是贵妃,她只是个常在,何苦耿耿于怀。再一则,朕又不会……” “皇上,”不待黎谨修说完,穆桑榆便打断了他的言语,“臣妾冒昧了,常在位分低微固然不错,但如得了您的青睐,那就不同了。自然,您是皇上,如何行事,臣妾自是无权过问。” 黎谨修凝视着她,目光在那张如玉容颜上逡巡,“穆桑榆,你可曾信过朕半分?” 前头御花园的那场流言,早该烟消云散了。 他原本以为,她当初跑到养心殿与他争吵,只是一时气盛,不想她竟是始终介怀。 那么这些年来,他们的相处又算什么? “皇上,夏侯御医到了。” 就在这僵持之际,李德甫进来跪禀。 黎谨修听见,只得放了穆桑榆起来,她理了理衣衫,立在一旁。 夏侯宇迈步入殿,先向两人行礼已毕,便上前看诊。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夏侯宇那浓黑的眉,拧在了一起。 穆桑榆见状,便找了个借口走到外殿,将夏侯宇也叫了出来,问道,“皇上这怪病,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夏侯宇缓缓摇头,“皇上脉象稳健,一切太平,正因如此,臣才奇怪。” 这一语,与之前穆桑榆的诊断不谋而合。 既无病症,又怎会屡屡心疼,这查不出来的症候,才最为可怕。 穆桑榆朝养心殿内看了一眼,低声道,“不管如何,务必力保皇上龙体安泰。” 他是大周的皇帝,于国于民,他不能出事。 夏侯宇拱了拱手,掷地有声道,“娘娘放心,臣自知轻重。” 穆桑榆微微颔首,重又走到了门口,一手扶着门扇,犹疑着是否再进去。 夏侯宇来之前,他们正尴尬着。 “榆儿,回来。” 黎谨修的嗓音,自殿内响起。 穆桑榆这方进去,走回到了床边。 黎谨修看了她两眼,没再提先前的事,只说道,“别急着回去,上香也改日吧,陪朕待一会儿。” 穆桑榆颔首应下,遂伴在他床畔。 黎谨修看折子,她便在一旁看些杂书,有时替他端茶倒水,直到傍晚时分服侍他用过晚膳,才回长春宫去。 黎谨修立在窗边,看着殿外逐渐远去的贵妃仪仗,心头沉坠坠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分明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却始终张不开口,穆桑榆那妩媚的双眸总和梦中那双眼睛重合在一起。 这段日子以来,他怪梦缠身,梦中种种,光怪陆离,令他匪夷所思。 梦中,他分明不中意甚而有些厌恶那云筱柔,却一再的将她招到养心殿。 穆桑榆总为此事与他争执,原本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却总是含糊其辞,两人屡屡闹得不欢而散。 梦里,穆桑榆似乎麻烦不断,宫中所有害人的伎俩都与她有关,她从不辩驳从不解释。 他总觉得哪里蹊跷,想要细查,却总受到一股无名阻力,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两人之间的羁绊信任,就这么一步步消磨殆尽。 最终,两人似是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执,穆桑榆满眼的悲怆怨恨,但她说了什么,黎谨修却听不清楚。 他只觉着,心像被人剜出来了一般的痛苦不堪。 梦醒来,或夜或晨,但总有一股巨大的悲凉将黎谨修笼罩其中。 穆桑榆回了长春宫,用膳梳洗,略歇息了片刻,便抱着豆蔻上床睡下了。 躺下了,却又迟迟难以入眠。 “穆桑榆,你可曾信过朕半分?” 这句话在脑海之中不断回旋着,她曾经是信过的,穆桑榆淡淡的想着。 隔日起来,艳阳高照,穆桑榆仔仔细细精心打扮了,便吩咐着长春宫上上下下,令小厨房预备膳食,叫阿莫芸香两个取出积年存下的雪水,等着泡茶。 她的兄长,弋阳侯府世子穆长远,今日就要入宫了。 白玉心这日也一早起身,过来帮衬着穆桑榆张罗,又把昨儿同穆桑榆提过的物件儿拿了过来,与她瞧。 穆桑榆一见此物,不由一乐,这竟是一条牛皮带。 这东西是大周武人必备之物,能悬挂刀剑又可存放些文钱等琐碎物件,随身佩戴甚是方便。 大周上至将士,下至兵丁,但凡行伍生涯中人,皆用此物。 穆长远自也不例外,只是自从弋阳侯夫人过世之后,这些衣衫鞋袜等事就都由照管二人的嬷嬷打理。 穆桑榆于女红不精,硬是没想起来这一出。 她昨儿夜里还担忧白玉心亲手做了什么针黹绣品,哥哥一介外臣不便带去,免得日后落下祸端。 但二人交情甚笃,白玉心满腔热情,她又实在张不开嘴。 如今见了这条牛皮带,她悬了一夜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这物件随处可见,谁也瞧不出是宫里的东西。 仅此一点,足见白玉心的思虑周全,心思缜密又灵活机变。 穆桑榆轻轻抚摸着牛皮带,颔首叹息道,“难为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想得到这样的物件儿。看这剪裁针黹,想必费了不少心血。昨儿夜里,没睡好吧?” 白玉心双眸泛红,便是用了上好的茉莉粉,也没盖住眼下的阴翳,她微笑说道,“姐姐忘了,妹妹的生父就是武人出身,这东西是妹妹从小就看惯了的。”说着,她螓首微垂,细声细语,“不怕贵妃娘娘嫌弃,嫔妾心中把娘娘当作亲姐姐来看待的。看姐姐忙碌,妹妹就想出一份力。妹妹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这个了。” 穆桑榆瞧着她,眉眼温柔,眸光似水,带了几许怅然落寞,想来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被家族当作祭品献了出来,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至皇宫,心中的孤寂凄惶可想而知。 朱唇浅勾,穆桑榆忽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傻丫头,本宫早跟你说过,进了长春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时近晌午,长春宫掌事太监董三宝一路小跑进了正殿,见了两位主子,满面堆笑的禀告,“娘娘,世子爷从乾清宫出来了,这会儿已到了长街,就要来长春宫了!” 穆桑榆乍然听闻消息,面上不由自主的泛出一抹笑来,忙站起身,忽想起哥哥尚未进来,便又坐下,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自上一世,她被打入冷宫,穆家被抄,直到闭眼都没再见过哥哥一面了。 一旁白玉心倒是连忙起身,向穆桑榆道了一句,“姐姐,世子爷就要到了,妹妹不便在这里,先回去了。” 内外有别,穆桑榆当然也不会拦她。 白玉心便离了正殿,回至乐志轩之中。 红豆端了一盏茉莉花茶过来,说道,“小主昨儿熬了一宿,就为了做那物件儿。贵妃娘娘拿过去,必不能提主子一字儿的,何必那般辛苦。” 白玉心端过茶碗,轻抿了一口,淡淡言道,“姐姐的事,我心里乐意。” 弋阳侯府世子觐见贵妃,白玉心自是无事可做,便将日前开的一扇鞋面拿起来绣了起来。 坐了片刻,她忽听外头一阵嘈杂,一名宫女唤了一声,“世子爷到了。” 白玉心听见,心中暗道,姐姐的哥哥,不知是什么样子?一时好奇,遂丢下鞋面,起身挪步走到窗边,透过窗屉缝儿朝外望去。 只见董三宝引着一名高大男子,昂首宽阔步自宫门进来。这人生的浓眉大眼,五官如同刀刻,脸盘甚是周正,肤色微黑,器宇轩昂。 穆长远进得长春宫院中,忽觉一道不明视线,便向乐志轩望去。 白玉心不防,倒吓了一跳,忙坐回到桌边,转头又自觉好笑——世子爷怎会知道这屋中有人。 穆长远看了那边一眼,便问董三宝,“三宝,乐志轩自从梅嫔去后,如今是谁住着?” 梅嫔的事,穆桑榆写家书时说过一嘴,穆长远是以知道。 董三宝点头哈腰的回话,“回世子爷,如今里面住着的是白答应,今岁新选入宫的小主。”穆长远应了一声,又问,“这个白氏,可是安分的?”前头那个梅嫔,原来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全仰仗妹子的荫蔽才能做到嫔位,转头竟然反咬一口。 穆桑榆自从入宫以来,鲜少倚仗母家,家书之中从来要父兄放心,她一切都好。 但倘或有小人作祟,弋阳侯府也不会任凭家中姑娘被人欺凌践踏。 “那不能,世子爷放心,娘娘同如今这位白小主倒是很好。近来娘娘常去宝华殿诵经,长春宫大小事务多亏得白小主照应。” 听了董三宝的话,穆长远略放心了几分,却又疑惑起来,“娘娘怎么突然信佛了?” 董三宝搔了搔头,只觉这话不好回,陪笑道,“世子爷待会儿见了娘娘,一问便知。这主子的事儿,奴才也不敢背后乱说。” 穆长远听着,面色微沉,迈步进了长春宫正殿。 穆桑榆正立于大殿当中,遥遥见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向己走来,不觉鼻中一酸,险些落泪。 兄长这身体康健,意气昂扬的姿态,早已埋在了她记忆的深处,她几乎不记得兄长出事之前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穆长远大步上前,行了个臣子大礼,“微臣穆长远拜见贵妃娘娘!” 国礼行毕,穆桑榆急忙请起赐座。 二人各分宾主,落座说话。 寒暄了几句家常,不免便说起此次出征事宜。 穆桑榆并不清楚穆长远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书中剧情只模糊提了一句,而上一世穆长远腿残之后对此事甚是避讳,绝口不提。她只记得,兄长是在一次追击敌方首领时,入了一处名为蚊子腰的一线天,方才中箭。虽则最终还是斩杀了敌首,立下不世功勋,但这一双腿却葬送在了这一役中。“兄长,”穆桑榆心中斟酌了一番,寻了些合适的说辞,“此次西征,皇上能将征讨元帅一职给了兄长,足见器重之意。我兄长向来神武,自幼熟读兵书,此去必能打的那班逆贼落花流水,再不敢来犯一步。” 她很清楚自家兄长的脾气,穆家的人从来眼高于顶,穆长远如今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直言硬劝,说此次征伐凶险异常,要他谨慎小心,他恐怕只会哈哈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穆长远听了穆桑榆这番话,立时眉飞色舞,“那是自然,榆儿等着,兄长此去必定建功立业,给你长脸!” 穆桑榆微微一笑,又道,“只是近来常到宝华殿诵经,许是感动了菩萨,昨夜菩萨竟入梦说,西峡岭,蚊子腰,凶险地。不得其解,今早起来问了身边人,恰有西南出身的宫人,便告知说这是西南一处地界。故想,兄长既马上要西征,想必是菩萨特地来示警的,便说给兄长听。” 善意谎言 穆长远皱了皱眉,他虽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却也清楚自家妹子不会随意乱说这些事情。 旨意下来之前,他便已将西南地界各方势力分布及地势查阅了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胸。 西峡岭的蚊子腰是一处峡谷,两边皆是插天山壁,其内道路狭窄,细如蚊子腰,固有此名。 若在此地设下埋伏…… 穆长远是用兵之人,自是明白个中凶险,顿觉背上微有冷汗。 他向穆桑榆颔首,郑重说道,“榆儿叮嘱,兄长记下了。” 一语毕,转又笑道,“听闻西南盛产一种彩石,非金非玉,色彩斑斓,当地族裔常以此物制成金冠,妆扮妇人别有风情。榆儿等着,待兄长凯旋,给你带几顶回来。我家妹子容貌倾城,戴上此物,必定增色不少。” 看着穆长远那意气昂扬的模样,并未十分将战情凶恶放在心上,穆桑榆也只微微一笑。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自古如是。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弋阳侯府都已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身为穆家子女,承继稳固父辈留下的基业,责无旁贷。 再一则,为一己私利,置西南百姓安危于不顾,这不是穆家的家教,这样小气且上不了台面的话,穆桑榆也说不出口。 她已点明了那出事之所,显然穆长远也听了进去,待会儿再把之前预备好的伤药给哥哥带上,以备不测,想来该不会再生出前世那般惨剧了。 穆桑榆轻轻叹息了一声,兄长身子康健,得胜归来,性情便不会再被那剧情操持着走向偏激极端,也不会再铸成大错。 二人谈了片时,穆桑榆便将这几日为穆长远预备的物事一一拿了出来,除了各种驱虫防蛇的草药,最要紧的自然是那瓶被她催发过药性的伤药。 穆长远看着满桌瓶瓶罐罐,哑然失笑,“榆儿,你是让兄长来长春宫搬家吗?军中自有随军的大夫,粮草药品齐备,实在用不着。” 穆桑榆却板起了脸,严肃说道,“军里的是军里的,我这里的是我这里的。再说了,我的医术,兄长从来知晓,那随军的大夫能比我强么?叫他来与我比上一比,他若赢了,我就不叫兄长带这些!” “那是自然,我家妹子医术超群,世上无人能及!”穆长远最见不得自家妹妹撒娇着急,忙连声笑哄。 穆桑榆又把那瓶药拿出来,仔细交代用法用量,及自己耗费了多少心血,她自知穆长远从来疼爱她,得知此物来之不易,便不会不用。 果然,穆长远听闻这药竟是穆桑榆不惜耗损自身元气所得,虽埋怨了她几句,还是郑重收起。 送完了药物,穆桑榆又吩咐宫人把其余的物件儿也一并拿了出来,白玉心所制的那件牛皮带就杂在其中。 穆长远看别的都还平常,却一眼就瞧见那牛皮带,拿了起来,莞尔道,“这东西好,做的甚是宽大,合我的身量。看着又很结实,你这一大桌子东西,唯独此物最实用。但你在宫中,哪里来的这等武人用品?” 穆桑榆心头微动,自是不会说出白玉心来,只含笑道,“兄长傻了,宫中也有侍卫,也有禁卫军把守。妹子派人打听着,不就知道了?这是托人做的。”话出口,她却猛然瞧见兄长腰上竟挂着一枚香囊。 穆桑榆心念一转,也未开口,上前一把将那香囊挝在手中,红唇一弯,“好呀,兄长如今也戴这些女人的玩意儿了。” 说着,她摊开手心一瞧,只见那香囊是一方粉色绸缎裁的,绣着并蒂莲花,下头坠着同心方胜流苏,自有一番缠绵寓意。 穆长远搔了搔头,嘿嘿一笑,“这不马上就要走了,于是抽空子见了她一面,她就给做了这个。我原说不戴,大男人家怎么好意思,奈何她哭哭啼啼,只好收着了。” 穆桑榆当然能猜到这物件儿是谁做的,自是穆长远未过门的娘子郑芳初。 上一世,把哥哥逼入绝境的,也有这个女人的一份! 她若是光明正大的派人上门,直言穆长远双腿残废,不能耽误她终身,要求退亲,穆桑榆倒也不会怪她什么。 她却不肯承担那弃夫的骂名,绝口不提退亲之事,也不吐口几时成亲,倒是背地里去和旁人勾搭! 穆桑榆其实明白,她是想逼着穆家自己说退亲,于是上辈子自己也如她所愿,把定亲表礼在郑府门前丢了一地,痛快羞辱了郑芳初一顿。 郑芳初还是弄臭了名声,连出阁之时都是偷偷摸摸的。 这一世,即便兄长不会再残疾,她也断然不容许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踏进侯府的大门! 美眸微转,穆桑榆便把那香囊塞到了袖中,扬起下巴道,“这可不行,兄长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带着这样的物件儿,睹物思人分神可怎么好?若贻误战机,又该当何罪?这香囊就暂且扣在长春宫,待阿哥得胜归来,再行发落。” 穆长远从来宠爱妹妹,虽不大情愿,但看穆桑榆这幅娇嗔模样,不觉哈哈笑道,“好,那末将就听贵妃娘娘的。” 说笑了一回,转眼就到了午膳时分,长春宫小厨房早已预备好了饭菜,等吩咐下来,宫人便鱼贯送入。 满桌精细佳肴,皆是穆长远昔日爱吃的。 兄妹二人正欲动筷,荣安忽来传了皇帝口谕,原来黎谨修自御前又赏赐了五道菜肴下来。 御膳房的手艺,穆桑榆是清楚的,但这是皇帝的御赐,赏赐的是脸面。 用膳已毕,时辰便到,穆长远就要离宫了。 眼见离别又到眼前,兄长此去山高水远,前途凶险,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穆桑榆只觉心头像被什么戳了一样,再忍不下去,竟扑在穆长远的胸口,痛哭起来。 这一场大哭,足将她两世的思念、委屈及哀愁尽数发泄出来。穆长远被穆桑榆这一举动,闹了个手足无措。 他是个武人,性子又随穆老侯爷,从来不会安慰女人,只好学着家中嬷嬷小时哄他们睡觉的样子,笨拙的拍着穆桑榆的背脊。 “榆儿不哭,兄长这一去,保准打个大胜仗,让你在宫里也风风光光的。” 这一言,并未劝止穆桑榆的哭泣,反倒令她哭的越发凶了。 穆长远当真是无可奈何了,看着妹子泪落如雨的样子,却又狐疑起来。 他熟知自家妹妹的性情,从来倔强要强,又很识大体,怎会当着一群宫女太监的面,不顾体面的痛哭流涕。 穆长远甚而自穆桑榆的哭声之中,听出了一丝哀凉。 他眉头一皱,沉声问道,“榆儿,你是不是在宫里被人欺负了?你告诉兄长,不管是谁,兄长帮你出气!” 穆氏兄妹相依为命,一道长大,穆长远很是疼爱这个妹妹。 穆桑榆可是弋阳侯府的千金小姐,从小千娇百宠着长大,谁敢让她这样哭?谁敢给她气受?! 穆长远恼起来可不管什么忌讳,就算是皇帝,他也敢冲到养心殿同黎谨修论一论理! 穆桑榆痛哭了一场,心中那些郁结消散了许多,抹着眼泪,向穆长远微笑,“不是的,只是想着兄长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心里难受。”穆长远在这等事上到底粗犷,听妹妹如此说来,也就没放在心上,展眉一笑,“榆儿尽管放心就是,想那些番邦蛮子,必定不是你兄长的对手!” “兄长,我信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时辰越发紧迫,穆长远还需往养心殿去向皇帝拜别,实在不宜久留,告退已毕,便又离了长春宫。 穆桑榆立在门槛上,目送着哥哥那魁梧身影逐渐没在长街尽头,心中百感交集。 兄长从来疼她,上辈子会铸下大错,既是因双腿坏了之后,又遭郑芳初背叛,被那剧情把持着性子越发偏执,更是因心底里对她的看重。 穆长远随着董三宝出了长春宫,过了长街,才进乾清门,便见一人迎头过来。 那人上前,拱了拱手,“穆世子,久违了。”穆长远定睛一瞧,只见眼前之人长身玉立,一袭月白色绸缎长袍,头戴玉冠,长眉皓目,温润如玉,不由脱口道,“夏侯……”想想不妥,转而道,“自打那年分别,还当真是有十余年不曾见了。” 来人正是夏侯宇。 话脱口,穆长远却有些尴尬,言道,“当年那事,也并非穆家有意毁约……” 夏侯宇却莞尔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原也不过是玩笑之言,穆世子不必挂怀。” 穆长远扯唇笑道,“皇上派我西征,今日特恩准我入宫见娘娘一面。这会儿时辰到了,正要向皇上辞行。” 夏侯宇颔首,又道,“原是如此,那便不耽搁世子了。” 两人点头别过,夏侯宇便顺着宫墙缓步行走,心中暗道,原来已是出征的时候了。 隔日,圣旨正式落下,穆长远被封为西讨元帅,不日赶赴前线。 临行这日,黎谨修亲率满朝文武将穆长远送出城外。 “爱卿此去,必能大壮我朝军威。待爱卿凯旋之日,朕亲自与爱卿把盏。” 穆长远双手抱拳,“臣,必不负圣上重托!” 跟随在黎谨修身后的文武百官,除了那本在皇帝阵营之中的、与穆家素来交好的,此外有艳羡的、有妒恨的,有幸灾乐祸的,亦有熟视无睹的。 黎谨修不必回头,也知身后这班人的心思。 望着穆长远马上英姿,大周皇帝的脸上既有凝重,又有一丝欣慰。 穆家的雏鹰,终于要在天际展翅翱翔了。 此去的确凶险,可若把他只一昧圈在京城,那终究只能是个纨绔子弟。从来富贵险中求,待他大获全胜,不止可继承穆老侯爷的爵位,自己更可晋封他为国公,将京城几处兵营交予他管辖,成为皇权阵营之中一支重要的力量。 此刻的穆桑榆,亦在长春宫门前,将一杯酒浇在地下,以为遥祝之意。 “兄长,一路平安!” 黎谨修回至宫中,问起荣安,“今日穆长远出征,贵妃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李德甫窃喜,早知道这段日子皇上对贵妃娘娘格外上心,他一早就吩咐了手底下的几个徒弟,加倍留神长春宫的动静。他李德甫能当上这养心殿总管太监,这份机灵可不是吹的。 “回皇上,娘娘今儿一早起来,就往宝华殿诵经去了,长春宫倒是安宁的很。” “传朕的口谕……” 话才出口,黎谨修却迟疑了。 但想及这段日子以来,穆桑榆对他的冷淡生分,这话他便也再说不出口了。 她根本不想见他,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他急病,她对他说,她还是他的贵妃,会尽心服侍他,但言下之意两人便只有君臣之分,她只是在尽身为贵妃的职责,此外再无其他。 黎谨修只觉的胸口阵阵发闷,气闷到疼痛。 他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凭借身份权势,他能得到一切,却唯独这人心,是强求不来的。 黎谨修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力。 可是榆儿……你的心……我还是想要。 钝痛,再次撞击着他的胸口,黎谨修不由闷哼了一声。 李德甫察觉,便知皇帝这怪病怕是又发了,慌慌张张的跑去取夏侯宇配来的丸药。 黎谨修满脸冷峻,将唇几乎咬出血来。 三番五次的,他也察觉了出来,似乎有什么正在阻止他去思念穆桑榆,阻止他进一步的去想他对穆桑榆的心意。朕不论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你越是不让,朕便偏是要想!没有什么,能操纵朕! 黎谨修心中想着,硬生生咽下了一口腥甜,扯出了一抹极冷的笑意。 “李德甫,去永寿宫传朕的旨意。前回云常在欺骗贵妃,朕还没有罚她。今掌嘴五十,以儆效尤!你亲自行刑,完了回来向朕交旨。” 你不让朕做的事,朕就要做给你瞧! 太皇太后 李德甫大吃一惊,他李公公自打当上这养心殿大总管之后,这等卖力气打人的活计可再没沾过手。 皇上这一次,眼见着是动了真怒了。 宫中掌嘴可不比寻常打脸,那可是要戴了皮掌套子,一巴掌一巴掌打下去的。五十个嘴巴子,啧啧,云常在那细皮嫩肉的小脸怕不立马开花。 这一遭儿啊,云常在可是把皇上得罪的不轻。 到了永寿宫,也不用人通传,他便领着人直闯入宫内。 云筱柔一早收到了消息,自殿内出来,一见李德甫来势汹汹,心中一紧,面上堆笑道,“李公公,哪阵风把您吹来了?今儿到永寿宫来,可有什么事?” 云常在得罪了皇上,冒犯了贵妃,往后怕不是也完了,李德甫更不会与她客气,皮笑肉不笑道,“云小主,奉皇上口谕,您前回当面欺骗贵妃娘娘,掌嘴五十,以儆效尤!”言罢,他一挥手,两个徒弟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将云筱柔摁住。 云筱柔又惊又怒,不住扎挣着,口中喊道,“我是皇上的嫔妃,怎能受这等羞辱?!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李德甫笑了一声,“云小主啊,咱家可是奉旨前来,这可都是皇上亲口交代下来,还要咱家亲自动手。您就认了吧,咱消消停停的把脸打了,咱家早点回去交差,您也好早点回去歇着。再吵闹下去,传到皇上耳朵里,又派了慎刑司过来,那可不好了。” 言罢,李德甫便戴好了那皮套子,走上前来,抡圆了胳膊,朝着云筱柔的脸重重打了下去。 云筱柔满脸惊恐的看着李德甫抬起的大掌,冲着面门而来。 啪! 云筱柔满心期望着宣和太妃赶来援救,然则直至五十记嘴巴子全挨完,也没见着宣和太妃的影子。 好容易行刑完毕,李德甫甩了甩酸胀的胳膊,长吁了口气——这打人可真是个力气活。 云筱柔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唇也如冬季里御膳房腌制的腊肠一般,口角破裂,不住渗血,几乎晕死过去。 不是两边宫人架着,她早已倒在地下。 她这脸还没好上几日,便再次肿成了猪头。 这可还是他李公公没用足力气,若不然啊,她这一口牙齿就剩不了几颗了。 宫里规矩严,说掌嘴就是掌嘴,皇上没说要打落她的牙齿,若是打掉了,保不齐日后就得生出祸端。 “得嘞,你们快把云小主扶进去,请个太医瞧瞧吧,咱家可要回去交旨了。” 丢下这句话,李德甫一行又扬长而去。 永寿宫的宫女急忙把云筱柔扶回内室躺着,一面忙着煮鸡蛋来替她滚脸,一面就张罗着请太医。 云筱柔躺在床上,被人灌了两口热茶,缓缓苏醒。 云筱柔惊惧焦急,眼眶中便见泪水滚动。 一旁宫女瞧见,忙道,“小主莫哭,泪水浸了伤口,怕更要坏事。” 云筱柔听见,又只得强行忍住。 又片刻,秀芝才从外头进来,瞧着这情形,就知道不好了,咬着嘴一步一步挪到床畔。 云筱柔口不能言,只拿眼光问她。 秀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太妃娘娘说,小主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没得每次都要旁人来擦……擦屁股。” 云筱柔两眼圆瞪,满面的不可置信。 秀芝又吞吞吐吐道,“太妃娘娘还说,太皇太后娘娘即将回宫,要小主这几日收收心思,好生想想这接下去的事。” 李德甫回养心殿交了旨,黎谨修又差他到长春宫去送信。 穆桑榆已自宝华殿归来,收得消息,甚是愕然,别说云筱柔了,黎谨修可是甚少会对嫔妃动刑罚的。 李德甫陪着笑脸,点头哈腰的,“娘娘,皇上说了,这都是因那云氏前两日顶撞欺骗您,今儿罚了她也是为六宫树个榜样。皇上还问,娘娘有话无话。” 穆桑榆稳了稳心神,微笑回道,“皇上对穆家的恩典,臣妾铭记于心。李公公请上覆皇上,臣妾在长春宫叩首遥谢。”说着,她起身跪在地下,向着养心殿的方向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 李德甫瞧着,心里不住叹息,这保准儿不是皇上想听的。 待李德甫走后,白玉心送了一束才剪下来的茉莉花枝进来,插满了一口青花牡丹缠蔓纹扁壶,口中说道,“姐姐,我瞧着皇上的意思,还是很看重姐姐的。想那云氏入宫时如何风光,如今得罪了姐姐,皇上说罚也就罚了。” 穆桑榆不置可否,教着豆蔻识字,尽力平复着烦乱的心神。 瞧这样子,黎谨修今日是不会来了。正好,夜里落个清静。 上辈子,送走哥哥的当日,黎谨修留宿在了长春宫,她……是窝在他怀里哭着入睡的,他还笑话她,哥哥一走就成了个哭包。 如今他若来,她还真不知如何面对他。 李德甫回养心殿禀告已毕,黎谨修默然不语,这一次的疼痛较之先前更缠绵的久了些,但眼下已好多了。 “……南洋进贡来两串沉香木念珠,那日朕瞧着贵妃手里的那串都有些裂纹了,把这两串送过去吧。” 穆桑榆收到念珠,转日便带去了宝华殿。 兄长才出征,弋阳侯府正在风口浪尖上,皇帝既有意施恩,她便当受着,再推拒下去,难免叫人以为不识抬举,更有话说。 自此,穆桑榆每日晨起便入宝华殿诵经,至晚方回。 那时,她只是为了寻个避开侍寝的正当理由,可如今她是诚心的祈求佛祖菩萨能够保佑那远在西南的兄长。 既然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了一次,那便求上苍再怜惜她些。 穆桑榆避在了宝华殿,梁妃被禁足,云筱柔脸庞受创,在永寿宫养伤不出,贤妃任淑仪又是个老好人的脾气,后宫之内一时里风平浪静。 又过五日,护送太皇太后的车马队伍抵达京城。太皇太后还朝,自是大事。 前朝百官相迎,后宫群妃齐拜。 这日一早,天色未亮,长春宫便已灯火俱明,热闹起来。 现如今大周后宫之中,以穆桑榆位分最高,今日拜见太皇太后,自然也是她率领群妃。 “姐姐的气色不大好,可是昨儿没睡好么?”白玉心替穆桑榆梳理着几乎极地的长发,看着菱花铜镜之中穆桑榆眼下的阴翳,关切问道。 穆桑榆揉了揉太阳穴,淡淡一笑,“无事,就是想着有日子不见太皇太后了,又想了些心事,就睡的晚了些。” 她是有些头疼,蒋太皇太后回来,还不知要怎么念叨她。 这位老人家哪儿都好,就是极好说教,每次见面,不是说她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自从入宫,她耳根子都长出寸来厚的老茧。 此次出宫之前,太皇太后还曾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修身养性,行事沉稳,不要再乱闯祸了。 自己满口答应,转头就同黎谨修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穆桑榆大致可以想到,太皇太后回来听到这些消息之后,又会有多长的一通说辞等着自己。 说话间,白玉心已替她挽好了发髻,今儿是大日子,自是要品大妆的,不宜再弄那些风流花样,便规规整整的梳了个高髻,以便戴那顶贵妃规制内的五凤朝阳冠。 穆桑榆以香脂匀了脸,又拍了些茉莉粉,着重遮盖了眼下,描眉点唇,便算妥当了。 如今已当夏季时令,吉服自也是夏日里的装束,一领朱色质地织金妆花纱大袖袍,上用凤鸟纹金莲花补子,下头一条玉兔祥瑞百褶裙,同色的质地,一双高底大红掐金丝绣鞋。 吉服穿着繁复,芸香与阿莫两个服侍着穆桑榆穿戴齐整了,她便往穿衣镜前一照,镜中便映出了一道倩影来,端庄大方之中,又不失娇艳妩媚。 穆桑榆心中满意,朱唇轻弯,露出一抹浅笑,回头看向白玉心,不由皱了皱眉。 白玉心所着不过是答应位分上的吉服,这倒没什么,只是她发髻之上竟只簪了两朵绢花,旁的首饰一件未用,瞧来便觉得寡淡。 穆桑榆走上前去,说道,“妹妹今儿这样的妆扮,可不大适宜。” 遂吩咐阿莫,“取那只莲花纹奁盒来,给你们白小主仔细选一选。” 白玉心连忙推拒,“多谢姐姐的好意,之前姐姐也派人送了许多首饰过去,妹妹那儿都存着呢。姐姐委实不必这样费心打扮妹妹。” 穆桑榆却压着她的双肩,将她按在了梳妆台前,语重心长道,“姐姐知道你无心谋宠,但在这宫里,无人照拂,日子总会艰难许多。你既对皇上无意,能得太皇太后的欢心那也是好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有些岁数了,倒更喜欢看小辈们打扮娇俏,这妆容过于素淡,她便嫌着晦气。” 白玉心是不会得宠的,穆桑榆心里自是清楚,因而这两日她也琢磨着如何让这姑娘入了太皇太后的眼,于她日后大有裨益。 白玉心听了这一番话,方才不动弹了,半晌颇为动容道,“这宫里,能得姐姐这样真心实意的为我打算,妹妹真是无以为报了。” 穆桑榆听着,嫣然一笑,“咱们既是姐妹,说这些干什么?” 阿莫捧了穆桑榆所说的奁盒过来,打开一瞧,只见珠光宝气,长春宫中的珠宝首饰自然件件华贵。 白玉心几乎看花了眼,最后才挑了一对芙蓉玉耳坠,一双赤金嵌玉镯子。 穆桑榆兀自不满,又自里面拣了一支缠丝芍药金钗,替她插在发髻上,方才罢了。 如此一番打扮,果然光彩夺目。 两个大人收拾完了,奶嬷嬷也将穿戴整齐的和安公主带了过来。 豆蔻今日穿了一件苏绣宝葫芦纹样的粉色对襟衫,一条同色的小裙子,头上梳了丫髻,也戴了几朵绒花通草,衬着她的小脸白皙粉嫩,甚是可爱。 好一通折腾之后,打探消息的宫人便来回禀,“娘娘,太皇太后娘娘已从乾清宫受了群臣礼拜,如今正由皇上伴着,往寿康宫而去。” 穆桑榆听闻此讯,连忙同白玉心一道出门,她携着豆蔻登上贵妃步辇,白玉心亦乘软轿在后跟随。 自长街转过去,经了徽音右门便是寿康宫了。 本朝太皇太后蒋氏,自先帝大行之后,便独居此地,至如今也有五载了。 穆桑榆带着豆蔻下了步辇,却见苏妃任淑仪、梁妃已先到了。 梁成碧之前被黎谨修降位禁足,直至太皇太后回宫,方才放了她出来。 两人上前,先向穆桑榆行礼见过,穆桑榆微笑颔首。 寒暄了几句,各宫的嫔妃也都陆续到来,云筱柔的脸总算是好了,也在其中。 穆桑榆冷眼细观,却见她今日穿戴甚是简单,除却头上簪了几朵花,脸上甚而连脂粉也未施,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上辈子蒋太皇太后回宫时,这位云常在可是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虽不甚娇艳,却尽显清丽之态,还让蒋太皇太后多看了她两眼,夸她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到了这一辈子,今日的云筱柔倒是天然去雕饰了,却与那清水芙蓉丝毫的边儿也不沾,除了将她那原本平平的容貌展露无遗之外,可谓毫无特色。 穆桑榆正自出神,便听守门的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响起,“太皇太后娘娘回宫——!皇上驾到——!” 她猛然惊醒,忙率领群妃,下跪行礼。 “臣妾等恭迎太皇太后娘娘!” 群妃屏息凝神,寿康宫中一时寂静非常。 片刻,但听脚步声响起,该是太皇太后与皇帝到了。 又闻一道铿锵有力的嗓音自头顶响起,“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穆桑榆才抬头,却见那位太皇太后正笑容可掬的望着自己,“榆丫头,哀家可好生想你呢!” 太皇太后2 蒋太皇太后今岁五旬开外,身量适中,精神矍铄,一张圆胖脸上,慈眉善目,笑容甚是可亲。 只是那微微吊起的眼角,透着的一抹狠厉,彰显着这位太皇太后的不凡过往。 穆桑榆心头微怔,蒋太皇太后待她的确不错,但那时也并未如眼下这般热络。 蒋太皇太后见她发呆,呵呵笑道,“有日子不见,你这丫头是出落的越发好了。来,到哀家身边来。” 穆桑榆依礼称是,垂首缓步走到太皇太后身侧。 蒋太皇太后握住了她的手,仔仔细细端详了她一阵,点头道,“嗯,路上就听宫里传来消息,说你病了,果然瘦了些。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不知道保养。哀家可还指望着你,给哀家生皇孙孙呢!” 这话落地,穆桑榆便觉背脊上落了几道视线,如被针扎。 她垂眸浅笑,“太皇太后娘娘厚爱了,是臣妾不争气。这些年来,一无所出。好在如今宫里来了许多新的姐妹,必能为皇上开枝散叶。” 一道甚是不悦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是黎谨修。 他今日穿着一领玄色金龙祥云补子龙袍,俊美无俦,玉树临风。 黎谨修伴着太皇太后立在一旁,淡淡开口,“皇祖母既交代了你,便不要推诿旁人了。” “皇祖母教训的是,朕多年无子,是为不孝,亦是为君失职。好在贵妃的身子已然痊愈,待西南战情略缓,朕便吩咐人将她的牌子重新放下。” 蒋太皇太后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说着,便拉了穆桑榆的手,往寿康宫内行去。 莫名之中,她不觉抬头看了黎谨修一眼,却见黎谨修也正看着她,眸光沉沉,似是想说些什么。 她心头微颤,忙将目光挪到了别处。 这一次,倘或是太皇太后开口,她又要如何避过侍寝? 进得屋内,蒋太皇太后在椅上落座,又受了群妃大礼,便吩咐与几个有头有脸的赐座,余下的人便只好站着。 黎谨修自是先问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如何,一路所行见闻,以尽为人子的孝道。 待叙过寒温,蒋太皇太后便问,“豆蔻呢?也好久不见这孩子了。” 穆桑榆早有预备,忙吩咐了宫人,将和安公主带了进来。 少顷,豆蔻便到了大殿之上。 穆桑榆之前已教了她见太皇太后的礼节,这孩子虽还是不能说话,却似模似样的行了礼。 经过穆桑榆这段时日的精心照料,豆蔻早不似当初那小豆芽孙般的身子板,小脸吃的圆圆白白,藕节似的小胳膊肉敦敦的,蒋太皇太后这当了祖母的人,一瞧便是满心欢喜。 她当即将豆蔻叫道跟前,把她抱到了膝上,捏了捏小脸,向着皇帝又笑又叹,“你们兄弟两个,你大哥早早走了,就丢下这么个孩子。哀家在外头啊,夜里一睡着就梦见这孩子两只眼睛,真叫人把心疼死了!” 说着,又看向穆桑榆,笑眯眯的,“今孙瞧着小豆蔻,小身子板孙结实了许多,举止合度,颇有一番金枝玉叶的架势。足见你将公主教养的好,哀家当初是没有托错人的。哀家在外头时,就听人说什么,你任凭公主高烧,却撒手不理。哀家听着就生气,心里想着榆丫头绝不是这样的人。今日一见,可见人言不可尽信。” 这一番话,令穆桑榆心中猛然一凛。 蒋太皇太后面上笑的慈和,眸中却精光微闪。 她人虽不在宫内,这宫中的一举一动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蒋氏是先帝的母亲,先帝起事,她随之南征北战,后来定鼎天下,又为先帝平衡权势,整治后宫。 这样一位女性,断然不会只是个养尊处优、颐养天年的老妇。 自己在宫里的种种,她尽皆知晓,这也不怪上辈太皇太后回宫之后,对自己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穆桑榆起身,向太皇太后福了福身子,温婉笑道,“太皇太后娘娘谬赞了,娘娘既当日将公主交托给臣妾,臣妾必不敢有负重托。豆蔻这孩子的身世,实在令人可怜。臣妾多年无出,心里实则是将公主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的。” 这话并不全为讨好太皇太后,一多半都是她的真心话。 只是这话,果然就说动了太皇太后的心肠。 蒋太皇太后微微动容,点头叹息,“哀家没有看错人,你当真是个好孩子。” 云筱柔的目光落在了蒋太皇太后膝上的小小身影上,面上流露出了一丝不甘。 她对于抚养孩子无甚兴趣,但这和安公主,原该是她的。 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话,蒋太皇太后便称旅途疲劳,要休整一二,叫散了。 众人散去,蒋太皇太后面上的笑意顿时一敛,看着黎谨修,“哀家在路上就听说了,哀家就走开这一段日子,宫里便闹得鸡飞狗跳,榆儿和你翻了脸,梁氏也被你贬了。你怎么就这样让哀家不省心?” 黎谨修脸上微微尴尬,他为君数载,在自己的亲娘跟前,依旧是个低头听训的孙子。“皇祖母,孙子有意……封榆儿为后。” 蒋太皇太后一脸诧异,抬起眼皮,扫了孙子一眼。 “自先后过世,后位空悬已久,如今六宫无主,凡百事宜无人统辖,乱象丛生,孙子以为该择一合适人选,敕封为后。穆氏自入潜邸至今已有七载,出身名门,秀外慧中,惠贤淑德,堪为皇后。” 黎谨修不疾不徐的说着,手却轻轻攒握了起来。 蒋太皇太后没有言语,半日道了一句,“你有这个心思,实则也很久了吧?” 黎谨修自宫女手中接过了一盏茶,没有答话。 近来,他总有一种怪异的错觉,似乎穆桑榆就要从这座宫殿之中消失了。 这错觉荒诞无稽,她是他的贵妃,没有他的准许,她又能去哪里。 然而,黎谨修依旧被这份错觉弄得惶然不已。 “皇祖母,她当得起。” 黎谨修呷了一口茶,轻轻说道。 太皇太后说的无错,这份心思他确实之前便存下了,先前时机一直不好,再后来穆桑榆的性情变得越发蛮横狂躁,百官议论,六宫不服,这事也只好搁置下来。 近来,穆桑榆的性子逐渐恢复如常,前次执掌宫权,宫内各处也是井井有条,她又是弋阳侯府的女儿。 梁本务为首的文臣集团,如今势力越发庞大,也该在别处加些分量了。 撇开自己的私心不论,穆桑榆的确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至于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黎谨修想用这后位,将穆桑榆永远的留在身边。 生则同寝,死而同穴。 “若论起来,老穆家的闺女,确实当得起。” 蒋太皇太后淡淡说道,眼角的鱼尾纹路不由微微皱起,透露着这位年长女性的那些坎坷岁月。 “先帝当年举事,穆襄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当初你登基,也是他当堂斩杀了秦恒,这方稳住了局势。虽说此事直到了眼下,还颇受争议,但他这场扶龙之功,却是不容置疑的。更为难得的是,老穆他自己心里有数,不曾挟功待宠,倒是来了个急流勇退,称病不出,这两年间兵权也都交的差不多了。此外,她外祖父宁仲怀,当年随军行医,也曾救治过先帝。论理,这样出身的姑娘,是当得起皇后一职。” 蒋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的说着那些前尘往事,并穆家当年的辅佐之功,倒听的黎谨修眸中一亮。 “所以,皇祖母……” 蒋太皇太后却抬了抬手,“皇帝,你眼下不能封她为后。” 黎谨修面色一沉,“皇祖母,你方才还说,她当得起皇后一职。” 蒋太皇太后长吁了口气,说道,“如今时机不好,你才封了穆长远为西征元帅,又急急忙忙的想封榆孙为后,意图未免太过明显。再一则,穆氏如今势力薄弱,穆长远还未建功立业,榆孙多年无子总被人诟病,此刻你强行封她为后,怕是不能令百官心服。” 太皇太后提起穆桑榆无子一事,戳了黎谨修心中的痛处,他不悦的哼了一声。 “当初,王氏不也是无子而封后,那时怎没这些话说了。” 蒋太皇太后眉眼一竖,呵斥道,“王氏是先帝娶给你的王妃,她有子无子,都是你顺理成章的皇后!再说,当初江淮王家举族相助,那王氏几位叔伯都战死沙场,她得这个位子,原也是该的。皇帝,哀家只当你历练了这些年,性子该沉稳些了,也总该有几分城府了,怎么还是这个任性的脾气!” 一番疾言厉色,说的黎谨修默然不言,淡色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蒋太皇太后轻叹了一声,和缓了口吻,“修儿,哀家知道你喜欢榆丫头。然则,封后事关重大,皇后掌玺印,统摄六宫,有中宫笺表之权,不是民间汉子娶炕头的老婆,随便抬来一房就是。后位更迭,动辄牵动朝廷局势。目下,榆丫头是坐不稳那位置的。既如此,那还不如就让后位空着,强求反倒会害了她。这些道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的,只是因近来同榆丫头不和,才冲动至此,是也不是?” 黎谨修没有答话,目光落在窗外廊下悬挂着的一排鸟笼子上,几只凤头鹦鹉正在里面欢跳着。 蒋太皇太后循着他视线望去,出了会孙神,拍了拍他的手,“天赐不受,必受其咎。既生在皇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得担待的起这份重担。哀家言尽于此,你自家好生想想。” 黎谨修心念一转,暗中想到,这话却也没有说死,待穆长远立了战功,朕再封他为大将军,将京郊几处兵营交他统管,拱卫京城,榆儿封后也就水到渠成了。 蒋太皇太后看着黎谨修,看他虽不言语,眼睛却不住的转动,不由叹了口气。 这个孙子,可是她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他心里想些什么,做祖母的怎会不明白! 黎谨修天资聪颖,三岁习字,五岁能诗,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当朝几位大儒入朝教习,皆对黎谨修的资质交口称赞。 养育栽培他,耗费了她全部的心血。他是她的骄傲,是她波折半生之后全部的寄托。 黎谨修也没辜负她的期望,他勤修艺业,谦逊稳重,内敛自持。即便先帝偏宠于丽贵妃,听了无数枕头风,也未曾想过要更换登基人选。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是为君之责,生平唯一一次向她开口,要的就是穆桑榆。 蒋太皇太后那时便明白了,穆桑榆对于黎谨修的不同,是以她也舍了老脸,亲自找了宁仲怀。 倘或,当初王妃并未定下,那也就好了。 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蒋太皇太后历经一世风霜,早看淡了这些儿女情长,扯开了话题,问道,“今岁新选入宫的几位嫔妃,可有中意的?哀家怎么听闻,近来你不止不进后宫,连群妃的绿头牌也都挂了起来?” 黎谨修脸色一紧,转头说道,“孙子不喜,不想要其他女人。” “胡闹!” 蒋太皇太后将手中的茶碗朝桌上一撂,茶水顿时溅了出来,一旁侍立的宫女慌忙拿了手巾擦拭。太皇太后盛怒,寿康宫内一片死寂。 黎谨修面色冷峻,沉默不语。 好半晌,蒋太皇太后方才气咻咻道,“你为君五载,膝下一无所出!你喜欢穆氏,往日偏宠她些,哀家也不说什么。只是,你不该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国无储君,则皇权不稳,江山何人承继?这等要紧事,你可放在心中?!你喜欢不喜欢,那有什么打紧,尽快繁衍子嗣,才是头等大事!” 生气 又是这些话! 仿佛只要能生下皇儿,他怎样都行! 黎谨修每每听到这些言语,无论是出自太皇太后之口,还是御史大夫的劝谏之言,都倍感屈辱。 他好似只是一样能繁衍子嗣的玩意,而不再是人。 “……儿子,只要穆氏的骨血……” 压抑着胸腔中的愤怒,黎谨修好容易说出话来,“皇祖母,这太子生母若出身卑微,太子亦立身不正,根基难以稳固,也是后患无穷。如今宫中,合适的人选,也唯有穆氏。” “……然则,榆丫头自跟了你,也有七年了,却毫无消息。这若非太医月月报平安脉,哀家真要以为……” 蒋太皇太后面色沉沉,盯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如今的大周国君。 “倘或,榆丫头竟久后无出,你待如何?” 黎谨修心头一坠,忽的就想起了那梦境之中,穆桑榆哭着对他说,孩子没了的情形。 “她会有的,一定会。” 他几乎是从牙缝间吐出的话语。 蒋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不成,哀家不能任你们胡闹。自今儿起,叫敬事房送牌子过去,你就挑顺眼的伺候,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黎谨修将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凸起的青筋彰显着他强忍的怒气,“孙儿不是等候配种的公猪!” 撂下这句话,他竟霍然起身,迈大步离寿康宫而去。 “皇帝!” 蒋太皇太后看着黎谨修离去的昂藏背影,满面的不可置信。“这个孩子,竟这样的不懂事。” 她叹息了一声,揉着跳疼的太阳穴。 寿康宫掌事宫女藏秀送了一碗安神汤过来,劝道,“太皇太后娘娘,您都操劳半辈子了,如今正该保养身子,享清福的时候。这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想必心中也有数,何必管那么多呢。” 蒋太皇太后看了那汤一眼,摇了摇头,藏秀便将碗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他能有什么数,有数也不会干出这些荒唐事!他自成家至今,一个皇儿也无,叫哀家怎么享清福?” 蒋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倦色,“再则说来,他这般瞎闹,对榆丫头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于,还是害了她。如此这般,长久无子,他是皇帝,没人会说他什么,倒是叫榆儿背了多少骂名。这两年,那些个数落榆儿的折子上,头一条罪名就是无子无德!” 藏秀看着自己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主子,微微一笑,“皇上正当青年,热血方钢,与贵妃娘娘两情相悦,如此也不足为奇。只是太皇太后娘娘还是这般深谋远虑,全是为着他们打算的意思。” 蒋太皇太后甚是疼爱穆桑榆,藏秀是知情的。 先前,穆桑榆拦截侍寝的嫔妃车马,这件事在朝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而有朝臣上了折子,言说妇人善妒,已犯七出之条。律法森严,岂能因贵妃身份尊贵而免于责罚? 还是蒋太皇太后出面,将穆桑榆禁足一月,罚她抄写《女德》,又罚了几月的月例,看似严厉,实则是小惩大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罚酒三杯,不疼不痒,也堵了那些朝臣的嘴。 “榆丫头是个得人疼的好孩子,前两年看她脾气越发急躁,倒是需要好生打磨一番。这次回来,却见着她举止沉稳,气度端华,泽被六宫,是有母仪风范了。皇帝说要立她为后,倒也无甚不可,只是这个时机实在不好。再一则,她到底是多年无子。” 说到此处,蒋太皇太后又重重叹息了一声,好容易把他拉拔大,给他娶了媳妇,又扶他登上皇位,到头来还是不能让她省心! 藏秀看在眼中,轻轻递上一句,“太皇太后娘娘,奴婢听闻,贵妃娘娘与皇上近来闹的不可开交。” 蒋太皇太后没放在心上,闭目养神,随口说道,“他们哪,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没几日又好了,不必理会。” 藏秀说道,“这一次情形可是不同,娘娘已是屡次拒了侍寝,如今还每日到宝华殿去诵经礼佛,说是为了前线将士祈福。” 蒋太皇太后登时睁开双眸,盯着藏秀,“把这情形,仔细与哀家说说。” 黎谨修出了寿康宫,顺着长街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两只拳头已经紧紧的握着。 李德甫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皇上,您等下奴才,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黎谨修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信步乱走,胸腔之中怒焰沸腾。 他甚而想越出这红墙,就此远离这座宫殿。 民间的凡夫俗子,也还能讨中意的女人做老婆。 他身为皇帝,却要为了子嗣被一群人逼着,去临幸不喜欢的女人。 每每想至此处,他都直欲作呕。 然而今日,这番话却从他的亲祖母口中说了出来。 当初,是祖母一手促成了他和穆桑榆,他原以为祖母是不会来逼迫自己的!随意转进了一座园子,他停在了一株大杨树下头,忽然举臂,一拳击打在树干之上。 柏树簌簌晃动,落下数片叶子。 黎谨修并未停手,紧跟着又是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一旁的李德甫几乎吓傻了,皇上怎么跟树练起来了。 他慌忙跪了,满口说道,“皇上,您心里有气,就骂奴才,打奴才好了,万万不要损伤龙体啊!” “滚!别来烦朕!” 黎谨修毫无住手之意,一拳又一拳的击打着树干,似是要发泄着那无穷的怒火。 李德甫又急又慌,忽然心念一转,自地下爬了起来,向一旁的徒弟交代了几句,他自家便一溜烟儿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跑去。 长春宫之中,穆桑榆正吩咐人把库里往年收着的各样丝线、绸缎布匹抬了出来,向白玉心说道,“妹妹且瞧瞧,都是否何用?若不中用,就再打发人到内务府去寻。”白玉心只看着满桌子的绫罗,织金的、妆花的、素面的、苏绣蜀绣不一而足,各样金丝银线熠熠生辉,不由真心叹息,“妹妹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多、这样好的布匹彩线,好似天南海北的织物,都堆到长春宫来了。” “哪儿是都堆到长春宫来了,”穆桑榆自五彩薄胎瓷碗中拈起一块菊花酥,待吃尽了,方才甜甜一笑,“不过是全天下的好玩意,都堆山填海也似的堆进宫来罢了。你尽管放心选了用,留在长春宫里,也是白搁在库房吃灰。” 白玉心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惴惴不安,“姐姐,这样……能行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不会嫌我僭越?” 穆桑榆微微一笑,“这个你大可放心,太皇太后娘娘从来和气,尤其喜欢识礼孝顺的小辈。想着姐姐在宫里这些年,惹了那么多祸,也不过是挨她老人家念叨罢了。你听姐姐的,保准没错。” 拒宠至今,她这个宠妃实则也不怎么牢靠了,仅凭她一人之力,只怕照拂不了长春宫。 白玉心又是同她一样的心思,决然不肯去向皇帝献媚邀宠的,她和自己不同,自己尚有母家可以倚靠,她却是孤身一人。 如今之计,唯有将她引见给太皇太后,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在这后宫也算有了行走的倚仗。 于是,数日前,穆桑榆便同白玉心商议,趁着太皇太后回宫,宫中必定办家宴,送些什么令老人家高兴。 什么歌舞都是俗流,至于那些金玉玩物,寻常的没有意思,贵重的端出来难免令人生疑,叫人以为她们别有居心。 此外,穆桑榆此次是竭力想要抬举白玉心,她一个小小的答应,本就不该拿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物件儿,倒是要显着她的本色才好。 一日,她在宝华殿诵经之时,看着那泥金宝相,忽然就来了主意。 白玉心善绣,那便绣上一副观世音菩萨相,敬献给太皇太后,既彰显了诚意孝心,又展现了她的心灵手巧,更是正中太皇太后娘娘的喜好,可谓一举三得。 二人商议妥当,便当即绣了起来。 这绣像不比寻常的女红活计,极其耗费人的精神心血,穆桑榆便又差遣了几名平日里刺绣精良的宫女,在一旁帮衬。 好容易到了今日,绣像已大半完工,只需锁边收线,又要搭衬个底子,两人便在这里挑选丝线布匹。 白玉心垂首微笑,“姐姐这样一心一意的为我着想,我……我位卑人轻,母家门第也不高,在这宫里,若不是姐姐,谁会想着我呢?” 穆桑榆今儿起的早了,这会儿倒饿了,吃了两块菊花酥,又拿起一块放在白玉心的手上,“妹妹万万不要这样客气,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句大实话,你好了,那长春宫才能更好。” 白玉心心底里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称是。 两人正说话,守门的宫人进来通报,“娘娘,李公公在外求见,神情焦急,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二人对看了一眼,穆桑榆眸色微沉,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太皇太后才回宫而已,这麻烦不会来的这样快吧! 片刻,李德甫匆匆入内,行礼之后,哭丧着脸说道,“贵妃娘娘,皇上正在千秋亭那儿发火撞树呢,您快去瞧瞧吧。” 穆桑榆诧异不已,这黎谨修的毛病怎么越发多了,好端端的,树又哪里惹着他了。 白玉心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荣公公,你说仔细些,皇上怎么去撞树了?” 李德甫便将黎谨修从寿康宫出来之后的情形讲了一遍,又连连磕头,“皇上这会子正在火气头上,那手血肉模糊的,奴才看着胆战心惊。太皇太后若问起来,怕是要责怪奴才等没有照顾好皇上,要降罪呢。奴才求娘娘了,过去劝劝皇上。” 李德甫到底是当了多年的御前总管,圆滑机变,这既算是与长春宫递了消息,又堵死了穆桑榆让他去找太皇太后的后路。 穆桑榆倒是可以撒手不理,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向天下宣告,她穆贵妃就是不将皇帝放在眼中。 白玉心听着,只觉事态非同小可,便从旁劝道,“姐姐,看李公公这样着急,你就去看看吧。” 穆桑榆心底叹息了一声,起身吩咐穿衣理妆,出门乘了步辇,往千秋亭而去。 才到千秋亭,只见随侍的几名太监尽皆跪着,地下落满了树叶,而那位真龙天子依旧正对着那株倒霉的柏树发狠。 黎谨修的拳头,如雨点一般的砸在树上,势头虽已不如李德甫走前那般猛烈,却仍然是虎虎生风。 他自幼习武,膂力甚强,能开百斤强弓,这一顿老拳下去,那柏树干上竟已现出裂痕。 “臣妾拜见皇上!” 穆桑榆虽疑惑不解,还是走上前去,行礼见过。 听见她的声音,黎谨修的拳头略略放缓,却并未停下,片刻他说道,“起来吧。” 穆桑榆听这口吻甚是冷硬,便知他心情确实不佳,正想着说些什么劝解之言,却猛然见他双手被那粗糙树皮磨出了许多血口子,正一丝丝的向外渗血。 她原以为李德甫那不过是为了求她过来的夸大之言,熟料竟全然属实。 穆桑榆并未多想,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皇上,停下吧,龙体为要。” 被那双细腻温软的小手一握,黎谨修那猛烈的拳头竟就软了下来,他盯了她一会儿,忽的自嘲般笑了一声,“李德甫倒是奸猾,晓得把你给请来。” 穆桑榆取了帕子,替他擦掉了手背上的树皮屑,不接这话,只说道,“皇上这般,是把李公公吓坏了。” 转而向旁人吩咐,“伺候皇上回养心殿,养心殿里备着极好的金疮药,替皇上擦抹伤口。” 黎谨修原没说话,听了末后一句,当即说道,“你也来,不然朕还在这儿。” 生气2 穆桑榆随着黎谨修一道进了养心殿,一路之上,自是惹得众人侧目。 到了养心殿,她吩咐宫女打了净水,替黎谨修洗净伤口,又取了适才所说的金疮药,仔仔细细的涂抹了,以极洁净的纱布包裹,一举一动极尽体贴谨慎之意。 “皇上这伤处虽多,但好在都是擦伤,创口不深。这几日别沾水,别吃发物,记得换药,过两天就好了。” 黎谨修坐在西窗下的炕上,凝视着眼前的穆桑榆。 她全神贯注的为己包裹伤口,话音轻柔的嘱咐着,好似甚是关切他。 “你,不问问朕为何发脾气么?” 穆桑榆菱唇浅勾,露出了一抹甜美的笑意,“天威难测,臣妾不敢擅自揣摩。” 这中规中矩的回答,令黎谨修生出了一丝焦躁。 “今儿你们都散了,朕陪皇祖母在寿康宫里说话,皇祖母问起子嗣事宜来,要朕放在心上。” 黎谨修说着,双目直直的盯着穆桑榆,“她要朕,招幸嫔妃。” 穆桑榆点了点头,一脸了然的说道,“皇上登基已有五载,膝下无有一子,储君之位空悬,于大周江山不利。太皇太后娘娘忧心此事,也是为了皇上。好在如今宫里嫔妃……” “穆桑榆!!”黎谨修不待她说完,便怒斥着打断了她的话语,长臂一揽,将她紧搂在怀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两人挨的极近,夏季衣衫轻薄,甚而能感受到彼此的肌肤温热。 “你也要变得跟她们一样么?!你……朕的心意,难道你不明白?!” 穆桑榆看着黎谨修乌黑眼眸之中一簇簇燃起的火焰,盛怒之中又藏着什么,那是她曾经爱极了的双眸,如今却令她心惊。 “臣妾……以为,泯然于众,对于皇上对于臣妾,都好。” 她的嗓音轻轻颤抖着,黎谨修的怀抱炽热而强劲有力,她不想再一次陷进去了。 “泯然于众?”黎谨修细嚼着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好一个泯然于众!既是太皇太后与贵妃都忧心朕的子嗣,朕便听从爱妃的劝谏,今夜就招嫔妃入养心殿侍寝。” 言至此处,他将穆桑榆越发紧的带向怀中,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榆儿,朕不听你的那些借口。从今日起,朕要日日招幸你,直至你怀上朕的骨肉!” 那些人,甚而包括皇祖母,说千道万,拼命的塞人到他身边,不就是因着他们没有孩子么? 那只要榆儿有了,那些人也就可以闭嘴了吧? 至于那梦中……梦中的事情,不会发生! 穆桑榆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酸,她咬了咬牙,说道,“臣妾七载无子,已然辜负圣意,不敢再耽搁龙脉延续,以至成大周罪人。” 可是,我只想要和你的孩子啊。 这句话,梗在黎谨修的喉咙里,怎样也说不出来。 好似有什么东西,紧紧的锁住了他的咽喉,几乎令他窒息。 那熟悉而可怖的剧痛,又一步一步重重的朝他走来。 这痛楚,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似乎想要将黎谨修吞噬。 你不让朕想,朕偏要想! 黎谨修几近偏执的抱持着这个念头,他紧搂着穆桑榆,甚而想将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飞扬的剑眉紧拧成团,俊容几近扭曲。 穆桑榆被他勒的极其难受,胸腔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挤压了出去,“皇上,臣妾……快要喘不上气了……” 话未完,她却觉搂着自己的双臂赫然松了开来,进而黎谨修健硕的身躯竟软倒在了炕上。“皇……修!” 这是黎谨修陷入昏迷之际,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你还会这样喊我啊。 皇帝昏厥,养心殿自然又乱成一团,好在有穆桑榆压场,倒也不至方寸大乱。 穆桑榆一面吩咐李德甫去太医院请夏侯宇过来,一面嘱咐御前宫人封锁消息,又派了心腹到寿康宫传信。 皇帝动辄心疼,太医束手无策,如今还发展至昏厥地步,如传扬开来,必然人心浮动。 黎谨修是大周第二任皇帝,这皇权远未稳固,朝堂民间多少派势力暗流涌动。 穆桑榆便是同黎谨修有多少爱恨恩怨,也断然不会拿着国家大事当作儿戏。 黎谨修的心疼虽怪异,但发作几次之后,穆桑榆也算有了些经验,还是照旧吩咐宫人调化养心丸,喂他服用下去。 夏侯宇赶到,并未多问,只是取了些银针,分别刺入皇帝周身穴道。 片刻功夫,黎谨修便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夏侯宇又替皇帝诊过了脉,翻看了眼睑,皱了皱眉,看向穆桑榆,“娘娘不必太过忧虑,皇上脉象倒是稳健,这还是……那件老毛病。” 穆桑榆微微颔首,面淡如水,令人看不透她心中所想,只是目光还是落在黎谨修身上。 夏侯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强摁了这段不适,退了出去。 君臣之分,他还是明白的。 但自从重新见到她时起,原本被他埋葬了的记忆又一日比一日的鲜活了起来。 初夏的午后,穿着粉色衣衫的小丫头,摇摇晃晃的跟在屁股后面,软软的嗓音一声声的喊着,“宇哥哥,等等我。”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蒋太皇太后也匆匆赶至。 她起初听闻黎谨修心疼昏厥,甚感震惊,黎谨修自幼习武,身体一向强健,更无什么心疼宿疾,她离宫才几月,就闹出这么个病根来了。 此外,她也深虑穆桑榆独自在养心殿招架不住,再有消息走漏出去,更难收场。 熟料,到了养心殿,但见一切有条不紊,进出的宫女太监甚而连一丝悲伤焦急的神色也无,竟似无事发生。 蒋太皇太后看在眼中,虽依旧挂心儿子安危,但悬着的心已放下一半,暗自点头赞叹,这个榆丫头,几月不见,竟已长进如斯。 看她进退举止,已颇有中宫皇后的气度了。 她来至寝殿内,穆桑榆低声见礼过,看着被扎成刺猬的孙儿,睡得倒是还算踏实,便同穆桑榆一道走了出来。 “皇上这场怪病,发了也有几次,臣妾固然医术不精,但夏侯御医看诊之后,也并无看出端倪。只好在,每次发过便好,也不见有别的什么症候。太皇太后娘娘不必太过挂怀。” 穆桑榆随着太皇太后走到养心殿外,向她述说着黎谨修的病情。 蒋太皇太后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事还不至于乱了手脚,只点了点头,却转言道,“榆丫头,修儿有意立你为后,你知道么?”太皇太后这句话,仿佛一块石头,投入了穆桑榆的心湖之中。 她一阵愕然,片刻才摇头回话,“太皇太后娘娘,臣妾不知。” 穆桑榆这番反应落入蒋太皇太后的眼中,她心底颇为满意,微微颔首,“看的出来,你是不知情。榆丫头,陪哀家走走吧。”说着,当先一步,走下台阶。 穆桑榆只得交代了宫女几句,跟随其后。 这皇宫之中最为尊贵的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的漫步于乾清宫内。 太皇太后昂首,瞩目着湛蓝天际的一行飞鸟,似是颇有兴味,良久才又开口,“榆儿,那你心中是怎么想的?” 穆桑榆心头微紧,斟酌着词句,“皇上抬爱,臣妾自认德行不匹,不足以母仪天下,不敢妄居后位。” 蒋太皇太后回首望着她,眼角的鱼尾纹路轻轻叠起,慈和微笑道,“丫头,你长进了,不再莽撞冒进了。哀家本当还想着,你听了这消息,会欢喜的忘乎所以。如今瞧来,你是稳重多了。” 初闻此讯,穆桑榆心头确实震动不已。 皇后的权柄与荣光,她心知肚明。这顶凤冠,对于弋阳侯府而言,必会成为拉扯其腾飞的一扇羽翼。 只是,除却眼下时机不对,穆家未必担待的下来,她心底里也有着抵触。 中宫皇后,为君主正妻。 可在她心中,早在当初睁眼的那一刻起,就已同黎谨修划清了这一道界线。 她如今站在这里,那是因着根本就离不开这座宫殿,再者穆氏宗族也需要她这个贵妃。 黎谨修是君,她是臣,他们只有君臣之分,而无夫妻之谊。 可是如今,黎谨修竟然动了立她为后的念头。 上辈子,他可从未起过这种心思! 穆桑榆始终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之中不过是爱宠之流,是不配做他妻子的。 垂首片刻,心中百转千回,她终于抬首,直视太皇太后的眼眸,“臣妾不敢揣摩圣意,但皇上垂爱,臣妾承受不起。臣妾侍奉皇上多年而无子,已是德行有亏,何敢擅居后位。” 看着地下俯首的穆桑榆,蒋太皇太后却皱了皱眉,自她那话中嗅出了些别样的味道来。 她这番话倒是谦逊恭谨,却也冰冷乏味,再听不出半分小女儿的旖旎情思,这与往日的穆桑榆大相径庭。 自己才离宫数月而已,她如何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蒋太皇太后不由想起了适才藏秀所言,当着穆桑榆的面也不便提起,只笑着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替她扶了扶发髻上的发钗,“傻孩子,咱们娘两个好好的说话,动不动就行礼干什么?可见,哀家出去这段日子,你跟我这老婆子都生分喽。” 说毕,便拉着穆桑榆的手,在乾清宫内走了走,同她说了些路上见闻之类的闲话,又道,“回程路上,途径一处市镇,听闻底下人说当地出的好松花糖。哀家买了许多,就想着带回来给榆丫头甜甜嘴。待会儿,哀家就吩咐宫女送过去。” 穆桑榆正要拜谢,却被蒋太皇太后拦了,但听她低声说道,“榆儿,你放心。不论将来如何,哀家必定保你。修儿若敢立了旁人,哀家定不饶他。” 这话,沉坠坠的压在了穆桑榆心头。 又说了几句闲言,蒋太皇太后便回了寿康宫。 穆桑榆又到养心殿,守着黎谨修。回至寿康宫内,蒋太皇太后略做休整,换了一套衣裳,便在明间内坐了,扬声吩咐道,“去养心殿,把李德甫这贼奴才给哀家提来。” 宫人去后,只少顷功夫,李德甫便一溜小跑的进了寿康宫,趴在地下给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奴才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娘娘福寿康安!” 蒋太皇太后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宫里出了这样的乱子,哀家明儿就能给你们气死,还怎么康安!李德甫,哀家走前交代你什么来着?你是怎么伺候的,皇上与贵妃怎会闹到这个田地!” 李德甫心中叫苦不迭,就晓得太皇太后娘娘一回来,必定过问此事,可这也不是他搅和的啊。 “太皇太后娘娘哎,奴才也是冤啊!这打从云常在入宫之后,贵妃娘娘便同皇上置了好大一场气,到如今了还不肯理皇上。奴才也是无法可施。” 横竖皇上也不待见云常在,他索性就把云常在咬了出来。 眼见太皇太后娘娘是无处撒火了,要拿个人来排揎一顿。 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可掺和不起。 蒋太皇太后将手一拍炕几,“狡辩!你伺候皇上多少年了?贵妃当年进府的时候,你就在了。他们俩是个什么脾气,你心里不清楚?就闹些别扭,你从旁劝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哀家听着,他们谁也不见谁,甚而贵妃几度逃避侍寝?!” 李德甫咚咚磕头,“太皇太后娘娘,奴才无能,调停不了皇上与贵妃娘娘。奴才私心里琢磨着,这一遭儿贵妃娘娘是当真动了大气了,任凭皇上怎么哄都不中用。娘娘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瞧了,奴才又算的了什么!” 蒋太皇太后只觉的脑仁生疼,又盘问了他几句,便将他撵了出去,独自倚着软枕生闷气。 藏秀端了一盘时鲜果子放在炕几上,劝和道,“娘娘莫着恼,李德甫当是尽心竭力的服侍了。青年人,难免火气旺些。” 蒋太皇太后没好气道,“当真是两个活冤家,哪日哀家闭了眼,也就不用看他们闹腾了!” 藏秀晓得她这是气话,含笑道,“娘娘福泽绵长,自有登仙之寿,您还得抱皇孙孙呢。” 蒋太皇太后重重叹息一声,“就他们这个样子,哀家还抱什么皇孙!到头来,还得哀家这老婆子出手!” 藏秀抿唇一笑,“太皇太后娘娘肯出面,那是再好不过的。娘娘调和一二,皇上同贵妃娘娘保准儿就好了。” 虽则穆桑榆七载无子,蒋太皇太后已不抱什么希望,但眼见他二人闹到这个地步,黎谨修必没心思再做别的,只得先平息了此事,再慢慢劝说。 蒋太皇太后扶额低声说道,“这些年来,榆丫头是把修儿给宠坏了。” 生气3 藏秀听太皇太后此言,颇为诧异,“呀,太皇太后娘娘,您这话可真不同寻常。人人都说,皇上宠坏了贵妃娘娘,惯的她骄纵跋扈。怎么到了您口中,却成了娘娘宠坏了皇上?” 蒋太皇太后轻笑了一声,徐徐说道,“人人都这么以为,但实则这些年来,榆儿一腔情思毫无保留的扑在他身上,皇帝是太过于习惯了。哀家是不知,榆儿这一次是在生什么气,但保准儿错在皇帝。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皇帝也不例外,被女人惯坏了,养出些自大的毛病来,总道无论什么事只消陪些小心、哄一哄也就罢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藏秀静静听着,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太皇太后,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蒋太皇太后念叨了半日,忽吩咐道,“里间那红木格子里,存着两瓶丸药,你去给哀家取来。” 藏秀依言进了内室,半日出来,果然拿了两个枣红色瓷瓶子过来。 蒋太皇太后接在手中,拔了软木塞,朝内看了一眼,颔首道,“不愧是老宁留下来的东西,多少年了,一点儿没走样。仔细收着,不要和别的药弄混了。”交代了一番,闭目养神了片刻,忽又皱眉问道,“适才李德甫可说了,有个林常在,闹得皇帝与贵妃不和?” 藏秀回道,“娘娘没听错,正是如此。” 蒋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能挑唆的修儿与榆儿不和,想必生的国色天香了?适才群妃拜见,哀家怎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藏秀看着太皇太后的脸色,轻轻回道,“太皇太后娘娘,就是那个头上簪了杏花通草、穿了碧绿色对襟衫的,她站的靠后些,娘娘怕是不曾留意。” 蒋太皇太后回想了半日,方才展眉了然,“原来是那一个,穿戴的倒是简单。但只不知她是勤俭朴素呢,还是心里怠慢我这老太婆。哀家离宫数月才归,这些嫔妃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打扮齐整了过来。她穿成那个样子,内务府是克扣了她的份例吗?又哭丧着个脸给谁瞧!哀家可瞧不上这样的狐媚子东西!” 她这一番话,实则是冤枉了云筱柔。 她天生一双泪眼愁眉,见了谁都是这么一张哭丧脸。只是蒋太皇太后已然先入为主的厌了她,再想起来自是没什么好声气了。 藏秀听着,轻轻递了一句话,“娘娘,这云常在便是太妃娘娘的娘家侄女,南平郡王府的小女儿。当初选秀之时,还是太妃娘娘同娘娘您商议了,留了她的牌子。” 蒋太皇太后微微蹙眉,“这云家,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竟就推出这样的人来……” 话未了,外头宫人传报,“禀告太皇太后娘娘,宣和太妃携云常在来与娘娘请安。” 蒋太皇太后默然不言,片刻一笑,“准。”便坐正了身子。 话音落,但听外头一阵裙子拖地声响,果然见宣和太妃领着一名纤瘦女子踏进门内。 太妃先拜见了太皇太后,云筱柔便也行了大礼。 蒋太皇太后却如同不曾看见一般,只顾着让宫女与宣和太妃放座位,便同她寒暄了起来,一丝儿没放那云筱柔起来的意思。 云筱柔拘着礼,只一炷香的功夫,她便觉着腰酸腿软,额上也沁出了汗滴。 不错,蒋太皇太后是在整治她,云筱柔感受的出来。 宣和太妃不时以眼角余光扫过,见云筱柔身子微微发抖,显然已支撑不住,心中不由叹息了一声: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当下,她只得含笑向蒋太皇太后说道,“太皇太后娘娘,说话之间,倒忘了这丫头还在下面拘着礼呢,让她先起来吧。” 说着,看蒋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便自作主张的让云筱柔起身了。 云筱柔跪的久了,猛然起来,便觉头晕目眩,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幸而一旁宫女搀扶,才不至当场丢脸。 蒋太皇太后扫了她一眼,笑了一声,“就这么个身子板,如何能承担的起为皇上开枝散叶、繁衍子嗣的重担?” 云筱柔脸上一红,轻声回道,“太皇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嫔妾……嫔妾知道了。” 蒋太皇太后又道,“教训?哀家可不曾教训你,不过是白说一句闲话罢了,你也大可不必做出这副可怜模样,谁欺负了你似的。” 宣和太妃面色微僵,勉强一笑,“这丫头还年轻,是得太皇太后娘娘多多打磨一番了。” 蒋太皇太后却正色道,“也罢,你既已进宫来了,那便记着,你同别的嫔妃并无不同。哀家不论你是什么出身,又是谁的亲戚,你在宫里便只是个常在,守好你的本分。哀家还未回宫,就听闻这宫里你已闹了许多是非出来。往日的事,皇帝既已做了决断,哀家便不再追究。日后,如再让哀家听闻,你又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莫怪哀家眼里揉不得沙子。” 撂下这一番话,她方和缓了语气,“去岁年底,江南送了一批织物进宫,都在库里放着。喊个宫女陪着,你去挑上两匹,权当哀家给你的见面礼了。挑过了,就下去吧,不必过来谢恩了。” 云筱柔只觉的屈辱难当,然而在这位大周后宫地位最为尊贵崇高的女性面前,她也只能唾面自干的强行忍耐。 打发了云筱柔,蒋太皇太后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淡淡说道,“茶冷了,换一碗上来。” 那茶分明是宣和太妃进来前才端来的,又是夏天,怎会片刻功夫就凉了? 藏秀虽这般想着,还是重去倒了一碗滚烫的过来。 蒋太皇太后接在手中,并没有饮茶,只是沉默不言。 宣和太妃脸上讪讪的,陪着笑道,“……常在不识礼数,惹太皇太后娘娘不高兴了。” 她本想叫云丫头,但看着太皇太后那冷若寒冰的脸色,这亲昵的称呼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不识礼数,那还没有什么。”蒋太皇太后眸光轻转,盯着宣和太妃的脸,“但若是生出些别的心思,图谋本不是她的东西,那就莫怪哀家容不下她了。这云氏资质实在平常,哀家当初留了她的牌子,不过是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什么御花园初相见,又什么未入宫便先行有幸,哀家想着,南平郡王府教导出来的姑娘,该知道本分。” 宣和太妃额上冷汗直冒,连声道,“太皇太后娘娘怕是听岔了,宫里人素好讹传,娘娘也是知道的……” 蒋太皇太后抬起一手制止了她,又道,“往日的事,哀家便当都是误会,过了也就过了。只是日后,哀家不想再听到类似的事情。” 言至此处,看着宣和太妃那尴尬至极的模样,心觉敲打已足,念着西南战情并朝中局势,又缓了神色,微笑道,“小辈淘气,自是不会坏了咱们老姐妹的情分。这次去泰山,哀家也替你在东岳大帝跟前上香求了,保佑咱们两个都福寿康安,好等着抱小孙子呢。” 宣和太妃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这方平定了些许,也陪着说笑了几句。 待她走后,蒋太皇太后收了满脸笑意,露出些许疲态,倚着软着不言不语。 藏秀指点着小宫女过来收拾茶碗果盘,笑道,“太妃娘娘今儿过来,坐的时候倒长些,把太皇太后娘娘都熬乏了。” 蒋太皇太后淡淡说道,“她不过是想哀家拉扯她那儿侄女儿,南平郡王府的心也未免忒大了,出了她这一个太妃还不知足。这若不是当初,除掉那杨氏,她算立了首功……”话未完便戛然而止,她转而问道,“近来那庶人可还安分?” 藏秀心里知局,亦不多问,只回道,“一切如常,娘娘放心。”蒋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面上忽然泛出了一抹狠厉神色,“当初,如若不是他们母子两个铺排毒计,想要暗害修儿的性命,哀家也不至……” 一语未休,她未再说下去,寿康宫内一片死寂。 穆桑榆回至养心殿内,依旧守在黎谨修床畔。 黎谨修沉睡不醒,她也无事可做,只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他的脸出神。 “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穆桑榆禁不住喃喃自语,她也说不好自己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你好似变了很多,那些事……你从未同我说起过。 直至此刻,穆桑榆才觉察,自己其实并不知黎谨修常常在想什么。人人都跟她说,天威难测,不可擅自揣摩圣意。从来便是,黎谨修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于是,那时黎谨修说,与她从此再不相见,她什么也没有说,自己从长春宫出去,走进了冷宫。 “榆儿,告诉朕……不是你做的!” 黎谨修自梦中忽然出声,将穆桑榆惊了一跳。 她紧咬着下唇,凝视着黎谨修。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黎谨修陷在沉沉的梦里,身躯仿佛坠入泥潭,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恍惚之中,他似乎醒了过来,依旧在养心殿里。 穆桑榆不在,倒是那个新选的云常在陪侍左右。 她一袭妃位的服饰,而非常在的装束,满脸温婉娇怯的说着,“皇上,就让臣妾服侍您一次吧。” 黎谨修心中厌恶,正想开口斥责,一道声音却先他一步响起,“下去,记着你的本分,记清楚朕要你来是做什么的。如再冒犯,莫怪朕治你的僭越之罪。”这是他的声音,却并非出自他口。 云筱柔泫然欲泣,还是依言行礼退了下去。 莫名之中,黎谨修似乎想起一些事情来,在这场梦里,他常犯这心疼病,夏侯宇一样的束手无策,药石无医,但只云筱柔在身侧,这疼痛便会舒缓许多。 于是,他便时常叫云筱柔到养心殿之中,初时只是白日侍奉书案,渐渐便夜间也传她过来,令她留宿在体顺堂之中。 分明无事发生,宫里却都传她得了盛宠,人人都夸赞她,温柔大度,宽和贤惠,是群妃表率,自己内心深处虽不喜此女,却也稀里糊涂的一路将她封到了妃位。 与此同时,穆桑榆同他的争执却日益激烈,从最初的争吵,发展至在养心殿中摔砸物件儿,但凡云筱柔碰过的东西,都被她破坏殆尽。 他想这原可以解释,然而梦中的自己,却只是坐在龙椅之上,任凭女人发狂,满脸冷峻。 后来,他们又好了一阵儿,穆桑榆便也就在这个时候,怀上了身子。 梦中的自己,也欣喜若狂,甚而已盘算着这一胎若一举得男,就封他为太子。 然则,那孩子却无端没了,他不是不悲痛,却只能将这份痛楚压在心底,每日如常去上朝、处置朝政。 穆桑榆却就此恨上了他,每每见他,便是满眼的怨毒。 再后来,她好似做了许多坏事,宫里人人非议,说她心胸狭窄,善妒狠毒,又时常排挤欺凌已是贤妃的云筱柔。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虽则慎刑司从来就没查明白过,他却也没怎么实在信过——即便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 直到那日,一个秋日的午后,贤妃梁成碧与淑妃云筱柔一起来至养心殿之中。 梁成碧先向他检举,云筱柔饮食之中被查出了毒物,毒药出自昔日的药王宁仲怀之手,普天之下独此一份。 梦中的黎谨修坐在书案之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过又是后宫女人的把戏,梦中的他这样想着。 梁成碧见他不理睬,笑了笑又道,“皇上,还有一事。有人揭发穆贵妃在长春宫暗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皇上并太皇太后娘娘。更有……言说穆贵妃因妒恨皇上偏宠林贤妃,于是服食堕胎药物,打掉了龙胎,以为报复。” 这话落地,梦中的黎谨修倏地抬起了眼眸。 “你若敢戏言,朕活剥了你的皮。” 生气4 梦境一转,就是长春宫之中。 穆桑榆一袭素服,坐在椅上,面色冷淡厌烦。 各样的符纸、桃版、桃人、还有叫不出名目的巫术物件儿,被丢了一地。 断成两截的桃木板上写着一行字,“惟祝大周江山祸延百代”! 娟秀的簪花小楷,是她的亲笔字迹,直刺的人眼生疼。 那所谓的堕胎药物,也自长春宫库房里抄了出来,洒落满地,令黎谨修目眦尽裂。 “都给朕滚出去!” 撵走了所有人,他大步走到了穆桑榆面前,俯身与她平视。 “榆儿,你告诉朕,这些不是你做的……朕不听那些人说的……你没有……你没有杀掉咱们的孩子……” 穆桑榆没有答话,甚而没有看他。 她消瘦了许多,原本丰润的身躯,甚而现出了瘦骨嶙峋之态。 没有得到她的回音,黎谨修紧紧扣住了她瘦弱的双臂,十指如铁,一根根陷进了柔软的肌肤之中。 他几乎低声怒吼着,“你说话!” 她终于抬头了,目光平静的凝视着他的眼眸,“皇上心中已有决断,何必再来问臣妾?” 黎谨修切齿道,“朕要听你亲口说!”穆桑榆笑了,那张曾经令他如痴如醉的绝色容颜上满是冰冷与轻蔑。 她说,“黎谨修,你凭什么认为,我就合该有你的孩子?” 她又说,“黎谨修,你配吗?” 她最后说,“是我做的,黎谨修,我腻了。我不想要你的孩子,所以我把他打掉了。你不必查了,全都是我干的。” “……朕不信!” 穆桑榆却望着他俏皮一笑,“黎谨修,你凭什么不信呐?依着我的医术,你觉着谁能害我?还是你要再去找那些酒囊饭袋过来,替我把把脉?要不要我告诉你,那天夜里我喝了药之后,孩子是怎么没的?” 穆桑榆挑了挑眉,踢了一脚地下的桃木板,浑不在意道,“这些也都是我干的,我的字迹,你识得。是要我一一指给你认一认各种名目么?” “住口!” 黎谨修双眸血红,粗喘着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桑榆水汪汪的眼睛大睁着,咯咯笑道,“为什么?因为我恨你啊,昊之。” 头痛到嗡嗡作响,心口也如刀劈斧凿一般的疼痛着,剧烈的痛楚似乎要将他撕扯成两半。 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她那些冷酷的话语。 穆桑榆,彻底击垮了他。 黎谨修松开了她,直起了身子,健硕的身躯竟有些摇晃。 “好……”他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她一眼,“……穆氏,忝居贵妃,癫狂悖谬……” 住口。 看着这一切的黎谨修,无声的喊着。 “……行事歹毒……” 住口住口! “着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住口!!!!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梦中的黎谨修与穆桑榆。 听到自己被废的穆桑榆,唇却轻轻上弯,勾出了一抹松快解脱的笑意。 她没为自己求情,摘掉了头上所有首饰,脱掉了属于贵妃的外袍,跪地向他一拜,“臣妾领旨谢恩。” “皇上……护国公穆长远……嚷着什么皇上要即刻处死娘娘……带兵闯进皇宫来了……” 李德甫的声音,令梦境戛然而止。 黎谨修猛然睁开了眼睛,只觉周身大汗淋漓,好似被水泡过了一般。 那剧痛又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仍旧是那股几乎令他窒息的漫天悲凉。 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了这悲凉从何而来。 养心殿中一片昏暗,只点着两盏宫灯,不知是黄昏还是夜间。 黎谨修轻轻转首,赫然见穆桑榆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一手扶脸,双眸紧闭,似是睡着了。 她好好的在那里,依旧穿着贵妃的服饰,娇艳如初。 他朝她伸手,想要碰触到她。 梦境真实的令人发指,直到醒来,他依旧心有余悸。 穆桑榆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醒了过来。 “皇上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对上黎谨修的眼眸,穆桑榆心中不由一颤。 那双眼睛,暗沉乌黑,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像是要将她生吞下去。 “你一直都在?” 黎谨修开口,嗓音有一丝干哑。“是,皇上睡了一日了。” 穆桑榆随口答着,走去倒了一碗清水过来,又扶他坐起,服侍他饮水。 黎谨修就着她的手,将那碗水一饮而尽,忽然搂住了她的腰肢,将头埋在了她的怀中。 那些都是假的,她好好的在这里。 感受着她的温热,嗅着她的体香,黎谨修心中想道。 眼下,他很有些劫后余生的感叹。 她不会做那些伤人的事情,他也不会将她打入冷宫。 穆长远眼下也只是弋阳侯世子,远在边关打仗,并不是什么护国公,更不会带兵冲进皇宫。 “皇上?” 穆桑榆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暗沉沉的,想是已到掌灯时分了。 这一整日守着黎谨修,她也不曾回去,不知豆蔻会不会闹着找她。 “臣妾……该回长春宫了。夜里若臣妾不在,和安公主无法入睡。” “朕不想让你走。” 黎谨修仰首,望着她清澈的眼眸,贪恋的看着她。 “可是,豆蔻那孩子会整夜整夜的哭。” 夜凉如水,穆桑榆乘着步辇于月色之下,往长春宫行去。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令她应接不暇,颇为疲惫。 黎谨修跟她要孩子,黎谨修又病了,黎谨修想封她为后…… 然则,令她最为在意的,是他梦里那句话。 “榆儿,告诉朕……不是你做的!”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穆桑榆轻轻转着手腕上的念珠,咬唇细思。 记忆里,他的确这样问过她一次,但那是上辈子的事啊。 回至长春宫,已是四下皆静,白玉心照料着豆蔻,还在屋中亮着一盏灯等她回来。 两人见过,说了几句话,便各回屋中安寝。 翌日起来,穆桑榆听闻黎谨修又如常上朝去了,便知他那心疼病又如潮水般退去,也就放下了心。 前朝战情紧急,黎谨修也顾不上后宫的事情,日日在保和殿与文渊阁两处与大臣商议军机要务。 白玉心那观世音菩萨绣像终于大功告成,就等着接风宴那日为太后献礼。 夏日天长无事,穆桑榆便带了白玉心与豆蔻,常往太液池赏荷观景,摘了鲜嫩的荷叶莲子,回去或熬成清心败火的粥,或吩咐小厨房制成时新点心,倒是别有一番乐趣。 穆桑榆在这宫里久了,不觉新鲜,白玉心还是头一次在宫里度夏,见那接天莲叶,映日荷花,自是喜欢。 豆蔻孩子心性,尤其喜水,每日都要缠着大人带她过去玩耍。 两个大人怕晒,都在亭子里坐着,那小丫头片子短短几日功夫,就已黑了一圈。 一日下午,豆蔻又在水边玩住了不肯走,穆桑榆惦记着宫里一些杂事,便交代白玉心照料豆蔻,自己先回了长春宫。 才进长春宫,她便见李德甫在正殿门口侍立,不由一怔。 李德甫赔着笑,“娘娘,皇上在里面等了您好一段呐,快进去吧。” 穆桑榆稳了稳心神,迈步走进殿内。 外殿上空无一人,她便转进了内殿,果然见黎谨修在床畔坐着。“臣妾见过皇上。 穆桑榆上前,道了个万福礼。 近来朝政忙碌,皇帝无暇顾及后宫,两人又有十多日不曾见过了。原说要为太后办一场接风宴,也是一拖再拖。 黎谨修不来,她心中倒是松快,不必总是想着他那些异常的心思。 然而今日,他才进后宫,就又来她这里了。 “平身吧。” 黎谨修淡淡道了一声,见穆桑榆扭身要去张罗茶水,又开口道,“不必忙了,朕自文渊阁过来,才喝了一肚子的凉茶。” 听他如此说来,穆桑榆却松了口气。 黎谨修往日惯用的斗鸡五彩瓷茶碗早已被她收拾了起来,此刻去寻,又得一番功夫。 穆桑榆行至他身侧,轻轻问道,“皇上今日来长春宫,可是有什么事么?和安公主目下正在太液池赏荷,如若皇上想见她,臣妾这就吩咐人将她接回来。” “那却不必,夏日天长,她孩子心性,就让她玩耍去吧。” 黎谨修叫住了她,片刻又道,“朕今日过来,是有件喜讯告诉你。你兄长孟长远日前已抵达西南前沿,领兵与敌军交战,已有两次小胜。” 当着皇帝面前,这份喜悦自是不好宣之于口,穆桑榆淡淡一笑,“皇上调度有方,大周得上天护佑,我朝神军必是无往不胜的,阿哥不过顺势而为。” 言罢,两人便又各自沉默。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陷入了这无话可说的境地,有时强行说起什么,也往往是在议论旁人的事情。 黎谨修望着她,眸光之中满是复杂。 穆桑榆立在窗子一侧,夏日的光洒在那精致的面容上,微闪着仿佛细瓷一般的光泽。她耳下坠着一对银丝水玉耳坠轻轻晃动着,仿若两颗水滴即将落入雪腻的肩颈并高耸的雪峰之间,摇摇欲坠又将落不落,撩人心魄。 一袭碧翠色轻容纱对襟褂子,清透的面料透着底下的玉骨冰肌,令他一阵阵的燥热。 这段时日,他没来后宫,除确有朝政繁忙之故,更因着不知如何对她。 那场离奇的梦,他原不该当真的,但梦中的事情,却又时时给他带来剜心般的痛苦。 梦中的穆桑榆,冷淡的话语,轻蔑的笑容,总回旋在他脑海之中,甚而几度他都险些如梦中的自己一般,冲到长春宫来质问她。 他没再犯过心疼病,取而代之的却是夜晚的长梦煎熬。他总在她的讥讽嘲笑之中醒来,而后在床畔枯坐至天明。 她说,他不配让她有孩子…… “榆儿,过来。” 黎谨修压下了万千思绪,看着穆桑榆,淡淡说道。穆桑榆只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直朝自己袭来,坐在那里的男人仿佛一头猛兽,而自己则是落入他掌中的猎物。 虽则只是简单的一句言辞,穆桑榆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果不其然,她才到近前,黎谨修便即伸臂揽住了她的纤腰。 穆桑榆眼前一花,天地似乎在眼前倒转,再回过神来时,背已抵在了床褥之上。 “皇……唔……” 才开口,男人的唇便紧贴住了她的,堵住了她余下的话语。 纤细的手腕被他紧握着,黎谨修健硕的身躯将她牢牢的桎梏在了身下,令她丝毫不能动弹。 龙涎香与男子的气息,几乎将她淹没,也使她忘了挣扎。 他的吻有些粗鲁,似是激烈的向她索要着什么。 怀中女人的安静柔顺,令黎谨修心中的那份躁乱略平复了些许。他自她的唇上起来,吻咬着她细白的脖颈。 “皇上……您这是在做什么?” 虽是明知故问,穆桑榆还是禁不住的脱口而出。 “做什么……自然是要你。” 黎谨修的气息有些紊乱,口吻平静却饱含着渴望的情欲。 “这是白天。” 穆桑榆兀自说着,心底却明白这次她是逃不掉了,她能感觉他压抑着的情感与坚决的意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们毕竟是这样的关系。 黎谨修微微直起了身子,一手解着衣衫,一面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那又怎样?白天便不行么?咱们之前,何曾管过白天黑夜?”扯开了衣襟,袒露出结实宽阔的胸膛,而后他重新抱住了她。 轻抚着她的脸颊,黎谨修低声问道,“榆儿,你是不想要朕的孩子么?” 穆桑榆轻轻阖上了眼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先怀上,然后再失去么? 起初她以为,她可以独占他,而后她失望了;后来,她又觉得能有他的孩子,那也很好。可是,孩子也没有了。 她就一无所有了。 穆桑榆的沉默,令黎谨修以为她是在默认。 “……朕,一定会让你诞下属于你我的骨肉。” 殿外,李德甫守着大门,两眼望天,一步也不敢离开。 皇上和娘娘,这一遭儿就好了吧? 李德甫正美滋滋想着,猛然见宫女芸香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 芸香到了门前,抬步就要进殿,李德甫忙拦了她,压低了声儿斥道,“你干嘛?你要干嘛?皇上和娘娘正在里头……你不要命了!”芸香却脸色煞白,满面惶急道,“不成不成,奴婢一定要见娘娘。出事了,出事了!” 李德甫哪儿会让她进去打搅了皇帝的好事,两手扒着门框,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芸香几度冲不过去,情急之下,高声呼道,“娘娘,奴婢芸香有事禀告。和安公主在太液池落水了!” 李德甫一拍脑门,将脸扭到了一边。 姑奶奶哎,您不爱惜这脑袋瓜子,可别带累我呀。 这差事,真是越发不好干了。 殿内一片死寂,片刻功夫,但听绣鞋声响,穆桑榆自里面匆匆出来,衣衫不整,鬓发微乱,一脸焦急道,“豆蔻怎会落水?如今怎样了?” 黎谨修也随在她后面一道跟了出来, 落水 芸香急忙禀报道,“和安公主这几日都在沧澜渡喂鱼,大伙都是看惯了的。今儿也不知怎的,公主才走到渡口,脚下就一个趔趄,人便滑到了水中。那地界儿外头看着太平,实则底下水深的很,又有许多暗流,公主一下便被冲到湖里去了。好在太液池上有许多船娘伺候,当即就把公主救了起来。如今公主已被送入甘泉馆救治,白答应打发奴婢回来与娘娘报信。” 穆桑榆才听了那一句,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又听说和安公主已被救起,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当即道,“快,传了步辇,也不必什么仪仗了,送本宫过去。”话才出口,她忽想起黎谨修还在身后站着,只得回身道,“皇上,臣妾……” 黎谨修自也十分关切豆蔻,虽好事强行中断,憋了一肚子的闷火,也颔首道,“事态紧急,朕同你一道过去。” 当下,两人各自乘了步辇,赶往太液池。 这太液池是宫中一大水域,水面辽阔,遍栽荷叶莲花,池中养着珍惜鱼种,更有鸳鸯仙鹤等水禽之属。池中垒有岛屿,其上亭台轩馆云立,是夏季游玩的好去处。 这些日子,穆桑榆与白玉心带了豆蔻都在这一带游玩,偏就今日她走开了片刻出了事。 一路之上,穆桑榆心头沉沉,既忧心豆蔻安危,又有些记挂白玉心。不知怎的,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待赶到甘泉馆,穆桑榆才踏入馆内,登时只见白玉心跪在堂中地下,上首贤妃任淑仪、梁妃梁成碧各坐两边,余下贵人赵春芳、常在云筱柔同几个低位嫔妃分列两侧。 见此情状,穆桑榆心中冷哼了一声,阵仗倒是摆的齐全。 今儿这一出若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就把名字倒过来写!眼看皇帝与贵妃一道前来,众人脸色都有些异样,任淑仪与梁成碧便起身,率领群妃向二人行礼参见。 黎谨修扫了众人一眼,一脸冷峻,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和安公主为什么会掉进水中?” 任淑仪张了张口,正想说话,梁成碧便抢先一步道,“皇上莫担心,公主殿下如今已安然脱险。臣妾想着此地离长春宫甚远,便自作主张将公主迎入这甘泉馆内,已请了太医过来看诊。” 这句话,已是暗指当时她在场,是个人证。 任淑仪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穆桑榆到底悬心豆蔻,一时也顾不上这里,便先往间壁去看孩子了。 进到内室,只见豆蔻僵卧在床上,一张包子小脸白兮兮的,双眼紧闭,小小的眉紧紧的皱着。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穆桑榆早已在心中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眼见孩子遭罪,心头像被刀尖儿戳了一般,两步上前,握住了孩子的手腕。 早有太医在屋中伺候,忽见贵妃进来,急忙跪了,又壮着胆子道,“启禀娘娘,公主殿下只是落水之后呛了些水,又有些受惊。微臣适才已为公主吐出了腹中积水,又开了一记安神汤方,请娘娘过目。”言罢,将那药方双手托举过头顶。 宫中人人皆知,穆桑榆是药王的外孙女,一手医术甚是精妙,无人敢在她面前在医术上玩弄把戏。 穆桑榆接过药方看了两眼,见果然只是一副寻常汤方,并无异常,便叫添了柏子仁与童参两味药材。 那太医听了,心中微微一想,添了这两味药材之后,果然配伍比之先前更显温和滋补,极适宜体虚患者服用,不觉心中对贵妃的医术佩服的五体投地。之后,这套方子竟在太医院流传开来。 穆桑榆守了豆蔻一会儿,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凉印印的,倒没有发烧。 适才她也把过了脉,确如那太医所说,豆蔻眼下只是受了惊吓,有些闭气了,所以一时没有醒转,并无别的病症。 孩子无事,她心中也踏实了下来,又交代了这屋中服侍的宫女几句,便又走了出去。 外头,可还有一场好戏等着她呢。 踏出门外,却见黎谨修已在上首坐了,他身旁的位子空着,任淑仪与梁成碧都在下首坐了。 穆桑榆缓步上前,先向黎谨修福了福身子,“皇上,公主平安,只是受惊闭气,一时不能醒转,休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黎谨修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坐。” 穆桑榆也未客气,就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了,如今宫里,她是位分最高的妃子,自当如此。 只是眼见着她与皇帝并肩而坐,倒好似一副中宫皇后的架势,贤妃任淑仪倒没什么,不过淡淡一笑,梁成碧与云筱柔的脸上便有些不甚自在了。 云筱柔紧盯着穆桑榆,看着她鬓歪钗斜,衣衫也不甚齐整,还是同皇帝一起来的,他们之前在干什么勾当,不用猜也能想得到! 青天白日,当真是不知羞耻! 只是她上一次被黎谨修打怕了,这会子明看出来什么,也不敢说话。 倒是一边站着的赵贵人先出声道,“呀,贵妃娘娘今儿怎么发髻没梳好就出来了,莫不是却才在午睡吧?这事儿钻出来的不凑巧,倒是打搅了娘娘午休了。” 这一言,是明着给穆桑榆扮难看了。 适才二人一道进来时,堂上众人便已瞧出端倪,但谁也不敢挑开来问。如今赵春芳既问了,大伙便乐得看热闹。 穆桑榆睨了她一眼,冷冷一笑,正欲出言,黎谨修却已先一步开口,“贵妃适才与朕在一起,赵氏,你是有什么不满么?” 皇帝竟自己认了,这一举不止出乎堂上群妃意料,甚而也出乎穆桑榆的意料。 毕竟,她自己都没想承认。 穆桑榆禁不住瞧了他一眼,却看黎谨修满面的不在意,那眼神似是在说,干嘛不认? 她收回了目光,颇有几分无奈的想道,这男人的脸皮就是比女人厚些。只听黎谨修又道,“朕还不曾问话,你便在这里聒噪,足见你平常是个喜好搬弄唇舌的妇人。可见上一次贵妃罚你轻了,你竟是一点儿没改。出去,到太阳底下跪上半个时辰!” 赵贵人被皇帝当堂训斥责罚,脸上自是无光,又看外头天气,日头甚是毒辣,地下白花花一片,还未出去,便知这罚跪的苦楚。 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奈何皇命难违,赵春芳只得哭丧着脸,一步三挪出了甘泉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往常从来不理会女人间插科打诨的! 她不过白和贵妃娘娘说句玩笑话罢了,就惹来这么一场横祸! 黎谨修又交代荣安,“打发个小太监跟着,不要让她偷奸耍滑。” 荣安连忙躬身应命,堂上群妃不由暗自咋舌,往常有嫔妃无礼,皇帝虽也责罚,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还特特打发人看着。 得罪了贵妃,就是这般下场。 赵春芳是梁妃宫里人,皇帝这一番处置,令她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了。 她咬了一下唇,开口浅笑,“皇上,还是先问……” “众人都站着,为何令白答应跪着?!” 穆桑榆不待她说完,便先行开口打断。今日之事,她看了一眼便已猜出端倪,无非是要借着看顾和安公主不周的缘故,问罪白玉心。白玉心是她长春宫里的人,和安公主又在她膝下抚养。白玉心获罪,自然也要牵连着她这个长春宫主人。 进而,怕不就是要指责她照拂公主不利,再把豆蔻夺去吧? 上一辈子,不也就是这套把戏么? 只不过,那一次豆蔻是高热,今生却变成了落水。 两世却都是一般的,豆蔻出事时,她正在侍寝。 看来,那书的剧情还在持续着。 穆桑榆心中隐隐生出些恚怒来,她被剧情所钳,倍受折腾也就罢了,为何要连累豆蔻? 屡次三番的拿着幼童做文章,当真令人不齿! 不管是云筱柔,还是那剧情,这一次她都决不让步。 任淑仪浅浅一笑,“贵妃娘娘说的是,大伙都站着,没道理叫白答应跪着。那宫女,快搀扶你家主子起来。” 红豆在边站着,一双眼睛揉的通红,得了这号令忙上前搀扶。 白玉心脸色蜡白,在地下跪了半日,双膝疼痛不已,出了满额的冷汗,被红豆扶着颤颤的起身。 她看向穆桑榆,一脸歉意,却见穆桑榆回之一笑,心中顿时就安了。 嫣姐姐在,她什么都不怕。 梁成碧看在眼中,不禁说道,“臣妾自知贵妃娘娘与白答应素来交好,但这公主落水一事却与她脱不开干系。娘娘过来之前,臣妾等正在盘问她,故有此状。”说着,又向黎谨修道,“还请皇上定夺。” 黎谨修扫了她一眼,开口道,“朕才过来,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定夺?白氏既是长春宫中人,贵妃又是公主养母,此事便交由贵妃全权处置吧。”皇帝此言一出,群妃愕然。 和安公主是皇帝的亲侄女,父亲又是殉国而亡,身份尊贵,从来倍受太后与皇帝的疼爱,在贵妃身前抚养,出了这等大事,皇帝竟不亲自过问? 梁成碧更是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她们处心积虑的筹谋了这一出,好容易惊动了皇帝,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交给了穆桑榆? 穆桑榆亦甚是诧异,这个适才还在紧紧抱着她的男人,她心中实则全没指望过。 黎谨修不是个轻易取信他人的君主,虽还不至于事必躬亲,但如和安公主落水这样的事,从来是要亲自过问的。 她不由侧首看了他一眼,男人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轻微的不快,倒也并无别的神色。 梁成碧怎样也不能甘心,自己这番辛苦就这般轻易的付诸流水,禁不住开口道,“皇上,臣妾适才正问着话呢。贵妃娘娘既与白答应交好,臣妾只怕……娘娘会心有顾虑。” 黎谨修冷哼了一声,“贵妃自抚养公主以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待公主之心天地可鉴。朕便不信,公主落水这等大事,贵妃竟会顾念什么私情。朕信得过贵妃,你不必再多言了。”两句话,直抢白梁成碧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云筱柔在一旁瞧着,亦是满面阴鸷。 她如今位分低微,这样的场合自是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但看黎谨修如此维护穆桑榆,她直欲作呕。 黎谨修又向穆桑榆道了一声,“你问吧,朕听着。” 穆桑榆深吸了口气,向白玉心道,“白答应,你且把本宫走后发生的事讲一遍。” 白玉心道了一声是,便娓娓道来。所讲之事,倒与芸香来报的一致,只是她心思细腻,略想了片刻,又道,“公主才落水,渡口边便立时冲出两艘采莲船来,船娘便将公主打捞救起。嫔妾正忙着想把公主送回长春宫,梁妃娘娘与赵贵人、云常在突然自一边的浮翠亭中出来,不由分说将嫔妾拿了,又使太监将公主抱走,口口声声就要治嫔妾的罪。” 梁成碧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公主落水,正巧本宫在浮翠亭赏荷,难道是要本宫坐视不理么?此地离长春宫甚远,本宫是怕耽搁了救治,才把公主送到这甘泉馆来!” 黎谨修剑眉微拧,斥了一声,“没问你话,乱插什么嘴!” 梁成碧脸上讪讪的,低低说道,“臣妾失言了。” 白玉心又道,“嫔妾并无指责梁妃娘娘之意,只是将适才的情形如实说来。” 穆桑榆听着,心中已猜到了大概,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遂又问道,“公主每日都在沧澜渡喂鱼玩耍,如何今日就失足了?身边那么多宫人跟随,竟没一个拉住的么?” 白玉心回道,“嫔妾至今也觉奇怪,公主所去之处是平日里去惯了的——若非如此,嫔妾也不敢让她离水这般近。她才到跟前,忽然身子一倒就滑了下去,速度之快,周围人都来不及反应。” 穆桑榆微微颔首,吩咐道,“阿莫,你和董三宝亲自带了人,到沧澜渡公主落水处仔细查看,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阿莫领命,同太监董三宝一道退了出去。 梁成碧面色微白,云筱柔死咬了下唇,双手紧紧的绞着手帕。 落水2 堂上一片沉寂,宫女送了两盏茶上来,众人各自取了,却并无一人饮茶。 片刻,董三宝与阿莫回来,董三宝手中还抱着一大块石片子。 二人上堂跪了,董三宝言道,“皇上,娘娘,奴才在渡口寻得此物。” 穆桑榆循声望去,却见董三宝怀抱着的是一块大青石片,半日说道,“这块青石片,是宫中铺路常用的石材,可有什么不妥?” 董三宝回道,“娘娘请细看,这青石片打磨的溜光水滑,人踩上去必定是要跌跤的。奴才去查探时,这东西就丢在公主落水处,其上覆盖了一层极厚的草泥,更是滑腻不堪。公主想必是没有看到,踩了上去,才坠落水中。” 穆桑榆已明白过来,又问,“公主是岸边落水,即便滑落水中,也当不深才是,如何会呛水闭气,又要船娘搭救?” 阿莫叩首回道,“娘娘,奴婢已将沧澜渡洒扫修缮的太监传来,娘娘问过他们便知。” 穆桑榆遂又传此人上堂问话。 这太监姓刘,大约四旬年纪,生的一张四方脸,皮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倒是一副长日劳作的模样。 刘姓太监上堂跪了,给皇帝并群妃磕了头,就等候问话。穆桑榆便将适才之言又问了一遍。刘太监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沧澜渡往日岸边水是极浅的,只是三日前花房往里新栽了一片粉玲珑睡莲,于是就把那块地向下挖了几尺。那地儿不远处又有几个出口口,看着水不深,底下暗流倒是厉害。公主落水之后,就被冲远了。” 穆桑榆微微颔首,神色骤然一厉,斥道,“你日常修缮此地,如何能令这般湿滑的石板落在渡口,以至公主失足?!这一番,本宫要治你的失职之罪。” 她话音一落,堂上一片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穆贵妃当真是强词夺理。 公主只是踩了石板滑落水中,又不是人推下去的,就因这刘太监是此处管事,就要治罪,未免过于跋扈骄横。 黎谨修却是一脸淡然,神色如常。 梁成碧强忍了笑意,开口道,“贵妃娘娘,臣妾知晓你关心公主,眼看公主落水,心里火气难免大些。但宫里赏罚从来是有凭有据,娘娘如此行事,难免令六宫不服,有迁怒之嫌。” 穆桑榆并未说话,黎谨修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梁妃,朕已说了此事交由贵妃定夺,你也想出去跪着?” 梁成碧被皇帝当众抢白了一顿,脸上一红,道了一声“臣妾不敢”,便再不言语了,只把一方手帕绞了又绞。 穆桑榆也顾不上想那许多,又向那刘太监说道,“既是有人替你求情,那本宫就网开一面,给你个恩典,你说得清楚这石板从何而来,本宫便饶了你这一次。”那刘太监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两腿抖如筛糠,听贵妃如此说来,擦了一把额头上冷汗,连连说道,“是,是,回……回贵妃娘娘,昨、昨日自雨亭修缮,内务府的派了工匠在那块抹地,铺石板路,这块石板想必就是昨日工匠落下的。” 穆桑榆微微一笑,又问,“当真是昨日?” 刘太监点头如小鸡啄米,“是,确实是昨日。” 听到此处,黎谨修已然明白过来,笑而不语。 穆桑榆冷笑道,“适才宫女回报,这块石板被寻来时,其上蒙着一层极厚的草泥,这一日夜又不曾下雨,只短短一日功夫,如何就能脏到这个地步。你这刁奴才,撒谎欺骗本宫么?!” 任淑仪忽然开口,从旁递了一句话,“欺瞒主子,按宫规当杖责一百,逐出宫门。” 刘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再度拿头抢地,口中连道,“奴才不敢欺骗贵妃娘娘……奴才,奴才是记错了,这石板该是三日前落下的。那日,营造司的小吕子往这儿送石材,想必那时候就落下去了。” 穆桑榆挑眉,笑问,“三日前?” 刘太监吞吞吐吐道,“不……是五日前,就是五日前!” 穆桑榆唇边笑意愈深,轻轻问道,“这一回,可不改了吧?”刘太监迟疑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云筱柔眼见这一幕,顿时就把眼闭上了,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被穆桑榆三两句话就给问住了! 梁成碧面色冷淡,眼珠子在眼眶中不住滚动。 穆桑榆便向黎谨修说道,“皇上,这奴才嘴里没个实话,一会儿工夫这日子就改了三回。臣妾以为,其内必有隐情,这奴才便交由慎刑司发落,问个水落石出才好发落。” 黎谨修张口便道,“朕说了交由你定夺,你瞧着办就是,不必再来问朕。”穆桑榆垂眸一笑,避过了他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坐着的任淑仪,“臣妾到底是和安公主的养母,为避嫌疑余下的事便请贤妃代为处置吧。” 这里头的事,她大概能猜到些许,既不是意外,那必然同梁成碧和云筱柔有关了。 她与这两人不和,由来已久,此事由她亲自查出来,未免难于服众。 此外,倘或那二人把证据都湮灭了,最终又是找了哪个倒霉蛋儿出来顶包,那更没意思,还不若卖个人情给任淑仪。 她心中微有觉察,任贤妃似有投靠之意。 眼见黎谨修并无异议,任淑仪缓缓起身,向穆桑榆福了福身子,微笑道,“蒙贵妃娘娘不弃,臣妾必定认真查办此事。” 当下,任淑仪便吩咐人将刘姓太监押送慎刑司,严加拷问。 穆桑榆记挂着豆蔻,已无心在这里待下去,派了宫人将公主送回长春宫。 黎谨修便叫散了群妃,陪着穆桑榆一道回去。 旁人都散了,唯余梁成碧与云筱柔立在甘泉馆外,还不曾离去。 云筱柔走上前来,低声道,“娘娘,咱们一计不成……” “啪!” 一言未来,云筱柔便只觉面上一阵热辣,不由捂了脸,满面不可置信的看着梁成碧,“梁妃娘娘,嫔妾……娘娘为何责打嫔妾?” 梁成碧眉横眼竖,厉声斥道,“蠢货,你设下的好计谋,说什么此次必定能将和安公主夺过来,且能让穆桑榆身败名裂,如今却怎样?!不止她穆桑榆毫发未损,还害的本宫损兵折将!那姓刘的进了慎刑司,岂有不咬出些什么来的?!又要如何收场?!你们做事竟这般草率,那块石板为何不尽快收拾掉?!” 云筱柔咬牙不言,轻抚着面颊,半日忍着耻辱陪笑道,“娘娘,事情紧急,长春宫也有好些人,人多眼杂实在不好收拾。您也不必心急,此事其实好办。那时候去传话的,是赵贵人。这刘太监虽是个公公,无儿无女,可不见得他在宫外就没个亲戚。拿住了他的家人,叫他咬在赵贵人身上就是。” 梁成碧听了这一番言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觉冷笑了一声,“云常在,瞧不出来啊,你平日里看着娇娇弱弱的,倒是一副狠毒心肠。也罢,事已至此,本宫也别无他法,就照你说的办。” 云筱柔才笑了一下,却听梁成碧又道,“只是,这件事交个你去办。你若办的好了,自然大家无事。若走漏了行藏,也不与本宫相干。”言至此处,梁成碧微笑柔声道,“常在妹妹,这可是本宫听了你的锦囊妙计,所以你就仔仔细细的下去办吧。” 撂下这句话,梁成碧便乘了步辇,拂袖而去。 打从太皇太后回宫之后,梁成碧的耐性总算磨了个干净。前头,她不过是看着这云氏未进宫便与皇帝攀上了关系,身后又有个宣和太妃,是个可造之材。 熟料,这女子进了宫之后全无作为,被那穆贵妃压的死死的。 几次听她献策,都一败涂地,要自己亲自来收拾残局。太皇太后回宫时,她又说什么能取悦太皇太后,梁成碧才又忍耐一时。 眼下,太皇太后回宫都这些日子了,丝毫不见与她有什么热络,倒是听闻那日太妃带她过去,被太皇太后好一顿训斥。 今日,她的“好计策”又险些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梁成碧本就不是个好心性的人,又出了今日这场事,自是再不会给云筱柔什么好脸色看了。 她坐在步辇之上,冷笑不语,这次的事就让那云氏自己收场,收拾的干净是她造化,收拾不好她自己承担,没得每次都要她这位梁妃娘娘去替她擦屁股! 想到自己被废了的皇贵妃头衔,梁成碧只恨的咬牙切齿,将手腕子上的一支翡翠镯儿拔了下来,狠狠掷在地下。 镯儿碰到石头地面,自是跌了个粉身碎骨,倒把随行的宫女春晴吓了一跳。 春晴仰头看向自家主子,小心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梁成碧昂首闭目,粗喘了半日,方才说道,“春晴,今日府上可有消息传来?” 春晴瞧着她的脸色,小声说道,“老爷派人送了消息进来,说近来朝廷事多,局势也不大稳定。那穆世子还在西南边沿领兵打仗,皇上正是用人之际,请娘娘稍安勿躁,再忍耐些时候。” 梁成碧将手在那扶手上重重一击,“忍耐,还要忍耐到几时?!那穆……贵妃,还要在本宫头上骑多久?!你瞧瞧今日这架势,若不是穆桑榆自己矫情,皇上怕不早把主理六宫的权柄交在她手上了。 再过不了多久,怕不是连那后冠都要戴在她头上了。到那个时候,梁府上下别来怪我!” 春晴吓了一跳,忙道,“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仔细路上有人。”说着,想了想,又低声劝道,“娘娘,何必总指望着老爷?倘或娘娘能分得皇上些许恩宠,那不好过旁人千言万语?” 梁成碧乍闻此言,登时就想抬手一耳光过去,但想到春晴是自己的心腹爱婢,生生忍住了。 片刻,她笑了几声,笑声里满是悲凉。 分得皇上些许恩宠?皇帝这些年来,除了穆桑榆还看得见谁? 之前,她以为是穆桑榆强行霸占皇帝之故,然则这段日子以来,那两人谁也不理谁,黎谨修竟宁可素着也不肯碰别人。 她总算明白了,穆桑榆之所以能霸占着黎谨修,那是因为黎谨修情愿让她霸占。 梁成碧怔了一会儿,方才又吩咐回翊坤宫去。黎谨修没回养心殿,倒是陪着穆桑榆一道去了长春宫。 二人在宫门前下了轿,一前一后的走了进去。 穆桑榆在前,黎谨修跟在她身后,看着那细软的腰肢,如春日里的柳条,妩媚多姿。 也许是盛夏酷暑,黎谨修只觉得满腹燥热。 心思不由自主的飘回到了先前时候,她安安静静的躺着,任凭他解开她的衣裙。 请罪 往日,都是她服侍他脱衣的。 虽则她自到他身边已有七载,那早该看惯了的秀丽景致,呈现在面前之时,依旧令他热血翻涌,就像个没尝过腥的毛头小子一般难以自持。 天上的日头白花花的,他满心里想着的却是将她搂在怀中时的情形。 黎谨修扯唇一笑,自己这是旷太久了么? 他快走了两步,与她并肩,握住了她的手。 小手有些凉,夏日握在掌心甚是惬意。 穆桑榆满心惦记着豆蔻,心不在焉的,也就任他握着。 二人一起进了内殿,和安公主早被人送了回来,安置在床上。 眼看孩子依旧沉睡不醒,穆桑榆立在床畔,默然无言。 黎谨修吩咐宫人搬了一条春凳过来,拉着穆桑榆坐下,两人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你安心,豆蔻不会有事。太医说了她只是闭气,想必过不了一时三刻就会醒来。” 他有些笨拙的说着,穆桑榆本身就是大夫,这种话其实不必他说,但他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穆桑榆摇了摇头,忽然问道,“皇上,倘或适才芸香没有及时传信进来……皇上会把豆蔻送走么?” “不会。” 黎谨修并未多想,脱口而出,又有些奇怪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穆桑榆朱唇浅勾,轻轻说道,“臣妾是舍不得这个孩子。” “豆蔻喊你娘,便是你的女儿。” 黎谨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咱们,往后还会有许多孩子。” 穆桑榆没有说话,也不知说什么为好,打从那日他又犯了心疼病后,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了。今日,他的言行,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榆儿,往后宫里的事,都由你来管好不好?” 穆桑榆有些诧异,不由笑道,“皇上放心臣妾?” 黎谨修莞尔一笑,“放心,养心殿给你砸了都放心。” 说着话,荣安进来禀告,“皇上,战报送来了,几位大人都在保和殿等候面君。” 黎谨修闻讯,只得起身离去。 穆桑榆送了出来,却满心惊疑不定,这一世她几时砸过养心殿?黎谨修去后,穆桑榆在廊下站立片刻,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折返回屋中。 阿莫端了一碗冰过的杏仁酪过来,“这盛暑天气,娘娘在日头底下奔波了半日,心里难免不存些热毒。这是小厨房才做的杏仁酪,拿冰湃过了,娘娘吃了去一去暑气。” 穆桑榆接过冰瓷碗,看着碗中奶白色的汤汁,漂浮着几片玫瑰花瓣,红白相间,色香俱全,本当令人食指大动,她却无甚胃口。 随意吃了两口,冰凉甘甜的杏仁酪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便如一道冷泉直涌了下去,倒是驱散了一身的燥热烦闷。 她将碗搁在桌上,低声问道,“芸香如何了?” 阿莫回道,“挨了板子,正在屋里躺着。娘娘放心,已上过药了。” 穆桑榆点了点头,“她今日冲撞了皇上,本宫不罚她,实在于理不合。但她做得好,若非她及时来告知本宫,事情还不知要闹到田地。”今日此事,她但凡晚去一步,梁成碧与云筱柔就敢让白玉心担上公主落水的过失,甚而更进一步还敢来追问她这个长春宫主位的失职之罪。 待到那时,自己已失了先机,就算黎谨修一心维护,也是被动至极。 黎谨修一心维护? 想起适才在甘泉馆中,黎谨修的所言所行,穆桑榆心中微微有些异样。 他之前…… 成婚之初,他也是如此待她的。 那是什么时候他才不再如此的,是云筱柔进宫之后……不,还是她第一次砸了养心殿之后…… 穆桑榆不由想起适才黎谨修的言语,他是随口一提,还是什么? 但又怎会随口提起此事? “姐姐,我来了。” 柔软的话音,打断了穆桑榆的神思,她抬眸看去,只见白玉心由红豆搀扶着,缓缓走来。 她忙吩咐宫女端了一张椅子过来,请白玉心坐下,又责备道,“叫你歇着,又过来做什么。待会儿闲了,姐姐自会过去看你。” 白玉心笑的有些虚弱,面色蜡黄,两片唇也泛着些青白之色,“姐姐打发人送去的解暑汤,妹妹已经吃了。吃下去,头目就清凉了许多。送的膏药也涂了,如今已不疼了。” 穆桑榆看着她这幅模样,原本好好的一个清秀佳人,只片刻功夫就磋磨到这般地步,有些心疼更生出些怒气来,“梁妃这般可恶,无凭无据,也敢如此对你!你是我长春宫的人,她们欺凌你,就是在欺凌本宫!”白玉心微笑摇头,“姐姐同皇上过去之前,梁妃原罚妹妹跪在甘泉馆外的台阶下头。还是苏妃娘娘看不过去,说日头太毒了,怕跪出好歹来,喊妹妹进去的。” 穆桑榆的脸色不由沉了几分,甘泉馆外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坑洼不平的,盛夏时分叫人跪在那上面,如同酷刑。 但听白玉心又道,“妹妹吃些苦也没什么,横竖妹妹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没那么身娇肉贵。但是,梁妃左来右去,只想诱哄威逼妹妹说出姐姐照料公主不周,今儿又蓄意将公主抛下等语。还说什么,如若妹妹不能供出些什么来,今日公主落水的罪责就都在妹妹一人身上。”说着,她缓缓摇头,“妹妹怎能昧着良心说谎话?姐姐平日里是怎么照料公主的,妹妹都看在眼里。日常衣食不用说了,就是公主有个头疼脑热,姐姐都要整夜的守在床畔。说句不亏心的话,就是亲娘也不过如此了。妹妹今日若随了梁妃去胡言乱语,怕是日后要被雷劈的。” 穆桑榆心中颇有几分感触,叹息道,“我这一世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兄长,能得你这样的妹妹,已是平生之幸了。”口中说着,她便琢磨着几时找个由头,替白玉心把位分提上一提,这答应委实太低了,自己只要转身不看,就有人能借了各种名目欺凌她。 白玉心垂首浅笑,“姐姐又说错了,能得您这样的姐姐,才是妹妹的造化。”说到此处,她眉心浅皱,问道,“不是妹妹多言,姐姐可有打发人去向太皇太皇太后娘娘报信?妹妹听闻,太皇太皇太后娘娘很是疼爱公主,这件事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怕被有心人搬弄是非。” 这些事纷至沓来,令穆桑榆措手不及,一时也没想到这一节,被白玉心一点,她方想起来,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本宫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说着,便又吩咐人收拾了去长春宫。一路无话,贵妃仪仗到得寿康宫门外时,恰逢梁妃的仪仗也到了。 两宫娘娘一起下辇,见面不由相视一笑。 穆桑榆如今是贵妃,梁妃在她跟前矮了一头,自是要向她行礼。 “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梁成碧微微弯了身子,两只眼睛却盯着穆桑榆,只等她说免。 穆桑榆却笑盈盈的看着她,一字不发,她只得将礼数尽全。 穆桑榆还了半礼,说道,“梁妃好兴致,才审了长春宫里的人,就到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这儿来了。想是来报信儿的?” 她心里还存着白玉心受委屈的火,见了梁成碧自是没有什么好声气了。 梁成碧听她这盛气凌人的口吻,心里倒舒坦了,她还是那个骄横跋扈的穆贵妃,当即浅笑,“贵妃娘娘真爱说笑,公主落水,臣妾也是秉公办理罢了。贵妃娘娘此举,是要携私报复么?” 穆桑榆眸光清冷,如刀子似的在她脸上刮来刮去,道了一声,“是又如何?” 梁成碧面色一僵,被穆桑榆如此盯着,心底竟有些发憷,不由后退了一步,“穆贵妃,你待如何?光天化日,臣妾又无过犯,贵妃想动私刑不成?!” 穆桑榆朱唇微翘,倒也不怪她有如此一问。 毕竟,她可是那个敢砸了皇帝寝宫的穆贵妃。 只不过今生,她可不会再如此冲动了。 “原来你也会怕?你适才折磨玉心的时候,就没想到怕?欺凌弱者时便趾高气昂,面对高位分者时又色厉内荏。梁成碧,梁宰辅养出你这种女儿来,当真是家门不幸。”穆桑榆丢下这句话,抽身便向寿康宫阶上行去。 梁成碧在激她,她如何看不出来? 她可不会傻到在太皇太皇太后门前吵闹生事。重生至今,穆桑榆已理清了许多事情。 那书的剧情仍在,却远不及前世对她影响深刻。 而云筱柔、梁成碧之流,不过是依着剧情,时时刺激着她,想激她暴怒,冲动行事,把所有爱护她的人都得罪一遍,让她犯下无可宽恕的罪责,逼着她变成那个面目可憎的穆贵妃。 她被拱倒了,云筱柔的青云路上便再没了障碍。 只要她不被她们所蛊惑,她们便无计可施,那所谓的剧情也拿她没有办法。 先前,宝华殿的惠贤师太告诫她要守护本心,想必就是这个意思。 穆桑榆走至寿康宫门前,向宫人说明来由。 宫女进去通传,片刻藏秀出来,含笑道,“二位娘娘,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请两位进去。” 穆桑榆笑应了,便迈过门槛。梁成碧被她当面羞辱了一番,面孔一阵扭曲,停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藏秀引着二人,一路往西暖阁行去。 穆桑榆熟知蒋太皇太皇太后的日常习惯,每日午膳之后,必往西暖阁小憩,此刻便是她午休起来了。 藏秀一面走着,一面侧首低声道,“贵妃娘娘,奴婢给您提个醒儿,太皇太皇太后娘娘才歇了午觉,已听人说了和安公主的事儿,这会子心里不大高兴。” 穆桑榆自知这藏秀是蒋太皇太皇太后的娘家陪嫁,陪着太皇太皇太后一路血雨腥风的过来,是她的心腹宠婢,忙道,“多谢姑姑提醒,本宫明白。” 少顷,进了西暖阁,守门的宫女一撩杏黄洒金门帘子,一股沉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穆桑榆进得门内,果然见蒋太皇太皇太后盘膝坐于东边窗下炕上,头上戴着松竹梅岁寒三友抹额,穿着一件万字不断头的织金妆花对襟衫,一手正轻轻揉着眉心。 她轻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妾拜见太皇太皇太后娘娘,娘娘福寿康安。” 梁成碧随在她身后,一道行了礼。 蒋太皇太皇太后抬眸看了她一眼,面色虽有些不大愉快,也还是微笑点头,“榆丫头来了,过来陪哀家坐。”说着,又朝梁成碧道,“梁妃也来了。”便吩咐宫女放了一张鸡翅木拐子圆凳。 穆桑榆含笑谢恩,便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挨着太皇太皇太后坐下了。她自入宫以来,便常如此在太皇太皇太后膝下承欢,都已惯了。 梁成碧看在眼中,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儿,也只得在凳子上坐下。 宫女上了香片,蒋太皇太皇太后便问,“今儿倒是奇了,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到哀家这儿来?”穆桑榆不待梁成碧说话,先起身在地下跪了,说道,“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臣妾此次过来是向娘娘请罪的。” 梁成碧一阵愕然,那个骄横的穆贵妃居然会低头认错,她自是没有想到。 蒋太皇太皇太后面色平静,淡淡问道,“榆丫头做错什么了?” 穆桑榆便将今日和安公主落水一事又讲了一遍,抹了黎谨修那会子硬拉着她求欢的事,只说皇帝驾临长春宫,她在御前伴驾。 “公主落水,虽尚未查明白缘由,但臣妾身为公主养母,责无旁贷。如今公主已然平安脱险,臣妾特来向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请罪。” 清亮的嗓音掷地有声,三伏天听在耳中,令人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蒋太皇太皇太后眼眸轻轻眯起,日光洒在她的脸上,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好似一尊菩萨盘膝坐着。 片刻,太皇太皇太后笑了,“公主落水之时,你又不在她身边,何错之有?再则说来,即便你在,该出的事儿是不会少的,莫不成你代公主掉下去么?罢了,哀家不怪你,快起来。” 说着,便责令宫女搀扶穆桑榆起身。 请罪2 穆桑榆起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明白这一出在太皇太后这里算是过去了。 蒋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还是叫她挨着自己坐。 穆桑榆便浅浅的坐了,眸光在梁成碧的脸上微微一转,果然那张脸孔精彩极了。 何必自己发怒呢? 蒋太皇太后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梁成碧正望着穆桑榆发呆,便问道,“梁妃此刻过来,又是为着什么事?”穆桑榆这一跪,算是把梁成碧之前预备好的一大篇说辞给堵回去了,此事连太皇太后都不再计较,她还能纠缠什么?只得勉强一笑,“长日无事,臣妾来与太皇太后娘娘请安的。” 穆桑榆却不打算放过她,向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娘娘,臣妾还有一桩事要禀告。今日臣妾折返回长春宫,将公主托付给答应白氏照管。公主落水之后,梁妃查案心切,便把白氏痛罚了一顿。臣妾以为,这怕是有些不妥当。” 说着,两只小手揪着太皇太后的衣袖,轻轻推揉着,撒娇道,“太皇太后娘娘不知,外头这样毒辣的日头,白答应又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家,就跪在甘泉馆外的鹅卵石地上,可把人磋磨坏了,到了眼下走路还不利索呢。臣妾往日脾气坏,常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罚下人。臣妾如今已知道错了,梁妃怎么还照着臣妾的样子学呢?这怕不又是臣妾的过失。” 她了解蒋太皇太后的脾气,有了年岁的长辈,最是喜欢小辈在跟前斑衣戏彩,撒娇讨宠。 蒋太皇太后阅历丰富,精明强干,自己这点子伎俩自是瞒不过她的,索性如此,讨她疼爱就是。 何况,自己虽是绕着弯子告状,也是把梁成碧的恶行描述了个淋漓尽致。 有丽贵妃的前车之鉴,蒋太皇太后极看不得有人在后宫仗势横行,作践低位嫔妃,不由皱了眉头,“这答应位子虽低,到底也是正经的嫔妃。事情既没问明白,如何就能这样处罚?那么多宫女太监看着,她日后如何在宫里行走?况且,又罚的这样重。” 梁成碧面色僵硬,不声不响的在地下跪了,却又不甘心,说道,“太皇太后娘娘,容臣妾说一句话。这白答应自入宫来,便被贵妃娘娘亲自调拨入长春宫居住,圆滑机灵,极得贵妃娘娘的欢心。臣妾不是多嘴,只是公主落水时,唯她一人照料公主,还望贵妃娘娘不要被她蒙蔽了。” 穆桑榆杏眼圆睁,一脸讶异道,“梁妃这话,就不通了。既然白答应一心想要讨好本宫,那更应该尽心竭力的照顾公主才是。她如此作为,能有什么好处?何况,既是她独自在场,一旦事发岂不是第一个要问的就是她?梁妃你那时,不就是这般想着,才狠狠拷问了她一番么?” 原来她在这儿等着自己! 梁成碧几乎将唇咬出血来,再不说话。 蒋太皇太后的眼眸之中漫过了一丝厌烦,懒懒说道,“梁妃,你执掌宫闱多年,更该知晓宫规条例,如何能这般鲁莽行事?罢了,哀家也不罚你别的,你回去写上一封致歉书,交到那白答应手上,再赔一个月的月例就是。” 这一番处置,几乎令梁成碧气晕过去。 一个月月例不过小事,但那致歉书……哪有高位嫔妃给一个卑贱的答应道歉的! 蒋太皇太后,这分明是要削她的颜面来给穆桑榆出气! 然而,太皇太后懿旨,岂是她能反抗的。梁成碧再怎么气恼不甘,咬碎一口银牙,也只能忍了下去,磕头退下。 穆桑榆瞧着梁成碧那背影狼狈而去,禁不住的微微一笑。 却听蒋太皇太后的嗓音自一边响起,“高兴了吧?”穆桑榆回首,只见蒋太皇太后笑盈盈的望着自己,眸光之中满是慧黠。 她有些不好意思,垂首微笑,“什么都瞒不过太皇太后娘娘。” 蒋太皇太后笑道,“促狭丫头,你一张嘴,哀家就知道你心里存什么主意。只是,梁妃这一次也委实过于莽撞,惩戒一二,也是好的。” 话出口,她微微皱了皱眉,“这梁氏自入太子潜邸起,一向是个温婉贤良的性情。若非如此,这些年来,哀家与皇帝也不会把后宫交给她打理。如今,她这脾气怎么越发急躁了。” 穆桑榆笑而不语,没有接话。 梁成碧出身于名门望族,身居高位,对于后位不可能不存半分心思。 眼看着曾经触手可及的位子,如今越发遥不可及,她心中急躁,因而利令智昏也就不足为奇。 然而直到今日,有桩事穆桑榆也没有想明白。 既然梁成碧对皇后之位心存觊觎,上一辈子又是如何心甘情愿将后冠拱手让给云筱柔的? 哪怕那时候,云筱柔已得了黎谨修的盛宠…… 这念头才起,穆桑榆便摁了下去,没再细想。 恰逢此时,宫女送了一盘鲜煮菱角上来。 蒋太皇太后便让穆桑榆,笑道,“这是嘉兴新进贡来的,叫个什么水红菱,最是鲜嫩可口,炖肉是最相宜的,又或拿雪花糖煮了,孩子最爱吃。哀家已吩咐了下去,送了几斤到长春宫去,晚夕让小厨房炖了给豆蔻吃。这会子,你就在哀家这儿尝尝鲜吧。” 穆桑榆听着,抿唇一笑。蒋太皇太后出身于江南大族,本就见多识广,先帝举事之时,她跟随左右,虽历经风霜雨雪,却也遍尝各地风土特产,平生无别的大嗜好,唯独好吃。 往常,她又得了什么新鲜吃食,必定要想着给自己留一份。从来养心殿过来的年节赏赐,是大把的金银珠翠,珍奇玩物;可寿康宫来的,却是各路食材,精致点心。 此次,太皇太后去泰山祈福归来,给她带的也是几斤松花糖。 她拈起一枚菱角,小手灵巧的上下翻飞,片刻便剥出一枚白嫩水滑的果子来,放在了太皇太后面前的描金瓷碟内。 蒋太皇太后最喜她这般乖巧孝顺的模样,穆桑榆心里明白,在她老人家面前玩弄些小心思、小花招没什么,也得她老人家喜欢。但若过了头,那可就要触怒于她了。 穆桑榆总是很小心的拿捏着分寸。 果不其然,蒋太皇太后将一个菱角吃尽,笑眯了眼睛,说道,“还是丫头好,最知道体贴老人家的心思。当初你外祖父侍奉先帝的时候,便时常提起你来,总向哀家卖弄夸耀,他外孙女如何的聪明漂亮。哀家就想着,你便得意吧,早晚哀家要把这丫头弄来当儿媳妇。果然,你就来了。”这些话,往日蒋太皇太后可从未对她说起过。 穆桑榆心念微动,晓得太皇太后怕是要说些什么了,面上却依旧微笑着。 但听蒋太皇太后问道,“丫头,哀家若无记错,你自入太子潜邸起到如今该有七年了吧?” 穆桑榆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七年又四个月。”蒋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记得这样清楚,足见你这日子过得也不算十分舒坦了。只是丫头,哀家却要告诫你一句,这世间凡事都讲究一个恰好,过于强求极致,反而不美。人生在世啊,不如意事常八九,自己得会排遣调解才是。” 穆桑榆心中沉甸甸的,抿唇不言,只是默默的剥着菱角。 蒋太皇太后瞧着她,虽没了当年的那股子青葱劲儿,却添了一抹岁月沉淀之后的成熟韵味儿,如春花般怒放着,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黎谨修与穆桑榆的不和,近来她也从荣安并旁人那里听了个大概,虽则依旧不明他们这次失和的缘由,但蒋太皇太后却能觉察到他们这回不再像往常那般分分合合了。 她和先帝纠葛了半生,其内的苦楚也只有她和坤宁宫殿上的宫灯明白,她实在不想如今这些小辈再品尝她当年的滋味。 如若二人就此生分,黎谨修是再也不会快活了。而穆桑榆是她亲口要来的,自己也并不希望看这么一朵鲜花无声无息的凋零在深宫大内。 片刻,蒋太皇太后又含笑问道,“丫头,昊儿近来待你可还好吗?若是不好,告诉哀家,哀家替你教训他。” 穆桑榆这方温婉浅笑,回话道,“多谢太皇太后娘娘关心,皇上待臣妾很好。只是西南战情紧急,皇上政务繁忙,所以无暇顾及后宫。” 这小嘴儿说起慌来,倒真是顺溜的很。 蒋太皇太后心内道了一句,又笑道,“既是这么着,趁这段时日,你也好生调理调理身子。你自己就是个医家,该进补什么,不必旁人说的。都七年啦,你该为哀家添个皇孙孙了。” 这句话既是关切,又是懿旨,沉沉的压在了穆桑榆心头。 太皇太后所盼,她心知肚明。上辈子她才传出喜讯,蒋太皇太后便使人送了一副赤金长命锁来,还说有更好的,待孩子出世再拿来。 她滑胎之后,这位老人家一夜之间鬓边添了许多银丝。 听寿康宫的宫女私下说起,太皇太后那时日夜跪在菩萨跟前,问着是否因她做错了什么,才降罪在孩子身上。 按下这些前尘往事,穆桑榆低声道,“臣妾无能,让太皇太后娘娘失望了。” 蒋太皇太后笑的慈和,“怎么能怪你,这事讲究个缘分。”话至此处,她心觉也差不多,遂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便转了话头,与穆桑榆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又随口道,“今岁夏季越发酷热了,虽则内务府每日送冰过来,哀家在这宫里还是住着难受,总不如上河园依山傍水的舒坦。过几日,哀家打算到园子里住一段,年前再回来。” 穆桑榆晓得蒋太皇太后是个待不住的脾气,许是年轻时在外行走的惯了,便笑道,“太皇太后娘娘有了春秋,这盛夏时节,是需得避避暑气。” 又坐了小片刻,穆桑榆惦记着豆蔻,便向蒋太皇太后道了告退。 待她走后,蒋太皇太后便向藏秀问道,“你适才在旁瞧着,觉得如何?” 藏秀回道,“贵妃娘娘的脾气性格,较往常是沉稳了许多。但奴婢总觉着,娘娘心事很重,似是一点儿也不快活。”蒋太皇太后颔首叹道,“连你也瞧出来了,可笑昊儿还跟瞎子一样。” 藏秀微笑,“皇上日理万机,顾不周全那也是有的。” 蒋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哀家这次走之前,必要把这事办妥当了。” 喊爹 云筱柔行走在皇城西北角的一处偏僻宫道上,炽日当头,路上无有遮挡,直晒的人头皮发痛。 为了这次的事,她身边能用的人,都已散了出去,余下的便是不知底里的,怕走漏消息也不敢随意派遣。 眼下,她竟只好带了秀芝亲自出来奔波,受着酷夏暴晒之苦。 那书中原该为她出谋划策、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银翘,如今已在浣衣局做苦力,而早该打发了秀芝却还跟着她。 云筱柔一时甚而疑惑起来,她到底是否穿越进了自己看的那本甜宠小说之中? 难道说……她只是穿越到了一个名为大周朝的时空世界之中,所谓的剧情都是不存在的么? 但……黎谨修、穆桑榆以及这许许多多的人,为何又同那书中所写一致? 云筱柔心中一片凌乱,步子越发快了。 秀芝疾步跟随,喘息道,“小主,等等奴婢。” 云筱柔不耐烦道,“再慢些,错过了时辰,又得等明日了!” 她今日打扮成了个宫女,要往西北角楼处向外头递送些财物出去。 在她苦苦央求之后,梁妃还是吐口疏通了慎刑司,把消息传递了进去。软硬兼施之下,刘太监已答应将罪责推在赵贵人身上,只是狠要了一大笔银子给宫外的家人。 这笔银钱,梁妃便让云筱柔自己想法子。 云筱柔一个正六品常在,哪里来的这许多银钱,好在初入宫时宣和太妃赏赐了些首饰,咬牙凑了出来,想趁着宫女相见宫外家人的时刻送出去。才行至角楼跟前,她忽听拐角处有人说话。 “你让兄长安心,朝里的事,本王自会想办法。如今那老虔婆才回宫,黎谨修又被军务缠着,无暇他顾,倒是方便行事。” 云筱柔听这话音甚是耳生,心中暗道,听这话里说的老虔婆该就是太皇太后了,这人倒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太皇太后! 正寻思着,她只觉后脖衣领一紧,似是有人抓着自己,就推了出去。 “王爷,抓到两个偷听的宫女。” 云筱柔与秀芝被推到了拐角后,她站稳了步子,打眼望去,只见一身着蟒袍的男子正与一太监模样的人说话。 这男子身材颀长,眉眼俊秀,倒是与黎谨修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满脸刻薄,瞧着就是个心狠之人。 那人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了一句,“杀了。” 云筱柔主仆两个顿时面色如土,此地偏僻,守卫不知多久才过来一遭儿,正因如此她才会选这条路走,当真被人杀死埋尸,只怕也无人知晓! 但听呛啷一声,那推她们出来的侍卫竟拔出佩刀。秀芝吓得软在地上,云筱柔求生心切,竟壮胆喊道,“我可是皇上钦封的常在,今岁新入宫的嫔妃。你杀了我,不怕皇上诛你满门么?!” 这一言,出乎那三人意料,他们原道只是个寻常宫女,不想竟是个妃子。 拔刀的侍卫一时没有动弹,只拿眼睛望着他主子。 那蟒袍男子走上前来,抬手一把捏住了云筱柔的脸,眯细眼眸打量了一番,“黎谨修的嫔妃?倒是有几分姿色。” 云筱柔听他直呼皇帝名讳,之前又辱骂太皇太后,显然对皇权并无敬畏,也不知他是何来历。 心中正兀自发憷,那人却猛然松手,自她头上摘下一枚钗子握在掌心,便转过了身躯,“你走吧,日后本王自会派人去寻你。” 云筱柔只觉牙齿打颤,虽明知自己的发钗落在一个男人手里,必多后患,却也无可奈何,只拖着秀芝尽快离去,生恐他又改了主意。 待事情完毕,回至永寿宫时,云筱柔依旧魂不附体,在明间炕上坐了半日,吃了两盏茶心神才渐渐稳了下来。 秀芝从外进来,回头看了两眼,见确实无人,方才快步上前。 云筱柔忙低声问道,“如何?打听到了?”秀芝咬着唇点了点头,片刻才哑着喉咙道,“今儿小主遇上的那位,该是谨亲王。” 云筱柔皱眉,“朝里有这么一位王爷?” 秀芝说道,“小主,这谨亲王的生母,是庶人杨氏。” 云筱柔顿时明白了过来,昔年丽贵妃一共生养了两个孙儿,长子便是卷入刺杀太子案而被废了的庶人,次子那时年岁尚小并未受到波及,就是今日所见的谨亲王。 秀芝哭丧着脸道,“奴婢听闻,谨亲王脾气一向很坏。今日他拿了小主的发钗,想干什么呀?” ……穆桑榆回至长春宫,瑞珠果然来报,寿康宫赏赐了五斤水红菱,送在小厨房里。 穆桑榆思量着豆蔻今日落水受惊,怕要懒思饮食,遂吩咐小厨房做个糖水菱角,想必孩子能吃得下去。 才踏进内殿,却见白玉心正在屋中坐着。 白玉心朝她一笑,指了指床上,“姐姐,你瞧……” 穆桑榆顺她手指望去,却见豆蔻业已醒来,在床上坐着,小脸愣怔怔的。 穆桑榆莞尔,走了过去,“豆蔻醒啦,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豆蔻见她过来,却张开了小手,扑到她怀中,奶声奶气的哼道,“娘,怕……” 怕…… 怕? 这孩子刚才说了一个怕字? 穆桑榆起先惊愕,继而狂喜不已,俯下身子,两手轻捧着孩子柔嫩的面颊,颤着声道,“豆蔻,你再说一遍给娘听。” 豆蔻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红润的小嘴嗫嚅着,“娘,好怕……” 穆桑榆心头又酸又喜,眼眸一热,将豆蔻小小的身躯紧搂在了怀中,“不怕,娘在这里,豆蔻什么也不用怕。” 她原本对这孩子开口说话已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做个一辈子的哑子又如何,但没成想,落水之后豆蔻竟然能说话了! 白玉心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不知是不是豆蔻落水之后,惊吓竟起了什么效验,她醒来之后竟说了几个字出来。妹妹想着,既然能说这些字,慢慢教着,往后也就好了。”穆桑榆将脸紧紧贴着豆蔻软嫩的脸蛋,喜极而泣道,“好,娘慢慢的教你。”豆蔻这一开口说话,惊动的阖宫皆喜。 穆桑榆吩咐着宫女与她梳头穿衣,一面忙打发人到寿康宫与保和殿两处送信。 片刻功夫,太皇太后驾到。 蒋太皇太后一入正殿,也不管旁人,径直走到豆蔻跟前,一把搂了孩子,颤着声道,“好孩子,豆蔻,叫皇祖母。” 豆蔻却眨着眼睛,小嘴张着,半日却扯着穆桑榆的衣袖,“娘,好怕……” “不怕不怕,这是最疼你的皇祖母,她还给过你糖吃,你都忘啦?”穆桑榆一面安抚着豆蔻,一面向蒋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娘娘莫心急,孩子才开口,只会说这两个字。但公主既然已开了口,往后渐渐就会好起来的。” 蒋太皇太后又悲又喜,一双眼睛红着,点头哽咽道,“你说的很是,是哀家急躁了,吓着了孩子。 可怜哀家的大孙儿就只这么一根独苗,却又落下这么个毛病。 哀家日夜发愁,若这孩子久后如此,将来百年之后,哀家要怎么去见她父亲!”穆桑榆忙着让座,吩咐宫女上茶。 蒋太皇太后便把小公主抱在膝上,搂着她与人说话。 六宫嫔妃收得此讯,纷纷前来,不管真心假意,自然预备了一大篇应景的好话,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贺礼也堆满了殿上的桌子。 梁妃与云筱柔也夹在里面,却只冷眼看着,各自不发一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黎谨修也匆匆赶到。 群妃起身,向他行礼参拜,他一挥手便大步走到了蒋太皇太后跟前,莞尔道,“孙儿才与几位大臣商议完西南战情,就听到这个喜讯,连忙过来了,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蒋太皇太后颔首微笑,“皇帝自当以国事为重,原也是该的。” 黎谨修说道,“朕是和安公主的皇叔,公主能开口说话,朕心里一样欢喜。”说着,便捏了捏豆蔻的脸颊。 熟料,豆蔻并不笑,乌溜溜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 黎谨修倍感莫名,这小娃子是怎么回事啊?每次见了他就没好脸色,接连几次好事儿都被她搅和黄了,他还没生气呢!再说了,穆桑榆既是她娘,那他就是她爹。这哪有闺女动辄给爹摆脸子瞧的。 但想到穆桑榆是她娘,自己就是她爹时,黎谨修却又高兴起来,言道,“和安公主开口说话,自是一件大喜事。李德甫,吩咐内务府,取金累丝嵌红宝凤凰头面来,朕赏赐给公主。” 此言一出,殿上为之一静。 这件头面原是先帝的亲妹宝宜大长公主所有,大长公主过世之前,将生平所用钗梳首饰送到了宫中,如今收在内务府里。 皇帝钦赐此物与这和安公主,底下的意思,未免不令人多想几分了。 蒋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穆桑榆上前躬身行礼,“臣妾代公主谢过皇上恩典。只是公主年岁尚小,还用不到这样的首饰。臣妾斗胆,还请皇上暂且收回此物,待公主年长再行赏赐。” 黎谨修瞧着她,微微笑道,“公主年岁小又怕什么,你这做母亲的便暂且替她收着,也算朕提前为公主添妆了。” 所谓添妆,意指为即将出阁的女儿添些财物饰品。 穆桑榆心内咋舌,豆蔻如今才四岁,黎谨修这添妆未免早了十多年。 蒋太皇太后出声道,“皇帝的心意,榆丫头你就替公主收着吧。孩子长得快,眨眼就能用上了。” 太皇太后皇帝都已发了话,穆桑榆只得叩首谢恩。 群妃瞧在眼中,有羡的,有妒的,亦有视若无睹的。 然则太皇太后皇帝在座,众人心中再有多少算盘,面上也得装出个样子来,尽力说笑,讨二人的欢心。 长春宫门内,热闹的沸反盈天。 黎谨修又道,“近来,西南战情暂缓,母后又才回宫,朕预备两日后设一场家宴为母后接风洗尘。母后以为如何?” 蒋太皇太后怀里抱着孩子,微笑道,“哀家一个老婆子回宫罢了,就如回自家一般,又不是前线将士打了胜仗凯旋而归,委实不必大张旗鼓。但这宫里许久没热闹过了,指着这件事热闹一番也不是不可。” 黎谨修莞尔,“母后既如此说,那就吩咐下去了。” 说笑了一阵,眼看日头偏西,蒋太皇太后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原想赖榆丫头一顿饭。但想着今日哀家吃素,还是回去的好。皇帝倒是可以留下,多陪陪她们娘两个说说话吧。” 眼看着太皇太后明着把皇帝往长春宫送,群妃也早没了脾气,不过一笑,行礼告退就散了。 出了长春宫,梁妃与云筱柔走在了后面。 云筱柔亦步亦趋的跟着梁成碧,做小伏低,低眉顺眼道,“娘娘,差事都办妥了。” 梁成碧也不拿正眼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自己听见了,半日才懒懒开口,“适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你设计的一出好戏,倒是平白为长春宫谋了个好大的脸面!先大长公主的头面,皇上都亲口赏赐下去了。接下去是要如何,封那小丫头当长公主?长公主的母亲,岂不顺理成章就是皇后。” 云筱柔心头一紧,那后位分明该是她的! 她陪笑道,“娘娘这是气糊涂了,那小……公主才多大的年岁,又是个亲王之女,于国无功,如何就能当上长公主。” 梁成碧冷笑了一声,“本宫糊涂?云筱柔,本宫看你才是个糊涂蛋。皇上那是为了那小丫头片子吗?那是为了穆桑榆!宫里素来说母凭子贵,岂不知亦是子以母荣。把这么多李宠加诸在长春宫,本宫……本宫……” 云筱柔亦听得满面阴鸷,黎谨修与穆桑榆之间似乎是越发没有涉足的余地了。 梁成碧又道,“你听见了,皇上要为太皇太后娘娘办接风宴。这两日,你就回去,好生想想怎么做做文章,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也罢。皇上是个大孝子,若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睐,皇上说不准就看你一眼了。” 云筱柔唯唯诺诺的称是,两人一条路去了。 众人散去,长春宫里顿时便清静了下来。 穆桑榆不知如何与黎谨修相对,便借口去小厨房吩咐做几道皇帝素日爱吃的菜肴,出去了。 独留下黎谨修与小公主。 黎谨修坐在椅上,摸了摸豆蔻的小脑袋,看看四下除了李德甫再没外人,遂低声道,“豆蔻乖,喊爹。” 朕是你爹 豆蔻依旧圆睁着眼睛望着他,一点儿要叫人的意思都没有。 黎谨修不甘心,又哄道,“豆蔻,朕是你爹。” 李德甫在旁瞧着,一脸诧异。 皇上想孩子想傻啦,贵妃娘娘久久没有喜讯,索性就强行先认个闺女? 黎谨修见豆蔻始终不肯开口喊人,不由有些窝火,转头道,“李德甫,这孩子是在嫌弃朕么?” 李德甫冷不防的皇帝突然开口询问,打了个激灵,忙陪笑道,“皇上,您这是哪儿的话。您可是天下最尊贵的主子,谁敢嫌弃您啊?再说了,小公主是怡亲王的女儿,您的亲侄女儿,这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黎谨修听了这话,一点儿没高兴,又道,“既这么说,那为何和安公主不肯叫人,每次见了朕也不笑。” 豆蔻肯不肯认他做父亲,他心里倒并不十分在意。 但这丫头既然喊了穆桑榆为娘,那自己就必须是她爹! 他陪着笑脸道,“皇上,奴才心里琢磨着,小公主这才开口说话,能说的字眼儿想必有限的紧,还需人慢慢的教导。何况,皇上您日理万机,平日也没空闲常来探视小公主。公主年岁小,孩子心性,跟您不亲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倒点醒了黎谨修,他莞尔一笑,揉了揉孩子的脑袋,“说的不错,朕往日与公主疏于亲近,以后朕必定常来长春宫陪陪豆蔻。” 李德甫听着,腹诽道,陪公主是假,陪公主她娘才是真的吧。 穆桑榆在小厨房里,亲自看着宫人烹饪菜肴,依着回忆之中黎谨修的口味,从旁指点着调味。 长春宫盛宠,这小厨房里自是山珍海味无所不有。 阿莫为她打着扇子,劝道,“娘娘,酷暑难熬,厨房里尤其闷热。您有什么吩咐,交代下来就是了,何苦亲自在这儿待着。皇上好容易来一次,娘娘相陪说说话也好。” 豆大的汗珠子自穆桑榆额上不住滚落,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 太皇太后的心意,她是明白的,只是眼下她也当真不知该和黎谨修如何相对。 阿莫见劝不动,只好作罢,不住替她擦拭着额上的汗。 红日西斜,晚膳已齐备,穆桑榆一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便先去了沐房简单冲洗了一番,只着一袭茧绸长袍,拿一根梅花玉钗挽了头发,走到外头来伴驾。 穆贵妃伴驾之时,从来盛装华服,妆容妩媚妖艳,几时见过她这般家常装束? 感情这是沐浴之后,随便套了件衣裳就过来了。 黎谨修眯细了眼眸看着她,灯影之下,素白色长袍里那窈窕的身段若隐若现,盘起的乌发湿漉漉的,白皙的面颊仿佛能一指戳出水来。 这随意到几乎谈不上打扮的装束,却撩拨着他的心,令他想起了白日里那段戛然而止的情事。 豆蔻一见她来,那张紧绷着的小脸顿时便如开花一般的笑了,跳下了地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穆桑榆轻抚着豆蔻的小脑袋,向黎谨修温言道,“皇上,晚膳已备,就摆在外殿,臣妾请皇上挪步过去。” 黎谨修颔首,起身上前,竟握着了豆蔻的一只小手,向她莞尔,“咱们一道过去。” 豆蔻仰头看了看他,神情之间好似还是有些怕,却并未把手抽回来。 穆桑榆微微一顿,便垂眸一笑,“臣妾遵命。” 穆桑榆打从心底里希望,黎谨修能喜欢这个孩子。 两人便一左一右拉着豆蔻的手,一道去了外殿。 长春宫今日的晚膳未如寻常御膳那般丰盛,穆桑榆虑着盛夏时节,人大多没有胃口,便只吩咐厨房预备了四荤四素、一咸一甜两道汤,另有些点心粥饭就罢了。 西湖醋鱼、龙井虾仁、鸡粉豆腐、珍珠团、鸡丝汤、莲实汤,都是夏日里的爽口吃食,点心预备的也是碧粳米粥、银丝汤面。 穆桑榆说道,“想着皇上白日里政务繁忙,如今时令又正值酷暑,臣妾怕晚间再用了油腻荤腥要损伤肠胃,所以只嘱咐小厨房预备了这几道菜。简陋了些,还望皇上见谅。” 黎谨修望着桌上的肴馔,心中一动。 西湖醋鱼与龙井虾仁,都是他平素爱吃的菜肴,吩咐宫人夹了块鱼肚腹肉,尝在口中,品其咸淡,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口味。 她……还是肯在他身上用心的。 思及此,黎谨修心中竟有些淡淡的甜意,转而又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成婚七载,她给过他无尽的柔情蜜意,如今这点子事就能让他开怀了。 但,总归她心中有他,那就是好的。 黎谨修薄唇微弯,亲自舀了一勺虾仁放在穆桑榆面前的青花瓷盘内,“这虾仁脆嫩爽口,你也多吃些。” 穆桑榆含笑谢了,果然将虾仁都吃了。 三人一道用膳,穆桑榆自己没好生吃,只顾着照料豆蔻。 四岁大的孩子,已不必大人再喂饭了,只是豆蔻近来有些挑食的毛病,鱼也不吃虾也不吃,甚而连肉也不怎么吃,每日只肯吃些甜汤点心,唯有在穆桑榆手里时才肯正经吃几口饭。 穆桑榆忧虑她正长身子,这毛病怕是要耽误长个儿,又是才当母亲的人,一日三餐都亲自喂她。 此时正值掌灯时分,华灯初上,暖黄的光自灯笼之中透了出来,洒在殿上,温婉和煦。 黎谨修看着穆桑榆噙着一抹极慈和的笑,亲手喂着豆蔻吃饭,那眉眼之间说不尽的柔媚万千,他们好似普天下最平凡的一家三口般围桌吃饭。 似水般的柔情,瞬时便萦绕在了这位帝王的心头。 这大约就是他想要的。白玉心亦在间壁用晚膳,穆桑榆吩咐人送来了一小碟龙井虾仁、一碟鸡粉豆腐。 长春宫的厨房手艺,比御膳房的高明许多,她吃的津津有味,再听闻皇上与姐姐似是相处的甚是融洽,饭菜吃在口中就更加香甜了。 红豆在旁侍奉着,口中说道,“皇上有日子不来后宫了,今儿好容易驾临长春宫,小主不如求一求贵妃娘娘,抓住这个机缘。” 啪! 白玉心将筷子拍在了桌上,低声斥道,“红豆,你几时生出这种心思来着?!姐姐与皇上难得见上一面,我这时候去做这种事,可还算人么?!何况,我本是不愿承宠的。” 红豆却忽的跪了,仰头哀求道,“小主,您不能这样下去。白家花了大笔银子,疏通关节,送您入宫,便是指望您能得皇上恩宠,出人头地,光耀白氏门楣。您如今就躲在长春宫里,仰赖着贵妃娘娘过这闲散日子。贵妃娘娘好一日也罢了,倘或有朝一日贵妃竟坏了事,您又要如何自处?” “住口!” 白玉心怒不可遏,竟抬起一手,红豆便闭目等候耳光落下。 她是个温婉淑雅的性子,从未打骂过下人,看着红豆那略带着几分稚气的脸,终究还是放了下去。 “红豆,我不知走之前族长交代了你什么,但既然你是跟了我一道进宫,就最好认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今日这些话,我听过也就罢了。但倘或日后再让我听着,仔细我就全数告诉贵妃姐姐。” 白玉心口吻冷厉,注视着地下跪着的红豆。 白玉心明白,这是族长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看着抽噎的红豆,她叹了口气,缓了口吻,“红豆,我知道你也算是一心为我着想。但这宫里,事情没有那般简单。你瞧贵妃姐姐那样显赫的出身,皇上待她好了,那些人便虎视眈眈,整日只想着如何谋害长春宫,何况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再则,且不说皇上眼里真的没有别人,便是侥幸我能得上些恩宠,我资质如此平常,不过三夜五夕,皇上就会把我抛之脑后。待到那时,贵妃姐姐也与我生分了,我岂不是坐等那些人把我嚼的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么?” 话至此处,她盯着红豆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最要紧的是,穆姐姐待我情谊深重,我不愿为了那浅薄的恩宠便辜负了她。往后,这些话决不许再提。” 红豆听着,便磕了头,“小主交代,奴婢都记住了。” 白玉心方又准许她起来伺候。红豆赔着小心在旁布菜,又瞧着她的脸色,小声道,“皇上今儿高兴的很,听说贵妃娘娘的哥哥在西南打了胜仗。” 白玉心耳里听着,赫然想起那日自己躲在乐志轩窗子后面,瞧见那人时的情形。 他昂首阔步,器宇轩昂,英气勃发,是她平生仅见的好男子。 他是弋阳侯世子,而她只是个不会有宠的嫔妃,注定了一生困在这红墙之内。 用过晚膳,黎谨修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在明间炕上倚着软枕看折子。 穆桑榆便坐在一旁,看着一卷医书。 豆蔻坐在两人之间,玩着一只九连环。 宫女送了茉莉花茶上来,袅袅白烟将茶香散满了屋中。 虽是无言,却也算得上静好。 时辰一点点过去,豆蔻已忍不住哈欠连连。 穆桑榆放下了手中的书,看向黎谨修。 黎谨修已摘了冠,只留一支乌木钗挽着发髻,余下的便垂在肩上。 他脱了外袍,只穿着一件牙白色绸缎单衫,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全神贯注的看着奏章,丝毫没察觉周遭情形。 烛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洒了一层柔光,令那平日里冷硬的五官柔和了许多,却更显俊美如玉。 平心而论,黎谨修委实称得上一句丰神秀逸,龙章凤姿,莫说帝王之尊,仅凭这一身皮相便能迷住无数姑娘,也莫怪当初京城多少权贵千金挤破了头想进宁王府。 指婚的旨意传至弋阳侯府时,穆桑榆还被闺中的姐妹们好一番嫉妒。 时至今日,穆桑榆却有些迷茫,她当初的情思到底是那本书要她去爱这个男人,还是发自于她真心的情感? 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懂得。 只是,她心底里惧怕着和他肌肤相亲,一夜欢情之后又会怎样,她不敢去想。 “皇上,”穆桑榆轻轻开口,“时辰不早了,豆蔻困了。” “嗯。” 黎谨修抬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鎏金珐琅自鸣钟,已是亥时二刻了,便道,“果然晚了,是该就寝了。” 话落,他便看向穆桑榆。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抱着孩子,豆蔻伏在她怀中打着瞌睡。 罢了。 黎谨修起身,吩咐李德甫取来外袍,“朕回养心殿去,你们也早点安歇。” 言毕,他披衣离去。 穆桑榆送到门上,看着皇帝的仪仗没入沉沉夜色之中,方才转身进去抱了孩子进寝殿睡觉。 黎谨修乘着步辇,穿行在月色之下。 李德甫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出声问道,“皇上,您这是何苦……好容易太皇太后娘娘今儿给了这个机会……” 黎谨修沉沉说道,“她不想留朕,朕看的出来。早些走了,免得她又拿孩子当借口。” 话出口,他只觉心头苦涩,她对他似是还有情意的,却又那么的飘忽不定。 他想要尽力的捉住什么,却又无处着手。 已是深夜,寿康宫却仍旧灯火通明。 蒋太皇太后已换了寝衣,却还不曾就寝,只是等着消息。 藏秀匆匆进来,向她摇了摇头,“禀太皇太后,皇上回养心殿了。” 蒋太皇太后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废物孙儿!到头来,还是要哀家这老婆子亲自出手不可!” 不再强求她侍寝 打从豆蔻开口说第一个字起,穆桑榆每天便多了一项差事,就是教导豆蔻说话。 豆蔻已有四岁,虽则之前口不能言,但也不过是心病之故,喉舌都是健康的。她日日听着旁人说笑,心里早学了些词句过去,如今能开口说话了,进境自是迅速,每日都能新学一两句话。 穆桑榆上一世的孩子并未平安降生,从未尝过当母亲的滋味,如今初尝调儿教女之乐,自是柔情满怀,欢悦无比。 这日午后,穆桑榆午歇才起,又把豆蔻叫到了跟前,一字一句的教导她,“来跟娘说,皇祖母福寿康安。” 豆蔻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将小手背在后面,红润的小嘴抿着笑,就是不说。 穆桑榆只当这话长了些,便拆开来道,“皇、祖、母。” 豆蔻摇晃着小脑袋,依旧不肯张口。穆桑榆顿时明白过来了,这孩子是故意耍赖呢。 皇祖母三个字,她两日前就会说了,没道理这会子忽然就不会了。 穆桑榆坐直了身子,无奈笑叹道,“这孩子,丁点大就会撒娇耍赖了,这准又是想吃糖了。” 原来,豆蔻孩童心性,又极爱吃甜食,穆桑榆唯恐她吃坏了牙,每日都严格拘管着她,不准她多吃糖。 唯有这学说话、做功课的时候,才会给她些点心糖果,作为嘉奖之用。 一来二去,豆蔻便学会了,仗着穆桑榆宠她,每每先行讨要奖励,不然便不开口,不写字。 穆桑榆拧了一下孩子粉嘟嘟的脸颊,笑斥道,“小丫头片子,在娘跟前耍把戏呢!过两日就是你皇祖母的接风宴了,你可得早点学会,到了那日给你皇祖母磕头呢。” 宫中如今尚无皇子公主,小豆蔻作为唯一的儿孙辈,太后必然看重。 她想赶在旁的皇子公主到来之前,替孩子把这份宠爱打牢固了,根基稳了日后前程也会平坦些。 阿莫在旁替她斟满了茶碗,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娘娘,前儿皇上过来,荣公公趁着没人时跟奴婢说起,皇上私下想让公主喊爹来着。只是公主大约是没学过,又或是认生,始终没有开口。奴婢以为,娘娘可否在这上面动一动心思。” 但如此一来,在黎谨修的眼中,她也是在邀宠了。 她微微出神,把孩子抱到了膝上,随口问道,“豆蔻,想要一个爹爹么?” “不想!” 奶声奶气的嗓音高高响起,豆蔻扳着穆桑榆的脖颈,小脑袋不住的磨蹭着母亲,“不想,不想……” 豆蔻年岁太小,她那小小的心里还无法明白许多道理,只是记得她先前的娘亲便是因那个爹没有了的。 如今这个想当她爹的男人,好像又是来抢她娘的。 爹,似乎不是个好东西。 正当此时,守门的宫人进来通传,“娘娘,苏妃娘娘求见。” 穆桑榆知道,必是为了豆蔻落水的案子,遂道,“请她进来。” 便着人将公主抱到了里屋,整了整衣裳。 少顷,任淑仪缓缓入内,二人笑着见礼,穆桑榆便让她坐了,吩咐宫女上茶。 任淑仪坐定,也不曾寒暄,开门见山道,“贵妃娘娘,臣妾此次造访,是为了和安公主落水一事。” 穆桑榆浅笑,“想是有分晓了?” 一话未了,便添了一句,“若又是寻了哪个奴才出来顶包,本宫可不想听这个。” 任淑仪微微一笑,“娘娘是个聪慧人儿,只是并不是哪个奴才,是赵贵人。”穆桑榆挑眉,“居然是她?”不觉笑了一声,“梁成碧这次倒是肯下些本钱了,大约也是知晓此次事大,不推个有些分量的人出来,是不顶事的。” 任淑仪颔首道,“那姓刘的太监在慎刑司熬了两日的刑罚,终于吐口是赵贵人拿了银子给他,设计谋害和安公主。赵贵人屡次冒犯娘娘,此事阖宫皆知,前头又被娘娘当众罚跪,心里就恨着娘娘。这两日她见娘娘总带了公主在太液池边赏荷,观察了两日,就定下这个计策,为的便是栽派给娘娘一个看护不周的罪名。白答应与娘娘交好,一网打尽也免除后患。” 穆桑榆冷笑道,“好计谋,只是本宫以为赵春芳脑子不甚灵光,怕是想不出这样的主意,不能再往下深挖了么?” 任淑仪望着她,眼眸轻眯,粉嫩的唇浅浅一弯,“她在宫中也经营了这些年,势力盘根错节,没那般容易得手。再则,娘娘聪颖,当今局势该比臣妾看的分明。赵氏被臣妾扣住问话,已然招供画押了。娘娘不如……见好就收。” 穆桑榆不语,心中却明白任淑仪所指为何。 目下这态势,极是微妙。 她兄长穆长远在边关打仗,手掌数万大军,深为群臣忌惮,尤其以梁本务为首的一班文臣,日日在朝上鼓噪不已。 上辈子此时,那班人便三五不时在黎谨修面前含沙射影,暗指穆长远手握兵权,恐有震主之祸,直至后来他双腿残疾,性情大变方才罢休。 眼下如若自己死咬此事不放,必令那班人以为穆氏有意穷追猛打,更要在皇帝面前搬弄唇舌,罗织罪名。 自古至今,手掌重兵的臣子,本就令帝王疑虑三分,何况人日日在耳畔吹风,再多的信任也会消磨殆尽。 何况,穆桑榆并不知黎谨修到底是怎么想的。 上一世,哥哥冲进皇宫的确不对,可他……也还是信了。 压下万千思绪,穆桑榆向任淑仪微微一笑,“苏妃说的是,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了。既是她们抛了赵氏出来,也就此结案吧。本宫还该多谢苏妃,肯出手相助。” 任淑仪唇边笑意渐深,“娘娘不必同臣妾客气,宫中的日子还长着呢。” 送走了苏妃,穆桑榆盘膝坐在炕上,闭目思忖了片刻。 博弈一道,在乎长远。 梁成碧弃车保帅,她见好就收也不是不可,但她必要让阖宫皆知,替梁成碧做马前卒是个什么下场! 心意已定,穆桑榆唤阿莫,“去打听一下,皇上此刻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 阿莫答应着,出去了片刻,便转了回来,“回娘娘,皇上这会儿正在养心殿看折子。” 穆桑榆颔首,“替本宫更衣,去养心殿。”到了殿外,李德甫一见着她,顿觉稀罕,贵妃娘娘如今可是养心殿的稀客。 忙迎上前去,陪笑道,“贵妃娘娘来了,可是来见皇上的?您可得稍候了,这皇上正在里面见御史张大人。” 穆桑榆含笑点头,便在门外等着。 却听殿内一道老迈的嗓音响起,“皇上如今深宠穆氏,却须知养虎易,而杀虎难。穆氏今手握重兵,将来恐有震主之患。” 黎谨修:“张淮南,朕看你是老糊涂了。穆长远尚在边关为国奋战,他手无兵权又要如何打仗?!那所谓重兵,是朕亲自交到他手上。你此言,是在讥讽朕无识人之能么?” 但听噗通一声,那张淮南似是跪了。 “皇上,老臣忠君之心可昭日月,忠言逆耳,皇上三思啊!” “张御史,”脚步声响,黎谨修似是走下殿去,“你是先帝股肱之臣,先帝在世时两起贪墨大案,你都立下大功。你的忠心,朕自然明白。弋阳侯当初同你也是一殿之臣,他的为人品性,你该更清楚才是。穆家家风教养出来的子女,不会出什么反叛的异类,朕放心。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穆长远西征为国效力,你家的两个儿子,朕依稀记得也成人了吧?改日,带进宫来,让朕瞧瞧。” 穆桑榆在殿外听着,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 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黎谨修的平衡之术倒是拿捏的很好。 正是这样一位皇帝,开创了后来的乾元盛世。 为君,他是不错的。 但听里面黎谨修又勉力了几句,张淮南便告退出来了。 见了她,张淮南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背脊倒是挺的笔直,一脸孤高的神情。 穆桑榆福了福身子,还了半礼,垂眸浅笑。 这文人自古以来就有这些臭毛病,总是要显得自己骨头也比旁人硬几分似的。 打发了张淮南,黎谨修坐在龙椅之上,长叹了一声。 先帝创业,开启了大周天下,临终却留给了他一副烂摊子,京城老臣势力盘根错节,排挤打压新选青年官员。 而前朝势力,以南平郡王府为首,也并未清剿彻底。 当年,前朝残余部属迁至西南边陲,此地已至大周武力末梢,颇有鞭长莫及之势,彼方又同西南诸国接壤,局面如犬牙交错。 先帝原想徐徐图之,却偏偏中原腹地连年遭遇干旱、疫病、蝗灾,几至民不聊生。 无奈之下,只得百事皆休,与民休养。 趁此时机,前朝皇室称愿向大周俯首称臣,并将太子留在京城为人质,郡主入宫为妃,岁岁纳贡。 先帝正为灾情焦头烂额,见其自愿臣服,自是欣然接受,将前朝太子封为南平郡王,宣和太妃也是此时入的宫。直至先帝暮年,南平郡王亦有了岁数,方才放其还府。 及至黎谨修登基,先有摄政王之乱,好容易局势太平,又有西南敌国来犯。 此次派穆长远西征,除却打退侵略,更有将西南纳入大周武力范围之内的意思。 当此关头,中原腹地尤其京城,必要稳如磐。 连日以来,如张淮南之流,黎谨修已应付了许多,委实有些疲惫了。 然则,天子不能说累。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李德甫进来禀告,“皇上,贵妃娘娘求见,现在门外等候。” 听见穆桑榆前来,虽则如今的黎谨修已有自知之明,知晓她必然不是来看他的,却还是有些开怀的,不禁展颜道,“请她进来。” 通传出去,便见穆桑榆迈过门槛,款款而来。 黎谨修一手扶面,眯细了眼眸打量着她,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穆桑榆不想同他亲近,每日看她衣着妆扮,也成了政务繁忙之中的乐趣。 她今儿挽了一个百花髻,正面戴了一支赤金点翠牡丹花冠,一袭天水碧通袖罗袍,裙子上绣了团花祥云飞鸟纹样,端庄之中又不失妩媚。 虽在长春宫中随性穿戴,但来面君时她还是留意打扮了。 行礼已毕,穆桑榆便将来意并任淑仪所查案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臣妾来请皇上示下,如何发落赵氏。” 黎谨修看着她,薄唇微弯,“朕早已说过,此事由你定夺,不必来问朕。” 穆桑榆抬首,直直的迎向他的眸子,直言道,“皇上,臣妾想请旨赐死赵氏!”可她偏不愿,孩子被人设计谋害,还要宽容以待,上赶着原谅,有这个道理吗? 赵氏虽非首恶,但谋害公主她出谋划策、传话递物也是有份的。 那些人倘或因此便指摘她行事狠毒,那她甘之如饴! 待孤出去,扒了你的皮 黎谨修微微一怔,不觉开口道,“榆儿,你决心如此?” 穆桑榆毫不避讳道,“不错,臣妾想赐死赵氏。她设此毒计,谋害公主。虽则公主幸被救起,但倘或那日营救竟未及时,公主不幸罹难,臣身为母亲……” 她话未完,黎谨修扬起一手,打断了她,“赵氏蛇蝎心肠,行事阴狠歹毒,胆敢设计毒害公主,按律当诛。你的主张无错,如若刹不住这股阴毒之风,后宫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一语未休,他扬声道,“李德甫!” 李德甫自外进来,躬身回话,“皇上,您传奴才?” 黎谨修面沉如水,言道,“传朕旨意,赵氏狠毒,谋害和安公主,赐毒酒、匕首、白绫,准其自尽。” 李德甫甚是讶异,不由悄悄看了穆桑榆一眼,心内道,乖乖,这贵妃娘娘才来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弄出一条人命来了。 这赵氏也是好死不死,惹谁不好,偏要惹到贵妃娘娘头上,还敢害公主,真是活的腻烦了。 当下,李德甫领旨下去办差。 穆桑榆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便想告退。 黎谨修早看出她的意图,先行开口道,“你先别走,朕有一样东西给你。” 穆桑榆一顿,有些疑惑的看着黎谨修。 昔年,他便是要给她什么,也都是托李德甫转交。 黎谨修起身,转进了内殿,拉开了多宝阁下的一方抽屉,取出一卷画轴来,便走了回来。 他将这画轴递到穆桑榆面前,低声道,“这画卷,朕记得,你前年提过的。找了两年多,总算寻得了。” 穆桑榆更为迷茫,接过去展开一瞧,竟是《洛神赋图》! 这幅绘卷原是东晋顾恺之的传世名作,她当年习画时曾听先生提过此画大名,神往已久,只是此物百余年前便已失传,自是再寻不着的。 前年她诞辰,黎谨修与她庆生,便问她想要什么,她心存捉弄之意,随口便提了《洛神赋图》。 没想到,这件事他竟然还记得…… 穆桑榆看着那画中洛神与曹植含情脉脉、情意缠绵之态,不觉有些失神。 黎谨修却有些不好意思,低语道,“这也是前朝名家的摹本,朕派人在民间查访了近两年,究竟是没寻着原作。” 穆桑榆收起来画轴,向他道了个万福,“臣妾多谢皇上厚赏。” 黎谨修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朕圆了你这个心愿,你是不是当给朕一些奖励?” 穆桑榆扬眉,笑的明媚,“皇上什么没有?还问臣妾讨什么东西?” 黎谨修说道,“朕平素佩戴的香囊有些旧了,针工局的物件儿也看腻了。” 这话倒出乎穆桑榆意料,她不由脱口而出,“皇上知道,臣妾不擅女红,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皇上倘或当真不喜针工局出来的绣品,臣妾倒是可以……” 话未了,黎谨修却一指点在了她的唇上。 “不拘好坏,朕只想要你亲手做的物件儿。” 他浅笑低语,轻轻挽起穆桑榆耳边散下的碎发。 穆桑榆垂眸,避着他的视线,微微颔首,“皇上不嫌弃,臣妾领命。” 黎谨修长吸了口气,竟将穆桑榆搂入怀中,俯首吻了下去。 穆桑榆身子微微一僵,黎谨修便将她抱的更加紧实。 出了养心殿,夏季微风吹拂过热烫的面颊,穆桑榆心神不宁的抱着那卷画轴,坐在步辇之上。 黎谨修的话语还在她耳边回响,“榆儿,你要罚朕到什么时候?” 赵春芳自事发起,就被任淑仪扣押在了寝宫之中。 李德甫前去传了皇帝旨意,赵春芳早已心若死灰,为了家族她情愿替梁成碧挡了这一出,原当至多被打入冷宫,却不曾想皇帝竟然要赐死她! 人之将死,自是要奋力一搏,赵春芳岂肯就范,拼尽全力扎挣着起来,将毒酒泼了李德甫一脸一头,竟夺了匕首挡在胸前,一副疯虎拼命的架势。 李德甫只觉烦恼,这等差事,他确实没办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遂道,“赵氏,咱家劝你乖乖就范吧。你干下那等恶毒事,老天也不容了。如今东窗事发,皇上亲口赐死,你也算罪有应得。这样大闹,何苦来哉!皇上可给了你恩典,准你尸身返还母家。你若闹个不休,再传到皇上耳朵里,让慎刑司的来操持,可就连这点点体面都没了。” 赵春芳两眼血红,披头散发,声嘶力竭的尖叫,“公主又没死,凭什么处死我!穆桑榆,定是穆桑榆这个贱妇!是她,是她挑唆了皇上一定要杀我!毒妇,毒妇!!” 李德甫一见这架势,连忙吩咐几个小太监,“都别傻愣着了,快拿麻核堵了她的嘴!这满嘴胡唚,又骂起贵妃娘娘来了,传出去还带累我等!” 赵春芳却又哭喊起来,“李公公,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干的……” 李德甫正疑惑,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女音,“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啊?” 话音落,一清瘦女子迈步入内。 李德甫瞧见,便迎了上去,“云常在,您来这儿干什么?” 云筱柔看向赵春芳,微微一笑,“这不是赵氏要上路了,梁妃娘娘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打发嫔妾来送一送。” 说着,她径直走到赵春芳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眸,浅笑低声道,“赵氏,你干下这样天理难容的事,谁也救不了你。梁妃娘娘适才还扼腕叹息,你母家弟弟眼瞅着就要入仕了,你却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可惜。你便安心上路吧,每年忌日,娘娘会惦记着你的。” 赵春芳圆瞪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云筱柔。 半晌,她凄厉大笑,笑声有如夜枭。 “云筱柔,下一个就是你!” 话毕,她竟一个反手将匕首捅入了胸口,鲜血瞬时便汩汩涌出。 赵春芳被赐死的消息,瞬时传遍六宫。 自打黎谨修登基以来,还未处死过嫔妃,谈及此事,自是人人色变。 藏秀收得消息,便进了寿康宫小佛堂之中。 蒋太皇太后正盘膝于观音大士相之前,念诵着经文。 藏秀遂在一旁垂手侍立,默默等候。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蒋太皇太后睁眼,“事情了结了?” 藏秀回道,“是,太皇太后娘娘所料不错。”说着,又好奇问道,“娘娘怎知,必定是赵氏?” 蒋太皇太后笑了一声,“不过都是当初宫里玩剩下的把戏,何足为奇!梁妃后头站着梁宰辅,此刻正值朝廷与西南交战之际,云氏暂且动不得,能推出来的也只有这个赵春芳了。”说着,又问道,“赵氏已去冷宫了?” 藏秀却摇头,“并没有,皇上赐死了她。” 蒋太皇太后了然颔首,“原来如此,哀家就说,一个小小的贵人,皇帝未必都记得起来是谁。” 说着,她便扶着藏秀的手起身,在一旁椅上坐了,微微一笑,“谋害皇嗣,死有余辜,榆丫头这次做的倒是好。虽则赵氏只是替死鬼,但她既敢扛罪,就该有这个觉悟。如此,也是震慑六宫那些牛鬼蛇神,免得她们肆无忌惮。” 话到此处,她又点头叹道,“有力有节,既了结了此案,又不至波及大局,她这一次做的很好。” 一言未了,又交代道,“早前儿膳房送来的蜜枣酥,哀家吃着很好,送一盘子到长春宫去,榆儿和豆蔻该都爱吃的。” 云筱柔了结了赵春芳,便去了翊坤宫向梁成碧回话。 梁成碧听了她的言语,脸色微白,半日说道,“这个穆桑榆,当真是心狠手毒,眨眼的功夫就逼死了一条人命。” 说着,瞥了云筱柔一眼,“你也是个好样的,本宫记得,前些日子,赵贵人才送了你两样发钗,你今儿就赶她去死了。” 不然如何,等她供出你我?! 云筱柔心中暗骂了一句,面上堆笑,“梁妃娘娘真是心肠软,只是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 梁成碧点了点头,又道,“接风宴的事,你预备如何了?” 云筱柔回道,“已有些眉目了,娘娘放心。” 梁成碧笑了一下,“放心,这都是你自己个儿的恩宠,本宫如何能不放心。” 云筱柔告退出来,顺着宫墙边儿往永寿宫行去,心里默默盘算着。 太皇太后皇帝听腻了宫中的戏乐班子,听了这颇有异域风情的小曲,甚觉新鲜有趣,嘉奖了云筱柔一番,甚而还晋了她的位分。 自然,穆桑榆又被气的吐血抓狂。 她还是弹了擅长的箜篌,但太皇太后与皇帝早听腻了,也不觉的稀罕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可惜她压根不会唱什么西南小调。 之前对梁成碧说的话,不过是敷衍之词,她眼下其实全无对策。 才过了景运门,一小太监忽从道边闪了出来,低声道,“见过云常在,我们主子有请。” 云筱柔吓了一跳,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那小太监却不答话,只道,“林小主莫问,只随奴才来就是了。”说着,竟扭身去了。 云筱柔心口砰砰直跳,却还是跟了上去。 转了几条回廊,便进了一所院落。 云筱柔识得此地,乃为王公大臣的值房所在,也不知是何人将她招到此地。 才想着,心头忽然冒出一人来,心跳的便更快了。 那小太监快步上阶,撩起竹门帘子,让在一旁。 云筱柔迈步入内,果然见一俊秀男子坐于一方黄花梨嵌理石面大方桌后,正看着一卷书。此人,便是那日的亲王。 她上前福了福身子,低声道,“见过王爷。不知王爷招嫔妾前来,所为何事?” 适才,她已然想到或许是他,身为嫔妃是不该随意见外男的,但想到自己的发钗在他手中,不听话就范,只怕要生出祸事来。 云筱柔如此说服了自己。 亲王拉开抽题,自内取出一张纸递与她,“拿去照着练习,太皇太后接风宴那日献艺。教坊司那边,本王已安排好了。” 云筱柔颤颤的接过那页纸看了一眼,原是一首词牌为《万里春》的词。 她将纸张叠起收入袖中,轻轻问道,“王爷为何肯襄助嫔妾?” 亲王看着她,乌黑深沉的眼眸,令她不寒而栗。 他微微一笑,“帮你,亦不过是帮本王。只要你肯就范,往后还有好处。你不肯也无妨,那枚发钗不知几时就会送到皇帝的案头。” 云筱柔自值房里跌跌撞撞的出来,粉面蜡白。 她咬了咬唇,兴许这是她的机会。 穆桑榆回了长春宫,将那卷画轴交给了阿莫,“放到库中,留神保管,别叫虫蚁蛀了。” 阿莫抱画去了,片刻回来,说道,“适才太皇太后娘娘打发人送了一盘蜜枣酥过来,奴婢放在橱里了。” 穆桑榆微微颔首,“留着下午吃茶时用。” 白玉心正坐在一旁绣着鞋面,耳里听着,笑道,“姐姐处置了赵氏,太皇太后倒是一点儿没放在心上,还送点心过来。” 穆桑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端了茶碗吃了半盏,方才说道,“太皇太后娘娘心里是知道的,莫说太皇太后娘娘,便是皇上,也都是清楚的。眼下,也只能这般了。” 说着,又笑了,“这宫里面,不过就是大家伙一起搭了个戏台子,心知肚明的彼此对着唱戏。”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要黎谨修处死嫔妃,心里却是平静的。 这大约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白玉心看着她笑了一下,一针一针的刺了进去,微笑着转了话题,“太皇太后娘娘的接风宴就在眼前了,妹妹这几日听着,各宫的嫔妃都在抖擞精神的预备,把十八班武艺都拿出来了。姐姐预备做什么?妹妹听说,姐姐善弹箜篌。” 总归是孤对不住你 偶尔午夜梦回,穆桑榆也会想若当初她没有在寿宴上弹那支曲子,庸庸碌碌的混了过去,是否便就此与黎谨修擦肩而过了? 穆桑榆微微一笑,“都是闺中的游戏,自打当上了这贵妃,是再不曾碰过了。这次接风宴,本宫便不凑什么热闹了,留给那些人闹去吧,免得她们又整日埋怨。” 白玉心笑道,“那可当真可惜了,妹妹还想见识一番姐姐的风采呢。” 穆桑榆莞尔道,“这有什么难的,待哪日闲了,把库里那把凤头紫檀木箜篌拿出来,整一整弦子,姐姐专弹给你听。” 两人说笑了一阵,也就作罢。 这日晚间时分,黎谨修再度驾临长春宫,用过晚膳,依旧批阅奏章。 穆桑榆在旁相陪,料理些长春宫的杂事,看了几页账本。 两人不时说上几句天热水冷的闲话,多是黎谨修问,而她答。 豆蔻腻在她身边玩着一只大阿福,有时从穆桑榆身后探出小脑袋来,偷偷看着黎谨修。 眨眼到了就寝时分,黎谨修吩咐李德甫收了折子,却把余下没看完的,都交给穆桑榆收着,“放着,明儿朕过来了接着看吧。” 黎谨修起身披衣,说道,“夜深了,朕回去,你同孩子也早些安置吧。” 穆桑榆答应着,将他送到了门上。 隔日,又是如此。 黎谨修已不再强求她侍寝,似乎只要这样她肯陪着他,就已经足够。 眨眼,便是太皇太后的接风宴。 宴席设在太液池内的蓬莱洲上,取此地山环水绕,四面辽阔,大片的莲叶荷花相拥,微风时来,甚是清凉,莲香怡人,中人欲醉。 因是后宫家宴,今日并未招待那些外臣并其眷属,不过是后宫群妃,并请了几位亲王及王妃也就罢了。 穆桑榆身为贵妃,自是坐了群妃中的首位。 苏妃紧挨着她坐,白玉心又在其次。梁妃的席位,却在对面。 原本,白玉心只是个答应,位分低微,不该挨着两位娘娘坐。 梁成碧坐在对面,打扮的倒是华贵,脸色却不大好看。 赵氏赐死一事,虽则太皇太后与皇帝都并未斥责她,但也算是大大损了她的颜面,再加上向白玉心写致歉书的事,更让她觉得无颜见人。 今日这场宴席,她本不想来,但被春晴劝说着,不来反倒长了长春宫的气焰,中了穆桑榆的下怀,只得强行打起精神过来了。 穆桑榆压根没看她一眼,只同任淑仪与白玉心两个低声说话。 任淑仪闻着阵阵莲香,却不住的打着喷嚏。 穆桑榆瞅着她,低声笑道,“原来你竟有这段毛病?” 任淑仪以袖掩面,不住拿帕子擦拭,又抱怨,“夏季,人人都能赏荷快活,偏生本宫遭这茬罪……阿嚏!” 穆桑榆正想同她说用些什么药,却听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太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 群妃并那几个王爷,轰然起身,齐齐下拜,山呼万岁。 蒋太皇太后与黎谨修一起下了步辇,走到上首,相互让着坐了。 蒋太皇太后笑道,“大伙都平身吧,今日是家宴,借着哀家回宫这点子事,把大家伙找来,一起热闹热闹,都不要拘束才好!”说着,便转首向黎谨修道,“皇帝,开席吧。” 黎谨修颔首,遂吩咐了侍宴官。 片刻功夫,宫女时高托玉盘,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佳肴送到各人桌前。 宫廷教坊司的戏乐班子依命奏乐助兴,歌舞齐上,顿时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这些年节大宴上,御膳房送出来的菜色,总不过是些章程里的老样子,穆桑榆吃了两辈子早没新鲜了,只低声跟白玉心讲着各种菜色及做法,又亲手夹了些菜肴,喂给豆蔻。 不知怎的,穆桑榆只觉似乎总有视线从上首过来,抬头看过去,又见皇帝正同太皇太后说笑热络,并无人往这边看,想想大约是自己多心。 热闹了片刻,宣和太妃向太皇太后笑道,“太皇太后娘娘,这教坊司的歌舞,倒也看的腻烦了。如今宫中花团锦簇,嫔妃们都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小姐,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不若娘娘放个彩头,叫大伙来献艺,一则新鲜热闹,二来也是小辈们的孝心。娘娘以为如何?” 蒋太皇太后看着她,唇微微弯起,片刻说道,“你这主意倒是有趣,就依着你的意思来吧。” 遂扬声道,“今儿是好日子,哀家索性大方一回。大伙也不必藏着掖着,有本事的自管拿出来。博取头筹者,哀家赏赐金珠手串一串,余者也各有彩头。” 穆桑榆在下听着,抿唇一笑,夹了一筷子醉蟹炖蛋入口。 上辈子这接风宴上,她唱了一曲什么,还得了太皇太后娘娘的夸奖。 这头筹,便是被她拔了去。 正当她心中思忖之时,却听上面宣和太妃说道,“老身素来听闻,穆贵妃雅擅箜篌,不知老身有无这个耳福?” 你并无这个耳福! 穆桑榆腹诽了一句,斜斜的朝上看了一眼,见那半老徐娘一脸笑容的望着自己,两只眼珠子里却满是森森冷意。 她清楚宣和太妃此举何意,无过是要先抛她这块砖,去引云筱柔的玉。 她的箜篌再如何精妙,听在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耳中,都已不再新奇了,难再有什么惊艳之感。 如此以来,便更能反衬出云筱柔的新奇精鲜来。 上辈子,可不就是如此么? 穆桑榆笑了一下,起身正欲答话,却不期撞上了黎谨修的眼眸。 他眸光之中,有几分期许,竟还有一丝恳求。 穆桑榆避开了他的视线,朗声道,“太妃娘娘高抬了,臣妾的技艺不过寻常。况且臣妾自做了贵妃之后,勤修妇德,总以端庄持重为上。管弦之道,臣妾生疏已久,便不好再端出来贻笑大方了。” 黎谨修毫无意外之色,只是眸光禁不住的微微黯然,端起赤金菊纹酒盅,一饮而尽。 宣和太妃并不想轻易放过她,兀自说道,“贵妃这是哪里话,宫里谁人不知,当年太皇太后娘娘寿诞,你一曲《贺华宴》博了满堂彩,还得了太皇太后娘娘亲自赏赐的玉如意。如此风采,不能一见,可当真是一大憾事。老身便倚老卖老一回,还请孟贵妃不要藏私,展露长才,令在座的诸位一饱耳福啊。” 穆桑榆还未答话,黎谨修便已先开口道,“太妃,贵妃已多年不弹箜篌了,何必勉强?宫中有这许多嫔妃等候献艺,你还怕听不够看不够么?” 被皇帝当众给了个软钉子,宣和太妃的老脸顿时臊的通红,期期艾艾道,“老身……也只是想令太皇太后娘娘高兴高兴……” 一言未休,她便闭口不谈了。 穆桑榆勾唇浅笑,重坐了下来。 当下,云嫔自位上起身,向着太皇太后皇帝行了礼,微笑道,“太皇太后娘娘,皇上,不如就由臣妾先行献丑,抛砖引玉吧。” 得了两位的准许,云嫔出列,走到了场中央。 早有宫人端了一方鸡翅木圆凳过来,又将一把象牙琵琶一并送了上来。 云嫔在凳子上坐了,抱定琵琶,十指纤纤,按稳了琵琶弦,叮叮咚咚弹起了一曲《飞花追月令》。 今日宴席,各人自是早有预备,拿出来的都是看家本事。 云嫔这一手琵琶,果然弹得如银瓶乍破、珠落玉盘。 穆桑榆坐在席上,好整以暇的欣赏曲乐,倒是清闲得乐。 一旁苏妃的话语悠悠传来,“可惜了的,倘或贵妃娘娘愿意一展风采,那才是精彩绝伦。” 穆桑榆微微一笑,“贤妃待会儿也要献艺么?” 任淑仪摇头,“臣妾志不在此,何必凑这个热闹。” 忽又抿唇一笑,“娘娘那位好姐妹,想必是预备下什么好的了?” 说了几句闲话,李德甫忽然从后面走来,向穆桑榆低声道,“贵妃娘娘,皇上在上头瞧了您好打一会儿功夫了,看您总是不怎么动筷子,便想着今儿的菜肴怕是不合口味,特吩咐奴才又送了一盘松子鲈鱼、一盘鹅油酥卷来,给娘娘添菜。” 说着,一挥手,果然有两名御前的宫女端了菜盘上来。 穆桑榆一怔,这两道菜倒都是她往日爱吃的。 她抬首,朝上首望去,却见黎谨修正自斟自饮,并不曾看向这里。 云嫔一曲弹毕,立时便有嫔妃接了上去,或唱或跳,一个个你方唱罢我又登场,倒是热闹非凡。 穆桑榆擅饮,近来缠人的事又多,今日倒是能松快一二,耳听仙音雅乐,目睹曼妙舞姿,竟一气儿饮了十来盅的梨花白,那张俏脸瞬时便红了起来。 白玉心在旁看着,有些担心,低声道,“姐姐仔细吃醉了。” 话音才落,却听一阵急凑鼓点响起,与适才众人献艺时的情形迥然不同。 穆桑榆心里知局,笑了一声,望了过去。 场上已然一空,宫廷教坊司的数十名乐伶坐在台下,各自抱定了乐器吹拉弹奏。 又一道高昂的歌声响起,将众人的目光一起吸引了过去。 那歌唱自湖面一处小岛上传来,岛上树木葱茏,正中央立着一座亭子,几名身着粉色衣裙的舞娘围绕而舞,亭中却空空如也。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歌声拔地而起,如一道长线直抛上天,高亢悠扬,有如天音。 任淑仪与白玉心尽皆听的呆了,就连对面坐着的梁成碧亦一脸诧异。 穆桑榆夹了一筷子鲈鱼肉递入口中,细细嚼着,面上挂着一抹浅笑。 那亭中高歌的,自然便是云筱柔了。 只是今生她这场献艺,好似比上一世来的还要惊艳几分。 那歌声高亢时如达天听,低回处婉转缠绵,嗓音虽与云筱柔平日说话时有那么七八分相似,却美妙的不似她本人。 穆桑榆抬眼,朝上看去,蒋太皇太后对于歌舞一道本就兴趣甚浅,面色淡淡,似听非听。 黎谨修更令她意外,竟兀自低头喝闷酒,李德甫在旁低声劝说着什么。 便在此时,穆桑榆忽觉似有一道视线粘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贪婪垂涎,满是恶意,大夏天的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顺势望了过去,对面不过是几位亲王及王妃,皆是自己不相熟的,也不知是何人这样看她。 穆桑榆正要一个个看过去,忽听一人惊呼道,“啊,是云常在!” 这一嗓子打断了她的思绪,那道视线顿时消失,她心中狐疑也只得暂时作罢,只顺着众人目光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云筱柔已站在了那亭中,她一袭碧翠色长衫裙子,裙上遍绣缠枝莲花,面上笼着一层轻纱,隔水相望,还真有几分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的意思。 云筱柔高歌曲毕,堂上不知谁喊了一个好字,顿时掌声喝彩如潮水涌过。任淑仪却嘀咕了一句,“这云常在的嗓子,平日听着可没有这般好。” 片刻,云筱柔便搭乘了小船回到蓬莱洲,上殿与太皇太后、皇帝叩首,“嫔妾冒昧了,斗胆望太皇太后娘娘能喜欢。” 却听蒋太皇太后悠悠说道,“你这曲《万里春》是从何处学来的?” 云筱柔心头微紧,面上从容回道,“回太皇太后娘娘,嫔妾是跟着宫廷教坊司的师傅学来的,说是宫中旧词。嫔妾才疏学浅,不敢同一众姐妹们相比,学了这支小曲,只想唱来给太皇太后娘娘助兴。” 蒋太皇太后却笑了一声,“这十多年前的旧曲子,想不到教坊司竟还有人唱啊。” 说着,不置可否的道了一声,“也是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 云筱柔却怔住了,这支曲子……亲王不是说,这支曲子是先帝所爱么? 她今日唱来,必能博太皇太后的欢心,为何太皇太后竟是一点儿没见高兴,该有的嘉奖赏赐也一并没有?! 长春宫忙的人仰马翻 云筱柔愣在当场,一时竟忘了行礼告退。 黎谨修开口道,“你唱也唱完了,还不下去,杵在这儿做什么?” 云筱柔泫然欲泣,六神无主,目光在殿上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众人顿时一扫前面的眼红艳羡,变作幸灾乐祸。 云筱柔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亲王身上。 云筱柔银牙暗咬,怀揣着满腹的不甘心,行礼告退。 待她正要走下堂去,穆桑榆忽然叫住了她,“云常在好歌喉,本宫长了这么大,还从未听过如此清亮曼妙的歌声。日后如得空闲,还请云常在到长春宫一叙,为本宫清唱一曲,本宫还想再听。” 看着穆桑榆含笑的明亮眼眸,云筱柔禁不住的心虚,垂眼躲过了她的视线,强颜一笑,“贵妃娘娘雅擅乐理,嫔妾这点子微末伎俩如何上的了台面,只怕污了娘娘的耳朵。”说着,便匆匆下去了。 穆桑榆看着她仓惶逃去的背影,唇边勾着一抹若有所思的浅笑。 一时群妃唱完跳罢,蒋太皇太后已有几分疲乏,正欲说些什么,忽见一人自席上起身。 白玉心今日着了一领银红色妆花对襟衫,未绣花纹,既衬了她的清雅柔媚,又不会显得俗艳。 她向上行了一礼,开口道,“太皇太后娘娘,嫔妾斗胆,献上一礼。” 蒋太皇太后早已听腻看够了,本不想再看人献艺,但忽的想起此女似是长春宫中人,看了穆桑榆一眼,还是点头道,“是歌,是舞,你便排上来吧。” 白玉心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腼腆道,“回太皇太后娘娘,嫔妾出身微末,无甚才艺,不敢在后宫姐妹们跟前出乖露丑。嫔妾听闻太皇太后娘娘笃信佛法,所以近来绣了一副观音大士像,特敬献与娘娘。” 她话音一落,堂上众人不由议论纷纷,甚而不时有嗤笑声传来。 白玉心立在堂中,面露浅笑,于那些议论充耳不闻。 蒋太皇太后高坐上首,听不到底下的风言风语,心中微微诧异,面上笑道,“你倒是有孝心,呈上来吧。” 白玉心便拍了拍手,两名太监抬着一座架子上堂,架上蒙着一块巨大的绸布。 白玉心走上前去,抬手揭开。 随着绸布滑落,一副绣像现在众人眼前。 群妃不由惊诧,就连蒋太皇太后也禁不住起身下座。 那竟是一副等身绣像! 绣图上的观音大士栩栩如生,手托净瓶,垂眸浅笑,杨柳枝上的露水竟似要溅在众人脸上。 蒋太皇太后走上近前,细细抚摩着绣图,饶是她受惯了小辈们的孝敬,依旧不由赞叹道,“好细致的针黹,好巧妙的心思,如此巨大的绣图,耗费了你不少心血吧?” 白玉心却跪了,垂首恭敬道,“禀太皇太后娘娘,嫔妾不敢贪功。此图虽是嫔妾所绣,但主意却是贵妃娘娘给的。娘娘不止为嫔妾想了主意,还遣了几位宫女襄助。不然如此巨大的绣图,但凭嫔妾一人,没一年的功夫,也是下不来的。” 蒋太皇太后听闻此言,甚是欢悦,笑逐颜开道,“好,贵妃心思玲珑,一片虔诚,你也是个实诚的,都是好孩子。”说罢,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玉心答道,“回娘娘,嫔妾贱名白玉心。” 蒋太皇太后颔首,“这名字起的好,哀家喜欢。哀家看你还是个答应,便为你抬一抬位分,做个贵人吧。” 说着,向黎谨修道,“皇帝,可使得?” 黎谨修自无别话,横竖除了穆桑榆之外,后宫里别的嫔妃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但凭母后做主。” 穆桑榆惊喜不已,忙下来同白玉心一道叩首谢恩。 蒋太皇太后兴致甚好,笑道,“你们能和睦相处,哀家实在高兴。那串金珠手钏,便赏给贵妃吧。今日这场接风宴,她的主意最合乎哀家心思,这头筹就算是她拔了。” 穆桑榆虽不在意多上一两件首饰,但太皇太后的赏赐,自是格外不同,又叩首谢恩。 群妃本有些气馁,却听太皇太后又道,“今日献艺的众人,人人赏赐宫缎两匹,算作哀家与你们夏季添衣。” 这赏赐虽远不及白玉心,倒也算是得了彩头,自是人人谢恩。 唯有宣和太妃、梁成碧及云筱柔一干人等窝火不已,尤其那云筱柔几乎气晕过去。 她为了今日这一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那么两匹绸缎,有个屁用! 宴罢,黎谨修自回养心殿去,并未招嫔妃相伴。 蒋太皇太后邀了穆桑榆到寿康宫品茶,旁人便都散了。 至寿康宫内,蒋太皇太后将豆蔻抱在怀中,向穆桑榆笑呵呵道,“榆丫头,你如今倒是会抬举人了。这个白氏,哀家看着为人倒是不错,比你先前看中的什么梅嫔强上百倍。” 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这茶,取了腊梅的花蕊制成,泡茶的水也是去岁收的梅花上的雪,极是清香凛冽,拢共就收了那么几口青瓷坛子,等闲哀家自己都舍不得吃。你素爱花香,倒是尝尝。” 穆桑榆听着,垂首抿了一口,笑道,“果然梅香沁人,太皇太后娘娘好雅兴,臣妾小辈望尘莫及。” 蒋太皇太后但笑不语,转而又说起去上河园避暑的事儿,“京城太热了,哀家已打发了人到园子里收拾……过三日……” “这次过去……哀家或许……年前……” 眼前逐渐朦胧,太皇太后的话语也飘忽起来。 穆桑榆双手一软,茶碗竟跌在了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臣妾……失仪……太皇太后娘娘勿……” 话未了,穆桑榆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朝一边滑了下去。 阿莫急忙扶着,惊疑不定的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这是……” 蒋太皇太后浅笑道,“扶你们娘娘到内殿去吧。” 黎谨修才回至养心殿,传人上了一碗解酒茶喝罢,正欲看两道山陕两省送来的折子,李德甫便来奏报道,“皇上,寿康宫的藏秀姑姑来了。” 当下,他忙道,“快请。” 片刻,藏秀入殿,行礼已毕,笑道,“皇上,太皇太后娘娘有请。” 黎谨修疑惑道,“宴席才散,母后怎么又招朕过去?” 藏秀微笑,“太皇太后娘娘新得了一样宝贝,想请皇上一观。娘娘就要启程去上河园了,还有几句极要紧的话要交代,所以打发奴婢来请。” 黎谨修听着,倒也是实情,颔首道,“姑姑且先行回去,朕稍候就到。” 藏秀先行离去,随后黎谨修便也起驾去往永寿宫。 到得永寿宫,藏秀将他一路引至寝殿。 黎谨修心中越发疑惑,不论是有什么宝贝要他看,还是有话要说,母亲又怎会将他招致寝宫? 他才踏进房中,藏秀与李德甫便一起退了出去,将门扇合拢。 但听咔嚓一声,他们竟还上了锁。 黎谨修惊怒不已,抢步至门前,大喝道,“这是做什么?!为何把朕锁起来?!李德甫,李德甫,快把门打开!狗奴才,你犯上作乱么?!” 李德甫在外吓得魂飞魄散,哭丧着脸道,“皇上,您莫怪奴才。奴才、奴才这都是奉了太皇太后娘娘的懿旨……” “狗东西,越发胆大包天了!待朕出去,扒了你的皮!” 黎谨修颇为震惊,踹了那门板几脚,见那门纹丝不动,外头毫无人声,只得放弃。 许是动静大了些,内室竟传来一道极细弱的女子呻吟声。 黎谨修只觉头皮发麻,莫不是太皇太后求孙心切,竟铤而走险,行此下策,把他和哪个嫔妃锁在一块了吧?! 黎谨修极恨这被人玩弄设计、仿若傀儡的感觉,他转身大步向内室走去,预备瞧瞧是哪个嫔妃竟有如此大的胆量! 之后,他会送她去冷宫。 进得房中,果然那重重纱幔之内,睡着一名女子。 黎谨修冷哼一声,迈步上前,一把撩起了帐子。 但看清躺着的人时,他不由怔了。 “榆儿?” 却才的暴怒尽是积雪向阳般化了个干净,竟换做了满腔的狂喜。 她……这是回心转意了么? 那娇美的人儿安睡在床上,秀丽绝伦的面容上漾着一抹甜蜜的笑意,似是在做什么美梦。 外头的裙衫已然脱了,只余下月白色的中衣亵裤。 单薄的衣衫覆盖在她身上,影影绰绰的显出高耸的雪峰,细窄的腰肢。嫩白的藕臂搭在枕上,戴着适才太皇太后赏赐的金珠手串,衬的肌肤胜雪。 黎谨修在床畔坐了下来,喉咙不由自主的干咽了一下,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陡然间,他想起来当年同她的初夜。 她青涩、生嫩,于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在他怀中像只飞错了地方的雏鸟,彷徨无措。 他也一知半解,但抱着自己心仪的女人,总不能露怯,摸索莽撞之中,他们得了彼此的初次。 覆着薄茧的手掌探入了衣衫底下,摩挲着缎子般细嫩的肌肤,在那细软的腰肢上游移着,逐渐向上。 七载岁月,她已不复当年的稚嫩少女,掌中这副娇柔身躯满是小姑娘无法拥有的熟媚风情。 眼下的黎谨修,根本不愿去深究此节。 他只知道,她就躺在面前,并且没有拒绝。 蒋太皇太后坐在明间内炕上,抱着豆蔻,含笑喂她吃着点心,又拿了帕子仔细替她擦去唇上的渣滓。 藏秀走来,低声报道,“太皇太后娘娘,皇上进去之后,暂时还没有动静。” 阿莫与李德甫站在地下,各自将头压的极低。 各自算计了各自的主子,谁也抬不起头来。 李德甫更在心中跪求漫天神佛,保佑这次贵妃娘娘能与皇上真个和好,皇上龙心大悦,能饶了他犯上的罪过。若不然,就算有太皇太后娘娘作保,脑袋瓜子不搬家,屁股也得开花了,他可是好容易才继续躺平睡觉的。太皇太后应了一声,脸上多少也有些不自在。 若不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不至闹到如今让她亲自动手的地步。 堂堂太皇太后,却像个乡村老太,药倒儿媳妇,再把儿子关进去…… 嘿,真是丢人至极! 藏秀浅笑道,“贵妃娘娘精通医术药理,今儿却被一碗茶迷倒了,醒来还不知有多懊恼。” 太皇太后轻抚着豆蔻的脑袋,淡淡说道,“那有什么稀奇?那茶里的药,出自她外祖父宁仲怀之手。曾经哀家很有一段时日夜不能寐,老宁知道了,便给哀家配了这副助眠药。这药效力强劲,溶于水中无色无味,任谁也察觉不了。宁仲怀可是当年的药王,一辈子行走世间行医舍药,见了多少疑难杂症?她才多大年岁,又打小养尊处优,能见过多少病患?纵然有她外祖父的家学渊源,比起老宁可也差的远了。倒在她外祖父手里,也不算亏了。” 李德甫和阿莫听着,彼此看了一眼,又匆忙垂下头去。 太皇太后娘娘真是太可怕了。 穆桑榆睡的极不踏实,似有什么在身上拱来拱去,一再打扰着她的清梦,令她不能沉睡过去。 起初她尚能无视,但那东西竟渐渐过分起来…… 她强行睁开了眼眸,却见自己的衣衫被高高卷起,男人强健的身躯压在身上,头甚而埋在胸前。 “皇上……?” 认出是黎谨修,她心中稍微踏实了几分,却转而又悬了起来。 黎谨修不会以为,是她和太皇太后一起算计了他吧? “皇上……不要……” 她胡乱拍打着黎谨修的肩膀,想令他停下。 黎谨修勉强抬首,对上了她的双眼,乌黑的眼眸之中满是露骨的欲念。 穆桑榆强笑了一下,“臣、臣妾什么也没干……” 您容她静一段时日 “别说。” 黎谨修吸吮着她的唇瓣,极尽所能的逗着她。 黎谨修十分清楚,眼下的穆桑榆是绝无可能设下这样的圈套来引诱他的,这应当只是太后的调停之意。 但他心底里,却巴不得这一切都是穆桑榆的设计。 “皇上……不……” 他啄吻着她的面颊,“榆儿,别再拒绝朕……朕想要你……” 听着黎谨修缠绵低语,穆桑榆却只觉满心的酸涩。 “母后的好意……咱们何不领了……” “皇上……求您放过臣妾……” 趁着黎谨修起身脱衣的功夫,穆桑榆奋力撞了他一下。 黎谨修猝不及防,不由歪倒在旁,她拉下衣衫,翻身下床。 “榆儿!” 愠怒的喝声自身后响起,她还未走出两步,便被一双强劲的臂膀拦腰抱住,强行拖了回去。 黎谨修将她紧楼在怀中,看着那白皙的脸颊、软玉般的耳垂,气息不稳的问道,“这是为什么?” 穆桑榆没有答话,只是将头垂的低低的,轻轻道了一声,“皇上请放开臣妾。” “不放!” 黎谨修将她拽到床畔坐下,“你是朕的贵妃,是先帝指给朕的人,朕……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你。” “皇上请放开臣妾。” 黎谨修却将她搂的越发紧了,只道,“榆儿,不管你说什么,朕都……” “黎谨修,你放开我!” 感受到了她不同寻常的怒意,黎谨修甚感莫名,扳过她的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榆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朕哪里不好,你告诉朕,不要这样。” 穆桑榆眸光清冷,淡淡说道,“皇上言重了,您怎会有哪里不好,一切都是臣妾的罪愆。” 黎谨修十指如铁,一根根陷进她肩头的肌肤之中,咬牙道,“你不要这个样子,有什么话你直说!” 她颔首浅笑,“好,臣妾讲个故事给皇上听。” 看着穆桑榆脸上凉薄的笑意,黎谨修心中浮起了一抹不祥。 但听她说道,“臣妾之前做了个梦,梦到……皇上废了臣妾,说再也不想看见臣妾,让臣妾到冷宫去住……” 黎谨修赫然想起了那场怪异的梦境,梦中他和穆桑榆的决裂。 心口突突的跳着,他不觉脱口而出,“朕不会……” “你会!” 穆桑榆的嗓音陡然尖利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但转瞬又低了下来,“臣妾无礼了,还请皇上不要打断臣妾。” “然后呀,臣妾就真的到冷宫去住了。冷宫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看不见皇上后宫里那些女人,也不必再想着皇上的事了。除了冬天冷些,夏天热些,每日的饭菜粗糙了些,臣妾还真觉得冷宫比长春宫好。”穆桑榆垂眸浅笑,话音淡漠,仿佛当真在述说一场梦境。 黎谨修的心头却忽的隐隐作痛,无名的哀伤像一只铁爪攥住了他的心口。 他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每天的一日三餐里,拌着能令人神智不清的药物,长吃下去人是要疯癫的。臣妾精通医术,皇上是知道的,怎会没有察觉呢?但是臣妾还是吃了下去,或许疯了,再也想不起来皇上,还比较好些。” “榆儿……”穆桑榆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再后来,臣妾当真神智不清了。直到冬季有一日,漫天大雪,飞扬的雪花扑到脸上,臣妾又清醒了过来。然后啊,臣妾突然觉着这么活着当真是好没意思。堂堂弋阳侯府的嫡女,到了这个田地,还要死赖在世上,那不是现眼吗?于是,臣妾推开门,赤脚走进了雪地里。” “不知为何,那天冷宫里一个人也没有。臣妾就在雪中走啊走啊,白雪覆盖的宫闱,看起来那么干净。直到臣妾再也走不动了,就在雪地里躺了下来。那时候,臣妾才知道,原来雪是暖的啊。臣妾原本想着,就这么一梦下去,再醒不过来又该多好。可惜梦醒之后,臣妾还在长春宫之中。” 穆桑榆唇畔噙着一抹浅笑,娓娓述说着,临末她在床上向黎谨修深深叩首,“臣妾胡言乱语,有辱皇上清听,请皇上降罪。” 黎谨修大约会以为她失心疯了吧。 良久,黎谨修的嗓音才再度响起,却并非她以为的暴怒呵斥。 “……乾元六年四月十二,你失了孩子?” 黎谨修艰涩着开口,眼前俯首拜倒的穆桑榆,和他梦境之中那个脱簪除服拜谢皇恩的穆桑榆,重叠在了一起。 他无法再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怪梦。 穆桑榆和他都梦到了同样的事,她适才的述说,怕就是那场梦的后续。 她因他的抛弃,死在了冷宫大雪之中。 这念头宛如刀锯,疯狂劈凿着他的胸口,令他痛不欲生。 那一场场的梦境,随着穆桑榆的话语,缠绕着他的思绪,仿佛成了一段回忆。在那段回忆之中,他和穆桑榆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他和她决裂,她早早的离世,他的余生也只剩下追悔莫及的悲痛和哀凉。 白日里,他是励精图治、君临天下的帝王;晚上,他却只是个失去了伴侣的孤僻男人。 不论如何追封、怎样盛大的祭祀,都寻不回她了。 为了麻痹自己,他任凭美酒和药物掏空了身体,终于五十四岁那年走到了生命尽头。 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时,黎谨修却只觉满心平静,甚而有那么一丝欢喜,他终于可以不再理会这些去找她了。 临终,他不顾反对,强行和她合葬。 不……那样的人生,和今时今日的他们,并无关系! 黎谨修闭目,咬牙告诫着自己。 他和穆桑榆都还好好的活着,他绝不会废了穆桑榆,更不会让她走上死路! “皇上?” 穆桑榆抬首,满眼的惊诧。他怎会知道? 乾元六年四月十二,她至死都不曾忘记的日子! 连日的心神不宁,身子总是不适,因着通晓医术,她自然知晓这对养胎极为不利,却自恃身体素来康健,没有很放在心上。 孩子没了,他抱着她,告诉她他们还会再有孩子。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根本不想听他说的话,她只想要那个。 只过了两日,黎谨修就又去上朝了,去见外臣了,去批折子了。 不……这些都不要紧了,黎谨修怎会问她这个?! “皇上,臣妾……” 黎谨修却赫然睁开了眼眸,猛地将她拥进怀中,力量之大,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榆儿……那些都和咱们无关……咱们都好好的。朕……还想让你为朕生儿育女,朕要立你为后……呃……” 肩上传来的剧痛,使他闷哼了一声。 穆桑榆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贝齿深深的插入肌肉之中,血水顿时染红了他的衣衫。 黎谨修强忍着疼痛,不仅没有推开她,倒将她拥的越发紧了。 “倘若如此能让你消气,那你便咬好了。” 他轻抚着她的背脊,在她耳畔低低说着。 就在黎谨修以为,穆桑榆要在他肩上咬下一块肉来时,肩上的痛楚却骤然减轻,取而代之的确是阵阵湿热。 “呜……我恨你……谨修,我好恨你……” “怎么会无关……那是……上辈子的事啊……” 上辈子没能发泄出来的怨恨,化成了今生无数的泪珠,洒落在他肩上。穆桑榆的哭声,几乎搅碎了黎谨修的心。 他本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但穆桑榆适才述说梦境之时,他所梦之事也深深的刻在了脑海之中,真切的有如前世。 或者,真如穆桑榆所说,那是他们的前生。 “你恨吧……朕,是朕对不住你……朕不相信她们说的话……可是你那样对朕说……” “你根本就不该来问!” 穆桑榆陡然抬首,圆睁的杏眼之中,泪滴还扑簌簌的掉着,“你为什么要来问?!你来问,不就是你怀疑么?!那好啊,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她强行稳了心神,又道,“皇上,臣妾无礼了……” 黎谨修不无苦涩道,“朕……并未怀疑过你,可朕是皇帝,宫里出了这样的大案,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朕有想过,只要你开口说一句不是你,就全力弹压此事……可你……榆儿,那时候你也不想要朕了是么?” 穆桑榆深深的凝视着他的眸子,冲他一笑,“是啊,我烦了。谨修,那时候我已不想再看见你了。只要能不再见你,冷宫慎刑司,去哪里都好。” 黎谨修的反应,全在她意料之中。 甚至于,冷宫的结局是她自己求来的。 那些话,说出口了,就是覆水难收,她做没做过就都无关紧要了。 她认了谋杀皇储——尽管那是她腹中的胎儿,认了玩弄巫蛊厌胜之术,黎谨修如若连这些都容忍下去,那这大周皇帝他也不必再做了。 穆桑榆的话,一锤一锤的砸在黎谨修的胸口。 今生她种种冷淡之举,实则也一再的表明着她的不要。 他被穆桑榆抛弃了。 这念头才自心底冒出,黎谨修便咬牙将她重搂紧了怀中,继续说道,“朕……原打算那段风声过去,再把你接出来的……只是偏生那时候,你哥哥又……” 穆桑榆心头猛地一惊,黎谨修既知晓了上辈子的事,那穆长远带兵冲入皇宫的事,他也应当知道了。 无论黎谨修是以为她疯了,还是要把她再度扔进冷宫都没有关系,但她不能再牵累她的兄长、她的家族! 上辈子,她已当了一次穆家的罪人了。 “皇上……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的哥哥真的只是听信谣言,他只是想进宫救臣妾,绝无谋逆之心。皇上,穆家不会谋反,绝不会!”穆桑榆仰首,慌乱的央求着。 黎谨修看着她,只觉苦闷不堪。 “朕,倘或当真以为穆长远谋反……那你穆家就绝不只是抄家流放了……” 穆长远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 持械领兵冲击皇宫,无论其缘由如何,都是谋逆之举,阖族当诛,首恶更当凌迟处死。 而其所谓的听信传言,营救妹妹之说,根本不能成为理由。 倘或穆家今日可以为营救妹妹冲进皇宫,那明日张家李家是不是就可以随意清君侧了? 身为帝王,他个人信不信穆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不能允许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甚而,连太后当时都扼腕叹息,“其情可怜,其行可恶!” 原本,穆长远双腿残疾,苍鹰折翼,就已使得黎谨修的阵营之中痛失了一支力量。 那时又正值皇权与老臣势力博弈胶着的紧张阶段,偏偏穆家出了这等事,几乎令他腹背受敌。不止那些老臣党羽鼓噪不已,就连皇权阵营中人,也都极力劝说,穆氏非舍不可。 满朝上下,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没有一人肯为穆氏说上一句话。 黎谨修几乎焦头烂额,极力弹压,许了许多政治利益以为交换,又得太后多方斡旋,方才免了穆氏的灭族之祸,只将穆长远投入大牢,穆氏阖族流放,才了结了这段大案。 他原想着,待彻底铲除了那些盘根错节的老臣势力,皇权根基稳固之后,再逐渐赦免了穆氏,把穆桑榆从冷宫接出来。可还没等到那一日,她就不在了。“皇上当真没有信过么?” 穆桑榆揪着他胸前的衣襟,追问着。 待看到黎谨修缓缓摇头之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哥哥今生不会再干那样的傻事了,只要黎谨修不是当真以为她穆家就是要造反就好。 “皇上,臣妾……臣妾怕是不配再侍奉您了。臣妾恳请……” 话未完,便被黎谨修打断,“朕不许!” 他紧搂着她的纤腰,似乎唯恐她突然消失。 “榆儿,之前的事,朕也不知该怎么说,总归是朕对不住你。但……既然咱们是重新来过的,那咱们就好好的过好这一生,好不好?” 男人的话语,几近哀求。 穆桑榆垂首,半日轻轻说道,“容……臣妾好生想一想。” 的确是痴心妄想 蒋太皇太后在明间内坐着,吃了一盅茶,看了看桌上放着的自鸣钟,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方才朝藏秀一努嘴。 藏秀会意,微微一笑,步履轻盈的走向内殿。 李德甫看在眼中,心下稍安,不知里头到底什么情形,但总归不让他去面对皇帝的怒火就好。 藏秀走到门口,先低低道了一声,“皇上,太皇太后娘娘吩咐奴婢前来恭迎二位。” 问罢,片刻里面传出黎谨修的声音,“开门吧。” 门开之后,她缓步入内,福了福身子,垂首浅笑,“皇上,贵妃娘娘大喜。”口中说着,便以眼角余光看向二人。 只看了这一眼,藏秀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黎谨修立在床边,神色之间有几分尴尬。 穆桑榆坐着,长发披垂,双眸泛红,粉光融滑,显是大哭过一场。 二人衣衫都已穿戴整齐,面上都没什么喜悦之情。 藏秀虽是终身未嫁,但在深宫服侍帝后多年,男女之间那些事,纵便没有亲身体会,也大多知晓。 眼前这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才经历过一场甜蜜欢爱的样子。 穆桑榆淡淡开口道,“皇上,还容臣妾梳妆。”又对藏秀道,“烦劳姑姑,将阿莫唤进来。” 黎谨修顿了一下,深深望了她一眼,抬步出门而去。藏秀微微迟疑,也转身出去唤了阿莫进来。 阿莫入内,伺候着穆桑榆洗面梳头,把头垂的低低的,不敢去看自家主子。 穆桑榆自镜中瞧见,笑了笑,“胆大包天的丫头,已干了卖主子的事,现下又装出这副样子来做什么?” 阿莫一听此言,登时双膝一弯跪了,哽咽道,“娘娘,奴婢……奴婢不是存心设计……太皇太后娘娘吩咐的,说唯有如此,才能让皇上与娘娘重归于好……” 穆桑榆拧开一只白瓷小罐,里面是一方桃红色口脂,便拈了些许点在唇上。她淡淡开口道,“起来吧,太皇太后的懿旨,你自然是不能违抗的。这样的事,往后不要再做了。” 一梳妆完毕,穆桑榆起身走到了外头,给太皇太后娘娘叩首。 无论如何,谢恩还是要的。 蒋太皇太后一瞧两人的样子,心里便明白过来,这多半是什么事也没成! 蒋太皇太后懒得多看他一眼,只向穆桑榆说道,“今儿闹了这一场,想必你也乏了,不必在哀家这里立规矩,回去歇着吧。如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穆桑榆应了一声,道了告退。 出了寿康宫,她正欲上轿,便听黎谨修的声音响起。 “榆儿!” 穆桑榆转身,朝着来人福了福身子,“皇上叫住臣妾,还有什么吩咐?” “朕,晚些时候,还去你那儿。” 穆桑榆抿了抿唇,垂首轻轻说道,“臣妾斗胆,但皇上今夜可以不来么?臣妾想……静一静。” 半晌,他微微叹息,“也好,你回去好生歇息。” 言罢,他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穆桑榆又道了个万福,方才乘了步辇离去。 望着贵妃仪仗逐渐消失于视线尽头,黎谨修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攒握成拳,又逐渐舒展开来。 方才,她泣不成声的说着恨他…… 那所谓上一世的事,无论如何,已无可回头,但今生……今生还长。 “皇上,户部尚书赵成义大人正在保和殿外等候,说有急事奏报。”李德甫以极细小、极微弱的声音在旁说道。 李德甫猝不及防,朝前跌了个狗吃屎,又慌慌张张爬了起来,苦着脸道,“皇上,奴才有错,您罚奴才。只是、只是奴才也是奉了太皇太后娘娘的懿旨行事啊……” 黎谨修冷哼了一声,“可见你只听太皇太后的话了!作乱的奴才,自己去慎刑司领十板子!” 李德甫唉声叹气的拖着步子往慎刑司走去,他这个御前总管太监就快要变成御前板子太监了。 回至长春宫,穆桑榆一丝儿没提起寿康宫里的事,只让白玉心带着豆蔻去习字,自己却坐在廊上看着院中的花木出神。 她既能重生回来,黎谨修能记起前世那也不足为奇。听他亲口说出,他从未怀疑过穆家,她的心算是踏实了大半,毕竟此生她最为牵挂的就是父兄、家族。 身为侯府千金,她享受了锦衣玉食,崇高地位,那就必须担起身为侯府女儿的职责。 但如今的她,大概已是不称职了。 倘或黎谨修什么都不知道,她或许还可以与他虚与委蛇,但如今他都记得了,那想必也能记得她那时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一切行径。 尽管许多癫狂言行,或者并不出自于她的本心,但做了就是做了。 黎谨修暂时还未觉怎样,但稍加时日,她总在身侧,难免不时常想起先前的事,再度对她生出厌恶之情。 她必得赶在那之前,做些什么。入夜,圆月当空,银光遍洒。 穆桑榆哄睡了豆蔻,自己却怎样也睡不着,便下了床走到了院中。 晴朗的夏夜,微风时来,花香袭人,更有虫吟不绝于耳,为这长春宫添了几分静谧。 她抚着院中的太湖山石,对月出神,皎洁的月光洒在光润的脸上,姣好恬静。 “姐姐,是热的睡不着么?” 穆桑榆回首看了她一眼,唇浅浅一勾,“殿里放着冰盆,倒不觉得热,只是心里有事,所以一直睡不着。你怎么也不睡?” 白玉心微微一笑,“做了些针线,就晚了。本想睡下,但透过窗子看见姐姐在院中,就出来了。” “你可仔细你的眼睛,这宫里的绣娘上了岁数,没几个眼睛是好的。” 果然,只静了片刻,穆桑榆便轻轻说道,“玉心,你进宫也有日子了,觉得烦么?” 白玉心微微一怔,想了一下,方才答道,“才入宫的时候,其实是烦的。我不喜欢皇上,没想过得宠,也讨厌那些碎嘴谋斗的嫔妃。有时想想,自己竟要这么过一辈子,真是丧气至极。但后来遇到了姐姐,还有了豆蔻,就再也不烦了。” 穆桑榆淡然一笑,“你不喜欢皇上,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但听穆桑榆又道,“我想到园子里住一段日子,打算把你和豆蔻一并带去。你想去么?”白玉心顿了一下,便笑道,“姐姐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去。只要姐姐别烦了我,那就好了。” 穆桑榆点了点头,“那很好。” 翌日晌午时分,烈日当空,晒的地下白花花的一片。 藏秀自寿康宫殿内出来,看着跪在阶下的穆桑榆,心有不忍,低声道,“贵妃娘娘,您这是何苦。您都跪了一个时辰了,大热的天,不怕晒坏了自己。” 穆桑榆摇了摇头,干到起皮的唇微微一弯,“姑姑不必劝本宫,本宫是自愿的。” 贵妃不肯离去,索性就在寿康宫阶下跪了,任凭毒日头暴晒灼烤。 太皇太后听见,也如若不闻,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藏秀看着她蜡白的面容,干裂的双唇,转身回去倒了一盏凉茶出来。 “贵妃娘娘,喝口水吧。” 穆桑榆却笑道,“姑姑好意,本宫心领,但本宫一定要求见太皇太后。” 藏秀无奈,只好重新进去,走到明间内,将茶碗搁了。 蒋太皇太后盘膝坐在炕上,看着一卷《楞严经》,问了一句,“她喝了?” 藏秀抿了抿唇,回道,“不曾。” 蒋太皇太后叹息了一声,“倔强的丫头,早早晚晚是要吃苦头的。” 藏秀听着太皇太后语气还算和善,便试着说道,“娘娘,这贵妃娘娘也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外头实在炎热。这么下去,怕是要出好歹。娘娘不妨先让她进来,听听她要说什么。实在不中意,让贵妃走了就是。” 蒋太皇太后却吁了口气,“哀家不是要为难她……哀家知道,她是来说什么的。实在是……不想答应啊。” 藏秀听出端倪,忙道,“奴婢愚钝,不知道贵妃娘娘此行何意。但太皇太后娘娘不想答应的事,谁还能勉强不成?这般下去,奴婢实在担心……” 蒋太皇太后将那卷佛经合起,放在了一旁的炕几上,双眸微阖,半晌似下了决心道,“罢了,你去请她进来。” 藏秀心内一喜,转身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蒋太皇太后看着藏秀的背影,只摇头叹息,她唯恐这次怕不是在帮穆桑榆,反倒是害了她。 少顷,阿莫便搀扶着穆桑榆走了进来。 穆桑榆跪了半日,双膝早已软了,见了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就要勉强行礼,“臣妾……” “免了吧。” 见她这幅模样,蒋太皇太后出言打断,吩咐宫女给她端了一张椅子,准她坐下说话。藏秀又端了一碗茶给穆桑榆,这一回她倒接过去喝了。 蒋太皇太后瞧着她,淡淡问道,“说吧,今儿来见哀家,为的什么事?” 穆桑榆将茶碗递给阿莫,垂首低声道,“臣妾来向太皇太后娘娘请罪,臣妾辜负了娘娘的好意。” 蒋太皇太后不语,许久才道,“这事不提也罢。原也是哀家自作主张,没有问过你们的意思。” 穆桑榆微笑谢过,方将来意说出,“太皇太后娘娘,臣妾冒昧,得知您就要往上和园避暑,臣妾想跟随左右,侍奉一二。” 蒋太皇太后再度沉默,拨着手中的玫瑰念珠,不发一语。 穆桑榆亦垂首安静,等候着太皇太后的发话。 屋中,一片静谧。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蒋太皇太后才又出声,“你可想好了?” 穆桑榆笑了笑,说道,“回娘娘,臣妾想好了。” 蒋太皇太后却探过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面上闪过一抹不忍,“榆丫头,你可晓得?这一走,说不准皇上可真就把你忘了!” 穆桑榆藏于袖中的小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把一方帕子绞在了指上。 她浅笑道,“太皇太后娘娘的心意,臣妾明白。臣妾……已经想好了。此后,臣妾只愿随在太皇太后身侧,服侍孝敬太皇太后。” 蒋太皇太后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佛珠撂在了桌上,“也罢,你既心意已决,哀家也不好强行劝说。你回去,快些收拾吧。明儿,哀家就要启程了。” 穆桑榆甚觉欢喜,连忙起身道谢告退,便扶着阿莫的手出去了。 待她去后,蒋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藏秀,“知道哀家为何不愿见她了?” 藏秀有些窘了,陪笑道,“太皇太后娘娘洞悉人心,奴婢实在蠢笨,没料到贵妃娘娘是来……” 蒋太皇太后淡淡言道,“这许多时候啊,心软可不见得是好事。她如今还年轻,一时心里痛快了,可哪里知道厉害。她这一走,不知留出多少空子来给人钻。这些年来,皇帝眼里是没别人。但她不在了,再怎么长情的男人,怕也熬不住寂寞。这一来二去的,多深厚的情分也禁不住这样磋磨。” 藏秀便问道,“娘娘既明白了,那又为何答应贵妃呢?娘娘不准,贵妃娘娘也不能执意跟随。” 蒋太皇太后眸光深深,笑了一下,“哀家后来琢磨着,他们分开一段或许是好事。这样僵持下去,一个个都在火气头上,什么时候能是个了局?分开来,静下来好好想想,是不是真能舍了彼此!” 藏秀倒有几分糊涂了,迟疑道,“可太皇太后娘娘适才不是说……”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哀家今年预备在园子里过完中秋、重阳再回宫。” 藏秀顿时恍然大悟,中秋团圆,重阳敬老,宫里民间莫不如是。 太皇太后既然要在园子里过节,皇帝少不得就要过来,到那时两人岂不是又能见着了? 穆桑榆回了长春宫,便吩咐了下去,叫董三宝、阿莫、芸香三个率领一众宫女太监,收拾行囊,预备明日随太皇太后到上河园去。 又派人将消息传到乐志轩,让白玉心也尽快收拾着。 一时里,长春宫忙的人仰马翻。 这消息,自是不胫而走,传遍六宫。 早已不恨黎谨修了 穆桑榆正在寝殿之中看着宫女们摺叠衣裳,却听外头人高声道,“皇、皇上……” 她忙忙转身,只见黎谨修大步生风的自门外直闯了进来。 “臣妾见过……” “都出去!” 撵走了屋里的宫女,黎谨修便将穆桑榆按在了墙上,俊容之上满是山雨欲来的怒气。 “朕不准你走!”穆桑榆避着他的视线,轻轻说道,“皇上,太皇太后年岁大了,不能无人侍奉……” “借口!” 黎谨修怒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榆儿,你根本只想躲开朕,是也不是?!” 穆桑榆轻咬下唇,半日才又道,“可是皇上答应过臣妾……” “朕没说准你随太后出宫!” 黎谨修一手撑着墙壁,将她困在了自己的臂膀之中,仿佛如此她就再也逃不开他。 才下了早朝,李德甫便匆匆忙忙来报,说穆贵妃已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随她一道出宫前往上河园避暑。 这消息,如一道晴天惊雷,劈在黎谨修的头顶。 她先前就曾意图请旨移居上河园,只是他没有准许,如今却要跟着太后去了。 穆桑榆想去哪里,其实都不要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她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只是这却意味着,她想离开他的心思,一日也未曾停歇过。 黎谨修只觉的心头很苦,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西南战事未平,山陕又发了蝗灾,京城郊区疫病渐起,他实在无暇分身,原想忙过了这一阵,再与她好生相处,可她却满心只想离开。 穆桑榆低声道,“太后娘娘已答应了臣妾,况且皇上国事繁忙,臣妾留在宫中,只会令皇上心烦分神。臣妾无能,于江山社稷无助,也不能帮皇上排忧解难,总不该再给皇上添麻烦。臣妾离宫之后,皇上见不到臣妾,也就不会再烦恼了。” 黎谨修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一字一句道,“穆桑榆,你凭什么以为……”话未了,他叹息了一声,“也罢,朕不跟你说,朕去请母后收回成命!” 撂下这句话,他转头大步流星般出门而去。 看着黎谨修远去的昂藏背影,穆桑榆只觉心口一阵阵的紧缩酸涩着。 她缓缓的在一旁的枣木圈椅上坐了下来,出神不语。 “姐姐,我适才瞧见皇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出去了,好似十分生气……” 白玉心迈进门内,却见穆桑榆坐在椅上,一脸怅然。 自打入宫以来,她还从未见过榆姐姐这幅样子,不觉有些惊讶。 “姐姐……怕不是舍不得皇上吧?” 她大着胆子问道。 穆桑榆看了她一眼,转身收拾着床上摊开的几件衣裳,“别乱说话。” 白玉心走了过去,扶着她的双肩。 穆桑榆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 白玉心敏锐的察觉到,榆姐姐并不像她面上展现的那般对皇上淡漠无意,虽则她掩饰的很好。 起先,她只当是皇帝负了榆姐姐,才使得姐姐心灰意冷,但这两日瞧着这情形,皇上也并非绝情的样子。 这里面,多半是有些误会。 “不管姐姐走到哪儿,我总会陪着你的。” 穆桑榆捏了捏她的手,回首朝她榆然一笑,“玉心,谢谢你。” 黎谨修一路大步飞驰,走到寿康宫时,额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来至寿康宫门外,藏秀早在门上候着,似是知道他要来,微微一笑,“太皇太后在里面等着,皇上请进吧。” 黎谨修随着藏秀进了明间,果然见蒋太皇太后正立于佛龛之前,焚香祝祷。 他立在一旁,待蒋太皇太后上完了香,方才亟不可待道,“皇祖母,孙儿恳请您,把榆儿留下。”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把她留下,然后呢?任凭你们两个闹到天上去?” 黎谨修急急开口,“不会的,儿子一定、一定和她好生相处,不会再让母后操心了。” 蒋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哀家才走了几个月,你们就闹到了这个田地,这是好好相处的样子?哀家这两日也算看明白了,榆丫头同你是置了大气,不是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过来的。既如此,哀家把她带走。你们两个如今分开一段日子,都好生的冷静一番,对彼此都有好处。” 话至此处,她又摇头叹息,“榆丫头是个性情中人,原不大适宜宫闱。哀家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硬把她弄来,也就没有如今这场事了!” 黎谨修听着皇祖母的言语,心头大急,上前一步,“皇祖母……!” “皇帝不必多言。”蒋太皇太后容色淡淡,笃定说道,“皇帝是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怎能沉溺在风花雪月的温柔乡里!你也好,她也罢,趁着这段日子都仔细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又该做什么事情!榆丫头哀家带走,皇帝也回去处置朝政吧。明日哀家启程,你不必来送。” 自黎谨修幼年时起,蒋太皇太后便是将他当作未来的大周国君来严格教养,在黎谨修的面前,她从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严母。 面对自己的皇祖母,纵然身为皇帝,黎谨修也无法可施,最终只得躬身一拜,退出了寿康宫。 行走在长街上,黎谨修垂首默默不语。 看着自己自小伺候到大的主子这幅垂头丧气的落魄模样,李德甫心中甚是不忍,低声劝和道,“皇上,您这是何苦……贵妃娘娘又不是从此再见不着了,改日不忙了,您也到园子里去住,不就好了?” 黎谨修却一拳捶在了道旁的红墙之上,“她为何一定要走?!哪怕她当真恨朕,也不必离开!” 李德甫慌忙跪了,“皇上,您这话可言重了。您可是天子,谁敢和您置气。贵妃娘娘……这就是一时没想开。您容她静一段时日,渐渐想通了,那也就好了。” 黎谨修淡淡问道,“她会么?”也不待李德甫回话,便苦笑着摇头继续向前行去。 “天子……天子又有何用。”隔日天色微亮,宫门下了钥,两列禁卫军军士护卫着三辆马车,自午门缓缓驶出。 蒋太皇太后带着长春宫一干人等,今日移居上河园。 为首的一辆马车上,坐着蒋太后与藏秀。 穆桑榆抱着豆蔻,同白玉心坐在随后的一辆马车上。 再之后的马车,便装载着两宫娘娘的箱笼行囊。 今日起的太早,豆蔻小小孩子,尚且睁不开眼,这会儿躺在穆桑榆怀中,又睡了过去。 穆桑榆抚摩着孩子的头,心随着车轮的碌碌滚动,起伏不定。 白玉心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随口轻轻说道,“快过了护城河了。” 穆桑榆心头微动,便也自车窗探头望去。 只见皇城的峥嵘楼阁,巍峨角楼,都在熹微晨光之中,逐渐远去。 两辈子了,打从她入宫之后,这还是头一次走出这座皇宫。 她穆桑榆的生涯,往后又会有怎样的变故? 未知前路如何,但不论有什么在前面等着她,她都不后悔。 只是,不知怎的,她好像把什么极要紧、极宝贝的东西落在身后的皇城之中了。 黎谨修立在皇城角楼之上,遥遥望着下方顺着京城街道缓缓行走的车队。 风扬起了他的衣摆,俊美的容颜之上,漠然之中有那么一抹不易察觉的哀凉。 “皇上,”李德甫抱着一卷画轴走了过来,向他躬身行礼,“贵妃娘娘把这卷画轴送了回来,还托奴才捎话给皇上。贵妃娘娘说,待她想明白了,再回来取。” 黎谨修微微颔首,却并没有接过去。 不必看,他也知道必是之前送给她的那幅《洛神赋图》。 “回吧!” 撂下这句话,黎谨修转身大步走下了角楼。 杵在这儿伤感也只是徒劳,还不如回去处置国事,早一日料理完,早一日挪出空闲,也好早一日到园子里去。 榆儿,这一世你都别想和朕分开。 上河园据京城大约四十里路程,蒋太后有了年岁,车行不宜过快,一路慢慢过去,待到了园中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豆蔻早已饿坏了,在马车之中便揉着穆桑榆的双膝讨要吃食。 莫说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是两个大人,也已饥肠辘辘。 好容易进了上河园,蒋太后吩咐先去安置,不必紧赶着来问安,用过午膳歇了晌觉,再来说话。 这座皇家园林,先帝在世时,蒋太后亦常来此避暑,如今还是住在她住惯了的寿安书院。 穆桑榆则去了春泽斋。 这春泽斋位于园子东头,占地甚广,由三间院落组成,前后屋舍几十间,更建有一座楼宇,前临清池,后面湖泊,是个观景的极佳所在。 穆桑榆住在正殿,豆蔻自是紧随着她住,白玉心便被安置在了后抱厦里。 趁着宫人收拾行囊,两人带着孩子登上了楼阁。 白玉心初来此处,登高远眺,目之所及,只见青山隐隐,碧水迢迢,湖面又见大片的荷田,数只采莲船穿梭其间,甚而有渔歌乘风而至,不觉心怀大畅,侧首向穆桑榆笑道,“姐姐,这地儿可比皇城里自在多了。” 不料,穆桑榆竟是抚着雕花窗棂,望着湖面怔怔出神,似是全没听进去。 白玉心是个心思灵透的姑娘,一见她如此模样,登时便猜了出来。 榆姐姐为妃多年,想必往年也曾多次过来居住,那是跟着谁来的,自是不用多说了。 原本这次出来,便是为了躲着皇上,但这上河园只怕也不是什么清静地方。 但,多想也是无益。 白玉心上前,环着了她的胳膊,软语笑道,“姐姐,我饿了,豆蔻也饿坏了,咱们用膳去吧?” 穆桑榆抬首,望她一笑,“也好,上河园的厨子手艺,和皇城御膳房可是颇有不同。” 白玉心挑了挑眉,带了几分俏皮道,“是吗?没有尝过,我可不信。御膳房那些官样文章似的菜,可真是吃的够了。一样的师父带一样的徒弟,这还能跑出第二个样儿来?” “御膳房的手艺,伺候年节大宴是不错的,只是细细品尝,就没什么意思了,终究是匠气过重。” 穆桑榆随口说着,心里却也明白,白玉心并不是个挑嘴的人,这样说来不过是为了逗她想些别的事。 这园子,黎谨修做宁王时,她便随他过来住过。 后来,他登基称帝,又陆续来过几次。 来前无感,进了园子之后,一路行来竟四处皆是往日残影。 尤其这春泽斋,便是前头几回她来这里时的一贯居所。 黎谨修无事,便会过来陪她,两人也曾在楼下并肩而立,凭栏赏荷。 看着湖中肥大的莲蓬,黎谨修顺手折了一支下来,丢在她怀中,朝她莞尔一笑,“莲蓬多子。” 穆桑榆没再多想,只同白玉心挽着手,拉着豆蔻一道下了楼。 适才阿莫就来报午膳送来了,穆桑榆吩咐摆在了一楼堂上。 一楼大堂是座敞厅,四面开了窗子,湖上微风时来,吹的人遍体凉爽。 因无外人在,也就不必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两人相对坐了。 午膳不及宫里时那般丰盛,倒是格外的精细雅致,颇有野趣风味。 玉兰鸡片、鲫鱼豆腐、鲜笋蹄花、蒌蒿肉丝、云阳汤、菱粉糕、荷香饭,大半夏季的时令鲜物。 穆桑榆拨了一小碗饭,夹了几块鱼肉蔬菜,用汤拌了,端到豆蔻面前,一面催着她吃,一面向白玉心笑道,“这菜里用的鱼虾菜蔬,大多是这园子里自产的,算个鲜物,你且尝尝。” 豆蔻嘟着小嘴,不肯吃饭,伸着小手要去拿糕,却被穆桑榆敲了一下。 “饭没吃完,不许吃点心,娘再不惯你挑食的毛病了!” 豆蔻苦着小脸,瞅着穆桑榆,小嘴瘪了几瘪,硬挤了两滴泪出来,但看娘绷着的脸上一丝笑影儿也没,就知这事儿是没商量了,只好闷头扒饭。 白玉心尝了一口玉兰鸡片,果然爽脆鲜嫩,看着穆桑榆照料孩子的样子,不由甜甜一笑。 把手抄断了,也抄不完啊 用过午膳,不便立时午歇,两人便移到了窗边,饮茶看景,说几句闲话。 穆桑榆正同白玉心讲着园中各处景致并典故,忽听外头一男子说话声响,“师父差遣小的过来,送些解暑的凉茶。” 穆桑榆听这声音甚是耳生,便问道,“谁在外面?” 阿莫走来回道,“回娘娘,是一个小医官,说是夏侯御医差遣他来,送些凉茶。” 夏侯宇,倒是有日子没见此人了。 但听闻门口的是他徒弟,穆桑榆倒想起一件事来,便吩咐道,“传他进来,本宫有话要问。” 阿莫微觉奇怪,这等递送物品的事儿,往昔娘娘从不过问。 她转身出去,片刻就引了一个清秀后生进来。 那人穿着一领夏布衣衫,倒是太医院下等医官的服饰,眉眼低垂,躬身行礼,“小的路玄明,给贵妃娘娘、白贵人请安。” 穆桑榆看着他,微笑问道,“你是夏侯御医的徒弟?进太医院几年了?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路玄明一一作答,说话间只觉贵妃娘娘双眸明亮,打量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压的极低。 穆桑榆听了,随口道,“你师父要你送凉茶过来,原来夏侯御医也跟到园子里来了。宫里如今谁伺候皇上?” 路玄明回道,“皇上吩咐师父跟着过来服侍太皇太后并贵妃娘娘,宫里的事都交给了宋副院判。” 又问了几句没甚要紧的闲话,穆桑榆便吩咐阿莫给了些赏银,打发了他下去。 待路玄明走后,白玉心问道,“姐姐,这个小医官哪里不对么?” 穆桑榆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敷衍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夏侯御医素来冷淡,等闲不宜亲近,竟会有个这么年轻的徒弟,心里好奇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罢了。” 路玄明,如若不是在这儿遇上,她几乎要把这个人忘了。 上一世,此人在宫中也不过是个小医官,从始至终默默无闻。只是这个人的死,却为她带来过麻烦。 那是乾元五年八月十六,才过完团圆佳节,便听底下人奏报,北五所一处空房之中发现了一具中毒而亡的男尸,经查证,是一名叫做路玄明的小医官。 医官身份虽是不高,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如此死于非命,在宫中自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这件事,当时是交由慎刑司查办的,左来右去,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 那时候,穆桑榆不过问宫务,听到这消息,不过笑话了梁成碧几句。 到了晚上,黎谨修照旧去她的长春宫用膳过夜,面色却有几分不大好看。 她问了几句,黎谨修也未直说,只含糊讲了几句与这场命案有关的话,又叫她不必管了,过几日就没事了。 他都这样说了,她果然也就没有问了。 夜间就寝之后,她窝在他怀中睡的迷迷糊糊,朦胧之间听黎谨修说了一句,“……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 又过了两日,宫里不知怎的忽然传言,说这场命案与长春宫有关,只是穆贵妃盛宠,案子被皇帝一力弹压了。 穆桑榆的脾气从来直率,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料准了这又是梁成碧给她使的绊子,便去翊坤宫同她对峙了一番。 那时的梁成碧,还是温婉贤淑的贤妃娘娘,言行做派都端着,被她气的脸皮蜡黄说不出话来。 黎谨修听闻此事,传了旨意,不许人再胡乱议论此事,此案没有着落,最终成了个悬案。 然而落在旁人眼中,这自然成了她穆桑榆横行宫闱、恃宠跋扈的又一桩罪证。 如今联想起来,这路玄明是夏侯宇的徒弟,那一些事就能说通了。 平日里听闻,夏侯宇极是护短,如若他也认定了这小徒弟死在自己手上,那就此结仇也就不足为奇了。 没有结论的案子罢了,夏侯宇凭什么给她定罪?! 穆桑榆手中的扇子不知何时停了,一旁的茶碗渐渐失了热气。 阿莫轻手轻脚过来,就要替她重新换过。 穆桑榆忽然开口道,“送来的凉茶,拿来给本宫瞧瞧。” 穆桑榆打开瞧了一眼,却见是些金银花、罗汉果、甘草、夏枯草、贡菊等夏季常用的清热药材,除此之外竟还有桂圆、党参、黄芪。 白玉心跟着她侍弄药材了一段日子,对药性也有粗粗知道了一些,不由笑道,“这凉茶里放这等温补的药材,到底是要清热呢还是生怕人不上火啊。” 穆桑榆没有接话,心中却明白。 穆桑榆面淡如水,只向阿莫吩咐道,“取五两银子包了,给人家送去。若他们有话说,便说是本宫交代的,没得叫太医院帖银子请后宫嫔妃喝凉茶。” 阿莫答应着,便将又将凉茶收了下去。 穆桑榆便带了豆蔻,与白玉心各自归房午歇。 一觉起来,已过了正午时分,看看外头的日头已没那般毒辣,穆桑榆便约了白玉心,领了豆蔻去寿安书院给太皇太后请安说话。 小院清幽,院中还有一方小小的水池,飘着几片荷叶,更觉沁凉袭人。 “太皇太后娘娘不喜人多吵闹,所以来园子里时,便都住在此处。” 见白玉心面上微有疑惑之色,穆桑榆便从旁轻声解释。 走到正堂外,守门的宫女见她们到来,忙进去通传,出来笑道,“二位主子自管进去,太皇太后娘娘起来了,在明间内坐着呢。” 穆桑榆便拉着豆蔻的手,与白玉心一道迈步进堂。 一见她们进来,太皇太后笑呵呵点手道,“你们来的正好,哀家才吩咐膳房给做的杏子糕和冰糖枇杷,你们可是有口福了。” 穆桑榆含笑上前,与白玉心一道给太皇太后行礼,又叫豆蔻问安。 蒋太皇太后有了年岁的老人,最是疼爱孙辈的时候,把豆蔻抱到了炕上挨着自己坐,又叫宫女给她们两个搬凳子。 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藏秀进来报道,“太皇太后娘娘,夏侯御医来请平安脉了。” 这可真是赶巧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她来的时候,这夏侯宇也撞过来了。 穆桑榆心中道了一句,便向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娘娘,既有人来,臣妾等还是先下去吧。” 蒋太皇太后随口说道,“不必,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过是太医罢了。你们平日里请医问药,不也常见么?”便向藏秀道了一声准见。 穆桑榆冷眼瞧着,他今儿穿着一袭玉白色绸布长衫,头上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玉钗绾了。 夏季午后的日头自窗棂洒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白皙的面庞宛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般光润净滑。 若不去想他那臭脾气,单论这身皮囊,也算得上人中龙凤了。 上一世,她被打入冷宫之时,就听闻这夏侯宇向朝廷请辞了太医院院判一职,任凭黎谨修如何重金挽留,他都不肯留下,就此出宫云游去了。 好似直到那会儿,他都是孑然一身。 说来也是,就他那眼瞎孤僻的性子,谁嫁他谁倒了八辈子的霉。 如今想明白上辈子夏侯宇到底因何和她过不去时,穆桑榆再见他就不怎么怕了。 虽说直到现下,她也不知路玄明到底死在何人手上,但这件事和她是没有关系的。 今生他们来了上河园,蒋太皇太后已说了今年中秋节也要在园子里过,想必路玄明的死也会有所转机。 无论如何,那事都别想再赖在她身上了。 夏侯宇与几位主子娘娘请了安,便径直上前,为蒋太皇太后请脉。 藏秀在炕几上放了一方枕头,太皇太后将一只手腕搁了,藏秀搭了一块手帕,便退到了一旁。 夏侯宇抬手为太皇太后诊脉,目不斜视,一脸肃穆恭谨的神色。 一时事毕,他开口道,“太皇太后娘娘身子康健如常,只是想必近来为酷暑所扰,饮食有些积滞,无甚妨碍,微臣开些解暑消化的散剂,每日冲水代茶饮就是了。” 蒋太皇太后微笑点头,端详了他一会儿,随口道,“你入宫伺候皇上,也有年头了吧?”夏侯宇回道,“蒙太皇太后、皇上不弃,已有六载岁月了。” 蒋太皇太后笑道,“当初老宁要退,哀家便跟他说,你要走总得给哀家再荐个妥帖的人来啊,他便荐了你来。哀家那时候看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心里犯过嘀咕,如此年轻的后生,可中用么?这几年下来,你差事办得很好,哀家与皇上都极是放心。” 夏侯宇恭敬回道,“太皇太后娘娘谬赞了,微臣不过尽心当差。” 穆桑榆坐在一旁,倒是听怔了。 但听蒋太皇太后忽然问道,“榆儿是老宁的外孙女,也学得一手好医术。老宁既与夏侯家交好,你们往日见过吗?” 穆桑榆微微一呆,看向夏侯宇,却见他神色如常。 “太皇太后娘娘说笑了,贵妃娘娘出身名门,微臣不过是行医世家,如何高攀的上。” 蒋太皇太后淡淡一笑,“倒也不必如此自谦,你夏侯家原也是前朝望族,即便这些年不问政务,但凭这一手医术,谁又能小觑了你们。” 又说了几句闲话,夏侯宇便告退下去了。 穆桑榆与白玉心在寿安书院相陪太皇太后说了一下午的话。 穆桑榆素来得太皇太后的喜欢,又是个俏皮嘴甜的性子,白玉心虽安静寡言,但却温柔体贴,还有小豆蔻在旁撒娇卖乖,倒把蒋太皇太后哄的极是开心,寿安书院中笑语不断。到了傍晚传膳时分,蒋太皇太后说今日吃斋,便没留三人。 三人出了寿安书院,已是暮色四合,凉风习习,坐了一下午谁也不肯再坐轿子,便顺着步道缓缓往回走去。 行至一处桥旁,一人忽从桥下走来,向她躬身作揖,“微臣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听这声音,便是夏侯宇。 穆桑榆也算惯了他动辄道边埋伏的习惯,微微点头,“夏侯御医平身吧,来寻本宫,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夏侯宇直起了腰身,暮色之中,望着她的眼眸,“只是今日微臣遣小徒送凉茶到春泽斋,不多时娘娘又派人送了银子过来。园子里本有份例,不必娘娘自掏银子。明日,微臣再把银子送回去。” 穆桑榆看了他两眼,微笑道,“你在这儿等着本宫,就为说这点事?” 若当真如他所说,那直接派人把银子送回春泽斋就是了,何至于他亲自在路上守着。 穆桑榆又道,“夏侯宇,咱们挑开来说了吧。那凉茶,是你特意配给本宫的,是也不是?” 夏侯宇不言,半日才道,“正是。” 穆桑榆话音清冷,又问,“为何?本宫自问没有得罪你之处,你屡次三番的接近本宫,到底有何意图?” 夏侯宇不期她竟有此问,一时怔了,脱口道,“榆……贵妃娘娘何出此言?” 穆桑榆面色沉沉,素手纤纤在桥一侧的石狮子上轻轻抚摸着,淡淡言道,“前头林常在涂抹玫瑰玉露膏而毁容一事,若不是本宫早有警惕,怕不又栽给长春宫了。夏侯宇,你的记性实在不算好,这才几月的功夫,就都忘了?” 夏侯宇心念急如电转,把那时的情形又过了一遍,登时明白过来她到底误会在何处,不由大感焦急,“贵妃娘娘只怕误解了,那玉露膏是微臣的小徒自作主张……” 穆桑榆却不听他解释,径直说道,“夏侯御医,本宫不知你我两家之前有怎样的渊源。但如今本宫已身为宫妃,你是宫中的御医,彼此身份有别。本宫同你井水不犯河水,往后也请夏侯御医离本宫、离长春宫的所有人都远些。”言罢,她一步步登上了桥,率众而去。 夏侯宇望着那窈窕背影没入夜色之中,只觉胸口紧缩抽疼着。 他的确是痴心妄想了,他们如今已是云泥之别。 只是……他始终忘不了那个记忆之中的榆妹妹啊,那个本该做他新娘的榆妹妹。 送回翊坤宫 那时穆桑榆那时不过年方六岁,还只是个扎着丫髻的小丫头。 他是夏侯氏唯一的继承人,族中对他寄予厚望。 自他记事起,每日不是在背诵药性口诀,便是在习学医理,略大些就跟在家中长辈身侧,在自家医馆中照料病患,记录医案。 那小丫头似是没有玩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粘到了他身边。 他再温书时,书案旁边便会冒出一个小脑袋来,宇哥哥长宇哥哥短的叫着。 再后来,穆桑榆也开蒙学医,跟着家里的医师背口诀、认各种药材。 才开蒙的小娃娃,怎会及的上他。 每日交功课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会含着一泡水。 不知怎的,从来厌烦小孩子的夏侯宇,竟动了恻隐之心,再一起做功课时,便会有意无意的让着她,甚而令长辈以为自己修业倒退,还挨了罚。 但看着那瓷娃娃宛若朝阳般的笑容,夏侯宇只觉的心甘情愿。 这样流水般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有余,腊月里的一天,他淋了风雪,高烧不退。 夏侯氏是医学名门,医治风寒发热这等病症,自是不在话下。 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过程总是难熬的。 那天夜里,他独自睡在床上,身上一阵阵发冷,头也痛的厉害。 小穆桑榆忽然溜进他屋中,捧着一只小碗,软软的说着,“宇哥哥,你喝吧。喝了就会好了。” 闻着气味,该是一碗退烧药,且熬的甚劣。 但看着她期许的眼神,夏侯宇还是将药服了下去,那晚上他就睡踏实了。 隔日起来,他一身清爽,病症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家中的大人却是一脸凝重,打听才知穆桑榆昨夜晕厥过去了。 直至那一次,他方才知晓,原来穆桑榆是天生的灵脉体质,昨夜那碗药虽实在不怎么样,却靠着穆桑榆的这段本事催化了药性,才使得药到病除。 他很想去看她,却没被准许。 穆桑榆昏迷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之后就被宁仲怀接走了。 打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 宁仲怀走之前,他曾在窗外听到,两家的大人为他们定下了口头上的婚约。 此后,夏侯宇将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习学医理上,只想早日成人,早日掌管家业,也好早日迎娶他的榆妹妹。 又过了几年,京里传来了消息,弋阳侯府的嫡女穆桑榆被先帝选中,指给了宁王黎谨修。 凭借一手高超的医术,他早早当上了太医院院判,得了皇帝的信赖,也终于又见到了她。 她出落得国色天香、风华动人,却也面目全非。 骄横、跋扈,任性妄为,脑子里除了皇帝没有其他。 宫里人但凡听见穆贵妃三个字,都闻风丧胆。 她怎么可以变成这幅模样?她怎么可以毁了他心里的榆妹妹! 夏侯宇的心中,是隐隐的恨着穆贵妃的。 直至那日,她为照料小公主损伤了自己,他才恍然惊觉宫里传言大概不实,她依旧是原先的那个她。 明知道身份有别,明知道她是皇帝的嫔妃,他掩埋心底的情愫还是一簇簇的重新燃烧了起来。 夏侯宇清楚的知道,今生是绝然无望的。 他没有奢求,只想着能离她近些就知足了。 夜色之中,他矗立桥边,看着水中一弯明月,久久不曾离去。 数日之后的夜晚,皇城养心殿之中。 黎谨修批阅完了近来加急的折子,挺了挺有些僵了的腰身,看了一眼高几上的镀金五彩珐琅自鸣钟,竟已是亥时三刻了。 “已是这个时辰了,不知榆儿睡了没有。”李德甫送了安神汤上来,回道,“这么晚了,娘娘若无要紧事,想必已睡下了。” 黎谨修微微颔首,想了一会儿,说道,“上个月,辽东进贡了些上好的茯苓霜来。明儿差个人,给太皇太后和贵妃送去。” 李德甫先应了一声,看着皇帝的脸色,试着问道,“皇上,奴才斗胆问一句,您……到底是中意贵妃娘娘的哪一点啊?” 这话僭越了几分,也不知皇上会不会生气?听了李德甫的问话,黎谨修却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摩挲着茶碗,长长的吁了口气,“中意她哪点儿?……朕也说不好呢。” 自宁家医馆外的惊鸿一瞥后,他便总也忘不了那抹明艳的身影,仿佛夏日里的一缕朝阳照进了他的人生。 得到穆桑榆,对于黎谨修而言是一件幸事,他的人生里总算有了一位合乎自己心意、自己主动求来的伴侣。 她在后宫之中,唯一拥有的、也是唯一的倚仗不过是他的情爱。 在上一世那种情形下,她患得患失,敏感多疑,最终迷失了心智,走上了自毁的道路。 是他害了她么? 李德甫从旁小心的觑着皇帝的神色,烛火之下,清隽的脸上有些憔悴怅然。 思量着或许是自己戳了皇上的痛楚,他赶忙低声劝解道,“皇上,奴才说错话了,您别往心里去。贵妃娘娘想是一时没转过来,待她想通了,必然会回来的。毕竟,以往贵妃娘娘多在乎皇上啊?”黎谨修淡然一笑,这小子跟了他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精进了不少。 “你不必安慰朕了,若是她当真那么在乎,如何会离朕而去。任朕如何挽留,都头也不回。” 李德甫砸吧了一下舌头,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说道,“皇上,依着奴才的愚见,贵妃娘娘并非是不在乎皇上才去园子里的。皇上和娘娘,现下其实不见面最好。” 这话音一落,皇帝冰冷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李德甫心头一慌,连忙跪了,嘴上却还说道,“皇上,恕奴才多嘴,贵妃娘娘本就是个急脾气,您也没多少耐性。您二位凑在一起,没事的时候还总拌嘴,这种时候更说不得话了。贵妃娘娘说她想静一静,皇上您想,她若一直在宫里,这真能静得了吗?” 慌慌张张说完了这一番话,他便抬起胖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抽起了自己,“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起来吧,你说的不错。”黎谨修淡淡道了一句,却重新提了狼毫笔,取了一纸,饱蘸了浓墨。 须臾,一封信写完,黎谨修亲手封好,交给了李德甫,“明儿你亲自走一趟,送茯苓霜之际,把这封信交给贵妃。” 隔日,李德甫果然出了宫,带着皇帝的亲笔信与茯苓霜,又带了两个小徒弟,往上和园而去。 入了园子,先拜见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赏了茶果,方又转去见贵妃娘娘。 穆桑榆正带着豆蔻,与白玉心在春泽斋那楼上看湖景吹夏风,听李德甫来了,便吩咐带了上来。 李德甫上楼,给两个主子请安之后,便道,“皇上打发奴才给娘娘送来一篓子辽宁进贡的茯苓霜,还有一封皇上的亲笔信,请娘娘过目。”说着,自怀里将信取出,双手奉上。 白玉心瞧出来,便向李德甫笑道,“这大毒日头底下,难为公公从京里一路骑马过来,想必晒坏了。楼下有才做的冰糯米酒,请公公吃一盏,最是解暑的。” 李德甫心里哪儿不明白,支走了自己好让贵妃娘娘安心自在的看信,忙赔笑道,“白贵人不愧是跟着贵妃娘娘的人,最能体恤咱们下人了。那奴才就到楼下等二位主子的吩咐。”说着,转身下楼。 白玉心便也拉了豆蔻,到外廊上看景色。 信极短,只有这些关切之言。 穆桑榆几乎瞬时就看完了,却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坐了许久。 直至楼下的李德甫重又上来,问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奴才赶着回宫跟皇上回话。敢问娘娘一声,可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么?” 穆桑榆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去开了奁盒,取了一只绿梅青瓷小罐出来,交给了李德甫。 白玉心领着豆蔻回来,看着穆桑榆浅笑榆然的样子,轻轻问了一句,“什么好事,姐姐这样高兴?” 穆桑榆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这日傍晚时候,蒋太皇太后吩咐园中的厨子弄了几个时新小菜,招了她们娘仨过去,好生说笑热闹了一番。 席上,蒋太皇太后便道,“哀家寻思着,夏日天长,园子里闲着也是无事。京郊这地界儿,也有好几处王侯公卿的别苑宅子,不若改日指着这一湖莲花,办个赏花会,招些命妇闺秀们来热闹一番,也是一桩雅事。” 穆桑榆晓得蒋太皇太后有了春秋,最爱热闹,又极喜与小姑娘们说说笑笑,连忙答应了下来。 隔日,她便带着白玉心写了请帖,看地方,指挥宫人收拾屋子,又定菜谱,送去给蒋太皇太后瞧。 这皇家宴席不比寻常民间,又要宴请各位豪门贵眷,规矩大自是不消说了,更别有一番讲究。 御史言官的话柄,又要维护皇室的颜面,为了这一日的赏花宴,穆桑榆着实费了许多心血。 白玉心出身不算高贵,从未操持过这样大阵仗的宴席,一时不免手忙脚乱。好在,她心思灵透,悟性又好,被穆桑榆指点着,进境快速,不上两日已能先一步想着办些事情了,如此也替穆桑榆省了些力气。 皇城那头,李德甫的不详预感不幸应验了。 自从那第一封信,李德甫捎回了穆桑榆的叮嘱与那一小罐子参茸丸之后,黎谨修兴致大发,每隔两日便要写封书信令李德甫捎去,有时勤快起来一日就要一封。 酷夏热毒,李德甫骑着马在没遮没挡的官道上跑来跑去,叫苦不迭,连声大叹就没他这么倒霉的御前大总管。 穆桑榆白日忙碌,时常无法及时看信,便常在夜间灯下阅读。 信中起先还只说些日常闲事,但渐渐的黎谨修便谈起了那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上辈子,上辈子她过世之后的事情。 在那一封封的信中,他述说着她走了之后,他的追思悼念和无边的悔恨,以及那无眠的漫漫长夜。 临终之际,他唯一的遗旨便是与她合葬于皇陵。 月下灯前,穆桑榆好似也在页页书信之中,看完了黎谨修的余生。 看到他写着夜里饮酒服药时,她会禁不住的轻轻斥责,“不爱惜身子。” 看到他垂垂老矣却满心欢喜着可以卸下一身重担去找她时,她也怅然若失。 信中他拐弯抹角极其别扭和不好意思的告诉她,他和云筱柔实则没有什么时,她抿唇一笑。 其实在看到他说择了一位宗室子弟为储君时,她便已然猜到了。 这些事情,她已经放下了。 早在那日太皇太后寝宫之中,他告诉她其实从未怀疑过她真的会打掉孩子,也从未疑心过穆家的忠心时,她就已然释怀了。 时至今日,她心中早已不恨黎谨修了。 从宫里出来,与其说是畏怯黎谨修,不如说她是在畏怯她自己。 她深怕着收敛不住自己的内心,再度变回上一世那个穆桑榆,害人害己,拖累家族。 再一则,身为一名书中人,她对于黎谨修那份灼烈的情意,究竟是发自于内心,还是那书灌输给她的呢? 夏夜,春泽斋楼下的池子里,偶有蛙声传来。 身边豆蔻已然熟睡,她穿着一袭茧绸袍子,散着长发,看到深夜。 落井下石的郑芳初 穆桑榆回至春泽斋,在二楼廊上静坐,凭栏远眺。 目之所及,碧波荡漾,荷叶田田,莲花清艳,正是绝好的夏日风光。 她心头,却因着太皇太后适才那一番话有些沉坠坠的,很不是滋味儿。 想及太皇太后这一生,也是坎坷颇多。原本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跟了先帝之后,随他四方征战,这一路的风尘凶险自不必多说。便是她身边那位藏秀姑姑,闻说也是腥风血雨里闯过来的人。好容易先帝定鼎天下,却又偏宠了丽贵妃多年。 这前朝的宫廷秘辛,如今人虽讳莫如深,但从陆昊之偶然的只言片语里,她还是能察觉到当年太皇太后的处境。为了那个男人付出了女人一生最好的年华,拼尽全力襄助他得了江山,好容易戴上了后冠又要面对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为他治理后宫,甚而还要看他和丽贵妃恩爱甜蜜。这其内滋味儿,穆桑榆自己只是想上一想,便觉窒息。 然而,打从她入宫以来,却从未见蒋太皇太后以此为苦,又或半分怨怼之意。当年先帝在世时,她作为皇后执掌六宫,人人皆称道她公正严明,绝无以权谋私之举。先帝卧床那段日子,蒋太皇太后周旋于诸位大臣与摄政王之间,费尽心力平衡各方势力,亦为日后陆昊之铲除摄政王打下了牢固的根基。甚而连自家父亲穆老侯爷,往常从来不肯随意议论妇人,亦曾在府中赞不绝口,称蒋太皇太后是位奇女子。 及至方才,蒋太皇太后一脸爽朗的跟她说,一起想法子从那些世家手里弄银子出来以供朝廷平定灾情,仿佛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太皇太后娘娘即便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心中依旧装着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她的前半生或许只是为了夫君,但后来的太皇太后娘娘却是为了家国天下在奔走四方。 穆桑榆甚而想着,太皇太后娘娘以往是否也是带着那一脸爽快明朗的笑容,斡旋于诸方势力之间? 娘娘头上的那顶独属于太皇太后的凤冠,似乎格外的耀眼。 太皇太后娘娘,终是在这方天地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么她呢? 她上辈子被情爱迷眼,再被那书左右,除疯狂迷恋陆昊之外,旁的一概不想。及至今生,虽则脑子已清醒了许多,心底里却依旧是一团糊涂。她总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在想同陆昊之的事情,但身为弋阳侯府的女儿、身为大周贵妃该承担的职责却从未真正的履行过。 她……还真是浑浑噩噩。 穆桑榆只觉手心一片湿凉,面上却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太皇太后娘娘交代她筹办赏花宴的第三层用意,她想她是懂了。 又过两日,赏花宴在即。 夜间,穆桑榆在灯前,与白玉心一道核对宾客名录与座次,以免错漏隔日闹出乱子。 待白玉心念及安国夫人及三女时,穆桑榆眉头微蹙,春葱也似的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 白玉心见状,便放下名录,轻声问道,“姐姐,有什么不对么?” 穆桑榆面色如水,眸光沉沉,半晌臻首轻摇,“没什么。” 这位安国公府的郑三姑娘,便是上辈子哥哥腿残了之后,落井下石的郑芳初了。 她既是安国公府的小姐,母亲也是正经的诰命夫人,随母赴宴也是情理之中。早在才重生那会儿,穆桑榆便在筹谋着如何退了这门亲事。然而兄长穆长远对此女颇有几分情意,硬劝强说只怕是行不通的,弄不好了兄妹两个还要反目。 再后来,她麻烦缠身,事情一件接一件的纷至沓来,再没多余的心力去想这件事,于是便拖延到了现下。 不曾想,今生竟然会在这等情形下,遇见这位郑三小姐。 穆桑榆心念微转,问道,“玉心,看一眼男客名单,安阳侯世子可在其内?” 白玉心听说,忙翻看了一遍,颔首道,“在的,世子的座位在随云殿外的东侧。”穆桑榆点头浅笑,忽向她道,“昨儿京里府上送来消息,哥哥在西南捷报频传,已将敌军驱赶至境外六十里处了。”白玉心怔了怔,旋即一笑,“世子爷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自然杀的那些番邦蛮兵落花流水。” 穆桑榆手托香腮,朱唇微勾,“……已是过了西峡岭啊。” 穆长远的腿,上辈子便是折在了西峡岭。如今既然大军已打过了西峡岭,而哥哥安然无恙,那这一劫想必是过去了。 哥哥双腿完好,又将凯旋而归,再不会重蹈上辈子消沉偏激的覆辙。 如此一来,京中再有什么变故,他也该好接受一些了。 前生,郑芳初能那般快速的与安阳侯世子纠缠在一起,那在哥哥腿坏之前她当真就是个干净的好人儿么? 明日这场赏花宴,看来热闹颇多。 当夜,两人好一场忙碌,好容易一切妥当,看看时辰竟已将近四更天气,便忙忙的收拾了睡下。 旁人不提,穆桑榆心中有事,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方才入睡。 合上眼眸似也没过多少时候,就听阿莫在帐子外头轻轻道,“娘娘,时辰到了,该起身了。” 穆桑榆睁眼一瞧,却见窗纸上微微透光,心头一惊,低声问道,“可迟了?” 阿莫回话,“不过卯时二刻,夏日天亮的早些。知道娘娘今日有正事,不敢耽搁。”说着,便撩起了帐幔,拿一旁的银勾子勾了,扶穆桑榆起身。 穆桑榆起床下地,梳洗之后便按品大妆,一面吩咐宫女把豆蔻也唤起来。 豆蔻孩子心性,今儿又起的格外早些,任凭宫女如何哄都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甚而连眼睛都不肯睁开。 穆桑榆无奈,只得过去,亲自把孩子抱了起来。豆蔻一闻到母亲身上的气味儿,登时睁开了眼眸,竟唧唧格格的笑了起来。 穆桑榆在她的小脸上捏了一把,笑嗔道,“今儿是大日子,你可老实些,把平日里骗你皇祖母糖的劲儿端出来,免得叫外头那些命妇闺秀们看了笑话。” 阿莫在旁掩口笑道,“娘娘哪里话,咱们公主什么身份,谁敢笑话呢?” 穆桑榆瞅了她一眼,淡淡叹息道,“这越是金枝玉叶,越是要顾忌着体面。” 一时里,匆匆梳洗妥当,宫女端了牛乳糖粳米粥过来,穆桑榆吃了一碗,令豆蔻也吃了一碗,便带了她往寿安书院而去。 赶至寿安书院,得知太皇太后娘娘已然起身,正梳头着装,穆桑榆心下稍安,与豆蔻在外堂上坐等。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功夫,蒋太皇太后身着正装华服,头戴凤冠,自内出来。 见着穆桑榆母女二人,蒋太皇太后微笑道,“好呀,你们娘两个早早到了。” 穆桑榆拉着豆蔻请安已毕,便随太皇太后落座。 略说了几句闲话,外头宫女来报,“安国夫人并郑三姑娘,前来与太皇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来了! 穆桑榆心头一跳,面色倒是如常,低头替豆蔻理了一下衣衫。 蒋太皇太后似有如无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传她们进来吧。” 宫女传话出去,不多时果然见一对母女相携而来。 安国夫人如今已是五旬开外的年岁,梳着一个灵蛇髻,头上正面戴一顶金累丝嵌红宝石双凤衔珠花冠,斜插了一枚点翠牡丹流苏,耳上戴着一对翡翠坠子,身上自是一袭正二品诰命夫人袍服,环佩叮当,衣饰华贵。 这安国夫人年轻时是个艳名四播的美人,如今虽上了年纪,但因着保养得宜,仍旧能瞧的出来年轻时的风采,发髻之间只偶见银丝,甚而蒋太皇太后头上的白发都要比她更多些。 穆桑榆没有瞧她,目光落在了挽着她臂膀的少女身上。 这女子二八年华,正是一朵鲜花初开的年岁,鲜嫩水灵,皮肤娇柔白腻,容貌尽得了她母亲的优势,生的娇美动人。 她今儿穿着一领桃红色满绣桃花滚边对襟衫,一条松花色百蝶穿花六幅裙,头上梳着芙蓉髻。无品阶之女自是不能佩戴流苏等物,便簪了些芍药样式的通草绒花,插了一支赤金嵌宝鹊头钗。这一身打扮,虽不及安国夫人那样雍容华美,却也是实足的世家派头。她紧紧偎依着安国夫人,娇弱不胜,仿佛一座美人灯,风吹一吹就要坏了。 此女,便是郑芳初了。 穆桑榆冷眼打量了她一番,视线便停在了她戴着的那支金钗上。金钗所嵌宝石,呈一抹幽深绿色,日头一照,竟泛出了一线金光,这居然是一枚猫睛石! 这所谓猫睛石乃是宝石的一种,天生地长,随日光明暗而泛出不同光泽,如同猫的眼睛,故此得名猫睛石,又叫猫儿眼。 此种宝石甚是罕见,因而名贵异常,穆桑榆还在侯府时,只听兄长说起世间有此物,却从未见过。及至后来进了宫,被陆昊之宠了这些年,各样珠翠红蓝宝石得了不少,这猫睛石却只得过一枚。 这安国公府竟有如斯手笔,能为自家姑娘置办的起这般华贵的头面,还叫她戴出来招摇! 穆桑榆忽觉有些头疼,往年她怎么没发觉这安国公府竟是这么一个家风。 当前局势不好,朝廷正当困难之际,各家纵便有钱也要收敛着些。 这安国公府的女眷倒好,竟炫耀到太皇太后娘娘跟前来了,是生恐人不知道她安国公府奢侈无比么? 不论她如何不满郑芳初,眼下这安国公府可还是她穆贵妃的姻亲呢,如此行事落在世人眼里,没得叫人以为这安国公府是仗着她穆贵妃才敢这般高调招摇。此外,穆桑榆又有几分奇怪,安国公府自打老国公爷过世,这些年实则已大不如前,颇有几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架势。安国公夫人还有意借着这门亲事重振家业,如何陡然之间就出手这般阔绰了? 这里面,似有蹊跷。 安国公夫人携着女儿,与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国公夫人倒是一副大家夫人的举止做派,倒是那郑芳初很有几分羞手羞脚,开口说出话来,声量细如蚊蝇。 这副模样,放好听的说一句,是温柔腼腆。不客气的说,便是上不得台面。穆桑榆只在心中摇头不已,这样的女子,莫说有上辈子那桩事,便是没有,她也不情愿要这么个嫂子。 穆长远是弋阳侯府的嫡长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执掌穆氏全族的。 他的正妻,必得是个端庄稳重、识大体懂大局的女子。 郑芳初如此做派,怎能做的了穆家的掌家大妇? 这门亲事,实则当初还是穆父与安国公爷早年间定下来的,那时彼此子女岁数尚小,看不出个好歹来。后来,穆桑榆入宫,更不知外头的事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与兄长随母去国公府做客时,与此女会过几面。 那时只觉她容色娇嫩,是个美人,性格温柔和顺,与兄长算是一对。谁知数年不见,她竟成了这幅样子。 安国公府,也不知是怎样教养的女儿! 穆桑榆垂眸,在心中静想了片刻,只听上方那对母女向太皇太后请安已毕,又转到了她这边。 “臣妇\/臣女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老夫人微带了些老哑的嗓音夹着少女软嫩的嗓子一道响起,便将穆桑榆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抬眸看向身前正道万福礼的母女二人,半日微微一笑,“夫人、姑娘有礼了,快起身吧。” 两人闻声,自又站直了身子。 问安已过,蒋太皇太后便吩咐赐座。 老夫人忙推辞,“太皇太后与贵妃娘娘跟前,臣妇及小女怎敢僭越?还是站着回话吧。”蒋太皇太后却浅浅一笑,“打从先帝时候算起,咱们也是老相识了,如今老姊妹再相见,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哀家让你们坐,就坐下吧。即便是穆贵妃,你们早晚也都是一家子人了。” 听了太皇太后这两句话,老夫人便谢了恩同女儿一道坐下。 穆桑榆听着太皇太后的话语,心头陡然一跳,有几分不大舒服。 蒋太皇太后问道,“连哀家也不记得了,老国公爷走了多久了?” 老夫人回道,“蒙太皇太后娘娘惦记,拙夫过身已有三年了。” 蒋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叹息了一声,“日子过得好快,一眨眼竟都三年了。哀家吩咐人去国公府送奠仪的事,好似还是昨天一般。这两年,你们娘两个身子骨可还好?小公爷算年纪也该娶亲了,可看好哪家的姑娘了?” 老夫人一一回了,唇含浅笑,满面春风。 安国公府早在数年前就已走了下坡路,后来老国公爷患病过世,愈发雪上加霜。两口子一辈子只得了一儿一女,长女郑芳初娇柔不通俗务,小公爷却又是个甩手的纨绔。如今阖家子人,已是坐吃山空了。 今儿她抖擞了全副精神,带了女儿来上河园,一则是太皇太后相邀赴宴,二来也是冲着穆贵妃这座大靠山。她便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晓得,安国公府气势未倒,将来还要同贵妃娘娘联姻呢! 当下,老夫人笑回道,“劳烦太皇太后娘娘记挂了,犬子顽劣,臣妇不敢胡乱耽搁人家好姑娘的终身。倒是臣妇这大女儿,岁数是当真到了。待她先出了阁,再说她弟弟的事儿。”说着,那眼光便轻飘飘的落在了穆桑榆身上。 还请贵妃指点迷津 才听老夫人前半截话,穆桑榆就已料到了她后半截想说什么,果不其然。 穆桑榆并不兜揽,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向郑芳初含笑问道,“前几年,听闻三姑娘身子不好了一场,如今可是大安了?” 郑芳初猛然见贵妃向己榆然一笑,一张小脸刷的飞红了,忙起身含糊回道,“多谢贵妃关切,臣女那段症候不到秋上也不犯,犯起来不过咳嗽两声,旁的也不觉怎样,请了许多大夫瞧过,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如今不过还吃些滋阴润肺的丸药。” 自家阿哥是个粗犷的性子,母亲走的早,父亲一没续弦二无纳妾,这些年连个宠爱的婢女都没有,自是不曾见过这些个心眼勾当,被郑芳初收服了去,那也不足为奇了。 穆桑榆将茶碗递到了瑞珠手中,故作关切道,“原是如此,本宫就说怎么这两年不见你进宫请安。你既有这么个症候,怎么不早使个人送消息进宫?本宫便是不能出去,本宫外祖父门下还有好些个弟子——也不是本宫夸口,宁家的医术比那些不入流的大夫还是高明许多。本宫知会一声,打发谁过去瞧瞧,一早除了根也好。” 一席话,直听的这母女二人心花怒放,只当贵妃是真心记挂这未过门的嫂子,自家脸上很有几分光彩。但听穆桑榆又道,“今儿你既然进了宫,也是机缘巧合,不必旁人了,待会儿本宫与你瞧瞧。本宫得外祖父真传,这手本事连太皇太后都赞许不已呢。” 说着,又向蒋太皇太后笑问,“太皇太后,臣妾说的是也不是?” 蒋太皇太后呵呵笑道,“促狭的丫头,你都已先张扬出去了,还问哀家做什么?难道,哀家还能当众卖你的赖不成?” 笑罢,便向老夫人道,“这可不是哀家王婆卖瓜,贵妃的医术极是高明。这后宫之中,除了夏侯御医,也就属她了。既然她都开了口,待会儿瞅个时机,让她给三姑娘瞧瞧也好。年纪轻轻,不要落了病根。” 郑芳初登时花容失色,安国公夫人更是勉强笑道,“这如何使得……贵妃身份贵重,怎能纡尊降贵与小女看病?这、这传扬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我安国公府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穆桑榆笑的温柔婉约,“老夫人这话就过于客气了,咱们将来也是有服之亲,何必讲究这些。再则,这事儿今儿知晓的不过本宫与太皇太后,谁又能张扬出去呢?” 贵妃话语轻柔,却句句皆是敲打,听在老夫人耳中,却颇有几分胆颤。 安国公夫人的算盘,穆家夫人早逝,穆老爷子也早早不管事了,何况又是个男人。 待郑芳初嫁过去,笼络住了穆长远,弋阳侯府的家私自然尽在掌握。穆家唯一让她心中有些顾忌的,便是这位身在宫中的贵妃了。 但比照着往日经验,穆贵妃性格浅薄,急躁易怒,且为人十分自负,与她父兄几乎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脾气。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身处高位,做了主子,那也是极易拿捏的。 只消把这位姑奶奶收服了,弋阳侯府就是她郑家母女的天下了。 然则,今日见面,这位贵妃……好似没那般容易对付了。 穆桑榆笑睨着她,放着郑芳初暂且不提,这位安国公夫人显然是人老心不老,今儿是来为她女儿打前站来着,有她这么个娘,郑芳初那寡廉鲜耻的性子、那一肚子的心眼儿都是哪儿来的,也就不言而明了。 想至此处,她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倘或母亲尚在人世,这几年与她们走动着,也能早早察觉端倪,早些处置。 母亲不在了,父亲一个孤身男子,自是不好同她们孤儿寡母的往来,就被她们钻空子到如今。 上一世,还酿成了那般大祸。 一家子,没有女人果然是不行的,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出面。 按下心中的念头,穆桑榆又向郑芳初微微一笑,神态之间甚是亲昵,“父亲原说几年前就要迎你过门的,不幸恰逢国丧,只得推后。此后,你身子不好,且又有孝在身,只得一拖再拖,竟就拖到了眼下。如今本宫兄长又在西南打仗,你少不得还需再忍耐些时候了。” 她越是想要退掉这门亲事,现下便越是要对郑芳初礼遇有加,免得将来东窗事发,人再栽给她穆府一个欺凌寡妇的罪名。 上辈子,正因安国公夫人那孀妇的身份,自己那般行事才落了人口舌。虽说郑芳初无礼在前,但人嘴两张皮,想要罗织罪名时,也就不顾那么多了。 郑芳初唯唯诺诺的答应着,本想了一肚子的话,在贵妃的注视下,却一个字儿也发不出来。 贵妃的一双眼睛,仿佛明镜,似是看透了她满腹心肠。 她藏在袖中的手禁不住轻轻握住,对这门亲事的抗拒之心又强了几分。 坐了这些时候,旁的夫人小姐也都到了,陆续进来与太皇太后请安。 穆桑榆今日主持宴席,自是免不得一番周旋。 今日前来赴宴的,皆是京中权贵,既有老派官僚的诰命夫人,亦有后起之秀的女眷。 一时里,寿安书院正堂上,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莺声燕语。 蒋太皇太后稳坐高堂,受着众人的朝拜,满面慈和笑意。 一众贵妇小姐们,一面同太皇太后、贵妃寒暄闲话,一面悄然打量着这位穆贵妃如何行事。 只是这半年的功夫,宫中变故频发,起先是今岁新选嫔妃竟无一个能得陛下青睐,进而梁成碧又被废去皇贵妃之位,贬做一个无号妃子,继而宫里又传出言论陛下有意立穆贵妃为后。 这些个世家,见惯了大风大浪,自是不会随意跟风起舞,消息尚未确实,皆按兵不动。 但这消息,依旧在各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后位空悬数年,如今上有意再立新后,这便意味着前朝后宫局势将有巨变。 旁人或许还可,但梁氏一派就有几分沉不住气了。 梁成碧经营后宫数年,好容易隐忍至今,到头来居然为他人做嫁衣裳,如何能甘心? 何况,梁氏如今也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急需推选后辈出来执掌门面,更不肯眼看凤冠落于旁人之手。 梁老夫人今日也带了两名女儿前来,在堂上相陪太皇太后说笑,倒是一副亲昵和谐的样子。 众人心照不宣,只说几句闲话。 穆桑榆受着众人请安,面上微笑寒暄,余光轻扫那一家子。 梁家三个女儿,唯有梁成碧是梁老夫人自己生养的,如今带来的这两个都是庶出。 穆桑榆冷眼瞧着,只见这两个女孩儿模样生的都极好,一个艳丽一个柔媚,竟都比那位在宫里当妃子娘娘的梁成碧多上几分姿色。 捧出这么两个女孩儿来,显然是要她们踩着梁成碧往上爬的。虽是为了家族,也不知梁老夫人身为梁成碧的亲娘,心中作何感想。 梁老夫人倒是神色自若,同太皇太后谈笑风生,全无异样。如此做派,也当真不愧为首辅夫人。 但听蒋太皇太后言道,“梁妃入宫这些年来,孝敬哀家,伺候陛下,执掌宫闱。这段辛劳,哀家与陛下都是记在心上的。前头只因她做了些错事,所以陛下才罚了她,老姐姐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太皇太后话说的客气,梁家女眷脸上都有了几分光彩。梁老夫人笑回道,“太皇太后这话当真是折煞老身了,陛下是明主,自然最是秉公决断的。梁妃娘娘既然做错了事,那挨罚也是情理之中。这消息传到府上,我们老爷整日长吁短叹,只说在家时没曾好生教养女儿,以至于她如今在宫中闯祸,惹得陛下与太皇太后烦心,可是愧疚的很呢。” 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又问那两个姑娘年岁。 梁老夫人面上笑意淡了几分,还是恭谨回道,“回太皇太后,这是老身的二姑娘,闺名艳华,今年十六了。这一个是老三,闺名春容,今年十五岁半。” 蒋太皇太后听着,连声笑道,“好名字,真年轻啊,当真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年岁。哀家记得,她们姐姐进太子府邸时,也才十六岁吧。” 说着,将两人招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方又向梁老夫人笑语道,“真是两个好丫头,哀家瞧着,倒是比她们姐姐可还俊俏些呢。” 穆桑榆在下头听着,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忙端了茶碗饮了一口,遮掩过去。 太皇太后这话,是明着给梁老夫人添堵呢。 两个庶出的姑娘都比梁成碧俊俏,她们若当真进了宫,梁成碧又该往哪儿摆? 果不其然,梁老夫人的面色现出了一抹僵硬,但瞬时又恢复如常,微笑道,“太皇太后谬赞了,老身这两个丫头不过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蒋太皇太后又问道,“可许配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哀家倒是可以帮衬着瞧瞧。” 梁老夫人微微迟疑,开口道,“如此,可就多谢太皇太后的好意了。待将来成了,老身必定携了重礼,到寿康宫与太皇太后磕头谢大媒!” 她此言一出,穆桑榆便与蒋太皇太后换了个眼色,心中各自明白,这梁家并非铁板一块。 送两个庶出的女儿入宫乃是梁本务的主意,但梁老夫人显然并不愿这两个庶女踩了自己亲闺女的头。 这番,倒是可以做点文章了。 穆桑榆瞧着,那二姑娘梁艳华倒是文静腼腆,听着太皇太后与嫡母议论自己的婚姻大事,害羞垂首,不敢再看众人一眼。倒是那个三姑娘梁春容,细长的柳眉一挑,似是颇为不服。 但听梁老夫人话锋一转,忽向己浅笑,“有日子不曾进宫与贵妃请安了,贵妃可不要恼了老身,实在因着府里杂务缠身。梁妃娘娘在宫中,一向多得贵妃的照拂,梁家上下都是感激着娘娘的。梁妃娘娘纵然有些什么不到之处,也请贵妃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梁家上下,私下都恨不得撕吃了她。 穆桑榆眯细了眼眸,浅浅一笑,“老夫人哪里话,本宫与梁妃娘娘都是陛下的嫔妃,服侍的好陛下才是本分,旁的不过细枝末节。梁妃纵有什么过犯,那也是违逆了陛下,又何来本宫放不放心上之说呢?” 梁老夫人和蔼微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贵妃,”立在她身侧的梁春容忽然出声,向前一步,朝着穆桑榆轻轻巧巧的福了福身子,“如今京城疫情四起,臣女在家中时,常听父亲为民间百姓担忧。梁妃娘娘有时自宫里传信出来,言说为国库空虚,她在宫中也是省吃俭用,缩减用度,只为替陛下分担些忧愁。贵妃如今却在上河园办这场赏花宴,是否……不合时宜?臣女愚钝,还请贵妃为臣女指点迷津。” 穆桑榆扫了梁老夫人并那二姑娘梁艳华一眼,只见梁老夫人神色如常,只是唇角微微勾起,似有得色。 倒是个机灵的姑娘,很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份资质比她那位嫡姐还要高上几分。 然则,她越是如此,梁老夫人越是不会放心让她入宫。 这般看,这梁春容有小慧而无大智,傻子一个。 梁春容话音落下,便有几道声音陆续响起,“就是啊,臣妇在府中时,也常听我们老爷说起,如今朝廷艰难的很,宫里是能俭省就俭省一二。这个节骨眼上,贵妃举办赏花会,不知是何用意?” “不错不错,妾身前两日还听府上下人说起,京郊已有穷苦人家满门病死的,听得妾身心里是又怕又觉着可怜。咱们这些妇道人家,虽做不了什么,就该安分些,还出来赏花会茶的,不是添乱么?” 有人附和,梁春容更是得意不已,竟有几分眉飞色舞,开口道,“还请贵妃指点迷津。” 各位夫人肯出手相助 穆桑榆先未出言,只是看向太皇太后。 只见蒋太皇太后眸光莹莹,笑而不语,她心中已然明白,太皇太皇太后是把整个场面都交给自己了。 她微微一笑,先不理会那梁春容,径直向梁老夫人言道,“梁老夫人,本宫竟不知,原来堂堂首辅内宅就是这般家风。梁家还真是宽仁慈和,才会宠的一个庶出的姑娘这般率性大胆。” 话才出口,一堂女眷之中就有人窃窃笑了起来。 既有与梁家交好的,那便有与之不和的。 再则,今日前来赴宴的,除了命妇,那些未出阁的都是正经的嫡出千金,偏生梁家带了两个庶出的女儿,还与她们平起平坐。这些大家闺秀们,一个个自恃身份,面上虽不会露出来,心中怎么也不会痛快了。 穆桑榆便是捏准了这一点,率先向梁老夫人发难,暗指梁家门风不正,没有规矩。 她和梁春容说不着,认真对付这个小丫头,才是跌了自己的身份。 果不其然,堂上一众女子听了她这话,都觉着痛快舒坦,心里面对这位贵妃也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梁老夫人有些尴尬,勉强一笑,“让贵妃看笑话了,但老身府上是如此的。这两个女孩儿虽不是老身所生,一向聪慧孝顺,我们老爷也是极疼爱的。” 目下,她还用得着梁春容,自是要为这个庶女撑腰。 穆桑榆莞尔,起身走到堂上,向众人道,“今日,本宫奉太皇太皇太后懿旨举办这赏花会,一则为安抚人心。虽则如今朝廷正逢多事之秋,但当今圣上乃有为明君,真龙坐堂,得上天护佑,必能率领我大周子民安度此关。” 一话未了,就听有人压低了声儿道,“这等吉祥话,糊弄无知愚民也就罢了。这贵妃怕不就是靠这等花言巧语,讨好陛下的吧?” 穆桑榆浅笑,只作没有听见,又道,“今晨本宫起身,出门眺望天际,竟见红日已升,而西方天际却挂着一轮明月……” 她尚未说完,便有几人低声呼道,“日月同辉!” 穆桑榆颔首微笑,“不错,正是日月同辉。本宫便想,此等天象现世,必是意味国有祥瑞,天佑大周。只要各家忠于陛下,听凭陛下的调度,自能安然度过此劫。” 一席话毕,堂上一阵寂静。虚无缥缈的吉祥话的确不能服众,但如有天象为证,那就另当别论了。世人极信这些祥瑞吉兆,无论是前朝还是大周,无一例外。尤其这后宅的妇人,更是笃信。 穆贵妃说出日月同辉之时,便有几人想起来,早晨是见过旭日已升,明月未沉之景,当时还未多想,今听她提起,才醒悟过来这是日月同辉的吉兆。 今日来客之中,既有梁府阵营之中的,自然就有与弋阳侯府交好的、忠于陛下的,只是来前她们也满心疑惑,方才只静观其变并未出言,听了穆贵妃这一番话,心中疑窦解开,便也纷纷开口,“贵妃说的是,今儿一早妾身起来梳头,是瞧见天上挂着月亮呢,那色儿极浅淡,就没心里去。如今看来,正是咱们大周的吉兆。”“可不是么,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咱们还怕什么?” 一群妇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堂上的情形转瞬就颠倒了过来。 梁老夫人眼见穆桑榆如此轻易就解了困局,暗暗切齿,只拿眼睛看着梁春容。 梁春容会意,又道,“贵妃办这场赏花宴的意思,咱们是明白了。只是,空口说这些话能济得了什么事?” 饶是重生回来,这耐性高了许多,被一个庶出的丫头片子当众接二连三的质问,穆桑榆心头多少也有了些恼意。 她冷睨了梁春容一眼,淡淡说道,“你是何人?是有品的诰命,还是后宫的嫔妃?这是什么场合,太皇太后与本宫未及问话,有你说话的余地?” 这两句话,丝毫不留情面。梁春容纵便再如何大胆,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皮尚且还薄,被这般当众羞辱了一番,顿时脸颊飞红,期期艾艾道,“臣女、臣女只是……” 穆桑榆再不瞧她,只向众人笑道,“这赏花宴的第二层意思,本宫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便是想请诸位夫人出手,为解朝廷之困,尽一己之力。”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懂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如何出力。 但听穆桑榆笑道,“虽则咱们皆是妇人之身,但各位也是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本宫以为,这为江山社稷出力,非他们男子专属,我等女子也可有所为。”说着,她转身走到太皇太后身前,向太皇太后行了个大礼,“太皇太皇太后,臣妾愿将三年来的私蓄尽数捐出,长春宫出资一千两纹银,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蒋太皇太后唇边笑意深深,朗声道,“好,不愧是我大周贵妃!贵妃此举大善,哀家也捐银两千,为朝廷救灾所用。” 眼见此举,在场众人才觉自己是落了太皇太后与贵妃联手捏成的套里了。 这太皇太后、贵妃都捐了,其余人还能缩脖子么?不怕被笑死、唾沫淹死? 且她们当众说出捐银多少,底下的人还能少捐么?即便只是为了不削了自家门面,那也不能少捐啊。 这老太太以往就爱打秋风,如今上了岁数,又伙同穆贵妃一道出来抢! 当真是,宴无好宴,席无好席。在场的,有那真忧国忧民的,亦有不情不愿的,更有心底里大骂太皇太后贵妃阴险的,心思各异,却都纷纷出声,告知自家也捐资多少。 穆桑榆笑着,吩咐宫女瑞珠一一记录在册,还说,“这哪家是哪一笔,切不要乱了,到时也好对账。” 堂上正热闹着,外头的守门的宫人忽然高声传报,“陛下驾到——!” 穆桑榆吃了一惊,黎谨修竟然来了?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出门拜迎,堂上一众妇女也随在其后。 不过片刻功夫,只见一双明黄色云纹靴自远及近。 继而,一只手掌递到了她面前,就如千百次他做过的那样。穆桑榆有一丝恍惚,还是扶着那手站了起来。 黎谨修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走到太皇太后跟前,向太皇太后问安,“儿子见过皇祖母。” 蒋太皇太后并无丝毫意外之色,颔首浅笑,“陛下来了。” 黎谨修莞尔,“是,儿子有一桩大喜事要告诉皇祖母。” 言罢,他令众人平身,意气风发的高声道,“西南大捷!”穆桑榆只觉头目一阵晕眩,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人在说什么。 仗打完了,没有如上辈子那般噩耗传来,哥哥他……安然无恙!! “爱妃,你怎么了?” 黎谨修的言语,将她从神思飘忽之中拉了回来。 她抬头,正撞上黎谨修那乌黑的眸子,不由浅浅一笑,“臣妾失态了,让陛下见笑。” 已然想起了上辈子的事,黎谨修自是知晓这消息于她而言是何等惊喜。 正式的战报还需一段日子才能到达京城,这是穆长远私下所写一封密折,托信使加急送至京城的。 信中旁的机密事件可以不提,但这件大喜事他却一定要亲口告诉穆桑榆。 黎谨修莞尔一笑,吩咐宫女在太皇太后座下放了一条春凳,拉着穆桑榆的手与她并肩而坐。 陛下这一举动,落在场上众人眼中,众人神色各异。 穆贵妃为陛下钟情,独享偏宠,果然名不虚传。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堂堂天子竟毫无顾忌与她挽手同坐,对其痴迷可见一斑。 有几位夫人,原本见陛下不期而至心中惊喜不已,暗自盘算着将自家女儿引见给陛下,但亲眼见了这一幕,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贵妃珠玉在前,送女儿入宫是去活埋啊!黎谨修神采飞扬道,“穆将军此次征讨,大破番邦匪兵,将其首脑于阵前斩杀,首级悬挂于大周城墙之上。那番邦小王子,如今年仅五岁,难成气候。为求自保,他们阖族已南下迁徙至五百里开外。皇祖母,榆儿,我大周要太平上几十年了!” 蒋太皇太后微笑颔首,“自从先帝时起,西南番邦就是我大周朝廷的后背之患。先帝在世时,就曾想过向西征讨,只可惜连年事多,朝廷无力远征。如今能将其驱逐出数百里外,且数十年内无力来犯,保得我大周安泰,实属大功一件了。” 黎谨修又向穆桑榆笑道,“你兄长,实在是个难得的将才!他当真不负朕之所望,朕果然没有所托非人!这次穆长远居功甚伟,朕可要好生想想,怎么嘉奖他。” 穆桑榆心头自是狂喜不已,只要哥哥平安康健的归来,余下的事都无关紧要了。 听了陛下的盛赞之言,她还记着身份忌讳,忙含笑回道,“陛下厚爱,此次臣妾兄长能立此大功,一则是陛下调度有方,二来是前线将士忠心卫土,奋勇杀敌,三则也是有各位大臣在京中运筹保障之力,非兄长一己之力。” 黎谨修微微点头,凝视着穆桑榆那巧笑倩兮的面庞,半晌忽的又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咳嗽了一声,“你们适才在说什么?朕来前,好似十分热闹。” 穆桑榆先看向蒋太皇太后,只见她点了点头,方才把先前之事讲了一遍,又笑道,“陛下,这也算得上巾帼不让须眉了吧?” 黎谨修:“诸位夫人虽是女子之身,但能为江山社稷着想,朝廷危困之际,肯于伸出援手,不知强过这世上多少须眉汉子。改日,朕在朝堂上,必要与那般朝臣赞许诸位夫人的功德!” 一群后宅女眷的捐赠,对于朝廷而言实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们既然都肯应声捐赠了,各家的家主们身为男子汉,再没有后退的道理。没得女人都出面了,男人还缩在后面。 再则,今日赏花宴上,各家的夫人小姐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珠翠满头,还与太皇太后贵妃献了不少贵重礼品,各家财力如何一览无余。 如此一来,那些个官员臣子,便越发没有借口哭穷了。 黎谨修看在眼中,心中只觉甚是好笑。 那大理寺卿前日还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朝服上朝,安远伯四处跟同僚说家中如何艰难,夫人的头面都当了个干净,几乎就要上街要饭了。 然则今日一瞧,两位的夫人都穿金戴银的在这儿,仅是她们一身的首饰,便价值数百银。 穆桑榆听出他话中玄机,向黎谨修进言道,“陛下,臣妾倒有个主意,不知陛下愿听么?” 黎谨修侧首看她,薄唇浅勾,“贵妃的主意,自来都是极好的,孤自然愿意听。” 底下众人听着,心里直冒酸水,这叫什么话? 穆桑榆温婉微笑,“臣妾观诸位夫人,端庄守礼,贤良淑德不在古代贤女之下。值此社稷有难之际,各位夫人肯出手相助,臣妾以为朝廷当授予旌表,以表彰夫人们的壮举。” 黎谨修自是知晓她此言深意,微微一笑,“贵妃这主意果然极妙,明日孤就知会礼部,照此办理!” 蒋太皇太后看在眼中,微笑不语,这丫头果然开始上道了。 一堂子的妇人,有那悟性差、愚笨些的,这会子还在高兴,只当自己花银子买了一块牌坊,倒也值了。 有几个思虑深远的,脸色都变了。 这个穆贵妃,论起手腕比那老太皇太后当年还要狠上几分! 安国公夫人在底下坐着,脸色有些难看,适才她也出了五百两银子。 如今安国公府家道中落,一家子人坐吃山空,早已没多少闲钱,来赴个赏花宴还被凭空打了个秋风,这滋味儿实在有些不大好受。 片刻,她忽然向穆贵妃开口笑道,“贵妃,世子爷打了大胜仗,为朝廷立下大功,老身给您道贺了。” 再也逃脱不得 穆桑榆看向她,淡淡一笑,“老夫人客气了。” 果不其然,但听安国公夫人朗声笑道,“想必,世子爷不日就要返京。两家的婚事也拖了这些年,小女早已成年,世子爷又建功立业,正是水到渠成。今儿,老身便卖个老脸,倚老卖老一回,斗胆求太皇太后、陛下赏个恩典,看在过世的老国公爷面上,赐个良辰吉日,与他二人成婚!” 她可不能让这么个乘龙快婿就此飞了,错过了穆长远,郑芳初别想再找更好的人家了! 看着老夫人慈和含笑的眉眼,黎谨修浓眉微拧,心中却猛然想起些什么来。 征双腿残疾,起初他精神头尚且还好,肯于医治,也在努力恢复行走。 只是后来听闻他家出了一桩事,穆家退掉了与安国公府的婚约,嫣儿还大发了一通脾气,派人上门把定亲时的表礼信物统统丢在了国公府门前,堵着门足足骂了几天。 这件事,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道穆贵妃狂妄跋扈,弋阳侯府仗势欺人。穆长远得封护国公后便看不起郑家门第,因而悔婚,欺负安国公府皆是孤儿寡母无人出头。 但自那之后,穆长远便一蹶不振,性情越发偏激厌世,再不肯治伤。及至最后,又听信谣言,酿出了那般惨剧。 如今看来,他们这场婚变,当是另有隐情。 无论是穆长远还是穆桑榆,都不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性子。 郑家,到底做过什么? 黎谨修按下满腹心思,并不答话,先看了穆桑榆一眼,却见穆桑榆眸光莹莹,也正望着自己,澄澈的眼眸之中尽是信赖之意。 他捏了捏贵妃的手,向老夫人莞尔微笑,“这倒是一件大喜事,穆世子已当成家之年。只是大军如今尚未回朝,他返京之后,朕还有许多军政要务与他相商。他这征讨大将军的担子,轻易还卸不下来。只怕,还得请令千金再耐着寂寞,等上些日子了。朕思忖着,待他诸事完毕,一身轻松时,再替他风风光光的办婚事。” 她禁不住道,“陛下,老身只想……” “老夫人,”穆桑榆浅浅一笑,开口打断,“陛下金口玉言,您就别再强求了。这原本不过是穆家与郑家的私事,烦扰陛下已是不当。何况,陛下已有言在先,待家兄回来公务办完,再行完婚。此乃正理,有何不妥么?本宫知道,郑家姑娘等了这些年,是有些难熬。但所谓好事多磨,还是再忍耐些时候吧。” 斥退了安国公夫人,穆桑榆心头微微的有些甜意。 她是有多久,没有好好的看过他了? 黎谨修微有所感,回头看去,穆桑榆却已收回了视线,又同几个女眷寒暄起来。 他微微一笑,捏着她的手总不肯放。 这赏花宴实则也无甚新意,都是后宫、后宅们女眷惯常的聚会,便是皇室也不能免俗。 无过先茶后酒,观花看戏。 在寿安书院折腾了好一通功夫,眨眼就是晌午时候了,侍膳官前来奏报,宴席齐备。 穆桑榆便含笑起身,请太皇太后、陛下及众人挪步过去。 蒋太皇太后便笑呵呵动身,率众赴宴。 众人入席落座,宫人便鱼贯上菜。梁老夫人冷眼看着,只见今日这场席面,菜色虽丰盛精致,但仔细瞧来,所用食材无过是时新菜蔬、鱼藕莲子等物,八成就是这上河园所采,甚而鸡鸭肉食,也都是左近围场得来。 如此心思……成碧,的确颇有不及。 往年,她敷皇家宴席时,皆是身为贤妃的梁成碧亲自操持的,虽也不曾出错,但也只是拿了大把的银子往上堆就是了。 倘或,今日遭遇此等处境的是梁成碧,她能妥善处置么? 只怕是不能。 梁老夫人吃了一口冰糖莲子,便听身侧两个夫人窃窃议论着,“这宴席,比照往常的倒还有些意思,也不见铺张浪费。听闻上河园没有宫廷戏乐班子,贵妃娘娘从外头请了戏乐班子进来,待会儿要上来献艺。” “往年总听人议论,贵妃娘娘狂躁无德,今儿一瞧才知都是些流言罢了。能有这般心胸手段,封后也是早晚之事了。太皇太后这意思,不就是把宫务都交给她了么?这后宫呀,是要变天了。”梁老夫人握着包银象牙筷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才半日的功夫罢了,这风向可就改了么? 梁艳华为她舀了一碗鲤鱼羹,柔声细语道,“母亲尝尝,这鲤鱼羹倒是鲜美,女儿尝着比府上厨子烧出来的倒是更好些。” 梁老夫人横了她一眼,眉眼冷厉,压低了声儿斥责道,“你便只知道吃,当真是长了一副猪的心肠!真真儿是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色,上不了台盘的!既然觉着宫里的吃食比府上的好,那便想想主意,怎么爬进宫来,有的是你享受的日子!今儿我带你来是做什么的?就是叫你赏花吃酒么?!” 几句话,骂的梁艳华委屈羞耻,低头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梁春容见姐姐被嫡母责骂,忙出声解围,“母亲快不要责怪姐姐了,仔细太皇太后、陛下听到了。” 梁老夫人听她言语,忙向上看了一眼,只见太皇太后与穆贵妃都被命妇们围着,陛下跟前也不时有各家子弟前去敬酒,压根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她心下稍安,瞥了梁艳华一眼,见她涕泪横流,脸上的脂粉也冲花了,更觉不耐烦,缓了口吻,“快别哭了,真不怕人看笑话的。你是想引来太皇太后、陛下,责备我梁家苛待庶女么?!这么多夫人瞧着,看了你今日的丑态,往后还怎么替你说人家?” 旁的倒也罢了,这落后一句却实实在在打醒了梁艳华。 梁艳华连忙拿帕子擦了眼泪,怯怯道,“母亲教训的是,女儿改过。” 梁老夫人看着她这幅娇弱模样,不觉又想起她生母,更觉心烦,抿紧了唇,没有言语。 梁春容陪笑道,“我们姐妹平日里也出不了门子,今日幸能随母亲赴皇家宴席,也算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母亲放心,待我入了宫,一定竭尽所能襄助大姐。” 梁老夫人瞅着她,半日说道,“你?你有这能耐么?” 梁春容微笑道,“母亲且瞧我的吧。” 穆桑榆坐在席上,一面与前来敬酒的夫人小姐周旋,一面似有若无的看着下面的情形。 旁人也都还可,梁老夫人的席面、安国公夫人的席面,尽被她收入眼中。 “娘娘,安国公夫人同郑家三姑娘离席往永春苑去了。奴婢瞧着,安阳侯世子过了半刻也离席了。” 穆桑榆饮着宫中自酿的三花酒,耳里听着宫女来报,淡淡一笑,轻声吩咐,“找两个灵巧可靠的小太监跟着,梁夫人那边也留神着。” 打发了宫女,她夹了一块冷切蹄花入口,细细嚼了,软糯腻香,甚是满意。 今儿的菜色,可是她同白玉心一道仔细商议着,磕着银子数儿定下来的,并严令御膳房,可以不用山珍海味、贵价食材,却务必精心烹饪,绝不准搪塞敷衍。 可惜白玉心昨儿夜里着了风寒,今儿一早就头重脚轻,再下不来床,这会儿还在屋里歇息。 记挂着这个姐妹,穆桑榆交代阿莫,取了一方攒心食盒到膳房选了几样菜肴装了,与白玉心送去,又特特叮嘱,哪里不舒服定要及时说出来,不要有什么顾忌。 黎谨修坐于主席,全然无心宴饮,目光不住的在穆桑榆身上流连忘返。她平素便极好饮酒,今儿宴席上用的又是三花酒,极合女子的口味,难免就多吃了几杯。 只见那张俏脸如抹了胭脂一般的红晕满鳃,那绯红甚而直漫到了那白腻的胸前,眉饧眼涩,眸光如醉,好一副媚人春色。 两人已有日子不见了,就是往日在宫里时,嫣儿也好久不让他碰了。 她送了他亲手做的香囊,已不生气了,那总该……可以了吧? 心中如此想着,黎谨修只觉躁动难耐,恨不得立刻把这满堂宾客尽数轰走,拉着穆桑榆进寝殿。 今日是太皇太后设宴,前来赴宴的男客皆是各家尚未入朝领职的子弟,平日里难得一睹天颜,今日忽逢陛下亲临,一个个大喜过望,兴奋不已,轮流上来向陛下敬酒。 安国公夫人携着女儿,缓缓走在咏春苑的青石子小道上。 “你今儿也瞧见了,穆世子立下这等大功,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旁的不敢说,一个国公的爵位总该是有的。这穆家少夫人的位子,你可一定要稳稳的坐上去。” 郑芳初挽着母亲的胳膊,细声细气道,“母亲,女儿心里觉着……贵妃娘娘好似并不喜欢女儿。女儿、女儿怕的很。” 安国公夫人轻轻哼了一声,“她不喜欢你又怎样?只要穆长远喜欢你、愿娶你为妻就足够了。她就算是贵妃娘娘,那也是身在宫闱,鞭长莫及。难道还有出了个阁的妹子,回头管娘家哥哥娶老婆的事么?真是荒唐!” 郑芳初听着母亲的话,又不言语了。 安国公夫人瞧着她那个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娘知道,当初你爹给你定下的这门亲事,你心里其实不大喜欢。但如今咱们家这个情形,也由不得你任性了。能把穆长远捏在手心里,你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弟弟的前程就都有了。乖女儿,以往你听着娘的话,不是一直都做的很好么?” 郑芳初偎依在母亲身侧,有如一只娇弱的雏鸟,花瓣一般的小脸上,满是怯懦。 “可是母亲,每次女儿见着穆家大哥就……心里就怕的很……” 其实,郑芳初一点儿也不喜欢穆长远。 打从小时候第一次见着他时起,她就不喜欢他。 穆长远长得人高马大,足足高出她一大截子,一双手大如簸箕,十根指头仿若钢铁。 郑芳初总觉着,他能轻易捏碎她的小脸蛋。 父亲倒是很喜欢他,总说他是块璞玉,稍加打磨,日后必成大器。 甚而不顾当年他家是国公府第,而穆家还只是个侯府,上赶着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 随着年岁渐长,郑芳初逐渐知晓了人事,懂得临风对月,伤春悲秋,然而穆长远却是个满脑子只有兵书的无趣男人。 每每她跟他说些诗词歌赋,也都是对牛弹琴。 及至父亲过世,国公府便算塌了天。 郑芳初更是个娇小姐,什么也不会。弟弟年岁尚小,又指望不上。娘俩成了没脚蟹,只会在后宅抱头痛哭。 幸得穆长远过府,替他们主持了大局,安国公府才勉强维持了体面。自那之后,他便时常过来照管些家务事。 母亲十分高兴,只说往后有女婿做靠山,要她使尽浑身解数,把穆长远牢牢抓住,定要嫁入侯府当上侯夫人。 郑芳初是个听话的女儿,她照着母亲说的做了,穆长远果然一日比一日更喜欢她了。 然而,郑芳初的心底里却是极不情愿的,她畏惧着穆长远那刚劲有力的臂膀,魁梧的身躯,总觉着自己是落入了这个男人的掌心,再也逃脱不得了。 老夫人不以为然道,“他是你未来的夫婿,你怕他做什么?穆长远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咱们家已然落魄,他也不嫌弃,照顾了咱们娘仨这些年。若没有穆世子,咱们安国公府如今还不知是怎样个光景。” 郑芳初喃喃道,“可是,他杀过人……” 老夫人鼻子里笑了一声,“杀人有什么?你老子还杀过人呢。没有杀过人,也没后来的大富大贵了。” 郑芳初无可奈何,只得吐露实情,“母亲,穆大哥固然很好,但如此一来……卓哥哥那边又该怎生是好?这两年,卓哥哥也接济了咱们不少。” 她都甘之如饴 郑芳初缄口不言,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句,“我知道了,母亲。” 老夫人替她掠了一把鬓发,温然道,“好女儿,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咱们女人就是这种命,那些风花雪月当不了饭吃,抵不了衣穿。你这样好的容貌,一定不要浪费了才是。” 道边一处太湖石假山子后头,梁春容咋舌不已,朝姐姐说道,“这安国公府的夫人与姑娘当真是大胆至极,已定过亲了,竟还敢背着夫家与人勾搭。穆长远可是贵妃娘娘的亲哥哥,她们也敢朝人脑袋上戴绿头巾!” 梁艳华却甚是胆怯,四下张望了一番,上前扯着妹妹的衣袖,“妹妹,这里是皇家园林,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乱走,只怕给人拿住了要惹祸的。我心里怕的很,咱们还是快些回席上去吧。” 梁春容却道,“有什么可怕的?这里是皇家园林,咱府上大姐正在宫里当皇妃,咱们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今儿也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前来赴宴的,就逛逛又怎的了?再说了,咱们就这么回去,又要被夫人责骂。” 梁艳华嗫嚅道,“但……我怕……” 梁春容笑了一下,“姐姐放心,我都打点妥当了。御前的宫人递了消息,皇上有些醉了,正沿着上芙渠散步醒酒,身边没跟几个人。咱们就在青莲榭那个水塘子那儿候着,待皇上到了,只消如此这般,事情就妥了!” 梁艳华心中不安,说道,“妹妹,此举过于冒险。你怎知这一跳,就能博了皇上的欢心,而不是触怒于他?” 郑芳初就在一株大槐树下站了,正闲极无聊时,忽被一只大手拽到了树后。 她吓得几乎就尖叫起来,那人却捂了她的嘴,“芳儿,噤声,是我。” 郑芳初定睛一瞧,竟是她心里朝思暮想的安阳侯世子卓世权! 她红了脸,哑着喉咙低低唤了一声,“世权哥哥……”话未说完,便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那卓世权生的白净清秀,身材颀长,倒也称得上一句玉树临风,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芳初妹妹哭的梨花带雨模样,立时乱了手脚,一面拿出手帕子替她抹泪,一面轻声问道,“芳儿妹妹别哭,有什么为难之事,都告诉我。” 郑芳初抽抽噎噎道,“穆世子就要回京了,母亲要跟弋阳侯府商议婚事。我……我舍不得世权哥哥……但我也没有办法……” 卓世权登时将她紧搂入怀,怒道,“那穆长远一个粗鲁武人,怎好配得上你?你我才是天生一对!弋阳侯府就算是有穆贵妃撑腰,也不能如此横行霸道!明儿,我、我便亲自到弋阳侯府,请他们退亲!” 郑芳初满脸慌乱,臻首猛摇,“世权哥哥,不可以去。他们、他们一定会为难你的。” 卓世权满眼迷恋的看着眼前娇弱的芳容,俯首竟想吻了下去。 “来人,有贼偷盗宫中财物啊!” 只听一道尖利的女子呼声,不知从那里冲出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登时就将这一对男女摁在地下。 卓世权与郑芳初被按在地下,男的尚且挣扎不已,口中大叫,“瞎了眼的狗东西,阉货,我是安阳侯世子,今儿奉了太皇太后懿旨来赴赏花宴的!如何将我当贼拿了!” 郑芳初胆子小,早已吓的昏死过去。一名身材高大的太监走上前来,看了两人一眼,笑了笑,“安阳侯世子,安国公府的三小姐,真是好胆色,私会到皇家园林来了。请二位起来,跟咱家走一趟吧。” 几名太监上前,强行将两人拖了起来。 郑芳初昏迷不醒,只由几名太监搀着。 卓世权斥道,“去哪里?!你们又是哪宫的宫人?!” 那高大太监也不理他,只丢下一句,“去了世子自然明白,不是主子相邀,咱家也不会跑这一趟差了。” 穿过几道月洞门、几道垂花门,又转了四五条回廊,方才进了一处小巧院落。 那领头的太监当先一步,上了台阶,掀了竹帘子进去。 少顷,又出来,向众人道,“娘娘吩咐了,请郑三姑娘先进去,世子爷到间壁奉茶歇息。” 卓世权心中不安,又不放心郑芳初,不禁开口道,“不成,我也要跟芳初一起进去。” 那太监腆着肚子,负手道,“世子爷,您可别为难奴才。这是贵妃娘娘的吩咐,谁敢违背?再说,娘娘只是请姑娘进去问话,不会为难了她的。” 两名太监搀扶着郑芳初进得房中,转到明间,向着窗下炕上坐着的贵妃娘娘行礼,“娘娘,人带到了。” 穆桑榆微微颔首,说道,“放在那边的椅子上,就退下吧。” 两人遂依言,将郑芳初安置在对过一张枣木圈椅上,躬身退了出去。 穆桑榆看了一旁的阿莫一眼,阿莫会意,上前一碗冰水泼在郑芳初脸上。 郑芳初这方悠悠醒转,她睁开眼眸,定睛望去,只见西窗下坐着一位靓妆华服的丽人,容颜艳丽,气度高华,起先一脸迷茫,但转而醒悟过来,不觉牙关打颤,“贵、贵妃娘娘……” 话出口,她身子一软,几乎要自椅上滑脱下去。 穆桑榆瞧着她,一点儿使人搀扶的意思都没有,满面清冷,半日才道,“既是喜欢地下凉快,那你便在地下趴着也好。” 郑芳初在地下蜷缩着身子,只觉那青石地砖冰冷坚硬,滋味儿委实不大好受,只得攀扶着椅子重新坐了回去。 穆桑榆淡淡言道,“本宫传你过来,你可知为何?” 郑芳初低着头,整个身子瑟缩成一团,抖了半日,才小声道,“臣女不知……” 穆桑榆笑了一声,“不知?你再好好想想,当真是不知么?” 说着,她眸光微冷,朱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未婚而与人淫奔,依本朝律例,交官媒发卖,不得为人正妻。郑芳初,你也是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连礼数二字都不懂么?” 郑芳初魂不附体,她只是个内宅女儿,又从来胆小,几时见过这等场面,何况又是自己无礼被人抓住,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登时就在地下跪了,哭哭啼啼道,“贵妃娘娘,臣女、臣女是被逼的……臣女本同穆世子定下婚约,又怎会与旁的男子私定终身?只是这位安阳侯世子,打从两年前在雅集上见过臣女一面,便对臣女纠缠不休。臣女早已跟他明说了臣女已有婚约,但奈何这卓世子不依不饶。今日,臣女伴着母亲在园中散步,母亲走开净手,他便将臣女掳到道边。若非娘娘手下太监及时赶到,臣女还不知会被他如何……” 穆桑榆一字不发,只含笑静听,任凭她说完。 穆桑榆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贞淑的女子,一切都是那安阳侯世子的过错?” 郑芳初忙不迭连连点头,心中默念着,世权哥哥,对不住了。 被贵妃娘娘抓了个当场,你我也只好是有缘无分。 你是个男子,这些事于你而言不算什么,不过白落个风流名声。 我不成,我不能白白葬送在这一场里。 安国公府还等着我去重振家业,我……我还是要嫁给的穆世子的。 穆桑榆又问,“你还想嫁给本宫的哥哥?” 郑芳初微微迟疑,还是轻轻点头。穆桑榆微微一笑,“郑姑娘,你不要怕,心里想什么,自管说出来。你若当真看不上本宫兄长,本宫为你做主,退了这门婚事。弋阳侯府那边,不必你费心,本宫自会操持。” 郑芳初却像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贵妃娘娘,臣女早年间蒙父亲许配给穆世子,婚姻大事怎能随意更改?臣女……愿意嫁给穆世子。” 穆桑榆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当真是可惜。你若敢作敢当,本宫也还敬佩你是个率性之人。如今看来,不过是个水性妇人。”说着,将手一拍。 门上守着的宫人遂打起了竹帘子,一道颀长身影立在门上。 郑芳初回首看去,登时粉面惨白,双唇颤抖,“世权……不,卓世子。” 卓世权两眼通红,瞪视着她,半日道,“当年在雅集上,不是你赞许我一首《春樱赋》雅丽脱俗,愿与我深交么?如何今日竟说,是我来纠缠于你?你有婚约在身,我也知晓。可你说你不喜欢穆世子那样粗鲁的武人,倾心于我这般的温雅才子。芳初,我是认真发了心愿的,待穆世子回京,就上门与他说明白退婚,所有罪过都由我一人承担,我要迎娶你过门。你……” “谁、谁会倾心于你……贵妃娘娘,您万万不要听信他的一派胡言。他这是眼看事情败露,要拖臣女下水。” 卓世权神情微冷,大步入内,向穆桑榆躬身作揖,“贵妃娘娘,此事实乃臣无礼。臣不守礼法,枉顾信义,甘愿受朝廷律例惩治。改日,待穆世子返京,臣必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穆桑榆向他嫣然一笑,“世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除本宫外,并无第三人知晓。至于那些太监,都是本宫心腹,世子放心。” 他心中既愧又敬,又拱手道,“贵妃娘娘大人大量,臣无地自容!往后,弋阳侯府如有所需,臣一己之身,任凭驱使!”言罢,他告退离去。 但临出门之际,他却又回首,望着郑芳初,淡淡道,“你既说你我无干,你头上那枚猫睛石钗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猫睛石发钗,自是卓世权私下赠送的定情信物。 卓世权并未指望什么,见郑芳初似是无动于衷,扭身大步离去。 待他去后,郑芳初在穆桑榆凝视之下,连头也不敢抬,缩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静默了半晌,直至郑芳初几乎承受不了时,穆桑榆终于开口,“说吧,要本宫如何处置你?” 郑芳初禁不住抬首,一脸诧异道,“贵妃……娘娘?” 穆桑榆浅笑,冷淡说道,“你该不是以为,你那篇信口雌黄,能糊弄本宫吧?本宫先打发了卓世子,不过是为着三家的颜面!你好歹也是安国公府的正经小姐,安国公爷也算英雄了一世,本宫还不想他身后声名为你这种不孝女所累。如今,本宫给你两条路,一条你安国公府退亲,本宫不管你们用何种理由,让此事无声无息的过去,本宫保证弋阳侯府不再追究;第二条,本宫将今日之事呈报至皇帝跟前,世家之女,未婚而淫奔,该当如何处置,都由皇上来定夺。” 郑芳初几乎晕厥过去,贵妃娘娘……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 郑芳初顿时泪落如雨,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下,“娘娘,臣女求您了,您不可以这样。若如此,臣女就没有活路了……” “怎会没有活路?”穆桑榆冷笑了一声,“郑姑娘眼高于顶,花容月貌,又出身显贵,怎会愁嫁不出去?拿出你笼络男人的手段,愿为你收入裙下的,怕不是多如过江之鲫,何必咬死了小小的弋阳侯府?本宫兄长是个粗鲁的武人,不懂怜香惜玉,配不上郑姑娘。” 郑芳初早没了那大家千金的做派体面,爬至穆桑榆的脚畔,竟抱着贵妃的双腿,苦苦哀求,“娘娘,臣女求您收回成命啊……娘娘,只要能嫁进侯府,臣女情愿为奴为婢,一辈子尽心竭力伺候穆世子……” 现下,只要能挽回这段姻缘,她已什么都做得出来了,只要侯府还肯娶她,哪怕穆长远将她当成奴婢使唤,她都甘之如饴! 不惜自毁清白 穆桑榆只觉厌恶,堂堂国公府的嫡女千金,能沦落到这般田地,不仅敢做不敢当,甚而还下跪求饶,当真是下作至极。 阿莫看出娘娘面色不悦,便斥责两个守门的太监,“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拖开!” 二人得令,忙一步上前,将郑芳初拖拽开来。 郑芳初妆容已花,发髻也有些散了,真正是狼狈至极。 穆桑榆又道,“郑姑娘,这两条路你选哪一条?本宫不会问第三遍,你若都不选,本宫便要依律行事了。” 她双眸轻阖,哑着嗓子吐出一句,“臣女……归府之后……便请族中长辈……出面退亲……” 穆桑榆勾唇浅笑,“早这般说来,何苦折腾呢?”言罢,吩咐宫女,“替郑姑娘重整妆容,安国公夫人还在西耳房等她。” 郑芳初本已麻木,听得这一声,登时又心惊肉跳起来。 芸香走上前来,向她福了福身子,“郑姑娘,这边请。” 郑芳初木然起身,随芸香过去。 进了西耳房,果然见安国公夫人正立在房中。 母亲的脸,似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就又苍老了几分。 郑芳初忐忑着上前,低低唤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看着她,面上忽然悲愤不已,抬手便扇了她一记耳光。郑芳初捂着脸颊,不敢置信的看着向来疼爱娇宠她的母亲,“母亲,您……不是女儿的过错,女儿、女儿本来是要和卓世子说清楚的……” “住口!” 老夫人捂着胸口,怒斥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咱们安国公府全都完了!” 打发了郑芳初,穆桑榆挺了一下腰身,松了松筋骨。 阿莫从旁笑道,“娘娘累着了,歇息片刻也好。” 穆桑榆却摇头笑道,“哪儿能歇息,还不得一鼓作气,把今日的事都了结了?案子,可还没审完呢。” 说着,她正色道,“押进来。”阿莫应命,走到门边掀起帘子,向外唤了一声,“娘娘有令,押进来。” 话音落下,两名太监便押着一名女子进到堂上,摁着她跪下了。 那女子浑身湿透,两鬓不住往下滴着水珠,狼狈不堪,香云纱的料子紧贴身上,那一身雪白的皮肉若隐若现。 此女,便是梁家的三姑娘,梁春容。 梁春容跪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梁春容低下了头,一对眼珠子在眼眶之中咕噜噜的转个不停。 适才,她依着先前的线报,在青莲榭那儿候着。 过了片刻,果然听见有脚步声响,她心头狂喜,也未多看上一眼,便自道边直奔出来,假装崴脚,一个趔趄就栽进了一旁的水塘里。 青莲榭的池水甚浅,才没过人的膝盖,人落入其中倒也并无溺水的风险,只是池中所用的乃是左近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饶是盛夏天气,依旧冰冷刺骨。 梁春容坐在那池中,一面强忍着湿冷,一面又要装出一副羞赧娇弱的模样,只盼着能得来陛下的怜惜与垂青。 她这一番举动,可谓冒险至极,一个不慎,触怒了君王,就是首辅门第也保不住她。 然而,梁春容还是心甘情愿。 倒也并非全为了在府中争一口气,今日初见陛下,她便为那宛若神只般的俊美容颜、君临天下的气度所倾倒。 只是在那池水里坐了半晌,迟迟不闻陛下的话音,那脚步声自远及近,又逐渐远去,倒是一沉稳的女音自头顶重重落下,“梁三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呢?” 梁春容陡然一惊,连忙抬头望去。 这一望不打紧,她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只颤着嗓子道,“藏秀姑姑……我、我……” 立在廊下静观的,竟是太皇太后身侧的掌事宫女藏秀! 藏秀也不瞧她,只挥了挥手,“把梁三小姐扶起来,送到该去的地界儿。” 登时,几名太监跳进水中,七手八脚把梁春容硬拽了起来。 梁春容在冷水之中泡了片刻,此刻起来,被风一吹,身子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藏秀姑姑……要把我送哪儿去……我、我这只是一时失足,跌落水中罢了。” 藏秀不理她这言语,满面的冷峻肃穆,“自是送你去能管这事的人那里,你有什么话,都对她说吧。” 说着,便挥了挥手。 那抓着她的太监,不由分说将她往前拖去。 她踉踉跄跄的穿过几道院落,浑身筋骨都如散了一般的疼痛,方才在一间小院之中停下。 揪着她的太监,向守门的宫女问了一声,“烦劳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娘娘说的人已带到了。” 那宫女却皱了皱眉,“待会儿吧,娘娘这会子没空,里面那个话还没问完呢。” 太监笑了一下,“咱们娘娘如今还真成了个大忙人,便是审个官司,还要排队。” 宫女冷笑道,“那有什么法子,还不是不安分的东西太多了!” 梁春容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指桑骂槐,心中滋味儿极不好受。 她虽是个庶出的女儿,在梁府时下人好歹还要尊称一声姑娘,现下到了这两人口中,却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正想发作,她忽见那帘子掀起,一青年女子自内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梁春容立时便认了出来,这是安国公府的郑三姑娘、穆世子未过门的娘子郑芳初! 看她这幅模样,似是被狠狠整治过一番,梁春容的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这位穆贵妃,一没看安国公府的脸面,二没顾忌两家联姻的情分,对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能下这般狠手,手腕狠辣可见一斑。 那么,她又会如何处置自己? 还未等梁春容多想,她便被押了进去,跪在地下。 穆桑榆并不忙着发落,她慢条斯理的喝了茶,放下茶盅,转头向一旁侍立的阿莫道,“公主这会子谁看着?本宫不在跟前,不要叫她一昧淘气。” 阿莫笑回道,“娘娘放心,两位奶嬷嬷和伺候的宫女都跟着呢,不会出什么岔子。” 穆桑榆嗯了一声,又说道,“这次赏花宴,各家的闺秀来了不少,本宫瞧了两个与公主年岁相近的,容貌性情都还好,改日跟太皇太后娘娘说一声,请进宫来与公主做个伴读,她也到这个岁数了。” 阿莫笑道,“娘娘慧眼识人,看中的自然都是好的。” 梁春容跪在坚硬的青石地砖上,湿漉漉的衣裳紧裹着身子,耳里听着贵妃同宫女没要紧的闲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贵妃……娘娘,臣女、臣女有何过错?您要将臣女拿到此处?” 阿莫当即厉声斥责,“无礼!娘娘还未说话,你就敢先开口发问!” 梁春容并不怕这些宫女太监,话已说出了口,口齿便流畅了许多,“那又如何?我是梁府的三小姐,不是宫里的嫔妃,更不是宫女奴才。臣女敢问贵妃一句,凭什么将臣女扣押在此处?!难道这就是皇宫的待客之道?” 穆桑榆熬了她这些时候,就是为了乱她分寸,见她已抢先开口,方才悠悠说道,“好啊,梁家果然好家风,教导出来的女儿一个比一个出色。所以,梁三姑娘才会些半路偶遇、湿衣引诱男子的风流勾当。礼义廉耻四个字,不知三姑娘识不识得?” 梁春容脸上微微一红,依旧理直气壮道,“臣女不知娘娘在说什么。臣女宴席上多饮了几杯,出来散散酒,好端端的走在路上,不过是一时崴了脚,跌落水中,便莫名其妙被贵妃押到此处,还栽给臣女一个大罪罪过,臣女可着实不敢当!” 阿莫斥道,“大胆,身为无品民女,竟敢质问贵妃!” 梁春容冷笑了一声,“贵妃做的事,令人不服。所谓物不平则鸣,臣女为己讨还公道,又有什么不对?!” 口中说着,她越发觉着自己并未做错任何事,穆贵妃手中也没有什么确凿的把柄。 “贵妃,”梁春容仰起头来,紧盯着穆桑榆,一字一句道,“臣女即便是庶出,那也是首辅梁家的女儿。贵妃,您这般折辱臣女,丝毫不将梁府放在眼中,此行此举陛下可知道么?今日之事,您若不给臣女一个交代,臣女必不肯善罢甘休,咱们只好到陛下跟前去辩白一二了。” 看着梁春容那闪着异样色彩的眼眸,穆桑榆甚而有些想笑。 她方才怎么没瞧出来,这小丫头是对黎谨修一见钟情了! 她不提太皇太后,甚而也没提她那位在宫中当皇妃的嫡姐,单单说了陛下,这段心思便可见一斑了。 也难怪,她能下这样大的本钱,不惜自毁清白,也要赖在陛下身上。 “陛下,不想见你。”穆桑榆浅笑着,一语打碎了梁春容的幻梦,“你今日所作所为,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么?本宫提点你一句,这宫里不比别处,就是道边的石头,都长着耳朵呢。” 梁春容却自高声嚷道,“臣女听不明白,臣女要见陛下,请陛下还臣女公道!贵妃,您既口口声声说臣女有罪,那便拿出凭据来。这般红口白牙,是凭空污人的清白么?” 穆桑榆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个两个,都是一样的毛病,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言罢,她侧首向阿莫示意,“念给她听,也好叫她心里明白。” 阿莫自袖中取出一页纸,郎朗念道,“姐姐放心,我都打点妥当了。御前的宫人递了消息,陛下有些醉了……” 梁春容睁大了眼眸,一张小嘴微开,半日合不拢。 这宫女所念,便是方才她同姐姐梁艳华的对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这……这些话,怎会被记下来?怎会传到穆贵妃的手中?! 她进园子时,分明已先四处看过了,并没有一个人在!待阿莫念完,穆桑榆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累金丝南红手钏,艳红的玛瑙将丰润的腕子衬的愈发白腻。 她眸光微转,睥睨着梁春容,淡淡开口,“梁三姑娘,你还有何话好说?不顾未嫁之身,设下这等下流圈套,阴谋构陷陛下,辱没自家门楣。仅凭这一条,便可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本宫不知,梁首辅可有教导过你,何为大不敬?”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似醒悟道,“是了,也是本宫糊涂了。你是个姨娘养下来的庶出女儿,梁首辅自然不会悉心教导。”这一言,捶在了梁春容的痛楚上,她厉声尖叫起来,“我不是!!父亲、老爷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我是梁府的三小姐,不是什么庶出的贱丫头!”穆桑榆挑眉,淡淡言道,“哦?梁首辅待你有如亲生,就任凭你做这样不知羞耻的下作事么?可见,你满口谎言。你这样出身低下、毫无教养可言的庶女,又怎会得陛下的喜欢?” 梁春容几乎陷入疯狂,狂叫不已,“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自己想干的……” “不是你?那又是何人?” “是夫人、是夫人让我这样做的!夫人逼着我勾引陛下,叫我想尽法子也要进宫……” 话才脱口,梁春容便怔了,她这算是把梁夫人给招供出来了。 穆桑榆淡淡一笑,向阿莫吩咐,“记录下来,梁三小姐亲口供认,梁夫人教唆她引诱陛下,意图混入宫闱。” 阿莫答应着,提起放在炕几上的笔,刷刷的在那页供状上记录着。 梁春容跪在地下,呆若木鸡。 穆桑榆向她微笑道,“梁三姑娘,本宫还要多谢你,送了这样大一个把柄到本宫手上。只是本宫不知,你走出这道门槛之后,梁府可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梁府? 梁春容眼前赫然闪过梁夫人处置几位姨娘时的情形,先前府中柳姨娘小产的蹊跷,老爷交代夫人仔细查查。也不知怎的,新入门的王姨娘房中就搜出来了能堕妇人胎的那些个药物。 哀家已然老了 王姨娘被从屋里拖了出来,脚上的鞋掉了一只,披头散发的,只穿着中衣跪在院中哭天抢地。 梁夫人吩咐嬷嬷打了她四十个嘴巴子,便自作主张将她发卖到窑子里去了。这王姨娘可还是老爷的新宠,居然就这么轻易进了见不得人的去处! 事后,上房的丫头悄悄告诉她,梁夫人看着王姨娘受宠,恐她再生下一个哥儿来,所以设了这个圈套。 姨娘、庶出的子女,在梁府是从来不当人看的。 夫人说打就打,说卖就卖。 自己和姐姐在后宅苟且偷生了这些年,也从来不见父亲前来探视过自己一眼。 能去父亲书房,与父亲说笑、聆听父亲教诲的,唯有嫡出的大姐和两位兄弟。 所以,当父亲忽然叫她姊妹二人过去,提出要送她们入宫时,她便以为翻身的机会来了。 倘或这件事被父亲知道了…… 但想想梁夫人的手段,梁春容便不寒而栗。 她闭上了双眼,片刻又睁开,安静问道,“贵妃娘娘想要臣女做什么?” 穆桑榆眸中闪过一抹欣赏的神色,“你倒是个明白人。” 梁春容凄楚笑道,“若是娘娘无话吩咐,拿住臣女的那刻起,就把臣女交给梁夫人处置了,又何必与臣女白费口舌?如今臣女已是娘娘掌中之物,娘娘尽管吩咐吧。” 穆桑榆朱唇浅勾,“本宫就喜欢与爽快的人往来。”言罢,她便低声交代了几句。 梁春容听了,低头不语。穆桑榆又道,“你且放心,本宫既然让你做了内应,外头自然有人接洽,必不会令你身陷险境。” 梁春容却摇头道,“臣女不是担心此事。臣女只是想讨娘娘口中一句话,待此事完毕,还求娘娘给臣女姐妹一个归宿。” 穆桑榆神色冷淡,说道,“梁氏,你该明白,如今的你并无筹码同本宫讨价还价。” 梁春容晓得她误会了,忙解释道,“贵妃娘娘,臣女不是那个意思。臣女犯下这等大罪,何敢再染指宫闱?只是事了之后,臣女与姐姐必然无处可去,所以……” 穆桑榆这方了然,颔首浅笑,“你放心,本宫不会亏待了你们。”说着,朝阿莫看了一眼。 阿莫便将那页供状送到了梁春容面前,“请梁三小姐摁个指印。” 梁春容咬了咬牙,蘸了印泥,摁在了那供状之上。 摁上了指印,梁春容心中倒是一派泰然。 穆桑榆看了阿莫拿回来的状纸,微微一笑,“扶梁三姑娘起来,伺候她去梳妆更衣,不要怠慢了。” 话音落,便有两名宫女上前搀扶梁春容。 梁春容在地下跪久了,双腿麻木不已,好容穆桑榆易才站起来。 临出门之际,她忽又回首问道,“贵妃娘娘,臣女还有一句话想要问您。今日这件事,您是早就知道了么?” 穆桑榆唇边笑意渐深,意味深长道,“你们梁家的心思,从你们姐妹两个身上就能看出来了,连猜都不用猜。” 梁春容听罢,突然轻笑出声,扭身出门而去。 宫廷局势,竟是诡谲至此,她还该涉足其中么? 也罢,她就洗干净眼睛看着,梁家究竟会是个怎样的收场。 归根结底,殊途同归。 至于,她先前对于陛下生起那一点点绮念,经了穆贵妃这一场阵仗,早已被撵成了齑粉。 接连演了两场大戏,穆桑榆只觉身心俱疲,腰身顿时软了下来,倚靠着软枕,长吁了口气,“可算能喘口气了,今日这一场赏花宴,真真要了本宫半条命。”阿莫重新替她斟满了茶碗,赔笑道,“娘娘今儿连办两件大事,辛苦也是在所难免的。总好在,一切顺利。” 说着,她忽然掩口一笑,“娘娘怕还歇不得。陛下驾临上河园,只怕还更有的辛苦。” 穆桑榆听她调笑,脸上微微一热,斥道,“打嘴!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大胆了,连主子也敢戏谑了!” 掌事太监董三宝进来报道,“娘娘,那边宴席快散了。太皇太后娘娘打发人来问,这边事情了结了没有?若是完了,就请您赶快过去。” 穆桑榆答应着,便将适才的心事尽数收了起来,整了整衣裳,起身往前头去了。 回至随云殿,果然歌舞已罢,酒冷菜残。 众人不论高兴与否,都已酒足饭饱,正收拾着轮流上来向太皇太后、陛下告辞。 黎谨修已有了七八分酒意,见她回来,竟也没了顾忌,朝她点手,“榆儿,来朕身边。”穆桑榆一见他这般模样,连忙低声吩咐近侍预备醒酒酸汤,一面笑盈盈上前。 黎谨修便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受着命妇们的朝拜。 众人见此情形,心中哪儿还不明白?只是嘴上都不提起,依礼行事。 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向贵妃道别时,含蓄着笑道,“先恭喜贵妃娘娘了。” 倒把穆桑榆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梁夫人领着两个女儿也来道别,今日无功而返,她脸上很有些不好看,只是当着陛下太皇太后跟前,尤其是当着穆贵妃面前,自是不肯堕了气势,勉强含笑道别。 穆桑榆不看别人,目光只落在她身后的梁春容身上。 只见她神色淡淡,右侧脸颊竟有些红肿,心底便微微吃惊。 这梁老太夫人竟如此按捺不住,在皇家宴会上就动手教训了她? 梁春容在梁府的日子竟这般难熬,也难怪自己只稍稍施压,她便肯倒向这边了。 蒋太皇太后还是同梁老太夫人热络寒暄了一番,又说,“老姐姐,你放心,这两个丫头都在哀家身上。哀家保准替她们找个如意孙女婿。”梁老太夫人虽不知梁春容的那场故事,却也明白两个庶女入宫的事算是彻底泡汤了。 她心里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嘴上敷衍过太皇太后,梁老太夫人便又带着两个姑娘一起离去。 至于安国公府的母女二人,更是狼狈不堪,甚而不敢前来道别,直拖到末尾,人都走的差不离了,这才过来。 安国公夫人脸上讪讪的,郑芳初更是无地自容,低头缩在母亲身后。 这娘俩的好事,太皇太后陛下也都知情了,只是当着矮人不说挫,都装作不知,淡淡说了几句面子上的客套话,也就罢了。 穆桑榆更是索性走去吩咐宫人收拾宴席器具,不来理会。 一场热闹的赏花宴,就此落下帷幕。 宴席散去,穆桑榆正在随云殿的耳房之中吩咐宫人,“仔细将各样金银器皿登记入库,一一对照原来的册子,看有无丢失。倘或有,即刻去问负责看管的人。若有趁乱偷盗的,依照宫规处罚。” 正发落着,蒋太皇太后身侧的宫女抱玉忽然走来,“贵妃娘娘,太皇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叙话。” 穆桑榆听着,忙对镜重理了发髻,挪步过去。行至寿安书院,进了明间,就见蒋太皇太后已摘了凤冠,脱了外袍,只穿着秋香色菊花纹对襟绸缎褂子,盘膝坐在炕上。 穆桑榆含笑,上前问安。 蒋太皇太后忙叫她坐,笑道,“宫宴上,你没好生吃吧?这会子必定是饿着肚子的,哀家吩咐这边的小厨房煮了些鸭肉面,就该得了。拿来,咱们娘俩吃。” 穆桑榆不由笑了,“太皇太后娘娘,宴席上预备了那么多菜,你还叫小厨房煮面来吃。想是臣妾预备的这些菜都不合口味,竟叫您老人家饿了肚子,这可要叫臣妾无地自容了。” 蒋太皇太后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宫宴上的那些个菜,哀家还不知道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样子不带换的,那味道也不带换的。师父带徒弟,有那个样儿也罢了,哀家可是吃够了。你忙着张罗招待,自然也吃不好。”太皇太后娘娘这话可说着了,穆桑榆适才在宴席上,始终留意着各方动静,同人周旋,只吃了些小菜,饮了几口酒水,并未着实吃多少饭食。偏偏又折腾了两场大戏,这会子她还当真有些饿了。是以,穆桑榆也不再推辞,含笑答应。 片刻功夫,宫女捧着红漆雕花托盘缓步入内,托盘之上安放着两只描金青瓷小碗,白烟袅袅,肉香袭人,引人食指大动。 宫女将托盘安放在乌木嵌琉璃面螺钿炕几上,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待蒋太皇太后先端过一碗去,穆桑榆方才也端了一碗。 碗中韭叶宽的面条齐齐整整的码着,碧翠的葱花与笋丝散落在雪白的面身上,几块连皮的鸭肉卧在清可见底的汤水之中。 穆桑榆执起筷子,尝了一口,那鸭肉是用葱油煎过的,酥香软烂,面条爽滑劲道,配着清脆的笋丝,相得益彰。 虽只是一碗简单的鸭肉面,但这温暖质朴的滋味让她紧绷了一日的心终于松缓了下来。 历来在太皇太后跟前,她总要顾念着仪态,无论什么精致吃食都只浅尝两口就罢了。 然而今儿这碗鸭肉面,却令她彻底松懈了下来,回过神来时,那青瓷小碗竟已见了底。 穆桑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放下了筷子,微笑道,“臣妾贪嘴,让太皇太后娘娘见笑了。” 宫女送了碧螺春上来,蒋太皇太后接过去,呷了一口,浅笑道,“丫头,今日这场宴席,可累坏了吧?” 穆桑榆微怔,片刻摇首回道,“臣妾不累。” 蒋太皇太后放下茶碗,意味深长的一笑,“不累便好,你若这会子就累了,往后的路便越发难走了。今后啊,你会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离奇更棘手。无他,唯应对便是。” 话至此处,太皇太后的面容上泛出了一抹迟暮的倦色,话音绵软而悠长,“哀家已然老了,以后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了。” 穆桑榆看着太皇太后娘娘鬓边的银丝,眼角细密的纹路,鼻子忽然一阵酸涩。 这便是太皇太后娘娘交代她筹办赏花宴的第三重用意了吧? 她从入宫时起,便一直深受其照拂的长辈、她从心底里敬重爱戴的太皇太后娘娘,竟然现出了老迈之态。 穆桑榆生母离世的早,虽家中尚有父兄,但缺失了母亲的关爱,到底是心中的一件憾事。 及至遇到太皇太后娘娘,她的谆谆教诲、爱护之情,逐渐填补了她心底的这一缺憾。 穆桑榆在心中,是将太皇太后娘娘当作亲祖母一般敬爱着的。 她索性坐到了蒋太皇太后身侧,环着她的胳臂,带着鼻音的哝哝说道,“太皇太后娘娘才不会老呢,臣妾还什么也不会,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向娘娘讨教。” 蒋太皇太后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宽厚的掌心传递着温暖。她微微一笑,“丫头,你不小啦。哀家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已嫁给先帝,生下怡亲王了。今儿的事,你做的十分好,哀家都看在眼里。哀家没有什么好再教你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摸索着走了。哀家相信,榆儿这等聪慧能干,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穆桑榆将头倚在了太皇太后娘娘的臂膀上,嗅闻着娘娘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轻轻闭上了眼睛。 太皇太后娘娘的气息,不知怎的,就是让她想起了那早早过世的母亲…… 温热,祥和,令人心安。 “好香,皇祖母在吃什么好东西,还背着孙儿!” 黎谨修那爽朗的嗓音自外响起,他人便已迈步走进了屋中。 臣妾不食言 穆桑榆连忙起身,向他福了福身子,“臣妾见过陛下。” 他朝穆桑榆挥了挥手,示意平身,便走上前来,向太皇太后请安。 躬身之间,织金腰带上挂着的香囊便摇晃起来,甚是惹人眼眸。 穆桑榆的脸立时便红了起来,香囊才绣成时,她还不曾觉得,如今再次看见方才觉察那针黹的粗糙蹩脚。 怪模怪样的,他居然随身佩戴着…… 真是太丢人了! 蒋太皇太后受了他的礼,笑道,“不过一碗鸭肉面罢了,还能有什么好的?陛下见天的山珍海味,还惦记这点子东西!”说着,目光亦落在了他腰间佩戴的香囊之上。 当即,她意有所指的笑道,“哟,好别致的香囊,陛下从何处得来的?” 黎谨修颇为得意,献宝也似的将香囊取了下来,拿与太皇太后瞧,“母后,这香囊乃是孤一心爱之人所做。这样式,针工局可是做不出来。普天之下,唯有孤方能拥有!” 蒋太皇太后点头微笑,“果然不错,这香囊样式别致,一瞧就是格外用了心思的。陛下,你可要好生珍惜这段心意啊。”穆桑榆站在一旁,听着陛下与太皇太后一来一往的言语,一张俏脸滚烫的有如一枚水煮蛋。 眼下,她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太皇太后、陛下,前头还有些事宜料理,臣妾便先告退了。” 丢下这一句,穆桑榆便仓皇逃离了寿安书院。 待穆桑榆离去之后,黎谨修向蒋太皇太后莞尔道,“母后,该把榆儿还给儿子了吧?” 蒋太皇太后凝视着眼前高大端方的孙黎谨修儿,半日淡淡一笑,“哀家何曾夺走过她?她的心若用在你身上,便是人在天涯海角也不妨碍。若她心中无你,你也只是白困着她罢了。去吧,她走远了。这一回,你该让哀家抱上小孙孙了。” 黎谨修甚是快怀,朝太皇太后拱了拱手,“母后放心,儿子此次定让您老人家得偿所望!” 撂下这句话,他便回身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外去了。 蒋太皇太后瞧着他的背影,揉了揉太阳穴,浅笑着摇头。 藏秀自外进来,吩咐了宫女收拾碗筷,含笑道,“娘娘,奴婢适才见陛下一路跑出去的,似是遇上了什么欢喜的事儿。瞧着陛下这样高兴,奴婢也心里也高兴呢。” 蒋太皇太后笑道,“你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对陛下差不离也就和哀家一般了。” 藏秀笑而不语,她一世无子,心底里也的确是把黎谨修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但愿这一次啊,他们能就此和好,再也不要红脸了。若有下一次,哀家也不知还在不在,还能不能替他们调停。” 藏秀听太皇太后语出不祥,忙道,“太皇太后是千秋之寿,如何说这样丧气的话。” “这些吉利话,说给那些糊涂的人听也就罢了,哀家不是看不开的人。”蒋太皇太后毫不在意的说道,“哀家只是盼着,榆儿能早早生下孙儿,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藏秀听着,便笑道,“太皇太后放心,奴婢私下瞧着,贵妃娘娘是个有福之人。经历这一回,陛下同贵妃娘娘的情分会越发好起来。太皇太后就等着抱孙儿吧,只怕到时候孙子孙女太多,要抱不过来呢。” 蒋太皇太后含笑微微颔首,转而神色之间又带了一抹淡淡的怅然,“倘或,当年先帝能有陛下的一半……” 藏秀默然不语,半晌才轻轻说道,“太皇太后,奴婢虽不敢妄言,但当年奴婢旁观,先帝虽偏宠那杨氏,心底最看重的还是太皇太后您。” 蒋太皇太后倒很看得开,旋即收了那心思,只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哀家只望着,他们两个不要重蹈了覆辙。毕竟,生于皇室,要得一个知心人,可是一件大不易之事。” 穆桑榆出了寿安书院,便径自回了春泽斋。 穆桑榆便挥退了宫人,独个儿走到廊外,凭栏远眺。 微风轻抚,她的心境也如楼下的湖水,泛起了点点涟漪。 在送出那枚香囊之时,她便已不再怨恨黎谨修,甚而连气也没再生了。她只是……有些不知怎么面对他了。 那些两情相悦、耳鬓厮磨的往事都已太过遥远,重生回来她又一直千方百计远着他,曾经那份心思早就已经收拾了起来。 穆桑榆心里明白,身为嫔妃伺候陛下床笫、为陛下生儿育女都是应尽之责,既然她已决意放下那段恩怨,这便是迟早之事,但她总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呀。 倏地,一双臂膀自后揽住了她的纤腰,宽阔的胸膛便贴了上来,龙涎香混合着成熟男子的气息将她淹没。 穆桑榆微微一惊,回首便撞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陛下怎么不使人通传一声,臣妾失迎了。” “孤不想让她们搅扰。”黎谨修凝视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容颜,强烈的渴望急切的想要涌出,他收紧了双臂,把这副娇软的身躯紧紧的拥入怀中,轻嗅着她的清甜。 什么也及不上,真正的将她拥在怀中更能令他满足。 “陛下……” 被他的目光灼烫到羞窘,穆桑榆禁不住轻轻的侧首,想要避开些许。 黎谨修的视线,让她回想起了一些早已深埋在心底的回忆…… “陛下且先放开臣妾,臣妾去为陛下倒茶……” 话未说完,余下的言语便被他尽数堵住了。 黎谨修俯首噙住了她的唇瓣,他暂且不想听她说什么,只想倾吐着自己的思念。 穆桑榆起先身躯一僵,但随即便软了下来,一双藕臂轻轻搁在了他的肩上,进而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不想再逃避了,或者她是该勇敢一些。 今生,毕竟不是前世。 察觉到她怯怯的迎合,黎谨修微顿了一下,进而将她更紧的抱入怀中,双臂紧揽着她柔软的腰身,令两人的胸膛紧密贴合,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黎谨修才自她唇上恋恋不舍的抬首,却依旧紧拥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 “榆儿,孤在皇城之中想极了你,回到孤身边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孤都只想要你一人。孤心中的皇后,也唯你一人。”穆桑榆眸光如水,满面红晕,细细喘息着。 她拂了一下鬓边散下的碎发,直视着黎谨修的眼眸,柔柔一笑,“陛下,臣妾走之前曾跟您说,臣妾要好生想一想。如今,臣妾已想明白了。” 不成,他不会再让她逃了! 黎谨修将心一横,索性言道,“榆儿,孤不管你怎么想,自今日起,孤日日都要宠幸你,直至你诞下皇子!”说着,他竟俯身将穆桑榆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床畔。穆桑榆的身躯才陷入床铺之中,黎谨修便密密的覆了上去。 他啄吻着那细白的脖颈,含混着说道,“榆儿……孤很想你……你一点儿都不想孤么?咱们曾经那么好过……还像以前那样不好么? “陛下,您先听臣妾说话……” 穆桑榆捉着黎谨修正扯自己衣带的手,轻轻喘息着说道。 “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再说。榆儿,从方才酒宴上起,孤看着你那娇俏的模样,就想……” 皇家宴席上,看着自己的嫔妃,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一档子事?! 穆桑榆又羞又恼,趁着他脱衣的功夫,狠狠的踹了他一脚,翻身爬到了床的里侧,坐直了身子。 黎谨修猝不及防,吃了这一记,抱着肚子满脸苦色道,“你又打孤……” 似乎从年初起,他每每想和她亲热时,便总挨她的打,不是被她咬就是被她踢…… “谁叫陛下一点儿为君的样子都没有。” 穆桑榆略整了一下发髻,端坐在床铺上,满脸晕红,气恼说道,“臣妾有正经话跟陛下说,陛下先听听好么?” 黎谨修颇有几分无奈,只得暂且按下满腹的炮燥,也坐正了身子,颔首道,“你说吧,孤听着。” 穆桑榆稳了稳心神,慢慢说道,“之前,陛下跟臣妾说,要和从前一样。但是臣妾以为,这世上的事总是覆水难收,臣妾只怕……做不到如从前那般待陛下了。” 黎谨修心头猛的一揪,“榆儿,你……” 穆桑榆没有理会他,兀自说道,“然而,臣妾也觉着,过去的事也都过去了,一昧的沉浸于旧日的伤痛之中,其实与人无益。往后会怎样,臣妾也不知道,但臣妾想着或许可以同陛下重新开始。” 说着,她仰头直视着黎谨修,娇艳不可方物的脸上,似有光彩流动。 她眼眸流波,唇含浅笑,轻轻说道,“臣妾愿意试一试。” 俊容之上,满是欣喜若狂。但听穆桑榆又徐徐说道,“往后,臣妾心里想什么,一定会告诉陛下。但陛下如有什么打算,也一定告诉臣妾。咱们彼此,再不相疑好么?” “好,孤答应你!孤往后有什么事,定然先告诉你。” 黎谨修长臂一揽,将她重新抱入怀中,轻吻着那张艳丽妩媚的面颊。 榆儿,终于回到他怀中了。 黎谨修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欢喜,便是当年登基称帝之时,又或诛杀了摄政王掌控大权之时,都未有如眼前这般的欣喜。 抱着她,仿佛就拥有了一切。 穆桑榆红着俏脸,浅浅的笑着,起初还任着他,但渐渐地男人的手又不安分起来,又在试图剥她的衣裳。 “陛下,不可。” 她轻轻挣扎着,低声嗔道。“为什么,又怎么了?” “小公主正在洗澡,待会儿就要回来了,叫孩子瞧见……陛下您也好意思!” “那、那晚上,孤派人来接你……” “那也不可,”穆桑榆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这几日,都不成了。臣妾的牌子,要挂起来。” “为什么?!”黎谨修睁大了眼睛,榆儿是在逗着他玩么? 穆桑榆睨了他一眼,小声道,“那还能为什么!” 怔了一下,黎谨修便懂了,这是女人的那件麻烦事来了。 这可真是……早不早、晚不晚…… 看着黎谨修那愁云惨淡的样子,穆桑榆禁不住轻轻一笑,“每个月都有的事,真不知陛下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那怎么能一样! 往常每月这种时候,虽也不大痛快,但总归就这几日难熬。 如今可好,大约小半年的功夫她不许他沾身,好容易两个人说开了,又撞上这档子事。 这只需看着不许吃的滋味儿……实在是难受至极! 但他能如何,总不能不管不顾的胡来吧? 黎谨修有苦说不出,一张俊脸哭笑不得的拉着,坐在床上,进退两难。 穆桑榆瞧着他,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环着他的臂膀,将身子偎了过去,柔声道,“陛下也不用这么烦恼,待挨过这一阵,臣妾再好生补偿陛下,可好?” 黎谨修扫了她两眼,看她眸光如水,两颊微红,不由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不食言?” 穆桑榆微笑道,“臣妾不食言。” 黎谨修忽然抬手,在她的纤腰上拧了一把,咬着后槽牙道,“好,那孤就等着,瞧到了那会儿,孤饶不饶你!” 穆桑榆垂眸一笑,没有言语。 黎谨修瞧着她,髻歪钗斜,衣衫不整,却别有一番慵懒媚态,禁不住搂了她一起倒在了枕上。 穆桑榆有些疑惑,轻轻问道,“陛下?” 黎谨修言道,“不能做旁的,陪孤躺一会儿也好。” 穆桑榆便未再多言,只将头轻轻倚靠在了他臂膀上。 室内一片宁静,唯听窗外的阵阵蝉鸣。 正当这祥和静好之时,但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外头有宫女低声呼唤,“公主殿下,不能去呀!” 一道小小的影子就噔噔噔的跑了进来,直爬上床。 而后一个小小的身躯便硬挤进了两人之间,小脑袋直扎进穆桑榆怀中。 可还惦记着你 穆桑榆一怔,低头就见豆蔻扬起一张小脸,朝她嘻嘻笑着。 “小丫头,头发都还没擦干,就爬床上来了!” “这孩子当真黏你,孤也是没想到的。当初母后把豆蔻交付给你时,孤还曾担忧你没养过孩子,恐有一番折腾。” 两人既已解开了上辈子的心结,穆桑榆便也不再忌讳什么,直言相告道,“不瞒陛下,臣妾当日的确没什么耐性照料公主,所以才会把孩子又托付给了梅嫔。只是这一世回来,臣妾总会想起那个无端逝去的孩儿,又想着或者这辈子臣妾也是命中注定无子的,就把公主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看待了。久了,臣妾便当真这么以为了。” 话音淡淡,却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酸涩,直令黎谨修拧了眉心。他握着穆桑榆的一只小手,沉沉说道,“榆儿,咱们终归会有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不,不止一个,咱们会有好多个孩子。”穆桑榆抬眉,朝他一笑,“臣妾信的。”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黎谨修兀自道了一句,“孤,处决了梅嫔。” 穆桑榆心头微微一震,连忙掩住了豆蔻的耳朵,颇有几分埋怨道,“陛下,当着孩子的面儿,你也不怕吓着她!” 他莞尔一笑,淡淡说道,“她虐待公主,本就是个蛇蝎妇人。何况,孤大约明白了……上辈子,往长春宫里塞那些脏东西的人是谁。” 黎谨修捏着她的手,半倚着鹅羽软枕,淡然言道,“害过你的人,孤一个也不会放过。莫要说这辈子她还未做,便是有这个心思那也不成。再一则,你将和安公主交付与她,她却阳奉阴违,明着照料,暗中虐待,令豆蔻病重而无人照料。这若非那日你机警,孩子怕不是已烧出毛病来了。东窗事发,她却一口推在你身上,足见她恨你已久。这样一个阴险狠毒的妇人,孤容不下她。” “至于梁氏与林氏这两个罪魁,”黎谨修神色清冷,继而说道,“孤自然不会放过。只是榆儿,眼下还时机未到,委屈你还得再忍耐些时候了。” 穆桑榆抱着孩子,带了些鼻音的哝哝说道,“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些,臣妾都晓得,陛下不必以臣妾为念。” 黎谨修扶着她的肩头,动容道,“孤是周陛下,但亦是你的丈夫。榆儿,上辈子孤也不知怎会那样糊涂。那么多拙劣的伎俩,孤竟然看不透。” 穆桑榆背对着他,两滴泪无声的滑过脸庞,落在了手背上,她便抬手抹了一把。 “榆儿……” “打你!” 黎谨修正想扭过她来,熟料豆蔻突然抬起小手,在他腿上拍了一下。 顿时,两个人一起怔了。 豆蔻瘪着小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黎谨修,似是尽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又抬起小手在他腿上拍了一下。 “你欺负娘,打你!” 她当然听不懂这一对男女适才在说什么,但在她小小的心里,便是这个试图做她爹的男人把娘弄哭了。 穆桑榆慌忙拉过孩子,握着她的小手,斥道,“豆蔻,谁教你这样无礼的?这是陛下,是你的叔父!” “什么叔父,孤是她老子!” 黎谨修颇为郁闷,这小娃子从来就不认他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还把他当成了伤她母亲的凶徒了!这可太不好了,他一定得给她掰扯过来。 毕竟,穆桑榆既然是她母亲,那他理所当然就是小豆蔻的父亲。 他力图将豆蔻从穆桑榆怀中拉出来,小女娃的力气却奇大,紧抱着母亲的腰身不放。 黎谨修不想弄伤了孩子,只得放手,无奈的望着缩在穆桑榆怀中的小丫头,说道,“豆蔻,她是你娘,孤是你爹。” 豆蔻把头埋在了穆桑榆怀中,小声嘟哝着,“不要爹!” 穆桑榆有些担忧,望着黎谨修,轻轻说道,“陛下不要见怪,公主许是有些认生。莫说孩子小不懂事,怡亲王与王妃的事,她大约还记着呢。” 黎谨修微微摇头,“孤一向忙碌,对公主也疏于关怀,她不肯与孤亲近,那也是情理之中。”说着,他却切齿道,“但只一件,她怎能不要爹!” 正当黎谨修就要向一个四岁大的小公主大讲特讲有娘就得有爹的道理时,李德甫的声音自外传来,“陛下,户部尚书并户部侍郎有急事奏禀,在中和堂外等候觐见。”黎谨修无计可施,只得暂且撇下这娘两个,穿鞋下地。 穆桑榆起身,替他理了衣衫,将他直送到春泽斋楼下,看着御驾远去,方才回来。 黎谨修坐于步辇之上,一肚子的不痛快,半晌忽向李德甫道,“李德甫,这和安公主始终不肯和孤亲近,又死黏着贵妃,该如何是好?” 李德甫一时没听出陛下话外之音,陪笑道,“陛下,公主殿下黏着贵妃娘娘,那便是证明娘娘待的公主好哇。公主将娘娘视作亲母,方才如此。” 他满拟将贵妃的仁德奉承一番,陛下必定高兴。 谁知,黎谨修却瞪了他一眼,“公主将贵妃视作亲母,可她却不要爹!再一则,小丫头这样日夜缠着贵妃,孤要如何招贵妃侍寝!” 得,原来这结扣在这儿呢,这马屁又拍马腿上了。 李德甫在心中给了自己一巴掌,点头哈腰道,“陛下奴才以为,您平日里日理万机的,见公主的时候委实少了些,孩子不认人那也是人之常情。再则,公主殿下年岁尚小,又有前头怡亲王与王妃那桩事儿,公主在宫中人生地不熟的,好容易遇上贵妃娘娘,有些黏母亲也算世间常态。”话至此处,他偷眼瞧着陛下,小声嘀咕着,“这晚上不成,您不会换个时候?” 换个时候? 黎谨修顿觉心头豁然明朗,扯唇一笑,“说得好,孤倒没有想着!公主晚上离不开贵妃,终不成一日都离不开贵妃!李德甫,你这个主意倒是比以往的都高明些。改日,孤有赏!”李德甫眉花眼笑的急忙谢恩,好容易又能得着陛下的赏赐了,打从贵妃娘娘同陛下置气以来,他可尽剩挨板子了。 李德甫心里正美着,却听上头黎谨修又自语道,“待这阵子忙过去了,孤也要好好陪陪豆蔻。这孩子总不肯认父,那可不成。贵妃的女儿,自然是孤的女儿。” 穆桑榆送走了黎谨修,重新回到房中,只见阿莫已替豆蔻梳好了头发,替她换了一件杏色宝葫芦花样的扣身衫子,衬的孩子肤白眼明,尤为玉雪可爱。 她坐在床畔,翘着两只穿了豆绿色绣鹦鹉摘桃蚕豆瓣小鞋,一见穆桑榆回来,便伸出两只小手,“娘,抱!” 穆桑榆走了过去,没有抱她,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豆蔻今儿怎么这样不乖,尽剩撒娇不说,居然还动手打人,今儿不许你吃点心了。下回再犯,娘不疼你。” 豆蔻见母亲不肯抱自己,索性自己抱着母亲的腰身,把头埋入穆桑榆怀中磨蹭着。穆桑榆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哄着,“好孩子,方才在这儿的人是陛下,你可不能这样子。他心里可也是十分疼爱你的,你打他,他会很难过的。” 穆桑榆愈发莫名,看向阿莫,“这孩子是怎么了?她怎会这样讨厌陛下,陛下又不曾苛待她。” 阿莫瞧着,抿嘴一笑,“怕不是小公主在吃陛下的醋呢!”穆桑榆诧异道,“这么大点的小人芽儿,还晓得吃醋?何况,陛下是她长辈,她有什么醋可吃!” 阿莫回道,“小孩子可精着呢,娘娘莫看她小,其实她什么都懂。公主殿下家遭巨变,独自流落宫廷,陛下那般忙碌,不可能面面俱到。好容易遇到娘娘这样真心疼爱她的,她当然不愿娘娘被人占了去。实则前几回,奴婢就想同娘娘说了。公主殿下太过于黏着娘娘,长此以往,怕是要伤了娘娘同陛下的情分。” 穆桑榆却摇头说道,“陛下不是这样量窄的人,只是这般下去,对于公主的前程确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垂首看着怀中的孩子,孩子也仰头看着她,晶亮的眼眸之中满是依恋之情。 穆桑榆的心,霎时便如一汪春水一般的温暖柔软起来。 豆蔻拼命的撒娇,想要博取她的注意好占着她,这心情她是懂的。 想到上辈子,云筱柔竟然想用豆蔻去和亲,穆桑榆只觉寒透骨髓,背后发毛!她咬了咬唇,半日沉吟道,“且容本宫想一想。” 这日无事,直至傍晚时分,穆桑榆正犹豫着是否等黎谨修一道前来用膳,中和堂便传来消息,说陛下今日政务繁忙,同户部的两位大人一道用膳,便不过来了,只是吩咐御膳房送了一道牡丹燕菜、一道脯雪黄鱼、一碟枣泥酥为贵妃与公主添菜。 穆桑榆听着,微微一笑,吩咐打赏了来人,便亲手将那碟枣泥酥放在了豆蔻跟前儿,“小丫头,你尽力的撵人家走,陛下可还惦记着你呢。” 阿莫一面伺候着布菜,一面低声道,“娘娘,如今便该趁热打铁,不若待中和堂那边散了,派个人去一趟,请陛下明日过来用午膳。” 穆桑榆淡淡说道,“上赶着不是买卖,来与不来都在于陛下自己的心意,本宫不会刻意去请。”言语着,吃了一口黄鱼,又道,“这天干物燥,吩咐小厨房按着本宫之前写好的方子,明儿一早炖一盅银耳雪梨枸杞羹。得了,本宫给陛下送去。” 阿莫听着,赶忙笑道,“娘娘想得周全,这两日气候燥热,奴婢都觉得心浮气躁的,更不要说陛下朝政繁忙,千头万绪的。奴婢这就去吩咐,管保不会误娘娘的正事。” 说着,她忙走到门槛上,叫了一个小宫女过来,交代了一声。 穆桑榆又以筷子戳了戳东坡肘子,撕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块下来,放在豆蔻碗中,看着她乖乖低头吃饭,不由微微一笑,面上满是慈爱之情。 豆蔻那挑食的坏毛病,被她教训了这些日子,总算拧过来了些许,如今不需她喂,也能自己老实吃饭了。 许是天气太热,她自己倒是无甚胃口,便放了筷子,托腮出神。 想到白日里,黎谨修那抓耳挠腮的猴急样子,穆桑榆便总觉着有几分好笑。 阿莫交代了差事,重又回来,见主子一碗饭只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遂问道,“娘娘,这便不吃了么?” 穆桑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遮掩道,“这天气暄热,弄得人一点儿食欲也没得,吃不下了。你去交代沐房预备热水,待会儿打发本宫洗澡。”说着,忽想起来一件事,遂问道,“玉心那边如何了?这一日闹的人仰马翻,倒也没顾得上她。” 阿莫回道,“傍晚时候,白贵人遣了灵玉过来,得知陛下在这儿,就没有进来,只留了话说贵人吃了娘娘给的药,发了一身的汗,烧已退了,叫娘娘不必担心。” 穆桑榆点了点头,“既这样,你打发个人过去说一声,本宫沐浴之后过去瞧瞧她。”说着,随口道了一句,“这两日,本宫看着玉心那边倒是差使这个灵玉更多些,她母家带来的红豆,倒不大上跟前来了。” 阿莫说道,“娘娘说的是,奴婢瞧着,这个灵玉倒是比红豆更稳重些。奴婢听那边人说起,红豆不知怎么惹了白贵人不快,如今贵人已不让她在跟前侍奉了,撵她去干杂活了。” 穆桑榆听了,半日无话,忽而一笑,“她也算得上心明眼亮了。” 晚膳已毕,便是掌灯时分。穆桑榆洗浴之后,将豆蔻交给奶嬷嬷照料,自己只着了茧绸寝衣,来至白玉心的住处。 白玉心本已躺下了,听见通报,又坐了起来,微笑道,“姐姐来了。” 说着,就要下地。 穆桑榆趿着绣花拖鞋走了进来,“你病着,快不必起来了。我来瞧瞧你,就回去睡下了。”口中说着,便走到了床畔。 穆桑榆看着灵玉纤细的背影,眯了眯眼,微笑道,“你可是想好了?在这宫里头,身边没有一个趁手的人,那可便如瘸子没了拐棍。” 白玉心淡淡一笑,“我已饶恕了她几回,她却不知悔改,再怎么念着主仆情分,也该有个度。再则,我担心如此下去,恐要坏了姐姐的事。” 穆桑榆啜了一口茶,轻轻说道,“我还不至于坏在一个小小的宫女手中,只是你说的倒是不错,无止尽的容忍,人不会念着你的宽仁,只会以为你懦弱可欺。” 孤实在难熬的紧 白玉心叹了口气,“以往,我总想着她年岁还小,又是一道从家乡出来的,就这么打发了到底有些不忍。然而,今日她竟然背着我偷偷跑出去,还买通了御前的宫人,意图将陛下引到春泽斋来。如此自作主张,我是容不下她了。也多亏得是姐姐,若是旁的什么人,还不知要怎么疑心我。我便想着,不如送她出宫嫁人也罢了。” 穆桑榆以茶碗盖子拨弄着碗中漂浮的竹叶,说道,“你既拿定了主意,那便好了。”说着,又向她一笑,“你也不必很放在心上,也算是亏了她,我才拿住了梁家的把柄。” 穆桑榆正忙着赏花宴上的应酬及那些水下的暗流,也顾不上这些,心里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便吩咐送回白玉心这里,方才有了晚上这一幕。 她这会子如此说来,只是为了宽慰白玉心,免得她过于自责了。 白玉心听着,脸上果然有了些笑影儿,“宴席上的风波,我在这里也听到了些。如今宫里,什么事也瞒不过姐姐了。” 穆桑榆听着,微笑不语。 宫中上下,的确如白玉心所说,已遍布着她的耳目眼线。也正因如此,今日她才能如此顺当的抓了郑芳初与梁春容的把柄。 而这些,也都是蒋太后默许的。太后娘娘是当真打算将这副担子交给她了,她既承诺了老人家,便要着实挑起来才是。 当着白玉心面前,她也不便提这些事,只将白日里宴席上的热闹、从各家夫人那里听来的奇闻轶事并孟长远在边关大获全胜的喜讯,跟白玉心讲了一遍。 白玉心实则一早便收到了消息,但此刻看着穆桑榆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也是由衷的替她高兴。 她眼眸微垂,浅笑道,“世子爷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又有上天护佑,自然是百战不殆的。如今,姐姐可算能放心了。” 穆桑榆笑道,“旁的也都罢了,哥哥能平安归来,我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啊,我只望着哥哥能娶上一位温柔贤惠的好嫂子,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白玉心轻轻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世子爷这般伟岸男子,又立下如此功勋,必有名门淑女与之相配的。” 穆桑榆看她神色倦怠,大有不支之态,只当她病中乏力,也就不再打搅她休息,又说了几句多多歇息的闲话,便起身去了。 待穆桑榆走后,灵玉过来扶她躺下,放下帐子,说道,“小主安睡,奴婢就在这里守着,如有事唤奴婢一声便是。”灵玉憨厚寡言,性子沉稳,比之那过于灵巧的红豆,不知踏实多少。 孟长远凯旋而归,她心中的喜悦之情,并不在穆桑榆之下。 无人知道,那无数个夜晚,她拜月祈祷,心里拜求的到底是什么。 适才听到榆姐姐说,只望着他能娶一房温柔贤惠的妻子时,她心底里却也是这般想着。 虽然有那么几分酸涩,但若他能平安喜乐,她便也知足了。 翌日清晨,穆桑榆果然带着那炖好的银耳雪梨枸杞羹,同豆蔻一块乘了步辇,往中和堂去。 她昨儿想了大半宿,豆蔻不愿同陛下亲近,终究不是个长事。 但她也不想强行逼迫豆蔻去讨好陛下,最终好好的金枝玉叶,倒养出个奴颜婢膝的性子来。 如今只有一策,便是制造时机,让他们两个多多相处着。 时日久了,豆蔻同黎谨修熟了,自然也就好了。 而陛下那边,豆蔻本就是他的亲侄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小丫头又这样可爱,他必定是喜欢的。 一路无话,仪仗行至中和堂外,李德甫正在门上守着。 一见她到来,李德甫连忙堆下满脸的笑,迎了上来,“贵妃娘娘来了,奴才给您请安。哟,和安公主也一块儿来了,奴才也给您请个安。” 穆桑榆看着李德甫那快咧到眉毛上的嘴,微笑道,“本宫来向陛下请安,顺道带了些败火的甜汤过来,不知陛下这会子可有空闲见本宫么?” 李德甫忙道,“那哪儿能没有啊!娘娘您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说着,他回头便奔进殿内。 今儿跟着穆桑榆过来的是芸香,她盯着李德甫的腰身皱眉道,“娘娘,这荣公公前段时日看着还瘦了些,今儿瞧着怎么好似又胖了一圈,这衣衫都快绷到身上了。” 穆桑榆也瞧出来了,但李德甫前些日子为何消瘦,她可是一清二楚的,不由低低笑了一声,心中暗道,那段日子,她和黎谨修不和,倒是苦了这位御前大总管了。改日,倒是要犒劳他一番。片刻功夫,李德甫出来,陪着笑脸道,“娘娘,陛下正在内堂上看折子,请您进去。” 如今他见着谁都没见着贵妃娘娘亲,只要贵妃娘娘一来,陛下保准儿就高兴,那就万事大吉了。 穆桑榆便拉着豆蔻的小手,迈步入内。 黎谨修穿着一袭家常的鸭蛋青素面杭绸直裰,头戴白玉冠,显得面如冠玉,清隽风雅,宛如画中人物。如此一番衣装,倒不似君王,却像是谁家的玉面书生,风流俊秀。 见她们娘两个进来,黎谨修便莞尔一笑,“大热天,难为你们一早过来。不必行礼了,过来吧。” 穆桑榆倒也不矫情,含笑缓步上前,说道,“这天气干燥,陛下又政务繁忙,难免不存了些火气在心里。臣妾炖了些清热的甜汤过来,请陛下慢用。”说着,倒先不端汤出来,却低头向豆蔻道,“豆蔻,娘之前怎么跟你说来着,你要叫什么?”昨天她才打了这个人,今儿多少有那么一些些怕。 黎谨修微微侧首,也瞧着她。 这叔侄两个,大眼瞪小眼,半日谁都没有开口。 穆桑榆有些不好意思,便轻轻说道,“陛下,公主大约还是有些怕生……” 黎谨修却挠了挠头,拉开书桌抽屉,竟从里面取出一只布老虎来! 他弯腰俯身,将布老虎递到豆蔻跟前,清了清嗓子,“乖女儿,这个给你,喜欢么?” 豆蔻正是贪玩的年龄,她有几只布小鸡小鸭,天天在床上排兵布阵,倒还没有过布老虎。 看着小公主脸上露出的甜甜笑容,黎谨修甚是满意,李德甫总算出了几个靠谱的主意了。 他正想抬手抚摩孩子的脑袋时,豆蔻却忽然张口,软糯的童音道,“父皇……” 黎谨修起先一怔,但转瞬便欣喜若狂,将孩子一把抱起,满面兴奋道,“乖,再叫一声!” 豆蔻却扭了脸,再不肯叫了。 黎谨修丝毫不放在心上,重在椅子上坐下,将豆蔻抱在膝上,向穆桑榆咧嘴笑道,“榆儿,她叫了,她叫孤父皇了!” 天伦和乐,大约如是。 “陛下何来此物?” 黎谨修莞尔道,“公主总不肯和孤亲近,孤也在发愁此事。昨儿户部侍郎苏同念过来,正巧他家小姐今年也才满三岁。议论完政务,孤便问起来。苏爱卿便告诉孤,小娃儿从来就爱和母亲亲近,何况孤一向忙碌,无暇顾及,叫孤拿些孩子喜欢的物件儿哄着,久了就好了。孤又问了李德甫,李德甫便寻了这个布老虎回来。你瞧,今儿闺女果然喜欢!” 看着黎谨修兴高采烈的俊脸,穆桑榆朱唇微勾,“陛下,您还真是……不耻下问啊。”“那是自然!” 黎谨修一口答应,颇为得意道,“孤便是如此,广开言路,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都能处置的清楚明白。” 穆桑榆微微一笑,“陛下高兴就好。” 黎谨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她笑道,“榆儿,孤昨夜里想过了。豆蔻年岁还小,晚上总跟着你睡,强行将她带走,也实在不近人情。所以,孤想了一个好主意。” 看着黎谨修兴奋的眼眸,穆桑榆心中忽然有些不安,“陛下……能想出来什么好主意啊?” “那什么,孩子晚上还跟着你睡。咱们两个白天做夫妻,如何?” 黎谨修兴致勃勃的说道。 穆桑榆看着黎谨修那闪闪发亮的眼眸,良久才勉强扯出一笑,“陛下这主意……还真新鲜。” 说着,她便揭开了食盒盖子,将盛着甜汤的青花瓷盖碗茶盅端了出来,搁在书案上,又道,“汤是一早炖下的,这会子该不烫了,陛下尝尝看。” 黎谨修倒不忙着喝甜汤,握了她的手,追问道,“汤待会儿再喝,榆儿,你觉得如何?” 穆桑榆瞟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没好气道,“陛下自己说,这样合乎礼法么?这若传出去,外头的朝臣更要议论臣妾狐媚惑主了。” 言至此处,她压低了声量,小声嘟哝道,“再说了,这哪有日头还在天上挂着,两口子就把大门关起来,在寝房里干这事的!” “这事怎么了?!” “你管外头朝臣怎么议论呢?孤可是大周天子,倘或他们胆敢议论孤的私房事,孤绝饶不了他们!何况,这事可干系着大周江山承继。咱们一日不能行敦伦之礼,你便一日不能有孕,孤便没有子嗣。孤没有子嗣,这国之储君又从何处来?所谓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生阴阳相合以生万物。这可是天下头等大事,怎么白日就不能干了?” 穆桑榆看黎谨修越发没脸没皮的,娇嗔道,“陛下说的这都什么话!当着孩子的面,也不怕她学了去,再跟人乱说,越发叫满后宫的人看笑话了。陛下若再这样没个正形,臣妾可就回去了。” 黎谨修倒也恐她当真走了,只得暂且放下这心思,执起调羹闷声不吭的喝汤。 甜汤炖的极好,雪梨与银耳一起炖化了,甘甜润喉,只是黎谨修却吃了个没滋没味儿。 穆桑榆在旁瞧着他一脸憋屈的样子,不由噗嗤笑出声来,轻轻说道,“陛下也不必这样委屈,臣妾其实有个法子,管保能替陛下排忧解难!” 黎谨修听见,急忙抬头,笑问道,“榆儿有什么法子?” 只见穆桑榆美眸流波,眸光轻转,朱唇微开,“臣妾知道一个方子,最能消退欲火。待会儿,臣妾回去就把药配齐了,打发人送来。晚上,陛下熬不住的时候,便吃上一副,一准儿所有的烦恼都立时消散……呀!” 她话未说完,黎谨修便猛然一把拉过了她,将她按在了膝上,狠狠的拧了她的桃腮一把,咬牙切齿道,“坏透了的丫头,孤看你是想谋害亲夫!不与你个厉害的,你也不知道怕!” “陛下饶了臣妾,臣妾再也不敢了……” 黎谨修这方停了手,哼哼道,“你也算晓得孤的手段了,看你还敢给孤下药!” 穆桑榆扶了扶头上歪了的九凤衔珠钗,榆然一笑,“陛下,那药果然十分有效,您当真不想试试么?”黎谨修瞧着她脸上娇腮欲晕,眸光似水,似笑非笑的模样,只觉牙根有些发痒,点头道,“你还敢打这个主意,可见方才对孤求饶全是违心之言。孤得给你来点真格的了!” 说着,他却是搂紧了穆桑榆的腰身,将她困在了自己与书桌之间,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许久,黎谨修才自她的唇上抬首,犹自满眼留恋的看着那殷红润泽的唇,仿佛清晨沾着露水的蔷薇花瓣。 穆桑榆满面红晕,垂首轻轻嗔道,“大清早起,又是书房里,这像什么样子。” 黎谨修双眸乌黑深沉,嗓音带了几分粗哑道,“谁叫你总不让孤碰,孤实在难熬的紧。” 穆桑榆抬首,纤细嫩白如春葱的指尖轻轻抚摸过黎谨修的脸颊,明媚的杏眼之中满满的是他。 他剑眉星目,鬓如墨染,深邃的双眼之中,尽是对她的痴迷。 孤心里不痛快 穆桑榆是过来人,梁春容那时对黎谨修泛起的情丝,她是知道的。 然而,这样一个男人,却是只属于她的…… “榆儿……孤喜欢你……” 穆桑榆却并不甘于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她不住的轻轻亲着黎谨修的脸颊,莺声婉转,“昊之,你是我的……” “榆儿,你若再不停手,孤可当真忍不住了。” 穆桑榆抬首,朝他俏皮一笑,“皇上说的是,臣妾遵命。” “榆儿,”他哭笑不得,一张俊脸拧成了苦瓜,“孤哪里得罪你了吗?你这样捉弄孤。” 穆桑榆唇角微扬,轻声道,“那臣妾有什么法子,臣妾身上不方便。” 黎谨修重重喘了两声,低语道,“你便当救孤一回,还像咱们往日那时候一样。”穆桑榆轻轻一笑,她当然知道黎谨修所指为何。 细长的指尖划过他的胸襟,一路向下,在那金丝腰带上轻轻勾了勾。 李德甫守在大门上,正瞅着一边的梧桐树叶子发呆,就听皇帝的声音自里面传来,“李德甫,打水来!” 进到书房,只见皇帝立在书桌边,一脸的神清气爽。 贵妃娘娘却背对着门,坐在一旁的春凳上。 这、这意思是…… 这情形,他往年似乎也见过。 毕竟,贵妃娘娘也总有些不方便的时候……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李德甫心中默默念叨着这几句话,向皇帝陪笑道,“皇上,水打来了,您看?” 黎谨修点了点头,“放在桌上,下去吧!” 李德甫便将面盆留在了桌上,躬身又退了出去。黎谨修将手巾在热水里拧了两把,走到穆桑榆跟前,陪着一张笑脸,殷勤道,“榆儿,孤替你擦手?”穆桑榆才理好衣衫,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将手巾拽了过去,仔细擦了手和衣裙,方将手巾重新撂回他怀里。 此举甚是无礼,黎谨修倒是丝毫不以为意,走到面盆跟前,将手巾重新拧过,又巴巴的回来,脸上堆着笑,“榆儿,还用么?” 穆桑榆看着他那一副陪尽小心的可怜模样,半晌轻轻叹了一声,“皇上,咱们凡事得有个度。臣妾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幸得衣裳没沾上多少。若不然,臣妾怎么走出这中和堂的门槛?” 黎谨修连连说道,“榆儿说的对,都是孤的不是。改明儿,孤吩咐针工局,替你再做两身裙子。” “这裙子倒也罢了,横竖一年四季总要添置几身新衣裳。”穆桑榆禁不住数落起来,“只是皇上行事总要有个分寸,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就是没轻没重呢?早知道,臣妾方才不答应皇上了。皇上向臣妾保证,没有下回了。” 黎谨修却不接这话,只说道,“杭州新进贡了一匹绸缎,再两日就要进京了。待孝敬了母后,余下的尽着你挑。眼瞧着就要入秋了,也添置几件新衣。” 保证没有下回? 他才不保证呢! 君无戏言,他傻么?此事,只正色道,“臣妾今儿过来,真有一件正经事同皇上商议。到今年十月,和安公主就要满五岁了。按宫里的规矩,凡公主年满五岁者,当入撷芳殿开蒙念书。臣妾虽也能教她读书识字,只是如今臣妾身上的事越发多了,总不及正经请一位老师专程教授,也免得耽误了公主。只是眼下咱们都在园子里住着,按着太皇太后娘娘的意思,要到过年才回宫里去。臣妾便琢磨着,不如物色好了人选,便先请到这上河园来,在这里教导着公主。” 黎谨修听了,颔首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事,就按你说的办吧。教导公主的人选,也尽由你来做主。倘或实在为难,也可问问母后。” 穆桑榆微笑道,“臣妾倒是看好了三位女先生,都是先帝在世时便为公主老师的。如今宫里只得豆蔻一个,倒是不必兴师动众,请上一位也就是了。皇上既如此说,臣妾午后向太皇太后娘娘请安时,便顺道提上一提。” 她布置的妥当,黎谨修自无二话,只是有些不是滋味儿道,“足见你满心只有孩子,一点儿心思也不肯多用在孤身上。等将来孩子多起来,孤还不知被你扔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皇上,这叫什么话!” 穆桑榆睁大了眼眸,禁不住斥了一句。 黎谨修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会跟一个小孩子争醋吃,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黎谨修自己也知这不成话,然而他就是忍不住,先前那被她冷落的滋味儿,可实在有些不好受。 他走到春凳旁,与她并肩坐下,向她说道,“孤跟你算,这段日子以来,你就给了孤一个喇叭花香囊。孤不去找你,你便也不肯来。今儿来中和堂,其实又是为了豆蔻的事儿。榆儿,孤也不是小气,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念着孤一些……” 穆桑榆瞧着他脸上那纠结的神情,不由轻笑了一声,挽着他的臂膀,将头搁在了他肩上,低声道,“皇上,公主入了学,便算是长大了。臣妾会与她另行安排住处,不会让她总跟着臣妾睡。不管将来有多少孩子,孩子们总会长大,离开臣妾去建立他自己的家庭,而唯有臣妾与皇上始终在一起,慢慢老去的。”柔软的嗓音,化去了黎谨修心中那一点点的郁结。 简单的一番话语,却比一切的海誓山盟都更令他踏实。 两人偎依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静好时光,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穆桑榆盘算着不能再打搅他处置朝政,起身告去。 回到春泽斋,阿莫迎了上来,端了一盏碧螺春,便道,“安国公府打发人送了口信进来,说老夫人回去之后就一病倒下了,如今病的下不来床。这退亲的事宜,恐要迟一迟了。” 穆桑榆微微冷笑,“本宫看,她们是想拖到哥哥回来。如意算盘,打的也未免太好了。老夫人病倒了不打紧,本宫依稀记得,郑家族长不是健在么?叫董三宝拿了本宫的名帖,到郑老爷子府上拜访一番,说明白事由,让他族长出面也就是了。只是断然不要缺了礼数。去时,再添上一句话,郑三姑娘年岁大了,女大不中留,还是早些打算的好。本宫料想,只要这郑氏还要脸面,便不会任凭安国公府那母女两个胡作非为。” 阿莫应命,连忙去交代了董三宝。 午后,穆桑榆果然去了寿安书院,同蒋太皇太后说起与公主聘请女先生的事。 蒋太皇太后自无别话,同她一起仔细看了几个人,最终选定了一位书香大家出身的苏姓夫人。这位夫人是当朝大儒之女,年轻时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还曾是先帝的宁华公主的伴读,后嫁了一位翰林,夫妻和乐。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那位翰林早早病故,她如今孀居在家,倒是教导公主的上上之选。 议定了人选,便由礼部下帖聘请。 这位苏夫人长日无事,只在家闲居,得了这件尊贵差事,自是一口应下。只是还未及她入园,那困扰着京城的时疫,却蔓延开来。时疫初起之时,穆桑榆与黎谨修都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毕竟,依着上一世的经验,这场时疫虽来势汹汹,退的倒也快速,其波及范围总在京郊及山区一代,并未广泛扩散开来。 赏花宴上,穆桑榆勒掯各家夫人的那笔银子,各家都已陆续送到上河园。 黎谨修下了旨,令礼部颁了牌坊与那些捐了银子的夫人以为表彰之意。 各家领受之时,面上一个个笑容灿烂,恭敬谢恩,肚里则皆在骂娘,直斥蒋太皇太后老谋深算,孟贵妃阴险诡诈,黎谨修为君无耻,一家三口都不是好东西。 人人皆知,这事儿才初初开始罢了。黎谨修必要以此为由头,朝着各家狮子大开口了。 故而,再次朝会之时,就有两位官员病休,还有一位竟要为两年前就已病故的母亲丁忧,称其那时冗务缠身,无暇守孝,如今思来只觉愧对母亲,恳求皇帝准许,言辞恳切足令人潸然泪下。 倘或他一时退让,足可见是个懦弱君王,先前诛杀摄政王一事,完全仰赖蒋太皇太后及孟老侯爷等一众长辈荫蔽之力;又或者,他只一昧仗着赏花宴上各家女眷捐赠一事,别无应对之策,那便是个昏庸糊涂的君主,只会躲在女人石榴裙下,更是不足为惧。 黎谨修登基已将近六年,除去当初收掌皇权外,算是个太平君王,其为君如何竟还不算分明。 这场君臣较量,也才初初开场把乐乐。 黎谨修岂能不知这些狐狸们的算盘,朝堂之上当着一众臣子的面,将那位要归家丁忧的官员好生褒奖了一番,一面称他孝感动天,责令礼部将其事迹写成文章,举世传颂;一面却将他的官职一把抹去,令其安心归家为亡母守孝,不必为旁的事担忧。 那臣子未曾想到,皇帝竟当真敢摘了他的官帽,这一把真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然而覆水难收,只能哭丧着脸拜谢君恩,紫袍玉带的上朝而来,一袭白衣的下朝而去。 黎谨修更当堂差遣李德甫带了两位太医,去往那两位臣子家中为其诊治,更美其名曰天子关怀。 这两人自然是装病,其中一个正搂着小妾在自家后院之中饮酒快活,听闻御前总管太监奉旨前来探病,还带了两位太医时,吓得面色如土,立时飞奔回内室,躺在床上盖了一床毯子。 李德甫入内,转达了天子问候,便又请太医为其诊治。 跟随前来的太医,自是晓得皇帝心意,虽明知眼前这官员没病,还是装模作样的把了脉,一张口就让他得了四五个病症,开了七八贴药方。 待李德甫告退之后,这人本当已糊弄了过去,正自庆幸不已时,宫里忽又派人送了一碗汤药过来,称皇上甚是关切大人病体,亲口吩咐太医院熬煮汤药,趁热送来与大人服用。 当真御前宫人面前,那人哪儿敢拒了皇帝的好意,看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咬牙硬吞了下去。 汤药也不知用了什么药材,又苦又臭,那官员喝完险些将隔夜饭也吐了出来。 原当此事就这般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熟料宫里竟连日送汤药过来,且每次送来必要看着他喝完才罢。 如此折腾了三五日,这人竟当真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多日的功夫! 待他能下地走动时,所做第一件事便是送上一大笔丰厚的银两,充盈国库。 黎谨修刻意令这消息四散开来,一众臣子直看的胆寒不已,陆续解开了钱袋子。 这日晚间时分,黎谨修在春泽斋批了一日的折子,午歇时起的略晚了些,晚膳时候就无甚胃口,偏生到了掌灯时分又觉着腹中饥饿。 穆桑榆在旁翻着医书,陪他用膳。 黎谨修执着描金白瓷调羹吃着粥,一面同穆桑榆絮叨着近日朝中见闻。 暖黄的烛光自绸缎宫灯罩子里洒了出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泽。 “臣妾以为,皇上可以徐徐图之,逐个击破。” 穆桑榆微笑着道了一句,黎谨修深谙为君之道,这些话实则不用她来提醒。 然而,上辈子黎谨修清剿老臣势力时,手段过于激进,杀戮太重,引得局势一时不稳,虽则后来总也平定下来,但余波到底也是数年之后才逐渐平息。 黎谨修却皱了皱鼻子,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闷声道,“孤自然明白。若不是……那会儿你出事了,孤心里不痛快……” 穆桑榆哑然,半晌才失声笑道,“原来,此事还要怪责臣妾了。” 黎谨修索性说道,“不错,所以榆儿一定要始终伴随孤的身侧,不然孤就会变作一个大开杀戒的暴君。” 暴君?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 正当此时,李德甫忽从外头匆匆进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满面惶恐道,“陛下,贵妃娘娘,园子里、园子里有人染上疫病了!” 黎谨修与穆桑榆尽皆一惊。 上辈子,这疫病可未曾波及宫廷。 虽则那时,他们也并未来至上河园,然而这疫病总也在京郊山区一带,范围极其有限。 上河园距离上一世疫病缠绵之地,尚有百里之遥,疫病发至此处已着实令两人震惊不已,何况园子里还有人染上! “何人染病?!可请太医看过了?!”穆桑榆已抢先问道。 黎谨修眉头深锁,沉声道,“此地距疫源地尚有百里之遥,疫病如何会传入园中?” 不待李德甫答话,穆桑榆已先行答道,“疫病是个会扑人的病症,或水或风又或吃食,不定沾了哪里一个传一个就带来了。上河园又不是个与世隔绝的处所,天天人进人出的,传入园中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小太监竟是御膳房管采买的……” 话至此处,她秀眉轻蹙,向黎谨修正色道,“陛下,臣妾恳请,上河园自即日起封闭门户,严查园中所有饮食……不,臣妾请旨,焚毁园中现存一切食物!” 黎谨修于医术一道所知甚浅,听了她的言语,颇有几分疑惑,问道,“榆儿,焚毁园中所有食物,是否过于激进?国库空虚,陕西又有灾民流离,朝廷正当艰难之时,如此作为,恐惹人非议。” 穆桑榆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臣妾听那小太监的病症死状,这病怕不就是从饮食上起,伤的便是人的肠胃。这人生前既是掌管膳房采买,园中现存的米面果菜,已不知污染了多少。如被人食用下去,必是要生病的……” 她话未完,外头宫人便奏报夏侯宇求见。 二人知晓,他必是为这园中疫病而来,黎谨修当即准见。 夏侯宇入内,拜见了陛下、贵妃,便说道,“陛下,贵妃娘娘,园中又有两名宫女罹患疫病,吐泻不止。臣已命人将她二人迁至一处,住处隔绝开来,令人不得擅自靠近。臣向陛下请旨,即刻焚毁园中现存一切粮食!” 这话,便与之前穆桑榆所言不谋而合。 当下,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既是你二人都这样说,那朕便准奏。”说着,又吩咐夏侯宇,“夏侯御医,疫病扩散至上河园,事态已非同一般。朕便将此间安危,尽数交付与你……” 黎谨修一言未了,穆桑榆已先行说道,“陛下,臣妾有话。” 黎谨修凝视着她的眼眸,心底却已先猜到了她余下的话语,便只向夏侯宇交代,“自今日起,你严查各处,所需一切药材……” “陛下!臣妾请旨,陛下请将此事交予臣妾,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穆桑榆打断了他的话语,落地有声道。 黎谨修默然不语,面色淡漠如水。 室内一片静谧,连着李德甫都为穆贵妃捏了一把冷汗。 夏侯宇禁不住侧首望去,只见穆桑榆穿着一领茶青色挑线衫,一袭杭州绉纱裙子,家常装束,娇艳的脸上却满是坚毅之色,清水般的眼眸直视着陛下。 自他进来时起,穆桑榆就未看过他一眼。 片刻,黎谨修方才抬首看向她,不置可否道,“贵妃,这种非常时刻,你当照料公主、服侍太后。” 穆桑榆却道,“陛下,园中已陆续有人染病,即便立刻焚掉所有粮草,这疫病也不会顷刻消失。若不能根除此疫,太皇太后与公主是不会安泰的。再一则,臣妾身为贵妃,当此时刻怎能退缩不前?夏侯御医只是一介太医,只由他一人总领此事,恐不能令众人心安。” 黎谨修便又不言语了,看着她的双眸,半晌面上忽闪过一抹不忍的神色来。 然而,这是疫病,是会传人的烈疾!民间已病死了那么多人,更有满门灭绝的先例。 可能再一次失去她的恐惧,如同虫蚁啃噬着他的心头。 “榆儿,你不必……” 穆桑榆向他莞尔一笑,“请陛下下旨。” 穆桑榆含笑领旨。 当下,穆桑榆便吩咐下去,焚毁园中所有现存粮草,另从别处采买调拨,几处水井上盖加锁,只从玉泉山下来的山泉中取水,更严令各处再不准进食生冷瓜果,水也必要煮沸方能饮用。 又传懿旨,将园中西北角的梨落院圈禁起来,如发现病患则不拘身份,皆挪入其间养病,痊愈方可出来。 她这一番布置,听在夏侯宇耳中井井有条,且干脆利落,不由心生佩服。 经这一场风波,在场宫人心中皆明白过来,穆贵妃如此处事,必有其道理。 若不然,也不会有人买通这宫女,让她生事阻扰了。 更往深里想,那人为与贵妃娘娘作对,竟全不顾惜众人性命。 如今有一个秋玉,以后还不知有谁,又有什么后手!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这疫病看不见摸不着,更不知几时就会中招。 如今之计,唯有紧紧依附贵妃娘娘,按其吩咐行事,兴许还能幸免于难。 毕竟,贵妃娘娘还是真心实意的在根除疫病。 一场乱子之后,再无一人多言,穆桑榆便下令焚烧了所有粮草,将余下三个偷盗的宫人送去发问。 正当此时,藏秀忽然到来。 穆桑榆忙起身,问道,“藏秀姑姑此刻过来,可是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 藏秀欠身行礼,“太皇太后吩咐奴婢来请贵妃娘娘,到寿安书院叙话。” 穆桑榆一早猜到,今日唱了这一出,蒋太后必是要过问的,当即含笑应下,将此处交给了白玉心,交代了几句,便起驾往寿安书院去。来至寿安书院,只见院中一片静悄悄的,无有人声。 穆桑榆随藏秀一路进了明间,只见蒋太后穿着一袭家常旧衣,正盘膝坐于炕上,满面肃然。 她上前道了一个万福礼,“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 话音落,蒋太后却一时无言。 过了好半晌功夫,穆桑榆只觉腰腿都已有些酸了,才听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罢了,起来吧。喜鹊,给贵妃端张椅子过来。” 那名叫喜鹊的宫女端了椅子过来,穆桑榆谢了恩,便浅浅坐了。 身子才坐定,便听蒋太后果然问道,“哀家听闻,你下了懿旨,将上河园所有粮草收拢在一处,要尽数焚毁。丫头,当真有这个必要么?” …… 过了掌灯时候,穆桑榆独自就寝,心里有些放不下孩子,又记挂着远在营中的哥哥。 军中出了疫病,那可比寻常百姓人家更为棘手。 军中数万兵士,同吃同住,要阻隔传染,难上加难。 再一则,这许多人聚拢在一处,有些风吹草动,便会传的人尽皆知,闹得人心惶惶,一个不慎,便易生出哗变。 哥哥此次西征,虽大胜而归,但认真算起来,其实也是首次领兵罢了。 这等情形,他此前从未遇到过。 若好,万事皆休,一切太平。 穆桑榆心头忽然漫过了一丝恐惧,原书的剧情显然并没有消失不见,它正在以另一种形式把控着她的人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正尽力的将一切都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也不知怎么样了……” 她在枕上辗转难眠,不由自主的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瑞珠在帐子外头的春凳上坐着,听见这一声,只道她是在担忧小公主,压低了声儿道,“娘娘,公主殿下在太皇太后那儿,安稳的很。掌灯时候,娘娘不是打发人去问过了么?公主起初有些闹人,后来就好了,这会子怕已睡熟了。都快子时了,娘娘也快睡了吧。再过一会儿,怕是李德甫公公又要来问了。” “数你啰嗦。” 穆桑榆淡淡一笑,转过了身去,合上了眼眸。 这是自打疫病爆发后,穆桑榆吩咐下去,交代上河园各处照办的,并派人传抄了一份到皇城。 收拾妥当,穆桑榆方才走入明间,在炕上坐了。 瑞珠送了碧螺春上来,她端了过去,抿了一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才坐了片刻,外头人便传报,白贵人来了。 话落,只见白玉心姗姗而来,上前笑了一下,“姐姐辛苦了。” 穆桑榆放了茶碗,淡淡一笑,“尽能招架,也还不算什么。”说着,便让她坐。 白玉心在对面坐下,说道,“姐姐今日此行,既铲了梁氏插在梨落院的暗桩,又拿了她的把柄,更稳了人心,可谓一举三得。” 穆桑榆嘴角浅勾,只道,“其余两件,差遣个人去也罢了。只是梨落院里荒诞至此,我不亲自出面是断然不行的。何况,宫中人素来对我只有惧而没有敬,要一改这局面,就从这件事上开始了。”话至此处,她便看着白玉心,微笑道,“玉心,吴书同的事,我便交给你了。此后,我要将全副的精力放在钻研药方上。不尽快拿出个行之有效的方子,一昧的防可不是个长事。” 白玉心颔首道,“姐姐放心,凭他是什么铁嘴钢牙,我都会从他嘴里掏出话来。” 穆桑榆笑了笑,“倒也不必多费什么手脚了,适才在梨落院堂上,他的嘴就松动了不少。只是你拿了证据,可一定要严加保管,万不能流泻出去。” 白玉心忙道,“姐姐交代的,我都明白。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道理我还是懂的。”穆桑榆点了点头,这一日查案、审问、同那些个奴才斗智斗勇,她是倦的紧了,只端着茶碗默默吃着。 白玉心瞧着她的神色,眸光微闪,忽而轻轻问道,“姐姐……我、我听闻,世子爷率领的军队也发了疫病……我想问问、如今是什么情形了?” 穆桑榆起先一怔,片刻才缓缓说道,“军营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陛下下了严令,禁止人四处宣扬,免得人心浮动,更令小人生事。” 说着,她睨着白玉心,浅笑道,“玉心,我怎么觉着……你好似十分关切我兄长?我听宫人说起,你曾于月下祈愿,求他西征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如今你又……” 白玉心面上微微泛红,忙道,“只是因世子爷是姐姐兄长的缘故,所以我、我是关心姐姐,绝无旁的心思。” 这话说的,倒好似越描越黑了。 穆桑榆却如没听出来一般,颔首恍然道,“原来如此,你尽管放心,军营虽人多聚集,但军纪森严,反倒比别处好管辖些。” 白玉心笑了笑,陪她又坐了一会儿,外头便有人来请她去看发放艾草的账目,她又起身离去。 待她走后,穆桑榆长长叹息了一声。 一旁侍立的瑞珠低声道,“娘娘,白小主似有些不对劲。” 穆桑榆望着白玉心留下的茶碗边沿上那一抹淡淡的胭脂出神,半晌才道,“本宫是过来人,哪里看不出来?她一向远着陛下,哪怕跟在本宫身边也毫无邀宠之心,本宫只当她是当真清心寡欲,不愿卷入这宫廷是非。然而,何曾想到……但他们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又怎会……哪里有这样多的一见倾心的故事呢!” 瑞珠言道,“娘娘,如今说这些都迟了,只是接下去该怎么办?白小主她……不会一时冲动,干出什么糊涂事来吧!” 穆桑榆缓缓摇头,“玉心的性子,本宫还是了解的,她不是莽撞燥进的人。但,如此下去,只是苦了她自己。”说着,又叹息了一声,“这世上的事,不如意事常八九,便当不知道吧。” 白玉心走到门外,和风自湖上吹来,拂去了她脸上的热烫,不由抬手轻轻拍了拍脸颊。 原本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没想到榆姐姐洞若观火,还是察觉了出来。其实姐姐说的不错,她如今竭尽所能的襄助姐姐,是有那么一段私心在的。 白玉心清楚,她这段情思最终只会落个无疾而终的下场,穆长远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心事只有苍天知道罢了。 但她不后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心。 如此,她白玉心才算没白活这一世。 穆长远,你什么都不必知道。 若得宠岂不碍事 此外,上河园因着穆桑榆处置有方,除却早期患病的宫人,再未新添病患。 黎谨修眼见此法有效,便在朝堂上宣了,命各处地方官员在民间推广开来,严查污染的食物,设立临时医馆,将病人尽数收容,再拨派大夫前去医治。 几日下来,已颇见成效。 原本山西蝗灾,有流民涌入京城,他们无处安身,缺吃少穿,四处流窜,以致京城案件频发,也传播了疫病。 然而,黎谨修下旨兴建临时医馆,收容病人,自然需要许多人手,一气儿便冒出了许多差事,流民之中大多也只是贫苦农民,纷纷前往应征。 少数几个不法之徒,便由京城步兵衙门拿了。这件难题,也迎刃而解。 芸香坐在地下一张小杌子上,拿着美人捶替娘娘捶腿,笑道,“娘娘不知,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说大周有一位仁德的君主,更有一位贤惠的贵妃娘娘,是咱们大周百姓的福气呢!”穆桑榆抿着茶水,看着手中的药方,淡淡一笑,“少贫嘴乱说,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打你的板子,本宫可不护你。” 芸香一嘟嘴,“太皇太后心里早有主意了,才不会打奴婢的板子。” 正说着话,外头宫人传报,夏侯御医已至门外。 穆桑榆点了点头,“让他进来。”话传了出去,片刻功夫,夏侯宇已走上堂来。 他稳步上前,向着穆桑榆拱手作揖,“微臣见过贵妃娘娘,不知娘娘今日传召,有何吩咐?” 穆桑榆扫了他一眼,只见他今日穿着一领水清色鹤纹氅衣,头上用一根乌木发钗绾了个发髻,并未戴冠,一脸恭谨沉稳的神色,丝毫不见昨日在梨落院中那飞扬跋扈的样子。 她淡淡开口,“疫病自爆发以来,也颇有些时日了,夏侯御医的医术一向精湛,不知可琢磨出对症的药方来了?” 夏侯宇微微踟蹰,回道,“回娘娘,微臣技艺不精,令娘娘失望了。” 哼,今世没有梁家的那张原始方子,你不也一样束手无策? 昨儿倒是在本宫面前吆五喝六,神气的很呢! 穆桑榆看他吃瘪,心里微微顺畅了些,说道,“本宫倒是得了一张方子,请御医先瞧瞧。”说着,便将手中的药方递给了芸香。 芸香放下手中的美人捶,双手捧过方子,转而呈给夏侯宇。“微臣斗胆,敢问娘娘从何处得来这方子的?” 穆桑榆浅笑,“这个,你无需知道。本宫只问你,看过这方子,你心中作何感想?” 这药方,便是前世梁府献出的、悬壶济世的良方,也是梁家那场泼天功劳的根源。 她想瞧瞧,夏侯宇在这场事中,到底搀和了多少。 夏侯宇剑眉紧蹙,半晌沉吟道,“依微臣愚见,此为虎狼方。” 穆桑榆柳眉轻扬,“哦?” 谈及医理,夏侯宇倒放开了许多,荡荡言道,“此方所用,皆是烈性药材,且配伍极不合理。娘娘也是医家,自然明白。一张方子合理与否,要依照君臣佐使的规矩来。这方子上的药,倒尽像是一个外行搓弄出来的。但凡有些效验的药材,便尽皆堆砌上去,全然不管各种药理、药性如何,病患身体能否承受。这么一副方子用下去,身体底子健壮的兴许能够撑得过去。那略弱些的,怕就成不得了。” 话出口,夏侯宇心中也疑惑不已,她身在深宫之中,从何处得来此方? 难道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这念头才冒出来,夏侯宇自己便先行否定了。 不论再怎么经验不足,穆桑榆到底师承药王宁忠怀,不可能连这最简单的配伍道理都不懂,弄出这么一张贻笑大方的东西来。 穆桑榆淡淡一笑,“那么,依着夏侯御医,此方若要用,该如何调整?” 夏侯宇思索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回娘娘,如定要用此方,当加上柴胡、干姜、桂枝三味温补药材,去掉红花、乌头这两味,以来达到平和药性,引入脏腑的效果。” 他这法子,早前穆桑榆也曾想到过,只是还曾耗费了一两个时辰,但眼下看他片刻功夫就思索出对策,穆桑榆对他这身本事还是叹服的。 但如此一来,果然上一世梁府的那场大功,有夏侯宇的手笔。 一张西域胡僧手里得来的四不像,正是经了夏侯宇之手,才变成了济世良方。 今生看这情形,他和梁府、和林燕容暂且还没有什么沾染。 但听夏侯宇又道,“虽如此说,但哪怕这般调整之后,这方子的药性依旧过烈,病患服用之后,那疫病或许好了,但怕是要落下旁的症候。” 上辈子,经梁府救治过的人,虽大多治好了疫病,许多人却落下了别的病症,有的不良于行,有的肝脏损害,更有甚者坏了脑子,竟成了个傻子。 然而,在根治疫病、拯救世人的耀眼光环之下,这些事便尽被掩盖了过去。 即便偶有人谈论,亦会被骂恩将仇报、贪心不足、能捡回一条命足以等语。 梁府有这场功劳在,对于黎谨修日后铲除老臣势力形成了巨大阻碍。 加上后来穆家出事,黎谨修耗费了许多精力,花费数年时间重新布局,方才把梁氏一族从朝廷之中驱逐出去。 但这一世,没有夏侯宇,甚至也没了这张药方,梁府的气数也算到头了。 穆桑榆想着,唇边不由便浮出了一抹艳丽至极的笑意。 半晌,她重又开口,“所以,这张方子,本宫也没打算用它。今日传你过来,也只是想与你商讨这疫病症候,尽早拿出个行之有效的方子来。没有对症的药物,仅凭这样防,不是长法。” 一语未休,她便见夏侯宇口唇微动,又补了一句,“你不必再劝本宫,太医院中你以下的太医,全部摞在一块,怕还及不上本宫一半。不然,也不至于这些日子了,你依旧毫无进展。” 她的确不喜欢夏侯宇,上一世的阴影依旧深深的刻在她的心头。 然而,她穆桑榆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夏侯宇到底是个难得的医术名家,疫情烈如水火,根本经不得拖延,每迟延一天,就会有百姓因此病死去。身为宁家医术的传人,她一天也忍不下去。 再则,她学了一身的本领,若只是在后宫当一名宠妃,安闲度日,那岂不白费! 穆桑榆看着夏侯宇,精巧的下颌微微抬起,“合你我二人之力,当能在数日之间便寻出一个稳妥的方子来。”夏侯宇看着那双神采飞扬的妩媚凤眼,竟而有些失神。 那双清澈的眼眸,和记忆深处那个夏日午后,趴在他书桌旁的小小丫头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他根本无力拒绝,“微臣领命。” 穆桑榆勾唇一笑,吩咐宫人抬了桌椅过来,预备文房四宝并茶水果点,与夏侯宇商讨药方不提。 午后,梁府内书房之中。 梁本务坐在一张枣木圈椅之上,看着面前桌上摊着的密函,那张精明狡诈的老脸拧成了一团。 片刻,他将这密函揉成一团,丢在书桌旁的一方瓦盆之中。 “父亲,茶来了。” 娇柔清丽的嗓音响起,一道明媚的身影出现在了珍珠帘后。 梁本务原本紧拧着的脸色,松缓了些许,微微颔首,“进来吧。” 梁春容端着一方雕漆红木托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 托盘之上,放着一只描金白瓷绘雄鸡斗鸡冠花小盖碗。 这盖碗所绘,有个名目,唤作官上加官,取鸡冠谐音,对于官宦人家而言,自然有一番吉祥寓意。 梁本务见了,果然心头甚喜,目光便落在了梁春容那窄细的腰肢之上。 她今儿穿了一件水清色缎子对襟衫,下头一条同色的水波纹轻容纱盖地长裙。庶女妆饰,自不能和嫡出相媲美,她便只在发髻上簪了些绒花通草,耳中戴了一对明玉塞子,倒越发显得肤白眼明,如一汪秋水。 梁本务打量着她,不由就想起了她的生母。 “父亲,用茶。” 梁春容将托盘放下,揭了茶盅盖子,端起轻轻吹了几口,待热气散去,方才捧到梁本务面前。 梁本务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顿觉如甘霖沁入心脾,五脏六腑都觉着熨帖。 他身上舒坦了许多,便长吁了口气,看向梁春容,“泡茶的水,用的是积沉的雨水。茶叶,也是极嫩的毛尖儿,火候也都合乎我的口味。春容,如今我这些子女里,就数你懂事孝敬了。” 梁春容一脸恭谨道,“父亲谬赞了,女儿听闻大姐姐在家时,侍奉父亲是最为细致周到的。女儿如今,怕是远远不及。” 听她提起远在宫中的梁妃,梁本务的神色有些不快,便转了话锋,“春容,你如今也出落的亭亭玉立,比你大姐当初还要好些。你又比她更温柔,更会体贴人,将来送你入宫,造化怕是比你大姐还大些。” 梁春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道,“父亲抬举了,女儿只愿在家中孝敬服侍父亲、嫡母,不敢肖想其他。何况、何况,先前嫡母提携女儿赴赏花宴,女儿已见过皇上了,皇上显然看不上女儿……” 梁本务冷哼一声,“妇人手段,自是无用。不妨,明年亦是朝廷大选之期,今上后宫空虚,且膝下无子,届时为父自有办法送你入宫。” 父女两个说着话,梁老夫人却站在窗子下头,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被气的浑身打颤,两眼发黑,捂着胸口不住的喘息。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挡了梁成碧的路。 梁老夫人喘息了几声,抬步上阶,自家撩起帘子,走了进去,冷冷道,“老爷,妾身有事相商。” 梁本务看了她一眼,不由皱了皱眉,向梁春容道,“把这些废弃的字纸,都拿出去烧了吧。” 梁春容连忙应了一声,端起地下的瓦盆,向外走去。 走到梁夫人面前时,她低声道,“夫人。” 梁夫人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鼻子里哼了一声。 梁春容便端着那瓦盆出去了。 待她一出去,梁夫人便迫不及待的冲口道,“老爷可想好了,要把这贱……春容送进宫里去?一个丫鬟肚子里爬出来的丫头,不怕被官宦家的小姐们耻笑欺凌?咱们梁府的脸面,又往哪儿摆?” 梁本务冷淡道,“凭她生母如何,也是我梁相亲生的女儿,一般的梁府小姐,怎就会让人耻笑欺凌了?再则说来,入了宫,能得皇上宠爱者为尊,谈什么嫡庶呢!” “老爷你……!” 梁老夫人一口气几乎上不来,片刻索性直言道,“老爷执意如此,将成碧放在何处?这丫头入了宫,不得宠反而拖累成碧,若得宠岂不碍事?” 梁本务敲着桌子,似笑非笑的睨着自己的妻子,“这才是你的心思吧?你不过是指望着成碧当上皇后,好提携你自个儿的娘家,梁氏一族的荣辱在你心里根本不值一提。崔氏,我今日便告诉你,在梁家,能者居上。这些年梁氏栽培成碧,又陪着她入宫胡闹,不过是为了那顶凤冠!可你自己瞧瞧,她从入太子潜邸之后,可曾有半分长进?如今越发好了,皇贵妃的位子也没了!她既不中用,就别怪族里视她为弃子!” 梁夫人面色惨白,一手指着他,却又不住发抖,“梁……本务,你好狠的心肠……” 梁本务起身拂袖,“无用之人,留之如何!” 梁夫人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出门,由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往自己独居的小院走去。 梁春容端着那方瓦盆,直走回自己住处,那一脸诚惶诚恐的恭敬神色,转瞬变成了冷淡漠然。 赏花宴上,被贵妃娘娘摆布的阴云可还没散去呢,到今日想起,她还心有余悸。 陛下的手段,贵妃的手段,都不是梁家、梁成碧可以匹敌的,梁家不过是在以卵击石。 她将那瓦盆翻了一遍,寻出适才父亲扔掉的密函,看了几眼。 她将密函折成一个小小的方胜,塞在一个荷包之中,走到二门上寻到一个左脸有疤的大仆人,将荷包递给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别的话。” 娘娘,怎么了 那仆人接了过去,默不作声的转身走了。 梁春容重新回至自己的住处,这才按着梁本务所说,把瓦盆提到廊上,丢了个火折子进去,看着火光舔舐着其内的纸张。 她的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她只是要为自己、为姐姐谋一个平安的前程。 上河园,春泽斋内。 自从招了夏侯宇一道研讨药方,进境倒是迅速,只是穆桑榆却自觉一日比一日的精神倦怠起来。这日午后,穆桑榆小憩醒来,便照旧到春泽斋明间内坐着看医案药方。 白玉心自外匆匆走来,将一摞医案放在桌上,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说道,“姐姐,昨日梨落院里病患服药之后的症状,都记录在这儿了。” 穆桑榆抬眼,向她微微一笑,“外面日头那么毒,还走这么急,快坐下吃盏凉茶。” 白玉心倒也不推辞,便在地下一张嵌理石面红木酸枝木圆凳上坐了,阿莫送了一泡茶上来。 她接了过去,抿了一口,讶异道,“这怎么是冷茶?姐姐不是早前就交代了,不能再吃生冷么?” 穆桑榆笑道,“这是烧开又放凉的,不碍事。天气这样热,总吃热的东西,人未免不舒服。” 看了几页,她面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意,淡淡说道,“这次配的药,效验倒是极好。病患服了三日,已不见吐泻了。有几个病症轻微的,眼见着就可以从梨落院出去了。” 说着,她抬头向白玉心一笑,“这段日子,也辛苦你了。” 白玉心摇头道,“这算什么,都是些琐碎事罢了,总不及姐姐日夜悬心、熬油费火的辛苦。我不懂医术,帮衬不了姐姐,只能做做这些了。” 话至此处,她望着穆桑榆,颇有几分不忍道,“姐姐,不然就放手歇歇吧。太医院有夏侯御医,还有那么多太医在,疫病总归会过去的。姐姐你……你这样,实在令大伙忧心。” 穆桑榆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不碍的,我的身子,我心里清楚。” 芸香进来报道,“娘娘,夏侯御医来了,在外候着。” 穆桑榆颔首准见。 少顷,夏侯宇进到屋中,与两位主子请了安,便立在一旁,乌黑的眼眸只映着穆桑榆的身影。 穆桑榆将那一叠医案递给他,浅笑道,“夏侯宇,之前配的药方效验倒是极佳,梨落院里的病患症状减缓了不少。你那医馆之中如何?” 原本,朝廷对于肯收留贫苦病患的医馆是会发放补贴的,然而夏侯氏多年行医,财力雄厚,不苦于此,竟分文未取。 穆桑榆对此,倒也佩服。 撇开上辈子的私人恩怨不提,夏侯宇的确算得上一位仁德医者。夏侯宇回道,“微臣也吩咐徒弟在医馆中试了几日,效验确实不错。因而,微臣特来请示娘娘,在民间推广此方。” 穆桑榆点头,“本宫也有此意,待晚上,陛下来时,本宫自会对他说。” 说了几句话,外头有人来请白玉心去看秋季衣料分发事宜,白玉心便起身去了。 待她出去,夏侯宇压低了声道,“贵妃娘娘,您近来可是又用灵脉了?” 仿佛犯错被捉的孩子,穆桑榆有些不自在的转过脸去,视线飘忽不定。为了尽快试验出合适的分量配伍,她近来又用了几次灵脉,如此一来果然较之以往快了许多。 夏侯宇一步上前,沉声道,“榆……贵妃娘娘,您可知晓,您身子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如此不知保重自身,您、您当真不怕陛下担忧么?!” 如今不必诊脉,只用眼睛瞧着,他便能看出穆桑榆身上病灶渐深,已大有元气耗竭、油尽灯枯之状。 近来,他屡做噩梦,梦中一时是少年时为他熬煮退热汤、强行驱动灵脉而昏厥过去的榆妹妹,一时是成年之后为拯救病患不顾自身的孟贵妃。 浓烈到化不开的阴云笼罩在他的心头,这一次似乎没那般容易过去了。 穆桑榆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口吻生硬道,“本宫在做什么,本宫心中清楚。夏侯宇,你与其这样关切本宫,不如将全副的精力都用在根治病患上。疫情早一日过去,本宫也能早一日安心。” 夏侯宇这一次倒并未多言,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出门而去。 走出门外,他仰头看天,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去。 他自知今生与她已是无缘无望,可……他却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步走上末路,却无力阻拦。 早在当初知晓她是这样的体质后,他这些年来便在钻研能更改她体质的方子,但多年挖空心血调配的丸药也只能令她保本固元,而无法根本改变。 然而哪怕她早早服用了那丸药,也要终身再不用灵脉才可延长寿命。 这所谓的灵脉体质,倒不如说是一种命格。 历来拥有这等体质的医家奇才,无不是英年早逝的收场。 悬壶济世,燃尽自己。 夏侯宇只觉喉咙之中苦涩不已,心头痛如刀戮。 他学了一身医术,救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救不了那个打小就装在心里的榆妹妹…… 屋中,穆桑榆垂首无言,静静的出神。 阿莫从旁收拾着茶碗,小声道,“娘娘,奴婢瞧着这位夏侯御医,也是真心关切您的身子,何必每次都不给他好脸色看呢……” 穆桑榆不语,半日才微微一笑,“这样,才好。” 这段日子,她总是夜不能寐,好容易睡去,又总做些离奇的梦。梦里有一座似陌生又似熟悉的院落,宛如翠竹挺拔俊秀的少年,原本清冷的面容带着和煦的笑意,低低喊着,“榆妹妹……” 阿莫又道,“再说,白小主说的好,虽则娘娘主理疫病事由,但到底还有那么多太医在呢,您何必……如此自苦。历来,后宫这些主子们,做这些不都是面子上的功夫。” 穆桑榆看着她不解的脸,微微一笑,“你是觉着,本宫这般作为,只是为了向陛下邀宠是么?” 阿莫有些迟疑,半日才摇了摇头,“奴婢以为,娘娘做好了这些事,博得了好声望,日后陛下也好封娘娘为后。但……大可不必做到这般地步。” 穆桑榆唇角轻轻扬起,“本宫不是为了那些虚名……本宫只是想,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穆桑榆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小小荷包,起身道,“预备仪仗,去中和堂。” 一路无话。 到了中和堂,李德甫正在门上守着,一见她来,连忙请安赔笑,“贵妃娘娘来了,陛下在里面看折子,没有外人在,您自管进去。” 两人说开了之后,这中和堂便任由她出入了,非有外人在场,不必通传。穆桑榆迈步进了中和堂,迎面墙上挂着一副前朝书画名家所绘的江山社稷图,底下两张红木扶手椅,再下左右两溜椅子,上首的桌子上摆着五彩珐琅自鸣钟并一盆兰花,堂上自是空无一人。 她轻车熟路的朝右边走去,穿过月洞门,果然见黎谨修正坐在四角雕云纹紫檀木书桌后。 他靠着一方湖绿色织金软枕,看着案上的折子,剑眉轻锁,半晌叹了口气。 “陛下又为什么事烦心呢?” 穆桑榆笑着,缓步上前。 黎谨修猛然抬首,见她来了,不由莞尔一笑,“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朕今日吩咐御膳房炖了野山参老鸭汤,原说晚膳时候过去与你一道享用。” 穆桑榆浅浅一笑。 近来,黎谨修似乎嫌她太瘦,每日都吩咐御膳房预备各样药膳强要她吃。 她微笑道,“臣妾总说那些东西其实没多大意思,陛下还是乐此不疲。” 黎谨修不满道,“你管它有没有意思,吃下去总能滋补些。”说着,手掌便在她腰身上捏了一把,“瞧,还是这样瘦。” 穆桑榆笑着呢喃了一句,“已经长了些肉啦。”“哪里长肉了,你又哄朕。榆儿,你如今是越发会撒谎了。” 穆桑榆笑了一下,说出了来意,“陛下,臣妾与夏侯御医,已经商讨出治疗疫病的方子了。” “当真?!” 这一言,真如惊天喜讯,在黎谨修的脑海之中炸开。 他霍然起身,抱住了她,“榆儿,你已经找出对症的药方了?!” 穆桑榆笑道,“自然是当真,臣妾怎么敢拿这种事戏弄陛下?这方子也不是臣妾一人之功,夏侯御医也出力匪浅。臣妾已吩咐人在梨落院试过了,效验极好,几个症候轻些的宫人都可以回去了。夏侯御医说起,在他那延夏堂试过,效验也是一般的好。臣妾想,可以在民间推广开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黎谨修狂喜不已,竟然仰头大笑了几声,又在她唇上重重吻了及下,“榆儿,你此来当真是朕的及时雨啊!朝廷为救治病患,每日开支巨大,虽有前头各家捐献的银子,也颇有些捉襟见肘。如今有了对症的药方,这疫病便可驱散了!大周的百姓有救了!榆儿,你当真是朕的贤内助!” 穆桑榆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内也不由跟着欢喜起来,又笑道,“陛下,还有一件事。”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荷包,递到了黎谨修手中。 黎谨修脸上笑意未散,朗声道,“怎么,你还给朕又做了个荷包?” 穆桑榆瞅了他一眼,“陛下想什么呢?臣妾这辈子都不会再绣荷包了。” 黎谨修这才敛了笑意,看着躺在掌心之中的荷包。 荷包小巧,绣的图案也是寻常所见。 他有些疑惑,看着穆桑榆。 穆桑榆便伸手去拆,一双灵巧的小手如同莲花一般在他掌中上下飞舞。 不多时,她取出了一方信纸折成的方胜,展平放在了黎谨修掌心之中。 黎谨修拿起看过,沉声不语。 穆桑榆低声道,“这大概就是最后一封了,那姑娘也算冒了奇险。梁府内宅一向作风阴毒,臣妾也怕她再有所为,会被人察觉。” 黎谨修嗓音低沉道,“朕近来也查获了许多,只是不曾想,他竟晚节不保至如此地步。”说着,他将那信拍在了书桌上,愤愤切齿道,“好个老贼,身为两朝老臣,上承天恩下受百姓恩惠,竟然这般丧心病狂!” 穆桑榆淡淡说道,“陛下不必为这些腌臜事生气,如今他们事情败露,日后国法处置,也算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了。” 黎谨修颔首,“榆儿说的是,朕必定给大周子民一个交代。”说着,便将那信仔细收在了书奁之中。 待收好了密信,他一转身重新将穆桑榆抱在了怀中,眉花眼笑。 “榆儿,根除疫病不过早晚,梁家的事也算有了眉目。等这两件大事都料理妥当了,朕就昭告天下,封你为皇后!待到那时……那时,你便有了中宫笺表之权,咱们一道治理这江山。”所谓中宫笺表,可类比为陛下诏书,这算是天下女子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力。 这份权柄,他心甘情愿的交在她的手上。 穆桑榆凝视着他的眼眸,抬起小手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仔仔细细的抚摸着他的眉眼鼻口。 良久,她榆然一笑,“好啊。” 两人相拥片刻,李德甫便来通传户部尚书求见。 穆桑榆便告退出去了。 踏出门槛,果然见一朝臣垂手立在门边。 见她出来,这老尚书急忙拱手作揖,口称娘娘,双眼低垂,那态度比照以往前倨后恭。 穆桑榆爽朗一笑,迈步下了台阶,乘上步辇回春泽斋。 回去的路上,她只觉头目一阵阵的晕眩,两手不由自主抓紧了扶手。 跟随的阿莫看出端倪,慌忙问道,“娘娘,怎么了?” 穆桑榆低低喘了几口气,方才道,“无碍,快回去。” 阿莫连忙催促抬辇的太监,加快步伐赶回春泽斋。 穆桑榆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不觉背上竟已满是冷汗。 谨修,我可能骗了你。 她心中暗暗想道。 刻意的与孤亲昵 仪仗行至春泽斋门前,阿莫搀扶着穆桑榆下了步辇,才上了台阶便忙呼道,“芸香,快来搀着娘娘!” 芸香自里面快步出来,一见主子面皮蜡渣也似的白,吃了一惊,忙问,“娘娘这是怎么了?”便上前一道搀扶着穆桑榆,进了正堂。 二人扶着贵妃在堂上坐了下来,阿莫急急问道,“娘娘,可要传太医?” 芸香脾气急躁些,推了她一把,“这都什么时候,怎么还问呢!”说着,转身就要出门而去。 穆桑榆急忙叫住了她,“不用去了,他们都正忙着医治病患,未必挪的出来空闲。本宫无碍,只是这天气太热了,有些中了暑气。你去,吩咐小厨房送一碗香薷饮解暑汤过来就好。” 芸香不依,顿足道,“娘娘,到底您的身子要紧。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呢,哪能各个都忙着呢?就叫过来一个,人也说不得什么。” 穆桑榆微微一笑,“当真不必了,本宫也是大夫,心里知道轻重。没什么大不了,何必又兴师动众。” 眼见娘娘执意,芸香也是无法,再则也如主子所说,她精通医术,太医院里的太医大多及不上她,既然她说无事,那想必……当真无事吧。 当下,芸香只得听从吩咐,去小厨房端解暑汤来。 须臾,汤取来。 穆桑榆接了过去,一饮而尽,面色方才略略好了一些。 她将碗递给芸香,吩咐道,“今日的事,不要传出去,更不许叫陛下知道,听见了么?” 芸香与阿莫两个皆是一脸难色,半晌才低低道了一声是。穆桑榆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说道,“就要立秋了,还是这般热,交代沐房预备净水,打发本宫洗浴,之后本宫要去躺一会儿,着实有些乏了。” 两个宫女便走开,各干各的差事。 穆桑榆让她们伺候着沐浴了,便回寝房在床上躺了下来。 凤眸微阖,那股子倦怠劲儿便如潮水一般的涌来,将她吞没。 她心中其实清楚,这幅身子已是濒临油尽灯枯之境了。 往年,外祖曾叮嘱过她,她这灵脉极其耗损元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几时她自觉虚不受补、倦怠至极,那便是大限将近。 外祖想了许多法子,苦心钻研了十数年,想要改了她这体质,终究不得其法。 所以,传太医其实毫无用处,就算是夏侯宇来了,也一样的束手无策,那又何必闹得沸反盈天。 再则,这消息这个时候传扬开来,未必是好事。 她也曾抱怨过老天,为何要给她安一副这样的体质。 如今想来,这是看不见的那一位一早就为她安排下的命数。 上一辈子,她折损于自毁。这辈子,她醒了过来,再不肯向它低头,这个所谓的灵脉体质就又派上了用场。 但,那又如何呢? 两世为人,黎谨修的心里都只有她一个而已。 。 终究,还是她赢了,昊之的心是属于她的。 轻轻合起的双眸,有些热热的东西溢了出去。 傍晚时候,黎谨修驾临春泽斋。 进了内室,只见穆桑榆长发垂散,睡眼惺忪,只穿着藕荷色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他有些疑惑,“榆儿这是才醒?” 穆桑榆由阿莫伺候着梳头,向着镜中的他一笑,“从中和堂回来觉着有些乏了,所以睡了一会儿,谁知醒来就是这个时候了。”黎谨修点了点头,说道,“近来你着实辛苦了,药方子孤已吩咐户部在民间推广,皇城那边自有贤妃与太医院主理,余下的日子你好生歇一歇。” 穆桑榆没再执意,含笑应了。 晚间,两人就寝。 穆桑榆穿着雪青色软绸亵衣,伏在黎谨修枕边,环着他的臂膀,亲昵低语,“昊之,我给你吧?” 软腻的酥胸紧贴着他的胳臂,瞧着那如水般柔媚的眉眼,黎谨修自是血脉偾张,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翻身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扶着她的腰身,在她肩头咬了一口,“今儿不跟孤说在祖宗跟前发誓的事儿了?” 穆桑榆眉眼微垂,笑的温婉,“有了对症的方子,陛下在民间又布置得当,这疫病要不了几日就能退去的,早些晚些不算不遵誓言。” “孤偏不。” 黎谨修捏了捏她的鼻尖,莞尔道,“等这疫病彻底过去,你兄长风光还朝,你也养好了身子再说。你便当如今欠着孤的,孤到时候慢慢儿的跟你讨还。” 他总觉着,这两日的榆儿有些奇怪,似是远行之前向他道别。 不,她哪儿也别想去,他要和她纠缠一生。 讨还啊……她还能有还的那一日吗? 穆桑榆微微一笑,便在他怀中躺了下来。 隔日,穆桑榆醒来时,发觉竟已是红日高照,而黎谨修却还躺在身边,搂着她。 她翻身,戳了戳他的脸,“都这个时候了,陛下怎么还没动身去中和堂朝会?可是宫女们惫赖,忘了喊起?”黎谨修摇了摇头,“不怪她们,是孤叫她们不要做声。今儿没什么要紧事,不去了。孤就在这儿,陪着你。” 穆桑榆犹疑着,“可是……陛下不去朝会,外头那些人又要议论了。” “随他们议论吧。” 黎谨修搂着她的香肩,“只要孤不去睡他们的姐妹女儿,他们就总有的议论。那些个说辞,孤都听腻了。待将来抽出手来,孤便将朝堂好好整顿一番,看谁还敢说那些屁话。” 堂堂天子,言辞竟这样粗野。 穆桑榆噗嗤一声笑了,搂住了他的脖颈。 横竖她已经时日无多,就任性一回又怎样。 自这日起,黎谨修便再不去朝会,每日只在春泽斋内批阅奏章,即便有外臣求见,也都引进春泽斋内议事。那些个原本就看穆氏受宠而不顺眼的朝臣,果然又鼓噪起来,黎谨修只当充耳不闻。 八月十四,佳节前日。 疫病虽渐渐散去,但国库各样支出等事又积聚成堆,还有些别的政务堆积,黎谨修久未临朝,便于今日又往中和堂朝会。临行之前,他便向穆桑榆交代,明儿是中秋,吩咐御膳房预备些应景菜肴,到太皇太后那儿接着豆蔻,一家子人过一个和和美美的团圆佳节,穆桑榆自然点头答应。 这两日看着她气色好了几分,黎谨修便放心了些许,去中和堂朝会。 到了中和堂会见诸位臣子,还未议两件事,李德甫便急急忙忙从旁进来,跪在陛下身侧,“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娘娘晕倒了!” 他虽将声量压的极低,却还是被下头耳尖的几人听着了。 黎谨修神色大变,霍然起身,转头出门而去。 待陛下去后,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梁本务吹着须子厉声道,“这简直荒唐,即便穆氏是贵妃之尊,有什么病痛也当请太医为是,如何叫太监擅闯朝堂,扰乱朝会!如此狐媚,当真是国之妖孽!”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的心思,有笑着应和的,也有捋须不言作壁上观的,更有不以为然,掸)了掸衣衫出门而去的。 黎谨修急匆匆赶回春泽斋,入门就听满院子的哭声。 他心头猛地一沉,也顾不上问询,大步走进屋内。 进了寝房,果然见穆桑榆卧在床上,她的两个贴身宫女都跪在地下,低头垂泪。 黎谨修疾步上前,在床畔坐了,捏着她的手,“这是怎么回事,孤早上走前,不是还好好的?” 穆桑榆已醒转,星眸闪烁,虚弱笑着,“昊之,别怪他们,是我骗了你……” 这两日,她的身子是每况愈下,只是想和他再好好相处些日子,她背着他服用了一些提气的药物,甚而还问夏侯宇要了些保本固元的丸药,所以她的气色看起来才有所好转。 “你别说话,孤已经打发人传夏侯宇过来了,你老实吃药,躺几天就会好的。”黎谨修只觉着喉咙仿佛被一双手紧紧的扼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几个字来。 不会的,怎么会呢,早上他走的时候,榆儿还好端端的送他出来,怎么才一转头的功夫,她就不行了?! 这不可能,一定是、一定是个玩笑! “没用的,我心里都知道……”她笑了笑,眼里有泪光闪烁,“昊之,我对不住你……不能给你生孩子了……” “既然知道对不住孤,那你就……好起来……” 黎谨修嗓音干哑,且带了些哽咽。 穆桑榆抬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你是天子,不可以哭……” “陛下,夏侯御医到了。” 黎谨修听闻,忙起身出来,迎头就见夏侯宇在堂外阶下跪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干什么?!快进来给贵妃瞧病!”夏侯宇却纹丝不动,他两眼阴翳,满面憔悴,下巴上竟还长出了些许胡渣,原本体面的一个人如今竟是满面狼狈。 黎谨修看出端倪,眯细了眼眸,“夏侯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陛下……微臣无能……娘娘如今……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天生灵脉体质之人的命数似乎是注定的,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他空学了一身医术,又有何用?! 他有何用?! 黎谨修一步下阶,将夏侯宇自地下揪了起来,双目赤红的怒视着他,“孤不听你这些屁话,你不是一向自负医术了得,眼高于顶么?!孤要你治好贵妃!否则……” 阿莫哭着从屋里出来,“陛下,娘娘请您进去。” 黎谨修便又丢下夏侯宇,重新回至房内。 穆桑榆勉强坐了起来,朝他笑着。 “别起来!” 他快步上前,将她重新轻轻放回了枕上。 “别为难他们了……” 穆桑榆柔声说道,“这只是我的命……” “孤不信命!” 黎谨修满眼血丝,凝视着她,切齿道,“穆桑榆,孤不准你走。如若你敢丢下孤……孤……孤就让阖宫上下给你陪葬!” 天子威重,一语落地,震动四方。 穆桑榆笑着,“何必如此。” 黎谨修面冷如铁,“你是孤属意的皇后人选,中宫既逝,留他们何用?” “昊之……这一回……不要当和尚了……” 黎谨修竟觉怀中的穆桑榆,正在沉沉睡去,他急切的呼唤着,“榆儿……别睡……别睡过去!” 蒋太皇太后领着和安公主,立在门外窗下。 她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没人知道,这位老太皇太后心中在想什么。 直至屋中传出陛下一阵阵怒吼,“夏侯宇!夏侯宇!!” 蒋太皇太后忽的撇下和安公主,转头离去。 藏秀一惊,忙跟了上去。 太皇太后大步流星,一路走回自己平日里诵经的小佛堂,上前自佛龛之中把那尊日日拜祭的观音像一把抓起,狠狠的掷在了地下。 好在那佛系是铜镀金的,并未摔坏。 藏秀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太皇太后这般失态。 “太皇太后娘娘,您……” 蒋太皇太后指着地下的佛系,疾声厉色道,“哀家拜了你这些年,你可有半分灵验?!如今……如今你竟还要把哀家的儿媳妇也带走!” 铜像卧在地下,静默无言。 蒋太皇太后满面悲怆,橘皮一般的脸上更见老迈,她颤抖着说道,“为什么……是因为当初先帝举事,杀戮太过?那你……你把老婆子带走,把榆儿留下!她还年轻!”藏秀只觉满眼酸涩,掩面不忍再看。 自古及今,天家多悲苦而少欢喜。 夏侯宇听陛下急招,便也顾不得避忌,连忙进了寝房。 只见穆桑榆躺在黎谨修怀中,声息俱无。 黎谨修对他喝道,“快来瞧瞧,贵妃怎么样了!” 夏侯宇上前,先摸了摸穆桑榆的脉搏,又看了她的眼睑舌苔,脱口道,“咦?” 黎谨修瞪着他,“怎么?”夏侯宇道,“陛下莫慌,娘娘脉息虽弱,但始终未断,待微臣想想办法。”依照她原本的脉象,元气耗竭便即消亡。 然而眼下她的脉搏虽微弱,却并无消失的迹象。 这……是还有转机? 夏侯宇心头狂喜。夏侯宇暂稳了心神,轻轻喘息了几声,方才开口道,“陛下,请先将娘娘放下,待臣医治。” 黎谨修急忙将穆桑榆重新放回枕上,转到一旁站立。 夏侯宇上前,开了自己的针包,取出三根银针,在贵妃的曲泽、伏兔、内关三处穴位上刺了进去,又向黎谨修道,“陛下,此三处穴位关联人的心脉。娘娘如今脉象微弱,只余心口一线气息,微臣先为娘娘护住这口气,使其不至断绝,再同太医院同僚商议,如何为娘娘医治。” 黎谨修不识医术,但大致听明白了穆桑榆眼下还不会气绝身故,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了下来,当即道,“你尽管放手医治,无需来跟孤掉书袋子。各样名贵药材,任你使用,只要能救活贵妃,孤不惜代价。” 夏侯宇自是当仁不让,颔首领命。 银针刺入穴位片刻,他又替穆桑榆把脉,发觉这脉息虽依旧极其微弱,却是绵绵不绝,不由心头大喜。 这是有门了! 当下,他向陛下说明了原委,向穆桑榆两名大宫女叮嘱了些事项,便急匆匆赶回住处,寻觅医治之法。 黎谨修吩咐宫女端了一张枣木圈椅过来,便在床边坐了,握着穆桑榆的手。 榆儿,你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所以这两天才刻意的与孤亲昵,是么? 您终于醒了 黎谨修醒悟过来,沉默无言,半晌才缓缓说道,“……这消息,还是暂且不要告诉将军。待会儿,你问贵妃的贴身侍婢,拿一样贵妃平日里用的物件儿过去,对那人说,‘将军的问候,娘娘知道了,只是娘娘现下忙碌,无暇见人,还是待将来将军还朝,再见不迟’。” 李德甫应命,打了一躬,转去寻阿莫、芸香两个,开了穆桑榆素日的首饰奁盒,取了一样嵌东珠芙蓉钗。 李德甫将此物仔细包裹了,便藏在袖中出了春泽斋。 才踏出门,就见素日里跟他的徒弟小唐正在墙根儿偷偷抹泪。 他上前拍了小唐后脑勺一巴掌,“小兔崽子,没个忌讳的,不要命了!”小唐红着眼睛,抽噎道,“师傅,你说,这好人咋就总没个好报呢?奴才的爹娘之前也得了这个病,没有人管,就要死了。陛下下旨各处医馆收容,娘娘又额外给了奴才银两补贴,后来又有了方子,家里二老这才逃过一劫。要不然……不然奴才眼下就没有爹娘了……可大家伙都好了,贵妃娘娘怎么就病倒了?”李德甫听着,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回首望了春泽斋一眼,阳光灿烂之下只觉室内昏昏,不见那位真龙天子的身影。 贵妃娘娘若当真有个好歹,陛下会怎样…… 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老天长着眼睛呢。贵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度过这一关!你别没事乱哭,没得给娘娘招晦气!” 说着,便带了徒弟,径自去办差不提。 贵妃一朝昏厥,险些猝死,众人虽焦虑悬心,但除了等待夏侯宇的救治,却也别无他法,上河园的日子便在这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如水般的过去了。 夏侯宇每日分早中晚三次过来为贵妃施针,穆桑榆不能饮食,他便将调配好的护心养气的丸药放入她口中,令她含化。 穆桑榆的脉息确实一日比一日稳健,但她并无丝毫醒转的迹象,陷入在自己的沉睡之中,不肯醒来。 起初,黎谨修昼夜不肯离去,守在床畔,等候穆桑榆苏醒。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人也担忧陛下龙体,请了太皇太后出面强行劝说,他这才勉强答应每日朝会、处置国事时离开春泽斋。 这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穆贵妃病倒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在京中不胫而走。 那些受过她恩泽的百姓,不约而同的在家中立起了长生牌位,日日焚香叩拜,祈求上苍保佑贵妃平安。京中有名士,闻听了穆贵妃事迹,叹息不已,为其写了一篇《穆氏贤女传》,洋洋洒洒数千言,辞藻瑰丽,情诉肺腑,在民间广为传颂。 这篇小传,最终落到了黎谨修的手中。 “……泽被苍生,仁德慈爱,民泣而拜之。” 黎谨修在穆桑榆床畔,一字一句的念完了文稿,捏着她的手,低声道,“榆儿,你听到了没有?大家伙,都盼着你赶快醒来呢。这皇后你不当,谁当?”“原来说好的,咱们陪着太皇太后,带着豆蔻,一起团团圆圆的过中秋,过重阳。疫病过去,孤带你去围场狩猎。这中秋过去了,重阳也过去了,你还是不肯醒。” “你知道么?今岁中秋啊,御膳房的厨子让孤大骂了一顿。月饼做的越发不像话啦,五仁里能有三仁就不错了,玫瑰豆沙那豆粒大的直硌人牙。这宫里没你管着,就是不行。” 床上的丽人,依旧沉沉的睡着,仿佛一尊玉女雕像,安静无言。 夏侯宇也说,这是好事,贵妃娘娘的身子正在康复,可她就是不见醒来。 黎谨修的心绪从起先的焦虑暴躁,慢慢的沉静了下来。 他已惯了,每日早起去朝会议政,回来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在床畔守着她,一边同她絮叨些白日的见闻。 连李德甫那老小子都在背地里嘀咕,没想到陛下能这么唠叨。 “……父皇!” 和安公主从外头跑了进来,直跑到床边。 穆桑榆昏迷的这段日子,这爷俩日夜相处,倒亲近了不少。 豆蔻立在黎谨修跟前,奶声奶气的道了个万福,“儿臣给父皇请安。” 黎谨修看着她,小丫头这几日似是长高了不少,言行比照以往规矩了许多,不再撒娇任性,渐渐有了属于金枝玉叶的大家风范。 疼爱她的娘不在,她长大了很多。 黎谨修摸了摸她的头,“豆蔻今儿跟着先生学了什么?”豆蔻点了点头,“今天,先生教了《三字经》的最后几节,儿臣念给娘听。” 说着,小姑娘便在床边站好,软糯糯的嗓音流水一般的背着。 背完,她也学着黎谨修的样子,将小手覆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娘,先生明天就要开《大学》啦。你快点睡醒,儿臣每天回来都背给你听。” 以前笑语榆然的娘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豆蔻的鼻子有些酸酸的,但她还是强行忍住了。 皇祖母跟她说过,不可以哭的,不吉利,她要笑才对。 看着鼻头有些红的小丫头,再看看沉睡的穆桑榆,黎谨修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去。 “榆儿,早日醒来吧,孤等着你。” 寿安书院。 “皇祖母,皇祖母!” 还没见人,软软的童音就先传进了明间。 蒋太皇太后慌忙把手里的茶碗放在炕几上,就见一道小小的影子飞奔进来。 “这孩子,早跟她说过不要跑的这般匆忙,仔细跌跤,怎么又跑起来了!” 豆蔻跑到她跟前,两只小手捂住了眼睛,“我看见啦!” 蒋太皇太后挑了挑眉,“你看见什么啦?不会又是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虫子吧?” 豆蔻摇了摇头,忽然爬到脚蹬上,踮起小脚,捧着蒋太皇太后的头,小嘴在她皇奶奶额头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又快快的捂住了眼睛。 和安公主这一举动,逗的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小鬼灵精!”蒋太皇太后也笑的合不拢嘴,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知道不能看,还乱看什么!” 豆蔻哼唧着,“不是我要看的,是父皇……” “夏侯宇的医术一向高明,如今也是束手无策了。” 藏秀从旁开解着,“夏侯御医今儿早上过来时说起过,贵妃娘娘的元气正在逐渐恢复,不定哪日就醒过来了,兴许就是明天呢。” 蒋太皇太后淡淡说道,“兴许是明天,也兴许是明年。榆儿再醒不过来,可就不好办了。” 藏秀听着,没再言语。 蒋太皇太后冷冷说道,“一群老贼,他们是看着榆儿的声望如日中天,生恐后位旁落,想趁着眼下这个时机,先占了那位子再说。” 藏秀这才敢议论,“太皇太后娘娘,陛下不会趁了他们的意的。只是,陛下已抄了两位御史的家,也不见他们怕的。” 蒋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一班老狐狸,他们这是在骗廷仗!榆儿昏厥不醒,此时当然不能为后。陛下若执意为她,弄的狠了,未免令人不服不满,到头来还不是坏了榆儿的名声。有此顾忌,陛下也不好做的太过,他们当然什么也不怕。他们唯独怕的,就是榆儿坐上后位,那往后大周朝廷这盘棋局就再没他们的事了。”说着,她眸光清冷,吐出一句,“都是过了时的人,早该退场了。” 是夜,英华殿中。 黎谨修跪在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敞开了衣襟,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李德甫跪在一旁,咚咚叩首,“陛下,您三思啊!您是九五之尊,容不得半点闪失!” 此事是前朝秘闻,史书未有记载,只在宫廷之中流传。 本朝先帝闻听,曾批驳,“妖妃博宠手段尔,何足为奇!” 陛下这是病急乱投医了!黎谨修容色淡淡,“不必担忧,孤自有分寸。” 榆儿久久不醒,不论是什么,他都想试试了。 为救她,他不惜代价。 黎谨修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月光之下,刀锋寒光闪烁。 他举刀,向自己胸口划过。 须臾事毕,他系好了衣带,将一块染血的白布在火盆之中焚烧。 黎谨修站起身,望着供桌上一排排的陆家牌位,面色淡漠。陆家列祖列宗,真的还想让他承继江山、治国理政么?那就把她放回来。 黎谨修转身走出了英华殿,月挂中天,银霜满地,殿外一片寂静,唯有虫吟。 他走在宫道之上,忽低声道,“今日之事……” 李德甫机灵,忙回,“陛下放心,奴才都安排好了,今儿这英华殿方圆三里之内连猫都没有,绝对不会走漏消息。” 黎谨修点了点头,没有言语。穆桑榆陷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昊之……豆蔻……玉心……阿莫!芸香!!” 她急切的呼喊着,却无人应答。 浓浓的黑雾遮蔽着她的双眼,她彷徨无助的坐在了地上。 大概,死后的世界其实就是这样的? 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的阴差接引,只有这无边的孤寂与凄凉,直到她的神魂消散,被人世遗忘…… 说起来,其实她算是死过一回的人。 但那一次,她几乎是才合上双眼就重生回来了,对死亡这件事还算不上有经验。 穆桑榆自嘲一笑,这一次看起来是不会有什么重生了。 化不开的浓黑之中,小路静静的发出温暖的光芒,无言的指引着方向。 穆桑榆惊呼出声,不由猛地睁开了眼睛,满头大汗淋漓。 入目,是头顶悬挂着的翠青色草虫帐幔,还是她在上河园里用着的那一顶。 她这是……回来了? “……嗯……” 她试着出声,却惊觉嗓子干涩无比,竟说不出话来。 “水……” 这声音,惊动了在外间收拾瓶花的阿莫。 她先是打了个激灵,忙跑进寝房内,直扑到床畔,“娘娘……贵妃娘娘……好娘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说着,阿莫双眸一阵热胀,扑簌簌落下泪来。 “阿莫……” 穆桑榆抬手,想替她擦拭,却觉自己双臂无力,只能勉强碰了碰她的脸颊。 “哭什么……” 阿莫带着哭腔道,“娘娘,您知道么……您躺下去,都近三个月了!奴婢、奴婢们都以为……” 三个月? 她睡了这样久么? 穆桑榆一时有些恍惚,才想开口说话,却又猛烈咳嗽起来。 阿莫慌慌张张的起来,“看奴婢,都欢喜糊涂了!奴婢这就给娘娘倒水去!” 她跑到外间,提起茶壶倒茶,手却不住哆嗦着,茶水溅了许多在桌上。 灵脉消失了 芸香进来看见,嗔道,“你被鬼惊着了,倒个茶手脚也不稳便了。”说着,又觉奇怪,“娘娘昏迷不醒,你用这个盅子是预备给谁喝?” 主子与奴婢用的器皿,规制大有不同。阿莫此刻拿起的,正是穆桑榆平日里用的茶盅。 “啊?” 阿莫看着她,脸上似喜又似悲,嘴角不住的抽动着,半晌她忽而泣道,“芸香,娘娘醒了!娘娘醒啦!” 芸香起先没听明白,片刻功夫才尖声道,“你说真的?你不是哄我?!”说着,便要朝内室跑去。 阿莫一把拉住了她,“这里有我伺候,你、你快去中和堂,向陛下报喜!还有太皇太后娘娘那边,快去!” 芸香转念一想,这倒不错,提了裙子转身疾步出门而去。 阿莫捧了茶盅回到内室,先搀扶了穆桑榆坐起,将茶盅捧到她口边。 穆桑榆就着她的手一气儿饮干,阿莫便又去倒茶。 如此往复三次,穆桑榆方觉喉咙润泽了些,清了清嗓子,“我……本宫躺了三个月?”阿莫鸡啄米也似的点头,“娘娘,您还记得么,您昏厥那日是八月十四,这都十一月啦。” 穆桑榆听她说起,这才发觉阿莫穿着银红色对襟比甲,杏黄色绣葵花夹袄,自己身上盖着的也是一床水清色绸缎棉被。 一时里,她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原道自己这次是过不去了,谁知一觉睡了三个月,居然又还阳了。 只是,这次醒来,她只觉一身轻松,再没了往日那压在心口的沉沉阴郁之感。 并且,她的灵脉消失了。 那仿佛漏水的缸一般的感觉已无影无踪,她也再无法动用那个能力了。穆桑榆自己也说不好这是怎么回事,但于她而言,这是好事。 她从此成为了一个正常体质的凡人,可以生儿育女,可以白头偕老。 “娘娘,您是不知,您睡去的这些日子,大家伙都伤心成什么样了。陛下起初连朝都不想上了,在床畔一连坐了三天三夜,后来还是太皇太后娘娘看不下去,亲自过来劝说。啊,听藏秀姑姑说起,太皇太后娘娘那日连佛像都摔了,背着人不知哭了多少场。还有白小主,为求娘娘您早日康复,竟而自个儿削发了……” “榆儿!” 话音才落,只见一道明黄色身影如一道旋风直刮进屋中,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紧拥入怀。 熟悉的温热胸膛,其下是砰砰跳动的一颗心。 淡淡的龙涎香将她覆盖,穆桑榆忽觉着鼻子有些酸涩。 “昊之……”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黎谨修沙哑的嗓音之中压抑着及至的狂喜,粗喘着说道,“孤就知道,你舍不得孤的。你一定不会丢下孤,独自离开!老天一定是听到了孤的祈求,把你放回来了!” 穆桑榆起先是笑,继而竟渐渐笑出了泪花,“是啊,臣妾回来了。” “别哭……”黎谨修捧着她的脸,笨拙着替她擦拭着眼泪,看着那张终于醒过来的如花笑靥,再不是沉睡不醒、毫无生气的样子,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竟低头吻住了她。 穆桑榆微微一惊,拍了拍他的臂膀,示意这里还有人在。 “榆儿……你可知这些日子……孤有多想你么?无论跟你说什么,你都不会回答……这段日子,孤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好狠……” “昊之……” “榆儿,你醒来了,真好。” 这男人已经傻到了,这会说这几句话了。 穆桑榆枕着他的胳臂,笑着轻轻说道,“谨修……” “嗯?” “我饿……”寿安书院之中,蒋太皇太后正看着豆蔻写字,忽听宫女来报了穆贵妃苏醒的喜讯,一时欢喜的将茶碗都合在了身上,茶水顿时浸湿了袍服。 幸而已是初冬时节,人穿的厚实,一时并未湿透。 蒋太皇太后连声哎呦着,“瞧瞧哀家这老糊涂鬼,如今喝茶都要弄湿衣裳了。” 藏秀连忙过来,拿了帕子替太皇太后擦拭,笑道,“贵妃娘娘醒了,这可是天大喜事,怪道太皇太后娘娘连茶碗都要端不住了。” 蒋太皇太后又笑又叹,“三个月啦,谁想到这个时候榆丫头突然醒过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再大的喜事也没有这件大!眼瞅着就要腊月了,哀家之前还念叨着,今岁过年,榆丫头可陪不了老太婆了。到时候啊,哀家坐着,她躺着,冷冷清清有什么意思!” 藏秀笑道,“这就是老天听到太皇太后娘娘的心声,特特的放了贵妃娘娘回来呢。又许是贵妃娘娘在那世里,也一般惦记着太皇太后娘娘,所以自己寻着路回来了。” 一旁豆蔻听见消息,遂将笔丢下,下了凳子就想往外跑。 蒋太皇太后急忙叫住她,“小丫头回来,做什么去?!” 豆蔻被宫女拉了回来,撅着小嘴说道,“娘醒了,孙儿要去找娘!” 蒋太皇太后在她的小脑袋上点了一下,“你且在这儿等着,哀家换了衣裳,咱们祖孙俩一块过去。”说着,转进里间,让宫女伺候着换了袍子。 罢了,明日再去吧,让他们小两口多亲热亲热。想着,她又拉了豆蔻过来,说道,“乖孙女,听你皇祖母的话,今儿先别去啦。把功课做了,皇祖母吩咐小厨房给你做八宝羹、琥珀糕吃。” 豆蔻不依从,拗着蒋太皇太后撒了好一会儿娇,但看皇奶奶一点儿不松嘴,只好作罢。 春泽斋内,穆桑榆换了件淡青色茧绸薄袄,坐在床上,面前放了一张梨花木小几。 桌上一碗小米粥,一碟玉兰豆腐,一碟清炒芦蒿。瞅着面前的清粥小菜,穆桑榆有些不大开心。 年头,她醒来那会儿,就是见天的喝稀饭吃青菜。 何况,她自己也是个医者,自然明白久饿之人当以清淡软烂饭食养胃的道理,便也没什么好挑剔的,执起调羹,吃了起来。 小米粥炖的甚是软烂,清香怡人,粥里还放了红枣、山药等滋补之物。 穆桑榆连吃了两碗小米粥,还觉不足。 黎谨修却记着夏侯宇的交代,榆儿初醒,肠胃必定十分虚弱,不宜过量进食,不准她再多吃,吩咐宫女将碗盘都收拾了,任凭穆桑榆在旁如何央求,一概不听。 穆桑榆一时也赌起气来,背过身子,不去理他。 夏侯宇进得屋内之时,所见便是这么一副温馨却又有几分怪异的场景。 见到床上坐起的纤细背影时,他竟有几分恍惚。 足足三个月,他已然不抱什么希望了。 穆桑榆的症状太过离奇,古往今来、中原异域,但凡他能寻到的医书之中,都未有记载,而他年纪尚轻,所见有限,更是无从着手。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护着穆桑榆的心脉,为她养血固元。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醒来的希望日渐渺茫,在自悔、痛苦到近乎麻木之后,夏侯宇渐渐自我宽慰起来。 这样或许也好,他总能够每日见见她了。 适才,李德甫来传陛下的口讯,言说贵妃娘娘苏醒,要他前来为娘娘诊脉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贵妃……榆妹妹……竟然醒过来了!震惊、狂喜及几许不能告人的怅然,让夏侯宇的内心一片杂乱。 走进春泽斋,看着人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喜色,对于穆贵妃已然苏醒这件事,他才有了真切的实感。 是的,她醒来了,她是穆贵妃。 夏侯宇垂下眼眸,收敛着那些澎湃的思绪,稳步上前,向黎谨修与穆桑榆下拜行礼,“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喜,陛下大喜!” 穆桑榆依旧背对着身子,头也没回的嗔了一句,“陛下怎么把他喊来了?” 她倒不是冲着夏侯宇,依旧是为黎谨修不让她多吃一口饭赌气。 穆桑榆怎么想都觉着委屈,前头重生睁眼,就因夏侯宇的三言两语,她好长时间闻不着荤腥;如今又因着他的言语,她连吃顿饱饭都不能够了。 黎谨修探过身子,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哄劝,“榆儿,你先让夏侯御医瞧瞧脉象,看看还有没有哪里不妥。之后,你再怎么跟孤置气都行。” 穆桑榆似是不依,哝哝低语了几句什么。 夏侯宇在下,依旧躬着身子,头埋的极低,似是一副谦恭内敛、老成持重之姿。 然则,谁也没能看到,那清隽的面容之上,漫过的一丝悲凉神色。 黎谨修花费了一点力气,才哄的穆桑榆回身。 一旁侍奉的阿莫赶忙放了软枕,在娘娘的腕子搭了帕子,请夏侯宇问诊。 夏侯宇替穆桑榆搭了脉,看了舌苔,便问道,“娘娘如今,可还觉着哪里不适?”穆桑榆眼睛也没抬,脱口就道,“也没哪里不适了,只是本宫饥肠辘辘,饿的厉害。” 夏侯宇微微一顿,轻轻笑道,“娘娘久睡才醒,不能过量进食,需少食多餐,调理肠胃,方是养生之道。此间道理,微臣想,娘娘必定明白。” 黎谨修讪讪一笑,没敢说话。 夏侯宇又问了些别的,斟酌了片刻,方道,“娘娘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脉象有些弱,这倒是微臣意料之中。无妨,微臣开一剂汤药方子,娘娘每日按方吃药,饮食清淡些,慢慢调养着也就好了。” 走出春泽斋,他回首看了一眼,只见雕梁画栋,楼宇巍峨,想起之前所见,他二人亲昵之态,没有旁人可以容身的余地。 夏侯宇惆怅一笑,举起有些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离去,这地方他大约是不能再来了。原本,就是无望的事啊。 看着夏侯宇显着有些落寞的身影,穆桑榆玉容淡淡,平静无波。 随着灵脉的消失,那段被凭空挖去的回忆,重新回到了脑海之中。 夏日午后,那座院落,那个清冷的少年,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年幼的自己。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段童年旧事。可对于夏侯宇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穆桑榆不愿去细究,深挖下去,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打发了夏侯宇,穆桑榆便下了床,要到净房沐浴。 穆桑榆向黎谨修道了一声,便挪步过去。 立在镂雕芙蓉出水白玉屏风之前,穆桑榆脱去了衣裙。 光洁如镜的屏风,隐隐映照出一副纤细的女子身躯。 穆桑榆本就身量高挑,这三月下来身子又瘦损了不少,更有几分弱不禁风的韵味了,那把纤腰窄细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阿莫侍立在侧,竟不由低声啜泣起来。 穆桑榆看了她一眼,缓步走进了水池之中,“傻丫头,哭什么?” “娘娘为着大伙吃了这么多苦,奴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恨自己没用。” 阿莫取来香花澡豆,先替主子搓洗了头发,便拿了一根芙蓉玉簪绾了娘娘如瀑青丝,一面喃喃说道。 穆桑榆将身子靠在池壁上,两条嫩藕也似的胳臂搭在两旁,笑了一声,“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活在这世上的人,总是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陛下有陛下要做的事,本宫有本宫要做的事。而你,你作为宫女,自然也有你要做的事。只要做好了自己分内之事,便谈不上什么谁对不住谁。自然,也没有谁能替的了谁一说。本宫躺着的这些日子,春泽斋里也还是井井有条。如此,已是够了。”王姐姐在梦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一字不漏的铭记于心。 而她,她穆桑榆如今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何处。 阿莫却道,“说起这个来,其实也不全是奴婢们的功劳,还得多谢谢白小主呢。这段日子,大家都手忙脚乱。国事沉重,陛下又是忙碌又是担忧娘娘,根本顾不上园子里的事。太皇太后娘娘年岁已高,又要照顾公主。也真多亏了白小主四处周旋,许多事才没乱开了锅。太皇太后娘娘也曾赞许过,称她是慧心兰性。” 穆桑榆听着,忽想起之前她顺嘴提过的事,便问道,“玉心……她怎么了?你之前说她削发,她到底做了什么?” 阿莫却嗫嚅着,支支吾吾道,“这个……待会儿,白小主一定过来与娘娘请安,娘娘见了她,问就知道了。” 穆桑榆看她如此,越发狐疑起来,但被这一池热水浸泡的头目昏昏的,却也想不出话来问。 阿莫又取了桂花胰子,为娘娘擦洗身体,一面就絮絮叨叨的将这三月里的事陆续告诉她。 这是儿戏么 先是民间疫情已经平息,穆桑榆那张方子起了神效,各处医馆大夫都奉若珍宝,民间的百姓为她立了长生牌位,还有名士为她写《贤女传》。 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阿莫又道,“百姓们还纷纷传言,王母娘娘特特把贵妃娘娘送到陛下身边,陛下却迟迟不肯立贵妃娘娘为后,所以王母娘娘生了气,想将贵妃娘娘带回去,娘娘这才昏迷不醒。”穆桑榆只觉太阳穴猛地一跳,原本被池水浸泡到昏昏然的神智顿时清醒了过来。 民意虽小,但若能妥善处置,便可起载舟之效。 时至今日,此事大约也进了僵局,但她醒来了,破局的时机也就到了。 穆桑榆唇角微扬,露出了一抹神采飞扬的笑意。 沐浴之后,她换了一身藕荷色如意云纹对襟绸缎夹袄,腰里系了一条鸭黄色织金妆花盖地棉裙,顿时只觉筋骨轻快,神清气爽。 穆桑榆坐在火盆旁烘烤着头发,怀中抱着鎏金手炉,四处不见黎谨修,招人一问,才知晓这么会儿功夫,陛下又被前朝请去了。 她正被热气烘烤的有些昏昏欲睡,忽听人报道,“白贵人来了。” 穆桑榆连忙睁眼一瞧,只见白玉心姗姗走来。 她一袭缁衣,昔日的满头青丝竟踪影全无,刮的青青的头皮上戴着一顶灰呢帽子!“玉心?!” 穆桑榆猛然吃了一惊,怀中抱着的手炉便险些砸在地上。 幸而一旁侍立的阿莫眼疾手快,急急接住了,手炉才不曾摔坏。 穆桑榆也顾不上去接,望着白玉心,“玉心……你、你这是……我听她们说起,你削发了,我心里还疑惑……原来是真的。” 白玉心缓步走上前来,朝她福了福身子,微微一笑,“恭贺姐姐康安。” 穆桑榆看着眼前一袭黑衣、脸颊瘦削的白玉心,心头有些不忍,向阿莫道,“给白贵人端张椅子过来。” “为何如此?” 她才坐定,穆桑榆便急不可待的开口问道。 白玉心摸了摸头顶的灰布呢帽,浅笑道,“唯有如此,我才能永远跟在姐姐身旁。”听她如此说来,穆桑榆猜到了些什么,动容道,“这又是何苦呢。” “姐姐昏厥不醒的那段日子,我六神无主,日日恼恨自己无能,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些无用的杂事。后来,我听园子里的宫人闲聊说起,她家乡有孝女为救治母亲,舍身出家的,果然母亲的病就好了。所以,我便也在佛前许了愿,愿献此身侍奉佛祖,只求姐姐早日康复。若姐姐醒来,我便为居士;若姐姐……那我就此入了空门,长为姐姐祈福。” 穆桑榆看着她,半晌开口,“如此……太皇太后、陛下都肯答应么?” 白玉心垂首笑了一下,“姐姐知道,我在陛下面前,从来是个影子一样的人儿,自是没有二话的,还赐了个惠贤居士号给我。太皇太后娘娘……娘娘同我说了几句,待我剖白了心迹,她便也不再说什么了。我都打听好了,先帝在世时,这种事也是有过的,不算特例。” 说着,她见穆桑榆面色怅然,似有自责之意,忙道,“姐姐不用多想,这一切都发自我本心。如此也好,我对什么恩宠荣耀本就无心。姐姐睡着的那些日子,陛下每日都驾临春泽斋。时日久了……我也想着,姐姐醒来,如此咱们也好再相见。” 只是,她这般可也算是把日后的路全断了。 陛下连居士的封号也赐下了,金口玉言,自是不能出尔反尔。 黎谨修对白玉心并无半分心思,当然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影子贵人,但她……她也就此埋没在了红墙之中。 穆桑榆沉默不语,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玉心,你可想好了?” 白玉心向她榆然一笑,“看着姐姐为了百姓不惜折损自己,我便也忽然明白过来。人生在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只要发乎于心,于人有益,那这一世便不算白活。又何必拘泥于自己身处何位,何种境地?又何必作茧自缚,只想着自己那点点事情?”说到此处,她轻轻舒了口气,“我已想好了,姐姐将来必定是要为后的,我想入中宫署,一辈子辅佐姐姐。” 而中宫署则在内廷,侍奉皇后座前,所用者皆为女官。 为免内外串联,入中宫署的女子皆终身服侍皇后。 待皇后大行又或为太皇太后之后,入南宫养老。 故此,中宫署女官虽有盛名,地位也远超于寻常的诰命夫人,但少有大家闺秀肯入中宫署的,唯有那些家道中落、又不肯明珠暗投的小姐才做此打算。 即便是后宫嫔妃,也几乎没有谁肯入中宫署的。 先帝在世时,宣和太妃依附于蒋太皇太后,忠心耿耿,出谋划策,也从未想过要进中宫署。 看着白玉心微笑的清秀脸庞,穆桑榆不由道,“玉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既入中宫署,终身不得出。你不要一时冲动……” 白玉心唇角微扬,“姐姐,这是我选好的路。” 穆桑榆看她如此坚决,也只好点头微笑,“如此,日后便要多得妹妹扶持了。” 屋中燥热,宫女送了一小碟切好的雪梨块进来,两人分着吃了。 白玉心又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闲话,外头便有人来请她过去料理些杂务,她便起身去了。 待她走后,阿莫替穆桑榆添满了茶水,笑道,“这个白小主如今成了大忙人了,太皇太后娘娘早已不管事了,各处都指着她。娘娘睡着的这些日子,若没有她,园子里还不知怎样了。” 穆桑榆托腮静想,随口道,“你原先还不喜欢她,现下也改了口。” “日久见人心。” 阿莫说道,“奴婢以往只觉着,白贵人只是一心依附娘娘,寻求荫蔽罢了。如时机成熟,她还是会瞅着空子巴上陛下的。可这三个月来,娘娘昏迷不醒,可是好大一个空子,陛下又日日过来。她如有心,使些手腕那就成了。她是正经的嫔妃,太皇太后娘娘又喜欢她,谁还能说什么不成!但只要陛下在这屋里,她便绝不会踏入一步。后来,她又剪光了头发,说要在佛前为娘娘祈福。大伙都感慨,连陛下听见了都叹息难得,所以才亲口赐了封号。奴婢看明白了,白小主是真的一心为着娘娘的。” 白玉心走出春泽斋时,被炭火烘烤到滚烫的面颊经这初冬的冷风一吹,热度顿时便降了下来。仰头看着天高云远,想着天际的那一头,那人或许是在策马扬鞭,或许是在排兵布阵,她不由浅浅的笑了。 穆长远,这三个字依旧刻在她的心头。 对于她而言,这已然足够。 这是她白玉心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并且绝无反悔。 至于那春花秋月,个中滋味,她曾领略,那便已够了。 入夜掌灯时分,黎谨修又至春泽斋。 穆桑榆照着往日习惯,坐在明间内炕上,低头看着什么。 黎谨修轻轻走上前来,忽的抽走了她手中的书卷。 穆桑榆抬首,蹙眉嗔道,“陛下,臣妾正看着呢。”黎谨修看了一眼那书的封皮,见是一本《本草纪要》,剑眉一拧,“你才好些,怎么又看上这些个劳什子了!榆儿,你可得答应朕,往后你不能再碰这些了。” 穆桑榆看着他,殷红的菱唇不满的撅起,“为什么?臣妾可想好了,待将来挪出空子,要修订一本药谱集,专门收录各种疑难杂症的应对药方,在民间推广。陛下说,可好?” 黎谨修只觉太阳穴跳疼不已,他挨着穆桑榆身畔坐了下来,搂着她的双肩,“榆儿,你是贵妃,将来是皇后,何必亲自操持这些事情。” “正是如此,才更要体恤民生,方有母仪之风,不是么?” 黎谨修莞尔道,“榆儿所言甚是,只是在此之前,你还当有件大事要做。” 穆桑榆瞅着他,有些不解,“陛下说的是什么大事?” 黎谨修笑道,“榆儿既然医术高明,便当好生调理身子,早日为朕诞下储君。到那时,江山有继,社稷稳固,才是大周之福啊。” 三句话不到就没正经了! 穆桑榆睨了他一眼,正想啐他,忽改了主意,朝他妩媚一笑,风情万种。 “陛下说的是呢,此乃臣妾分内之责,臣妾领命。” 一双宛如无骨的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游移摩挲着。 “榆儿?” 看着那红润娇嫩的双颊,灯影下隐隐透出的冰肌玉骨,影影绰绰的细软腰肢,黎谨修不由呼吸渐促。 穆桑榆缓缓凑到他耳边,吐息如兰,贝齿忽的咬住了他的耳垂。 黎谨修只觉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体内仿佛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伸臂想抱住这段柔软的躯体,然而怀中的女子却咯咯一笑,如灵狐一般闪了开去,竟令他抱了个空。 穆桑榆扭身下了地,踏着绣花拖鞋,往桌边去了。 黎谨修也急忙跳下地,扯着她的胳膊,“去哪儿?!把人弄到不上不下,你就不管了不成?” 穆桑榆回眸一笑,甚是无辜道,“这屋里太燥热了,臣妾去倒杯水喝。陛下怎么啦?臣妾什么也没干呀。”口中说着,她偏又抬手,细细的指尖在他下巴上轻轻搔了一下。 “陛下……臣妾的身子还没好全呢,恕臣妾今儿不能侍寝了。” 狐狸精。 黎谨修心中顿时冒出这三个字来。 他忽的大步上前,俯身将穆桑榆打横抱起,转身走向寝房。穆桑榆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身子便陷入了柔软的被褥之中,黎谨修健硕的身躯紧跟着压了上来。“陛下……臣妾……臣妾还不能啊……” 她有那么一点点慌了,黎谨修似是想来真的…… “朕知道…但是,你总该给朕一些好处……” 热烈的吻,与低沉的话语,相继而至。 终究是顾虑着她的身子虚弱,黎谨修并未当真做些什么,只是和她耳鬓厮磨、温存了一番,聊解了心头的渴想也就罢了。 穆桑榆枕着他的手臂,眼眸柔媚,指尖轻轻抚摩着他左胸膛上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这是怎么回事?往日,我可不记得这里有疤。” 黎谨修握住了她的手,“没什么,不小心划破的。” 穆桑榆支起了身子,双眸盯着他的,“这个地方要怎么不小心划破?你有事瞒着我?” 黎谨修将她重新搂在怀里,抚着她脑后乌黑浓密的发,“朕说了不小心划破的,就是不小心划破的,没什么好瞒着你的。小伤,早好了。” “小伤?这里可是心口,敢再深一点,就要伤着心脏了,这是儿戏么?” 穆桑榆正埋怨着,却忽的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气。 她凑上前去,樱花瓣一般的唇轻轻吻着那道疤痕,“昊之,往后不可以再做这种事了,你可是一国之君。” 行巫蛊咒术 “一国之君……” “既然是一国之君,那孤想挽回心爱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对?” “孤自被选为宁王时起,衣食住行样样听人操持,每一日孤穿什么佩戴什么,都不由孤自己做主,及至后来婚配何人,也是先帝一道旨意就定下来了……” 听着黎谨修的口吻似有几分低落,穆桑榆禁不住轻轻开口劝解,“先帝……也是出于对局势的考量。” “孤懂这个道理,也没有埋怨过先帝。只是,孤好容易有了称心如意的人,怎会任凭谁轻易夺去?何况,这种滋味,孤已经尝过一次了,实在不想再来第二回。孤只是要他们,把你送回来。” 黎谨修语调平淡,心头取血于他而言仿佛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这事儿和你无甚相干,你不用放在心上,孤也有分寸。” 不想穆桑榆继续纠结此事,黎谨修便转开了话题,“榆儿,你苏醒的消息,孤下了严令,不许传出上河园。如今这件事,也只有你的近侍及孤与太皇太后身边的几人知晓,便是太医院那边,也唯有夏侯宇一人知情。” 穆桑榆心念微动,轻轻道,“陛下是想……” 黎谨修捏了捏她的脸颊,淡淡说道,“时机成熟,孤要立你为后。” 戴上那顶凤冠,从此就真的和他并肩而立,俯瞰江山了。 凝视着秋水一般的盈盈眼眸,黎谨修莞尔笑道,“榆儿,嫁给我好么?做我黎谨修这一世的妻。”穆桑榆看着男人的双眸,清澈的眼中映出自己的身影,“好。”而后便将唇主动送了上去。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翌日,穆桑榆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身畔空空,她转头望去,只见黎谨修正在一张椅上坐着,悠悠闲闲的饮茶。 她坐了起来,青丝垂散,微笑道,“臣妾晏起,让陛下看笑话了。阿莫和芸香两个丫头当真不成话,也不叫醒臣妾,让陛下干坐着。” 黎谨修摆了摆手,“你身子虚弱,是要好生歇息着。一早,她们进来了两次,都让孤撵出去了。” 外头守门的宫女听见动静,先进来讨了示下,见娘娘果然已经醒来,方才端了面盆、热水、巾帕、胰子等物鱼贯进来,伺候穆桑榆晨起。 一时梳洗已毕,穆桑榆得知黎谨修还未用过早膳,连忙吩咐宫人传早膳过来。 已是冬月,京中素有冬季吃锅子的习俗,便是晨食,御膳房也还是送了铜锅山药炖羊肉过来。 银丝炭在黄铜炉灶内烧的通红,下锅中白汤咕嘟嘟的冒着泡,雪白的山药与软烂的羊肉在沸腾的汤汁中上下翻滚,白烟袅袅,香气四溢。 羊肉汤养胃,山药也是温补的好东西,正适宜当下的穆桑榆。 黎谨修兴致甚好,亲手为穆桑榆盛了两碗汤,看着她吃了干净,那张娇艳的小脸泛出红润的色泽,气色甚佳,再不是之前三月里所见的灰白病气,心头甚是愉悦。 用过了早膳,黎谨修同穆桑榆又温存了一会儿,便戴了貂绒抹额,披上狐皮斗篷,往中和堂去了。穆桑榆便在明间内闲坐,无事可做,甚觉无聊。 她是养病的人,虽是一时醒了过来,但人人依旧当她是块易碎的琉璃,千般小心。 黎谨修昨儿晚上更是不顾她反对,吩咐阿莫与芸香两个,将她的医书全收了起来,并特特放了话,“无孤的口谕,不许再拿给贵妃看。” 吃了药,又坐着吃了一盅茶,她问起白玉心,阿莫答道,“白贵人一大早就被请去,核对各处炭例发放账目了。” 穆桑榆听了,不由一笑,“如今本宫倒成了个闲人。”说着,又思量着是否该去向蒋太皇太后请安。 阿莫说道,“太皇太后娘娘昨儿就打发人来传了口谕,说贵妃娘娘大病初醒,必定虚弱乏力,这些日子的晨昏定省就都免了,让娘娘安心养着就好。” 饶是在太皇太后膝下承宠已久,乍闻此事,穆桑榆还是颇为动容,太皇太后娘娘待她当真如同亲生母亲一般,连这些事都先为她想到了。 可如此一来,她当真成了个大闲人。 正觉乏味,她猛然听外头一道童音响起。 “娘亲!”话音才落,穆桑榆忙忙抬头,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风一般直冲进来,一头扎进了她怀中。 穆桑榆被她撞了一下,不觉哎呦出声,笑道,“小丫头,莽莽撞撞的,险些把娘撞翻了!” 话才出口,鼻子便酸了起来,泪滴扑簌簌的落了下去。 豆蔻扑在她怀中,抱着她也嚎啕大哭。 “娘……娘……我好想你……我以为、我以为又没有娘疼了……”虽则只是在她身边养了半年有余,然而在穆桑榆的心中,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幼小女孩儿早已成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她在黑暗之中徘徊,对黎谨修、兄长、蒋太皇太后都有着浓浓的眷恋不舍,但她最担忧的却是小豆蔻。 纵然她是公主之尊,上有太皇太后、陛下的宠爱照拂,但在宫廷之中,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失去了最直接的庇护。 倘或她当真此次撒手人寰,这孩子再落到什么居心叵测之人手中,那公主前程当真堪忧。 上辈子,豆蔻险些被林燕容送去和亲,就是个绝佳的例子。 幸好,幸好她又回来了…… “这娘俩,好容易见面了,怎么又哭上了。快别掉金豆子啦,叫老婆子看笑话。” 蒋太皇太后笑呵呵的,在宫女簇拥之下,迈步走进房中。 穆桑榆忙抹了一把泪,起身拉着豆蔻迎上去,就要道万福礼,“臣妾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蒋太皇太后一把扶住了她,免了她的礼,“你身子虚,就别免了吧。咱们娘两个,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 说着,她便径自在穆桑榆对面的炕上坐了。 宫女送了一盏普洱上来,穆桑榆亲自为她端了过去,便搂着豆蔻也在一旁坐下。 蒋太皇太后今儿穿着一领秋香色万字不断头缎子棉衣,头上带着岁寒三友银鼠卧兔,眉眼慈和,精神头甚好,一副欢喜的模样。 穆桑榆抱着豆蔻,拿手帕替孩子擦了脸,口中说道,“都怪臣妾不争气,做事不稳当,让太皇太后娘娘操心了。”的情。就是朝里面,之前对你颇有微词的官员们,也都改观了不少。榆儿,这一次你做的很好。”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只是,哀家也没想到,竟然凶险如斯。你昏迷过去之后,哀家就总在想,倘或当初哀家不跟你说那些话,你是否就不会兵行险招。这般算起来,竟还是哀家害了你。万幸,你平安无事。不然啊,老婆子可要懊悔死了,当婆婆的倒坑死了自己儿媳妇。” 太皇太后的话音,既有庆幸亦有深深的自责。 “太皇太后娘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臣妾自愿的。”穆桑榆赶忙说道,又微微一笑,“臣妾往昔实在过的浑浑噩噩,经太皇太后娘娘点拨之后,臣妾也明白过来了。人生在世,总要挑起自己肩上的担子,方才无愧于心。太皇太后娘娘如此,先皇后亦是如此,而臣妾也理当如此。” 蒋太皇太后唇角含笑,眸光莹亮,丝毫没有老人的垂暮之态,她颔首道,“说的不错,那么,丫头你可想好了?昨儿,陛下也该跟你说起,要立你为后了吧?” 想起昨夜的旖旎种种,黎谨修在缠绵之际是同她说起封后一事,穆桑榆面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是有提过。”蒋太皇太后含笑道,“古往今来,后宫嫔妃也好,名门千金也罢,听闻封后少有不欢喜若狂的。世人只见风光权柄,却不知这背后的辛酸重担。但哀家相信,那顶凤冠与丫头你一定是极相称的。”说着,太皇太后娘娘忽促狭一笑,“你睡着的那段日子,前朝闹的不可开交,一帮老臣逼着陛下立后。如今好了,他们可以如愿以偿了……” 穆桑榆听闻,亦是会心一笑。 蒋太皇太后颔首笑叹,“咱们是该回宫了。” 皇城,翊坤宫内。 梁成碧坐在椅上,双目直勾勾的看着殿外持刀看守的两名内卫。一小宫女碧桃端了一盘子果点过来,怯生生道,“娘娘,请用点心。” 梁成碧扫了一眼果盘,淡淡道,“怎的这般寒酸,本宫一早吩咐的银丝奶酥、椒盐金饼呢?” 碧桃抬眼看着她,小声回道,“回娘娘,御膳房的人说,陛下早前下了旨,贵妃娘娘昏厥不醒,阖宫要为贵妃祈福,衣食从简,三餐如素,所以连着日常点心都减了几分……” 啪! 还不待她说完,梁成碧手一挥,便将糕饼盘子扫在了地上。 “穆桑榆!穆桑榆!!穆桑榆!!!又是穆桑榆!” “都是为了她,全是因着她,她是死是活与本宫何干!陛下为了她,为了她什么做出来了!凭什么,她是皇后么?!” 梁成碧理智全失,双眸通红,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原本尚算秀丽的面容狰狞扭曲。 穆桑榆前脚才去上河园,黎谨修后脚便追了过去。 梁成碧听闻此事,只气的七窍生烟,心中暗骂男人都是贱骨头,人家摆明不理你,还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后来,京中闹了疫情,连着皇城与上河园两处也有人陆续发病,她暗道机会来了,连连启用了几处一早埋下的暗桩,想着趁这个机会朝穆桑榆泼上几盆脏水,一举搬倒她。 熟料,上河园那边竟是风平浪静,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都一去不返,如泥牛入海。 没有消息,大约就是最坏的消息了。 穆桑榆发现了么?太皇太后、陛下知道了么?最最糟糕的是,母亲又托人辗转捎信入宫,父亲已有意抬举庶妹了,她即将成为家族的弃子,要她尽快想主意。 恶寒从心底漫起,梁成碧恐惧到几欲呕吐。 没有陛下的宠爱,再失去了家族的扶持,她梁成碧在这后宫之中,会落入何种境地? 头一个,穆桑榆就不会饶了她。 梁成碧是相府小姐出身,自幼也饱读诗书,熟知典故,历史上那些曾被欺凌过的嫔妃,一朝得势之后的报复手段,可谓残酷至极。 不……她决不能落到那般下场!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这节骨眼上穆桑榆忽然陷入昏厥,性命垂危。 梁成碧狂喜不已,连忙示意父亲,趁此时机逼迫陛下立后,扶己上位。 只要没了穆桑榆,她便是宫中最有望封后的嫔妃,虽则上面还有个贤妃,但任淑仪多年无宠,家族势弱,绝无可能。 待她成了皇后,将来就算穆桑榆醒来,也会被自己狠狠的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然而就在前朝闹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李德甫忽自上河园带来圣旨,陛下命阖宫嫔妃为贵妃祈福,祈求上苍保佑她早日醒来。 此外,却令宫廷内卫把守各处宫室。 陛下有旨,倘或贵妃病逝,阖宫嫔妃为之殉葬。 门口的两名守卫,便是奉旨看守她的。 殉葬? 她梁成碧要为穆桑榆殉葬?! 乍闻此讯,梁成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黎谨修为君虽不算多么仁慈,但对后宫嫔妃也鲜少打骂惩治,如今为了一个穆桑榆,竟然要全后宫的女人为她陪葬!黎谨修逼着所有人,为他的宠妃祈福。 穆桑榆若死,大周便将面临一个暴虐至极的君王。 梁成碧只觉颓唐绝望,穆桑榆生她无望,穆桑榆死她也要死。 春晴听见动静,快步过来,朝地下嘤嘤哭泣的碧桃低声斥道,“还不快下去,别在这里惹娘娘生气。”又劝梁成碧,“娘娘,稍安勿躁,让外头那二位听见,怕是不好。” 前头,陛下虽将春晴罚入了慎刑司做苦役,但如今陛下太皇太后都在上河园,宫中无人主理,任贤妃又总被她踩在脚下,她找了宣和太妃,寻了个由头便令慎刑司将春晴放了出来。 春晴在慎刑司遭了一场大罪,好容易脱困,对自家主子便越发的感恩戴德,肝脑涂地。 “哼,事到如今,本宫还怕什么?” 梁成碧哼了一声,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春晴有些迟疑,还是回话,“按着娘娘的交代,都预备妥当了。” 她心中有些不安,在宫里行巫蛊咒术,是……大罪吧。 梁成碧阴恻恻的笑着,穆桑榆既不能死,不死不活总该可以吧? 榆儿是不是生气了…… 此次陛下离宫的起因便是穆桑榆先随太皇太后去往上和园避暑,黎谨修身为国君竟追随一个嫔妃而去,此事还在前朝后宫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今日太皇太后与陛下都回来了,那位始作俑者却倒不见了。 难道,传言竟是真的? 穆贵妃快死了? 梁妃此言落地,黎谨修脸上神色一紧,目光空空洞洞的落在一旁,不发一言。 蒋太皇太后倒是一副惆怅哀伤的模样,半晌轻叹了口气,强打了精神微笑道,“贵妃身子抱恙,不宜往来奔波,故而哀家与陛下将她留在上河园养病了。” 太皇太后此言一出,堂上顿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纭。 任淑仪眉宇轻轻一皱,没有言语。 梁成碧眼眸之中漫过了一丝惊喜,忙道,“臣妾不知贵妃娘娘竟病重至此,当真该死。赶明儿,臣妾必定打发人到上河园去向贵妃娘娘请安。臣妾母家上月送进来些上好的老山参与茯苓霜,滋补身子是最好不过的,也都给贵妃娘娘送去。” 蒋太皇太后叹息道,“你能有这份心思,也是你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了。平日里看你们吵吵闹闹,这种时候你倒还惦记着她。”梁成碧急忙笑道,“太皇太后娘娘哪里话,平日里臣妾与贵妃娘娘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拌嘴罢了,哪儿有什么隔夜的仇呢。贵妃娘娘那么好的一个人儿,落到这个田地,臣妾也是难过。”说着,竟拿出帕子擦了一下眼睛。 蒋太皇太后满面颓然,说道,“罢了,你也不必多费心,她此刻也用不上那些东西了,叫人白跑一趟是小事,再打搅了她的清静就不好了。哀家一路车马劳顿,这会儿乏的狠了,想好生歇歇,你们都散了吧。”说着,摆了摆手。 群妃眼见太皇太后开口逐客,便纷纷起身,告退出去。 待人散后,蒋太皇太后挑了挑眉,复了平常神色,朝黎谨修笑道,“如何,狐狸尾巴可都露出来了。” 黎谨修轻哼了一声,淡淡言道,“心怀鬼胎,简直是丑态毕露。” 他实在没什么耐性在这儿看梁成碧演猴戏,若非太皇太后有言在先,他一早就奔回养心殿了。 蒋太皇太后抿唇一笑,又向身边侍立的藏秀问道,“你在一边瞧着,看出什么没有?”藏秀低声回道,“林小主先在梁妃耳畔说了些什么,梁妃方才发问。梁妃眼中无泪,适才是在干擦。”说着,微微顿了一下,继而说道,“奴婢还有一事禀告太皇太后娘娘,暗格之中的物件儿没了。” 蒋太皇太后颔首微笑,半晌却叹了口气,“到底是自作孽,不可活。她也算跟随了哀家半辈子,哀家只望她能想通,可终究还是不能。” 黎谨修淡淡言道,“到底是前朝余孽,母后无需自责。父皇昔年没扫清的,朕务必打扫干净。这林家称帝之时,骄奢淫逸,荼毒百姓,及至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才有了父皇揭竿起事,亦才有了我大周朝的基业。这般腐朽的皇室后人,又怎能指望他们能想明白其间道理?他们只会以为,是我陆家抢夺了本当属于他们的江山。殊不知,真正将他们的统治掀翻在地的,是这万千子民。” 蒋太皇太后泛出一抹欣慰的笑意,“你能明白这些,也不枉了先帝与哀家这些年来的教导。”话到此处,眼看陛下那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她便即打住,说道,“行啦,你回养心殿去吧,不用在这儿装样子了。哀家看你屁股早坐不住了,那凳子上有钉子是怎的,挪来挪去的。” 黎谨修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孙儿哪儿有皇祖母说的这般不堪,再陪母后坐一会儿。”蒋太皇太后抬手朝他背脊上狠拍了一巴掌,笑骂道,“去,别在你娘面前玩这套把戏,老娘还不知道你?!” 黎谨修笑嘻嘻的起来,向太皇太后道了告退,转身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朝殿外走去。 藏秀瞧着陛下背影,禁不住掩口笑道,“陛下今儿怎么这样高兴,就像才娶了新媳妇儿的新郎官似的。” 蒋太皇太后自发金丝水晶盘中拈了一枚醉杨梅递入口中,悠悠说道,“能不高兴吗?榆丫头这下子是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了。” 前朝后宫齐齐拜迎陛下太皇太后之时,一乘软轿悄然进了养心殿,直至体顺堂外方才停下。 宫女急忙上前,打起了帘子,搀下一名娇丽女子。 女子穿着一领大红猩猩毡金丝银线云纹沿边斗篷,从头到脚裹的严实,唯露出一张妩媚的容颜,轻轻呵出团团的白气。 大红的斗篷,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之下,红艳的犹如一团烈火。 李德甫正立在阶上翘首以盼,一见她到来,慌忙迎上前来,点头哈腰着笑道,“娘娘可算到了,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这边请,小心着台阶。” 阿莫搀着穆桑榆,朝李德甫嬉笑道,“李公公怎么这样高兴,吃了蜜蜂屎啦?” 穆桑榆瞧了阿莫一眼,轻轻责备道,“李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是御前总管太监,你说话放尊重些,别总这样没上没下的。” 说着,又向李德甫微笑道,“这丫头缺管教,本宫待会儿教训她,李公公别往心里去。” 李德甫忙陪着笑,“娘娘哪儿的话,您住到体顺堂来,奴才们都是打从心眼儿里的高兴。外头冷,您快里面请。”言罢,便打起了水红色洒金棉门帘子。 穆桑榆迈步入内,暖香缓缓袭人而来。 李德甫急急忙忙将穆桑榆让进西次间内,赔笑道,“娘娘,这儿便是日常起居之所,再往里的稍间是寝室,奴才就不便进去了。这地方所有的铺陈摆设都是陛下亲自吩咐下来的,您看看,还有哪儿不称心的,都告诉奴才,奴才这就收拾。” 此处虽不及长春宫宽广华丽,却清雅幽静,且处处陈设都合乎着她的习惯喜好。 穆桑榆便向李德甫微笑道,“陛下费心了,臣妾受宠若惊,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公公也请休息去吧。”李德甫听话听音儿,晓得贵妃娘娘接下来必是要休整一番,忙告退出去。 徒弟小唐在旁瞅着,不由说道,“师傅,你怎么这样高兴?” 李德甫拍了他脑袋一下,“你这个傻东西,跟师傅多久了,咋就不长点心眼儿!贵妃娘娘住到体顺堂来了,且不说日后不必两边跑着传话递物。陛下天天儿都和娘娘在一块,必定龙心大悦,咱也能少挨点板子,这还不值得高兴?” 小唐看着他师父眉飞色舞的样子,只觉得他是高兴的太早了,禁不住道,“师父,不对啊。这要是贵妃娘娘再跟陛下置气拌嘴,甚而半夜把陛下从房里撵出来。陛下没处撒火,咱岂不是更加倒霉?” 穆桑榆莲步轻移,走进了寝房。 阿莫与芸香服侍着她脱了外头的斗篷,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阿莫喜孜孜道,“这体顺堂,从前可是皇后入养心殿服侍陛下时的居所,如今娘娘住进来,意头可谓好极了。”穆桑榆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叮嘱了一句,“管好你们的嘴,没事别出去乱走,免得被不相干的人瞧见。”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屉,外头一株腊梅凌霜而开,老枝横斜,幽香嫩黄,柔嫩的黄花,宛如黄玛瑙雕成,点缀枝头。 清冷的风,令她双颊上的潮热降了下去。她执起花剪,选了一支半开的梅枝剪了下来,插进了一旁的甜白釉鹅颈瓶之中。 正想叫芸香拿去灌水,一双臂膀环住了她的腰身。 熟悉的龙涎香与成熟男子的气息,将她拥入其中。“在做什么?” 穆桑榆没有回头,任他抱着,修剪了一下手中的梅枝,莞尔一笑,“臣妾看窗外腊梅开的正好,剪一枝插瓶。不想,陛下忽然走来了,有失迎迓,陛下不会怪罪吧?” 黎谨修轻轻啄吻着那粉白的面颊,低语着,“在这地方,不必讲那些虚礼。” 穆桑榆四下看了一眼,只见阿莫与芸香两个机灵丫头,都已退了出去,房中只余他二人,遂将那甜白釉鹅颈瓶随手放在一旁,回身向黎谨修榆然一笑,“陛下今日好似很高兴?” 黎谨修凝视着她,眼见她笑靥如花,娇颜红润,气色极佳,再不是先前那苍白虚弱、一副病西施模样,心情甚是愉悦。 榆儿曾跟他说起,那困扰着她的灵脉已消失无踪,她现下的体质已与凡人无异。 此事若换做旁人,或许会以为十分可惜,但黎谨修只觉分外的欢喜。 夏侯宇曾对他谈起过,灵脉体质者甚是罕见珍贵,自古以来常被权贵觊觎,掠夺霸占,调配滋补药物,以为常保青春、延年益寿之用。因而,灵脉者大多命运坎坷,寿数较凡人而言原就短上许多,还屡遭算计陷害。 黎谨修从未想过要从榆儿的灵脉上获得什么好处,他也并不想要一个超凡脱俗却短寿的榆儿,也没想过要什么登仙之寿。 两人能像世间所有的柴米夫妻一般,生儿育女,抚养孩子,再一道白首老去,便是最大的幸事了。他莞尔道,“终是把你接到这儿来了,朕当然高兴。” 穆桑榆听出他话中所指,不由瞟了一眼床上的大红被褥,及那红鱼鸳鸯的风流花样,脸上好容易才退下去的热度,不由又升了上来。 她垂眸浅笑,眸光盈盈,葱白的指尖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轻轻画着圆,半晌细细说道,“臣妾……觉着身子好多了……可以服侍陛下了……” 没了灵脉日夜吸食元气,她又年轻,身子复原的极快,调理了一二十日便已觉身轻体健,前后两辈子都没有这样的轻盈松快过。 穆桑榆自己探查了一番,又问了夏侯宇,也说她身体恢复的甚好,无论做什么都已无碍了。 不想,原本预料之中的男人狂喜的声音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却是他轻轻一笑,“不急,榆儿,你再多养几日,等身子真正大好了,咱们再欢好不迟。”穆桑榆猛然抬头,只见黎谨修正满脸堆笑的看着她,双眸澄澈,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黎谨修挠了挠头,自以为体贴的咧嘴笑道,“孤想好了,咱们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三日五夕的,你好生休养便是。”在上河园的那段日子,两人夜夜同床共枕,虽并没来什么真的,但每夜的枕上温存却不曾少过。每次亲热之后,榆儿总会数落他不知道温柔体贴,骂的多了他也反省了一下。如今她既然都住进这体顺堂了,两人几乎日夜相对,更不急在这一时三刻,他可以多等些日子。 穆桑榆眯细了眼眸,瞧了眼前的男人两眼。 细细的秀眉轻轻一挑,穆桑榆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陛下不急啊,那是臣妾多事了。” 看着榆儿脸上浮现的淡淡笑意,黎谨修心头浮起了一抹不祥。 榆儿是不是生气了…… 她每次生气,都会露出这幅神情。 一语成谶了 穆桑榆摸了摸他的脸庞,似笑非笑的说道,“既如此,陛下便请回吧,臣妾想休息了。打从今儿起,还请陛下就歇宿在正殿,夜间不要来找臣妾。臣妾身子不适,还需多养几日。” 黎谨修大急,忙忙说道,“这不成,榆儿,朕离不了你。” “有什么离不了的,陛下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 没断奶三个字才出口,穆桑榆忽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热,索性道,“横竖陛下已然回宫,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晚间大可招她们前来侍寝,臣妾绝不打搅!” 将黎谨修撵出去后,穆桑榆气嘟嘟的在桌边坐了。 他又说错什么了,让榆儿把他撵出来,晚上也不许他进来了。 李德甫立在阶下,向自己的徒弟小唐怒目而视。 这个乌鸦嘴哎,一语成谶了。 这还没到晚上呢,娘娘就把陛下撵出房了! 片刻,黎谨修将李德甫叫到跟前,“贵妃又在生什么气,朕又哪儿做错说错了?”李德甫适才在窗户下头,也听见了一句半句的,陪着笑脸道,“陛下,奴才琢磨着,许是……许是娘娘恼的就是您不急那句话。” 黎谨修皱眉道,“可之前都是她数落的朕,不温柔不体贴,还总拿不知哪里听来的什么民间夫妻恩爱的事儿来气朕。” 李德甫一拍大腿,“陛下哎,您哪儿能把这些话当真啊!您想,娘娘脸皮儿多薄啊,好不容易主动开口了一回,您又说这个,您让她怎么好意思!这恼羞成怒,不就把您撵出来了。”说着,眼瞧着陛下脸上阴云密布,也不等他问,忙又低声道,“陛下,这事儿也不难,您等晚上……” 打从上河园传来穆贵妃病重的消息之后,梁成碧与林燕容之间的所谓姐妹情谊出现了裂痕。林燕容自搭上了慎亲王,有了别的心思,便也不大在意黎谨修属意于谁,又预备封谁为后了。 横竖,他们都是要死的人。 黎谨修该死,穆桑榆更该死。 只是,穆桑榆当真病重垂危,留在上河园了么?她总觉着哪里不大对,然而瞧着梁成碧那骄横自满的做派,也不想再说什么,噙着一丝冷笑,退了下去。 待林燕容走后,春晴自软壁后过来,上前低声道,“娘娘,师傅到了,请您过去,好做今日的法。” 梁成碧微微点头,不觉浅浅一笑。 这重金请来的方士,还当真有些能耐,不过才几日功夫,穆桑榆就病的要死了。 贤妃任淑仪回至宫中,在椅上坐下,蹙眉不语。 大宫女春桃送了一盏茶上来,问道,“娘娘,什么事这等烦心?” 任淑仪咬指沉吟道,“今儿听着太皇太后的口风,贵妃娘娘好似当真不太好了。陛下瞧着,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说着,又叹息道,“倘或当真如此,那前头的筹谋可就全都白费了,实在可惜。” 春桃点头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宫里人都盛传,贵妃娘娘不行了,梁妃娘娘是最有可能当上皇后的人。奴婢听闻,各宫的小主都在寻门路,巴结梁妃娘娘。”说着,她瞧着贤妃的脸色,低声道,“娘娘,咱们之前与长春宫走的太近了,只怕日后梁娘娘要同咱们为难。咱们是不是也……” 任淑仪面色凝重,摇头道,“不可,早年间梁氏宗族有子弟偷用皇木盖庄院,被本宫父亲参了一本,这仇就结到了眼下。那梁氏是个记仇的主儿,绝不会因着本宫服了软,就善罢甘休的。” 春桃期期艾艾道,“那、那怎么办……” 任淑仪起身,在殿上来回踱步,又问,“今儿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春桃想了一会儿,“听闻,陛下撤销了之前旨意,守备处也将看管各处宫室门禁的卫士们招了回去。往后咱们出入,可就方便多了。” 任淑仪娥眉紧缩,自语道,“此事蹊跷,倘或穆贵妃当真病重不治,太后与陛下又怎会放心回来……又怎有心情做这个……” 她喃喃自语了一阵,忽然心头一亮,抬首向春桃道,“去敬事房,报本宫宿疾发作,绿头牌挂起,自今日起本宫闭门谢客,安静养病。” 春桃有些讶异,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掌灯时分,体顺堂内。 黎谨修不顾穆桑榆的横眉冷眼,吩咐宫人将晚膳摆在了体顺堂明间内,伴着她一道用膳。 穆桑榆也不理他,只自顾自的低头用膳。 “榆儿,这虾仁脆嫩,你尝尝。” 黎谨修夹了一块虾仁,放在了她盘中,瞧着她的脸色。穆桑榆淡淡的,眼儿也没抬,只径自夹了一筷子八宝肉圆,将余下的粥喝完,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擦拭了一回,便起身离开了。 黎谨修讪讪的,放下筷子,也急忙追了过去。 按着李德甫的说法,贵妃娘娘的心其实软极了,只要陛下死皮赖脸的缠着不放,这事儿其实就过去了。 当然,死皮赖脸四个字是黎谨修自己在心里添上去的。穆桑榆回至内室,压根不理尾随而来的黎谨修,自顾自的将银红色织金小薄袄脱了下来,交给阿莫,露出里面的小衣来。藕荷色的小衣紧裹在她身上,浑圆饱满的双峰与紧窄纤细的腰肢连成一线,形成了一道极曼妙的曲线,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穆桑榆又拆下头上的簪环,将一把青丝也放了下来,摸了摸胸口,这才回首朝黎谨修一笑,“陛下,臣妾想休息了。既然陛下没什么着急的事情,就请回吧。” 黎谨修朝阿莫看了一眼,阿莫会意,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 他立时上前,搂住了她,低语着,“榆儿,朕不走。” 穆桑榆抬首,睨着他,淡淡一笑,“那陛下请自便吧。”她竟走到床畔,脱鞋上床。 黎谨修自然追了过去,也爬到了床上,搂着穆桑榆细白的香肩,说了无数服软的好话,千哄万哄。 穆桑榆其实这会子心里早已不怎么生气了,只是拉不下来脸面,听着黎谨修几乎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出口来了,这才回头朝他一笑,“那么,陛下答应臣妾一件事好不好?” “当然好,朕什么都答应你。” 不知怎的,看着笑盈盈的榆儿,黎谨修总觉着今夜的她气势凌人。 但,他能不答应么? 深宫的夜,静谧无声。 体顺堂寝房之中,床畔帐幔垂下,遮掩着其内旖旎风光。 织金妆花的幔子上,映着一道细丽窈窕的女子身影。许是出身将门的缘故,虽被礼教与世情压制,但内帷床笫之间,穆桑榆一向大胆。 这大约也是大周自开朝以来,唯一一个敢向陛下提出这等要求的嫔妃了。 较真的话,她此举实在是僭越不敬。 但穆桑榆既开口,黎谨修自是欣然从命。 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她朱唇含笑,眸光莹然,纤手解了裙衫,白皙妖娆的身躯宛如一段羊脂玉雕,风情万种。 阳台旧约,神女入梦,大概也就不过如此了。 黎谨修额上满是细密的汗滴,他竭力的维持着清醒,不想就此输给了她。 穆桑榆此刻,却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她双眸如醉,两颊滚烫,如被火烤,头目晕眩,檀口轻开,却一字也没能发出来。 黎谨修在问她什么……她听不明白了…… 她似乎是太过高估自己了,毕竟从前世算起到重生的眼下,已太久不曾行这敦伦之礼了…… 黎谨修,他竟然还能神志清醒的问她话…… 穆桑榆忽然察觉到什么,心头微微一惊,他好像并没…… 男子清隽的眉眼愈发的犀利,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深了。 “榆儿,余下的,你歇着就好。” 乍闻这句话时,穆桑榆一时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冬夜沉寂,偶有几声晚归的鸟鸣,更添静谧之意。 阿莫与芸香坐在廊上,围着炭盆伸出小手取暖,看着寝房窗户蒙着的白纱上烛火晃动,两颗心也不由的跟着飘忽摇荡起来。 窗内,不时有极细微的泣声溢出,间或掺杂着一些求饶的低语。 两个还未出阁的大姑娘,脸蛋便不约而同的红了。 她们跟随穆桑榆一道入王府潜邸,服侍了娘娘多年,虽仍旧是云英未嫁,但这等事实则看的也多了,守夜陪床本当都是惯了的。 然而,今夜这动静……好似也太过猛浪了些……除却娘娘新婚那夜,便再不曾有过了。 阿莫记得分明,当初娘娘才嫁到王府那晚,她在门外守着,也是听着那细碎的哭求声闹到后半夜去。 隔日一早开了门,王爷倒是神清气爽的吩咐拿热水进去,她们主子却险些下不了地。好容易娘娘撑着进宫拜谢了先帝皇后,回来可就吩咐人把门关了,不许太子爷进房。 侧妃入府第二日,就耍起小脾气来的,她们主子可是王府潜邸独一份了。 阿莫胆子大些,余光扫了一眼窗子,压低了声儿道,“芸香,你说到了明儿,娘娘会不会又吩咐咱们关了大门,不许陛下进来啊?” 芸香脸上一烫,推搡了她一把,低声笑骂道,“不害臊的小蹄子,说笑到主子身上去了,赶明儿让娘娘听见了,瞧撕不撕了你的嘴!” 两个丫头低声说笑着,从炭盆里拨拉出几个烤熟了的芋头番薯,剥了皮热热的吃着,相伴着打发这漫漫长夜。芸香吃着山芋,呵出一团白气,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天,不由脱口道,“呀,下雪了。” 阿莫听说,也忙抬头,果然见大片大片的雪花,如柳絮鹅毛一般自天上簌簌坠下。 穆桑榆也不知睡了多久,才缓缓醒来。 勉强睁开眼眸,只见室内一片昏暗,黎谨修在她身畔兀自沉睡未醒,一条肌肉结实的胳臂正横在她腰上。 穆桑榆翻了个身,不由轻轻嘤咛了一声。 腰背酸疼不堪,身子也乏的厉害,饱睡了一夜却依旧疲惫不已。 才转身,黎谨修的睡颜便映入眼帘。 卸下了帝王气魄,俊秀洒脱的眉眼,温润的有若一块好玉,水色的薄唇昨夜不住的念着她的闺名…… 穆桑榆抬手,指尖轻抚着他的眉眼口鼻。 她甚少在清晨见他熟睡的模样,黎谨修一向勤勉,除却两人初婚的那几日,几乎从未迟延过朝会。他是不是也累着了,毕竟昨天夜里他闹得那么凶…… 想起昨夜的情形,穆桑榆禁不住在被子下头轻轻踹了他一脚。 这素久了的男人……都是这么吓人的么…… “你醒了?” 宫中必有大喜 穆桑榆正想坐起,忽觉腰上的手臂一紧,重又被他抱在了怀中。 “陛下一早就醒了么?” “早醒了,看你还睡着,便想陪你躺躺。” “你踢孤,孤也知道。” 穆桑榆有些心虚的瞧着枕上的交颈鸳鸯,口里轻轻道,“知、知道又怎样……陛下想治臣妾的罪啊?” 黎谨修浅笑着,腰身一翻,两手压在了枕边,“身为嫔妃,竟敢对陛下拳打脚踢,大罪一桩。” 穆桑榆慌了,忙道,“时辰不早了,再不起来,就要误了朝会了。” “今儿休沐,前朝没什么大事,不去也罢。” 良久,他方才重新躺回枕上,抚着怀中女子的满头青丝,餍足的低语着,“榆儿,一年多了,你可真狠。” 穆桑榆枕着他的胳臂,却一时无语,半晌才哝哝的说道,“想起那时候的事,就不想理你。” “又生气了?” 黎谨修轻吻着她额上的发缝,“咱们说好了的,过去的事就不再去想了。” 穆桑榆摇了摇头,轻轻抚摩着他心口那道浅浅的疤痕,刀口虽不算深,但开在这个地方,是极其凶险的,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她曾责怪他,身为国君不该为了一个嫔妃,行事莽撞至此,哪怕她当真没了,一国的重担也还在他肩上。 他却说,大周没了黎谨修,也还可以有别的陛下,但黎谨修没有了穆桑榆,便再也不得完整。 “不生气的,只是回想起来,就会不快活。” “上辈子丢了的东西,都会回来的,你回来了,孩子也会有的。你我,还有孩子,这一回一起过完这辈子。” 穆桑榆低眉浅笑,柔声问道,“昊之,我知道我有些傻了,但我还是在意……你说,上辈子那个丢了的孩子,还会回来找我吗?他、会不会怪我没有当好娘?” “我不知道。” “榆儿,这样的问题,除非神仙临凡,我想世上无人能答。但,凡事既已拼尽全力,就不必再懊悔什么,没有人能去怪你。太过执意,只会困于迷局之中。” 穆桑榆听着,半晌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你说的对。” 穆桑榆眸光轻转,睨着他,轻轻嘟囔了一句,“总还能在心里想一想,早前儿在赏花宴上,臣妾可见了好几家的小公子,都养眼的很……哎呀,陛下弄疼臣妾了!” 他当真是太纵着她了! 黎谨修窝火不已,手下的力道便失了分寸,一时弄的重了。 “疼?孤便是要让你疼,疼了你才会记得,孤是这天下唯一一个能让你疼的男人!” 当着一屋子宫女的面,说这什么话呢! 穆桑榆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趴在床畔,脸红不语。 黎谨修替她揉着腰,忽然凑到她耳畔,低声浅笑,“榆儿,孤要告诉你一件事。孤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母后的寿宴上,而是更早之前。孤奉父皇旨意微服暗访,你站在你外祖父医馆门口舍药。第一眼看到你,孤心里就在想,这个姑娘我要定了,我要让她为我生孩子。所以,你不可能嫁给别的男人,那次选秀你一定会中选,并且一定会被送到太子府来,命中注定了孤是你的男人。”穆桑榆脸红过腮,狠狠的在他腿上锤了两下,啐道,“不要脸!” “要脸做什么,孤要的是你。” 替她揉完了腰,李德甫已在外头禀报,几位大臣有要事启奏,正在养心殿外等候。 黎谨修答应着,拖延到这个时候,早膳也不得陪她用了,当即起身,让宫女侍奉着穿了龙袍,戴了平天冠,又重新走回床畔,将穆桑榆拦腰抱起,搂在怀中。 有宫女在,穆桑榆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陛下,仔细再弄皱了衣裳。”黎谨修凝视着她的眼眸,轻轻说道,“在屋里歇着,等孤回来,别胡思乱想的。榆儿,孤是你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穆桑榆眨了眨眼睛,浅浅一笑,“陛下适才不是还说,命中注定了臣妾要嫁给陛下么?” 黎谨修却点了一下她的心口,“孤说的是这儿!” 看着黎谨修离去的昂藏背影,穆桑榆轻轻歪了一下头,嘴角噙着一抹甜甜的笑意。 他吃醋了是吧。 黎谨修出了体顺堂,朝着前殿走去。 李德甫跟随其后,看着陛下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暗暗点头。 黎谨修的步伐却微微一顿,扬声道,“李德甫。” 李德甫打了个激灵,急忙上前,“陛下,您吩咐?” 黎谨修淡淡说道,“有几家的世子,你去查一查,都什么年岁了,回来报给孤。” 但听黎谨修又道,“若已是及冠之龄,那便该出来为朝廷效力了。孤有几样外省的差事,暂且无人可派。他们既身无职务,赋闲在家,便派给他们。” 一个个都挺清闲的,能跑来参加太皇太后的赏花宴。 他不会再让他们闲着了。打发了黎谨修离去,穆桑榆也预备起身。 阿莫依着她的吩咐,取了一套秋香色缠枝牡丹绸缎小袄,一条柿子红如意云纹滚边盖地棉裙。 正要伺候娘娘穿衣,她忽的瞧见了什么,低声问了一句,“娘娘,腕子上这印子,要擦些药么?” 穆桑榆听她说起,抬起手臂瞧了一眼。 只见嫩藕段似的小臂上,几道红色指印赫然入目。 这是黎谨修留下的痕迹。 穆桑榆不觉红了脸面,阿莫虽是自己的内房侍婢,心腹宫女,但这情爱痕迹被她瞧了去,还是有些臊的慌,禁不住便在心里又骂了黎谨修一句。 面上,她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道,“无甚大碍,不必理会。” 一时梳洗已毕,便传早膳过来。 看自鸣钟上的时辰,都已是巳时了,再过不了多久,便要传午膳,穆桑榆遂吩咐随意端些清粥小菜过来,胡乱吃了也罢。 吩咐下去,过不多时,阿莫便送了一碗红枣燕窝粥、一碟银丝饼过来,另有一碗蒸蛋。 穆桑榆瞧着离奇,随口问道,“这大清早起的,怎么就端燕窝过来了?” 阿莫抿嘴笑道,“这是太皇太后娘娘早上让藏秀姑姑送来的,说是……”话至此处,她瞧着贵妃的脸色,字斟句酌的说道,“说是娘娘昨儿夜里辛苦了,红枣养血,燕窝最是滋补,所以……” 穆桑榆面红更甚,连太皇太后娘娘都来看她的笑话了。阿莫瞧她并没羞恼起来,才放心道,“是,其实昨儿晚上,太皇太后娘娘就打发人过来问了,得了消息才放心睡下。” 用过了早膳,穆桑榆便挪到了明间内,吩咐宫女取来文房四宝。 阿莫在旁伺候着,不解道,“娘娘,好容易得了清闲,歇着也罢了,又写这些做什么?” 穆桑榆提起紫檀木狼毫笔,蘸取墨汁,在雪浪纸上将这段日子以来心中琢磨好的事,一条一条的记了下来。 一面写着,她一面说道,“陛下有陛下的事,本宫自也有本宫的事。何况已歇了这么久了,再懒散下去,身子骨都要歇散架了。” 即便困在这体顺堂不得外出,她也并不想一天到晚都只想着黎谨修。 穆桑榆早已想好了,今生便如此相处,在一起时便尽力的温存缠绵,不在一处时便各干各的事去。他执掌江山,她料理内帷,彼此都给彼此留下些余地才是处长之道。 只是,她有些想豆蔻了,不知那孩子在太皇太后娘娘那边,是否乖巧。 黎谨修进了养心殿书房之中,宣见了那几位朝臣。 众人入内,行礼已毕,便恭敬立在下方。 黎谨修面淡如水,问道,“诸位今日来见孤,想必之前孤交代的差事,已办的好了?”监察御史宋思文上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低声回道,“回陛下,梁府近年来所犯案件,臣俱已查明,写在奏章之内,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双手将奏折高举过头。 李德甫看陛下微微颔首,忙下去接了过来,转呈至御案。 黎谨修打开奏章看了几眼,冷笑了一声,“好个老贼,孤料定他这些年必定不干净,不想竟腐朽至斯,真真是丧心病狂!” 宋思文忙道,“陛下说的是,梁相身为两朝宰辅,深受皇恩,却不思答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结党营私,诸般罪行,罄竹难书。臣等,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梁本务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说毕,几名臣子便都掀衣跪下,齐声道,“恳请陛下下旨。” 黎谨修不置可否,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说道,“诸位爱卿所言,倒是忠于朝廷。只是,昔年先帝曾有言,梁本务于周有大功,非大罪当赦免,百年之后配享太庙。你这折子上所记,其人虽恶行累累,但还不至判他死罪。若不能斩草除根,不如按兵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言罢,他将折子抛至宋思文面前,“宋卿家,差事办的不够细致,再去查。” 宋思文额上滴下冷汗,他原想着能将梁本务抄家革职,判个流刑,也就是满顶了,毕竟他是开国功臣,又是两朝的宰辅。 然而,听陛下话里这意思,显是已动了杀心。 朝中,怕是要有一场风暴了。 宋思文喉头干咽,忙忙叩首,“陛下教训的是,是微臣失职,微臣这就再去详查。” 黎谨修瞧着他,心中斟酌了一番,缓缓开口,“孤告诉你一个地方,京北郊十里堡,你往这地方查访,想必能有斩获。”宋思文连连顿首,“多谢陛下指点,臣回去就派人……不,臣亲自带人微服查访。” 口中说着,他心头对这位青年帝王升起了一抹浓烈的敬畏。 陛下好似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杀伐决断,果敢刚毅,城府深沉,手腕柔韧,这位少年天子登基五载之后正在逐渐展露出他治国理政、把控朝纲的才干。 黎谨修瞧着他,浓密的剑眉微不可查的轻轻一挑。 这事儿其实不能怪宋思文失察,梁本务做的实在机密,哪怕上辈子自己也未能捉住他的把柄。此生,也还是榆儿得了他内院的情报,才算有了突破。 梁本务非死不可,上一世就因没能治他的死罪,倒留下了无穷祸根,梁氏的残余党羽在朝中又盘桓数年,费了他无数精力,才逐渐清剿干净。 还有她那个女儿梁成碧,最后也只好让她顶着皇贵妃的头衔急病暴薨了。 这辈子,务必要干净利落。 想起榆儿,便想起她还在体顺堂等他回去,黎谨修那冷如霜雪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温情的笑意。 这神情,倒看的底下几位朝臣心里发慌。 合谋怎么杀宰辅……值得陛下这样高兴吗? 黎谨修按着心头的念想,重又开口,“孤还有一事,除夕之后,明年三月,孤预备加开恩科。” 这话,听得诸人心头一震。 如今朝廷用人,虽有科举选拔,但三年一度,且选中者不过寥寥,官员大半依旧是从各世家子弟之中推选而来。 然如此一来,这些旧派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结成党羽,成了陛下推行新政的巨大阻力。 陛下,这是打算自民间广罗人才,清洗朝廷了。 宋思文按着心头震动,进言道,“陛下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自是大周之福,然则恩科必有由头,如今宫中似无大喜之事。” 所谓恩科,乃是朝廷开恩特设的科考,不是指着太皇太后、陛下的寿诞,便是宫中有皇子降生。但如今千秋节、万寿节离的都远,宫里也没有听闻哪位娘娘即将临盆,这恩科从何开起? 黎谨修淡淡一笑,“此事不难,不出明年一月,宫中必有大喜。” 凯旋而归 此事议定,黎谨修又道,“如今疫病已除,西征大军当还朝。孤欲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征伐将士。” 说完了政务,黎谨修瞧着几人面上的胡子,料想着他们也都当是为父之龄,忽问道,“诸位卿家,家中可有公子,今年几岁?”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陛下为何忽问此事。 然而,既然上有问,下不能不答,只得一一回话, “回陛下,臣小犬今年四岁。” “微臣犬子今年两岁。” “微臣不才,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 …… 黎谨修听着,莞尔一笑,颔首道,“诸位臣工,皆是孤的股肱之臣,朝政忙碌之余,平日也不要忘了好生教导子女,待将来大了,都是朝廷的可用之才。”说着,他将手一抬,“别无旁事,都散了吧。” 众人摸不着头脑,往常入宫议政,到了这个时辰,陛下必定要赐饭,君臣一道用过,才会告退出宫。今儿蹊跷,陛下好像迫不及待的撵走众人…… 一众臣子陆续自养心殿出来,下了台阶,纷纷议论着。 “列位,有没有觉着,今儿陛下好似格外高兴啊?宫里有什么喜事吗?” “喜事没听着,不是说贵妃娘娘病体沉重,在上河园养病么。” “你们适才有没有闻着,陛下身上好似一股子红花药油味儿……”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宋思文忽看见御前总管太监李德甫自里面出来,匆匆往外走,忙叫住他,“荣公公且慢行,我有句话想问。” 李德甫听见,折返回来,朝他做了个揖,堆笑道,“宋大人,您客气了,什么话您问吧。” 宋思文便道,“陛下今儿……为何忽然问起我等家中子嗣之事?这里头可有什么说头,荣公公素日跟在陛下身侧,想必知道。” 李德甫摸了摸下巴,便想起陛下交代他的那件没头没脑的差事来,讳莫如深的一笑,说道,“这,陛下就是关心各位大人。” 说着,拱了拱手,便往外去了。 诸臣散去,黎谨修并未急着回去,在养心殿书房之内批了一会儿折子,等着李德甫回来。“奴才拜见……” “免了!” 黎谨修将手中的折子一丢,忙道,“你查访的如何了,近前说话!” 李德甫依言上前,低低说了几句。 黎谨修听罢,一时无言,又气又笑,半晌咬着后槽牙道,“榆儿,你可当真会作弄孤。” 回到体顺堂,进了明间,一室暖香,窗台上摆着的青瓷美人瓶中插着一丛红梅,映着窗上的明瓦,艳丽动人。 炕几上放着一叠写满了字的雪浪纸,穆桑榆却并不在屋中。 黎谨修迈步上前,径自拿起观看,随口问道,“娘娘去哪儿了?” 纸上的簪花小楷,秀丽之余却自带着一股英气,是穆桑榆的亲笔手书。 其上所写,是宫中多年积存弊病及应对整治之法。 再下面的,却是民间医馆开设事宜。 此法,既解了百姓求医问药的难题,也能为民间增设几个饭碗空缺,更能为宫廷网罗名医,一举三得。 芸香在旁垂首答道,“回陛下,娘娘写了一会儿字,说起屋中燥热,担忧陛下烦躁上火,就到后院去摘些梅花,要蒸些梅花露为陛下泡茶。”言至此处,她悄悄抬头看了陛下一眼,又道,“娘娘说,十冬腊月的,不敢用那些大寒大凉的药物,梅花性子平和,是最相宜的。” 黎谨修听着,转步便出屋而去。 体顺堂后墙一带,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 黎谨修一路过去,果然在那梅林之中寻到了她。 下了一日夜的雪,皇城早已是琉璃世界。 银装素裹之下,那丛丛红梅开的灼灼,宛如一团团火焰,白雪红梅,娇艳妩媚。 林下,她披着一件大红色斗篷,亭亭玉立,抬手拈花。 娇姿玉容,婀娜妖娆。 姑且不论旁的,便是榆儿自己都不会情愿一辈子困在这小天地之中。 他也只能暂且享受眼下了。 黎谨修缓步上前,扶住了她的双肩。 穆桑榆朝他回眸一笑,“早听见动静了,就知道是陛下。” 一旁提着篮子侍立的阿莫,眼见此种情形,微微躬身,退到了林外。 黎谨修莞尔道,“天寒地冻的,你又跑出来,不怕冻着。”说着,见那一双小手冻的通红,便握了,“手冷的像冰一样,孤给你暖一暖。” 穆桑榆任他拉着,只觉男人的掌心温热粗糙,舒适的眯细了眼眸,笑道,“见天儿在屋里呆着,都快关傻了。气血不活,对身子骨也不好。外头梅花开的这样好,臣妾出来走走。” 说着,她转头去瞧那开的热闹的红梅,微微一笑,“臣妾从未想过,还有和陛下一道赏梅的一天。” 破镜的确不会重圆,但他们可以走向一个全新的未来。 他握着她的手,仰头只见一枝红梅开的精神,遂摘了一朵下来,簪在了她的发髻之上,微笑道,“你素来的钗环之中,以牡丹芍药居多,倒是少见梅花样式的。人皆言梅花清傲孤高,但这红梅却又妩媚娇艳,便如你一般,鲜妍明媚却又倔强刚烈。” 穆桑榆心里这样说着,微微不好意思的垂首浅笑,心里倒是有些甜甜的。 黎谨修深吸了口气,将她搂在了怀中,口中却道,“榆儿,你耍孤。” 穆桑榆秀眉轻挑,抬首望着他,清澈的眸子之中尽是赤城,她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黎谨修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斥道,“那些什么这家那家的世子,原来……都还是些小娃子。” 京城世家本多,诸家子嗣更多,穆桑榆随口提起,黎谨修自然也记不得都是哪个,便吩咐了李德甫去查。 李德甫忙活了大半晌来回禀,原来最大的一个年方八岁。 想着自己竟然吃几个小娃子的醋吃了一上午,黎谨修便觉哭笑不得。 穆桑榆眨了眨眼睛,笑道,“对啊,臣妾说的是俊俏的小公子们……可没说他们多大了呀。”说着,竟还点头微笑,“这些孩子生的真好看,将来大了必定各个都是风流人物。臣妾可要留心着,将来豆蔻大了,要为她择一个如意夫婿呢。”此事,是她一早就盘算过了的。 黎谨修又气又笑,重重的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淘气精,你就可劲儿的使促狭捉弄孤吧。现下你得意,等晚上就寝,孤再瞧你还能不能得意的起来!”穆桑榆将脸偎在他怀中,轻轻嗅闻着男人身上那绵绵的龙涎香与那独属于他的清苦气息,笑着轻轻说了一句,“可是,臣妾的腰还疼着呢。” 两人在梅林里站了一会儿,雪又渐渐大了起来,二人便都觉着寒意上来了,身上冷飕飕的,遂携手回了体顺堂。 进了明间,黎谨修便连声吩咐宫女烧旺了火盆,又差使人将手炉子拿来让穆桑榆抱着暖身子,再打发人去膳房炖姜汤,百般怕她冻着。 穆桑榆靠着织金鹅羽软枕,膝上盖着厚毛毡子,毡子里还塞着一个熏被的银绣球,看着黎谨修将一屋子人使唤的手忙脚乱、人仰马翻,不由笑道,“陛下,您也歇着吧,一点子风雪罢了,臣妾无碍的。” 黎谨修在她跟前儿一张黄花梨木圆凳上坐了,说道,“不成,先前就是太过掉以轻心,你才会……如今,你可得仔细调养着,孤断不会再听凭你任性胡来了。” 即便穆桑榆向他百般保证,那劳什子的灵脉已经没了,身子也已然大好,但黎谨修却并不放心,日常相处仍旧把她当成块易碎的琉璃般小心捧着。 “榆儿,那段日子看你躺着,孤便总想着,孤这个陛下当真没用至极。” 回想起那段日子,黎谨修眸光幽暗,沉沉说道,“孤是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看着你昏迷不醒,孤又能如何?命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用上最最珍贵的药材,可也就不过如此了。看你睡着,孤其实毫无办法。” 心头取血,祈求上苍,实则荒谬绝伦。 黎谨修读圣贤书长大,饱受大儒教诲,岂会不懂? 也许,榆儿当初嫁给了别人,就真的不必受这种罪了。 “孤这个丈夫,实在没用。” 看着眼前这位真龙天子一脸颓丧的样子,穆桑榆笑了笑,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昊之,能嫁给你,是穆桑榆之大幸。” 黎谨修浓眉微拧,抬头看她。 但听她道,“我这灵脉是与生俱来,虽则这一回是为制药而诱发的气血耗竭,但实则我的身子从来都是亏虚着的,用我外祖父的话说就如一口破了洞的水缸,不管向里面灌多少水,总是要流光的。早早晚晚,会有这么一出。倘或我并未嫁你……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为穆桑榆如此呢?早知我这病是无药可医的,兴许连大夫也未必请得,更不必说什么取心头血来祈求上天了。待我死了,他们大可再续娶一房,何必费事。世上俊俏郎君是多,但非穆桑榆不可的,唯有昊之啊。” 眼前的榆儿真好,若是她能一直在体顺堂里住下去就好了…… 穆桑榆被他紧搂入怀,起初想推开他,但触及他肩膀上,便想起这男人适才的可怜样,遂又改了主意,放柔了身段,任他抱了。 穆桑榆察觉出来,便拍了拍他的肩,想让他停下,这男人却纹丝不动,大掌抚上了她的腰肢。忍无可忍之下,她只能故技重施,抬起小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唔!” 黎谨修吃痛,只得放开了她,揉着肚子,一脸委屈道,“你怎么又踢孤?” 穆桑榆脸红如血,坐直了腰身,扶了扶歪斜的发髻,那朵梅花却落在了炕上,她睨了他一眼,下巴微扬,“陛下活该,好好说着话呢,可就不正经起来了!这一屋子的人,叫她们看笑话?” 黎谨修却嘿嘿笑道,“哪儿还有人?” 穆桑榆听着,打眼一瞧,果然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她轻轻说道,“陛下要说话呢,臣妾便陪陛下。不然,陛下就请干正经事去吧。没得青天白日,整日就知道弄这些。” 黎谨修不敢再招惹她,心里却盘算着余下的事等晚上再说,便重新在凳子上坐了,莞尔道,“那孤便跟你说正经事,疫病既除,西征大军这一次是当真要还朝了。” 穆桑榆眸光一亮,心头欣喜不已,忙道,“如此说来,臣妾的兄长,终于能回家了?”又急忙追问营地情形如何,疫病之中可有损伤,穆长远是否康健。 黎谨修便一一告诉她,“也多亏了你给的条款,你兄长对于医术一道几乎一窍不通,只全盘照搬,倒也尽防住了疫病在营中扩散。虽一时并无可用的方子,但好在兵士们长年行军打仗,身子骨自比寻常人健壮许多,尽能熬得住。后来,军医得了你给的方子,便治好了那些染病的兵士。”说着,又向她一笑,“如今军中,都知道贵妃娘娘的贤德名声了。” 但听黎谨修又道,“孤已同臣僚商议妥当,三日之后,孤要亲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将军还朝。”说着,他轻轻抚摸着穆桑榆娇润的面庞,轻笑着,“上辈子,没能给你穆家的风光,这辈子孤一定补还你。” 穆桑榆微怔,旋即明媚一笑。 今生,他四肢健全,凯旋而归,正当春风得意,再没了那所谓剧情天道的左右,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这件事,她还是要寻个机会,告诉哥哥才好。 铁了心娶郑芳初 黎谨修翻身下马,亲自俯身将穆长远扶起,莞尔笑道,“将军此次西讨,为朝廷安定边陲,除了这多年忧患,更于疫情时稳定了军心,为朕解了燃眉之急,为朝廷之功臣,朕之良将。朝廷有如此良才,实乃周之幸!” 穆长远连忙拱手回话,“陛下谬赞了,臣能有此功绩,上仰赖陛下英明仁德,调度有方,得上天之庇佑,下托各位同僚鼎力相助,臣之力甚微,不敢贪功。” 立此大功,却毫无骄横之态,率军还朝被挡在京城外头,也能甘之如饴。 这份隐忍稳重,在青年子弟之中实属难得。 如今的穆长远,当真担得起那句国士无双了。 黎谨修不由龙心大悦,拍了拍穆长远的肩膀,同他携手一道入城。 “这穆家世子当真是年轻有为,这等年岁就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还得了陛下如此青睐,将来必定了不得。” “他家如今世袭的是侯位,不知这次陛下要给个什么?” 说着,却又有人叹息道,“瞧瞧,这人家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儿子,我家那小畜生,比这穆世子还大上一岁,整日只知吃酒赌钱,不然就算给他老子撞祸。我若能养一个这样的儿子,也就知足了。” 另有人低声道,“不知这位穆世子,婚配与否?若没有,我家中有一小女,倒是年貌相当……” 一时里,乾清宫大殿之上,歌欺裂石,舞有天魔,盘列珍馐,碗呈琥珀,君臣齐欢,言笑晏晏。 黎谨修正当用人之际,眼看穆长远立下此等功劳,又是可造之才,更是穆贵妃的嫡亲兄长,竭力抬举,遂吩咐李德甫,“取窖藏的波斯葡萄酒来,朕亲自与将军把盏!” 李德甫领命,片刻便送来一支羊脂白玉提梁壶来。 黎谨修拿过一支夜光杯,亲自斟满一盅,下来送至穆长远跟前,莞尔道,“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葡萄酒殷红似血,搭配夜光杯,饮酒便如同饮血。大将军沙场征战,当饮此酒。你征战辛苦,当领此盅!” 穆长远受宠若惊,连忙还礼,“陛下抬举微臣,臣愧不敢当。” 连婉拒三次,方才跪着领受。 黎谨修看他一饮而尽,心情畅快,朗声笑道,“穆世子出身名门贵胄之家,乃父开国有功,尔为国杀敌,可谓满门忠义。朕有意敕封穆世子为定国公,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周开朝至今,得此爵位者,莫不是开国有功的老臣,且家中为国捐躯者众,比如先皇后的父亲,又比如郑家的老爷子安国公,都是家中兄弟子侄大半战死沙场,方得此封。 便如他父亲穆襄,当年也不过只是个弋阳侯。 他如今不过才二十有余,且只出征过一次,陛下竟要封他为国公,他如何不惊! 当下,穆长远急忙跪倒,回道,“臣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尚且青年,历练不足,功劳有限,如何敢当国公一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黎谨修微微一笑,“朕自登基以来,先后历经摄政王夺权、西南边陲诸番叛乱,京都疫情,此三件大事平定,皆有你穆家的功劳。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口中说着,目光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当即便有几人起身拱手,纷纷道,“陛下圣明,任人唯贤,赏罚有据,实乃我大周之福。” 片刻,梁本务忽然起身,拱手笑道,“陛下,穆世子立此遮天功劳,得封国公实乃应当。穆贵妃娘娘为根治疫病,积劳成疾,病体沉重,如今还在上河园静养。穆家儿女皆为忠义之士,臣每每思及此,便自愧弗如,老泪纵横。只可惜,今日此景,贵妃娘娘是看不着了。”说着,他举袖擦拭眼眸,好似当真老泪纵横了一把。 呵,挑拨的来了。 如今想起那时情形,黎谨修依旧是满头冷汗。 梁本务这番话,明着是叹息穆家兄妹的忠贞功绩,实则是挑唆穆长远,告知他穆贵妃为了他黎谨修的江山,鞠躬尽瘁,眼下病重将死,却被丢弃在上河园养病。 倘或穆长远当场发作,竟同陛下翻脸嚷闹,忤逆君王,那前面便是有泼天的功劳也要打个折扣。 即便他竟忍耐下来,这根刺也是扎进了他的心里,早早晚晚是要发病的。 真不愧是文臣的魁首,凭着三寸不烂舌就能平地挑起波澜,当真是无本的买卖。 只可惜,今生只怕要让他失望了。 黎谨修但笑不语,看着穆长远,片刻方才说道,“穆贵妃大贤,得此贤妃,朕之大幸。” 穆长远双眸微垂,面色沉沉,半晌忽双手抱拳,扬声道,“穆家深受皇恩,为国效力,为君尽忠,理所当然。”言罢,俯首拜倒在地。 黎谨修莞尔一笑,拊掌道,“好好好,朕果然没有走眼。” 又清了清嗓子,朗朗言道,“传朕的旨意,穆长远护国有功,着封为一等护国公,赏赐黄金百两,纹银两千,骏马十匹,以为嘉奖!” 陛下的话音,掷地有声。 满殿官员眼望此景,心中都明白,朝廷局势将有大动,又一派势力即将兴起。 不论那位穆贵妃能否病愈,穆家的起势已无可阻挡。 梁本务面色淡淡,捋须不语。 穆家这小子去边关锤炼了一番,性子倒是沉稳了许多,再不似往年动辄拔出老拳的脾气了。 但总好在穆贵妃将死,只要皇后的位置落入梁氏族中,那这江山的一半依旧是捏在梁氏的手中。 只要那穆贵妃死了,他便不信这对君臣不会失和。 不死的话,就推她一把也罢。 “娘娘,娘娘,大喜,大喜!” 阿莫疾步匆匆的进了明间,气喘吁吁,满脸喜不自胜。 听着阿莫的嗓子,她轻轻抬起眼皮,道了一句,“什么事值得这样大呼小叫,老远就听见你的嗓门了。” 阿莫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欢喜道,“陛下封了世子爷做护国公了,这可是大喜一桩!” 穆桑榆微微一顿,将手中的茶碗搁在那玻璃面炕几上,微笑道,“这倒真是一件大喜事。你去跟小唐说一声,让小厨房弄几样陛下爱吃的菜,晚上本宫要亲自谢恩。” 阿莫瞧着自家主子脸上那淡淡的喜色,心中纳罕,不由说道,“娘娘,世子爷做了护国公,您不欢喜么?” 穆桑榆轻轻一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欢喜也不必如你这样,上蹦下跳的让所有人都瞧着。你别忘了,咱们现下是藏在体顺堂里,别走漏了行藏,让人看出端倪。” 阿莫敲了敲脑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穆长远此次征讨回来,得封国公,是在穆桑榆意料之中的。 毕竟,黎谨修正当用人之际,定会竭力抬举。 眼下的穆桑榆,心中并无惊喜,唯有欣慰。 单单只凭西征之功,要封国公还单薄了些。 穆长远在疫病爆发之时,稳住了军心,使大军不至在京城作乱,更遏制了军中疫病扩散。 这两件功劳叠在一起,得封国公才是名正言顺。 上辈子,兄长大胜归来,双腿残疾,黎谨修封他为国公,实则还有怜悯之意。 今生,兄长是凭靠着自己的才干本领赢来的这一爵位。 兄长安然无恙,得胜凯旋,加封国公……她穆家,终于远离了那大厦倾倒,风流云散的命运。 小唐进来报道,“娘娘,陛下正在乾清宫殿上设宴,为世子爷接风洗尘,打发奴才来说一声,今儿中午就不陪娘娘用膳了。待会儿,世子爷自养心殿出来,会到体顺堂来见娘娘一面。娘娘有什么话现下想好了,到时候尽快说一说,世子爷在体顺堂不宜久留。” 终于,阿莫匆匆进来,欢喜道,“娘娘,世子爷到了。” 穆桑榆急忙起身,就见自家兄长那高大的身影,迈着矫健的步伐,踏进门来。 穆长远入室,向她端正一拜,“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眼望着四肢健全,大步流星的兄长,穆桑榆眼眶微热,忙上前拉他,“阿哥快请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讲这些礼数。”又连忙让座。 穆桑榆打量着眼前的兄长,看他肤色黝黑,倒是比先更精神了许多,双眸炯炯有神,鼻梁上竟添了一道刀疤,虽坏了些皮相,却越发显得孔武有力,尽显武将风采。 穆长远急忙问宫女要了一块手帕,替妹子擦拭,又道,“好端端的,你哭啥?阿哥不是好好的在这儿,没死没烂。”穆桑榆忙啐了一口,斥道,“这样不吉利的话,也随便说,阿哥真是一点忌讳没有!” 穆长远嘿嘿一笑,“我们行伍生涯,终日刀头舔血,真讲究起来,可就没个完了。” 穆长远想了一回,便拣了几件要紧的告诉,“妹子,多亏了你的提醒,阿哥在西峡岭没吃什么大亏。那些番邦贼首果然在那儿打了埋伏,意图诱我深入。有了你的话,我提前预备了,两边包抄,倒包了他们的饺子。只是后来追击贼首之时,阿哥不慎还是中了一箭,但也多亏你给的那瓶伤药,及时用上了,方才没有落下什么症候。回到营地时,随军大夫看了,都说惊险,那些番邦蛮子尤为狠毒,箭头上都是淬毒的。幸好处置及时,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穆桑榆听的心惊胆战,心中暗道侥幸。 但听穆长远又道,“还有你先前送阿哥的那条牛皮带,倒是极好用的,阿哥行军打仗都佩戴着。后来又一次渡江作战,阿哥在单索桥上遇敌,险些坠入河中,幸好那条牛皮带挂在桥边,阿哥才得脱险。只可惜,自那之后那条牛皮带破损严重,后来战况激烈,它被割破落入江中,再也寻不得了。” 说到此处,他有些不好意思,瞧着自家妹子,“妹子,你不会怪阿哥吧?” 那条牛皮带,是先前白玉心熬了一夜做出来的。 它随着穆长远远征边关,最终却遗落在了那边。 穆桑榆心头微动,缓缓摇头微笑,“我怎会怪阿哥呢?那物件儿能为阿哥出力至此,我想那心愿已是达成了,业已足够。” 穆长远是个武将,无甚细腻心思,自是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当下,两兄妹又说了些家常言语,穆长远谈了几句边关风光,又说带了许多风土特产、异域珠宝回来,哪日托人捎进宫来。 谈了几句,穆长远看着妹子高兴,便凑上前来,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妹子,阿哥有件事儿想问问你……那个,芳初何处得罪了你吗?”穆桑榆并未急着答话,只是端起紫砂梅花壶替穆长远把茶碗斟满,方才微微笑道,“阿哥是听到了什么吗?” 穆长远嘿嘿一笑,面上带了几分为难之色,“这个,妹子,芳初她就是个小性子,文静胆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人一多就说不好话来。若是她哪里冒犯了你,你看在阿哥的面上,别往心里去。安国公走得早,郑家如今就剩下孤儿寡母的。阿哥是个汉子,不能丢着他们不管。” 原来,郑家母女两个自打在上河园吃了亏,回去之后郑老夫人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唯恐被穆贵妃摁着脑袋去退亲。 但后来京城发了疫病,穆桑榆为制药昏厥了数月,赶巧的是郑氏宗族的老族长又中风瘫痪,此事再无人理会。 郑老夫人打听了消息,又听闻穆长远已率军返京,就驻扎在京郊大营里,她便赶着女儿趁着这个空档,去缠住穆长远,打量着赶在他们兄妹两个碰头之前,将他笼络住。只要穆长远铁了心娶郑芳初,穆桑榆这个做妹子的,即便是贵妃之尊也说不得什么。 沉静如水的心思 郑芳初在上河园私会奸夫,被穆桑榆拿了个当场,回府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大病了一场。 病中寂寞,她不免又念起她那位世权哥哥的温柔体贴来,遂私下差遣丫鬟小厮,四处使银子,递些软和话儿过去。 郑芳初眼见他冷漠如斯,算是没了想头,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依从母亲之命,重新打起了穆长远的主意,先是写了一封长信,言辞恳切,痛陈己过。 自己无礼之事一字不提,却只说在赏花宴上不慎言语得罪了贵妃娘娘,正被娘娘逼迫着退亲。 她那信中写的柔情万千,一时回忆两人原先的恩爱情意,一时又说起自己如何不舍,家中母女柔弱,弟弟年岁尚小,只把穆长远当做个靠山支柱,如若退了亲事,安国公府便要塌了天等语。 这郑芳初与穆长远相较往来也算有些日子了,熟知他的脾气,虽不喜他为人粗鲁,却晓得他是个扶贫济弱的仗义性格,信中将安国公府内情形描述的凄楚可怜,将一己之身比作飘零的浮萍,必定能打动他心肠。 穆长远西征归来,尚且不知她在京中上演的风流绯闻,收得书信读来,果然满腹柔情,又看那纸张之上皱皱巴巴,一字一句尽是斑驳泪痕,还染着淡淡的脂粉香气,郑芳初那楚楚可怜的姿态顿时跃然纸上,不由大为犯难。 依着他原本的打算,此次大胜返京,便要迎娶郑芳初过门。 谁晓得,京中竟闹出了这么一场风波。 自己疼爱有加的妹妹同没过门的娘子竟生了龃龉,妹妹竟然还硬要退了这门亲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令他大感头疼。 穆桑榆冷笑道,“原来,阿哥以为,妹子是蓄意为难她么?这是她告诉阿哥的?” 穆长远看穆桑榆神色不悦,又搔了搔头,直言道,“她……她信上对我说,赏花宴那日,言语不稳,被你拿住,又不慎冒犯了你,本想亲自赔罪。但外臣之女,不经传召,自是不能入宫,所以千万托了我,向你陪不是。妹子,你且听阿哥一言。阿哥晓得,芳初这幅做派是有些小里小气。但是,阿哥这婚约是安国公在世时同咱们父亲定下来的。不好人家老爷子走了,咱们就翻脸不认,倒叫人背后指摘咱们欺凌人家孤儿寡母。芳初她就是人生的娇柔了些,没什么坏心眼儿的。” 说着,他唯恐穆桑榆生气,忙又添了一句,“妹子放心,如若你当真不肯宽恕她,待将来我二人婚后,我不带她入宫见你就是。” “没什么坏心眼儿。”穆桑榆含笑一字一句的念着,她将身子微微前倾,明亮的双眸凝视着穆长远,轻轻说道,“阿哥,这未过门的女子,背着自己将来的相公,与外男勾搭成奸,算不算坏心眼儿?” 果不其然,她话音才落,穆长远顿时暴跳起来,目眦尽裂,大声道,“妹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她一个没出阁的闺女,被这等流言所伤,将来必定无地自容!你……这必然是小人拨弄唇舌,芳初那样一个娴静贞淑的人,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妹子,你快不要去信那些!” 穆桑榆看着自家兄长,心头为他痛惜不已,秀丽的眉宇轻轻蹙起,却还是开口说道,“不是什么小人拨弄,阿哥,是妹子亲手捉的她的奸情。她那位奸夫是谁,他们当日如何供述,妹子都可告诉你。”说着,便将当日情形尽数将来。 这一番话,对于穆长远,便如晴天霹雳。 毕竟,她是父亲为他定下的娘子,也是他真心呵护着的姑娘。 可,她竟然背着他做出这种丑事?! 他跌坐在凳上,双目怔怔,默然不语,一双大手攒成了拳头,粗大的指节突出,青筋毕露。 穆桑榆在旁细瞧着兄长的面色,心头亦如刀绞般疼痛不已。 兄妹连心,她怎会不知穆长远眼下所感? 她这个兄长,从来仗义率直,待人以诚,对那郑芳初更是掏心掏肺,怎会料到她竟是如此回报的…… 上辈子,阿哥最终滑入自暴自弃的深渊之中,郑芳初可谓是居功甚伟。 然而,这辈子不是上辈子,阿哥双腿完好,立下大功,还被陛下亲口封为护国公,大好前程还在后面,郑芳初不过是眼前的坎坷罢了。 一双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了穆长远粗糙的手背之上,穆桑榆轻柔开口道,“阿哥,妹子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事已至此,早些断了也好……” “我想不明白。”穆长远骤然抬首,那双与穆桑榆极其相似的眼眸通红一片,盯着自家妹妹,“我想不明白!” 他低吼了一声,猛地起身,抬腿大步向外走去。 “阿哥!” 穆桑榆追到门上,眼看着兄长那挺阔背影,逐渐远去。 “阿莫,”穆桑榆急急喊来自己的贴身宫女,“去告诉小唐公公,穆世子要出宫了,让他跟着,不要出了乱子。” 阿莫连忙答应着,跟了上去。 芸香看着自家主子一脸焦急,便劝道,“娘娘且放宽心,世子爷从来稳重,不会乱来的。”穆桑榆摇了摇头,蹙眉不语,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伤了阿哥。 穆家的人,性子都直,一旦动心动情,就会倾尽所有以待,但遭遇这等事便也伤的厉害。 但哪怕会让阿哥难过,她也不愿任他再被郑芳初那种水性杨花、淫乱成性的女子欺哄。 过上几日,大约阿哥就能想通了吧…… 穆桑榆倚着门,看着房檐上冻着的冰棱子,怔怔的出神。 今生,她和陆昊之从泥淖之中走了出来,也期望着阿哥能有属于他的幸福。 寿康宫之中,一片欢声笑语。 白玉心听太皇太后娘娘说起,眼前此女竟是镇远侯府的二小姐,便忙笑道,“原来是柳家的二小姐,却才失礼了。” 口中说着,心中道能被太皇太后娘娘看入眼中的,想必有些过人之处了,便仔细打量了一番。 但见这柳芄兰生着一张鹅蛋脸面,俊眼修眉,雪肤花颜,满头秀发黑如鸦羽,梳成了朝云近香髻,两边留着双博鬓。发髻之上簪环无多,竟插着一支新鲜折下来的红梅花枝充做发钗,另有一支嵌了指顶大东珠的金钗。东珠圆润无暇,在那乌发之间闪烁着柔白细腻的光泽。 她穿着一领石青色绣仙鹤祥云滚边比甲,里面是一件白绫缎子袄,下面一条桃红色素面盖地裙,衬托的那身段修长窈窕,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白玉心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番,向蒋太皇太后含笑说道,“太皇太后娘娘哪里寻来这么个佳人,臣妾才进来,还当是九天仙女下凡了呢,只说宫里又要添个俊俏妹妹了。” 原来,她看着太皇太后宫里忽然来了一位如此美貌的女子,便有些为穆桑榆担忧,遂言语试探一二。柳芄兰是个名门闺秀,听了她这番言语,面色微微一红,轻声道,“白贵人谬赞了,臣女其实平常。” 坐了一会儿,和安公主由宫女伺候着换了衣裳,带了她那小伙伴过来拉扯柳芄兰,说要去踢毽子。 柳芄兰坐着不动,只看向蒋太皇太后。 蒋太皇太后颔首道,“你去吧,青年姑娘陪哀家这老婆子枯坐,只怕闷坏了你。这里有白贵人陪着说话,也就足够了。” 柳芄兰这方谢恩,起身随那两个孩子去了。 待她走远,蒋太皇太后见白玉心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笑了笑,“你也不必替你那位干姐姐着急上火了,哀家实告诉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玉心忙笑道,“太皇太后娘娘说笑了,臣妾只是瞧着这位姑娘俊俏,随口乱说罢了。” 蒋太皇太后不接这话,只笑问道,“玉心,你瞧着这柳家二姑娘,容色比起榆丫头如何?” 白玉心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不怕太皇太后娘娘笑话,在臣妾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榆姐姐。” 蒋太皇太后哈哈一笑,“你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告诉你一句实话,哀家也是这么想。只是纵然及不上榆丫头,这等姿容在京城也算数的着了。”说到此处,她却又叹息道,“只可惜啊,所谓天妒红颜,老天偏要为难这样的人。她爹娘走得早,如今只靠着兄嫂度日。镇远侯在世的时候,曾给她定了门亲事,说的是定安公家的小公子。本也是门当户对,谁知那小孽障三不知的和他家中一个投靠来的远房表妹刮上了,竟把那女子的肚子也弄大了,闹得昏天暗地,飞火流星的。” 白玉心听得咋舌,不由道,“还未婚配,怎可如此荒唐?她……那柳二姑娘岂不尴尬难过?”说着,她便向帘外瞧了一眼。 只见柳芄兰正踢着毽子,那五彩翎毛的毽子在她足尖上下飞舞,窈窕的身段辗转腾挪,别有一番灵动姿态。蒋太皇太后颔首叹息,“谁说不是呢,她兄嫂两口子自是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肯把妹子许给这种浪荡子,定要退亲。偏生安定公府那边又不肯,只说可以让那劳什子表妹当小,芄兰过去还是正室夫人。如此这边,扯不干净。” 白玉心听着也觉来气,脱口就道,“这当真是荒唐,哪有正房没过门,就有个庶子等在那里的道理?!” 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谁说不是呢,只是这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好胡乱插手。她娘当年和哀家相熟,算是多年的老姊妹了。出了这种破事,哀家怕她一个小姑娘,闺中没人开解再想不开了,就常接她到宫里散散心。好在这两日瞧着,她倒也不为此事烦心,算得上是个心胸开阔之人。” 说到此次,她话锋一转,问道,“玉心,来时的路上,听说梁妃为难你了?” 白玉心微微一笑,将却才情形讲了一遍,又道,“幸好和安公主赶来解围,若不然臣妾此刻正在翊坤宫受审呢。” 蒋太皇太后拨弄着手中的茶碗盖子,转头问藏秀,“问了她们几个了么?” 藏秀回道,“跟公主过去的宫女回话,同白小主说的一样。” 蒋太皇太后便笑了,“好呀,梁妃已跋扈到这般地步了,连哀家的人在跟前,也敢不放在眼中了。好,跋扈的好,猖狂的好。” 说着,又抚慰白玉心道,“好孩子,榆丫头不能出来,倒委屈了你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她们这是想从你嘴里挖出些什么来,又或者逼你乱咬,把些不实的罪栽给榆丫头。” 白玉心微笑道,“太皇太后言重了,臣妾明白轻重,只要能扳倒了梁氏,臣妾不觉得委屈。” 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能有你这样的妹妹襄助,榆丫头也算是生平之幸了。”说着,竟将腕子上一串檀香佛珠取了下来,“这串佛珠,是当初静安寺主持敬献与哀家的,哀家戴了十余年,如今给了你吧。在这后宫之中,难得的是这份沉静如水的心思。” 白玉心连忙双手接了过去,起身谢过太皇太后恩典。 又坐了片刻,眼见着天色沉沉,飘来几朵铅云,便又是想下雪的意思,柳家姑侄两个便过来告辞。 白玉心也要回乐志轩,遂一道告退出来。 几人相伴走至长街,忽然见一高大男子自乾清门内大步出来。 哪有半分醉态 白玉心与那柳芄兰猝不及防,急忙避让在了道边。 但见那男子身披甲胄,身材高大魁伟,面容甚是英武,古铜肤色,眸光锋利,宛如鹰隼,鼻梁上还有一道疤痕。虽不似京中纨绔子弟惯常所见的白皙俊美,却别有一番英挺神武的潇洒气度。 只是他面上隐隐含怒,步履生风,自乾清门大步出来,恍若没瞧见两人,径直朝前走去。 他身后,又追出一个小太监,口中兀自嚷着,“国公爷,您且等等奴才,您慢些!” 白玉心认出这小太监是李德甫的徒弟小唐,遂叫住了他,“小唐公公,这是怎么的?那不是弋阳侯府的世子爷么?怎么又成国公爷了?” 小唐本有几分不耐烦,回头见是她,忙堆下笑脸来,“哟,是白贵人呐,奴才给白贵人请安了。今儿穆将军得胜还朝,陛下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宴上亲口封了大将军为护国公。虽说这正式的旨意还没下来,但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这会子国公爷从养心殿出来,陛下看天眼瞅着就要下雪了,着奴才送送国公爷。” 口中说着,眼见着穆长远身影逐渐远去,忙道,“贵人,奴才还得送国公爷,不陪您说话了,您恕罪!”言罢,一溜烟儿跟了上去。 白玉心听到这消息,倒也很为穆家兄妹两个感到高兴。 穆长远本就是个良将,得遇明主,能够一展拳脚抱负,当是人生一大幸事。 但看他行色匆匆,眉宇含怒,想必……也是那件事发了。 穆桑榆当初在上河园拿郑芳初奸情事,她是知道的。 那时候,她只觉纳罕,能得如此夫婿,郑芳初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何还要做下那等丑事? 何况,堂堂国公府千金,连身份脸面也不顾惜,还未出阁就和外男私通……当真令人咋舌。 素日听榆姐姐说起,穆长远是个率直仗义之人,被未过门的娘子如此背叛,别一时想不开弄出什么事来才好…… “白小主,那位便是弋阳侯府的世子么?” 白玉心回过神来,向她微微一笑,“是啊,他是贵妃娘娘嫡亲兄长,弋阳侯府的世子爷……如今该改口喊国公爷了。原来,柳二姑娘也听说过的?” 柳芄兰微微垂首,巴掌大的小脸在风毛领子中半掩着,瞧不出她面上神情。 只听她轻轻说道,“是……在家中时,常听兄长提起,夸赞他是京城青年一代子弟之中的翘楚了。”白玉心颔首微笑,“令兄这评价,倒也算是名副其实。” 他一眼儿都没有瞧见她呢…… 回到屋中,宫女迎了出来,接过白玉心身上所披斗篷,低声问道,“小主,时辰不早了,就传晚膳过来么?” 白玉心缓缓摇头,“还不大想吃,待会儿吧。” 那宫女闻声,便退了下去。 她独个儿走到炭盆旁,将手伸在那炭火上烤了一会儿,灵玉便过来说道,“小主,书都收好了,笔墨纸砚也都安排下了。” 白玉心点了点头,挪步到书桌旁,执笔将今日见闻一一记录下来。自从穆桑榆隐居于体顺堂,白玉心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待将来榆姐姐出来时,扳倒梁氏,这些记录想来能派上些用场。 一阵风来,吹的桌上烛火晃动不已。 白玉心揉了揉手腕,将烛台挪开了些,不免就又想起今日见着穆长远的情形。 他比之出征之前,黑了些许,人倒是更见魁梧结实了,经了边关这一番历练,愈发成为一名成熟沉稳、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陛下封了他做护国公呢,所谓成家立业,接下来他再娶上一房贤淑美眷,便算是圆满了。 唯独可惜的是,他遇人不淑,摊上了郑芳初这样的轻浮女子。 但她相信,如他这样年少有为的好男子,慧眼识人而求配的好姑娘一定如过江之鲫,他也必定能很快的从那泥淖之中走出。 只要他平安喜乐,她便也觉着欢喜而满足了。 白玉心摩挲着手腕上太皇太后赏赐的那串檀香佛珠,望着摇曳的烛火,微微笑着。 打从穆长远走后,穆桑榆便在体顺堂明间内坐卧不宁,又不便不时派人打探消息。 好容易,小唐回来报信儿,“娘娘宽心,奴才将国公爷送到午门上,眼看着国公爷骑了马,府里的几个小厮跟随,待走远了,奴才才回来。” 穆桑榆心头的石头这才落了地,打发了小唐,重重叹息了一声,在炕边上坐了下来。阿莫见她手边茶碗已然凉透,遂过来替她重新换过,劝道,“娘娘也别过于烦恼了,料来国公爷这么大的人了,心里必定有主意的。那郑氏如此无礼,国公爷必然不会再要她的。” 穆桑榆摇了摇头,沉沉说道,“阿哥从来重情重义,又从未经历过后宅女人的手段,本宫只担心他再被那郑芳初甜言蜜语的哄骗了。只是,本宫眼下也不便露面。” 阿莫立在一旁,主子的事儿,她一个当奴婢的本不该乱插嘴,但是看娘娘心烦至此,大爷又是从小伺候到大的,不由出声道,“娘娘,奴婢倒是有个主意。” 穆桑榆看着她,轻轻一笑,“说吧,本宫也想听听。” 阿莫便低声道,“娘娘不妨请陛下出面,另赐一门婚事给大爷。大爷自是忠君的,那郑氏又无礼在前,必然没有二话了。” 穆桑榆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斟酌了片刻,方摇头道,“不妥,阿哥是个执拗的脾气,好言好语的商量或许还罢了。但这般牛不吃水强摁头,只怕要弄巧成拙。何况,就说赐婚,眼下又没个合适的人选,胡乱找来一个女子搓成一对,好也罢了,不好可就害了两个人的终身。”正当此时,小唐又来报道,“娘娘吩咐下的小菜已经得了,可就送来么?”穆桑榆素日里用着的大太监董三宝留在了上河园,眼下便是李德甫这小徒弟跟随伺候,干些传话递物的差事。 穆桑榆正待发话,忽听院中传来黎谨修那高亢的嗓音, “榆儿!” 她心头一震,只说这是怎么了,忙疾步出门。 走到廊上,只见李德甫扶着黎谨修,从外进来。 黎谨修好似吃了不少酒,俊颜上一片酡红,星眸乱晃,脚下的步子也踉踉跄跄的。 离着老远,穆桑榆便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榆儿……” 一瞧见她,黎谨修便咧嘴一笑,伸出手朝她走来。 穆桑榆莫名所以,眼看着黎谨修步伐不稳,连忙下阶上前搀扶。 黎谨修便就势搂紧了她,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她娇躯之上,将头也枕靠在了她香肩上。 他身量高挑健硕,穆桑榆只能以全副力量支撑着他,不由自主的便伸手环抱住他。 黎谨修嘿嘿笑着,低声喃喃着,“榆儿,你真好……” 穆桑榆看他似是醉到神志不清,转头向李德甫低声呵斥,“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醉到这般田地?你这个御前总管太监,就眼看着陛下被人灌醉么?” 李德甫连连叫屈,“娘娘哎,你可当真冤枉奴才了,这谁敢灌陛下酒啊!这可是陛下下了宴席之后,独个儿在前头养心殿书房里自斟自饮的,一面派人打听国公爷去了没有,一面儿左一盅右一盅的,可不就醉了!”说着,他又偷眼儿瞧着穆桑榆,小声嘀咕着,“娘娘,陛下是怕打搅了您和国公爷相见,所以……” 怕打搅她和阿哥见面,所以就喝醉了么? 穆桑榆几乎气笑了,这事儿难道还怪她了! 眼见黎谨修醉到这个地步,穆桑榆无奈之下,只得吩咐宫人将陛下先搀扶到寝殿去,又差遣宫女去熬醒酒汤。 众人七手八脚把陛下搀到了床上,穆桑榆替他脱了外衣鞋袜,拉过被子替他盖了,黎谨修却一把扯着她,嘟嘟囔囔着, “榆儿,你别走……” 穆桑榆哄他,“臣妾不走,就在这儿陪陛下。” 黎谨修看着醉了,心里却还明白,硬搂着她不放。 穆桑榆无法可施,只得在床畔坐下,黎谨修趁机躺到了她怀中,朝她笑着,“朕……今儿高兴的很……你的哥哥打了胜仗了……朕,封了大舅子当国公!榆儿,你说朕做的好不好?” 穆桑榆自宫女手里接了手巾,替他擦着脸和脖子,口中敷衍着,“是是是,陛下做的好极了,臣妾感恩不尽。”黎谨修又道,“是你哥哥打了打胜仗……立了大功!没人、没人再能指摘朕……是偏宠外戚了……榆儿,他们再也不能说你……说你以色侍君了……榆儿,朕可以封你当皇后了……” 穆桑榆手下微顿,原来黎谨修是在计较这个。 上辈子,穆长远虽也是凯旋归来,但他双腿残疾,乖张暴戾,黎谨修虽给了国公的爵位,却惹的朝野议论纷纷,指摘穆桑榆狐媚惑主,穆家有此前程不过全因外戚之故云云……那时候,她背后还埋怨过他,为何不去堵住这些人的嘴。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穆桑榆看着怀中的男人,眸光如水,轻轻一笑,“以前,你可从未跟我说过这些话啊……” 黎谨修却忽的抱住了她,自言自语了起来,“朕又不想让你当皇后了……你当了皇后一定要管许多事……到那时候,你就不理朕了……榆儿,你答应朕,一直留在这体顺堂里好不好?” 跟个傻子似的…… 穆桑榆知晓不能和这喝醉了的人讲理,正逢宫女送了醒酒汤过来,她连哄带骗的喂黎谨修喝了下去。 好容易等黎谨修睡着,穆桑榆才脱身出来,放下了帷帐,走到了外头。 进了明间,只见阿莫、芸香两个丫头都瞧着她,抿着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的样子。 穆桑榆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今儿晚上,你们都歇着去吧,陛下由本宫陪着。” 芸香道了一声是,偏生阿莫是个胆大的,掩口一笑,“娘娘是怕陛下醉梦里再说出什么来,所以要把奴婢们撵开吧!” 穆桑榆面上一热,笑骂了一句,“坏透了的小蹄子,再打牙犯嘴的,仔细本宫拧烂你的嘴!” 黎谨修酣睡不醒,穆桑榆只得一人用了晚膳。 晚间时分,因恐黎谨修夜半醉闹,她梳洗之后便歇宿在了明间炕上,这明间与寝殿只一墙之隔,有些什么动静也能听着。 夜半,穆桑榆正自睡的沉沉,梦中似有什么在扰着她。 身边窸窸窣窣的,被子里好像挤进来了一个人。 而后,温热粗糙的手掌便抚上了她的腰身,游移滑动着。穆桑榆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却离那人更近了些。 身边的人低笑了一声,抱着她便压了上来。 “榆儿……” 黏腻的吻,也随着这含混不清的声音,落了下来。 穆桑榆顿时睁开了眼眸,果然见一颗脑袋正伏在自己胸前,寝衣已被他解开了大半。 “陛下,你在做什么呢?!” 她娇斥着,推了黎谨修一把,坐了起来。 黎谨修也只得坐起,双眸一片澄澈,哪有半分醉态? 他莞尔一笑,“做什么……这夜半三更的,自然是睡觉啊。” 这话说的……还真是理所当然。 “睡觉?” 穆桑榆轻笑了一声,“陛下在里间睡得好好的,为何忽然跑到外头这炕上来?” “这两口子,哪有夜间分床而卧的道理?自然是你在哪里,朕就在哪里了。” 黎谨修口中说着,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着。 屋中烛火俱熄,唯余月光如轻纱般覆在她身上。 她扬眉浅笑,眸光盈盈,娇柔妩媚,艳丽无双,藕荷色的绸缎寝衣虽被她轻轻拢着,领口微敞,其下隐隐绰绰,玉峰高耸。 总没掺和那些破事 黎谨修只觉得心荡神摇,不觉便朝前挪了挪。 “榆儿,你在哪儿睡,孤就在哪儿睡。时辰不早了,咱们就歇了吧。” 口中说着,向眼前的玉人儿伸出手去。 穆桑榆挥开了他的胳臂,浅浅笑道,“陛下……当真只是要睡觉么?” 言语着,美眸之中清波流转,往下扫了一眼。 那明黄色绣着盘龙出海绸缎寝裤上……大喇喇的隆起一团…… 他糊弄鬼呢! 他眨了眨眼睛,又朝前挪了挪,“榆儿,傍晚那会儿,你都答应孤了,你可不能食言。” 穆桑榆微微诧异,“臣妾答应陛下什么了?” 黎谨修理直气壮道,“你答应了孤,要永远留在这体顺堂陪着孤,孤要什么你都给的,这可是你说过的话。” 她眯着眼眸,朱唇浅勾,“陛下,当真醉了么?” 他一把握住那双纤细白腻的手腕,将她搂到了怀中,口中含混着说道,“那会儿……孤是有些醉了……可是你说的每一句话,孤都记得清楚明白。” 穆桑榆气哼哼道,“陛下大可再去醒醒酒,壶中备着热茶,外头有凉水,陛下请自便!”说着,她重新躺了下来,裹了杏子红绫被,背对着黎谨修。 黎谨修哪儿敢不依,当即正襟危坐,两手搁在膝上,一脸聆听教诲的神情。 穆桑榆微微扬起精巧的下巴,说道,“臣妾不会食言,哪怕陛下醉中臣妾答应的,臣妾也会一一兑现。” 说着,眼见黎谨修满面狂喜,穆桑榆又笑道,“只是,陛下也要答应臣妾,往后决不许再欺哄臣妾。无论大小事,都实言相告。” 话至此处,她握住了黎谨修的手拉到了怀中,“夫妻之间,哪有这么多心眼儿?臣妾就不爱陛下这样瞒神骗鬼的,比如陛下想和臣妾好呢,直与臣妾说就是了,何苦做这种事情。” 她眉眼娇媚,言语温柔,黎谨修直觉的心中发痒,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额上轻轻啄吻着,“你说的对,孤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那……榆儿,孤能不能……” 穆桑榆抬首,一脸嫌弃的促狭一笑,“一身的酒气儿……就要来奈何人……” 黎谨修大急,脱口就道,“哪儿还有酒气儿!孤,孤可是拿青盐香茶漱过口的,却才你睡着,孤还吩咐李德甫伺候着沐浴更衣了,一点儿酒气儿也没了!” 瞧着男人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穆桑榆抿唇浅笑着,抬手替他解开了寝衣带子。 黎谨修轻吻着她,环抱着这幅温软圆润的身躯,将她轻轻放在了枕上。 夜色如水,雕花窗棂镶嵌着的明瓦上,数枝腊梅交错,疏影横斜。 窗下,一对爱人肢体交叠,纠缠着彼此。 翌日清晨,穆桑榆勉强睁开了眼眸,身边男人的胳臂还交缠在自己身上,她便是在他怀中,睡了一夜。 她轻轻翻了个身,只见窗子上雪花簌簌,不由微微撑起了身子,低声自语着,“又下起雪来了……” “你管什么下雪……” 穆桑榆吃吃笑着,藕节似的胳臂搂着他的脖颈,“都一夜了,还不够么?该去朝堂啦。” “不去了,孤今儿可不打算放你出房了。” “怎么又不去了?陛下不理朝政,岂不是臣妾过错?” “年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不去也罢。” 黎谨修进搂着她的腰身,凝视着她的眼眸,低语道,“何况,孤想尝尝当昏君是什么滋味儿。”门外,阿莫与芸香两个在廊上面面相觑,这早已过了平日里娘娘起身的时辰了,里面却还不曾传召。 这若换成往常,她们定是要进去瞧瞧。 可今日……陛下在里面啊…… 两人正自发呆,就见李德甫自外头进来。 李德甫走到廊下,一见这情形,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儿问道,“这,陛下和娘娘还没起来么?”阿莫摇了摇头,芸香问道,“荣公公,这可怎生是好?早膳……是送还是不送啊?您可是伺候陛下多年的老人了,资历深厚,可得多多指点咱们。”李德甫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说的好像她们两个才入宫似的! 他摸了摸大胖下巴,斟酌道,“放着吧,等陛下和娘娘累了,自然也就传人进去伺候了。” 等他们累了啊…… 柳芄兰自出了宫门,便携着自己的小侄女儿,一道乘上镇远侯府的马车,回府而去。 马车行走在京城街道上,一路穿街过巷,看着窗外行人熙熙攘攘,道旁店铺人家烟火蒸腾,柳芄兰面色沉静如水,清丽如仙的面容隐没在暮色之中。 马车一转,经过了一处府邸。 那府邸占地宽广,朱梁画栋,悬挂着的匾额上龙凤飞舞的书着四个大字“定安公府”。 她眼眸微垂,一双纤手缩在袖中,安放于膝上,指尖冰冷。 倏地,一只小手握住了她的。 她抬首,只见小侄女柳晨曦那双黑莹莹的眼睛正望着自己,满是担忧。 “小姑姑,你别怕,豆蔻跟我说了,这两天再求一求太皇太后娘娘,请她老人家出面,一定能退了这个亲。” 小孩子想的简单,在她们那小小的心里,小姑姑这样好的人,怎能嫁给那种坏蛋。 柳芄兰摸了摸侄女的头,微微一笑,“好晨晨,姑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能再跟和安公主说了。” 柳晨曦撅了嘴,“为什么,晨晨不想要坏蛋姑父。” 柳芄兰轻轻说道,“你是公主的伴读,陪伴公主习学功课,修身养性,时时劝导公主涵养德行才是你的正职。我的亲事,是咱们的家务事,不可以烦扰公主,更不可以唆使公主去跟太皇太后娘娘说项。不然,这便成了以权谋私,仗势欺人。” 柳晨曦小脑袋耷拉了下来,低低哦了一声。 她其实听不太明白,但姑姑说的总是有道理的。 马车轮子碌碌转动,片刻功夫便停在了镇远侯府门外。 几个婆子已在门上候着,扶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下了车,又送上软轿,径自进了门。 柳芄兰先回了自己的居处芷兰香榭,更换了家常衣裳,便往上房去见兄嫂。 进了上房明间,只见嫂子王氏靠着软枕,歪在炕上,额上戴着一顶银灰鼠昭君套,身上盖着一领厚毛毡子,太阳穴上贴着两片指顶大小的膏药,面有病容。 看她进来,王氏撑着坐了起来,笑道,“妹妹回来了,快坐。这天寒地冻的,还劳烦你陪晨丫头入宫,辛苦了。” 说着,又叹息道,“可恨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如今家里家外,会客见人这些事都指靠着妹妹了。” 柳芄兰便在一边坐了,微笑道,“分内的事罢了,嫂子何必客气。” 王氏自打去岁小产之后,身子便一向不好,调养到了现下,如今柳府家务等事都是二姑娘柳芄兰主持。 柳芄兰确有掌家之才,哪怕太太倒了这大半年,柳府后宅依旧井井有条,只是王氏心内越发愧疚不安起来,到底柳芄兰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 当下,王氏又问她今日进宫见闻。柳芄兰一一说了,又道,“太皇太后娘娘只同妹子说些家常话,后来白贵人过来,大家一块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妹子告退出宫时,还是这位白贵人送出来的。” 王氏听说,心里倒欢喜,说道,“这位白贵人,听闻如今是太皇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就可惜陛下跟前没有什么缘分。” 柳芄兰便道,“白贵人性情婉约和顺,举止娴雅,也不怪太皇太后娘娘喜欢她。至于旁的,妹子想终究是人各有志。” 王氏闻言,点头称是,又道,“你能和她搭上关系倒是好事,嫂子这两日想了,晨丫头到底还小,难说上话。终究还是得有几个这样的人才好。” 柳芄兰静静听着,片刻开口,“嫂子,人皆不易。白贵人不得皇宠,如今也只靠着在太皇太后娘娘跟前能说上几句话罢了。我的事,怎好再去为难人家,再让人家徒生烦恼?” 王氏长叹了一声,“话虽如此,可你的事怎么办?那种混账种子,可不是什么终身之靠。” 柳芄兰面色清冷,淡淡说道,“大不了,妹子就剪了头发去做姑子。我还不信了,莫不是安定公府的人还能去尼姑庵里抢人不成。” 王氏忙道,“快别这样说,哪里就到这个田地了!” 姑嫂两个说着话,柳芄兰的兄长小侯爷柳正峰回了上房,在廊上掸去积雪,踏进门内。 柳芄兰忙起身,与兄长见过 柳正峰神色淡淡,只点了点头。 王氏看他面上隐隐含怒,想着大约有什么不便的话,遂对柳芄兰道,“我吩咐厨房炖了一盅冬笋老鸭汤,这会子大约好了,送到你房里去了。你回去趁热喝吧,也驱一驱身上的寒气。”柳芄兰晓得,兄嫂两个必定有些话说,便起身出门。 才走到窗下,她缓了步子。 但听里面柳正峰怒道,“安定公府的人未免欺人太甚!我今日过去,好话说尽,愿退所有聘礼,只要能将这亲事退了便好,绝不声张。可那边的人,从上到下统没有一个讲理的,一个个梗着脖子跟我嚷,说什么悔婚背约之类的屁话!” 王氏的嗓音传来,“可,他们家那浑小子既已有了心上人,何苦又霸占着咱们妹子不放?” 柳正峰斥道,“你知道什么,安定公府这些年声势已大不如前了。近来朝上,陛下有意清理这些老臣势力,他们往年和梁家走的近,唯恐被扫了进去,所以一门心思想在儿女亲事上做些文章。咱们府邸不说如何有权势,总没掺和那些破事。我和当下新贵、护国公穆长远还有些交情,他们便是贪图这个!” 王氏闷闷说道,“这两日,我倒是想了……倘或、我说倘或,那边愿意让那女子把孩子流了,那倒是……” “混话!”还不待王氏说完,柳正峰便打断了她,“能干出这种事来,足见是个什么下流腌臜东西。这种玩意儿,也配当我柳家的女婿?!老父离世前,千万叮嘱咱们照料好妹妹,如何能把妹妹交给这种人。” “你冲我嚷什么!”王氏也急了,脱口道,“我这不也是想法子么?我可告诉你,妹子今儿说了,不成她就当姑子。你若情愿让你妹妹当尼姑,我也不管了!” 柳芄兰听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的回了芷兰香榭。 回至屋中,丫鬟果然送来了一碗老鸭汤。 她无甚胃口,只呷了两口便放下了,就在桌边对窗静坐。 若实在不成,她便也当真削了发当姑子去吧…… 今日见了那位白贵人,头发短短的戴着个呢布帽子,听宫女们私下议论,她是自己剪了头发的,还自陛下口中得了个居士的封号。 到底什么样的事,能把一个女子逼迫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神色泰然,谈笑自如的样子,仿若并不以此为苦,引得柳芄兰深为佩服。 是啊,哪怕是弱质女子,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 她不会向那臭烂东西低头的,终不成,还有一死呢。 柳芄兰长舒了口气,拉开了一侧抽屉,自里面拿出一枚物事,握在了手中。 那是一枚楠木雕刻的牌子,刷了清漆,下坠朱红色流苏,其上刻着一个大大的穆字,这是弋阳侯府穆家的腰牌。 直到前不久,她才直到前不久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穆长远,是她兄长总提起来的弋阳侯府世子,当今的国之英雄。 “姑娘,你尽管放心,在下绝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绝不会玷污姑娘的清誉。自今日之后,在下也绝不会再记得此事。” 话音尤然在耳,他果然信守了他的诺言,将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柳芄兰坐了片刻,将那腰牌重又放回抽屉。 那件事,就该永永远远的埋在心底里。 喜好口味都改了 穆长远自出了皇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将穆府的一众小厮家奴甩在身后。 骏马奔腾在京都街道之上,扬起阵阵飞尘,惹得道上行人纷纷避让,侧目咬指,议论纷纭。 “那骑马过去的是什么人?京城重地,怎能在街上骑快马呢?” “好像……是率军远征、大胜归来的穆将军。今儿早上,当今圣上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我趴在道边瞧见来着。” 众人听着,方才恍然大悟。 一人酸里酸气道,“原来是穆将军,达官贵人,难怪这样招摇过市。听闻他还是贵妃娘娘的亲哥哥,堂堂的国舅爷,谁敢管他!说到底,还不是人家有个好妹子,不然能捞到远征大将军的官帽儿?” 另一人不耐烦的斥责道,“赵老六,我便不爱听你这些酸话。人家带兵远征,沙场上出生入死,还不是为了保护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人当大将军又怎样,刀剑无眼的,你当是去玩耍?!你怎么不随军出征,也捞个什么功名回来给大伙瞧瞧,随你怎么风光,绝没人说你一句。便是贵妃娘娘,这次疫病没娘娘舍命制药,满京城要死多少人?你没本事做啥,就该好生的感恩戴德,说这些屁话没得惹人厌烦!” “是妹子亲手捉的她的奸情!” “奸夫是何人,妹子也可告诉你!” 穆长远穿街过巷,飞驰至安国公府门外,方才停下。 青骢马来回踏着地下的青石板路,不住喷出白色鼻息,膘肥体壮的身躯上大汗淋漓。 穆长远下了马,将马拴在了下马石上,大步走上台阶,便嗙嗙拍起那朱漆大门来。 片刻,里面方才传来极不耐烦的一声,“谁啊,这早晚的,跑来撞瘟么?!” 一瞧见人高马大的穆长远,那小厮眼睛圆瞪,支支吾吾道,“穆、穆大爷……” 穆长远更不打话,上前劈手推开了大门,大步迈进门内,转过了影壁,径直向二门走去。 那小厮被推了个仰倒,连忙自地下爬起,一面追赶,一面招来一传话的婆子,“快,到里头去知会夫人,穆家大爷来了!” 打发了婆子,那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穆长远身侧,点头哈腰的赔笑,“穆大爷怎的这个时候造访,小的们全没个预备。” 穆长远目视前方,淡淡言道,“这安国公府里是藏污纳垢,见天的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么?时刻怕人撞破,所以府上来个客,也这般大惊小怪。” 这情形,阖府上下伺候的人,从内房伺候的丫鬟到守大门的小厮,全都看在眼中,心里都道自家姑娘当真做得出来,还没过门就给这将来夫婿戴了好一顶绿头巾。 今日,白天才听闻穆家大爷风光回京,陛下亲自相迎,傍晚时候就见这穆大爷煞神一般的闯进府邸,众人便知姑娘干的好事只怕是发了,一个个都躲的远远的,生恐穆长远怒火上来,那一双铁拳砸碎自己的骨头。 当下,竟无人阻拦,任凭穆长远穿堂过室,直闯进后宅上房之中。 穆长远大步走入这安国公府素日会客的荣寿堂,径自在一边的枣木太师椅上掀衣坐下,向在门上战战兢兢的丫鬟道,“去请你们姑娘过来,只说我来了。” 守门的丫鬟屋中那高大男人,两腿不住哆嗦,一步也迈不出去,几乎就要给他跪下。 便在此时,一道老哑嗓音自后面响起,“贤婿怎的此刻登门?老身有失远迎,怠慢了贤婿,还望莫怪。” 此言落地,只见郑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绕过软壁,走上堂来。 郑老夫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秋香色缎子夹袄,头上只梳了个圆髻,绾着一支未镶珠嵌宝的素头金钗,一袭家常装束,并非会客衣装。 见她进来,穆长远方才起身,拱了拱手,“老夫人,在下要见郑姑娘一面,有几句话要说。” 听他口吻冷淡,且再不如往日那般伯母小侄的称呼,郑老夫人心头一震,面上还是微微笑道,“贤婿来的不巧,小女近日偶感风寒,需卧床静养,今儿便不能见客了。再则,婚期将近,为男女大防之见,贤婿近来还是不要再来探视芳初,免得日后传出些闲言碎语来。待你们成婚了,有多少体己话说不得?” 穆长远抬眸,直盯着郑老夫人,“这婚事还是再议吧,郑姑娘当真病了么?府上若如此看重男女大防,那郑姑娘在上河园中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 她们母女两个……似乎是招惹了不得了的人。 喉咙上下抽动着,郑老夫人强撑着一笑,“贤婿怎么说出这等话来?芳初当真是病了……”说着,她眉宇一皱,换作一脸悲戚之色,指着穆长远不住哆嗦, “贤婿,你……莫不是你打了胜仗,立下大功,得了陛下的赏识,飞黄腾达了,看不上我们芳初,想要悔婚,所以才找来这些说辞?!” 话才出口,她便泪落如雨,两道细弯眉拧成一团,呜咽哀鸣,“贤婿啊,你们、你和芳初,那可是老侯爷和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定下来的亲事啊!大丈夫一诺千金,怎可反悔?!你、你不止不想认这门亲事,还要朝芳初身上泼脏水!想当初老侯爷光明磊落,一世英雄,儿子却做出这等事来!他若知道了,又该何等痛心?!” 郑老夫人扯着他的衣袖,又哽咽道,“贤婿,你可不能听那些人的栽赃污蔑!他们是嫉恨芳初与你的亲事,所以才编排出那些个闲言碎语。我们芳初,同那卓世权可是清清白白,莫说有什么事了,便是连话也不曾说过半句!” 不过是稍稍诈了一下,郑老夫人竟自己把实话说了出来,甚而连那奸夫的名姓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所谓做贼心虚,看来是不错的。 他当然相信自家妹子的话,只是他还是想听听郑家的人怎么说,郑芳初见了他又要怎么自圆其说,以及他们……对他可有半分懊悔愧疚。 他敬重郑老夫人,爱护芳初,甚而连她那个不成器的兄弟,他都已经想好了日后在何处给他安排个闲职。 可他得到了什么呢,欺骗、背叛。 甚而已然东窗事发,被妹子捉奸当场,还想抵赖不认。 如若不是妹子机警,他穆长远就要成为京城最大的笑话了。 他大约也能猜到,郑家为何要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来。 不过是仗着女儿姿色,想要两头下注,恐他战死沙场,另寻个靠山做预备罢了。 就当她是为了终身打算,难道不能等他当真死了,再另找他人么? 她如此的亟不可待,到底为了前程,还是秉性如此?! 他穆长远真心呵护过的女人,居然是个荡妇! “郑老夫人,”穆长远淡淡开口,懒怠再看那老妪演戏,只将目光落在了院中的枯树之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并没说上河园中事,你又怎知此事与卓世权有关?” 郑老夫人倏地收了哭声,一脸惊恐的看着穆长远。 弄巧成拙,所谓如是 穆长远掸了掸衣摆,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他继而言道,“如此,我明白了,也不必再见郑姑娘。此事,我也不为难你们。那聘礼,我也不要了。你们孤儿寡母的,便当我穆家接济你们了。改日,我便请族中长辈送退亲文书过来。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嫁娶,互不相扰。” 言罢,他抬腿,大步走出了荣寿堂。身后,有丫鬟惊呼,“老夫人,老夫人!来人呐,老夫人晕倒了!” 穆长远并未回头看上一眼,他径直出了安国公府,骑马回府。 此地,从今往后与他再无瓜葛。 回到弋阳侯府,他找出当初的订婚文书,不顾天色渐晚,着人请了几位族中的叔伯过来,商议此事。 穆老侯爷虽于前年归隐云游四方,但穆氏族大,京中还住着几位长辈。 穆长远知道穆桑榆的苦心,想压着郑家退亲,也好免了他一身麻烦。 但既然郑家不肯,那便他来退亲,毕竟他是穆家的长男。 穆氏宗族虽人数众多,但实则这些年来独以弋阳侯府为尊。穆长远又才被封为护国公,他的亲事,几个堂叔伯哪儿敢妄议,自是他说什么,便答应什么。 退婚书当晚就定了下来,隔日便送到了安国公府。 郑家以老夫人卧病在床,无人主事为由,不肯接。 穆长远也不想再去那边,只派人一遍遍的送。如此一番纠缠,便又拖延了许多日子。 穆长远又忙碌着大军归营,向兵部核算粮草兵马等事宜,无暇分身,自也没工夫理会郑家的屁事。 眨眼,便已是腊月二十八。 郑穆两家的亲事,原不过是家务私事,却被两位御史大人一本奏章,参到了黎谨修的龙座跟前。 黎谨修看过折子,大笔一挥,便将其丢到了书奁之中,起身伸了伸腰板,走到养心殿外廊上。 放眼望去,只见天高云远,一碧如洗,倒是这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李德甫见他出来,忙上前笑道,“陛下想是乏了,要往何处走走?” 黎谨修没有言语,在廊上站了片刻,便调转了步子,朝后走去。 李德甫见状,朝左右一挥手,“体顺堂伺候。”便急忙跟了上去。 他那一句就是白问,如今陛下闲了,除了体顺堂哪里也不肯去。 黎谨修一路走到体顺堂院落内,忽见宫女阿莫捧着一方雕漆托盘自偏门外匆匆进来。 那托盘上,放着一只青花瓷小盖盅。 黎谨修瞧着好奇,便将阿莫叫到跟前,亲手揭了盖子一瞧,里面竟是一碗火腿炖肘子,热气蒸腾,肉香扑鼻,显然是才出锅的。 他不由问道,“这不早不晚的,贵妃是又饿了么?还吃这样的厚味。”阿莫颔首回话,“回陛下,正是呢,娘娘这几日也不知怎的了,才用过膳,要不了多久就害起饿来,且还爱吃肉菜。这道菜是娘娘早起吩咐的,这时候才好了,偏巧娘娘想吃,奴婢便送去。” 黎谨修笑了笑,重新阖上盖子,“既如此,快给娘娘送去,不要放冷了。” 阿莫应命,急急进屋而去。 黎谨修跟上前去,才走到门边,那水红色洒金棉门帘子忽被人打起,芸香捧着一盆水仙从里面出来。 黎谨修看了一眼,那正是穆桑榆才入住时,自己打发人送来的那盆漳州水仙,白花簇簇,仙姿雅致,清香怡人,开的正好。 他有些纳闷,问道,“这水仙怎的了,贵妃不要了么?” 芸香回禀,“回陛下,娘娘说在屋里,被这花熏的头晕,所以叫奴婢拿到别的屋子去。” 黎谨修越发奇怪,他可是记得清楚,穆桑榆素爱此花,也从未有闻香头晕的毛病,这是怎的了? 当下,他迈步进门。 转进明间,只见穆桑榆穿着家常的柿子红素面对襟袄,蜜合色丝绵裤子,没穿裙子,头上攒着一窝丝,戴着金累丝?髻,简单装束,倒更见娇俏。她坐在炕边,面前一只描金五彩瓷小碗,里面便是一小块方才阿莫送来的火腿炖肘子。 “这不早不晚,你倒加餐了。” 黎谨修走上前来,与她相对而坐。 穆桑榆见他来,不觉一笑,吩咐宫女倒茶,说道,“只是忽然觉着饿了,所以吩咐他们送来的。陛下可要尝尝么?火候正好,肘子炖的烂极了。” 黎谨修也笑道,“能吃倒是好事,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小厨房就是了。只是,孤怎么听那两个丫头说,你近来喜好口味都改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穆桑榆抿唇浅笑,半晌才说了一句,“臣妾有些不舒服,没什么,过一段就好了。” 黎谨修皱了皱眉,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才道,“瞧着气色倒好,咱们近来也没那个,也不像夜间累着了啊。不成,还是传夏侯宇过来瞧瞧。” 穆桑榆笑眯眯着说道,“不必兴师动众的,臣妾在这个地方,还是少闹腾的好。没事的,臣妾心里有数,陛下放心好了。” 说话间,阿莫又送了碗箸过来,执着禅意小银刀,切了一块肘子放在陛下的碗中。 黎谨修兴致极好,吩咐宫女,“有上好的惠泉酒,热一壶来,孤与贵妃对饮。” 穆桑榆却忙道,“取一只酒盅来就好。”又向黎谨修道,“臣妾不想饮酒,陛下见谅吧。” 黎谨修越发奇怪,不觉捏了捏她的手,说道,“你素来善饮,如今是怎么了?” 再过些日子,那就准了。 执起象牙包银筷,夹了一块火腿递入口中,细细嚼了嚼,黎谨修方又说道,“榆儿,孤有件事关系着你母家,想同你商议。” 穆桑榆微微诧异,放下筷子,问道,“陛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这样,孤想着穆长远既已做了国公,现居的侯府便不大适宜了。孤打算另赐一处府邸与他,作为护国公府。杨柳子胡同里还空着一块地方,倒正好合适。孤已命人去看地形画图纸了,只是孤还想问问你的意思。” 恰逢阿莫热好了惠泉酒,送到了桌上。 穆桑榆执壶,替黎谨修斟了满满一盅酒,方才含笑道,“陛下的心意,臣妾替哥哥谢过了。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朝廷才经历征战、疫病、蝗灾等事,正当与民休养生息之时。虽则臣妾也知道还不难于此,但臣妾兄长才回京城,陛下亲自率百官出迎,封了他做护国公,已是风光无限。这个节骨眼上大兴土木,只怕会惹得朝野议论不已,敢说臣妾兄长得势猖狂,骄奢淫逸,陛下偏宠外戚。所以,臣妾拜谢陛下恩典,只是兄长现下还是低调为好。臣妾想着,只把如今的弋阳侯府匾额换了,请陛下钦赐一块护国公府的匾额也就是了。” 黎谨修举杯一饮而尽,穆桑榆便又替他斟满,他便又一气儿饮干,如此往复三回,穆桑榆轻轻劝道,“陛下,急酒伤身,还是慢慢吃吧。” 黎谨修捏了捏她的手,闷闷说道,“榆儿,孤知道你说的在理。然而,孤就是觉着不甘心……你是孤最看重的女人,你的兄长也是良将大才,你的母家合该荣耀无限。” 言至此处,他赫然抬眸,凝视着穆桑榆,“孤……是个陛下,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了。”穆桑榆浅浅一笑,反手握住了那只大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说道,“陛下能有这份心思,臣妾已经很高兴了。” 黎谨修眼眸忽的一亮,笑道,“孤想到了,你们侯府后面有一条窄街,里面没有人家居住。孤吩咐工部将后面打通,把弋阳侯府扩建一番,再挂上护国公府的匾额,也就相宜了。”说到此次,又向穆桑榆说道,“榆儿,你就让孤做些什么吧。” 看来,不让他动些土木,他就难受…… 然而,只是扩建宅院,相较于新起府邸,倒也不算兴师动众。 当下,穆桑榆含笑点了点头。 蹲在外头廊上看守茶炉子的小唐,听见里面的动静,心中纳罕的紧。 正碰上他师父李德甫出来,吩咐道,“娘娘要热水泡六安茶解腻,快提热水进来伺候。” 小唐赶忙起身提壶,又低声问道,“师父,这真是稀罕了啊。陛下要赏赐贵妃娘娘的母家,竟然还要看娘娘的脸色。” 李德甫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小声斥道,“你懂啥?!什么叫宠妃,能叫陛下这样捧着的,才是宠妃!好生学着吧你!” 穆桑榆只吃了两块肘子,一块火腿,便不吃了,用香片漱了口,吩咐宫女换六安茶上来,捧了一盏在旁陪黎谨修说话。 黎谨修又道,“还有一桩事,穆长远预备退亲,这事你知道么?” 穆桑榆微微一顿,颔首道,“之前哥哥进宫时,臣妾便将郑家无礼之举一一告诉了哥哥,想必他是想通了。” 黎谨修也放了筷子,取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淡淡说道,“郑家的女儿,品行不端,这样的亲事退也就退了。只是,朝中却有人指着此事,弹劾穆长远背信弃义,得志猖狂。”穆桑榆闻言不语,朝中有小人作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当初她想逼迫郑家来退亲,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这一点。 果不其然,黎谨修眯细了眼眸,冷光微闪,继续说道,“孤已批复了折子,叫这些老匹夫少管人家的后宅闲事。这些人是被何人指示着跳出来的,孤一清二楚。跳的好,一个个都蹦出来,倒也省了孤的力气。”言罢,他神色微缓,又向穆桑榆说道,“只可惜,让你在这儿受委屈。” 穆桑榆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要能平定朝纲,臣妾不委屈。” 人人都道穆贵妃病体垂危,在上河园等死,显然已是失宠于陛下。 于是,梁氏所有党羽,此刻必然会尽数跳出水面,拼尽全力攻击穆长远。 那些原本摇摆不定,此刻想要投靠梁氏的,自也会有所举动。 前朝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穆桑榆低头拨弄着茶碗盖子,浅浅笑着。 “只是,此事在京城之中业已传开,有些不明是非的老百姓,也跟着乱说一通。” 黎谨修看着她,斟酌着说道,“孤派了暗探在京中走访,已缉拿了散布传言的源头,但这些话到底还是散了出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穆桑榆螓首轻抬,向黎谨修盈盈一笑,“这道理,臣妾懂得。既然陛下已然拿了谣言的源头,冷上一阵子,想必就没人再传了。这亲事横竖是要退的,倒也不在于这一日两日了,等上一段时日倒也无妨。” 黎谨修莞尔道,“榆儿,难为你不生气。如此也好,孤打算把驻守京城的两处大营,都交于你兄长掌管,他应当会十分忙碌,暂且没工夫管这些事了。” 坐了片刻,李德甫进来报传,称太后那边有话要说,请陛下过去。 黎谨修便放下茶碗,起身过去了。 待陛下去后,阿莫过来收拾着茶碗,一面说道,“那些人在背后乱嚼舌头根子,胡乱编排大爷,娘娘怎么也不生气?方才就该请陛下抓几个出来,杀鸡儆猴,看还有谁再敢胡乱议论咱们!”穆桑榆淡淡说道,“不过是些没什么见识的寻常人罢了,听了有心人的言语,茶余饭后随便说来消闲解闷,有什么可生气的?真正可恶的,又不是他们。” 阿莫叹息道,“娘娘如今可真是菩萨心肠了。” 穆桑榆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中暗道,且当为这个积些阴德吧。 阿莫收拾了各样器皿下去,芸香送了果盘过来。 穆桑榆瞧着里面有一碟子酸梅,便拈了一颗放入口中,顿时酸的拧了眉。 芸香掩口一笑,“娘娘如今这样好吃酸口了,怕不是一位小皇子吧?” 穆桑榆却竖起一指,点了点唇,“不要声张。” 芸香忙点头,又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不告诉陛下呢,陛下若知道了,一定欢喜坏了。” 穆桑榆手托香腮,浅笑不语,半日才轻声说道,“还不大准,再过几日吧。” 脉象来说,实则还不大明朗。 但自上次月信之后,已迟了近四十天没来了。 穆桑榆只觉着,一股狂喜从心底里钻了出来,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和煦温暖,直照的她心中都暖洋洋的。 她仰头,环抱着自己,躺倒在了炕上,面上依旧止不住的笑着。 穆桑榆却忽然出声,“芸香,打发小唐去一趟乐志轩,务必请白贵人过来一趟。” 芸香一怔,当即答应。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白玉心果然应邀而至。 两人有日子不见,此刻相逢,自有一番亲热寒暄。 白玉心与穆桑榆相对而坐,先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子,方笑道,“陛下果然很是疼爱姐姐,瞧这地方布置的,光是看两眼就觉着舒坦。才几日不见,姐姐就比先前丰润了些。” 穆桑榆摸了摸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整日在这屋子里待着,可不只剩养肉了。”说着,又问,“你来时的路上,可遇到人了?” 白玉心摇头微笑,“姐姐放心吧,妹妹在宫里就是个透明的人儿,没人在乎我的行踪。到了养心殿,也是看着四下无人才进来的。” 穆桑榆知晓她素来谨慎,当然放心,便道,“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说着,便将适才黎谨修所言之事讲了一遍,又说,“方才,我只是不欲陛下为难,所以那般说来。但此事不宜久拖,那郑家下作,时日久了只怕夜长梦多,再使出什么低贱手段来,缠住了哥哥,更加棘手。所以,我想着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言罢,她低头吃了口茶,静等白玉心的发话。 白玉心微笑颔首道,“姐姐说的不错,这事确实速速了结的好,只是不知姐姐打算怎么办?” 穆桑榆便笑了,将茶碗放在了炕几上,说道,“这等事,男人便只会直来直往的,咱们女人自有女人的法子。”说着,便将心中思忖好的主意说了出来。白玉心听了,当即笑道,“姐姐这法子倒是好,与其等着,不如率先出手。到了那个地步,郑家母女再如何无耻,也不能耍赖不认了。” 穆桑榆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是,但现下这境况,我也不能出面,所以……” 白玉心浅笑道,“姐姐,将此事交给我吧。” 她如此说来,穆桑榆倒一时无言,片刻才动容道,“玉心,你……” 白玉心双眸微垂,温婉一笑,“姐姐之前告诉我,我亲手做的牛皮带曾救过国公爷,我便很高兴了。姐姐安心,我心里是有分寸的。如今,我只想大家伙都好好的,便已足够。” 她眸光清澈,言辞恳切,穆桑榆原本紧缩成一团的心豁然开朗,她握住了白玉心的手,“好,往后,咱们都好好的。” 穆桑榆忽然问道,“玉心,我想问你讨一些花样子。” 白玉心有些疑惑,暗道,榆姐姐是又打算动针线了么?随口问道,“姐姐想要什么样的?” “大约就是宝葫芦、蝙蝠、虎头……”穆桑榆一气儿说了许多孩童用的花样,直听的白玉心连连皱眉,片刻她忽然面上一阵惊喜,忙问,“姐姐这是有喜了么?陛下知道了么?” 穆桑榆垂首微笑,“时候太短了,我也捏不准呢,再过几日吧。”又叮嘱道,“切记不要声张。” 白玉心甚是欢喜,忙道,“姐姐放心,我都晓得。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回去就找花样子去,改日托小唐公公给姐姐送来!” 一对姐妹欢天喜地,倒是忘了穆桑榆的女红技艺如何。 又过了些日子,转眼便是大年三十了。这是一年里最要紧的节日,朝中也连休三日,宫中四处张灯结彩,贴了春联窗花,打扮一新。只是陛下又在体顺堂待了足足一日,连带整个后宫的喜气也暗淡了几分。 傍晚时分,穆桑榆送黎谨修出来。 黎谨修望着眼前的女子,满眼不舍,“孤一点儿也不想去。” 穆桑榆替他整理着领口,笑道,“这年夜宴,陛下不去不成话。再说,还有太后娘娘和豆蔻呢,陛下权当陪陪她们吧。” 黎谨修想了一会儿,点头道,“那你等着孤,不要先吃饱了。晚上还有烟火,孤来陪你一起看。” 穆桑榆浅浅一笑,说道,“陛下去吧,待回来时,臣妾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只觉满心沉醉 送走了陛下,穆桑榆便在屋中闲坐,与两个宫女说些应景的笑话。 “本宫吩咐的东西,可都送到国公府了?” 穆桑榆自青花瓷描金果碟儿里拈起一枚乌梅放入口中,在手巾上擦了一把手。 芸香回道,“娘娘放心,打从昨儿夜起,奴婢与阿莫两个亲手炒的红绿豆沙,按着娘娘说的法子做好的如意糕,一点儿没叫膳房的公公们沾手。又拣了些别的宫样吃食,装了一个十锦攒心盒子,交给了小唐公公。” 穆桑榆倚着一方湖绿色锦缎软枕,慵慵懒懒的笑了笑,“阿哥从来不爱吃甜食,偏生逢年过节的时候,就爱吃本宫做的如意糕。也是本宫这做法和寻常不同,不用大油而用素油,糖也必定要用上好的琥珀糖,豆馅儿更要细心着把豆皮挑个干净,如此做出来的糕,才细腻软糯,清甜不腻。阿哥平日不吃甜点,唯独本宫这如意糕,他每每都能吃上一大盘。” 她起先口吻甚是得意,临了却又怅然叹息道,“只可惜自从本宫被选入太子府之后,和阿哥相见不便,也难再为阿哥做点心了。往年倒还好些,做得了光明正大送出去便是,今年便是连如此也难了。” 两个宫女听在耳中,各自在心中暗道,国公爷哪儿是爱吃如意糕啊,那是爱吃您亲手做的糕。 阿莫便开解道,“娘娘如今这样的处境,国公爷必定能够体恤的。再说了,将来大有见面的时候呢。” 说着,却见穆桑榆又端了乌梅汁啜饮,不由劝道,“娘娘,再怎么害喜,酸口还是忌着些。奴婢依稀记得,这些酸性的吃食都是收敛的,只怕对养胎不好呢。”话至此处,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又笑又叹,“这才一个月大点的血泡泡,就这样会折腾人了。待他出来了,还不知怎样调皮呢。” 如今呢,如今她只觉着心里满是暖融融的幸福,四肢百骸之中的仿佛充满了力量,她什么也不怕了。 芸香端了一碟奶酥过来,凑趣儿说道,“娘娘盼了快八年了,总算有了喜讯,待会儿陛下知道了,一定欢喜的要上天了。再告诉了太皇太后娘娘,更是了不得。陛下多年无子,这可是宫里的大喜事!前儿奴婢听人说起,朝中已有人提议,要把慎亲王家的小公子,过继到陛下名下作为储君呢。待娘娘生下了小皇子,那些人可就没得说啦。” 穆桑榆倒不知此事,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本宫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芸香自知失言,掩了口,讪讪的退到了一边。 阿莫看了她一眼,向穆桑榆描补道,“没有的事,想来是芸香听混了,娘娘别放在心上。” 穆桑榆面色微沉,说道,“这样重要的话,怎会听混了?芸香,你一五一十告诉本宫,到底怎么回事?” 芸香无法,只得又上前,垂着脸低声道,“回娘娘,这是两日前,娘娘差遣奴婢到后面剪些梅枝回来插瓶。奴婢走到西围房一带,忽见陛下同李德甫公公在那儿背身站立,好似赏梅。奴婢未曾多想,走上前去,正要行礼,就听陛下怒斥了一句,‘他们想把黎肃的孩子,强行过继给孤?!当真是青天白日梦!’” “奴婢一听这话,便知道不是奴婢可以乱听的。正不知要不要过去,荣公公瞧见了奴婢,将奴婢叫了过去。陛下倒没有罚奴婢,只是嘱咐奴婢不要告诉娘娘……” 说着,她偷眼儿瞧了一眼穆桑榆,觑着她面上的神色,小声道,“奴婢适才是高兴,所以一时失言了。娘娘……娘娘罚奴婢吧。”说着,便跪了下来。 穆桑榆不置可否,只又问道,“既然那时候是你一人过去剪梅枝的,阿莫又是从何处得知?” 阿莫情知瞒不过她,索性实言相告,“回娘娘,陛下交代了芸香,又把奴婢也传了过去,说怕娘娘听见这些话心烦,吩咐奴婢们务必拦着这些言语。” 穆桑榆听着,心中一时欣慰一时心疼。 自从她进幸于黎谨修以来,可谓独占恩宠。 到如今足足八载,他二人膝下无一子一女。黎谨修却又不听劝阻,独宠于她,如此行径自然给那起人留下了话柄。 现下,他们见塞女人进宫总是无望,便又打起了这个主意。 他是怕她知道了,心里难过。 穆桑榆捧着白玉盏,眸光微闪,轻轻说了一句,“为难陛下了。”说着,却又冷笑道,“那慎亲王是什么人,要把他的孩子过继给陛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本宫如今已然有孕,就不劳这些人费心了!” 说完,她看了一旁噤若寒蝉的二人一眼,淡淡道,“起来吧,本宫不怪你们。这嘴不牢靠,往后记着点就是了。大年下的,就不罚你们了。”说罢,她却又放缓了眉眼,柔婉一笑,“到小厨房里去看看火候吧,陛下爱什么口味,别让那些公公弄差了。这宫廷大宴,就是些样子货,陛下从来吃不好的。” 穆桑榆随手将发钗簪在了发髻之上,又吩咐阿莫取了菱花镜来照,被那几枚红宝石梅花衬着,越发显得乌发如羽,肤白胜雪。 年三十,宫廷家宴设在了乾清宫。 乾清宫丹陛左右陈设万寿天灯,灯后又悬万寿宝联,联上以金丝绣句,虽是夜晚,灯火通明之下,却更彰显的流光溢彩,喜气浓烈。 然而外头看着红火热烈,殿上的宴席却不知怎的,带了那么几分萧索冷清之意。 宫廷的戏乐班子,按制奏乐,殿中仙音袅袅,无人说笑之下,竟更见落寞。黎谨修坐在上首,食不知味,心不在焉,看着满殿花红柳绿,莺莺燕燕,心仪的那个不在,便只觉着一个个言语乏味,面目可憎。 除却开宴时说了几句场面话,陛下便再不理会殿中嫔妃,只向太皇太后敬酒谈笑,或把和安公主抱在膝上,喂她吃些菜肴。 群妃瞧着陛下如此冷淡,倒也惯了,各自饮酒吃菜,或低声说几句闲话,亦有起身向太皇太后敬酒的。 梁妃连饮了十几杯的金华酒,面上一片酡红,两眼盯着上面。 大年三十,黎谨修仿佛视后宫如无物,心里头还不是惦记着体顺堂里那个骚狐狸精!今日林燕容告病没来,韩晓梅因前回刁难白玉心的事,被太皇太后罚了禁足,也没来。 无人劝阻之下,梁妃越饮越醉,越醉越怒,竟摇摇晃晃的起身,向黎谨修高声道,“陛下,今日佳节,何不请体顺堂里那位妹妹出来,与大伙见见?您还打算,金屋藏娇到几时呀?” 她此言一出,殿上顿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陛下身上,这段日子以来,人人皆知陛下得了个新欢,就安置在体顺堂之中,倍加宠爱,视如珍宝。 有时巡夜的宫人走到养心殿左近,欢愉之声直听的那班公公都红了脸,各种流言塞满宫室。 然而,陛下偏又不许人提起,之前有位嫔,受人唆使,向陛下进言,要把那位无名女子送入后宫,被陛下狠狠斥责了一番,降为了贵人。 打从那时候起,众人便知这是个招惹不起的主儿,但看眼下梁妃忽又提起此事,便一个个静候陛下处置。 黎谨修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梁成碧,淡淡说道,“梁妃,你喝醉了。来人,送醒酒汤上来。” 梁成碧醉眼惺忪,口不择言,“臣妾没有醉,醉的是陛下!陛下您宠幸她多少日子了,还不许大伙见见吗?还是说,您是打算她有孕了,再宣告天下?”说着,竟嗤嗤笑了起来。 蒋太皇太后神色一冷,呵斥道,“梁氏,这大殿之上,皇宫家宴,你如此模样,成何体统!”梁成碧高声嚷叫起来,“是臣妾没有体统,还是陛下没有体统!臣妾、臣妾哪里说错了……陛下宠幸何人,彤史之中无有记载。待将来,就是给她位份,抬举她,又怎能服众?!”说着,忽又想起穆桑榆来,更借题发挥道,“可怜的贵妃妹妹啊,你病着没人理会,陛下就又续上新欢了……” 黎谨修原本面色冷峻,听了她这一句,忽展颜一笑,“这却不劳你多心了。”言罢,正色道,“梁妃酩酊大醉,御前失仪,把她叉出去,让她在外头好生醒醒酒!” 一言落地,几名殿上伺候的太监上前,硬“请了”梁妃出殿。 梁成碧醉的忘乎所以,手舞足蹈,足上的绣鞋竟也掉了一只在殿上,还是她的宫女看见,红着脸跑回来拾了回去。 闹了这一出,殿上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上面的太皇太后、陛下。 蒋太皇太后面露倦色,起身道,“哀家乏了,回寿康宫歇息了。” 黎谨修当即顺水推舟,搀扶了太皇太后,“儿子送母后回去。”又对殿上群妃道,“诸位各自欢饮,不必扫兴,宴后还有焰火。” 陛下一去,这夜宴哪儿还有半分趣味,又无可奈何,只得跪送太皇太后陛下。 黎谨修伴着蒋太皇太后直走到长街上,太皇太后回首向他笑道,“行啦,你回去吧。哀家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肠?大年下的,她一个人也是寂寞,你去陪她吧。”黎谨修嘿嘿一笑,还是看着太皇太后起驾,没入夜色之中,方才回头,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养心殿奔去。 他倒还要谢谢梁成碧,不是她闹了这么一出,这索然无味的宴席还得再拖延一阵儿。 “榆儿!” 才走到体顺堂门外,黎谨修便迫不及待的高声呼道。穆桑榆从里面迎出来,头上果然戴着适才李德甫送来的那枚红梅花钗,面上妆容也是精心描画过了,长眉皓目,朱唇贝齿,身上一领大红色柿柿如意对襟袄,一条橘红色掐金丝盖地裙。夜色之中,仿若仙娥向他走来。走到黎谨修面前,她冲面一笑,却又低了头。 正不知如何跟他说起,黎谨修却搂了她的腰,拉她站到廊下,莞尔道,“榆儿,孤给你看一样东西。” 穆桑榆见黎谨修两手空空,好奇道,“陛下要给臣妾看什么?” 黎谨修指了指东方天际,笑而不语。 穆桑榆正自莫名,忽听一声巨响,一朵璀璨的牡丹盛开在了天幕之中。 她还未及反应,又一朵金丝菊花在天空炸开,灿烂的光辉映在了她的眼眸之中。 紧接着,五谷丰登、年年有余等各种吉祥名目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升上了天空,落后便是和合二仙、百年好合的风流名目,最后竟是齐眉祝寿。 穆桑榆只觉满心沉醉,往年也看过烟火,但离的都远,今年她在体顺堂不能出来,体顺堂又在养心殿的后面,只当是看不着了。但黎谨修居然让人调整了放烟火的距离,这想必又有一番折腾。何况,后来那些烟花的名目……这仿佛是为她一人绽放的烟花。 她好似走进了一个光与火的世界之中。 穆桑榆轻轻侧首,看着身边的男人。 绚烂的光辉,照亮了他俊美的面庞。 他仰头看着天际,剑眉星目,唇边含笑,一手紧紧的搂着她,仿佛幸福极了。 穆桑榆不由也笑,将头倚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昊之,我有喜啦。” 砰! 收尾的金丝垂柳花,在天际炸开。 鼓弄唇舌挑唆是非 黎谨修不由迟疑道,“榆儿,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喜?” 穆桑榆她捏了捏黎谨修的脸,轻轻笑着,“装什么傻?”说着,垂眸微笑,“我,有孕啦!” 他嗓音颤抖着问道,“榆儿……你说真的么?你、你不是在哄我高兴吧?” 穆桑榆白了他一眼,嗔道,“我会拿这种事哄你吗?” “之前没有的时候,你见天追着问我要孩子。如今有了,你又这幅样子……我不给你生了……唔……” 过了好一会儿,天上的烟火已尽数熄灭,庭院之中唯余宫灯散出的点点光辉,二人这方分开。 “榆儿,我……我高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你真是送了我一个新春大礼!” 话音甫落,他忽的将穆桑榆打横抱起,朗声大笑着,大步向房内走去。 回到明间内,黎谨修小心翼翼的把穆桑榆放在了炕上,竟亲手替她脱了足上的绣鞋。 黎谨修倒是手脚麻利的做完了,又拽过炕上堆叠的厚毛毡子替她盖上。 穆桑榆脸上发热,低声道,“这是伺候人的活,皇上别这样。” 黎谨修抬头,朝她扯唇一笑,双眸亮盈盈的,“孤就是想伺候你。”趁这会儿功夫,李德甫带着他那徒弟小唐过来,向两人跪下磕头,满脸堆欢的道喜讨赏,“奴才及奴才徒弟,斗胆来给皇上和娘娘磕头道喜啦!奴才往常就说,娘娘是个福气人儿,早晚子嗣上会有消息的。皇上又正当壮年,龙精虎猛的,娘娘自会有孕的。” 黎谨修果然春风得意,笑着朗声说道,“贵妃有孕,孤心大悦。赏,孤要大大的赏!体顺堂所有宫人,本月月俸一律双倍发放,另赐锦缎一匹!” 一时里,体顺堂里外喜气洋洋,人人都来谢恩。 黎谨修伴着穆桑榆坐着,欢喜的抓耳挠腮。看着穆桑榆,既想抱她,又不敢碰她,竟至手足无措。 穆桑榆瞧着他这幅样子,噗嗤笑了一声,低低说了一句,“又不是头一回了,还跟个傻子似的。” 她话音儿极轻,只有他们两个听着。黎谨修笑叹道,“这怎生相同?就是前面丢过一个,眼前这个才觉着更加珍贵。榆儿,这一回……这一回孤一定万分小心,必定保着这个孩子。” 穆桑榆柳眉轻挑,笑睨着他,“既是这样,皇上可要答应臣妾一桩事。” 黎谨修瞧着她脸上的笑意,心中忽然有些七上八下的,还是点头道,“你说,孤都答应。” 穆桑榆轻轻说道,“从今日起,还请皇上戒了那最不能戒的事儿吧,直至臣妾平安生下皇儿。” 他……他真能做到么…… 榆儿几乎一年没有理他,好不容易如今重归于好,这还没高兴两天呢,可就得继续当和尚了。 穆桑榆瞧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螓首微仰,榆然浅笑,“皇上做不到么?却才还说什么要万分小心,原来只是夸口……” 黎谨修听着她那戏谑话语,只觉血冲上头,将牙一咬,“好,孤答应你,一年为期!”他可是万乘之尊,忍常人所不能忍,及常人所不能及,这点点事当然……熬一熬就过去了吧…… 穆桑榆蓄意笑道,“好,就是一年为期。皇上答应臣妾了,君无戏言。” 黎谨修忽然觉着自己为自己挖了一座坑,他挨着穆桑榆坐了下来,咳嗽了一声,“那个,榆儿啊,孤依稀记得,这头三个月胎不稳的时候的确成不得。可过了头三个月,胎像稳固之后,也就无碍了。那什么,咱要不再商量商量……” 穆桑榆微微一笑,“皇上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像反悔了么?这眼见着就要当父亲的人了,还这个样子,是想将来也教这个小的出尔反尔么?” 黎谨修被这话挤兑的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怏怏说道,“你说的对,孤都听你的。” 穆桑榆看着他那垂头耷脑的样子,含笑低声道,“皇上,不是臣妾拿乔,故意刁难皇上。只是上辈子那事……孩子莫名其妙的没了,谁知道是不是哪件事没做好。臣妾真的不想再来一回了,这个孩子,便如皇上所说,必定保住。” 黎谨修听了这一席话,也自觉先前那涎皮涎脸的样子不像话。 是啊,他都是要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能只为了贪图自己那点点欢愉,而置她母子安危于不顾? 黎谨修心头那点不痛快顿时一扫而空,握着她的手,颔首叹道,“你说的对,是孤失态了。”言罢,他抬手,轻轻抚摩着穆桑榆的小腹,“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啊。” 穆桑榆垂首浅笑,“臣妾算过日子的,满共也就才一个月多一点。能有什么动静呢?”说着,她又轻轻道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一个了……”黎谨修抬头,乌黑深沉的眼眸凝视着她的,替她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沉声道,“孤有种感觉,之前那个孩子是走迷路了,如今他终于回家了。” 穆桑榆鼻子有些发酸,不觉双手掩面,晶莹的水滴自指缝间滴落。 黎谨修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耳畔莞尔笑道,“傻丫头,大喜的日子,大喜的事,哭什么?待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孤都要亲自教他念书识字、教他练武骑射。咱们的孩子,一定是大周最最杰出的孩子。” 穆桑榆点了点头,抹了一把眼睛。 阿莫在旁瞧着,连忙自铜盆里拧了一块手巾递过来。 穆桑榆接过,擦了脸,方才展颜笑着,让宫女们去小厨房把预备好的肴馔端来,就放在这明间内炕几上。 体顺堂的小宴,这方算开始。 心爱的女子怀上了自己的骨血,黎谨修自是兴致大发,虽在前头宫宴上已饮了几杯,还是吩咐李德甫去御窖之中取了松花酒来,连喝了十大杯。 穆桑榆有孕,不能饮酒,只以甜汤相陪,笑看着皇帝已有微醺之态,但想着今日佳节,又逢上这等喜事,便也不曾扫兴劝说。 黎谨修吃了一块红焖羊肉,笑道,“孤明儿一早就亲自去向母后报喜,母后盼孙子也盼了许多年了,一定会十分欢喜。” 黎谨修心情极好,与她畅想着孩子出世之后,要教他学这学那,弄这个弄那个,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向穆桑榆笑道,“说孩子呢,豆蔻这丫头如今越发鬼灵精怪了。前儿孤去给母后请安,听母后说起,她正缠人教她骑小马,学射箭。女夫子才开了《大学》,她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本《孙子兵法》,就把《大学》丢一边去了,日日问夫子那上面的事。哪儿还有个女孩子的样儿!” 穆桑榆听得咋舌,不由说道,“可她才只有五岁,就是交新年,那也才六岁!那兵法所云,她能读得懂么?” 黎谨修莞尔一笑,“孤也如此说,可听母后说起,这丫头在这等事上的悟性倒是极好,一点就通的。她的那位女先生,就是苏夫人,特特来请母后示下,母后便问孤的意思。” 穆桑榆停了杯筷,望着黎谨修,“皇上怎么说?” 黎谨修笑道,“孤说,随她去吧。她既有这样的才干,好好习学一番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只是四书五经,还是要学通学透的,毕竟那上面讲的都是为人处世、格物致知的道理。”话说到此处,他却忽带了几分伤感,“这孩子随她爹,孤的大哥倘或还在,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穆桑榆没有多言,只是向他笑着柔声说道,“皇上,臣妾相信,豆蔻将来长大,一定是个风姿卓绝的奇女子。”黎谨修懂她的意思,惆怅无益,如今好生教养怡亲王这个遗孤,便算是对他在天有灵最大的宽慰了。 他笑了笑,“孤也是这样想的,那些俗人还跟孤说什么,不如多多教导公主德言容功,免得将来择婿为难。哼,孤的女儿,堂堂大周公主,只有她嫌弃别人的份儿!但就一件,她现下见天和那个小伴读,在寿康宫里胡天胡地,把母后闹的脑仁疼。公主也罢了,孤纵的起她!可柳家的小姑娘也跟着她学,将来柳家不会怪咱们吧?” 穆桑榆这下,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用罢膳,宫女们撤去了残馔,又送了香片漱口,穆桑榆只觉困倦不已,原道是孕中乏力,看了一眼自鸣钟,竟已是四更天了,忙吩咐打热水梳洗了,同黎谨修一道睡下。 隔日再醒来时,已近晌午时分。 穆桑榆自床上坐起,不见黎谨修的影子,心里知晓他是去太和殿受文武百官的元旦朝贺去了,之后还要祭拜先帝,完了才去寿康宫向太皇太后拜年贺岁,整整一日统不得个闲,便也没有多问。 黎谨修不得空闲,她在孕中却清闲的很,随意吃了些奶粥早点,又到明间内看着宫女寻了各样绸缎布匹出来,拿着粉饼描画了,心里寻思着要给孩子做些什么小衣裳。 正商议着,忽听院里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李德甫便走了进来,满脸堆笑的俯身行礼,“给娘娘请安,皇上吩咐奴才送了一口金丝楠木浴盆过来,请娘娘过目。” 穆桑榆有些诧异,“这大年下的,送这个干什么?” 李德甫回道,“皇上说了,是预备着给小殿下洗三用的。” 穆桑榆圆睁了一双杏眼,黎谨修这么亟不可待吗? 正月初一,本是亲朋好友拜年贺岁的日子。 穆长远独自在国公府里,母亲早逝,妹子在宫中,老父前几年四海云游,如今也不知在哪里,他又没娶亲,一个人守着个偌大的国公府孤零零的。 正没意思时,恰巧定安伯送了帖子过来,请他过府赴宴看戏,他便收拾了一番,动身过去了。 到了那边府里,定安伯请他上了花楼,进了一处厢房,铺排了一桌小小酒席,便道,“穆兄请坐,小弟下去见几个客,去去便回。” 穆长远便独个儿在屋中坐着,那屋子正北门窗大开,外头是围栏,再往下就是戏台子。此处居高临下,视觉极好,看的甚是分明。 今日定安伯请的是京中最大的戏班子,演的又是《火烧裴元庆》这等武戏,极合穆长远的胃口。 他看的正自有趣,忽听身后门板吱呀一声响起,又是裙子拖地声响,只当是府里的丫鬟来换茶水,并未回头。 却闻一道娇柔嗓音响起,“穆大哥,别来无恙。” 穆长远微微一怔,回首看去,竟是郑芳初!一见来人,穆长远不由微微一怔,一时竟没有言语。 大年下,郑芳初穿着水红色忍冬葵花大袖衫,杏黄色掐金丝水波纹褶裙,头上梳着堕马髻,簪戴鎏金草虫头面,石榴绒花通草,额心还贴了金箔花钿,打扮的颇有几分艳丽,与往常那娴雅妆扮迥然不同。 见他开门,郑芳初眸中波光晃动,面上微带了几分羞怯,柔声柔气的又道了一声,“穆大哥,我、我听闻你在此间看戏,所以……过来看看你。” 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她只觉柔肠百结,芳心迷乱。 母亲说的不错,穆大哥是个很好的人。 穆长远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别处,淡淡说道,“郑姑娘,男女有别,你还是速速离去,免得落在旁人眼中,坏了你的闺中声誉。” 郑芳初双眸顿时便红了起来,两滴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娇怯怯的说道,“我、我不怕的……穆大哥,你是不想看见我么?那些事不是我做的,都是有心之人嫉恨我能有你这样的好夫婿,所以鼓弄唇舌挑唆是非。” 她眼眸低垂,泫然欲泣,静等着穆长远的宽慰。 毕竟,往常她只要摆出这幅姿态,穆长远便会温柔抚慰,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好一个正人君子 熟料,她垂首等了半日,意料里的安抚之言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却是穆长远那冷淡的嗓音,“郑姑娘,我穆某虽是个武人,却也不是全无头脑,我分得清是非曲直。你做过什么,穆某一清二楚,你也不必再在穆某面前强行辩解。” “穆大哥……今儿是初一,大节下的,咱不说这伤和气的话。不如……我陪大哥看戏吧?大哥一人坐在这儿孤零零的,也是寂寞。我陪大哥说说笑笑,解解烦闷也好。” 穆长远脸色越发冷峻,沉声道,“郑氏,请你自重!说出这些荒诞言语,没得坏了你安国公府的体面!” 说着,他双眸紧闭,半日缓缓睁开,长舒了口气,“郑姑娘,咱们也算相较过一场,事已至此不如好合好散,闹开来彼此颜面上都不好看。你是个女子,尤其吃亏。你走吧,我便当今日不曾见过你。回去记得叫人把订婚文书还来,我便既往不咎。” 郑芳初双唇微颤,低声道,“穆大哥,你当真不顾惜往日情分?” “郑姑娘,往事不必再提,穆某和你如今并无情分。” 他放下茶碗,背身而立,“年后,倘或安国公府还不肯退婚,那别怪穆某无情。届时对簿公堂,你们可不要说穆某欺凌孤儿寡母。” 郑芳初心头发冷,轻轻说道,“穆大哥,你当真这般绝情么?” “废话少提,你走吧!” 郑芳初只将身倚靠在门框上,低低说道,“穆长远,你说,我若在此处将衣裳脱了,高声呼叫你意图淫辱于我,你又当如何?” 穆长远猛然转身,双目圆睁,瞪视着眼前的女子,低声怒斥道,“郑氏,你当真连这点羞耻也不顾了么!” 郑氏挑眉轻笑,“国公爷不再顾惜我了,我还要这羞耻做什么?我倒想看看,堂堂弋阳侯世子,皇上钦封的护国公,西征凯旋的大英雄,却在大年初一旁人家中强行淫辱良家女子,传扬出去,世人会怎样议论?而你,又该如何自处?” 那人掩上了房门,朝他拱了拱手,低声道,“穆兄,在下失礼了。” 穆长远定睛望去,只见来人轻裘锦带,头戴白玉冠,倒是个俊美男子,面目微微有些熟悉,认了半日方道,“原来是卓世子。” 说着,却轻哼了一声,“不知卓世子忽然走到此间,有何贵干?” 卓世权见他言辞冷淡,不以为意,指了指地下的女子,“之前是在下无礼,待此事了结,再向穆兄请罪。” 言罢,转向郑芳初,目光清冷,淡淡说道,“郑氏,你先前与我交往私会之时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想缠着穆兄么?早早答应退亲,也免了一场难堪。” 她低着头,却又偷眼瞧着穆长远,兀自做困兽之斗,“卓世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几次三番言语调戏于我,我一个娇弱女子有何力量抗衡?只好远着你罢了!如今你又在我未婚夫婿面前诋毁我的清誉,你……你当真歹毒至极!” 说到此次,她爬到穆长远身侧,双手揪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穆大哥,我和这厮当真没有首尾!你一定要信我,我、我方才也是无法可施才出此下策……我心里舍不得穆大哥,就怕穆大哥不要我了……呜呜……” 卓世权冷眼看着郑芳初,说道,“郑氏,你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到这般田地,卓某着实佩服。只是,你说过的话可以不认,难道你当初留下的信物,也可一概不认么?!” 说罢,他向宽袖之中一掏,取出一沓厚厚的书信来,在郑芳初面前扬了扬。 郑芳初顿时满脸煞白,面孔扭曲,尖着嗓子道,“你、你……你竟然……” 如此一来,她可当真是全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情急之下,她竟自地下爬起,飞扑过去,就想抢过书信。 卓世权岂能让她如愿,一步退开,令她扑了个空。 恰巧那墙边放着一座红木高几,郑芳初一头碰了上去,将那高几撞倒,她自己也磕了个鼻青脸肿,越发难堪。 卓世权冷冷说道,“我原本是想烧了的,但后来转念一想,你是个刁钻奸猾的妇人,黑白颠倒、倒打一耙是常性,便将这些书信留了起来,日后好做个见证。如今,你还要抵赖不认么?” 穆长远默然了半晌,这会儿方又开口道,“郑氏,你若还不吐口,我便拿着这叠书信到京城官府告你一个未婚行淫、骗婚讹诈的罪名。到了那会儿,你出入公堂,抛头露面,只会比现下难堪万倍。” 穆长远又逼问了她一遍,点头哽咽道,“我……我答应……退亲……” 穆长远浓眉一扬,“口说无凭,你且立个字据。” 郑芳初哆哆嗦嗦的写着,待写下郑芳初三个大字以为落款之时,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在了桌上。 穆长远将那页字纸折叠起来,仔细收在怀中,却不看她一眼。 卓世权淡淡说道,“郑氏,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等出去唤个丫鬟进来?你这副模样落在外人眼中,只怕日后更难说亲。” 郑芳初早已心胆俱碎,呆呆怔怔宛如木偶,她缓缓起身,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往后……往后她该怎么办啊…… 待郑芳初离去,屋中只余两个男人,倒颇有几分尴尬。 穆长远摸了摸鼻子,正不知说什么为好,卓世权去忽然脱了外袍,袒露上身,精赤的背脊上竟捆着一束荆条! 他单膝跪地,向穆长远道,“穆兄,之前是在下无礼,今日特向穆兄负荆请罪!” 他淡淡说道,“卓世子,请起吧,你也算是助我甩脱了这个妇人。只是你先前背着我勾搭郑氏,我也不能不讨还。往后,此事就此一笔勾销,再不提起!” 卓世权甚是动容,一面起身着衣,一面感慨道,“令府果然宽宏大度,此等气度令人钦佩!贵妃娘娘当初顾惜在下颜面,未曾声张此事,令在下不至丢丑。如今穆兄又宽恕了在下,在下当真是汗颜不已。” 穆长远却觉有些奇怪,不由问道,“卓世子,你今日为何会忽然走到此间戳穿了那郑氏?” 卓世权答道,“此事,是宫中传出的消息,要我设法迫那郑氏退亲。我与定安伯私交甚笃,便借着他家宅院,邀请了穆兄,又诱那郑氏前来,演了这出好戏。”说着,他挠了挠脸颊,微微一笑,“这主意,还是宫里那位贵人出的。”穆长远心头起先浮现的人影,便是自家妹子。 当下,他不动声色的问道,“这倒令人好奇,穆某的家事,竟也能惊动宫中的贵人。” 卓世权笑道,“是一位白姓的贵人,传书与在下,声称她回京之前,贵妃娘娘曾嘱咐过她,倘或穆兄这亲事不好退,便要她知会在下如此行事。送信之人还拿出了贵妃娘娘宫中的腰牌,所以在下方才相信。” 话到此处,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日在上河园,在下……被贵妃娘娘亲手捉住,娘娘原本大可将在下与那郑氏一道扭送至皇上跟前,却为着在下的颜面,并未如此。在下记着贵妃娘娘的恩德,府上若有所需,在下必定任凭驱使。” 两人便一道下了楼,随着那定安伯穿了几道抄手游廊,便进了一处敞厅。 厅中安放数桌酒席,早已宾客满座。 穆长远扫了一眼厅中,只见皆是京中青年纨绔,面目或陌生或熟悉。 厅中正闹得欢腾,穆长远忽见西北席上坐着一人,穿着藏青色哆罗呢大氅,粉面油头,偶然朝他这处望上几眼,却带着几分嫌恶之情。 他一看穆长远望过来,忙低头吃菜,遮掩了过去。 穆长远便问卓世权,“卓世子,那边坐着的却是何人?” 卓世权顺他手指望了一眼,笑道,“是安定公府的小少爷,名叫张淮,整日在家闲混,也没个差事在身,所以穆兄你不识得。” 穆长远听说,点了点头,没将此人放在心上。 在厅上坐了片刻,只见堂上猜枚行令的,唱曲儿划拳的,热闹到几近不堪的地步,外头又有定安伯府上的几个孩童放炮仗,越发吵的人震耳欲聋。 穆长远有些腻烦,又觉下腹酸胀,便向卓世权道了一声,“我去外头醒醒酒,若主家问起,你替我知会一声。” 言罢,他便起身出门而去。 临出门之际,他不经意扫了那桌上一眼,张淮却已不在位上了。 出了这会客厅,他顺着墙边一径往西走,身后人声渐远,冷风拂面而来,那酒劲儿便退了几分。 院中栽种着几株白梅,冬季时令,开得雅丽脱俗,甜香幽幽,掩映着朱漆堂房。正自不辨方向,穆长远忽听得那房中似有女子嗓音传来,心头暗道不好,今日这定安伯府中是设了两处宴席,外堂上是男客,女眷们都在后宅花厅之中,这莫不是撞上了哪家的女眷! 他转身急欲离去,心中细一琢磨却又觉不对。 此地还当是二门外头,如何会有女眷在此? 他微微迟疑,便听那屋中一女子高声道,“张淮,你将我骗至此处,意欲为何?!” 却听一男子冷哼了一声,“意欲何为?咱们早早订过亲的,拜堂也是早晚之事,我见见自己未过门的娘子又如何?你这小娘皮,假充什么清高,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唯独不肯见自己的亲汉子!” 这说话之人,当是那张淮了。 那女子又道,“张淮,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分明是你先做下那等丑事,我兄长早已明说了退亲,是你府上夹缠不清,如今竟还要倒打一耙?!你不信,待我回去告诉兄长,将你家诉至公堂,你府上那女子现怀着身孕,衙门差人上门一验便知!” 她放缓了语气,“张公子,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田地,你我好合好散,各自娶嫁岂不甚好?何必一定要闹到那不能收场的田地,到时两家都无甚脸面。” 穆长远听到此处,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穆长远心中倒有些佩服起来,一个弱女子陷入此种境地,却不慌不乱,还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份冷静机智,算是难得了。 那把嗓音,娇软甜糯,好似糯米糍粑。 只是,有那么几分耳熟。 张淮却不为所动,哼哼了两声,“柳芄兰,你别在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也不是什么干净货色!爷就是纳了个把妾又怎样,娶你过门之后还不是让你当正房,你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那名叫柳芄兰的女子,嗓音颤抖着,“你……张淮,你别血口喷人!我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你……” 张淮冷笑了一声,“你打量两年前,你上京路上干的事儿我不知道么?!呸,你让小爷当了两年活王八,爷忍气吞声没跟你理论,眼下又来跟爷瞎充什么贞女!柳芄兰,你且告诉爷,那男人是谁?!爷就是当王八,也得当个明白!” 柳芄兰却似是镇静了下来,口吻平淡,“我不会说的,张淮,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那人清白干净,无半分不可见人之事。你不要拿着你那龌龊的心思,去揣测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张淮笑了一声,“好一个正人君子!” 柳芄兰淡淡言道,“你不必来激我,我不会告诉你。” 但听张淮咬牙切齿,“好,你对那姘头倒是死心塌地。把这夫妻做成了,我看你还怎么有脸闹着退亲!” 却听柳芄兰惊道,“你……你干什么……” 张淮那不怀好意的笑声传来,“怎么样,是不是觉着浑身骨头都酥了?” 穆长远暗道了一声,一个箭步跃上台阶。 榆儿有喜了 适才听他们彼此争执,他犹豫不定,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外人不好插手。 只是这东西气味儿与梅香混淆,他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穆长远上了台阶,抬起长腿,飞起一脚,踹开门板。 屋中,柳芄兰已瘫软在了一张太师椅上,张淮背门站立,正意图不轨。 忽听一声巨响,张淮急急忙忙转身,想看个究竟。 却见一只海碗般大的拳头迎面砸来,登时面上一痛,鼻中热热的什么流了下来。 穆长远扯下他的衣裳裹了他的头,打了个结,拎着他直走到院外,远远的丢到了路边。 踏进房内,只见柳芄兰娇红满面,喘息微微,软在太师椅上,眸光若醉。 穆长远忙背身面墙而立,说道,“柳姑娘放心,那厮被我打晕了,他没看清我长相,该不会以此来与你为难。” 言罢,他微微一顿,便去将窗子大开,让冷风吹进。 “柳姑娘,吹吹冷风,那股不舒坦的劲儿慢慢就下去了。” 这是他第二次救她了。柳芄兰勉强倚靠着椅子,看着前方那高大背影,心中满是感激。 “多谢护国公了。国公爷也放心,今日之事,小女子出了这门绝不会告诉旁人。” 听着那柔软的嗓音,穆长远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柳姑娘,两年前……鸡鸣山上野洞子里,是不是你?” 柳芄兰默然了片刻,方才说道,“原来国公爷还记得这件事。” 穆长远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承蒙姑娘照料,我一直都想跟姑娘道谢……只是再醒来时,我人已在京卫大营了。问起身边的人,却也没人见过姑娘。” 柳芄兰红润的唇微微一弯,垂眸言道,“国公爷不必如此客气,那时我也是多亏了国公爷搭救,不然已是万劫不复。” 原来,柳芄兰幼年时曾随祖母居住于姑苏老宅,后来年岁渐大,祖母过世,兄长便派人将她接至京城。 彼时,京畿一带山区之中正闹匪患,扰的山村百姓鸡犬不宁。 朝廷派遣军队清剿了几回,然而这股山匪甚是狡诈,于大山深处安营扎寨,老巢难觅,又有探马巡逻。 每当朝廷军队赶至,他们已然先行逃窜。 军队前脚一走,他们后脚便又出来抢劫,倒同朝廷军打起了游击。 渐渐的,这伙山匪胆量愈发大了起来,竟敢光天化日上官道抢劫。 柳家的马车那日算错了路程,已到黄昏时分尚未进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打尖的地方也没有。 正自人心惶惶之际,道旁忽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哨,十几名精壮山匪骑马自道边山林蹿出。 柳家此次上京,也安排了数名精壮仆人,奈何那些山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又惯于劫道,不过三下五除二便将柳家的车马冲散,将财物女眷一起抢了去,押解入山。 在山林道上摸黑走了片刻,正当柳芄兰满心恐惧之时,林中忽冲出十余名官兵,与这伙山贼战至一处,那领兵之人便是穆长远。 黑夜林中,柳芄兰在万念俱灰之际,便见一枚高大身影与那劫持了自己的匪徒缠斗一处,矫健勇武。 那伙山匪甚是狡诈歹毒,一看不敌便将她推出当做个人肉盾牌。 穆长远投鼠忌器,使尽浑身解数才将她从贼人手中抢出,两人却也退至山崖边上,一脚踩空,一起掉了下去。 所幸那山崖并不甚高,其下又有一条河流,二人坠入水中,倒无甚损害。 柳芄兰不识水性,在河中载沉载浮,穆长远将她负在背上,拼力游往河岸。 那夜月明星稀,她一身衣衫湿透,依附在这搭救了自己的男子背上,惊惧、羞赧、感激之情绕于心头,百般滋味杂乱不已。 他的背脊甚是宽阔,令人心安。 “姑娘,你尽管放心,在下绝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绝不会玷污姑娘的清誉。自今日之后,在下也绝不会再记得此事。” 这是黑夜之中,他对她唯一说的话。他也果然如其所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游至岸边,他却骤然晕倒。 四下无人,山林寂静,柳芄兰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力气,于左近寻了一处山石洞子,将穆长远连拖带拽的移入了洞穴之中。 时值三月,河水冰冷刺骨,洞穴之中更是漆黑一片,河滩林子里更不时有野兽嘶吼之声传来。 柳芄兰一个孤身女子,守着一个晕厥过去的男人,才出贼人之手,又流落山野河滩,其寒冷饥馁、孤苦焦虑之情,难于言表。 寻常后宅女子身陷如此境地,早已六神无主,慌成了没脚的螃蟹。 柳芄兰倒是并未慌乱成一团,她自穆长远身上寻到了打火石,冒险入林寻了许多枯枝燃起篝火。 温暖光亮的火焰,驱散了黑暗寒冷,逐渐烘干了两人的衣衫。 借着火光,柳芄兰这才惊觉,眼前这男子竟已伤痕累累,甚而胳臂上还埋着一枚箭头。 英武的脸上,一片不自然的红晕,唇边更不时有呓语出声。 他是硬撑着一口气,把她送到了岸边…… 柳芄兰粗识医理,知晓他必然是因伤发了高热,肩上那枚箭头若不立刻处置,只怕还要感染。 彼时无医无药,更无人襄助,柳芄兰一个女子,竟拔了他绑腿的匕首,在火上燎烤之后,割开伤处皮肉,将那箭头取出,又厚厚敷了一层草木灰,撕下裙摆替他包扎。 待这一切事了,她早已手足酸软,困顿不已,但荒山夤夜,她也不敢睡去,竭力扎挣着,看守了他一夜。 直至隔日天色微亮,柳府那些冲散了的家丁,才陆续找来。 询问之下,她才知道,昨夜便是朝廷为剿匪而半路设伏,柳家人方才获救。 柳芄兰派了一人去知会官兵,又怕无人看守,那人会被野兽所扰,又顾忌着外人撞见,再传出些不好听的话语,便同家奴躲在近旁的山石后面,直看着官兵找来,将那男子以担架抬了去,方才放心离开。 那枚腰牌,便是官兵搬动那人身躯时掉落的,无人察觉,她便捡了回去。 回府之后,她曾私下派人打听这腰牌是哪家所有,方知那夜救了她的人,原来是弋阳侯府的世子。 路上,她曾幻想过,那救了她的人,兴许就是她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婿,但最终果然只是她的幻想。 如今,他又一次救了她……穆长远又道,“那天我在京卫大营醒来,军中大夫告诉我,我胳臂上的箭伤幸亏处置及时。如耽搁的时候长了,我又在河水里泡过,那条膀子怕就危险了。我问了……问了送我回来的人,人人却都说那日找到我时,山洞里只有我一人。” 话到此处,他忙又添了一句,“说来也是,姑娘照料了我一夜,已是仁义之举。我只是、只是……姑娘替我保全了这条臂膀,我很想对姑娘道一声谢。” 柳芄兰菱唇微动,但终究还是把那日自己并未先行离去之事按捺了下来,她浅浅一笑,“这样算起来,其实国公爷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该道谢的本当是我才对。” 吹了这半日冷风,她身上的燥热已然散去,扶了扶头上的发钗,自椅上起身,向穆长远端端正正的拜倒,“芄兰拜谢护国公救命之恩。” 他抓了抓后脑头发,支吾言道,“柳姑娘……快快请起,剿匪是朝廷派下来的差事,也是我的分内之事。倒是姑娘……姑娘既然知道那日是穆某,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张淮,也好叫他不要与你为难?” 柳芄兰自地下起来,立在原地,望着穆长远的背影,莞尔一笑,“张淮那厮是个无赖,若当真知晓了此事与护国公有关,只怕更要讹赖纠缠。再则,我听闻护国公是有亲事在身的,此事若传到女方家里,恐要给护国公添麻烦。不如,不说也罢。” 话至此处,她微微一顿,片刻方又说道,“横竖,张淮也要与我为难,拉扯此事不过是个说辞,那何必再牵累国公爷。那日自我回府之后,跟随的家丁都远远的打发到了庄子上去,我兄长又给了许多银两,要他们务必嘴严。但……想来张淮是买通了哪一个,才知道了那日的事。不过好在并无人知晓那夜之人就是国公爷,国公爷还请放心。” 她都已身陷这般境地了,竟还在为他着想…… 柳芄兰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淡淡笑道,“国公爷不必放在心上,芄兰如此也是为了保全清誉。” 她甚而不想让他有什么过意不去…… 好半日,穆长远才开口,嗓音艰涩不已,“我那门亲事,已然要退了,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柳芄兰一阵愕然,但听穆长远又道,“你眼下……我该去知会何人才好?” 柳芄兰便复了常态,淡淡说道,“国公爷尽管离去,不必管我。我识得回去路途,那厢定安伯夫人想必也正寻我,倘或碰见反而不美。”说着,她又微微笑道,“诚如国公爷所言,张淮那厮已被整治了一番,不敢再折返回来与我为难,旁的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口中说着,她攥紧了手中的一枚玉佩。 这是适才与张淮厮打时从他腰上拽下来的,有此物为证,再把府中那几个内鬼拿了,人证物证,请兄长出面,料来张家再不敢不退亲的。 穆长远听她所言有理,方才迈步出门而去。 柳芄兰在屋中又停留了片刻,算着穆长远大约已走远了,方才出去。穆长远回至宴上,见厅中依然热闹不堪,一众青年子弟醉的东倒西歪,便回席坐下。 卓世权也有了三分酒意,见他回来,高声道,“穆兄何来?快快快坐下,等小弟再敬三大杯。”说罢,竟真的斟满两大杯酒。 穆长远倒也不推辞,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杯,心头怅然若失。 宫中,黎谨修好容易熬完了这正月初一的陛下功课,急火火赶至寿康宫。 蒋太皇太后一早起身,梳洗穿戴齐整,坐在明间内炕上。和安公主穿着簇新的大红洒金缎子棉衣棉裙,头上扎着两个小丫髻,肤白如玉,唇红齿白,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向她跪倒磕头,口中说道, “给太皇祖母拜年,祝太皇祖母福寿康安,万年长青!” 嗲声嗲气的童音,着实让蒋太皇太后欢喜不已,忙叫宫女抱她起来,又将预备好的如意金稞子和一对小金镯子取来,亲手替她戴上。 豆蔻却扬起小脸,抓着盘中的金稞子放到太皇太后手中。 屋中人顿时一怔,藏秀更禁不住低声道,“公主,这是太皇太后娘娘给您的压岁钱,您得收着呀。” 豆蔻摇了摇头,说道,“我把这些都送给太皇祖母,只求太皇祖母答应我一件事。” 蒋太皇太后有些讶异,将她抱在膝上,笑道,“什么事儿?豆蔻小乖乖,先说来听听。” 豆蔻便道,“求太皇祖母,让我见一见娘。”说着,又怕她太皇祖母不答应,忙说道,“就见一面,豆蔻保证不跟任何人说。就是晨晨问起来,我都没有说。” 话到此处,她小嘴一瘪,拖着哭音道,“我很想娘。” 蒋太皇太后心头也是一酸,摸了摸她的头,叹息了一声,“也是难为你了。” 正说着话,外头宫人报传,“陛下驾到——” 这一声尚未落地,就见黎谨修风风火火、大步流星的冲进门内。 蒋太皇太后吓了一跳,斥道,“怎么毛毛糙糙的,也不怕吓坏孩子!” 黎谨修草草行了个礼,先向太皇太后拜年,继而满面堆欢道,“皇祖母,榆儿、榆儿有喜了!” 肩负的责任 “哦,有喜了,有喜了好啊……” 豆蔻扳着她皇祖母的脖颈,问道,“太皇祖母,什么是有喜?” “有喜啊,有喜就是……” 正当黎谨修纳闷皇祖母听到这消息为何如此平淡时,却见蒋太皇太后忽的将豆蔻放在了地下,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径直向外走去。 黎谨修大为迷惑,忙追了上去,问道,“皇祖母,您这是去哪儿啊?” 蒋太皇太后口中说道,“不成,不成,哀家得过去瞧瞧。榆丫头有喜了,这可是……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言罢,又回屋中,向藏秀一叠声道,“快,去库里,把哀家之前收着的长命锁取来,还有、还有前儿内务府送来的几匹缎子,报恩寺取来的那几道符儿。” 一语未休,蒋太皇太后搓着两手在屋中地下转来转去,又喜又愁,“仓促之间,也没个预备,还拿些什么好。对对,把如意金稞子装一匣子,还有年前儿哀家得的那串凤口衔珠金步摇、勾子莲景泰蓝手镯也一并带上。” 好在藏秀跟了她大半辈子,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倒是一一记了下来,笑道,“贵妃娘娘有喜,这倒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太皇太后娘娘也别太急了,等奴婢一件一件的取来。” 蒋太皇太后将手一拍,“哎呀,还能有哪件!就是赤金麒麟的那件。”话才出口,她微一沉吟,又吩咐,“把金镶玉那串也带上吧。” 蒋太皇太后心头忽然一亮,转身盯着自己儿子,半晌问道,“陛下,你不是大年下的,故意编出个谎话来哄我这老婆子高兴吧?哀家告诉你,你敢拿这种事来玩笑,老娘打折你的腿!” 黎谨修连声叫屈,“孙儿哪儿敢啊!当真是榆儿有孕了,她自己推算的日子,约莫有一个月了。” 蒋太皇太后睨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如此也还罢了。” 却又问道,“怎么是丫头自己推算的日子?不曾找太医看过么?” 黎谨修怔了一下,答道,“还不曾……皇祖母也知道,榆儿自己就是个大夫,她现下又隐匿不出,所以……” “胡闹!” 蒋太皇太后眉毛一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她虽懂些医理,但这怀孕产子又不是给人治病,她这又是头胎,最最要紧的!眼瞅着就要当爹了,做事怎么还这样倒三不着两的!” 训了孙儿一番,又连连摇头叹息,“不成不成,哀家必须得去瞧瞧,不能任凭你们瞎闹。” 黎谨修凭白挨了一顿骂,多少有点委屈,小声道,“皇祖母您当初还夸口,父皇是在马棚里生下来的……” 还未说完,却见蒋太皇太后瞪着自己,顿时便闭了嘴。 蒋太皇太后在他太阳穴上一戳,“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吃了败仗,哀家跟着你皇祖父在逃亡呢,能一样么!” 豆蔻在底下睁大了眼睛,虽听不太懂大人们说什么有孕有喜,但也知晓大约是有了什么好事,急的围着蒋太皇太后与黎谨修团团转,小嘴里嚷着,“娘有喜了,我要见娘,带我去!” 黎谨修将她抱了起来,莞尔道,“你乖乖的,改日再……” “陛下,”蒋太皇太后看了豆蔻一眼,微微一笑,“便带了她去吧。” 黎谨修浓眉轻皱,问道,“母后,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惹人起疑?” 蒋太皇太后淡淡言道,“那就任她们起疑。” 在蒋太皇太后连声催促之下,寿康宫人手忙脚乱的终是将她先前吩咐的东西都打点装盒,传齐了仪仗,便同陛下一道起驾往养心殿而去。 穆桑榆正在体顺堂明间内收拾那些针线绸缎,忽见芸香匆匆跑进来,又喘又笑,“娘娘,娘娘……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来看您啦!” 穆桑榆微微一怔,顿时又惊又喜,忙把手里的活计停了,针线筐朝炕里一推,吩咐着,“快预备茶水点心。” 话音才落,就听外头一甜脆童音响了起来,“娘——!”一道红色的身影,宛若一小团火焰从外头直冲进来,扑到她怀里。 穆桑榆摸着她的小脑袋,含笑道,“小丫头,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听皇祖母的话?” 豆蔻仰起白净的小脸,笑的像年画娃娃一般可爱,乌溜溜的眼睛里却含了一泡泪,用力点着头,“有,豆蔻很乖的,从不惹皇祖母生气。” “皇祖母和藏秀嬷嬷对豆蔻都很好,就是……就是我很想娘……” 穆桑榆鼻子也微微泛酸,“娘也很想豆蔻啊……” 但眼下,她们都还需要忍耐。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一爽朗笑声响起,蒋太皇太后与黎谨修迈步入门。 穆桑榆忙拉着豆蔻的手起身,就迎了上去,方想行礼,便被蒋太皇太后拦了。 蒋太皇太后满面堆欢,“你现下是双身子,就免了这些俗套了。”说着,便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意更浓,“瞧这红润的小脸儿,身上也比先丰腴了些。好,好,看来你在这儿过得不错,哀家放心了。” 黎谨修在旁小声嘀咕着,“母后您这话说的,好似朕会苛待榆儿似的。” 蒋太皇太后全不理他,只同穆桑榆挽着手在炕上坐了,笑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信儿可准么?”又问了些近来身子有何不便等语。 当着一屋子的人,穆桑榆略有些害羞,低声一点点讲了,又说了月信停滞,晨起泛酸恶心,身子乏力等事,便道,“不是蓄意欺瞒太皇太后娘娘,只是时日太短了,臣妾也拿不准。直到这两日,脉象稳了,臣妾才敢告诉陛下。” 蒋太皇太后听在耳中,颔首笑道,“不错,当初哀家怀怡亲王同陛下时,也都是这般。丫头,你别怪哀家仔细,你这毕竟是头胎。陛下适才过来跟哀家报信儿时,哀家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年……七年了啊……” 穆桑榆垂首浅笑着,心头却一阵阵的紧缩。 蒋太皇太后瞧着她,一时竟欢喜的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吩咐藏秀把携带来的礼物都拿了出来,顿时便在炕上摊满了。 长命锁、如意金稞子、布匹、金镯子,竟还有几道符儿,直瞧的穆桑榆眼花缭乱。 这里面,必有些说头。她捡起那串长命锁,微笑道,“这串锁子,样式倒是少见的。” 蒋太皇太后向她淡淡一笑,“这是哀家当初生陛下时,先帝吩咐内务府打造的。陛下戴着它,一直平安健康的长到了十二岁才取了下来。哀家便藏在了箱子底儿,想着日后给小孙孙也挂上。如今你可算见了喜,就给你拿来了。” 穆桑榆赫然想起,上辈子蒋太皇太后曾派人托话给她,“还有更好的,等孩子生下来再拿过来。” 原来,指的便是这件物事。 她将那锁紧握在手中,向蒋太皇太后轻轻说道,“太皇太后娘娘放心,臣妾一定会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好生教养他长大。” 蒋太皇太后微笑颔首,黎谨修却将一手放在了她肩上。 穆桑榆回头,两人相视一笑,唯有他们自己方才知晓这话中的深意。 穆桑榆又看旁的礼物,藏秀一件件讲给她,她听着便觉不对,那些绸缎布匹上的花样,不是宝象便是葫芦,竟全是给孩子用的,其中更夹着几道催生符。 这催生符往往是妇人怀胎已满,为求孩子快些平安降生,从寺庙请来的。 她怎么才有孕息,太皇太后娘娘顷刻间便拿来了? 还有那些布匹绸缎,太皇太后娘娘平日里收这些做什么…… 藏秀说道,“贵妃娘娘,这几道催生符,都是历年来太皇太后娘娘从报恩寺里求来的。娘娘说,虽则眼下用不上,但有这么个物件儿在,总是个盼着孩子的好意头。还有那些绸缎布匹,也是一样的意思。连年的收,也就越积越多了。如今娘娘终于有喜,于是便都娘娘送来了。”这些事,蒋太皇太后平日里可是一点儿没向她透露过啊…… 穆桑榆看着蒋太皇太后,有些哽咽着道,“太皇太后娘娘……” 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笑道,“行啦,别弄这些虚的,也不值当什么。你可休哭,孕里哭对孩子的眼睛不好。” 穆桑榆揉了揉眼睛,便又笑了。 直到午膳散去,蒋太皇太后又喝了一盅茶,方才带了豆蔻起驾回寿康宫 掌灯时分,翊坤宫中。 正值年节,皇城各处张灯结彩,张贴窗花宝联,一派吉祥如意的喜气。后宫那些嫔妃们,向太皇太后陛下朝贺新年之后,有那相熟的也三三两两约着会茶闲话。 唯独这翊坤宫,门庭冷落,便是连那宫门口才贴起来的春联,也蒙上了一层萧条的阴霾。 “娘娘,这是御膳房送来的野鸭子肉粥,您尝尝?” 她只顾低头拨弄着手炉子里的灰,全不瞧春晴一眼。 她大闹夜宴,被陛下亲口撵了出去,甚而连鞋也掉了一只,便是陛下尚未责罚,也已是奇耻大辱。 如今陛下已不再专宠穆贵妃,该当抓住时机云云。 一封信,直弄的她心烦意乱。 父亲这信写的还真是轻巧,也不瞧瞧她如今在宫里是个什么处境! 黎谨修的确不再专宠穆桑榆,可又钻出来一个体顺堂的新宠,照旧不看旁人一眼。 再则,便是强行把梁春容弄进宫,侥幸得了宠,那她岂不是越发连个站的地方都没了! 梁本务信上还说,他不在意什么嫡出庶出,只要能顶着梁家的姓氏,诞下皇储,为梁氏挣来凤冠便可,旁的他一概不放在心上。 梁成碧看到这几行字时,只觉着两手发颤,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这是她的父亲,是她的亲爹! 尽管入宫之前,梁成碧心中早已明白,这是世家的女儿肩负的责任,然则看着父亲亲笔写下的这些凉薄词句,她依旧心寒不已。 “娘娘!”看着梁成碧不为所动,春晴禁不住又劝了一句。 “拿走!” 梁成碧有些不耐烦,索性靠着软枕,闭目养神。 春晴无奈,只得又端着那碗肉粥下去。 才走到门上,忽见云筱柔走来。 她忙屈身行礼,又向里面传报,“娘娘,云常在来了。” 春晴便向云筱柔微笑,“云常在只管进去吧,没别人。” 云筱柔先不动身,看了一眼她手中托盘,微微一笑,“这是被娘娘退出来了?” 春晴便叹了口气,“可不是怎的,娘娘一整日都不肯吃东西了。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林常在待会儿见了娘娘,可要好生劝劝。” 云筱柔唇角一勾,迈步进门。 走到屋中,果然见梁成碧少气没力的歪在罗汉床上。 地下,竟摆着两口火盆,铜丝网罩下头,炭火烧的正旺。 云筱柔看在眼中,先行了礼,“臣妾见过娘娘,给娘娘拜年了,祝娘娘新年大吉,事事如意。”梁成碧口中说着,胡乱叫起,又吩咐她坐。 云筱柔道了谢,斜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先不说别的,但指着地上的火盆起了话端,“宫里各处都烧着地龙,娘娘这屋里竟还摆着两个火盆,也当真是怕冷。臣妾才进来,就出了一身汗了。娘娘可仔细这屋子太燥了,人要上火的,怪道娘娘今儿脾气这样大了。”说着,便笑了几声。 她笑了一声,“什么事这样欢喜,值得你这般打扮!”说着,又扫了一眼云筱柔头上,随口道了一句,“这白玉钗子倒是好看,一向没见你戴过。” 云筱柔心头微紧,抬手摸了摸那钗子,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娘娘说笑了,臣妾能有什么好物件儿?这还是进宫之前,臣妾从母家带来的,只是一向没个机会戴出来。如今赶着过年,便戴了,也算添添新意。” 那枚白玉镂雕喜鹊登枝发钗,是慎亲王黎肃托人捎给她的,算是嘉奖她前头差事办的好。 她为慎亲王奔波忙碌了一场,将来他登上帝位,自己便是头一份的功劳,不怕他不给自己一个高位。 待消停两年,她再生下个皇子,更不愁凤冠不落在自己头上了。 本宫想问你 云筱柔这方说道,“外头都传遍了,今日上午,陛下从乾清宫受了群臣朝拜之后,急匆匆的去了寿康宫。未过几时,太皇太后娘娘、陛下便都起驾去了养心殿,径直进了体顺堂。甚而,连和安公主都一并带了去。一群人在体顺堂里用了午膳,直盘桓到下午,方才散了。” 云筱柔端详着她的脸色,微笑道,“娘娘,臣妾还听闻,太皇太后娘娘可是携带了许多礼物,几口大箱子,大张旗鼓的搬进体顺堂的。臣妾想着,恐是体顺堂里有什么喜事,才让太皇太后娘娘这般高兴罢?” 梁成碧倏地坐直了身子,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倾泻而下。 “娘娘?” 云筱柔的呼声,将梁成碧唤醒。 她勉强撑出一副笑脸,“云常在,出了这等事,你还耐得住性子,本宫对你倒是刮目相看了。” 云筱柔笑了笑,仿佛全不在意,“看娘娘说的,陛下这脾气性格,臣妾也算看明白了。横竖臣妾是上不了台盘的人,索性过清静日子,自求多福也就是了。” 梁成碧心浮气躁,说道,“时候不早了,本宫也乏了,便不留常在坐了。” 云筱柔微微一笑,起身告退。 待她前脚才出了门槛,梁成碧便赶忙传来心腹宫女春晴,低声嘱咐了几句,“这两日,派人留神打探着,太医院、御膳房,甚至内务府、造办处都要多走动走动。御前若还有门路,便也浸润着些,不怕花多少银子。” 春晴有些奇怪,还是答应了下来。 梁成碧便瘫软在了罗汉床上,双目怔怔的看着墙角忽明忽暗的黄铜侍女宫灯,身子便如秋风中的枯叶,颤抖不已。 这宫里,终于有人怀孕了么? 云筱柔走出翊坤宫,并没乘轿,只带了宫女,顺着长街往承乾宫走去。 今夜新月,天际一片漆黑。 那个做着皇后美梦的梁成碧,得知了这个消息,又会如何呢? 她先前的那番话,该是奏效了。 这日午后,黎谨修午睡起来,看看身侧床铺已空,便披衣下床。 走进明间,只见穆桑榆正坐在炕上,埋头缝着什么。 他走上前去,扶着她的肩挨着坐了下来,莞尔一笑,“在做什么呢?” 穆桑榆便将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瞧,“想着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好又是冬日,便做个小帽子给孩子戴。陛下瞧,好不好?” 黎谨修看着她手中皱巴巴的一团布料,勉强能看出来是个帽子的形状,不由嘴角微微一抽,咳嗽了一声,笑道,“榆儿,咱们的孩子那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孩子。孤会让针工局技艺最最精湛的绣娘,做最好的衣裳鞋帽,要多少有多少。你委实不必这般辛苦,仔细熬坏了眼睛。”说着,就想把她手里的针线抽出来。“针工局做的,再好那也是应付差事的,哪儿比得上为娘的亲手做的心意呢?” 穆桑榆仰面,睨着黎谨修,淡淡一笑,“陛下,您是嫌弃臣妾的针黹吧?” “这怎生会!” 瞧着爱妻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黎谨修忙不迭否认,又急急自腰上解下那枚宝相花荷包,递到穆桑榆面前,“你给孤绣的荷包,孤可是日日戴着,从不曾离身。孤,孤这不是怕你熬坏了眼睛。” 穆桑榆扫了那荷包一眼,半晌收回视线,重新埋头做起了针线,口中说道,“陛下不过是嘴上哄臣妾开心罢了,实则心里怎么想的,臣妾一清二楚。今儿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您到各处走走也罢,就露个面,也好叫大伙高兴高兴,何必一定陪臣妾窝在这体顺堂里当囚犯。” 这是,生气了。 想通这一节,黎谨修起身,清了清喉咙道,“成,那依你说的,孤到寿康宫去走走,给母后请个安,也瞧瞧小豆蔻去。” 穆桑榆听他要去寿康宫,便吩咐芸香把一早吩咐小厨房做的玫瑰豆沙元宵装了一盘子,让容安带着,捎去给蒋太皇太后与和安公主。 黎谨修一面任宫女伺候着衣装,一面说道,“你也是忒小心了,今儿是十五,各处宫里都在做元宵,寿康宫里还会短了这个。” 穆桑榆正交代容安,听了这话,不由回头嗔了一句,“寿康宫里有,那是寿康宫的,这是臣妾的心意。陛下真是……让臣妾说什么好。” 黎谨修被她数落的,摸了摸鼻子,笑着不言语了。 待仪仗传齐了,黎谨修便出门而去。 直到出了养心门,他回首望了一眼,方才向容安道,“这贵妃往常也不好弄这个,如今是怎么了?还为了这点事,把孤撵了出来。” 那可不是怎的,谁叫您那么不会说话! 您左一句针工局的巧手绣娘,右一句最好的衣裳,贵妃娘娘好一个聪慧人儿,还能听不出来您什么意思么? 容安腹诽着,面上堆着笑,“陛下,娘娘这就是在兴头上。才怀上身子,难免手痒,总想着做点什么。您就任着她去吧,越不让她干,她就越想干。”黎谨修听着,也觉有理,颔首道,“你说的不错,随她高兴吧,免得她恼起来,孤又遭罪。” 遭罪?奴才看您倒是乐呵的很。 容安心里道了一句,依旧点头哈腰的笑着。 黎谨修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枚荷包,不由喟叹了一声。 皇儿,苦了你了,打从出生起就要穿戴你娘亲手做的那些衣帽了,为父已尽了全力。 主仆两个说笑了几句,黎谨修乘上步辇,仪仗往寿康宫行去。 容安的徒弟小唐,忽自后面匆匆走来,向容安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容安听罢,挥了挥手,疾步走到步辇旁,低声道,“陛下,奴才的小徒弟却才捉到一个探子。”说着,他瞧着陛下面色,见黎谨修不发一词,便兀自说道,“小唐依着奴才的交代,假意收了那人的银子,透了些风声给他。” “哪个宫里派来的?” 黎谨修敛去适才的和煦笑意,淡淡问道。 “回陛下,是翊坤宫。” 黎谨修唇角轻扯,浮出一抹冷笑。梁成碧还当真沉不住性子,被母后与榆儿稍稍撩拨,立时便跳了起来。 倒也不错,眼下的她该是如坐针毡的。 眼瞧着后位越发近了,却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她如何能忍? 越是忍不住,便越是癫狂急躁,倒行逆施。 外头,暗探送来的消息,梁本务于两淮地区收受贿赂、行销私盐等事,逐渐调查明白;明面上,宋思文一干人等,也将梁氏这些年来结党营私等罪证罗列清楚。眼下,便只差宫里这个了。 这一回,他务必要打扫干净。他的榆儿,就快不必再蜗居于那体顺堂之中了。 他期盼着,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与他并肩而立,俯瞰山河的那一日。 打发了黎谨修,穆桑榆便又低头弄起了针线。 阿莫送了一碗冰糖燕窝过来,穆桑榆朝她摆了摆手,她便将碗放在了炕几上,立在一旁瞧着。 娘娘这缝的……咳,就是溜须拍马也说不出几句恭维话呀。 将来的小殿下,就要穿戴这样的衣帽了…… 阿莫在心中描绘了一下那场景,不由便笑了,低声问道,“娘娘,陛下实则也是关心您,您这是何必呢?” “关心?他那分明就是嫌弃,当本宫看不出来么?” 穆桑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唇边却抿着一抹笑。 其实,她也就是在这体顺堂里待的实在腻烦了,无事可做之下还不就剩逗男人了! 哼,孩子才不会跟他那爹一样,挑三拣四,看不上她做的东西。 她又缝了几针,觉得眉眼酸涩,便将针线放进了筐子里,抬头道,“本宫想问你……” 一言未了,恰逢此时阿莫自外回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娘娘,太医院的安胎药来了。” 穆桑榆便令她上前,亲手端起那碗汤药,轻轻嗅了一下,眉头舒展,“这药还是干净的,搁到外头去吧。” 阿莫依言,又把药拿了出去。 芸香不解,问道,“娘娘,陛下吩咐了太医院日日送安胎药过来,您也说是干净的,却又怎么不吃呢?”穆桑榆微笑道,“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除了寿康宫送来的,旁的本宫一概不会入口。” 正月十五,天上月圆,人间灯会。 各宫室、御花园也挂了各色彩灯、灯谜以为应景,火树银花,光辉绚烂。 乾清宫自又办了一场家宴,丝竹管弦之音直冲云霄。 四处皆一派喜庆热闹景象,唯独翊坤宫萧条冷落。 梁成碧托病未去赴宴,她独自在罗汉床上呆坐,手中捧着一碗普洱,却早已没了热气。 春晴过来,轻轻道,“娘娘。” 梁成碧抬眸,呆滞的眼睛有了几许光彩,“有消息了?” 春晴摇了摇头,“茶水凉了,奴婢给娘娘换了去。” 梁成碧又垂下了眸子,“不必了。” 说着话,她宫里的首领太监自外头进来,先跪了。 正要请安,梁成碧急忙道,“免了,快说!”那太监擦了擦额上汗滴,回道,“禀娘娘,今儿奴才差遣人到养心殿,正碰上唐公公,使了些银子,唐公公隐约透露了几句,体顺堂里那位似是真有喜了。那人正要回来,却正巧撞见陛下起驾,模糊听见容公公说什么,‘才怀了身子’。太医院那边,奴才疏通了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信儿——陛下亲口吩咐的,令太医院一日两次炖安胎药,秘密送到养心殿去。” 当啷! 梁成碧手中的茶碗坠地,摔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泼了一地。 准了,当真准了! 一连打探了十多日,费了无数银钱,倒是在这正月十五,终是坐实了这噩耗! 老天是蓄意捉弄她么,偏偏在这万家团圆的大好日子里,叫她听到这样的消息。 原来,穆桑榆与黎谨修漏风声与她,起初几日却是按兵不动,任她如热锅上蚂蚁焦躁不安,免得消息来的过于容易,倒使人生疑。正当她焦虑到极处时,再将这消息给她,她便也无暇分辨真假了。 春晴拾着地下碎片,抬头却见自家主子泪流满面,劝道,“娘娘委实不必这般灰心,既然那女子已然怀了龙种,那陛下必定是要给她位份,让她进后宫的。莫不成,任凭她在体顺堂里怀胎分娩,十个月后抱出个小娃娃来,说这就是太子么?她能进后宫,那便是娘娘说了算的。娘娘暂且按捺着性子,拉拢着她,将来随意寻个错处发落了,把那孩子抱到膝下,也是一样的。” 梁成碧缓缓摇头,两手按压着太阳穴,泣不成声,“陛下如此宠她,她焉能甘心情愿臣服于本宫?她若为陛下诞下皇长子,那便是大功一件,任凭什么天大错处,她都是皇长子的生母!不成,不成,本宫决不能让一个贱婢抢了属于本宫的东西。春晴,打发人,去看看乾清宫宴席散了不曾,传话给云常在,让她来见本宫!” 春晴叹息了一声,这个主子这些年来愈发的刚愎自用,她的话一句也不曾听进去过,倒是把那个劳什子的云常在当做个心腹军师,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云筱柔在乾清宫宴席上正自吃酒,眸光轻轻落在对面亲王席位上。 黎肃今日亦来赴宴,紫袍玉带,头戴金冠,烛火映衬之下,倒也称得上一句君子如玉,只是眼角那抹冷峻狠厉,却怎样也遮掩不住。 云筱柔看的有些发痴,遂斟满酒杯,举杯向他遥敬。 黎肃却恍然不见,兀自饮酒。 她淡淡一笑,自家把那盅酒一饮而尽。 宫女秀芝轻步走来,俯身向她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云筱柔冷笑了一声,“知道了,回她一句,宴席散了我自然过去。” 托腮不语 元宵宴散,嫔妃们陆续出了乾清宫,乘了轿子,各回宫室。 夜风时起,吹拂着乾清宫屋檐下头悬着的红木嵌五彩琉璃瓦宫灯微微晃动,映照着地下的人影也摇动不已。 唐氏身有病灶,被风一吹,不由轻轻咳嗽了几声,原本蜡白的小脸许是因着在宴席上吃了几杯酒的缘故,泛出一抹晕红。 她双眸澄澈,柔情若水般的望着自己的夫婿,柔声道,“王爷,妾身不冷。” 陆肃攥着她的手,凝着她的眸子,低声道,“还说不冷,这手凉的像冰一般了。你身边人是怎么伺候的,手炉里炭都熄了,也不知道添换。待回去,本王定一个个打她们的板子!” 唐氏有些不好意思,面上红晕更甚,垂了脸轻轻道,“王爷不必罚她们,是妾身不想多事。” “你呀!”陆肃斥了一声,似带了几分无奈之意,“人给你,便是任你使唤的。你总想着她们,她们乐得耍懒。” 夫妇二人立在乾清宫外,柔情蜜意,旁若无人。 ……倒还,真像一对恩爱夫妻呢。 云筱柔冷眼看着,心中暗暗道了一句。 “奴婢听人说起,这位慎亲王妃原是泰安公的嫡亲孙女,本也是世家的小姐。只是泰安公早年间坏了事,先帝指婚之时,家业早已衰落,不过是外头名声好听,内里实则虚的很。只是,肃亲王与这位王妃情分倒是极好,伉俪情深,京中许多贵胄女眷都羡慕的紧呢。” 秀芝看她注视肃亲王夫妇,只当她心中好奇,便将这缘故说给她听。 他若当真这般宠爱王妃,也不会来与她私会相好了! 虽明知他只是逢场作戏,云筱柔还是觉着胸口发闷,心头大大不快。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楚,令她回过神来。 “去翊坤宫吧。” 乾清宫去往翊坤宫,需过了月华门,再穿过长街,颇有些路途。 云筱柔走到翊坤宫门外时,距梁成碧派人捎信与她,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门上,大宫女春晴正不住向外张望,好容易瞧见她的身影,忙道,“云常在,您怎么才来,娘娘可等的心焦了。”说着,让她进去,便将门关了。 云筱柔径自向里走着,口中淡淡说道,“今儿是元宵节,太皇太后、陛下都在宴上,不叫散,我怎么敢走?” 当初,她不过是看着梁成碧贵为皇贵妃,想着她能依着小说剧情托举自己一把,方才卑躬屈膝。 一路走到翊坤宫偏殿,梁成碧正坐在罗汉床上,脸色微微发白。 云筱柔脱了斗篷,上前行了礼,微笑道,“娘娘,夤夜将臣妾传唤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梁成碧先不说话,赐座上茶已毕,方将近日打探之事讲了一遍,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体顺堂里那个,果然怀了龙种,你可有什么主意?”云筱柔握着茶盅盖子,轻轻拨弄着碗中浮叶,淡淡说道,“臣妾先问娘娘一声,娘娘又作何打算?” “自是留她不得!”梁成碧脱口便道,“堂堂皇长子,怎能从一个下贱妇人的肚子里爬出来?!” 云筱柔心中道了一句,面上微笑道,“娘娘既然已有决断,要做什么,自管做不就是了?” “皇长子身份贵重,非寻常皇子可比,如今宫中又无皇后,陛下多年无子,乍得麟儿,保不齐……娘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梁成碧恍惚了片刻,咬牙道,“本宫岂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本宫请的师父已连续做了几日的法,还不见什么效验。分明,咒穆桑榆时倒是很有用。” 云筱柔暗中讥笑她迷信愚昧,口中说道,“娘娘,师父那法子太慢了,不如直接动手,立竿见影。” 梁成碧心头一惊,不由道,“你是说……你让本宫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动手?” “娘娘,”云筱柔微笑着,将身子微探过去,柔声细语,“您可是梁妃娘娘,梁相爷的嫡亲女儿,纵然有些什么,外头还有相爷呢。陛下再怎么,也得看着相爷的面子不是?年三十夜宴上,娘娘您闹了那么一场,太皇太后陛下都未责罚于您,足见那女子在陛下心里分量不过如此。” 云筱柔眸中微光闪烁,又添了一句,“娘娘,这宫里头听见有人怀了身孕,跳脚大发雷霆的,该当还有一位吧?” “你是说……穆桑榆?” 梁成碧摇头斥道,“一个在上河园等死的人,还能做什么!” “不必她做什么,要她一条命也就足够了。”云筱柔心中骂着她愚蠢,还是耐着性子一一说给她听,“两边同时下手,体顺堂里那位流产血崩而亡,上河园里穆贵妃畏罪自尽。娘娘说,这一石二鸟的计策,好不好?”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云筱柔垂下眼眸,抿着碗中的茶水,“臣妾也是为了娘娘着想,倘或娘娘并无这个胆量,便当臣妾什么也没说过。夜深了,怕待会儿宵禁,臣妾先告退了。” 放下茶碗,她起身行礼,便扭身朝外走去。 独剩下梁成碧一人,呆坐于殿中。 一道怪风自窗缝中吹来,令她打了个寒噤,烛火摇曳,照着一室家什,仿若鬼影憧憧。 “春晴,春晴!” 春晴忙走了进来,低声问道,“娘娘,什么吩咐?” 梁成碧指着对面墙壁上的一道黑影,“你瞧,那里、那里是不是有人?” 春晴被她一说,心头也突突直跳,忙掌灯过去,照了照却什么也没瞧见,方回首道,“娘娘,没有人呀。” 梁成碧手臂垂了下来,“没人就好,没人就好……” 春晴放下灯台,轻步走到她身侧,“娘娘,您可别转错了主意。适才奴婢在外听着,云常在满口蛊惑之言,她是想挑唆娘娘出头。” 梁成碧苦笑了一下,看着她满面关切的神情,摸了摸她的脸,“你是为了本宫好,本宫心里都明白。只是,本宫……本宫已无路可退了。” 父亲的信,说的已再明白不过。 她只能拼尽全力去争那顶后冠,不然她便一无所有了。 ……若保不住,那就一起完了吧。 梁成碧紧闭了眼眸,片刻说道,“春晴,把那位替本宫做法的师父请来。” 同是元宵良夜,柳府正房内。 “带上来。” 柳芄兰相陪嫂子在上首坐着,淡淡吩咐道。 那丫鬟窝在地下,抖如筛糠,一声儿不敢言语,亦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柳芄兰言道,“碧桃,你做的事情,我已告诉了太太。如今打发你出门,告诉你一声。” 那名叫碧桃的丫鬟听见这一句,登时圆睁了眼睛,痛哭流涕,“姑娘,我、我不是存心的呀……我只是想着、想着张大爷是未来的姑爷,就见上一面也不妨事……姑娘,我打从七岁就跟了您,求您发发慈悲,别撵了我……” 张淮可是许了她,事成之后,将来姑娘过门,她陪嫁过去,还要封她做姨娘呢。如今就是这门亲事要黄,她在柳府做内房丫鬟,一月也有半两银子的月例,天下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差事去?她可不出去。 “浑话!” 王氏气的脸色发白,将手朝桌上一拍,震得碗中茶水四溅。 “你是打量你们姑娘好糊弄,还是我好糊弄?!” 王氏颇为感激的看了柳芄兰一眼,只见她神色淡淡,平静无波。 “嫂子不必为这种东西生气,仔细身子要紧。” 柳芄兰开口,“碧桃,我今儿把你传来,只是要请太太发落你。你既如此说,那我问你,假若真如你所说,你并无坏心,那当日你为何不直言是张淮相邀,而要假托我好友的名义?再说,便是如此,男女大防,我与他既定了亲,更不能随意私下相见。你在府中服侍了这么久,这点子道理还不懂么?” 话至此处,她轻叹了口气,“你七岁就跟了我,我待你一向不薄,今日你既能干出卖我的事来,我便也容不下你。你是府中的家生子,你娘当初也伺候了老太太大半辈子。今儿瞧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把你交给人牙子了,打发你出去,准你归家,你还有什么不足?” 王氏又问道,“既然拿了张淮的把柄,你怎么不早早告诉你哥,也好早点退了这门亲事?” 柳芄兰浅笑着,“年里人来客往的,兄长十分忙碌,还是等过了年罢。”依着王氏的心思,能去定安伯府上赴宴的,自然是权贵之流,倘若对方并无亲事,倒也算是一段缘分,大可请人说和说和。 柳芄兰垂下了眸子,柔美的脸上一片恬静,“嫂子不必问了,他救了我,我心里感激就是了,不该再去纠缠人家。” “你……怎么就那么倔呢!” 王氏正觉气结,却听外头丫鬟道了一声,“大爷回来了。”便忙打住了话头。 只见柳正峰一身酒气,摇摇晃晃的从外头进来。 王氏皱了皱眉头,掩了口鼻,“人家请酒,就不要命也似的喝!就吃一杯又怎的?” 柳正峰咧嘴一笑,“今儿是穆兄请客,他、他退了亲,特别高兴!” 一话未了,还打了个酒嗝。护国公,退亲了? 柳芄兰赫然想起,初一那日在定安伯府上遇见他,他谈起退亲时愤懑至极的样子来。 这尚在年里,他便将亲事退了,足见这桩亲事对他烦扰之甚。 柳芄兰垂首抚弄着茶碗盖盅,兄嫂的言语不绝入耳。 “敢是护国公?前儿京里传的沸沸扬扬,我恍惚听底下人也议论过,说什么这护国公如今飞黄腾达了,便不认人起来,想换老婆。原来,竟是真的?” “哪有此事!是那郑家的女儿先做了对不住他的事,趁他离京之际,同人勾搭。穆兄回京之后,便张罗着要退亲,只是不想声张,也算给郑家留足了脸面。谁知堂堂国公府门第,也学那起子地痞无赖的做派,死皮赖脸的纠缠不休,足闹了一月有余。直到昨日,郑家族中才有两位叔伯出面,上门向穆兄赔礼致歉,把亲事退了。穆兄今儿一高兴,就请我到德兴楼吃酒,所以弄到这个时候。” 柳正峰饮酒归来,又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便觉着口干,端起丫鬟送来的醒酒茶,一饮而尽。 原来,这里面竟还有这么一桩故事。 他二人的境遇,倒还有几分相似。 王氏却道,“竟还有这等事!郑家小姐也是好端端的名门闺秀,怎会如此不知检点?这话既是他告诉你的,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吧?”说着,便抿唇一笑,“你们男人啊,那张嘴当真叫人信不得。” 这本是他夫妇间的玩笑话,不知怎的,柳芄兰却觉着有些刺耳。“嫂子,护国公既是陛下钦封的国公,又是哥哥多年好友,必然人品端正,是个端方君子,也绝做不出那样的事儿来。” 言罢,她将茶碗搁在桌上,“外头各房管事还等着我去核对年里开销的账目,我便先去了。” 撂下这句话,柳芄兰便起身而去。 王氏一脸诧异,不由说道,“这丫头,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起气来了?” 柳正峰瞧着妹子那袅娜的背影,隐在水红色洒金棉门帘子后面,托腮不语。 果然如此么 柳芄兰回了她那小院,各处管事的婆子果然都已在庭院之中等候。见她到来,各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 柳芄兰看了几页账,见并无异常,便吩咐丫鬟发了筹子,遣散众人。 待众人散去,她正想归房整理妆容,却听外头守门的丫头道,“大爷来了。” 柳芄兰只得转了回来,果然见柳正峰踏进门来。 柳正峰已换了一身家常衣裳,言道,“适才瞧见你这儿人才散了去,年里事多,你嫂子身子又不好,倒一向拖累妹妹了。” 柳芄兰吩咐丫鬟上茶,兄妹两个相对而坐,微微一笑,“哥哥客气了,一家子人何必说两家子话呢?” 柳正峰又道,“你嫂子却才已把定安伯府上的事告诉我了,张淮那厮竟这般下作可恶!妹子你放心,既有人证物证,明儿哥哥就到他府上去,定把这门亲事退了!倘或他还敢耍赖,哥哥便在朝中联合几位同僚,一道上折子向陛下参他淫行胡为!” 柳芄兰含笑应下,“多谢哥哥费心了。” 柳正峰瞧着自家妹子眸凝秋水,唇含浅笑,一副安之若素的淡淡模样,不由暗自叹息了一声。 很多时候,他都看不透妹子在想什么。 父亲曾要接她们祖孙上京,但祖母年岁已高,故土难离,倒是妹妹写信来京,叫他们不必担忧,一切有她。直至祖母离世,她方才入京。 来京的路上,偏又出了那档子事儿。 他和妹妹聚少离多,如今凑在一处,总是缺了些亲近…… 今日,穆长远请他吃酒时,忽然说起两年前他曾奉旨入鸡鸣山剿匪,初一那日他又是在定安伯府遇见的郑芳初,难道说…… 柳正峰眼眸微亮,低声道,“妹子,你倒是对哥哥说一句实话,当初在鸡鸣山救你的人,到底是谁?” 柳芄兰微怔,当即轻轻说道,“哥哥,我早已说过,既然我安然无恙,又何必过问那夜的人?那人是芄兰的恩人,芄兰……不能以此便纠缠上人家。” “你啊,你就不为自己想想么?” 柳正峰踟蹰了片刻,忽又问道,“那哥哥只问你一句话,当初鸡鸣山上的人,和定安伯府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柳芄兰便不言语了,片刻才道,“哥哥不必多问了,我不想说。”说着,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夜深了,哥哥还请回吧。” 柳正峰无奈,只得离去。 柳芄兰推了窗子,望着天际那一轮玉盘,怔怔出神。 即便她同张淮的亲事退掉,总也不能仗着这种事,便赖上他吧…… 穆长远自德兴楼别了柳正峰,一路打马回府。 今日,他兴致甚好,昨儿郑氏宗族的两个长辈,拿了退婚文书连同当日送去的聘礼,到他府上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赔了大半日的不是,将那亲事退了。 穆长远只觉着好似甩脱了一个大包袱,浑身上下松快不已。 他现下,是自由身了…… 一想到这点,他便觉着高兴,但到底高兴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回到府中,依旧孤灯照壁,冷冷清清。 说来也是,他这个年岁,换作别府子弟,早已妻妾满屋,甚而子女绕膝了,怎会如他这般,拖延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今儿,他特意请了柳正峰饮酒庆祝,此刻她……她该知道他已经退亲了吧? 想到此处,穆长远忽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奢望什么呢! 柳家姑娘今年才十八,他……他几乎足足长了她八岁! 镇远侯府也是世家大族,从前朝时起,便是书香清贵之家。 她那样的容貌品性,又正值青春妙龄,即便退了亲,追逐者也势必如过江之鲫,怎会嫁给一个年岁大了这么多的男人,又不是与人做续弦! 便是柳府,也不会答应的。 今日,他有意无意的向柳正峰提起那两件事,是想挟恩图报么? 穆长远忽然觉着,自己有些卑鄙。 他长舒了口气,一手做枕,躺在了床上,思绪飞回两年前的鸡鸣山上。 她一个孤身弱女子,才脱贼人之手,是怎么在那野洞子里看护了自己一夜的? 穆长远有些恨当初的自己,怎么就昏迷了一整夜呢? 过了正月十五,年便算过完了,天气也一日比一日的暖和起来。 穆长远退亲之事,原本不曾声张,可这世上偏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顷刻间,郑芳初从安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成了个艳名四播的风流女子,各路香艳故事塞满大街小巷。 她在闺房之中哭的死去活来,那病才好了几分,便又加重了,这一回几乎病死过去,缠绵病榻了大半年,直至秋风渐起时才有所好转。 她声名狼藉,无人问津,拖到近三十岁才嫁给了一个五品武官做续弦。 她终日以泪洗面,却只敢背着男子哭泣,原先那几颗能博男人怜惜的泪珠子,如今只能换来好一顿臭骂。 有时再回想起当初与穆长远定亲时的光景,恍若做梦。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相较之下,柳芄兰的亲事,退的倒是无声无息。 一如她先前所料,张淮经了那一出,便成了吓破胆的老鼠,日日龟缩府中不敢出门,时常疑神疑鬼有人要暗害他。 安定公府自知无礼,柳正峰上门说明了来意,当即答应了退亲,屁也没敢多放一个。 时进二月,时气越发暖了,御花园里的柳条子也抽出了几许绿芽。 穆桑榆倚着软枕,在炕上收拾着那些给孩子的针线。 春风自窗外吹来,拂在面上暖融融的,且带了几许无名的花香。 她轻轻嗅着,又笑又叹,“这都春季啦,在这儿竟窝了这么久,真真是厌死了!” 阿莫正在瓶中插好了一束柳条,笑道,“这柳条,还是陛下亲手在御花园折的,让容公公送来的。说娘娘不能出去,体顺堂里又没柳树,将就着看看春意吧。” 穆桑榆轻哼了一声,“看瓶子里的算什么,本宫要看,就亲自到御花园里去看。” 阿莫将瓶子抱到炕几上,“娘娘耐着些性子吧,这地方清清静静的,正好养胎。” 芸香自外头匆匆进来,低声向穆桑榆道,“娘娘,今儿太医院送来的安胎药,药死了两只老鼠。” 穆桑榆挑了挑眉,面上笑容舒展,“她终是动手了。本宫还当堕胎药就是满顶了,居然是下了毒。她这是,要斩草除根啊。”说着,又问,“可记下了?” 芸香回道,“按着娘娘的意思,药汤、死鼠都留着呢。几时拿人?” 穆桑榆淡淡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去把陛下请来。”芸香听了吩咐,依言出去传话。 熟料,才走出体顺堂正门,还未出院子,迎头就见陛下大步流星一般的走来。 她吃了一惊,忙让到一旁,下拜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黎谨修却一眼也没瞧她,只问道,“你们娘娘呢?” 口中说着,脚下步伐依旧去的极快。 “娘娘……娘娘在屋里……” “娘娘,陛下来了!” 阿莫早在窗子里望见此景,忙忙出声提醒。 穆桑榆正摆弄着那瓶中的柳条,听见这一声,不由抬头。 穆桑榆见他双唇紧抿,一脸愠色,心中便知他这是动了怒,便先不提那件事,只向阿莫低声吩咐,“去沏一盏白茶寿眉来。” 吩咐了阿莫,穆桑榆趿着绣花棉拖鞋下了地,走到桌边,与他相对而坐。吩咐了阿莫,穆桑榆趿着绣花棉拖鞋下了地,走到桌边,与他相对而坐。 少顷,阿莫端了一只双龙戏珠描金盖碗过来,轻轻放在了黎谨修手边,“陛下,请用茶。” 穆桑榆见状,便朝阿莫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亲手揭了茶盅盖子,将茶碗双手捧到了黎谨修面前,朝他榆然一笑,“陛下,请用茶。” 他叹了口气,将茶碗接了过去,“榆儿,你就不问问孤怎么了?” 穆桑榆微微一笑,“陛下肯说时,自然便对臣妾说了。陛下若不肯说,臣妾也是白问。陛下若执意生闷气呢,臣妾便陪陛下坐着。这闷气生到几时啊,臣妾便陪陛下坐到几时。” 黎谨修颇为无奈的笑了,“你啊,真是把孤捏的死死的,孤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穆桑榆望着他的眸子,朱唇轻勾,露出一抹带着几分俏皮的笑意,“陛下心里乐意的,不是么?”黎谨修听了这话,禁不住笑了几声,胸口那股子闷气便也渐渐消散了。 他笑罢,面色重又郑重起来,“前段日子,孤不是吩咐各处暗查梁氏么?” 穆桑榆微怔,旋即接口道,“陛下前两日说起过,只说已拿住了确实的罪证。” 黎谨修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拿住了不少罪证。只是,孤当真不曾料到,竟会查到,竟会查到……”话到此处,他禁不住咬牙切齿,俊美的脸庞染上了一抹暴戾,似是在强忍着什么极度憎恨之事。 隔了片刻,他方才继续说道,“前头,咱们不是还曾疑惑,那疫病为何蔓延的如此迅速?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山村扩散至京城,甚而连上河园里也出了疫病。原来、原来竟是有人蓄意扩散了疫毒!” 那时候,她也曾在心中猜测,此事是否有人动了什么手脚,但一来并无确实证据,便是捕风捉影却连个风和影都没得,二来她又忙着寻找治病的方子,无暇顾及此事。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么? 但听黎谨修又道,“梁本务暗中差人,在京城各处水井之中,投放了患病之人的秽物。人饮用了这样的水,岂有不患病的?上河园中,因看守森严,无处下手,他们便将染病的宫人、粮草送进园中。但因有你在,到底没成气候。” 穆桑榆不觉有些咋舌,梁首辅这份胆量野心及谋划心机,着实令人叹服。 黎谨修端着茶碗,一气儿饮了半盏,方继续说道,“不独于此,前回你给孤的那封梁家姑娘送来的密报,孤着人去那处地方详查了一番。虽已人去屋空,但有你给的线索,暗探们四处走访,终于还是查探了个明白。梁本务这个老贼,竟然私囚良民,令人蓄意染病,以来试药!孤派去的人手,在那周遭挖掘出许多尸骸,清点之下,壮年男女各二十名,老者十名,十四岁以下孩童十二名。据仵作验尸回报,这些人或死于毒发,或死于利刃所伤。想来,那时因有了你给的药方及防治法子,疫病渐除,梁本务自谓此方无用,便暗中下令,杀人灭口。” 一话未了,黎谨修几近切齿道,“这个天杀的老贼,老弱妇孺,甚而襁褓之中的婴儿,怀胎的孕妇,他一概不曾放过!孤派人拘捕了那个妖僧,你猜他怎么说?他竟供述,为求药方奏效,他向梁本务进言,各种人是越多越好。梁本务是依他所说,打着收容孤寡的名号,特意骗来的各类人等!这些人大多是鳏寡孤独,便是走失也无人会报官寻找。恶毒的老匹夫,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行销私盐,都尚且还罢了,可他竟然戕害百姓到这种地步!当初先帝起事,便因不满前朝暴政,他们效忠于先帝麾下之时,各个起誓只为救天下百姓于水火,非贪一己之私。如今他竟然能……这等歹毒的猪狗之流,竟是我大周朝的两朝宰辅!” 江山承继无患 如今,竟然有人为了试药,害死了那许多条人命。 穆桑榆只觉着一阵恶心,喉头有些发痒,不由转过头去,顿时就呕了几口酸水出来。 黎谨修慌了手脚,忙叫宫人倒茶水进来给她漱口,又问,“不是呕酸的毛病已好了么?怎么又吐起来了。不成,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 阿莫进来,倒了些香茶,又捧了唾盂过来。 穆桑榆漱了口,摆了摆手,抬头微微喘息着看向黎谨修,“臣妾想问陛下一句话,预备怎么处置梁家?” “杀。”黎谨修眼眸一冷,自牙缝间吐出一个字来,继而他将手朝桌上重重一拍,“孤要将这老匹夫抄家凌迟!”穆桑榆面色沉沉,向阿莫看了一眼。 穆桑榆说道,“陛下,这是今儿太医院送来的安胎药。梁氏,终于动手了。”说着,她冷笑了一下,“臣妾本以为,一副堕胎药就满顶了,没想到她原来想要臣妾的命啊。” 黎谨修看着那簸箕中的死鼠,目眦欲裂。 “孤,现下就去杀了她!”上一世,他和榆儿苦盼了七年盼来的孩子,就那么平白被老天收了去。 虽则,这是他们布好的局。 但亲眼看着梁成碧就这样心甘情愿钻了进来,其心之毒,当真令人发指! 黎谨修更不多言,当即喝道,“李德甫!” 李德甫在外听着,慌忙走了进来,“陛下,您吩咐?” 黎谨修满面冷峻,“传孤旨意,梁氏阴狠歹毒,残暴酷虐,意图毒杀嫔妃,戕害龙胎,着废为庶人,赐自尽!” 李德甫一时没有动弹,只拿眼睛悄悄瞧着穆桑榆。 穆桑榆从阿莫手中接过一盅香薷饮,吃了几口之后,胸口那股子烦恶劲儿方才渐渐平息下去。 她抬眸看着黎谨修,轻轻问道,“陛下,今日赐死了梁氏,可是预备好了明日就查抄梁家、将梁本务下狱么?” 穆桑榆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如若不能,那今日赐死梁氏,岂非打草惊蛇?梁本务是个积年的狐狸,生性多疑多思,略有不慎,为他察觉,保不齐就要做什么手脚。虽则臣妾相信陛下游刃有余,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也免得再多费什么心思,又拖延时日。所以,这一笔陛下不防记下,待时机成熟之时,一网打尽岂不干净痛快?” 黎谨修抿唇不语,片刻才道,“话虽如此,但是榆儿你不生气么?” 她笑叹了一声,“若说不生气呢,那臣妾也未免忒大方了。但臣妾都等了两辈子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再则,她也没本事当真伤的了臣妾,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了,还怕她再多喘几口气么?臣妾能等,陛下也不必为了顾忌臣妾就乱了布局。” 黎谨修默然,半晌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捏着,“榆儿,有时候孤认真觉得,倘或咱们只是一对民间最最平凡的柴米夫妻,该有多好。没有这么多琐事缠身,孤也只会有你一个,更不会有什么后宫纷争了。” 穆桑榆听了他这些话,笑意清甜的说道,“陛下,有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柴米夫妻并不好做,那开门七件事压在头上,也没什么心思谈情说爱了。咱们既享了这份荣华,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该担的事总也得担起来才好。” 他轻吁了口气,“成,孤听你的。榆儿,你的性子真的沉稳了很多。” 穆桑榆歪了歪头,俏皮一笑,“两辈子啦,还能没有些长进么?再说,臣妾都是要当娘的人了,可不想着将来孩子出来时,日日瞧他娘的笑话。” 黎谨修假意沉了脸,“他敢!不管小子丫头,敢看自己母亲的笑话,孤定打烂他的小屁股!” 两口子说笑了几句,黎谨修转而言道,“虽说如此,也不能坐视不理,免得她销毁证据。”说着,遂又吩咐了李德甫一通。 翊坤宫之中,梁成碧正自坐卧不宁,急等着消息。 打从昨夜决意动手时起,她便寝食难安,晚膳没吃几口,夜里躺在床上也只是来回烙饼,足闹到天色将明,才勉强合了一下眼。 一早起来,她也懒得梳妆打扮,只穿着家常旧衣,随意挽了个纂儿,就在明间内堂上来回踱步。 少顷,只听外头有人说话声响。 梁成碧打了个激灵,忙道,“春晴,快去看看,是不是李桐回来了?” 春晴出去瞧了一眼,进来回道,“娘娘,是花房的人送了两盆倒挂金钟过来。” 梁成碧如今听不得一个钟字,立时破口大骂,“这起刁钻的奴才,是想送本宫的终么?!去,把花盆送回花房,摔给他们看,再把那管事采出来,打他二十大板!” 春晴颇为无奈,低声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焦躁。非常时候,还是少些事罢,免得打眼。” 梁成碧几乎将唇咬出血来,“这都快晌午了,怎么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成不成……也得有个信儿啊……” 春晴瞧着她主子,禁不住道了一句,“娘娘,谋害龙嗣可是大罪啊,如今收手也还……” 啪! 她一言未了,一记清脆的耳光便打在了脸上。 她歪了脸,再不言语。 梁成碧双眸血红,盯着她切齿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帮着那个贱婢说话。再说,银子使了那许多,人手也都找好了,本宫还怎么收手……” 一人扬声道,“你们,把这前后几个门都把守好了,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跑喽!” 这声音尖细高昂,听来便是御前总管太监李德甫的嗓门。 春晴也顾不得脸上的红肿,趴到窗边看了一眼,忙道,“娘娘,是李公公!他带了一队侍卫,将咱们翊坤宫围了,花珠子、小云子、慧心他们都被押到院子里了!这可怎么办啊?” 主仆两个正自惊疑不定,就听外头咳嗽了一声,李德甫那大胖身子走进门内。 李德甫朝着梁成碧微微躬身,略拱了一下手,皮笑肉不笑道,“奴才见过梁妃娘娘。” 梁成碧至此时,已如惊弓之鸟,顿时厉声尖叫,“李德甫,你这狗奴才,谁给你的胆量,竟敢围困翊坤宫!” 她做贼心虚,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为自己壮些胆气。 李德甫笑了笑,“陛下有旨,近来宫中不太平,严管各处门禁,不许娘娘踏出翊坤宫半步,奴才也只是奉旨行事。陛下还吩咐,带春晴姑娘过去问话。”说着,他将手一挥,“来人,把春晴带走。” 他身后顿时走出两个小太监,上前不由分说扭住了春晴,就要押出门去。 春晴不住扭动挣扎,满面惊恐,连声道,“娘娘,救救奴婢!” 梁成碧面孔扭曲,大叫起来,“本宫不信,本宫无罪,凭什么将本宫囚禁于此,又抓走本宫的宫人?!本宫要去见陛下!”口中叫嚷着,她提起裙子,就向外奔去。 门上早有两个太监把守,将胳臂一伸,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梁成碧脸色惨白,颤声道,“你们……好啊,好狗奴才,竟然敢拦本宫去路!你们想造反么?!”“梁妃娘娘,”李德甫提高了嗓门,冷笑道,“您想见陛下,陛下可并不想见您。您做了什么事,自个儿心里没数儿么?奴才给您一句忠告,趁着这些日子,好生思量思量自己都做了哪些事,将来陛下问起,您自己个儿先说出来,或许还能落着些好。” 撂下这句话,他竟吩咐那两个太监将梁成碧扶到炕上坐下,押了春晴扬长而去。 横竖,陛下对这梁氏已动了杀心,不过早晚之事,一个将死之人,还用得着毕恭毕敬、当个主子敬着么? 梁成碧自小到大从未被下人如此对待过,直惊的面无人色,呆如木鸡,坐在炕上好半晌回不过来神。 须臾,就听外头院中一片惨呼,那求饶救命之声此起彼伏。 她惊醒过来,忙奔出门去,只见翊坤宫所有的宫女太监,从诸如春晴这等大宫女,到底下看管茶炉子烧火的小太监尽数被绑了,串成一串,往外押解。 那李德甫更指挥着带来的人手,进入翊坤宫各处,翻箱倒柜,连积年用不着的物件儿都翻了出来,在院中丢了一地。梁成碧恍惚看见那被带走的人群里有个上了年岁的婆子,正一脸惶急的朝这边看来。 她心头一惊,连忙提步追去。 才走到门口,把守的两名侍卫便将手中长枪一横,交叉挡在她面前。 “梁妃娘娘,请您回去。” 梁成碧看着眼前雪亮如银的长枪,并那两人如铁般的面色,料知与他们也无话可说,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回去。 回屋中,但见满室狼藉,箱扣柜倒,衣裳鞋袜满地皆是。 “来人,来人啊!” 她试着唤了几声,屋中却无人应答。 这起人,竟连一个奴才也没给她留下! 梁成碧跌坐在炕沿上,满面呆滞,双目无神。 是那件事发了么……可若是如此,陛下为何不传她过去问话? 莫非……莫非这不过是个由头…… 陛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但想起那史书上记载过的历朝历代死于非命的妃嫔,梁成碧只觉着恐惧无比,似有一双铁爪牢牢掐住了她的喉咙。 剧烈的惊恐,令她几欲呕吐,吐了几口酸水之后,她便扎挣着去找纸笔,要给母家写信。 她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绝不能落入那种凄惨下场! 然则才写了几个字,她手指一颤,笔跌落在纸上,戳出一个浓黑的墨点滚到了一边去。 她身边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又要让谁去传信呢?几滴泪落在纸上,她颓然坐倒在地。 承乾宫之中,云筱柔坐在廊上,看着天际流云,微微出神。 秀芝走来,低声说了几句。 云筱柔抬头看了她一眼,“你看清楚了?” 秀芝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儿道,“奴婢看的真真儿的,翊坤宫被看管起来,宫女太监们都跟蚂蚱似的串了一串,被押了出去。陛下下了旨,说梁妃患了重病,卧床静养,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搅,更不准乱传。若有犯者,杀无赦。”梁成碧是完了,真是个没用的废物,真是白费了她那个身份,体顺堂里的人没除掉,上河园里的穆桑榆也还没死,她竟是一事无成! 她皱眉沉思了片刻,又问,“慎亲王再几日进宫当值?” 秀芝掐指一算,“大约再五日。” 云筱柔点了点头,届时她要过去见他一面,梁成碧是指望不上了,她得给自己谋一条后路了。 又两日,梁本务入宫求见梁妃,上以梁妃病重不宜见人为由,未准。 当日傍晚,宫中送出梁氏亲笔书信至梁府,言称只为养病起见,要府中二老不必挂心云云。 再三日,梁本务秘招同党心腹入府,议立后事宜。 三月初五,惊蛰。 乾清宫大殿之上,黎谨修上朝议政。 文武百官才进殿中,宰辅梁本务手持牙笏,步出班列,向上道,“启奏陛下,今四海升平,天下大安,皆为圣上英明仁德,感召天地,然则后位空悬,六宫无主,彤史失于管辖,桑蚕无人主理,长此以往,必使天下不宁。臣奏请陛下,当选贤女为后,正位中宫,以使王化服于内外,而江山承继无患也。” 一席话罢,他俯身拜倒在地。 当下,又有十数人自班次之中出来,七嘴八舌奏请立后,稀里哗啦都跪了下去,眨眼功夫殿上就跪了一片。 穆长远站在队列之中,面色淡淡,仿若不见,两眼只望着陛下。 本宫何罪之有 黎谨修高坐于皇位之上,莞尔笑道,“好,诸位卿家当真是国家栋梁,为朝廷社稷日夜悬心。孤近来思量,后位无主果然不行,亦有立后之意。” 但听陛下朗声道,“孤,今日欲立贵妃穆氏,弋阳侯穆襄之女为后!” 一众文臣早已想好了说辞,陛下一旦提起此事,他们便一哄而上,纷纷进言,拿言辞挤兑陛下,逼他立梁氏为后。 黎谨修倘或竟执意如此,更足见他为君昏庸,沉溺女色,宠幸奸佞,任人唯亲。 只是,黎谨修倒是出乎众人意料,竟要把一个将死的穆贵妃封为皇后,倒生生逼的他们下面的招数全使不出来了。 黎谨修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庞,看着群臣面上的神情,或惊、或怒、或喜,又或平淡如常,不一而足。 他淡淡一笑,开口道,“穆氏自封为贵妃以来,贤淑温良,端肃恭和,久职壸闱,颇有母仪风范,封其为后,自是实至名归。” 梁本务到底年老成精,那脑子就是比旁人转的快些,立时转了口风,“陛下所言甚是,贵妃娘娘仪态万千,有倾国之姿,自入选太子东宫时起便极得圣心。只是,老臣听闻,贵妃娘娘玉体抱恙,现于上河园内养病,且又听闻娘娘病重,已至弥留之际。如此病躯,恐不能肩负辅佐君王、母仪天下之重担,还望陛下三思。” 黎谨修冷冷一笑,开口道,“梁本务,穆贵妃于国有大功。这场将将平息的疫情之烈,若非贵妃挺身而出,还不知要再填进去多少人命。甚而若不能及时收场,我大周还有迁都之患。孤以为,诸位臣工该不会如此之差,全都忘了吧?!” 陛下眸光森冷,自上射来,看的众人皆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梁本务额头微微沁汗,硬着头皮又道,“陛下,老臣并非无视娘娘之功,只是娘娘身患重疾,委实不能、不能承此重担!” 他此言一出,余下同党皆醒过神来,忙忙纷纷出言,七嘴八舌、苦口婆心,殿上顿时乱作一团。 李怀玉更一步上前,高声道,“陛下,皇后内率宫嫔,外辅王化,教养皇嗣,母仪天下,身负重担,不可儿戏视之!陛下今日若执意立一个将死的穆氏为后,他日必有后患。臣既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忍见先帝基业陨落。臣,先走一步!” 这柱子,他到底是撞还是不撞啊? 这李怀玉提步正要朝柱子撞过去,忽觉后脖颈一紧,两脚渐渐离地,整个人居然被人凌空提了起来! 他乱作一团,百般挣扎,口中不由嚷道,“什、什么人,快放开我!” 但听一道洪亮嗓音自后响起,“李大人,您这疾步匆匆的,是要干什么去啊?乾清宫的柱子前年才修好,您可仔细撞塌了,陛下叫您赔。” 这说话之人,便是穆长远。 这李怀玉是个文臣,身材瘦小,手无缚鸡之力,岂是这沙场战将的敌手。 穆长远身材高大健硕,双臂膂力甚强,拎着这李怀玉,竟如提小鸡子也似,将他凌空提起! 足叫众人看了个目瞪口呆。李怀玉面色蜡白,张牙舞爪,不住叫骂,“穆长远,陛下跟前,你也敢这般无礼!” 穆长远沉声喝道,“你也知这是陛下跟前,你是想以死逼君么?!”说着,竟将他高高举起。 梁本务忙忙瞧了一眼身后众人,只说快站出第二个来,却见各个都避着他的眼神,不由心中暗骂废物。 不过一群文人,耍弄笔杆子,起哄架秧子在行,又见过多少世面,在穆长远这等武将面前,登时就吓破了胆量,再不敢有第二个起头寻死的。 他气的须子直颤,向上道,“陛下,快请护国公放下李侍郎,金銮殿上,岂容这等胡闹!” 黎谨修眼望此景,淡淡一笑,“穆国公,放下他。” 穆长远耳闻陛下发话,方才将手一丢,把李怀玉抛在地下。 那李怀玉是个养尊处优的文人,怎经得起这一丢,直觉浑身骨头架子也摔散了,周身没有一块皮肉不疼,躺在地下竟起不来,满口哎呦个不住。但听黎谨修又道,“你们既说穆贵妃病体沉重,担不起皇后重任。但,倘或贵妃竟无恙呢?” 言罢,他向一旁侍立的李德甫示意,“请贵妃。” 李德甫躬身称是,转身向软壁后高声道,“有请贵妃娘娘上殿!” 话音掷地有声,众人忙忙望去。 只见一名盛装华服的丽人,在两列宫人簇拥之下,自软壁后姗姗走出。 那丽人肤白眼明,朱唇皓齿,腮凝香雪,鼻腻鹅脂,长眉入鬓,发如鸦羽,头戴九凤衔珠点翠累缀珊瑚珠冠,身着凤凰于飞大红色遍地贵妃吉服。 她唇含浅笑,双眸只望着那座上的君王,一步步登上台阶。行动之间,便有香风阵阵,环佩叮当,顾盼神飞,气度端华,风华倾城,众人恍惚之间,只当神女临凡。 穆桑榆走到黎谨修身侧,微微俯身行礼,嗓音脆亮,“臣妾穆氏,拜见陛下!” 黎谨修笑着亲手将她扶起,低声道,“你怀着身子,不便久站。”又吩咐李德甫,“去给娘娘搬一张春凳过来。” 李德甫应命,忙忙的去后面端了过来,放在陛下龙椅旁。她谢过陛下赐座,便侧着身子,浅浅坐在了陛下身畔。 一殿臣子,无论哪个派别,各怀什么心思,眼望此景,尽皆呆若木鸡。 这位平日里杀伐决断、冷峻漠然的君主,竟然会在大殿之上对一个女人嘘寒问暖! 竟、竟还让她坐到了龙椅之侧! 只见黎谨修握了穆桑榆的手,向下扬声道,“穆贵妃早已痊愈,只因身怀龙嗣,未足三月,胎像不稳,暂居体顺堂静养。自入宫以来,穆氏孝敬太皇太后,诚敬君王,端方淑惠,柔嘉静好,前番疫情更于社稷有大功,如今又身怀龙嗣,当的起皇后一位。孤,今日便敕封穆氏为后!” “陛下!皇位为天下之主的宝座,您怎可让女子轻易染指?!” 梁本务面色阴沉,竟从地下爬了起来,向上戳指大骂,“你昏庸无道,贪花好色,宠幸奸妃,先帝基业早晚败在你手!我乃开国老臣,不忍见大周朝万载江山今日就毁在你这昏君手上,日后九泉之下无颜见先帝!圣上,老臣无礼,今日就要清一清这君王之侧!” 他厉声疾呼,以为暗示动手的信号。 原来,梁本务早知今日不能善了,为做最坏打算,他早已串通了宫中侍卫首领,若前面举措尽数失败,便即封锁乾清宫,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将拥皇一派党徒尽数诛杀,再把陛下太皇太后一起扣押了,逼迫黎谨修写下罪己诏,广纳梁氏女为妃,待诞下子嗣,择一扶为太子,令黎谨修退位,自己监国理政。再要不了多久,这江山便就改姓梁了。 梁本务只当这计策滴水不漏,各处环节都已想到了,然则一声令下,外头却毫无动静。正当他狐疑之时,却听殿外一阵呼喝,“进去!” 就见几道人影,蹴鞠也似,滴溜溜的滚进门来。 又看一身披甲胄的武将大步上殿,俯身下拜,拱手道,“陛下,臣柳正峰奉旨,一干逆贼已尽数拿下!”梁本务定睛看去,不由大惊失色。 那被柳正峰拿上殿来的五人,正是与他合谋犯上的禁军武官! 为首的,便是禁军首领张成仁。 五人趴在地下,各个鼻青脸肿,还有两个身上挂了些彩,狼狈至极。 柳正峰上殿拜见了君王,朗声道,“臣奉旨接管宫廷禁军,捉拿逆贼叛党,今幸不辱使命,贼首已尽数捉拿,其余同党肯缴械投降的,暂押天牢。” 黎谨修坐在上首,淡淡一笑,“梁本务,这五人便是你的外援吧?” 梁本务面孔煞白,两股战战,不过三月天气,汗水却浸透了紫袍,早没了先前与陛下叫阵的气势。 黎谨修握着穆桑榆的手,继而笑道,“你自谓串通了禁军首领,便当孤已是你掌中之物,又与这些人合谋,演了今日殿上逼君这一出。梁本务,你真当孤是三岁孩童,任凭你兴风作浪,被你蒙在鼓中么?这天下,到底姓陆。”梁本务脸上一阵扭曲,自知大势已去,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只是兀自不肯输了阵势,嘴硬叫嚣,“昏君,我乃开国元勋,两朝老臣,此番上殿直言劝谏,不过一番拳拳为国之心!你宠信穆氏妖妇,颠倒纲常,冤杀忠良,今日这满朝栋梁,便任你杀、任你刮罢!老夫要往太庙里哭先帝去,留下的大好基业就由着你这等不肖子孙糟践败坏!” 他满口污秽之言,且还扯上了先帝,饶是黎谨修为君数载,这份城府比同龄青年深沉了许多,依旧禁不住动怒。 他冷笑了一声,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穆桑榆竟率先出言,“梁本务,你口口声声本宫是妖妇。本宫却要问你一句,本宫何罪之有,任你如此唾骂?” 这口嗓音甜脆清亮,入耳便如那夏季当令的甜桃。 殿上众人听梁本务那老鸦般的破锣嗓子已听的耳朵生疼,忽闻得这一声,只觉身心愉悦不已,便都暗中感慨,旁的姑且不论,但凭这段声色,也就不愧为陛下多年独宠的嫔妃了。 穆桑榆双眸炯炯,直视着梁本务。 这问话,藏在她心里已两辈子了。 纵然明知梁本务不过是为争夺后位而给她罗织罪名,但她还是想问一句,这声妖妇到底从何而来? 梁本务冷哼了一声,酸着一张老脸,斥道,“你狐媚惑主,多年来独占君心,不贤不良,如今还蛊惑着陛下封你为后,难道还不是妖孽之流么?!陛下封你为后,天下百姓心中你不配为后!今陛下昏聩,任你这妖妃肆虐宫廷,然则天下人人都长着眼睛,他日史书之上你必遗臭万年!” 穆长远在旁直听的怒火上蹿,禁不住脱口道,“老猪狗,你满口胡唚些什么!”抡起膀子,便给了那梁本务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梁本务的脸皮尽管较旁人厚实许多,又哪儿能承受的起这武将的耳光,登时被打的嘴歪眼斜,口角流涎,牙齿也掉了三颗。 穆桑榆却笑了笑,自黎谨修身侧款款站起,扬声道,“梁相爷,本宫倒想问你一言,何为纲常?后宫女子侍奉君王乃为本分,难道要忤逆犯上,招惹陛下厌恶,才是你口中的纲常么?梁本务,今日若站在此处的是你的女儿梁氏,你又当如何说法?你身为宰辅,却在族中搜罗年轻貌美女子,以备敬献君王,又算不算狐媚惑主?” 梁本务捂着脸,有穆长远在旁虎视眈眈,再不敢随意出声,只恐又被打掉几颗牙齿,这还未入刑部大牢,已讨了一顿刑罚在身上。 他不说话,倒摆出了一副傲慢神情,大有不与女子一般见识之意。 黎谨修拉着她坐下,“你怀着身子,坐着说话。”方又冷笑道,“你说贵妃为后是孤之所封,天下百姓却并不认同?” 一言未休,他便向满朝文武喝道,“你们,可都是这般想的?!” 一殿之臣,梁氏党徒自不必说,余下人等面上亦各有迟疑之色。 人人皆知,陛下独宠穆氏,她是贵妃已容她走上这金銮殿来,与陛下并肩而坐。他日若再封后,是否天下都要与之共享?一个女子,凭她有多大的功劳,又怎能与陛下并肩! 黎谨修微微一笑,“宋思文,呈上来!” 宋思文当即走出班列,手捧厚厚一叠奏文,打开来竟至在地下铺了两层。 他手捧奏疏,朗声念起,一字一句,荡荡如水流,掷地有声。 原来,这竟是民间百姓上书请奏陛下封穆氏为后的文章,起笔之人便是当初那位为穆桑榆写下《贤女传》的名士! 已是周皇后 文中例数了穆氏之功德,极尽溢美之词,更将其与古代大贤之女相提并论,直称其若不能为后,则天下亦无可为后之女。 一人禁不住问道,“宋大人,这便完了,余下的却是什么?” 宋思文道,“底下的,是京城百姓为求陛下封贵妃娘娘为后,自发签名及摁的手印。” 黎谨修握着穆桑榆的手,向下朗声道,“尔等,可还有何不服?孤试问,这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如穆氏这般,深得民心?!” 殿上众人垂首默默,鸦雀无声。 宋思文当先拜倒,口中高呼,“臣心悦诚服,祝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一时里,殿上山呼万岁。 黎谨修龙心大悦,当即命李德甫宣读封后旨意。 “……咨尔穆氏,出身名门,柔嘉唯则,礼度悠娴,应征母仪于天下,有先贤女之遗风,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穆桑榆跪谢皇恩,封后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她接过圣旨,仰首望向黎谨修。 黎谨修挽起穆桑榆,敛了笑意,面色肃然,沉声道,“梁本务身为宰辅,不知答报天恩,谋逆犯上,罪不容诛,今免去其一切官职,暂押入刑部大牢,着令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共审此案!” 朝堂散去,穆长远步出乾清宫,走下台阶,不时有同僚过来,向他祝贺。 柳正峰走来,拍了拍他肩膀,莞尔一笑,“穆兄,大喜了!” 穆长远见是他,忙笑道,“多谢多谢。” 柳正峰与他并肩而行,口中却自言自语起来,“说起来,小弟那妹子,自打退了那亲事之后,这两月间亦有许多人家上门说亲。只是舍妹那古怪脾气,一个也相不中。她都十八岁了,如今还待字闺中,想做老姑娘不成!可把小弟与拙荆愁坏了。” 穆长远起先听到前头半截话时,那心一气儿就沉了下去,待又听到后半截,忽的又提了起来,禁不住接口道,“柳……家的姑娘,必定聪慧美貌,秀外慧中,又怎会做老姑娘,贤弟也是多虑了。” 柳正峰眸中有光芒微闪,勾唇一笑,“那便借穆兄吉言了。” 翊坤宫之中,梁成碧蓬头垢面,呆坐于罗汉床上。 长日漫漫,焦虑、恐慌与无端的猜想如虫蚁一般,不住啃噬着她的心头,将她蛀的千疮百孔,直至麻木过去。 恍惚中,但听外头宫门开启之声,又有脚步声传来。 梁成碧心头一喜,只当黎谨修终于下旨赦免了她。 她起身,疾步匆匆向大门走去。 任淑仪与白玉心见了她,不由也是一怔。 眼前这个满头花白,皱纹满布、一身旧衣,且散发着浓烈体臭的老妇,竟就是先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梁妃? 梁成碧见是她二人,不由脱口道,“怎会是你们……”说着,却又转为狂喜,“是不是、是不是陛下让你们来接本宫出去?!” 任淑仪淡淡说道,“奉皇后懿旨,将梁氏废为庶人,交由慎刑司审问!”梁成碧神色呆滞,如死鱼般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圈,半晌才出声,“奉……皇后懿旨?宫中何来皇后?” 白玉心微微一笑,“今日朝堂上,陛下已钦封了贵妃娘娘为皇后了。” 梁成碧一时没了言语,愣怔了片刻,忽狂躁起来,眉目狰狞,厉声尖叫,“皇后?!她一个将死之人,凭什么做皇后?!我、本宫才是真正的皇后!” 她声嘶力竭的吼叫了一番,忽又提步向外奔去。 门外守着的太监早有预备,见她自屋内狂奔而出,登时一拥而上,将她摁在地下,把早备下的绳索掏出,立时就把梁成碧捆成了个集市待宰的猪羊模样,哪儿还有昔日梁妃娘娘的气势。 宫人将她押进门内,向着二人跪了。 “穆氏贱人,独占陛下七载而无无有子嗣,就是只下不了蛋的母鸡,她凭什么做皇后?!” 任淑仪瞅着她,那描画的细细弯弯的眉一挑,向白玉心低声道,“她疯了不成?” 白玉心笑了笑,“这梁氏想必是关的久了,头脑有些不大清楚。”说着,转头示意,“来人,让她清醒一下。” 后面侍立的宫女当即上前,提起一桶冷水泼将过去,顿时便把梁成碧变作个落汤鸡。 梁成碧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向下滴着水,好似忽然清醒了过来,怒视着二人,斥道,“白氏,本宫是梁妃,你吃了狼心豹子的,敢这等以下犯上,是想进冷宫么?!” “梁氏,你听好了,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已宣旨昭告天下,封了穆姐姐为后。穆姐姐,如今是大周的皇后,不是你这等罪妇可以言辞玷辱的。你嘴巴放干净些,免得进了慎刑司,再受拔舌之苦。” 她浑身止不住的哆嗦着,颤声道,“不……不可能,陛下、陛下绝不会废了本宫……也绝不会让本宫去那种地方……本宫、本宫可是太子潜邸时起便服侍了陛下的,本宫的父亲可是当朝宰辅,两朝老臣!本宫与你们这等破落户家的女儿,大不相同!” “哦,我倒险些忘了。” 白玉心恍然大悟般的挑了挑眉,冷笑道,“梁氏,倒是忘了告诉你。今日朝堂上格外热闹,你那父亲当堂作乱,逼宫犯上,现下已被陛下剥去官职,投入了刑部大牢等候审讯,梁府业已被查封。如今,世上已无什么梁相,梁妃,只有罪人梁氏。” 她面白如纸,焦枯的双唇不住发颤,“不……这绝不……你扯谎……” 偌大一个梁氏,有着开国元勋、两朝宰辅、无数门生入朝为宦的梁氏,竟就这么的说没便没了?! 白玉心放了手,看着梁成碧委顿在地,白皙如玉的脸上微笑着,“梁氏,还有一件喜事倒要告诉你。皇后娘娘,已有了三月有余的身孕,我大周江山后继有人。” 这是一场局,是太皇太后、陛下、甚而穆桑榆联手为她梁家布下的局! 从起初,她的一举一动,莫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就如那戏台子上的小丑,自唱自演着滑稽可笑的戏码。 霎时间,梁成碧只觉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浑身上下便如被人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的瘫在了地上,再没了去争抢反抗的心力。 两颗泪滴顺着脸庞,滚落在了积满尘土的地毯之上。 她才二十余岁,搁在别家正是青春大好,夫妇和乐,生养儿女的好年华,可她却已成了个夫婿憎厌的弃妇。 黎谨修,从未正眼瞧过她一眼,她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想讨他的欢心罢了。 她梁成碧的一生,又算什么呢? 白玉心与任淑仪吩咐太监将梁成碧押了下去,又着人查封了翊坤宫,方才一道出来。 三月天气,春光明媚,两人都想走走,遂吩咐步辇在后头跟着,并肩漫步于长街之上。 二人一时都没有言语,沉默了半晌,任淑仪率先开口,“今日陛下才宣旨,这会子皇后娘娘该当还在寿康宫陪太皇太后娘娘说话。长日无事,白贵人到本宫那里坐坐如何?” 二人落座,才说了几句闲话,任淑仪淡淡一笑,“如今,中宫既定,往后这六宫便有了女主,不知白贵人作何打算?” 白玉心正捧着斗彩瓷青梅茶碗抿茶,听她问话,抬首望她微笑,“我早有决断,待娘娘正位中宫,便入中宫署为女官,一生尽忠于皇后座前。这话,我早先便同贤妃娘娘说起过,娘娘怎么又问呢?” 任淑仪望着她那清秀的眉眼,思量着她的年岁,不由叹息了一声,“早前皇后不能出来,本宫只当你是为避嫌才如此托词,不想……原来,你竟是真心这般打算的。” 白玉心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笑了笑,“不怪娘娘有这般想法,这里到底是皇宫,你我也毕竟是嫔妃之身。只是,跟随皇后娘娘的这段日子,我倒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人生一世,大有可为,又何必拘泥于什么男女之情,什么身份所限?” 说到此处,她忽然低眉浅笑,声量极低的道了一句,“百年之后,史书工笔,能有我的名姓,我便知足了。” 任淑仪不由倒吸了口气,定定的望着白玉心,片刻轻轻说道,“不想你年岁轻轻,倒有如此志向。” 白玉心微笑了一下,忽转言问道,“那不知贤妃娘娘,日后又如何打算?” 任淑仪见她眸光炯炯,竟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了眉,笑笑叹道,“本宫……还能有何打算?往日就是个贤妃,今后也好好的做个‘闲’妃便罢。贵人也放心,陛下独宠皇后也有七载了,本宫不是那看不清情形的愚顽之辈。如此也无甚不好,本宫在这里,有位分受尊崇,本宫的母家也有光彩有体面。在宫里过这清闲日子,未必就不如在外头嫁了什么不合意的人,同后宅妾侍姨娘们争闹。” 话至此处,她又问道,“本宫倒有几分好奇,贵人对皇后娘娘为何如此忠心?虽则这宫里,结盟也不是稀奇事。本宫也知打从你进宫以来,皇后娘娘照拂颇多,但……如你这般待皇后的,也当真罕见。你好像从来没为自己考虑过。” 白玉心一时无言,半日方笑道,“娘娘可曾听过,士为知己者死?从我进宫时起,姐姐就从来以诚待我,将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拿来固宠的卒子。而且,很多机密事,姐姐从未瞒我。她信我至此,我亦竭诚以报。” 两人说了几句话,忽有宫人匆匆进来,报道,“禀告二位主子,林常在不见了!” 二人一起变了颜色,齐声问道,“什么叫不见了?好好一个嫔妃,如何就不见了?!” 那宫人神色惶急,回道,“回两位主子的话,梁氏收监之后,慎刑司便奉旨,缉拿梁氏党羽,沈氏、常氏等往日趋附梁氏者,皆已押入慎刑司。然而,几位公公去承乾宫时,却见宫中只余几个管洒扫的宫女太监,林常在却不见了人影。” 任淑仪皱眉斥道,“她是不是外出逛去了?各处都找了么?” 那人回道,“回娘娘,都找了。东西六宫、御花园、文渊阁、畅音阁、南北五所,及至角楼,都寻过来一遍了,只是不见林常在。不止林常在,她的大宫女秀芝也一道不见了。” 白玉心说道,“这事简直荒唐,后宫的嫔妃,就这样丢了不成?再找,看看各处的水塘子,水井,杂物房。” 那人依言下去,任淑仪便道,“这事非同小可,我等需即刻报与皇后。” 白玉心沉吟了片刻,说道,“皇后娘娘现怀着身孕,不宜轻易惊扰。还是等消息确实了,再做打算。” 任淑仪见她行事沉稳,便也颔首应下。 穆桑榆乘着步辇,一路往寿康宫行去。 陛下的封后旨意,已然昭告天下,阖宫如今无人不知,她已是周皇后,后宫的女主。 一路行去,所遇之人,无不以大礼跪拜,莫敢仰视。 片刻,行至寿康宫外。 大宫女藏秀早已收到了消息,正在门上等候,一见她到来,忙迎上前来,俯身拜倒,“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穆桑榆自知她身份非比寻常,连身为陛下的黎谨修都以长辈视之,连忙亲手挽了她起来,口中笑道,“姑姑快快请起!太皇太后可有空闲?” 藏秀微笑道,“太皇太后早备了茶点,正候着娘娘呢。” 进了正殿,果然见蒋太皇太后一袭正装,坐于上首。 孩子又长高了 穆桑榆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蒋太皇太后身前,下拜行礼。 “嫔妾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 蒋太皇太后甚是欢悦,笑呵呵道,“快起来,你怀着身子,不好拘礼的。” “……都是嫔妾办事不稳,劳太皇太后娘娘悬心了,好在平安无事。”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客气起来!” 她微微出神,却听身侧蒋太皇太后叹息了一声,“她也算在哀家身边小心伺候了半辈子,临到老来,竟这般糊涂。” 天家无情,这后宫之中情谊二字,更是尤为难得。 蒋太皇太后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望了过去,三个月的身孕,才初初显怀,小腹微隆,却又不甚明显。 那里面,可是她的小孙孙。 这般想着,蒋太皇太后的目光便愈发的慈爱亲和,她笑了一声,“好呀,这要不怎么说,丫头就是比小子好呢?又温柔又体贴,还会给哀家生小孙孙!可比昊儿那臭小子强上百倍!” 一席话,说的殿上众人都笑了。 藏秀侍立在侧,凑趣儿笑道,“皇后娘娘果然是人尖子,说出话儿来呀,就是叫人心里听着熨帖,这等才不枉了太皇太后娘娘往日的疼爱。” 蒋太皇太后笑着称是,又忽的抬手摸了摸穆桑榆的脸颊,望着那丰润艳丽的脸庞,微笑道,“丫头,你该改口喊哀家‘皇祖母’了罢?来喊一声听听。” 被太皇太后那满是期许的目光凝视着,穆桑榆忽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不觉微微红了几分,低了头,半日才轻轻道了一声,“皇祖母。” 甜脆一声,直喊得蒋太皇太后心花怒放,她大笑了几声,又道,“好啊,你早就该改口了!”这笑声,终是冲散了殿上的阴霾。 蒋太皇太后又拉着穆桑榆说了许多问候的话,细细的问她一日三餐进食如何,夜间睡眠又如何,又说道,“你已是皇后了,今儿还穿着贵妃的冠服,也是委屈你了。” 穆桑榆微笑道,“今日陛下才在朝堂上下旨立臣妾为后,所以臣妾还穿着旧日的衣裳。皇后的服饰,陛下已吩咐造办处加紧置办了。只是有一桩事,嫔妾想求皇祖母的恩典。” 蒋太皇太后微微一怔,皱眉道,“你同先皇后情分极好,当然没那些顾忌。然而先人的旧物,难免有些不吉利。你是陛下自己求来的皇后,只怕陛下不会答应。” 穆桑榆忙笑道,“皇祖母说的是,但嫔妾也不是拿来就戴上的。嫔妾只是想,取上面的几样宝珠镶嵌,也就无碍了。” 又说了几句话,穆桑榆想起一件事来,含笑说道,“皇祖母,还有一桩事,嫔妾想讨您口里的话。” 蒋太皇太后挑了挑眉,“又有事啦?成,你说吧。今儿哀家高兴,只要不闹出了格儿,哀家都应了你。” 穆桑榆低头笑了一下,便将那事说了出来。 蒋太皇太后瞅着她,半日笑道,“好个坏丫头,你是想让哀家替你出头当坏人啊?怎么啦,和昊儿日夜相对,终于看腻了他那张脸啦?” 蒋太皇太后笑了两声,说道,“行啊,你就这么办罢。若陛下跟你为难,就说都是哀家的意思。” 正说笑着,外头宫女进来报传,“和安公主下学了。” 声儿才落,果然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儿噔噔噔跑了进来。 那小人儿进来,先与蒋太皇太后请安见礼,完了就一头滚进了穆桑榆怀中,口中喊道,“娘!” 这一举,闹得众人都笑了。蒋太皇太后更指着那娘俩笑道,“瞧瞧,这小鬼灵精的,在哀家跟前还知道装个样子,到她娘那儿一下就现原形了。” 豆蔻今儿穿着一件大红洒金鲤跃龙门银鼠短袄,腰里系着一条豆绿色蝴蝶羊脂玉配丝绦,下头竟没穿裙子,只着了一条秋香色万字不断头绸缎棉裤,足上蹬着鹿皮短靴,倒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如玉可爱。 有日子不见,孩子又长高了。 她笑道,“怎么又改小子打扮了?这猛可儿跑进来,我还当哪家的小子这样莽莽撞撞的闯进来了呢!” 豆蔻扬起小脸,嘻嘻笑道,“裙子太麻烦了,跑不快,跳不动,儿臣不想穿。” 一旁蒋太皇太后亦笑道,“这丫头就是个古怪脾气,别人家小姑娘就爱个花裙子,偏她要当假小子。哀家思量着,左不过也就闹这些年,不如由着她罢了。”笑了几声,又意有所指道,“榆丫头,这孩子苦,爹娘早早没了,哀家多疼她些,你别往心里去。” 穆桑榆自然听的出来,忙道,“皇祖母放心,不论将来嫔妾与陛下有几个孩子,豆蔻都是长公主。”蒋太皇太后听着,笑着点了点头。 黎谨修下了朝堂,迈着悠闲的步伐往体顺堂去,腰间悬着的宝相花香囊一摇一晃。 他负着手,如玉俊颜之上噙着一抹气定神闲的浅笑,彰显着这位真龙天子当下无比愉悦的心境。 才转进体顺堂的院子,却见屋中人进进出出,不断的往外搬着各样箱笼。 黎谨修神色微变,顿觉奇怪。 李德甫察言观色,忙点手招来一个宫人,“你,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谁让你们往外搬东西的?” 那人回道,“李公公,这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娘娘打发人收拾长春宫,今儿要迁过去。” 黎谨修神色遽变,李德甫瞧在眼中,也不待陛下发话,忙开口呵斥,“胡说!好端端的,皇后娘娘怎会突然要迁回长春宫去?!必然是你们这帮奴才会错了意思,自作主张!” 那人莫名挨了一顿训斥,颇感委屈,噘嘴道,“李公公,这可是皇后娘娘亲口交代的,叫奴婢等收拾长春宫,怎能会错意呢?” 李德甫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还敢顶嘴!” “不必为难她了,她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黎谨修淡淡出声,清冷的俊容之上,淡如霜雪,他转而问道,“你既说奉了皇后懿旨,皇后如今何在?” 那宫女见陛下问话,低了头不敢言语。 李德甫瞧着稀奇,斥道,“陛下问你话呢,方才还伶牙俐齿的,这会子怎么倒成哑子了?” 那宫女这方支支吾吾回道,“回……陛下的话,皇后娘娘现下还在寿康宫陪太皇太后娘娘说话。娘娘还传话回来,说有日子不见太皇太后娘娘,今日要好好尽一尽孝道,留在寿康宫陪太皇太后娘娘一道用了午膳再回来,请……请陛下自便……” 黎谨修依旧背着手,半晌笑道,“好,皇后果然十分孝顺。”说着,吩咐李德甫,“去寿康宫,孤给太皇太后请安。” 李德甫应了一声,忙去传仪仗。 寿康宫内,穆桑榆依旧陪着蒋太皇太后闲话,豆蔻偎依在她膝下,乖乖的听两个长辈说话,一点儿也不闹人。 穆桑榆口中答着太皇太后的言语,一只玉手却不住摩挲着豆蔻的脸颊脖颈。 蒋太皇太后瞧在眼中,看出了这对母女的心思,因笑道,“当初,只因你在体顺堂不能出来,所以把和安公主托在哀家这里。如今,你既已为皇后,又要迁回长春宫,那可再不得躲懒了。待会儿啊,你就把这小丫头一道带回去罢。” 穆桑榆心头猛地一阵惊喜,忙道,“皇祖母说的是,臣妾自当领命。” 熟料,蒋太皇太后倒自家开口,提出叫她接回女儿,自是意外之喜。 蒋太皇太后又笑道,“这段日子,这小丫头在这边,吵得哀家日夜不得安宁,不是撵鸡就是打狗。哀家白日里便是念个佛经,都要惦记着她是不是又惹祸了。你把她接去也好,让哀家好生歇歇。” 说着,她随手将茶碗搁下,“这会子倒觉得饿了,什么时辰了?” 藏秀回道,“不怪太皇太后娘娘觉得饿,已是午时二刻了。午膳已送来了,是就传来,还是再等等?” 蒋太皇太后说道,“大伙都饿了,还等什么?就摆在这殿上也罢!” 藏秀应命,转身正要去吩咐传膳,却听门上宫人传报,“陛下驾到——!” 一声落地,果然见一道明黄色身影,大步走来,她急忙让到一旁,俯身拜倒。 黎谨修走上前来,先与太皇太后问安。 穆桑榆亦向他行了万福礼。 蒋太皇太后含笑颔首,“陛下今儿倒是有空闲,来哀家这儿走走。想必是皇后在这儿,特特儿地来接,生怕哀家扣着不还了?” 黎谨修莞尔道,“皇祖母取笑孙儿,今日朝堂上出了这等大事,孙儿自当要来向皇祖母禀告一声。再说,母子之间往来走动,也是天伦正理。”口中这样说着,却扶了穆桑榆起身,同她挽着手站到了一处。 蒋太皇太后瞧着眼前的孙儿和孙儿媳,一个龙章凤姿,一个雍容端丽,并肩站在一处就如一对璧人,心中倒也欢喜,随口道,“哀家正要传膳,陛下来的倒是巧,不如就一道用了午膳再去吧。” 黎谨修微微一笑,“孙儿正有此意。” 一顿午膳,倒也阖家尽欢。 她知道他来了么 待用罢了膳,蒋太皇太后要午歇,便让他们两个离去。 从寿康宫出来,黎谨修当即吩咐,“摆驾长春宫!” 穆桑榆看着他,微微一笑,“陛下不回养心殿么?怎么忽然要去长春宫?” 黎谨修立于日头之下,眯细了眼眸睨着她,道了一声,“孤为何要去长春宫,皇后竟不知么?” 口中说着,他竟一步上前,环住了穆桑榆的腰身,将她搂入怀中,低低斥道,“才放你出来,便迫不及待的要回去。足见,当了皇后,就不要孤了。” 他垂着脸,抵在了穆桑榆光洁的额头上,凝着她的眸子。 男子气息轻轻喷在脸上,看着那张俊逸如仙的面容,穆桑榆脸上有些发热,轻声埋怨,“青天白日,又是大庭广众,叫底下人瞧着,成什么样子?陛下也真不怕人看笑话!” 说着,轻轻就想挣脱出来。 黎谨修自是不许,搂紧了她,“你我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谁人敢来看咱们的笑话?” 穆桑榆余光扫去,果然跟随伺候的宫人各自压低了头,并无一个敢往这边看过来的。黎谨修颇为得意,轻笑了一声,“如何,孤说的不错罢?” 穆桑榆颇为无奈,微微一笑,“陛下自家不觉得没脸便好。” “老实告诉孤,到底为何急着搬回长春宫去?是不是想躲着孤?孤便告诉你,这后宫之大,没孤不能去的地方。皇后在哪里,孤便自然在哪里,你躲也没处躲!” 穆桑榆抬起手,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宇,笑着叹息道,“还能有什么缘故?臣妾如今已是皇后了,往后事宜必定很多,如何还能强行挤在养心殿中,不荤不素的,像什么话呢?再说,臣妾这一生都在陛下手心儿里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她如今当了皇后,这长春宫自然另有一番排场。 然而黎谨修却依旧不满,一路进去,四处挑着毛病,不是嫌着屏风不够华贵,就是觉着花瓶气派不足,恨不得将阖宫摆设尽情换过一遍,方才满意。 穆桑榆看他兴致甚高,实在懒得过问这些陈设之事,便也随他去了。 黎谨修看她不言语,索性吩咐李德甫,把养心殿中的书奁奏折等物,尽数搬进了长春宫,大有住下不走之势。 李德甫这一日,在养心殿与长春宫之间,来回奔波忙碌,几乎将腿也走断了,心中叫苦不迭。 这日直闹到傍晚时分,长春宫方才安宁下来。 白玉心回来时,瞧见阿莫、芸香两个在院中走动,不由心头一喜,问道,“这莫不是姐姐回来了?” 阿莫过来,福了福身子回话,“回贵人的话,娘娘午后便迁回来了,也惦念着贵人呢,贵人可要过去见见?” 白玉心本想过去,但瞧见正殿门前站着的御前宫人,便知陛下必在里面,略一踟蹰,遂笑道,“罢了,今日这一番闹腾,姐姐必定乏了。明儿一早,我再过去罢。” 说着,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间,掌灯时分。 穆桑榆缩在床里,只着了一件大红色绣莲叶荷花小衣,一头青丝如瀑般抛洒在前胸后背雪白的肌肤之上。她柳眉倒竖,杏眼含嗔,拍掉了黎谨修那试图扯掉身上小衣的手,一面护着自己,一面笑骂道,“这才能忍了几日,陛下就要食言而肥了么?” 黎谨修早脱了寝衣笑道,“今儿不是特殊,你做了皇后,咱们就如新婚一般。这新婚夜,当然要夫妻亲热,不然不吉利。孤问过太医了,只要轻着些,便不妨的。” 穆桑榆脸色微红,斥道,“陛下别让臣妾说出好听的来!咱们虽约法三章,陛下其实哪夜安分过?!干的那些事,打量臣妾不知道呢!”说着,就啐了一口。 今夜,黎谨修又拿着封后事借题发挥,她一时忍不住才翻起这些旧账。黎谨修眼见东窗事发,倒也脸不红气不喘,竟老着脸皮说道,“你既知道了,那便更该体谅孤这些日子的辛苦。榆儿,今夜不同往常,你便将就一回孤罢。” 说来说去,这也怪她,如斯春色就这般现在他眼前,让他如何忍得下去…… 穆桑榆见他竟毫不避讳的认了,还打蛇随棍上,越发得寸进尺,又气又笑,银牙暗咬着道,“陛下讲这样的话,当真是半点为君的体面也不顾了!明儿走出去,到了朝堂上见着那些臣子,还好意思说什么君无戏言!” 黎谨修低低笑了一声,“为君,那是朝堂上的事儿。眼下,孤只是你的夫婿。” 穆桑榆实在不耐烦他纠缠,扬起明艳的脸庞,轻笑了一声,“那么,陛下是只想做臣妾的夫婿,却不想当一个好父亲了么?” 黎谨修剑眉微挑,“这话怎么讲?” 穆桑榆笑道,“陛下当日亲口答允的臣妾,为养胎起见,这十个月断不行房。陛下其实根本没忍耐几日,那也不消说了,今儿又缠着臣妾没完没了……陛下不守信诺也罢了,连孩子的安泰也不顾了么?将来,待皇儿出来,是要臣妾告诉他,你父皇为一己之欢,失信于他母后?”。 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任凭黎谨修再如何厚颜,也没了兴致。 黎谨修顿时便如泄了气的猪尿脬,委顿了下来。 “你说的很是,都是孤的过错。” 穆桑榆的话,提点了他,往后他不仅仅只是大周的陛下,穆桑榆的丈夫,更是孩子的父亲。 黎谨修忽觉得心中有些不舒坦,但这大约也是一段人生的必经旅途。 人无论走多远,无论年高几何,总还在成长的路上。 穆桑榆瞧着黎谨修的背影,不知怎的,那宽阔的背脊颓唐下来,总觉得好似有那么几分可怜。 她挨了过去,一双洁白纤细的臂膀自后搂住了他。 “谨修,你会成为父亲,我会成为母亲。再之后,你还会成为祖父,我会成为祖母。但有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往后余生,我都是你的妻子。” 黎谨修原本消沉低落的心境,随着妻子轻柔的话语,又渐渐温暖明亮了起来。 她怀着身孕,还要来体谅安抚于他。 他或许,是太过任性了…… 黎谨修侧首,将她抱入了怀中,薄唇轻扯,莞尔一笑,“都是孤不好,叫你担忧了。你身怀有孕,孤该多多体谅你才是。你说的对,孤是要当爹的人了,不该总想着这些事。” 穆桑榆柔婉微笑,拉着他一道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了他的臂膀上。“昊之,咱们睡吧。” 穆长远自出了皇宫,便要到镇远侯府赴席。 但才走过御街,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便向前头的柳正峰道,“贤弟且先行一步,我另有事开发,须臾便至。” 柳正峰勒住马头,回首疑惑道,“穆兄还有何事?如不甚要紧,不如先去寒舍吃了酒,再行处置。” 今日,他先拿各家上门提亲的事讲给他听,又邀他到府中做客,便是想探探他的口风。如若他口中话语松动,这事也就有了七八分光景。 虽则穆长远年岁大了些,但他是陛下钦封的护国公,得今上器重,又是皇后的亲兄长,正是春风得意、烈火烹油之时,朝中愿与之结亲者怕不是多如多过江之鲫,所以柳正峰心中也没底。 见他突然说出有事,便疑虑他是否变卦。 穆长远自是不知他心中顾虑,只道,“贤弟且先去,我这桩事倒是要紧赶着办的。我先回府一趟,即刻就至。” 听他这般说了,柳正峰也无法可施,只好又再三邀请了一回,便自行归家。 穆长远别过柳正峰,便快马加鞭赶回了国公府,急急吩咐管事的将他自西南带回的几样珠宝寻了出来。 西南盛产五彩宝石,其色光辉夺目,同中原常见之珠玉迥然不同,又因产量稀少,市面罕见而更显珍贵,自来倍受京城贵妇青睐。 他在西南征战数月,也只寻购到二三十枚,返京时记挂着之前与妹子的约定,便送到了宫中。 穆桑榆选了几样喜欢的留下,余下的还让他带回,并说道,“这些宝石阿哥可收好了,将来有了嫂子,送给阿嫂镶嵌头面,可也是一件闺房之乐。” 管事的听吩咐,忙把宝石从库房里寻出,端到了穆长远跟前。 穆长远扫了一眼,只见盘上五彩斑斓,耀人眼花,心中暗自忖道,这样子的东西,总该合乎她们姑娘的喜好。 正寻思着,便又想起先前妹子的嘱咐,不觉老脸一红,转念道,去人家府上吃酒,总不好素手前去。何况,我与柳贤弟相交已久,纵便有些礼物往来,那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我心存什么非分之想。 如此想来,他登时便觉理直气壮,交代底下人将这十数枚宝石以上等绢丝包裹了,再拿一只紫檀木芍药纹奁盒盛了。 又记挂着镇远侯夫人身体抱恙,穆长远便吩咐人又自库中选了些人参鹿茸等滋补之物,拿黄纸包裹,往镇远侯府而去。 须臾,到了镇远侯府外。 穆长远自下马石前停下,将马缰绳抛与小厮,径自上前。 守门的下人远远的张见,急忙迎上前去,点头哈腰笑道,“国公爷到了,我家老爷在香雪厅等候多时了。国公爷且随小的来!”说着,便指点旁人将他那马牵至马厩。 穆长远随那小厮长驱直入,行至一处垂花门前,他步履微缓,朝那门扇里瞧了一眼。这道门,便是大户人家所称之二门了。 一门之隔,便是内外之别。 府中所有女眷,皆在这道门内居住活动。 门那侧,是一条深深的甬道,直通宅院深处,连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便再不见内里乾坤。 这里面,自是一个人影也无的。 柳……姑娘,是不是也在里面?她又在做什么呢?她知道他来了么? 心里才琢磨了两下,穆长远猛然醒悟过来,忙暗里痛骂了几句无耻。 又不要脸了,走在人家府邸里,却思量着人家内宅女眷,当真是登徒子所为! 如此这般,他和张淮那厮又有何分别? 引路的小厮见他步履迟缓,便停下疑问道,“国公爷,怎的了?” 穆长远舒了口气,言道,“无事。”又大步前行。 那小厮见他去的甚快,怔了一下,急忙小跑跟了上去。这护国公,真是个怪脾气,前头不肯走,这会子又飞奔也似,后头难道有鬼在追他! 彼时,柳芄兰正在屋中看账本。 扫了两眼,她便将账簿抛在地下,“织补轿子买呢布、江南采买夏季布匹,这两处账目开发错了,叫管事的重新算过再来回我。下回如有再犯,板子伺候。” 丫鬟捧起账簿,出门依言交代了一回,院中等候问话之人羞的老脸通红,抱愧而去。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一抹樱色口脂便染在了杯口上。一旁丫鬟替她添满了水,低声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好似比往日焦躁了许多。” 柳芄兰走到窗前,推了雕花窗屉,向院中望去。 菜肴合口便好 春日时节,花红柳绿,莺飞燕舞,满眼青翠,和风吹拂在清丽的面容上,似有花香袭来。 她倚着窗棂,轻轻道了一句,“春季天干物燥,难免心里存些火气,也是常事,倒该喝些银耳汤润一润了。”说着,又交代,“夫人这两日有些干咳,大夫交代还是食补,吩咐厨房炖冰糖银耳莲子羹,别忘了给上房送去。” 丫鬟忙答应着,“不敢忘,姑娘放心。” 因又说道,“姑娘总这样,也不是个长法。难道小姑子一辈子守着哥嫂度日么?这些日子,夫人使人送来那么多张名帖与绣像,都是好人家的公子们,姑娘却连瞧也不肯瞧上一眼。论起来,夫人对姑娘也算很好了,任由姑娘相看择婿。搁旁人家里,上头没了公婆,小姑的婚事,大嫂一个就能全权做主了。” 打从她退亲之后,兄长又是朝中皇帝启用的新贵,上门求亲者一时趋之若鹜。 他也退了亲。 可那又如何呢? 她根本配不上他。柳芄兰微微出了会儿神,便听丫鬟说道,“姑娘,夫人请您过去。” 柳芄兰轻轻侧首,“知道了。”因又问,“什么事?” 那丫鬟答道,“夫人说,前头堂上来了一位要紧的客,请姑娘过去帮忙张罗着。” 进了上房明间内,只见她嫂子王氏正盘膝坐在炕上。 春日时节,王氏换了一身银红色湖绸夹衣,太阳穴上未再贴膏药,气色比冬日里时好了些许,两颊泛着些淡淡的红晕。 柳芄兰走上前去,道了个万福,便在下头坐了,微笑道,“这两日瞧着,嫂子倒是精神了不少,倒是一件喜事。” 王氏也笑着说道,“可是呢,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我便觉着这身子一日比一日清爽健朗,过不得多久就能康健如常了。这段日子有劳妹子辛苦料理家务,再过几日你便能歇歇啦。” 柳芄兰听着,淡淡一笑,转而问道,“嫂子既说有贵客登门,不知有什么可要小妹做的?” 王氏望着她那张清丽如仙却又平静无波的面容,暗中叹了口气,说道,“是你哥哥,下了朝忽然邀请了个同僚来咱府中做客。都这个时候了,我思量着怎么也要请人家用过酒饭再去。只是人来的突然,你哥事前又没知会一声儿,仓促之间不知道预备什么,所以请你过来一道商议商议。” 她面上倒是一丝儿也没带出来,依旧浅笑道,“那么,嫂子想商议什么?” 王氏便道,“其他倒也没什么,只是想请你帮着想些菜色酒水的名目。你哥哥这起子朋友,我都不大熟稔。咱们家是从江浙一带迁上来的,口味素来清淡。偏生,侯爷这位友人,却是个武将出身,想必吃不惯咱们府中的菜肴,我正为此事发愁呢。” 柳芄兰听嫂子说出武将一词来,心中不知怎的忽然闪过一枚身影,她低了头,未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道,“前菜用四个冷碟,两荤两素,素菜用上凉拌金针、醋浇木耳,两样荤菜是拌金虾、糟鲥鱼,主菜用上煨牛舌、烹酥皮鲊、白糟兔肉、水晶膀蹄、素菜随意添上两三样,点心汤饭便用果馅儿椒盐金饼,阳春面,别的一概不用,酒水上惠泉酒便可。” 柳芄兰说完,方才醒悟过来,脸上微微发热,便轻轻侧首,掩饰道,“我只是想着……来客既是武人,想必爱吃荤腥厚味,所以……倘或嫂子觉着有什么不妥,换了也罢。”这些菜……这些菜,皆是那日在定安伯府上,男客宴席上过的。 那日偶遇穆长远之后,她便使了些银子,假称要习学筹办宴席,向厅上伺候的下人打听了宴上都有什么菜,各位客人又都爱吃什么。 这等事,在于内宅女眷亦算日常功课,她此举放在旁人眼中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之事了。 那些话,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托词,她真正想知道的其实只有一人的口味罢了。 自得了菜谱,柳芄兰便夜夜在灯下反复读着,直至每一道菜都刻入了心板之上。 只要能在心里这样想着他,那就足够了。 王氏凝视着她清澈的眸子,半晌才问了一句,“兰儿,你便不问问今日来府中做客的是何人么?” 柳芄兰摇了摇头,旁的男人她无甚兴趣。王氏便道,“是护国公穆长远。” 柳芄兰神色如常,只是手中的葡萄紫彩蝶翻飞湖罗帕子坠在了地下。 她俯身拾起,避开了嫂子探究的眼神,低声道,“这位,倒也是哥哥多年的至交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倘或嫂子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到厨房去交代他们。” 若那人当真是穆长远,虽说他年纪大了些,但两家门第相仿,他和柳正峰又是多年好友,彼此意气相投,其实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 王氏正低头想着心事,便有婆子从外头进来,端着一方红木托盘。 “夫人,这是外头客人送来的礼,侯爷吩咐让拿进来给夫人。” 王氏抬首,本只扫了一眼,视线却被一方紫檀木芍药纹奁盒中的五彩宝石牢牢吸住。 一盒彩石,如珠似玉,五彩斑斓,却又通体透明,在日头下折射出万道光辉,当真夺人眼目。 王氏识货,晓得这是西南所产的彩石,因着西南长年战乱,这彩石所产又极其有限,因而市面价格十分高昂,可谓千金难求。 这么一匣子五彩石,搁在外头怕不是要上万银子,也没处买去! 银子也还是小事,试问这世上能有哪个女子,不爱这些玩意儿的呢? 如此贵重的礼品,那位护国公随手便拿出来送人了?便是财大气粗,也断不至于此! 王氏心念微转,开口问道,“这礼,就是送我的?” 那婆子回话,“那位爷说了,这匣子石头便送给咱们府上的小姐镶嵌什么戴着玩罢了,不值什么。知道夫人身子不好,还送了些上好的辽东人参鹿茸,使小厮挑担送到府上的,待会儿也拿进来给夫人过目。” 王氏便没也细瞧,淡淡一笑,“那就把这匣子宝石,都送到二姑娘房里去。” 柳芄兰离了上房,果然去了厨房。 一院子的婆娘正蹲在地下择菜,忽见她过来,惊得一个个跳了起来,“姑娘怎么走到这肮脏地界儿来了,仔细站脏了你的鞋!” 柳芄兰笑了笑,“你们自干你们的去,不必管我。”说着,径自进了厨房。 走到厨下,只见几个厨子正围着砧板犯愁。她走上前去,只见那砧板上放着一根粗大的牛舌,淡淡一笑,“怎么了,为难么?” 那几个厨子见小姐过来,连忙点头哈腰的赔笑,“姑娘有所不知,咱们府上一向吃的是老家菜。我们几个这些年伺候老爷夫人,从来也会做那些个菜式。姑娘今儿点的这几样,旁的也罢了,唯独这牛舌,哥几个真不知怎么下手。” 柳芄兰晓得这也是实情,遂卷了袖子,露出一双如玉般白皙细瘦的手腕,“且都让开,让我来吧。” 说着,她竟提起了砧板旁的竖着的剔骨刀,一手按着那粗大牛舌,竟料理起来。 柳芄兰抿着一抹浅笑,垂首收拾着手下的食材。 她自幼便对庖厨一道颇感兴趣,还自学成才,练了一手好厨艺。 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 穆长远同柳正峰在厅堂上坐着,未到晌午饭时,便先吃茶闲讲。 今日,柳夫人王氏预备的便是雀舌芽茶,由穿着豆绿色绣花滚边比甲的丫鬟,捧着朱漆托盘、龙泉窑浮雕莲纹青瓷小盖盅送到穆长远的跟前。 丫鬟面容清秀,高捧托盘,那衣袖滑下一截,露出一双戴着绞丝银镯子的白皙手腕子。 穆长远接过茶碗,也不瞧那丫头,不知是不是渴了,竟饮了一大口。 一口滚茶顺着喉咙滑了下去,穆长远那张英武黝黑的脸上,顿时便红了。 “今上既下定决心铲除梁氏等一班老臣势力,正是我等大展拳脚的好时机。朝廷必要空出大批的位置,你我正好举荐些素日看好的军中青年子弟,亦是为朝廷举荐人才……” 柳正峰似看出了什么,倏地住了话头,微微一笑,“穆兄,这茶可还中吃?这可是武夷山今岁的新茶,乃是贡茶中的极品。小弟也是因着前头一件差事办得好,皇上口头褒奖了几句,因才赏了这茶。不过半斤不到,若非贵客临门,小弟可舍不得端出来待客。” “啊?” 穆长远骤然回神,神情茫然,继而猛地醒了过来,忙道,“贤弟客气了,我自来是不讲究这些的……” 如镇远侯府这等人家,既不要一个千金小姐亲自烹茶,更不会允她出来见客。他只是在企盼些无望的事。 这两日也不知怎的,闲暇无事时,他总会想起她来。 清丽如仙的面容,描画的细弯弯的眉,浓密乌黑的额发,清澈似水的眸子,带着几分清冷。 他拢共也只见过她两次罢了,而这两次他都不曾好生看过她。 但她的模样,竟就那么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里。 穆长远自问也是很见过几位美人的,旁人不消说,自家妹子那就是个万里挑一、难得一见的美人,之前的郑芳初,也颇有几分姿色。 但,她不同。 柳正峰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穆兄想必是渴了,品茶也如饮酒般爽快了。说来也是,穆兄得皇上赏识,如今又成了国舅爷,又怎在乎这些!”穆长远心头郁闷,也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只道,“贤弟误会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是个粗人,从来不会弄这些风雅事物。什么茶,到我口里只是好喝解渴也就罢了,总归不如饮酒痛快。” 柳正峰哈哈笑了几声,道“那倒是小弟的不是了,咱们这便饮酒。” 言罢,吩咐下去布置酒席。 说起酒席,穆长远有些提不起兴致来。 柳家是从南边上来的,口味一向清淡有余,与他脾胃素来不合,故而每每来他府上赴宴,他总吃不痛快,倒是同柳正峰在外头酒楼聚会时更舒坦些。 今日,若不是因着他心中存着别的念头…… 罢了,说来说去,都是他自作多情! 心里胡思乱想着,便见柳府的丫鬟们各个捧着水晶盘白玉碗,鱼贯而入,须臾功夫便已宴席齐备。 柳正峰让着穆长远入座,走到桌边,两人却一起怔了。 桌上七碟八碗,时鲜菜蔬,鸡鸭鱼肉倒也丰盛,只是……不是凉拌,便是醋浇,更有糟鱼风鸭之类,这烹调手法甚觉粗犷,与镇远侯府向来的清雅细致大为不同。柳正峰只微微一顿,心中便琢磨过来,看了穆长远一眼,笑而不语。 穆长远自是想不到那许多,只是疑惑道,“贤弟莫不是府上新请了厨子?” 柳正峰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想着穆兄素来吃不惯府上的菜,所以今儿换了下厨之人。” 穆长远叹息了一声,“贤弟未免过于客气了,按着你我的交情,这又是何必!” 柳正峰微微一笑,“穆兄觉得菜肴合口便好。”说着,便请他落座,亲自替他斟酒布菜。 不必日日进宫 黎肃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皇后仪仗,绣着九凤朝阳的旌旗在风中飞舞的张扬,眼眸低垂,敛去了流泻而出的阴冷贪欲。 黎谨修,你的一切终将会属于我。 无论是帝位,还是别的什么。四月暮春天气,人间芳菲将尽,御花园中因着遍栽百花,倒依旧是一片春光灿烂的繁盛之景。 及至仪仗进了御花园,穆桑榆心头的怒气依旧未有半分消融,高坐于步辇之上,将背挺的笔直,一张俏脸冷如冰霜。 皇后一声令下,底下的奴才自是不敢怠慢,抬着步辇,疾步匆匆往浮碧亭而去。 仪仗到浮碧亭前停下,几个随行伺候的宫人忙先行入内,摆设躺椅,铺陈软枕毛毡等物,又安设香茶果点等物。 待一应齐备了,阿莫、芸香两个大宫女方才搀扶着皇后下辇,拾阶而上。 穆桑榆缓步行至亭中,倒并没在躺椅上坐,却走到了亭子一畔,望着亭下池中游鱼取乐。 阿莫送了一小碗鱼食过去,劝道,“娘娘,还是坐下罢,怀着身子,站久了怕扭着腰腿。” 穆桑榆接过鱼食,拈了几颗投掷入水,看着那碧波荡漾之中,几尾大红龙睛虎头金鱼吞吐抢食,倒是活泼可爱,不由会心一笑,方才说道,“这一路过来都是坐着,腰背早已有些酸软了,这会子倒想起来走走。再一则,怀着身子的妇人,久坐反倒不宜,还是多走动走动更好些。” 阿莫、芸香两个听了,便也不再多言,自家娘娘本就是杏林中人,一手医术精妙绝伦,她的话自是不会有错的。 当下,只伴着皇后在池边观鱼闲话。 “娘娘,奴婢剪了一束芍药过来,请娘娘赏玩。” 一道女音自亭中响起,甜糯软嫩的仿佛浇了蜂蜜的糯米糍,听在耳中直甜到人心里去。 这一声,自是惹的众人瞩目。穆桑榆回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二八的小宫女,穿着一袭开春新裁的莲红色碎花锦缎宫装,怀中果然抱着一束芍药花。 这小宫女年岁甚轻,面色柔嫩,中等身材,一双眉眼笑的弯弯的,透着一股子亲昵劲儿,嫩红色薄唇微勾,露出一口齐整整白糯米牙儿,俏皮可爱的小脸在怀中那捧芍药的映衬下,更添了一抹媚意。 穆桑榆见此女面目生疏,不觉微微一笑,“这丫头,本宫倒是从未见过,几时来的长春宫?” 芸香与阿莫两个,未曾料到这小丫头竟如斯大胆,一起白了脸面。 芸香忙走上前去,向那小宫女斥道,“娘娘未曾召唤,怎可擅自上前出言冒犯?还不退下!” 那小宫女却不为所动,上前一步,向着穆桑榆福了福身子,甜甜一笑,“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是五日前,由敬事房总管调拨入长春宫当差的。奴婢一向只在廊下打理鸟雀笼子并洒扫事宜,未曾到娘娘跟前服侍,故此娘娘不识得奴婢。今日,还是芸香姑姑来廊下说,屋里执帚的桐香姐姐昨儿夜里染了风寒告了病假,娘娘出门凤驾前少了跟随的人,要选一个补上,因而奴婢今日才有幸跟娘娘出来。” 一席话,如山涧溪水,甚是流畅悦耳。 芸香和阿莫见她竟丝毫不听喝阻,更是惊诧莫名。 穆桑榆凝眸,望着那小宫女。 却见她精巧的下巴微昂,白腻的鹅蛋小脸上漾着一抹柔媚甜腻的笑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宛如七八月夏季凉棚下头坠着的葡萄,乌润莹亮,顾盼生辉,毫不畏惧的迎上了自己。 那如琉璃一般的斑斓光辉之中,并不见几分对于上位者的谦卑恭敬,竟还隐隐含着些许骄傲自负。 穆桑榆勾唇一笑,“倒好个会讨巧的丫头,有这般伶俐的口齿,在廊下洒扫委实是屈才了。叫个什么,今年多大了,来长春宫之前跟的哪位姑姑学的规矩?”眼前这小宫女冒犯至此,自家主子却全无恼意,依旧笑意盈盈的与她问话,这一幕若换做以往,必叫芸香阿莫两个瞠目结舌,按捺不住上前斥骂。 然而时至今日,两人跟在穆桑榆都长了些许城府,只相视一眼,再不言语。 那宫女眼见皇后娘娘言语亲昵,态度随和,愈发兴奋的红了脸面,忙回道,“回娘娘,奴婢贱名红鱼,今年十六,之前在四执事库时一向跟着碧月姑姑听候吩咐。” 十六岁,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芳华初绽,灿烂热烈,又好似春葱,嫩的能掐出水来。 倒也不怪这小丫头敢如此放肆,这个年岁,这般姿色,确实有自傲的本钱。 只可惜,脑瓜子不甚聪明…… 穆桑榆眸光微沉,冷笑一声,“敬事房真真儿挑的好奴才,四执事库教导的好规矩!这等不知高低、不识礼数的丫头,也能送到长春宫来!想来,本宫这段时日忙于养胎,无暇他顾,底下这班子奴才也懈怠起来了。待消停些时候,本宫倒要拿出些手段,好生收拾一番!” 亭中众人不由一凛,齐齐跪倒,称道,“奴婢等有罪!” 唯剩那红鱼,木木呆呆的立在原地,还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芸香伏在地下,微微抬首,只见自家主子目光如电般射来,心中登时会意,忙自地下起来,向外呼喝,“你们还不进来,把这婢子拿下去,杵着白惹娘娘生气么?!” 当下,亭外侍奉的太监鱼贯而入,将红鱼摁在了地下。 芸香又问如何发落。 但听皇后话音清冷,“这婢子无谕上前,胡为妄言,罚她二十板子,交敬事房选个严格的姑姑,重新教教她规矩。” 言至此处,她微微一顿,转言又道,“敬事房识人不清,正副总管罚俸三月。那个带她的碧月,管教不严,罚二十板子,革俸禄两月,降为末等宫女,不许她再做姑姑。” 这还是穆桑榆自当皇后起,头回整饬宫闱。 众人背上皆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风过处,人人发抖。 芸香连忙领命,先令那些太监将红鱼押了下去,又快步去敬事房等各处传话。 待一场事了,穆桑榆方才容众人起身。 阿莫觑着娘娘面色微白,额角沁汗,忙端了一盏茉莉花茶过去,“娘娘,天干物燥,吃盏花茶去去心火,不值当为这些上不了台盘的东西生气。”原来自穆桑榆怀了身孕,不宜再饮浓茶,长春宫中日常只预备花茶、花露等汤水伺候。 穆桑榆睨了她一眼,自她手中接过茶盅,揭了盖子,轻轻啜了一口,方才又道,“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本宫这般信任你们,你们两个就任凭外头人糊弄?这样的人也塞进长春宫来了,幸而她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了,不然明儿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来。” 阿莫面上发烫,讪讪的应了一声,又问,“娘娘的意思,这婢子……后头竟还有人不成?” 穆桑榆轻笑了一声,将余下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地下。 “这样灵透的妙人儿,怎会是专一来服侍本宫的?待会儿回去,你们差人出去打听着……” 阿莫望着亭外细密的雨帘,不由咋舌,“娘娘,这天却才还好好的,眨眼间可就下起这等大雨来了。”说着,又恐主子受凉,忙忙取了斗篷与穆桑榆披了。穆桑榆笑了笑,“所谓无常天气,也就如此了。这时候下雨,倒是解了春旱,是好事儿呢。” 主仆两个叙着闲话,阿莫忽指着亭外远处,道,“娘娘,您瞧,这大雨里,还有人走动呢!” 那人行至亭前,屈身打躬,双拳一抱,“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穆桑榆睨了他一眼,片刻方淡淡说道,“风大雨急,夏侯御医何事冒雨前来?” 他一袭淡青色苏绣竹叶纹夏布深衣,被这场骤雨打了个透湿。 夏季衣衫单薄,被雨水浸透,便紧贴在了他身上,现出了筋骨结实的胸膛。 夏侯宇似是消瘦了些许,像一竿颀秀的竹子立在那里,雨水顺着他鬓边乌亮的发丝不住滴落,形单影只。 他躬身俯首,清癯的面容温润如水,眼眸微垂,似是谦卑恭谨,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只是那似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却又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痴缠。 穆桑榆只打量了他几眼,便望向了一旁的朱漆栏杆,再不去瞧他。 “御医平身吧。” 无论是当初她被弋阳侯府人连夜接走,还是听闻她入选东宫成了太子侧妃,又或是她被封为皇后,都不如目睹她怀上了旁的男人的骨血令他神魂俱碎。 眼前此景,将他历来的所有幻想摔成了齑粉。 夏侯宇干咽了一口唾液,强压下胸口沸腾的苦意,拖着干哑的嗓音强行开口,“回娘娘的话,京城四处医馆业已建成。太医院择了四位太医前往坐堂授业,另首次考取入学名额的学生共计五十人,皆录入名册,还请娘娘过目。” 自打先前穆桑榆向黎谨修建言在京中设立医馆,由太医院掌管,定期派太医前往坐堂诊治,兼收徒授业。 此一举,一则为京城百姓一解沉疴难医之苦;二来亦是为民间栽培得用的医者,以备疫病再发之用;第三更是穆桑榆思及宫中太医虽各个出身杏林名门,却因终年值守宫中,少见各样病患,经验不足,将他们下放民间,以为历练之故。 此外,还有一桩好处。 周自开朝至今,历经初代帝王的休养生息,民间现出了一批富商之家。这等人家广有资财,却并无显赫身份,往往希图王公贵族所用物事,以来装点门面,更热衷追捧宫中各类滋补丸药,视之为益寿延年的奇珍异宝,但有一方流出,往往引得民间趋之若鹜。 穆桑榆还记得,上辈子宫中曾发过一桩案子,太医院的两名学徒曾盗了十余瓶养身丸贩往民间贩卖,获利颇丰。 此案不大不小,也算宫中常事,如何收场,穆桑榆都已不大记得了。 只是单单一瓶宫中常见的养身丸,便能在民间卖出百两银子的价格,却令穆桑榆咋舌不已。 这般简单的药方,她长日无聊时一天就能写出四五张来——横竖不过是滋补之物,倒也不妨碍什么。 在于医者,这等万金油般的药方最上不得台面。 然则,在穆桑榆看来,若能以此盈利,既能拓宽财源,又不至伤民,更不会令宫中过于裁减用度,使得从上到下怨声载道,反倒不美。 这段时日,夏侯宇便是为此事忙碌奔波,少在宫中露面。 穆桑榆听了他言辞,这方将眸光收了回来,却也只在他身上轻轻一转,又投到了一边。 她不置可否,只向宫女吩咐道,“拧条手帕子来,替御医擦一擦这脸上的雨水。” 一言落地,两旁近侍忙送了干手巾上来,服侍了夏侯宇擦脸。 待擦净了脸,穆桑榆已看过了名册,淡淡道,“这四名太医的资历尚可,当承担的起问诊授业的重任,但只一件,人品务要可靠。这是宫中设立在民间的医馆,算是宫廷的脸面,但有个不好,损的可是皇室的颜面。” 夏侯宇忙回道,“娘娘放心,微臣自知轻重。这四位太医,皆是老成持重之辈,平日为人在同僚间亦是有口皆碑。” 穆桑榆微微颔首,又道,“这些录取的学生,可都是凭考录取,无有营私舞弊之事罢?” “绝无此事。” 穆桑榆闻言,浅浅一笑,颊边泛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御医莫怪本宫多言,所谓凡事起头难,事关皇室颜面、朝廷威严,又是本宫建言主理的,若有半点差池,本宫难向太后、陛下交代,所以不免多问几句。” 正当夏侯宇凝望着那一抹淡粉色出神时,却听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夏侯御医,这件差事,你办的很好。往后,本宫将医馆事宜全权交付于你,你便常驻宫外医馆,再不必日日进宫当差,可好?” 白日里政务缠身 穆长远虽有些消沉,但吃了两口菜,便觉这咸淡极合乎自己的口味,顿觉胃口大开,一时倒也吃了不少。 这杯来盏去,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柳正峰看他兴致渐佳,趁热打铁问道,“穆兄如今仕途得意,贵妃娘娘又新封皇后,眼下也只差一位贤内助了。不知穆兄……” “我……大约这一世都不会娶妻了吧。” 穆长远紧握着乌木包银筷,粗大有力的指节微微泛出了些青白。 “为何?!” 穆长远放下手中筷子,淡淡说道,“前头的事,贤弟也都知道。如我这样的男人,又何必去耽误人家女子的终身?” “穆兄何出此言?虽则如今的世道,你这年岁是大了些,但凭着你今时今日的家私门第,身份地位,何愁没有名门淑女相配?” 说着,他忽又一笑,“小弟可是听闻,打从穆兄退亲以来,多少公府豪门请人上门说和,只是穆兄一个都没应下。想必,穆兄眼高于顶,是一个也没瞧上罢!穆兄口口声声不敢耽搁人家女子终身,这心底里啊怕不是想寻一个才貌双全、各样都顶顶好的女子罢?” 穆长远摇了摇头,长声叹息道,“贤弟当真是误会了,我原本就是决意不再娶妻。” 柳正峰越发疑惑,“穆兄为何如此?所谓男大当婚,穆兄如今身居高位,后宅没个能主事的娘子怎么能行?且不说这人来客至、人情往来,便是穆兄从朝上下来,回至后宅,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难道不觉枕畔寂寞?再说,穆兄不肯娶妻也罢了。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穆家除皇后娘娘外,便只你一个男丁,你若再不娶妻生子,这香火何以为继?穆兄……全不考虑么?” 穆长远望着桌上的金丝水晶盘怔怔出神,眸光悠远,半日才道,“前头那郑氏,还是我父亲与老国公爷定下的亲事,她父亲亡故之后,我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更想着我若娶了她,便是那家唯一的依靠,所以分外的怜惜呵护于她。谁晓得,她……” 话至此处,他顿了片刻,方又艰涩说道,“若不是两情相悦,这强行弄来,又有什么趣味?这世上啊,大约不会有一个女子,是真心实意中意于我这个人的。” 柳正峰听得愣怔,穆长远这番心思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那些好男儿何患无妻之类的言语便卡在喉咙里,便再说不出口了。 “瞧不出来,穆兄是行伍出身,又是个武将,倒是一副……怜香惜玉的体贴心思。” 怜香惜玉? 穆长远颇为讶异,浓眉微挑,片刻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他便再不提起此事,只尽力劝酒加菜。 一时酒足饭饱,柳正峰吩咐下人撤去残馔,另上了消食解腻的六安茶。 穆长远浓浓的饮了两盏,方才叹道,“好茶!今儿倒是吃的过了,这茶来的正是时候。” 柳正峰看在眼中,微笑道,“穆兄觉着,今日寒舍这顿便饭,可还略合胃口?” 穆长远朗笑了一声,“不怕贤弟怪罪,往常到你府上用饭,总觉菜肴过于清淡,甚不合口。今儿这顿饭倒是好,竟把我给吃满顶了。” 柳正峰笑了笑,“穆兄可知今日下厨的是何人?”说着,也不等穆长远回话,自家便说道,“便是舍妹。” 穆长远微怔,半晌无言。 柳正峰微微一笑,“为着今日这顿宴席,舍妹也下了许多功夫。她精通庖厨之道,自来却只会做江浙一带的菜肴,今儿这些菜色她可是费了许多心血习练出来的。” 话至此处,他意有所指道,“穆兄……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会真正用心之人的啊。”宴席散去,穆长远扶醉而归。 柳正峰进了正房,见了他娘子王氏。 王氏看他进来,闻着他身上酒气熏人,忙吩咐丫鬟送了一盏香片,笑道,“得你把兄来,就没命灌起黄汤来了!” 说着,又关切问道,“事儿问的如何了?若是能圆了妹子一桩心事,倒也不枉费你今儿舍命陪君子了。” 柳正峰先不答话,只笑道,“怎么就舍命陪君子了?在你眼儿里,你夫婿的酒量就这般不堪?” “快得了吧,”王氏含笑带嗔的白了他一眼,“想着那时候你到我娘家府上提亲,被我父兄勒掯着灌酒。若非我后面偷偷将酒壶换了如意转心壶,一半酒一半水,才让你勉强过了关。若不然啊,你还不知怎样出乖露丑呢!那般,也就没了咱们如今这段姻缘了。” 她久病初愈,白皙的脸上染着一抹浅浅的红晕,倒显出了几分久违的熟妇媚色。 柳正峰看在眼中,心痒难搔,禁不住搂过妻子,在她唇上亲了亲,笑道,“若是如此,我便趁夜黑到你家去,摸到绣楼上将你一床被子卷了来。到天明,我再上你家提亲,一准儿就成了。” 王氏吃吃笑着,“说的好似一个强贼,只会在我面前弄嘴,去我母家见了我爹爹和兄长,还不是像只鹌鹑一样老实。” 两口子说笑了几句,又将今日的情形相互述说了。 王氏便叹了口气,“这听起来,倒像是两厢有意的,只是这样僵持着也不知闹的什么别扭。” 说着,又推她男人,“公婆早亡故了,你这当大哥的,妹子的事还是上心些。” 柳正峰踟蹰了片刻,说道,“这世间缘法,讲究个机缘,到时辰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你也放心,这件事我记着呢。” 又一月,震动朝野的梁氏谋逆大案,终有了结果。 养心殿内,已为皇后的穆桑榆,伴在陛下黎谨修身侧,一面替他研墨,一面瞧着他写折子。 “结党营私……把持漕运……囚禁良民……真是,好一个梁相国!” 黎谨修看完了三司送来的审理奏疏,虽则心中早有预备,却依旧禁不住的气极而冷笑不已。 穆桑榆立在一旁,静静听着。 如今,梁氏覆灭就在眼前,林燕容虽暂且不知所踪,但嫔妃私逃乃为重罪,她两座后台已然倒了一座,另一座的宣和太妃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保不住她什么了。 眼下的穆桑榆,心中一片安泰。 片刻,她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黎谨修却忽的抬手,抓起桌上的一只官窑黄瓷龙纹盖盅狠狠掼在了地下。 但听当啷一声,那只茶碗顿时在地下跌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泼溅了一地。 有几滴茶水便落到了穆桑榆的鞋上,宝蓝色团纹牡丹的鞋面,顿时就洇湿了些许。 好在,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倒也不觉什么。 外头守门的李德甫听见,忙探头问询,“陛下,娘娘,有什么吩咐?”穆桑榆挪开了一步,扬声道,“不过是本宫失手砸了盅子,不必进来伺候。” 李德甫一听这话,心里知局,忙又将头缩了回去。 穆桑榆轻移莲步,走至黎谨修身后,按住了他的双肩,替他轻轻按揉了起来。 半晌,他垂首低低叹息了一声,无奈之中带着几分自嘲,“榆儿,又让你看笑话了。”“陛下这般生气,也是为心疼子民、担忧江山之故。梁氏一族犯下的累累罪行,可谓罄竹难书。倘或陛下视若无睹,那臣妾可当真要为大周子民一哭了。” 黎谨修抬首,望着眼前榆然巧笑、眉眼明媚的女子,不觉回之莞尔一笑。 父皇与母后做了这一世的夫妻,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平定天下,然则比起亲密无间的爱侣,倒更像是一对互惠互利的战友。 即便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父亲也依旧顾虑着前朝后宫,一日日的戴着属于天子的面具,久了也就忘了怎么摘下来。 父亲昔年那般宠爱丽贵妃,或许也只是因着,她仅仅只是一介嫔妃,一名番邦女子,纵然隆宠加身,亦动摇不了局势分毫。她的子嗣,也决不能继承大统。正因如此,父亲在她面前方能无所顾忌的率性纵情。 黎谨修清楚的记得,曾有一日他自书房下学归来,途径丽贵妃所居的阳雪楼时,里面传出了父皇的开怀大笑。 那笑声率性爽朗,全然不像一位冷峻威重的帝王所发,倒似是一名寻常人家的父亲、丈夫,在同自己的妻儿尽享天伦。 黎谨修从未见父皇那般笑过,也从未见过父皇如对庶人黎诚远那般对待过自己。 自己每每到父皇跟前,面对的总是一张严厉威严的面孔,父皇不是查问功课,便只是叮嘱自己如何做好一个太子,绝少过问自己的饥饱寒暖,更不关心自己的欢喜憎恶。 黎谨修不知那书本上的慈爱二字为何意,父皇所有的舐犊之情仿佛都给了庶人黎诚远。 幼年无知时,他常为此事愤愤不平,每向母后抱怨,母后却只是淡淡的道一句“云泥有别”。 及至年长,他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深意。 然而,就在丽贵妃被赐死的那夜,黎谨修却见父皇在养心殿外的石阶上席地而坐,落寞不已。 他走上前去,父皇摸了摸他的头,生平唯一的一次念了他的乳名,“昊儿。” 父皇当真对丽贵妃有多深的情意么? 黎谨修并不觉得,只是那个可以任凭自己随性而为的人就此不在了吧。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么一个角落可以供他喘息。 父皇的余生,便只留下了周开朝陛下这一个身份。 而他,他的上一世也几乎重蹈了父亲的覆辙,挚爱逝去,顶着周天子的名号孤家寡人的过完了一生。 但,他仍旧是幸运的,上天给了他重来一世的机会,并把她重新送回了他的身边。 今生,她是他的皇后了,他的妻子,爱侣,孩子的母亲…… 榆儿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穆桑榆被黎谨修瞧的脸上有些发热,便自桌上拈起了紫檀木狼毫笔,蘸了浓墨,递到了他跟前,微微一笑,“逝者已逝,陛下如今该做的,便是了结此案,给那些饱受梁氏磨折的百姓一个公道。” 黎谨修自是明白她言下何意,自她手中接了过去,却并不急着落笔,凝视着妻子的眼眸,问道,“皇后以为,该如何处置?” 穆桑榆眸光轻转,朱唇浅勾,“陛下,此案干系者众,且为陛下登基以来除摄政王谋逆外的第一大案,既不宜杀戮过重而使朝野人心惶惶,又不宜从轻堕了君威。臣妾以为,梁氏既为诸恶之首,自当重惩,满门男丁十三岁以上者斩,余者流放关外与戍守边疆将士为奴。旁余党羽,则按其所犯罪责轻重,或囚或发,实在十恶不赦者再斩首示众。如此,既不会失了民心公道,又不会动摇局势,方为两全其美之策。” 一言落地,室内一片静谧。 黎谨修久久不言,目光落在了穆桑榆衣衫黼黻之上,日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掐了金丝的牡丹熠熠生辉,光耀夺目,雍容华贵。 穆桑榆浅笑,如水般的眼眸凝视着他,心中一片坦然。 半晌,黎谨修抬手,轻轻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原本锋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近来政务繁忙,一向也没顾得上看你,身子还好?肚子里的这个,还安分些?” 黎谨修心中有愧,却又分身无暇,思虑着硬留在长春宫中,非但于事无补,倒成了一个大累赘,只得重新迁回了养心殿。 然则如此一来,白日里政务缠身,晚上待批完了折子,又每每是夜深人静之时。 日后必定艰难 今日,也是因着梁氏一案即将结案,穆桑榆身为皇后,本有问政之权,黎谨修便有意以此事为由,将穆桑榆引入大周朝廷政局之中,专程将她请来的。 穆桑榆垂眸一笑,一双纤手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也还好,连喝了几日的汤药,就安分许多了。前儿皇祖母还问起此事,连说这样欢腾,怕不是个小子儿。” 她双眸流波,笑的温婉明媚,似水温柔。“其实也还早的很,连我也看不准,更不消说旁的太医了。只是看母后那般高兴,那起子太医也不敢说什么了,只是一昧的奉承。” 黎谨修猜出她心中所想,捏了捏她的手背,抬首冲她莞尔一笑,“孤早同你说过,无论男女,都是咱们第一个孩子。男孩儿固然好,他是孤的太子,是国之储君。即便是女孩儿,那也是孤金尊玉贵的女儿,孤要封她作大长公主。” 穆桑榆闻听此言,心头起先涌过一阵暖意,面上却是笑了笑,“陛下,你忘了,这大长公主的封号你早已许给豆蔻了。” 黎谨修一怔,剑眉微皱,“孤……何时许过?” 穆桑榆浅笑,“就是去年,豆蔻才张口说话那会儿的事……陛下忘了么?” 黎谨修俊容之上,一片愕然,沉思了片时方才醒悟过来,“孤想起来了,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着,却又转言笑道,“彼时,孤不过是送了姑母遗下的两件饰物过来罢了,原也是想着姑母一世无儿女,临终时唯独记挂的就是这个侄孙女,如此倒也是一段亲缘。孤并未明说此事,不必很放心上。” 话至此处,他拉着穆桑榆的手,又低声道,“孤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咱们的孩子。倘或你这胎当真是个女儿,这大长公主的封号,孤还是要给她留着。” 穆桑榆低眉浅笑,捏了捏黎谨修的手,“陛下纵然并未亲口明说,但事情既做了,总会叫人多想几分。豆蔻幼年失怙,若无陛下的照拂,日后必定艰难。陛下改了念头倒是容易,但保不齐人就要轻视于她。”话至此处,她直视着黎谨修的眼眸,话音轻柔,却又语意坚决道,“陛下疼惜咱们的孩子,妾身自是欣喜,但豆蔻也是咱们的孩子。” 豆蔻之于穆桑榆,是无可替代的女儿。 穆桑榆想要好好的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半分的委屈。 黎谨修见她如此坚定,心中既生了几分对豆蔻的愧意,更对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多了些宠溺之情,颔首言道,“到底是国母了,这风度气魄便是与往日不同。你既执意,孤便听你的。大长公主这封号,孤给豆蔻留着。待将来你腹中孩子出世,倘或真是一位公主,孤便再封她一个尊号便是。” 两人缠绵了片刻,黎谨修方恋恋不舍的放手,又道,“若非虑着你是双身子,孤今儿断然不会放你走。” 穆桑榆扶了扶发髻,柔媚笑道,“陛下,政务要紧。这青天白日的,嫔妾可不想落个狐媚祸国、扰乱朝纲的罪名。” 两人又说了亲昵话,李德甫便来报传,几位内阁大臣在外等候召见,穆桑榆便起身告去了。 出了养心殿,芸香搀着皇后,便在旁递了一句话,“娘娘还是仁义心慈,这若换做旁人,眼见着自己的孩儿就要降世,怕不能这样大方。”穆桑榆淡淡道了一句,“本宫的孩子,自有前程,原不在这些上面。和安公主,也是本宫视若己出的女儿。” 芸香忙陪笑道,“娘娘说的是!娘娘这般疼爱公主,公主将来也必定孝敬娘娘。” 穆桑榆笑了笑,未有多言,上了步辇,看着天色不早不晚,回去也只是闲着,便吩咐往御花园去走走。 那人头戴白玉冠,身着一件深青色纻丝纱罗蟒纹补子长袍,看去倒也仪表堂堂。 他一眼瞧见皇后仪仗,快步上前,打躬作揖,“臣弟见过皇嫂!” 穆桑榆眯细了一双凤眸,打量了他两眼,将背向后靠在了软枕上,淡淡应道,“慎亲王有礼了,本宫身体沉重,不便下辇回礼,亲王见谅吧。” 这来人,正是黎谨修同父异母的弟弟、庶人杨氏的次子、慎亲王黎肃。 同为大周皇室的子弟,黎肃同黎谨修一般承袭了黎氏的血脉,仪表出众,如玉树临风,只是眉淡眼细,更多了几分阴柔之气,若是涂了脂粉再披上彩衣,就是那台上的小旦。 穆桑榆瞧着黎肃,面色淡然,却在心中描绘着这位慎亲王涂脂抹粉、花枝招展扮女人的样子。 慎亲王,上一世他似是始终籍籍无名,为受生母兄长的牵连,他在宫中亦是如履薄冰,平日里只知趋奉巴结陛下太后,直至穆桑榆在冷宫身故,也未曾听闻他有什么大的举动作为。 而这一世,他倒是活跃了许多,时常在宫中走跳了。 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黎肃听她口吻冷淡,倒也不以为意,自家直起了腰身,微微一笑,“臣弟日前听闻皇嫂怀胎艰辛,常受胎动不宁之苦,所以特特打发人寻觅了上好的阿胶送到宫中。这阿胶于妇人安胎最相宜,不知皇嫂可用了不曾?” 话音清冷飘忽,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当朝皇后那张娇艳妩媚的面容,毫无半分的敬畏与顾忌。 阴冷却又黏腻,又带着些许她不愿去细思的贪欲,仿佛一条冰凉滑溜的毒蛇,躲在皇城的角落之中窥视着她,伺机就要咬上一口。 穆桑榆螓首轻摇,晃散了这无名的奇想。 朱唇轻启,吐出几句冰冷却又不失礼数的言辞,“慎亲王有心了,然则宫中有御医看诊,本宫亦精通医术药理,小小症候不足为惧,更不劳慎亲王挂怀。” 说罢,她浅笑道,“慎亲王身为亲王贵胄,理当将全副心力放在朝廷大事上,以图为陛下分忧,为苍生百姓造福,实不该为后宫琐事牵扯心神。这等事,往后还是免了罢。” 黎肃打发人往长春宫送阿胶一事,她这个皇后自是知道的,但这厮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却有些摸不透了。毕竟,前世今生,她和此人都从未有过瓜葛。 因着前头的缘故,黎谨修对这个所谓兄弟甚是不喜,为着他一向安分守己,倒也不曾与他为难。然而作为与他枕畔人,聪慧如穆桑榆,自是清楚他心底的想法。是以,她未有丝毫隐瞒,当日便吩咐宫人将阿胶送到了养心殿,并将此事陈述明白。 黎谨修未置一词,倒是令宫人将那些阿胶尽数倒入了恭桶,又责令太医院额外选上好的补品送入长春宫。其厌憎之情,可见一斑。 皇后的言语,已是明明白白的拒绝来往之意,黎肃却好似听不懂一般,又扯唇笑道,“皇嫂实在客气了,咱们既是叔嫂,便是有服之亲。皇嫂有孕在身,臣弟问候照料也是天伦正理。何况,皇嫂是为大周皇室开枝散叶、繁育子嗣而承受这份辛苦,臣弟亦是想为皇嫂分忧解难。” 口中说着,黎肃凝视着那高坐于步辇之上的女子。 艳若春芳,气度高华,如此尤物,才是帝王所配!弋阳侯府的嫡女千金,药王宁仲怀的嫡亲外孙,一手医术得其外祖真传,豆蔻之龄便在京中广有艳名,是京中权贵子弟竞相追逐的对象。 因家世之故,她也时常出入宫廷,虽是年岁尚幼,但每逢她至,便使得粉黛汗颜,裙钗失色。 先帝及太皇太后,都甚是赏识于她,蒋太后还曾亲手赐了一柄玉如意给她,其下之意自是不言而明。 彼时的黎肃,虽是皇子之尊,却因生母兄长所累,成了这大周皇宫之中最为尴尬的存在。 那些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的鲜妍明艳、灿烈热闹都与他无干,他只能躲在阴暗无人的角落之中,静静的看着。 这个女人十六那年,入选东宫,成了黎谨修的侧妃。 情理之中,亦是意料之中。 自从黎肃记事起,黎谨修便是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这世上最好的物、最好的人,都合该进献与他,待他挑剩下了,才能轮到他们这些兄弟。 再后来,他自己也成婚封王开府,娶来的妻室便是先帝所指的泰安公孙女唐氏。 泰安公府早已家道中落,唐氏亦不过是中人之姿,同那个艳若桃李、家世正如日中天的弋阳侯府千金小姐穆桑榆,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一个皇子而言,这门亲事实在算不得美满,甚而有些门不当户不对,然而黎肃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同为大周皇室的子弟,同为先帝的子嗣,黎谨修便能得到穆桑榆这般的女子,即使只是纳侧妃,典礼依旧风光无限,而黎肃却只能低头听命的迎娶唐氏,连大婚庆典也同新娘一般的平庸无奇。 婚后,尽管新妇并不合乎心意,宫中后妃为着当年杨氏得宠妒恨之故,各个都在看他的笑话,他也不得不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姿态。 无论是宫中还是自家府邸,他都尽力的与唐氏琴瑟和鸣、躞蹀情深,只为了在先帝跟前以示臣服归顺。 时日久了,戏也做的多了,自己都有几分恍惚,同那唐氏是否当真生出了些许情意。 只是,这些年来,他依然会时不时的留意那个女人的消息。 再之后,先帝大行,黎谨修登基,大封六宫。 凭借着家世恩宠,皇贵妃的位子本当是穆桑榆的,却因她历来的行止昏聩,颠倒无常,德不配位而只得了个贵妃。 饶是如此,这个女人对黎谨修倒依旧是痴心不改,仍然每日围着黎谨修转,各样传言在京城权贵间不胫而走,人人皆议论她恃宠生骄、颠寒作热,甚而朝堂上有御史参她不贤不良、狐媚惑主,她也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便是名满京城的闺秀淑女又如何…… 不过又是一个会为权势地位所迷的俗妇罢了。 彼时的黎肃这般想着,心中竟生出了那么一丝快慰。 纵便是陛下之尊又如何,不过如此。 然而去岁,穆桑榆却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平息疫情、收拢人心、甚至还助黎谨修清扫了以梁氏为首的老臣势力! 清剿了梁氏集团,黎谨修便算是完成了皇权的收拢,朝堂之上推行政令再无任何阻力。 穆桑榆此时为后,主持内廷局,又有其兄在军中鼎力襄助,穆家算是为黎谨修撑起了半壁江山。 这个女人,仿佛一块蒙尘的上好美玉,待一朝拂去了尘埃,骤然焕发出了原本的光彩,夺人眼目。 黎肃的言辞,已是触了男女之防,可谓无礼僭越至极!在她记忆之中,这个慎亲王从来谨慎内敛,甚而说他一声夹着尾巴做人都不为过,为何如今竟狂妄至此? 莫不是,上辈子她离世之后,这厮生出了什么故事,还是此生又出了什么变数? 多思无益,穆桑榆按下了心头的疑惑,冷声道,“慎亲王,这青天白日,不晌不晚的,你去是哪里吃醉了酒,来本宫面前说这些胡话?!本宫念你一时失言,不与你计较。若有再犯,莫怪本宫一纸奏疏,递到陛下跟前。” 抛下这些话,穆桑榆再不多看他一眼,吩咐起驾。 待走出一射之地,芸香禁不住回首望了一眼,低低说道,“娘娘,慎亲王没有动弹,还朝这边瞧呢。今日这事,是否要在陛下跟前提一提?这路上人多眼杂,宫里舌头又多,保不齐就有那不知好歹的,乱传一通,提前有个预备也好。” 穆桑榆秀眉微蹙,捏了捏腕子上的羊脂玉珠串,淡淡说道,“近来陛下政务缠身,这等琐事暂且不要去烦。到底只是几句口舌纠缠,倘若宫中竟有人敢拿今日这事做文章,一并交白贵人发落。” 芸香应了一声,再不多言。 将微臣逐出宫去 这嗓音轻柔甜美,宛如天籁,听在夏侯宇耳中,却犹若霹雳。 “……娘娘,这是要将微臣逐出宫去?” 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夏侯宇才从腔子里挤出了一句干涩的话语。 穆桑榆美眸轻转,清波漾漾,直视着他,浅浅一笑,“这是哪里话,只是京城医馆开张在即。兹事体大,必得要个妥帖可靠之人托付,本宫方可放心。你自入宫以来,倍受陛下信赖重用。年岁虽轻,资历却算得上年深日久,才学品德宫中也是有目共睹的。先帝时,太医院频发盗案。及至本朝,得你当了院判,太医院再不见生出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各样财物进出事宜井井有条,足见你的才干。” “娘娘谬赞了,微臣不过平常。” 纵然这一世,他已无法和她共结连理,但他原本以为,余生他至少能作为她的臂膀,陪伴在她左右,看她调儿教子,听她差遣驱使,那如无波古井一般的深宫岁月,也能泛出淡淡的甜意来。 然而,穆桑榆连这点点希望都吝啬施舍于他。 但想到此后,自己就要被隔绝于这红墙之外,再难见她一面,夏侯宇只觉一阵窒息。“娘娘,恕微臣僭越,太医院的副院判欧树阳为人精诚质朴,乃为药祖欧道远第十五世孙,当堪重用。御医章南松是先帝时的老人,资历深厚,老成可靠,亦可委以重任……” 他正兀自不停的说着,却见穆桑榆忽的抬起了右手。 白净腻滑的小手只轻轻摇了摇,便令夏侯宇那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再发不出一字儿来。 穆桑榆浅浅一笑,“夏侯御医不必这般自谦,你说的这二位太医,人品医术固然值得信赖,但本宫属意于你。非但是为着你素日的为人本领,更是因着……你我两家素日的渊源。但凭此点,本宫更多信你几分。京城医馆的掌事人选,除你之外,本宫不做他想。” 那些早已埋在岁月深处的陈年旧事,那些……在夏侯家后宅一起共度的岁月,她都想起来了么?! 那她、她是否知道,他们曾经……有过婚约…… 夏侯宇的心头一时苦涩,一时甜蜜,一时惊恐,五味杂陈之下,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来。 “榆……” “……所以,这件惠民之事,夏侯御医可否助本宫一臂之力?” 自从苏醒回来,体内的灵脉消散,她的脑海中三五不时的便会冒出些怪异的场景来。 梦里,总是一样的情景。 小巧雅致的院落,夏风蝉鸣,小池荷花,竹帘花影,及一方宽大的书桌…… 书桌旁,总有一位俊俏冷漠的少年,一名娇丽可人的小小女孩儿。 少年正襟危坐,对着面前摊开的书本,目不斜视。 女孩儿趴在一旁,清透乌亮的眼珠子,直直的盯着少年,樱粉色的唇瓣上下开合着,一把嗓子甜腻的好似夏日里莲子冰糖水。 她喊的是,“宇哥哥……” 这诡谲的梦,困扰了穆桑榆许久。 故而,她相托心腹送了一封密信至侯府,打探此事。 这早年间事,彼时又当战乱,大半已不可考,倒打听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她外祖宁家与夏侯氏曾是世交,外祖父宁仲怀还曾将她母女两个托付给夏侯氏暂避征伐之苦。 那些零碎的记忆,怕不就是那段时日里发生的故事。 然而,那时的她尚且是个垂髫幼童,夏侯宇纵便大她几岁,也不过尔尔,两个孩子又能如何? 但,这显然成了夏侯宇的一段执念。 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将夏侯宇从这牢笼之中放出去。 “你一身艺业,难道就甘愿埋没在这深宫大内,一生服侍于帝王跟前?本宫以为,我等医者,平生夙愿便是悬壶济世,惠及众生。本宫是女子之身,又已作配帝王,深以此事为憾。难道,夏侯御医竟不这般作想?” 穆桑榆看他不答,遂又浅笑着说了几句。 “……微臣入宫,本是为着一段旧日的心愿。” 沉默良久,夏侯宇方才重新开口,语调沉沉,如有千钧之重,说出的话却令穆桑榆心口猛跳了几下。 “如今,这心愿大致已了。既是娘娘的懿旨,那微臣领旨。请娘娘放心,京城医馆事,微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他俯身作揖,一躬到地,似在道别。 “娘娘若无别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夏侯宇见她无话,竟不等示下,扭身下了台阶。 那雨兀自不停,淅淅沥沥的下着,他昂首阔步,走进了雨帘之中。穆桑榆看着他背影,心头微动,扬声道,“夏侯御医,这个年岁,也该择偶成家了。你侍奉皇室多年……” “空杯盛水,这个道理,微臣以为娘娘该懂得。” 夏侯宇的步履微顿,转瞬便又大步向前走去。夏侯宇那颀秀修长而略有几分瘦削的身影,在淅淅沥沥的雨帘之中渐行渐远,萧索落寞。 最终,他的背影转过了月洞门,不见了。 穆桑榆轻吁了口气,转过身,在躺椅上坐了下来,两指按住了太阳穴,轻轻按压着。 一旁侍立的瑞珠心中会意,忙取了一只绘着侍女折枝的青花瓷小盒子递给了皇后。 穆桑榆接了过去,旋开盖子,里面是一汪碧青色凝膏,清凉的茉莉浓香顿时四散开来。 凝膏上印着一抹浅浅的指痕,微微凹陷,显然已用了数次。 穆桑榆拈了些许膏体,在指尖匀开了,按在太阳穴上,略揉了片刻,原本轻蹙的远山眉渐渐舒展开来。 阿莫仔细瞧着皇后的面色,估量着娘娘此刻心境尚佳,方赔笑道,“这茉莉花膏倒是比往常惯用的薄荷膏更好使些,既清香又清凉,不似那薄荷膏,闻着只叫人心里闹腾。娘娘打从怀了身子,常犯恶心,但闻着些不大对路的气味儿,便要作呕。偏生又常头疼,孕中不能乱服药,只好涂那薄荷膏。涂了,被那味儿冲着又要吐,真真是进退两难。奴婢们瞧着娘娘受苦,心里也是难过,只恨不得以身代之才好。也亏得太医院上心,给配了这茉莉花膏出来,方才解了这大难题。” 穆桑榆听了这话,心里哪不明白,只是瞧着眼前身畔这许多侍从,一些话也不便提起,便暂且按下不理,只淡淡道,“眼瞧着雨就停了,吩咐起驾回宫去罢。算时辰,豆蔻也该下学回来了。” 宫人得了号令,连忙七手八脚的收拾了各样物件儿。 那天气果然如穆桑榆所说,不过一阵急雨,如豆子砸地一般下了半顿饭时候,便即收住了。 底下伺候的太监遂抬了步辇过来,请皇后乘了,起驾回长春宫去了。 养心殿中,黎谨修端坐于书桌之后,垂首看着面前的奏章,于堂下跪着的人奏禀之事,恍若不闻。 半晌,他端起手边的斗彩瓷双龙戏珠描金茶碗轻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暗示着这位俊美无俦的帝王,内心远不似面上这般气定神闲。 饮过了茶水,黎谨修随手放下茶碗,这方淡淡开口,“你听清楚了?皇后果然如此说的?” “回陛下,奴才听得分明,皇后娘娘当真说了,要颁懿旨,令夏侯宇不日出宫,掌京城医馆事宜。” 地下跪着的人,身着一领常见的宫中内侍服侍,只是领口暗绣着一枚钻地鼠。 此人身形微胖,面目生的极是平常,行走于街巷之间,再不会令人多瞧上一眼。 自适才禀告了御花园中事后,久久不闻陛下发话,他趴在地下,全然不敢抬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偌大个身子,窝在地下,倒是纹丝儿不动。 好容易听着陛下声音,这人心头一震,连忙回话,头却兀自埋在地下,全然不敢偷看上头一眼。 黎谨修听了他的回话,不置可否,片刻莞尔一笑,“你办事一向稳妥,孤自是信得过你,不过白问一句罢了。近来前朝后宫颇不太平,杂务繁多,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罢。” 那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首告退。 待出了养心殿,殿外已是云收雨散,迎面一阵风吹的人遍体生凉。 那人擦了一把额上的细密汗滴,回首望了一眼,只见殿内一片寂静,不闻丝毫人语,方才心有余悸的下了丹陛。此人名叫朱安,今年约三十上下,任内卫府大阁领。 他于十八岁时进宫当差,追随侍奉了先帝最后几个年头,为人机警,洞察敏锐,谨慎稳重,也曾查处过几桩前朝后宫的秘辛大案,颇立下些功劳,终于摄政王一案之后,坐上了内卫府阁领的位置。 昔年先帝时,朱安也曾见过尚为太子的今上几面,彼时只觉这位少年储君虽温文尔雅,待人诚挚,却是儒雅有余而魄力不足,论及手腕,尚且不如皇长子,更遑论先帝太后,还曾感慨大周江山交到此君手上,恐有不虞。 即便后来他登基称帝,诛杀摄政王,平定政局,朱安亦觉多为太后的手笔,而非这位少年天子之功。 直至内卫府整个交到了陛下手中,他直接听命于今上,方才惊觉自己往日所想究竟有多荒唐可笑。 陛下于朝廷局势,面上看似淡然,实则洞若观火,群臣一举一动皆在他指掌之中,无声无息便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时机成熟,便将盘踞于朝廷之上的老臣势力一网打尽。 梁本务,可是追随先帝建功立业的股肱之臣,亦是两朝宰辅。梁氏一族,在京城势力盘根错节,先帝在世时曾同那时的内卫阁领几次商议弹压,却也因忌惮颇多,而搁置不提。此后,甚而不得不让梁氏的女儿入选东宫,以为安抚之意。 如此一个庞然大物,今上只用了短短数月,便摧枯拉朽一般的铲掉了! 那张俊美如天神般的面庞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机城府。 然而…… 陛下,却为何要暗令自己去盯皇后娘娘的梢呢? 宫中不是盛传,陛下与皇后琴瑟和鸣,恩爱情深,皇后娘娘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么?再有那夏侯御医…… 朱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只觉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禁不住抬手摸了一把,见这颗脑袋还稳稳的坐在脖子上,心中道了一声侥幸,遂压了那大逆不道的念头,快步去了。 待朱安退出殿外,黎谨修顿时拉下了脸孔,扬声喝道,“李德甫!死哪儿去了?!” 李德甫正在殿外数落几个新收的徒弟,忽听陛下传召,慌忙扭了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向殿内奔去。 适才正听训的几个小太监,望着荣大总管那且是灵活的胖大身躯,向着小唐连连咋舌,“大师哥,咱师父吃的这般肥,跑的倒是跟风儿也似的,真不怕摔着了。” 小唐吃他师父的爆栗整吃了一年有余,如今总算来了几个小师弟,甩脱了小字辈儿,便也耀武扬威起来,将脸一拧,鼻孔朝天道,“这可是在宫里,主子传唤时候,腿脚不够利索,等着挨板子么?!好小兔崽子,敢在背后嚼师父的不是,晚饭一人扣一个馒头!” 李德甫自没听见背后那群徒弟如丧考妣的哀嚎声,他一路快步进了内殿,才走到御案跟前,瞅见陛下那张拉的极长的面孔,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这,这是有事儿啊…… 难不成,朱大人当真查到了什么? 不可能,绝不能够! 当下,李德甫揣着小心,赔笑道,“陛下,您传奴才?” 黎谨修将手中的奏本朝桌上狠狠一掷,正巧就碰到了茶碗,茶水立时溅了一桌。 “不尽心的东西,这茶都凉透了也不知进来换!皇后不在,你们就是这般当差的么?!” 可那不是您交代了,不许进来打搅么? 青梅竹马 李德甫腹诽着,心头的石头倒落了地。 李德甫满腹牢骚,面上却是一丝儿不敢带出来,嘴上兀自陪着笑,“陛下,奴才是瞧着您和朱大人商议要务,不敢进来搅扰,这才放凉了茶水。” “都是奴才失职,都是奴才的不是,还请陛下降罪!” 黎谨修拧着脸,沉声喝道,“你是御前总管,事多忙忘了倒也罢了。你收的那些个徒弟,竟没一个记得提醒一声儿的么?足见,一个个都是不上心的!这般不机灵的人,还留在宫里做什么?!如今敬事房是越发惫赖了,什么样的混账材料都能选进宫来当差!” 念叨着,李德甫心念忽的一转,小心问道,“陛下,奴才听御花园当差的宫人传话,皇后娘娘已起驾回了长春宫。早前儿陛下不是吩咐御膳房炖了一盅酸笋老鸭汤?这眼瞅着就要晌午了,也该得了。奴才寻思着,陛下不若就趁着这个时候过去,一来娘娘见了陛下的心意,心里高兴;这二来,和安公主还要一会子才下学回去,赶着公主回来之前,您和皇后娘娘还能多说些体己话儿。” 也真是奇了,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就忽喇叭的疑惑起皇后娘娘同夏侯御医来? 黎谨修的脸色,便如吞了一口百年老陈醋一般,越发的拧巴了。 早年穆父与宁家老爷子随先帝征伐,曾把穆家母女托付于夏侯氏照料。 夏侯宇早在那个时候,便和榆儿相识了,比他足足早了十多年! 虽则那时候,他们两个年岁尚小,榆儿更是垂髫之龄,然而正因如此,他们之间也当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不是么? 此外,内卫更从夏侯府上退下来的老人口中探知,两家的长辈还曾为他二人定下了口头婚约…… 后来,榆儿似是为了夏侯宇大病一场,被宁仲怀连夜接走。 自那之后,先帝定鼎中原,穆家入京封侯开府,穆桑榆再未离开京城半步,而夏侯宇奉旨入太医院时,她业已入选东宫,做了他的侧妃。 直至他登基称帝,他们二人该当是再未见面的。 榆儿自经了那场大病,似是失去了一段记忆,与己成婚之后,有时问起她童年事,她也只说记不得了,能谈起的皆是十岁之后在京城的见闻轶事。 榆儿和那夏侯宇,该是无事的。 黎谨修自是相信穆桑榆的品性,然而但想起夏侯宇同榆儿有竹马之谊……甚而还同榆儿曾有过婚约,他便觉一股无名怒火在胸膛熊熊燃烧。 那个男人,凭什么比他早十多年认识榆儿?又凭什么与年幼时的榆儿相知相伴?! 明明,他才是榆儿这一世名正言顺的夫君! 与榆儿竹马绕床,青梅戏枝的也当是他才是! 皇宫大内,本就守备森严,堂堂一国之母又怎会轻易为宵小所乘?这由头,实在牵强。 何况,暗中护卫皇后也罢了,又为何定要盯着皇后娘娘同夏侯御医的往来? 良久不闻陛下发话,李德甫举袖,悄悄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偷睨着陛下的脸色。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差事可太不好干了! 黎谨修默然不语,心中七上八下,翻江倒海。 榆儿令夏侯宇出宫,他自然是欢喜的,但榆儿为何会突然如此作为? 依着她的聪慧敏锐,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然而心底里,又好似有一只小猫在抓挠着,催促着他去见她…… 良久,黎谨修骤然开口,“那汤,果然炖好了?” 李德甫打了个激灵,忙回话,“回陛下,奴才算着时辰该差不多了。陛下既问,奴才便打发个小太监去问问。” 黎谨修微微颔首,“那便去御膳房,汤既好了,便承装了送来,孤亲自给皇后送去。”嘿,陛下这自己个儿寻了个台阶下来了! 李德甫肚里暗暗发笑,面上紧绷着,应了一声,便自地下爬起,一溜烟儿出去办差了。 黎谨修看着御前总管那肥墩墩的背影,心中不由想到,这老小子是不是又胖了? 皇后的凤驾回至长春宫时,已然大晴,天色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唯一轮明日高悬,若非地下随处可见的水洼,再想不到先前才下过一场急雨。 入了长春宫,穆桑榆未进正殿,吩咐步辇径直进了内殿。 回至寝殿,穆桑榆由宫人侍奉着换了一套家常衣裙,贪图院中有些凉风,遂吩咐宫人放了一把楠木躺椅在廊上,在那儿坐了。 宫人送了一盘子发金丝水晶盘盛着的杨梅上来,穆桑榆信手拈了一枚递入口中。 “今年的杨梅倒是很好,清甜多汁。豆蔻那丫头怎么还未回来,她素来爱吃这些甜口的果子。”阿莫早知娘娘要问,回来时便已遣人打探过了,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打发人去雍芳馆问了,公主已下了课,只是还要跟着国公爷习学弓箭,大约再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穆桑榆听着,笑了一声,“这个鬼丫头,姑娘家家学的皮猴子也似,前儿又生出新文,定要学什么射御之术,情知阖宫上下无人肯教她,打量着哥哥好说话,不知怎么缠的他答应了,便当个正经学问习学起来了。也罢,本宫如今身子日渐沉重,着实没有力气管她,随她淘气去罢。” 阿莫听着,陪着笑了两声。 阿莫见此情状,心头不觉有些惴惴的。 芸香递了一块葡萄紫绣丁香花手巾过去,穆桑榆接过擦了一把指尖的糖渍,又随手搁在了一旁。 “本宫如今既执掌宫闱,这后宫人事自当了若指掌。不然,这日后但有个粗心大意不到之处,以至祸起萧墙。那本宫,岂不愧为这后宫之主?” 穆桑榆淡淡一笑,美眸轻转,落在了自己心腹爱婢的脸上。 望着皇后清澈的眸光,阿莫面上微热,不觉微垂了面庞,轻声喃喃,“奴婢以为,这等微末小事,不值娘娘挂齿。” 穆桑榆朱唇微扬,“你们都是本宫自母家带来的人,又是打小儿便在本宫身畔服侍的,旁的暂且不提,便是这段主仆情谊,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再者,当年本宫入选东宫,父亲与大哥要从府中选几名侍女作本宫的陪嫁。侯府使女虽众,但要入宫陪侍,必得兼具聪慧机敏、稳重可靠方可,更要本人心甘情愿。如此一番筛选下来,能用者竟不过寥寥。” 二人未料主子娘娘忽提起当年旧事,不觉各自一怔,皆未言语。 原来,当初穆桑榆入选东宫侧妃,侯府遴选入宫陪侍,阖府选遍了,竟也没选出几个合适的人选来。 宫里主子娘娘们为争皇宠,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论什么样的阴毒手段都使的出来。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但有个风吹草动便把手下的奴才拱出去顶包。 更有甚者,服侍的主子犯了大罪,为奴为婢的还要受那无穷牵累。 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前朝丽妃之祸,饶是这些久居后宅的婢女们亦耳熟能详。 盛宠时如日中天的丽妃,一朝事败便也成了个冷宫弃妇,那起近身服侍的宫人,皆被冠了个助纣为虐的罪名,斩首弃世。 可怜一群奴才罢了,不过听命行事,平日里挨打受骂也罢了,临到头来竟还要陪上一条性命。 即便侥幸不曾遭祸,又保不齐真有什么大造化,竟得了陛下的青睐,那这一辈子便都陷在了这深宫大内,再见不得天日。 自古及今,能有几个卫子夫,宫中最常见的景象,不过是白头宫女在,静坐说玄宗。 宫女出身卑微,没有显赫的母家,宫中又是个好花常新的局面,不过得个三夜五夕的恩宠,便被抛至脑后,坐等红颜老去。 如此种种,自愿入宫陪侍的,实则并无几人。倘若以权压人,将人强逼入宫,那不情不愿的心中必定存恨,近身侍奉日后多半要生出祸端。 当年阖府选遍了,也唯有穆桑榆房中自幼服侍的芸香、阿莫肯跟随进宫。 此外,便是仙去的老夫人生前房中服侍的两个丫头毛遂自荐,这方凑足了四人。 那芸香到底是心中有病的,又是浸淫宫闱已久之人,自是一点即透,略顿了顿便晓得娘娘要说什么,兀自低了头不言语。 但听穆桑榆又娓娓说道,“……当初本宫进太子府邸时,统共带了四个陪嫁,你、阿莫并兰心、可人。入府不过两载功夫,兰心一病没了,也不消说了。那可人尤其可恶,本宫不曾亏待过她,她倒生了外心,竟干出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事来。所幸先皇后明察秋毫,决断英明,方才水落石出。虽则可人被乱棍打死,然则干出的事来,真真叫人寒心。这些年来,也唯有你们二人对本宫忠心耿耿。无论本宫荣辱沉浮,你们都尽力扶持。本宫如今能坐上这中宫主位,你二人的功劳苦劳,本宫都是铭记于心的。” 她口中说着二人,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脸上。 芸香本就垂着的头,被主子娘娘那明亮澄澈的目光一盯,低的越发狠了,耳闻主子那诚挚恳切的话语,想及自己那点子私心,不觉又羞又愧,喃喃道了一声,“娘娘,奴婢……” 话未完,一旁的阿莫倒先开口,“为主子尽忠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何况娘娘这些年来待奴婢们也是真心实意的好。奴婢们每月来了月红,娘娘都恩准歇假三日,放眼整个皇宫,有哪宫主子这样恩宽的?娘娘这些话,当真折煞奴婢们了。” 说着,她还拉了芸香一把,“芸香,你说是么?”芸香望向穆桑榆,却见自小服侍到大的主子,正双眸盈盈望着自己,不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下。 “娘娘,奴婢知错了,还请娘娘责罚。” 阿莫微微一惊,望着地下跪着的芸香,不知出了何事,转而又看向皇后。 却见皇后那精巧的下颌微抬,她当即会意,上前扶了芸香起来。 但听穆桑榆言道,“起来罢,你无错。” 言语着,她秀眉微蹙,轻轻叹息了一声,“本宫自入选太子侧妃起,至今已七载有余。如今本宫业已二十有四,你们纵便比本宫小些,也早过了适婚之龄。若还在侯府时,你们怕不是已然嫁做人妻,生儿育女,目下却孑然一身陪着本宫埋在这深宫里,说起来都是本宫的过失。” 一席话,说的两人尽低了头,那芸香静默了片刻,竟轻轻抽噎起来。阿莫哑着喉咙道,“娘娘这话,当真令奴婢们无地自容。当初,老侯爷问咱们姐妹愿不愿陪娘娘进宫,咱们都是心甘情愿的。这宫里是个什么生涯,咱们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既应承了进宫服侍娘娘,是生是死那都不会反悔的。再者说来,娘娘这些年待奴婢如何,奴婢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想着早两年,娘娘为着庇护奴婢,甚而还顶撞过陛下。这莫说是主仆,便是亲娘老子也未必如此,再要说别的,奴婢们当真不配为人了!” 穆桑榆不理她这番言语,一双美眸只定定的落在芸香脸上。 片刻,朱唇轻启,“芸香,再一年,待本宫平安诞下腹中孩儿,必定为你选一个极好的人家,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送你出嫁。往后,弋阳侯府便是你的母家。你在婆家遇上什么难处,又或受了气,无人为你撑腰,大可进宫来诉说,本宫为你做主。” 孤失察了 言至此处,她方又望向阿莫,“不独芸香,你也是一般。你们只消记得,你们都是本宫的左膀右臂,无论将来走到何处,长春宫的门总是为你们敞着。” 到此动情之处,穆桑榆话锋却忽的一转,道了一句,“但只一件,女子终身,莫要轻许他人,终须寻个良配方是一世之靠。若非如此,一朝踏错,那便是终身之憾。旁的倒也罢了,那人心里须得有你,方才有些意思。” 但听穆桑榆又道,“本宫晓得,你适才提那茉莉花膏的意思,无非是叫本宫顾念着些那人的情分,将他留在宫中当差。不是本宫不肯成全你,但一则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性情阴鸷,并非佳偶;二来,那人家中已为他定下一门亲事……” 说着,她向阿莫看了一眼。 阿莫会意,转身走至一旁的兽首鎏金小橱前,开了柜门,自里面端出一方八宝攒心大红锦盒,送到了皇后跟前。 穆桑榆微微颔首,阿莫便开了盒盖,盒内赫然现出一方绣着如意同心结的锦帕。 乍见此物,芸香面上微微一红,但转瞬又苍白起来。 穆桑榆看她这般模样,心道这话也差不离说透了,余下的事倒也不必多提,便浅笑着温言道,“昨儿就是你上夜,今儿又跟着本宫去了养心殿、御花园,这会子想必乏的狠了,不必再在这里立规矩啦,今儿就回去写着吧,明儿一早再来。” 芸香讪讪应了,福了福身子,垂着脸扭身出门而去。 阿莫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惊诧不已,微微咋舌,“娘娘,芸香这莫不是与什么人……有了首尾?” 她便晓得里面多半是些不能言说的物件儿了,娘娘既不肯提,她便只当心保管着,从不曾私下打开瞧上一眼,只是没曾想到,那里面盛放的竟然是芸香的手帕子!穆桑榆不语,半晌才喟叹道,“宫女内侍私相授受,按宫规当入慎刑司服劳役。虽如此说,但宫中每每出了这样的事,无不是各宫的主子们一力遮盖,撮合成对儿也就是了。然则,非是本宫不解风情,定要秉公处置,只是那人心中当真无她也还是末则,更要紧的是,本宫封后未久,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长春宫,岂敢有半分差池!” 阿莫笑道,“娘娘这话说的,太皇太后、陛下那般疼爱娘娘,还怕那些个闲言狗碎的?”穆桑榆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话糊涂,往后再莫叫本宫听见。” 一句话,斥的阿莫讪讪的闭口不言,她方又轻轻叹息,“芸香也是宫中老人了,不是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忌讳,近来言行更见老成持重,熟料她竟然能做下这等事来。可见,情之一字,误人不浅。” 阿莫在旁听着,禁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娘娘,恕奴婢多言,那个……人是谁?” 穆桑榆倒是未想瞒她,开口道,“是夏侯御医的亲传弟子,路玄明。” 阿莫微微吃了一惊,不由脱口道,“若奴婢未记错,可是那个给错了药,累的那林燕容浑身红肿不已,他自家也被慎刑司打了板子的小医官?” 穆桑榆笑了笑,“你倒记得分明,确实是他。” 她的心中早已住进了一个黎谨修,又岂能容得下第二个人? 更有,她如今已是周皇后,是旁人之妻,身份世情都容不得这等事发生。 若非探查陈年旧事,她竟不知,夏侯宇竟然对她抱持着那般复杂深邃的思绪。穆桑榆隐约明白了,前世夏侯宇对己那份莫名的恨意到底来自何处。 他执念之深,当真令人战栗。 与其让夏侯宇留在这宫廷之中,抱着些虚无缥缈的企盼,作茧自缚,画地为牢,还不如将他放逐江湖。 多见一面,便多一分思念,多一分磨折。 此生不见,才是上上之选。 斩断过往,方有新生。 自从收得母家书信,她便存此念,芸香一事只是加速了她的抉择。 若再拖泥带水下去,二人之间的牵扯怕是越发多了,自是要快刀斩乱麻。 路玄明家中亲事,并非她虚言诳语,乃是实情。 除却以上种种避忌,她也属实不愿从小便服侍自己的爱婢也尝一遭错爱之苦。 正当主仆两个各怀心思,默默无言之时,却听廊下传来一声,“什么情之一字,误人不浅?”这一声落地,主仆两个各自一震。 阿莫急忙扭身,疾步匆匆走到门上,屈身下拜,“奴婢叩见陛下!” 穆桑榆眼眸微垂,将身子向后倚着一方掐金丝莲花荷叶湖蓝色鹅羽软枕,一扫面上适才那落寞寡欢之色,朱唇浅勾,意态慵懒。 她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但听门外脚步声响,一道昂藏的身影大步走进门来。 穆桑榆头也没抬,扬起纤巧的小手,自绣筐中拾起一只绣花绷子,细细端详着,随口道,“到底还是玉心的针黹精巧,瞧这小老虎花样儿描的,活灵活现的。针工局聘了那么多苏州绣娘,送来的花样子没一个及得上玉心的。” 众人朝她手中的绣花绷子望去,那是一只绣了一半的孩童裹肚,错综复杂的针线之下,隐约可见粉块绘好的小老虎。那小老虎倒并非民间宫中常见的样式——一条弯弯曲曲的葫芦藤,藤上吊着一只青翠欲滴的宝葫芦,下头一只圆圆胖胖、黄褐相间的小老虎正踮起脚来,试图拨弄那藤上的葫芦。其憨态可掬,描绘精美,寓意吉祥,足见绘制之人所用心血。 白贵人女红精湛,宫中那是人尽皆知。 然而,皇后娘娘的绣工,却着实是有些……不忍直视。 横七竖八的针线之下,原本精巧的花样子已被遮盖了大半,一团团的黄褐色丝线,勉强能认出半拉老虎身子。 阿莫眼角余光晲了一眼,又急忙垂下了眼眸。 自家主子这拿不出手的针线啊…… 她和芸香都曾力劝娘娘,不如将这绣活交给针线上的宫女。倘或信不过外人,便交给她二人。 然而,娘娘却说,这自己孩儿身上的衣裳定要自己亲手缝制,方才是为娘的心意,偏不让旁人插手,她们也就只好干瞪眼看着。 非但如此,娘娘还常说要精益求精,屡屡令周遭人品鉴。 白贵人如今是宫中的大忙人,皇后身怀有孕,各处都指着她,随意寻个由头便躲灾去了 那些到不得主子跟前的宫人也还罢了,却只苦了芸香、阿莫两个,既要顾虑着娘娘的身子,恐一时说错了言辞,惹得娘娘心头不快,于龙胎不利;又不能一昧闭着眼睛的阿谀奉承,娘娘精明,措辞略浮夸些便能听出端倪,倘或当场发作出来,这气儿顺了,倒也罢了。 芸香、阿莫两个日日搜肠刮肚,字斟句酌,甚而夜间入睡还时常念念有词,以至那服侍她们的小宫女甚而以为两位姑姑被鬼缠上了。 小小一个绣品,如今竟关系着皇后娘娘的凤体及大周未来储君的安泰,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此刻,娘娘又提此事,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应对? 众人屏息凝神,但见大周天子黎谨修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行至皇后身侧。 “白贵人的女红,自是不在话下。” 黎谨修一掀衣摆,挨着穆桑榆坐了下来,长臂舒展,搂住了皇后的腰肢。四月有余的身孕,原本玲珑纤细的身段已日渐丰盈,却倒愈发显得娇软柔腻。 穆桑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乖觉着任他抱了。 娇柔的身躯甫一入怀,黎谨修便觉一段馨香扑面而来,幽甜绵长,中人欲醉。 黎谨修心头一漾,便在妻子雪腻的面颊上轻啄了一口,“这香好,你今儿换了熏衣香么?” 穆桑榆浅笑不语,只把玩着手中的绣花绷子,片刻方懒懒说道,“陛下近来政务繁忙,有日子不踏进长春宫的门槛了,自是什么都不晓得。”黎谨修一怔,不知妻子此言何意。他微微垂首,正对上穆桑榆的眼眸。 黑白分明的眸子,碧青的眼珠,如一汪秋水,带着几分似有如无的笑意,映着他的影子。 眼前绝色,动人心魄,然而身为她正头夫君的黎谨修,心头却浮起了一抹不安。 榆儿如今学坏了,她心中恼他时,一改往日那大发脾气的做派,仗着自己是个双身子,他不敢当真将她如何,恣意撩拨挑逗,待将他的邪火勾起来之后,又把他丢在一边,连手都不许再拉一下,倒逼的黎谨修这个堂堂大周天子,空有三宫六院,佳丽如云,这等床笫之事竟要靠冲冷水苦熬。 黎谨修屡屡想起此事,只觉憋屈窝囊,恨得牙根发痒,待要将她就地正法,又顾惜着她的身子,去软磨硬泡,她便纤手一扬,令人把全后宫的绿头牌端上前来,任君挑选,把黎谨修弄的半点脾气也没了。 当下,黎谨修浓眉微扬,薄唇轻扯,陪了个笑脸,“榆儿,近来朝中事情繁多,几桩大案赶着要结,孤抽不开身来陪你,冷落了你,孤心里都知道。待这阵子忙过去了,孤必定好生陪陪你。”说着,又要去拉穆桑榆的手。 穆桑榆藕臂微抬,玉瓷般白净细腻的小手在那宽阔的胸膛上轻轻一点,推了他一把。 这力道虽轻,但黎谨修猝不及防,竟栽了个仰倒。 他抬头望去,但见榆儿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朱唇浅浅一弯,“陛下这话说的,倒似是臣妾不懂事,不顾家国大事,定要缠着陛下。” 她含娇带嗔,秋波流转,榆然浅笑的模样,搔的黎谨修心头瘙痒不已,急忙坐了起来,撵了上去,重又环着妻子的腰肢。 “榆儿可是这天下最最贤良的女人,是大周第一贤后,谁敢说榆儿不懂事,孤必定严惩不贷!” 穆桑榆继而笑道,“如此这般,岂不是坐实了臣妾狐媚惑主的罪名?陛下,这是坑杀臣妾呢?” 笑了笑,又道,“臣妾晓得,自从臣妾有孕以来,这体态渐丰,姿容丑陋,自知不配侍奉君王。陛下瞧不得臣妾这丑样子,懒得再进长春宫的大门,都是情理之中。再则,陛下日理万机的,香料小事,自然不会被陛下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七栽夫妻,久历深宫生涯,如何拿捏黎谨修的脾气,这皇后又是个如何做法,她已然明白了。 果不其然,黎谨修当即听出了她这弦外之音,四下打量一番,立时明白过来,忙忙的陪起了不是,“莫怪榆儿生气,倒是孤失察了。榆儿孕中闻着那些异味怕是不适,花房有新培育好的玉簪花,色白味清,闻着倒是清爽。眼下不是玉簪开花的时候,花房拢共也就培育了六盆,孤吩咐他们都送到长春宫来。” 穆桑榆尚未搭言,一旁芸香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的皇后嗔了她一眼,“陛下跟前,规矩都浑忘了!” 芸香跪下赔罪,口中却道,“奴婢失礼,望陛下恕罪。只是奴婢想起来,前儿太皇太后娘娘已然吩咐花房,将那六盆玉簪花送到长春宫来了。” 这言下之意,讨好咱们娘娘,陛下您还是慢了一步。 黎谨修果然窘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本事倾囊相授 穆桑榆淡淡一笑,美眸轻转,嗓音低柔道,“陛下的心意,臣妾心里都明白的。” 这一言,便是说此事算揭过去了。 黎谨修甫松了口气,却见穆桑榆扬了扬手中的绣花绷子,“陛下以为,臣妾这件绣品如何?” 只见黎谨修将那绣花绷子接了过去,在手中摩挲把玩了一阵,似是认真品鉴了一番,方说道,“孤观皇后的绣品,别具一格,人间少有。皇后妊娠辛苦,还要亲手为孩儿缝制衣衫,且不论这绣技如何,单这一段慈母心肠,便是千金难求!” 口中说着,又握了穆桑榆的手,向她轻声道,“白贵人的女红固然精妙,榆儿这段心思,却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说的义正言辞,众人听的目瞪口呆。 高啊,陛下还是您高! 单这一段话,并非闭眼胡吹,一昧虚夸,反惹厌烦,绕着弯子、合情合理的夸了皇后一番。 真不愧是治国理政的大周陛下,这段本事旁人必不能有! 然而,穆桑榆却不理此言,笑眯了双眼,“陛下此言,可是当真?不是臣妾的针黹太端不上台面,蓄意说来哄臣妾开心的罢?” 黎谨修莞尔一笑,“你就有这些小心思,夫妻之间,自是坦诚相见,何来这些欺哄。” 穆桑榆敛去满面笑意,正色道,“不错,夫妻之间,自当是坦诚相见,何来欺哄。” 撷芳殿外,豆蔻一袭戎装,扬臂搭弓,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她大喜过望,一蹦三跳的跑至一旁观望的高大男子身侧,满面欢悦道,“舅舅,舅舅,这次我可射中啦!你说话算话,明儿要教我骑术!” 穆长远摸了摸鼻尖,刚毅威武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笑意,片刻颔首道,“既答应了公主,臣自当言而有信。待今日回去,臣便亲自为公主挑选一匹驯良的马匹。明日公主散了女学,臣便教公主骑术。” 豆蔻欢悦不已,扭头向她伴读喊道,“晨晨,你听着了?舅舅答应了!明儿,咱们一道学骑马!我跟先生告个假,这女学不上也罢了!” 眼见公主发问,柳晨曦才回道,“公主殿下,太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虽答允了咱们,但也叮嘱这精力还是要放在女学课业上。为学骑马去向先生告假,是万万不可的。” 豆蔻小嘴儿一噘,小声嘟噜着,“我看这女学没甚可学的,不就是那些三从四德,再不然就是针头线脑,怎么也不及骑马射箭来的痛快!分明母后的女红也不咋样,如今不也好好的,和父皇恩爱的很,倒要迫着我学……” 这黎豆蔻虽是女儿之身,却到底是先帝的正统血脉,于武道颇有天赋,进境极速,才学了几日弓箭,便吆喝着要骑马。 他满拟豆蔻必不能中,毕竟那些初入行伍的兵丁,便是天赋好的,总也要操练个七八日方能正中靶心,这女娃娃岁数尚小,射出的箭能不脱靶,已是老天襄助了。 熟料,豆蔻只射了四箭,便中了靶心,前头三箭也未曾脱靶! 他穆长远是个一言九鼎的男子汉,即便对着个小小姑娘,亦不肯食言,心中虽有些懊恼,还是点头答应。 正当此时,却听影壁后面传来一道女声,“这撷芳殿共几处帐幔急需更换,你们往长春宫送的账目不甚清楚,皇后娘娘目下养胎要紧,顾不得这些,吩咐了我来瞧瞧。” 话音才落,豆蔻便欢声喊着,“白姨姨!”一面跑了过去。穆长远微微一怔,就见小公主那灵巧的背影宛若一道飞虹,转入了雕刻奔龙云海图的汉白玉影壁之后。 片刻之间,又看那小小人儿拉扯着一只女子的手自影壁后出来。 宫中女眷,能被公主以姨姨呼之的,若非后妃,便是贵胄命妇,但无论此二者皆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如何会有如此一双绣娘般的手? 穆长远正自疑惑之际,便见豆蔻拉着一名女子翩翩走来。 女子身着一领牙白色绸缎对襟夹袄,其上绣着一丛翠菊,菊花瓣上掐了银丝,泛着淡淡的光辉,底下则是一条杏色素面盖地长裙,只是裙边绣着些忍冬纹路。 她头上梳着宫中嫔妃常见的倾髻,发髻上只簪着几朵绢制宫花,亦是后宫寻常样式。 这一身打扮平淡无奇,既不鲜妍明媚亦不妖娆动人,却显得格外的雅致脱俗,衬得那人温婉恬静。 暖阳之下,如有光华。 穆长远随意打量了两眼,便知眼前之人是后宫嫔妃,当即垂下眼眸,再不多看一眼。 豆蔻拉着白玉心的手,仰着一张瓷娃娃般精致的小脸,满面欢悦,“白姨姨,你这会儿过来,是特特儿来瞧我的么?” 白玉心摸了摸公主柔嫩的面颊,温文一笑,“一来呢,瞧瞧咱们的小公主,有没有认真上学;二来,昨儿皇后娘娘听内务府的人说起,撷芳殿有几处帐幔不好了,虫蛀鼠啃的,都急需更换。娘娘身怀有孕,自是无暇顾及这些琐事,故而我今日过来瞧瞧。” 豆蔻噘起了红艳艳的小嘴,像一颗圆溜溜的樱桃,娇嗔道,“姨姨如今也学的同母后一般了,见面三句话不到就是上学功课!也不问问我饿不饿、渴不渴,在学堂里受委屈了没有?没上这学之前,母后和姨姨待我那样好。待上了学后,整日价就是功课做了没有,有没有听先生的话,再不心疼我。足见,上学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玉心不由一怔,半晌方哑然失笑,“我的小姑奶奶,这阖宫上下,谁敢给你委屈受呀?且不说陛下、皇后娘娘,便是太皇太后娘娘,也是第一个不答应的。硬要说起来,你给旁人委屈受还差不离。”豆蔻的嘴越发撅到天上去了,“既这样说,那又怎知我定然没有认真上学呢?皇祖母、母后、姨姨见了我都要这样问。甚而父皇有时看见我,都要板着脸问我是不是在学堂淘气了,可见、可见大伙儿都不相信我!” 须知,这段时日以来,这小丫头在撷芳殿念书,什么《女戒》、《内训》、《女论语》没念几句在肚子里,倒是日日琢磨着怎么和先生对着干。 先生教一句夫为妻纲,她便问这事谁定下的道理;先生念一句,“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她就追问先生,她既生为女身,那算不算下人,当初出生之时,是不是也被人安放在床下? 这一句,原出自《女戒》,本意为女子卑弱,生后当睡于床下,以示地位卑下。 然而,豆蔻贵为公主,金枝玉叶,即便受所谓的女德管束,又有谁敢说她地位卑下?她出生时,虽未抱入宫中封为公主,却也是王府中的郡主娘娘,怎会被人安放于床下? 于此等问题,那女先生自是一个也答不上来。 她若不答,那小丫头便又要问她,传道受业解惑者也,先生行得几条? 那女先生家中如今虽已不甚显赫,但祖上到底是清贵门庭,其曾祖父更是当世大儒,自幼也是饱读圣贤诗书,千娇万宠般长大的,如何受得这般鸟气,不敢当面叱责公主,便一状诉至太皇太后跟前。 蒋太皇太后杀伐决断了一世,到老来却愈发怜爱小辈,和安公主又是她的长子长孙,更是宠溺非常,听得女先生一番控诉,反倒浓眉一样,哈哈大笑,“这般鬼灵精怪,敢言世人不敢言之于语,真真儿不愧是老婆子的嫡亲重孙女!”绝不肯加以半分苛责管束。 至于皇后穆桑榆,她如今正当稳固胎像的紧要时候,腹中所怀又是大周天子当世头一个皇子,谁敢拿这些鸡毛蒜皮去烦扰她? 故此,这小丫头整日在撷芳殿里胡天胡地,根本无人敢管,那女先生也索性闭眼讲课,随公主听与不听。 也因而,上学给她委屈受更是无从谈起。 那女先生若在撷芳殿里听见公主这番说辞,怕是要大唱六月雪窦娥冤了。 穆长远心下思忖着,那两道浓黑的剑眉却不由紧皱。 眼下种种虽尽是些鸡零狗碎,但为长远计却是隐患深埋。 公主如今这般还可算是童言无忌,然随年岁渐长,这幅性子若依然不改,便是言行不端,不淑不惠。 公主贵为皇室血脉,竟而妇德有亏,那自然便是当朝后宫之主、当今的皇后娘娘教化无方之过! 大周陛下黎谨修多年无子,穆桑榆初封皇后便传出妊娠之喜,大周江山基业后继有人,这自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大喜事。 然而私下里,后宫众人却窃窃私语,皆道皇后这胎怀的不是时候。 这道理,倒也简单。 穆桑榆虽当了多年贵妃,但于执掌宫闱实则资历甚浅,往年做贵妃时,又因前头种种缘由,行止癫狂悖谬,在宫中口碑甚是不佳。 虽则这大半年来,她收心改性,深居简出,抚育公主,待下慈善,兼且为除疫病立下大功,民间文贤大儒为其书有《贤女传》,但到底有前头那么多年的事儿,宫中人面上顺服,心中对这位新封的穆皇后实则也不甚敬服。 大周后宫多年无主,积病深重,她初登后位,正该放出手段,好生整治一番,扬名立威,稳固根基,方为上策。 熟料,她竟此刻身怀有孕,自然只能是万般皆放下,天要塌了也没养好这胎来的要紧。 但如此一来,宫中种种,她当然是无暇顾及周全了。 宫务繁杂,大的譬如这公主教导,小的似眼前撷芳殿帐幔更换,皆需人调度打理,往日后宫无主,纵便乱些人也挑不出理来。 如今大周有后,后宫便是有了当家主事之人,再乱无章法,人不说皇后有孕心力不足,只会道这穆皇后有名无实,治宫无方! 长此以往,穆桑榆先前累积的那点子好名声,会被消磨殆尽,这节骨眼上倘或再出什么乱子,只凭靠着腹中龙胎、太皇太后陛下的恩宠,后位怕是不大牢固了。梁家虽已倒势,但前朝后宫虎视眈眈之辈甚重,穆家如今正如日中天,自然便是众矢之的。 旁的不消说,今日朝会,那班子酸臭文臣还在上书陛下,以皇室子嗣稀薄,皇后身怀有孕,后宫无人服侍陛下为由,奏请选秀。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陛下钦封的护国公,大周沙场的悍将战神,皇室正头的国舅老爷,皇后一奶同胞的亲哥哥穆长远,只觉头疼欲裂,头大如斗。 他宁可再上沙场,披挂点兵,银枪一抖,去敌阵杀他娘个十进十出,也好过整日琢磨这些婆婆妈妈的烂糟事儿! 父亲未云游之前,曾说他兄妹二人,为兄者胸襟宽阔,一身神力,是天生的武将坯子,可定乾坤,唯独性子豪放,做不了精细功夫。 做妹妹的,彼时年纪虽小,但烂漫之中已见缜密细腻,精明聪慧不在那些文臣儒生之下,只可惜生得一个女儿身,入选东宫不知是福是祸,要他好生照看妹妹。 他如今肯教豆蔻这个娇娃娃习学武艺兵法,便是看着妹妹分身乏术,唯恐公主此时疏于照看教导,课业耽搁,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原想着,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会喜欢舞刀弄棒,不过三天新鲜就丢之脑后了。 熟料,这女娃子倒当真是块习武的料子,不止骑射学的似模似样,竟连浅显些的兵法也一点即透,那兵家典籍背诵的倒比什么女德女经还流畅,论进境比他去岁收的几个将门子弟还迅速些。 穆长远本是良将,见得这般好材料,哪有不爱惜的?只叹这孩子错投女胎,不然他定将她收到身边,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别陪老婆子 但即便他有心收敛,授业之时却仍时时耐不住藏技之痒,还是教了许多真功夫给这孩子。 可好,这丫头武道长进之时,那惹猫逗狗的本事也大为长进,性子更比先前顽劣上十倍。 穆长远每每思及此,都深感后悔,又觉对不起妹子,这公主好像还不如不教…… 眼下,见她又在这白贵人跟前故技重施,厮磨纠缠,穆长远浓眉一皱,瞥了那白贵人一眼。 白玉心那樱粉色的薄唇一弯,瓷白的脸上泛出浅淡和煦的笑意,她摸了摸豆蔻的头顶,俯下身子,与她平视,并不接她先前的话,轻轻说道,“皇后娘娘知道公主读书辛苦,今儿一早起来就亲自下厨做了玫瑰豆沙卷、鹅油酥、柏叶饼这三样点心,吩咐臣妾送到撷芳殿来,与公主课后加餐。” 那小豆蔻一听此言,也不记得装哭了,面颊上挂着两颗泪珠,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白玉心,嗫嚅着小嘴,“……你,你说真的?姨姨莫不是哄我?娘……母后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会疼我了……”说着,那小小的鼻子又抽了一下,煞是可爱。 原来,和安公主也并非绝然厌恶读书,只是小小孩子,眼瞧着平日里眷恋倚赖的母亲,忽然又有了一个孩子,自己怕再不是最宝贝的那个了,心中不安吃醋,于是就蓄意做出许多刁钻行径,以来博取大人的关注。 豆蔻年岁虽小,但她幼年蘧遭巨变,心性较寻常孩童早慧,其实也早知如今这个娘亲并不是她的生母,然而她早早没了爹娘,对这个母亲自然是倍加缠绵贪恋。 她故意在撷芳殿胡天胡地,就是想着娘能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责骂也是好的。 当下,她浅笑不语,取了一方月白色帕子替豆蔻抹去脸上泪珠,才又说道,“姨姨几时骗过你?你瞧那盒子里放的不是点心?是不是皇后娘娘的手艺,你尝了不就知道了?” 豆蔻扭头望了一眼,果然见白玉心的亲随宫女臂弯上挂着一方红木雕漆食盒。 她便一跃过去,掀了食盒盖子,果然见里面放着三样点心,遂拿了一块柏叶饼,咬了一口,小脸上不觉便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柏叶清香,甜酥香脆,还带了一丝芝麻盐味儿…… 和御膳房做的柏叶饼味道不同,是她最爱的滋味儿,是娘的味道…… 白玉心从旁细语,“公主,皇后娘娘怀着身子,最闻不得油烟味儿,就是知道公主日日读书辛苦,又怕公主不肯再上学,是硬忍着恶心在小厨房做的点心。又怕传到太皇太后娘娘耳朵里,让她老人家担忧责备,人也没多带几个,悄悄儿做下的。全都是给公主的,就连皇上,也没这个口福吃上一块呢。” 白玉心直起了腰身,又笑着递了一句,“你那笔袋子,不也是娘娘亲手缝的么?为了缝这个,娘娘的手也扎了几个洞,还不都是为了赶着公主念书的时候用上。” 那袋子上面横七竖八不知道绣了什么,娘说是梅兰同芳,也许是吧。书虽读的颠三倒四,但那笔袋子可是她最最宝贝的东西,连晨晨都不许碰。 她可是比那没出世的小弟小妹,更早得到娘亲手做的针线呢。 思及此,豆蔻小小的心,一下便安然了,暖洋洋的,却又有了些愧疚。 她拉了拉白玉心的手,仰头说道,“姨姨,今儿先生教念的书,我都背下来了。我们这就回去,背给母后听好不好?” 娘娘那边,此刻似是正与皇上相伴。 白玉心在心中微一计较,面上含笑道,“当然好,不过太皇太后娘娘也正等着公主呢,咱们先去背给太皇太后听,赚些玫瑰松子糖吃好不好?” 豆蔻自然点头应允,她急着见完了太皇太后要回去找穆桑榆,便也不练什么弓箭了。 当下众人一阵忙碌,伺候了公主动身。 “白贵人!” 她步履微颤,转身望去。 却见穆长远双手抱拳,英挺的身姿微弓,竟向自己做了个揖。 “多劳多谢!” 亲眼见了适才这一场应对,穆长远深为这女子的细腻沉稳叹服。 那孩子症结所在,他也不是全无察觉,只是教导来总不得其法。 这白贵人看着瘦弱怯懦,行事倒是机敏稳重,三言两语便劝服了公主,一场宫廷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这大概,就是男子总不如女子之处吧。 他也早知妹子身边有个亲如姐妹的贵人,妹子很是照拂抬举。 他曾忧虑此人是否心性纯良,毕竟妹子前面瞎眼乱提拔人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妹子身怀有孕,不能再亲自服侍皇帝,倘或有人趁机而入使些坏…… 但见了今日此景,他便也心安了。 妹子身边有此人襄助,宫中生涯想必也安泰许多。 穆长远只想替自家妹子道声谢,但搜肠刮肚了半日也没得半句合适的言辞,他一个外臣同宫妃自没什么好说,便只好行了个大礼,道了这么一句。 白玉心望着眼前的英武男子,眸光微闪,片刻淡然一笑,道了个万福,“国公多礼。” 言罢,她转身离去。 裙裾轻摇,莲步生香。 步出撷芳殿,白玉心举头望去,只见黄琉璃瓦之上,是广阔的天幕,一碧如洗,遥远天际有鸿雁飞过。 适才那一幕,好似春风,在寂静的井中吹起了微微涟漪,又转瞬散去,重归宁静。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不过雪泥鸿爪。 过后,他还会记得吗? 大概,不会了吧。 他谢了她,已然足够。 白玉心上了步辇,吩咐跟着公主仪仗,往寿康宫行去。 风吹过面颊,心境也愈发平和宽阔。 红墙之内,自有天地。白玉心倚着软枕,一只胳臂搁在黄杨木扶手上。和风拂面,宛若佳人柔荑,轻软细滑,蕴着无名花香。 四月天气,正值风和日丽,煦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晒得那细嫩的双颊竟微微发烫。 依着宫廷规矩,公主仪仗在前,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小贵人采仗在后,逶迤前行。 望着前方在风中摇曳的五彩华盖,白玉心狭长的眸子不觉轻轻眯起,单薄的肩垂了下来,透着些许慵懒。 当真是春日了,才晌午时候便觉着有些困了呢。 打从进宫那日起,心境好似还从未如现下这般闲散惬意。 眼下,宫中梁氏已然倒台,那个劳什子的云常在也不知去向了,余下那些排不上号的妃嫔也都如她一般,不过是白充个数罢了,再不会有什么人敢来给榆姐姐下什么绊子。 宫中人背后议论,她也听着了一句两句,便下了严令,决不许传入长春宫去,免得扰了皇后养胎。 这些宫务琐碎,有她看着就足够了,不必搅扰了榆姐姐清静。 待榆姐姐平安生下孩子,出了月子,再执掌宫务便不必多费什么气力了。 心中有事,那路途便去的快了,转瞬就到了寿康宫门前。和安公主同她那伴读小伙伴柳晨曦一道跳下车来,白玉心便也随之下了步辇。 守门的宫人远远瞧见公主仪仗,便紧赶着进去通传。此刻,蒋太皇太后心腹近侍藏秀,早在门上恭候了。 一见三人,藏秀双手掖在身侧,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奴婢见过和安公主,见过白贵人,见过柳姑娘。” 藏秀久居宫闱,虽长年侍奉蒋太皇太后,地位远较寻常的宫女内监尊贵,然平日言行依旧恭谨谦逊,便是对着白玉心这样的妃嫔也绝无半分骄矜之色。 白玉心晓得她身份不凡,忙道了一句,“姑姑不必多礼,倒是我来的唐突。”说着,又笑了一下,“这样大的日头,不拘让谁出来招呼一声也就是了,怎么劳动姑姑在门上站着。” 和安公主倒是小大人一般,仰头向藏秀道,“姑姑,皇祖母佛前功课做完了么?此刻进去,不打扰么?”藏秀浅浅一笑,回道,“白贵人客气了。公主殿下,太皇太后娘娘刚念罢三卷经文,才挪到西暖阁里去,公主自管进去,不碍事。”言罢,又躬身行礼,扭身向里走去。 陆豆蔻同柳晨曦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并肩向里走去。 白玉心随她们身后,步履不疾不徐,心口却略略有些发紧。 往日,她也曾随穆桑榆来过寿康宫与太皇太后请安,陪她老人家闲话家常。 蒋太皇太后虽已年过五旬,但那健旺的精神头丝毫不输宫中的青年女子们。榆姐姐曾告诉她,太皇太后娘娘当年随先帝征伐天下,自是与寻常老妇不同。她言辞风趣洒脱,待下也很是平和慈善,常抱着和安公主小小的身子,在西暖阁东窗炕上,半倚着鹅羽软枕,同她们说笑。榆姐姐说个笑话,她便哈哈大笑,一双眼睛也眯了起来,眼角泛出细细的鱼尾纹路。 谁能想得到呢,这样一位老妇人,就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太皇太后娘娘。 然而,白玉心每每来此面见太皇太后之时,心底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发慌。 也许,这是对天下至尊的天然敬畏;又或许,是因蒋太皇太后那笑眯了的眼睛里,不时瞟向自己的审视目光…… 院中海棠,花开正好,如霞似锦。 白玉心却无心观玩,只低头行路,任凭花瓣飘零身上。 不过片刻功夫,一行人已到了西暖阁外。 守门的宫女见着,忙打起石榴红洒金棉门帘子,笑道,“太皇太后娘娘等了好一晌,贵人今儿来的晚了些。” 白玉心含笑应着,提裙上阶。 对着和安公主进得门内,扑面便是一道细细的香气,清静幽远,令人心神宁静。 这是檀香,榆姐姐教过她的,本朝虽也有产,但这是伽罗国所贡上品,太皇太后娘娘平日供佛所用。 人间富贵至极的滋味儿,她如今多少还是有些不惯。 垂首跟着藏秀姑姑,穿过月洞门,便进了里间。入内,便见蒋太皇太后照旧在东窗下坐,身子斜倚着一方湖绿色织金软枕,穿着一袭秋香色鹤鹿同春对襟缎子夹衫,一条湖蓝色万字不断头六幅裙,额上戴着松梅竹岁寒三友抹额。太皇太后一只腕子上戴了一串嘉楠手钏,另一只却什么也没戴,便再无一件首饰,却仍是通身的雍容华贵。 蒋太皇太后正同宫女们闲话,脸上兀自挂着笑影,见了她们,“正说着,你们可就来了。” 白玉心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豆蔻却不管不顾,进了这寿康宫又把她那撒娇的劲儿掏了出来,随意见过之后,便一头扎进蒋太皇太后怀中。 蒋太皇太后正是疼宠小辈的时候,自然满心欢喜,将她抱在怀中,抚摩着孩子头脸,问了些“今儿有好生读书么?”“饿不饿?”“不许淘气惹你母后烦恼”等语,又向柳晨曦问了几句话,方才向白玉心微微颔首,示意她平身。 白玉心直起腰身,眼见太皇太后并无赐座之意,便双手拢于身前,垂首侍立。 蒋太皇太后先同两个孩子说笑,两个孩子尽管都是娇贵千金,教养不同寻常,但毕竟是稚龄之身,童言童语引的太皇太后笑的合不拢嘴。太皇太后既笑了,旁人便不敢不笑,西暖阁里一时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唯有白玉心,仿佛被隔绝在这一切之外,不尴不尬的站在那里。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招惹了太皇太后不快,这好一会儿功夫了不肯理睬自己,双腿早已站的麻了,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啃噬着心口。 又过了好一会儿,蒋太皇太后忽放话,“今儿哀家这小厨房有新做的葱油酥和芙蓉糕,叫人拿一碟子与你们,你们就去院子里玩罢。别陪老婆子,栓在这屋里啦。” 那两个孩子早已待的腻烦了,得了这一声,嘻嘻一笑,又拉着手跑出去了。 蒋太皇太后看着两个女娃娃的背影,笑叹了一声,“这宫里,还是得多几个孩子才好。” 白玉心不敢多想,唯唯称是。 时机尚未成熟 蒋太皇太后这方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只见她清瘦纤细,一身素淡,挽起的发髻上却落着一片海棠花瓣,倒显着清丽脱俗。 太皇太后看在眼中,淡淡问了些宫务事宜,白玉心也一一回禀。 听她谈吐进退得宜,太皇太后暗中点了点头,说道,“如今宫里虽有了皇后,但皇后怀着身子,这比一切都要紧。她既看重你,把宫务都交托于你,你便辛苦些。待将来皇子出世,陛下皇后必都记着你的好处。” 白玉心忙回,“都是臣妾分内之事,担不起太皇太后娘娘此言。” 屋中一时鸦雀无声,里间外门上还侍立着三五个宫女,竟是声嗽不闻,唯有院中和安公主同那柳家小姐的嬉闹之声不绝传来。 白玉心跪在刻莲花青石地砖上,四月暮春宫中早已停了地龙,石砖的凉意透过单薄的绸裤不断袭来,脖颈上却又沁出了细密的汗滴。 佛前诵经的那些岁月,仿佛丝毫不曾消磨掉蒋太皇太后身上的半分威势,锋芒微露,已威慑众人。她依然是那个杀伐决断半生,叱咤天下风云的太皇太后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的功夫,又或是一炷香的时辰,再可能是一顿饭的时候,直至白玉心跪的双腿发麻,膝盖痛不可挡,方听上面当啷一声。 原来蒋太皇太后将左腕上戴着的嘉楠手钏撸了下来,放在炕桌上。 她终于开口道,“哀家不曾怪罪于你,你跪什么?” 话音徐徐,平静无波,听不出太皇太后娘娘的喜怒。 白玉心摁着满心的惶恐,颤声回道,“回……太皇太后娘娘的话,现今臣妾奉皇后娘娘懿旨代管宫闱,寿康宫出了行窃之事,是臣妾的过犯,请太皇太后娘娘降罪。” 蒋太皇太后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让哀家仔细打量打量你。” 白玉心只得依言仰起脸来,双眸却依然下垂,不敢对上太皇太后那双锋利的眸子。蒋太皇太后眯细了眼眸,将她的眉眼口鼻细细看了一回,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忽笑道,“眉眼寻常,比不得皇后娇艳,倒是个细皮嫩肉的丫头。” 白玉心不知太皇太后何意,只斟酌着言词回话,“臣妾姿容丑陋,怎配与皇后娘娘相较。” 蒋太皇太后微笑道,“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再让哀家看看你的手。” 白玉心越发糊涂了,还是将手递至太皇太后跟前。 蒋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端详了一番,才道,“是双做活计的手。哀家寿宴时,那副观音绣像是你亲手所绣罢?” “回娘娘,是彼时尚为贵妃的皇后娘娘执针,臣妾不过从旁襄助……” 她一言未了,便被蒋太皇太后的朗声大笑打断。 蒋太皇太后几乎笑出了泪,抹了把眼睛,方说道,“哎呀,快不要替她打马虎眼儿了。嫣丫头的针黹哀家清楚,这宫里她敢认第二,那就没人能认第一。” 太皇太后娘娘这一笑,冲淡了屋中沉重的氛围,众人心口顿时松快了些许。 蒋太皇太后笑了几声,方才正眼看着白玉心,淡淡说道,“你也不必这般惶恐,哀家是真心夸赞你针黹精巧。” 白玉心垂首低低道了一声是。 蒋太皇太后继而说道,“那时候,嫣丫头带着你为哀家献上那副绣像,哀家便晓得这里面的意思。原本么,这宫里彼此引荐提拔之事也多,无甚稀奇。只是自寿宴之后,你便就此销声匿迹,即便如今常来哀家这里请安,也是可守本分,绝口不提求哀家在陛下跟前提携之事。哀家在这宫里也算过了数十年,什么样的面孔和心眼儿没见过,倒是有些弄不明白你这孩子在想什么?”白玉心双唇微颤,片刻回话道,“回太皇太后娘娘,臣妾……臣妾只愿服侍皇后娘娘左右,在宫中安宁度日。” 蒋太皇太后面色平常,双眸却轻轻眯起,“这话可出自真心?” 白玉心咬唇道,“是,臣妾不敢欺哄太皇太后娘娘。”说着,又顿首在地,一字一句道,“臣妾以蒲柳之姿,蒙选入宫,已是天恩浩荡,感戴不尽,如何敢再萌生非分之想?臣妾余生,惟愿常伴服侍皇后,再不求其他。” 蒋太皇太后唇角轻扬,“你倒是痴心,对皇后也算忠心。只是,宫中容不下无用之人。” 白玉心伏在地下,一言不发,几乎将唇咬出了血。 蒋太皇太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叹息一声,微微颔首,“你且起来回话罢。” 白玉心应命,待要起身却惊觉双腿酸麻胀痛,竟动弹不得分毫。 蒋太皇太后见状,看了藏秀一眼。 藏秀起身,上前搀扶。白玉心倚靠着姑姑的胳臂,勉强站起,满面苍白的向太皇太后赔礼道,“请太皇太后娘娘宽恕臣妾失仪之罪。” “这些虚话也不必再说了。”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今日茶叶抵盗一事,哀家并不怪你。毕竟,这宫中已有主事之人……”白玉心生恐太皇太后迁怒皇后,也不顾什么宫规禁忌,抢话道,“皇后娘娘身怀有孕,无暇他顾,宫中杂务一应是臣妾照管,都怪臣妾……” 她话未说完,搀着她的藏秀忙道,“白贵人,如此不合规矩。” 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目光却慈和了些许,“你对皇后,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你也不必忧虑,哀家既不怪你,更不会责怪皇后。” 言罢,她又正色道,“哀家只是借着今日之事告诫你,这宫中的事,除却帝王恩宠,其余皆是虚妄。你替皇后打理宫务,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好了,也不过是个宫闱太平。但凡有人想使绊子下蛆,比如生出今日这茶叶之祸,既伤了你,也会牵连皇后。你若在陛下跟前有那么几分情面,尚能有自救之力。若不能,反倒要连累皇后来救你。这般境地,可是你心中所想?” 蒋太皇太后将放在炕桌上的那串嘉楠手钏拾起,亲手替她戴上。 “这手钏,是当初哀家随先帝往西驼山封禅时,南安寺主持所赠。这些年了,哀家从未离身,看你是个有慧根的孩子,便赠与你了。” 白玉心越发惶恐不安,满心找词儿想要推拒,一旁藏秀却捏了捏她胳臂,“白贵人,受了太皇太后赏赐,该谢恩才是。” 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哀家已乏了,你退下罢。外头那两个小丫头,也不用往这屋里领了,送她们去长春宫,哀家要躺躺。”说着,面上现出了倦色。 待她走后,藏秀一面吩咐了宫女进来收拾茶碗,一面立在太皇太后身侧,轻声问道,“太皇太后娘娘,这是……看好了白贵人?” 蒋太皇太后凤眸轻阖,一手撑额,徐徐说道,“冷眼看了这些日子,她对皇后是真心实意的。哀家虽老了,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再者,她出身不高,母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势力,纵便将来诞下皇子皇女也是有限,唯有死心搭地辅佐皇后。” 藏秀看着太皇太后甚是倦怠,便依着娘娘这些年来的习惯,朝窗台上摆着的铜鎏金双耳香炉中放了一块梅花香饼,又试着道了一句,“只是,奴婢看着陛下同皇后的情分,未必情愿呢。毕竟,自太子时起,陛下就不肯要别人。” “情分!”蒋太皇太后重重叹息了一声,微睁的双眸里深沉幽远,“莫说在这宫里,便是凡尘俗世的柴米夫妻,又有几对经得住岁月磋磨?那是最靠不着的东西。哀家已老了,趁着如今还能挣得动,还是要给嫣丫头身边留个放心的人才好。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 藏秀晓得太皇太后心病,低眉一笑,岔开了话,“娘娘倒是打从心底里疼爱皇后娘娘,这样的婆婆怕是世间少有,不知羡煞多少做儿媳妇的。” 蒋太皇太后唇角一沉,现成了深深的纹路,“彼时,她是昊儿的心上人。她不开心,昊儿便不开心,她又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哀家自然多疼她几分。现下,哀家既已扶了她做皇后,她也怀上了皇嗣,那哀家要保的便是大周的江山基业。你不见这两日,朝中那些臣子又不安分起来,纷纷上折子,吵吵闹闹要新开选秀。宫中多几个女子倒不打紧,陛下同皇后眼下也还好。但将来,待哀家看不见的时候,谁知这宫里又是怎样的局势,陛下是怎样的心思?保不齐,就要生出夺嫡之祸了。” 藏秀心头一颤,忙劝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娘娘不要总放在心上。奴婢瞧着,陛下与先帝虽是亲父子,性情倒大不相同,是个长情之人,定然不会重蹈先帝覆辙。” 太皇太后的嗓音,低沉而喑哑,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感伤。 “虚的……都是虚的……” 蒋太皇太后抹了一把眼睛,面色归于平静,哼笑了一声,“什么帝王恩宠,天家恩德,一概都是靠不着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藏秀,略顿了顿,才又说道,“嫣丫头这胎,哀家必要保她安泰。” 话音沉沉,透着一丝不容置疑。 藏秀垂首欠身,“娘娘放心,三位御医日日奏报,皇后娘娘胎像稳固,身子康健。一日三餐,一应用度,奴婢都打点了稳妥的人看着。” “务必万无一失。”蒋太皇太后微微颔首,扬眉冷言,“谁敢打哀家皇孙孙的主意,哀家便要他死。” 熟知太皇太后娘娘脾气性格的藏秀急忙应声,又瞧着太皇太后的脸色,试着问了一句,“奴婢斗胆,想问娘娘一句话。” 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还有这些顾忌,直说吧。” 藏秀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娘娘为何……如此看重当今的皇后娘娘?”一言未了,又急忙补了一句,“奴婢是忖度着,皇后娘娘固然出身贵重,国色天香,父兄又是朝廷栋梁,但先皇后亦是端庄贤淑,母仪风范甚佳,家世高贵,太皇太后娘娘对孟皇后却是格外疼爱些。” 蒋太皇太后眸光微垂,流泻出些许的慈爱,“原是想问这个。哀家先前便已说过,哀家这大半生见过无数面孔,什么国色天香,绝色佳人,都怀着几百个心眼子。唯有这个丫头,对昊儿是真的。” 蒋太皇太后又看向窗外,和安公主与那柳家小姑娘已然离去了,只余二人适才打闹玩耍的竹剑丢在地下。 透过纱窗,唯见庭院深深。 她微微一笑,叹息一声,“这孩子,倒是有点哀家当年的风范。” 说了几句闲话,蒋太皇太后话锋一转,轻问了一句,“那边近来可有动静?”藏秀摇了摇头,“打从那林燕容不知所踪,太妃便深居简出,前两日更向太医院告病,宣了太医去诊病。” 蒋太皇太后抬眸,看着藏秀,“真病了?” 藏秀回道,“看太医院的医案,太妃心悸受惊,太医给开了安神的汤方。” 蒋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亏心事做的多了,吓病了也不稀奇。待会儿,你去库房选几样补品,过去瞧瞧。” 藏秀应下,又问,“娘娘还不打算动手么?” 蒋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时机尚未成熟,不要打草惊蛇。” 长春宫中,鸦雀无声。 陛下与皇后两相凝望,各自不言。左右侍从人人自危,唯恐这普天下最最尊贵的两个主子动起雷霆之怒来,受迁怒之祸。 黎谨修凝视着妻子的眼眸,清澈如楚江秋水,无一丝一毫的闪躲,亦无一丝一毫的退让。 一抹心虚爬上了那俊美无俦的面容,黎谨修轻咳了一声,“你们且退下,孤与皇后有话要说。” 愿意奋力一搏 陛下一声令下,屋内一众宫人垂首应命,齐齐退了出去。 待屋中人去一空,黎谨修立马便换了一副脸孔,觍着脸凑到穆桑榆身侧,硬是挤挨着坐了下来。 穆桑榆虽是将门之后,老天却偏生给了她一副千娇百媚的身躯,让黎谨修硬挤了这么一下,真好似狗熊拍豆腐,惹得她眼底睨了他一眼,轻嗔了一句,“粗手笨脚的,弄的人皮肉生疼。” 只见那镜面恍如一泓秋水,映着一张如花娇靥,脂光水腻,欺霜赛雪,哪见半点肿胀? 穆桑榆却将眉一皱,偏说道,“瞧瞧,嫔妾这脸可还能看么?明儿若叫个外臣命妇的望见,还不指摘嫔妾妇容不整?嫔妾这皇后德不配位,罪状又添了一桩。” 说毕,她将镜子重新丢进绣筐,侧脸睨着黎谨修,“陛下厌恶嫔妾,不来这长春宫也罢了,何苦下这样重手整治嫔妾?” 黎谨修被她闹得没了脾气,索性长臂一伸,揽了她腰肢,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放在膝上,低声问道,“孤到底何处招惹了你?今儿这怪话一套接着一套的,人前也不肯给孤留点脸面。若是孤方才不叫他们散了,你还真想当着底下人的面,让孤下不来台不成?” 说着,他将脸向前凑了凑,又道了一句,“孤恨不得将御书房都搬进这长春宫来,只是怕扰了你养胎,又怎会舍得不来?” 穆桑榆见他凑上前来,那蕴着龙涎香的温热吐息几乎喷在了面上,往日锋利的眸子,此刻温柔的有若秋日的湖水,映着自己的身影,宛如那几百个两人独处相对的夜晚。 话至此处,她眸光微垂,长声叹息,“嫔妾知道,在陛下心里,嫔妾依旧是那个喜好拈酸吃醋的悍妇,信不过嫔妾,方才什么事都不肯交代给嫔妾。然而,嫔妾到底和过去不一样了,都要当娘的人啦,还像昔日那般小孩子脾气么?往后呀,任凭陛下选多少世家闺秀、民间佳丽进宫来,嫔妾也不管啦。但只一件,嫔妾到底是中宫皇后,统领六宫事宜。陛下要选秀也好,纳妃也罢,总该跟嫔妾交代一声。没得六宫传遍了,嫔妾还埋在里。好没意思的,到头来,嫔妾这皇后倒成了个空架子。” 一席话,说的黎谨修心里没滋没味儿。 他确实曾下了严令,阖宫上下不得将此事传与皇后得知。 然而,他当真并无欺瞒她的意思…… 屋外天际忽的飘来几朵铅云,将原本一碧如洗的晴空密密遮盖,须臾狂风四起,刮得绥寿殿檐下铁马叮当作响,眼见着天上落下万千雨线,湿潮的水汽霎时卷入屋中,将两人裹住。但听屋外,几道清脆的女声惊呼起来——“午后才下过一场,才晴了多久,怎的又下起来了?!” “这初夏时节,时气最是不稳,什么稀奇!有这闲磕牙的功夫,还不快些把晾在院子里的衣衫收了?那可是前儿太后娘娘才赏下来的,咱们娘娘还不曾上过身,若是让雨点子打了,可仔细你们的皮!” 听这呵斥的声音,便是阿莫了。 又过片时,但听得一阵裙子拖地声响、脚步杂沓之声,想是那班在院中忙碌活计的宫女终于收拾好了衣裳,也各自觅了地方躲雨去了,终于再无半点人的话语响动。 黎谨修早已摒退了左右,屋中唯有他与穆桑榆两个,听着那刷刷的雨打屋檐之声,仿若天地之间,也只余他们二人。 二人一阵默然,谁也不曾开口。 好半晌功夫,黎谨修先嗤笑了一声,“这个阿莫,性子倒是比先前稳重了许多,再不似初进府邸时的毛躁脾气了,也是你这个当主子的调教有方。” “初进府邸,那是什么时候?” 穆桑榆睨了他一眼,将那不点自朱的殷红唇瓣轻轻嘟起,“手下的人尚且管不稳妥,又何德何能统领六宫?嫔妾当这皇后,本已是前朝后宫的众矢之的,再不警醒检点些,还不让人活吞了去?往后啊,这宫里添人进口的,越发热闹起来了,嫔妾当然更要留神自省了。免得让谁拿了错处,递到陛下跟前,嫔妾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瞧着她笑靥含嗔,娇丽俏皮的模样,黎谨修心中却不觉升起了几分唏嘘之情。 无可挑剔之处,黎谨修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他也知凡事若过于强求完美无缺,易招老天妒罚,但有时午夜梦回,他看向枕边人时,榆儿的面容同记忆中先皇后的脸渐渐模糊起来,难以分辨。 或许,这便是他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还强求心上人陪伴左右的代价。 就如他父皇,戎马半生、叱咤风云,英雄一世,开创了大周江山基业,虽坐拥三宫六院如云佳丽,然而知心之人岂有半个?纵然是与他并肩一世的母后,两人相对之时,所谈不过朝政宫务,昔日夫妻情谊早已在局势勾斗之中消磨殆尽。 他自幼随在母亲身侧,母后对于父皇的怨怼之情,他深有感触。 那父皇呢? 他英雄了一世,心中当真就快活么? 作为大周开国之君,父皇城府深沉,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无人能揣摩他所感所想。 然而,丽贵妃暴亡那夜,父皇独坐阶下,那孤寂寥落的身影,深深的印在他的心底。 黎谨修绝然不肯,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和榆儿,与前人必定是不一样的。 再则,他黎谨修是大周的陛下,是这天下的主宰,不是那些世家宗族的提线傀儡! 能为他繁育子嗣、站在他身侧与他共看江山的女人,只能由他来决定! 原本,他是不欲用这些事来烦扰榆儿,一心只要她安然养胎,闲散度日。 然而,这似乎成为了榆儿更大困扰…… 黎谨修轻吁了口气,握住了穆桑榆的双手,凝视着那双澄澈的眼眸,一字一句的说道,“榆儿,孤打算——废、黜、六、宫。” 穆桑榆微微一怔,心神不由一阵恍惚。 在无数个无人相伴的无眠寂夜里,她曾在心底里偷偷想过,倘或黎谨修不是这大周陛下,只是一介富家公子,她也不是什么侯府嫡女,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两人又会是怎样的缘法? 卷棚门内,葡萄藤下,夫妇相伴,子女绕膝,也无分宠之忧,也无勾斗之恼,该是一番怎样静好的景象。 只可惜,天命如此。 “榆儿,好么?”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温软的暖意几乎袭向心头。 穆桑榆回过神来,垂首不言,过了片刻将手抽了出来。黎谨修倒也没有着恼,薄唇浅弯,揽着她的腰肢,静静望着那张秀美的脸庞。 过了好半晌功夫,穆桑榆才轻轻开口,“昊之莫要作弄榆儿了。这等大事,不好拿来打趣的。” 废黜六宫? 这样的事,她连想都不敢想。 且不说三宫六院是打从开天辟地里以来,皇室延续香火、平衡局势的必有之理,便是先帝那样权倾天下、成就了一番霸业的帝王,对于后宫也颇多忍让,何况黎谨修这样一个承平之君? 这话,大约只是黎谨修说来哄她开心的罢。 “你不信?” 黎谨修莞尔一笑,榆儿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如若她听到这消息却坦然受之,那要惊讶的人反倒是他了。 “也不怪你不信,此事说来,确实匪夷所思。” 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枚蜡封的竹筒,递到穆桑榆面前。 穆桑榆有些疑惑,接了过去,却见那竹筒只上了一层亮漆,当是用来防腐的,筒身并无刻画任何花纹,竹筒口处被一层厚重的蜡封着,蜡上印着一枚龙纹。她出身武将之家,自是认得,这是军中用来传递机密信笺的竹筒,蜡上的花纹所印的铜章往往只在最高统帅手中,如若蜡纹被破坏,则是筒中密信已遭泄露。她在父兄身侧,自小及大也曾见过数枚废弃的竹筒,蜡纹有梅花、飞鹰等不一而足,却从未见过龙纹的蜡印。这普天之下,能用龙纹的,自然唯有眼前这位天下之主了。 穆桑榆忽觉手中的竹筒有若千斤般沉重,她摆弄了两下,便又递还到黎谨修面前,“这等要紧的物事,陛下怎好拿给嫔妾的?” 黎谨修并不肯接,只笑了笑,“你打开来便是。” 穆桑榆迟疑了片刻,还是自绣筐中取了蜡剪来,轻轻剔掉了蜡封,旋开竹筒盖子,一封卷起的信笺便自里面掉了出来。 她握着那封信,看向黎谨修,却见他微笑颔首,不由轻咬下唇,还是拆开了密信。 能被龙纹蜡封进这竹筒中的,自然都是军机要务,黎谨修竟就这样给她看了…… 穆桑榆展信读去,不由心跳逐渐加快。 那信中所写,竟是京畿地区军队调防换守、并朝中老派势力权贵占田夺人、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甚至里通外国等各路罪证。 虽只寥寥数言,却已足够触目惊心。 她面色微微发白,将信合起,倏地抬头望向黎谨修,“陛下……?” 黎谨修浅浅一笑,“榆儿以为,孤适才之言,只是为了哄你开心?”说着,他忽然抬手,捏了捏皇后细嫩的面颊,“孤不否认,确实有这个意思。” 穆桑榆将信掷在黎谨修身上,嗔道:“家国大事,陛下也拿来玩笑,当真该打了!再则,嫔妾到底是后宫妇人,陛下怎能将这等大事随意就告知嫔妾……” 黎谨修将信重新收进竹筒内,敛去满面笑意,“榆儿,你适才说得对,夫妻之间,自当以诚相待。孤早有思量,自本朝开国以来,凡一切有利于民生国计之策,实行起来皆困难重重,琢磨下来,都是朝中这班所谓元老宿臣阻挠所致。若不将这股势力连根拔除,孤定国安民之宏愿,又怎能达成?父皇在世时起,便有此念,只是四海未平,边疆不定,直至大行也未能如愿。这件大事,便就由孤来做罢。” 穆桑榆也是侯府嫡女的出身,又是被乃父当做男儿一般教导长大,岂不知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自来前朝后宫便是一体,那些旧派势力将族中女子送入宫中为妃,不论得宠与否,只要诞下皇嗣,家族血脉便与皇室永远的缠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黎谨修这样的少年天子,如若想成就一番帝业,推行新政,不扫清这些旧派势力,确实举步维艰。 她之前曾设想于民间开办女学,不止教授贵族女子,更为寻常百姓人家女儿开蒙授课,及由朝廷出资开设医馆,普济世人等事,也是被这班人阻挠,镇日在朝堂上吵闹不休,以致只有医馆一事办的半半拉拉,女学还是遥遥无踪。 从后宫入手,也委实是上上之选。 但,仅凭他们能联手上书,逼迫陛下开所谓的恩秀一事,便知这底下的艰难。 何况,那些可都是元老宿臣,其内不乏开国元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连先帝尚且未能拔除,黎谨修又能做到么…… “梁家不过是个开端,为我大周万载江山基业,彻底扫平这些陈腐的旧派势力!” 铿锵有力的嗓音,将穆桑榆的思绪从神游之中拉了回来。她不由抬首,对上了他的眼眸,那双锋利的眼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崔璨夺目有如天际星辰。 黎谨修握住了她绵软纤细的双手,一字一句道,“榆儿,孤今生只要你一人,与孤并肩而立,俯瞰这万里山河。” 或许是这双手过于有力,或许是那双眼眸过于耀眼,有那么一瞬间穆桑榆只觉,只要和他站在一处,便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行的。 为了他口中的愿景,她愿意奋力一搏。 她将柔软的身躯偎在了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 要翻天覆地 揉着怀中人的发髻,青年帝王低语沉吟道,“榆儿,孤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安心。你现下身怀有孕,这头等大事便是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其他的事你不必管,都交给孤就是。” 穆桑榆抬首,与他四目相对,红润的唇浅浅一弯,“陛下,既是夫妻,便该勠力同心,不是么?何况,如今我身怀有孕,不是大好时机么?” 黎谨修环着她纤细的肩头,沉声道,“榆儿,你的意思孤自然明白。但孤身为大周天子,这等大事,怎能躲在后宫妇人的身后?何况……” 他俯首,轻吻着穆桑榆光洁的额头,并那细白的发缝,含糊道,“孤是你的夫婿,是你的男人,怎能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拱到台前,受天下人的诟病?唯独这一件事,孤不答应。” 在他唇上,盈盈如一汪秋水的眼眸凝视着他,“陛下要对付的那班老臣,皆是老谋深算之辈,且他们彼此之间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凡动了其中任何一个都会打草惊蛇。若不能一网打尽,更是后患无穷。唯有让他们以为,是陛下昏聩,宠信妖妇,拒选秀废六宫,这起老狐狸才能放下心来,才会为选秀一事尽情与陛下吵闹作对。陛下便可以大不敬为由,在朝上便将他们一起拿下,再拿出先前查访到的罪证,将他们一一治罪。” 黎谨修沉吟不语,只将她紧紧环在了怀中。 黎谨修拿她这幅样子,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 朝堂上运筹帷幄、执掌乾坤的帝王,在这长春宫里,也只是个拿妻子撒娇毫无脾气的丈夫罢了。 榆儿是他立的皇后,是他的妻子,他能坐定江山,便能护她一世,又何必管这些流言蜚语! 想及此,他喟叹了一声,望着怀中的人,无奈笑道,“孤算是叫你吃死了,罢啦,依你就是。” 穆桑榆妩媚一笑,却又想到了什么,嗤笑道,“只是,嫔妾这辈子怕是注定做不了什么贤后啦!” 黎谨修将唇印在了她的唇上,喃喃道,“在孤心里,你是古往今来最为贤德的皇后。” 一面说着,一面将怀中的身躯缓缓放在了炕上,“榆儿,留孤住一夜罢,别再撵孤出去了。” 是夜,长春宫里红烛高烧,直至天明。 陛下留宿于长春宫一事,隔日就传遍了六宫。 为免皇后烦心,伤了胎气,长春宫的宫女也不敢随意将外头的事讲给她听,只拣些不相干的闲事说来解闷也就是了。 穆桑榆投了几颗鱼食入缸,饶有兴致的看着鱼儿拖着长长的凤尾浮上水面,彼此争食,一面听着宫女闲话。阿莫捧着鱼食碟子,在旁低声道,“奴婢听闻,太医院已下了调令,夏侯御医这几日就要动身离宫了。” “嗯。” 穆桑榆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投了几颗鱼食入水。 阿莫见主子无甚兴趣,本不想再讨没趣,但思来想去,还是琢磨了几句话。 她抿了抿唇,正张口欲言,芸香却忽从外头匆匆走来,“禀娘娘,太皇太后娘娘打发人来传话,召娘娘到寿康宫说话。”穆桑榆闻言,淡淡一笑,“也该是时候了。”遂将手中鱼食尽数投入缸中,起身吩咐摆驾。须臾到了寿康宫,门上人一见皇后到来,连忙进去传话,又将皇后请了进去。 穆桑榆一路行至寿康宫正殿外,才行至窗下,就听里面一人说道,“太皇太后娘娘,不是臣女搬弄嘴舌。只是皇后娘娘如今身怀有孕,还殷勤侍寝,这一来怕伤了胎气,二来于皇室开枝散叶也是不利。”这话音自窗内飘出,门上守着的宫人脸色登时一起变得煞白。 然而,屋里那位……来头亦是不小。 能成为太皇太后座上宾的,能是等闲之辈么? 一院子的宫女,有胆小怕事的,有等着瞧热闹的,目光齐刷刷都盯在了穆桑榆脸上。 阿莫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可要奴婢打听打听?” 穆桑榆纤手微扬,淡淡一笑,“不必。”便向守门的宫人道,“向太皇太后娘娘传报吧,本宫到了。” 然而,打从黎谨修与她交心以来,她便看开了许多事情,再听见这样的话,也不过一笑置之。 屋中发话的是何人,她根本不会、也无需关心。 那女子满头珠翠,一袭华服,正是青春年少,倒很有几分姿色。 她才出了暖阁,过了软壁,猛然撞见皇后,脸上闪过一抹惊惶之色,忙退让到一旁,行了个大礼,“臣女李明华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穆桑榆进了软壁,芸香自后快步赶上,低声道,“娘娘,那女子好似撑不住了,跪在地下直打晃呢。” 穆桑榆轻笑了一声,“就这点子能耐,还想进宫呢。罢了,去命她起来。太皇太后的地界儿,不宜生出是非。” 芸香应命而去,穆桑榆则扶着阿莫的手,迈进了东暖阁。 穆桑榆上前,微微欠身,行礼问安。 蒋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眸,望了她一眼,顿了顿才道,“你怀着身子,不必拘礼了,坐罢。” 蒋太皇太后把玩着手中的伽罗香钏,一语不发,好半日方开口,“天气煊热,榆儿这一路过来,口渴的紧了罢?上茶。” 听太皇太后仍唤自己的乳名,穆桑榆悬着的心落下了些许,微笑道,“眼见就要进七月了,天气是热的狠了,嫔妾平日里都懒怠出门,今儿多亏了皇祖母这里召见,好来讨一杯好茶吃。”蒋太皇太后听她说的俏皮,不觉嘴角也浮起了一抹笑意,面色松动了些许,“你如今是这宫里最宝贝的人,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缺我老婆子一口茶吃!故意装出这幅惫赖样儿,想讨宠罢啦!” 穆桑榆嘻嘻一笑,“皇祖母既看破了,那便请多多疼爱榆儿些罢。” 两人说笑了几句,屋中众人便松快了些许,恰在这个时候,一人手捧茶盘走了进来。 “白贵人是个好性子,她生性安静,做事又细心妥帖,哀家喜欢,就常留她在这边服侍。” 蒋太皇太后看着穆桑榆,慢慢说道。 望着白玉心退出门外的身影,穆桑榆稳了稳心神,浅笑道,“皇祖母慧眼识人,也是她的福气。”蒋太皇太后又道,“她服侍的哀家好,哀家高兴,所以哀家想晋她的位分。”一言未了,她凝视着穆桑榆的神情,又道,“她与你素来交好,将来这后宫人多了,也好给你充个臂膀。” 穆桑榆咬了咬唇,将心一横,直视蒋太皇太后,正色道,“皇祖母,玉心无意于后宫,嫔妾……打算放了她。” “哼!” “哀家就知道,昊儿和你串通好了,弄出这样任性的故事来!” 话才出口,蒋太皇太后看着地下跪着的穆桑榆,又扫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叹了口气,“你起来,身子渐渐重了,做什么动辄下跪。咱们娘儿两个说话,还用得上这套规矩。阿莫,搀扶你家主子起身。一个个毛躁的,她有孕,你们也不当心,明儿有什么闪失,看哀家怎么治你们的罪!” 蒋太皇太后看着她脂粉不施、清丽脱俗的面容,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适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穆桑榆微微颔首,“嫔妾知道,忠国公的嫡孙女,当朝右相家的小姐。” 蒋太皇太后又道,“那你可知,如她一般,千方百计想进后宫的,又有多少?” 穆桑榆摇了摇头,言道,“嫔妾不知,只是想必是不少的。” 蒋太皇太后长吸了口气,“前朝送来的备选秀女名册所载,一共一十三人,皆是世家大族的小姐!这每个秀女的背后,都是一族势力,她们每人身上都承载着家族希冀。昊儿是少年天子,一时糊涂任性,那是有的。你是他的皇后,便该从旁劝着些。怎么如今连你也跟着一起胡闹起来?哀家只当你这段日子是大有长进了,现下看来还远远不够!” 一番话毕,却又思忖着话重了,便缓了口气,又道,“榆儿,你和昊儿两情相悦,哀家心里都明白。但是皇家不比寻常百姓,有许多事不能随意妄为。昊儿能把你扶上后位,你们能白首偕老,已是难得,若再求其他,怕要招致祸殃。” 穆桑榆静静听着太皇太后说完,方才低声道,“可是皇祖母,您可曾想过,那李明华一不是宫中嫔妃,二无诰命加身,不过一介平民,却敢妄议后宫事,可有将陆家皇室放在眼中?皇祖母,榆儿冒着顶撞之罪大胆问一声,若是为求平稳而一昧向这些世家让步,那这江山到底姓陆,还是那些世家的?” “你!” 蒋太皇太后一时气结,圆睁了双眼,竟而没说出话来。 穆桑榆起身,上前一步,重又跪在了蒋太皇太后脚畔,仰面望着她,“榆儿自入宫以来,时常任性惹祸,皇祖母像疼爱亲生女儿一般的庇佑榆儿,榆儿心里都明白。只是,只是陛下想要励精图治,想要做一番宏图伟业,便必要走这一步,榆儿也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皇祖母若要怪罪,便怪榆儿吧,榆儿不能劝阻陛下,未能尽劝谏之责。任凭皇祖母怎样责罚,榆儿绝无怨言。”说着,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顺着光洁的面庞滑至下巴,最后滴落在地下。 蒋太皇太后垂首默然,斜阳自身后的窗棂洒了进来,照在这位老人身上,投下了浓重的阴翳。 不知过了多久,蒋太皇太后忽然抬手,揉了揉穆桑榆头上的发髻,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 “不要跪,说了你几次,总是记不住。女人孕里不要哭,对眼睛不好。”她命宫女将穆桑榆扶起,长叹了口气,“哀家老了,没精力再管儿女的事了。你回去吧,好生养着身子。往后啊,哀家只等着抱孙子了。” 穆桑榆起先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不由破涕为笑。 蒋太皇太后却看着她,沉声道,“丫头,那你可知,往后你要面对什么?朝堂民间,乃至于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会怎么说你?” 穆桑榆满面肃然,“榆儿明白,不论怎样的骂名,榆儿都甘之如饴。” 蒋太皇太后微微颔首,抬了抬手,“你回去吧。” 穆桑榆踟蹰了片刻,欠身告退离去。 寿康宫大宫女藏秀送了皇后出去,便折返回来,看着小宫女们收拾了茶碗,转头正欲向蒋太皇太后说几句玩笑,却猛然见蒋太皇太后一脸颓唐之色的坐在罗汉床上。 藏秀的心猛地一揪,她几时见过自家主子如此模样? 往年,无论是兵荒马乱奔逃之际,还是被丽贵妃杨氏争宠打压之时,主子无不是成竹在胸,镇定自若。 如今却…… “太皇太后娘娘……” 藏秀不禁想说些什么,却又寻不着合适的言语。 “藏秀,”蒋太皇太后开口,嗓音干涩,“哀家当真是老了,再没了他们年轻人的那把子冲劲儿,倒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如今只一昧的求稳了。” 藏秀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心里也难过,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太皇太后娘娘可别这样说,大周能有今日的江山基业,有一半都是您的功劳。如今先帝不在了,您可还是这大周的定盘星。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年轻,难免有气盛的时候,您是得稳着些。” 蒋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倘或当年,哀家与先帝也如今日这般凡事顾忌重重,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番基业了。”言至此处,她长舒了口气,又笑了一下,“罢啦罢啦,那些事就由着他们年轻人折腾去罢,哀家往后再不问这些事了,往后只等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藏秀倒有些怔了,片刻说道:“可是……娘娘,陛下如此施为,朝里怕是要翻天覆地啊。” 凭什么?为什么 蒋太皇太后缓缓起身,抚了抚胸前的金凤刺绣,一字一句道,“若要建功立业,便不能畏手畏脚。怕什么,哀家这把老骨头,还没成渣呢!” 停了片刻,蒋太皇太后忽又开口,“那李家大姑娘在哀家面前胡言乱语,不守宫规,去李府递个话儿,告诉他们家老太太,好生管教。” 穆桑榆出了寿康宫,正欲吩咐起驾回宫,却听一道温润的女声响起,“榆姐姐!” 白玉心走上前来,微微欠身,有些怯怯的道了句,“榆姐姐,我……嫔妾这些日子在太皇太后跟前,只是为了……”“是为了帮本宫,对么?” 望着前方如龙鳞般绵延不绝的琉璃黄瓦,瓦上蟠龙欲飞,天空一碧如洗,一只无名飞鸟掠空而去,穆桑榆轻轻开口,“玉心,你瞧,这瓦上的蟠龙再怎么气势,终究不如活的飞鸟,自由自在,它只能千千万万年立在这瓦片上,看着这宫中兴衰更替。” 她开口,低低说道,“我就在这宫里,陪着姐姐。” 穆桑榆淡淡一笑,“本宫不是这个意思……玉心,待此间事了,本宫就放你出去,可好?” 白玉心一愣,忙道,“不,嫔妾……我不出去,姐姐在这儿,我也在这儿!” 穆桑榆驻足,替她拈下发髻上的一片落花,“你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平白搭上了自己,眼睁睁看着韶华空逝,又有何益?再说,本宫也不是白放了你,有一桩事想交代给你。” 白玉心有些茫然,还是道,“姐姐说,若我能做到,我一定做。” 穆桑榆笑道,“你必定行得。这段日子,本宫一直与陛下筹谋女学一事,由朝廷出资,在民间广置女学,以助平民女子开蒙启慧,不说学得多大学问,能写几个字,算个账目,便是好的了。女学易办,总要有个统领管事的。这桩事,交给他们男人,本宫可不放心,思来想去,唯有你才是上上人选。你出宫之后,便是本宫的眼,本宫的手,本宫的腿,替本宫去看这大千河山,去行万里疆土,去成就一番事业。你,愿意么?” 识字,未必能怎样,但不识字却一定不好。 她当即应道,“姐姐若信得过我,我愿赴汤蹈火。” 穆桑榆红唇浅勾,捏了捏她的手,“倒也不会难到这般地步,不过是要你打理账目,统管教习先生。你本已是女官之身,再领这个职务,是顺理成章。” 白玉心颔首,又有些伤感,“只是舍不得姐姐。” 穆桑榆笑道,“不怕的,将来若想本宫了,送个信儿进来,再进宫来瞧。” 两人又说了些话,走至徽音门处,便就散了。 回至长春宫,穆桑榆才在屋中坐定,便吩咐人送了文房四宝上来。 阿莫在旁磨墨,口中道,“娘娘出去逛了这么大一圈,这会子腰腿也该乏了,正要好好歇歇才是,又写什么呢?” 穆桑榆在一方素笺上写下几个字,方抬首向她一笑,“此番,便当本宫替你了一桩心愿罢。”说着,将信笺递与阿莫,目光穿过窗子望向远处,淡淡道,“也算替他脱此迷局。”入夜,宫门已下了钥,月色如水,倾泻而下,映照着磅礴宏伟的皇宫,却更显得长夜孤寂。 太医院东厢房之中,夏侯宇身披玄色氅衣,矗立于书架之前,默然无言。 他身后地下是一口打开的竹编箱笼,里面除却折叠整齐的几件衣裳,三四本医书外,便再无其他。 明日起,他便要离开这座皇城了。 皇后颁了懿旨,太医院下了调令,他出宫去统领民间医馆的差事。 正在出神之际,门板却被人轻敲了三记。 夏侯宇回神,心中有些纳闷,已是宵禁时分,又会有何人前来? “什么人?” 门外一女子低声回话,“夏侯先生,奴婢长春宫宫女。” 那厢的女子忽又开口,“夜深人静,恐惹是非,还是不见为好。” 夏侯宇稳了稳心神,低声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那边的女子娓娓说道,“娘娘吩咐奴婢转达一番话与先生,先生天资聪颖,自幼早慧,乃是一代杏林圣手。天下医者,所愿皆是普济众生。先生非池中之物,难道就甘愿一世困于皇宫这摊浅池之中么?外面天地广阔,大可任先生施展拳脚,将毕生所学回馈于苍生。” 夏侯宇闻言不语,面沉如水,片刻才道了一句,“娘娘她……是这个意思么?” 那女子又道了一句,“娘娘还让奴婢转问一句,昔年梨花荫下,先生的宏愿可还记得么?” 只听门外那女子继续道,“娘娘还令奴婢传书一封,请先生收起,奴婢去了。” 话音落地,夏侯宇果然见门下缝隙中滑进一封信笺。 门外脚步声响,那女子已然远去。 夏侯宇顾不得旁的,忙将那信捡起,展开读去。 只见雪白的信笺上,娟秀小楷写着四个大字:医者仁心。 夏侯宇心中的阴霾登时一扫而空,是了,他可是医圣夏侯世家的传人,平生之志当是勤学不怠,悬壶济世才是,又怎能困于这情思迷局,埋没在这红墙之中? 再则,他明白穆桑榆的心思…… 他是医者,穆桑榆亦是医者,医者都是一样的心肠。 穆桑榆已经困于宫闱,终生再不得出,她的志愿只能交托旁人去实现了。在这一节上,他们算是志同道合。 此生既不能相伴,那便做一对神交的知己罢。 阿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夜风抚摩着脸庞,吹干了泪痕。 她这段迷思,今生都无可着落了,然而她还是感激皇后,给了她最后送他离开的机会。 回至长春宫,已至熄灯时分,庭中一片寂静。 长春宫寝殿之中,芸香悄然走至床畔,隔着帐子低低说道,“娘娘,她回来了。” “知道了。” 穆桑榆转了个身,望着帐幔上绣着的两尾赤红金鱼出神。 至于阿莫,夏侯宇非她良人,她自有她的缘法。 这般又过了两日,穆桑榆在宫中听人传信,那位李家的千金小姐,被她家老太太亲自下令禁足,罚抄闺训三百遍,并罚了两月的月银。 长春宫宫人无不拍手称快,但穆桑榆却并不在意,张家李家都是即将过去的人和事了。 长日如水,匆匆而逝。 大约又过了一月有余,七月下旬时,黎谨修眼见时机成熟,那起老臣嚷嚷开恩秀一事也越发甚嚣尘上。七月二十这日,陛下当朝宣布,为皇后安胎事宜,大开六宫,放还宫妃及一百六十二名年过二十的宫女。 与此同时,穆桑榆亦在后宫颁了懿旨,凡未曾侍寝的宫妃及愿意返家的大龄宫女,皆放还离宫。 宫女们也还罢了,这宫中的所有嫔妃,除了她穆桑榆之外,没人侍寝,这道旨意一下,六宫自是废了。 宫妃们得闻此讯,倒甚是平静,她们本就于得宠无望,还不如早早出宫另觅良缘,免得终身葬送在这皇城之中。 偶有几人,因家道败落,出去了也没个好去处,不愿离宫的,也都甘愿去南宫养老。 那班老臣,本还指望着送自家女儿入宫,为家族再谋个百十年的前程,岂料就这么被黎谨修给断送了。 当场便炸毛了两个两朝元老,站出来一个大声斥责黎谨修为君昏聩、听信妇人谗言,另一个则大骂穆桑榆狐媚君主,妖后祸国。 余下趋炎附势之辈,则也跟着两人脚后跟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将个大周朝堂闹得像京城北大门外的菜市场。 只碍着他是皇后穆桑榆的亲兄长,怕事后朝野议论,索性三日前黎谨修换了皇城内卫统领,由柳正峰领了这个差。 横竖他即将成为穆长远的大舅哥,都是自家人。 这一月,京城风声鹤类,人人自危,却唯有两人高兴。 这两人便是慎亲王黎肃及那个私逃出宫的云筱柔。 二人得知黎谨修拔除旧派势力的消息时,几乎拍手叫好,弹冠相庆,只道趁此混乱之际,皇室虚弱,无暇他顾,正是起事的大好时机。 黎肃自谓手中握有宣和太妃盗来的京城并皇宫布防图,京畿一代防务势力尽在掌握之中,他手中又养有一支私兵,改天换日不过易如反掌。 当下,黎肃传令,于八月十五这日,趁中秋佳节,宫中防备松懈,亲自率兵杀入宫中。 熟料,黎肃带兵冲进午门,竟未遭遇任何反抗,一路过去,如入无人之地。 叛兵直冲至乾清门前,黎肃方觉不对,暗道一声不好,许是中了圈套。 正要回头,却听四下杀声如雷,无数亲兵从左右厢房之中如潮水般涌出,将叛兵团团围住,连左右宫室屋顶也埋伏着无数弓箭手。 黎肃满面苍白,冷汗涔涔而下,手握钢刀,正自六神无主之际,却听一声怒喝—— “黎肃!你这逆贼,朕自问登基以来待你不薄,虽非一母同胞,你又是庶人杨氏之后,却也当你手足一般,你为何今日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黎肃循声望去,果然见黎谨修自乾清宫内缓步而出。 事已至此,他岂肯堕了气势,只张口叫骂。 他挥了挥手,“长远,动手罢,不必留什么活口。” 穆长远自亲兵之中一跃而出,将钢刀一横,口中大喝一声,“臣领旨!”便即一刀劈去,率兵迎敌。 当下,乾清宫前,黎肃率领着叛兵与穆长远所领亲兵战作一团,只听刀剑相撞之声震天。 黎肃皇室子弟,自幼养尊处优,所养私兵也只是会些武艺,如何能是沙场宿将的穆长远的敌手? 不过顷刻功夫,叛兵便已被诛杀大半。 黎肃满面鲜血,身上已多处挂彩,束发的玉冠也被打落,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他紧盯着高踞殿上之人,怒冲胸膛,只觉一股甜腥直冲上来,一时按捺不住,竟喷出一口血来。 那是他今生最恨之人,他恨不得将黎谨修食肉寝皮,碎尸万段! 他不知今日这圈套究竟是怎么回事,按道理他早已将皇宫各处防守势力牢牢看住才是。是了,必是宣和太妃中了姓蒋的老泼贱的诡计,那卷防务图是假的!如此不消说了,他派去缴械京畿守军的那支军队必也全军覆没了。 凭什么!为什么! 黎肃越发不甘,竟将牙一咬,也不顾多少刀剑横挡在前,直冲过去,向乾清宫大殿奔去。 “护驾!” 喊声四下如雷,一支支利刃直穿过黎肃的胸膛,他竟似毫无知觉,依旧向前疾奔。 忽然,黎肃只觉眼前一花,自己似乎腾空飞起,向着黎谨修飞去,却又重重落下,摔在了他的脚畔。 黎肃的人头落在乾清宫殿前,双目圆睁,倒映着大周陛下的身影。 至死,他都没能踏足这象征权力巅峰的宫殿,只有人头落在了这里。 穆长远浑身浴血,大步行至乾清宫殿前,精壮的身躯单膝下跪,双手抱拳,“陛下,叛兵已被尽数革杀,臣交旨!” 黎谨修负手而立,看着殿下血染丹陛,日头高照,恰如金光披身,映照着他身上玄色龙袍上的五彩金龙熠熠生辉,如欲飞去,彰显着一代帝王的气魄。 寿康宫中,蒋太皇太后与穆桑榆相伴而坐。 穆桑榆有些好奇,今日行此大事,为何太皇太后倒不礼佛了。 蒋太皇太后却笑了笑,“傻孩子,礼佛不过为求自己静心。这些关切己身的大事,当然要凭靠自己奋力向前,寄希望于那些泥土胚胎,还不如上吊。” 片刻,藏秀匆匆走来,满面欢喜道,“太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成了!” 结局 穆桑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穆桑榆想着,不觉偷偷望了蒋太皇太后一眼。 她正低头想着,自己的手却被人捏住了。 抬头,是蒋太皇太后。 蒋太皇太后望着她,微微一笑,“夫妻为伴,不只是关切,还得要信他啊。” 穆桑榆听着便也笑了,点了点头。 正当此刻,有宫人进来,一脸惊惶,“禀告太皇太后娘娘,宣和太妃……太妃自缢身亡了。”两位主子娘娘但闻此讯,皆是一怔。 蒋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她倒了断的干净痛快,省了哀家一番口舌!” 说话间,忽听外头宫人传报,“陛下驾到!” 婆媳两个当即住了话头,翘首以盼。 片刻,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黎谨修大步流星,踏进门内。 直至看见他人完好无损的站在面前,穆桑榆才真正的放下心来,低头一笑。 黎谨修走上前来,先向蒋太皇太后躬身作揖,“皇祖母,叛贼尽数诛杀,儿子大功告成!” 蒋太皇太后微笑颔首,“好,哀家知道,陛下此去必定功成。” 说着,又见黎谨修双目紧盯着穆桑榆,不由一笑,“行啦,事情了结,你媳妇也好好的在这里。你们两口子说话,老婆子就不碍事了。” 言罢,蒋太皇太后便起身去了。 独剩下黎谨修与穆桑榆四目相对。 黎谨修望着穆桑榆,俊美的脸上莞尔一笑,“丫头,我回来了。” 穆桑榆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思绪万千,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榆然一笑。她抬手,想去拉扯他的衣袖,一枚药包忽然自她袖中滑脱,落在地下。 她弯腰去捡,黎谨修却先她一步将那药包捡起,捏在手中,疑惑道,“这是什么?你平日出门,还随身带着药么?” 穆桑榆笑了笑,片刻轻轻说道,“嫔妾……我,我怕今日事败,就想先做个预备。如果、如果你不能回来了,我便也跟了你去……我才不会受那些贼人的欺辱呢!” 言至此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小声儿说,“母后……说夫妻之间该彼此信任,我是太沉不住气啦。” “傻丫头!” 黎谨修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一下,旋即将她抱在了怀中。 “咱们都好好的,往后也长长久久的好好的。” “嗯……” 残阳晚照,静谧的房中,大周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亲密相拥,久久不肯分离。 伴随这场谋逆大案的结束,京城官场这场清洗也随之落幕,腐朽衰败的旧日世家势力被一扫而空,朝廷气象也为之一新,无数后起之秀、出身寒微的青年才俊得以展露头角。 以梁家为首的旧日世家势力尽数覆灭,梁氏在冷宫被赐饮毒酒而亡。在这场巨大风波之中,一个冷宫女人的故去,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办理后事的宫人只依照成例,将梁氏的尸身拉到京城郊外一处乱坟岗,随意葬了。 黎肃阖家流放边疆,充军为奴,永世不得入关。 那位慎王妃早在黎肃死讯传来之际,便在卧房悬梁自尽了。 云筱柔在被押往极北苦寒之地的路上,因遭遇山匪劫道,她趁乱逃了出去,却又在荒山之中迷失道路,最终冻毙于风雪之中。 白雪皑皑,覆盖了那清瘦的尸骨。 时光飞梭,白驹过隙,转眼已是正月。 这一年,京中出了两件大喜事,一是穆长远为平叛立下大功,被陛下封为威武大将军,有这等功名加身,他终于自谓配得上那柳家小姐了,堂堂正正的登门提亲,并于年底一黄道吉日迎娶了柳芄兰过门。 另一桩,当然是皇后穆桑榆终于临盆。 正月初四这日,天色未明,穆桑榆在睡梦中只觉下腹坠痛,忙醒来呼唤宫女。 长春宫的宫人早已知悉皇后必在这几日内发动,并不慌张,将太医、女医传来,又把早先预备下的物件儿送入产房。黎谨修收得讯息,急忙自乾清宫赶来,踏进长春宫的门,便要直闯寝殿,被一众宫人苦苦相劝,直到太皇太后赶来,呵斥他不许乱来,闯进内殿惊了皇后生产,拿他是问,他这方罢休。 这母子两个便在廊上静候佳音,蒋太皇太后坐着,黎谨修站着,转来转去,直把蒋太皇太后看的眼晕。 屋中穆桑榆惨叫之声不住传来,黎谨修在外听得五内如焚,恨不得以身代之。 好容易,里面传出几声响亮的儿啼。 两名女医分别抱着两个襁褓自里面出来,满面堆欢道,“向太皇太后娘娘、陛下贺喜!皇后娘娘平安产下一对龙凤胎!” 蒋太皇太后忽的一下从椅上站起,黎谨修却拔脚冲向屋内。 蒋太皇太后笑叹了一声,上前逗弄着襁褓中的孩子,“让他们小两口黏糊去吧,哀家来逗逗我的大重孙子、大重孙女!” 黎谨修快步走进室内,迎面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心口一阵紧揪。 行至床畔,只见穆桑榆躺在锦被之中,秀面发白,乌发濡湿紧贴在脸上,原本红润的双唇血色全无。黎谨修竟在床边跪了,紧握着穆桑榆的手,半日嗓子挤出来一句话,“不生了……以后都不要了……朕当真不知……生孩子竟然是这么凶险的事情……” 穆桑榆微微一笑,嗓音干涩道,“好呀……只要你忍得住……” 一句话,把黎谨修噎住了。 穆桑榆将头轻轻移了过来,挨着他的臂膀,又道,“别担心,我不是好好的吗?” 黎谨修抚摸着她的面颊,忽而咧嘴一笑,“榆儿,朕好高兴,好快活!咱们有孩子了,朕当爹了……是流着咱们骨血的孩子!朕要立储,朕要大赦天下!” 看着黎谨修神采飞扬的脸,穆桑榆心头满满的甜意之中,又有着一丝触动。 她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且是一对龙凤胎! 那是不是,上辈子没能来的那个孩子,这一世又回来了? 他还肯认她做娘亲的! 想着,两滴清泪自面庞滑了下去,落在鸳鸯戏水的大红枕套上。 “哭什么,往后咱们就是一家子人了……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大周江山后继有人了!” 粗糙的掌心擦干了她面上的泪痕,黎谨修俯首吻住了她的双唇。岁月荏苒,人间早换,转眼已是十五个年头。 十五年间,大周天子励精图治,君臣同心,又得皇后鼎力内助,百姓安居乐业,江山稳固,海内皆平,朝野一派峥嵘向上的繁华气象。 皇城,文华殿。 头顶赤金九旒冕的小太子绷着一张哭脸,向李德甫诉道,“李德甫公公,父皇母后是不是不要我了?” 眼角已长出皱纹来的李德甫,一拍大腿,说道,“哎呀,小祖宗,您怎么能这么说?您可是陛下娘娘的心肝宝贝,那可是从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了。这宫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您还没满月,陛下就昭告天下,封您为储君。娘娘更是没日没夜的守着您。您打小身子骨虚,为了给您调理,娘娘熬了多少日夜调配各种药膳,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才把您养到如今这样健壮!您怎么能说陛下娘娘不要您了?” “你骗人!” 豆大的泪滴登时就从小太子明亮的大眼睛里掉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父皇母后为何出宫不肯带我?!” 这全都得怪陛下啊! 李德甫在心里叫苦不迭,这些年来陛下与娘娘琴瑟和鸣、情意深笃,这虽是一桩佳话,但陛下未免过于黏着娘娘,娘娘要应付陛下,难免令孩子觉着受了冷待。如今这两口子微服出巡去了,又把孩子搁在宫里。虽说太皇太后娘娘尚在,但这隔代亲到底及不得亲爹娘,难怪让孩子多想了。真是不省心的爷俩,陛下都这把岁数了,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还是这么不老成,给他这当奴才的找麻烦。 哎,谁让他摊上这么个主子呢! 李德甫看着哭相越来越大的小太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有了!太子,您稍等片刻,老奴去取个东西就来。” 小太子不明所以,看着李德甫那胖大身体灵活飞快的奔门去。 不出一时三刻,只见李德甫又兴冲冲的回来,手里捧着一方托盘。 “这是什么?”小太子看着那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堆各色……姑且称之为绣品的物件儿。 李德甫将托盘搁在桌上,口沫横飞的解说,“太子殿下,这些可都是您小时候,皇后娘娘亲手为您缝制的小衣裳。您就是穿着这些长大的。陛下那时候可嫉妒坏了,说皇后娘娘把心思全用在您身上了,都把他这个做丈夫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饶是陛下这么说着,娘娘也不为所动。这足见,娘娘对您的疼爱之情呀!” 小太子一听来了兴致,上前翻弄起托盘上的布料。 一看之下,他俊秀的小脸顿时拧了起来。 那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裤子,他小时候是怎么穿进去的? 那歪七扭八、丑的不行的猫,感情母后绣的是老虎? 还有这个那个,都是什么…… 他就是穿着这些东西长大的……? 这是母后对他的疼爱之情,父皇还嫉妒的不行。 小太子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黎谨修与穆桑榆在宫中拘束的久了,趁着天下太平,四海归心之际,换了民间装束,只带了些亲随出宫行走。 一路从京城走至江南,看了无数名山大川,风土人情,也听了许许多多民间议论。 女学与民间医馆虽举办的甚为艰难,但如今也算有声有色,为民间女子开蒙、医治疾苦百姓,立下了汗马功劳。 甚而许多有远见卓识的女子,将执掌女学的白玉心奉为文贤娘娘,为其着书立说。 而夏侯宇的声名,则又在其上,如今已隐隐有大医圣之称。 当然,人们也都明白,这两项惠及民间的举措其真正的主导者是谁,是当朝皇后穆桑榆。不论那些史官又或酸腐文人怎么议论,民间百姓都认她是真正的贤德皇后,逢年佳节为她上香祈福的不在少数。 这一幕,让黎谨修大呼吃醋,床笫之间向穆桑榆讨要了许多温柔体贴,这方罢休。 至于长公主黎豆蔻,十六岁生辰那日她忽然发愿要往边关一展拳脚,誓守国门。 穆桑榆苦留不住,连黎谨修也拿她无法,还是蒋太皇太后发话,这是她生父的遗愿,也算作子承父业。穆桑榆虽千万不舍,也只好放她去了。 黎豆蔻虽是个女儿身,却当真是块武将材料,到了边关将那段在兵法武学上的天赋资质展现的淋漓尽致,一连打了几个漂亮仗,迫得几个边境敌对小国退至百里之外,再不敢来犯。如今连边境上的许多村落城镇,也都恢复了人烟阜盛之景。黎谨修亲封她为护国公主,边境的百姓却更喜称她为镇关女将军。 真好啊,所有人都摆脱了那话本的束缚,走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们都不再是那本书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伴着黎谨修行走民间时,穆桑榆心中暗暗的想着。 这日行到江南一处城池,两人并未如常投宿旅店,而是寻了一处清雅庵馆入住。 入夜,两人未眠,携手登上了左近一处高阁。 高阁居于山之巅,下临江水。 两人在阁中并肩而坐,观赏夜景,一时无言。 清风徐来,星光璀璨,有无名花香萦绕身侧,不知是谁先起心动念,进而宽衣解带,伴着山川江流,拥抱着彼此。 良久,黎谨修揽着穆桑榆的香肩,一起躺在阁中榻上,浅笑低语,“榆儿,朕说过要与你一道俯瞰江山,今日朕可算兑现了诺言了。你可欢喜么?” 穆桑榆将头枕在他胸前,静默不语。 她抬眼,看见满天星斗,大山隐隐,万家灯火;她闭目,听见江河涛涛,子夜渔歌,那胸腔之中一颗滚烫的心咚咚跳着。 今生,他们都将携手俯瞰江山,直至埋骨入土的那一日。 “欢喜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