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作妖》 第一章 平平无奇锁妖塔 锁妖塔中的日子,其实十分平淡无趣。 如果忽略掉妖怪们的技能光效,无非就是另一个别致的动物世界。 云雀追着灰鼠跑,地上的白蛇急跳脚,穿绿衣裳的螳螂嗑瓜子儿,物色意中郎,不死心的小桃树断指插桩,誓要这荒芜之地桃李芬芳。 妖怪们相处融洽,若放在现在,定是和谐社区的代表。 这一日,白衣飘飘的贞娘蛇行而来,将一坨黑糊糊的物事丢到柳青漪脚边,那厚厚的一层瓜子壳上。 柳青漪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地上的东西,两颌略一用力,舌尖便轻易地将雪白的瓜子肉卷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你刚蜕下的蛇皮吗?” 贞娘靠着岩壁坐下,裙角之下长长的蛇尾蜿蜒数米,摇曳不停。 她伸手从柳青漪的手心里抢来两粒瓜子,剥了壳,纤纤细指将饱满的瓜子肉送进嘴里。 “照你这么吃下去,那向日葵迟早秃了顶。” 柳青漪本就看不惯她,见她出言埋怨自己,心里更是不服气。 她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如今大家都是阶下囚,凭你是什么东西,竟也管教起我来。” 贞娘轻轻哼了一声,两手交叠搭在柳青漪当桌子用的石头上,突出一个优雅大度。 “我当年险些成仙时,还不知你在何处,不过是无籍无名的小妖,如今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了。” 柳青漪扶着细腰大笑。 “成仙?那你也得过得了红尘劫,放得下凡间情爱罢。”她斜眼瞪了贞娘一眼,十分轻蔑,故意揶揄,“但白蛇贞娘可是出了名的痴情人,不然怎会被那陆老贼丢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来,你说是不是。” 贞娘被戳到痛处,粉嫩的嘴唇间吐出细长的信子,露出凶相。 柳青漪挽起袖子站起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跃跃欲试。 “我也有段日子没打架了,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毒狠,还是我的刀快!” 闲来无事寻衅滋事,一言不合动手掐架,锁妖塔中的日子,就是这样丰富且危险。 贞娘一掌拍落,掌下巨石崩裂,碎石四溅。 柳青漪向后退开,用青色长袖挡住自己如花似玉的俏脸,待手臂放下时,原本雪白纤弱的藕臂已是螳螂的长刀。 那巨石她用作桌子已有十数年之久,在锁妖塔这么个寸草不生、空无一物的破地方,那便是她的宝贝。 饶是石头,相处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你这条死蛇,今日我便要与你拼命!” 柳青漪快速冲向贞娘,后者连退数米,躲过青色的刀刃。 与此同时,柳青漪感觉到身后一阵劲风正劈向自己,她未回头,右手的长刀利落地转到身后,与挟势而来的白色蛇尾撞在一起。 两人都未动用法力,但螳螂的双刀和白蛇的护身鳞片皆是看家的宝贝。 一个强攻,一个不让,青白两色纠缠在一起,看似拼命,却是处处点到即止,不伤对方性命。 两妖斗的兴起,丝毫未察觉周围已聚起了一众妖怪。 精明的灰鼠设下赌局,贪婪的盯着众妖掏出口袋的宝贝。 人群中有个穿粉衣,梳双髻的小姑娘。 她不似旁人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水灵灵的杏眸中透露出担忧。 灰鼠不知什么时候窜到她身后,拍了拍小姑娘的肩。 “小桃树,你要不要也来赌一赌?” 小桃树拍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呸!你敢趁乱揽财,若是被柳姐姐知道,定然亲自将你送到云哥哥嘴边去。” 灰鼠不甘心地嘀咕了两句,悻悻而去。 视线回到战场上,一蛇一螳螂打得难分难舍,有来有回,柳青漪偷偷用了法力,一道青光闪过,斩落贞娘的一片衣料。 攻向柳青漪的蛇尾突然收回,贞娘捡起那片衣料捧在手里,竟簌簌的落下眼泪。 镇妖塔这个破地方,可没有裁缝呀! 她伤心不已,那薄如蝉翼的衣料仿佛是她的情郎,她的儿女,她的心头肉。 柳青漪看见白蛇落泪,心中渐生愧疚,她收了双刀,双臂重新化为人形。 “这次便算我输给你,不过你也毁了我的石桌,咱俩就算扯平,互不相欠。” 贞娘只顾着落泪,不理会她。 柳青漪呵退围观的妖怪们,四周重新清净下来,她回到巨石原本所在的地方,恋恋不舍地去拾那些碎石残骸。 小桃树小跑着到她身边,怯怯地唤一声“柳姐姐”。 柳青漪看也不看她。 “你不种桃树,来这里做什么?” 小桃树捡起一块碎石,双手捧着递过去。 “我…我听说两位姐姐打起来,便…便想着来劝一劝。” 她越说越小声,柳青漪拿走她手上的石头,哼了一声。 “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跟那哭哭啼啼的白蛇一个样。” 小桃树不敢反驳,目光越过满地碎石,偷偷落在不远处的贞娘身上。 贞娘已擦干眼泪,将那片被斩落的衣料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袖袋里。 贞娘素日优雅娴静,遇事淡然沉着,她还未见过如此伤情模样的白蛇。 “咦,这是何物?” 柳青漪的声音忽然传来,小桃树回神,收回目光,便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坨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那东西黑糊糊的像碳,摸上去却是软的,若非此地是锁妖塔,她八成会以为是哪块石头成了精。 柳青漪拎着那块碳冲贞娘走过去。 “喂,你的东西,拿走。” 她还记得那东西是贞娘丢到她面前的,两人能打起来,此物也算是罪魁祸首。 但贞娘也嫌弃,“我不要。” 柳青漪这下可算是气笑了。 “你在哪里寻到的这个破玩意儿?” 贞娘抬手一指,那是锁妖塔的深处,禁制严苛,哪怕她们这些在人间恶名昭着的妖怪也不敢轻易过去。 柳青漪不屑。 “我好心好意,你却糊弄我?” 她在这锁妖塔中待了近千年,从未见过除石头以外的任何东西。 贞娘还未从断袖的悲痛中缓过来,懒得与她解释。 “我骗你作甚,可有好处?” 微妙的气氛下,迟钝如小桃树也意识到两妖又杠上了。 她赶紧从柳青漪手中拿过罪魁祸首,充当和事佬。 “柳姐姐,我看此物无用,咱们不如烧了它,生火吧。” “生火!”柳青漪眼前一亮。“好主意。” 锁妖塔内又潮又湿,且无东西可燃,她早不记得多久未见过明火。 小桃树难得被夸奖一次,心里美滋滋的,但转眼就意识到想要生火她们还面临难题。 “柳姐姐,可是我们没有火种呀?” 柳青漪兴致盎然,丝毫不为此苦恼。 “钻木取火知不知道?你把两条胳膊卸下来,姐姐给你看个大宝贝。” 小桃树抱着自己的胳膊,拼命摇头。 她虽然有再生肉体的能力,但在锁妖塔里众妖的法力被封了九成九,两条胳膊不得长到猴年马月去。 柳青漪见她不愿,便亮出青色的刀刃,打算亲自动手。 小桃树委屈巴巴地求饶,一旁的贞娘看不惯柳青漪的做派,手指轻轻一弹,一道白光落在那黑糊糊的物事上。 火光骤起。 灼热的火焰燎过小桃树的手背,她是桃树化作的妖怪,天生怕火,惊叫着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 火焰将那团东西完全包裹,火团没有如预料中坠落,反而像是长了翅膀,一路往高空飞窜而去。 在幽暗的锁妖塔中,火团如同中天之日,耀眼夺目,洒下热与光。 对于久不见天日的众妖来说,看见这一幕的感受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无数藏起来的妖怪从黑暗中现身,他们仰望“太阳”,更有甚者,在同伴的怀中哭泣出声。 柳青漪目瞪口呆的凝望着她的杰作,小桃树嘤嘤地哭着扑进她怀里,竟将她撞的后退了两步。 在众妖灼灼的目光下,火团由一个球形渐渐生出足、头、翼,最终化为一只以火焰为羽毛的怪鸟,在众妖头顶盘旋高鸣,其声如泣。 贞娘捂着心口,眸光复杂,一些早已忘却的陈年旧事浮出脑海,事关一段没入尘埃的洪荒旧事。 第二章 烨鸟与神仙 火鸟成了锁妖塔里的名鸟。 那一日它飞至精疲力竭,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同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火焰尾羽,最终落在柳青漪面前。 它用白色的喙一下下啄着地上的碎石,时而发出婴啼般的鸟鸣。 围观的妖怪们都聚拢过来,议论纷纷。 “这是被陆老贼新捉来的倒霉鬼?” “我怎么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妖怪,它是什么?” “看着像鸟,不会是传说中的凤凰吧?” “你是在这个破地方被关傻了吧,凤凰可是上古的神鸟,能被陆老贼给收拾了?” … 柳青漪被喋喋不休的妖怪们吵得头疼。 她轻轻推开战战兢兢的小桃树,蹑步走到火鸟面前,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放到火鸟的背上。 她的手如同置于熊熊烈焰中,却并不灼热,反而感受到一股春风般的暖意。 在阴暗潮湿的锁妖塔里,这份温暖足以让她热泪盈眶。 柳青漪的手顺着羽毛生长的方向一次次抚过,柔软的焰羽如同丝绸一般光滑,火鸟感受到她的温柔,歪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 一辈子冷硬心肠的螳螂,这一刻心都要化开了。 小桃树瞥见她脸上的眼泪,难以置信之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柳姐姐,你怎么了?” 柳青漪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 这可让小桃树看不明白了。 “柳姐姐,你是被烫到手了吗?我帮你吹一吹,呼~呼~” 柳青漪改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摇得眼冒金星。 “它一定得是只雄鸟,我要嫁给他,还要给他生小螳螂!” 头昏眼花的小桃树半个字没听进去,只一个劲地说“好”,围观的妖怪们却不是眼瞎耳聋,纷纷发出吁声。 一个长着狐狸耳朵的男子走上来。 “这玩意儿来历不明,你一句话就据为己有,不合适吧。” 柳青漪松开小桃树,抱着手站直了,挡在火鸟面前。 “什么叫来历不明,这是我柳青漪的情郎,不服你来当?” 男子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这锁妖塔里谁不知道柳青漪的事迹,螳螂的配偶,那是普通妖能当的吗。 人群里一只蜂鸟仗着自己体型娇小,且亦是鸟类,趁柳青漪与狐妖对峙时绕到了火鸟身边,化为人形。 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落到诱人的焰羽上,手背便被雪白的喙啄了个血肉模糊。 柳青漪听见惨叫声回头,表情几经变化,最后扶着细腰笑出了声。 “你们这些蠢猪,明抢不成,便要偷吗?” 猪妖不忿,挺着大肚皮走出来,可还没说出半句话,便被柳青漪一眼瞪了回去。 火鸟啄食了蜂鸟手背上的碎肉,便不去啄地上的碎石,它一蹦一跳地走到柳青漪身边,用脑袋蹭她青色的裙摆。 火鸟的归属问题显然已经解决,众妖虽不甘心,但有蜂鸟的前车之鉴,又有螳螂和白蛇在旁威慑,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妖怪们一一离开,柳青漪看见一旁不挪窝的贞娘,眼神警惕。 “你还留在此处作甚,莫不是要抢我的情郎?” 贞娘摇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恢复头脑清明的小桃树立时凑上来,睁着大大的杏眼,脸上写着“好奇”二字。 但柳青漪岂是这等无知的小妖,她抱起火鸟,一句“不听”利落干脆,掷地有声,转身而去。 贞娘凝视着那抹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锁妖塔的云雾里,扭头看向懵懂的小桃树。 “桃树可长出来了?” 如此温柔的问询,小桃树却伤心极了。 “未曾,也许柳姐姐说得对,锁妖塔中长不出桃树。” 贞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柳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可不能信了她的话,她没准也盼着你能在这里种出桃林呢。” “当真?”小桃树眼角噙着眼泪。 “我骗你又无好处。” 贞娘牵起小桃树的手,胖胖软软的手掌上只有三根手指,她轻轻往上吹了口气,缺失的小指和无名指像树杈一般生长出来。 小桃树又惊又喜。 “白姐姐…” 她明白在这锁妖塔中使用法力意味着什么。 贞娘仍是浅浅一笑,“这点法力攒着也是攒着,我又不与人斗法,往后你的桃树若开花了,可得记我这份功劳,赠我一支桃花。” 小桃树连连点头,在心里把白姐姐的好都记到了小本本上,全然将种不出桃树的失落之情忘记了。 “白姐姐,你方才要给柳姐姐说什么故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闻言,贞娘的目光飘远,追着柳青漪离开的方向看去。 她说,“可以。” … 上古时,南有藤泽,虽名泽,实为毕方陨处,炎浆之蓄。泽中生鸟烨,羽如焰,喙白,鸣似婴啼,性温顺,常引迷途者归反。 久之,时人以焰羽饰衣为荣。 藤泽之西有国穆姜,奉烨鸟为尊,祈丰年,求福祉。然天火至,鸟鸣彻夜,穆姜小国毁于一夕,生灵涂炭,烨鸟始有恶名。 青合神尊名幽,伴天地而生,独爱隐名于世,游乐山水。恰幽过藤泽,闻婴孩啼泣,哀转久绝,细察之,故烨鸟啼血于泽。 幽降烨鸟,以为坐骑。 后幽与祝霄争为天地共主,幽败,神陨云壑。 烨鸟思主,于云壑之上盘旋不去,鸣泣九日,祝霄不容,遂逐烨鸟,囚于洪荒,贬为妖族。 … 听完故事,小桃树终于明白了贞娘的心思。 “白姐姐,你的意思是,那只鸟就是传说中的烨鸟?” 贞娘回道,“我不过是猜测,可真是奇怪,按理说自古以来唯一一只烨鸟已死了千年之久才对。” 小桃树一惊,“烨鸟已死?!” 贞娘戳了戳她白嫩的额头,“烨鸟不仅已死,且杀她之人,正是陆尘心那狗神仙。” 陆尘心大概是洪荒以来最不像神仙的神仙。 他不居天庭,不受香火,在人间自立仙门,收徒降妖。 这锁妖塔便是他的手笔,塔中封印亦出自他手,就连塔里超过半数的妖怪都是他亲手抓来,是为普天之下最受妖族憎恨的神仙。 曾经有一位妖族大佬跑到陆尘心所创的仙门前破口大骂,整整半月,陆尘心闭门不出,时妖传为佳话。 小桃树是只没本事的小妖,但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哪怕是对将自己锁在此地的神仙,也丝毫没有怨憎之心。 “陆仙长原来如此厉害,上古的神鸟他也降得住。” 贞娘理解不来这桃树妖的脑回路,大概世人所骂的“榆木脑袋”便是这般。 “若不是杀了烨鸟,他陆尘心的名字又怎会三界皆知,又怎会有这锁妖之塔,我又怎会与夫君分离。”贞娘用袖子掩住口鼻,又嘤嘤地哭起来。 小桃树连忙安慰她。 “白姐姐可不能这么想,陆仙长既能降住烨鸟,必是他本事过人,迟早会闻名三界的,所以锁妖塔迟早会有,你与夫君也…” 小桃树的话戛然而止,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样好像说不通。 贞娘瞪了她一眼,那模样颇有几分柳青漪的意思。 小桃树尴尬地傻笑了两声。 “白姐姐,我得回去种树了,咱们再会,再会。” 她提起裙摆,就要落荒而逃。 贞娘的蛇尾却缠上她的腰。 小桃树害怕得哇哇大叫,“白姐姐你不要吃我!我是木头不好吃的!” 贞娘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小桃树静下来,委屈巴巴。 贞娘无奈,“我几时说要吃你了。” “我从前看林子里的巨蟒都是先将猎物缠住,等猎物不反抗了,再整个吞下肚的。” 见她怕得浑身发抖,贞娘只得将她放开。 “我不过想嘱咐你,方才那个故事,可莫再讲给你柳姐姐听了。” “为何?” 小桃树不明白,贞娘原本就是打算将烨鸟的来历告诉柳青漪的。 贞娘慢慢悠悠从袖袋里取出那截被柳青漪斩落的衣料,轻抚着。 “我也是才想起来,那传说中的烨鸟啊,是个姑娘。” 第三章 螳螂的情郎 柳青漪自从得了“情郎”,便是日日宠着,天天防贼,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喂给烨鸟,只盼着它早日化形,与自己双宿双栖,做对妖怪眷侣。 可烨鸟成日恹恹的,身上的羽毛也渐渐黯下去,没了现身那日的神气。 起初偷着来想要摸一摸它的妖怪,也渐渐的不来了。 柳青漪愁得瓜子也不磕了,还成天掉头发,乐坏了发丝稀疏的向日葵。 她靠在烨鸟的背上,一人一鸟丧的不行。 “你到底在想什么呀,跟我说一说,你不说,那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呢,虽说咱们是妖怪,那也得交流吧。” 烨鸟发出两声鸟鸣。 柳青漪白眼一翻,只想晕死过去。 “你是鸟,我是螳螂,咱们语言不通,所以大家各退一步,商量一下,说人话行不行?” 烨鸟不出声,脑袋垂在地上,黑漆漆的眼瞳里流露出委屈的神情。 生活不易,柳青漪叹气。 “好吧好吧,那就依了你。” … 这段日子贞娘在柳青漪身边出现的频率着实高了些,柳青漪低头抬头都能看见那白花花的蛇尾,她琢磨着蛇肉大补,再辅以贞娘的千年道行,烨鸟吃了定能立时化形。 但螳螂斗不过白蛇,锁妖塔中又无食物可供下毒,柳青漪决定先委屈委屈自己,做只笑里藏刀的心机妖。 … 这一日贞娘依旧上门来,口中谈的是小桃树的桃花,是云雀和灰鼠闹得天翻地覆,是不知名的小妖怪偷了谁家宝贝,眼睛瞧的却是旁边呆头呆脑的烨鸟。 她心里直犯嘀咕,没了光环加成,这呆鸟怎么看也不像上古神鸟的样子。 柳青漪将她的小心思看的一清二楚,心里将她蛇族的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个遍,面上却是眉开眼笑,好不友爱。 “若论年纪,论资历,这塔中哪个妖比得过你,当年若非你心灰意冷,无暇顾及旁事,咱们能受那头死狗熊的气?” 无规则不成秩序,哪怕众妖皆为阶下囚,却也分了个尊卑长幼。 柳青漪这话听着似怨怪,却也暗地里吹了贞娘一波彩虹屁。 贞娘头脑还清醒,总觉得今日的螳螂不同于平日里牙尖嘴利的刻薄模样。 “绥居生性刚直,虽不通情理了些,但处事公正,不挟私心,我万不敢说自己做的会比他好。” 绥居是灰熊修炼成妖,锁妖塔的封印让众妖只能勉强维持人形,使不出法力,如今争斗皆是贴身肉搏,没几个妖怪打得过他。 但蛇之一族传承自母神女娲,在妖族中地位尊崇,又因如今妖族的实力天花板是一条名唤梵蓁的巨蟒,绥居虽强,贞娘凭着年岁和资历,却还是能争一争的。 只是她满心念着人间的夫君,并无此意。 柳青漪却不甘心,她与绥居不对付,便总有狗腿子仗主欺她,好好的妖怪,活成了勾心斗角、媚上欺下的人。 “他若真无私心,怎放任手下妖怪扰我安宁。”她喃喃抱怨,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我与你说也无用,总归我好欺负罢。” 贞娘掩嘴轻笑,并不作声。 若螳螂好欺负,向日葵也不必秃头了。 两人说话间,匍匐在一旁假寐的烨鸟突然站起来,抻了抻细腿和翅膀,发出凄怆的鸟鸣。 她瞪着黑曜石般的眼睛,看了看陌生的贞娘,转而撞进柳青漪怀里。 贞娘好奇,“她为何对你这般信赖?” 按理说烨鸟与众妖皆是初见,为何那一日独独落在柳青漪身边呢? 然而此刻的螳螂心花怒放,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她温柔地抚过烨鸟暗淡无光的羽毛,身为女子的直觉将一切都归咎于两个字。 “缘分!这一定是传说中的天赐良缘!” 贞娘哑口无言,投向柳青漪的目光里不觉带了几丝怜悯。 她思虑了半刻,试探着问道,“那一日见这鸟神气非凡,仿若烛照,怎的如今神焰尽灭,倒似只凡鸟了。” 经这一提醒,柳青漪也回过神来。 “你当日不过使术法抛出一枚火种,他便活了。” 一人一鸟对视,墨黑的瞳孔里倒映出她身上的青色,仿佛是一种肯定。 柳青漪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他以火为食,只要有火,他便能化形!” 贞娘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此前还害怕这笨螳螂想不通透,看来是多虑了。 贞娘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说的有理,但依我看,若凡火管用,当日她便直接化形,岂容你我在此猜测琢磨。” 柳青漪:“你的意思是?” “对于咱们妖怪来说,生于天地,凭的是万物有灵,可化形一事却是自个的造化。这鸟不似刚降生的生灵,若要助她化形,恐怕得要神火,妖火。” 柳青漪摩挲着自个的下巴,频频点头。 “你这话倒是有凭有据,不过咱们被困在这儿,凡火尚且难寻,哪里来神火、妖火这等稀罕物?” “你若真心想寻,这事难,也不难。” “此话怎讲?” 贞娘埋头去理缺了一角的素白衣袖,不答。柳青漪盯着她,哼了一声。 “你若还为此事怨我,不愿相助,大不了等我攒攒法力,给你复原就是。” 为一片衣料置气,她只觉得白蛇小气,忒没气度。 贞娘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她抬头看柳青漪,浅浅笑开。 “你也知我常在塔中走动,经年累月,这锁妖塔里何出有几块石头大概无人比我更清楚。” 柳青漪点头。 不止是她,人人都知道贞娘一心要与人间的夫君团聚,从未放弃过离开此地的念头,故锁妖塔中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她都去过。 贞娘继续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有妖怪被丢进这里大概已是百年前的事,如今大家都打过照面,绥居处亦有名录,塔中七百六十一妖,各有本事,各有故事。” 柳青漪不以为意,甚至因为贞娘故意绕圈子变得不耐起来。 “兴许是陆老贼死翘翘了,便无人有本事犯我妖族。你与我说这些作甚,塔中妖怪虽多,我见过半数,却无一人有驭火的本事。” 贞娘不似她火急火燎,仍是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 “有一个秘密,只有我与绥居知晓,但我今日可破格说与你听。” 柳青漪虽然性子急躁了些,但并不蠢笨。贞娘今日送上门来要助她的“情郎”化身,不谈条件不说,还要将塔里的秘密说出来,任谁也不信她别无所求。 “喂。”柳青漪打断要开口的贞娘,“你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吧?” “当然有,咱们又不是那些伪善的神仙,我为你出谋划策,自然是要求些什么的。”贞娘捡起一缕自己的秀发,将发尾在手指上绕成圈。 她接着说道,“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我的夫君。” 神色坚毅,不容置疑。 第四章 神鸟齐聚 锁妖塔里有个秘密,只有灰熊和白蛇知道。 塔中其实有七百六十二只妖怪。 这事还得从五十年前说起,白蛇日夜不休地在塔中梭巡,意图寻找结界的薄弱之处,再集众妖之力破坏结界,她便能回到人间,与心爱的夫君重聚。 但陆尘心不愧是洪荒以来第一人,这出自他手的结界竟完美无瑕,毫无破绽。 白蛇心灰意冷之时,竟在封印之力最强盛处见到了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生物。 一只焱鸦。 不同于他们这些妖怪,焱鸦是名副其实的神兽,是火神身边与毕方齐名的侍宠,是本该随火神陨灭,只存在于话本古籍中的传说。 心慌意乱的白蛇将此事告知灰熊,两妖怀着敬畏之心正式拜访沦为阶下囚的神兽,却发现焱鸦被困于真身中,甚至不能化形。 一个神兽的存在对于众妖百无一益,灰熊与白蛇决定将此事暂且瞒下,若将来有变,再谈不迟。 当烨鸟出世,贞娘便知道,她要等的时机到了。 传说中烨鸟生于藤泽,而藤泽又与毕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毕方与焱鸦凑到一处,很难不让人怀疑锁妖塔的目的并非锁妖。 贞娘将各中利害说与柳青漪听了,后者望着她的“情郎”——传说中的神鸟,心情复杂。 贞娘见她愁眉苦脸,问道,“若我猜得没错,咱们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了,你怎么看上去并不高兴?” 柳青漪摸着烨鸟柔软的羽毛,连连叹气。 “他是神鸟,若真化形了,看不上我这个妖怪可怎么办。” 她就算不是神鸟,也不会看上你这个女妖怪的。 贞娘心想。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不行。也不知这烨鸟与螳螂有什么样的缘分,竟只亲近她一人。 贞娘脸上陪笑,直道“无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乎神妖殊途。你看我与夫君一人一妖,不也恩爱数年,真心相待吗。” 柳青漪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凭自己的美貌,还怕这只呆鸟不倾心吗。 她凑过去抓住贞娘的手腕,“带我去见焱鸦。” “现在?”贞娘微愕。 “就现在。” … 锁妖塔名塔,但对于被困其中的妖怪们,它更像是一片无边的旷野,乱石林立,寸草不生,妖力与神力碰撞在一起,化为永不消散的氤氲雾气,弥漫其间。 贞娘一直试图寻找它的边界,但几百年过去,一无所获。 她遇见焱鸦的地方在一片石林中,后来她意识到石林的排布是一种封印阵法,焱鸦被困其中,同时承受着锁妖塔的结界和阵法的压制,故无法化形。 不过陆尘心这般算计一只神兽,其中缘由十分值得猜度。 但这都是后话,暂且无闲暇去提。 … 贞娘领着柳青漪走,所行之处对柳青漪而言陌生的紧。 她不像贞娘那般有冒险精神,也不日日求着从此地离开,对于无牵无挂的柳青漪来说,在锁妖塔内还是锁妖塔外其实区别不大。 她只是终日待在自己熟悉的地界里,无聊了就欺负欺负小妖怪,再不济也有小桃树说话解闷,时日久了,便有种日子本该如此的感觉。 柳青漪把个头不大的烨鸟抱在怀里,烨鸟的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他这是怎么了?” 贞娘回头看一人一鸟,“或许等她能口吐人言时便知晓了。” 柳青漪不屑的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天底下没你不知道的事儿呢。” 对于柳青漪的嘲讽,贞娘只是浅浅一笑。 她说:“小螳螂,你若能多看看塔外那广阔的六界,便明白天上地下没有一个人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仙,是神。” 她脸上并无傲气,只是淡然的陈述一个事实,却是第一次以长辈的身份和语气对柳青漪说话。 若仔细去论,她的确有这样的资格。 柳青漪挪开目光。 烨鸟像是感受到她失落的情绪,伸长脖子去蹭她的脑袋,这样温柔的触碰和安慰使她想起一位久别的故人。 … 一路上十分平静,在结界力量强盛的地方几乎没有妖怪藏身,柳青漪起初只是觉得有些不适,渐渐的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产生如针刺般尖锐的疼痛。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出现了一堵墙,灰白的颜色与锁妖塔中林立的巨石无异,但那堵墙很高,她抬头看的时候,甚至看不到尽头。 贞娘说:“到了。” 石林中的道路像是个迷宫,好在贞娘来过多次,轻车熟路。 “我第一次发现这里时,被困了三月有余。”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贞娘开始说自己过去的经历。 “我那时还未意识到这是个阵法,无知无畏,竟真让我见到了焱鸦。后来每每回想,总觉得后怕,若施术者不想让人发现其中的秘密,本该设下陷阱和幻术,可这就是个普通的迷宫罢了。” “这么说,施术者并不害怕有人闯入这里?” 贞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这恐怕不是我们能猜度的因由。” 两妖一鸟离开弯弯绕绕的石林迷道,阵法中心是一个宛如祭坛的地方,无数锁链横贯其间,强大的神力使光影扭曲,在这个极夜之地绽放出绚烂的色彩。 柳青漪自认不是个羸弱的妖怪,却也在威压下禁不住瑟瑟发抖。 一直温顺乖巧的烨鸟突然挣脱她,扑腾着翅膀跳下地,灰黑色的羽毛末端冒出赤色的亮光,犹如火种。 贞娘与柳青漪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出声。 烨鸟伸长了脖子,朝天空发出两声凄厉的鸣叫,那模样像是一个绝望的人用尽毕生之力发出的怒吼与哀嚎,声声悲戚,催人泪下。 被困在阵中的焱鸦在烨鸟的哀鸣中苏醒过来,它睁开眼,露出一双猩红的眸子。 柳青漪下意识抓住了旁边的贞娘,震惊得语无伦次。 “怎么会,你说焱鸦是神鸟,神鸟怎么会,入魔?!” 那双猩红的眼眸,便是入魔的象征。 贞娘淡然地挣脱她的手,显然,她早已知情。 烨鸟张开翅膀,它看上去十分痛苦,像是在挣脱某种桎梏,在哀鸣声中,它渐渐从能被柳青漪抱在怀里的大小变为仅用一只翅膀就能遮蔽两人头顶的天空的巨鸟。 烨鸟振翅而飞,直上云霄。 柳青漪下意识地扑出去想抓住它,反被贞娘捉住手腕。 “你不要命了!” 此地神威浩然,哪怕柳青漪千年道行,贸然冲进去也不过瞬间成灰的下场。 柳青漪热泪盈眶,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了她的胸腔,她不甘地退回贞娘身侧,仰头看向烨鸟。 烨鸟身上的星火以燎原之势随风而起,它被火焰包裹着,飘落的焰羽被风撕成碎片,又因风而长,几乎席卷了整片天空。 阵中的焱鸦不停扑动两翼,半空中的黑铁锁链哗哗作响,它突然发出一声尖啸,裹挟着热浪的狂风扑面而来,将贞娘和柳青漪刮倒在地。 两妖纷纷被逼化为真身。 第五章 青合仙山 白蛇与螳螂逃窜到石墙之后,空气中翻涌的灼热气息几乎把柳青漪给烤熟了,贞娘蜷成一团,将她护在中间。 空中的烨鸟看向她们,双翼挥动,流窜的焰羽汇聚成一支箭矢的模样,朝地面极速飞去。 两妖以为大祸临头,闭眼等死。 可周围躁动的气息突然温顺下来,使她们如沐春风。 贞娘率先睁开眼睛,一圈流淌着赤金色光华的结界将她们笼罩,不仅隔绝了炽热的空气,甚至连锁妖塔的封印对她们的影响也减弱了。 贞娘变回人身,难以置信地发现蛇尾变为了双腿,她手中白光一闪,祭出妖力凝结而成的宝剑。 柳青漪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不似贞娘那般有坚韧的鳞片,化为人身便跌坐在地,此前被灼伤的肌肤泛着诡异的红色,疼痛难忍。 柳青漪十分虚弱,她仰望着空中盘旋的烨鸟,透过光华流转的结界,整片天地仿佛置于混沌之中。 她不解地问,“它为何会保护我们?” 贞娘长身玉立,手负长剑,同样望着烨鸟,眉头紧锁。 “她认识我们。”贞娘回首,加重了语气告诉柳青漪,“她认识你!” … 烨鸟与焱鸦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是伙伴还是仇敌?身为局外人的两妖看不分明。 它们一个被困阵中,试图挣脱封印,一个翱翔天际,哀啼不休。 看上去像在呼唤对方,也如同彼此对峙。 但不可置疑的一点是,空中飘零的焰羽正逐渐熔断锁链,焱鸦摆脱封印只是时间问题。 贞娘不禁好奇,锁妖塔中这么大的动静,作为始作俑者的陆尘心却毫无反应吗? 还是他真的如同柳青漪信口胡言的那样,早就死翘翘了? … 此时此刻,锁妖塔外,青合仙山。 是夜,月挂中天,云雾飘渺,巡夜弟子在山中梭巡,房舍殿宇寂静无声,与往常无甚区别。 山门外,一阵带有淡淡花香的微风拂过,原本精神抖擞的守门弟子忽然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不出片刻,便靠着石壁滑坐到地上,传出绵长的呼吸声。 黑暗中,一位黑衣女子凭空出现。 她生了一张艳丽的脸庞,神情却冷傲,淡紫的瞳孔毫无情绪,冷若冰霜。 女子旁若无人地踏上登山的台阶,作为一名闯入者来说,她的行径实在过于大胆放肆。 青合之巅,有一座问神峰,峰壁陡峭,别说凡人,哪怕是小有所成的修仙者也未必能攀登上去。 而青合仙派的创始人,鼎鼎有名的神仙陆尘心便常年隐居于问神峰上。 憧憬着其上风景的修仙者们中有传,峰顶有亭台楼阁,玉殿琼宇,有数不尽的神树仙草,就连流淌的溪水,都是能增长修为的琼浆仙酿。 但事实是问神峰上只有些凡树凡草,和一处总是漏雨的天然洞穴。 一缕潜藏于夜色中的黑烟飘过,穿过茂密的野草和树林,最终落在无名洞穴之前。 黑烟化为人身,正是明目张胆闯入青合派的黑衣女子。 “我有烦心事,特来寻你的酒喝。”她高声说道。 洞门“轰”地一声打开,她并不犹豫,大步而入。 洞外荒草横生,其内却别有洞天。 伴着落水的滴答声,女子远远望见一束月光从洞穴顶部的窟窿里照进来,笼罩了一方矮几,以及旁边手捧书卷的男子。 月华如水,流淌于夜色中,给男子身上的衣衫镀上一层冷光,女子脚步愈快。 “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我听逢机说,妖族似有异动,你不在妖界坐镇,却跑到我这里讨酒喝?” 男子将手中书卷放下,封皮上写着《上古纪事》。 他生了一张十分平凡的脸,看着顺眼,但转眼便忘,至多不过算是清秀,如凡间秉烛夜读的书生,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名震六界的陆尘心。 而坐到他对面的女子,便是如今妖族的实力天花板,蛇妖梵蓁。 梵蓁兀自翻箱倒柜,搜罗出两壶酒。 陆尘心这人十分奇怪,不爱天上的仙酿,独爱凡间的烈酒,梵蓁每每与他相约,总是醉不痛快。 她将酒壶放到矮几上。 “我并非妖族,他们自个的事儿,就让他们自个解决去。” 陆尘心浅浅一笑,不做评论。 他伸手在矮几上方掠过,原本摆放《上古纪事》的地方,出现了两盏玉制酒杯。 酒壶自己慢悠悠地飞过去,给杯中斟满酒液。 “这是逢机上次下山回来带给我的,所剩无多,你可要省着点喝。” 他虽说着这句话,自己却先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如同尖刀划过咽喉,他眉目淡然,面不改色。 口口声声来讨酒喝的梵蓁却没有动作。 “我有一事,想问一问你。”她神情严肃,语气不容拒绝。 “有话不妨直说,你这模样倒像是兴师问罪。” 梵蓁目光如剑,冷声道,“你是何时将非痕关入锁妖塔的?” 陆尘心不豫,面色微沉。 “此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梵蓁淡然的脸上浮出薄怒,“如果那只小烨鸟先遇到了非痕,你当如何?” “那是他们之间的缘分。” “可我不许!”梵蓁拍案而起,“凡人的命运由神仙安排,可你是神仙啊,怎么会信了那荒唐的缘分呢?” 她大概是真的气极,将满身淡然抛了个干净。 陆尘心仰视她,气势却不落下风,语气仍是平缓的,仿佛所述之事与自己毫无关联。 “我曾从姻缘镜中看见过,她的缘分另有其人。” 总之,不是他。 梵蓁衣袖一挥,两盏玉杯滚落,烈酒撒在石头上,转眼化烟。 陆尘心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见梵蓁神情狠厉,一字一顿道,“管他是姻缘镜,还是天道命运,但凡拦了我的路,大不了毁了便是。” 梵蓁是个言而有信的妖怪,也有言而有信的实力。 陆尘心很想阻止她,可神识一点点从脑海中剥离,他眼前的梵蓁渐渐模糊,就如他最初见她那样,化为一团黑烟。 他怎么就忘了,这蛇妖发起狠来,可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矮几上的酒壶消失,而在陆尘心藏酒的柜子里,安安静静地放着两壶烈酒,未曾有人动过。 梵蓁深吸了两口气,郁积于胸的怒火渐渐熄灭,她重新坐下,凝视着趴在矮几上熟睡的陆尘心。 平静无波的淡紫色瞳孔深处荡起一丝涟漪。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莹白的指尖刚碰到男子的发丝,便被一声惊呼打断。 “师尊!” 洞口站着一个少年,原本沉稳的心性也因眼前所见而惊慌。 梵蓁认得,他是陆尘心收养的孤儿,亦是陆尘心收下的唯一一位亲传弟子,唤作陆逢机。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他,但现在你也得先睡一觉。” 带着花香的微风迎面扑来,陆逢机知道其中必有古怪,可面对比他强大太多的梵蓁,他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少年应声倒下。 梵蓁回头,看向陆尘心的眼睛里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她转身,打开从藏酒的柜子下发现的暗格,里面放着一枚手掌大小的木盒。 梵蓁取出木盒,其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她一眼就看出是一种封印法。 若是旁人或许无法,可她不同,一个法诀凝结在手,她二话不说,直接发力轰了上去,木盒在她手中炸裂成木屑,一个暗红色的光团从漫天木屑中现身。 与其费脑子地去解开封印,直接破坏封印是最省力又简单的方法。 梵蓁收好自己想要的东西,化作黑烟,如来时那般离开。 第六章 多管闲事 云壑,锁妖塔。 狂躁的风夹杂着灼热的气息,在空中形成一个个赤色的小漩涡。 从地面向上看去,看似无规则散落的漩涡各循轨迹,正形成一个威力巨大的飓风,而祭坛所在便是风眼。 有小漩涡穿过黑铁锁链,原本将焱鸦困住的锁链竟似纸片,被绞的粉碎。 两只神鸟不断嘶鸣,刺耳的鸟鸣如同魔音,搅的人心浮躁,气息紊乱。 先前已受了重伤的柳青漪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血迹将青衣染透,殷红似火。 贞娘回头看见,慌乱地收了剑,赶紧过去将她扶起。 “咱们得离开这儿,等它们打的差不多了,这锁妖塔也该没了,咱们就能出去。” 这是贞娘早就打好的算盘,无论烨鸟与焱鸦是敌是友,两只上古神兽打起架来必然是毁天灭地的,陆尘心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仙,还能拦得住不成。 柳青漪攀着贞娘的肩膀,眼睛却不离高空之上盘旋的烨鸟,眼含担忧。 “可若烨鸟斗不过焱鸦怎么办?” 贞娘被她这话气的直跺脚。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你不会真将烨鸟当你的情郎了吧?它是只雌鸟啊!” 柳青漪执着,“可我觉得我认识它,你不也说了吗,它认识我!” “你脑子进豆腐渣了吧!”贞娘气极,轻飘飘地将人一推,没了倚仗的柳青漪连连退后,踉跄着退到墙根,靠着石墙才站稳了。 她咬着嘴唇,不似平时的不可一世、漫不经心,反倒像极了被她欺负的小桃花那般委屈。 贞娘看着她,真真恨自己总惯着她那又臭又硬的性子。 “你用你豆腐渣的脑子想想,只是站在一旁就受了重伤,这是你能施展身手的战局吗?你现在该想的,是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再去找那只鸟续前缘!” 这一次,贞娘不顾柳青漪的反对,强行将她逼回真身中。 巴掌大的螳螂要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贞娘第一次觉得柳青漪的真身看上去比人身可爱多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强劲的气息突然出现,从祭坛中央辐射至四面八方。 贞娘只来得及惊诧转身,入眼便是黑红色的烈焰扑面而来,烨鸟留下的保护结界如同脆弱的琉璃,支离破碎。 四周的阵法石墙在这股神力的轰击下破碎,石墙向着祭坛倾塌,转眼便成一片废墟。 焱鸦出世。 挣脱封印的焱鸦振翅而飞,在漫天焰羽中,它乌黑的羽毛化作华美衣裳,黑发飘散,红瞳白肤,化为人身。 烨鸟发了疯似的攻上来,次次夺命,同时也将自己所有的弱点暴露出来,是不要命的打法。 “赤曦,停下来!” 焱鸦勉力抵挡,在烨鸟接近时试图沟通,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凄厉的鸟鸣。 两人实力本就相当,焱鸦始终只防不攻,渐渐落入下风。 他左右为难,既不愿放弃触手可及的自由,也不想与烨鸟在此结怨。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他猛然发现头顶的天空正逐渐被阴影笼罩,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出现了。 阴影如水一般流动,焱鸦的第一反应是蛇。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阴影中垂下巨物,以迅雷之势袭向烨鸟,狠狠拍在烨鸟的背上。 焱鸦看的清楚,打在烨鸟背上的是一条巨大的蛇尾。 他仰头看向自己的头顶,藏在阴影之后的蛇身巨大,已远远超过普通蛇妖的体型,称为龙也不为过。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 蛇妖梵蓁。 烨鸟从空中坠落,狠狠跌入祭坛的废墟中,硬生生砸出一个凹坑,激起尘埃碎石无数。 它奋力扑腾了两下翅膀,却因伤重无法起身,身上的火焰渐渐微弱,有要熄灭的意思。 飘散在半空的焰羽则没有那么幸运,失去烨鸟的神力支撑,焰羽尽数化为灰烬,在废墟之上又添薄薄一层细白的飞灰。 看着奄奄一息的烨鸟,焱鸦眉眼间有担忧,也有气愤。 他冲着藏身于阴影后的梵蓁高喊,“你到底什么意思!” 高冷的梵蓁没有回应,反而是一阵黑烟袭来,将焱鸦笼罩其中。 待梵蓁的蛇身投下的阴影消失,锁妖塔的结界恢复如初,黑烟消散,焱鸦也消失无踪。 这场在贞娘的计划中该毁天灭地的神兽之战,就在梵蓁的插手下草草结束了。 风吹过已成废墟的祭坛,卷起焰羽的灰烬,飘过锁妖塔的无边旷野,飘过泛着淡淡光华的结界,飘出云壑,飘入青合仙山中,随着月光,在陆尘心面前洒落。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 梵蓁的一言一行还在耳边眼前,他揉了揉一阵阵发疼的太阳穴,有些无奈。 目光在无意间瞥过还倒在地上的陆逢机,他走过去,将少年唤醒。 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是熟悉的师尊,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想起晕倒前的事。 他跳起来,激动地指着已空无一人的矮几,“师尊,那个人…” “无碍。”陆尘心打断他,“梵蓁是为师的朋友,但此事你一人知晓便可,切莫外传。” 陆逢机眼神奇怪地盯着自家正正经经地师尊看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噢”了一声。 “这么晚了,你上来做什么?” 听见询问,陆逢机从自己脑补的八卦里回神,这才想起正事。 他抬起手臂拱手问礼,恭恭敬敬道,“锁妖塔内似有变,弟子恐有祸,不敢懈怠,因此前来禀明师尊。” 他说话时,陆尘心已回到矮几边。 几案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在月光下如掺了银石的细沙,他伸出手指轻轻抹了一把。 “不必管。” 陆逢机懵了,“不管?” 要知道锁妖塔中关了不少曾在人间为非作歹、害人性命的恶妖,若真被他们逃出来,岂不辜负了青合仙派几百年的努力。 陆尘心见他迟疑,也只是笑了笑,“逢机,你觉得我是罔顾人命的人吗?” 陆逢机立即反驳,毫不犹豫。 “当然不是,师尊是我见过最好的神仙。” “你见过几个神仙?” 这可把少年难住了。 他张开手掌,折回两三根手指,不确定道,“两…三个吧?” 陆尘心被可爱的徒弟逗笑,心中的阴霾散去,总算开怀。 他一甩袖子,盘腿坐下,那本《上古纪事》重新出现在他手中。 “锁妖塔出不了什么变故,自有多管闲事的人去操心。” 他如是说。 第七章 蛇妖梵蓁 焱鸦被黑烟笼罩后,天旋地转,方位难辨。 梵蓁的妖力将他牢牢困在其中,他逃不了,气愤之余,也只能默默忍受。 待双脚再次踏上实地时,是在一片树林中。 四周漆黑一片,狰狞的枯树被雾气笼罩,如森森鬼影。 饶是他非人,也被这场面骇得不轻,此处毫无生气,是个死地。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焱鸦扶住离他最近的那棵树的树干,弯下腰开始呕吐,看那模样,似是要将心肝脾肺都呕出来。 黑烟在他身后出现,黑衣紫眸的女子从中走出,正是梵蓁。 专心干呕的焱鸦突然转身,一股带着灼热气息的风扑向梵蓁,而后者只是轻轻一挥手,便化解了这一杀招,轻松得仿佛赶走一只飞虫。 焱鸦默默退后两步,脸上严肃了不少。 刚才那一招试探让他明白,这只蛇妖的实力比传说中还要强上许多。 “你来救我?”他只好试探着问。 梵蓁看着他,眼神充满嫌弃,“我没那么闲。” “那你是想杀我?” “我对碾死一只蚂蚁没有兴趣。” 焱鸦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他恨不得提上魔君家厨房里的杀猪刀上去跟这个女人大战八百回合,再一刀剁掉她的蛇头。 但想象只能是想象,现实往往让人屈服。 “喂,我好歹堂堂魔族大将,神仙见了也要畏惧三分,我不要面子的吗。” 梵蓁浅紫色的眼眸清冷,眼神依旧轻蔑。 “我知道你,焱鸦真身,魔将非痕,你不必强调身份,毕竟魔君见我也要畏惧,十分。” 非痕懵了,他从不在人前显露真身,故世人只知魔将非痕,只因焱鸦该是上古时便随火神陨落的传说中的神兽。 如今被人识破真身,他突然有些窘迫。 “那个…我家里可能有点急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他打算先开溜,去找那不靠谱的魔君打听打听梵蓁的来历,再做打算。 但一转身,梵蓁仍然在他面前。 “我并不打算计较你与火神之间的陈年恩怨,把你带出锁妖塔,纯粹是为了让你离那只烨鸟远一点,同时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梵蓁说明自己的目的,非痕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了保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你说赤曦?” 梵蓁没有反应,只当他说了废话,毕竟这天地间也没有第二只烨鸟。 非痕假咳两声,缓解尴尬。 他盯着冰雕似的梵蓁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 “让我远离赤曦?你该不会是跟陆尘心那狗神仙一伙的吧。” 一道剑气从非痕耳边飞过,在他脸上划下一道很浅的血痕,将他身后那棵枯树拦腰斩断。 他只看见梵蓁手中突然出现的长剑,却没看清她是何时出的手。 如果说之前都是小打小闹,那不可置疑的是,方才这一剑梵蓁动了真格。 非痕方明白,在实力这件事上,他与梵蓁之间隔着天堑。 “注意你的措辞。”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非痕惊惶地咽了口唾沫,他总算明白什么叫魔君见了也要畏惧十分。 但非痕实在是只耿直的鸟,或者说是只呆头呆脑的鸟。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陆尘心靠着焰羽升仙,却手刃恩人,不是狗神仙是什么?”他心里不满这件事已经很久了,如今说出口,畅快是畅快了,但梵蓁的眼神不对。 原本浅紫色的眼眸颜色变深,杀意渐浓。 凡是认识梵蓁的人都知道,她不怕天不怕地,神帝祝霄来了也能怼回去,但唯独怕麻烦。 所以她解决问题的方式一般也简单粗暴。 “不服?打一架吧。” 非痕或许呆,但他不傻,这一架若是打起来了,他没准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我不打,我爱好和平。” 尊严和性命,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梵蓁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根本就没有讲道理的必要。 她收了剑,将掌心在非痕面前摊开,其上浮现一个暗红色的光团,正是她从陆尘心处的木盒中取来的那一个。 非痕不解,“这是什么?” “你不必管那么多,我要你的一丝真火之力融入其中,有问题吗?” 非痕摩挲着自个的下巴,作沉思状。 “这倒简单,不过我不明白,你的目标显然是赤曦,却只将我带出了锁妖塔,为什么?” 真火传自火神,遇风而长,遇水不灭。 如今寻遍六界,大概也只能找到非痕算是与烨鸟同根同源。 毕竟有求于人,梵蓁还是凭着仅存的一点耐心解释了半句。 “锁妖塔关不住她,但时候未到。” 梵蓁是来历不明的大妖,成神有余,却偏偏赖在妖界,深居浅出,唯一的爱好是换着花样找各路神仙的麻烦。 非痕脑子里转了几百个弯,也想不明白她跟陆尘心能有什么牵扯,跟赤曦能有什么恩怨。 “我嗅到了阴谋的气味,大阴谋。” 梵蓁不置可否。 “真火,交出来。” 非痕一挑眉,一丝黑红色的真火之力从他的指尖冒出,飘向梵蓁手心上的光团。 真火融入其中,光团的颜色黯下些许。 梵蓁掌心一合,收了东西。 “此处有法阵,你如果乱闯丢了性命,概不负责。跟着这个小东西,它会带你安全离开。”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枯树上便掉下一条三尺长的黑蛇,蜿蜒着爬到非痕脚边。 黑蛇吞吐信子,发出嘶嘶声,看上去又丑又凶。 非痕在心里狠狠嫌弃了一把,但他并不急着走。 “喂,我帮了你的忙,你也该帮我一个忙吧?” 梵蓁没想到这只鸟这么不识时务。 “我把你从锁妖塔里救出来了。”她强调,希望这只呆鸟能明白谁是他的救命恩人,别这么蹬鼻子上脸。 “可即使你不出手,我也能从那里出来,当时烨鸟失控了,你知道的吧。”非痕不知死活,咄咄相逼,“明明才刚重生不久,就有了那么强的力量,她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足够毁掉锁妖塔的封印。” 梵蓁眉目清冷,不为所动。 “那又怎么样。” 非痕往前跨了两步,走近她,试图透过这具皮囊的表象,看清她的内里真实。 “你究竟是什么,陆尘心究竟是谁。” 质问这一行为,一向是发生在强者对弱者,或是实力相当的人之间。 而当弱者对强者进行质问这一行为时,迎接他的永远只会有沙包大的拳头。 … 那一日鬼哭林外,不少妖族声称自己看见了流星。 有妖对着流星许愿:想要拥有蛇妖梵蓁那样的实力,妖王姽落那样的地位,狐妖容真那样的美貌。 第八章 烨鸟赤曦 云壑,锁妖塔。 石墙倒塌后形成的碎石遍布,烟尘漫天,遮云蔽日。 废墟之中,一块石头动了动,白蛇和螳螂依次从石隙中钻出来,满身尘土,狼狈不堪。 贞娘急不可耐地化了形,发现自个的长腿不见了,白花花的蛇尾拖在地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忿忿地仰头看向头顶,结界泛着微光,很完整,很健康。 她意识到计划功亏一篑了。 绿幽幽的螳螂跳到蛇尾上,贞娘瞪了她一眼,收了之前的法力,柳青漪这才变回人身。 她把蛇尾当枕头靠着,捂着小腹一边笑一边咳嗽。 “你看看那结界,再看看你的尾巴,这鬼地方哪那么容易出去,白费劲了吧。” 贞娘气她故意揶揄自己,猛地抽出蛇尾,柳青漪的脑袋磕在石头上,她抱着脑袋还是笑。 贞娘无奈叹气。 “你啊你,怕不是被石头砸坏了脑袋,白瞎这千年道行。” 贞娘没有如意,柳青漪心情大好,也便不作计较。 她慢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手心摊在眼前,上面有薄薄的一层银灰。 是烨鸟的焰羽。 “这里毁了,锁妖塔却没事儿,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柳青漪对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只记得石头铺天盖地地砸过来,若不是贞娘及时护住她,她恐怕便是那乱石堆里的一滩烂泥了。 “我只记得空中的锁链被焰羽熔断,焱鸦挣脱封印出来了,可它俩怎会没有打起来呢?奇怪。” 显然,贞娘知道的也不见得多。 柳青漪看向远处,原本该是祭坛的地方此刻一片焦黑,像是被烈焰灼烧过,周遭的气息都充斥着焦糊的臭味,空气在高温下扭曲,仿若一道保护屏障。 她抬脚便走过去。 贞娘追上她,扯住她的领子。 “你究竟要我救你几次?换个地儿死不行吗?” 柳青漪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贞娘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从心底里冒出来的烦躁情绪,时刻谨记自己是个温婉优雅的妖。 “此地尽是真火神力留下的痕迹,祭坛中心尤甚。你感觉不到吗,哪怕咱们站的这么远,还是有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你这样过去,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听了贞娘的解释,柳青漪却更懵了。 她努力从贞娘的魔爪下挣脱,拿回了领子的自主管理权。 “我不觉得烫啊。”她伸出手,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反而看上去分外享受,“是很温暖的感觉。” 贞娘将信将疑,她在这世上活了那么多年,凭的是本事,是运气,更是一双懂得审时度势的慧眼。 无论她怎么看,都只觉得自己若跟着这只傻螳螂向前,必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不过如果联系上之前烨鸟对柳青漪的特殊,或许这笨螳螂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过去看看,我在此处等你。” 柳青漪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对白蛇的谨慎嗤之以鼻。 她凑到贞娘面前,指着自己胸前被血污浸透的衣裳,“你还能用法力吧,帮我把这个清理了。” 贞娘对这厚脸皮的螳螂忍无可忍,便也不忍了。 她学着柳青漪平时的刻薄模样,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当我的法力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攒了半年一刀劈在我身上,如今却要我来为你洗衣裳?” 柳青漪脸上笑嘻嘻,心里可没把这当一回事儿。 “我去送死,你坐收渔翁之利,赔点法力怎么了,可对?” 贞娘隔着灼热的气浪远远看一眼焦黑一片的祭坛,又看向柳青漪欠揍的脸,她开始想念那只不会说人话的绿螳螂,大而明亮的复眼,看上去多可爱,多单纯。 “下此,你最好把我的衣裳补好了。” 她还惦记着那段被柳青漪的大刀斩落的衣袖,手上捏了个法诀,血污凭空消失。 柳青漪得瑟够了,手背在身后,哼着小曲儿往祭坛走,仿佛是阳春三月,春光明媚,出游去的。 她倒是真没说谎,此地在贞娘眼中或许可怕,但对她而言,周遭的气息实在太熟悉了,她来到这里,如同飞燕归巢,惬意自在还来不及呢。 祭坛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深坑,一看就是被什么体型庞大的东西砸出来的,柳青漪立马想到了烨鸟。 她跳下去,被飘散在空中的烟尘呛了两下,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拨开重重雾霭,大坑中央,躺着一个人。 柳青漪使劲揉了揉自个的眼睛,那抹艳丽的红色始终在她眼中,并非幻觉。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那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女孩儿,墨发雪肤,赤红的羽衣像一团火。 但让柳青漪格外在意的,是她额心的那道火焰形状的赤色妖印。 妖印这种东西普通妖是不会有的,如同人族会在罪人的脸上烙字,只有犯下大错被贬为妖族的神仙才会被留下印记,这更像是一种惩罚,时刻提醒其曾犯下的罪过。 若非认得她便是烨鸟赤曦,柳青漪大概会怀疑陆尘心是否又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妖进来。 出现在锁妖塔中的两只上古神鸟,一只入魔,一只为妖。 柳青漪摩挲着自个的下巴,啧啧称奇。 她在女孩身边蹲下,伸手拍了拍那张白白嫩嫩的脸蛋。 “喂,醒一醒。” 原本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片红痕,看样子柳青漪手下没留半点情面。 见赤曦没有转醒的迹象,她干脆席地而坐,与老友叙旧。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烨鸟,我还以为自己撞了大运,在这个破地方觅得如意郎君,你一只雌鸟来捣什么乱,可真是把我给害惨了。” 她说着,不解气似的,随手拔下羽衣上的一根羽毛,那羽毛离了赤曦,转眼便化作银白色的灰烬,随风而散。 柳青漪唉声叹气,心里像有只猫爪子挠着,愈发暴躁。 她戳着赤曦的额头,一次又一次。 “你说说你,走了就走了,怎么还回来祸害我。回来也罢了,打架还打输,你也不嫌丢人。” 柳青漪戳的正起劲,一只软乎乎的手突然捉住她的手腕。 只见赤曦缓缓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映入柳青漪身上青色的衣衫,除此之外,尽是茫然。 她微蹙眉头,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委委屈屈地问出一句,“你是谁?” 第九章 母女情深 锁妖塔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再迟钝的妖怪也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绥居站在妖群里,虎背熊腰,个头高大,十分醒目。 周围是妖怪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又杂又乱,搅得绥居心神不宁。 他遥望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神情凝重。 别人或许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可他曾到过祭坛,见过被封印在真身中的焱鸦,如今又听嚼舌根的小妖怪说了柳青漪的“情郎”的事儿,于是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仔细观察过周围,锁妖塔的妖怪们现在差不多都聚在一起,但贞娘和爱管闲事的柳青漪却都不见踪影。 加之方才在锁妖塔上空短暂出现的黑色阴影,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绥居正出神,一只砂棕色的云雀从远方飞来,俯冲而下,在他面前化形落地,正是云雀云霜。 “绥居大人,我没有找到你所说的石林法阵,但我在回来的时候看见了贞娘和柳青漪,她们似乎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绥居不解,据他所知,锁妖塔中可没有什么小女孩。 云霜显然也很疑惑。 “我从未在塔中见过她,或许是陆尘心新抓来的妖也说不定。” 绥居瞥了他一眼,别有深意道,“你见过哪个妖被关进来时有这么大的动静?” 云霜被梗住,不说话。 绥居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 “等她们回来就知道了。” … 此时此刻,走在路上的柳青漪正面临一个关乎自己妖生的大难题。 当时在被真火神力笼罩的大坑里,赤曦醒了过来。 但随之而来的是个坏消息,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连名字也忘了。 柳青漪一时激动,打算趁机占便宜的心理立马占了上风。 她几乎没经脑子细想,在赤曦问出那句“你是谁”后,她在一息间编好瞎话,出口成章。 “你叫赤曦,我是你娘。” 那一刻,她才当真如沐春风,满心舒坦。 赤曦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倒是没有理会面前这所谓的娘亲。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空中还飘散着些许焰羽的灰烬。虽然脑海中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但身体的本能告诉她,这方天地残留着同类的气息。 柳青漪总觉得赤曦看上去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一个呆了不止一点。 她顺着赤曦的目光看过去,意外的发现一些银白色的灰烬正缓缓聚拢在一起,拼凑成羽毛的形状。 而且那羽毛当真在赤曦专注的目光中再次燃烧起来,化作飘零的焰羽。 柳青漪又惊又疑。 但她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赤曦便甜甜地笑着冲她伸出手臂,就像个普通的人族六七岁的女孩儿向父母撒娇。 “娘亲,抱抱。” 柳青漪:“???” … 柳青漪用自个的细胳膊把看上去没多少肉、却死沉死沉的赤曦抱出了大坑。 贞娘早等的有些不耐烦,远远地看见人影,正想开口数落,却发现一个人变成了两个。 她也懵了。 “这是谁?你才去了不过半个时辰,竟连孩子都有了?” 累得气喘吁吁的柳青漪压根没有多余的力气搭话,她将搂着自己脖子的赤曦狠狠往前一送,要把人往贞娘的怀里塞。 贞娘手足无措之余,瞥见赤曦额间的妖印,顿时明白了。 烨鸟曾于云壑之上为主哀啼,神帝祝霄不容,遂将烨鸟逐入洪荒,贬为妖族,这才有了这妖印。 “烨鸟?”贞娘盯着柳青漪的眼睛,求一个肯定。 柳青漪补充道,“赤曦。” 两妖默默交换了信息,什么都不明白的赤曦左看看右看看,松开了搂着柳青漪脖子的手。 她趁两妖都没有防备,轻盈地跳了下去,落地时并未站稳,一阵风吹过,仿若一个人,扶住了她的腰。 贞娘和柳青漪都看呆了,如果她们没有猜错,赤曦的法力还在,这锁妖塔的封印对她无用。 贞娘反应最快,她从袖袋里掏出心心念念的那半截断袖,捧到赤曦面前。 “小赤曦,我的衣裳坏了,你能帮我补好吗?” 赤曦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去抓柳青漪的裙摆,委屈巴巴地唤“娘亲”。 贞娘一怔,随后立马便明白了柳青漪又占人便宜。 柳青漪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冲赤曦道,“这是你白娘娘,与娘亲十分要好,你若可以,便帮帮她吧。” 赤曦若有所悟,点了点头,从贞娘手中接过布料。 白色的布料被她捏在手中,转眼便有火苗从她掌心凭空冒出来,将布料吞噬。 贞娘惊得“啊”了一声,下意识便要扑上去灭火,被柳青漪拽住胳膊。 “你拦着我做什么!”她心疼极了,眼里都冒出了泪花。 柳青漪无奈,指着她的袖子。 “你是当局者迷了。” 贞娘一低头,原本被柳青漪一刀斩落的断袖恢复如初,她的手缓缓抚过光滑的布料,当真是与从前别无二致。 而赤曦手中也只剩下了一把飞灰。 赤曦扬了手中的灰,走到柳青漪身边,仍旧是抓着她的裙摆,乖顺的仿佛她二人真是连心母女。 柳青漪蹲下去要抱着她走,赤曦却使劲摇头。 “娘亲很累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多么感人的母女情啊! 贞娘用手绢擦拭着眼泪,柳青漪的脸色却难看极了。 三人踏上归程,要回到一直生活的地方去,自己的族群中去。 … 此时此刻,对于柳青漪而言,问题得回到本章的第一句话。 赤曦不受锁妖塔结界的约束,自由使用法力,这意味着逃离锁妖塔又多了一丝希望,对贞娘乃至众妖而言都是极大的好处。 可在柳青漪眼中,她趁着赤曦尚未恢复记忆时占尽便宜,自己这自由自在的妖生恐怕就要过到头了。 … 厚重的云层遮住明月,无边夜色中,梵蓁怀抱着一个包裹,再次来到青合仙派的山门前。 守门的弟子两眼发直,对她视若无睹。 梵蓁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在石阶上,细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她收起心中那半丝不舍的情绪,转身离开,消融于夜色。 风吹过葱茏草木,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不知名的花香,拂过守门弟子的脸庞。 他眼中终于恢复神采,眨了眨疲累的眼睛,却发现不远处的石阶上有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包裹。 他走过去查看,掀开包裹的一角,里面赫然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第十章 姓陆名思 守门的年轻弟子抱着莫名出现的婴儿在夜里狂奔,他一步跨上好几级石阶,手上却是极稳当的,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声游荡在静谧的夜里,渐渐唤醒整座仙山。 巡夜的弟子看见他,高声斥责,“那边何人,不知入夜不可喧闹吗?” 他停下来,气喘吁吁,连句话都难说出口。 有人认出他。 “十七?今夜不是该你值守山门,怎么出现在这里?” 被唤作十七的守门弟子嘴笨,不知该如何描述,只得将抱在怀里的包裹往前一送,他的一众师兄们围上来。 “是个小孩子?” 十七连连点头,脑子终于从缺氧的混沌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被人放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八成是个弃子,我得去找逢机师兄问一问,此事该如何处理。” 他这样说了,便没人再拦着,告别一众师兄之后,再次向着山顶的煜明殿狂奔而去。 巡夜的弟子们站在原地,也没了巡夜的心思,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逢机师兄也是这般,生下来便被家人丢弃在咱们青合山下,是师尊捡到他,他才得以活命的。” “传闻而已,我倒不信,毕竟师尊至今只收了他一人做关门弟子,谁知道他到底与咱们有什么不同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若被师尊知道,是要逐出师门的。” “嗐,我也就随口抱怨,你们就当没听过。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出现第二个陆逢机,咱们这些小弟子要登上问神峰,恐怕又是遥遥无期了。” 一众人唉声叹气,好不可惜。 ... 话说十七,凭借着怀里的“金牌”,可谓一路过关斩将,无人敢挡,轻松来到平日里一年也难上一次的煜明殿。 煜明,取盛大光明之意。 陆尘心会每年择日在煜明殿中讲学授课,凡受点拨者,无不修为大进。 故无论是青合派中的弟子,亦或其他行走世间的修仙之人,对此地都有向往之情。 十七作为青合派中最底层的受压榨弟子,更是如此。 他站在煜明殿前,粗喘不止,除了因为一路狂奔上山的疲累,还因为激动的心情。 恰如他的名字。 十七年前,陆逢机作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师尊亲自抱着走进这煜明殿,赐名逢机,收为弟子。 而十七年后,一个与陆逢机经历相似的孩子出现在这里,将由他亲自决定这个孩子的去留存亡。 命运就像一个圈,仿佛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 陆逢机知道此事时,刚从问神峰上下来。 他见到十七,一眼就看向了十七怀里的包裹。 “你可有看见是谁将他丢下?” 十七想了想,并未觉得当时有什么异常,只是自己一晃神,这个包裹就出现了。 “没有,是我疏忽了。” 陆逢机觉得奇怪,但并未说出口。 他走上去,掀开挡住孩子的脸的布料。 那孩子睡的安稳,瓷白的肌肤近乎透明,陆逢机发现他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线,便顺着红线将其上系着的东西从包裹里扯出来,是一块赤玉。 赤玉少见,这一块更是水润通透,颜色纯正,是绝佳上品。 但更让陆逢机在意的,是这赤玉牌上的字。 陆思。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那两个字,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十七自然也看到了,十分好奇。 “陆思?是这孩子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吧。” 陆逢机淡淡地“嗯”了一声,情绪难辨。 他从十七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此事我会禀明师尊,你先回去吧,山门处不可无人看守。” 十七看着转身往煜明殿中走的陆逢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发问。 “逢机师兄,这孩子会留下吗?” 陆逢机驻足,背对着他。 “大概会吧,他既也姓陆,来到咱们青合派便算是缘分。但无论留下与否,这孩子都得感谢你。” 十七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可奈何想不明白,干脆转身下山去了。 煜明殿里,陆逢机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着赤玉牌反复琢磨。 在烛光下,赤玉中光华流转,如云霞翻涌,瑰丽非常。 可这却也意味着此物并非凡品。 他的目光来回在赤玉和安睡的孩子脸上徘徊,恰如他纠结的心情。 梵蓁的余毒趁着心绪不平时又冒了出来,他头昏脑胀,最后干脆一跺脚,下了决心要把这堆麻烦都丢给那避世的师尊,转身上了问神峰。 ... 陆尘心仿佛知道他会去而复返。 山洞的石门紧闭,是铁了心不要陆逢机进门的意思。 陆逢机欲哭无泪。 “师尊,你不能就这么躲着呀,你堂堂一门之尊,怕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做什么。” 陆尘心的声音从石门后传来,是一贯的稳重冷淡,但又有些微不同寻常。 “本尊从今日起闭关,出关之日待定,往后门中事务便由你安排,我绝无异议。” 陆逢机苦着一张脸,青合派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他安排的还不够多吗。 “师尊,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俗话说的好,生了孩子您得管养吧。” “瞎说什么呢,本尊至今未曾娶妻,哪里来的孩子。” 陆逢机没好气道,“是你太敏感了吧,我说的是青合仙派。你自己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自我十二岁起,除了每年在煜明殿讲学,你可有再管过半件事?” 石门后没了声响,陆逢机觉得自家师尊羞耻心尚存,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他决定好言相劝。 “自从您不理事,来咱们青合派求学的人都少了,也没人再往咱们这儿送钱送粮。虽说咱们是仙派,但不是个个到了这儿就成仙呀,吃穿用度处处都是银子要往外花出去,您要再不管,咱们可就关门大吉了。” “没钱没粮,那就收学费,凭咱们青合仙派的名气,学费不能低。” 陆逢机差点没把怀里的孩子当石头砸出去。 他忿忿不满,“修仙人的事儿,怎么能提钱呢。” 庸俗,太庸俗了。 “没钱没资质还想修仙问道?逢机,时代变了,现在早已不是洪荒时灵气充沛,凡物皆可有灵,皆可成仙的时候了。” 陆逢机抿着嘴唇,他想反驳,可又觉得陆尘心这话有几分道理。 “那这孩子怎么办?” “当然是留下,来都来了,你还能将人送走吗?” “那学费呢?” 陆尘心再次沉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尴尬的气息。 他苦思冥想许久,最终也只是无奈地笑道,“我教我自己,难道还要收钱吗?” 第十一章 为神作妖 云壑,锁妖塔。 当贞娘和柳青漪带着赤曦回到妖群中,不少妖都震惊了。 他们认识这只鸟,或者说,认识这个人。 绥居性子直,最先冲出来。 他指着赤曦,“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没说出半句完整的话。 不羁如柳青漪,可不管他是不是塔里的管理者,她谁的脸色都不看。 一巴掌拍掉绥居的熊掌,柳青漪护着身后的赤曦,俗称护犊子。 “你别见我家闺女长得好看就见色起意,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贞娘看着,连连叹气,这螳螂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柳青漪面前,要与绥居谈谈众妖脸色突变的因果缘由。 “你认识她?” 这是个疑问句,但贞娘说出口时语气是肯定的,她了解绥居,心里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是个单纯没心机的妖。 绥居果然点头。 “虽然形貌变年幼了,但看五官样貌,一定没错,是她!” 为防产生误会,贞娘解释道,“她是上古神兽烨鸟赤曦,上古纪结束时,烨鸟被逐入洪荒,贬为妖族,额上有妖印为证。后来烨鸟逃出洪荒,扰乱仙界,被陆尘心诛杀。” 简短地描述了赤曦的一生后,贞娘再次郑重地发问,“你真的认识她?” 这一次,绥居果然犹豫了。 他往旁边靠了靠,去看被贞娘挡住的赤曦,小丫头也正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在赤曦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赫然有一道火焰形状的印记,是妖印没错。 可记忆中的女子,额心并没有此物。 绥居犯了难,长相如此相近的人,究竟是同一个,还是只是他的错认? 这时云霜走上来,在征得贞娘的同意后,他来到赤曦面前。 柳青漪被贞娘拉开,她不断嚷嚷着,贞娘干脆顺便捂住了她的嘴。 赤曦原本牵着柳青漪裙摆的手被云霜抓住,小丫头意外地没有反抗,只是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云霜。 云霜握着她的手,很软,没有骨头似的。 在众妖灼灼的目光下,他缓缓地,单膝跪在赤曦面前,像是信徒对神明的朝拜,虔诚而庄严。 没有言语的交流,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赤曦单纯明媚的眸子宛如两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但有那么一瞬间,它们黯淡下去。 一瞬便够了。 云霜微笑着放开她的手,赤曦却像是中了什么邪术,手停顿在半空,迟迟没有放下。 云霜退回绥居身边,他说话时刻意放开了嗓门,他对着绥居说话,这话却是要说给在场所有的妖怪们听的。 “绥居大人,是她,她就是陆姑娘。” 一直躲在角落的灰鼠冲出来,迫不及待地到了平日里闻声便逃的云霜面前,他眼含热泪,双手轻颤,像落魄时受人恩惠的达官贵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恩人。 他难以置信,哽咽发问,“真是陆思那老妖婆?那折腾人的老妖婆回来了?!” … 这时候你或许会很疑惑,陆思不是被抛弃在青合仙派山门外的婴儿吗,怎么会成了灰鼠口中的老妖婆。 这一切的因果缘由,得从赤曦还活着,或者说,上一次死亡之前的时候说起。 事实上,贞娘不愧是妖界近万年来最有资质的蛇妖,她术法修炼得精深不说,对洪荒以来的奇事异闻如数家珍,正史倒背如流,是个实打实的勤学刻苦的妖。 用别的妖的话来说,这样的妖,活该她成仙。 因此她对烨鸟赤曦的一生概括的很全面,皆为书中所记的“事实”,唯一的不足,大概是不够细节。 在赤曦逃出洪荒,到被陆尘心诛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过太多着书之人所不知的事。 不过在诉说这段故事时,我们得明白,究竟何谓妖。 弱小如小桃树,谓之妖。 强大如梵蓁,谓之妖。 生而为神如赤曦,亦谓之妖。 世人畏惧妖魔鬼怪,唯独对神仙顶礼膜拜,甚至心向往之,是为何呢? 传世的故事里,有妖蛊惑一国之主,害得命如草芥,生灵涂炭。有妖卖弄姿色,食人为乐。有妖求仁不得,自食恶果。 妖者,惑人,害人,食人,故为恶。 这是世人眼中之妖。 但对于妖怪们来说,这一类妖为恶妖,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且是极少的一部分。 这偏是应了人族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自上古纪后,古神凋零,灵气稀薄,无论是成仙的,还是成妖的,都是同类中的佼佼者。 人成了万物灵长,有资质者可一步登天,位列仙班。 别的生灵想要成仙却没那么容易,只是在化形这一步,就不知难倒了多少花鸟虫鱼,走兽飞禽。 生灵化形后,有微薄的法力,可谓之妖,修炼之路自此开始。 修炼是个忒复杂的事,其中乾坤包罗万千,是神仙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无论是人是妖,皆有一条属于自己的修炼之路,有的行善积德,尊天道,有的戮恶食人,尊己道。 但无论选择什么样的道,最终走上的,都只会是自己的路。 * 柳青漪天天嚷着要吃人,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妖,干的是助人为乐的好事,为此不惜以命相搏,垂死不悔。 可她终了还是个妖。 * 贞娘法力高强,硬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要靠一身实力叩开天庭的大门,眼见着成仙在前,却爱上凡人,宁愿舍弃一身修为,也要与之白头偕老。 她没能成仙,没能与夫君白头,是妖。 * 梵蓁实力通天,神帝祝霄亲自上门相请,要她升仙成神,却被拒门外。 她不要做什么狗屁神仙,要为妖,且是个恶妖,偏找各路神仙的麻烦。 * 赤曦自出生便是神,受人香火供奉,日夜朝拜 焰羽焚城时为神,发狂杀人时为神,若放在妖的身上,她这般杀人放火,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祭诸天神佛。 偏是旧主神陨,她化身为鸟,在云壑上哀啼不止,奠念旧主时,她成了妖。 * 所谓神和妖,左不过是个选择罢了。 第十二章 桃树与云雀 从洪荒逃走之后,赤曦过了一段人人喊打的糟糕日子。 神仙要诛她,修道者要杀她,就连妖界的同僚也只是馋她的身子…上的焰羽。 她渐渐疲于应对,不厌其烦,只得自损法力隐去额间妖印,逃入广博的人界,化名陆思,往人迹罕至处去。 * 赤曦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在一片桃林包裹的村落中。 她被桃花肆然绽放的艳丽所吸引,走在铺满粉色花瓣的青草地上,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只余满心欢喜。 她在此地住下。 桃林中突然多出来一间木屋,村子里的人都很好奇,时常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跑来,躲在篱笆后看漂亮姐姐。 赤曦心情极好时,会用法力变出一些糖果和玩具送给他们。 心情一般般好时,会扮作恶鬼,把一群孩子吓得鬼哭狼嚎,回家找娘。 桃林中中有上百棵桃树,赤曦试着摘花酿酒,风和日丽时,还会在树下小眠。 她享受着被风拂过,桃花飘落时擦过她的脸的感觉。 可人间日升月落,万物有序。 她总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来,过了春天,桃树也只剩下苍翠的嫩叶,见不到粉嫩的花了。 于是赤曦造了个幻境,要将桃林永远留在花期。 在她的幻境中,桃林芳菲,漫天花雨,恰如初见。 可也正因为这次任性,她发现桃林中有一个异类,在别的树满缀桃花时,唯有一棵树,在夏季繁茂,秋季枯败,冬季秃了枝丫。 在幻境中,只有它保持了真我。 那株桃树存活的年岁已经很长,在树干上有雷劈过的痕迹,它的生机原本所剩不多,却倔强地不愿死去,仍然向着太阳奋力生长。 赤曦的手来回拂过雷劈后的伤痕。 这棵桃树化形失败,但还是要强地承受了修炼路上的第一道天雷。 面对如此顽强的生命,她突然生出怜爱之心。 额心的妖印浮现,她拔下真身上的一根羽毛,疼的龇牙咧嘴,泪花直在眼里打转。 火红的焰羽在手指间燃烧,她松开手,退后一步,星火随风而长,却像是有意识般,缭绕住整棵桃树。 火势愈发迅猛,温煦的火焰将桃树包裹,灼灼燃烧,仿若盛开。 “木火相克,若能过得了这一关,你就能过了化形这道坎,若过不了,也是造化,化作尘土滋养这片沃土,重新来过也不错。” 过了几日,真火消散,赤曦发现那棵桃树活了下来,树干上的雷击痕迹消失无踪,整棵树生机勃勃,并且产生了意识。 赤曦借着那日的雨,用雨水做出水镜,悬于桃树的树干前。 通过水镜,她看见了一个沉睡中的女孩。 双髻,肤白,脸颊上的红晕如桃花一般可爱。 就在这样悠然的岁月中,赤曦度过了两年时光,她第一次觉得当个朝生暮死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桃树化作的妖怪始终没有睁眼,为了藏住妖印,赤曦不得不毁去幻境,陪伴她的,便只剩下新酿的桃花酒。 但仙凡两界的追兵没有到,她却被村头的李大婶给吓跑了。 原因说起来复杂,也简单。 李大婶对桃花林里多出来的姑娘越看越喜欢,没事便往赤曦的小木屋里送东西,要么是家里养的母鸡刚下的蛋,要么是从菜地里新择的蔬菜。 东西都不贵重,但温情满满,赤曦渐渐地也习惯了人们的热情。 可李大婶这还不满,非要上门给赤曦说亲,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赤曦是只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的鸟,所以她笑着把人送走,连夜便收拾东西跑路了。 * 这一次,赤曦选了个无人问津的深山老林安家。 在无人涉足的原始丛林中,保留着从上古时便存在的古树飞禽,和最纯粹的灵气。 她找到这片丛林中的建木,在树下用枯叶和泥土筑屋,安顿下来。 建木是洪荒时诸神的登天之木,天生有灵,具神性,可趋避邪物,保佑一方水土。 凡有生灵处必有建木生长,赤曦选择依建木而居,也是因为不想被林子里的邪祟毒虫们打扰。 她住下的第一日,有鸟绕建木盘旋哀鸣,至日暮而去,往后数日皆是如此。 无所事事的赤曦生出兴趣,她用法力化作绳索,套上鸟的爪子,将鸟从高空拉了下来。 那鸟使劲挥动双翼,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最后跌入腐叶中,赤曦这才看清,不过是只普通的云雀。 她捡起一根细长的枯枝,挑起云雀的脑袋。 一人一鸟,或者说两只鸟对视在一起, “你不去觅食,好好修炼,天天绕着这根木头飞做什么?”赤曦能看出来,这只云雀有浅薄的修为,不比桃林里那棵倔强的桃树差。 鸟喙动了动,当真口吐人言。 “放了我!” 愤恨又急迫的男声,很稚嫩,但一副“我超凶”的样子。 赤曦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法力化成的绳索还系在人家的腿上。 “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了。” 她收了神通,云雀警惕地往后跳了好长一段距离,觉得自己安全了,这才化出人形。 模样大概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瘦瘦高高,满脸敌意。 赤曦抱着手臂,眯眼,“啧,长得还挺清秀,我叫陆思,你叫什么?” 少年不答,仍是恨恨地瞪着她,仿佛用眼神就能将她弄死似的。 赤曦往前跨一步,少年就后退一步,她无奈,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 “年纪轻轻干嘛这么记仇,小朋友,像我这么貌美如花又心地善良的神…秘人,如今世上可不多了。” 少年还是不理。 赤曦急了,抬起双手比作爪状,脑袋在一瞬间变作恶鬼模样,发出“哇”的一声怪叫。 这原本是她在桃林村里吓唬小孩子用的招数,可少年不为所动。 赤曦没招了,开始唉声叹气。 “既然你不会说话,那我不如吃了你吧。” 她话音刚落,少年身后的树林里便传来巨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带着摧枯拉朽之力狂奔而来,激起漫天尘埃。 赤曦还在懵着,只见一直装哑巴的少年突然指向自己,大喊:“绥居大人,她要吃了我!” 第十三章 建木长泠 赤曦很失落,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长得像个坏人。 面对义愤填膺的少年,和挥舞着利爪即将扑上来的庞然巨物,赤曦敲着自个的脑袋,在考虑该怎么处理这两个头脑简单的小妖。 她手上结了个印,微风停滞,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气势汹汹的灰熊却在靠近她时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自己撞了个晕头转向。 绥居揉着被撞疼的脑门,另一只熊掌小心翼翼地探出去,分明那姑娘就在自己面前方寸之差,却是怎么也碰不着。 赤曦的手轻轻一挥,挡住了要紧接着冲过来的云雀。 “我不过问个名字,你们便如此,难道我生了什么穷凶极恶的长相吗?” 她面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面铜镜,对镜自怜。 “我见过那么多神仙妖怪,可除了那只骚狐狸,也没有谁比我长得更好看了呀。” 绥居退去真身,化为人形,与云霜面面相觑。 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明明身上的灵气衰弱,几乎与凡人无异,却只轻轻一挥手就困住了他们。 两人一合计,总这么被人牵制着可不是个办法,在无形的默契中,他们做了决定。 云霜张开双臂,手臂化作羽翼,那羽翼却不似他的真身云雀那般普通,硕大华美,若垂天之云。 狂风骤起,离得近的树拔地而出,被风卷走,绥居早就跑的远远的,避免卷入这场风暴中。 就连赤曦面前的铜镜,也碎了。 狂乱的风毫无预兆地扑来时,赤曦惊愕极了,也高兴极了。 她原以为这两人只是山中修炼的小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奇遇。 铜镜碎了之后,锋利的碎片被风裹挟着,像一把把刀子从赤曦身侧刮过。 其中一片恰好划过赤曦的脸,血痕深刻,嫩肉翻卷而出,鲜红的血霎时就染遍了她的半张脸,疼痛的感觉迟迟才到,赤曦狠狠皱了一下眉, 也看清楚了,自个招惹的,可不是只简单的云雀那么简单。 少年的羽翼成长迅速,遮天蔽日,搅得这方天地烟尘漫天。 可赤曦看得明白,这双羽翼并非是属于少年的。 额心隐有灼烧之感,火焰状的妖印缓缓出现,赤曦察觉到异状,连连退后,避开飓风。 眼前的情况显然不容她再遮遮掩掩,可这妖印不能示人,她当机立断,抓起一把地上的湿土抹在额头上。 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红光一闪,人眼变作鸟眼,只是一瞬间,赤曦便明白了这只小云雀灵力骤长的原因。 在烨鸟眼中,风暴中心并非是那个自己调戏的少年,而是一只牛状的巨兽,生双翼,仰天长啸。 是建木真身。 “藤泽凌霄之徒,烨鸟赤曦,被逼入此地,无意冒犯,敢问先辈名讳。” 赤曦使法力传音,为了不让灰熊和云雀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为了不必大声嚎叫自损形象。 听到她自报家门,暴躁的牛身巨兽果然冷静下来。 赤曦缓缓走向前去,周围的风喧嚣不止,将两人包裹住,风墙挡住了绥居想要一探究竟的目光。 被建木控制的云霜两眼翻白,保持着跪立的姿势,显然没有自我意识。 “你刚才说,藤泽凌霄?” 建木一开口,浑厚的声音带着磅礴的灵气震得赤曦几乎耳聋。 她缓了缓,才充满敬意地回答道,“是的,我自出世便受凌霄照拂,化形后我认她为师父,也是因为有她的帮助,我才得以登天成神。” 那牛身巨兽却用蹄子刨了刨土,“我们建木一族虽无同伴,但根系相连,耳眼相通,若你所说具为事实,为何我并不知晓此事?” “若地脉受损,生灵尽灭呢。” “胡言!”这一声,中气十足,震得赤曦两眼发黑,“若真有这样的地方,万不会有建木存活,又岂会有你所说的受人照拂,拜人为师的事。” 赤曦觉得这根木头太呆,说再多,也不如让他亲自看一看。 她抹去额头上的泥污,盘腿席地而坐,手中快速结印,右手食指放在自己眉心的妖印处,很快,那妖印竟如真的火焰一般燃烧起来,火星随风飘到建木的面前,长成一个镜子模样的圈,里头的东西,却是赤曦的记忆,是她曾经的所见所闻。 烨鸟出世时,藤泽中动物窜逃,草木尽枯,就连厚土下的地脉也受牵连,几近衰竭。 可就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土地上,建木繁茂生长,甚至化形而出。 一片片嫩叶裁成的衣裙挡住女子的玲珑躯体,在烨鸟的目光中,她一步步走来,饶有兴趣地向她伸出手,问,“我叫凌霄,你叫什么名字?” 影像戛然而止,赤曦收了神通,妖印黯淡下去,她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可脸色看着仍是不好。 “用这个法术可耗心神了,别以为我是打不过你,我这个人一向以和为贵的。” 牛身巨兽亲眼看见建木化形,不信也得信了。 他安静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但因为只是灵体的缘故,并没有伤害到任何花草树木。 “建木一族的职责,是守护一方土地,我们随生灵生而生,生灵灭而灭,至今从未有同族可化形,因为地脉是我们的根,如果失去,就会枯萎,就会死。” 他向赤曦诉说着建木的生存之道,可不知究竟是想劝说眼前这个打破他认知的姑娘,还是想劝说自己。 赤曦累极了,只想合上眼皮,倒头睡一觉,难免就恢复本性,言语无状起来。 “你爱信不信,事实我就撂这儿了,凌霄是建木成精化形,你自己没那本事,总不能说我骗人吧。” 牛身巨兽顿了顿,突然两只前蹄扒着自个的肚皮哈哈大笑起来,若他还年轻一些,或许会乐得在地上打滚。 “你这只小鸟真有意思,虽然我很想揍你一顿,但你说的没错,怪我本事不够,不能化形,若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见你那位师父,我的同族。” 建木的魂魄之身渐渐变淡,四周的狂风停下来,烟尘落地,阳光照在他的灵体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十分炫目。 在失去意识前,赤曦记得自己看见了彩虹。 “记住,我名长泠。” 一阵和煦的微风拂过,随着建木的魂魄之身消散的,还有赤曦额头上的妖印。 第十四章 一果之仇 昏迷中的赤曦做了个梦,不过这不重要。 为了避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大卸八块的情况发生,她努力地逃离了梦,醒过来。 入眼是一间泥土筑成的屋子,手法像是鸟雀的巢,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造的住处吗。 脑袋还迷迷糊糊的,甚至有点恶心,想吐,是心神损耗过大的副作用。 她下了床,路过木墩做成的桌子,上面有一葫芦瓢的清水,以及一些山间的野果,她没放在心上。 走出屋子,建木造成的风暴将周围的树毁了个干净,澄净的天空就在头顶,此刻被落日染成橘红。 赤曦的目光落在屋子后孤零零的建木上。 与周围的树木比起来,这棵建木显得不那么健康,枝叶稀疏不说,甚至有渐渐衰败的迹象。 “长泠…”赤曦嘀咕着晕倒前听见的名字。 不过脑袋越用越疼,她很快就放弃了。 事实上,除了那个被她称为师父的凌霄以外,她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拥有人形的建木。 正如长泠所说,神族的古籍中也有记载,天地间最初的古神借建木登天,故将建木称为“神木”,但建木不同于普通的树,而是地脉的分支,是天地灵气的一种具象化体现,它们并非神,也非妖,是六界外的东西。 建木没有人形,或者说,他们也压根不稀罕化形,睡觉就能增长修为,是多少神仙和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传说中,它们常以灵体出现,不过别说是妖,就连资质稍差一些的仙人都看不见。 但像赤曦这种有资格的,活了十几万年,也不过只见过一个非同凡响的建木。 她正思索着,头顶传来一声鸟鸣,一只体型娇小的云雀俯冲而下,落在她面前,化为人形。 是那时的少年。 这一次,换作赤曦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确定自己处于安全距离。 双方角色互换。 看见赤曦警惕的眼神,腼腆的少年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才能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 于是他选择先把这姑娘问自己的问题回答了。 “我叫云霜,云雀的云,寒霜的霜。” 面对真挚诚恳的少年,赤曦缩了缩脖子。 “你告诉我名字做什么,我又不上你家提亲。” 云霜是只脸皮非常薄的妖,嫣红爬上他的脸,直至耳根,他咬着嘴唇,像个被人轻薄了的小姑娘,羞涩又气愤。 见此,赤曦觉得有趣,更加得寸进尺。 她向前去,在云霜惊诧的目光中,学着从前见过的浪荡登徒子,轻佻地挑起云霜的下巴。 “或者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去,但除了姓名,你还得将生辰八字奉上,并告诉我你家住何方才行。” 云霜脸皮薄,紧张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只任人欺负还绝不还手的云雀。 他亮出爪子,一巴掌划破了赤曦的脸,连打架的方式都很“温婉”。 赤曦懵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捂着脸上的伤痕哇哇大叫起来。 “啊,我的脸!你竟然毁了我的脸!你要对我负责!” 云霜是个妖,且是个从未入世的妖,在他的世界观里,并不明白一张脸对于女子的重要性。 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个女子不好惹,因为她完全不要脸面,不讲道理。 这么棘手的问题,他自己可解决不了。 云霜打算先走为上。 可是他才转身,领子却被人抓住了。 “别急着走呀,我还有事儿要问你呢。” 女子笑嘻嘻地绕到他面前来,漂亮的脸蛋肤白如玉,哪有什么伤痕。 这让云霜想起昨日失去意识前,明明看见铜镜碎片划伤了她的脸,且伤口十分骇人,后来再见时,却也没有了。 “你到底是什么?” 赤曦摸了摸自己的脸,伤口是刚长好的,还有些痒。 “说好了我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了。”她牵住云霜的手,丝毫没觉得哪儿不对,“来吧,来跟我说一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建木的真身灵体会跑到你身上去。” 云霜全身发冷,额角冒汗,甚至完全感受不到被赤曦触碰的那只手,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奇怪的姑娘是不是给自己下了毒。 绥居抱着满怀刚摘的野果过来时,看见的便是一男一女执手看落日的温情模样。 云霜听见声响,回头看见他,正想求救,绥居却莫名其妙地道一声“打扰了”,放下野果匆匆离去。 云霜欲哭无泪。 赤曦看见地上的野果,想起屋子里的木桌上也有一些,想来昏迷时是这两人在照顾自己,看在这份情面上,她松了手,决定放过这只不谙世事小云雀。 她捡起一枚地上的野果,用衣袖擦了擦,咬了一口。 味甜,微涩。 云霜也走过去,蹲在她对面,从地上挑出一枚红色的果子,递给她。 “这个很好吃。” 赤曦睁着大眼睛,里面满是见到新鲜事物的好奇,她兴高采烈地接过红果子,还道了声谢,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很酸,不仅酸,而且苦。 赤曦最讨厌的两种味道凑到了一起,她立马把果肉吐了出来,可余味犹在,脸皱得像只苦瓜。 云霜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容很拘谨,但一双眼睛被喜悦的心情染上别样的光彩,很漂亮。 赤曦真正被云霜吸引,是因为那双眼睛。 也正是因为那双眼睛,她决定不计较这一果之仇。 “你笑起来真好看,如果多笑就好了。” 云霜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他假咳了两声,将目光投向别处,投向偷偷躲在树后看热闹的绥居。 “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吧,陆姑娘。” “好啊,说正事。” 血液不通的双腿蹲得有些发麻,赤曦干脆直接坐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她猜想这次交谈的时间应该不会短。 在云霜打算开始讲故事之前,在他开口之前,赤曦突然抬手组织了他。 赤曦指着地上那堆颜色鲜艳的果子,“你先告诉我,这些果子里哪些是甜的,哪些是酸的,不许再骗我!” 云霜憋着笑把果子分作两堆,各有颜色,赤曦面前那一堆是甜的,他自己面前这一堆是酸的。 他其实并没有撒谎,也并非想要报复才把那枚红果子递出去,纯粹是因为他喜欢那个味道的果子罢了。 第十五章 执 云雀和灰熊都是这林中普通的动物,资质尚佳,得以化形为妖。 但小小的妖怪也有大大的梦想,面对林中被猎杀的小妖日益增多的情况,在成妖前就因强大而自诩林中之王的灰熊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要当守护大家的英雄。 有妖感激,有妖不屑,有妖担忧,但灰熊一直坚持在做自己。 绥,是安抚,是平定。 居,是他出生又成长的这片土地。 所以他给自己取名绥居,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理想。 自从修炼之事于世间盛行以来,没本事又没后台的小妖们的日子愈发难过。 不仅修炼之人要打着诛恶灭邪的旗号来降妖,就连妖族本身,也开始为了迅速变强而对同类下手。 即使绥居有心,也只守得住一时罢了。 某日,一只云雀漂泊至此,宿在建木的枝丫上。 绥居见惯了不怀好意的外来妖怪,故日日在建木周围徘徊,是为监视。 而云霜被欺负惯了,总觉得那头天天盯着他的大灰熊是吃掉自己,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夜不敢寐。 直到一件大事发生,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 那一日乌云蔽日,天黑压压地仿佛要塌下来,林中的众妖都感受到了不安,那是天生便有的对危险的预知,是对强大力量的畏惧。 云霜绕建木而飞,不愿离去。 绥居看着越来越近的风暴,忍不住上去劝告。 “这天相变得诡异,恐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咱们只是小妖,保住性命为上,一起走吧!” 云霜落在绥居宽厚的肩膀上,口吐人言。 “这棵神树收留了我,危难之时,我亦不能弃他而去。” 风吹在脸上,夹杂其中的沙砾刮得人脸生疼,饶是绥居皮糙肉厚,也有点顶不住。 “别倔了,你留下来什么都做不了,咱们都是妖,你难道不明白吗?看这气势,来的可是妖界的大人物。” 云霜振翅飞起来。 “我答应过这棵树要报答他的恩德,就不会食言,你走吧,不用管我。” 言罢,他再次飞上高空,用爪子抓住建木的枝丫,誓要与之共存亡。 绥居又急又气,急的是这只云雀倔得像块石头,气的却是自己,在生死抉择的时刻忘了初心。 建木是一地生灵的守护神,若建木被毁,这片森林往后恐怕再难有生灵存活。 绥居化为真身,冲翻涌而来的乌云发出怒吼咆哮,但一切声响都被淹没在风暴中,这是实力上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绥居被狂暴的风刮走,撞在树干上,一连撞断了三四棵百年老树,那股蛮横的气势才缓下来。 他摔在地上,因为内伤不停的呕血,根本站不起来。 而他面前不远处,狂风温柔下来,云层中闪过电光,接着是雷声。 一只怪鸟从乌云中伴着电光起舞,最终落在建木面前。 绥居只来得及看见它凤凰般华美的尾羽,以及三个脑袋,那怪鸟便化作了人形。 是个姑娘。 与真身怪异的长相比起来,那姑娘长得实在过于讨喜,略圆润的脸型,一双灵动得仿佛会说话的杏眼,着粉衣,一嗔一笑都惹人怜爱,与她带来的灾祸截然相反。 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并不讨喜。 “你就是此地建木吧,果然苍茂,今日我要成神,就拿你做我登天的长梯!” 成神,这是上古纪后便没人,甚至没仙敢说出口的话,今日这姑娘轻易地提起,不知是年少无知,还是真有那通天的本事。 绥居撑着不晕过去,就是为了看下文,可云霜突然出现,要去啄那姑娘的眼睛,绥居默默叹了口气,这云雀不是去找死吗。 姑娘不豫,但初初的讶异过后,只是随便一挥手,便把云雀拍出去。 云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装上一块石头,爪子在空中颤了颤,很快就不动了。 姑娘紧张兮兮地摸着自己的脸,确定没被那不识趣儿的小云雀给破了相。 “真是晦气。”她小声抱怨了一句。 话音未落,她脸色突变,一股磅礴之气迎面而来,她不敢硬抗,连连退后百余米,中间撞上不少枝丫,挂乱了精致漂亮的发髻。 一只背生双翼的牛身巨兽占据了她方才所占的地方,霎时间云销雨霁,灿阳生辉。 这是绥居第一次见到建木真身。 那姑娘站定后,看见这般景象,睁大了眼睛,显然是愣住了。 建木真身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辉,但其略透明的身体显然在告诉别人,这只是灵体。 “小姑娘,我认得你,妖族的小公主姽落。” 建木开口,神威震得重伤的绥居彻底晕死过去,广袤天地间,唯一清醒的便只有这只巨兽与粉衣的姑娘。 姽落抱着手,撅着嘴,对建木对自己的称呼不满。 “我至今已有三千岁,才不是什么小姑娘。” 长泠轻声慢语,很有长辈风范。 “三千岁,便想成神?” “梵蓁姐姐三千岁时已度七劫,受过八十一天雷,我为什么不可以。” 长泠想了想,“梵蓁,你与她可不同。” 姽落不服气,挺直了腰板质问,“有什么不同?”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我不管,我今日就要成神!” 姽落顷刻间化为真身,三个怪异的脑袋一同发出刺耳的长鸣,她仗着建木真身的灵体受限,铁了心要靠建木登天成神,不顾一切地向着灵体后那棵高大茂密地建木冲过去。 长泠发出一声长叹,真身灵体仿佛融化的坚冰,在阳光下渐渐透明,迅速消散。 姽落很是意外,灵体虽然受限,但像建木这种天生的神木,若真想拦她,打个两败俱伤是不难的。 可如今灵体消散,是打算给她这成神之路让道了? 她还在想着,脊背却突然被一道风刃击中,伤痕深可见骨,她哀鸣一声坠地,就倒在建木的树荫下,化出人身。 回过头,在她身后的却是那只被随意拍走的云雀,人身是个清秀少年,此刻双眼翻白,双臂生出那牛身巨兽的羽翼。 姽落擦去嘴角的血,她不甘心,忍着剧痛站起来,要与那只凡鸟一战。 少年开口,却是建木的声音。 “要成神,靠的不是一根木头,是你自己,若只为私心,神将不神。” “我才不要听你的大道理!” “你打不过我,用拳头说话你也说不过。” 姽落咬着嘴唇,泫然欲泣。 长泠无奈,“你哭有什么用呢,不如等将来真有成神的实力,再来找我不迟。” “可是,那时候就太迟了。”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落下,滴进土里,姽落却突然消失在原地,长泠一怔,抬头看时,天上只余一道巨大的蛇影。 第十六章 巧合?阴谋 妖族娇气的小公主为什么执着于成神,赤曦并不关心,她在意的是长泠当时的选择。 将真身交付给一只修为尚浅的云雀,是当时阻止姽落的无奈之举,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赤曦啃着果子,心想这真是一根有意思的木头。 云霜看她若有所思,十分乖巧地没有出声打扰,端端正正地坐着,目光澄明。 赤曦啃完果子,将果核随手扔出去,从身边捡起一片仍然嫩绿的叶子,卷成封闭的漏斗状。 她抬起手,虚抓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林中的雾气便朝着她的手心涌过来,汇聚在树叶做成的杯子里,成了一杯清水。 赤曦畅快饮尽,洗去口腔里野果的甜腻滋味儿。 “话说回来,你知道建木真身已在你身体里,为何还整日绕着他飞?” 云霜原本被她在一息间化雾为水的本事惊呆了,听见她的声音方回过神来。 “我原本只是法力微薄的小妖,因为长泠大人垂怜才捡回一条命,自然该在这里。” 赤曦觉得这只云雀的脑袋跟他的模样看上去一致的呆。 “那你干嘛找我的麻烦?” 云霜愣了愣,强调道,“陆姑娘,是你先找我的麻烦。” 赤曦立马给他来了个否认三连。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云霜自认说不过她,换了话题。 “陆姑娘,我看你法力高深,不知来自何处,又为何安居在此?” 赤曦转了转眼珠,粲然一笑,“我原本是个修仙之人,可修炼实在太无聊了,就离开了师门,想到外面来闯荡闯荡,一路走走看看,到了这里。” “人?”云霜眉头微蹙,他对人的印象可不好。 赤曦连忙解释,“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小人,我修的是正经仙。” 云霜看上去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赤曦站起来,拍去衣裙上的枯叶,伸了个懒腰。 “安啦,我对你们这些小妖怪没有兴趣,对那根叫长泠的木头也没有兴趣,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待一待,等什么时候待腻了,你不用赶我我也会走的。” 头顶的天空一片艳丽的绯红,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新气味儿,时有清脆悦耳的鸟鸣传来,沐浴在傍晚微凉的风中,赤曦闭上眼,享受这融己身于万物的时刻。 如果能一直如此便好了。 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就烟消云散。 她睁开眼,目之所见仍是那片天空,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云霜仰视着她,看不透眼前这姑娘的想法,也看不明白她的笑。 从云淡风轻的那时,到无日无月的锁妖塔中的此刻。 * “年幼的”赤曦孤零零地站在一处,与拥挤的妖群对比鲜明。 柳青漪早已静下来,贞娘也没再刻意捂着她的嘴巴。 分明有那么多妖在场,塔里却静的有些诡异,针落可闻。 赤曦的眼睛仍是水灵灵的,像是时时蓄着一汪春水,又像是随时都能落下泪来,楚楚可怜的样子,与灰鼠口中的“老妖婆”半点不搭。 她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那双充满迷茫和好奇的眸子里,似乎并不能明白云霜的话,也不能明白众妖看向自己的复杂的眼神。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柳青漪。 糯糯的声音,带着恳求,“娘亲,我困了。” 这一声“娘亲”出口不得了,众妖的目光立时落在了柳青漪身上。 饶是柳青漪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也觉得这目光跟烈火似的,烧得自己双颊发烫。 她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一步步挪到赤曦身边,要赶紧带着这位小祖宗跑路。 可就算还被蒙在鼓里的众妖肯放她走,一心要逃出锁妖塔且知道赤曦身份的贞娘又岂会善罢甘休。 贞娘拦下柳青漪,并且无视了她私底下的挤眉弄眼,冲众妖高声道,“在场的诸位年岁不均,但大家相处已久,大概都知道我白贞娘的名讳,今日我便仗着自个读书多些,自作主张一回。” 她说完,顿了顿,看向一脸担忧的柳青漪,凌厉的目光如刀似剑,硬生生把柳青漪到嘴边的话给逼了回去。 平时看上去温风细雨的白蛇贞娘,一旦牵扯到能否逃离锁妖塔的事,便会换个样子。 柳青漪因为紧张,抓着赤曦手腕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道,赤曦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另一只手抬起来,戳了戳她的腰窝。 柳青漪被戳痒了,回头看赤曦,看见的却是一张微笑着的脸。 眉眼弯弯,没有慌张,没有迷茫,像只狡黠的小兽,将猎物的一切都握于掌心,精明又自信。 这完全不像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孩子的表情。 柳青漪还在发怔的时候,贞娘已经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绥居是诸位‘选’出来的管理者,而云霜也帮大家‘解决’了不少麻烦,相信他们说的话,诸位都是信的。可恕我不明白云霜口中的陆姑娘是谁。” 云霜是个耿直的性子,不满贞娘阴阳怪气的为难,第一个站出来解释,“陆姑娘姓陆名思,是个游历四方的修仙者。” 他这一开口,便有不少妖也站出来说话。 “对啊,陆姑娘还救过我的命呢。” “没错没错,我被人捉去,关在笼子里,送往集市售卖的时候,就是陆思姑娘将我买下来放了,我才能活命的。” “你们都那么好命?怎么到我这儿,陆思老妖婆就发了疯似的?” “她啊,心情好便救咱们,心情不好就在咱们身上找乐子,什么陆姑娘,就是老妖婆陆思!” … 说着说着,不同阵营的两方妖就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甚至有要动手打架的意思,好在绥居平时攒下的威慑力足够,否则这场面就乱了。 绥居平日对贞娘很是敬重,虽然在贞娘对“陆思”的态度这件事上有些不满,但在安抚完众妖后,还是请贞娘继续说下去。 贞娘:“这么说来,塔中之妖半数以上都认识那位陆思姑娘了?” 从方才吵架的阵势来看的确如此,那些不认识“陆思”的默默站在一边看热闹,故没有妖反驳。 贞娘站得端庄,唇角微勾,是得意。 “那诸位就没有想过,天底下的妖那么多,即使那位陆思姑娘热爱游历四方,偏偏她遇见过的妖怪都进了锁妖塔?” 满座寂然,就连想要出口辩解的云霜和绥居也闭了口,陷入沉思。 这的确说不通。 贞娘紧紧攥住那块被赤曦接上的衣料,保养得当的指甲隔着衣料掐入掌心。 她微微扬起下巴,“不如就让我来为诸位解惑吧,那位所谓的陆姑娘,根本不是什么修仙者,也不叫陆思,她是上古神兽烨鸟!这锁妖塔也分明是个阴谋!” 第十七章 无谓之争 柳青漪还陷在赤曦那个奇怪的表情里,巨大的恐慌将她淹没,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甚至忘记了眨眼睛,直到贞娘一把将赤曦从她身后拉到人前来,她才后知后觉到异常。 “你干嘛!”她下意识要对贞娘出手,护住赤曦。 贞娘早防着她,手掌一翻,拍在柳青漪伸过来的手臂上。 一阵刺痛。 柳青漪下意识收回手,抓着自己受伤那只手的手腕,开始只是整条手臂发麻,渐渐地就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 是蛇毒。 她总算从发懵的状态里完全清醒过来,表情严肃不少。 “这算什么?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了?” 两妖在塔里做了这么多年姐妹,没事都会打打闹闹找乐子,却没一次动真格的,贞娘也总是忍让。 可柳青漪知道,若是真打起来,自己肯定不是贞娘的对手,更遑论现在折了一条手臂,对于螳螂而言,便是丢了半条命,她现在是外厉内荏罢了。 贞娘一向是个好说话的妖,可在离开锁妖塔这件事情上,她半步都不让。 “什么恶事都没做,却被关在这里上千年,柳青漪,你就不恨不怨吗!” 柳青漪嗤笑一声,好的那条手臂化作螳螂的长刀,在中毒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黑血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绽放的花。 “是,我恨陆尘心那狗神仙黑白不分,我也怨自己技不如人,塔里不少跟我一样的妖,明明没做恶事,却莫名其妙被抓到这里来,可我们都认识陆思,你呢?不认识陆思的你,还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贞娘恨恨地看着她,却当真没有说话。 两姐妹反目,不少妖乐于看热闹,但绥居可不愿看见这样的场面,贞娘实力莫测,柳青漪又是个不顾后果的惹事精,她们俩若不和谐了,整个锁妖塔都别想安宁。 他率先站出来,要让两妖消除隔阂,重归于好。 “贞娘曾一心修炼,几乎成仙,后来倾心凡人,才功亏一篑,这些事迹在咱们妖怪间口耳相传,不会有假,又怎会做了恶事呢。” 柳青漪本就对绥居不满,如今更是觉得绥居是站在贞娘一边的,便没什么好口气。 “妖妖相传的事迹便一定是真吗?谁知道她有没有仗着自己法力高强编撰故事?” 贞娘的脸色沉得吓人,塔中的妖怪第一次见到这位以温柔和善着称的蛇妖露出这样骇人的一面,都不敢出声,生怕蛇妖的怒气殃及自己。 一直在妖群里干着急的小桃树实在忍不下去,想要去劝一劝自己这两位平日里敬重的姐姐,却在将要冲出去时被灰鼠一把抓住。 “你不要命啦!”灰鼠佝着身子,哪怕急得跳脚也不敢高声说话。 小桃树也憋了满肚子气,甩开他,“白姐姐和柳姐姐都是好人,我怎么能看着她们打起来呢。而且我没做过恶事,也不认识那位姑娘,柳姐姐一定是误会了!” 灰鼠本就战战兢兢左顾右盼,待小桃树说出这番话,他总觉得一直静默不言的赤曦往他们这处看了一眼,吓得他冒了冷汗。 “我的祖宗哟,那都是他们有本事的大妖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掺和了,无论她们谁赢了,对咱们都没有坏处!” “可是…” “你别可是了!”灰鼠走近了,紧紧攥住她的衣角,双手都在发颤,“你相信我,你是认识陆思老妖婆的。” 小桃树很诧异,她不知道灰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又看了看贞娘身边乖巧站着的赤曦,意外地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惊讶之余,她迅速在脑海中回顾了自己短暂的妖生,确信自己并未见过这位姑娘。 “我真的没有…” “你有!”灰鼠强调,“你信我,我是不会骗你的。” 小桃树抿着嘴唇,满心疑惑,但确实是没有要上前劝架的心思了,灰鼠松了口气。 再看贞娘,她是当真被柳青漪气的不轻,松开了抓着赤曦的手,神色凛然。 “多说无用,你我打一架,你若赢了,我自然不再找麻烦,我若赢了,这只烨鸟就是我破开锁妖塔封印的筹码。” 柳青漪冲她翻了个白眼,“是你要讲道理,现在讲不过,却要仗着法力欺人?且你事先废了我一条手臂,这笔账怎么算?” “我会给你解毒,单手与你斗。” “我不打。” 柳青漪又不傻,这一架不打还能说理耍赖拖延时间,打了可是必输的局。 她外表看上去淡然不惊,心里却是十分着急的,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赤曦,小丫头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柳青漪心里开始没谱,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想多了? 贞娘突然捂着自己的胸口,笑得放肆癫狂。 “看来真是我这些年脾气好了,让你忘了这世上真正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她说要打,便不会因为柳青漪一句拒绝的话罢休。 锁妖塔里弥漫的雾气一时间像沸腾的水一般,周围的气息变得焦灼,众妖都开始感到不安。 柳青漪作为局中人,更甚。 像是有一只手紧紧的攥住了她的心,让她心慌意乱,喘不过气。 贞娘这次是要动真格了,她不敢懈怠,撕下衣袖上的一块布料,草草地包扎了用来放出毒血的伤口。 雾像水一般从众妖脚下流淌而过,须臾时间里,雾气淡去,隐在其中的小蛇纷纷冒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发出骇人的嘶嘶声。 “怎么会…” 柳青漪浑身都开始冒鸡皮疙瘩,锁妖塔的封印对众妖的法力限制很大,贞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她惊慌失措地指向贞娘,手臂微微发颤。 “你藏私!” “是你没脑子!” 柳青漪脸色发白,若是单纯的肉搏她还能与白蛇斗上几十个回合,可若贞娘法力尚存,她恐怕连三招都接不住。 赤曦,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呢? 绥居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向自诩塔中众妖的管理者,却不想贞娘如此执着,他一有相劝的想法,脚边的小蛇便露出凶相。 白蛇的毒可不好招惹,看看柳青漪仍然发紫的左手臂便知道。 可这场无意义的争斗,便要放任它进行下去吗? 第十八章 惩罚 周围极静,又极压抑,唯有小蛇吞吐红信的嘶嘶声催人胆寒。 柳青漪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再用力生怕断了,却又不愿服软,是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在斟酌着,犹豫着,为了赤曦豁出这条性命,是值还是不值。 在这件事上,贞娘却爽快的多,她的蛇尾摇曳不停,是随时要出手的意思。 眼见着大家都要走进死胡同,从同伴变成仇敌,一直没有表态的赤曦突然说话了。 “白娘娘,这些蛇我看着害怕。” 她眼角噙着眼泪,撅着小嘴,委屈巴巴地去拉贞娘的袖子,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腕。 贞娘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情搭理她,下意识要甩开她,动作之后,却没甩掉。 赤曦紧紧地捉着她的腕子,脸上仍是纯真无害的孩子模样。 “你…” 贞娘甫一开口,被赤曦抓住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银针扎进她的骨头里,要吸她的骨髓似的。 只见地上的白色小蛇通通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由白变红,挣扎半响后,便如被烈火焚尽一般化为飞灰,随风而去。 贞娘愤恨,瞪向赤曦。 “初生的烨鸟,是神又如何?便斗得过我吗?” 赤曦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望她,“白娘娘,我不明白你的话。但我生性怕蛇,你这长长的蛇尾我看着仍是害怕。” 她嘴里说着害怕,神情可没有半点体现,反倒是浅浅地笑着,娇俏得很。 “此地有封印,这蛇尾对白娘娘来说是负累,不如我帮帮你吧。” “不!——” 贞娘根本来不及阻止,赤曦话音刚落,空闲出来的那只手便已使出法力,贞娘突然跌倒在地,白色蛇尾已化作修长的双腿。 她脸色发青,是法力使用过度的结果。 柳青漪突然明白了。 “你从前一直说是锁妖塔封印对你的限制太大,才不能完全化成人形,没想到是为了藏私,攒下法力,对付我!” 贞娘哼了一声,看着手腕上留下的一圈宛如烧伤的印记,心中不甘更甚。 “你算什么东西,也需我费心算计?” “喂!好歹多年姐妹,你这话说的叫人寒心。” 贞娘嗤笑,“姐妹?你阻我时可有想过你我是姐妹?你自个没心没肺将这鬼地方当家了,便要别人也出不去吗?” 柳青漪急了,“我何曾有这样的意思,我不过看不惯你把赤曦当作工具利用罢了!” “她是烨鸟!无论是云壑,还是锁妖塔,都与她息息相关,你要我怎能不抓住这唯一的破局之物!” 柳青漪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牵起赤曦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你错就错在,将她看作是物。” 两妖争执不下,众妖的目光都落在赤曦身上,只见她攀着柳青漪发紫的手臂,隔着一道人墙俯视倒在地上的贞娘。 “白娘娘,我听了许久,可仍不明白你们究竟在争执什么。不久前娘亲才与我说你们是极要好的,为何突然就大动干戈了呢?” 贞娘抿着惨白的嘴唇,别开脸,是不服气的意思。 柳青漪能感觉到赤曦似乎是在为自己驱除蛇毒,手臂稍微恢复了一些触觉,也意识到赤曦是在给这场闹剧中心的她们找一个台阶。 可贞娘不愿顺着这台阶走下去,柳青漪平日多得她的照顾,也是该她柳青漪放下身段了。 “贞娘,你知道赤曦法力尚存,锁妖塔的封印困不住她,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我虽然过惯了塔里的枯燥日子,但也是思念人间四时风物的,若真有办法能出去,咱们万众一心,总好过姐妹离心。” “你说的倒是好听。” “你一向是塔里见识最广,思虑最周全的,可一牵涉到离开锁妖塔的大事儿,怎么就犯糊涂了呢?赤曦不是一个物件,也不是什么法宝,不是你拿到手就能破除锁妖塔封印的。她若真有办法,你好好相商不是更好吗?” 赤曦听罢连连点头,这么简单的逻辑,怎么会有人不明白呢? “白娘娘,我不知这里是何地,但能感受到周围有很强大的结界存在,如果你们想从此地离开,或许我真有办法。” “你有办法?!”贞娘反应极快,眼睛里都有了光。 对她来说,日日在这锁妖塔里熬着,盼着,便是希望有一天能破塔而出,寻回夫君。 柳青漪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上去扶起她。 “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我从前知道这世间痴人多,却不知像你这样心思缜密、志向远大的人也会痴情至此。” 贞娘拍去衣裙上的尘埃,微微失神道,“孽缘罢了。” 绥居见事态好转,总算呼出胸口里那口浊气,放了心。 他知道破开封印离开锁妖塔这件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与云霜共同劝走了众妖,要还这青白姐妹俩片刻的清净。 妖群散去后,绥居和云霜留在原地,小桃树也执着的留下来,灰鼠不放心她,便没走,但总是躲着云霜。 柳青漪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又犯了老毛病。 “你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看白蛇的笑话吗?” 贞娘久了不用双腿走路,还有些不习惯,原本是被柳青漪扶着,听了这话,长辈似的拍了拍柳青漪的手背。 “你说话怎么不过脑子,逮着半个字就出口成章。” 旁人还未有反应,小桃树先噗嗤一声笑出来。 柳青漪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种不出桃花,成日只知道笑。” 换作平时,小桃树也就怂了,可今日有绥居和云雀挡在面前,她胆子大了不少。 “一遇上正事儿,白姐姐便头脑不清,可一遇上闲事儿,柳姐姐就胡言乱语,你们俩在一起正好呢。” 闻言,白蛇和螳螂互看了一眼,却是满满的嫌弃。 柳青漪:“谁跟她正好了,这死蛇真是没良心的,竟给我下毒。” 她还心心念念着所中的蛇毒。 说不怕是假的,当时她可真担心贞娘脑子坏了,没留余地,要是真丢了一条手臂,她还要不要活了。 贞娘知道自己手下有分寸,压根没担心。 她又用余光瞥了瞥柳青漪的状况,蛇毒显然已被除去,只是要完全恢复,还得一些时日养养罢了。 况且有烨鸟这么个神仙在,她不相信会出事。 如今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几人之间一直存在的隔阂消去大半,堵在心口的石头便都冒了出来。 这世间凡是有想法的,谁愿意被困在一处呢。 几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赤曦,奈何柳青漪护犊子护的厉害。 “今日闹得这么凶,赤曦也累了,关于锁妖塔的事儿,咱们改日再议吧。” 赤曦很配合的打了个哈欠,表示自己确实是困了。 几人心中都有解不开的疑惑,但绥居和云雀知进退,小桃树胆小,贞娘也知道自己今天的作为不当,便都了然的离开了。 千年岁月都过去了,还急这几日吗。 贞娘离开时,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要与赤曦单独说一句话。 柳青漪虽然不太愿意的样子,但赤曦乐意,她便不好说什么,忧心忡忡地走开。 贞娘在赤曦面前蹲下,保持着微微仰视的姿态。 “有一事我不明白,还望神尊可以解惑。” 赤曦双眼微眯,对“神尊”这个称呼竟没有反驳。 “你问吧。” 贞娘见此,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方才我与柳青漪起争执时,为什么你在第一时间没有阻止我出手呢?” 赤曦是有阻止的实力的,若她早早出手,柳青漪便不用白白受蛇毒的折磨。 贞娘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只见赤曦俏皮地歪了歪头,“当然是为了小小地惩罚她一下。” 第十九章 梦回藤泽 贞娘走得很急,发软的双腿让她走起来歪歪扭扭,跌跌撞撞,柳青漪看着觉得奇怪,因此更加好奇她与赤曦说了什么。 谁知她刚一过去,便被赤曦抱住。 “娘亲,我好困啊。” 柳青漪皱了皱眉,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锁妖塔中无草木,无屋舍。 柳青漪只得找到一块巨石靠着坐下,让赤曦枕着自己的腿睡去。 望着小姑娘安然的睡颜,柳青漪第一次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该建个石屋。 * 赤曦想堵住柳青漪的嘴,但同时也是真的困了。 她刚醒来便与焱鸦有一战,被梵蓁重伤,后来又总倒行逆施,顶着锁妖塔强大的封印多次动用法力,疲倦一阵阵袭来,只有阖上眼皮时才有些许的舒爽之意。 她以为自己会沉沉地睡上一觉,没想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的景象是赤曦最熟悉的地方,她的出生之地,藤泽。 在她出生之前,藤泽是一片乌烟瘴气但又生机勃勃的沼泽地。 其间花木种类繁多,又有孤魂游荡,妖兽藏身,周围的几个小国多受其扰,久之传为凶地,故无人踏足。 后来上天降下一场大火,草木烬,生灵逃,整整三年,任风吹雨打,火越燃越凶,却全无蔓延的趋势,于是人人相传,是泽中妖兽作孽太多,天神们降下的惩罚。 三年后,天火熄灭,凶地沦为死地,沼泽的积水变为赤红的炎浆,滚烫灼热,高温将空气扭曲,凡人一旦接近,轻则被高温灼伤,重则被焚为灰烬。 故无人知晓此地建木尚存,炎浆上逐年开出罗雀花,从一朵长成一丛,到最后遍布藤泽。 赤曦出世时,罗雀花开的正盛,正艳。 她与那些从炎浆中冒出来的花一样,盛开得突然,且不可思议。 蓝天白云下,烨烨日光中,一只赤红的鸟高鸣着从炎浆中冲出,荡起的涟漪和水花是她的陪衬,她就像那团从天而降的天火,直上云霄,将浮云染上火光,要焚尽整片天似的。 赤曦作为烨鸟第一次拥有思考的能力醒来,是在那之后。 她睁开眼,看见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层层叠叠的枝丫和树叶挡住了天空,但挡不住细碎的阳光。 还是一只鸟的她,像是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断了,双翼动一动就是牵连全身的疼痛,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索性趴在地上不动了。 就是在那时,建木凌霄赤脚踩着炎浆走到她面前,惊鸿一眼,宛如天人。 凌霄给她取名赤曦,并告诉她,她是普天之下唯一的一只烨鸟,是神鸟毕方的延续,心脏为至宝火精,生来便有成神的资格。 不过那时的赤曦并不明白神是什么,她只知道在炎浆中打滚会让自己的羽毛看上去更漂亮,只知道建木的树叶入口微甜,但回味很苦,并不算好吃。 凌霄是个很温柔的人,如春风,似暖阳,会用建木的枝叶给赤曦筑巢搭窝,会容许赤曦枕着自己的腿,用温婉的嗓音讲述世间事。 在那时的赤曦心里,世人都该是凌霄这般温柔善良,故当有不知死活的人,或是修为尚浅的修仙者迷失于藤泽时,赤曦会引导他们安全离开。 久而久之,神鸟的事迹开始在周围的城池中流传,死地又成了神迹。 有了香火供奉,赤曦的修为大增,很快得以化形。 化形后,凌霄恐怕她日后被人欺凌,于是开始教她法术,赤曦也很乐意,于是拜凌霄为师。 都说严师出高徒,即使温婉如凌霄,当了师父,尽心尽责,也免不了就成了赤曦眼中的魔鬼。 跟着凌霄修习术法的那些年,赤曦但凡想起,便觉得全身都在疼。 犹记得学习御风飞行的术法时,赤曦总是耍赖,在空中化为真身,振翅而飞。 凌霄于是将她困在人身中,逼着她从建木高处一跃而下,从开始到学会,赤曦不知摔断过多少次手脚。 凌霄施法给她接上断骨时,她总是疼的哇哇乱叫,涕泗横流,心怀怨念地问,“我生来就是鸟,想飞就飞,为什么还要学习这种无用的法术呢?” 凌霄语调温柔,动作却很利落。 “对于妖怪而言,真身是利器,是搏命的本事,但对于神仙而言,真身是弱点,是非死不出的底线。” 赤曦半知半解,“那我做妖怪不就好了?听起来就自在。” ... * 赤曦猛地惊醒,额头上有薄薄的汗,她头疼得厉害,忍不住轻哼了两声。 柳青漪原本正在小憩,听见声响便立时睁开了眼。 “怎么了?” 她关切询问,顺便用袖子轻轻擦去赤曦额头上的汗珠。 赤曦坐起来,理了理鬓边湿漉漉的碎发。 “我睡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 梦中百年,醒来却只是须臾时光。 赤曦轻轻叹气。 柳青漪见了不禁蹙眉,赤曦脸上又一次出现不合实际的神情,她心里愈发慌乱,生怕这丫头什么都记得,故意逗自己玩。 赤曦倒是对一切毫无察觉,她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梦。 可脑海中的记忆似乎也在梦醒来的地方戛然而止,她想不起凌霄的回答了,却隐约觉得那时的凌霄大概也是叹气了的。 柳青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赤曦的头发,就像凡人对自己所养的猫猫狗狗的疼爱。 赤曦眼神幽怨地看过去,“娘亲,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宠物。 柳青漪悻悻地收回手。 “我的错,我的。” 赤曦轻轻挑眉,“你很怕我?” 柳青漪的内心:“你tm总是露出这种很危险的表情,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我,我能不怕吗?!” 然而嘴上却是:“怎么会呢,天底下哪有母亲会害怕自己的女儿。” 赤曦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靠上柳青漪的肩膀。 “娘亲,我方才做了个梦,似乎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柳青漪身子一僵,声音都不对了,“是...吗?” 赤曦点头,“我梦见自己依天地而生,是天生的神鸟,并无父母。” 柳青漪嘴里发苦,犹疑道,“那我可能,是你的后娘?” 赤曦咧嘴笑开,“没准是。” 第二十章 疼不疼 柳青漪睡醒的时候,发现赤曦不见了,她一时惊慌,竟忘了凭那丫头现在的本事,在塔里横着走都没人敢拦。 直到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她的头顶上,柳青漪捂着脑袋疼的嗷嗷乱叫,反而清醒了。 她仰头看去,赤曦正悠哉地躺在巨石顶上,方才的石头便是她无意中蹬下来的。 可柳青漪上不去,只能耐着性子唤她,“赤曦,你在那儿干嘛呀?” 赤曦闻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趴着看向巨石下蝼蚁般的人。 “娘亲,这里的风景可好了,你也上来看看吧。” 柳青漪直言不讳,“你见过哪只雌螳螂会飞的吗?” 赤曦笑了笑,翻身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她微笑着走上去牵柳青漪的手,“娘亲,我方才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我记得自己出生于藤泽,可显然此地并非藤泽。” 柳青漪一怔,她这都是哪年哪月的记忆了呀! “此地当然不是藤泽,这里叫锁妖塔,坐落于...云壑之中。” 赤曦轻轻蹙眉,“锁妖塔?想必是哪位神尊用来惩罚恶妖的吧,可我并非妖呀。” 柳青漪意识到赤曦的记忆当真停留在很早的地方,不禁有些心疼。 她犹豫了半刻,还是决定说出事实,她认识的赤曦从来不是胆小懦弱,逃避现实之人。 “上古纪结束时,你便为妖了。” “上古纪?”这陌生的词语让赤曦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我不知何为上古纪,今日又是何年何月?” “创世之神盘古化归天地之后,古神凋零,太阳神祝霄创建神庭之前,是为上古纪。至今已有一万七千余年。” 赤曦头疼不已,这意味着她的记忆断层至少有一万七千余年。 “可我是天生神鸟,为何会...成了妖?” 柳青漪难以置信,她竟忘了吗? “你不记得青合神尊了?” “青合神尊?是谁?” 赤曦的眉宇间尽是迷惘,不像是装出来的,也不会是装出来的。 柳青漪呼吸渐沉,一口郁结之气堵在胸口。 “青合神尊名幽,是天地孕育的古神之一,你曾是他的坐骑。” “坐骑?”赤曦抱着手臂,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十分傲气,“我也是神,怎么可能做了另一个神的坐骑,我不信。” 柳青漪叹气,故意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我说什么都是不靠谱的,不如等你的记忆恢复,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赤曦皱着眉点头,显然是有些不甘心的,但并没有再追问。 柳青漪的手轻轻搭在赤曦的肩膀上,手心出了薄薄的汗。 她并非是不愿说,只是那些潜藏在岁月缝隙中的万千恩怨是难以用语句表述的,稍一不慎,或许就会误导赤曦,她还不想做这个恶人。 * 出塔的事,柳青漪不急,但多的是有妖着急。 这几日便有不少妖怪找上门,询问相关事宜,能打发的都被柳青漪打发走了,不能打发的都被赤曦暴力驱逐了,她们的日子过得倒也清静。 受了伤的贞娘十分守约,一直没来打扰。 倒是平日里多绕着柳青漪走的绥居和云霜常常“偶遇”,见面时分外热情,对赤曦问长问短,关怀备至。 柳青漪一度怀疑这俩妖是拐卖小孩的。 就连被柳青漪欺负惯了的小桃树也总往她身边跑,一副畏畏缩缩又跃跃欲试的样子,看得柳青漪心烦。 被骚扰的多了,就连柳青漪也突然好奇起来,赤曦那日当着众妖的面说自己或许知道破除锁妖塔封印的方法,可快十日过去,她整日除了睡觉就是发呆,关于封印的事半个字都没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日赤曦突然提起,柳青漪反而没反应过来。 当时柳青漪闲的发疯,正捡了地上的小石子捡子儿玩,弄得满手灰扑扑的,一千多岁的人了,足像个人族的闺阁少女。 本在思考妖生的赤曦突然在她身边蹲下,捡起石子儿,轻轻抛出去,又稳稳接住,玩得很是熟练。 “怎的今日有闲情逸致陪我玩儿了?” 近几日赤曦想的东西多了,常常头疼,便不吝玩什么母子游戏,柳青漪也不扮成熟稳重的老母亲了。 赤曦将手心里的石子儿丢出去,石子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停下来,赤曦却莫名对着光秃秃的地面傻笑。 柳青漪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也没发烧呀,怎么就傻了?” 赤曦拍开她的手,“我记得那日所见的妖怪都不太厉害的样子,白蛇很聪明,有头脑,但败在队友太蠢,太懒,太没志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柳青漪。 后者不满。 “我可是护着你,你怎么还拐着弯骂我呢?” “我没指名道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等柳青漪反驳,赤曦挪开目光,再次盯着光秃秃的银灰地面。 “那时说我叫陆思的,是只云雀吧?他是你们中的首领吗?” “当然不是,云霜只是绥居的狗腿子罢了。”柳青漪想起赤曦并不知晓众妖的名字,又补充道,“绥居就是那时上来劝架的灰熊。” 赤曦了然点头,但眉心仍有皱褶,是仍有事不明的意思。 “可云雀的本事比灰熊大的多,为何甘愿称臣?” “是吗?云霜平时寡言少语的,对绥居更是一口一个大人,我与他们不睦,倒不知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 “罢了,都不重要。”赤曦捏了个法诀,将自己与柳青漪的手都清理干净了,站起来,“这塔里有本事有想法的也就这几个妖了,你帮我将他们找来,我有事要商议。” 柳青漪“哦”了一声,揉着蹲久了发麻的双腿,小声抱怨。 “前几日还一口一个娘亲叫得亲热,如今却将我当作手下跑腿了。” 赤曦听的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她睁着盛满盈盈秋水的眼睛,放软身子往柳青漪身上倒去,后者不豫,差点连人带己一同跌倒。 柳青漪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得赤曦委屈兮兮的声音。 “娘亲,后娘就不疼女儿了吗?” 柳青漪用余光瞥见自己脚背上的脚丫,泪花直往外冒。 咬牙切齿道,“疼,一定疼。” 第二十一章 云壑锁妖 柳青漪请来贞娘、绥居和云霜三人,在回去的路上碰见小桃树,便将她也带上。 几人到时,远远地就看见赤曦蹲着用手指头在地上画什么,赤红的羽衣在灰扑扑的锁妖塔里分外突兀耀眼,如迷雾中指引方向的火堆。 她知道客人们到了,回头招呼。 “你们快过来,我明白了!”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绥居看向柳青漪,“她明白什么了?” 柳青漪耸肩,“就她现在那个脑子,谁能猜得到呢。” 他们走过去,将赤曦的画作团团围住。 贞娘最上心,看了一会儿没看懂,又换了个方位继续看,奈何还是没明白。 “都别站着了,大家坐吧。”赤曦十分热心。 贞娘看了看左右,“坐?” 锁妖塔中的地面没有泥土,而是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细灰,贞娘最心疼她的白裙子,轻易不肯沾地。 赤曦倒是半点不讲究,一屁股坐下去,盘起腿,生怕自个的衣裳脏得不够均匀。 柳青漪见了,带头坐下,顺带着拉了贞娘一把。 “咱们都在塔里过了那么多年的日子,早该习惯了,矫情个什么劲呀。” 贞娘见到裙边沾上的污渍,心疼得紧,眼泪就要往下掉。 “习惯什么呀,这些年我连睡觉都站着,你...” “白娘娘放心,我会给你洗衣裳的。”赤曦冲她眨了眨眼睛,以做安慰,贞娘这才闭口不言,但总是坐立难安的样子。 几人围着赤曦画在地上的奇怪图案坐定,赤曦看上去兴致很高,比旁人略短的手臂不停在空中比划。 “这几日我好好观察了此处的结界,有一些发现,所以找你们来商讨。”她指着地上的鬼画符,“这就是此处的阵法,我都画出来了,你们一看就能明白。” 小桃树挠着脑袋,贞娘和绥居静坐不言,云霜欲言又止。 显然,众人并没有如她说的那般一看就明白。 “你这几日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什么时候研究阵法了?”柳青漪最直言不讳,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赤曦不置可否。 “睡觉是最能养神的行为了,我天天睡觉有什么不对。再者说,大家都不是凡人,谁说睡觉时就不能研究阵法了。” 还可以元神出窍呢。 柳青漪无法反驳,只得不屑的“切”了一声,露出一副“你强你说什么都对”的表情。 小桃树修为尚浅,还未尝试过元神出窍这种新鲜事,可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看向赤曦的目光里不免就带上敬仰和向往。 贞娘最上心,身子微微前倾,细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划过地面上的细灰,勾勒赤曦的鬼画符的轮廓。 方才骤然一瞥时,她其实就觉得这图眼熟,可仔细看过后,反而越来越眼生,真是奇怪。 赤曦一向没有故作玄虚的习惯,她干脆直言。 “这是此地,也就是你们所称的锁妖塔中的地形图。我觉得看上去更像某个山谷,真不知道你们为何称它为塔。” “山谷?”柳青漪忍不住呢喃道。 贞娘却是豁然开朗了。 “是云壑。” 从前只是知道锁妖塔位于云壑之中,可若云壑就是锁妖塔呢? 这些年贞娘走过锁妖塔各处,故对地形是有印象的。但因为锁妖塔实在太大,记忆经过时间的冲刷,曾经走过的地方也就渐渐模糊了。 如今赤曦将锁妖塔的地形完完整整画出来,这才让迷雾散去,事实明朗。 众人皆恍然大悟。 但赤曦却有些茫然。 她问:“云壑又是何处?” 众人之间一时沉寂,就连平时没事也要插两句嘴的柳青漪也成了哑巴。 毕竟就传说来谈,云壑对于赤曦而言绝非一个印象美好的地方。 赤曦不解,“你们的表情告诉我,你们有事瞒着我,为何?”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最后竟是最寡言少语的云霜忍不住开口打圆场。 “先别提这些事了吧。” 绥居附和道,“对对,目前先从锁妖塔出去才是要紧事儿,等出去了,什么都明白了。” 其他人没有反驳,柳青漪默默垂下头去,鬓边的发丝挡住了脸,不知在想什么。 赤曦冷淡地“哦”了一声,脸色微沉,双手也安分地放下了,显然不太高兴。 但并没有就此闹脾气,而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这处山谷的结界很强大,被困其中的不管是神是妖都会失去法力,难以逃离。但强大的并非创造这个结界的人,而是支撑结界的力量。你们看这几个地方。” 她伸手指向地上的地形图,手指落在一处刻意用力按压形成的凹坑上,显然是留下的标记。 “这个地方,就是力量的源泉。” “支撑结界的力量源泉在锁妖塔中?!” 贞娘难以相信,因为这意味着这个结界是极容易被被困之人破坏的,陆尘心会是这么蠢的人吗? “那是不是我们破坏了力量源泉就可以出去了?”绥居追问。 显然这件事并不会太简单,赤曦果然摇头。 “破坏力量的源泉只是第一步,创造这个结界的人不够强,但很聪明。”她看着几人灼灼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所说的不够强,是对我而言。” 柳青漪用手背捂着嘴假咳了两声,缓解尴尬。 赤曦的手又依次指过地形图中的几个地方。 她接着说,“结界的实质不过是法阵,是阵就会有阵眼,因此再坚固的结界,也会有其薄弱之处。方才我指过的那几个地方,就是这里的阵眼。” “这么多?”小桃树忍不住惊叹。 赤曦对这个明明看起来很活泼,却在自己面前不敢说话的小姑娘本就很在意,难免多看了一眼。 她摇头,“所以我说布阵的人聪明。” 贞娘一眼看破,“五个阵眼中,只有一个是真的?” “没错。” 所以赤曦标出了支撑结界的力量源泉所在,却没有标出阵眼的位置。 贞娘不禁蹙眉,“连你也看不出哪个是真的?” 赤曦微微一笑,“是的,而且这并非我们现在面临的唯一一道难题。” 柳青漪注意到她用了“我们”这个词,轻轻挑了挑眉。 贞娘则是一心只关心出塔的问题。 “还有什么难题?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出去,我能想办法的。” “这个,恐怕不是想办法就能解决的。” 第二十二章 反噬 贞娘从来不是个急性子,可在离开锁妖塔这件事上,她也从来没有耐心。 柳青漪见自家姐妹坐立不安,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赤曦,有什么问题你就说出来吧,咱们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绥居附和道,“对啊,阵眼都找出来了,还怕无法破阵吗?” 赤曦撇了撇嘴,她心里还念着“云壑”二字,显得没那么上心。 “想破此阵难,也不难,只需找到真正的阵眼,破坏力量源泉,众妖齐心撞击结界的薄弱处,就有机会。” 贞娘猜测道,“难在寻找阵眼?” 谁知赤曦摇头,“难在实力不足。” 几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塔中之妖实力虽然参差不齐,但胜在人数众多,只要大家愿意齐心协力,怎么会有这样的忧虑。 绥居开口解释道,“虽然平日里众妖之间多有小打小闹的矛盾,但那都是太过无聊调剂生活的乐趣,若遇上大事,我敢打包票大家都会站在一起的。”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像贞娘和柳青漪这样生死相护的姐妹,平时也会冷不丁就向对方来这么一招半式。 这不是不和,是情趣。 赤曦虽然刚重生不久,尚不通人情,但也不至于傻到看不懂。 哪怕妖怪间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在解放自由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也肯定会暂且放下恩怨,不去计较。 “依我目前的观察来看,想要试图分辨哪个阵眼是真,哪个阵眼是假,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事。” “完全不可能?”贞娘不死心。 赤曦看向她,“有一点点可能,如果有妖愿意用命去试的话。” “我愿意!”贞娘几乎毫不犹豫。 柳青漪想劝上两句,可看着她灼灼的目光,想法坚如磐石,劝说的想法又消去了,只剩下一次微不可闻的叹息。 赤曦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试可以,但你必死,且未必会有结果,我认为没必要做这样无意义的浪费。” 贞娘:“那可有旁的办法?” “有。破阵之日,五个阵眼皆有人在,不辨真假。” 一旁的绥居松了口气,“那这有何难,咱们别的不多,人多的是呢。” 贞娘和云霜倒不像他,脸上仍是凝重。 赤曦既然说了这是个难题,想来就不会那么简单。 “并非是个人就行。”她果然补充道,“得要法力高强,能压得住阵眼的人才行。” 绥居犹疑了,“这...应该还是能找全的吧。” 赤曦看向柳青漪。 “我让你去请人时就说过,塔中众妖我看得上眼的也就在座几位,白蛇,云雀,加上我,不过三人。” 听了这话,柳青漪便不高兴了。 “为何没有我?你这是看不起我?” “你和灰熊加起来,姑且算一个,也才四个罢了。” 柳青漪忿忿不满,生着闷气。 贞娘则是有些意外地看向云霜,她从来不知道,这只不起眼的小云雀竟然能入得了烨鸟的眼,甚至与自己一同被提起。 云霜被她打量得浑身难受,用询问的眼神看过去,贞娘却偏开头了。 赤曦继续说,“所以这才是真正困住我的难题。” 几人哑口无言。 的确,在锁妖塔中妄图突破,简直是痴人说梦。 小桃树意识到自己没用,小心翼翼开口询问。 “既然柳姐姐和绥居大人可以共同看住一个阵眼,那我们多找几个妖怪负责最后那个阵眼不就好了?” 赤曦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想法很好,可是如果把主要战力都用来压制阵眼了,那又有谁去冲击结界呢?” 谈话间,赤曦头疼的毛病有要发作的趋势,眉眼间染上倦色,她闭上眼,轻轻揉着太阳穴。 “我不想骗你们,过程中无论哪一步都很重要,也对各位的根基有所影响,为了每个人都能留住性命出去,只能靠大家轮流去分担阵法的威力。所以这第五个人必须存在,他才是破阵的关键。” 贞娘神情凝重,要一个妖在短时间内有大的突破,就算在灵气馥郁处都是极难的,更何况是在有结界压制下寸草不生的锁妖塔。 赤曦的头疼越来越厉害,她甚至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失态,抱住脑袋发出轻哼。 柳青漪一怔,立马反应过来,冲过去抱住她。 “怎么了?!”她语气中满是担忧和焦急,抱住赤曦的手微微颤抖,甚至有些慌乱。 剩余四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脸上皆有震惊之色。 云霜甚至不禁向前跨了一步,“是病了吗?” 俗话说,关心则乱,他着急得忘了赤曦是神兽,再不济,如今也是法力强大的妖,生病是不存在的。 赤曦紧紧抓住柳青漪的手腕,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开颅般的头疼,但成效甚微。 额头上很快挂满了汗珠,疼痛稍缓的时候,她从柳青漪怀里抬起头,看向众人。 “不必担心,是反噬罢了。” “反噬?”贞娘不解。 她还记得烨鸟重生那日,赤曦的法力运用自如,并不受锁妖塔的结界影响的样子。 但赤曦并没有解释,只是简单敷衍道,“或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神,好好休息休息就好了。破阵的事我会继续看着,你们先各自回去吧。” 贞娘是不信她这番说辞的,可别人信了,她只好把嘴闭上。 云霜倒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破阵的事不急,你先保重身体才是要事。” 赤曦轻轻点头,算是应下了。 等四人离去,不见踪影,柳青漪用衣袖轻轻拭去赤曦额头上的汗珠,她看着其上愈发红艳的妖印,有些失神。 赤曦安然地闭着眼,呼吸均匀,但眉心微蹙,显然仍然不好受。 时间久了,赤曦缓缓抬起手,手指落在自己额心。 “这里有什么东西吗?你盯着看了好久。” 柳青漪回神,但仍是恹恹的。 “嗯,有一朵很好看的花,我从来没见过,所以看得入了神。” 赤曦疑惑,她不记得自己额上有花,手指缓慢地摩挲着那片肌肤。 “花?可惜此地无水源,我做不出水镜,否则也能看一看了。” 柳青漪淡淡地“嗯”了一声,未作回应,反而小声地哼起了从前听过的歌谣,哄赤曦睡觉,当真像个照顾孩子的母亲。 第二十三章 石屋 锁妖塔的结界除了困住赤曦,对她其实并无影响,所以这反噬来得奇怪。 她心里一直有很多疑问,可周围的人知情却瞒着自己,她难免有些赌气的意思在。 便也瞒住了一些事情。 比如思虑出塔之事是真,元神出窍却是假。 又比如探知到支撑结界的力量源泉是真,所指方位却是假。 再比如五个阵眼是真,难辨真假是真,却隐瞒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之所以需要法力高强的另外四个人去压制假阵眼,完全是因为假阵眼的存在并非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它们亦有存在的意义。 它们就像石阵祭坛中锁住焱鸦的黑铁锁链,无形地将赤曦困在锁妖塔中,哪怕她可以自如地使用法力,除非阵法被破,否则她永远也不可能离开。 做出此事的人,实属恶毒啊。 * 柳青漪是个暴躁老妖,但温柔下来的时候,又极感性。 一首人族中普普通通的歌谣,硬生生被她唱得催人落泪,唱出了眷犊之情。 这一觉赤曦睡的很安稳,一直无梦,醒来便觉得精神充沛,干劲十足。 唯一可惜的大概是仍没有想起凌霄当时的回答。 与往常从柳青漪腿上醒来不同,这一次,赤曦发现自己睡在地上,枕着的是自己的手臂。 她坐起来,四下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柳青漪,和她身边大大小小的石头堆起来的小山丘。 柳青漪把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臂,但此刻手腕上多出不少被石头的棱角划出来的血痕,衣服上也沾了许多地上的细灰。 她此刻正面对着自己堆起来的小山,一手扶腰,一手擦汗,气喘吁吁。 赤曦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她仍未发觉,口中一直小声嘟囔着。 “我是疯了吗?” “我为什么要对那只死鸟这么好?” “要不是她,我就不会在这个鬼地方了。” “算了算了,我大妖有大量,不计较了。” ... 赤曦听着听着便笑起来,手捏上柳青漪扶腰的手腕,把她吓了一跳。 “啊——” 她在受惊时双臂下意识化为螳螂的长刀,赤曦的手掌被划出一条深且细的伤口。 血滴落地,先是在细灰上砸出一个小坑,然后慢慢浸下去,竟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赤曦见了,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柳青漪见她受伤了还发愣,又生气又自责。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过来也不出声,真当做妖就不是血肉之躯了?” 她的手臂已复原,果断地撕下自个衣裙上一块布条,要给赤曦包扎伤口。 赤曦乖巧地站着不动,任她折腾。 “你要是没有这样的反应,大概也活不了这么久吧。” 给包扎好的布条打上结,柳青漪故意用手上沾的血在她脸蛋上迅速画下几笔,以作报复。 “我活这么久,靠的可是真本事,你以为呢。” 看她如此得意洋洋,赤曦的手捉住了她另外一只手腕,笑道,“娘亲真厉害。” 柳青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还是正常一点,我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发现手腕上的血痕都不见了,她想起什么,再看另一只手,白皙的皮肤光洁如新生,不见任何伤痕。 她眉头微蹙,眼中有泪光,嗔怪道,“你不是说有反噬?这样随便动用法力做什么。” “不碍事。还有,反噬的事你不必太过在意。” “不在意?难道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为何要不在意?” ... 赤曦意识到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会无休无止,机智地转移了柳青漪的注意力。 她指着旁边的石堆问道,“你捡这么多石头来做什么?靠它们爬上去登天吗?” 柳青漪抹了一把还盛有感激之泪的眼睛,瞪她。 “谁让你成天那么爱睡觉,我这个体贴人意的娘亲自然想要自家闺女睡得更好,打算建个石屋给你来着。” 赤曦恍然大悟,“噢,原是如此。” 但她还是不明白。 “可是娘亲啊,此地没有日晒、风吹、雨淋,没有四季更替,昼夜更迭,我是睡在外面,还是睡在石屋里,有区别吗?” 柳青漪狠狠用力揽住赤曦的肩,要趁着这丫头还小的时候尽量教导,要她明白这是母爱,是娘亲的一片真心。 她说,“生活嘛,要有仪式感。” 赤曦把嘴弯成微笑的样子。 “您说的都对。” ... 两人的新房子在柳青漪的一番辛苦... 噢,不对。 是赤曦的法力下迅速建成。 柳青漪在一旁看着赤曦不过挥挥手,那些她费了老大的力气搬来的石头纷纷自个连滚带爬地叠到一起,规规矩矩,方方正正,拼成了一间石屋。 赤曦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在一面墙上开出门和窗,用多余的石料做好石床石桌石椅,这才算大功告成。 柳青漪狠狠抓着自己的衣袖,眼含热泪,几乎将衣袖撕成碎布条。 赤曦走过去,安慰道,“娘亲,你不要这么感动,不过是个石屋罢了,你要是喜欢,我还能给你建石园,石城都没问题。” 柳青漪摇头,眼泪甚至甩到了赤曦脸上。 “能用法力真是太好了,我都多少年没自如地用过法力了,呜呜呜~” 赤曦无奈,给她补好了变成碎布条的袖子,顺便封了她的嘴。 柳青漪意识到的时候,只能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控诉,似唾骂。 赤曦只觉得耳边清净不少。 她抓着自个哑巴娘亲的手臂,情真意切道,“我方才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儿,你保证安静一些,跟着我帮忙,我就让你说话。” 柳青漪点头如小鸡啄米。 赤曦给她解开了嘴上的禁制。 “我****大...” 赤曦打了个响指,掐断了她的芬芳之语。 柳青漪有苦难诉。 当她在心里对赤曦的作为骂骂咧咧的时候,只见赤曦缓缓解开了手上的青色布条,手心的伤口还在向外冒血,看上去分外严重,甚至有些骇人。 柳青漪不明白,这样的伤口对赤曦而言早该愈合了才对,就算没有愈合,怎么也该止血了。 除非是故意如此。 赤曦蹲下去,将受伤的手掌握成拳,用力,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和掌心的纹线被逼出,汇成一条线,落在地上。 柳青漪一心急,便要上去拦住她。 “你疯了?血不要钱?!” 她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赤曦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腕,道,“你看。” 只见血流从赤曦拳中落下,砸入尘埃,很快浸入地下,不见踪迹。 赤曦用法力劈开表面上的细灰,便发现那些血液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一个方向而去。 柳青漪震惊,“这是?” 赤曦则心情愉悦地笑了出来,“这是出塔的希望。” 第二十四章 阴气太重 在锁妖塔的另一边,贞娘难得没有到处闲逛,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小桃树掰自个的手指头。 在她面前的一片土地上,尽是桃树的枯枝,是小桃树身上的手指头,脚趾头。 可这桃树种了三四百年,也没有种出个结果。 小桃树种得累了,蹲在原地,手掌捧着自个的脸,开始怀疑妖生。 贞娘见了,拂了拂袖子,走过去。 “灰心了?”她笑着问。 小桃树摇头,可表情看上去的确不太开心的样子。 “白姐姐,烨鸟是神仙吗?” 贞娘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是长辈对晚辈的宠溺。 “烨鸟当然是神仙,可她如今与咱们一样,是妖了。” “她为何成了妖,是做错了事吗?” 贞娘的手悬在空中,她顿了顿,重新把手笼回了袖子里。 “不识时务罢了。” 小桃树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她垂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掌,其上只剩下两根指头,她突然高举手臂,将那只剩两根指头的手掌递到贞娘面前。 圆润的指头前后摇摆,跟小桃树的人一样,分外可爱。 “白姐姐,那天我是想为你说话的,可灰鼠说我认识陆思姑娘,我不明白。” 贞娘笑着握住她的手,断去的手指缓缓长出来,贞娘的脸色也随之苍白下去。 小桃树想把手抽回去,贞娘紧紧抓住,不许。 “你知道锁妖塔中有多少粒尘埃吗?” 小桃树微怔,摇头。 “这我如何能知道?” 贞娘笑了笑,放开她五指俱全的手。 “所以嘛,这世间事,不是事事都要弄明白的,糊涂一点好。” 小桃树似懂非懂,看着被贞娘补全的手掌,愉悦的感觉如蜜糖一般从心底里冒出来,她心里想着,又可以继续种桃树了。 * 赤曦和柳青漪跟随血液的指引,一直去往众妖鲜少涉足的锁妖塔深处。 路上好几次失去血液的踪迹,赤曦就会撕开手掌上的伤口,再次如法炮制。 一来二去,细长的伤口变得像是沟壑,皮子里粉红的嫩肉看得清清楚楚,鲜血淋漓,甚是骇人。 而柳青漪也好不到哪里去,越往前走,锁妖塔的结界对她的影响就越大,呼吸渐渐沉重,眼前甚至开始出现斑斓的光点。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抱着还是烨鸟的赤曦去往石阵那日。 “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赤曦停下来,看着她惨白至泛青的脸色,忍不住开口。 柳青漪摆手,“不行,这些地方几乎没人来过,你一个人,若是遇上危险怎么办。” “就算遇上危险,你也根本帮不上忙,甚至可能拖累我。趁现在你还能自己行走,赶紧回去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赤曦是个实话实说的老实人,这话虽然没错,但柳青漪心里就是不好受。 大概不管是人是妖,都有这种奇怪的情绪吧。 她扶着赤曦的肩,说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看来是,女儿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娘亲了。” 赤曦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搓了个小火球塞进柳青漪嘴里。 “将来谁要娶了你,不得第二天就写休书?” 柳青漪感觉像是从心肺处燃起一簇火苗,暖了五脏六腑,呼出胸口郁积的浊气,浑身上下舒坦了不少。 她眼前一亮,“你小小年纪,还知道休书是什么?” 赤曦一怔,方才那句话她顺口就说出来了,没过脑子。如今细想,倒真不明白其中含义。 她反问,“是什么?” 柳青漪也被她问懵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一种被对方戏耍了的感觉。 最后还是柳青漪挥了挥手,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她抚着自个平坦的胸脯,问道,“你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让我白白受罪。” 赤曦不看她,熟练地张开手掌放血,然后追着血迹继续前进。 “这可未必是好东西,真火之力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吸收的好会增长修为,可若稍有差池,就会暴毙而亡,连尸首都剩不下。” “什么?!” 柳青漪捂着心口,瞬间觉得那火不暖心了,而是烧命啊! 赤曦瞥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安慰道,“别担心,一切自有定数,你若真过不了这一劫,死在这里也是天命。” 柳青漪双眼无神,心灰意冷。 “你这话也算安慰吗?”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若是天命如此,至少在死前也开开心心,对吧?” 柳青漪小声埋怨,“这话说的好听罢了,反正死的不是你。” 赤曦但笑不语。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天空的颜色逐渐变得奇幻诡异起来,一会儿是大红大紫的艳丽,一会儿是黑与白相互融合,相互排斥,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雾气愈发浓重,四周沉寂的氛围让柳青漪遍体生寒。 这里的“寒”有两层含义,一是描述她的心情,一是字面意思。 她看着自己衣裳上结出的白霜,默默往赤曦身边靠了靠。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冻死个妖了。” 赤曦并非完全置身事外,那些白霜同样出现在她的羽衣上,只是刚一成形便被融化、蒸发了。 但普通的冰霜雨雪根本近不了她的身,这已足够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这里很奇怪,明明没有生灵,也没有鬼魂,却有极为强盛的阴气。难道是存在着什么连我也察觉不到的强大的东西?” “你也察觉不到?那是不是打不过啊?要不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赤曦摇头,“都到这里了,若临时打退堂鼓,岂不是说我怕了他。” 柳青漪抱着自己的手臂,想要保留住每一丝温暖,连翻白眼的多余力气都没有。 “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当然是命重要。”赤曦突然驻足,转身面对着自己话多的老母亲,眼神认真极了。 “可是我就一定会输吗?” 第二十五章 罗雀花海 几乎是在赤曦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骤然间天摇地动,云雾翻涌,似在隐秘中藏有千军万马,此刻都向着她们奔袭而来。 柳青漪吓得惊慌失措,立马抱着脑袋蹲下去,就差喊出一句“好汉饶命”。 赤曦不屑道,“瞧你那点出息。” 柳青漪欲争辩,放下手,抬起头,却发现赤曦与自己蹲在一处,俨然也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她“哼”了一声,这还需争辩吗? 赤曦不理她,将目光投向四周。 不断翻涌的浓雾遮挡了视线,难辨方位,她试着用天眼去看,可不仅没成功,额心处甚至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温热浓稠的液体顺着鼻梁流下,从鼻尖处坠落,激起尘埃,虽然像之前那样浸入土地,但劈开表面的细沙后,却全无踪迹。 柳青漪刚想出声关心,赤曦早料到似的,先一步抬手打断她。 “这变化来的突然,想用血寻路看来也是不可能了。” “那怎么办?现在想回去也回不了了。” 赤曦蹙着眉不答,显然是在思索中。 柳青漪伸手用袖子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污,她额间的妖印本就是一朵状似火焰的花,如今染血,便显得愈发妖异诡艳。 柳青漪仔细看去,其中一片“花瓣”正是流血的伤口。 赤曦一直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她不明白,此地究竟何物嗜血,又以如此浓重的阴气相养,难道真如贞娘所言,锁妖塔本就是个阴谋? 可就算是个阴谋,又是针对谁的呢? 她突然拉过柳青漪的手,趁柳青漪还在发愣的时候,在她的手心也划出一道伤口。 “你做什么?死之前还要先报仇啊?” 话虽这么说了,但柳青漪十分配合,完全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赤曦抓着她的手,让殷红的血顺着掌纹流下,滴在地上。 血珠被沙砾包裹,等了好一会儿,却完全没有浸入的痕迹。 赤曦放开了柳青漪的手,不禁陷入沉思。 难道真是针对自己来的? 看了看掌心狰狞的伤口,赤曦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是生于炎浆之中的神鸟,以至宝火精为心脏,炎浆为血液,火焰为羽毛,是一只没有血肉之躯的鸟。 她的血,只是在化为人形时的一种伪装罢了。 赤曦突然开始徒手刨开地上的细沙,柳青漪不明缘有,但还是跟着做。 从来没有妖知道锁妖塔里这层细沙之下是什么,毕竟大家无聊归无聊,却都是化为人形的妖了,还不至于野蛮到天天打洞挖坑。 两人挖的很快,但毕竟是徒手,柳青漪断了漂亮的指甲,赤曦亮出了爪子。 在大约挖出了一个三尺深的坑后,赤曦突然拦住柳青漪。 “你别动了,差不多了。” 柳青漪现在完全失了方寸,便是赤曦说什么她听什么,乖乖在一旁抱着自个的手心疼。 赤曦的动作慢下去不少,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损坏了什么。 开始时柳青漪还不明白,可等到坑渐渐深了,细沙的颜色由灰白变为深黑,最后竟是宛如被火炙烤过的黑红色,她看呆了。 “这下面究竟是什么啊?!” 赤曦停下动作,擦了擦鬓边的汗水。 “是炎浆。”她解释道。 “炎浆?陆老贼不会是想把我们烤熟吧!” 赤曦嫌弃地瞪了她一眼。 “炎浆是火神陨落时出现在世间的,其中蕴藏着无穷的真火之力,我就是从中诞生。但这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碰的。” “咦?陆老贼被称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人仙,或许不算普通人。” “人仙?怕是不够格。” 赤曦把鸟爪子变回人手,要给自己这位丢人现眼的娘亲上一堂诸神通史课。 “真火是世间火种之源,人族依赖其驱赶野兽,烹煮食物,取暖照明,建立文明。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人族之所以能存续至今,繁荣昌盛,靠的就是真火。 人族对真火的崇拜使火神在诸神中的地位步步高升,不少神都惧怕他,因此在你所说的上古纪时,别说是仙,就算是神也不敢轻易对真火有心思。” 柳青漪瞪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这么说,陆老贼比神还厉害?” “我不知道你说的陆老贼是谁,不过既然是个人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或许他只是借了此地的便利。” 联想到赤曦似乎是被陆尘心所杀,才会在此地重生,柳青漪默默闭上了嘴,生怕说出什么现在不该说的东西来。 赤曦沉浸在这有趣的解谜游戏里,因此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周围的浓雾仍没有散去的迹象,头顶却是一片壮丽的火烧云奇观。 赤曦蹲在自己挖出来的深坑旁,绞尽脑汁也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 脑袋里空空的,她的记忆还存在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像眼前这团迷雾。 她抓起一把黑红色的细沙,原本灼烫的沙砾在她手中却分外乖巧,像一颗颗红色的宝石,闪耀着诱人的光辉,和热量。 突然之间,赤曦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与凌霄在藤泽生活的片段,她在炎浆里打滚,就像人族的小孩在溪流中戏水。 她摘下一朵罗雀花奔向凌霄,要插在凌霄用树枝簪住的发髻上。 凌霄却拦住她,对她说,“这是你的本源之花,下次可别再摘了。” 赤曦灵光一闪,立马挽起衣袖,在左手的小臂上划开一条极长的口子,任血顺着手臂流下,从指尖流入挖好的坑里。 柳青漪见了,惊讶归惊讶,但完全没了阻止她的想法。 只是吐槽道,“你自残上瘾了?” 赤曦却笑得得意,“你知道锁妖塔中为何不生草木吗?” “地下有炎浆,依你的说法,什么凡草凡木受的住啊。” “这只是原因之一。” 柳青漪来了兴趣,“哦?那还有什么原因。” 赤曦挤了挤伤口,嫌弃自己的血流的不够多,不够快。 她说,“原因有三,你说的算一个。 其二是锁妖塔中原本仙气馥郁,再加上你们这些妖怪,仙气与妖气的抗衡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灵气爆炸,别说是凡草凡木,就算是有灵性的仙草仙木,也别想在这种无日无月的环境中活下来。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嘛,是我一直未醒。” 她说罢,唇角肆意地扬起,突出一个春风得意。 柳青漪还没来得及吐槽,先被眼前所见震惊了。 只见她们共同挖出的深坑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试图破土而出。 须臾时间里,不仅是深坑中,甚至是被细沙深深覆盖住的地方,其下也发出奇怪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在奋力生长。 当第一朵罗雀花顶开埋住它的细沙的时候,赤曦靠法力给伤口止了血。 紧接着第二朵花盛开在她脚边,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 最终形成一片赤红的花海。 第二十六章 枯树桃花 赤红的火焰般的花朵如在冰雪下埋藏一冬的野草,恰逢一阵春风融化了寒冰,一场甘霖滋润了大地,以一种不正常的繁衍速度疯狂地生长着。 锁妖塔中常年所见是灰而高的天,白而细的沙,浓而重的雾,此刻却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 云霜远远地看见一片热烈的火焰奔涌而来,他化为鸟身,窜向高空。 鸟类的眼睛使他拥有了更宽广的视野,“火海”转眼蔓延至他下方,又在转瞬间向远方奔去。 他意识到那不是火海,是花海。 * 绥居的视力一直不好,他在低头的瞬间被一丛丛火红的花朵簇拥,惊讶之余,震撼非常。 * 贞娘道行最深,在还未看见花海之前,她就已感受到浓雾中潜藏的巨大灵力像潮水一般袭来,势不可挡。 她产生了巨大的恐慌感,要拉着小桃树逃命。 可那根笨木头执着的守着她的桃树枯枝,心心念念要等枯树开花。 意外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 汹涌的灵力裹挟着浓雾扑来的时候,贞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自己竟这样就死了,她不甘心自己竟这样就死了。 可就算再不甘心,面临死亡时产生的巨大的恐惧感仍使她下意识抬起手来挡住了脸,做出防御的姿势。 一股阴寒之气从每一寸皮肤上扫过,透过毛孔钻进骨头里,就像拂过了她的灵魂。 那一瞬间仿佛万千孤魂咆哮着从她身体里走过。 待一切过去,身子回暖,贞娘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她脸色青白,双眼无神,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倒在一片花海里。 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红。 如火,似血。 “白姐姐,白姐姐!” 小桃树惊慌失措,跑过去要将她扶起,可触碰到她冰凉的仿佛刚在冰窖里冻过的身体,吓了一跳,手又缩了回去。 小桃树抹着眼泪,嘤嘤地哭起来。 贞娘浑身仍然忍不住战栗,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慢慢爬起来,支起上半身。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小桃树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扶她,手掌上的泪水一接触到贞娘,便化为一层白色的冰霜,簌簌地落下,下雪似的,在碰到罗雀花后又转眼消散。 “白姐姐,你没事吧?” 贞娘此刻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显然并不好受,她说不出“没事”这样的违心之言,只是默默忍耐着,也不让小桃树瞎操心。 贞娘一向是个追根究底的妖,这突然发生的异变让千年不变的锁妖塔天翻地覆,焕然一新,她得弄明白缘由。 地上突然冒出来的花看着分外眼熟,饶是书中不曾有记载,可赤曦额心上的妖印与此花有九成相像,难免就有什么关系。 她伸手握上其中一朵的花茎,想要将这花摘下来,细细的看。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扯不断这看似纤弱的花茎,反倒是最后被烫出满手的泡,她疼的不行,才放了手。 小桃树也很好奇,她在此地种了几百年桃树不曾开花,这花却一瞬之间开满了锁妖塔呢。 她看花的时候,贞娘却看着她。 她被贞娘盯得有些害怕了,这才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怯怯地道,“白姐姐,你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贞娘垂眸,看向掌中的烫伤,与此同时,身体的其他部分却一阵阵发冷,她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我只是奇怪,为何你会没事呢?” 的确,相比于贞娘的狼狈,小桃树还是活蹦乱跳的,甚至脸色看上去比之前还红润了不少,贞娘看了能不气吗。 小桃树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只记得被一阵浓雾包裹后,脚下就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花,身子像晒着初夏的太阳,浑身上下暖烘烘的,舒坦极了。 可贞娘这么问了,她也很为难,站起身来把自个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自己到底哪里比贞娘特殊。 她只能无奈道,“白姐姐,或许是你太厉害了呢,我以前听说过有那样的阵法,越厉害的人就会受越重的伤呢。” 她一个人骨碌说了半天,却无人回应,她委屈地看向贞娘,却发现后者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是怔住了。 小桃树不明所以,只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片一向光秃秃的“桃林”,开花了。 * 罗雀花盛开之后,雾散了,头顶的天空变成一片璀璨的金,仿佛真有太阳藏在其中。 柳青漪看待了,为这花,亦为这“阳光”。 赤曦仍是得意洋洋的样子,罗雀花即是她,是她听取风声的耳,是她赏月赏景的眼。 在罗雀花开满锁妖塔的那一瞬,塔中的一切就都瞒不住她,这其中自然包括小桃树的桃花。 赤曦舔了舔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干裂的嘴唇,手指在此前划开的伤口上抹过,伤疤很快脱落,新的皮肤迅速生长,那条手臂宛如新生。 她用刚修好的左手掐了一把柳青漪腰上的痒肉。 “娘亲,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柳青漪痒得哈哈大笑,蹦蹦跳跳地去躲。 “你怎么这样,哪有你这样做人闺女的?” “我这样的还不好?带你看花海看日出,还逗你开心,别人几辈子求都求不来呢。” 柳青漪笑嘻嘻地走上去,给自己的金牌闺女揉肩,突出一个母女情深。 “你有这一手,怎么不早露出来?否则我就能看见那条死白蛇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 贞娘的遭遇被赤曦看在“眼里”,但她没有说,只是道,“我也是才知道。” “才知道?”柳青漪停下揉肩的动作,指着地上的罗雀花,“可是这花跟你额心的妖印一模一样呀。” “妖印?” 赤曦微怔,她伸手摸上自己的额心,此前那里有一道因为强行开天眼而裂开的伤口,可是现在长好了。 虽然醒来便有人告诉她烨鸟已为妖,可记忆中自己还是藤泽里那只无忧无虑的神鸟,她实在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就如同额头上所谓的妖印,人人都能看见,能说道,唯独她自己不能。 她摸着额头上光滑的皮肤,看向柳青漪,眼中有令人动容的可怜,有逃避现实的懦弱,有坠入尘埃的不甘。 她问,“这里真的有妖印吗?” 柳青漪煞是心疼,倾身向前将她娇小的身体抱住,语调温柔,眼中有泪。 “从前有个人告诉我,不管是人,是妖,是神,只要坚守本心,逍遥自在,便好,便好。” 第二十七章 一缕残魂 赤曦沉吟了一会儿,有些嫌弃地推开柳青漪。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柳青漪在不经意间抹去眼角的泪花,同样做出嫌弃的样子,“母女俩”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情高度一致。 “这是母亲对你的爱。” 赤曦笑了笑,眼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她转过身,背对柳青漪,看着眼前广袤的花海。 “咱们不用再往前走了,吸引我来的东西应该就在附近。” 柳青漪环顾四周,除了突然冒出来的花海,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戳了戳自家闺女的后脑勺,问道,“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见?” 赤曦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叹气,“娘亲啊,等真正出去了,你还是找个灵气充沛的地儿好好修炼吧。” 柳青漪连连点头,修炼是大事,不能荒废。 可赤曦这话她越琢磨越不对,她把眉毛皱成一团,真心请教,“你侮辱我?” 赤曦无谓耸肩,默默走远。 * 在柳青漪眼中,这片花海是平平无奇的。 可在赤曦眼中,她前方的不远处有一道白色的光,就像夜里亮起的明灯,故意吸引她前去似的。 她想不明白那会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见。 “你在此处等我。”赤曦嘱咐了柳青漪,打算走上去查探一番。 柳青漪下意识想跟,可看见赤曦严肃的神情,还是站住了。 只是问,“你去哪?” 赤曦没回头,淡淡道,“去给你摘橘子。” ... 赤曦的脚步越来越快,她不明白心中的急迫感从何而来,只是嫌弃这副身体的腿太短,走不快,最后甚至是小跑起来。 奇怪的是,那个在远方看上去硕大的光团,却在她逐渐接近的过程中越变越小。 直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枚拳头大小的白色光团,四周环绕着金色的流光。 赤曦试着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光团像是有意识一般,灵巧地躲开。 她忍不住“咦”了一声。 如果刚才还不能确定,那在仔细观察后她突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魂。 人有三魂七魄,神仙也有,不过赤曦没有。 她有些新奇地伸出手,摊开手掌,那缕魂竟慢悠悠地飘落在她掌心。 被光团接触到的地方传来些微寒意,像是捧着一个刚捏的雪球。 但最让赤曦在意的,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熟悉感,莫名,却叫人难过。 “我认识你吗?” 她的手动了动,光团仍然偎在上面,像个粘人的宠物。 可这一缕残魂显然是不能回答她的问题的。 赤曦想不明白,这地方名锁妖塔,可都关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她犹豫再三,总觉得将这缕魂丢在这儿不够妥当,最后干脆手掌一合,将其收了起来。 “咱俩遇上便是有缘,兴许我与你认识,往后若有机会,或许还能将你归还原主呢。” 她说罢,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在柳青漪看来,这位小祖宗往前逛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生,便回来了。 “事情了结,我们回去吧。”赤曦招呼她。 柳青漪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更是疑惑了。 她跟上去,“了结了何事?” 赤曦却故意卖了个关子,道,“没事。” * 两人回到石屋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妖在门前等着了。 自从烨鸟出世,锁妖塔中出现了不少变故,众妖想要来讨个说法也是常事。 但那一日赤曦在玩笑间制住贞娘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好奇归好奇,却没人敢先出头,见到赤曦本人后甚至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柳青漪见此,得意地哼了一声,甚至故意将手搭上赤曦的肩,将她搂住。 柔声道,“闺女啊,咱们不过离家半日,客人就来了这么多,不好招待呀。” 两人不愧是“母女”,赤曦反应很快,也是演技在线。 她抓住柳青漪的衣裳,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娘亲,他们怎么像是兴师问罪来的,我怕。” “不怕不怕,咱们不理就是了。” “嗯呢。” 在众妖迷惑的目光中,两人相互依偎着走进石屋,大家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又没人敢拦。 妖群里,小桃树扯了扯贞娘的袖子,小声问道,“白姐姐,柳姐姐和烨鸟这是做什么啊?” 贞娘抿着嘴唇,久久才冷声答道,“耍咱们玩儿呢。” ... 问题没解决,众妖面对着石屋一筹莫展,最后都找上了绥居。 “怎么她出现就变天了,不是祸害是什么?” “就是,我原本小日子过得好好的,这破花一开,晃得我眼睛疼,还拔不掉,这都什么啊。” “诸位,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一直被困在这里,有变是好事,没准哪天就真出去了呢。” “没准没准,那你倒是说说,究竟哪天能出去。” “烨鸟说了,她会找到破解结界的办法。” “她说你就信?大家都是年岁不小的妖了,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要不要这么天真?” ... 说着说着,几个妖又吵了起来。 绥居左右都劝,忙得不可开交,可劝解声都被隐没在争吵声里,他喊哑了嗓子,最后索性放弃,颓然地到一边蹲着看戏。 云霜也默默地靠过来。 “绥居大人,你说陆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绥居咳嗽了两下,说话时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一直对陆姑娘念念不忘,可你别忘了,她现在是烨鸟,又刚重生,对很多事都没有记忆,她不会是陆思。” 向来对凡事都冷淡的云霜却犯了倔。 “可是那一日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就是陆姑娘的眼睛没错。” 绥居对他的执着有些生气,加之近日烦心事太多,他没经考虑便道,“就算她是陆思又如何呢,她永远也不会是你的陆思的,清醒些吧。” 云霜微怔,因为这话红了脸,脸色却沉下去。 “我没这么想过。” 他从来都尊敬绥居,称一声“大人”,这一次却头也不回地迅速走开了。 绥居恍然,想叫住他,却被自己呛到,捏着脖子咳嗽了半天,喉咙跟要裂开似的,最后只能自个在原地默默叹气。 第二十八章 妖王与梦 石屋里。 赤曦控制罗雀花攀墙而上,给这简陋的屋子做出华美的门窗。 在一片漆黑中,柳青漪靠在窗边,听外面的众妖吵架,脸上乐开了花。 “闺女啊,你说他们会不会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到时候我可得般块石头到外面坐着看热闹,就是不知道小葵花在不在...” “你随意。” 赤曦早在石床上躺下,闭目养神。 她的血虽然不要钱,但灵力的亏损是实打实的,满身的倦意笼罩着她,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愿搭理石屋外的众妖。 天大的事,也得等休息好了再说吧。 * 妖界,鬼哭林外。 妖王姽落不顾形象地盘坐在地,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握一把白纸扇,有节奏地拍在自个的膝盖上。 她双眼无神,甚至有些困倦的样子,眼皮不时合上,久久才睁开。 按照人界的时日来算,这大概已是她等在此处的第七日。 姽落的容貌一直让她看上去像个孩子,明明已做了妖王,却毫无一界之主的威严,有时走在路上,甚至还会被年幼的小妖怪调戏。 此刻她满脸委屈,泫然欲泣,更像是做错了事被丢出门的小孩。 “梵蓁姐姐,你就见见我吧,你再不见我,我就...我就要饿死在这里啦!” 苦熬无果,她开始试图做个撒泼的无赖,尖锐的嗓音回荡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中,当真是应了鬼哭林的名。 林子里传来阴冷的嘶嘶声,姽落一怔,这是奏效了? 她急忙站起来,要打起精神,可繁复的衣裙将她绊住,反而显得更加手忙脚乱。 但她实在低估了梵蓁,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条普通的黑蛇,是梵蓁身边的侍从。 黑蛇口吐人言,“妖王请回吧,主子不会见你的。” 姽落撇着嘴,生了闷气。 “她不见我,我就会饿死在这里了。梵蓁姐姐最心疼我,才不会这样,一定是你这个小人挑拨。” 黑蛇化为人形,是个身材高挑,着黑衣的女子,神情姿态与梵蓁有几分相似。 “妖王这话就是诬陷小妖了,主子的心思如何,又岂是我这个做奴婢的能揣测,能改变的。” 姽落咬着嘴唇,就要哭出来。 她两步跑上去,扯住黑衣女子的衣袖,楚楚可怜地哀求道,“好墨姝,你就帮帮我,我真的得见一见梵蓁姐姐,是很重要的事。” “主子说过了,妖王口中的重要事,从来都不重要。” 姽落不忿,推了她一把,“喂!你们也太欺负妖了吧。” 墨姝仍是恭敬极了,“您是妖王,谁敢欺负呢?即使真有那样的人,主子也是不允许的。” “就你会说话!” 姽落恨恨地看了一眼墨姝身后的鬼哭林,一甩袖子,转身跑了。 * 墨姝回到鬼哭林里的时候,梵蓁仍坐在藤条编织的宝座上。 她的手肘撑在扶手上,眼皮微阖,嘴角噙着浅笑,问,“走了?” “是,走了。” 梵蓁睁开眼睛,“有什么话直说不就好了,难道与我还要藏着掖着吗。” 墨姝犹豫了半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妖王的事,当真不管吗?” 梵蓁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只是浅浅的笑道,“她虽然长得像个孩子,我却不能总将她的不懂事当成理所当然吧。她可是又往人界去了?” “是,方才看离去的方向,应该是人界没错。” 梵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愿去就去吧,早些看清现实,总比我苦口婆心劝说来得实在,不用管她。” 墨姝追问,“当真不管?” 梵蓁沉吟片刻,道,“远远地看着便好,别让她死在那里了,白费我的心血。” 墨姝偷偷笑着答“是”。 这位主子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可心里到底还是关心姽落的。 相比之下,反倒是姽落那个臭丫头显得无情无义了。 * 锁妖塔里,赤曦再次陷入梦境。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一的光源是个光团,是那缕残魂。 她追着光团一直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也走不出这黑暗之地,直到最后精疲力竭,直直的倒下去,倒在一片花丛里。 “别装死了,快起来,今日得在太阳下山之前学会御风,明日还有安排呢。” 是凌霄的声音。 赤曦抬起脸,发现自己再次身处藤泽,而凌霄就站在面前,正弯腰看她。 看见她眼中的迷茫,凌霄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此举是多余了,烨鸟是不会生病的。 “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明日与人有约,高兴糊涂了?” “人?” 赤曦又开始头疼起来。 她还记得锁妖塔中的一切,记得柳青漪,记得贞娘,却不记得自己的从前。 这真的是梦吗? 凌霄无奈地将她扶起来。 “你前几日去穆姜国,回来时不是与我说遇见一人相谈甚欢,并相约明日共游吗,昨日还心心念念,总不会现在忘记了?” 赤曦不记得,也暂时无意探究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匆匆抓住凌霄的手,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醒来。 “我究竟是什么?神,还是妖?” 凌霄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回神后,笑着裹住她的手掌。 “只要足够强大,能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是神是妖都好,对吗?” 柳青漪也说过类似的话,赤曦只得迟钝地点头,心里却依然想不通。 凌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能独自挣扎,就连曾经最能依赖的凌霄,也越来越远,难以触及。 炎浆熄灭,罗雀花枯萎,凌霄的面目模糊,万事万物如水波一般散去,赤曦再次回到那片只有黑暗的地方。 残魂在她面前不远处,白色的光缓慢流淌,变成一个空白的人。 看身形,似乎是个男子。 那人向赤曦伸出手,长袖荡入空中。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脸颊上划过,赤曦伸手抹了抹,湿润的,是眼泪。 她并不记得此人是谁,脚却不受控制地自己动起来,缓步走过去。 每一步都分外沉重,像是走在水里,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阻止着,而她只是执着的往前走。 当两人的手掌相触时,赤曦醒了。 第二十九章 胎光神魂 赤曦睁开眼,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恍惚间,似乎又身处梦境。 她缓缓抬起手,将手掌摊开于眼前,仍想不明白方才那究竟是不是梦。 白色的光团突然从她胸口处飘出,贴上她摊开的掌心,像安抚,像依赖,顺带着照亮了整个石屋。 守在石桌旁的柳青漪发出“呀”的一声惊呼,赤曦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还有人在。 她从石床上坐起来。 “外面怎么样?” “都走了好一会儿了,他们最爱在聚众时闹腾,实则一个个明哲保身,机灵着呢。” “都走了?” “倒也不是,贞娘和小桃树还在外面,云霜似乎也未走远。” 赤曦就知道,哪怕别的妖不靠谱,贞娘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见她不再问了,柳青漪走上去,好奇地盯着光团。 “这是何物?” 赤曦原本是想瞒着,可东西已经露在柳青漪面前,她也不好再装模作样。 更重要的是,没准柳青漪会知道些什么呢。 “这是一缕残魂,若我没猜错,该是胎光一魂。” 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 胎光乃太清阳和之气,主生命,失了这一魂,大多命不久矣,不知是谁会这般冒失。 柳青漪若有所悟,伸出手指凑近光团,想学着赤曦的样子戳一戳,结果却被冻伤了。 她疼得哇哇乱叫,生怕因此就丢了一根手指头。 赤曦知道贞娘的遭遇,摸着下巴感慨,“我就知道它的主人一定不简单。” 柳青漪哭诉,“那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呀。” 柳青漪:“...” 赤曦抓过她的手,呼气。 “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 两人走出石屋的时候,贞娘没像平时那样爱惜衣裳,正打坐养神。小桃树则在一旁摆弄一支开得正盛的桃花。 她看见柳青漪,便兴致冲冲地跑过来,递上桃枝。 “柳姐姐你看,我的桃树开花了!这支是我特意挑来送你的!” 柳青漪微愕,接过桃枝,粉嫩的花朵充斥了她的视线,她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突然就开花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雾气散去以后,地上开出这种红色的花,我的桃花便开了。” 小桃树显然十分的开心,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出这段话,柳青漪却满心疑惑,悄然看向赤曦。 她发现赤曦盯着小桃树,笑得莫名其妙。 如果非要描述,就像一位老母亲看着自己的崽,很是慈爱。 但柳青漪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赤曦先一步与小桃树擦身而过,向前走去。 贞娘见她向着自己走过来,有些艰难地缓缓站起。 赤曦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伤很重?” “并无大碍。” “罗雀花所在之处,便有我的耳眼,你不用瞒着我。” 贞娘有短暂的惊惶,但很快平和了心情。 “既然早就知道,那何必再问呢?” “你知道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我虽然暂时没了记忆,可毕竟活了很久,别总觉得我好欺负。” 赤曦抬起手,用一副小孩模样的身体去拍贞娘的肩。 “你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最清楚了。” 柳青漪恰在这时走上来,她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们俩在这儿说什么呢?” 赤曦顿时变脸,挽住柳青漪的手臂,仰头看她,天真极了。 “白娘娘受伤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帮帮她。” “那能帮吗?” 赤曦沮丧摇头,“伤及魂魄,只能慢慢养着,短时间内恐怕没办法痊愈了。” 柳青漪将信将疑,她方才过来时感受到的氛围可不是这么简单。 她看向贞娘,试探着感叹道,“那还真是严重啊。” 贞娘浅浅一笑,是平日的温婉大气,不像有假。 “怪我自己不小心,莫名受伤,还害赤曦担心了。” 赤曦笑得灿烂,露出几颗白花花的牙。 她盯着柳青漪手中的桃枝,目光灼灼。 “娘亲,我也想要桃花。” 柳青漪不甚在意,“这有何难,让小桃树再折一支新的给你。” 母女俩带上小桃树往“桃林”去,贞娘看着三人的背影,笑容消散,脸色沉下去。 她在心里冷嘲。 “也就那只蠢螳螂看不明白,真将你当女儿护着罢了。” * 桃林里,赤曦对桃枝并无兴趣,只是摘了一朵桃花粘在额心,隐去了罗雀花状的妖印。 柳青漪见状,轻声道,“那火焰状的花也很好看,你没必要自损法力,刻意去隐藏它。” 赤曦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柳青漪无奈,“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了救我,露出了藏起来的妖印。后来我问你那是什么,你还骗我说是京城中的闺阁小姐们间流行的花钿。” 赤曦不记得什么是京城,什么是花钿,却下意识觉得这该是件有意思的事儿,哈哈大笑起来。 柳青漪看她这么开心,便将心里一直好奇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重生那日,为何偏在百妖中选择了我呢?” 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目光,赤曦故作神秘。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赤曦歪着身子靠过去,在她耳边低语,“其实是因为,那日众妖之中,只有你看上去最呆,最好欺负。” 柳青漪的笑脸一点点垮掉,她还满心以为是赤曦仍记得她们之间的情谊,哪怕只是一丝不靠谱的直觉呢,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伤心极了,看向赤曦时恨不得去掐那纤弱的脖颈。 “你啊,真是活该孤苦一生。” 赤曦笑了笑,并不在意,反倒是看向一旁默默不语的小桃树。 “其实你想要的答案,正是我想对这位姑娘说的。” 小桃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自己,有些不知所措,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 赤曦忽视掉柳青漪要吃人的目光,解释道,“其实在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罗雀花重新绽放,你的桃树也跟着开花,我突然就明白了。” 赤曦从身边摘下一朵罗雀花,轻飘飘地抛出去,花在空中化作燃烧的火焰,将小桃树包裹起来。 木与火不相容,更何况是赤曦的真火。 小桃树被吓得发出惊叫声,站起来胡乱蹦跶了一阵,却发现火焰对她毫无损伤,不仅如此,她手上的断指又又又长好了。 赤曦:“我就说吧,咱们以前一定见过。” 第三十章 桃树出篱 赤曦手掌一收,小桃树身上的火便灭了,变成一片片花瓣飘落,在触及地面时化为灰烬。 小桃树愣在原地,看了看自己长好的手指头,又看了看面前笑容明丽的女孩子。 还是柳青漪不满地“哼”了一声,才打破这温馨又诡异的氛围。 她像个怨妇,抓住赤曦的肩膀质问哭诉,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说!你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出去勾搭别人的。” 赤曦被她晃得头晕,笑着讨饶,“你可是我的好娘亲,别想干谋杀亲女的蠢事哦。” 柳青漪很生气,非常生气,但也只能放开赤曦,到一旁抱着手生闷气。 谁让她本事不够,打不过人家呢。 赤曦温柔地向不知所措的小桃树伸出手,模样年幼的她,神态看上去却像个长辈。 柳青漪用余光去看,在心里暗骂,“渣女!” 小桃树小心翼翼地搭着赤曦的手再次坐下,心中惶惶不安,她又想起那一日灰鼠对她说过的话—— “你相信我,你是认识陆思老妖婆的!” 她认识陆思吗?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全无印象。 她认识眼前这位神鸟化身的姑娘吗? 除了奇怪的亲切感,她确信从未见过这张脸。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罗雀花开遍锁妖塔的时候,桃树开花了,她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有所增长。 在小桃树满心疑惑和不安的时候,赤曦只是报以安抚的笑,缓缓开口。 “很抱歉让你受惊了,但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事,并非是想探究前尘。咱们如果曾经有缘相遇,如今却都忘记了,或许也是命数呢。” 小桃树只是点头,有些沮丧。 赤曦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大不了从头再来罢。” 一旁的柳青漪搓着自个的手臂,低声说道,“恶心心。” 妒嫉之心让她坚定了要吐槽到底的决心。 赤曦但笑不语,故技重施,封上了她的嘴。 接下来,才是她真正要对小桃树说的事。 “前几日商讨出塔之事时你也在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以现在的情势来看,或许你就是最关键的第五个人。” “我?!”小桃树难以置信,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她的两条手臂在空中胡乱挥动,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赤曦姐姐...不对,神尊大人,您一定是误会了,我法力低微,比...别说是与白姐姐和柳姐姐相比,就算是塔里的其他妖怪们我也比不过的。”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你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赤曦将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其上燃起一簇赤金的火苗。 “在这锁妖塔中,众妖的法力都受阵法压制,无法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就更别提修炼了。但你不同,此地遍布罗雀花,对你而言反而是最好的修炼之地,相比之下,你的成长速度会比在外面更快。” 小桃树不安分的手臂垂下去,眉眼间尽是惆怅,宛如一个迷失的孩子一般无措。 “我怕我会做不好。”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可是如果到时候让大家失望了...” 赤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即使到时真的行不通,我也会想到其他办法破解阵法。更重要的是,没人有资格怪你,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不够强。” 小桃树思考了一会儿,神色从犹豫变成坚定。 她狠狠地点了一次头,像是在心里发下了庄重的誓言。 “我会努力的,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赤曦感到宽慰,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如果找不到第五个压制阵眼的人,她其实并不确定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不露痕迹。 “相识几日,我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经过这番交谈,小桃树在与赤曦说话时已不像之前那般慌张了,且亲切了许多。 “大家都叫我小桃树。” “小桃树?只是因为你是桃树化妖罢了,这怎么能算作名字?” 这算是挑起了小桃树的伤心事,原本开开心心的,突然又失落了。 “当年我化为人形没多久,便被陆仙长捉住,关进锁妖塔里了,所以修为浅薄,也没有人给我起名。” 赤曦秀眉微挑,“陆仙长?我已是多次从你们口中听说此人了,可否与我细说?” 小桃树正要开口,旁边一直闷闷不乐的柳青漪却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自己被法力封住的嘴,呜呜呀呀地乱叫起来。 小桃树这下总算不呆了,趁机求情。 “柳姐姐平时最爱说话了,如今这样肯定很难受,神尊大人就给她解了禁制吧。而且有关陆仙长的事,柳姐姐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多了。” 赤曦看过去,柳青漪果然连连点头。 但之前赌气不说话,现在突然冒出来,赤曦哪能不明白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她假装不知,解开了柳青漪的禁制。 “既然这样,那你告诉我那位陆仙长是怎么回事。” 柳青漪瞪了她一眼,以报封口之仇。但接下来只是清了清嗓子,说正事儿了。 “这位小桃树口中的陆仙长,全名陆尘心,俗称陆老贼,是修筑这锁妖塔的罪魁祸首。 他原本是个人族,成仙后没有留在天庭,而是在青合山上创了个青合仙派揽财,仗着自己修为高深,捉咱们这些小妖怪关在这里。 世人都道他捉妖除恶,可咱们什么恶事都没做,却只能被囚于此彰显他的功德,所以什么仙长,我呸!” 赤曦见她神情激动,言语主观,就知道这段话没几分可信。 “看来娘亲对这位神仙怨念很深啊。” 柳青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捉住赤曦的手,眼含热泪,情真意切。 “答应我,等咱们从这儿出去,你就打上青合仙山,把陆老贼揪出来,扒皮抽筋!” 赤曦缩了缩脖子,“会不会太残忍了?” “不会!”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我不爱见血。” “我打不过他。” “...” 赤曦把自己的手从柳青漪手里使劲儿拉出来,重新看向可爱又不会多事的小桃树。 “我若给你起名,是不是不合适?” 小桃树眼睛一亮,“合适!特别合适!” 她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名字已盼了许久,只是一直不曾外露罢了。 赤曦几乎没有多想,因为这个想法其实是在她第一次见到小桃树时就有的,只是两人一直不熟,直说未免太过冒失。 而今她终于寻到机会。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就叫出篱好不好?” 小桃树喜上眉梢,“好!” 第三十一章 往事浮尘 小桃树,如今的桃树妖出篱,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她看向赤曦的眼里再也不是惊惧,就连最初因为贞娘的缘故生出的隔阂也消散了。 她只觉得自己幸运,在短暂的妖生中,所遇之人都是良善之人。 赤曦也觉得自己取的这个名字极好,兀自陶醉,在座只有柳青漪看上去哀愁万分。 赤曦意识到是时候该安慰安慰自个的娘亲了,万一“母女情份”生疏,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缓缓挪过去,把下巴搁在柳青漪的肩膀上。 “娘亲,你说咱们把石屋搬到这里来怎么样?” 柳青漪怨气未消,没什么好口气。 “这你问我做什么,桃林是小桃树的,我能作主吗?” 出篱总算明白柳青漪是在吃自己的飞醋,有些尴尬地摆摆手。 “怎样都行,我都没意见的。” 说罢,她匆匆忙忙地站起了,甚至忘了打招呼,一溜烟跑远了。 赤曦看着,笑得开心,“你看她这样,是不是很可爱?” 柳青漪推开她,嫌弃道,“你这爱给别人取名的坏习惯,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赤曦不解。 “难道除此之外,我还给别人取过名?那我可真是博学多才啊。” 柳青漪黑着脸,懒得再评断。 她意识到什么情情爱爱都不可靠,不如关心正事。 “如今找到了第五人压制阵眼,难题迎刃而解,你也可以放心了。” 提起此事,赤曦却没有预料中那么开心,反倒是沉下了脸色。 “恐怕还不行。” “还不行?!” 赤曦垂眸,“阵眼之事或许是解决了,可我还是没能找到支撑这个强大结界的力量源泉。” 柳青漪不解,“你之前带回来的那缕胎光残魂不是吗?” “你也知道是残魂,哪怕是神,仅一缕残魂又能做什么呢?” “也就是说,那缕残魂其实无用?” “倒也不能这么说。” 柳青漪觉得自己快被她绕晕了。 “你说话就不能不拐弯子?从前贞娘这样说话,我总忍不住跟她打架。” 赤曦展颜一笑。 “直白点说,就是这锁妖塔显然与我有关联,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却还总有所隐瞒,如果一直这样,我就找不出破局之法。” 她并无怪罪的意思,只是有些无奈。 记忆在一个个梦境中缓缓恢复,至今她也不过才想起自己刚出世时与凌霄在藤泽生活的那些日子。 赤曦想,自己或许该多睡觉,多做梦的。 想到这里,她倒下去,枕在柳青漪腿上,又变成了那个温顺可人的“女儿”。 “娘亲,等我睡醒,咱们就去搬房子吧。我最喜欢桃树了,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开心。” 柳青漪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 她换了个坐姿,让赤曦枕得更舒服些。 桃花灼灼,微风徐来,遍地罗雀花如火焰照彻天空。 一切的景象都是绚丽而美好的,仿佛她们并非身处锁妖塔,而是外面那片自由广阔的天地。 赤曦的呼吸缓慢而绵长,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柳青漪又轻又慢地抬起手,指尖从女孩的眉头划过,落在眼皮上。 她开口,声音轻柔,与平日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火爆脾气判若两人。 “从前你睡着的时候眉头总是皱着,所以我不愿意告诉你,是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没有哀愁,没有痛苦,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好。” * 出篱溜走之后,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平时她都是待在桃林种树的,可现在桃林回不去,贞娘受了重伤不好打扰,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活过得单调,除了桃林竟毫无去处。 她埋头失落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迎面撞上,脚步不稳坐倒在地,摔疼了屁股。 她怒气冲冲抬眼看去,竟是那讨人厌的灰鼠。 “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干什么!” 灰鼠一脸慌张,时不时还看一眼身后,伸出食指放在嘴边。 “我的祖宗诶,你别这么大声,要是被那只死云雀听到了我就糟了。” 塔里谁都知道,云霜忙的时候脚不沾地,不忙的时候都在跟灰鼠玩追逐游戏,没事就带着灰鼠来一场刺激的飞行之旅。 灰鼠不堪其扰,好几次告到绥居面前去,绥居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 久而久之,众妖都乐意看灰鼠的笑话,也就没人在意云霜此举的原因了。 这事善恶难辨,但出篱一直是站在云霜一边的。谁让灰鼠其貌不扬,云霜看上去就像个好人呢。 她没好气,“云哥哥又追你了?” 灰鼠还以为她念着两人的同乡之谊,为自己不平呢。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那只死云雀发了什么疯,从前至多是一两个时辰也就算了,今日都三个时辰了,这谁受得了啊。” “若不是你做了错事,云哥哥才不会如此。” “哎?” 灰鼠微怔,小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转。 “小桃树你这么说可不对了,咱们好歹也算同乡,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总帮着外人说话。” “同乡?!”出篱突然反映过来。 “你上次那么确定地说我认识陆思姑娘,原因是什么?” “这...”灰鼠支支吾吾,也不知是说不出来,还是不愿说。 “你想知道的话,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吧。” 云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灰鼠吓得一激灵,甚至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就化作一只灰老鼠溜走了。 云霜这次倒没急着去追,而是先把出篱扶起来。 “没事吧?” 他表情冷淡,语调却充满关切,出篱心里一暖,只是害羞的摇头。 云霜瞥了一眼灰鼠逃窜的方向,解释道,“陆姑娘当时在每一处待的时间都不长,她临走时嘱托我说,在桃林村外的桃树林里有一棵桃树,因为没熬出人形,差点被天雷劈死了,她碰巧见到,觉得不忍,所以用自己的方法救下了桃树,希望我能多去照应。” 出篱愕然,她记得自己化形的地方是一片桃林,桃林外有个村子,亦以桃林为名。 “那棵桃树是我?” “如今看来的确该是这样,联系到陆姑娘就是烨鸟,想来她当初是拔了自己的焰羽救你一命,你不怕真火也就理所当然了。” 出篱瞪大了眼睛,其中有泪光闪烁。 云霜神色微动,只好垂眸藏住眼中的情绪变化。 “即使知道了也不必在意,想来当时陆姑娘救你并不为回报,回桃林去吧。” 出篱哽咽着点头,转身要往回走。 她没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身看向云霜。 “云哥哥,我有名字了,叫出篱,是神尊大人为我取的。” 云霜一怔,“很好听。” 两人相视一笑。 第三十二章 故人入梦 “赤曦,赤曦——” 笼罩在周围的黑暗散去,缓缓睁开眼,阳光明媚得有些恼人,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透过焦灼的空气,远处的行人似乎也变得扭曲了。 下意识伸手去擦发酸的眼睛,蹭了满手的汗珠。 一个人凑到面前,挡住了阳光,让她站在一片舒适的阴影中。 “我都说过了,你约的人不会来了,还等吗?” 浅碧色的丝帕被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拿着,轻柔的擦去她额上的汗珠。 丝帕很凉,她忍不住往上蹭。 头晕目眩的感觉缓合了不少,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赤曦捉住凌霄给自己擦汗的手腕。 “这是哪儿?” 凌霄今日穿了一身简朴的粗布衣裳,与平日里身着花叶的她不同,少了身为神木的灵动仙气,却多了人族女子的温婉。 她无奈笑道,“你这是热糊涂了?分明是你与人有约,吵着要来穆姜国的。” 上古时,人族尚不兴旺,六合之内又多食人的野兽妖族,人族为求自保,只能聚居,择一地修筑城墙,抵御侵略,以为国家。 但彼时的国家规模尚小,哪怕是稍大一些的国,至多不过民众万人。 穆姜国是个小国,仅有民众二千,但其邻近藤泽,是赤曦外出游乐时最爱去的地方。 赤曦仍有些恍惚,但隐约记得事实如凌霄所说,她与人有约,那人却未能赴约,以至她与凌霄在烈日下等了一个时辰之久。 凌霄是神木,不怕晒太阳,她是烨鸟,也不怕晒太阳,可莫名其妙被人爽约,她心里难免不快。 “罢了,就当是我看错了人,咱们自己去玩儿。” 她牵起凌霄的手,转身就走,凌霄快步跟着,只是笑,并不言语。 赤曦选在今日出游,并非是毫无原因的。 上古时人族仰赖神的庇佑,每年都会择日举办祈神节,为求神的眷顾。 而穆姜国的祈神节就在今夜。 赤曦拉着凌霄逛遍了穆姜国的集市,用从藤泽中收集的花种树种换来不少木制的首饰。 她看着满怀的东西欢喜得不得了,哪一个都喜欢,哪一个都舍不下,最后干脆一股脑全戴在了头上,还自以为十分漂亮,凑到凌霄面前去。 “凌霄你看,我是不是很好看?” 凌霄掩嘴轻笑,伸手拿下了多余的,只留下一支雕刻成罗雀花模样的簪子。 “这样便很好,再漂亮一些,便会多事了。” 赤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趁路人不注意时,将多余的首饰悄悄用法力收下。 傍晚的时候,霞光漫天,天空如同被一场大火席卷,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小贩们收了摊,女子们收起晾好的衣裳,与邻居话两句家常,她们的丈夫将浣衣的污水倒入门口的污桶,留待他用。 在一张吵闹却温馨的画卷中,祭神院的门被缓缓推开,穿白袍的祭祀巫女从中缓步走出。 她们都是芳龄十几的妙龄女子,一个个手捧清水,垂眸祝祷,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走出祭神院,走过长街,一路往城中的祭坛而去。 但凡巫女经过,沿途的平民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中的事,立刻跪地膜拜。 为免行此大礼,赤曦和凌霄隐去自己的身形,跟随巫女们前往祭坛。 俗话说的好,不懂就问。 赤曦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向凌霄。 “这样的祭祀祝祷,真的有用吗?” 凌霄答得干脆,“说不好,得看她们求的是哪尊神。” “可不是都说神庇佑人,才让人族繁衍至今?” 凌霄不禁一笑,“若真每个天上的神都眷顾供奉他的人,那人族便不会受妖魔两族欺压万年之久,更不会被普普通通的野兽逼迫至此了。” 赤曦似懂非懂。 她重新看向走在前面的那些巫女和跪倒在两旁的平民。 “若求神无用,为何还要如此郑重地做这样的事呢?” 凌霄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东西,她抿紧了嘴唇,久久才答,“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弱小了,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故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强大的神。” 凌霄突然停下脚步,抓住赤曦的肩膀,模样认真而严肃。 “赤曦,答应我,永远不要做这样的弱者,不要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中,不要让别人的言语决定你的生死,永远不要!” * 祭祀开始时已是晚上,太阳西沉,人族用火照亮黑夜,除了祭坛中央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来观礼的民众几乎每人都手持火把。 人群里,赤曦第一次在祈神节观礼,显得十分兴奋,凌霄怎么也拉不住她要往前蹿的势头,索性放任不管。 赤曦顶着路人的白眼挤到最前面,好在身边的大婶十分心善,又看她是个小姑娘,不仅没有怪罪,反倒关心起来。 “姑娘,你是外地人吧?” 除了买东西,赤曦还从未与人族说过话,不免有些紧张,只能眨着自己的大眼睛,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大婶和蔼地笑了笑。 “姑娘你不用怕,我就是见你没拿火把,又这么兴致冲冲的,才问一问。” 赤曦这才点头,临时编了个谎话,“是,我是今日才到穆姜国的。大婶,这儿祭拜的是哪尊神啊?” “是青合神尊。” 赤曦其实压根没听说过几个神,这位大婶口中的青合神尊更是不知,她兀自嘀咕着这四个字,想着回去的时候问一问凌霄。 “青合神尊掌管天下草木枯荣,穆姜国建于大漠中的一片绿洲,最是缺水,也需要草木巩固地下的水土,姑娘明白了吗?” 一道温润的男声从身侧传来,赤曦扭头看去,男子身上的青色衣衫被火光照彻,清隽的眉目宛如山林间一捧清泉,举手投足都似有清风相伴,明月相随。 赤曦的脑子又开始犯糊涂,她不记得这个人,只觉得熟悉。 “你…” “抱歉,我在路上有事耽搁,来晚了。” 原来他就是爽约的那个人。 分明在烈日下苦等了许久,如今见到这个人,赤曦却发现自己并不生气,不仅如此,心里甚至是欣喜的,她是有毛病吗? 她只得佯装出生气的样子。 “我等了那么久,差点被太阳晒成了人干儿,你一句抱歉便算是事了了吗?” 男子自知有愧,心中歉疚,十分真诚。 “是在下之过,只是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消解姑娘心中怒气?” 赤曦伸出自己的三根手指头,放到两人之间。 “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原谅你了。” “姑娘且说,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的,必然做到。” “好。第一件事,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子微愕,“姑娘,上次分别时,我已将名告知于你了。” 赤曦不好意思明说自己忘记了,只能耍无赖到底。 “我不管,你再说一遍。” 男子无奈一笑,“青幽,青山翠峦的青,幽明异路的幽。姑娘说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事,你不许再唤我姑娘,姑娘来姑娘去的,多生分啊,你得唤我的名字。” 青幽犹疑,“这,恐怕不妥吧?” “我说妥便妥了,我就当你答应了,现在说第三件事。” “哎…” “第三件事就是,下次相约,你不能再爽约了。” 青幽微怔,这姑娘看上去呆,实则很是精明啊。 “姑娘…赤曦姑娘,你这是两件事了吧?既约了下次同游,又不许我因故爽约?” 赤曦抱着手臂别过头去,“你既与我相约,自然不该爽约,哪怕真有事耽搁了,也该补偿我的,不对吗?” 青幽点头,“赤曦姑娘说的没错,那这三件事我都应下了。” 赤曦背着他偷乐,心情就是没来由的好。 与此同时,祭坛之上的祭礼也进行到了高潮。 只见数十个祭祀巫女围绕着篝火跪下,高高举起自己的双手,在众人的目光下,巫女掌心的清水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汇聚在一起,在火焰上方形成一个剔透的水球。 身边的民众纷纷跪地高呼,“恭迎神尊大人——” 赤曦在发愣的时候被人从身后一拉,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她惊讶地回头,“凌霄?!” 此刻凌霄已经施法隐去了两人身形,她摸了摸赤曦的头发,就像往常一般温柔,可目光却很警惕,盯着方才赤曦所在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刚才那个人,离他远一些。” 赤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青幽竟也不在了,她不禁皱眉。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答应我,我不会害你。” 凌霄难得有这么强硬的时候,赤曦心里虽然不甘,但还是闷声答应了。 第一次祈神节的经历在不愉快中结束,赤曦心里郁闷,离开的时候有些不情不愿,还是被凌霄半拉着走的。 她们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穆姜国民众的欢呼声,赤曦回头,恰看见篝火之上巨大的水球炸开,冰冰凉凉的液体落在脸上,身上。 她摊开手,水滴便落在她的掌心。 下雨了。 * 赤曦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累。 这一觉睡得难受,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柳青漪的脸,和锁妖塔内高远的天空。 她揉了揉眼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柳青漪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做了不好的梦?” “都是前尘往事,有什么好与不好之分。” 她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很差。柳青漪深呼吸了两次,才把自己的暴脾气压下去。 “你既然知道,那还跟自己怄气做什么?不如跟我说一说,一吐为快。” 赤曦翻身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她。 “你答应这次不再瞒我。” 柳青漪迟疑了一会儿,她的隐瞒出于好意,自然有所顾虑。 但正如赤曦所说,锁妖塔的出现或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被封印的焱鸦,无罪的众妖,盛开的罗雀花海,一切的安排显然都在针对烨鸟。 也不知道陆尘心跟赤曦是有几世的仇怨,才这么处心积虑。 柳青漪倒是不总盼着出去,可别的妖不这么想,若是到时候他们将矛头指向赤曦,只会让情况更糟。 她在心里想明白这些事,做了决定,郑重点头。 “好,我答应你,这次一定知无不言。” 赤曦总算放心,将至今为止的梦境中的经历梳理了一遍,待头脑清醒,才开口询问。 “我之前只能想起与凌霄在藤泽生活的点滴,但方才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人,他与我相约,却没有及时赴约,更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生气,在见到他时只觉得开心。” 看着面前满脸疑惑的姑娘,柳青漪默默扶额,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赤曦以为她又像从前那样瞒着自己,不满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埋怨道,“你答应了知无不言的。” 柳青漪举起双手,以示投降。 她两片嘴唇刚张开,又突然合上,捂着脸开始大笑。 等她笑够了,一只手搭上赤曦的肩,仍是笑着感慨,说话都断断续续。 “你从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说,你家神尊大人,把你当宝贝供着吗?可我怎么听着,像你是个舔狗啊?哈哈哈——” 柳青漪肆然的笑声回荡不止,赤曦表情木然,仿佛她说的都是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柳青漪又笑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她看着面前的赤曦,这副小孩的身子和稚嫩的脸,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罪恶。 她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谈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呢。 柳青漪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看上去正经了不少。 “你说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赤曦不满她的嘲笑,但还是如实答道,“他自称青幽,青山翠峦,幽明异路。” 柳青漪一拍自个的膝盖,“那就没错了,他就是青合神尊。” 赤曦皱眉,“那他骗了我?” “也不算吧,他对自己名字的解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你自己笨罢了。你看啊,青山翠峦便是指他的洞府所在,青合山,亦是他的尊号来源。至于幽明异路嘛,他当真名幽,童叟无欺。” “可我不喜欢这个解释。” 柳青漪眸光微敛,“你从前也这么说。” 赤曦惊愕,即使时光荏苒,记忆不存,感觉却是没有变过吗? “那我从前可有说是为何?” 柳青漪把自己的手指搅成了麻花。 “幽明异路,原指人鬼殊途,你说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仿佛就是注定了你们俩毫无缘分。” 一种奇怪的情绪突然填满胸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赤曦抓住自己的领子,她不明白这种焦虑感从何而来。 “可,我是神啊。” 哪怕她从前真对那所谓的青合神尊有情,他们都是神啊,谈何幽明异路呢? 柳青漪不忍见她这般,可她也答应过,知无不言。 “你好好想一想,你遇见他时,是神吗?” 赤曦有些沮丧。 “不是。” “所以你会介意。” 真相呼之欲出,可赤曦不敢相信。 她抓住柳青漪的胳膊质问,“我是为了他成神?” 柳青漪点头。 登天成神,要修为,要根骨,要机缘,更重要的,是要一根建木。 凌霄就是建木。 赤曦缓缓松开了抓着柳青漪的手,十指忍不住轻颤。 “是我借凌霄登天?是我薄情寡义,为了自己,害了她?” 第三十三章 上古洪荒 青合仙山,问神峰。 自陆尘心闭关已过去整整一月。 陆逢机平日里处理门中事务已是精疲力竭,近日又出现个别弟子不服管教,扬言要离开青合,另觅仙师的情况,扰得门中人心不安,潜心修炼都不能。 他一个头两个大,奈何自家那位师尊说话太算话,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闭门禅了。 陆逢机意识到自个不能再这么惯着自家师尊了,否则说要走的弟子还没走,他反倒想先收拾包袱跑路。 因此这几日他几乎天天上问神峰,赶在太阳落山前跑到山洞门口又是哭诉,又是唾骂,奈何山洞里一直没有动静,陆尘心惜字如金,突出一个铁石心肠。 陆逢机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事实证明做了唯一的亲传弟子有时候并非好事,职业有风险,入职需谨慎啊。 这一日太阳西沉,赤金色的余晖染遍整片天空,层层叠叠的云看上去像一尾巨大的金鱼的鳞片,本是极美的景色,但陆逢机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他没来得及去陆尘心面前鬼哭狼嚎,一上问神峰就见到了一个人。 黑衣,长发,艳丽的五官,冷淡的神情,蛇妖梵蓁。 陆逢机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走。 “你,回来。” 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命令的口吻很重,是坐惯了高位的人的口气。 陆逢机停下脚步,可回头不是,不回头也不是。 梵蓁是谁? 那可是如今神仙两界没人敢惹的角色,妖界更是将她当太上皇供着,吹口气他陆逢机这样的小人物就魂飞魄散,他哪敢去招惹。 他背对着梵蓁,高声道,“大佬,我师尊在山洞里闭关呢,你要是想找他,直接把山门轰开就行,我们青合派没意见。” “我的话说的很清楚了,不想再说第二遍。” 陆逢机苦着脸,无奈转身,双腿打着颤,一步步往梵蓁身边走去。 问神峰上的悬崖边有一棵巨大的枯树,其根系复杂,与悬崖的石块土壤缠绕在一起,粗壮的枝丫横七竖八地胡乱生长,遮天蔽日,可想它活着的时候该是一棵怎样昌茂的树。 如今梵蓁便站在那枯树下,身侧就是断崖,陆逢机真怕她一不顺心就把自己丢下去了。 等到陆逢机走近,梵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停在他不愿抬起来的脸上。 “你就这么怕我?” “大佬之威名,响彻六界,我只小小凡人,蝼蚁之姿...” “说人话。” “我知道您厉害,但我还是个凡人啊,您要觉得无聊找那些神仙玩去吧,我怕。” 梵蓁展颜一笑,她最喜欢说真话的人。 晚霞映入她的眼眸,让她的眼睛看上去很亮,并没有平时的疏离感。 显然她现在的心情不错。 “我今日来这里,不是无聊,也不为了找你家师尊。” 闻言,陆逢机不禁好奇,这青合山里还有什么是能引来梵蓁这尊大佛的,等他知道了,一定马上收拾的干干净净。 周围突然只剩下风声,他缓缓抬头,看向梵蓁。 而梵蓁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神思飘忽。 陆逢机小心翼翼地问,“那大佬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 梵蓁回神,随手抓住空中一片枯叶,捏在指尖细细观摩。 “是为了看望一位故人。”她轻飘飘地说。 陆逢机仰头,头顶是交错的枯树枝丫,以及漫天飘飞的枯叶。 说来奇怪,这树明明早已枯死,可周围枯叶不断,哪怕是在寒冬亦如此,每每来到这里,便宛如置身深秋。 陆尘心曾说,这是一棵神树,只要天地尚在,六界尚存,它就不会真的死去。 陆逢机重新看向梵蓁。 “大佬说的故人,难道是这棵树?” 梵蓁寻了一处平坦的地面靠着枯树坐下,顺便理了理自己的裙摆。 “你师尊难道没跟你说过这棵树的来历?” 陆逢机摇头。 事实上,自从他懂事以来,陆尘心对他说的便一直是修炼之法,待他有所小成后,又被青合派中的各种事务缠身,鲜少有能坐下来与陆尘心聊聊闲事的时候。 说起来,他这个亲传弟子不过表面风光,没有好处不说,成天还有操不完的心。 今天的梵蓁笑的时候实在太多,不仅没了逼人的气势,甚至显得有些温柔。 陆逢机觉得自己要么是眼睛坏了,要么是脑子坏了,但他确时没之前那样害怕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蛇妖了。 他甚至敢在梵蓁面前席地而坐,兴致勃勃地开口。 “既然师尊不说,那大佬您给我说说?” 梵蓁竟也没有拒绝,想来是今日天气正好,心情正好,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的手指从枯叶的脉络划过,向这位没见识的修仙者娓娓道来一段神话故事。 故事的开始,比上古纪更早,在盘古开天辟地后不久。 那时候没有天地之分,六界之别,没有秩序规矩,没有良心道义,只有强者生弱者死的绝对真理。 也正因如此,能在洪荒纪存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人物,都身负毁天灭地之能,是最大的祸患。 盘古被诸神尊称为父神,不是毫无理由的。 当时的天地被各种大战搅得不能平静,景况比混沌时好不了多少,灵气被无休止地消耗,盘古第一个意识到这个世界需要秩序,即使是神,也需要被约束。 他将众多不受约束的古神驱逐入冥池,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封印,将古神们囚禁,从而开启了漫长的上古纪。 后来,为祭奠父神盘古的牺牲,众神将冥池改名为洪荒,从此洪荒便成了背弃神道者的牢笼。 但古神们的怨气从未消散,它从封印的缝隙中溢出,丝丝缕缕,日积月累,存于天地之间,享日月精华,灵气温养。 渐渐地,怨气生出意识。 一个神在偶然间发现了它,跟有人族供奉的神相比,它还太弱小,只能害怕地逃窜,在逃无可逃时,拼命的反击。 只要古神的怨气不消,它就有卷土重来的那一日。 可神不同。 神死了便是死了,没有轮回,没有重生,化为天地间的清风细雨,了无痕迹。 ... 陆逢机听得正入神,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愕然地抬头看去,梵蓁不知何时已走了,而她坐过的地方,唯有遍地枯叶。 陆逢机想不明白,她到底说了一个什么故事呢? 第三十四章 清清涟漪(上) 自从赤曦知道凌霄便是自己登天成神的建木后,就抑郁了。 她将自己关在不见光的石屋里,还在外面布下一个小结界,摆明了不让人打扰,要自闭到底。 贞娘要养伤,出篱要修炼,只有柳青漪整日没事,在石屋前无能为力地瞎操心。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知道成天围着烨鸟转,忒没追求。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赤曦没有出现的时候,平淡,无趣,如今甚至更惨,连瓜子都没得磕,也没法找贞娘打架取乐了。 柳青漪愁啊愁,虽然没能愁白了头发,但愁出了皱纹。 出篱会在修炼的间隙跑过来看一看,问一句,“神尊大人还不开心吗?” 柳青漪没法跟这根木头说明白前因后果,只是敷衍道,“快好了,快好了。” 云霜总用真身过来,在石屋上盘旋两圈就离去,看起来偷偷摸摸的,柳青漪每次都会递上白眼。 直到某一次,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寂寞无趣的日子了,在云霜离去之际,叫住了他。 “喂,来聊聊天吗?” 云霜停在她头上,但也仅此而已。 柳青漪不满,“我说的是你下来,坐在我旁边,咱们以人族的方式和语言,聊一聊。” 云雀的喙一开一合,“我这样也能说话。” “我不和鸟聊!” “那我走了。” 云霜振翅飞远,柳青漪气得不轻,她叉着腰,像个人间泼妇那样,对空大喊。 “你要不回来,我就告诉赤曦你喜欢她!” 娇小的云雀在空中一个回旋,回到了她身边。 云霜化为人形,看着得意洋洋的柳青漪,脸色阴沉。 “你有病。” 柳青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只寡言少语的云雀开口骂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新奇的不得了。 “对啊,我有病,要是再没人跟我说话,我就闲出疯病了。” 云霜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石屋。 “你要是真闲着,不如想想怎么为陆姑娘解忧来得实在。” “我想?你怎么不想。”柳青漪嗤之以鼻,“再说了,赤曦那是心病,除了她自己,谁都帮不了忙。” “陆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知道眼前什么是大事,什么该顾虑。” 柳青漪瞪他,“你就这么肯定?说的好像你多了解她似的。” 云霜似有所感,收回目光。 “我或许不了解她,但我遇见她时,她的处境并不好,却仍然乐观坚强。那时她记得所有的事,尚且不畏过去,如今只是这一件却承受不了吗?我不信。” 柳青漪下意识想反驳他的话,可一开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认同云霜所言,因为她认识的赤曦亦是个明媚如日光的人。 “你想听我和赤曦的故事吗?” “我不...” “你不介意那我就勉强说一说吧。” 柳青漪从不远处搬来两块建房子剩下的石头,邀请云霜坐下,不容拒绝的态度十分强势。 云霜无奈,只能被安排。 其实柳青漪也不是非要扒自己那些陈年烂事,她无非是无聊得狠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能轻易放过,得人尽其用,好好解解闷。 她下意识要往袖子里掏瓜子,结果掏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拍拍手。 “其实我遇见她的时候跟你一样,她也说自己叫陆思,是个仙门关不住的修仙者...” 柳青漪是只螳螂,所以生下来没有爹,后来娘也跟人跑了,她就只剩下了自己。 所以她从小就对自己发誓,要好好修炼,修出个人样来,再不做吃自己夫君这样的荒唐事。 她很努力,但不是每个妖都像贞娘这么有天分,或者姽落那样有家底。 她再努力,头上也有一个天花板挡着,把她和强者隔在了两个世界。 做不了妖界里靠实力威震一方的妖,她只能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成仙这条路上。 哪怕只是做一个小仙,等上了天庭,就会有更宽广的世界等着,就会有无限可能,她曾这样想。 所以她独自在人界游历闯荡,做一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妖。 她因此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场面。 有人族会给她递上一杯水,一碗饭,以感谢她的帮助;也有人族恩将仇报,馋她的美貌,结果被她的真身吓跑。 她干过找猫的小事,也做过除妖的大事,感谢她的人很多,但畏惧她的人更多。 被人感激是一件很温暖的事,但柳青漪从不强求,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交易,是她为成仙铺的一条路。 与赤曦的相识,是在一次除妖之后。 人族的朝代更迭太快,对妖怪的意义甚微,故柳青漪已不记得那是哪朝哪代,只记得是个春天,城外的柳树都抽芽了,漫山遍野的绿色很养眼。 她杀了吃人的恶妖,自己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躺在湖边的柳树下,看着明晃晃的日光,身子却越来越冷。 那是她这辈子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她心里不甘,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除了等死,还是等死。 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闭上眼,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 但黑白无常没来索她的命,勾她的魂,身侧的草被压下去,周围突然暖了起来,她睁眼看去,竟有个人与她并肩躺着,同赏春日。 那是个女子,嘴里叼着狗尾草,显得不伦不类。 柳青漪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但没有哪个妖身上的气息是这般纯粹的。 女子嚼烂了狗尾草的草梗,将其吐了出去。 “今天天气真好啊,死在这么好的日子,一定会投个好胎吧?” 因为这句话,柳青漪对赤曦的第一印象极差。 她不说话,但女子不介意,反而自顾自说得起劲。 “你就是那个屠妖的‘好人’吧?真遗憾,我本来想把那条丑鱼捉来烤了,没准能吃个十几天,现在好了,我的口粮没了,你就说怎么赔吧。” 柳青漪一直觉得当时自己若还有说话的力气,一定会把赤曦怼上天,可惜她没有。 女子坐起来,戳了戳她的脸,又戳了戳她的手臂,血水顺着青草流进湖水里。 “这也太狼狈了,而且个头太小,不够吃啊。说起来,我还没吃过螳螂呢,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柳青漪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竟会是作为别人的盘中餐结束,耻辱,绝对的耻辱! 在女子磨磨唧唧的自言自语里,柳青漪如愿地晕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清清涟漪(下) 柳青漪是被一阵风吹醒的,风里有嫩竹的清香,和烤鸡的香气。 她肚内空空,说是饿醒的也没毛病。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面有很高的竹编的围墙,她能看见头顶的蓝天白云,却看不见那个声称要吃了自己的恶女子。 她疑惑,苦恼,愤恨,宁愿在昏迷过去的时候被吃了,也不想清醒着被吃。 突然,一个巨大的头出现,遮住了天空,黑发瀑布似的垂下来。 “醒了?吃点东西吧。” 柳青漪想起唤醒她的烤鸡香味,急忙点头,结果女子却是丢下来几只蟑螂。 “刚抓到的,别跟我客气。”她咧嘴一笑,两排白牙之间黑洞洞的口腔在柳青漪看来如同吞天的黑洞。 柳青漪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被困在螳螂真身里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看着方寸大小的天空,闻着各种美食的香气,吃着随手抓来的虫类,过得叫一个凄惨。 日子无趣的时候,她就会紧紧盯着那个奇怪的女子,想找到她的弱点,想一雪前耻。 可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女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傻愣愣地趴在窗台上发呆,一动不动跟个雕塑似的。 一人一螳螂在同一屋檐下过着各自的日子,她们同住了近一年,在严冬到来的时候,天上簌簌的飘落雪花,是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雪过之后,万籁俱寂,寥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俩,柳青漪第一次知道女子的名字。 “我叫陆思,你叫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柳青漪从困着自己的四面墙中逃了出来,她趴在窗台上,见女子手中拿着一个竹编的篮子,正是她这一年以来的住所。 她想逃,可这一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就被识破。 “别想着逃跑,否则我就把你做成标本。” 面对威胁,柳青漪妥协了,乖巧地待在原地,回答问题。 “我叫小兰。” “小兰?为什么叫这个?” “不知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娘就这么叫我。” “那你娘呢?” “丢下我跑了,不知道死在了哪。” “啧,真是可怜啊。那不如以后我做你娘吧。” 柳青漪亮出自己的长刀,誓死不屈。 陆思捧腹大笑。 “你还当真了?我可没那种奇怪的癖好,不过说真的,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怎么样?” 如果柳青漪有人脸,那她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可惜她没有。 陆思支着下巴,嘴里念叨着“叫什么好呢”,显然没有把螳螂的本意考虑进去。 她突然灵光一闪,声音大得差点没让柳青漪的小身板从窗台滚出去。 “叫柳青漪吧!” 柳青漪晃了晃被震晕的脑袋,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名字真好听啊。 陆思眼睛睁得老大,眼眸里像是盛了星光。 “湖岸边的柳树青翠,日光洒在湖面上,有阵阵涟漪,我见到你那一日,就是这样的好景色。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吧。”其实是很好。 如果柳青漪有人脸,那时她必然脸红了。 好在她没有。 从那天开始,她有了个正正经经的名字,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彻底抛弃过去的偏执,拥抱了真正的人生。 陆思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意,柳青漪一度以为她是天上哪个清闲的神仙,是来人界体验生活的。 可她又总忘不了见到陆思的第一面,陆思身上纯粹又浓烈的妖气。 她没见过哪个妖过得这么轻松恣意,无论是她这样在底端苦苦挣扎的小妖,还是那些自诩强大的大妖,没有谁会停止追求力量,因为没有谁愿意被踩在脚下。 自从有了取名之谊,她们俩的交谈多了起来。 柳青漪会说自己可怜的身世,会说几百年来游历的见闻,陆思大多数时间反倒是静静的听着,不像捉弄她时那般恶劣,有时甚至会叫停她,说出自己对某地某事感兴趣,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柳青漪对她的印象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到后来,她甚至会撒娇似的缠着陆思说说关于她的故事。 陆思的故事很简单,关于一位神和他的宠物。 她总说,神很温柔,会在危难时保护她,会在别人出言讽刺时帮她说话,会亲手给她种花,会带她逛人族的集市,会为她买好看的发簪。 每当说起那位神时,陆思的神情就很温柔,也很脆弱。 柳青漪脑补了一段神与妖的禁忌之恋,可在她生活的时代,神已经是一种十分稀罕的存在了,那故事离她太远,也太不真实。 柳青漪只知道,她终于发现陆思的弱点了。 平静的日子随着冬天结束,危机在万物始生的春日爆发。 在一个寻常的深夜,月色清浅,熟睡中的柳青漪被浓烈的杀气惊醒。 屋子里已没了陆思的气息,风穿过屋外的竹林,扑面吹在柳青漪的脸上,夹杂着血腥味儿,以及若有若如的仙气。 她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仙气。 过了一会儿,从竹林中走出一道人影,人影脚步踉跄地走进屋子里,柳青漪在月光下将她看清,是满身是血的陆思。 “你受伤了?”柳青漪下意识问,压根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担忧之情。 陆思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灌了一口水,淡然道,“不用在意,都是别人的血。” 她虽然这么说了,脸色看上去却很苍白,也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冷的缘故。 她的目光穿过开着的窗,落在外面。 柳青漪在毫无防范的状态下恢复了人形,她身上的禁制被解开了。 更令她惊讶的是,当时与鱼怪大战损耗的修为也都回来了。 “这段日子把你困在真身里,真是不好意思了。” 柳青漪做梦都没想到,陆思竟然会跟自己道歉。 “你都是为了让我养伤吧,做好事也不明说,你这人真奇怪。” 陆思笑了笑,用手帕沾了水去擦脸上的血迹。 也正因她此举,柳青漪注意到了她额心的印记。 “咦?你这是什么,好像是朵花?” 陆思有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 “是最近京城里流行的花钿,怎么样,没见过吧。” 柳青漪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那外面呢,你和谁打架了?” “不过是仇家追上门罢了,跟你没关系,你只要在下一拨人到来之前离开就好了。” “可你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丢下你自己跑了。” 陆思有些嫌弃地打量了她一番,“就你这点修为,人家连动手都嫌费事。” 柳青漪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不满地冲她哼了一声,就要走。 可她走到门口,又不甘心地回头。 “喂,你和那个神的故事,还没告诉我结局是什么。” 陆思扬起嘴角,映着没擦净的血痕,那是柳青漪见过出现在她脸上最不像笑的笑。 “结局是神死了。” 柳青漪知道陆思的弱点了,可再没了一雪前耻的心情。 在那之后,她仍然在人间游历,却再也不做所谓的好事。 因为陆思说过,做神仙并不自在,做妖也未必难过,人们想要的始终是自己没有的,与其去追求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不如先过好属于自己的人生。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柳青漪得到一本书,书上记载了上古时一个叫做藤泽的地方,藤泽中有烨鸟,还盛开一种独一无二的花,名罗雀,与陆思额心的“花钿”一模一样。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打听关于烨鸟的传说,终于从星星点点的记载中明白,陆思就是烨鸟,而她口中的神,就是在神帝之争中败落的青合神尊。 第三十六章 银货交易 云霜被迫听完了柳青漪的往事,表情木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柳青漪失望极了。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很精彩。” “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柳青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与其跟云霜这样的木头人说话,她突然觉得一个人待着好像也挺好的。 “我一直觉得陆思就是个大骗子,走到哪骗到哪,偏偏被她骗的人都喜欢她。” 云霜总算打破了那张冷淡的冰块脸,露出一丝浅笑。 “因为陆姑娘其实待每个人都很好,她的欺骗往往是一种保护,她交朋友,但不希望朋友卷入自己的糟糕经历中。” 柳青漪回眸。 “你也像个舔狗。” 云霜一怔,脸色又沉下去,恢复常态。 他站起来。 “我该走了,绥居大人那里还有事等着我去做。” 柳青漪挑了挑眉,故意煽风点火。 “绥居比赤曦重要?你就不在这儿守着?” 云霜心里坦然,自然不会中了她的圈套。 “陆姑娘和绥居大人对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我知道陆姑娘迟早会想明白,在这期间我做好自己的事便是对她最好的帮助。” 他刻意与柳青漪对视,强调道,“而不是无所事事地守在这里。” 云霜潇洒离去,柳青漪在原地气得直跺脚。 她抓乱了自个的头发,望着锁妖塔里一望无际的花海,突然迷茫起来。 在遇见陆思前她执着地要成仙,遇见陆思后她放弃了仙道,在人间做最逍遥自在的妖,后来被关进锁妖塔,她也是随意地过日子。 在这平淡的妖生里,她学会了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却独独少了最开始的那股冲劲。 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你活得开心,不愁衣食,不仰人鼻息,不欺凌弱小,有聊得来的朋友,有在危难中伸手相助的伙伴,如果你觉得现在很好,那就不要去怀疑。” 一只手搭在柳青漪肩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在惊愕中回头,见到了陆思。 是从前那个一说话就让人觉得欠揍,一讲故事就让人想哭的陆思。 赤曦“长大了”。 恢复了成年女子的形貌,一言一行都有从前恶劣的影子。 柳青漪指着她,说话都结巴,“你...你你你...” “我什么我。”赤曦掐了掐她的脸,“要不是之前太矮,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柳青漪往后跳了一步,与她隔开安全距离。 她捂着自己被掐红的脸,眼眶都红了。 “你就是这样对你的老母亲的吗?!” 赤曦向前一步,霸气的把住她的肩,要她明白从前那个“恶女”陆思回来了。 “小螳螂,母女游戏结束了。但如果你非要继续玩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当你娘,换你来孝敬我。” 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柳青漪欲哭无泪,她突然后悔,自己这嘴贱啊,干嘛非得说什么真相呢,是从前的赤曦不够可爱,一口一个娘亲不甜不香吗? 她那个悔啊! “我不玩了,你自己玩吧。” 赤曦放开她。 “你和云霜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当初没有趁机在我背后插刀,我很高兴。” 柳青漪瞪了她一眼。 “那是我打不过你。” “我当时受伤了,你难道不知道?” 柳青漪还真不知道。 “那我当时应该帮你的仇家补个刀。” 赤曦一笑,“没关系,我死不了,重生以后还是会去找你的。” 柳青漪彻底败给了她,也终于意识到沉默就是对她最好的反抗。 赤曦也没再说话,而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感觉浑身舒畅了许多。 仿佛此刻才是她真正的重生。 “走吧,咱们去见见其他人,有些好消息我要让你们知道。” 好消息? 柳青漪突然意识到,赤曦独自在石屋里待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就出来了,还一副对一切都了然于心,稳操胜券的样子,难免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在去桃林的路上,她忍不住问道,“你又做梦了?” 赤曦点头,坦言,“我已经都想起来了,关于神尊和凌霄,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那就是你不介意了?” “我会永远记得那些事,但正如凌霄所说,我不应当被过去困住。” 柳青漪点头,这的确是赤曦会说的话。 “那你要告诉大家什么?” “待会儿不就都知道了,别着急。” * 这几日出篱修炼的进展极快,让不少妖看着都露出贪婪的目光。 可他们没有出篱那样的机缘,也不敢去招惹强大的烨鸟,只能偷着馋罢了。 贞娘的伤正如赤曦说的那样,需要好好养着才能痊愈。 她毕竟读过许多书,见过不少世面,静养那几日仔细琢磨了一番,又向绥居打听了塔里同样受伤的妖怪,这一对比就大概明白了原因。 当时胎光之魂现世,先是涤荡了锁妖塔中的仙妖两气,使罗雀花重新盛放,又以强大的力量重伤了部分妖怪,而这些受伤的妖,大多有罪。 她意识到那缕残魂不简单,甚至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赤曦在桃林里见到刻苦的出篱,又托了可能是碰巧路过的云霜去请贞娘和绥居二人。 趁着等人的间隙,她还用法力将石屋搬进了桃林里。 出篱一高兴,又掰了自个两根手指头,看愣了柳青漪。 等人到齐,赤曦已在桃树下备好桌椅,酒水,待客之道把握的极好。 贞娘看见她,属实吃了一惊,下意识感叹道,“你长大了?” 赤曦微微一笑,“粗略算起来,我比你长十几万岁。” 从前贞娘在塔中总以年岁和资历自居,如今不免有些尴尬。 赤曦倒不介意,邀请她们坐下。 “这里的条件太差,桌椅不成桌椅,酒水不成酒水,你们别嫌弃。” 众人远离这样正常的生活已久,哪里还有介意嫌弃的。 柳青漪最先走过去,碰了碰装酒的石头罐子,清亮的水面荡起涟漪,还传来阵阵花香酒香,她差点把眼睛都瞪出来。 “你从哪里来的这些宝贝?” 赤曦解释道,“桌椅壶杯是用石头做出来的,酒则取炎浆中提取的清水,再辅以法术,用罗雀花酿制,味道或许比不上经年累月存出来的佳酿,但对于养伤和增长修为大有助益。” 柳青漪冲她竖起大拇指,“大手笔啊。” 赤曦先一步坐下,其余四人这才依次落座。 她是个爽快的人,直言道,“我自夸一些说,这酒哪怕是神仙也求不得,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个好人,这只是一笔交易,诸位是破阵的关键,缺一不可,饮了这酒,咱们就银货两讫,大家该出力的出力,等破了阵,出了塔,诸位的去向我绝不探究,绝不干涉。” 第三十七章 日隐之日 听了赤曦的话,众人脸色各异。 贞娘仔细思索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云霜看上去有些担忧,绥居十分坦然,柳青漪神游天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出篱则是来回将几人看了个遍,也不太明白赤曦说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在出篱眼里,大家同心协力破阵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赤曦将他们的反应都收入眼底,不予置评。 她这话原本就是客套,是理应做足的面子,破阵这事的里子究竟如何,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懂,如此罢了。 她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 “大家都知道,我曾为神鸟,侍奉青合神尊左右,但后来神尊与祝霄有一战,也即天地共主之争。”她顿了顿,咽下涌上喉头的哽咽酸楚。 “神尊败了,身躯坠入云壑,我亦被贬为妖族,逐入洪荒之地。” 柳青漪突然跑出来插科打诨,“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拿出来说做什么,还是赶紧说正事吧。” 赤曦瞥了她一眼,她却眼神飘忽,不敢正视,赤曦微不可见地一笑,她是明白柳青漪的维护之心的。 “好,那就说正事吧。独自待在石屋的这几日,我拿回了更多从前的记忆,虽然仅到进入洪荒为止,但对于解眼下的困局已足够了。” 贞娘问道,“难道锁妖塔与那场大战有关?” 赤曦微愕,这只白蛇似乎比她想象的更聪明。 “确实是有一些关联。诸位都知道神尊在云壑神陨,也就是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你们称之为锁妖塔。但你们一定不知道,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名字。” 遍地的红花迷了眼,贞娘第一次震惊到无以复加,她瞪大了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 “藤泽。” 上古纪后,藤泽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古籍里的地方,尤其是烨鸟被逐入洪荒后,许多人贪图藤泽里的炎浆和罗雀花,拼了命的寻找这个传说之地,却总是一无所获。 而今罗雀花在此地开放,便只有这一个可能。 哪怕看起来再不可信的事,突然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其余几人的惊讶程度并不低于贞娘,毕竟藤泽作为传说,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如今传说近在眼前,突然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为了缓解凝滞的氛围,赤曦笑了笑。 “藤泽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地方,你们不用这么严肃。” 柳青漪冲她摇头,“像你这种活了十几万年,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的神,是不会明白我们这种小妖的心情的。”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除了贞娘。 贞娘不愧是个搞学术的妖,与柳青漪这种头脑简单的妖不同,遇事不是只会扣6,还会思考。 “青合神尊神陨,使藤泽变成了云壑,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巧合的话,未免也太巧了。”绥居悄悄看向赤曦,果然发现后者虽然笑着,眉眼中却有浓愁。 赤曦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想照顾自己的情绪,但她如果介意,就不会跟众人提起了。 “神尊是故意的。他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时候,用最后的力量将藤泽拉到了六界之外,几乎无人可以轻易触及的地方,这同时使人界与仙界分隔开来,恰好遂了祝霄的意。” 贞娘:“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赤曦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中有藏不住的哽咽。 “为了我。” 为了这满地的罗雀花能肆然盛放,为了赤曦在洪荒被古神欺凌亦能浴火重生,为了让祝霄放心,这世上再没有神可与他争。 幽用自己换了她的太平。 赤曦抬手在面前拂过,看似是拂去飘落的桃花瓣,实则抹去眼眶中积蓄已久的泪珠。 除了眼眶微红,她的模样看上去也算得上淡然。 倒是旁边的柳青漪两眼泪汪汪,跟家里出了白喜事似的。 她突然扑上去抱住赤曦的胳膊,一边哭一边嚎,“这是什么凄美的神仙爱情啊!” 赤曦嫌弃地推开她的脑袋,“这还真是神仙的爱情。” 柳青漪抓的死紧,赤曦推不开她,反倒是一旁的小桃树看不下去了,偷偷伸手去扯柳青漪的衣裳。 “柳姐姐,你矜持一点。” 柳青漪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加放肆了。 “矜持?你觉得这个词跟我搭吗?” 赤曦用手掌挡住了眼睛,实名表示什么叫“没眼看”。 她偷偷捏了个诀,柳青漪突然消失,而地上多了一只绿螳螂。 “好了,这下清静多了。” 她把螳螂抓起来,放在石桌上,没了柳青漪的吵闹,周围的风景似乎都更宜人了。 她拍了拍手,“咱们刚才说到哪了?” 没人敢说话,贞娘只得回道,“说到青合神尊神陨藤泽的原因。” “对,说到这儿了。说到这里呢,我就不得不夸赞一下那位选择此地修筑锁妖塔的陆仙长,靠着神尊遗留下来的神力,他可以不费丝毫力气就创造出这个强大的结界,将你们通通困住,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 可有一点他糊涂了,他用这个地方来困我,不是摆明了将钥匙送到你们手上吗?就这一点来看,他要么是不够聪明,要么是太蠢,要么是别有居心。” 云霜:“什么样的居心?” 赤曦懒洋洋地,对这个问题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这你就得去问他本人了。” 云霜只得不甘心地作罢。 贞娘最精明,她问,“神尊将我们请到这里来,喝罗雀花酿的仙酿,不只是为了说这些的吧。” 她也是刚意识到,赤曦所说的话虽然信息量很大,但跟破阵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总不会是日子过得太无趣了来找他们解闷的,那是柳青漪才干的出来的事。 果然,赤曦眼眸一亮,看着贞娘。 “你这么聪明,我突然有点喜欢你了。” 桌上的螳螂比划着她的双刀,让赤曦笑弯了腰。 贞娘则不为所动,她知道赤曦说那句话就是故意调戏柳青漪呢,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等赤曦笑够了,喝了一口罗雀花的酒润喉。 “我今日是要告诉你们,这一次我当真找到支撑结界的力量之源了,想切断也很简单,只要等一个日隐之日,咱们就可破阵。” 贞娘:“魇兽吞日,千年难遇。” “没错,但我已算过了,下一次日隐之日,就在十三年后。” 第三十八章 真实 酒宴散后,众人各归各位,赤曦独独留下了云霜。 她不记得自己与云霜的渊源,对这只云雀的印象却意外地好,故说话时随性许多。 “我看你本身修为并不高,却像是有什么相助?” 云霜直言不讳,“是建木。” 因为凌霄的原因,赤曦对建木的了解比别人要多得多,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十分好奇这只看似平凡的云雀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机缘。 “可否与我说一说你与建木的故事?” 云霜一笑,“你都知道。” “我知道?” “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因为误会打了一架,你与长泠大人还有过一番交谈。” 赤曦意识到建木的名字叫长泠。 可对于那些还未拾起的记忆,她也是无奈。 “看来我还有许多事需要尽快想起来。” 云霜垂眸,心里有些微的纠结,连带着说话时的声音都降下去。 “其实顺其自然就好,你不用太过难为自己。” 赤曦沉默了半刻,再开口时,神情认真极了。 “云霜,不要将钦慕之情当作男女之情。” 云霜一怔,垂头,将埋脸埋在阴影中,不言。 赤曦便继续道,“我已经不记得与你相识的场景了,也不知道洪荒之后那长久的日子里自己的性子有没有改变,但我知道自己一直有太过随性的毛病,如果我曾做过什么冒犯你的事,那我向你道歉。”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很奇怪吗?”赤曦笑了笑,“我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不想有什么误会。” 云霜抬头,逼视她的眼睛。 “是为了青合神尊?” 赤曦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短暂的惊讶后,坚定地点头。 在面对未知的过往时,即使是烨鸟也会感到害怕,可唯有一件事是坚信不疑的,那便是她与幽的感情。 云霜紧抿着嘴唇,像在忍耐什么,赤曦静坐等他开口,可等了好一会儿,云霜却突然站起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 赤曦甚至来不及客套的回应一句,云霜便化身为鸟,转瞬消失在天际。 云霜有事瞒着,这里面有问题,赤曦默默在心里记下。 热闹的桃林突然安静了下来,赤曦一时有些不适应,这才想起被自己强行“禁言”了的柳青漪。 螳螂飘在石桌上其中一只酒杯里,也不知是醉了还是被淹死了。 赤曦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杯身。 “喂,还活着吗?” 螳螂的双刀扑腾了两下,算是回应。 赤曦拿起杯子,将满杯飘香的酒液洒在地上,螳螂枕着罗雀花,转眼便变成醉意酩酊的姑娘。 柳青漪脸颊通红,枕着自个的手臂睡得很香,偶尔还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回味罗雀花酒的滋味儿。 赤曦伸脚轻轻踢了踢她的腿,半梦半醒的柳青漪不耐烦地踢了回来,还撒娇似的哼唧两声,比平常那个刻薄的人不知道可爱了多少倍。 赤曦觉得有趣,玩上了瘾,调戏了醉酒的柳青漪一会儿,自个也从石凳上玩到地上。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平躺,身侧的柳青漪呼吸均匀,甚至能闻到呼吸里的酒香。 锁妖塔里的天空高而远,与她曾在藤泽看见的差别太大。 在明白此地的来由后,她知道那并不是天空,而是藤泽被拉出六界时出现在仙界与人界之间的一道裂隙,就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赤曦侧身面对柳青漪,戳了戳她白白嫩嫩的脸蛋。 “你说,我是不是个坏神仙?” 柳青漪就像个清梦被蚊子打搅了的人,烦躁的用手胡乱在自己脸上瞎拍。 她越拍,赤曦就玩的越起劲儿。 “你倒是跟我说话呀,是不是,嗯?是不是?” 柳青漪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她努力掀开厚重的眼皮,借着酒劲,就要去恰赤曦的脖子。 “对啊,你特别坏,比那些吃人的不吃人的都坏,没事儿干嘛总欺负我啊,有病,你真是有病...” 说着说着,柳青漪又睡过去了。 这一次赤曦没再折腾她,只是自己静静的待着,望着远方出神。 * 柳青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石屋的石床上,不仅丝毫没有因为醉酒难受,反而浑身舒畅,通身的血脉都充斥着纯正的灵气,稍有领悟就会修为大增。 她忍不住赞叹,仙酿就是仙酿,太神奇了。 环顾了整个石屋,赤曦并不在。 她记得自己喝醉前听见了赤曦和云霜在聊感情问题,她就是因为吃瓜吃的太开心才会不小心掉进酒杯里,醉了。 柳青漪走出石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赤曦在一株开得最茂盛的桃树下打坐。 她走过去,靠在桃树树干上,抱着手。 “你这是做什么?修炼?” 赤曦闭着眼回复她,“坐着就能修炼的是神仙,我已不是了。” 柳青漪这个非当事人莫名觉得这事膈应。 “那你这是干嘛?别跟我说是修身养性,我不信。” “近来烦心事多,借此静静心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该多试试。” “你骂我?” “我只是说实话。” 柳青漪冷哼,“你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赤曦总算睁眼,捡起一片落在她长发上的桃花瓣。 “如果越狱成功,你会想去哪?” 话题转换太快,柳青漪反应不及,愣了一瞬。 “当然是回人界去,妖界那帮怪物都是不好惹的主,我要继续去人界作威作福,谁也别想压在我头上。” 赤曦一笑,“你就不怕名声太盛,再被抓回来?” “怕什么,如今不是有你在吗,陆老贼要是敢来,你就把他打跑。” 赤曦无奈摇头,她真不明白,这只蠢螳螂是怎么活下来的。 柳青漪见她不回应自己,莫名有些慌张。 “你不会不跟我走吧?” “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 “我不知道自己死了这么久,外面的六界已变成了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烨鸟该不该再出现。” 柳青漪不悦地蹙眉,赤曦会这么想,意味着她有所顾虑,可世上能让她顾虑的东西已是少之又少。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赤曦看着她,又像是并没有看她,目光悠远。 “我记起了真实。” 第三十九章 耍流氓 十三年后。 遍地罗雀花已成了众妖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物事,早些年还有妖抱有一丝幻想,试图采一朵罗雀花提升自己的修为,可不仅没成功,至今手心上还留着烫伤的疤痕,从那以后便没妖敢做这样的蠢事了。 这十几年间出篱的成长迅速,已从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小桃树蜕变成了独当一面的桃妖出篱。 不仅如此,因为知道自己受了焰羽的恩惠,又有赤曦从旁指点,她坚持拜赤曦为师,如今已成了烨鸟唯一的弟子,受宠的不得了。 最先看不过去的便是柳青漪了。 赤曦天天对出篱嘘寒问暖,法术练久了怕累着,隔三岔五就要端着杯子过去问渴不渴,别的妖在桃林外说三道四,被赤曦一挥手就招来的大风吹到锁妖塔的边界去,顶着强大的结界压力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回来。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是她自己的徒弟,要宠就宠呗。 可柳青漪这个“老母亲”惨啊,成天不是被捉弄就是被嘲笑,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憋屈。 贞娘的伤前不久刚痊愈。 自从饮了赤曦的罗雀花酒后,她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妖力的运转都顺畅了不少,可就是修为迟迟不见长进,魂魄所受的伤恢复也极慢,而自己又恰好卡在这个时间点痊愈,她一度怀疑这是赤曦对自己的惩戒。 云霜和绥居过得倒是和从前没两样,把塔中众妖管理的规规矩矩、井井有条,让赤曦少了不少麻烦。 破除阵法的日子渐渐接近,众妖都期盼着,渴望着,对赤曦也愈发尊敬,就连从前一口一个陆思老妖婆的灰鼠也学会了溜须拍马。 锁妖塔里的日子平静地过着,也将一去不返了。 * 在日隐之日的前一晚,众妖都兴奋得睡不着,蓄势待发。 负责阵眼的几人在桃林相聚,这一次没有罗雀花酒,石桌上只放了几个桃子,但几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分明没酒,绥居却像是喝醉了,脸颊微红,让这只健壮的灰熊显得很是可爱。 “没想到咱们还能有出去的一天,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柳青漪不屑,“有什么不敢相信的,陆老贼放着神仙不做,咱们熬也能熬死他,我从来就不信他能关老娘一辈子。” 贞娘掩嘴轻笑,“你啊,最会马后炮。” 柳青漪:“我马后炮怎么了,反正在这塔里我的日子照样过,又不跟你们似的,总盼着出去。” 旁边的出篱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提醒,“柳姐姐,你前两日还说馋人界的烧鸡呢。” 柳青漪假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什么烧鸡,我这么做对得起鸡兄吗?咱们同是妖怪,怎能同类相食。” 论不要脸,谁也不敢跟柳青漪争第一,出篱默默收回手,有些话多说无益。 云霜看了看周围,他发现最重要的赤曦不在。 “咱们能出塔都是陆姑娘的功劳,她怎么不在?” 出篱:“对呀,师父去哪了?莫不是又躲在哪里喝酒?” 这些年赤曦颇有些“不思长进”,平时除了宠出篱,逗柳青漪,就是酿酒和喝酒。 起先只是动罗雀花和桃花的心思,前者是她自己的本源之花,后者出篱甘心奉上,谁也管不着。 后来她觉得太单调,几乎找遍锁妖塔中每一个妖,搜罗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酿酒。 柳青漪劝不住,还差点丢了自己两对宝贝的长刀,也就没人敢管了。 贞娘微微蹙眉,“明日便是日隐的大日子,若是饮酒误事恐怕不好。” 欢快的氛围突然沉闷下去,想来几人的想法跟贞娘所说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喝酒,的确不应当。 云霜率先站起来,“我去找一找陆姑娘。” 柳青漪抢着上前,将随手抓起的桃子塞到他手上。 “云霜,你想吃桃子了吧?我去找赤曦。” 不等云霜再说话,她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云霜满心疑惑,盯着手里粉嫩的桃子琢磨了许久,也不明白柳青漪什么意思。 还是贞娘聪明,笑着从石桌上拿起一个同款,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锁妖塔里水土不好,桃子又酸又涩,滋味儿很差。 贞娘却一口口咀嚼得很慢,刻意品尝。 她咽下桃肉,对云霜说,“别想了,她上赶着去给自己找麻烦,你就当捡了个清闲。” 云霜复坐下,几人聊起一些从前在人界的事,愉快的氛围又回来了。 * 柳青漪想也没想,直奔石屋,果然在石屋顶上看见了赤曦。 她平躺在屋顶,并没有饮酒,只是安静地看着锁妖塔上空不怎么美观的天空。 柳青漪没有法力,没法直接飞上去,只能搬来几块石头做成简易的阶梯,又跳又爬才上去,十分狼狈。 赤曦歪头看她,“你来啦。” 柳青漪又气又恼,“你分明知道我用不了法力,还故意不管我!” 赤曦一笑,“没错,是故意的,但你这不是爬上来了吗。” 柳青漪胸口憋着一口闷气,趁赤曦不注意将自己的爪子伸了过去,在赤曦脸上留下几道黑漆漆的灰痕。 她是在搬石头的时候把手弄脏了,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报复,但赤曦不过动动手指头,便将自己脸上和她手上的污渍清除了。 “别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赤曦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方,“来陪我躺一会儿。” “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柳青漪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几乎没有犹豫就到赤曦身边躺下。 目之所及是一片广袤的天空,灰白色,显得很冷清。 柳青漪不明白。 “你在看什么?” “这片天空,你难道不觉得很美吗?” 柳青漪默了默。 “你可能对美有什么误解,我真没觉得。” 要放在平时,这时候赤曦该欺负她了。柳青漪甚至都做好了各种防备,赤曦却躺在原地,连胳膊都懒得抬一下。 她说,“咱们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所以看法不同,这很正常。” “哪里不同?难道你看见的天空是五彩缤纷、五颜六色的?” 赤曦将手轻轻按在她的心口。 “这里不同。” 柳青漪愣了好一会儿,可她怎么想,都只觉得赤曦在耍流氓。 第四十章 日隐破阵 魇兽吞日,千年难遇。 这里的千年是概数,对于妖而言,千年是一个修炼大成的标志,对于神仙而言,千年则只是一日朝夕,转瞬即逝。 但赤曦活了这么多年,魇兽吞日的奇观也不过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出世,翱翔云天,众神眼拙,将被真火包裹的烨鸟看作了太阳,没神在意。 一次是祝霄与幽的那场旷世之战,随着太阳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幽战败神陨,六界的秩序重新建立,结束了由众神主导的长久的上古纪。 而这一次,锁妖塔中的二百余妖拼尽一切,要夺回属于自己的自由。 桃林里,遍地芳菲,却有一股肃杀之气。 众妖集结于此,平日里有冤有仇的握手交好,总爱叽叽喳喳的严肃沉默,被赤曦捉弄过口口声声喊着“陆思老妖婆”的满脸恭敬。 他们都在等赤曦最后的指令。 赤曦站在石屋的屋顶上,俯视众人,仿佛是审阅自己士兵的将军,颇有英姿。 而她的几位“大将”就站在众妖之前,同样的神色恭谨。 她的声音通过法力传入众妖耳中,浑厚坚定,中气十足。 “诸位在这锁妖塔中苦守百年、千年,今日魇兽吞日的奇观重现六界,我等方可借机破阵,逃离这里。 我知道你们当中许多人从未做过恶事,都是正正经经修炼的妖,却因我被困在这里,耽误了修行,我在此向你们道歉,往后若你们遇到难处,有求于我,我必倾力相助。” 众妖私下里议论纷纷,有感激涕零的,有不屑一顾的,有消解了积怨,对赤曦另眼相看的。 只有离得最近的贞娘注意到,赤曦在说完那番话后,脸色沉了下去,甚至带着煞气,她的心忽然一沉。 果然,见赤曦紧接着就说道,“但我也知道,塔中并非只有这样的妖,在你们之中,有害过人的,害过同族的,甚至设计对付神仙的。” 此话一出,众妖纷纷静下来,要么用不安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妖,要么独自沉默。 贞娘的手在身侧紧握,脸色发白。 “不过你们放心,我今日无心算旧账,也没那个资格。我如今说出来,也只是希望你们出去后好好修炼,不要总想着歪门邪道的办法,否则若是被我知道,哪怕世上再没有第二个锁妖塔,我也会让你们的日子不好过。” 赤曦其实并非是个大善人,她此刻如此强势地说出威胁的话,不过是害怕自己又做了坏事。 锁妖塔里的妖有好有坏,她只能要么一棒子全打死,要么全把他们放出去,前者赤曦是万万不会选的,可恶妖们出去了会不会继续为祸人间,却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唯有先将丑话讲在前面,至少还能有些许的约束作用。 “好了,我的话就说到这儿,破阵之后大家自行离开便好,有缘再见吧。” 她跳下石屋的屋顶,轻盈地落在贞娘等五人面前。 锁妖塔的阵眼排布呈十字型,东南西北四角分别有一个,再由中心的阵眼连结,呈现相护相助的形势,这也是为什么赤曦无法辨别真正的阵眼的原因之一。 云霜在北,贞娘在东,柳青漪和绥居在西,出篱在南,赤曦则坐镇中心。 “五个阵眼的位置相信诸位已牢记于心,按照之前的安排各自前往便好,我就不重复了。” 赤曦突然看向出篱。 “徒弟,你留在这里,我去南方的阵眼。” 事出突然,出篱很是意外。 “为什么啊师父?” 柳青漪也问,“就是,为什么啊?明明之前安排好了,现在说变就变?” 赤曦瞥了她俩一眼,,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独裁的一面。 “我安排的,我想改就改咯。兴许是看南边的阵眼顺眼吧,你们别磨叽了,否则错过了时辰,可别到我面前哭鼻子。” 在众人看来,中心的阵眼为真的可能性很大,出篱难免有些慌张。 “师父,我怕。” 赤曦重重的拍了拍她的肩。 “怕什么怕,我的徒弟一定要天不怕地不怕才行,你可别丢我的脸哦。” 说罢,她悠然离去,当真不给别人相劝的机会,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贞娘倒是看得很开。 “其实哪个阵眼是真的可能性都一样,神尊既然敢把担子交到咱们身上,必然是咱们有这个能力的,别太担心,守好自己的位置便好。” “那就走吧。”云霜率先带头离开。 柳青漪也闷闷地转身向西去了,绥居紧跟而上。 贞娘温柔地冲出篱笑了笑,以作安慰,也向东走去。 众人背道而行,却是第一次真正的同心。 赤曦说,阵眼不用找,只要他们到达指定的位置,魇兽吞日之时,便会有东西指引他们。 可锁妖塔中压根看不见太阳,众妖只能苦等着,满心慌张,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 赤曦到了地方,不仅不慌不忙,甚至盘坐在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桃子啃起来。 她心念一动,将之前那缕胎光残魂唤了出来。 银白色的光团飘在她面前,分外的亲切。 “虽然人人都说神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轮回重生,更不会有魂魄,可我就觉得你是神尊,你说我说的对吗?” 光团自然不会理会她,而是凑近了她手里的桃子。 “你也想吃桃子吗?” 光团慢悠悠地飘离。 赤曦不满,“你的心思还真是难猜啊。” 将胎光收回,她几口啃完了酸涩的桃子,挖开罗雀花下松软的土壤,露出最下面的炎浆。 桃核被丢进炎浆里,不仅没有被焚毁,反而有要发芽的趋势。 大地开始震颤,赤曦站起来,缓缓退后。 从她种下桃核的地方,桃树的树苗破土而出,以一种超乎常理的方式迅速长大,须臾便超过了寻常桃树的大小,直有冲天之势。 在另外几个地方,贞娘等人也看见了这样的奇观。 桃树直插云霄,高得让人看不到顶。 一向平静的天空突然出现雷光在云层中涌动,轰隆隆的雷声如期而至,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贞娘一眼就认出,是天雷。 她在心里把赤曦狠狠骂了一通。 难怪以那些修为不高的妖就能破锁妖塔的封印,赤曦原来是借了天雷之威,却一直瞒着,让他们毫无退路,只得赌上性命。 第四十一章 归壤 雷势越来越凶猛,每一次雷响都让众妖的心一悬,仿佛那雷马上就会劈到自己身上。 可就算再害怕,为了这唯一的机会,他们也只能闭着眼冲向天空。 当第一道雷通过通天的桃树砸落地面时,满地的罗雀花形成一个火红的屏障,与天雷的力量相抗。 五个阵眼成了雷击最凶猛的地方,几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躲避天雷的攻击,撑起赤曦布下的保护屏障。 出篱修为进展迅速,可缺少实战经验,加之心中慌乱,她被第七道落下的天雷击中后背,头顶的罗雀花屏障缓缓消散。 眼看着下一道雷击近在眼前,她却连站也站不起来,心中满是辜负了期望的歉疚,她闭上眼,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想象中的雷击没有落下,她缓缓睁开眼,看见漫天蓝色的雷光,绚烂非常。 她的目光追随着落雷,汇入南方。 所有的雷击都开始落在那里,那里才是真正的阵眼! 赤曦躲避着雷击,从开始的轻而易举,到如今十分吃力。 在她保护不到的地方,遍地的罗雀花因为天雷的威势枯萎,甚至变为灰烬,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嘴角缓缓溢出一丝鲜血。 她被天雷逼到桃树之下,余光瞥见树干上鱼鳞一般皲裂的痕迹。 面对天雷震天之威,她扬唇一笑。 “有本事就再来猛烈一点,劈死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声鸣啼响彻云霄,烨鸟飞上高空,与雷电纠缠在一起,漫天的焰羽飘零,让这场自由之战愈发激烈。 众妖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在第八十一道天雷落下后,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味儿,这已经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战斗了。 天空中一红一蓝缠斗不休,而地面上,那株象征着阵眼的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黄的落叶与焰羽一同飞舞着坠落,干裂的树皮也在缓缓剥落,成功近在眼前。 在众妖满怀期待的目光中,通天的桃树从顶端开始一寸寸化为银白的灰烬,锁妖塔的“天空”也仿佛是纸糊的一般,此刻正被人一点点撕开,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天雷消散,烨鸟也已耗尽所有力气,她看见整个穹顶在一片片剥落,从缺口里漏进来真正的阳光。 她终于放心了,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倒下去,好好休息休息。 喜悦的情绪还没到来多久,众妖就看见烨鸟缓缓坠落,火焰在空中留下长长的拖尾,仿若一颗流星。 柳青漪立马变了脸色,向南方狂奔而去。 可她没跑出去几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以烨鸟为中心的白色光团,光团逐渐变大,最后将烨鸟整个包裹,缓缓落地。 柳青漪听见身后绥居的惊叹,“那是什么?!” 她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安抚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迟迟才回应道,“是那缕胎光残魂。” * 赤曦觉得自己累极了,她很想就这样睡一觉,枕着软绵绵的云,再盖一层云被,睡个千八百年才好。 她放任自己下坠,风从耳边急速地掠过,刮得人脸疼。 可动动手指头都好累啊,她管不了这风,便算了吧。 疼就疼吧,死就死吧,反正烨鸟最不怕死,她有无数次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求一个安息,只盼着再醒来时故人都在,别再像洪荒那样了。 洪荒? 在洪荒发生了什么呢? 好像是很不好的事情,又好像是很开心的。 为什么突然想起,又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头开始疼,赤曦觉得自己很痛苦,只能捂着脑袋大喊大叫。 可是她什么时候恢复人形了? 艰难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白光里,有一个人飞过来揽住她的腰,以防她掉下去摔死。 那人穿一身青色的衣裳,眉目清隽,是林间清风,山间清泉。 熟悉,又陌生。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定是风太大了。 赤曦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幽的脸,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她怕这是个梦,梦里的人总是一碰就碎了。 她哽咽着,心疼得呼吸都困难。 “神尊,你终于肯来接我了吗?” 幽为她拨开额边的碎发,如常温柔。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可你怎么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呢?” “你骗人,你把我丢下了,好久好久,我只能一个人不停地走,不停地找,可我找不到你,也走不到尽头。” “傻子,我从来不骗你,只是你忘记了,只要你想起来,就什么都明白。” “想起来什么?” 幽的身体缓缓淡去,赤曦一阵慌张,伸手去抓,却像是抓散了烟雾,彻底失去了幽的踪迹。 “不!别离开我了!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在悲痛之中,赤曦猛地坐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已躺在罗雀花丛上,周围的景象变换,锁妖塔不复存在,而今这里是有云壑之名遮掩的藤泽。 她回到自己的故土了。 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之前被天雷烧毁的罗雀花也重新开了出来,赤曦蹙眉,一看果然发现那缕胎光残魂陷入沉睡了。 原本耀眼的光团黯淡下去,看样子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醒过来,赤曦将其收好,向北走去。 虽然知道凌霄已成了自己成神的建木,她还是想去看一看,不看一眼就不能死心。 曾经凌霄的真身就在藤泽的中心,赤曦到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贞娘、柳青漪几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结界不是破了吗?” 柳青漪:“我们当然是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还想让我给你做免费的打手?” 柳青漪抱着手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贞娘站出来,“神尊误会了,我们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想知道你是否无恙。” 赤曦张开双臂,甚至转了个圈,要他们把自己看的仔细。 “好了,现在看完了,可以走了吧?” 旁边的出篱哭唧唧。 “师父,你怎么总想赶我们走啊?” 赤曦心疼徒弟,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蛋。 “你们不走留在这儿干嘛,锁妖塔的结界破了,你们说的那个陆尘心一定会来看一看的,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你们跟神仙作对哦。” 柳青漪不服了。 “切,说的好像没了你我们就打不过陆老贼似的,死蛇妖,小桃树,咱们走。” 她说走就走,一次也不回头,看呆了另几人。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个走的人是云霜。 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向赤曦拜别后,追着柳青漪的脚步而去。 紧接着是绥居,贞娘,出篱看着,急得要哭出来。 “师父,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她苦苦哀求。 赤曦无奈,叹了口气。 “你不明白,这里是我的家,而且我还有使命,暂时不能离开。”赤曦给出篱擦去眼泪,“你是不是又忘记了,作为烨鸟唯一的弟子,往后顶着这个名头,可不能随随便便的哭啊,不然很丢人的。” “我一定不给师父丢人!” “嗯,真乖,去吧,去闯出一片天地,要是能统一六界就更好了。” 出篱破涕为笑。 “如果这是师父期望的,那我会努力的!” 送走了锁妖塔里的最后一个伙伴,藤泽再次只剩下赤曦一个人。 她踩着炎浆,就像山林里踩水的少女,自在极了。 可当她来到从前凌霄真身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建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高的木塔,像是刚被雷劈过,从中间裂开,还在冒着黑烟。 * 青合仙山。 陆逢机被云壑那边的动静吓得衣裳都没穿好就连夜上了问神峰。 他在石洞前叫嚷了大半夜,口干舌燥,可直到天边曙光乍现,也不见洞里的陆尘心有半点回复。 陆逢机又急又气,他总觉得自己这个亲传弟子真是做到头了,这青合派也是走到头了。 “师尊,你要是再不出来,我马上就下去宣布解散青合仙派,你信不信!” 洞里的人没回声,反倒是身后传来慢悠悠的声音。 “你这样威胁是没用的,他人都不在了,你怎么喊他都听不见。” 陆逢机浑身一颤,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转身,果然看见梵蓁坐在一棵树的枝丫上。 “师尊他不在洞里?” 梵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早就不在了。” 陆逢机恨得牙痒痒,但脸上不敢表露出来。 云壑那边的动静太大,锁妖塔要是出了事罪过可就大了,他十分明白事情的主次,因此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去求梵蓁。 “锁妖塔似乎是出事了,可师尊又不在,大佬你行行好,去看看行不行?”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在这儿坐着! “不仅我知道,陆尘心也知道。” “他知道?!”那还往外跑找不着人! 梵蓁云淡风轻,“而且锁妖塔不是出事了,是没了,结界已破,抓进去的妖怪们都跑了,所以你现在去也于事无补。” 陆逢机彻底六神无主、神志不清了。 “那可怎么办,妖怪们跑出去为祸人间要怎么办,完了完了,人间要完了,青合派要完了!” 他兀自念叨,却忘了自己面前这位也是妖,且是个以“恶名”着称的大妖。 梵蓁动了动手指头,一颗石子儿飞起来,砸在陆逢机脑门上。 他吃痛,捂着额头缓了一会儿,但好在清醒了。 “青合派不会完,人间也不会完,锁妖塔的变故不用管,你像从前那样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不管?”陆逢机觉得匪夷所思。 梵蓁浅浅一笑,是危险的预兆。 “怎么?你对我的能力不放心?” “放心放心!大佬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阵风吹过,贪生怕死的陆逢机再抬头时,树枝上已没了梵蓁的身影。 他摩挲着自个的下巴,不禁开始思所一个问题。 这青合派的掌门究竟是陆尘心,还是梵蓁呢? 第一章 少年陆思 青合仙山。 少年奔跑而过,顺走了路边篮子里刚摘的苹果。 “师姐,谢啦!” 踩在树枝上的女子一怔,反应过来后一气之下便将手里的果子朝少年掷了过去。 “臭小子,你怎么不来摘!” 少年轻盈地闪开,伸手一捞便将果子收入怀中。 他转过身倒着跑,远远地挥手,“师姐,你别这么客气嘛,我都不好意思啦!” 女子的身形渐渐被隐没在茂密的枝叶后,少年心情畅快,拿起“战利品”咬了一大口,果然汁多味美。 但他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撞在一个人身上,怀里的果子也掉了。 “哎?谁啊,你赔我的……” 他转过身,面前的女子个子不大,却是双手叉腰,满面怒容,有点霸气。 “我分明让你去取山下的泉水,你倒好,去了这么久不说,泉水没取来,却去偷果子了?” 少年心虚,之前要找人理赔的气焰灭了,伏低做小,开始赔笑。 “兰芳师姐你别生气呀,取泉水这事儿你说起来容易,可泉眼边上的守护灵兽认强不认理,我打不过它,不跑难道还留在那儿等着师姐去救我吗?” “打不过你还有理了?!”兰芳微微垫脚,揪住少年的耳朵,“身为师尊唯二的亲传弟子,陆师兄亲自教导你这么多年,连守泉眼的那只傻畜牲都打不过,你丢不丢人?!” 少年高声呼痛,叫的那是能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 “疼疼疼……师姐,万物有灵,那好歹也是灵兽,它也有感情也会伤心的嘛,你怎么能骂它是傻畜牲呢。” 兰芳被他吵得耳根疼,松了手。 “就你会做人,那今日炼丹的泉水没有了,你赔?” 少年很为难,他倒是愿意赔,可他用什么赔呀? “这……师姐,要不我明日再去一趟?” “明日你就打的过那只傻畜牲了?” “打不过也得上,为了师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嘛!” 兰芳没有半点感动,相反的,赠了他一个白眼。 “我要是信你啊,这丹或许明年也炼不出来,我还是自个去吧。” 少年露齿而笑。 “那就麻烦师姐了。” 兰芳走了,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少年悬着的心落地,呼出一口浊气,心想总算逃过一劫。 可不幸的命运总是相似的,逃过一劫,还有一劫。 “陆思。” 身后传来催命的声音,少年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回头,不远处的长廊下站着一个人。 身姿颀长,飘然出尘,在岁月的磨练下愈发成熟稳重,正是青合派的管事大弟子陆逢机。 少年内心十分绝望,但也只能走过去,唤一声“师兄”。 陆逢机看着面前无辜无害的师弟,目光复杂。 转眼十六年过去,当初还是个初生婴儿的孩子已经长成少年模样。 当年陆尘心虽然没有明说陆思的身份,但言语间透露出这孩子的不寻常让陆逢机感觉自己在吃一个惊天大瓜,于是他趁着陆尘心闭关,擅自给自家师尊收了徒弟。 因此,陆思成了青合山上资历最低,辈分却除了陆逢机外最高的弟子。 按理来说,山中上上下下都该称陆思一声师兄,可这孩子嘴甜啊,逢人便称师兄师姐,辈分是乱了,但也消去了不少同门心中的不满,再加上陆逢机并未给他什么优待,大家也就不计较了。 陆思见自家师兄迟迟不说话,悄悄抬起头来看他。 “师兄,你找我是有事吩咐吗?” 陆逢机回神,敛去眼眸中的复杂情绪。 “我见你与兰芳有所争执,所以问一问。” “这件事情啊,只是兰芳师姐让我下山取一筒泠西泉水,但我打不过守护泉眼的灵兽,没能取回,师姐有些失望罢了,小事而已,师兄日理万机,不必为此劳神的。” 陆逢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的领口和衣角都有被沾湿的痕迹,分明是已打败灵兽,接近泉眼了,为何说谎?” 谎言被戳破,陆思有一瞬的慌乱,目光在脚边不停地梭巡,想再编出个理由搪塞。 陆逢机不悦,“别想耍滑,你在人前隐瞒修为就算了,却想连我也瞒着吗?那只灵兽不是你的对手,你兰芳师姐炼丹也是为了门中师兄弟,你骗她做什么。” 少年心高气傲,自觉是做了好事,不该在这儿挨训。 他抬头与陆逢机对视,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兰芳师姐是做好事,可这些年来门中师兄弟多以此为借口,索取无度,如今泠西泉水几近枯竭,师兄你不去管他们,反倒来埋怨我做什么。” 陆逢机没想到他还有这番说辞,一时被怼的无话可说。 因为陆思说的是事实。 青合山虽地处人界,但曾为神幽的出世之地,本就是座灵气馥郁的仙山。 泠西泉原本是一处被灵气冲开的地穴,久而久之,其中开始冒出清澈甜美的泉水,以泉水炼丹可巩固根基,久服则大增修为,引来不少人的觊觎。 再加上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陆尘心都不再露面处理事务,几年前锁妖塔发生巨变的消息也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青合派名声大落,不仅被外人看清,门下弟子也渐渐生出许多心思来。 陆逢机他倒是想管,可只是担着一个大师兄的名头,既没威望也没权力,插手反而容易让事情恶化,这事久之便成了沉疴顽疾。 如今从陆思的口中说出来,他这个做师兄的反而不好意思,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他拍了拍师弟的肩,语重心长。 “我知道你心里不满,可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啊,只能等师尊出来再说。” 说起“师尊”,陆思就更不满了,他这个“亲传弟子”在青合山活了十六年,还未曾见过陆逢机口中的“师尊”,这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那师尊何事出来?” 陆逢机很为难。 “这...我也不知。” 陆思“切”了一声。 “哪有人一闭关就闭十六年的?他那是闭关还是坐牢呢。” 陆逢机板着脸,“勿要对师尊不敬。” “嗐,师兄啊,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工具人,难道就不累吗?” 陆思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就走。 陆逢机的正经师兄架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他靠着旁边的柱子,除了唉声就是叹气,最后看向问神峰的方向,喃喃自语。 “师尊啊,你要再不出来,我就谁也管不住了。” 第二章 十六年期 今日的鬼哭林,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非痕带着魔君的礼物登门拜访,做足了礼节,被墨姝领着入内时,当年被梵蓁一招击飞的恐惧又被唤醒,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遥想当年,他从妖界飞出去,落在瘴气横生的黑沼泽里,头先着地。 要不是魔君到的及时,把他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他一个传说中的神兽,赫赫有名的一代魔将,没准会在沼泽地里被憋死。 这仇他在心里记了十六年,没哪一天不想着要报复梵蓁,可十六年后再次来到鬼哭林,别说报复了,他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面子算什么?先活命才要紧。 梵蓁的容貌历时十几万年未曾变过,可区区十六年,非痕再见她时,却总觉得她变了,变得更好看了。 “非痕奉魔君之命,拜见妖尊。” 梵蓁居高临下,淡淡地瞥了一眼座下之人,剑眉一挑。 “妖尊?妖界只有妖王,名姽落,我可不知这妖尊是谁。” 简言之:你别瞎眼乱叫。 非痕倒也不觉尴尬,梵蓁虽然这么说了,可他信吗?妖界的众妖信吗?整个六界信吗? 六界之内谁不知道姽落就是梵蓁手下的一个玩偶,她的存在不过是让梵蓁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干涉妖界事务罢了。 相比之下,无论实力还是威望,姽落这个年纪尚轻的小姑娘跟梵蓁根本没有可比性。 “叫什么无所谓,魔君只是希望您知道他对您的敬仰之情。” “他一个魔君,而我为妖,他敬仰我做什么,就不怕平白让人笑话?” “妖魔两界尊强者,眼观如今的六界,能与您相较的,恐怕也就只有天庭那位了吧。” 非痕言中所指,自然是神帝祝霄。 六界各有强者,相互制衡。 可梵蓁这个老妖怪太强,谁也不会高兴,尤其是祝霄每隔几年就会亲自来一趟鬼哭林请梵蓁成神,屡败屡战,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半点神帝的架子都不要了。 而祝霄每到鬼哭林,魔君都会心律不齐好几天,直到打听到祝霄被拒离去的消息才会好起来。 如此一来,梵蓁就像六界中一个行走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天地失序。 谁都在提防,谁都想拉拢,谁都想要她做自己一统六界的武器,谁都希望她莫名其妙就去世。 可这位正主的心思,谁都猜不明白。 就如同此时此刻,非痕被梵蓁盯得浑身发冷,直想转身就逃。 一旁的墨姝也是意识到自家主子不高兴了,开口打圆场。 “非痕将军是夸主子厉害,所以受妖界子民敬重。”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怪我书读少了,不会说话,还是墨姝姑娘聪明。” 非痕向墨姝投去感激的目光,谁料后者直接冷冰冰丢给他一个白眼。 墨姝是真想帮他吗?她不过是不希望主子在这里动手杀人,她懒得收拾残局罢了。 梵蓁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不喜欢听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魔君的礼我收下了,但凭这些破烂就想换我的人情?想来他不是这么天真的人。” 礼收下就好,回去也好交差,非痕松了一口气。 要不是魔界的那些胆小鬼们没一个敢跑这一趟,他才不会上赶着来送死呢。 躬身行礼,他现在只想全身而退。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叨扰了。魔君说了,您若得闲,随时欢迎您去做客。” “等等。” 梵蓁冷声叫住他,这一次坐直了,显然是现在才真正上心。 非痕心里又苦又闷,他真的不想再和这只蛇妖有任何的关联了。 但此刻也只能强装镇定。 “您有事吩咐?可是有话托我转告魔君?” 梵蓁有些不耐,“跟你家魔君没关系,我只是想问一问,近来你可有再去过云壑?” 非痕微怔。 “未曾。但锁妖塔已破的消息却是已有听闻,如果您想问的是这件事,恕我只知传闻,不知事实。” “那确是事实,烨鸟已出世。” 非痕脸色微沉。 “那与我有何关系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倒是您对此事十分在意,我很奇怪,以您如今的实力,需要在一只小小的烨鸟身上筹谋什么?” “筹谋?”梵蓁笑了笑,“如果你管一场消遣的游戏叫做筹谋,那便是吧。” 非痕皱眉。 “赤曦对你而言,只是一场消遣的游戏?” “你刚才还说与你无关的。” 非痕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被梵蓁耍的团团转,心中不忿。 “她的将来如何,自然与我无关。可毕竟同出一脉,知道你对她有所图谋,我连问一句都不行吗?” 梵蓁敛去眼眸中的笑意。 她冲墨姝招了招手,“我有些渴了,你去姽落那里给我讨杯茶水,就说,要她亲手泡的。” 这下连墨姝也惊了,梵蓁想支开她的意图很明显,可也不用这么折腾姽落吧,毕竟是堂堂妖王,如今还有魔界的外人在场,姽落这脸面往后还能不能保得住了? 见墨姝愣着,梵蓁加重了语气。 “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她如果还醉着,你就往死里灌醒酒汤,今日这茶我要是喝不上,明日她就到鬼哭林外罚跪去。” 得,还是别想什么面子了,姽落还是先想好怎么保住自个娇气的小膝盖吧。 墨姝领命而去,在场便只剩下梵蓁和非痕两人。 “十六年前,我要了你一丝真火之力,还记得吗?” 非痕从刚才那场奇怪的闹剧里回神,点头,“记得。” “如今十六年期已到,我布下的网到了该收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得你去做。” 非痕留了个心眼,如果是送命的事,他才不做。 “你先说什么事,我再看答不答应。” 梵蓁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放心吧,死不了人,相反的,你还得悠着点儿,别伤了人。” “哦?可我不是你的手下,也不是妖界之人,如果我帮了你这个忙,有什么好处吗?” “你想要什么?” 非痕心中一直有一件憾事,可以他自己的实力,实在难以达成。 如今梵蓁都把东西递到他手边了,他能忍住不接吗? “我要借神帝祝霄的坤冢玉一用。” 梵蓁像是早猜到他会有此要求,并不意外。 “呵,坤冢玉,如你所愿。” 第三章 一梦十年 陆思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有个穿红色衣裳的姑娘,背对着他在哭,可他一走上去想要开口安慰,那姑娘便化作漫天飞舞的羽毛消失了。 犹记得六岁时他第一次做这个梦,被吓醒不说,哭了整整一夜不消停,甚至往后的几日都不敢入睡,愁坏了陆逢机。 这梦一做就做了十年,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在意,在到如今淡然待之。 陆思一直不明白自己与那姑娘有何渊源,只觉得没准是前世做了恶事才被人缠上,为此逢年过节他总不忘祭奠烧纸,虔诚的紧。 他从床上坐起来,望着透过窗纸的微光叹气,不美好的一天从早起开始。 十七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陆思还穿着里衣,在床上抱着被子发呆。 “天都亮了,还不起床修炼做什么?” 陆思把柔软的被子抱得更紧了。 “十七师兄,我又没睡好,今天不练了行不行?” 十七瞪了他一眼,可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崽,再生气也舍不得说重话。 “只是一个把石头变桃子的障眼法你就练了半月,再这样下去,逢机师兄就该把我赶下山了,你就不能为你师兄我想想?” 陆思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可我就睡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啊!这你还逼着我去练习法术,不是逼着我早日猝死吗?” “你可说点吉利话吧,小祖宗。” 一想到陆逢机那张严肃的脸,十七就觉得头疼,可看陆思精神恹恹的样子,他又不忍心。 十七决定转变策略,迂回取胜。 “没睡好,是又做那个梦了吗?” “嗯,也不知道那姑娘啥时候告诉我她为什么哭,整晚嘤嘤嘤的,半夜醒来瘆得慌。” 十七一笑,“那没准是你爹娘给你找好的未婚妻呢,说不好哪天就找上门来了,你还会嫌人家烦?” 陆思伸手挡在面前,以表决心。 “可千万别,他们连亲儿子都能不要,难道还能要一个天天在梦里哭的未来儿媳?我还是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辣手摧花的恶人比较合理。” 十七突然好奇,八卦起来。 “一梦十年,你就真不喜欢那姑娘?” 陆思清了清嗓子,装出陆逢机平时在人前那副老成样。 “十七师兄啊,你这么说我可就要批评你了,咱们都是修仙之人,既然决心走上仙道,就该潜心修炼,早登天庭,怎还能留心红尘俗世呢。” 十七冲他比划出大拇指,称赞道,“强!” 陆思咧嘴一笑,“师兄谬赞。” 十七:“闲谈扯完了,该起床了吧?待会儿要是被逢机师兄抓个正着,你这桃花开不开我不知道,可屁股大概是会开花了。” 陆思麻利的溜下床,扯过旁边架子上的衣衫就开始穿,同时嘴也没闲着。 “师兄,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叫十七呢?难道真因为在咱们青合派里排行十七?还是在家排行十七?” “这名是我爹娘取的。” “什么?谁家爹娘给自己儿字取名这么不上心?” 十七一怒,顺手就将桌子上的半杯冷茶泼了出去,陆思一扭身躲过了大半,可还是有一小部分泼在了刚穿好的衣裳上。 “喂!茶渍很难洗的!” 十七解气了,这才缓缓开口解释。 “这名取得并不随便。当初我爹娘初遇时,我娘是个在路边摆摊卖手绢的女子,那一日生意出奇的好,而我爹是她第十七位客人,两人因此结缘。” “原来是个爱情故事啊。”陆思感叹完,垂头看见衣衫上的茶渍,简直被感动的想哭。 * 修炼这件事,在一些人看来很痛苦,因为每日早出晚归,顶着风吹日晒,还未必有成果。 但对于陆思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只要没人看着,他保不齐就到哪棵树下躺着偷懒去了。 十七再了解他不过,渐渐地学会了不挪窝,就死盯着他,每次有同门路过都会围观一番,弄得陆思很是尴尬。 而为了避免这种丢人的情况发生,陆思就会适度的学得特别快。 比如今天。 眼见着几个漂亮师姐朝这边走过来,陆思成功把手里的石头变成了桃子。 十七惊了,半个月都练不好的玩意儿一早上就成了? 他把陆思身上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作弊工具,他思索着,最后拿起陆思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 咔—— 陆思浑身一激灵,这一下听着都牙疼,也不知道十七的牙还好不好。 十七捂着嘴,说话都哆嗦。 “行,今天就算你过了。” 十七说完,转身就走,那速度跟家里着火了似的。 这回反而是陆思跟上去不依不饶。 两人保持着同一步速,他搭上十七的肩,笑得十分欠揍。 “师兄啊,我看今日天气晴朗明媚,时辰尚早,咱们不如再多练一练,我还有好多法术没学好呢。” 十七瞪他。 “改天,我一定让你学个够。” “别改天呀,我刚算了,今天是个宜学习的黄道吉日,咱可千万别错过了。” 十七一抖肩,甩开他的手,快走了两步。 陆思继续装模作样,“哎,师兄,你这么急是要干嘛去啊。” 十七头也不回,脚步飞快,陆思只来得及听见忿忿不满的两个字,“补牙!” 陆思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看你平时总逼着我学,还逼不逼了?哈哈哈哈哈~” 等他笑够了,从路边随手摘了一根杂草,叼在嘴里。 “走喽,小爷今天就不陪你玩了,去看看咕噜去。” 陆思所说的“咕噜”,其实就是守护着泠西泉的灵兽,这灵兽没有正正经经的名字,但陆思几乎每次见它都能听见它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为了方便自己,陆思便这样叫了。 不过一个灵泉的守护灵兽总是饿肚子,混的属实是太差。 穿过一片紫竹林,趟过小溪,走出陆尘心曾经随手布下的林中迷阵,再走过石桥,远远地便能看见山间的泉眼。 可今日陆思已踏上这片土地了,却久久不见咕噜出来吓唬人,十分不同寻常。 他一琢磨,难道是出事了? 第四章 枉做小人 陆思找遍了半个山头,最后在一个地洞里找到了守泉灵兽。 洞是咕噜自己挖出来的,也是它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去,硬生生让一只本该霸气侧漏、威风凛凛的灵兽变成了一团肉球,既委屈,又憋屈。 陆思蹲在洞边,恨铁不成钢似的,用手指头一下下戳着咕噜的脑门儿。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灵兽啊,怎么能活得这么窝囊呢?!” “咕噜咕噜——”肚子的响声。 陆思捂脸哀叹。 “我要是个灵兽,活成你这个样子,根本就没脸见人了你知道吗?” 咕噜哼唧了两声,似乎是觉得自己委屈。 至少陆思是这么理解的。 “你还好意思委屈了?兰芳师姐是挺厉害的,但你也不用躲她躲成这样吧,嗯?再者说,你是奉师尊之命守在这里,她还真能把你打死了不成?” 咕噜“嗷嗷”地发出嘶鸣,一边叫还一边努力地从地洞往外探脖子。 陆思感动不已。 “你这样不就好了?做灵兽,要有志气!” 咕噜没能一口干了这碗鸡汤,反而像是无奈了,失望了,放弃了,脑袋耸拉下去,瘫在黄土上,彻底成了一个废物灵兽。 陆思灵光一动,当下就往旁边一滚,正好躲过了突如其来的攻击。 咕噜眨着两只黄色的兽眼,仿佛在说,“你才明白啊。” 陆思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还沾着泥土和树叶,他一边收拾自己,一边看向那个不远处莫名其妙就对自己出手的陌生人。 那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男子,着一身凛然的黑衣,负手站着,颇有几分冷酷高手的气势。 陆思也的确被吓了一跳。 他趁机瞥了一眼自己方才所蹲的地方,攻击他的是什么尚不清楚,但那一小块土地变得焦黑,还有一律青烟在往外冒。 更诡异的是,他竟然会觉得那股力量很熟悉,有想要亲近的感觉。 “你是谁?”陆思率先开口。 男子答,“要你命的人。” 陆思一惊,“我与你有仇?是我还是我的家人?此生还是前世?父母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没仇。” 陆思不淡定了。 “没仇你还要我的命?你有病吧!” 男子动了动手指头,两个拳头大的红黑色火团冲陆思砸过来,他借身旁的树轻松躲过。 “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有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我说你有病,也不是真的说你有病,就是...就是觉得你的脑子现在是不是有点不清楚。” 男子的眼皮跳了跳,说多错多,果然最好的方法还是直接动手。 山林中突然掀起一阵狂风,漫天尘土飞扬,沙石树叶被裹挟着砸在陆思身上,他急忙捂住脸,只敢透过指缝悄悄往外看。 黑衣的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鸟类,可惜陆思从来没有认真上过理论课,压根不认识自己面前的就是鼎鼎有名的焱鸦非痕。 焱鸦发出一声尖啸,黑风愈发猛烈,其中更是夹杂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火星,遇物则燃,转眼之间,山林便成了一片火海,但那火却跟有意识似的,只围着陆思一个人燃烧。 陆思躲得很费劲,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衣衫上就多了两个洞。 他手忙脚乱,气急败坏,落在地洞边上冲咕噜大喊,“有人在你地盘上为所欲为了,你还缩在这里干嘛?你出来,咬他啊!” 咕噜闻言,缩了缩脖子,把自己藏的更好了。 陆思自闭。 果然危难时能倚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借着周围几棵比较高的树,陆思踩在还没被火焰染指的树枝上,一路蹦蹦跳跳到了泠西泉边。 他捧起泉水往自己身上浇,直到全身差不多都湿透了,恰好一根被烧断的树倒过来,他向后一跃,匆匆躲开。 眼见着自己将再无落脚之地,他一横心,捡起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飞天了。 虽然这正如非痕所愿,可他还是看愣了。 御剑飞行他见过不少,可这御树枝飞行嘛...这一定是他见过最挫的男主角。 陆思的飞行术是刚学的,并不熟,但危难时刻激发了他的潜能,再加上他一向自诩天才,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要命的事。 至于脚下的树枝嘛,不仅让他有了仪式感,而且还加勇气值,简直是一件至宝。 陆思心里正为自己的小聪明乐呵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啼啸,他一怔,差点没直接从云端摔下去。 他转头去看,那只黑色巨鸟就跟在身后不远处。 惊慌之余,陆思也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按理来说,天空才是鸟类的领地,可方才在树林中黑鸟攻击猛烈,如今到了天上却全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甚至飞的漫不经心,生怕追上前面的猎物似的。 这样的作为让陆思不禁怀疑,难道黑鸟是故意逼自己上天的,可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正思索的时候,前方的天空发生了巨变。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身前身后仿佛是两个世界。 其间云若垂天之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此坠落,硬生生将天空撕裂出一道流血化脓的伤口。 陆思正经起来,既不敢就此停下,与那只不讲道理的黑鸟对峙,心中又犹疑不定。 他记得小时候陆逢机就千叮咛万嘱咐过,青合山附近有一个名叫云壑的地方,十分凶险,要他千万不能靠近。 可若是没猜错,他如今正是闯进不该闯的地方来了。 “喂,大黑鸟,咱们好好谈谈行不行,打架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陆思站在分界线上,一半乌云雷电,一半晴空万里,他想着自己还年轻,可不能莫名其妙就死在这里。 “或者说你要青合派的什么功法秘籍,仙丹灵药,你都可以说的嘛。” 非痕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人这么轻易地就做了师门的叛徒。 而不巧的是,他非痕这辈子最憎恶的就是叛徒。 不等陆思再开口说话,滔天的焰墙扑面而去,陆思吓得大骂一声,转身一头栽进了云壑之中。 第五章 一魂之身 眼见着陆思消失在电闪雷鸣的乌云中,焱鸦回到刚才的山林,变回人身,周围惨烈的景象也跟着发生变化,火焰熄灭,烧痕消失,树木葱茏如初。 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术。 非痕拍了拍手,大功告成,他该回去“领赏”了。 咕噜缩在洞里,悄悄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被非痕一脚踢过去的石头刚好砸中脑门,它又晕晕乎乎地缩了回去。 非痕叹气,“灵兽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他倒是与陆思出奇的一致。 转身,没走几步,生了青苔的石桥上站着一个人,白衣飘飘,颇有谪仙风范。 非痕停下脚步,定睛看去。 那哪是谪仙啊,那是活生生的真神仙。 陆尘心大约是刻意在此等他的,见他不上前,便自己迎上去。 “多年不见,听闻近日神帝又去了鬼哭林,魔君身体尚好?” 非痕黑着脸,连陆尘心这样一个号称不问世事的隐居之人都知道了,魔君这脸不知道已经丢到了哪里去。 “徒弟已进了云壑,你这个师父却有闲工夫与我扯闲谈?倒真是师徒情深。” 陆尘心朝着云壑的方向瞥了一眼,微微一笑,不甚在意。 “我来只是想与你谈一谈,不管别的闲事。” 自家徒弟的生死大事是闲事?非痕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他抱着手,看似随便,其实心里十分警惕,随时做好了招架的准备。 “你要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吧,之前的仇我还没找你计较,你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他指的,当然是自己被关进锁妖塔的事儿。 平白无故消失了几百年,回到魔界与好友相聚的时候,不止一人问他这些年跑到哪儿逍遥去了,他都不好意思开口。 陆尘心一开口,果然是他们俩之间的旧怨。 “谈谈锁妖塔的事儿。” 非痕下意识后退一步。 “上一次是我疏忽大意才被你抓进去的,你可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大可放心,锁妖塔三年前便被毁了,谣言是真的。” 非痕松了一口气,但可没掉以轻心。 陆尘心能弄出来一个锁妖塔,谁知道会不会再有什么锁妖湖,锁妖牢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既然都没了,那还谈什么。” “谈谈烨鸟,谈谈赤曦。” 非痕不禁蹙眉,他看着陆尘心那张神情平淡的脸,心情复杂极了。 “我不想谈她,我们之间的羁绊早就断开了,你别总莫名其妙阴阳怪气。” “如果我告诉你没有呢?” “什么没有?” “我在姻缘镜中看见了,你们之间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非痕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听不懂他的话。 “你没毛病吧?哪个神没事儿跑去看姻缘镜,你还信了?” 对于他激动之下的人身攻击,陆尘心选择无视。 “你可能忘记了,我是人,缘由天定。且哪怕是神仙,其实也逃不过天道命运。” 非痕被他说的脑子有点乱,他想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听说你闭关十几年了,现在跑来跟我说这些,你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陆尘心一笑,“当年有阴谋时你不怀疑,现在却来说这些有的没的。” 非痕不忿,“我这是吃一堑长一智。” 陆尘心的表情有些玩味,意义不明。 “那看来这智也没长到哪去。” “你什么意思?” “是梵蓁派你来的吧,十六年前也是梵蓁将你救走。” 非痕连忙抬手打断他,“你可别诬陷我,我生是魔界的人死是魔界的死人,跟妖族可没有关系。” “魔君或许担心你勾结妖族,但可巴不得你勾结梵蓁。你们妖魔两界的事我不感兴趣,但你就不好奇那个被你骗进云壑的人是谁?” 非痕想起自己在鬼哭林里与梵蓁的对话。 梵蓁要他不要伤人,可在方才的幻境中,他有好几次故意动了真格,那个少年却毫不受真火影响,实在奇怪。 他试探着问,“不是你的徒弟吗?” 陆尘心摇头,毫不拖泥带水。 “陆思不是我的徒弟,他是十六年前梵蓁从我身边拿走的我的一缕魂,他就是我。” 非痕满脸问号,他既明白陆尘心在说什么,又不太明白。 “我今天可算是长见识了,你们神仙都爱这么玩儿?” “事实我已告知于你,梵蓁是怀着私心做了这件事,或许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我?做什么?”非痕就近扶着旁边的一棵树,开始大笑,“究竟是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虽然梵蓁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她若真有私心,大概就不会这么做了。” 自以为明白的人,其实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一个,非痕看陆尘心的目光都变了。 他从前觉得自己可怜,可如今看来好歹干净利落,不似他们,纷纷扰扰这许多年,到最后连自己的本心都看不清。 见陆尘心还在沉思,非痕拍了拍他的肩。 “你自己慢慢想吧,祝霄去鬼哭林了,魔君大概又要找人解闷,我就先回去了。”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非痕沉下脸色,他的心情就像这青天白日下的山林,静且空。 身后传来陆尘心的声音。 “你放下她了?” 非痕脚步不停,背对着冲他挥手,回答的同样毫不犹豫。 “没有,但赤曦不是思邈。” 他一直都分的很清楚。 “与其关心我,不如看看你自己吧,仅剩一魂所做的决定,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 陆思一头栽进乌云里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多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就这样闭着眼,感受风从身侧掠过,雷电响彻耳边,他感到恐惧,但也充满期待,矛盾的心情在脑海中交杂,他又一次想起了梦中哭泣的女子。 像是有一股十分亲切的力量吸引着他,莫名的,他竟有些好奇传说中的锁妖塔是什么样。 缓缓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入眼却是一片刺眼的红,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翠绿,宛如那片被烈火焚烧的山林。 第六章 未尝不可 陆思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没当场去世至少也得半身不遂,但当他真正着陆的时候,地上却是软的,像是有一股力量温柔地将他托起,不仅没有受伤,反而如同摔在厚厚的一层棉花上,莫名的舒服。 他从地上爬起来,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片无际的花海之中。 在这密密麻麻的花丛里,陆思脚下踩的却是一片沸腾的炎浆。 至少看起来是沸腾的。 他觉得新奇,挪动了一下脚步,再次踩下去的地方的罗雀花果然有意识地事先躲开了。 陆思从小长在仙山,却从未见过这般有灵性的花,欣喜极了,心想着摘一朵回去让陆逢机好好研究研究。 他蹲下摘花,可手一碰到花梗,周围的花便都凑上来,亲近他的手背,他突然又不忍心了。 “你们是守护此地的生灵吗?” 花梗弯了弯,像是在点头回应他。 “那你们可知晓锁妖塔在何处?” 罗雀花纷纷向两旁躲开,露出底下的黑红色炎浆,在这花海中开辟出一条通往锁妖塔的道路。 陆思原本是想询问如何离开这里,可来都来了,不见见传说中的锁妖塔总不甘心,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没想到这花真能帮人指路。 再者说了,不作死还能叫主角吗? 他沿着炎浆铺成的道路一直走,周围的景象几乎没怎么变过,可见这该是个极容易让人迷路的地方。 不记得走了多远,陆思觉得有些累了,抬起手来擦汗的功夫,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出现了一个塔尖。 再稍微走近一些,便看见塔的半身。 那是座木塔,从外面看上去十分老旧破败,塔身从塔尖处裂开,像是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摇摇欲坠的样子。 直至走到塔下,陆思也没能想明白,传说中的锁妖塔竟是这样的吗?毫无想象中的霸气侧漏不说,竟连青合山山腰上那座破塔也比不上嘛。 “谣言说几年前锁妖塔的结界被破,是师尊闭关修炼时出了差错,才导致塔中恶妖纷纷逃散这样的恶果,这些年师尊一直闭关不出,想来谣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陆思自言自语着,将平时不敢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虽然拜在陆尘心门下,却对自个这个从未见过的师父没什么感情,相比之下,他倒更宁愿自己的师父是陆逢机,哪怕是十七呢。 在他的唉声叹气里,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谣言之所以为谣言,便是毫无真凭实据,事实任由一张嘴来编撰,毫不费力便能对人诽之谤之,是一件让人十分不齿之事。我虽不知你师尊是谁,可他若听见这话,大概会很伤心的。” 陆思完全没想到此地还有别人,诧异地抬头看去。 在塔身裂开之处,一个女子斜倚着断木站在其中,红色的羽衣随风而舞,像是这无际花海中生出的精灵。 陆思看呆了,忘了繁琐礼节,忘了男女之妨,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神妖六界。 他的心突然跳的很快。 这一面,像是初识,像是重逢,像是万千人中的回眸,一切都刚刚好。 他感动的想哭,也的确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滴落,有一些流进嘴里,是咸的,苦的,亦是甜的。 赤曦看着眼前的一幕,既莫名其妙,又十分害怕。 她不过是一睡醒就听见有人在自言自语,且这话她听着不顺耳,忍不住出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怎么就像是自己欺负了人似的。 她脚尖一踮,从塔上飘落,轻飘飘地落在少年面前。 “你别哭啊,你这一哭,倒像是我欺负你了。” 陆思仓惶地擦去眼泪,仍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突然,突然就...” 赤曦忍不住扑哧一笑,少年闭了嘴,脸颊飞上两团云霞。 她已许多年没见过外人,且她自认不是什么好鸟,初见人总忍不住调戏一番,这个坏习惯造成的恶果见云霜便知道。 “我叫赤曦,你叫什么?” “陆思。” 赤曦微愕,“陆思?” 少年以为她不明白这两个字怎么写,匆忙解释道,“陆地的陆,思念的思。” 赤曦扯了扯嘴角,有些恍然。 “是光怪陆离的陆,思君不见的思。” 陆思不懂她话中之意,只是好奇地盯着她看。 赤曦看见,笑着挥了挥手,道,“罢了,名字什么的都不重要,可你是个凡人,怎么来了这里?” “这里,凡人来不得吗?” “当然来不得,此处有锁妖塔,曾有两百余妖被困于此,但锁妖塔已破,你就不怕被藏在这里的妖怪吃掉?” 陆思笑道,“锁妖塔破,那妖怪们不都早就逃走了,怎还会藏在这里。” “我不就是吗。” 陆思一怔,他可完全没把面前的女子往“妖”这个字上去想。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双标滤镜吧。 “姑娘貌美心善,我相信你一定不是那种食人的恶妖。” 赤曦心想这小子嘴真甜,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不满的样子。 “貌美我认,心善可说不好。我在这个破地方被困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来个人,不吃掉补补怎么行。” 陆思看上去有些为难。 “这恐怕不妥。” “你不愿意给我吃?” “倒也不是,只是我从小较旁人有些不同,又在青合山上修仙,不知道姑娘吃起来会不会影响口感。” 赤曦惊了,这人看上去不像是个傻子啊,难道是她眼拙了? “你可想清楚了?活了十几年,就这样送上门让人吃了?” “如果是姑娘,未尝不可。” 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情,赤曦突然发觉自己是被自己坑了。 如今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总逃不过要丢面子。 她用法力做出一面水镜,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是记忆中那张脸没错,可何时漂亮到一见面就惑人心神了? 难道她千余年不曾入世,六界的审美水平下降的如此厉害吗? 赤曦左思右想想不明白自己这该死的魅力从何而来,她偷偷去瞥少年的脸,那双真诚又纯粹的眸子如一汪清水,丝毫看不出欺骗和隐瞒。 第七章 锁心之困 这么好的人,赤曦是肯定舍不得吃掉的。 更重要的是,她堂堂神鸟,若真干出吃人的事儿,传出去坏了名声不说,岂不是会被人笑话死,所以这事万万做不得。 她收了法力,水镜化水,哗啦啦地回归了脚下的炎浆里。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这里了。” “你不吃我了?” 陆思一副“我味美多汁”的样子,赤曦真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再好好把他骂一顿。 哪个正常人天天想着被人吃的。 “你方才说从小在青合山上修仙,我看你资质不凡,青合派既然能立足于青合仙山,想来也是个不错的门派,好好修炼做个神仙不好吗。” “我从未觉得做神仙有什么好,今日见着姑娘,方意识到来到青合或许是天意,可天意不是让我修仙,只是让我遇见你罢了。” 赤曦惊的缩了缩脖子,冲他竖起大拇指。 “你真是太会了。” 陆思却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何不妥。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不能因为我长得好看就赖上我了,快走吧快走吧。” 赤曦把他往外推,只想赶紧赶走这个思维方式不同于常人的少年,她烨鸟的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这里。 陆思仍不甘心,“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说你被困在这里,难道就不想出去看看吗?” 赤曦推人的手有一瞬的停滞,陆思感觉到了。 “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很寂寞吧,你一定也是想出去的吧,六界之中那么多有趣的玩意儿,你也是想去看一看的对不对?” “闭嘴!”赤曦有些不耐烦了。 陆思委委屈屈。 “我从小在青合山上长大,只知道有广袤的六界,却从来不知其中人事如何精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赤曦的心一沉,呼吸一滞,有什么触动了她的心弦。 携手游历天下,共赏人世繁华。 这样的话,从前似乎也有人对她说过。 头疼出现的猝不及防,复杂纷乱的心绪让她难以保持冷静,放在陆思背上的双手像是被灼伤了,猛地收回来,两人隔着锁妖塔前的台阶相望。 陆思看着她紧紧皱起的眉头,十分心疼。 “你怎么了?” “我们不过是初见,你甚至不知我是神是妖,是善是恶,说这样的话徒惹人厌烦。” “可我不觉得这是初见,或许是前世,或许是前前世,我们一定见过。” 赤曦冷笑,“我的一生很长,遇见的人也很多,若人人都以前世之缘这般痴缠,那我岂不是早就被烦死了。” 陆思觉得难过。 “我不一样...” “够了。”一股力量从赤曦身上爆出,将陆思硬生生逼退好几步,“你走吧,这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陆思纵然依依不舍,但还是狠了狠心,踏上离开的路。 他知道自己一定还会回来的。 赤曦眼见着少年走远,背影消失在花海的尽头,她捂着胸口,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搅乱了,很疼。 可烨鸟的胸腔里只有火精,哪来的心脏呢? 赤曦重新回到锁妖塔里,在一处自己平日休息的阴暗角落躺下。 自从所有人离开后,她把自己困在这里,困在这座破败的凡塔之中,依靠梦这个媒介回到过去,像个躲在回忆里的弱者。 当初在石屋里,她并非是突然想通了。 而是梦见了,明白了,释然了。 * 赤曦与幽再次相约在穆姜国,在数月之后。 不同于上一次,她为了不被教训,是瞒着凌霄偷偷溜出去的。 这次幽没有爽约,早早地等在城门外,翩翩佳公子,引来不少女子的注目。 赤曦欢欣地来到他身边,亲近之意很明显。 幽刻意疏离,谨守礼节。 两人边走边聊,十分和谐,可也有一种莫名怪异的氛围挥之不去,赤曦一直不得解。 “穆姜国偏远,附近也没有什么奇花异草,灵兽珍石,你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为何会远道而来呢?”赤曦不禁好奇他的来历。 幽对自己的身份避而不谈,只是简单答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追查至此,便在这里了。” “是上次未能及时赴约去做的事吗?” 幽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记仇,微怔,笑了笑。 “不是,上次的事实属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会有那样的奇遇。” 毕竟是被抛下了,赤曦想起时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听起来是意外之喜。” 幽对她胡思乱想的能力感到无奈,于是解释了一番。 “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作为是好是坏,也许会造成恶果,但也许是结了善因。我只是将当时我能做的做了,仅此而已。” “你话中有话,可我不明白。” “你只需知道此刻我陪着你逛穆姜国的集市,会给你买喜欢的簪子和花钿,旁的都不用明白。” 听了这话,赤曦心里很开心,可也患得患失。 两人的交情之浅,只在此刻,只在朝夕,可她的人生之长,却是无穷尽的。 幽见她仍然愁眉苦脸,悄悄用法力在路边生出一丛鸢尾花,折下一支插上她的发髻。 “这样会不会开心一些?” 赤曦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把眼泪都逼回眼眶里,狠狠点头。 幽心里仍是无奈,可他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那一日两人在落日的余晖中分别,赤曦目送幽离开,消失在金灿灿的黄沙之上。 她没有立刻回藤泽,而是返回穆姜国中,幽给她摘下鸢尾花的地方。 鸢尾花耐旱耐寒,的确可能在穆姜国这样的地方开放,可这花朝花夕逝,只有短暂的花期,哀怨之人总能将什么都联系在自己身上。 眼见着天色将暗,路上的行人渐少,小贩们都收摊回家,赤曦仍然留在原地,伤春悲秋。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赤曦回头,看见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 她仔细想了想,似乎是上次祈神节遇见的大婶。 她放下了戒心。 “大婶,你怎么在这儿?找我...” 她话没说完,只见那位神情和蔼的大婶突然摊开手掌对着她的脸一吹,一些带有香气的粉末扑面而来,钻进鼻腔里。 赤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昏昏欲睡。 朦胧之间,她忽然想起凌霄对她说过的话。 ——“刚才那个人,离她远一些。” 原来是“她”不是“他”。 第八章 印随行为 沙漠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临近夜晚,更是无人敢在外逗留。 幽每走一步,便有风卷起沙砾呼啸而过,掩没他留下的脚印踪迹。 远远的沙丘上站着一个人,她背后是一轮金灿灿的落日,印在幽眼中的,便只剩黑色的剪影。 那人似乎是刻意在此相候,幽踩着松软的沙子走过去,两人并肩站在沙丘上。 “建木凌霄,据我所知,你早已不在人世。” 凌霄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用小指勾起一丝挡在眼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去。 “青合神幽,据我所知,你也早已不问世事。” 两人互相报出对方家门,各不相让。 “此处有人信我拜我,我自该来布施神恩,护佑子民。” 凌霄冷笑一声,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 “这片土地原本水土还算丰沃,但因火神陨落至此,损伤了地脉,才会变得气候恶劣,让这里的人族开始求神拜佛。 若我没记错,赤曦出世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你这个闲散之神,怎的在那之后周围小国便都开始祭拜你了呢。” 风拂起薄薄的一层黄沙,在撞上两人前就被护体的神力弹开。 从这里往回看,还能依稀看见穆姜国祭神院中祭神的高塔。 面对凌霄的咄咄逼问,幽只是拂了拂袖子。 “也许是我太有人格魅力,太吸引人呢。” 凌霄翻了个白眼,“不要脸。” 幽笑了笑,他其实明白凌霄究竟想说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很在意那件事啊。” “当初如果不是你先出现,让赤曦出世时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我就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她跟着别人跑了。” 这个“别人”,指的自然就是她面前这位。 鸟类大多有印随行为,即会将出生时看见的第一个活物认作自己的母亲,哪怕赤曦是天生神鸟,也没能例外。 原本是该由凌霄担任这个角色的,可幽横插一杠,破坏了凌霄的计划。 但幽也觉得自己很无辜。 “我并非刻意为之,当时只是碰巧路过,便遇上神鸟出世,我不过停下来想看一看,谁知道她会看见我了呢。” 凌霄不满,“碰巧?你这为免也太巧了吧。” 幽细想了一番,巧吗?其实也不算。 “说起这件事,或许你会比我了解的多。” 凌霄眸光微变,若说她会更了解的事,也就只有那一件了。 “天色已晚,神尊请回吧,告辞。” 不等幽的回复,凌霄走下沙丘,要往穆姜国去接那只呆鸟。 身后,幽的声音随风而来。 “这件事我追查已久,一直不得解,你就不打算为我解惑?”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信任你的。” “火神陨落只是一个开始,他留下赤曦,就是留下了真火一脉,试图阻止不幸的发生,难道你打算一直把她藏着吗?” 凌霄甚至不再搭理他,半个字也不说了。 幽总算沉下脸色,严肃起来。 “有人在弑神,这六界要改头换面了!” 凌霄总算停下脚步,她回头,目光冷冽若寒冰。 “那我怎么能确定弑神的人不是你呢?” 两人目光相接,在无声中对峙。 烈日西沉,黑暗降临。 黄沙随风起舞,预示着一场尘暴,繁星在天幕上闪烁,仿佛随时会坠落。 突然之间,凌霄身后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火焰之花,仿佛另一个东升的太阳,照亮了这片天地。 强大的灵气潮汐掀起黄沙漫天,使沙尘暴提前到来。 凌霄在惊诧中转身,火红的“花”扎根于穆姜国。 是罗雀花。 她调出灵识前往查看,爆炸声,人族的惨叫声,哭嚎声,间或夹杂着鸟类的哀鸣。 幽几步走上来,神情焦急凝重。 “真火焚天,这座城毁了。” 凌霄瞪了他一眼,“都是你的错。” “现在不是怪罪谁的时候,赤曦造下杀孽,恐怕后患无穷。” 凌霄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幽从她身上看出一种决绝之意。 “你向我保证,绝非谋害火神之人。” 幽怔了怔,分明方才还充满敌意,此刻却仿佛将他当作了唯一可托付之人。 “我若是,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好,那我告诉你。火神陨落前让自己的座下神兽毕方殉主,是为了以蕴含真火之力的炎浆温养火精,从而诞生出一个不死不灭的怪物,确保真火不会就此失传。 我受托照顾她,助其成神,将来完成火神遗愿。” “遗愿?难道是报仇?” “火神没有提到害他之人,甚至是他所谓的遗愿也未说清,只隐约与一个地方有关。” “何处?” “冥池。” 冥池,也即洪荒,是父神盘古封印古神的地方。 可至今四海平静,六界和谐,当时的幽并不明白火神执着于冥池的原因。 眼见着穆姜国中的火势愈发迅猛,将有失控的趋势,凌霄心里着急,再顾不得其他。 她猛地抓住幽的手腕,要逼他发誓。 “答应我,照顾好赤曦,她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一个有些任性的孩子。” 看着她决绝的神情,幽忍不住皱眉。 “你要现在助她成神?” “唯有此法,可解眼前的困局!” 烨鸟失控焚城,不会是赤曦的本意,可罪过的确是她犯下,必然逃不过天道的责罚。 如今想要让赤曦恢复正常,唯有成神,境界提升后,她才能掌控自己的力量。 凌霄没有别的选择。 她松开抓住幽的手,转身朝着热浪滔天的穆姜国飞去。 烨鸟真正的力量传承自火神,真火遇风而长,她得在事态完全失控之前阻止赤曦。 凌霄赶到的时候,穆姜国中的生灵已经所剩无几,她注意到城中有人布下了诛神的八方阵,试图借八方地脉的力量活捉烨鸟。 她心里又急又气,分明祈神节时已有察觉,却因低估了人性贪婪,才导致今日恶果。 布阵之人看见她,瞬间警惕起来,其中几人因支撑阵法分身乏术,另几人便围上来,要阻止她。 凌霄注意到,其中便有祈神节时与赤曦搭话的老妇。 “你们不顾此地生灵,谋夺烨鸟神力,必将自食恶果!” 老妇祭出自己的法器,缕缕仙气缭绕,竟是个地仙。 “你们这些人天生便为高高在上的神,怎么知道我们的难处。且焚城的是烨鸟,可不是我们。” “狡辩!今日便让我替天行道,除去你们这些败类!” 第九章 烨鸟成神 凌霄刚想动手,一柄闪耀着水蓝色光芒的灵剑从她身侧飞出,以迅雷之势将老妇的头颅斩下。 这一击可谓快,可谓狠,更是直接彰显了两人的实力差距。 迟来的幽驾云挡在凌霄面前,灵剑受他驱使,缠住剩下几个布阵之人。 “这些小喽啰交给我,你去唤醒赤曦。” 有人帮忙,凌霄自然乐意,她避开阻碍,飞身往“花心”之中的烨鸟而去。 布阵之人想追,可面前挡着幽这尊大神,他们寸步难进。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站出来,看样子似乎是领头的。 “昆吾剑,你是青合仙山上那位神尊?” 幽已有几万年不曾出世,如今竟还有人能认得自己的佩剑,他有些意外。 “你认得昆吾剑,想来也是仙神二界之人,如今却做出这等事?” 男子赔笑道,“神尊出现在此,难道不也是为了烨鸟身上的真火神力吗?如今我等遇到阻碍,若神尊肯出手相助,小小建木岂是对手,我等也愿以神尊马首是瞻,只求些微的好处便可。” 幽看着此人,只觉得如今仙神两界鱼龙混杂,的确是该整顿一番了。 他凛然道,“你这样的人,即使为仙,修为无论如何高深,也成不了神。” 男子脸色骤变,阴险狠毒。 “既然咱们不是同道中人,那神尊可就别怪我等僭越了。” “你觉得就凭你们这些人,有本事跟我斗?” “我们当然没有,可身处八方诛神阵中,谁又比谁高一等呢。” 幽听了他这番话,不仅不慌不忙,反而觉得好笑。 “八方阵诛神之说的确存在,可我只能说,你们布错阵了!” 刀光剑影之下,血肉横飞。 幽甚至不屑于看那些人的惨状,他抬起头,望向空中那朵巨大的罗雀花。 跳跃的火光在他眼中闪烁,在这般惨烈的氛围中,他眸中却有一抹柔情。 烨鸟出世时,他站在云端,见过类似的景象。 整片天空都被烨鸟身上的火焰映红,焰羽飘散在云层中,初生的烨鸟直冲云霄,恰从他面前掠过,一人一鸟隔着被高温扭曲的空气对视。 也许是从那时起,便注定了两人之间抹不去的羁绊。 ... 凌霄的真身是建木,哪怕被尊称为神木,但本性还是怕火的。 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冲进火海里,来到烨鸟身边。 烨鸟被阵法所缚,不能动弹,只能不断地哀鸣,这朵盛放的火焰罗雀花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凌霄试图唤醒她,可烨鸟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一片血红,看见凌霄也毫无亲近之意,啸叫时周围的火星不断扑向凌霄,显然是把她当作了敌人。 凌霄灵巧躲开赤曦笨拙的攻击,她眼中有泪光,是对这些年相伴相守的不舍。 “虽然最初答应火神是为了短暂的自由之身,但你比我想象中招人喜欢多了。” 凌霄的手臂变回原身,建木在真火之下熊熊燃烧起来。 她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赤曦都不会听见,可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死不灭的肉身是神赐的奇迹,可也是痛苦的根源。我很高兴你长成了一个婷婷少女,明是非对错,以善意待人,而非火神曾经口中的怪物。 我不能再陪着你了,但愿往后千万年的岁月你总能记得藤泽中的初心,无论发生什么,过得开心一些吧,赤曦。” 赤曦这个名字是凌霄为她起的,取赤心如曦之意,只盼她永远怀有一颗不畏不惧、不忧不扰的赤子之心。 凌霄闭上眼,她的时间到了。 建木的枝叶从凌霄的四肢中生长而出,身体的躯干也随之变为建木之身。 从旁人的视角看去,便是火焰之花中生长出一棵苍茂的巨树,无根无垠,几乎遮天蔽月。 绿色的光点从巨树之身上逸散而出,烨鸟真身之中,赤曦的人身像一个虚无的灵体,若隐若现,于喧闹中静静安眠。 呼啸的风沙愈发迅猛,天幕之上,繁星隐没,黑云中蓝白色的闪电时隐时现,蕴含着摧毁天地的灵力气势。 天雷至,建木生,万事俱备。 凌霄的建木之身彻底化为光点,向着赤曦奔涌而去。 赤曦人身的额心出现一道裂痕,光点纷纷涌入,铸成神骨,天雷随之降下,劈在真火之身的罗雀花上。 神与仙的天堑之别便在这根神骨上。 建木生于地脉,向天而长,是沟通天地的神木。 故只有拥有建木铸成的神骨,方能连接天地,与之共生共亡,使神之身即为天地,天地万物,风霜雨雪,山湖海灵纷纷为神所用。 神的诞生,意味着建木的消亡,建木有灵,故成神者寥寥。 而从那一日起,天地间又多了一位神。 天雷与真火的力量对抗引发了灵力爆炸,八方阵再难维系,布阵之人也已伤亡得七七八八。 眼下这座已是废墟的城池成了烨鸟的领地,即使是幽,也不愿在这混乱的灵力场中多待,匆匆解决了纠缠的几人,便退出去。 他凌空站在一处高高的沙丘之上,脚下的沙砾因被真火炙烤而变得十分滚烫。 高空的罗雀花盛放得越发肆然,任由天雷劈落,岿然不动地保护着花心处的赤曦。 在阻拦布阵之人时,幽注意到其中不仅有仙界之人,还包括了妖、魔、人三界,可见此事涉及甚广,早有预谋。 若其中有幕后主使,便更是可怕。 虽然不知道烨鸟成神是否也在他人意料之内,可将赤曦早早拖入这纷扰的六界中来,却是已成定局了。 第八十一道天雷落下,围绕在赤曦身边的罗雀花状的火焰屏障应声而碎。 方圆百里的土地焦黑一片,了无生机。 沉睡中的赤曦从空中坠落,幽收了昆吾剑,飞身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缓缓落地,踩在一片废墟上,早已分不清脚下曾是城墙还是屋舍。 她睡得很安稳,兴许此刻还在做什么美梦,但现世的一切美好,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不知道凌霄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成神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但愿你能不负她的期望,也不负她赠予你的名字。” 第十章 青合仙派 陆思离开云壑,回到青合派后,恰好撞见众师兄弟放下手边的事,纷纷向山顶奔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拉了个嫩生生的师弟来问。 “你们这是去哪?难道逢机师兄终于忍不住摊牌了?” 年轻的师弟不明所以,但青合山上有个共识,挂名的二师兄没真本事,折腾人却十分有一套。 他内心惶恐不安,脸色发白,见到陆思仿佛青天白日下见了鬼。 “师师师兄,掌门出关了。” “师尊出关了?!” 莫说将信将疑,陆思是半点也不觉得这事真实可信。 年轻的师弟一边扯出自己被他拽住的袖子,一边小心翼翼拉开距离。 “掌门传话,要大家前往煜明殿,师兄你也快去吧。” 话说完,他便逃之夭夭,一溜烟没了人影。 陆思望着人群消失的方向,摩挲着自个的下巴,开始琢磨奇怪的事凑到一块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他想起自己那个在六界中留下许多不靠谱传闻的师尊,心道他这个不孝徒弟是该见一见了。 陆思抬起脚步,跟随众人向着山顶的煜明殿而去。 * 煜明殿。 陆尘心站在殿阶之上,一身黛色衣衫显得沉稳内敛,也将他眉宇间的些许忧愁藏了起来。 在他的右侧下首,站着平日管事的陆逢机和负责炼丹的兰芳。 殿内的人渐渐多起来,但始终不见陆思的身影。 兰芳心里着急,余光却瞥见身边的人一副淡然的样子,她于是偷偷掐了一把陆逢机。 陆逢机不豫,差点疼的叫起来,他看了一眼上方的陆尘心,见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这才看向兰芳。 “你干嘛?师尊在这儿呢。” “陆思那个臭小子呢?怎么还不来,他第一次见掌门就迟到,要上天了吗?” 陆逢机也很无奈,“姑奶奶,是你让他去去泠西泉水的,现在找不着人,你是不是该自己反省反省?” 兰芳的名温婉,但人不如其名,她有一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哪怕陆逢机也难在她嘴下讨到便宜。 “我反省?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弟子,成日好的不学,尽学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如今倒好,掌门出关了,他却还连泠西泉边的傻畜生都打不过。” 陆逢机不慌不乱,甚至有闲情先抖了抖自己的袖子。 “弟子是师尊的,本事是十七教出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兰芳:“...” 大殿里,混在人群中的十七突然打了个喷嚏,一阵凉气沿着脊骨爬上后颈,他又忍不住一哆嗦,心道自己倒霉地磕掉了门牙,也没招惹谁呀。 ... 青合派中如今共有六十余名弟子,仅为鼎盛时的一半不到。 曾经拥拥攘攘的煜明殿突然显得空旷了,陆尘心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年轻人的脸。 有的眼含期待,有的面带崇敬,有的心高气傲,有的将信将疑。 这许多的年轻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是奔着青合仙派的名声,奔着他陆尘心的名声而来。 可这尘世利欲熏心者众,他再难看见目光纯净、一心求道的人了。 掩下眼眸中的失落情绪,他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殿下众人便静下来。 “三年前,锁妖塔中众妖借魇魔吞日之时破阵而去,是我不察之过失。” 话音刚落,底下之人议论纷纷。 陆逢机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自家师尊如今这般负责了,出关第一件事竟是先承认错误? 可他没忘了,锁妖塔破时他跑到问神峰上求助,却遇见梵蓁说陆尘心早已不在山洞中,从那时起他便怀疑,这十六年来的所谓闭关,究竟有几日是真。 不过猜测归猜测,他这个尽心尽责的大弟子可不会这时候跑去拆自家师尊的台。 眼见着讨论声越来越嘈杂,陆尘心随手捏了个诀,大殿里静下来,众人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开口说话都发不出声音了。 陆尘心心满意足,这才继续说道。 “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何我对此不闻不问,直至三年后的今天才姗姗来迟地与你们说起。” 不少人点头回应。 “想必诸位都知道,青合派以锁妖塔立,享誉人间,凡人都尊我等为仙师,降妖除魔,行善戮恶。 你们来到这里,有的为了成仙长生,有的为了家族荣耀,你们为了青合派的名而来,所以锁妖塔没了,你们会害怕,会无措,不是因为担心妖怪为祸人间,而是担心没了锁妖塔的青合再担不起你们想要的东西。 我说的对吗?” 人群里静悄悄的,有一小部分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模样同样年轻的掌门。 但也有人不服,抿着唇,咬着牙,眼里写满愤懑。 “我们也想修习法术,降妖除魔,惩恶扬善!” 不知是谁开口说了话,众人这才意识到禁制在某一刻被解除了。 于是随声附和的人多了起来。 陆尘心笑了笑,他将声音融入法力,浑厚有力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妖魔做了什么样的恶事,要你去降之除之?你又以何辩善恶呢?” 立刻便有人出来反驳,“这话该是我们问掌门吧,最初修建锁妖塔的人可是您!” “我并非想要浇灭诸位除魔卫道的决心,我也相信你们怀抱一腔热忱,想以一己之力守护自己脚下这片土地。 可我不希望你们在青合学到的只是法术,最终的目的只是升天成仙。在有所作为之前,你们得先找到自己的道,属于人的道。” “可我们是要成仙的。”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陆尘心看向那位开口的女弟子,她面容姣好,脸上的不甘和委屈任哪个男子见了都会心软。 可偏就有不解风情的人。 陆思从人群里挤出来,挤到陆尘心跟前,还在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 他扶着腰,说话断断续续。 “这位师姐,咱是都要成仙,可你这人还没做明白,成了仙有什么用呢? 师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要是想做个好神仙,除魔卫道,那你得明事理吧,不过你要执意装傻去走捷径,谁也拦不住。 只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人家天上的神仙会把你当仙看吗?” 第十一章 殿上决斗 被怼的女弟子气得不轻,原本就是世家大族中众星捧月的小姐,哪受得了这个气。 “我看你就是自己没本事,成不了仙,仗着是掌门的亲传弟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了这句话,别人没什么反应,倒是陆尘心略有些惊讶。 他看向陆逢机,想要一个说法,陆逢机则默默背过身去,不敢看他。 因为陆思被收为亲传弟子这个事儿,其实全是陆逢机的主张,而陆尘心这个挂名师尊毫不知情。 陆思尚未察觉身后的尴尬气氛,仍是挺直了腰板,要跟那位师姐杠到底。 “师姐要这么说,就恕我不能认同了。师尊收我为徒,是看重我,可我有哪一日仗着亲传弟子的身份欺压咱们师兄弟吗? 再者说了,咱们又没较量过,你凭什么空口说我没本事?” 女弟子推开身边几位相劝的姐妹,走上前来。 “好,既然你这么说,趁着今日掌门在场,咱们较量较量,若是你赢了,我就甘愿闭嘴,一心求道。” 陆思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忍不住笑了。 “师姐这么说不对劲吧,怎么我赢了,好处尽是你的?” “那你要如何?” 陆思心里早打好算盘,假装思考了一会儿。 他一拍手,“不如这样吧,若是师姐赢了,我诚心认错,自个滚下山去,往后不再自称青合派弟子。若是我赢了嘛,师姐就好好修道,再将你族中送来的雪凝香茗送我尝尝,如何?” 这明显是不对等的交易,大家都议论起来,就连一向对外表现稳重的陆逢机也有些慌了。 兰芳急得手心冒汗,嘀咕道,“陆思这臭小子是要做什么啊?他疯了吗?还是被泠西泉旁的傻畜生揍傻了?” 不同于兰芳等人,陆逢机清楚陆思平时对自己的真正实力有所隐藏,故胜算是极大的。 可即便如此,说出往后不再自称青合派弟子这样的话,不是啪啪打陆尘心的脸吗? 他左思右想,一个不好的想法突然冒出脑海。 “他要么是认定了自己会赢,要么,是想离开青合...” ... 周围的议论声不断,陆思毫不在意,淡然浅笑着,再次像有些犹豫的女子发出邀请。 “怎么样,师姐,打不打?” 女子原本有些退缩了,毕竟陆思提出这样的条件,输赢都不好办。 若是输了,面子上过不去,若是赢了,陆思从此离开青合,她恐怕往后见到掌门就要逃,也待不下去。 为今之计,最好的选择就是不打。 可周围煽风点火的人也不少。 “打呗,给这小子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知道咱么的厉害。” “在掌门面前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啊,潇潇你可别措过。” “要是赢了,没准掌门就收你做徒弟了呢,这不特给你赵家长脸?” ... 赵潇潇被逼无奈,一闭眼,一横心。 “打!” 陆思原本还有些担心,这声“打”一出,他便开开心心地挽袖子了。 一众弟子向周围散开,要给两人让出足够的场地。 这等众目睽睽之下约架的事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会嚼舌根,说青合派的人不知礼数,不尊师长。 陆逢机想要开口阻止,陆尘心却先递给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他就不明白了,自家师尊不要自己的脸面便罢了,现在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是要连青合派的脸面也不要了? 他伤透了脑筋,自觉这个亲传大弟子不好当。 转眼间,站在人群围起来的中央的两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只见赵潇潇一个前冲到了陆思面前,一掌劈来,打算先发制人。 陆思被动招架,但也是不急不缓,看上去轻松惬意。 两人极快地过了几招,赵潇潇没讨到好处,反而被陆思一拳打中肩膀,退了回去。 “师姐,我这个师弟的本事还算不赖吧。” 面对挑衅,赵潇潇反倒不像之前那般气急败坏,。 她上下打量着陆思,要找出对手身上的空当,弱点。 陆思察觉到她的意图,颇感意外。 他原本以为赵潇潇不过是个骄横无礼的大小姐,没想到临战时却突然有了脑子,想来青合的生源也不差嘛。 趁着陆思注意力没那么集中的时候,赵潇潇突然捏出一个法诀,一柄透明的灵剑出现在她身侧,但因为根基尚不殷实,灵剑若隐若现,看上去很脆弱。 但这并不阻碍别人吹彩虹屁。 “这不是昨日才开始学习的灵剑诀吗?潇潇也太厉害了,短短一日便能凝气成剑,我还连剑形都没有呢。” 赵潇潇本就傲气,被人一夸,忍不住扬了扬下巴,挑衅地看向陆思。 众弟子间谁不知道,陆思的法术课成绩第二差,天天逃课,年年不及格,后来换了十七一对一教导,听说十七还被他折腾的够惨呢。 陆思拍了两下掌,啧啧赞叹,给这位“天资聪颖”的师姐一点面子。 “灵剑诀?不是那个比基础法术高级一丢丢的玩意儿吗,师姐厉害。” 赵潇潇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冷哼,“你有本事说风凉话,那有本事接下这一招吗?” 她抬起手,周围的气息纷纷汇聚于掌心,须臾,她掌中便凝出第二把灵剑! “我靠,潇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也太炫酷了吧。” 路人甲表示,这次真的不是彩虹屁。 陆思稍微认真了些。 “两柄灵剑,一真一假,师姐好本事。” “别废话,接剑!” 赵潇潇手持灵剑冲向陆思,而在她身边,另一柄灵剑也紧随而上,攻向另一侧。 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陆思眉心紧蹙,他意识到自己得尽快做出决定,虽说是切磋,但若选错了,这一剑真刺下来,自己怎么也得养半个月的伤。 赤曦还一人留在云壑呢,半个月,等不得。 灵剑刺过来的时候,陆思做了决定,哪一边也不躲。 因为完全之法是不论真假,都挡下来。 那一刻赵潇潇只觉得表面意义上的眼前一亮,她手里的灵剑撞上什么坚硬之物,锵的一声弹飞出去,跟着身侧那把虚假的剑消散于无形。 第十二章 师徒情深 在陆思面前,有两堵“墙”。 一个是陆逢机忍不住出手铸成的结界,挡下了赵潇潇的攻击。 而另一个,是在结界之内,陆思面前,火焰铸成的火墙。 现场的气氛一度十分微妙,在众人或嫉恨或震惊的目光中,陆思慢悠悠收了法力,陆逢机布下的结界也应声而碎。 贸然插手,他没多想,但也是经过考虑的。 他走出去,站到陆思面前,将对决的两人隔开。 “说好了点到即止,你们谁受伤都不好,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赵潇潇脸色很差,盯着脚边的地面发愣,悄悄藏起发颤的右手。 她不说话,却有旁人不满。 “师兄,你出手帮了陆思,这对潇潇不公平吧。而且若到此为止了,结果该怎么算呢?” 这分明是为了赵潇潇说的话,她本人却突然走过去,扯了扯姐妹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了。 旁观者看不明白,只觉得她的灵剑诀厉害,是胜陆思一筹的。 可她这个当事人可明白的很,陆逢机出手并不是为了保护陆思,而是为了保护她。 灵剑撞上陆思的火墙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但接近陆思的那一刻他身上爆发出的骇人气势让赵潇潇十分心惊。 她甚至毫不怀疑自己会死。 陆思往前走了两步,站到陆逢机身边。 “既然如此就算是平局吧,下次有机会再与师姐切磋,师姐怎么看?” 赵潇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轻声道“好”。 此事算是了结,陆逢机趁机瞪了陆思一眼,后者悄悄吐了吐舌头,少年气十足。 陆尘心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禁浅浅一笑。 陆尘心:“道论完了,武也比过了,时辰不早,大家都散了吧。” 陆逢机回头看向自家师尊,有些难以置信。 他把大家聚到一起,难道就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众弟子虽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没人敢反驳。 随着众人一声浩浩荡荡的“弟子告退”,三三两两的人走出煜明殿,殿内很快空了下来。 陆思拍了拍自己饿扁了的肚子,嘟囔着不知道今天吃什么,就要跟着众师兄弟们往殿外走。 “陆思,你过来。” 陆尘心的声音适时响起,陆思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陆逢机拍了拍他的背,要他挺直了,拿出点精神小伙的面貌。 顺便教训道,“师尊好不容易出关,你怎么就想着跑,还不快见过师尊。” 一旁的兰芳乐于看戏,跟着附和,“就是,你也不学学逢机师兄,以后好好做掌门的狗腿子,不是,好弟子。” 陆尘心看了他两一眼,不怒自威。 “你们俩,出去。” 陆逢机委屈。 “师尊,咱俩十六年没见了。” 言外之意:我干了十六年该你干的事了。 俗话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自家师尊出关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有没有瘦了,是不是累着了,而是把自己赶出去,他能不委屈吗。 陆尘心也很是感叹,十六年,对于神仙来说没什么,可对于凡人而言,的确是很长久了。 “辛苦你了,问神峰上的杂草都快齐腰了吧,山洞里的灰尘估计也铺满了,你上去收拾收拾。” 陆逢机狠狠眨巴了几次眼睛,想要挤出两滴眼泪来,痛斥这人的没良心。 结果也只是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拉着兰芳走了。 自家师尊这样能怪谁?还不是自己惯的。 等人都走完了,煜明殿内便只剩下一对有名无实的师徒。 陆尘心见陆思的肩背绷得很紧,和气地拍了拍。 “你不必怕我,随性一些便好。” 陆思揉着自个的肩膀,他最喜欢随性这个词了。 “其实我也不是怕您,这不是逢机师兄嘱咐的吗,我得看起来听话一点,他才好放心。” 陆尘心笑了笑,“你很听他的话?” “我当然听他的话,是他将我养大的,十七师兄说,若没有逢机师兄,我没准早就死在哪儿了。” “你倒是知恩图报。” “师尊这是吃醋了?” 闻言,陆尘心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 他抬手阻止陆思,“别叫我师尊。” 陆思寻思他是不想认自己这个便宜徒弟,不过不认就不认吧,他也不是很稀罕掌门亲传弟子这个名号。 “好,那往后我就随众师兄弟称您为掌门吧。” 陆尘心松了一口气,“也可。” “掌门将我独自留下,总不会就是为了一个称呼的事。” “自然不是。你身为青合弟子十六年,总该知道云壑乃是禁地,不该擅入。” 陆思就猜到会是这个事,陆尘心曾在云壑布下结界,总不会连其中动静都不知晓。 “既然掌门问了,我也不瞒着。今日我的确入了云壑,可那并非我所愿,是有一只奇怪的大鸟非要取我性命,我不得已,才逃入云壑避难的。” 此事的前因后果陆尘心比陆思这个当事人清楚多了,没兴趣多问。 “你在云壑中,是否见到了一个人?” 陆思矢口否认,“没有。” 他虽然不知道赤曦的来历,可赤曦八成是曾经锁妖塔中的妖,他可不敢让陆尘心知道了。 陆尘心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但反而感到高兴。 “她叫赤曦,真身为上古神兽烨鸟,虽然如今为妖,但实力不容小觑。十六年前她在锁妖塔中浴火重生,如今记忆尚未恢复,你要多多留心。” 陆思一怔,无数个问号冒出脑海,其中最醒目的一个被他顺口说出来。 “您知道她还在云壑,却没有插手,为什么?” “为什么要插手呢?方才我已说过了,即便是妖魔,善恶是非也不是我一家之言,如今他们破了阵,自然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她愿留在那里,便留下罢。” 陆思越听越觉得有意思,根据无经验猜测,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掌门,现在这儿就咱们俩,要不您就别跟我瞒着了,您和赤曦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旁人不知的故事啊?” 陆尘心奇怪地看着他。 “我记得门中有设历史课,教授自上古以来六界中事。” 陆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尊恐怕不知,我第二差的是法术课,第一差的就是历史课。” 陆尘心脸色略沉。 “我与烨鸟的恩怨,六界皆知。千年之前,烨鸟死于我手,也正是我,将她的肉身封印于云壑,在其上筑锁妖塔。” 第十三章 念念不忘 陆尘心话音落下,煜明殿中有片刻的沉默。 陆姓二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理直气壮说完自己的“光辉事迹”,另一个是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陆思突然拱手。 “掌门告辞,弟子先走一步。” 不等陆尘心再说话,他转身快步离去,可没走几步,就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暂时还不能走。” 陆思不忿,转身,就差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 “你杀她干嘛?她难道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赔上性命,还要被镇压在锁妖塔下千年!” 陆尘心看着他,少年身上有一种愿为一人奋不顾身的勇气,是他早就丢失了的。 在神史官的笔下,烨鸟之罪罄竹难书,早已被记在纸上,被刻在天界的史碑上,任谁也抹不去。 他原本理直气壮,可在看着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睛的时候,却突然改了口。 “她无罪。” 怒火烧心,陆思更加为赤曦不平。 “你欠她一条命,还欠千年时光。” 陆尘心笑了笑,他莫名觉得这话顺耳。 “你故意在我面前挑事,与赵潇潇打赌决斗,就是为了离开青合吧。” 陆思不说话,算是默认。 陆尘心接着道,“若不是赵潇潇的实力出乎你的意料,你会故意输给她,名正言顺地走,谁也别想拦,我说的对不对?” “是又怎样。” “你说逢机对你有养育之恩,十七和兰芳亦是,可你今日才见赤曦就做了这样决绝的决定,为他们思虑过吗?” 陆思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青合掌门,自己曾经的师尊,突然不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你还希望我留在青合?就算你不介意,可我看着你心里膈应。” 他生气到把“您”换成了“你”。 陆尘心不仅不介意,反倒觉得心里轻快不少。 “不,我希望你能带着赤曦离开云壑,越远越好。” “我正有此打算,那你拦着我干嘛。” 陆尘心上前几步,走到少年面前。 “因为我还得告诉你,该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离开云壑。” ... 陆尘心回到问神峰上的时候,发现杂草都除干净了,山洞里的灰尘也都扫去了,但并不见陆逢机的影子。 他神色一凛,察觉到周围存在的妖族气息。 “来者是客,我没有好好招待,反倒麻烦你帮我做打扫这样的小事,岂不是我失礼了。” 梵蓁在一块巨石旁现形,而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妖。 妖王姽落。 正值正午,艳阳高照,空气中的热浪搅的人心浮躁。 陆尘心挥了挥手,周围的枝叶都往他们头顶聚拢,投下一片阴影,凉爽不少。 “我没找你问罪,你倒先来了。” 一阵清风拂过,巨石变为桌椅。 梵蓁落座,为这场相聚添色,于是桌上多了茶杯茶壶。 三个不可思议的人坐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 陆尘心看向一旁明显心情欠佳的姽落,却是与梵蓁说话。 “她为何会在这里?” 梵蓁自斟自饮,放下茶杯后,同样瞥了一眼身边的姽落。 “威风凛凛的妖王跑到我鬼哭林又哭又嚎,说是被人欺负了,一定要我帮她报仇,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容易,为了让她自己要点脸面,便来了。” 陆尘心笑了笑,斟一杯茶,推到姽落面前。 “既是来报仇的,你干嘛封了她的嘴,让她不能说话?” 姽落到现在未发一言,只是怒目圆睁,瞪着陆尘心,可不是因为她乖巧文静。 梵蓁轻描淡写道,“谁让她叽叽喳喳个没完,三首金乌做的跟树枝上的麻雀似的,吵得人心烦。” “你这做师父的,倒是不心疼徒弟。” 梵蓁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心疼徒弟?” 她到的时候,陆逢机还顶着大太阳拔草呢。 陆尘心清了清嗓子,跳过这个不该提起的话题。 “你这尊大佛轻易不出鬼哭林,一出必然是哪路神仙要遭殃了,难道终是轮到我了?” 说不出话的姽落疯狂点头,恨不得梵蓁立刻就出手,要这狗神仙血溅当场。 梵蓁也的确出手了,却是敲了敲姽落的脑袋。 “祝霄前脚刚走,这丫头就来闹我,鬼哭林哪有你这青合山好,我不过来找你解解闷罢了。” 姽落泪眼汪汪,她终于明白自己抱错了大腿。 陆尘心不再看她,喝了一口茶水,氤氲茶香拂去了满心惆怅,清爽惬意。 “看样子,你还是不愿成神?” “成神做什么?我这妖做的不痛快吗?” “如今天地间升仙者众,可已有十万余年未曾有神出世了吧,这六界当真要只余五界了。” 梵蓁冷哼一声,“他祝霄的命还长,神界的日子就还长,轮不到你来担忧。” 陆尘心摩挲茶杯的手一顿,自嘲一笑。 “也对,早已轮不到我来担忧。” 梵蓁本意是讽刺祝霄,谁知道揭了他的伤疤,一时沉寂,耳边只余风声。 她解开了姽落嘴上的禁制。 “...你做你的神仙做你的掌门,非得跑到凡间跟我争什么抢什么,你是不是有病啊...”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姽落匆匆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去看梵蓁的脸色。 好在后者的脸色一向不怎么好看,如今也看不出异常来。 “我与陆仙长有事相商,你先自己去玩会儿吧,别跑远了。” “哦。” 姽落不情不愿地走开,直到最后没影了,陆尘心看向梵蓁。 “你倒像是带了个孩子。” “她若能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就好了。” 关乎妖界大权的事陆尘心从不过问,他知道梵蓁心里有一盘大棋,可作为朋友,他们只需喝酒饮茶就好。 “焱鸦答应帮你做事,一定要了什么好处吧。” 梵蓁不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一物,形似鼎,如玉通透,巴掌大小。 陆尘心有些意外。 “坤冢玉?祝霄对你倒是有求必应,这个竟也愿意给。” “他不过是担心妖魔两界联合起来对抗天庭罢了,借出坤冢玉,却从我这儿拿到一个人情,他求之不得。” “不过焱鸦要这玩意儿,想来还是念念不忘。” 闻言,梵蓁抬头看他,果然捕捉到一丝失落的情绪。 “他不是念念不忘,只是想给当年事一个了结,你才是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第十四章 盛夏之梦 梵蓁说话一向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但也许正是这样天天与人勾心斗角太过劳累,在陆尘心面前,她往往就变了一个人,心直口快起来。 “焱鸦刚走,你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委婉的逐客令。 梵蓁无奈,如今六界之中人人都巴不得她能给个面子,偏是她愿意给面子的这个人只想着赶她走。 “你什么时候见我上赶着去找人了?他自己早晚会找来的,我费那个劲干嘛?” 陆尘心一笑,“你是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我来见老朋友,自然该好好叙叙旧。” 风从崖边吹来,拂过他们头顶的茂密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其中一片枯黄的树叶飘摇着落下,正好落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金灿灿的颜色在这盛夏分外刺眼。 梵蓁伸出手,但陆尘心先一步拿走了叶子。 “梵蓁,有些东西,该忘就忘了吧。” 枯叶被陆尘心捏碎揉在掌心,金色的灰被风带走,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梵蓁停滞在空中的手猛地收紧,那些随风而走的细碎灰烬又聚拢在她手心,拼凑成一片看似完整的叶子。 “忘记,是一件说起来很容易的事,可你我都知道有多难。” 叶子从她手心慢悠悠飘进茶杯里,遇水便消弭无形。 “有些东西不是你将它毁去就会无影无踪的,它会融进你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你喝水时会想起,打坐时会想起,哪怕有一天你要死了,闭上眼,还是会想起。” 陆尘心摇头,“不会。” 因为他们是神是仙,有千万种方法可以遗忘,有数不清的东西可以抛弃。 不会有像梵蓁所说的不可替代之物。 梵蓁凝视着他的眼睛,如墨的瞳孔像一潭死水,不知深浅,毫无涟漪。 她说,“你看看你,活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陆尘心失笑,“我本就不是。” “方才在煜明殿,你还与门下弟子大谈人道,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拒不承认了吗?” 原来她早就到了,还在煜明殿看了戏。 陆尘心的手不经意地拂过石桌桌面,皮肤感受到其上的粗粝,这些他很久以前都是感受不到的。 “此身虽为人,可到底魂魄不全,也算不得人。” “你曾经有补全魂魄的机会,可你放弃了,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不是无趣吗?” 陆尘心笑了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你想说的还是这件事。” 聚魂。 梵蓁大概是六界中最无欲无求的人,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 但只有陆尘心一人明白,她所求比谁都大,比谁都难。 “你当初宁愿因为一面破镜子就舍了自己的幽精一魂,躲在问神峰上不问世事,可你有想过吗,既在六界之中,又如何置身事外?” “我生来便只有一魂,不也好好长大了,修道成仙?且幽精之魂本就是她给我的,你既已布下局,我便顺其自然,再还给她便好。” 梵蓁气他的不争,一拍桌子,“我费心费力,难道是为了那只呆鸟?” “你该为了她,如果你真想做那件事,少了她的助力,必然功亏一篑。” “你倒是看重她。” “我只是看清了事实。” 梵蓁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可哪怕自己在他面前拍桌子,他也毫无情绪的起伏,这么一个人,不是木头又是什么呢。 她唯有叹气。 “那只呆鸟身上有毕方的火精,你在姻缘镜中看见的,是焱鸦与毕方的缘分。” 陆尘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我明白,就像明白赤曦心中始终只有青幽一般。” 梵蓁无言以对,掀桌离去。 ... 姽落被打发走,心里很是不爽。 她原本想留在附近偷听,可梵蓁实在过于了解她了,早早布下了结界,不仅半点声音听不到,她甚至还被结界上的灵力刺伤,捂着通红的手指在原地瞎叫唤了好一阵子。 这才不甘心地往远处走了。 问神峰姽落是第一次来,从前总听闻这上面神树仙草,玉宇琼楼,可今日看着并没有觉得什么稀奇,不仅如此,甚至有几分荒郊野岭的破败之色。 她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这样的话就没法搞破坏了啊。 姽落正琢磨着该怎么报复陆尘心,迎面却撞上一个人。 陆逢机原本是发现陆思不见了,打算上来问问自家师尊怎么就把人给聊跑了,可没想到刚一上来就见到一个看样子就不怀好意的粉衣少女,长得虽然单纯无害,可总给人一种要好好提防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连青合派弟子都不能随随便便上来的问神峰,怎么在别人那儿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呢? 陆逢机负责管理青合派事务已久,接待的事也是做惯了。 他走上去,笑意盈盈,看上去很是亲切。 “这位姑娘,你是师尊的客人吗?可是迷路了?” 能上问神峰的人,会迷路才是怪事。 姽落也在打量面前的人,灵力微弱,还是凡身,肯定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就是了,她放下戒心。 “我师父让我自己先玩会儿,她和狗神仙有事要谈。” 陆逢机一时哑口无言。 “你师父?狗神仙?” 姽落的木头脑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你刚才说师尊?你不会是狗神仙的徒弟吧?” 这不就尴尬了吗。 虽然陆逢机知道外面骂自家师尊狗神仙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是妖族,这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 不会也是妖族吧?! 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妖?!” 姽落摇头。 陆逢机悬着的心放下,他心里想着,这么可爱的姑娘怎么会是妖呢。 姽落紧接着说道,“我是妖界之主,不是普普通通的妖哦。” “妖王姽落?!” 少女娇俏一笑,“你知道我的名字啊,看来我并不像梵蓁姐姐说的那样无能嘛。” 陆逢机咽了口唾沫,有的话憋在心里比说出口要好得多。 毕竟别的一界之主出名都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可这位妖王姽落出名,却是因为处处被梵蓁拿捏着,被人给笑话的。 姽落正洋洋得意的时候,一阵妖风刮过,陆逢机抬手挡住刮起的沙石。 风过后,他放下手,面前的粉衣少女却不见了,这短短的一面仿若盛夏里午睡时做的一个充满阳光的梦。 第十五章 执念于心 陆尘心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姽落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一种天赐的偶然,他们之间是绝不会有任何关联的,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青合这个月的收入和开销对不对等,下个月厨房会不会揭不开锅。 如此而已。 走过茂密丛林,他看见站在巨石旁的陆尘心。 阳光透过枝叶变得斑驳,细碎的洒在陆尘心身上,仿佛他整个人是一座碎掉的冰雕,像是如春时一般绝望。 陆逢机走过去,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师尊”。 陆尘心回神,眨了眨发涩的眼睛,敛去眼眸深处的情绪,露出一贯的微笑。 “有事吗?” “陆思不见了,我去他房里看过,常穿的衣物都消失了。” “这件事啊,我知道。” 陆逢机难以置信,“您知道?!” 陆尘心拂了拂袖子,整个人显得有些随性,就像是拂去落在他身上的花瓣。 “他到青合来,是有自己的使命的,如今使命就在眼前,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什么样的使命?” “大概是,赎罪吧。” ... 姽落莫名其妙被带走,在黑风里不辨方向,像一颗被装进瓶子里的石子儿,任人摔来倒去。 她被放下的时候一阵头晕,伸手扶住了身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想呕吐。 “你自己回妖界吧,别跟我耍小心思,墨姝会看着你。” 梵蓁的声音响起,跟平时那样毫无温度。 她突然有些想念陆尘心那个狗神仙,至少他在的时候,梵蓁才像个有感情的人。 姽落强压下胃部的不适感,睁开眼睛,发现两人身处山林之中,并未离开青合山。 “梵蓁姐姐,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还有些事要做。” 姽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头顶的天空蓝白相间,清澈的像春天阳光下的湖水,可在远处,天尽头的地方,乌云翻滚,雷电交错,看上去很是骇人。 她虽然总是被人说笨,修为也不见得多高深,但青合山上有什么还是清楚的。 那是隔绝了人界与仙界的另一个地方,云壑。 梵蓁的事她不敢多问,只是乖巧地“噢”了一声,转身要往山下走。 但没走两步,梵蓁又说话了。 “以后别总想着往人界跑,你要是出事了,我会很不方便。” 提起这件事,姽落便不太愿意听话。 “我可以保护好自己的。” 言下之意,他还是会孜孜不倦地去人界。 梵蓁微不可见地蹙眉,姽落便吓得不禁后退了一步。 “你要找的人不在那里,所以别白费功夫了。” 姽落惊讶。 她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你知道他在哪?” 梵蓁答非所问,“我跟你说过了,不要白费力气。” 有一些东西明知不该触碰,却死死抱着不愿放手,无论是人是仙是妖都总做这样愚蠢的事,梵蓁见得多了,总觉得不耐烦。 可姽落却几乎要哭出来。 “梵蓁姐姐,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告诉我了我以后就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再有妖说你的坏话,我就砍下他们的脑袋!求求你告诉我!” 梵蓁俯视着她,神情倨傲,甚至笑了出来,怎么看都显得残忍。 “别忘了,我们之间一直如此,也只会如此,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 梵蓁化作一阵黑烟消散,姽落在原地哭号,站着哭累了就蹲下哭,直到哭肿了眼睛。 墨姝赶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家妖王不顾形象地大哭,周围的树上土里多多少少藏了些小妖和山灵,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墨姝赶走他们,走到姽落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别哭了,你再哭主子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姽落抬起头,露出一张哪里都红彤彤的小脸,像是傍晚的夕阳画在了她脸上,有一种临别的悲壮。 “梵蓁姐姐为什么不愿帮帮我呢?她明明知道我的痛苦。” 墨姝最讨厌小孩子哭,从前是,现在也是。 尤其是姽落每次一哭,烦心的是梵蓁,受苦受累的却是她。 “你年纪也不小了,得明白这世间痛苦的不止自己,你得想想别人的痛,别人的苦。主子不愿告诉你那人在何处,你只觉得自己的等待委屈,可何曾想过那人呢?” 姽落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的鼻涕,若有所悟。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放手?” 墨姝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看着远方乌云滚滚的云壑,想象着她那个一向冷若冰霜的主子,说出口的话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姽落,还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妖有长久的生命,可是人没有,人只有短短百年,再来过,便不知入了哪一道了。” ... 从煜明殿离开的陆思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趁着众师兄弟都忙着吃饭的时候,他偷偷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青合山。 这是不告而别,是他没有良心,辜负了逢机师兄,十七师兄,还有兰芳师姐。 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这种强烈的感觉在第一眼见到赤曦时便存在了。 他感觉自己肩上有巨大的责任,比整个天地、整个六界还沉,是他不可抛却的高山。 为了这份责任,他抛却了过往十六年,而希望陪着赤曦度过接下来的百年,甚至更远,开启他真正的人生。 第二次来到云壑,他轻车熟路。 落在罗雀花海上的时候,柔软的花朵托起他愉悦的心,像是有一双手将这颗热诚的心捧着,要欢欣地献出去。 陆思的心情好极了,仿佛他也成了这花海中的一员,随风而动。 这一次花海没有为他铺路,仿佛是赤曦要将他拒之门外,可他不介意。 凭着记忆在没有参照物的花海中迷路,他相信自己如果一直迷路下去,迟早有一日会看见锁妖塔的塔尖,会看见赤曦站在裸露出来的阁楼上看他。 云壑中没有日月,没有四季。 陆思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他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饿,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气涌入他的身体,支撑着他一直走下去,不需要尽头。 直到罗雀花给他铺路,指引着他走到锁妖塔下,去见穿着火红羽衣的女子。 第十六章 我们逃吧 赤曦睡醒的时候,身上汗涔涔的。 她深陷过往的梦境已久,早已不觉得稀奇,只是睡觉越睡越疲惫这一点让她很难受,因为再没有可以休息的方法。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拾起往事相比,她更宁愿睡个无梦的好觉,可总不能如愿。 揉了揉突突发疼的太阳穴,捏出一个简单的法诀,身上的汗渍都消失了,身上清爽不少。 从前此地是藤泽时,尚有旭日明月相照,可云壑内不再有日月,只有罗雀花燃烧的光焰被云层反射,橘红色的光芒普照大地。 光从锁妖塔的裂隙溜进来,像一段橘红色的丝绸,铺在断开的木板上。 赤曦抱着膝盖缩在光照不到的角落,迟迟不愿走出去。 罗雀花就是她的耳目,她知道陆思还在花海中迷茫地转圈。 自从重生,陆思这个名字她已听了无数遍,但大多是别人口中的陆思,没有足够的记忆支撑,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 那段关于陆思的经历,还埋在记忆的深海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浮起来。 所以当她知道少年名陆思时,虽然有一些惊讶,有一些感触,甚至觉得这会是个奇怪的阴谋,但并不愿意去防备,去猜测。 冥冥之中,有什么将少年带来这里,带到她面前,两人的命运在目光相触时交织在一起。 是的,即使本身即是神仙,她也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命运。 是一件可笑又可悲的事。 赤曦扶着墙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 日隐之日后,那缕胎光神魂再次陷入沉睡,赤曦执着的留在这里,除了害怕自己会再次失控、为祸人间之外,便是希望能借此地的罗雀花海温养神魂,让它早日醒来。 法印在赤曦手间结成,丝绸般的光被隔绝在外,露天下的锁妖塔内突然暗下来,赤曦闭着眼,手间光芒愈盛。 法印的光芒有无到有,再由明转暗,须臾之后,光芒从赤曦手间消失,胎光神魂缓缓出现,光芒黯淡。 赤曦走过去,惨淡的光映得她的脸色也惨白。 “我或许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仅有这一缕魂魄神尊永远不会回来,从前都是你在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吧。” 神魂看起来轻飘飘的,像一团被风吹起的棉花,脆弱又虚无。 赤曦伸手碰了碰,它并不会像当初那样亲昵地蹭她的手了,她有些难过。 “养了千年才养起来的一点精神,便这样毁掉了,你是傻子吗?我可是不会死的烨鸟啊。” 一想到那一日赤曦便生气,她就算重伤坠落又如何呢,哪怕是死了,也不过是浴火重生,从头来过而已。 神魂不会回应,赤曦只能独自叹气。 她跳下锁妖塔,站在石基仰望,塔身有大概一半都裂开了,看上去就像一座危楼。 她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来一句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她向上伸出手,可惜这楼不够高,空中也没有宝石般的星辰。 赤曦感到失落,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落,她不是凡间的诗人,也不是闺阁里待嫁的姑娘,她想要的必然不是什么星辰。 抛开奇怪的想法,赤曦忍痛从真身上拔下一根焰羽。 焰羽正如其名,羽轴通红,中空,连接着烨鸟的血脉,真火的火焰在其上熊熊燃烧,哪怕一片焰羽,也足够焚尽一座城池。 赤曦将其高高地跑出去,焰羽被风裹挟着,向着塔尖而去。 * 与此同时,陆思脚下的罗雀花像第一次那般纷纷向两侧避开,给他指明了一条路。 他大喜过望,顾不得其他地向着路的尽头奔去。 先是看见了锁妖塔的塔尖,再是塔身,最后是站在塔下仰望的红衣少女。 陆思停下脚步。 他看见一枚火红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塔尖上,然后开始燃烧,疯狂地燃烧。 像是有人在火堆里泼了一桶油,火势越来越猛,最终映得整片天空都如同被燃烧着,比落日的霞光更瑰丽,更壮阔。 火焰包裹下的锁妖塔,褪去了平凡的破败,妖异而美丽。 陆思意识到,赤曦是用自己的力量做出了一个结界,烨鸟与结界同气连枝,生死与共。 他不禁好奇,锁妖塔中能让赤曦用生命保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 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赤曦回头。 少年站在花海里,身上还穿着青合派弟子的衣裳,青色与白色相间,看上去很清爽,很干净。 纯粹得就像他这个人。 赤曦转身,面对着他。 一赤一青的两人隔着罗雀花海对望。 一个目光纯粹,是幽幽山谷里无人涉足的湖;一个眸光复杂,是雨后挂在天边的虹。 他们是彼此的陌生人,寥寥一面,甚至不知对方的过往,立场。 他们是彼此的命中注定,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将他们牵引到一起,然后在绳子上打了个死结,谁也别想逃出去。 仿佛他们的出生,成长,都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重逢。 像傍晚共同出现在天空的落日和新月,是世人眼中永不能相遇的存在。 陆思满眼满心只有着红色羽衣的女子,这份爱是他的血液,是他的骨肉,是生而具备的本能,是无法舍弃的信念。 赤曦很讨厌这个少年,他的出现像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子儿投进自己的心湖,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最后波及了她所有的思绪。 听起来很奇怪。 明明只是初次相遇,连话也没说了几句的两个人,却像是从洪荒时便相伴相守,相知相爱。 凡间有一个词来形容这样的情形,叫一见钟情。 但赤曦知道不是。 这是命运,是她从不相信从不臣服的东西,可她不能否认。 陆思一步步走向前去,他的脚步突然像风一般轻快,所有的担忧、羞郝都融化了,化成水,滋润了的心田。 他站在锁妖塔的石基下,与赤曦隔着三个台阶,微微仰望他梦寐以求的姑娘。 她是居于高塔的妖,他是误闯禁地的仙门弟子,惊鸿一眼的初见,这抹红衣成了他一生的执念。 他伸出手。 “赤曦,我们逃吧。” 少年眼中只有她的脸,映出额间的妖印鲜红如血,她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们逃吧。” 第十七章 客栈留宿 赤曦清楚的知道烨鸟出世会在这天地间掀起怎样的波澜,所以这一次她很低调,被陆思牵着,引着,一步步地走。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当她早已习惯于乘云驾雾,再次脚踏实地时,反倒有一种飘渺的,像是走在云里的感觉。 从高处看,入夜的青合山披上了一层明月的清辉。 但葱茂的山林阻隔了一切的光,林子里很暗,脚下的路很陡,只能隐约辨认出哪里有石头,哪里有树枝。 陆思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在这一刻他忘了身后的女子法力高强,只想要好好护着她,生怕她被哪颗不长眼的石头绊倒。 周围太静,便显得躲在暗处的虫子们昌盛。 陆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着说一些话。 “我都想好了,等咱们离开青合,先在山下找地方住一夜,等明天天亮了,再准备好一切上路。” 赤曦的脑子还有些发懵,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跟着他离开了云壑,离开了藤泽,离开了幽的魂魄。 但她并不动摇。 “山下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陆思大概不明白,要说青合山,如今普天之下大概没有谁比赤曦更熟了。 可在她的记忆里青合山周围都是荒郊野岭,上古时里面还多有有灵性的生灵,只是后来灵气愈发稀薄,便再难在人界见到那样天生的灵了。 陆思兴致勃勃地说着,仿佛已经看见了他们共同游历的美好未来。 “当然有,这些年不少人到青合求学,商人们见有利可图,纷纷在山下修建起客栈,供来访之人歇脚。” 赤曦有些失落,“原是如此,可这样的话山下的古树岂不是会都被砍伐?” 陆思意识到她在意的是什么,敛起兴奋的语气。 “这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赤曦叹气,“也对,是无可奈何吧。” 两人间再次静下来,可这一次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陆思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忍不住开口,“咱们说些高兴的事吧,等离开青合,你想去哪?” “我不知道,人间的变化对我而言实在太渺小了,在我死去的长久时光里,不知过去了几个朝代,这片土地是否又总在分分合合。” “那是人的事,我希望你现在只关心自己。” “自己?” 两人恰走到一处崖壁边缘,抬头便能看见星空,低头便能看见山下零星的光点。 对比之下,倒说不明白究竟谁更璀璨。 陆思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仿佛是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她就会从这里掉下去,不见踪影。 “你说的那些是人的朝代,人的统治。可我要带你去看的是这大好河山,是洪荒以来,沧海桑田,每一处你曾经走过和没走过的土地。” 赤曦眼中好像也映满了很亮的星星,她望着远方笼罩在黑暗中的山峦,缓缓笑开。 “听起来很美好,在路上没准还能遇见我的朋友们,到时我们一起饮酒,一起作诗。” 陆思也跟着笑起来,眼睛笑成了一条深邃的渊。 “我未成年,不能饮酒,才华不够,也作不出诗。” 赤曦笑着用另一只手去拍打他的背。 两人牵着手互相追逐,爽朗的笑声几乎唤醒这座沉睡的仙山。 ... 山脚下,做生意的不管什么白天夜晚,陆思将钱拍在柜台上,掌柜因为半夜被叫醒而不爽的脸立马就变了样。 “两位客官楼上请。” 两人的房门是相对的,临分开前,陆思拧着眉头,把赤曦抓的死紧。 “你不会半夜跑了吧?” 赤曦无奈,笑着安慰道,“我若要走,就不会跟着你离开云壑了。” “那你会待在房间里乖乖睡上一觉,等我明早唤你起床。” “我会。” 陆思总算放心了,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狠了狠心,没敢回头看。 赤曦站在烛光摇曳的过道上,她轻轻拨弄了两下头发,并没有立刻进入房间,而是走向过道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窗,窗边放着瓷白的瓶子,里面插了一支荷花。 看了这么多年的罗雀花,她都有些审美疲劳了,冷不丁看见生长在凡间的花,惊喜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她站在窗前,凉风习习,轻轻拂起她的碎发。 莹白的手指碰了碰花朵,整朵花都在风中轻颤,映着昏黄的烛光,美丽中竟有一丝凄惶。 赤曦放下手,将目光投出去,投向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青合仙山。 有一些记忆是在不久前才回到脑子里的,关于她第一次离开藤泽,跟着幽来到并不远的青合。 但那已是她曾经走过最远的距离了。 青合被称为仙山,但其本身并无神树仙草,也无玉浆仙酿,充其量不过是幽的名号太响,旁人拍的马屁罢了。 故后来幽隐居世外,久之便没人再提什么青合仙山。 这天下多的是健忘的神和人。 赤曦抬手在眼下抹了一把,并没有眼泪,可她总觉得自己是哭出来了的。 垂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风吹过的时候有些凉,其上的纹路错综复杂,她的生命之线很短,可实际却活了很长,没有尽头的长。 * 大约后半夜的时候,赤曦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记忆中她还是陪伴在幽身边的神鸟,那时人族不似如今昌盛,他们住在简陋的木房子里,祈祷神的垂怜。 可今时不同往日,曾经渺小的人族已一跃成为六界之支柱。 赤曦坐在铺好的床榻上,手掌轻轻抚过有些粗糙的被面。 在记忆中分明该是陌生的东西,这感觉却分外熟悉,仿佛她曾经做过无数遍同样的事。 她不禁会想,自己曾是陆思的时候便是这样生活的吗? 房中有一张破旧的木桌,桌上放了一盏油灯。 掌柜的爱惜油钱,里面的积蓄极少,油将要烧尽了,火焰变得弱小,在从门缝溜进来的风里飘摇,仿佛随时就会灭掉。 赤曦施了个小法术,火苗又窜起来老高,差点把纸做的灯罩给点着了。 火焰是赤金色的,明亮异常,是不会熄灭的真火。 赤曦笑了笑,倒在床上,盖着被子去梦中了。 第十八章 上古纪事 在另一个房间里,陆思整夜辗转,难以成眠。 当欣喜的情绪渐渐淡去,他从未想到从心底里浮起来的会是担忧,是恐惧,是在黑夜里看着曾抓住赤曦的那只手,空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羁绊,也是一份从天而降的羁绊。 这没有根源的情感像一条细弱到几乎看不清的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他并不是害怕那条线什么时候就会断了,而是恐慌最终发现那条线牵在赤曦手腕上,另一头却不是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在煜明殿的时候,面对着声称曾杀害赤曦的陆尘心,他愤怒极了。如果有足够的能力,他甚至毫不怀疑自己会对那位叫了十六年的“师尊”动手。 可不能否认的是,他也嫉妒极了。 嫉妒陆尘心提起赤曦时嘴角不经意的上扬,嫉妒陆尘心对赤曦二字的熟稔,嫉妒他们之间仿若旧识的一切。 十六年,仿佛不是他的,在见到赤曦的第一眼,他仿佛重新活过了。 * 鸡鸣不久之后,天亮了。 日光透过窗纸,洒在窗下的地面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橙色。 陆思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知道自己顶了个国宝级黑眼圈。 他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打开窗便有清风拂面,轻易就嗅到草木的芬芳。 这样好的天气,适合远走天涯。 怀着激动的心情敲了敲赤曦的房门,无人回应。 陆思怔了怔,又敲了一会儿,还是同样的结果,他心里突然有些慌了。 可回想起昨晚赤曦说“不会”的样子,他又不愿猜疑。 他加了些力道一推,房门开了,同样的草木香味扑面而来,房间里的窗开着,床榻上有人休息过的痕迹,可人却不见了。 那一刻陆思的心像是掉下深渊,他扶着门框才算勉强站住。 他还是不愿相信赤曦是不告而别的。 急促地往前走了一步,木桌上的油灯还亮着,赤金色的火焰明晃晃地,被风越吹越猛。 灯台下,压着一张白纸。 陆思将纸拿起来,白纸黑字,让他不禁蹙眉。 ——“青合仙山。” 他终究是没法带赤曦离开此地。 * 赤曦躺下后,刚闭上眼不久,便有夜风吹在她脸上。 她记得自己是关了窗的。 睁开眼,一眼便看见大开的窗户,窗扇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像一个人在不停地摇头。 赤曦坐了起来,她不是个相信巧合的小白,也不是个会被灵异事件吓到的胆小鬼。 桌上的灯还亮着,她下了床,径直走到桌边。 桌面上放了一本书,不知是谁故意放在这里。 书页被吹的哗哗作响,赤曦伸出手按上去,手掌下的纸张摸起来很粗糙,很脆弱,蓝色的封皮上,白底黑字写着“上古纪事”四个字。 赤曦的指尖慢慢划过去,划过“上古”二字,仿佛在轻抚故人的脸庞。 这是如今之人最爱挂在嘴边彰显自己博学的两个字,也是赤曦所有的过往。 但她不明白这本书出现在此地的意义是什么。 搬来一旁的长凳,赤曦在灯前坐下,缓缓翻开书页。 她看的很快,因为其中记录之事大多是她曾听闻过的,甚至是亲身经历过的,都并不觉得稀奇。 只有在接近尾声时,她慢了下来。 因为关于那一部分的记忆还未恢复,她读着像是个拿了新故事书的孩子,几分入迷,几分慨叹。 直到翻到那一页。 天地共主之争。 赤曦的手突然顿住,捏着书页的手指也忍不住收紧,几乎把那脆弱的纸张戳破了。 她的脑子不记得,可身体记得,那曾疼痛过的“心脏”记得。 一些过往记忆的画面碎片突然涌入脑海,头疼欲裂。 灯上的火苗因她的痛苦而疯涨,在将要燃烧灯罩,进一步烧掉这间客栈之前,一缕清风拂过,火苗安分了。 赤曦感觉到有人坐在了木桌的左手边,挡住了月光。 头疼的感觉渐渐消退,她抬起头,逆光看见了一个女子。 黑衣冷面,艳绝古今。 手下的书被抽走,赤曦方回神,下意识把手往回一缩。 “是你?梵蓁!” 梵蓁云淡风轻地将被赤曦捏皱的书页展平,目光在“天地共主之争”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合上书。 她看向赤曦。 “忘记了别人,却还记得我吗?” 赤曦不明白她口中的“别人”是谁,只知道两人算是自上古时便有交集的旧识,但她不喜欢梵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当然得记得你,在别人面前装出来冷傲,不也天天跑到青合山上蹭饭吃。” 梵蓁笑了笑,“相比于你,我还是觉得自己太矜持了些,毕竟同样为神,能舔着脸当别人坐骑的神兽也不多,对吧?” 赤曦指她,“你骂我?!” 梵蓁不屑,“也不看看是谁先动的嘴。” 赤曦很是憋屈,可在吵架这件事上,她从来就没赢过梵蓁,更别提打架了。 梵蓁算是第一个在她心里留下阴影的人,也正因如此,她讨厌蛇族讨厌了很多年,之前在锁妖塔里对贞娘不待见大概也有一点点这部分的原因。 只是如今已不是她们俩闹腾“争宠”的时候了,幽早已神陨,她们俩就算再吵再闹,那个人也没法看见了。 想到这里,赤曦难免又难过起来。 她趴在桌面上,恹恹的,像从前吵架吵不赢,故意在幽面前装可怜一样。 梵蓁瞥了她一眼,眼神莫名。 “你被压在锁妖塔下千年,如今出世,不想找那害你的仇人报仇?” 赤曦的脑袋左右晃了晃,毫不犹豫。 “不想。” “哦?” “从前总想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时间过得太久了,当初的愤恨早已消弭,只有对神尊的思念日益清晰。 我不想报什么仇了,只希望有一天神尊能回来,哪怕不能,我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他,风吹过是他,下雨是他,落叶是他,这样就很好。” “没骨气。”这是梵蓁对她的评价。 赤曦笑了笑,用手在眼下一抹,她又觉得自己是在落泪了。 “从前我总是很讨厌你,是因为害怕神尊被你抢走了,现在他不在了,我不怕了,也不讨厌你了。 你说我没骨气,我也不想反驳,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吧。我现在只想如凌霄期望的那样,好好活着,做赤曦,不做烨鸟。” “哪怕那人借你登天,杀你,封印你,抢去了青合山,在其上建立仙门,广收弟子,试图摧毁曾经属于幽的一切?” 赤曦的脸色沉下去,抬眼,温柔的眼眸里渐渐有了凛然的恨意。 梵蓁微笑,这样就好了,这样我熟悉的烨鸟就回来了。 第十九章 仇人故人 赤曦是自愿回青合找陆尘心报仇的,但梵蓁留下纸条给陆思,便显得有些图谋不轨。 她也的确图谋不轨。 在上山的路上,赤曦问起一件事。 “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实力,想要收拾一个神仙还不容易,却偏偏等我离开云壑?” 梵蓁的衣摆恰被一根长了刺的荆条挂住,她手上落下一道光,荆条断成两截。 “你是不可缺少的那一个。” “为什么?” 赤曦突然停下,挡在梵蓁面前,一副“你不说清楚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的样子。 但梵蓁不是幽,也不是别人,既不吃她委屈兮兮的这一套,也不用担心打不过她。 “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 梵蓁不想跟她在这儿浪费时间,抓住她的手臂,态度强硬地拉扯着她继续走。 “你想知道原因?那就自己去找,把你的记忆都翻出来,好好的看看。” 赤曦挣扎未果,有些气愤。 “有话好好说不好吗?干嘛非得动手。” “我跟你无话可说。” 赤曦瞪了她一眼,“你就是仗着我打不过你。” 梵蓁回眸,神似嘲讽。 “没错,谁让你打不过我呢。” * 问神峰上总是迎来奇怪的客人,陆逢机早已习惯梵蓁将这儿当作自家的后花园。 毕竟有事发生时他在问神峰上找到梵蓁的几率比找到陆尘心大得多。 因此当梵蓁分明才离去一日,又突然折返回来时,陆逢机连惊讶的情绪都不屑于有了。 他甚至学会了自如地打招呼。 “大佬,又来逛花园儿?” 梵蓁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 “陆尘心在哪?” “当然是山洞里,整日除了捧着那本《上古纪事》就是饮酒赏月,看似风流,实则颓丧,大佬你可得好好劝劝。” 陆逢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忍不住往梵蓁身旁的女子脸上飘去。 这两人放在一起,都是绝色,可也各有千秋。 梵蓁是一支国粹牡丹,更是傲雪寒梅,艳丽中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气,别扭又和谐,如折射了七彩光芒的冰面。 而那红衣的女孩子却是一簇春日里枝头上的桃花,粉嫩娇俏,在骄阳下肆然盛放,像火又像光。 也许是审视的目光太过明显,红衣的女子也睁着一双桃花花瓣似的眼睛看他。 “我们认识吗?” 陆逢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 “恕我冒昧了,在下陆逢机,是青合派弟子,初见姑娘,不知该如何称呼?” “唤我赤曦便好。” 笑容清甜,像桃花酿的酒,香飘十里,芬芳醉人。 梵蓁默默地看了两人一会儿,虽然没有表态,但不耐烦的气息很明显。 别人看不懂,但赤曦是懂的。 从前这只蛇妖还没那么厉害时就很可怕了,如今修为大增,生气了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咱们走吧,那个什么山洞在哪?” 陆逢机下意识地伸手指向一个方向,赤曦推着脸色从来都不好的梵蓁走了。 直到再感受不到身后注视的目光,赤曦松了手。 “这青合派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嘛,要是那陆尘心还算负责,神尊大概也会高兴有人能振兴青合之名吧。” 梵蓁瞥了她一眼,赤曦打了个哆嗦。 “你还是老样子,永远没有底线,永远都有理由劝说自己再退一步。” 赤曦没有反驳,她明白梵蓁说的是事实。 但仍然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走出树林,一眼便能看见高高的洞门。 山洞没有名字,赤曦也从不记得这里曾有一个山洞。 她不太开心,就像自家墙根被人挖了个洞,没人会开心。 “这是何人凿出来的山洞?” “天地。” “天帝?” 梵蓁又是冷冷一瞥。 “当年幽神陨后,他的真身枯萎,万木同悲,天地间陷入了三日的凛冽之冬,这三日放在人界便是三年。 狂风暴雪笼罩了问神峰,风雪散去后,这里便多出了这样一个洞穴,故为天地所造。” 听了梵蓁的故事,赤曦望着山洞,有些出神。 “许是神尊的意思呢。我从前每每偷溜上来看日出日落,他找不到我,就很着急,过后总会训斥我,可训斥完了又总念叨着该在这里建个屋子。” 梵蓁冷哼,“你就得瑟。” 赤曦笑出两颗虎牙,她是真情流露不假,可若能顺便恶心到梵蓁,那自己也不亏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山洞,从开始的幽暗,到后来仿佛拨开云漏下日光一般的明亮。 赤曦抬头,通过山洞顶上的洞,恰好能看见蓝白相间的天空。 她听见合上书页的声音。 向正前方看去,目光越过身姿窈窕的梵蓁,落在一张红木矮桌上,上面放了一本书,棕黄色的书页,蓝色的封皮。 封皮上放了一只手,手掌宽厚,五指修长,很漂亮。 再往上看,看见的便是一张脸,属于男子的脸,至多算是清秀的长相,但有一种超脱俗世的气质,像书里描写的世外仙人。 他也正看着自己。 虽然面前还有梵蓁挡着,可赤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看向的是自己。 他是谁?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赤曦在恍惚中惊醒,她猛地想起这人该是自己的仇人。 手掌在身侧舒展开,变成爪状,真火之力在掌心汇聚,等待着给出无法躲避的致命一击。 梵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前面到她身边的。 赤曦感到手腕一凉,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卡在手腕和手掌相接的地方。 掌心汇聚的真火之力像空气一般散去,赤曦难以置信地低头一看,挂在自己手腕上的是一个翠玉手镯,与人族女子最爱戴在手上的样式很像。 赤曦抬起手来仔细看了看,玉镯的云纹之中有一些奇怪的符号,是封印之术。 她试着使用法力,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 “你干嘛?!” 她怒气冲冲地把手伸到梵蓁面前去控诉。 梵蓁不为所动,“当然是希望你们两人能友好相处。” 赤曦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只蛇妖在说什么鬼话。 “你脑子坏掉了吧?是你要我来报仇的!” “不过是将你哄骗回来的说辞罢了,呆鸟。” 赤曦差点被气晕过去。 她斗不过梵蓁,索性冲到陆尘心面前去,右手抓住桌子上空了的茶杯,就要往陆尘心脑袋上砸。 手腕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惊叫了一声,茶杯被丢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磕在石头上,碎了。 赤曦抱着手腕鬼哭狼嚎的时候,陆尘心还有些发懵,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梵蓁踩着傲然的步子走上来。 一边走,一边用法力将碎掉的茶杯复原,拿在手里。 她走到红木矮桌边,轻轻推开失去法力的烨鸟,在客座上坐下。 陆尘心看着,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说话。 “这算是我的赔礼。” 梵蓁将复原的茶杯轻轻放回原处,顺便斟了一杯茶。 放下茶壶,她顺手抓起旁边的赤曦的手,就像拿杯子一样自然。 “这是我不久前从魔君那儿得来的礼物,由六界中有名的玉匠打造,名锁灵玉,可封人内息,阻断灵力,也就不能再使用法力。” 陆尘心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那个疯子?” “世人谓之疯,可在我看来,他该是痴。” 一旁的赤曦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俩,陆尘心有些看不过去。 “方才她向我出手,却突发意外,又是怎么回事?” 梵蓁笑了笑,“锁灵玉这么好的宝贝,既是赠与老友,怎能不添一些自己的心意。” 赤曦听了,恨不得现在扑上去咬断这蛇妖的脖子。 可方才的痛太过锥心,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她不敢妄动,只能憋屈地缩在一旁。 忒没面子。 对于梵蓁难得的任性,陆尘心有些无奈。 他索性直言,“是我让陆思带她离开青合,你用陈年旧恨将她诓回来,难道是看不惯我的安宁日子?” “陆思是我亲手放在青合山门外的,他是否离开,并不是你说了算。” 陆尘心看了赤曦一眼,咽下差点出口的话。 山洞里忽然静下来,隐约能听见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 赤曦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完全不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叫是陆尘心让陆思带自己离开,什么叫是梵蓁将陆思送到青合。 她与陆思明明是两个自由自在的人,怎么忽然就仿佛他们的命运早就被人安排了? 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梵蓁的袖子,见腕间的手镯没有反应才放下心来。 “看样子你们俩是朋友,你也根本不希望我报仇,对不对?” 梵蓁有些嫌弃地把自个的袖子从赤曦手里拽出来。 “也就你这只呆鸟才会相信那样拙劣的谎言。” 赤曦抿着嘴唇,总算愿意动脑子想一想。 的确,若真有人做出辱没青合、辱没幽的事,那人大概根本活不到她从云壑重生。 梵蓁对幽的维护,其实并不亚于她。 但她很不甘心,自己好歹是天生神鸟,怎么在梵蓁口中就一口一个呆鸟了? “你分明是利用我心系神尊,还给我下套,你这算什么旧友?” “我一向不与智商过低的人交朋友。” “口是心非。” 梵蓁懒得理会她。 从顶上的洞口漏进来的阳光愈发炽热,看样子时辰不早。 妖界还有一个等着管束的叛逆少女,梵蓁算算日子,自己大概该回去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皱褶,面对陆尘心。 “现在烨鸟用不了法力,也没办法通过其他方式加害于你,我在妖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她就交给你了。” “梵蓁!” “梵蓁。” 陆尘心和赤曦几乎同时开口,梵蓁的目光依次扫过两人。 “还有事?” 陆尘心很有绅士风度,将话语权交到赤曦身上。 赤曦憋红了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指着自己对面那个陌生的男子。 “不能用法力,你走了,他欺负我怎么办?!” 陆尘心脸上没什么表情,跟砖块似的,心里却觉得有些尴尬。 梵蓁看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你会欺负她吗?” “自然不会,赤曦姑娘既然来到青合,便是客人,我等必将以礼相待。” 赤曦双手拍上桌子,撑着身子探出去,几乎把整张脸都凑到陆尘心面前。 “你才是客人!” 她在这青合山中逍遥时,这个人仙还不知在何处呢。 梵蓁的目光一横,赤曦嘀咕着什么缩了回去,收敛不少。 她继续对陆尘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随便欺负她,反正烨鸟不会死。” “你!” 赤曦手指着梵蓁,咬牙切齿。 她这辈子大概都要与蛇族结怨了。 但在她没注意的时候,陆尘心的脸色发白,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 梵蓁潇洒转身,对她而言,任务已经完成了,至于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完全看这两人自己的造化。 山洞里突然剩下两个彼此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看着对方,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就像两个内向的人相亲相到了一块去,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赤曦突然开始想念梵蓁了。 陆尘心起身,从储物的柜子里拿出一只新的茶杯。 茶水从壶嘴倾泻而出,流畅的像一条线,像一道天然形成的瀑布。 赤曦迷失在哗啦啦的水声里,直到陆尘心的声音将她唤回来。 “姑娘,请喝茶。” 赤曦看着杯子,以及水面上尚未完全散去的涟漪,没有伸手。 “我们是否曾经相识?” 陆尘心的手在茶壶柄上顿了顿。 “的确是认识的。” 赤曦眉头微蹙,看不出多少愁,倒只是疑惑,“你杀了我?” “事实的确是这样。”他一点也没打算狡辩。 赤曦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若是此人杀了她,还将她肉身封印于云壑中,借此阻止她的重生,想来他们俩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可她今日见到这个人,心里不仅并不觉得愤怒,反而觉得熟悉,甚至与第一次见陆思时的感觉极像。 他们像故人,不像仇人。 难道真的只是失去了记忆的缘故吗? 第二十章 不能同意 “你为何杀我?” 在正经事上,赤曦往往如梵蓁口中形容的那样,是只呆鸟。 她不会隐藏心思,不会故弄玄虚,因为忍不住。 但陆尘心的眼睛跟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亮如宝石,沉如深渊。 赤曦看不懂他的眼睛。 “因为,我当时没有选择。” “什么样的选择?” 陆尘心抿唇不答,赤曦便咄咄相逼。 “是要么我死要么你死的选择,还是为了你的名利,你的声望?” 陆尘心微微垂首,将目光落在红木桌面上。 满眼的红色,像血,像泪。 那是个折磨了他一千年的噩梦。 赤曦不明白他纠结的是什么,又在怎样的痛苦中挣扎。 “你看看我,我额心的妖印就是证明,我知道自己早已不是神了,凌霄也早已不是我的神骨,我知道我是妖,是会作恶的东西,若你告诉我是我错了,我也是会信的!” 她不想报仇,她只想要一个公道。 但辱没青合为虚,剩下便只有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死亡。 赤曦一直等,等到陆尘心的一声叹息。 “你没错。” 他这样说。 赤曦悬在喉咙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渐渐安定了。 她笑了。 拿起那杯陆尘心给她倒的茶水,咕噜噜一口喝了下去。 她渴了好一会儿了。 “谢谢你的茶。” 放下杯子,她满脸满足,仿佛是到了友人家里做客,并收到了热情款待。 陆尘心看懵了。 “你不计较?” “不计较。” “你不在意?” “不在意。” “那可是你的命啊。” “我有无数条命,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再杀我一次,只要给我一点火星,我就能完完整整地再站在你面前。” “那之前...” “我只想知道我是没错的。”赤曦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白牙,“我只需知道自己没有辜负凌霄的期待,没有违背神尊的教导,只要是这样,无论是神是妖,是生是死,其实都不重要。” 陆尘心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间收紧,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说话时声音有些喑哑。 “你很在乎他。” 赤曦不明所以。 “他们是引导我成长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人,是我尊敬的人,爱的人,自然在乎。” 陆尘心抬起手,手指轻轻拂过浓眉,与赤曦擦“眼泪”时的动作很像。 他笑得礼貌。 “姑娘是知恩图报的人。” 被人夸赞,赤曦很开心。 她本就是个自来熟的呆鸟,渐渐不像之前那般拘束。 “你不用一口一个姑娘,显得多生分,唤我赤曦便好。” 他们之间本就是该生分的。 陆尘心这样想,但说出口的话与之截然相反。 “好的,赤曦。” * 梵蓁离开时,恰好撞见去而复返的陆思。 她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好戏,但并没有留下来观赏,因为好戏处处都有,自己的鬼哭林里也不少。 她的离开就如到来一般,飘然如风,毫无踪迹。 * 陆逢机最近的烦心事很多。 从前他以为陆尘心再次出面,青合派中浮躁的风气便会沉淀下去,外界的质疑声也会渐渐消弭。 但显然事实不是这样的。 一派掌门将众弟子聚集在一起,没有安抚人心,没有树立良好的掌门形象,反而先往自己脑袋上扣了一堆黑锅,再说了几句不该出口的实话。 有一个这么不靠谱的师尊,这一次陆逢机是真的开始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担忧了。 他从问神峰上下来,打算去找兰芳共同商议商议自主创业的事儿,没想到刚走几步,就看见陆思慌慌忙忙的迎面而来。 走了的人又莫名其妙回来,今日这青合山倒也是热闹。 陆逢机几步走上去,伸手拦住这没良心的小子。 “你还知道回来?” 他语气不善,但陆思跟丢了魂似的,四处张望,心不在焉。 陆思抓住他的肩膀,“师兄,你看见她了吗?” “她?哪个她?兰芳还是十七?” “都不是,是一个姑娘,穿红色衣裳的,很漂亮。” 陆逢机恍然大悟。 “是不是额心还有一朵花的印记?” “对对对!” “原来你认识赤曦姑娘啊,可是你怎么会认识她呢?跟梵蓁扯上关系的可都不是简单的人,你可别被外表蒙骗,惹祸上身。” 陆思选择性地听了陆逢机的话。 “梵蓁是谁?” 陆逢机仰天长叹,他是真的第无数次恨不得给陆思开除学籍,免得他败坏门风。 “蛇妖梵蓁,如今妖界的实力天花板,据不可靠猜测,很有可能也是如今六界的实力天花板。” 陆思若有所悟,“听起来很强。” 陆逢机强调,“不是很强,是非常强,在她眼里,咱们就跟蝼蚁似的。” “可是这样的人与赤曦有什么干系?” “这你就得去问问咱们师尊了。” “师尊?” 陆逢机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肩膀上拍下去。 “我方才在问神峰上遇见梵蓁带着赤曦姑娘去找师尊了,你若是有事急着找她,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 陆思念叨着“问神峰”,与陆逢机错身而过。 陆逢机想不明白这人是何时着了魔似的,又何时与那奇怪的赤曦姑娘有了牵连。 他想着想着,猛然意识过来最不对劲的是什么。 以陆思的修为,压根上不去问神峰啊! * 陆逢机赶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陆思面对着高高的崖壁发呆。 崖壁几乎是垂直的,其上又有陆尘心布下的结界守护,这一辈弟子中也就只有陆逢机有登上问神峰的资格。 至于梵蓁天天把上面当作自家后花园,此事不提也罢。 陆思面对白花花的崖壁,在想自己从前怎么就不好好上课,好好修炼,好好冲着升仙的道路发展呢。 他的行为用一个词语概括就是面壁思过,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技到用时方恨少。 陆逢机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虽说不知道他走了什么歧途,可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崽,该偏心还是得偏心的。 “你与那位赤曦姑娘,是怎么回事?” 陆思直言,“没什么事,一面之缘。” 陆逢机放心了。 陆思继续说道,“私定终身。” 陆逢机惊呆了。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我说,私定终身啊!” 陆逢机拼命摇头。 “不行,这门婚事我不能同意!” 第二十一章 话激瘟神 赤曦在问神峰上住了下来,她固执地在悬崖枯树下搭了个木房子,看上去简陋,但能遮风避雨,她自己看的顺眼。 陆尘心不阻止,不劝说,只是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抱着手看,脸上的表情跟那株万年枯树一样,生不出别的颜色。 赤曦一直觉得问神峰上的日出和日落是最美的,十几万年来都没改变这个想法。 每当太阳娇羞地露出半张脸,有云霞给它织成面纱,它就像个见到心上人的姑娘,明媚又温暖。 赤曦看着落在自己刚建好的屋子上的阳光,像水一般流动,像纱一般飘渺,恍惚之中,缺失的记忆成了上天的馈赠,她仿佛还是从前那个自己,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青合山里,没准待会儿神尊就会出现在身后,又生气又无奈地唤她的名字。 阳光变成她蓄在眼睛里的一洼水,盈盈动人。 她转身,飘渺日光下,似红似橙似金的余晖照耀在一个高大的人身上,就像脑海中想象的那样。 赤曦抬手擦了擦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有眼泪。 可是人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人。 陆尘心感到莫名其妙。 他看见赤曦突然看向自己,可是女子背着光,在崖边站成一个黑色的剪影,什么情绪都窥视不到。 就是在这样的“无知”中,他反而觉得恐慌,恐错漏了什么,慌赤曦会突然消失,像那些飘落的枯叶似的,随着风飘远了。 可赤曦是烨鸟,是鸟,便天生是要随风而去的。 在这样莫名的恐慌情绪里,他快步向前走去,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有些微的慌乱。 “赤曦姑娘,我已很少干涉山中事务,你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告诉我的徒弟陆逢机,明日我会让他来拜访你。” 赤曦微不可见地一挑眉,她此前可没想到这陆尘心这么好说话。 “陆逢机?我已见过他了。不过我没有什么需要,也不需要特别照顾,你不必让他白跑一趟。” “如此也好,只是怕姑娘觉得青合招待不周。” 赤曦瞪了他一眼,强调道,“我虽然不想与你争论青合的正主,可也不是此间客人。” 陆尘心笑了笑。 “姑娘说得对,是在下失言了。” 两人说话间,西方的太阳已尽数沉进山里,只留下一些细碎的光点缀天空。 四周的树叶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在光与暗相互交融的这一刻,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包括他们的轮廓,包括他们整个人。 仿佛都融入这薰薰夏风中,都是这日,这夜的一部分。 赤曦呼吸着这久违的空气,心里想着,这时候神尊该带她走了。 “你往后叫我赤曦便好,姑娘来姑娘去的,是人间那一套,我总听不惯。”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对称呼的要求,十分执着。 陆尘心解释道,“我曾是人,自然逃不脱这些俗礼,你要是觉得介意,我...尽量改口。” 赤曦想了想,两人各退一步,免了争执,也挺好的。 她点点头。 天已完全黑了,缀满繁星的天幕之下,他们俩站在悬崖边上,成一幅画。 青合处在神界与人界的交界处,问神峰上的天空像要压下来,总是给人一种沉闷感,但与之相对的,在夏夜里,这里总能遇见最美的夜空。 恰如此刻。 “天黑了,赤曦姑娘早些休息吧。”陆尘心道,打算告辞离开。 赤曦却冲天上的星星招了招手,须臾,一群赤红的光点从枯树上闪烁着飘过来,照亮这一方天地。 陆尘心微怔。 “光点”围绕着他们,忽上忽下。 他抬起手,其中一个“光点”落在手背上,原来是一只尾端发光,像是着了火的虫。 “萤火虫?”他下意识开口,但也忽然意识到,萤火虫的光是绿色的。 赤曦也抬起手,等光点落在自己手心。 两人的手离得近,其上的虫子仿佛遥遥相望,各自思念。 “不是萤火虫,这虫叫星火,是上古时依附在灵兽身上的虫子,它们住在灵兽的甲壳和皮毛下,以灵兽的血液为食。在夏天的夜晚,它们就会飞出来,用生命发光求偶,然后产下虫卵,静静死去。” “寄生在灵兽身上,可为何会在这儿?” 回想起往事的时候,赤曦总会不自觉的笑。 虽然她并不是梵蓁那样的冰山脸,但这种笑是不一样的,太明媚太灿烂了,即使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刺眼的让人想要避开。 “那是有一次我与神尊外出,刚出青合便遇到一头发狂的畜生伤人,神尊出手制住了那畜生,它气息奄奄的时候,身上的星火虫便纷纷四散逃命,那漫天赤红星光的景象很美,我看呆了——” “——所以青合神尊为你留下了星火虫,豢养在这里,只为做夜里指路的明灯?” 陆逢机突然插话,接着赤曦的话说了下去。 赤曦讶然,怔怔地看着他。 “的确如此,可是,你怎么知道?” 陆尘心心里也一惊,那话他是脱口而出的,仿佛是一种本能,仿佛那本就是他记忆的一部分。 他藏起自己的惊讶,自然地笑了笑。 “我幼时,家里还算富裕,身边有个十三四岁的丫鬟照顾起居,私下里无人时我唤她福岚姐姐,她就会给我讲故事,多是在外头听来的,什么书生与富家小姐,书生与山中野狐,总之都是书生,还没头没尾的。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书生的故事与你那位神尊很是相似。” 赤曦追问,“怎么相似,如何相似?” “都对心爱的女子十分宠爱。” 赤曦怔了怔,陆尘心也怔了怔。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赤曦小声嘀咕,像是狡辩,又像是抱怨。 “我与神尊并非你说的书生与小姐的关系,我只是仰慕他,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陆尘心不敢再多说,毕竟多说多错。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星火虫渐渐地落在他们的肩上,头发上,就像给两人镶了个赤红色的边。 赤曦挥了挥手,就像在赶走它们似的,那些虫子便都听话地飞起来,成群结队地往上去,往它们来的地方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四周又暗下来,在瞳孔扩大之前,还没有适应黑暗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哪怕是轮廓。 陆尘心听见赤曦有些冷淡的声音。 “我困了,你走吧。” 以及木门合上的声音。 等到能看清周围后,面前已无人,只有一间新建的木屋,隔绝了方才还热络的两个人。 陆尘心无奈地笑了笑,一个“好”字轻飘飘的,随风飘远。 但风嗅出了藏在其中的宠溺。 * 陆思郁闷的不行。 他既无法亲自上问神峰寻人,陆逢机也不愿帮忙,他便只能灰溜溜的回到住处,开始琢磨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规划。 但在得出结论之前,上门看笑话的也不少。 必如某住的近的师兄先是听说他出走了,后又听说他回来了,便趴上陆思的窗台,笑得像是朵招摇的太阳花。 “师弟啊,我听说你下山了,正羡慕的紧呢,可你现在回来,难不成是发现了自己是个废物,没了青合亲传弟子的名头便活不下去吗?” 陆思坐在桌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十分悠哉。 他心里有烦心事,便没什么心情去应付这些小人。 “师兄既然羡慕,那自己下山去不就好了,青合虽然不如从前,可也不缺你一人。” 那人不满地“哼”了一声。 “若不是陛下好仙道,我爹哪会逼着我来,我又何苦在这里受苦。” 想那京城的阑珊灯火,温香软玉,哪一个不比修炼美好多了。 成仙成仙,如今人人都念着成仙,倒像是入了魔。 但这话他只敢抱怨,不敢往外说,否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陆思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木桌上,哒哒声像是谁的脚步,又像是有人在用木槌敲打东西。 “不甘受苦,也不想成仙,还被逼着在这青合山里清修,啧啧,师兄苦矣。” 原本是来揶揄陆思的,没想到却遇上知音,他几乎感动落泪,就差冲上去抱着陆思痛哭流涕。 在下一句抱怨之语出口之前,他的臀部遭到了重击,不由得惊叫着跳起来。 “谁!是谁!” 他转过身去,要找到罪魁祸首,为自己可爱的臀部报仇。 赵潇潇刚刚好放下腿,顺便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要理顺那些因为抬腿出现的皱褶。 “你有病吗?!”那人大骂,却实实在在的放弃了报仇。 这与君子不君子的东西无关,也与赵潇潇是个女子没有关系。 用俗气一点的话来说,她赵家的背景实在是惹不起。 赵潇潇扬了扬下巴,“对啊,我有病,慈悲病,我要是把你刚才的话传出去,或者容许你说更多,你猜猜国师大人听了会怎样,陛下听了又会怎样?” 那人很是不甘,但也害怕。 因为自己的确不占理,也不占强。 他哼哼了两声,灰溜溜地走了,像一朵蔫坏的太阳花。 赵潇潇不战而胜,大小姐的骄纵脾气又有些犯了。 她觉得自己给陆思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正想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会怎么样上来感谢自己,巴结自己。 但她没能高兴太久,一抬头,陆思房间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 门也没落下。 赵潇潇怔了怔,怒气冲冲地上去拍窗,力道之大倒是半点不像闺阁小姐了。 “喂!你什么意思?知恩不图报也就算了,直接闭门不见算什么?!” 陆思的声音慢慢悠悠地传出来,像刚睡醒,又像刚睡下。 “我就是个小角色,师姐这样的大人物,咱俩还是各过各的,别有什么交集比较好。” 赵潇潇虽然脾气火爆了一些,但她不傻。 陆思这话听起来仿佛是她紧追不舍,不要脸地贴上来似的。 “臭小子,你等着!” 脚步声骤然远去,窗外安静了。 陆思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到窗边,轻轻给窗户开了一条缝。 他从缝里看出去,外面的确没人了。 他松了口气。 那句话陆思是故意这么说的,虽说是阴险了些,不负责任了些,可是一劳永逸啊。 就凭赵潇潇那样傲气的性子,除非天塌地陷,否则以后是绝不可能主动找上门了。 青合派中各个世家大族里的公子小姐们很多,多到陆思从前出门总是躲躲藏藏的,堂堂正正的亲传弟子反倒像个贼。 他因为这事被兰芳取笑了多久,就被陆逢机教训了多久。 他这样避着那些人,倒不是因为人人都跟赵潇潇似的跋扈,或是那位找事的师兄似的阴阳怪气,而是他明白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不想陷进去罢了。 毕竟作为唯二的亲传弟子,曾经想要巴结他的人还是挺多的。 但陆思天生就不喜欢结党营私,用兰芳的话来说,他平时总是不要脸似的,其实骨子里清高着呢。 而赵潇潇作为贵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挡箭牌,他防着还来不及,哪里还愿意纠缠在一起。 送走了瘟神,陆思心里舒坦了不少。 岁月悠长,未来可期。 他就不信自己这么高的天分,这辈子还能上不去问神峰? 昨晚在客栈里心怀忧虑,没能睡好,眼下将一切都想通了,一下子放松下来,疲倦也跟着涌起来,像浪潮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 陆思扑向自己的床,抱着被子,闭眼是那遍地的罗雀花,花海中站着身穿红色羽衣的女子,女子雀跃地向他扑过来,扑进他怀里,双手环在他的腰上,呼吸穿透胸膛前的布料,温暖得近乎炙热。 她温柔地唤,“神尊。” 陆思猛地惊醒了,从床上腾地坐起来。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屋子里尽是黑色,什么都看不清,可他总觉得自己没睡多久,天却先暗了。 摸索着找到床边的鞋子,他穿上鞋子下床,磕磕绊绊地走到桌边,他隐约记得桌子上还留着之前没喝完的半杯冷茶。 不巧的是手恰好撞进了杯子里,沾了满手的茶香,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只好拿着茶杯,准备出去倒掉。 可一开门,门外的惨淡的月光里竟站着一个人。 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拍脑门,此前只记着将瘟神赶走,可怎么就忘了半夜还有阎王上门呢? 第二十二章 兰生芳草 兰芳的工作在旁的弟子看来是十分清闲的,守着炼丹炉,看着点往里加材料就行,毫无技术含量,属于“我上我也行”的工作。 而丹药是这些不愿刻苦的修行弟子们一条捷径,是人人都眼红的一件事儿,为此兰芳的人缘很差,跟陆思差不了多少,是青合山上的两个“孤儿”。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惺惺相惜,他们俩能凑到一起,绝不是什么命定的偶然,天赐的缘分。 或是另一句俗语,也描述的十分恰当。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兰芳与青合的其他弟子不同,也相同。 她背后的家族曾是如今人界占统治地位的国家的功臣,立下大功后虽然很快隐退,手中没有实权,但在民众心目中威望极高,也深得人族帝王的倚重和信任,故哪怕很多同门看兰芳不顺眼,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找麻烦。 不同之处在于,许多人都是被自家老子逼着来青合求学,为家族在他们的皇帝陛下面前争一个脸面,兰芳却不是。 兰芳本是家族中最受宠的小女儿,家人捧在手心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让她出去清修吃苦。 但五六岁的小丫头啥也不懂,就开始自己钻研由当朝国师编撰的《丹药志》,且成绩斐然,名声也传了出去,成了京城中远近闻名的天才。 但她家老爹舍不得自己的闺女,并不为此高兴,于是兰芳在十三岁的时候,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带上盘缠和换洗衣物离家出走了。 要不说当时治安好呢,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一路从京城到至南的青合,虽说苦是苦了点,但好在是没遇到什么坏人。 彼时到青合求学的大多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一个个锦衣华服,身边少说也得两三个人伺候着。 兰芳一身落魄,受了不少人白眼,遇到跋扈的,就连手下的仆人都敢出言嘲讽,她从来不与人红脸,也不放在心上,只一心看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巅,那承载着她梦想的地方。 兰芳是从小就立志走修仙之路的。 青合开山那日,衣着朴素的兰芳走在人群里,就像一条锦绣布料上的污点,但也正因如此,陆逢机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人。 兰芳如愿以偿地进入青合求学,并在三年后就从陆逢机手中接下了炼丹制丹的重任。 她能担重任,原因有二。 一是她的天赋卓绝,思维灵敏,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创新,就连门中授课的老师都自愧不如。 二则是陆逢机实在是太忙了,整天脚不沾地,也没多余的功夫守炼丹炉,炼出不少坏丹不说,有几次还差点把炼丹房给炸了。 兰芳得了天大的好处,自然有人不满。 同门换着法找麻烦不说,她炼丹也炼的不清净,于是不好招惹的强硬性格也渐渐暴露,成了青合山上的煞星一枚。 不过那些贵族子弟可不会因为她不好欺负而不欺负,真正改变现状的是兰芳的老爹想念女儿,托了使者到青合山来送钱送粮,再三恳请青合善待兰芳,众人这才知道这位“贫女”的真正身份。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烂俗,但至少向我们证明了一点,背景够硬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这还不是开始,对于兰芳来说,她“称霸”青合的路应该是从十六年前开始的。 在一个十分寻常的夜里,资历尚浅的十七在山门外捡到一个婴儿,并交到了陆逢机手里。 陆逢机留下这个婴儿,给他取名陆思,并单方面宣布陆思是掌门的第二个亲传弟子,就像往门中众人脑袋上扣了一座大山,要他们那些王公贵族的继承人唤来历不明的婴儿一声“师兄”,敢问谁会愿意呢? 当时掌门闭关,青合山上大小事务都是陆逢机在管理,没人敢直言不满,但背后议论的人比比皆是。 兰芳但凡听见有谁在背后嚼舌根,就会故意克扣丹丸,渐渐地便无人敢说什么了。 小陆思在陆逢机、十七和兰芳的照顾下渐渐长大,虽然乖张,但并不跋扈,见了人都是师兄师姐的喊得热乎,众人心里的隔阂也就渐渐消去了。 但兰芳心里冒出了一块石头。 别看陆思对谁都有礼有节,实则心里头孤高着呢,在别人眼中的好小孩在兰芳面前却是个常常捣蛋的小鬼,半点不让人省心。 她常常为此伤透了脑筋,年少芳华,却跟个半老徐娘似的愁眉苦脸,总算体会到了家中父母的不易。 这十六年熬着熬着,不仅没能熬出个好名声,她反倒成了陆思常常挂在嘴边的阎王,何苦来哉。 * 不过兰芳对事执着的秉性是从小就有的,是刻在骨子里改不了的,所以哪怕平日里将陆思贬到了地底去,一到关键时刻还是忍不住担心关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母性光辉吧。 煜明殿上当众与人约架的事刚过去没几个时辰,兰芳就从陆逢机处得知了陆思已经离开青合的消息。 她在陆逢机面前拍手叫好,大赞青合山上少了一个祸害。 可背过人去,却在炼丹房里偷偷的抹起了眼泪,直骂陆思没良心。 哪怕一只小猫小狗,养的久了,也会有感情。 可这辛辛苦苦、掏心掏肺养育了一个人,说走便走了,她能甘心吗?能安心吗? 兰芳在炼丹房里哭,深夜走在路上哭,回到房间里锁了门,埋进被子里还是哭。 她哭了大半夜睡过去,在梦里见到小时候的陆思,又哭醒过来。 如此辗转了一整日,当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走出房门的时候,却听见路过的同门说,陆思回来了。 她能不生气吗? 兰芳匆匆找过去,找到问神峰下,陆姓师兄弟二人望着高高的崖壁说话,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那时的陆思所表现出来的执拗和刚直是她从未见过的,就像一个游手好闲了大半生的纨绔,突然眼里有了光,有了自己期望和追求的东西,从此再不让别的东西入眼。 这是惊喜吗?这是希望吗?这是值得让人为他高兴的事吗? 兰芳回到炼丹房里,第一次没有炼丹,而是独自思考了整整一日。 她意识到自己得把陆思从那样的境况中拯救出来,因为当过于执着于某事某物时,往往意味着毁灭的开始,恰如世人修仙。 第二十三章 万事不知 兰芳在院子里站了没多久,月色朦胧,这个夜晚温柔的让人心醉,也消磨了她心里的怒意。 本身就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崽子,谁还每一个护犊子的心意呢。 每每想到陆思,她是又气又高兴,一个好好的未婚少女,硬生生被磨成了唠叨老娘,她心里也苦啊。 陆思推开门的时候,她听见了门开的吱呀声。 像是寂静的夜里突然冒出来的一只耗子,惊得她瑟缩了一下。 紧接着,“哗”的一声,陆思手里的茶水被泼出去,覆水难收。 带着淡淡棕黄色的茶水落地,其中的茶叶沾在地面的黄土上,灵活的水却不愿就此罢休,借力跳出去,就那么刚好的跳到了兰芳脚背上。 兰芳只感到脚上一凉,低头看去,前两天刚换上的新鞋子上黑黑黄黄的一片,她惊的一时没有反应。 陆思知道自己大概是闯大祸了,赶紧奔过去,蹲在兰芳面前,用袖子给她擦鞋。 “师姐我错了,师姐你别生气,师姐你罚我去炼丹房面壁吧,我这次肯定不跑了!” 名为愤怒的情绪终于跑完了兰芳的反射弧。 她一把将陆思拉起来。 “我让你面壁有什么用,让你把炼丹房给炸了吗?我不管,你赔!” “好好好,我赔。多少钱?我去找逢机师兄,就算跪着求他也给你赔了!” 兰芳瞪了他一眼,“少用苦肉计,我不要你赔钱,我要一双一模一样的。” 陆思低头看去,犯了难。 他没记错的话,这双鞋是半年前京城里来人给兰芳送来的,她喜欢的不得了,一直不舍得穿,看这崭新程度,该是最近才穿上的。 且不说他连京城都没去过,就算去了,看这双鞋的面料,那也不是口袋空空的他买得起的。 陆思认命求饶。 “师姐,我真的错了,你还是让我去面壁吧,我保证不炸炼丹房。” 兰芳哼了一声,她虽然觉得心疼,但一双鞋罢了,咬咬牙便算了。 她气的始终是陆思不告而别,出走的事。 “我有事要问你。” 陆思心里咯噔一下,他也大概知道是什么事。 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就知道师姐疼我,不舍得跟我计较这些俗物,等以后我有机会去京城啊,一定给师姐买好多好看的鞋子。” 兰芳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表面上生气,心里却是高兴的,语气甚至有些宠溺。 “油嘴滑舌,我人都来了,你还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陆思借坡往下滚,请兰芳进屋一叙。 陆思找来半截蜡烛点上,烛火摇曳,房间里亮起来。 壶里的茶是两天前泡的,不仅凉了,还有一股子涩味儿,陆思正考虑要不要重新沏壶茶待客的时候,兰芳就近坐下。 “不用茶了,我也不渴,就是想与你聊几句,待会儿就走了,炉子里还炼着丹呢。” 陆思放下茶壶,也坐下。 “师姐你说,我都听着呢。” “为什么不告而别,走了又为什么回来。” “师姐你也太直白了,我这不是想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可是走到山脚下又觉得离不开你们吗。你是不知道,我一想到以后见不到你我的心就痛啊...” 兰芳一巴掌拍在木桌上,灰尘都震起三尺高,陆思跟着一哆嗦。 “师...师姐,你这是做什么,手多疼啊。” 兰芳搓着泛红的手掌,压根不提疼字。 “臭小子,你当我傻?” “当然没有,师姐慧质兰心聪明绝顶!” 兰芳翻了个白眼。 “你跟逢机师兄在问神峰崖壁下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陆思一怔,这他可没想到。 “你的意思是,都听见了?” 兰芳最了解他,“私定终身,没错,全听到了。” 陆思绝望捂脸,手掌下的脸蛋腾的烫起来,红起来。 “私定终身”这话在陆逢机面前说出口时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细想来或许是氛围到了,心情到了。 可现在兰芳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真是怎么听怎么觉得羞耻。 过了一会儿,陆思放下手,露出猪肝一般的脸色。 “师姐,其实这个事儿吧,有些误会。” 兰芳眼前一亮,“哦?难道是你骗逢机师兄的?” 陆思无奈扶额,就算是骗,谁会用这种损己不利人的方式骗呢。 “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是我与那姑娘并未有什么私定终身的承诺,我只是答应要带他游览山河,去看看我们都没见过的风物。” 兰芳秀眉一挑。 “所以?” “所以没有什么私定终身,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兰芳整个人静止了大概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跟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她越不动,陆思就越害怕,恨不得夺门而逃。 兰芳缓过来之后,看着面前的少年,先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陆思满怀担忧。 “师姐,你还好吧?” 兰芳摇摇头,手搭上他的肩,还是叹气。 “你说说你,好歹也是咱们青合派掌门的亲传弟子,怎么就这么...这么卑微呢?” 兰芳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了好一会儿,才挑选出“卑微”这么个中性的词。 就好像自家种好的白菜半夜被人偷走了,还捧着土追上去问贼要不要一般。 陆思安慰她,“师姐,是你太高看我了。”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难道该觉得你是个活该追着人跑的废物才对?” 陆思小声嘀咕,“我没取到泠西泉水的时候你不就这么说的吗。” 兰芳沉默了一会儿,用假咳掩饰尴尬。 “那不一样。” “师姐,你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一把剑正中兰芳心口,她捂着胸口,心疼的不行。 “罢了罢了,你长大了,青合留不住你,我们也留不住你了。可是你带着那姑娘走了,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她丢下你自己跑了?” 提起这件事,陆思才郁闷呢。 “我也不知,今早我去敲她的房门却无人应答,我推门进去一看,桌子上留着纸条,上面写了‘青合仙山’,我便回来了。” “这么说来,倒是奇怪了。那姑娘与青合有渊源?” “我不知道,逢机师兄说在问神峰上见到了她,身边还有一个叫做梵蓁的大佬,不过我上不去问神峰。” 兰芳撑着桌面站起来,她头一次没觉得自己养起来的崽精明。 “我回去了,炉子里的丹再炼就没了。” 陆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还想挽留一番。 “师姐不再坐坐了?” “不坐了,再坐一会儿,我怕自己被你气死。” 第二十四章 挥斧断手 赤曦睡醒时已是第二日正午。 自从重生以来,她就十分的嗜睡,通过梦重游记忆中的那方天地,故每次睡醒反而会觉得累,浑身上下都不愿动弹。 但这次不同。 昨夜大概是这许久以来唯一一次没有做梦,睡了个安稳觉。 她推门走出去,漫天纷纷扬扬的枯叶如金色的闪蝶,恍惚间仿佛置身秋季。 头顶上日头正盛,她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伸了个懒腰,出奇的精神。 赤曦脚步轻快地走到枯树旁,亲昵地把脸贴上粗糙的树干。 “神尊,是你一直在护佑我吧。” 风把树叶吹的哗哗作响,也许是回应,她就当作是回应。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赤曦猛然想起被自己留在了客栈的陆思。 她一拍脑门。 “瞧我这记性。” 好在她还记得陆思是青合派的弟子,心想找青合派的人打听打听没准就知道了。 但就在她打算下问神峰去寻人的时候,在悬崖边鼓捣了半天也没飞起来,她方想起自己的法力被梵蓁封住了。 看着手腕上的锁灵玉,赤曦又恨又悔,恨梵蓁坑她,也悔自己没脑子。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想,若是把手剁了,这锁灵玉不就困不住自己了吗? 她越想越兴奋,越兴奋越觉得此计可行。 赤曦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儿,找到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她把石头放在手上掂了掂,说干就干。 她将戴着锁灵玉的右手按在地上,左手高高地拿起石头,一横心,一闭眼,就要砸下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赤曦姑娘。” 赤曦被吓了一跳,浑身一颤,将手里的石头丢的老远,蹭地一下跳起来,将双手背在身后,面对陆尘心。 “你...你怎么在这里。” 陆尘心的目光从她藏起来的半截手臂处往上,落在她的脸上。 “我住在此处,不在这里还会在哪?” “这...这样啊,那你在这儿吧,我先走了。” 赤曦眼神飘忽,神思不定,走的时候还差点表演了一个自己绊倒自己。 陆尘心不禁一笑,叫住她。 “赤曦姑娘是想离开问神峰吗?我可以帮你。” 赤曦背对着他,脸突然就红了。 可是她堂堂烨鸟,什么时候这种小事也要人帮忙了,心里的傲气作祟,她矢口否认。 “没有的事,我就是太无聊,出来走走。” 陆尘心捡起被赤曦丢走的石头,走到她面前。 “因为太无聊,所以想断手?” 赤曦感觉自己的脸被火烧着,而且那火是真火,怎么也不肯灭。 她顶着一张通红的脸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陆尘心。 “就算是这样,与你何干。” “虽然不知道梵蓁究竟想做什么,但赤曦姑娘被锁灵玉所困也有我的缘故,所以是与我有关的。” 他不狡辩,坦然承认了错误,赤曦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尘心继续道,“如果因为想下山就断手,我还是希望姑娘能再考虑一二。” 赤曦咬了咬嘴唇,“我分明是想拿回法力。” 虽说她并不会矫情地说什么没了法力就没有安全感之类的话,但没有法力的日子实在太不方便,她还是想念从前招招手就有吃有喝的日子。 陆尘心点点头,表达了自己对她的理解。 但同时也问道,“梵蓁的心思想必姑娘有所了解,锁灵玉不会是这么容易解开的。” 赤曦不服,“这可说不准,你是不知道她从前折腾我都用过什么手段,她最喜欢看别人做选择题了。” 陆尘心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石头。 “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那不如咱们试一试吧。” 赤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在吃惊的时候,就眼睁睁看着他手上的石头变成了斧头。 斧头! 赤曦往后撤了一步,“你要干嘛?” “剁手。” 说剁手就剁手,陆尘心一个看起来这么斯斯文文的人,真动手时,眼神都变了。 斧头的刃在太阳下闪着光,赤曦下意识抬起手来格挡,陆尘心一点也没有犹豫,几乎是用尽全力地砍下去。 斧头在即将触碰到锁灵玉时,赤曦手腕上突然白光一闪,挡住了这次攻击。 陆尘心被这股巨大的力量逼退,手里的斧头变回石头,化为齑粉从他指缝间洋洋洒洒的飘落。 “你看,此法不可行。” 赤曦心湖未平,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见到陆尘心左手捂着自己的右手掌,似乎是受了伤。 她微微蹙眉,“你没事吧?” 陆尘心客气一笑,轻描淡写,“没事,皮肉伤。” 赤曦呼了一口气,拍着自己平坦的胸脯。 “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现在我可算是信了。” “信什么?” “你杀了我啊。”在赤曦看来,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敏感话题,“我之前还不是很相信,毕竟你看上去不像是会出手杀人的人。” 陆尘心一时没想明白,这话到底算是对他的夸赞还是揶揄呢? “现在已经证明锁灵玉无法靠蛮力毁去,姑娘若是想下山,便告诉我吧。” 赤曦虽然不太甘心,但就眼下来看,也只能这样了。 “那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想到问神峰下去的。” “好,我送你下去。” “你就不问问我去干什么?” 陆尘心像是听见了一个傻问题,忍俊不禁。 “姑娘想做什么都是自由,我无权过问的。” 赤曦抱着手,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直想看穿他那张淡然的面孔,看懂他的内心。 “你这个人真奇怪,咱们分明只是萍水相逢,若不是梵蓁捣乱,没准这辈子都遇不上,可你不仅毫无怨言地收留我,给我在问神峰上建房子,还有求必应,为免也太好说话了。” 陆尘心不置可否,仍是平时那副样子,看不出隐瞒,也看不出真诚。 “或许是因为曾经害了姑娘,所以心怀愧疚,想要借机补偿吧。” 赤曦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就释怀,不仅如此,反而看上去更不高兴了。 “我是妖,你是仙,两界素有恩怨,你杀我是应该,没必要愧疚。” “姑娘说的是。” “你送我下去吧。” 赤曦厌倦了他的云淡风轻,气呼呼地下命令,可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呢? 第二十五章 善意谎言 陆尘心把赤曦送下问神峰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崖边,看着脚下飘渺的云雾,看不清这高高的崖壁之下究竟是怎样。 青合是一座孤山,问神峰便是一个孤峰。 他不问世事,一个人躲在这个世外桃源里太久,此外的一切都成了虚无。 这一千年于他而言,天地早没了六界,只有两界,即是他自己和外界。 手心处仿佛被什么灼烧着,痛感并没有很强烈,却一丝丝扣进骨肉里,像是在蚕食着他的血肉。 他抬起右手,将手掌摊开于眼前。 血淋淋的伤痕遍布,深可见骨,即使身为仙体,有灵气相助自愈,可也成效甚微。 并不是他漫不经心所说的“皮肉伤”。 陆尘心不禁蹙眉,担忧的却不是这伤,而是另一件事。 锁灵玉出自梵蓁之手,虽说为了困住赤曦她一定会在上面大下功夫,可其上至多不过承载梵蓁的三成功力,再多,那玉镯便会碎。 如今这三成功力之强大他亲眼所见,那梵蓁本人又该如何了呢? 陆尘心合上手掌,喃喃自语,“也难怪仙、魔、妖三界通通想笼络住她。” * 赤曦憋着一腔闷气下了问神峰,才突然反映过来,自己该问问陆思在何处的。 她一边后悔,又一边觉得自己不能回头去找陆尘心,否则多没面子呀。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她注意到自己应该是在某个殿宇的后院,身边有一口井,打水的木桶就放在旁边,湿漉漉的,显然刚用过不久。 赤曦走到井边,从井口望下去,黑洞似的,莫名让人不安。 “赤曦姑娘?”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过来,赤曦抬头一看,是昨日见过的人,似乎还是陆尘心的弟子。 “你叫陆...陆什么?” 陆逢机放下手里的盆,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施施然行了一礼,十分的君子。 “在下陆逢机,青合派大弟子。” “啊对,陆逢机,我记得你。” 陆逢机站直了,看着面前欢呼的少女,哭笑不得。 “姑娘为何出现在此,可是有事吩咐?” 赤曦也很茫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师尊说送我离开问神峰,我便在这里了。” 陆逢机似有所悟。 “那姑娘是要下山吗?我可以为你引路。” 赤曦想了想,陆思可能还在山下的客栈等自己,但也有可能已经回来了,她还是得先问一问。 “下山的事先不急,我有一件事能问问你吗?” “姑娘是客,但说就是了。” 赤曦对这个“客”字很是敏感,不悦地抿了抿嘴唇,但转念一想,这些人不过是才活了不到百年的凡人,自己跟他们计较十几万年前的事有意思吗,也就算了。 “我有一个朋友,曾与我相约离开此地,但我之前被梵蓁骗了才来到问神峰,我那位朋友自称青合派的弟子,不知他是否也回来了。” 陆逢机眼皮一跳,他就猜到赤曦八成是要找陆思的,眼下只能先瞒着陆思,把人骗走才行了。 他低声回答,都不敢碰自己的良心。 “青合派的弟子多是贵族王公家的公子小姐,学成之前轻易是不会下山的,我未曾听说过姑娘所说的人。” “这样啊,那还是劳烦你带我下山一趟吧。” 赤曦不疑有他,只想先找到陆思,跟他解释清楚自己暂时不能离开青合的事。 陆逢机松了一口气,在前给赤曦引路。 * 而此时此刻,陆思正在炼丹房里给兰芳打下手,也称面壁。 兰芳坐在竹凳上,面前一堆瓶瓶罐罐,里头都装着炼丹需要的原材料。 她一样样地倒出来,放在鼻尖下轻嗅,时而摇头,时而把手里的东西倒进面前的容器内,时而抬头看一眼全身上下都贴在墙上的陆思。 顺便提醒一句,“站直一点,别没精打采的,像壁虎一样给我牢牢地贴上去。” 陆思闻言便往墙壁上贴,恨不得自己是一张烙在锅底的饼。 他哭喊着求饶,“师姐,我这都站了多久了,再站下去,我今儿可没法自己走出你这炼丹房了。” 兰芳脸色不变,头都懒得抬起来。 “那感情好,你今晚就在这儿歇着,给我看火。” 陆思很绝望,算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正午时的日头毒辣,再加上炼丹房里烧着火,闷热非常。 兰芳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冒出来,顺着圆润的线条滑落,她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拿起手绢擦擦汗,很是辛苦。 陆思则完全成了一个蔫茄子,在兰芳没看见的时候就蹲在地上,像狗一样吐着舌头散热。 “师...师姐啊,你有没有觉得,实在是太热了。” 兰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擦汗的手也没闲着,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没觉得啊。” 突出一个兢兢业业。 陆思费了好大的劲举起手,冲她比出一个大拇指。 “师姐真是太强了,我现在突然就觉得,逢机师兄真不会怜香惜玉。” 兰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总算抬头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经兰芳这么一瞪,陆思赶紧重新把自己贴回墙上。 “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这烂摊子不是逢机师兄丢给你的吗,我今天看师姐实在是太辛苦了。” 兰芳翻了个白眼,对他的阿谀奉承毫不放在心上。 “这跟逢机师兄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做的。” “师姐不觉得苦?” “做什么不苦?但能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也算苦中作乐。” 陆思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突然,炼丹房的门被人推开,门外的阳光倾泻而入,正好照在陆思身上,他差点当场去世。 十七看着“奄奄一息”的陆思,不明所以。 他看向兰芳,问,“他怎么了?” “没事,赎罪呢。倒是你,今日怎么有空往我这儿跑?” 十七平常很是刻苦,除了给陆思授课的时候和睡觉,他几乎都在勤学苦练,算是青合这一代弟子中最勤奋的那一个,因此被陆逢机看重,有些力所能及的事也让他去办。 故能在这种修炼的黄金时间看见他,实属罕见。 十七说话一向爽快,直言道,“我方才看见逢机师兄领着一个漂亮姑娘下山去了。” “漂亮姑娘?”陆思原地复活,“什么样的漂亮姑娘?” “穿红衣,额心有一朵火焰状的花。” 十七话音刚落,陆思便夺门而出,转眼就没影了。 第二十六章 求仙镇上 十七整个人愣在原地,眼见着陆思像一只被主人家追着打的老鼠窜出去,融化在火炉一般的阳光里。 兰芳淡淡地瞥了一眼从门外漏进来的阳光,有些嫌弃似的。 “孩子大了,留不住了。” 十七恍然回神,隔着炼丹炉下的火焰看兰芳。 “师姐,你这话我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兰芳手里捧着一张油纸,纸上盛朱砂。 “陆思出走的事你知道吧,在他眼里咱们这些人还不如一个刚见面不久的姑娘,那不是留不住了是什么?” “姑娘?”十七迟钝地意识到这其中信息量很大,“师姐的意思是,与逢机师兄一起下山去的那位姑娘跟陆思...” 他突然词汇贫乏,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兰芳的眼神被纤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藏起来,手上的动作仍然进行的井然有序。 “他八成是喜欢那姑娘,我劝了一夜也没劝出个结果,索性不管了,反正我又不是真是他娘。” 十七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仿佛是根夹缝中生存的小草,不敢多言。 兰芳的头转向身侧开着的窗户,外面的景象因高温而扭曲,但熟悉的砖瓦,花草,乃至于人,都不会因为这种视觉上的扭曲而变化。 她看向下山的方向,心里有担忧,有不安,像个思念游子的老母亲,在昏暗的油灯前熬坏了眼睛。 可游子总会归来的。 兰芳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并不失望,只是一个母亲面对叛逆的孩子时的无奈罢了。 她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事,嘴角却不自觉浮起一抹笑。 * 赤曦跟着陆逢机下山,所过之处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熟悉在于很长一段路陆思刚带她走过一遍,但碍于天色,她没能看的太清。 陌生在于这里再也不是她生活的那个青合了,关于她和幽的记忆,便永远只存在于她那个不靠谱的脑子里。 这对她而言实际上是比死亡还要难受的事。 一路上,陆逢机都因为自己说了谎而感到不安。 下山的路他其实并不熟,作为青合派里几乎接管了所有事务的大弟子,他其实很少有能下山的机会,寥寥几次也会以帮陆尘心买酒为借口,最远不过到山脚下的镇子里逛上一圈。 对于人界里的凡尘俗事,他没见过的太多。 故这一趟基于谎言的下山之行,他一路上走的磕磕绊绊,总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拆穿。 尤其是当赤曦也一直不说话的时候。 “赤曦姑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走神的赤曦回过神来,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我还没有想过。” “姑娘是随性的人,但凭你的本事,想必走到哪都是不用担忧的。” 提起“本事”,赤曦就不那么高兴了。 她眉头紧锁,恨不得将自己的两条眉毛拧到一起,凝成一股麻花似的。 “你可能误会了,我还会在青合山上待一段日子。” 陆逢机心里咯噔一下,吓得他差点踩在一块凸出来的尖石上崴了脚。 “继续留在青合?” 赤曦点头,心大地压根没留意到陆逢机的异状。 “我想找到陆思,也只是希望跟他说清楚这件事,毕竟原本答应了他要一起游历山河,我却因为一些事离开了。” 对于这件事赤曦其实很是愧疚,毕竟是她言而无信,又不告而别在前,可当时梵蓁提出的条件让她无法拒绝。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生死,乃至于自由。 可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夺取属于幽的一切,哪怕只是青合山上的一草一木。 所以她看着现在的青合,眼底只余悲伤,却又无能为力。 这真是十分讽刺的现实。 此时此刻,陆逢机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 他原本想将赤曦骗走,留下陆思,可如今赤曦会留在青合山上,那她早晚会与陆思见面的。 这真是一段剪也剪不断的孽缘。 “姑娘说的事,是与梵蓁有关吗?” 赤曦摇头,“与你的师尊有关。” “师尊?!” 陆逢机惊得一哆嗦,就差脑补出一出师徒变情敌的狗血大戏。 赤曦见他突然停下来,还关怀地问,“怎么了?难道是走累了?” 陆逢机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就是很好奇赤曦姑娘与师尊有怎样的渊源。” 夺命之仇,这渊源可深了。 赤曦这么想着,可又觉得这件事不该传出去。 “这事有些不堪,不好外传。” 不堪?不好外传? 陆逢机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师徒三角恋的想法突然更深刻了。 他紧紧闭着嘴,突然不敢再说话了。 * 青合山下原本是没有人居住的。 上古时期此地因为灵气馥郁,山下生出许多灵兽,常常肆虐伤人。 后来,随着幽的陨落,上古纪结束,一个以人界为根基的时代开启,在日渐稀薄的灵气中,灵兽纷纷灭绝,青合成了一座凡山。 再后来,陆尘心在山上建立青合仙派,求学者络绎不绝,修炼成为一时风尚,但凡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都希望家族中出个“仙人”,争一口气。 这样的行为也就间接吸引了逐利的商人,来到青合山下伐木建屋,开起了客栈酒肆,卖起了丝织布匹,成了一个集市。 有利的地方便有人,这是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随着在山下落户的商人越来越多,店家对人的需求也渐渐加大。 客栈里得有小儿,酒肆里得有厨子,卖布匹的得有人在门口吆喝,卖马的要有汉子天天上山割草喂马。 因此,人们在此地安居乐业,曾经人迹罕至的仙山福地成了喧扰繁华的小镇,镇子的名字便源于它形成的原因。 ——求仙,求仙镇。 求仙镇的规模刚有雏形的时候,有在青合派中求学的弟子不满,总带人在镇子上惹事。 镇上的店家知道他们大多出身豪门大户,又是山上的“仙人”,不敢招惹,每每委曲求全,打碎了门牙往肚子里吞。 后来陆逢机下山时偶然撞见,将闹事的弟子抓回山上,面壁思过了三天三夜。 看着脸色发灰,昏昏沉沉的弟子,他问,“同为人,为何不相助,反而恃强凌弱。” 有弟子不服,在同伴的搀扶下站出来。 “他们都是下等人,不配在青合仙山下生活。” 陆尘心忍不住笑出声,嘲弄地看着那个弟子,“青合在人界,便是人界的凡山,一草一木由水土滋养,可不是被灵气养护着长出来的。” 那弟子仍不忿,咬着牙坚持到底。 “就是他们不配!” 陆尘心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高昂的头颅,将一个世家弟子的骄傲展现的淋漓尽致。 陆尘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温柔的掌门,虽然别人总是那样看他。 “在你眼里,他们是下等人,不配在青合山下安居。那在天上的神仙们看来,你也是个下等仙,不配踏上天庭的台阶,你明白吗?” 那个弟子突然涨红了脸,配着灰白色的脸色,显得很是怪异。 他瞪着面前的人,这个几乎是人仙中的传奇的人,他很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开口。 陆尘心相信他的思想境界已经发生一定的变化了,拍了拍袖子,转身。 “你好好想想吧,没有他们的衬托,你也做不了‘上等人’,而你看不起他们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看不起你自己罢了。” ——从那之后,便没有青合弟子的人敢在山下闹事,因为大家都知道掌门默许了。 直到陆逢机接管了青合山,求仙镇上不仅不再有青合弟子闹事,反而是青合弟子光顾的多,一时间山上山下其乐融融,和谐美好,打成一片。 * 当陆逢机和赤曦一同来到镇子上的时候,正是一天之间的黄金时段,集市上摊贩多,游客多,各种吆喝声、砍价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好一番热闹景象。 赤曦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记忆中的上一次还是与化名青幽的神尊共游穆姜国。 虽然那最终成为一场悲剧的开始,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怀念。 若是凌霄还在,幽还在,大概会为她买一支簪花,再亲手插上她的发髻。 想着想着,赤曦不免就难过起来,因为那些渴望的东西再也不会有了。 陆逢机偶一歪头,便恰好看见赤曦眼中闪烁的泪光,他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慌神。 “赤曦姑娘,你没事吧?” 赤曦毫不在意形象地用袖子擦过眼睛,道,“没事。” 她不再看周围的热闹,脚步快起来,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去找之前与陆思下榻的客栈。 客栈的名字很俗套,是每个地方都会有的一家客栈,叫做悦来客栈。 赤曦脚步轻盈,几步走进店里。 “掌柜的,住在二楼右手第三间的人还在吗?” 站在柜台后算账的掌柜年过半百,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吓了一跳。他拍着胸脯安抚自己乱跳的小心脏,没什么好气。 “姑娘,我们店是保护客人隐私的,你要是住店就交钱,不住就出门左拐吧。” 赤曦不明白。 “左拐?为什么要左拐?左拐有什么?” “左拐就出镇子了。” 陆逢机这才迟迟跟上来,毕竟他也没料到赤曦会突然就走快了呀。 他站在赤曦身边,不自觉埋怨道,“下次你等等我,若是咱们走散了,我该怎么找你呢?” 自从意识到赤曦跟陆尘心的关系似乎也不一般之后,陆逢机就完全打消了骗走赤曦的想法。 首先他压根骗不走,其次陆思那个小崽子怎么也不像抢得过自家师尊的人,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什么?你问陆逢机为什么不为陆尘心担心一下? 呵呵。 客栈掌柜见到陆逢机,脸色如同拨开乌云见日光,顿时就灿烂了。 “陆仙长,许久不见你来大酒了。” 陆逢机收起在赤曦面前的腼腆和不安,表现得落落大方,颇有一门宗师的风范。 “孙掌柜,近来生意可好?” “好呢好呢,都是托了陆仙长的福,咱们求仙镇啊,太平不说,”掌柜半个身子越过柜台凑上前来,就差把嘴贴在陆逢机脸上了,他放低了声音,“因为陆仙长为咱们出头,路过的贵人们现在不仅不敢找事,还十分客气呢。” 陆逢机尴尬地笑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心里明白,孙掌柜刚才说的陆仙长可不是自己,而是自家那个避世的师尊。 “一切太平便好,镇子里太平了,山上也就太平。” 赤曦听着,脸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不禁觉得好玩儿。 她一直觉得陆逢机是个榆木脑袋,可没想到这人其实世故圆滑,深谙处世之道,话也说的好听。 孙掌柜乐的合不拢嘴,脸上的皮肤皱在一起,像一块被蹂躏过的破布。 他的目光从陆逢机身上移到赤曦身上,又挪回去,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 “这位姑娘是与陆仙长一道的吧,方才我看着这账面,头昏脑胀的,糊涂了,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生气。” 赤曦心想自己的度量可不会这么小,她可是一只从来不爱与人计较的好烨鸟。 “不生气不生气,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二楼右手第三间房的人还在吗?” 孙掌柜拿起另一本册子翻了翻,“不在了,昨日便退房离开了。” “离开了?” 赤曦不禁蹙眉,她仿佛能看见陆思离开时的失落和失望,能看见陆思独自离开小镇时孤独的背影。 她有些失神地走出客栈。 陆逢机紧跟上去,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撒了谎。 “赤曦姑娘,其实...”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明明答应了他,却无声无息地走掉,他一定很难过,既没有回青合,八成是自己走了。” “不是的,其实,陆思回去了,他在山上。” 赤曦的脚步一顿,回头。 “你说什么?” 陆逢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昨日陆思便回去了,但他对我,对兰芳和十七来说是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们舍不得他离开,更何况是跟着一个不知来历,不知身份,才刚见过一面的女子。你能理解的对吗?” 看着陆逢机那张纠结又真诚的脸,赤曦怔了怔,然后点头。 “嗯,我能理解。” 陆逢机松了口气,“我就知道,赤曦姑娘不是不讲道理的...” 紧接着,一个白花花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白花花的脸上。 赤曦:“你竟然骗我!” 第二十七章 辟水兽劫 陆逢机被莫名其妙揍了一拳,捂着脸,有些委屈。 “赤曦姑娘,虽说我骗了你,但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赤曦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 “我都不跟你玩我是女子不是君子那一套没意思的,我是只鸟,你还想用人族那套礼义道德框束我?” “你是...鸟?” 陆逢机着实受了一惊。 虽然他知道赤曦跟梵蓁有关系,想来身份也不简单,可当赤曦明说自己非人时,他还是有些吃惊。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世人皆知仙为圣,妖为恶,他虽身为仙门弟子,但始终仍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罢了。 陆逢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赤曦的手悬在空中,有些尴尬。 她收回手,藏进袖子里。 “今天天气不错,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咱们逛逛再回去吧?” “啊?” 陆逢机没想到她转换话题转换的这么突然,眼见着赤曦奔着路边的摊子去了,还有些发懵。 他跟上去,看见赤曦在一个首饰摊子上挑挑拣拣,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有些不敢相信。 “赤曦姑娘,你喜欢这些?” 求仙镇的客户群体是前来青合求学的贵族子弟,他们大多是见过大世面的,压根看不上这些木雕的玩意儿,没市场,渐渐地也就没人卖,赤曦今日能遇上一个,也是缘分到了。 她手里拿着一支素簪子,桃木雕成,没什么特别的花样,是平民女子头发上最常见的那种。 但她看上去很高兴,嘴角的笑像刚盛开的两朵桃花。 她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看着,亲切。” 莫名的,陆逢机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怀念,听出了欢欣,却也听出了失落。 陆逢机摸了摸自个的口袋,好在摸出几枚铜钱。 他把铜钱放在摊面上,被摊主笑着收走。 “既然赤曦姑娘喜欢,那就由我买给你吧,就当是赔罪了。” 赤曦觉得意外又惊喜。 “这...不太好吧。”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手却一点点收紧,爱不释手的样子。 “还有别的想要吗?”陆逢机突然就阔气了起来,但空空如也的口袋让他没什么底气。 好在赤曦已经很满足了,她把战利品收起来,彻底和陆逢机变成了好哥们。 “没了没了,咱们回去吧,再不回去天就该黑了。” * 离开求仙镇后,便踏上上山的路。 两人的心情与下山时截然不同,一路上也算是有说有笑,隔阂完全不存在了。 脚下是熟悉的路,周围是熟悉的山林,虽说时间隔了十几万年,但他们都算是在这里长大的。 陆逢机完全把赤曦与陆尘心和陆思之间理不清的关系抛到了脑后,他觉得自己像是多了一个朋友。 “赤曦姑娘,你说你是一只鸟?” “对呀!”赤曦还十分应景地挥动了两下自己的“翅膀”。 “那飞上天的时候看地面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赤曦从前还当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开始回想从前,自己变回真身,在浮云里展翅遨游的时候。 很自在,像是风带着她,她随着风,仿佛她不是她,风也不是风。 可那样的感觉,似乎也陌生了。 “我从前不喜欢做人,因为用腿走路很累,要穿衣裳,要把自己困在一片布料里,就像有什么东西捆住了我的翅膀。 我那时候很不懂事,总是会跟凌霄抱怨这,抱怨那,好在凌霄的脾气很好,每次听我抱怨完了还会冲我笑,虽然她嘴里总是说我要习惯做一个人,但还是纵容我变回真身。 其实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我都只觉得自己是天地间随风而走的渺小一物,我真心爱着这片广袤的天地,并不因自己是什么而有些微的不同。” 陆逢机听完她的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但同时也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回答的也太认真了。” 赤曦悄悄抹去眼睛里冒出来的泪花,也笑了。 “年纪大了,就容易感慨人生。” “赤曦姑娘是妖,定然不能用我们人族的年岁来算的。” 赤曦默默嘀咕,“我也没用人族的年岁来算。” 突然起了一阵风,风吹过,惹得林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 陆逢机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伸手拦住了赤曦。 “怎么了?”赤曦不解。 陆逢机的神情在一瞬间严肃起来,眉心皱成川字。 他的手臂将赤曦一点点逼退,两个人一起往后挪着脚步。 耳边是风声,只有风声。 赤曦没了法力,完全变成一个普通的凡人,虽然不能及时察觉到危险,但也从陆逢机的反映里领悟到了他们现在的处境。 但她不明白,青合山中怎么会有危险存在呢? 赤曦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陆逢机突然朝她扑上来。 “躲开!” 随着这一声提醒,两个人抱着一起滚下山坡,滚了一会儿才被一棵树拦住。 比胳膊粗不了多少的小树受到这一重击,树干来回颤了颤,叶子哗啦啦地往下掉,落在两人身上。 陆逢机赶紧爬起来,又把赤曦拉起来。 赤曦甚至来不及拍去自己身上的尘土和树叶,也顾不上身上被石头磕疼了的地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俩方才站的地方。 周围的几棵树被拦腰撞断,遍地狼藉之上,一只鼻孔向外喷着热气的灵兽正用前蹄刨着脚下的土,一副虎视眈眈、下一刻就要再次扑向两人的样子。 “辟水兽?!”赤曦脱口惊呼而出。 陆逢机却是一脸懵,他虽然事先察觉到危险,但可不认识面前这个玩意儿。 “辟水兽?是什么?” “辟水兽,就是辟水兽啊!” “你这跟没解释有什么区别?!” 在两人还在探究辟水兽是什么的时候,面前这只辟水兽可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和机会。 身躯庞大的灵兽后腿用力一蹬,在地上留下两个凹陷,便一跃而出,向着两人所站的地方扑去。 大难临头,赤曦和陆逢机各自逃命,分别向着两边避开。 辟水兽扑了个空,脑袋撞在树干上,着实是个憨憨。 趁着辟水兽还在发晕的时候,赤曦躲在一棵粗壮的老树后面,紧紧扒着树皮。 她扯着嗓子高喊,生怕陆逢机听不见。 “你不是仙门弟子吗?你们青合派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陆尘心唯一的亲传弟子吗?你赶紧收了它啊!” 陆逢机心里很苦,青合派教的是修炼,可没教过打怪啊。 他也扯着嗓子喊,“你不也是妖吗?你不是跟梵蓁关系很好吗?你不应该也很厉害吗?那你降了这个什么辟水兽啊!” 赤曦表示自己也很苦,她看着手腕上那该死的锁灵玉,第一次恨不得把梵蓁那条蛇妖打个结。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堂堂烨鸟,哪能输给一只小小的辟水兽啊。 “不行,咱们打不过它的,得找帮手。” 说话间,辟水兽已经清醒过来,被耍弄后的它怒气冲冲,摇晃了一下脑袋,转身盯住了赤曦。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又慌了,赤曦很不服气,“它干嘛盯着我啊!” 陆逢机也很无奈,“它觉得你好看。” 两人再次在土路上相聚,赤曦瞪了他一眼。 “你师尊呢?青合山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好歹是个神仙吧。” 提起陆尘心,陆逢机一点也不抱希望。 “师尊他老人家避世很久了,别说青合山里出现了一只灵兽,哪怕我宣布青合派解散了,他没准也毫无反应。” 赤曦彻底自闭。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毕竟是生死大事,陆逢机硬着头皮好好想了想。 一只灵兽,没准能与另一只灵兽打个有来有回呢? “我知道了!泠西泉!” “泠西泉?” “别问了,快跑吧!” 不再给赤曦留下继续提问的机会,他拽住赤曦的袖子就跑,身后传来辟水兽的怒号。 泠西泉本身位于青合山的半山腰,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远。 陆逢机之所以会想到那里,不仅是因为泠西泉边有一只被兰芳称作“傻畜生”的守泉灵兽,还因为泠西泉四周有陆尘心留下的结界。 陆逢机和赤曦一前一后跑过拱桥,赤曦还差点因为桥上的青苔滑了一跤。 辟水兽紧随其后,一爪将拱桥拍出一个缺口。 陆逢机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心疼的不行。 “这桥坏了还得修的。” 赤曦只好推着他走。 “命要紧,命要紧。” 虽说对她而言命也没怎么要紧吧。 一踏入泠西泉的地界,守泉灵兽便蹿了出来,挡在他们面前,一脸凶相。 真可谓前有豹,后有虎。 赤曦不太肯定地问,“它会帮我们?” 陆逢机摇头,“不会。” 赤曦惊呆了,“那你是嫌弃咱们死的不够早吗?” 陆逢机赶紧解释,“放心,这个‘傻畜生’打不过咱们。” “所以呢?” “...” 赤曦彻底无望了,她焦虑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已经开始考虑自己重生后是不是就能摆脱这个该死的锁灵玉了。 她开始想,自己要是拿回了法力,第一个一定是要找梵蓁报仇。 辟水兽跟着闯进来的时候,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抖动,周围的树无风自动,原本晴朗的天空暗下来,有大雨倾盆的趋势。 陆逢机眼神一亮,“是结界,结界有反应了,师尊知道这里的动静,很快就会来给我们解困的!” 赤曦哼了一声,一盆冷水浇下来,浇灭了他刚燃起来的希望之火。 “这不是什么结界的动静,是辟水兽跟咱们玩够了,动真格了。” 陆逢机彻底懵了,他一直以为灵兽都是跟泠西泉的守泉灵兽似的怂,天天被人欺负,可没见过像这样能令天地变色的玩意儿。 “不至于吧?!” 赤曦闹腾够了,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她好歹也算是只见过大风大浪的鸟,关键时刻向前跨了一步,挡在陆逢机面前。 耍帅的同时,还不忘解释。 “上古灵兽大多如其名,像辟水兽,便是因为它的先祖曾助神开辟水源而得名,是上古时八十一神兽之一。这只虽然年纪小了些,但呼风唤雨什么的对它还是很简单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难道是我书读少了?” 赤曦默默翻了个白眼。 “虽说你们人族有一句话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读书真的没有走路管用,你该多出去看看。” “看看也看不见灵兽吧。” 毕竟灵兽这种生物在上古纪结束时便开始灭绝,直至今日,灵兽都被各路神仙收归座下,是求而不得的资源了。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守泉灵兽早不知藏到了哪里去,力量完全释放的辟水兽有了神兽的姿态。 赤曦拧着眉,她知道是时候该做出取舍了。 “你走吧。” 陆逢机一怔,“你说什么?” “你走啊。”赤曦害怕会来不及,便表现得有些不耐烦,“你对青合山熟,我会拖延时间,你去找陆尘心收了这只辟水兽,也算是个不错的坐骑,就当是我送他的礼物了。” “我走了,那你呢?难道我要看着你去死?” “不需要你看着。” 陆逢机急了,“如果今天咱们一定要有一个死在这里,那肯定是我,一定是我,只能是我!” 他使劲把赤曦推到自己身后去,忽然好像就不怕死了,还有些倔。 “你要送礼你就自己去,我才不管帮你们传递定情信物。” 赤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定情信物?什么定情信物?” “你和师尊不是...那种关系吗?” 赤曦把他从自己面前推开,也不计较谁去死谁去逃的问题了。 “我和陆尘心唯一的关系,就是他杀了我,借我立名,把我的肉身封印在锁妖塔下,千年不得重生!” 陆逢机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 作为青合派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别的他可以不知道,不清楚,但对于自家师尊的发迹史,他可是倒背如流。 他抬手指着赤曦,手臂忍不住颤抖。 “你是烨鸟?!”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面前会有一个活生生的传说,一只活生生的神兽。 第二十八章 我有私心 那一刻陆逢机脑海里飘过了很多东西。 他想起曾在书上看见烨鸟二字,一段简短的描述,勾勒了一只生而为神,却凶恶残忍,最终被神帝剥去神骨,贬为妖族的恶鸟。 他想起第一次见赤曦时,旁边站着梵蓁,相比之下赤曦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但额心的花很令人惊艳。 他想起在求仙镇的集市上,赤曦看着普通的素色簪子出神,像是回忆起往事。 她说她是一只鸟。 但可没说是一只天地间唯一的神鸟。 * 赤曦把迟迟不肯走的陆逢机推了一把,陆逢机在踉跄着后退时回神。 他放下有些僵硬的手,又问了一遍。 “你是烨鸟?” 赤曦不耐。 “如假包换。” “那你是回来找师尊报仇的?” “我没那个兴趣,你的师尊还在问神峰上活蹦乱跳的,早前还想剁我的手呢。” 陆逢机觉得难以置信,毕竟哪个人会对杀了自己的仇人毫无怨恨,还天天在那人面前晃悠呢。 不过他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死了还能再活过来。 他也不知道梵蓁在其中搅局,送了赤曦“锁灵玉”这么个好宝贝。 因此不明真相的陆逢机就成了胡思乱想的陆逢机。 “那你是喜欢师尊?!” 他说的笃定极了,就像面前这只要他们命的辟水兽,没见到时谁也不会想,真时又真得不能再真。 赤曦彻底对他的智商死心了,同时也开始为自己担忧起来。 她怎么就会被陆逢机这么蠢的人给骗下山了呢?她明明丢的是记忆,不是脑子啊! “要听八卦去找你师尊。”赤曦挽起袖子,一副要与辟水兽大战八百回合的样子,“不过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如果你再不走,这辈子就别想见到她了。” 陆逢机脖子一缩,莫名有些激动。 “你不装了?” 赤曦忿忿不满,“我压根就没装过!” “那我堂堂男儿,怎么能丢你一个女子在这里等死,自己苟且偷生!” “你没读过书吗?烨鸟是不会死的。” 陆逢机一拱手,“告辞。” 赤曦怔了怔,她属实没想到陆逢机是这么务实的一个人。 可又想了想,逢机,这名字当真是取的极好的。 再回头的时候,之前死赖在身后不肯走的人已经没影了,赤曦总算放心。 虽然她与陆尘心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谁让她不会死呢。 身后无人,她便可以破釜沉舟,毫无顾虑。 赤曦认真地看向不远处一直被忽视的辟水兽,水蓝色的兽眼中流露出贪婪和嫉恨,并不像是一只毫无目的、毫无思想的野兽。 灵兽之所以被称为灵兽,是因为它们同神仙一般,受天地灵气滋养,不仅身怀绝技,能力非凡,还有思想,是会做自己的主的。 此前跟陆逢机闹腾着没注意,可现在静下心来想,辟水兽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辟水兽生于西方的高山之巅,天下所有河流的发源地,亦是日落之处。 那里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夕池。 辟水兽围绕着夕池繁衍,生长,领地意识很强,但轻易不会主动攻击别人。 用不负责任的话来说,辟水兽其实是很温顺的。 它们的生性其实如水一般,柔和,清亮,但发怒时便是海啸,磅礴之势无可匹敌。 而现在赤曦就面对着一个海啸。 青合山在南,按理来说与西方的夕池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赤曦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辟水兽,让人家不远千里来寻仇。 “喂,咱们好歹曾经都算是神兽,你为什么找我麻烦得说清楚吧?” 话音刚落,第一瓢雨像被人用盆子泼下来,恰泼在赤曦脸上,她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连眼睛都睁不开,被冻的打了个哆嗦。 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山林,密密麻麻的雨跟针一般砸下来,要将整座山的淹没似的。 赤曦浑身都湿透了,风很大,她感觉自己要被吹走了,只好紧紧抱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棵树,冷的发抖。 她第一次感受到身为人的脆弱,在面对神仙妖怪时的无能为力。 雨幕遮挡了视线,赤曦已经看不见辟水兽了,但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辟水兽已经离开,只能硬撑着打起精神,警惕周围,期盼着陆逢机的脚步能快一点,陆尘心能早点发现异常,来把她给救出去。 虽说烨鸟不会死,可死亡时的感觉和记忆是抹不去的,每次重生后“一无所知”的惶恐感也是深入骨髓的。 比起死,她还是更想活下去,毕竟记忆的恢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喂!我知道你呼风唤雨本事大了,说句话不行吗?咱们都是文明神兽,别总打打杀杀的行不行?” 赤曦大喊的时候,苦涩的雨水落进嘴里。 她有些意外,仔细抿了抿。 味道苦涩得像是人间的药,不是雨。 赤曦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也终于明白了辟水兽为何迟迟不动手,而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锁灵玉封印了她的法力,但她真身是烨鸟,以花梗筑骨,炎浆填肉,火精为心,是实打实的真火之身,哪怕没有法力,却也是寒气不侵,生毒不入,死而不灭的。 可眼下,她越来越冷,像个孱弱的凡人,畏缩在一棵同样孱弱的树下,在这狂风暴雨中,在幽暗苍天下,飘摇无依。 从不惧死,到一点点恐惧爬上心尖,她突然没有赶走陆逢机时那么肯定了,烨鸟真的不会死吗? 这世上,当真没有可以熄灭真火之物吗? 赤曦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脸色和嘴唇都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青紫色,为了维持体温,身体的所有能量都供给出去,再没有多余的用于思考。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额心艳丽的罗雀花也黯淡下去,仿佛从盛开走向了枯萎。 辟水兽胜利的欢呼与落雨声、风啸声交织在一起,赤曦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河,幽幽雾气弥漫,像罗雀花一般的红色花朵盛放两岸,美得肆意,艳得哀戚。 她抱着树干的手缓缓松开,最终倒了下去。 * 陆思听了十七的话,转身便往山下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不追,就会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 走在下山的路上,陆思的脚步越来越慢,脑子转的也越来越快。 他不明白赤曦为什么会到问神峰上去,也不明白为什么又突然跟着逢机师兄下了山。 他有些生气,分明自己已经表现得这么在乎,可还是得不到一点点的在意。 他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陆思扶着身边的一棵树,喘着粗气。 他从小是在山上蹦跶长大的,自然不会走这么一点路就累了,而是莫名的突然感受到心悸,整个人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恐慌中。 他捂着胸口,等待这种怪异的感觉自己消散。 “既然走累了,就回去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陆思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说话的人是谁。 “师...掌门,你怎么在这儿?” 陆尘心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了陆思面前。 “我不能在这里吗?” 因为之前在煜明殿上的事,陆思看着他还有些不自在。 “倒也不是。” “我已经告诉了你要怎么带走烨鸟,可你还是让她回来了。” 陆思蹙眉,神思不禁回到了几日前他站在煜明殿上的那一刻。 ——陆尘心说,“我得告诉你,该怎样才能让赤曦心甘情愿地离开云壑。” ——陆思:“她不是被你困在云壑的吗?” ——“困住她的不是我,是她的心,她把爱铸成了一座牢,明明钥匙就在手里,却执着地不愿走出来。你要带着她走出来。” ——“爱?牢?” ——“你只需要告诉她,青合神尊的神魂尚存,但她若一直留在云壑,就没有人会记得那个神了。” 陆思忍不住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对话抛出脑海。 他直言,“我什么都没有说,是她自愿离开云壑的。” 陆尘心有些意外,“自愿?” 陆思重重的点头,想要肯定什么似的。 “掌门为何认定赤曦只为了青合神尊而活呢?她是烨鸟,可她也是赤曦,是她自己,她想要去看看这片自己热爱的天地,为何一定要与青合神尊有关呢?” 面对陆思的质问,陆尘心怔了怔。 他的确因为陆思的发问而有过一瞬的深思,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他笑,“你有多了解她?你看见的不过是缺失了记忆的烨鸟,是不完整的,如果你曾亲眼见过她奋不顾身为青合神尊所做的一切,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那你又有多了解她呢?!”陆思不忿,他早看不惯面前这人高高在上,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姿态了。 陆尘心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沉如水,平静且深邃。 “我曾看着她从生到死,看着她流离失所,看着她将逃亡的生活过成游历,看着她坐在尸堆上看日落日出,看着她为了青合神尊孤身硬闯天庭。” “也看着她死,亲自动手,要她死?!” 陆思紧盯着陆尘心那张平凡的脸,可除了把自己的眼睛瞪出红血丝,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这个人没有感情。 从始至终,陆尘心的神情都十分平静,过于平静,哪怕是突然出现的波澜,都是理智的,是为了探求根本的。 哪怕是关于赤曦的死,他也不曾动容。 陆思看着他点头,说,“是。” 陆思很失落,他觉得自己输了,可又不明白究竟是输了什么,他究竟想从陆尘心那里得到什么。 他甚至突然开始庆幸,自己是十六岁时才与这个名义上的师尊第一次相见。 他毫不顾形象地坐在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抱着脑袋,想要想明白,自己与陆尘心之间,自己与赤曦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陆尘心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就是看着自己。 他走上去,拍了拍陆思年轻的肩膀。 安慰道,“不必去纠结什么,跟着心走吧。”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要往哪儿走,周围都是迷宫,我怕它走了死路。” 陆尘心笑了笑,“根本不存在死路,每一条路都是有出处的,但前提是你要走到底。” 陆思把埋着的头抬起来,仰望着陆尘心。 “若遇上墙呢?” “凿墙,翻墙,随你便。” “若遇上打不过的敌人呢?” “投降,献媚,都可。” “不丢人?” “没了命,才是丢人。” 陆思似懂非懂。 陆尘心向他伸出手,宽厚的掌心,像是给了人希望。 陆思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借力站了起来。 这对名义上的师徒,突然就连心了。 “师尊。”陆思悄悄换了称呼,“你为什么希望我将赤曦带走呢?” “可能是你从不交学费,所以看你不顺眼,赶走烨鸟的时候顺道也把你赶走吧。” 陆思愣了愣,这样的借口也太现实了。 “我是认真问的。” “我也是认真答的。” 心里刚升起来的那点敬意消散无踪,陆思摆了摆手。 “我竟然会相信你,我真是脑子坏掉了。” 陆尘心笑了笑,陆思叫他“师尊”的时候,他才是整个人都别扭。 “锁妖塔的封印被破之后,云壑重现人间,就连隐藏其中的藤泽也露出了端倪,这对烨鸟来说不是好事。只有她离开了,我才好修补结界,免得被人觊觎了其中的罗雀花。” 陆思恍然大悟。 “原来你是为了保护云壑。” “也不算,是为了保护青合山的财产。” 这一次陆思不再上当了,不过他也大概摸清楚了陆尘心的脾气。 自家这位掌门好像并不喜欢听自己的吹捧,也不喜欢自己对他太过尊敬。 这都是什么臭毛病啊。 “我没有把青合神尊神魂尚存的事告诉赤曦,一个原因是没机会,但另一个原因其实是我有私心。” 陆尘心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但好在陆思这次说话很随性,他没那么膈应。 “什么样的私心?” 陆思咬了咬牙,心想反正陆尘心也不是什么好人,说出去也没关系。 “我不希望赤曦心里一直有那个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神,她该从过去的不幸中摆脱出来了,她该拥抱新的人生了。” 第二十九章 真相是假 “师尊!——” 一个人从天而降,闯入陆尘心和陆思之间。 陆思动作矫捷地往后一彻,那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从两人之间穿行而过,又跑了那么一段路才消耗尽惯性,停下来,然后往回跑。 陆思不地道地幸灾乐祸。 “逢机师兄,你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狼狈。” 要知道陆逢机平时可是端着架子,一副“掌门代理人”的派头,生怕在人前给自家师尊丢脸了。 毕竟是生死大事,陆逢机懒得搭理他,直接跪在了陆尘心面前。 陆尘心也是一怔。 “你这是做什么?” 陆逢机缓了缓,尽量让自己抓住重点,口齿清晰。 “我与赤曦姑娘下山,可没想到遇见辟水兽,赤曦姑娘说自己是烨鸟不会死,让我来求援!” 陆思神情慌乱,一步上去抓住他的肩。 “你说什么?赤曦?辟水兽?烨鸟?” 陆逢机嫌弃地推开他,“这事儿太复杂,我跟你说不清。” “那赤曦现在在哪?!” “泠西泉。” “泉”字的音还没落地,一阵风从两人身边掠过,两人同时抬头一看,陆尘心不见了。 陆逢机拍了拍还在发愣的陆思的肩头。 “瞧瞧师尊,再瞧瞧你。” 陆思拍开他的手。 “瞧什么?” “口口声声私定终身,真到需要的时候,最心急的可不是你。” 陆思的心一沉,仿佛是被陆逢机点破了什么,他的思绪拧着别扭,回头,看向看不见的泠西泉。 * 陆尘心觉得脚步不够快,改用了腾云驾雾。 他脸上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担忧之类的情绪,但拢在宽袖里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是他感到焦虑时下意识会有的动作。 万里晴天,看不出丝毫怪异。 按理来说青合山上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可是陆逢机那般慌张地出现,不像是假,且辟水兽这样的东西陆逢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除非亲眼所见。 陆尘心百思不得其解,青合平静了成百上千年,如今却突然出了变故,是跟赤曦有关吗? 泠西泉上空,陆尘心从前布下的结界在阳光下像一层透明的彩色薄膜,没有半点被入侵的迹象。 周围百里并无强大的灵力波动,难道是赤曦已被人掳走? 陆尘心落在泠西泉边,灵泉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他冲周围唤了两声“咕噜”,守泉灵兽从一个土坑里窜出来,甩了甩身上的泥巴,才凑到陆尘心跟前。 陆尘心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赤曦呢?” 咕噜对他很是亲昵,反过来蹭他的手心,然后叫唤着往一个方向走去,要给他引路。 陆尘心跟着咕噜,顺利找到晕倒在树下的赤曦。 她躺在一个泥坑里,浑身脏兮兮的,火红飘逸的羽衣变得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胡乱铺在侧脸,露出来的肤色惨白中带着青。 她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咕噜迈着粗壮的腿跑过去,用脑袋拱了拱赤曦的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是在哭。 陆尘心走过去,咕噜便退后两步,把位置让出来。 他在赤曦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碰到赤曦的脸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很冰。 可现在是盛夏。 陆尘心甚至抬头看了看挂在天上的日头,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 炎炎夏日里,赤曦却凉得像从冬天穿越过来的冰块。 他挽起袖子,一只手从赤曦腋下穿过,另一只手搭着赤曦的膝盖,将人抱了起来。 污水哗啦啦地从赤曦身上落下,也沾在陆尘心的衣裳上。 “我就知道,有你在,麻烦一定少不了。” 他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没有怨怪的意思,反而夹杂着丝丝甜意,是无奈的宠溺。 咕噜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等人走远了,又委屈地回到土坑里。 * 陆尘心把赤曦带回了问神峰上的木屋里。 木屋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看上去跟曾经锁妖塔中的石屋没什么不同。 木屋建成的时候,陆尘心觉得这样待客似乎不太好,还曾向赤曦询问是否需要添置物件,赤曦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笑得很开心,是真的觉得好。 但那时的随性也因此造就了现在的尴尬,陆尘心把赤曦放到床上,发现没被子,也没杯子。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探赤曦额头上的温度。 还是很凉,但比起之前,似乎是好一些了。 烨鸟的不死之身是世所罕见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杀死烨鸟,怎么才能熄灭真火。 真火正缓缓帮助赤曦的身体恢复正常,陆尘心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他走出木屋,头顶仍是漫天飘零的枯叶。 自从住在问神峰上,陆尘心其实很少到这里来。 陆逢机总说站在悬崖边往外看,山峦重重叠叠,云和雾融在一起,风景最美。 悬崖是青合山上最好的观景台。 早已不记得上一次站在这里看风景是什么时候,陆尘心站在悬崖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但他并不害怕,因为神仙会腾云驾雾,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摔死的。 他偶尔会想,也许正是因为缺失了这许多的情绪,神仙之类才再难以融入这片天地。 风吹起他的衣袖,污水被吹干之后留下斑驳的印记,有些沉。 陆尘心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上面被污水染得像刚从染缸里抽出来。 黑色和灰色一块块地凝结在上面,他的眉心突然一皱,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师尊?” 身后传来声响,陆尘心猛然转身,有些慌乱地将双手藏在了身后,就像被人发现做了错事的小孩。 陆逢机和陆思站在枯树下,有些莫名其妙。 “师尊,赤曦姑娘还好吗?”陆逢机试探着问了一句。 陆尘心的藏在身后的手轻轻合上,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很差劲。 “烨鸟之身,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她在木屋里休息,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损耗罢了。” 闻言,陆逢机和陆思都松了口气。 陆思看向木屋黑洞洞的门,“我进去看看她。” 陆尘心没有说话,陆逢机也就把已经到了喉咙的“这样不好吧”几个字咽了下去。 等陆思走进木屋,陆逢机便几步走到悬崖边上,走到自家师尊面前。 “师尊,你抓到那只辟水兽了吗?” 陆尘心没有说出自己所见十分正常的事实,而是反问,“是谁跟你说那是辟水兽的?” “赤曦姑娘啊,我当时还很震惊,没想到她知道的那么多,然后她就告诉我她其实是烨鸟,我差点没被吓死。” “你见到的辟水兽,是什么样?” 陆逢机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 “身形高壮,四足,头上长角,面目凶恶...” “就像咕噜?” 陆逢机恍然大悟,“没错没错!很像咕噜。” 陆尘心突然就了然了。 他无奈扶额一笑,看懵了陆逢机。 “师尊,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那不是辟水兽,是赤曦姑娘说错了?” “辟水,意在开辟水源,辟水兽的先祖在上古时被封神,因为它曾帮助古神找到水源,大地得到水的滋养,这才诞生出生命。” 陆逢机点头,“赤曦姑娘也是这样说的。” “若说起辟水二字,你会想到什么?” 陆逢机振振有词,“当然是四海龙族。” 陆尘心笑着点头,表示肯定,陆逢机方反映过来他为什么笑。 “师尊的意思是,辟水兽是龙?” “是,也不是。”陆尘心转过身去,面对着远处的靓丽风光,“辟水兽与龙族有渊源,但远没有龙族那般地位尊崇。它们的身形似龙,但头上并没有角,由于长期在陆地上走动,孱弱的四肢也健壮起来。” 陆逢机不解,“可是赤曦姑娘的确告诉我那是辟水兽,难道她认错了?” “辟水兽的祖先跟她有仇,她不会错认。” 陆逢机彻底懵了,赤曦说的是真的,他说的也是真的,那什么是假呢? “难道,我和赤曦姑娘遇见的不是同一只灵兽?” “当然是同一只,只是你们看见的东西不同罢了。” “这...这还能不同?” 陆逢机隔着眼皮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心想难道人眼和鸟眼的区别还能导致看见的东西不同? 陆尘心趁他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陆逢机晕晕乎乎地捂着脑门,连抱怨的话都忘了说。 陆尘心懒得跟他卖关子了,索性直言。 “你们遇见的既不是辟水兽,也不是你看见的像咕噜的东西,而是陷入幻境里去了。” “幻境?!” 陆逢机觉得自己今天经历的东西快比以往的一切加起来都多了。 陆尘心点了点头,要给自己没见识的徒弟解释解释,何为幻境。 “这世间有一些人,因为有着超越常人的窥视力,能够窥探到别人的内心,他们只要修炼得当,就能以此制造迷惑人心的幻境,是无往不利的本事。” “听起来很厉害。” “不是听起来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两师徒一起转身往回走,走到木屋前,陆思也恰好走出来。 陆尘心瞥了他一眼,“可是放心了?” 陆思有些别扭,说了一句“放心了”,声音很小。 陆尘心毫不在乎。 “放心了就跟着逢机下去吧,希望你下此再上问神峰,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陆思从脖子红到脸,热度降不下去,就只好把头埋起来,假装别人都看不见。 他点了点头。 “赤曦姑娘应该要过几日才能醒过来,逢机,你把一切都安排好就是了。” 陆逢机点头答“是”。 把事情都吩咐下去,陆尘心看了看自个身上斑驳的污渍,终于开始嫌弃了。 他板着脸,将双手往身后一背,顶着一张年轻的面孔,走路却像个老学究似的,快步朝山洞去了。 他一走,陆逢机和陆思就没那么拘谨了。 陆思揉了揉自己的脸,让它们红得“有理有据”一些,然后把手搭上陆逢机的肩膀。 “逢机师兄,你之前不愿意带我上问神峰寻赤曦,却瞒着我带赤曦下山,你是不是得解释解释?” 陆逢机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骗赤曦下山的。 他咽了口唾沫。 “这个...那个...其实不是我...” “别撒谎!你最不会撒谎了,我可是听得出来的!” 陆逢机很绝望,当真验证了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 “其实是...” “是你想先把赤曦带下山,再通知我,让我去山下跟她会合,对吗?” 陆逢机眼前一亮,猛地抓起陆思的手,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陆思其实是这么聪明的一个少年。 他点头如捣蒜。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是赤曦姑娘说要去山下找你,我才带她去的。” 陆思被这份兄弟情感动了。 “我就知道逢机师兄是疼我的,虽然嘴里说着不支持,但还是想着我,帮着我。” 两兄弟抱在一起,各自抹着眼泪。 一个是自以为是的感动,一个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各人的悲欢,当真是各有不同。 * 陆尘心回到山洞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他喝茶时想到木屋里昏迷的赤曦,看书时想到抱着树干无能为力的赤曦,就连喝酒时,眼前也是赤曦那张灰白得充满死气的脸。 他郁郁寡欢,怎么也没法将那只鸟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当脑子里总有一个人影在瞎晃悠的时候,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当那个人是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人时,痛苦就加剧了。 陆尘心放下手边的事,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对梵蓁太过纵容了。 从一开始在酒里下药,盗走木盒,陆思的出现,到原本已经打算离开青合的赤曦被拐带回来。 他总觉得自己知道梵蓁究竟想做什么,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像这次发生在青合山中的意外。 他总自信的以为青合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这次的事件他竟然毫不知情。 若不是来者太强,绕开了他布下的所有结界,便是山中有内贼。 陆尘心仔细想了想,自从陆逢机懂事以后,至今三十年,他便不曾管过青合派里的事了。 可事到如今,他这个掌门是该有点掌门的架子,肃清门派了。 第三十章 安全了吧 赤曦又又又陷入梦中了。 她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的,身体很沉,正不断地往下坠去。 她不知道身下是何处,可眼皮也掀不开,只能任由自己迷失在黑暗里,任风扯碎了这副身躯,又沉甸甸地没入湖水里。 耳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是水里的气泡在跟她道别,那些细细密密的气泡不停地往上飞去,带走了所有空气。 身体很疼,全身上下都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撕裂她,要拆了她的骨架,焚烧她的血肉,要让她变成握不住的灰烬,随风而走。 尖叫声冲破喉咙的桎梏,冲出她的嘴,直上云霄。 赤曦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被汗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周围的景象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她在这里长大,可也早已离开了它,久至千万年。 穆姜国。 从人声鼎沸的繁荣小城变成一地废墟,生机全无,仅用了一夜。 眼泪夺眶而出,一粒粒珍珠似的泪珠滴落在尘埃之中,溅起灰尘。 赤曦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摸不出什么特别,看上去也很正常,但她的灵视能清楚的看见那里多了一节骨头,像是两棵树的树干缠绕在一起,攀比着向上。 是神骨。 是凌霄。 赤曦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不要哭出声。 她站起来,目之所及的地方横列着几具尸首,都被真火焚尽,只余下焦黑的骨架,隐约可以看出人的模样。 她走过去,那些骨头甚至已经辨不出男女,她还记得祈神节那天大婶充满善意的微笑,给她让出了位置,分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赤曦蹲在一堆焦黑的骨头前,手指搭在膝盖上,手掌随着手腕在空中荡来荡去。 “为什么呢?”她问,“明明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呢?”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哽咽起来。 “害我便罢了,为什么要害凌霄呢?我没有凌霄了,再也没有凌霄了。” 少女的哭声悲戚异常,在这片空旷的天地下传出去很远。 忽然有几颗雨滴落在她的发顶上,紧接着倾盆的大雨落下来,打散了她面前焦黑的骨头。 黑色的骨灰与泥土、雨水混在一起,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赤曦抱着自己又在雨里哭了一会儿,直到头发都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脸颊。 她久久才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双眼红通通地像兔子,但被雨水肆虐后的脸倒是看不出半分眼泪的痕迹了。 她在稀里糊涂中成了神,成了天地的一部分,可那个一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的人却不见了。 赤曦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看不见的泪水,她眼中有迷茫,也有坚毅。 迷茫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惶恐,坚毅是她认定了自己该有所承担,为这一城的生灵。 赤曦重新站了起来,在雨中往回走,往她记忆中的藤泽走去,那里是她唯一可以感到安心的地方。 在狂风暴雨中,在漫天沙尘中,穆姜国的废墟被淹没在黄沙之下,成为了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一个烨鸟为恶的罪证。 * 自那之后,赤曦把藤泽当作了牢笼,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潜心悔过,只期望能弥补曾经的罪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神闯进藤泽,彻底改变了烨鸟的一生。 藤泽中遍布的罗雀花是烨鸟的耳眼,赤曦在藤泽周边布下结界,这样一来不仅她自己出不去,别有居心的人也别想进来。 她整日把自己埋在罗雀花的花海里,睡在凌霄的真身曾在的地方,就差一壶好酒,便是人间里所谓的醉生梦死。 她总恨自己的天真,如果不是因为天真轻信了别人,凌霄就不会死。 凌霄的死都是她的错。 那时的赤曦陷在这样的死循环里,厌恶了世人的同时,也开始厌恶自己。 直到那个人出现在藤泽的边缘,因为触动了结界而将她唤醒。 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但童话是只存在于美好幻想中的,是一个人人生中仅有那么一次的高光时刻,是不可承前,也不可启后的。 赤曦的童话在出生时见到凌霄那一刻便开始了,也随着凌霄的消失而彻底结束。 她在花丛里睁开眼的时候,眼睛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灵动清亮,宛如飘在碧蓝湖水上的桃花花瓣。 她像是一只在夜里受惊的鹿,用惊恐的眼看这个世界,但凡有些微的声响都会让她绷紧了身子,随时做好逃跑或反击的准备。 她从罗雀花丛里坐起来,身上的羽衣与罗雀花的花瓣别无二致,些微凌乱的头发随风飞舞,像一副有诗意的画。 通过罗雀花,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男子眉如青山,眼若秋水,盈盈清风从他面前拂过,牵不起一缕发丝。 他站在罗雀花与凡花凡草的界限处,左右打量,顾盼之间都是如风般的爽朗和温柔。 * 赤曦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幽的时候。 那时她瞒着凌霄偷偷跑出去玩,在茫茫大漠中遇到一片长势喜人的沙棘林。 她像个土匪一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不小心踩空,就往身侧倒去。 像所有烂俗的故事一样,英雄救下了苦难中的美人,幽扶了一把被土埂绊倒的赤曦。 两人甚至在还未见面时,赤曦就不偏不倚地把自己放进了幽的怀里。 说来是巧,是缘分,是孽缘。 不同男女之情的赤曦站直了,有些慌张地给幽道了三次歉,每一次都鞠躬至满,反倒让幽不好意思了。 幽把手掌在两人面前摊开,上面静静的躺着两个金灿灿的果子。 “要尝尝吗?味道不错的。” 他们的缘分,始于两个沙棘果。 但如果说赤曦是因为两个沙棘果就喜欢上幽,未免太肤浅了。 她喜欢的是幽这个人,是他那张脸。 至少当时的赤曦是这样想的。 所以哪怕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红,胸腔里的火精为什么突然躁动起来,她还是在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 “过几日不远处的穆姜国里就有祈神节,公子愿意与我同游吗?” “穆姜国?” 那时的赤曦还不明白幽有此一问的原因。 她只是点头,生怕自己回答的慢了一点。 幽笑了笑,说,“好。” 他知道自己必然是要到穆姜国去的。 可也是因为那个小小的约定,彻底改变了两人的一生。 * 已成神的赤曦坐在花丛里,茂密的沙棘林似乎就在昨日,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湿润的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扑上去,扑进那个人的怀里,然后不管不顾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 可周围的罗雀花的花梗突然都成了锁链,将她禁锢在原地,难以动弹。 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另一边,幽看着周围的青山绿水,却看不见面前的罗雀花。 这样的景象出现在一片茫茫沙漠中本身就是一件奇事了,更何况这四周灵气馥郁且散乱,是失序的征兆。 他有些无奈。 天真的烨鸟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却把半个身子和尾巴都露在了外面。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周围的空气恍如水波,有一股力量在推据他向前,但并不强硬,就像是撞上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 他的神情柔和下来。 “赤曦,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藤泽里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我需要解开它,让我进去吧。” 赤曦的声音隔空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你走吧,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再有人受伤了。” “穆姜国的惨剧并不全是你的过错,更何况,你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别再怨怪自己了。”幽安慰她道,“相信我,我是不会受伤的。” 赤曦站起来,手指不自觉地在身侧蜷起。 “你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吗?那些...想要害我的人。” 幽微怔,他从未料到赤曦会往那个方向去想,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赤曦看着他,更警惕了。 “你笑什么?莫不是被我戳破了心事,索性不与我演戏了?” 幽收敛了一些,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空气,仿佛是看着她。 “赤曦,我名幽,是生于青合的神。” 神。 那一刻赤曦又有些晕晕乎乎地,她看着在自己面前又不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皱了眉。 “青合是何处?” “距离此地不远,是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若有机会,你可随我一同去看。” “你是骗我的吗?” “我从没骗过你。” “你说你叫青幽,不是骗我吗?” 幽:“...” 在那片刻尴尬的沉默中,幽面前的“水波”荡开,那些从未存在过的绿色的花草消失,取而代之是遍地火红的罗雀花。 结界开了。 幽一脚踏进去,脚边就是滚烫的炎浆,哪怕他是神,也不敢轻易挑战真火之力的威严。 他站在原地,不随意走动,也不左顾右盼,分外的乖巧。 至少在赤曦看来是这样。 赤曦从罗雀花海里走出来,不见来处。 她赤着脚踩在炎浆里,抬脚的时候,一些炎浆溅起来,扑进罗雀花的怀抱。 她走得悠然自得,仿若人族的少女踩在溪水里,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看上去没有那么开心。 “神也会惧怕这里吗?” 她走到幽的面前,站定,发问。 幽有些俏皮地歪了歪脑袋,试图缓合这凝滞的氛围。 “这世上没人会不害怕死亡,哪怕是神。” “炎浆可以杀死神?” “是,其中蕴藏的真火之力足以毁掉一个神的神骨。”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它不能杀死你。” 赤曦抿着嘴唇,低下头去。 幽的心情莫名也沉下去,“凌霄希望你好好活着,她说她盼望着往后这天地间不是只有烨鸟,也有赤曦的一席之地。” “她真这么说?”少女哽咽着,又努力克制。 “我说过了,不会骗你的。” “你...” “别提名字的事儿,那是个例外。” 赤曦抬手碰了碰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鼻尖和眼眶都是红的,但终于是笑了。 “我往后该唤你什么?神尊?” 幽笑了笑,为她的揶揄,也为她说“神尊”二字时的神情语气。 “你也是神,我岂能为尊?” “我不算是神,我还没有那个资格。”她突然谦虚起来。 幽看着她的额心,回想起那一日的凌霄。 “建木认同了你,你就有成神的资格,赤曦,永远别看轻自己。” 赤曦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称呼的事也跟着不了了之。 她想起幽来此地的目的。 “你之前说,藤泽中有一个秘密?” 说起正事,幽的神情严肃起来,从云雾缭绕的幽静之山变为高耸陡峭的俊逸之山。 “此事我并不确定,只是因为某事追查至此,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这里,我便试着来查探一番。” 赤曦有些失落,“原来你不是为我而来。” 幽一怔,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了什么话,可仔细回想,又觉得句句事实,不像是哪里错了。 他有些局促不安。 “倒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将自己困在这里,不愿出去,也不愿与外人接触,所以想来劝劝你。” 赤曦幽怨,“狡辩。” 幽无奈笑道,“这是真心话,我不会骗你。” 赤曦一直觉得幽其实是个嘴笨的人,尤其在她被梵蓁带坏之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在她与幽从相识到分别的那几万年里,幽每每被呛得不知该说什么,便会说那句“我不会骗你”。 好在除了名字,他当真从未再对她说过什么谎话。 但那时的赤曦是不明白的,她刚蒙受了欺骗,便觉得旁人都是信不得的。 她的理智让她赶走这个看似善意的神,但她的心却指挥着手臂发力,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幽看着她向自己伸出手,有些懵,露出疑惑的表情。 赤曦撇着嘴,看上去不乐意,身体却很诚实。 “牵着我,我带你去找你想要的秘密。” 幽迟疑了一下。 赤曦继续道,“不牵也行,但若炎浆伤到了你,可别怪罪我。” 幽无奈一笑,为她拙劣的激将法。 他伸出手,握上赤曦明显小了一号的手掌,然后抓紧。 “我牵住你了,安全了吧?”他说。 赤曦红了脸,转过身去,带着他走向藤泽深处。 第三十一章 毕方之魂 自从火神陨落,藤泽不再是藤泽之后,就鲜少有外人会踏足这片土地了。 从前赤曦总会顶着一张稚嫩的脸看凌霄,难道天地之间只有她们两人吗? 后来凌霄带着她走出藤泽,走进人族的聚居地里去,她见到了靠卖东西为生的摊贩,看见了人们在土地里种下种子,见到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孩在父母怀里撒娇哭闹,也见到七八岁的孩子被背篓压弯了脊梁。 她会问凌霄,为什么自己与他们不同呢? 但凌霄是从来不会回答这些问题的,她每每牵住赤曦的手,从人群中走过,踩着细软炙热的沙子,回到属于她们的藤泽里。 仿佛她们只是一阵风,与所有人无关,无论走到何处,都只是碰巧路过。 赤曦还是会执着地问,凌霄总是执着地不答。 赤曦总会因为凌霄的无视而生气,但她只会气一会儿,须臾之后就会采一朵罗雀花奔向凌霄,把自己的生命之花戴在凌霄朴素的发髻上。 凌霄总是说她没有骨气,但说这话时又总是笑着的。 赤曦便知道那并不是骂她,也并不是不满,那是一种夸奖,属于她们俩之间的特殊的夸奖,只有她们自己能明白。 * 赤曦牵着幽的手的时候总会神思恍惚,她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凌霄在冲自己笑,可她又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人说话,周围静得连普通的虫鸣都没有。 幽跟着少女的脚步,目光落在少女的发顶。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现在的赤曦就像一头倔强地牛,只知道一往无前地向前走,或者向前冲,她毫无目的,毫无方向,只是在逼迫着自己走下去。 这是凌霄所希望的吗? “赤曦。” 他忍不住唤她的名字,那一瞬间,他希望她能停下来,哪怕只是一会儿。 赤曦前进的脚步没有丝毫变化,但抓着幽的手的手在一瞬间猛地用力。 “我还是喜欢你不说话,你一说话,凌霄就不见了。” 幽无奈。 “你还真是直白。” “我宁愿不做什么神,凌霄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 “你思念她,这是应该的,但哪怕你不成神,总有一天也还是会离开她,独自上路的。” 赤曦的脚步停下,她松开了手,转身与幽对视。 充满怒意的眼,如盛放时生机勃勃的桃花。 “不会!如果可以选择,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幽看着她,神情满是难过。 “凌霄是建木,她用自己向火神换了自由,就注定会有助你成神的那一天。” 赤曦警惕的样子又变回了受惊的小鹿,她的手臂在不自觉中发力,夹紧了自己的身体。 “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幽悄然向前挪了一步,接近她,然后把自己的大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 他说,“对于神来说,永远是很远的,我们生于天地间,从来就是一个人,我们是孤独的,就如你与凌霄,迟早分离,但我们也是永远相伴的,如你与凌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赤曦又红了眼眶,她不记得自己原来是这么爱哭的。 她开始觉得凌霄或许说的才是对的,她是只没有骨气的鸟。 但那时的她还未明白,幽从不对她说谎,也包括了那句“迟早分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将我们强行分开呢?” 幽的手离开了赤曦的发顶,回到他的身边。 赤曦顶着他放在身侧的孤零零的手掌,她意识到幽所说的不仅是她,还有他自己。 “我们从出世到陨落,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偶然,也是必然,因为遇见,所以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然后拥有了自己的人生。在天道眼中,这叫做命运。” “命运?” “没错,命运,你我之命,天地之运。” “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 幽摇了摇头,笑得很好看。 “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赤曦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很有深意。 她想了想,没想明白,她看着幽的脸,却仿佛能立刻就回忆起来。 于是她厚脸皮地再次伸出手,抓住了幽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等幽的回应,也不屑于什么激将法。 她只是觉得那只手孤零零地在一边,也很孤单。 幽怔了怔,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眼神很快柔软下来。 “现在你能不纠结凌霄消失的事了吗?” 赤曦摇头,“不能。” 但紧接着她又补充道,“不过我会学着去接受这个事实,我会学着明白,什么是命运。” “这样就很好。” 幽笑了笑,手掌微微收紧,反握住她的手。 赤曦开怀了,这一次是真的开怀了。 她仿佛在突然间明白了“逝者已已,来者可追”这句话,如果她真的知道这句话的话。 她发现自己更喜欢幽了,不仅为初见那莫名的悸动,不仅为他漂亮的皮囊,不仅为穆姜国中那支鸢尾花。 是为了这一刻同样孤独的两个人。 * 两人继续牵着手,一前一后地走在翻滚的炎浆上。 但这一次话题轻松了许多。 “我小的时候,凌霄会把我困在人身里,让我从建木高高的枝桠上往下跳,去学那无用的飞行之术。” 赤曦的脸上写满不满,像个抱怨严厉父母的骄纵小孩。 幽笑了笑,“飞行之术是仙家基础,的确该学。” 赤曦更不满了,“可我是鸟啊,为何要费劲学习怎么用人族的身体飞呢?况且摔下来是很疼的,你一定不知道。” 幽望着遍地火红的罗雀花,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 “我小的时候,刚化出人形,底子很差,可真身又长在青合山高高的山峰上。我向往外面的世界,于是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赤曦很惊喜,幽在她眼中一直是个悠然自得的神,仿佛哪怕天塌地陷他也能坐在旁边悠然饮茶。 “结果呢?” “结果?”幽无奈一笑,“结果摔断了腿,靠着崖壁休息了整整三日,那些骨头才自己长好。” 赤曦也跟着笑了,“那我比你幸运,我摔断腿的时候,凌霄就会从外面给我买好吃的回来,但是看见她自责的样子,我又希望自己能争气一点。” “你很争气了。” “真的?!” “真的,天地之间只有你这一只烨鸟,赤曦,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赤曦眼中盛满了盛夏时夜里的星星,闪闪发光。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藤泽的中心,曾经凌霄真身建木所在的地方,也是赤曦和凌霄生活的地方。 赤曦的心莫名忐忑,怀着一点私心没有放开幽的手。 幽竟也毫无察觉似的。 “建木在这里,想来火神陨落的地方也不会太远。” “我一直听你们提到那个火神,可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他与凌霄有什么关系吗?” 两人又一起向前走了几步,幽注意到罗雀花丛中有一处塌了下去。 他挪开目光,开口解释。 “火神是在洪荒时追随父神的古神之一,在父神牺牲自己将众多古神封印后,明面上各个神地位平等,互相尊重,但实际上内斗不断,致使灵气失序,天地几乎再次回到混沌时期。” “她们为什么内斗?”赤曦不明白。 “为了权力。” “权力?那是什么?” “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你要远离它,越远越好。” 赤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问,“那是火神改变了一切?” “他建立了秩序,将天地万物归入六界之中,同时约束了古神们的神力,这样就再也没有谁能威胁天地的安稳,哪怕是神。” “可是别的神为什么会听他的话呢?” 幽顿了顿,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很沉,让赤曦看不明白。 “在这个世上,哪怕存在秩序框束人的行为,但仍是强者为尊,所以凌霄要逼迫你学习那些法术,就是希望将来你有能力保护自己。” 赤曦明白他的意思,但有些不满。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幽在不觉间放开了牵着赤曦的手,赤曦把手收回身侧,攥成拳头。 “火神杀了一个神,因此在古神中立威,才让所有神信服。” “通过杀戮换取和平?”在赤曦看来,这两者不是相悖的吗。 幽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赤曦这张白纸解释这个并非黑白分明的世界,他第一次感到无措。 “你往后会明白的。”他只好用无力的话语敷衍过去。 赤曦原本该是个追根究底的人,但她发现了幽失落的情绪,故没有再问下去。 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回正题上。 “既然火神这么厉害,为何会陨落呢?” 幽眼中倒映着罗雀花海,就像燃着一团火。 他说,“这正是我试图追寻的真相。” 赤曦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这是一片没有青山绿水,只有红花赤水的丰茂之地,是一览无余的“火海”,藏不住什么秘密。 “你之前所说,指引你来到这里的线索是什么?” 幽说,“一片羽毛。” “羽毛?” 赤曦心想,这我熟悉啊。 她将手臂化为真身的翅膀,在幽面前摆弄了两下。 “是这样的羽毛吗?” 火焰一般的焰羽随着她的动作摆动,时而柔顺似风,时而猛烈如火。 幽忍不住笑了。 “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焰羽,我还是认得的。” 赤曦猛然想起他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烨鸟,红着脸收回了翅膀。 “那是什么样的羽毛?为何会与藤泽有关?” “羽毛是蓝色的,其上有红色的斑点。” “唔,我从未在藤泽中见过那样的鸟。” 准确的说,藤泽中只有她一只鸟能活下来。 幽看着罗雀花海中秃出来的那一块,那曾是建木扎根的地方,也是如今赤曦休息的地方。 他盯着那里,眼睛甚至都不眨了,分外出神。 “我知道那是谁的羽毛,按照书中记载,毕方便该是如此。” “毕方?她也是鸟吗?” “火神身边曾有两个侍宠,毕方和焱鸦,他们的真身与你一样,都是鸟类,且是天生的神鸟。” 赤曦觉得自己这一日之间长了不少知识,不免觉得幽又高大了许多。 “既是毕方指引你到这里来,想必是有道理的。我与她也算有些缘分,我能看看那片羽毛吗?” 幽点头,手掌在赤曦面前摊开。 风在他手中集结,纠缠,形成一个微不可见的漩涡,同时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一片蓝色的羽毛缓缓从中现形,渐渐地才能看清上面红色的斑点。 等到毕方的羽毛完全出现,飘在幽的手心之上,赤曦盯着看了一会儿,开始皱眉。 “这只是一个灵体?” 她意识到这片羽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是一缕微弱的灵气幻化而成。 它可以是毕方的羽毛,可以是烨鸟的焰羽,也可以是地上的一支野花,一根野草。 难怪幽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去保存它。 “的确是灵体,但正因是灵体,它找上我,才更值得深思。” 这意味着有目的,而并非恰好一片羽毛随风找到了他。 “让我看看。” 赤曦深处自己的手,摊开,挪到幽的手掌之下。 幽看着她认真的脸,前所未有的信任。 他缓缓挪开了自己的手。 蓝色的羽毛轻轻摆动了两下,像是它真实存在着,被风拂动。 紧接着,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毕方的羽毛缓缓飘落,落在赤曦的手心上。 那一刻赤曦瞪大了眼睛,她感觉到从手心传来的被羽毛搔动的痒,她感觉到了那轻飘飘的重量。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不久前才说出口的话,这只是灵体。 在惊讶的情绪中,突然间像是有什么击中了她,意识被猛地从身体里抽离,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听,只记得最后看见的画面里,面前的幽神色惊慌,失了分寸似的向她倾身过来。 “赤曦!” 幽一步跨上去,伸手将失去意识的赤曦揽入怀中。 他看见蓝色的羽毛融化在赤曦掌心,然后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遍地罗雀花下,炎浆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响彻云霄。 一只赤金色的鸟从炎浆中啸叫着冲出,全身由炎浆所铸,看不清面目。 但幽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毕方神鸟。 第三十二章 毕方思邈 一枚赤金色的被火焰包裹着的石头缓缓钻出赤曦的心口,幽眼看着它向上飘去,与空中飞舞的金色神鸟融合在一起。 那一刻从炎浆所铸就的身躯之上爆发出巨大的神力,将整个藤泽都笼罩在金色的神力之下。 幽抬头看去,天空变成了赤金色的,有火焰状的花纹在其中流转,熠熠生辉。 是个结界。 结界将藤泽与外界完全隔绝,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罩,幽试着动用自己的神力,却发现周围的灵气空空如也,完全没有可利用的东西。 他放弃了试探,坦然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与火精融合后的毕方鸟恢复成了它原本的样子。 形似鹤,单脚,身体上覆盖着蓝色的羽毛,其上有红色斑点,与幽猜测的一模一样。 是毕方将他引到此处的。 毕方在空中盘旋许久,直到结界完成,才挥舞着翅膀缓缓落下,落在幽的面前。 白色的鸟喙一张一合,口吐人言。 “我认得你,青合山上的梧桐树。” 幽彬彬有礼,除了怀里的赤曦太煞风景。 “今日得见毕方神鸟,实属有幸。” 毕方的身形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光团,紧接着,变成了一个妙龄女子。 她有一头湖蓝色的长发,映得肌肤胜雪,明眸如星。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幽面前,低头看了看晕倒过去的赤曦。 “我第一次见她,不过她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幽跟着低头看去,赤曦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脸上的神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过分天真。 但幽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她就跟死了一样。 “她其实很好,你该多与她相处看看。” 毕方闻言,扑哧一笑。 “原来你知道。” “此前能猜到一些,现在见到你,便更肯定了。” 毕方抬眸看向他,眼神中尽是惊喜。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们长得很像吗?” 幽被她那一刻的神情逗笑了。 “长得不像,但烨鸟与毕方很像,就方才的反应来看,性格也会相像。” 毕方哈哈大笑,她一直不是只矜持的鸟。 正如幽所猜测的那样,毕方与烨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是无法被割断的,就如同人族之间的血缘亲情,因此哪怕说毕方是烨鸟的母亲,也是没有毛病的。 但一旦这样理解,就很容易好奇,那烨鸟的父亲是谁呢? 毕方向前走了两步,试图从幽的手中接过赤曦。 幽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放手了。 赤曦瘦瘦小小的一只,但并不轻,可见凌霄把她养得有多好。 毕方刚把人接过来的时候,手上忽地一沉,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看着怀中的少女,自己那张同样是少女的脸上流露出母亲似的慈爱。 “她叫什么名字?”声音轻飘飘的,像是给孩子哼唱歌谣的母亲。 幽回道,“赤曦,赤心如曦,是凌霄取的。” “赤心如曦,真是个好名字,只是很可惜...” “有何可惜?” 毕方的手轻轻拂过赤曦的眼眉,生怕吵醒了赤曦似的。 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其中数不清的悲伤蔓延出来,直蔓延进幽的心底。 她说,“她注定无法拥有曦月那般灿烂光辉的命运。” 幽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像赤曦解释过“命运”二字,他告诉赤曦那绝不是注定的,而是个人的选择。 可现在毕方说出这样的话,倒像是对他的讽刺。 “火神之死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这才是他真正该关心的事。 毕方的手顿住。 她像一尊雕塑似的沉寂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蹲下,将赤曦平放在罗雀花海上,然后自己也坐在旁边。 “那是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她说,眼神望着天际金色的天空,充满眷恋。 幽不禁皱眉。 “什么样的阴谋?幕后主使是谁?” 毕方再次沉默,幽一度害怕她就这么消失在原地,就跟她出现时的无声无息一样。 但幽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毕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的天空,才将目光收回来,重新看向面前的人。 “这不重要。”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一个古神的生死匆匆略过。 幽十分不解。 传说中火神与他的两位侍宠之间的关系是十分要好的,如今毕方有机会说出幕后主使给火神报仇,可她却说“这不重要”,难道传言有假? “你与焱鸦在火神陨落后纷纷殉主,我原以为你们对火神是敬爱的。” 毕方明白他言下之意,但并不恼怒,只是一笑略过。 “你误会了,是神尊不愿再纠缠此事,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想要的一直是这片天地的太平。” “可他留下赤曦,为的难道不是报仇?” 话题再次回到赤曦身上,毕方的手不自觉拨弄身侧的罗雀花瓣。 她是最清楚从前的藤泽是什么样的人。 “神尊将藤泽中的灵气焚尽,损伤地脉,留下炎浆,又命我取出火精,才终于有烨鸟的出世。他安排了建木照顾烨鸟,把所有的一切都考虑的面面俱到,得到这天地间唯一一个不受六界约束的生灵,为的可不是报仇。” 幽沉默思索,试图站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火神的角度来看待六界,看待这片天地。 有什么东西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太过模糊,太过迅速,他只抓住了一条尾巴。 “是与古神有关?” 毕方微微仰头看向他,对这位后起的神投去赞赏的目光。 “古神创世,是莫大功劳,但古神身上所具的威能,却也能轻易毁去这个来之不易的世界。” 毕方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 火神自己便身为古神中的一员,他十分清楚古神的存在对这个越来越趋于平凡的世界会有怎样的影响,为了这得之不易的太平,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 这无疑是十分高贵的奉献精神,可幽不明白。 “有野心的古神都被父神封印在冥池了,其余古神也被困在六界之内,不能有大的作为,火神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你也说了,他们只是被困住,对于那些抬抬手就毁天灭地的古神来说,牢笼只会是暂时的。” “你的意思是,古神有逃离冥池的迹象?” 毕方摇摇头,“短时间内不可能,但为了以防万一,神尊有他自己的计划。” “计划与赤曦有关?” 毕方看着他,目光灼灼如火。 “不是与她有关,她就是计划本身。” 幽的手不觉在身侧收紧,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又有些别扭地松开。 “我是为了调查火神之死才来到这里的,那你将我引来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毕方抬手撩开一缕被风吹起的湖蓝色秀发,笑意清浅,如水波微荡。 “神尊选中建木来照顾烨鸟,但建木始终是会离开的,他害怕烨鸟在失去引导后会走入歧途,所以让我留下这一缕魂,就是那片找上你的羽毛,以备后患。” “你只余下一缕魂?” 幽有些讶异,毕竟眼前的人有能力布下连他都反抗不了的结界,而且拥有凝实的躯体,她却说自己只余下了一缕残魂。 毕方点点头,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我把自己藏在藤泽的炎浆之中,但只有这一次再现人间的机会。烨鸟成神我感知到了,她的悲痛我也感同身受,但我不能放任她继续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她还需要成长,需要变强,需要认识这个世界,需要一个人引导她,走向正确的道路。” 幽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他不过是路过,却突然担起了重任似的。 “你认为我是那个人?” 毕方笑着,摇头。 “是你选择了成为那个人。” 幽一怔,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毕方站起来,地上被压倒的罗雀花便立刻立起来,像是追着她的脚步,要往她身上凑一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即是赤曦,赤曦即是我,她所有看见的和听到的,我亦可以。我相信对你来说,她不会是一个负担。” 幽皱着眉,将目光投向安详躺在花丛中的赤曦。 他在权衡这件事的利弊,他在思考,如果答应了毕方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在他还未想明白的时候,毕方抬起自己的手,将手掌摊开于两人面前。 幽注意到她的指尖已经在逐渐消失了,透过那几近透明的手掌,他甚至能看见地上的罗雀花。 赤金色的火精缓缓从她掌心出现,悬浮在她手心之上。 她说,“我知道你会答应的,虽然从前没有机会见到你,但我听说过你的故事,所以才放心把你带到赤曦身边。我仅有这一次机会,绝不会错。” 幽感觉有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上。 毕方说的没错,他不会拒绝,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都只会选择接受。 但他不甘心。 “如果你错了呢?” 毕方歪了歪脑袋,十分不在意的样子。 “如果我真的错了,那就把火精交给你,你来完成消灭古神的重任。” 幽无奈一笑,他意识到毕方是一只聪慧的鸟,在这一点上,的确与赤曦截然不同。 “我需要教给她什么?” 他突然像个新上任的私塾先生,要向前任先生求一个教学大纲。 毕方将火精交到他手上。 “你不用教给她什么,只用带她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看山川秀丽,四时风物,当她如爱凌霄一般热爱天地万物时,她便会明白了。” “若她终究未能明白呢?” 毕方抿了抿嘴唇,但在她已几近消失的身体上这个小动作并不明显。 “那便是命运,六界的命运,天地的命运。” 话题转了一大圈,终归又回到了这两个玄之又玄的字上。 但这一次,就连幽自己都开始怀疑,命运当真是可以选择的吗,赤曦当真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吗? 毕方只剩下一个虚影,但她那湖蓝色的长发依旧炫目。 当无声的死亡在眼前发生时,哪怕是与毕方毫无关系的幽也莫名心慌起来。 “毕方,这就是你的名字吗?” 毕方是神鸟,且天地之间仅诞生了这一只,人人都知道。 故别人提起时都称“毕方”二字,幽突然感到害怕,往后或许再无人会记得她了。 在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结界碎掉的那一刻,毕方的身形也完全消失,蓝色的羽毛飘在空中,像沙子一般被风吹散。 隐约之中,幽仿佛在风声里分辨出女子悦耳的声音。 “思邈,我名思邈。” 天地重归寂静,源源不断的灵气逸散开来,幽感受着回到自己身体里充沛的灵气,心情却并没有跟着欢欣起来。 火精还飘在他的手上,真火将石头一般的核包裹着,在手心留下轻微的灼烫感。 毕方鸟思邈说,她听说过他的故事,所以选择相信。 可是这样仅靠听来的信任,真的可靠吗?思邈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火精交到他的手上呢?在彻底从天地间消失的那一刻,她的心当真没有忐忑吗? 幽低头看向赤曦。 少女躺在花海中,木然的一张脸,像是刻上去的一般精致,带着刺眼的纯真,就如思邈的信任一般。 他走上去,在赤曦身边蹲下,托着火精的手掌缓缓挪到赤曦心口的上方,然后抽开了手。 火精像是被什么吸引着,如离开时一般回到赤曦的身体里去。 “心脏”的回归使赤曦的身体笼上一层微不可见的光。 幽像是完成了什么十分艰难的任务,呼出一口郁积在心中的浊气。 他等了一会儿,赤曦的睫毛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眼。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仿佛只是睡了一觉。 “我这是怎么了?” “你晕倒了,现在身体舒服一些了吗?” 幽的声音很温柔,赤曦没觉得有什么异样,除了脑子晕晕乎乎地,就跟睡了一觉没区别。 她摇了摇头,“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了呢?” 幽没有立刻回答,赤曦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抬头看见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立马改口。 “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没找到,但也算是找到了。” 赤曦无心探究这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失落。 “那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幽默了默,没有说话。 赤曦突然站起来。 “你带着我一起走好不好?听说神仙都有自己的坐骑,以后我带着你飞,一定不让你摔伤。” 幽无奈,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又忘了,你也是神,是与我一样的神。” 赤曦咬着嘴唇使劲想,换了个思路。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所当然地跟着你,不需要你的同意?” 幽一怔,接着便笑了。 “是的,没错。” 赤曦喜笑颜开,直接扑了上去,被幽稳稳地接住。 “那我们走吧,神尊!” “不该叫神尊。” “我不管,我喜欢。” “那就...由着你吧。” 第三十三章 缘分命运 赤曦看着“自己”与幽携手离去,飞往高远的天空,她心里又慌又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样被丢下了。 她又跳又叫,手舞足蹈,可伸出的手抓不住幽的半片衣角,也没有声音能从喉咙里传出去,让已远去的人回头。 她像是个被万物都遗弃了的人,在谁也不会在意的地方独自发疯。 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流,她转身的那一刻,天地变色。 湛蓝晴朗的天空寻不到半点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火烧的滚烫的石壁,脚下所踩也不是罗雀花和炎浆,目之所及是一种虽然同为赤红却陌生的花朵。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漆黑如墨的河流里,正一点点往下沉,无数只干枯惨白的手从河底伸出来,抓住她的小腿和脚踝,在拼命的将她往下拉。 赤曦并不觉得害怕,心情出奇的平静,那颗因为幽的离去而躁动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她感受着河水从腿蔓延至腰,最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在河水没顶的最后一刻,她却猛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一只手如愿握上她的,河水之下,赤曦终于笑了。 * 鬼哭林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当墨姝在鬼哭林外见到陆尘心时,一向沉稳内敛的她也不禁发起了愣。 “墨姝姑娘,在下求见梵蓁。”陆尘心不得以,把自己的诉求又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墨姝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客人引进门。 “陆仙长快请,主子正在林子里歇息呢。” “那我来的不是时候?” 墨姝赶紧澄清,“是时候,特别是时候,陆仙长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 陆尘心:“…” * 梵蓁的确是在休息,但并非因为别的事劳神,罪魁祸首左不过还是姽落罢了。 话说上回在青合山,姽落伤心欲绝回到妖界之后,就跟众人闹起了绝食。 等梵蓁回到鬼哭林后的半天,姽落身边的小侍女终于忍不住,将自家妖王的任性作为告到了梵蓁跟前来。 梵蓁听闻此事也是一惊,她赶紧询问墨姝,“那丫头莫不是在人间太久,真把自己当作人族了?她堂堂妖王,不吃东西难道还会饿死吗?” 墨姝也很尴尬,抬手用袖子擦着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道理虽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妖王,面子总还是要顾着的。” 若是被其余五界听说妖王绝食抗议,不知会让多少人笑话,到时妖界的脸面可就不保了,墨姝原是这个意思。 但梵蓁显然理解有误。 她往自个的宝座上一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面子是她的,她都不要了,我还在意做什么?” 墨姝赶紧解释,“主子,虽说她是妖王,可妖界的面子在您这儿啊。” “那就是丢了我的面子?” “当然!” 梵蓁陷入纠结之中。 她赶走了小侍女,又自个在鬼哭林里磨叽了几天,这才前往妖王住所——大明宫——去看望那个自己手中的“小傀儡”。 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姽落一见到梵蓁,便连病弱也懒得装,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三尺高,转瞬间便奔到梵蓁跟前,抱着梵蓁的腿哭诉起来。 至于哭诉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她不做这个妖王了。 梵蓁吩咐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后,一撩衣摆坐下,十分飒然,不为所动。 姽落愣了愣,又接着哭。 梵蓁于是又让人拿来一本古籍,淡然地翻着书页,硬生生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开辟出一片净土,遗世而独立。 最后是姽落哭的嗓子哑了,连说话都困难,败下阵来。 梵蓁也总算放下书,将目光投向身侧那个仍在哼哼唧唧的小姑娘。 “哭够了?” 姽落哑着嗓子,原本想开口说话,可刚吐出一个字,她就难堪地闭了嘴,改为点头。 梵蓁看着“乖巧”的姽落,总算笑了。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姽落柔软的头发,温柔的像个怜爱子嗣的母亲,也像是主人在怜惜爱宠。 “前些日子,我忘了是在哪儿听来的闲话,说你有个表妹,生的亭亭玉立,貌若春花,且也是三首金乌一脉。只是身世凄惨了些,没有享受过什么锦衣玉食,唯一只好在刻苦,听说爱读书练字,听上去倒是个可人儿。” 闻言,姽落的身子微微一颤。 她如今无父母兄弟,顶着一个妖王的名头,却已是孤家寡人。 若有一日连妖王的名头也没有,梵蓁也不愿再护着她,那过去的仇家必然找上门来,将她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她怎能不怕。 收敛起畏缩的目光,她瞪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小侍女,侍女会意,带着别的人都退了下去,离开时还贴心的将门关上了。 有些昏暗的宫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姽落再没了半点凌人的气势,跪着膝行到梵蓁跟前,这一次倒是不哭也不闹了,但神情看上去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顾不得什么面子,哪怕哑着嗓子,她也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姐姐是不要我了吗?” 梵蓁神情淡然,语气却恳切得很。 “怎么会呢?我可是看着你长大,又亲手将你扶到这个位置上,怎么会不要你呢?” 姽落又开始哽咽,但始终忍着不敢掉眼泪。 “我知道自己胡闹,我也知道绝食饿不死自己,可是我找了他快两千年了,两千年啊!梵蓁姐姐,你知道他在哪,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声声控诉,声声悲痛,姽落涨红了脸,仍是那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梵蓁用单手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眼角不听话冒出来的泪花。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姽落会怀疑她对自己是真心的,是真心将自己当作女儿宠爱的,而不是外人口中的傀儡。 比如这一刻。 梵蓁脸上爱怜的神情那么真实,有谁会相信那是假的呢?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假如我告诉你了,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能…” “能去找他,然后与他再续前缘?” 姽落拼命点头,她所有的时间除了用来寻找,便是用来想象。 想象着未来再与梦中之人相遇时该如何谱写一段新的人生,共历一段新的爱情。 那是她全部生活的希望了。 但梵蓁冷酷地打碎了她的美梦。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姽落,别沉溺在过去了。” “为什么不可能!” 那一刻她忘了所有恭敬,所有恐惧,忘了自己是妖王姽落,忘了面前的是梵蓁,只记得要反抗。 她不能忍受有人就这么否认了她的人生。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呢!” 梵蓁看着少女近乎入魔的执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些莫名的感情。 稍纵即逝。 她把手收回来,与另一只手一起叠放在腿上,坐姿端庄极了。 她说,“断了的线就是断了,哪怕你身为妖王,也不能逆天而行,强行把你们命运的线再接上。这世上有一些事,是无论你多么强大,都无法改变的。“ “梵蓁姐姐!我不甘心啊!” “这世上能遂心如意的事太少,你得学会习惯这样的不甘心。” 姽落咬着下唇,咬出血来。 她尝着自己的血的甜腥味儿,丝毫不觉有意。 梵蓁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姽落殷红的唇上划过,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姽落被她的目光瞧着,瞬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她知道梵蓁看的是什么。 “疼吗?”梵蓁问。 姽落又一哆嗦,但还是咬紧了牙,答,“不疼。” 梵蓁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姽落脖子上雪白的肌肤,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上面有一颗痣,红色的痣,很不起眼。 “堂堂三首金乌,上古神兽的同宗后裔,却被一把凡人的屠刀斩了首,你就算嘴里说着不疼,难道心里就不疼吗?” 姽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是她最不齿的过往,可也是曾经轰轰烈烈的见证。 她把脑袋埋了起来,藏在阴影里,像一只鸵鸟。 “梵蓁姐姐,我和他…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护内是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通病,梵蓁也没能例外。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你如果真的相信你们之间的缘分,或许总有一天还会相遇的。” “缘分?” 姽落很惶恐,缘分是和命运一样玄妙的存在,她知道并不可信。 可除了相信,似乎又并无选择。 梵蓁看着她,“也许某一日你们会重遇,但你要记住,你遇上的人,也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个人了,你只能向前看,姽落。” “梵蓁姐姐,我不明白。” “这很简单,不过是我们永恒生命的代价罢了,你要记住。” 梵蓁把沉思中的姽落推开,缓缓站了起来。 宫殿的门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开启,外面的光透进来,愈发显得她们所在之处暗。 姽落迟疑地站起来,擦了擦自己的脸,要把那些狼狈都擦掉,免得在侍女面前丢了脸面。 虽然她的脸面也不剩多少了。 梵蓁要走的时候,姽落赶紧拽住她的袖子。 “梵蓁姐姐,那个什么表妹的事,你一定是骗我的吧?” 三首金乌是上古神兽冥炎金凰的后代。 冥炎金凰与火神情同手足,六界初分之时,她受命执掌妖界,后与妖界中三首乌相爱,诞下后嗣。 往后百万年,妖王皆出自三首金乌一脉,这一族在妖界倍受尊崇,几乎成为妖族象征。 但同样的,三首金乌一族人丁稀薄,继承权往往不是问题,内斗更是无稽之谈。 但姽落是个意外。 她曾是妖界公主,妖王之位也该由长兄继承,至于为何成了今日这番光景,实属后话。 但如果如今妖界真有另一只三首金乌可以代替她的位置成为妖王,她就会失去在梵蓁面前任性的权力。 所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梵蓁慢悠悠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姽落手里抽出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是真的。她的父亲因为觊觎妖王之位被你父亲驱逐,而今你父亲死了,他寻着你任性胡闹的机会,便把女儿送到我面前来,口口声声要送我一个更听话的妖王。” 姽落心里咯噔一下,压根没注意到梵蓁嘴角浮起的一抹讥讽的笑。 她小心了又小心,卑微了又卑微,才敢问。 “那梵蓁姐姐是不是要把我换掉,用那个更听话的傀儡了?” 梵蓁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鼻尖,又是那副慈母的模样,姽落反而更害怕了。 她不敢看梵蓁,只能听见那清冷的声音,说出没什么感情的清冷的话。 “我曾答应让你做妖王,那你永远都是妖王,没有谁能取代你。” “那那个表妹?” “我的剑比凡人砍头的刀更快。” 十分含蓄的回答。 姽落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放心了。 她终于明白,不会有人抢走她身下的王座了。 * 事情到此为止,并没有耗费太多的精神,但梵蓁疲惫极了,回到鬼哭林睡了一觉,一睡就是好几个日夜。 待她醒来时,墨姝还上前关怀过。 “主子可是损耗过大?” 当时梵蓁摆了摆手,显得苦恼极了。 “近日涌入体内的力量太多罢了。” 墨姝闭了嘴,她知道这是自己不能体会的疲惫。 试问普天之下,除了自家主子,还有谁会为力量过多而苦恼呢。 直到陆尘心到访时,梵蓁才勉强恢复了些精神。 墨姝为两人备下茶水,懂事地退了出去。 梵蓁饮茶润喉。 “你来的还真是巧,再早来一些,我或许就见不着你了。” “身体不好?”陆尘心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水,没碰。 “老毛病罢了。倒是你,难得到鬼哭林来一次,若我没猜错,是为了那只呆鸟吧。” 陆尘心点头,“赤曦和逢机在青合山中遇到了袭击,据目前所知,应该是精通幻术的人在暗中做手脚。” 梵蓁不禁一笑,“你青合山出了事,来我这儿可找不到答案。我虽说平日里闲了一些,可没有兴趣再去调戏那只呆鸟。” 幻术是梵蓁的一大本事,几乎是六界难逢敌手,故一谈到幻术,人人都能想到梵蓁。 但陆尘心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兴师问罪,他知道梵蓁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第三十四章 秘制参汤 姽落是来送参汤的。 那天梵蓁离开以后,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故想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的“老母亲”。 特意吩咐人从山里找来人参,她又亲自洗手下了厨房,在第五次炸厨房之后,终于得到这么一小碗精华参汤,连忙往鬼哭林送了过来。 正巧就赶上了陆尘心来访。 墨姝把姽落拦在外面,姽落不能忍,硬要闯进去。 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番景象:墨姝护着姽落偷听梵蓁和陆尘心的谈话。 不过说是墨姝躲在姽落身后也没有什么毛病。 姽落忘了放在脚边的宝贝参汤,忘我道,“梵蓁姐姐跟那个狗神仙的关系很好啊。” 墨姝抬手敲了敲她的头。 “你要是下半辈子不想在床上瘫着,最好别再说‘狗神仙’这个词。” 姽落揉着自个的脑袋,不甘又委屈。 “为何?难道我在梵蓁姐姐眼里还不如他一个凡人修成的神仙吗?” 墨姝别有深意地点点头,“还真不如。” 姽落瘪着嘴。 “她这是见色忘义!” 墨姝赶紧捂住她的嘴。 “祖宗,你不要命了就自己去找死,别带上我!” 姽落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更委屈了。 * 再看陆尘心和梵蓁。 两人其实都知道有人听了墙角,且听见了幼稚的对话,但谁也没表示出来,场上有时长半炷香的沉默。 等到“墙角”静下来,陆尘心才开口。 “修习幻术条件苛刻,天地间有所造诣者寥寥,敢在青合作乱的,更是没有几个。” 梵蓁一撩长发,缓缓靠在自己的宝座上,用手支着太阳穴。 “不过都是小角色罢了,那只呆鸟法力被封,才会轻易中计。正如你所说,有所造诣者寥寥,能以幻术出众的,至今我还没听说过谁的名字。” 陆尘心眉头蹙起,“连你也毫无头绪?” 梵蓁轻轻摇头,“毫无头绪。活了这么些年,六界中的才俊英杰换了一拨又一拨,你知我从不在意这些小事,否则该有多累啊。” 陆尘心轻轻点头,没再说话。 梵蓁看着他,平凡无奇的相貌,举手投足,眉眼神情之间也与那人差异很大。 当真是两个人了。 她悄然用手指划过有些涩的眼睛,把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 “你若是真的担心,我会让墨姝去查,若是妖界中人,定然很快就能查出来。” 因为梵蓁的缘故,妖界中钻研幻术的大妖不少,是符合陆尘心的怀疑的。 陆尘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怀,毕竟他从没觉得会是妖界的人到青合挑事。 “那就劳烦你了。” “你非得这么客气?”梵蓁有些不快,两人好歹是朋友。 陆尘心无奈笑了笑。 “不是客气,只是应有的礼节罢了。” 梵蓁抿了抿唇,她又忘了,眼前的人曾是人界的凡人。 “你都做了这么久的神仙,还是被那些礼义道德给框束着,可见那是个荼毒人的玩意儿。” 陆尘心不知可否,换了话题。 “我来还有一事,关于赤曦手腕上的锁灵玉。” 梵蓁眉毛一挑,心道总算说到正题上了。 “锁灵玉怎么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就这样轻易送给那只呆鸟,我还觉得肉疼呢。” 陆尘心顿了顿,他知道梵蓁是故意的,因此反而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了法力,又因为锁灵玉中的禁制,赤曦无法离开青合,暂时只能住在问神峰上。” 梵蓁点点头,满意极了。 “正合我意。” 陆尘心不解,眉心皱成一团,就像他纠结的心情。 “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 “显而易见,当然是把你们俩放到一起,如果你们不愿意,就强行凑到一起。” “原因呢?” “为了把你们俩之间断掉的那条线接起来,为了弥补你曾经犯下的错误,为了让你将来不至于后悔。” “所以你就为我做了决定?” 两人交谈时神情和语气都很淡然,可偏偏气氛就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就连场外的墨姝和姽落都受到牵连,莫名感觉周身的温度骤降。 梵蓁坐了起来,活动着自己的手臂和肩胛。 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眼瞳中的紫色很深。 “我也是想弥补自己的错,那个时候,她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陆尘心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像是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但很快他的心情就缓合下来,归于平常。 他简短地说了一声,“嗯。” 那个简单的音节一发即止,从中辨不出什么情绪。 但梵蓁是心知肚明的。 她抿了抿嘴唇,“既然想知道的都弄清楚了,走吧。” 陆尘心抬头看了她一眼,坐在王座上的梵蓁高高在上得像个女皇,只是周围枯树林立,看起来过于寂寥。 他站起来,拱手行礼,道一声“告辞”。 梵蓁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在走了几步后,陆尘心突然驻足,回头。 “注意身体,若事情有变,记得通知我。” 梵蓁浅浅一笑,她的脸像隔着雾气一般模糊不清。 她说,“好。” * 等到陆尘心离开了鬼哭林,梵蓁的脸沉下来。 “你们俩还打算在那里藏多久?” 墨姝小心翼翼地拉着姽落走出来,同时还不忘拿起那份估计已经凉透了的参汤。 姽落毫不见外,就差蹦蹦跳跳地蹦到梵蓁跟前去。 “梵蓁姐姐,我给你熬了参汤呢。” 墨姝适时举起食盒,要自家主子知道“参汤”是的确存在的。 梵蓁的食指和拇指来回摩挲着下巴,目光在食盒和姽落的脸上来回梭巡,墨姝知道,自家主子该叹气了。 果然,梵蓁叹了口气。 “姽落,你知道人族为何要喝参汤吗?” 姽落一怔,她还真不知道是为何,只是在人间时见有人精神不好了便喝参汤,她不过有样学样罢了。 梵蓁早猜到她不会知道,手指轻轻一勾,食盒的盖子自己打开,装参汤的碗也飘出来,稳稳当当地飘到梵蓁手里。 “人参大补元气,人族常受妖鬼困扰,可依赖其补偿阴损,平衡阴阳。” 姽落长了知识,只是点头,心里头觉得梵蓁厉害,什么都知道。 旁边的墨姝见她呆成了这样,十分着急,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姽落恍然大悟,“梵蓁姐姐很厉害,所以没有妖鬼敢来侵扰,所以...”她的声音小了些,“所以不需要喝参汤。” 见了她小心翼翼又委委屈屈的样子,梵蓁心情大好,拿起勺子碰了碰碗里已经凉掉的汤,须臾,那汤便冒起了热气。 她尝了一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滋味儿。 “好喝。” 突然被表扬,姽落措手不及。 墨姝更是瞪大了眼睛,心道自家主子今天不对劲。 “梵蓁姐姐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喝!” 梵蓁差点没把刚喝进去的一口白汤吐出来。 她摆了摆手,道,“这倒不必,人间的玩意儿尝尝鲜便好了,你若是真闲的没事干,倒不如好好修炼来的实在。” “好,我这就回去修炼。” 姽落从墨姝手里拿过食盒,转身就往鬼哭林外走,墨姝被她这风风火火的模样给震惊了,一时说不出话。 梵蓁的目光跟随着姽落的背影,其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鬼哭林中只剩下主仆两人,梵蓁把剩下的半碗参汤随手倒掉。 墨姝见了,哭笑不得。 “主子既然不喜欢喝,不用喝便是了。” “姽落那丫头生性敏感,心气儿又高,还是得照顾照顾。” “主子待她好,她早晚会明白的。” 梵蓁没有答话,眼神晦暗难明。 墨姝琢磨了一瞬,猜测自己估摸着是说错话了。 她赶紧改口,“青合山中使用幻术的人,我会尽快去查。” “不用。” “不用?”墨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是谁,不用在这件事上耗费心神了。” 梵蓁说话时口气很轻松,显然她不仅知道那个人是谁,还明白意图,并且看不上眼。‘ “我明白了。” 梵蓁又累了,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她阖上眼。 “不过有另一件事你要多注意。” “主子吩咐便是。” “看着姽落,别让她再上青合山。” 墨姝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是。” 周围静下来,在这片万物枯败的林子里,连风声也无。 梵蓁脑海中又出现了陆尘心的背影,可他转过身来提醒自己“注意身体”的时候,那张脸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时候,其实陆尘心还说了一句话,只是传音入密,两个偷听墙角的人不知道罢了。 “别让妖界的公主再上青合山了。” 两人在无声中达成共识,他们都明白,姽落是万万不能在青合山上多待的。 * 赤曦从漫长的梦中醒来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但她还没睁眼就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 “我可是趁着师尊不在悄悄带你上来的,说好了看一眼就走,可不许多待。” “知道了知道了,逢机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磨叽,跟兰芳师姐似的。” “你师姐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她,你看你屁股开不开花。” “我早说过了,她才不舍的打我呢。” “就你臭屁。” ... 赤曦听着师兄弟俩亲切的对话,哪怕闭着眼,也仿佛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们说话时的神态,笑了出来。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目之所及是自己那间破木屋的顶,旁边的方桌上放着一盏烛台,脆弱的烛光在从门缝透进来的风里摇曳,很微弱,仿佛随时就会熄灭。 赤曦下意识在手上结印,想用法力给那脆弱的烛火加持一番,可在试了两三次后毫无反应,她才迟钝地想起来自己被梵蓁的锁灵玉封印了法力。 想起梵蓁,她又不高兴了。 正好这时陆思推门进来,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原本是担心吵到赤曦,可怎么看怎么像做贼。 陆逢机总害怕陆尘心什么时候突然回来,情急之下,在后面推了陆思一把。 陆思就这样弯着腰冲进去,差点没站稳摔了个跟头。 就在他打算对陆逢机“好言相劝”的时候,一抬头,突然目光就与赤曦的对上。 赤曦的眼睛里倒映着幽幽烛火,说不上有多明亮,但那一刻在陆思的眼中,便只剩下了那一缕光。 他猛地冲上去,抱住了赤曦。 陆逢机捂着眼退了出去,实名演示什么叫“没眼看”。 赤曦也有些吃惊。 “我没事的,让你们担心了。” 她轻轻拍着陆思的背安慰他,倒仿佛自己不是大病初愈的那一个。 陆思很难去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除了狂喜之外,心中还有些许酸涩,这酸涩来的古怪,来的突然。 他说,“我心里觉得别扭。” “为何别扭?” 陆思放开赤曦,在狭窄的床边坐正了,两人总算面对面。 “我从第一次见你,这种别扭的情绪便存在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 赤曦看着少年脸上茫然的神情,笑了笑,抬手揪了一把他脸上的肉。 “没关系,说吧。” 陆思揉着自己泛红的脸蛋,也笑了,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先说第一件事吧。那天逢机师兄找到我和掌门的时候,是掌门先一步去救你了。” “陆尘心?”赤曦有些意外。 陆思点头,“掌门当时可着急了,逢机师兄连泠西泉三个字都没说完,他就一下子没影了。” 赤曦压下心里浮躁的情绪,对此仍是一笑而过。 “他法力高强罢了,且事情发生在青合山中,他理应在意的。” 陆思微微后仰,满脸写着“不正常”三个字。 赤曦又补充道,“他曾经杀了我,算是欠我一条命,所以想着补偿罢了。” 陆思明显还是不太相信,但终是没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了。 他说起另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关于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感觉。” 赤曦又是一怔,说起这件事来,她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但呆头呆脑的陆思可没想倒这么多。 “我在云壑见你第一面,就很喜欢你,可是这种喜欢很奇怪,它并不使我高兴,也不能让我幸福,我只是执着地喜欢着,却时时刻刻都感受到痛苦,我不明白,这是喜欢吗?” 第三十五章 生死之交 如果一定要描述陆思对赤曦的感情,或许需要借用一本名着中的名言。 她是他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他的罪恶,他的灵魂。 虽然陆思绝无可能看过这本名着,也绝无可能说出这番话,但他见到赤曦的第一眼,心中的确是这样的感觉。 玄妙又滑稽,既是他坚信不疑的真理,也是人人闻之不理的谬言。 这份感情像一条找不到源头的水流,在陆思见到赤曦的那一瞬间喷涌出活水来,在他心间潺潺流淌,无休无止。 这是爱情吗? 很像。 可陆思一边相信,一边怀疑。 当他对赤曦表现出强烈的爱意和关怀的时候,他一边欣喜着,又一边痛苦。 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成两个人,一个陆思热烈地爱着那个穿红色羽衣的女子,另一个陆思极力地想要逃离。 当他不知道该怎样诉说这样的情绪时,恰好赤曦醒来了,他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微弱的烛火,突然有了奇怪的勇气。 他觉得自己应该坦白。 关于那场无疾而终的私奔,关于他的感情,关于罗雀花海里初见的一切。 当陆思描述完自己的纠结和痛苦,他呼出那口一直堵在自己胸口的闷气,总算畅快了。 再看赤曦。 那朵弱小的火苗仍在她眼中跳跃着,生生不息。 陆思有些忐忑,他总觉得赤曦是因为自己才离开云壑的,可现在他又说出这样的话,用人界的词语来描述,他就是个“渣男”。 赤曦缓了缓,像个上课走神的坏学生,恍然将脖子一缩,问,“完了?” 陆思也有点懵,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声音怯怯地道,“完了。” 赤曦无所谓地笑了笑,像对待孩子那样(也的确是对待孩子)揉乱了陆思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冠。 “你说之前这么郑重,我还以为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这不重要吗?” 陆思在内心狂吼,这可是他们俩的终身大事啊! 赤曦穿上床边的鞋,站了起来。 她躺的有些久了,腿麻,故而在陆思面前来回走动。 “其实你不必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我当时本就想要离开云壑了,而你适时找上门来,还说了那么多中二动情的话,我就顺便跟你走了而已。” “顺便?!” 陆思感觉自己的真情实感被糟蹋了,捂着心口,一副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赤曦终于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我好像说的不对,你让我想想...” 陆思更难受了。 赤曦脑子里还想着方才做的梦——那些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记忆片段——一时着急,索性实话实说。 “你还很年轻,不会明白的,情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你初见我时觉得惊艳,那不是情,我答应与你游览山河,那也不是情,情是一点一滴的感动和信任,是需要时间打磨的东西。 陆思,你是一个聪明人,我知道你早晚会明白的。” 陆思抹了抹脸上不存在的眼泪,斜眼看着赤曦,露出怀疑的眼神。 “你听起来经验很丰富啊。” 赤曦怔了怔,没想到他的切入点这么刁钻。 “我是在跟你说道理呢!” 眼下陆思哪还有心情听什么大道理,他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抓住赤曦的胳膊。 “虽然我心里很酸,但我还是想听,你是不是喜欢过什么人?” 赤曦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咽下了已到嘴边的那个名字。 “没有。” “你在说谎哦,你的脸上明明已经写上‘有’字了。” 赤曦捂着脸,躲开他的目光,娇羞得像个人族的闺阁少女。 陆思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下,用随手捡来的木片挑弄烛心。 “虽然我没有好好上过历史课,但从逢机师兄口中听说,烨鸟是很古老的神兽?” 当他用出“古老”这个词时,赤曦便有些不快了。 虽说她的确是活了很久的神兽,可怎么也是个女神兽吧,就这样被人明目张胆的说老,她不要面子的吗? 赤曦也在简陋的方桌边坐下,瞪向对面的陆思。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陆思打了个哆嗦,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真再说一遍就会被丢下问神峰。 “我以为只有像兰芳师姐那样的人族女子才会在意年龄,原来神兽也在意吗?” 赤曦抱着手“哼”了一声。 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 “我生于你们所说的上古纪,自从神尊神陨之后,便常常处于沉睡之中,其实我也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但粗略估计...”赤曦掰着手指头,算的很认真。 “粗略估计,至少也有二十万岁了吧。” “二十万?!”陆思吃了一惊。 在人族的女子中,二十岁的姑娘嫁不出去也该愁了,更何况二十万岁。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二十万年间,你便不曾与谁有过姻缘?” 赤曦又是一怔,姻缘二字,实属是她的伤心事。 她用胳膊肘撑着桌面,手捧着脸,苦恼极了。 “姻缘二字,我曾经不懂,后来懂了,我便去问神尊,我的姻缘在哪,可是他说,姻缘镜里看不到我。” “姻缘镜?那是何物?” 赤曦耐着性子科普,“人族的姻缘乃是由月老定,但月老不过是个小仙,管不了神仙二界,也管不了妖魔鬼怪,故其余五界的姻缘皆由姻缘镜定,神仙之类尤甚。” “那看来是件宝物。” 赤曦想了想,否认了陆思的话。 “依我来看,不过是天道糊弄人的把戏,否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我呢。” 陆思不愧是个小机灵鬼,见赤曦对此耿耿于怀,赶紧提议道,“当年是你的神尊告诉你,如今何不亲自去看看呢?” “神尊不会骗我的!”赤曦立马反驳。 陆思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强烈,先是怔了怔,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看一看呗,万一以前没有,如今有了呢?” 赤曦撇着嘴,她何尝不想看,可姻缘镜司神仙姻缘,被看管的可紧了,是不会轻易示人的。 “姻缘镜被藏在仙界无垠云海中,还有神兽看管,可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 提起仙界,陆思便觉得八成没戏,索性也不再撺掇了。 他悄然换了个话题。 “你不也是神兽吗,你不去亲自看姻缘镜,是因为打不过看守的神兽,还是害怕镜子里显示的姻缘不是你和你的神尊。” 赤曦丝毫不觉有异,不屑道,“我怎么可能打不过青龙那个手下败将,当初要不是我慈悲饶他一条小命,他能有今天的身份地位吗。” 陆思看着她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模样,顿时笑得咧开了嘴。 “这么说,你喜欢的人真是那位神尊了?” “我...” 赤曦恍然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可是为时已晚。 她想否认,可是竟有些舍不得,但若是承认,又总觉得难为情。 梵蓁总是嫌弃地称她为“呆鸟”,至少在这一方面上,她的确挺呆的。 赤曦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从烨鸟变成了鸵鸟。 陆思有些惶恐,隔着方桌伸手碰了碰她的肩。 “让我静静。”赤曦开口说话,声音闷闷地,似乎是带着哽咽。 陆思把手收回来,缩在一起,两只手彼此不停搓着,显得很不安。 恰好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陆尘心严肃的,或者说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陆思的不安情绪到达了顶点。 他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应声倒地,他自己也没怎么站稳,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 他有些尴尬地唤了一声“掌门”。 陆尘心的目光先是落在赤曦身上,随后才慢慢转移到陆思的脸上。 他盯着陆思看了好一会儿,周围太静,陆思心里直发毛,害怕极了。 直到陆尘心开口说话,他才缓过来。 “天色不早了,让逢机带你下去吧。” 陆思看着赤曦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担忧。 “可是,她...” “我有一些事要与赤曦姑娘谈。” 陆思懂了,这里的问题陆尘心来解决。 他赶紧从陆尘心身侧走出木屋,蹿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陆逢机身边,两人在夜色里渐行渐远,很快就没影了。 陆尘心手扶着木门,冲屋子里道,“人都走远了,别装了。” 赤曦先是从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在确定陆思的确已走了后,才将自己整张脸都露出来。 她的脸看上去红通通的,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被那微弱的烛光映的。 陆尘心走进来,没有关门,在赤曦提醒之后,他才轻轻地把门带上,但仍留下了一条缝。 赤曦捧着脸埋怨。 “我现在没有法力护身,可不像你们神仙,不怕冷。” 高处不胜寒,夜里的问神峰上寒风习习,但陆尘心是从未感觉过的。 他上到这里的时候,就已是登上天庭的仙人了。 他落座的动作一顿,手掌在宽大的衣袖下结印,门仍然留着一条缝,但整个木屋里突然暖了起来,风也被一股力量挡在了外面。 赤曦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道一声“多谢”。 陆尘心避开她灼灼的目光。 “我已去过妖界鬼哭林,梵蓁答应会帮忙彻查你遇袭一事。” 赤曦歪着脑袋,不甚在意的样子。 “你为什么会知道?” “嗯?”陆尘心一时没跟上她的脑回路。 “知道我是装出来的。” “你从前总喜欢这么干。” 脱口而出的答案,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 赤曦敛起笑颜。 “你...” “那一日在青合山中袭击你和逢机的不是什么辟水兽,是幻术。”陆尘心及时开口,错开了话题。 “幻术?” 见赤曦不再在意之前那句话,陆尘心松了口气,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是的。那天我把你带回来,询问了逢机当时的具体情况,他向我描述了所见到的‘辟水兽’的模样,显然与真正的辟水兽全然不同,倒是很像咕噜。” “咕噜?” “咕噜是泠西泉的守护灵兽,逢机年幼时被咕噜追赶着掉进泠西泉里,恐怕是那时候留下的阴影。” 赤曦想起陆逢机带着自己到了泠西泉附近时迎面撞见的灵兽。 “啊,原来是它啊,的确呆呆傻傻的,没有半点辟水兽的威武嘛。” 陆尘心忽略掉她的话,继续分析。 “据我猜测,当时的幻术在于勾起你们二人心中恐惧的事物,我对幻术所知寥寥,并不清楚施展这样的幻术需要什么样的修为,否则也不会毫无收获了。” 赤曦睁大了眼睛,看上去听的很认真,但实际上... “你连我害怕辟水兽都知道?” 陆尘心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想不清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赤曦姑娘,我在认真地跟你分析遇袭的事儿,这样才能早日找到凶手。” 赤曦摆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锁灵玉。 “其实没有必要呀,你只需要劝梵蓁早点把这个东西给拿下去,谁管他幻术还是辟水兽,我就不信还有人敢找我的麻烦。” “我已帮你问过梵蓁了。” “她怎么说?!” “她说不可。” 赤曦立马又蔫了下去。 她趴在方桌上,将烛台推到陆尘心面前,任由自己占了半张桌子。 “等我以后变厉害了,一定要扒了那条蛇的皮。” 陆尘心诚心诚意要为她完成梦想贡献锦囊妙计。 “蛇族每到一定时候都会蜕皮,不需你亲自动手去扒。” 赤曦更绝望了,她十分清楚以梵蓁现在的修行速度,不出万年天地间便再无敌手。 可她能,堂堂烨鸟,成日死去活来,连法术修炼也停滞了不知多少年。 要等她追上梵蓁,大概是遥遥无期了,故平时也不过是过过嘴瘾。 “我有时候总觉得你特别了解我,也特别了解梵蓁。” 陆尘心沉默着,不说话。 赤曦索性继续自言自语。 “不过刚才我可能想明白了,你能知道这么多,大概因为咱们是‘生死之交’。” 陆尘心被“生死之交”这个词梗了一些,紧接着便说,“没错,就是这样。” 赤曦咧嘴一笑。 “这根蜡烛的火苗太小了,在走之前,你能帮我让它烧得更烈一些吗?” “好。” 陆尘心轻易地让火苗蹿起来,就像赤曦曾经常常做的那样。 他站起来,“天色不早,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赤曦笑着答,“好。” 等到陆尘心走出木屋,木门被严丝合缝地合上,赤曦的笑容沉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教学大纲 十几万年之后,赤曦再次在青合山上住了下来。 准确的说,是安居了下来。 她很快从糟糕的情绪中把自己拉了出来,转身便欢快地投入到青合派弟子们的生活里,从一只高龄神兽变身妙龄少女,无缝衔接。 对此陆尘心也很高兴,因为问神峰上又清净了下来,有陆思和陆逢机陪着她上天入地地疯,也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找上。 唯一的不好大概在于赤曦没有法力,不能自如地上下问神峰。 于是陆尘心堂堂青合派掌门,做起了赤曦的“交通工具”。 他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陆逢机看不过去,于是提议道,“不如让我给赤曦姑娘在问神峰下安排一个住处吧,咱们青合派别的没有,房子还是挺多的。” 对此赤曦的态度很坚决,她抱着手,冲陆尘心机械地摇头。 “我在问神峰上住的挺好的,我喜欢我的木屋,那里风景好。” 陆逢机汗颜,又问道,“那往后我每天早晨去接你,傍晚再送你回去,可好?” 赤曦悄悄瞥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陆逢机,还是摇头。 “我堂堂烨鸟,天生神兽,难道还不能有青合派掌门亲自接送的牌面吗?” 陆逢机哑口无言,她这牌面是有了,那自家师尊的牌面在哪呢? 他还想继续提建议,陆尘心率先抬手打断了他。 “既然赤曦姑娘希望这样,倒也不是不可,我整日无事,就当活动活动筋骨罢。” 陆逢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无奈道,“你既然整日无事,干嘛不好好管管青合派的事务呢。” 陆尘心抬头望天,只当不曾听见过这句话。 “逢机啊,赤曦姑娘既然到青合‘求学’,你可要把人照顾好了,千万别亏待了人家。” 亏待是不可能亏待的,陆逢机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家师尊的意思。 明面上让照顾好赤曦,实际上却是要他看着赤曦,别出什么大事才好。 毕竟山里的贵族子弟们有傲气,赤曦这只万年神兽更是有傲骨,两方撞上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 一想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陆逢机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他感觉自己压力很大。 赤曦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两个打哑谜的人,问,“青合现在没人管理是吗?” 陆逢机赶紧拍着自己的胸脯,表示他这个“人”还在这儿站着呢。 赤曦意识到自己描述有误,她纠正道,“陆尘心不管事?” 陆逢机觉得自家师尊已经很没有脸面了,不能连这点身份都没有,绞尽脑汁去狡辩。 “师尊他老人家修炼已经很累了,而且他每年都...” “我的确已有数十年不曾插手门派事务了,这些年来一直劳烦逢机在打理。” 陆逢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当事人拆台,郁闷在当场,也没了说话的心情。 从那一刻起,他决定当个聋子哑巴。 赤曦倒显得很兴奋,跃跃欲试。 “逢机一个人管这么大个山头一定很累吧,要不我来帮忙怎么样?!” 陆逢机瞪眼。 陆尘心微愕。 “这恐怕不好。”两师徒几乎同时开口,默契极了。 赤曦不好当着陆逢机的面去把陆尘心的肩,干脆顺手把住了陆逢机,后者全身一僵。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不会捣乱的,而且保证一定尽心尽责,将青合派发扬光大,怎么样?” 陆尘心抿着唇,沉默不言,看上去像在深思。 陆逢机小心翼翼地扒开她的手。 “赤曦姑娘,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只是山中多为人族中各国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都骄纵得很,我怕你到时候忍不了啊。” 赤曦不解,“忍不了又怎么了?我现在没有法力,想杀人也杀不了的。” “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是青合派的客人,无故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坏了心情,不好。” 赤曦一向是最讨厌别人称她为“青合派的客人”了,扬起的嘴角垮了下去,神情显得不太高兴。 正在尴尬的时候,陆尘心做了决定。 “那就由赤曦姑娘协助逢机管理门中事务吧,但愿你们能相处愉快。” “师尊!”你不能这么随性啊! 奈何陆逢机的下半句话没说出口,就被赤曦捂上了嘴。 从那以后,赤曦就成了青合派的代理副掌门,一时“风光无限”。 这风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陆逢机和陆思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两个名义上的掌门亲传弟子跟她的跟班似的,普通弟子私下里议论纷纷,可怎么都猜不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的身份,不免显得神秘。 当然,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女子住在问神峰上,甚至每日都由他们难觅踪迹的掌门亲自接送,一定会更惊讶的。 另一方面在于纨绔子弟陆思终于开始认真上课了! 这乍一听与赤曦并无关系,且听我慢慢道来。 赤曦从陆尘心那里拿到金令箭,得到了青合派各项事务的管理权,可不是因为她任性好玩,把一门兴衰当作自己的过家家。 她是真心希望将青合派发扬光大的。 这事说起来或许有些难以理解,毕竟是青合派修筑了锁妖塔,将她困在其中千年,也是陆尘心占了青合山,将这处她心中的神仙之境拖入尘世。 若是从前的赤曦,至少得十几万年前,她或许真会从山脚打上问神峰去质问陆尘心,拿回属于她的青合。 可现在已不是十几万年前了。 这世间没了司管花木的神,便也没了风风火火、脾气暴躁的烨鸟。 她看着现在的六界,只希望青合二字能远播,盼望着将来有一日,这世上或许再没了陆尘心,没了烨鸟,也不再有人记得幽的时候,青合就像他们的丰碑,永久的伫立在这里,万古长存。 说回青合派事务的问题。 赤曦从陆逢机那里得知这几年来到青合派求学的人越来越少,各国王公支持的钱粮也越来越拮据,青合派的名声也大不如前,门中弟子更多是不求上进者。 赤曦不解,她认识的贞娘、小桃树等人为了修炼不遗余力,甚至不惜性命,怎么到了占尽先机的人族这里反倒不求上进了呢? 当时的陆逢机看着她,目光纠结,犹豫心里所想的那些话是否适合说出口。 赤曦仍是大大咧咧的。 “你有话直说便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陆逢机轻轻咳了一声清桑,掩饰尴尬。 “青合派曾经是以锁妖塔立名天下的。” 赤曦顿时明白了。 “锁妖塔被毁之后,人族便不信任青合派了?” 陆逢机点点头,“这是原因之一,锁妖塔毁去时师尊正在闭关,没能及时出面,后来也没有对此事进行解释,难免受人诟病。” “那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陆逢机又露出了那种纠结的表情,赤曦无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 “相信我,我现在打不过你的!” “另一个原因,是锁妖塔被毁之后,其中的妖物纷纷逃入人间,人族不堪其苦,青合派中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山除妖,自然就会失去人心了。” 赤曦心里有些难受,毕竟对她而言,锁妖塔中更多的是伙伴。 “其实妖怪们都很好的。”她声音小小的辩解了一下。 但陆逢机也很无奈,作为人,他生来便惧怕能力超常的妖魔鬼怪,后来修习仙术,便是秉持着除魔卫道的理念,自然地排斥妖魔。 在他眼中,妖怪都是害人的,这成了一个无法抹除的固有印象。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说了一番中肯的话。 “赤曦姑娘,或许咱俩需要各退一步,我要相信妖中有善,你也要相信妖中有恶。” 两人击掌成交,达成共识。 赤曦又问,“既然有妖怪作恶,那为何不派人下山除妖,挽回名誉呢?” 这算是戳到了陆逢机的痛点,他转身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捧着脸看天边红彤彤的太阳。 赤曦也跟着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陆逢机一连叹了三口气,才开口说话。 “自从师尊做了甩手掌柜,门中弟子越发难以管束,咱们青合派的师资力量也很差劲,别说弟子们不愿好好学了,就算他们愿意好好学,也学不到什么,自身造诣全看天分罢了。” 赤曦微微挑眉。 “师资力量?” 陆逢机看上去蔫蔫的,显然是自闭了。 “师尊他仙缘很差的,虽说‘史上最强人仙’这个名头叫的响亮,但他就是跟各路神仙都不对付,连个神仙朋友也没有,所以门中授学的只是一些爱研究仙史的人族先生,或是曾在青合山上学成的师兄师姐。” 闻言,就连赤曦都忍不住感叹,“你们青合派这也混的太差了。” 于是陆逢机又连叹了好几口气。 赤曦又向陆逢机问了相关细节,这才快速地奔向问神峰的崖壁下,但还是比与陆尘心提前约定好的时间晚了一些。 她到时,站在煜明殿后殿的檐宇下,看见一个白衣背影面对崖壁站着,跟面壁似的。 陆尘心听见声响,转身看见少女扶着廊柱,气喘吁吁。 他浅浅一笑,是礼貌的习惯,但赤曦总觉得那笑容跟天边的夕阳一样,是灿烂且温暖的。 “今日是又有什么趣事吗?” 赤曦拍了拍胸口,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也算不得趣事,该是烦心事。” “烦心事便不值得留心。” “那可不行。”赤曦很倔,“我答应了你要让青合派声名远播,自然要说话算话的,怎么能因为一点烦心事就退缩。” 陆尘心不知可否,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下次若是再有什么事耽搁了,不必着急,慢慢走来就是了,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分明是神情平静、语气平缓说出来的一番话,可赤曦顿时觉得心里一暖,感动极了。 她沉默了半响,嘴犟道,“我只是不想做失信之人。” 陆尘心不做评论,只是伸出手,“我们走吧。” 赤曦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两人一同回到了问神峰上。 那一夜赤曦整晚未眠,倒不是为了陆尘心那淡如水的“情话”,而是为了与陆逢机商讨的事。 青合派的修习弟子主要上三门课。 第一门为历史课,主要教授洪荒纪至今的六界史,目前由一名钻研史学的人族先生授课,陆逢机在讲述时还特意提到这位先生十分年轻有才,待在青合是委屈了。 第二门为丹药课,对于神仙而言,丹药更多的就是糖丸,吃了跟没吃区别不大,但人族中炼丹盛行,大多是想要一步登天结果去了冥界的人。 陆尘心对丹药一向不感兴趣,陆逢机随了他师父,青合派原本是没有丹药这门课的,直到后来门中出了一个炼丹天才,这方面的需求又很大,这才有了丹药课的存在。 据陆逢机所说,负责授课的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叫做兰芳,也是如今青合派中负责炼丹的人,平日里未经许可,就连陆逢机都不敢轻易进入炼丹房,陆思却随性惯了,时常跑去给兰芳找麻烦,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大骂。 再说第三门课,便是修仙最重要的法术课。 凡间的人不当人,要往仙道上走,不是为了长生不死就是为了一身通天本事,变化造物,故青合派对这门课很是重视,由亲传弟子陆逢机亲自授课。 对此,赤曦只是翻了个白眼。 当时陆逢机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便将陆尘心也扯了出来。 “师尊虽然不管事,但每年还是会到煜明殿上讲学的。” “每年?” “emm...这几年一直在闭关,但做神仙的,偶尔请请假也没关系吧。” 赤曦自闭。 她总算明白了陆逢机口中不太行的师资力量是怎么回事了,但这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要改变青合派的决心。 就从授课开始! 赤曦连夜赶出来了一份教学大纲,虽说她没什么授学经验,但毕竟年岁大见识广呀。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跑到山洞前等着,熹微晨光从天边冒出来的时候,陆尘心迎着光从山洞里走出来,脑子浑浑噩噩的赤曦那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也许时间从未流失,她是在问神峰上看日出的烨鸟,而她的神从晨光里走向她,给予一个充满温暖的拥抱。 第三十七章 欧阳先生 陆尘心走近了,发现赤曦呆呆地看着自己,又像是并没有看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极差,只是在明亮的晨光中并不太能看得出来。 他用手掌在赤曦眼前晃了晃,发呆的少女这才回神。 “你起啦,早上好。” 陆尘心只是照常问候,“早安。” 他悄然打量了一下赤曦无神的眼睛,又看向她怀里抱着的宝贝似的一沓纸。 “昨夜没睡吗?” 还是忍不住关心了一下。 赤曦点头,虽然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兴高采烈了,可因为没能好好休息,还是没什么精神。 “原以为没事的,可没了法力之后,似乎就变得和人族一样脆弱易困了。” 她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陆尘心手上捏了个诀,然后手掌从赤曦眼前划过,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将睡意和疲倦都统统带走。 赤曦发现自己精神了不少。 “宁神术?” “嗯,虽然简单,但会让你没那么难受。” 赤曦高兴极了,愈发想念能随意使用法术的时候。 她抬起手,衣袖向后缩去,雪白的手腕露出来,也露出了挂在上面的锁灵玉。 她用另一只手碰了碰锁灵玉。 “梵蓁真是个烦人精啊,总跟我过不去。” 陆尘心笑了笑,“你们之间看上去恩怨很深。” 大早上就谈论这个人,赤曦总觉得自己的好心情被毁了。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露出一种发愁又矛盾的神情。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她以前帮了我很多的,可是我就是讨厌她,尤其每次在青合山上看见她,我就巴不得赶紧把她赶走。”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鸟类天性怕蛇?” 陆尘心无奈,提醒她道,“你是神鸟,她是妖族,是不能按照普通动物来看相生相克的,怎么看也都该是她害怕你。” 分明是夸奖的话,赤曦却赶紧摇头摆手。 “不不不,我怕她,这是事实。而且神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 后半句话她是小声嘀咕出来的,因为她没忘记自己已成了妖,而面前这个人是仙。 一个是神堕为妖,一个是人升为仙,这么看他们俩人其实是一样的,都背叛了原来的自己。 陆尘心看了看已经升起来的太阳,如往常那般伸出手。 “天色不早,我们走吧。” 赤曦轻轻地把手放在他手上,动作熟稔,“好。” * 两人落在煜明殿后殿的院子里的时候,陆逢机和陆思已经在那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陆尘心迅速又自然地放开了赤曦的手,明明是理所应当的事,赤曦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陆思先一步迎上来,笑盈盈道,“你今天迟到了哦。” 赤曦也孩子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吗?怎么在这里。” 陆思还一副自己占理的样子。 “先生都没到,我怎么上课?” “欧阳先生呢?” 欧阳先生便是教授历史课的人族先生,单名一个明字。 此前赤曦仗着手中的权柄强行代课,那位欧阳先生不仅没生气,反而自己搬来一个凳子坐在下首,做起了好学的学生。 对此赤曦很是内疚,可又一直不好意思去道歉,没想到陆思现在还理所当然地翘课,给她火上添油。 陆思完全不清楚赤曦心里的歉疚之意,反而骄傲极了。 “他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薄,自然就不敢给人讲课了,被我们给赶出去了,大家都等着你呢。” 赤曦瞪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陆逢机。 陆逢机苦着脸点头,显然陆思说的没错,他也是有苦不能言。 赤曦憋了一肚子火,一旁的陆尘心见状,总算开了金口。 “陆思。” “掌门?” “尊师重道是自古相传的礼,你们这也对待欧阳先生,岂不是荒唐。” 陆思有些不甘,“可是我们都觉得赤曦讲的好多了。” 陆尘心厉色道,“哪怕你们不把欧阳先生当作老师,哪怕只是对待一个普通人,也该以礼相待,这不是借口。” “是,掌门。” “但愿你们不止修习仙术,也能在青合习得心术。” 转眼间,原地便只剩下三个人。 没了“长辈”的气场压制,陆逢机显得生动不少。 “啧,看样子师尊是真的生气了,难得啊。” 赤曦不解,“这就算是生气了?” 在赤曦看来,陆尘心方才的态度怎么看都是温和的,哪里跟生气二字沾边了? “不告而别,必然是生气了,他总这样,我最了解了。” 看着陆逢机信誓旦旦的样子,赤曦下意识摩挲起下巴。 她心里想着,这种生气的方式,还真是跟某个人有些像呢。 过了一会儿,她抓起陆思的一片衣袖,风风火火地往煜明殿外走。 陆思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忙问“去哪?” 赤曦答,“还能去哪,当然是去随竹居,向欧阳先生道歉!” * 随竹居,顾名思义,建在青合山上唯一一片竹林之中,是欧阳明平日授课和休息的居所。 这随竹居还有一个典故,是当年一位青合弟子清修时一根根竹子亲手搭起来的,后来这位弟子大悟,以竹为剑,告别陆尘心后下山寻求自己的道,一去数百年,再无音信。 后来欧阳明上山,看中了这间荒废的竹屋,陆尘心知道文人都爱四君子,倒也并不吝啬,爽快地答应了欧阳明,将这件竹屋交予他暂时居住。 赤曦三人到时,青合的一众弟子,大约有十几名,一些在学堂里闲聊,一些在竹屋外比试新学的法术,一些独避一处,天天想着怎么离开青合,回到自己的家族里享清闲。 赤曦还没忘了自己使不出法力,稍微收敛了一些脾气,只当没看见那些不务正业的家伙,径直走进学堂。 欧阳明搬了一把竹凳坐在窗边,窗外绿意盎然,他左手端着一杯温茶,右手捧着一本书卷,也算是轻松惬意,闹中取静。 陆逢机和陆思自动做起狗腿子的活儿,把在学堂里的弟子们都赶了出去,然后在门口守着,只许出不许进,活像两个专职打手。 学堂里只剩下赤曦和欧阳明两个人。 赤曦走上去,扰乱了他的清闲。 “欧阳先生。” 欧阳明很从容的把茶杯放到不宽的窗台上,又收起书卷,一套动作井然有序,不急不缓,显然是早知道赤曦到了的。 他从竹凳上站起来,抖了抖发白的衣衫。 “赤曦姑娘。” 若是放在从前,赤曦遇上这样“文质彬彬”、“彬彬有礼”的人族是会转身就跑的,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耐。 “欧阳先生不必这般客气的,我来是想为那些不懂事的弟子们向先生道歉,顺便解释一下,我绝没有要抢先生的位置的意思。” 欧阳明笑了笑。 他笑的时候很拘谨,只有嘴唇抿起来,弯成一条弧线。 而且赤曦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很亮,但其中很少会有情感波动,仿佛什么人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眼似的。 “赤曦姑娘文采斐然,见识广博,是在下平生所见女子之最,学生们选择更好的先生是理所应当,在下又哪里担得姑娘的一句道歉呢。” “不,这不一样的。” 赤曦很纠结,急得团团转,可是她总不能把自己烨鸟的身份传的人尽皆知吧。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时候,陆思从门口走了过来,将一沓纸横插在两人中间。 赤曦这才想起来,她在来时的路上因为气不过,将“教学大纲”塞给陆思了。 她抢过“教学大纲”,又塞进欧阳明怀里。 “欧阳先生你看看这个,这是我连夜写出来的,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欧阳明认真地翻阅起来,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渐渐认真。 “这是...上古纪时一些野史杂谈的补充?!” 对于人族来说,上古纪太过遥远,且彼时尚不是人族的时代,许多事都轮不到人族涉足,更别说记史了。 因此人族中尚存的有关上古纪的史书极少,且大多数描述含糊其辞,难以从中窥见真貌,这也是欧阳明费尽千辛万苦也要上青合山的原因之一。 但因为陆尘心的糟糕仙缘,青合派的藏书也并不齐全,欧阳明并没能得到太多实质性的帮助。 就在他犹豫是否到了该离开青合,另觅良处的时候,赤曦出现了。 她用一种不同于史书描写的描述方式来讲述上古纪时发生的事,就像她曾亲历那般,生动活泼,栩栩如生。 而现在他手里捧着的这沓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字迹甚至潦草难看,却记录着他毕生所求。 欧阳明激动得手都在抖,赤曦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往陆思身边凑了凑,小声问道,“欧阳先生这是怎么了?” 陆思不答反问,“你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赤曦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无谓道,“一些从前的琐事罢了,比如我什么时候欺负了哪知小妖怪,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帮谁圆了大功德,什么时候磕着瓜子儿在旁边看神仙打架,都是些小事啊。” 联想到眼前这位妙龄少女是已经活了二十万年之久的烨鸟,不难猜到她说的“琐事”大概都是上古时难以记入正史的珍稀杂谈。 陆思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肤浅。 “你还有这种琐事吗?不如再多写一点。” 赤曦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有,还挺多的。” 欧阳明把纸抱在怀里,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身体,生怕别人抢走了。 他脸颊通红,是因为过于兴奋了,此刻全然没了方才临窗喝茶读书的闲淡样子。 “赤曦姑娘,这,是给我的?!” 他问的小心翼翼,眼含希冀地望着赤曦,几乎用半乞求的目光要她不要说出半个“不”字。 赤曦着实被他这副反应吓到了,都快要躲到陆思身后去。 “当然是给你的,我知道先生对上古史研究颇深,只是限于文章不足,故才尽力给先生提供一些帮助,但我的字不好看,也没有什么文采,还望先生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姑娘所述皆为世间难寻的至宝,在下哪里还敢嫌弃。” 赤曦有些尴尬,因为对她来说,纸上所述更像是幼稚的日记。 “既然先生不嫌弃,那以后还请先生安心授课,若对上古史有疑问,也可找我,而且我会让那些不听话的弟子乖乖坐在讲堂里的。” 欧阳明郑重地行了一礼,“那就劳烦姑娘了。” 赤曦赶紧扶起他。 “不劳烦不劳烦,只是希望往后欧阳先生不要再称我为姑娘了,叫我赤曦便好。” 欧阳明好歹是读书人,从小受礼义道德耳濡目染,对于赤曦的要求,还是有些犹豫。 “这,恐怕不好吧,我是男子,姑娘是女子,男女有别...” “这里是青合山,周围是修仙者,可不是人界。”赤曦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况且你我之间的清白何须一个称谓体现呢。” “姑娘说的在理,是在下迂腐了。” 赤曦很是高兴。 “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以后叫你欧阳,你叫我赤曦,莫要生分了。” “哎?” 欧阳明想说他可没答应,但赤曦机智的率先一步拉着陆思跑了,他望着少年和女子的背影,只能笑着摇头,同时攥紧了手中的纸张。 赤曦和陆思到了学堂门口,陆逢机便也凑上来,问,“怎么样,可说好了?” 陆思阴阳怪气地接上,“何止说好了,欧阳先生就差感激涕零,扑到赤曦身上擦眼泪了。” 陆逢机听的一脸懵,赤曦瞪了陆思一眼,后者立马便收敛了。 赤曦向陆逢机解释道,“我昨夜连夜给欧阳写了一份‘教学大纲’,把我记得的上古时期的事都写出来了,供他授课,他看上去挺高兴的。” 陆逢机恍然大悟。 “那他应该不止是看上去挺高兴的,应该就是真的挺高兴的。” 陆思捂着肚子笑出了声,笑赤曦的迟钝,结果当然是又被嫌弃地瞪了一眼。 陆逢机又接着问道,“欧阳?你们何时这般熟稔了?” 对此赤曦有些难为情,她悄悄解释道,“其实是因为他总叫我姑娘,可我听着别扭啊,为了让他改叫我的名字,我就以不要太生分为借口,改了称呼。” 闻言,陆逢机也笑弯了腰。 第三十八章 以肉相搏 赤曦看不懂他们俩在笑什么,只好抱着手生闷气。 等陆思笑够了,拽了一把陆逢机。 “师兄,你怎么能这样呢,赤曦本来也算是长辈的,你怎么能笑呢?” 陆逢机受不了他恶人先告状,张开手掌捂住自己的嘴,表示噤声了。 赤曦更懒得理会他俩。 她指着竹林里花样百出的青合弟子们,“你们去把他们都叫回来,好好听欧阳先生讲课。” 陆思看了一眼竹林里的人,压下赤曦伸得直直的手臂。 “这恐怕不好办。” “有问题?” 陆思动作不那么明显地指向竹林中一个正在与人交谈的女子。 她穿着青合派的青白相间的服装,衣裳洗得很干净,也很贴身,半点皱褶都没有,发髻上别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雕成莲花状,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样子。 “那人叫赵潇潇,家世不凡,咱们山上很多人巴结她,就是她不让欧阳先生上课,还带着大家罢课的。” 闻言,赤曦摩挲着自个的下巴,仔细分析陆思的话。 赵潇潇家世好,所以别人都巴结她,但其实巴结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家族。 这意味着青合派的弟子中存在阶级之分,这可不是个好苗头。 这些人会聚成一个个小团体,时而会爆发矛盾不说,还难于管理,久而久之,这青合派可就成了人间士族党派之争的另一个战场,那不就完了吗。 赤曦琢磨着这样不行。 她在陆思幸灾乐祸的目光下,在陆逢机担忧的眼神中,走向赵潇潇。 与同伴聊着天的赵潇潇突然后背一凉,剩下那一半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阻止了同伴开口询问,转身,看见一位红衣女子向自己走过来。 她听过红衣女子讲的历史课,也记得她有些奇怪的名字,赤曦。 赤曦的个子略高些,走到赵潇潇面前的时候,不免就低头看她。 赵潇潇做“人上人”做惯了,下意识讨厌这种被人蔑视的感觉。 她没什么好脾气,“有事吗?” “你是赵潇潇?” 赤曦只是想确定自己没有找错人,可在赵潇潇看来,这话更像是挑衅。 她挪动了一下脚步,挺直了腰板,要让自己不至于在气势上先输人一筹。 “你想吵架?还是想打架?” 赤曦一怔,她不是很明白,现在的人族都这么直接的吗? 在她目前为止所恢复的记忆里,人族一直是畏畏缩缩的,尤其是有神鬼妖魔在附近打架的时候,他们一定跑的比谁都快,因为害怕被波及。 可如今自己不过来问一句话,便到了打架的程度? 她想着自己还是解释解释比较好,“我没兴趣和你吵架,也没功夫和你打架,如果你是赵潇潇的话,我希望你能带着别的弟子回到学堂里听欧阳先生授课,同时为你们之前的作为向先生道歉。” 赵潇潇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直白,这么愚蠢。 她笑了出来,周围的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围过来。 有人嗤笑道,“潇潇,你才招惹过陆思,怎么还敢招惹陆思的主子呢。” 赤曦听了这话很不开心,因为那人分明是在辱没陆思。 但赵潇潇就不一样了,她差点气炸了胸膛。 几日前煜明殿上的比试让她丢了脸面,再加上陆思还不愿搭理她,她在陆思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儿不知被谁传出去,成了被人取笑的把柄。 对于一向最重视脸面的赵小姐来说,这简直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 她指着那个说风凉话的同门,模样一看就是骄横惯了的。 “你在这里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你要是厉害自己去找陆思比试不就好了,等打败了陆思,大家都到你跟前去吹捧,那不是比在我这儿说风凉话好使?” 那人也不服,冷哼了一声。 “你自己打不过陆思那废物,还激别人自降身份?赵潇潇,你脑子被揍坏了吧?” “陆思是废物?你也不照照自己那张脸,看明白谁是亲传弟子再说!” 就凭这句话,赤曦就觉得自己该站在赵潇潇这边。 她选好了阵容,站好了队,该出手时就出手。 自从天地间没几个人打架打得过自己之后,赤曦就彻底放飞了自我,能打架的事儿绝不多费口舌,费口舌的对象一定是自己打不过的人。 必如梵蓁。 她白花花的拳头从握紧到落在那个出言不逊的弟子脸上只用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快速,精准,完美无缺。 在周围的人的震惊的目光中,在女弟子们间或夹杂着男弟子的惊呼声中,那名弟子被掀翻在地,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动手的女子,或者说“瞪”更合适些,泪珠因为受创处传来的疼痛感在眼眶里打转,堂堂男子汉,被一拳揍趴下不说,还差点失声痛哭。 赵潇潇大肆鼓掌叫好,看上去心情十分的畅快,与她一伙的弟子也迟钝地跟上,只是脸上的表情显得纠结而尴尬。 赤曦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上了什么灰尘似的。 陆逢机和陆思这才一前一后地跑上来,毕竟他们此前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赤曦可是答应了不动手的! 不过,她真的答应了吗? 陆逢机几步走上去,查看那名受伤的弟子的伤势,完全彰显了“一派之主”应有的气度。 陆思则是凑在赤曦身边,捧着她的手,忙问,“打疼了吧?我给你吹吹。” 陆思可是被这些人欺压了许多年,虽然他好脾气,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实际水平,一直“忍辱偷生”着,但这可不意味着他不记仇。 赵潇潇看见他一副狗腿子的样子,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傲气又冒了上来。 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到陆思面前,陆思却连头都懒得抬。 “喂!” 陆思没抬头,但抬起了一只手,意在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什么都别说,我也不会跟你解释什么,也不会再跟你约架,上次的比试算你赢,就这样。” 赤曦看着两人,总觉得其中有故事。 赵潇潇心里不爽快,虽然陆思已说了比试算她赢,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赢”是陆思让出来的,是他不屑于要的。 她堂堂赵家的大小姐,难道还能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吗?她心里不膈应就怪了。 “不行,我一定要与你再比一场!” 陆思无奈叹气,他是真的不想再打了。 撇开对他来说赵潇潇的水平太低不说,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人命,他大概要立即升仙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了。 陆思犹豫不决,或者说不敢决的时候,赤曦很平静地背下了这个锅。 “我和你打。” 赵潇潇下意识蹙眉。 且不说她从未在青合山上见过这位姑娘,不知她的身世来历,不敢轻易招惹,就说这段日子赤曦展现出来的学识,又有青合的两位亲传弟子鞍前马后,她摸不着底,不敢轻敌。 “这...恐怕不合礼数。” 万一这姑娘是陆尘心请来的授课先生,那她岂不是背上了不尊师长的恶名? 赤曦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你放心,我与你一样,都是青合的弟子,若是比试输了,也绝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咱们就当普通的功夫切磋,不动法力,点到即止,你若输了,就按照我之前所说的,带着别人回去上课,并向欧阳先生道歉,若是我输了,陆思任你处置。” 说最后那句话时,赤曦故意顿了顿,待那句话出口,陆思整个人不淡定了。 他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突出一个自信。 暗地里却攥紧了赤曦羽衣上的羽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你害我?!”他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质问。 赤曦拍了拍他的手背,同时也是心疼自个羽衣上的羽毛。 “放心吧,我不会输的。” “你可别当赵潇潇是个傻子,她虽然冲动了点,看上去蠢了点,为人又骄纵,但她天分不错的。” 赤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你到底骂她还是夸她?” 陆思一怔,发现自己竟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他一甩手,“别管了,赵家以武而立,是武学世家,她很厉害的。” 赤曦十分不屑,“说白了,你还是信不过我呗?你觉得我会输给她?” 陆思苦着脸,输赢他倒是无所谓,只是赤曦若输了,遭殃的可是他自己啊。 “你不会吗?” 赤曦微微踮起脚,凑到他耳边。 “你知道烨鸟是以什么出名的吗?” 陆思摇头,众所周知,他的历史课一向学的不好。 赤曦便低声告诉他,“烨鸟最爱捣乱,闯祸,跟别人在泥地里打架。” 眼见着面前的两人越发肆无忌惮,旁若无人,赵潇潇不快道,“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不会是怕了,不敢打了吧?” 闻言,陆思立马又缩了回去,当他的小跟班。 赤曦则是站直了,站出了一派宗师的派头。 “这么说,你是应战了?” 赵潇潇微微扬了下巴,颇有些得意。 “我赵家以武立世,是你提出不动法力的,你可别后悔。” 赤曦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十分坦荡。 “出言不悔。” 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知道有好戏看了,顿时开始起哄,也都自觉地往后退,给即将决斗的人让出足够的场地。 陆思犹犹豫豫的不肯走,被赤曦推了一把,又被陆尘心拉了一把,这才远离了危险区域。 陆逢机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道,“赤曦姑娘应该很厉害的,别担心。” 陆思难过得直抹眼泪。 “你不懂,她那我做赌注。” 陆逢机怔住。 “这...看天意吧。” 不远处空荡荡的竹屋学堂里,欧阳明抱着赤曦赠与他的那沓纸,爱不释手。 他听见外面的喧闹,走到竹屋门口,恰好看见众弟子后撤,将赤曦和平时最爱搅事的赵潇潇围在中间,看样子是要比试。 一向不管闲事的欧阳明竟觉得有趣,靠在竹编的门框上,看起了热闹。 * 再看人群中,十分的安静,也十分的喧嚣。 静在没人大声说话,都在等着看戏,闹在不少人低声与同伴交谈,在猜赵潇潇和赤曦谁输谁赢,有胆子大的,甚至掏出怀里的铜钱,下起了注。 场中,赤曦和赵潇潇相对站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八尺,是一个先动手者占不了先机,后动手者难以反攻的尴尬距离。 两个人都是性格暴躁不好惹的主儿,当人人都在猜测她们谁会先出手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动了。 赤曦善用拳,那是一次次实战经验中领悟出来的,赵潇潇善用掌,那是她赵家看门的功夫。 两人在一次次交锋中没能分出胜负,反而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她们是畅快了,倒是急坏了旁观的人,尤其是陆思。 借着一刻喘息,赤曦不吝赞扬。 “没想到你拳脚功夫不错,要是性格再好一点,没准咱们能做朋友呢。” 赵潇潇不屑,“谁稀罕和你做朋友,看招!” 又是凌厉的一掌劈来,赤曦侧身躲过,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曾与上古时的各种鼎鼎有名的神仙妖怪打了个遍,可不能在这个人族的小丫头身上栽了跟头。 两人有来有回又过了十几招,赤曦一个疏忽,被赵潇潇一掌拍在右肩,但她的拳头也落在赵潇潇柔软的腰肢上。 两人纷纷退开,一个揉着肩,一个扶着腰,都有些狼狈。 一旁的陆思更着急了,赤曦却还是笑嘻嘻的,不仅如此,看上去似乎比开始时还要有兴致。 “感觉怎么样?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腰部稍微扭动一下都疼,赵潇潇咬着牙硬撑,因为她知道赤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那一掌可是实打实地拍上去了。 她不甘心,反讽道,“你也不好受吧,现在没有右臂,看你还怎么跟我打!” 闻言,赤曦不道德地笑了。 “哦?没了右臂?” 她咧嘴笑开,笑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残酷和可恶。 然后只见她放开揉着右肩的左手,轻轻抬起了右臂,甚至还嚣张地用右臂在空中画了个圈。 “谁说我的右臂不能用了,但你的腰可说不好了哦。” 第三十九章 拉帮结派 赵潇潇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她是学武的人,从小在父兄身边耳濡目染,又是府中身份尊贵的大小姐,人人都看着护着,说娇贵那不至于,但好歹也是金枝玉叶。 这腰伤看似还能勉强忍受,但她不敢赌,若是严重了,伤了腰,往后别说修仙,就连练武都是难事,那她便算是废了。 原本还想仗着两人身上皆有伤来搏一搏,可见对方毫不受影响的样子,她迟疑了。 “怎么可能,你明明受了我一掌!” 她虽然这么说,但实在没什么底气,毕竟青合山上偶尔出现一两个怪物也是常事,像是陆思。 赤曦的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侧,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更是云淡风轻。 她在原地左右踱步,看上去活力十足。 “你功夫不错,该夸我还是会夸一夸的,但你太心急了,那一掌虽然劈下,却没有落在实处,久战得不到结果,你开始慌了。” 赵潇潇回忆那一刻的情景,却想不起太多细节。 当时她有没有慌并不清楚,但此刻一定是慌了。 赤曦乘胜追击。 “怎么样,还要再打吗?” 赵潇潇蹙着眉,脸色灰白,嘴唇因为发干而起皮。 她舔了舔嘴唇,正要开口的时候,周围又有人起哄了。 “赵家的大小姐难道要输给一个无名之辈吗?那可真是丢人啊,大家说是不是?” “嗐,怎么能这么说呢,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呗,哪有什么丢不丢脸的,你说是吧,潇潇。” “就是嘛,在这深山野岭的,别人也不知道,输了就输了,最多就是丢丢自己的面子,干家族什么事儿呢。” ... 在一片阴阳怪气的嘲讽声中,赵潇潇的脸色由灰白转黑,显然伤得不轻,气得也不轻。 就连一旁的陆思也看不过去,揪着身旁的陆逢机问。 “师兄啊,咱们青合都招了些什么人啊?” 陆逢机无脸见人,默默背过身去,不看陆思。 他也想知道,这整个门派乌烟瘴气,哪有仙门风范,都招了些什么人啊。 可这能怪他吗?能吗? 不都是因为他那不负责任的师尊不管事,仗着自己是个可以不吃不喝的神仙,连门中缺钱缺粮都不过问吗,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痛啊。 * 赤曦冷眼看着那些说风凉话的旁观者,再看向赵潇潇时,表情虽然还是玩味的笑,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打,还是认输。” 赵潇潇像是被她这句话从悲愤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她咬了咬牙,答案干脆利落。 “我认输。” 有人震惊,有人嗤笑,有人藏在别人身后偷偷摸摸地笑,一时间周围传来无数声音,嗡嗡嘤嘤的像是一群苍蝇。 赵潇潇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进土里去,她感觉像是有一团火烧上了自己的脸颊,怎么都止不住。 向来骄傲的赵家大小姐,连续两次在人前被打断了脊梁,无论是平时巴结奉承她的人,还是处处与她作对的人,此刻都在心里大肆叫好,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人群中传来的笑声不断,且越来越放肆,甚至还有不少人向赤曦道一声“恭喜”,意图与这位青合山上的“新贵”“交朋友”。 赤曦面对谁都是笑盈盈的,但只有陆思一个人发现了这笑容背后的恐怖。 他瞳孔放大,在一瞬间流露出些微惊恐的神色,然后迅速拉起身边的陆逢机,不顾后者的询问,立刻将人拉着连退了数步。 几乎是同时,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弟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恰好就落在他们方才站的地方,开始咿咿呀呀的叫唤。 完美的过肩摔。 陆思甚至忍不住鼓起了掌,道一声,“漂亮!” 陆逢机都看呆了,甚至有那么一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差点跟着陆思鼓起掌来。 * 刚才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呢? 看着笑意盈盈的赤曦,大家都觉得这姑娘长得好看,又厉害,有掌门的亲传弟子当跟班,身世肯定也很好,人人都想倚着这棵大树。 有这样的想法,自然就会有人先下手为强。 当第一个人——就是那位不幸被过肩摔的男弟子——走向赤曦,并向她主动示好时,赤曦二话不说,直接动了手。 当然,我们得清楚一点,作为我们以“呆”着称的可爱的女主角,赤曦自然是不会随便出手伤及无辜的。 当那位男弟子走向她的时候,她就认出了那张脸,在赵潇潇犹豫时第一个开口说风凉话的人,也是一个真正不怀好意的人。 解决完看不惯的祸害,赤曦拍了拍手,拍去上面沾上的“脏东西”,然后又露出她那张标志性的笑脸,面对众人。 但这一次众人可不会相信她了。 大家都或多或少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有的甚至被吓得向后退,躲到了同门身后去,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过肩摔的对象。 赤曦露出自己整整齐齐的白牙,彻底打破这些弟子心中对于女子矜持的一点点美好想象。 “大家都是仙门弟子,家中也是有名声,有家底的,所以我就不教诸位怎么做人了,毕竟我也不是你们的爹娘。” 极尽讽刺的一番话,刚才还喧闹的人群,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赤曦满意地点点头,保持着自己的好心情,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走向被冷落一旁的赵潇潇。 赵潇潇见她突然向自己走过来,还有些惊恐,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又觉得自己忒没骨气,竟然害怕起来,于是又纠结着要不要迎上去。 就在她站在原地左右为难的时候,赤曦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她看见赤曦抬起手,她下意识做出格挡的动作,但赤曦只是轻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那一刻两人的造型颇有些滑稽,别人不敢笑,只是憋着,但陆思是实打实地笑了出来。 赤曦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赤曦把这赵潇潇的肩,谁也看不懂她究竟什么意思,或是想做什么。 赤曦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发表什么重要演讲似的。 “方才大家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大概明白诸位究竟是怎样的小人。” 闻言,众人多有不服,但都不敢吱声。 赤曦便继续道,“我现在想说的是,你们如果有谁觉得自己比赵姑娘更强,可以和我打一场,生死不论。” 此话一出,不敢吱声的人也忍不住开口了。 “怎么能这样呢,这不公平!” “就是,我们分明都是读书人,怎么能动粗!” “生死不论?!她这是要公然杀人啊!” ... 一时间怨声四起,好像赤曦是个剥削压榨他们的大恶人。 赤曦也不恼,放开了赵潇潇,把一直躲在旁边的“管事人”陆逢机给逮到了面前来。 “你们既然觉得我欺负人,那不如说说,我究竟哪儿欺负你们了。是我用手中的权力欺压你们了,还是用金钱收买你们了,还是在打斗中违背规则了呢? 噢,不对,你们都还没跟我打呢,只是会些嘴上功夫罢了。” 在场的谁不是士族子弟,谁不是从小心比天高,谁不是有一根傲骨呢。 虽然他们欺软怕硬,虽然他们恃强凌弱,但他们也是有骨气的! 一个女弟子站出来——大概是仗着自己是女子,被过肩摔的可能性不大——她走到赤曦面前,挺直了自己那瘦弱的腰板,要为自己的同门们出一口恶气。 “你功夫厉害,便撺掇我们比武,这不是欺负是什么?!” 那一刻赤曦有一些懵,她抓着旁边的陆逢机,高声询问。 “咱们青合教什么?教法术前不教武学强身健体吗?不教武学锻炼意志吗?连武功都不学,学什么仙术?!” 咱们说到这里,似乎还一直未曾好好解释何为仙术。 在众人眼中,仙术是平地起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造化生物,天地随心。 这说的也没错,毕竟上古的神明们都有这样的本事,也都是靠这些唬人的玩意儿收服信徒的。 与其说人们信仰神,不如说人们渴望神拥有的力量。 赤曦虽然许久不曾入世,原本的记忆也没恢复多少,但仅这几日在青合的所见所闻,她明白人族虽然兴盛,但对神的态度始终未变。 但神始终是神,人始终是人。 祝霄设立天庭,开放仙界,给了人族一个跨越阶级的机会,给了他们渴望的力量。 但祝霄不是个傻子,他需要这些人供给香火,却不会希望他们强大至超越自己。 世间真正的仙者如今已是极少了,天庭中大多是向祝霄俯首称臣的人仙,他们放弃家人,私欲,获得了痛苦的永生,并在永生中自我欺骗着。 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何为仙术。 能造物覆海的是神,那叫神力。 仙术则更像是一些小把戏,跟凡间那些玩杂耍的人差不了太多。但人族中亦有佼佼者成仙,悟出了自己的道,将实际上对人而言没什么用的仙术与武术结合在一起,真正开辟出一条属于人仙的仙道。 而现在,这名仙门女弟子说自己武学不行,那不是啪啪打青合的脸吗? 陆逢机被赤曦揪着领子,脸颊胀得通红,也不知是被勒得喘不过气,还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臊的。 赤曦追问,“不会吧,不会吧?!” 陆逢机抓着她的手腕,连忙求饶。 “赤曦姑娘别闹了,青合既然是仙门,弟子又都是人族子弟,仙术课的基础自然是武学,怎么会不教呢。” 赤曦这才放开了手,放陆逢机跑回陆思身边。 她看向那名显然已经预感到不详的女弟子,温和地笑道,“姑娘,你也听见了,青合是会授武学课的,你自己学业不好,不用功,却说我仗着学习优异欺负你?” 那姑娘也是个脸皮薄的,红着脸退了下去。 赤曦扫视了众人一遍,目光犀利。 “诸位都听见了,我是绝没有欺负人的,有逢机师兄作证,所以你们有人想打架的,趁现在赶紧上,过了这个村,我以后可就不给谁面子了。” 众人不服归不服,但只是互相推诿着,谁也不敢上。 等了一会儿,也没人敢做自己的对手,赤曦对此很满意,至少自己这威是立下了。 身边的赵潇潇安静了好一会儿,赤曦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正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右手。 赤曦并不惊慌,相反的,她还有些高兴。 她故意用左手去把赵潇潇的肩,两个人亲的跟姐妹似的。 “既然现在没人不服,那我就把话给挑明了,免得你们又说我欺负人,我下次要是懒得解释,直接动手对谁都不好,你们说对吧? 今日我与赵姑娘比试,目的从一开始就挑明了,我希望诸位能回到学堂里,好好听欧阳先生讲课,且不止今日,要往后日日如此。 除此之外,还希望从小受着尊师重道教育的你们能向欧阳先生道歉,为自己做错的事道歉,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但现在有些不同了,在我看过你们出色的表现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对你们太宽松,得严格,非常严格!” 她说“严格”二字时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众人看得心惊胆战,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化身什么妖兽,冲进人群里吃人似的。 赤曦很满意他们的反应,于是继续表述自己的要求。 “我希望,从今往后,你们都跟着赵姑娘,做她的小弟。” 众人:“什么?!” 就连赵潇潇本人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自己身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 赤曦又是露齿一笑,打定了主意。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想来不需要再说一遍,那今日之事就到这里了,大家回去上课吧,欧阳先生还在等着呢。” 赤曦再次拍了拍赵潇潇的肩。 “往后就辛苦赵姑娘了,可别让我失望哦。” 她丢下锅就走,跟个渣男似的,赵潇潇赶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赤曦无谓,“就表面意思咯,既然你们喜欢拉帮结派,那不如就让我来帮一把吧。” “为什么是我?” “我看你人品不错。” 赵潇潇秀眉一横。 “你的右手,实际上是真的伤到了吧,都是装出来的,你在强撑。” 赤曦嘻嘻一笑,天真又邪恶。 “受伤是真的,但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明白的,只要还能使用,身体的疼痛是可以忽略的。” 赤曦丢开赵潇潇,奔向了陆思和陆逢机。 第四十章 暴躁兰芳 陆思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赤曦嘴上说着右臂的伤没事,但每次动作时都会下意识的只动用左手,撒谎撒的很明显。 赤曦走过去的时候,同样是用左手把住陆思的肩,完全忘了男女有别这个事儿,把人都当哥们。 而右手边的陆逢机自然就被“冷落”了。 “这边的事解决了,咱们到别处去看看吧。” 赤曦有说有笑,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陆思却满脸担忧,一直盯着她的右臂。 他始终不放心,关切地问,“你的手真的没事?” 虽然他不明白没了法力的神鸟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但看赤曦的模样,应该是区别不大的吧。 不过赤曦完全是不在意的样子。 “养几天就好了,没关系的。” 陆逢机趁机插话,“凡间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就养几天能行吗?” 赤曦想要叉腰彰显气势,可右手不便使用,她便只好只叉了一边的腰,看上去很是滑稽。 “我能跟那些人一样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逢机拱手“告辞”。 赤曦不情不愿地低声抱怨道,“要不是梵蓁害我,我当然就不用在意这些小伤小痛了。” 说着,还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思搀着她,从那话里听出写别的滋味儿来。 “我刚才见你和赵潇潇私下里说了几句话,你们难不成经过此事后和好如初,惺惺相惜了吧?” “当然不是,那姑娘可比你想象的聪明,她也猜到我是装出来的不在乎右臂的伤了。” “咦?她既然猜出来了,为何不敢继续打?说不定还真就胜了呢。” 能够赢过传说中的神兽烨鸟,想想也是人生一大成就呀。 赤曦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 “都说了是猜测,若猜对了还好,名利双收,若是猜错了,她的后半生就废了,孰轻孰重,她可拎得清呢。” 陆思有些惊喜。 “看来我对这位赵大小姐的了解还是太浅显了。” 赤曦轻轻哼了一声,但语气里有笑意。 “是你这双眼睛,把人看的太低了。” 陆思深觉她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奇怪。 人间似乎是有那么一句口口相传的俗语来着… “你骂我?!”他几乎急得跳起来。 赤曦冲他露齿一笑,毫不含糊。 “对鸭。” 陆思也不甘示弱,立即“汪汪”地叫唤了两声。 两人的对话逗乐了一旁看戏的陆逢机,清爽的竹林里顿时充满欢笑声。 * 欧阳明仍然靠在门框边上,他的目光穿过一群群回到学堂的学生的头顶,落在离开的那三人的背上。 那个女子如她身上那件火红的羽衣一般热烈,耀眼,手中的纸稿顿时又沉重了一些。 他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然后跟着迷途知返的学生们回到他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 炼丹房是青合派的禁地,等级只在问神峰之下。 但这并不是谁定下的规矩,而是兰芳霸道的脾气都把人给吓跑了,哪怕没被吓跑的,也因为害怕下个月没有丹药吃,跟不上同门的进度,而对兰芳礼让有加。 可以说,在青合山上,控制着炼丹房的人的权力简直要比陆逢机还大。 当然,这个命题成立的前提是有人打得过陆尘心,然后踩着他的脸,提出这个命题。 这些都是题外话,是不重要的事,所以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重要的事情。 赤曦立志要改变青合派如今的现状,她的计划是从教学结构上开始,所以有了我们前几章所描述的那一幕。 虽然不能肯定地说从今往后青合的弟子们都会奋发向上,努力学习,但至少有赤曦的名声震着,赵潇潇的家世压着,他们不会再敢不去上课,也不会再做出将先生赶走的荒唐事。 改变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她知道不能着急。 但她也没有留在随竹居做陪读。 眼见着时辰已过了正午,日头开始向西,为了不耽误青合弟子们明天的丹药课,赤曦决定在今天之内把两件事都给解决了,且要解决的漂亮。 * 当赤曦说出自己要去炼丹房的时候,陆思和陆逢机的表情显然有些古怪。 赤曦还是那个态度,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 陆思不好开口,只好让陆逢机来解释。 “赤曦姑娘,炼丹房一直是兰芳在管着,平日大家都下意识地避着走,只有我和陆思、十七偶尔过去打打下手,咱们这样直接过去,兰芳她…”八成是会生气的。 可陆逢机觉得这样的描述不好,容易显得兰芳小气,可他又再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真是苦恼极了。 陆思为了不暴露自己常常在炼丹房被罚面壁的悲惨事迹,也站了出来打圆场。 “对呀,要不咱们改天再去,跟兰芳师姐约个时间,这样显得咱有礼貌。” 赤曦听着两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放在心上。 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很认真地问两人,“你们觉得,我这只鸟会讲礼貌?” 陆逢机看上去很丧,只敢小声嘀咕。 “人人都该讲礼貌。” 对此,赤曦很认同。 “没错,可是我不是人呀,我是一只自由的鸟。” 她说着还挥了挥手臂,忘了自个的右臂还受着伤,疼的龇牙咧嘴。 陆思赶紧让她收敛收敛。 “可是如果直接过去,兰芳师姐一定会生气的!” “兰芳?听起来是个很温柔的姑娘。” 陆思绝望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人如其名的。” “那为何要取这样的名字?你们人族真奇怪。” 陆逢机道,“人族为儿女起名时,大多是表达对儿女的期许,至于儿女长大后是否会长成他们期望的样子,就说不好了。” 赤曦有些懂了,但突然好奇起别的事。 “那你们师尊的名字也是他曾经的父母对他的期许吗?尘心,很奇怪啊。” 她轻轻的念出“尘心”二字时,语气过于温柔,甚至让人产生亲昵的错觉,故陆思和陆逢机都为此怔了一下。 但相对而言,陆思怔得更久一些。 陆逢机表示,“师尊从不提从前的事,我也没听说过他凡间的父母,所以并不知情。” 赤曦咬着嘴唇思索,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既然如此,那我下次一定要问问他。” 陆逢机不置可否,但心里的八卦心情可是半点都不少,想着等什么时候赤曦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告诉他们的。 在不知不觉间,三人相处的像是朋友一般。 赤曦打起了精神,不顾二人的反对,斗志昂扬地朝着目的地——炼丹房——进发。 * 炼丹房前有一片空地,是兰芳平日里晾晒材料的场所,也是她授课的地方。· 哪怕是上丹药课的弟子,也是进不去炼丹房里面的。 赤曦三人到的时候,在门口便听见兰芳有些咋呼的声音。 “你干什么啊!我让你放十铢高岭土,你分明就加了十一铢!” “师姐,我没…” “你还想狡辩!我半月的成果都被你毁了!你赔!” “好好好,我赔,师姐你消消气,气坏了身体不好。” “你用什么赔啊,我半月的心血呢!” “我…” … 赤曦认真听着,心想这姑娘着实人不如其名,但这性格还挺对自己胃口。 陆思和陆逢机两个知情人则是悄悄讨论起来。 陆逢机:“是兰芳纠结许久的成元丹吧?看样子十七要倒霉了呀。” 陆思:“嗐,十七师兄做事时常马虎的,这次毁了师姐的心血,没准下次我来就能看见他在这里面面壁。” 陆逢机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十七要是真做事马虎,如今青合山上就不会有你了,你这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说得严重一些,十七对陆思可算是有再造父母的恩情。 陆思有些调皮地躲开,倒是也没有再说话了。 就当两人私下里说话的时候,赤曦完全没有考虑到当下炼丹房中的水深火热,硬是顶着风头推开了门。 她半句话都没说,在动手前也没有特殊的表示,让那偷偷摸摸嘀咕的两人想阻止都来不及。 兰芳训斥十七的话顿在一半,要丢出去的药杵也滞留在手中。 她几乎和十七同时抬眸、回头,看向那个推开门的人。 阳光落在赤曦身上的时候,往往就像与她融为一体,是一种近乎神圣的璀璨。 兰芳的脸色最先沉下去,她虽然是个众所周知只沉溺于炼丹的人,但她很难没有听说过最近出现在青合山中那个风光无限的女子。 俏丽的容貌,火红的羽衣,以及跟在她身后狗腿子似的两个青合亲传弟子。 真是丢死人了! “有事?”兰芳语气不善,因为她觉得来者不善。 赤曦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与人为善,但真正表现出来的又往往是虚伪,很令人疑惑。 “兰芳姑娘,我叫赤曦,是来拜访你的。” 兰芳放下手里的药杵,仍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但面前的十七悄悄松了口气。 “这里是炼丹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什么好拜访的。姑娘要是觉得青合有趣,出门左转上煜明殿,掌门才是真正值得拜访的人。” 她说话时开始继续手里的事,一心想复原自己的成果,半刻都不耽误。 赤曦很敬佩这样的人,执着于一事,坚守初心。 她心里想着,陆逢机虽然没有天生的慧眼,但好歹是陆尘心的徒弟,不至于看错了人。 好在他没有看错人。 赤曦笑容和煦,但对于才经历过随竹居前竹林里那场比试的陆逢机和陆思来说,这样的笑容实在不能说是赏心悦目。 “兰芳姑娘也许误会了,我并非青合的客人,我与你一样,是青合的弟子。” 兰芳不屑地笑了笑。 “弟子?我在青合二十余年,倒从未见过逢机师兄和陆思给哪个弟子做过跟班。” 莫名被提到的两个人臊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对于她的嘲讽,赤曦也只是一笑略过。 “我与旁的弟子,或许又是有那么一些不同的。” “比如?” “他们只是想混日子,而我希望让青合派变得更好,重回往日的辉煌。” 赤曦说的很自信,她相信自己能做到,也知道自己能做到。 但看在兰芳眼里,她只是画了一个大饼。 “既然是光复门派的大事,那自然该与掌门好好商量的,姑娘还是出门左转上煜明殿吧。” “我说了,我是来找姑娘你的。” 陆思敢发誓,这已经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兰芳了,但她的温柔显然是有限的。 她走到赤曦面前,既然动嘴不管用,就直接动上了手。 她几乎是推着赤曦退出了炼丹房,不管赤曦说什么都不管用。 甚至是平时受宠的陆思也受到了牵连,更别说陆逢机了。 十七很识时务,在下一次被骂之前,也默默地退了出来。 兰芳一个人堵着门,跟门神似的。 “今日我心情欠佳,诸位都走吧。” 她说完就要转身关门,陆思着急,十七松了口气,陆逢机则是静待赤曦的反应。 赤曦仍是不急不缓的,一是因为自己那只不能动弹的右手,二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手上有足够的筹码,不怕兰芳不回头。 “听说你在炼制成元丹?” 兰芳的脚步一顿,甚至转身都懒得。 “是,你懂炼丹?” 赤曦实话实说,“我不懂。” 兰芳觉得自己像是被耍了,可又不明白那一刻什么带给她的错觉,竟让她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或许能够帮助她解决困扰已久的难题。 炼丹房的门被关上了一半还多,赤曦突然用左手抓住了门板,两人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门缝面对面。 还是那张批发似的笑脸,很难从中读出什么,兰芳蹙眉,手上使了劲,但门纹丝不动。 赤曦开口道,“我虽然不懂炼丹,但我见多识广,或许能帮姑娘解惑呢?” “我凭什么信你?” “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凭什么不信我呢?” 兰芳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史书上记载的配方有误,我按照药理换了用量,也试着换过材料,但都失败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赤曦是只神鸟,对于人族依靠丹药的形为一向看不顺眼,但在见过许多根基极差的人族之后,她其实有些许改观。 “让我看看方才失败的药渣。” 第四十一章 被迫营业 人族炼丹是个杂学,赤曦不感兴趣,自然知道的少。 但炼丹一说在人族的士族之间兴盛已久,甚至于成仙之人也效仿,最终竟形成一门学问。 赤曦若是恢复记忆,该知道自己也曾涉足此事,可惜现在的她是上古时的她。 兰芳将信将疑地把人再次领进了门,并同时拦住了想要趁机混进来的陆思。 “既然出去了,就别再进来了!” 关门的风扑在陆思脸上,吓得他脸都白了。 他哭丧着脸转身,要找两位师兄哭诉。 “师姐她凶我。” 陆逢机:“活该。” 十七:“活该。” 两人异口同声,陆思只好甘心把自己那口怨气吞下去,盯着紧闭的房门发愁。 赤曦兀自走到已灭了火的炉子旁,她毕竟不懂,只是随便看了看,又看了看不远处兰芳的工作桌。 各种物品摆放的整整齐齐,书册,材料,工具,分类分的很认真。 显然,兰芳是一个脾气火爆但分外心细的人。 “赤曦姑娘,看出什么了吗?” 兰芳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也没落在炉子里,微微皱眉发问。 赤曦回过头来,笑着看她。 “我其实不懂炼丹。” “你耍我?” 赤曦往旁边走了两步,看似故弄玄虚深藏不露,实则害怕兰芳不讲道理直接动手,她只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 “也不能说是耍了姑娘,我的确能帮你。” 兰芳不屑,“你连炼丹都不懂,谈什么帮我。” 赤曦伸出右手的食指,在自个面前左右晃了晃。 “姑娘你得明白,这世间有一些东西是万能的。我猜你是个十分心细的人,弄错用量比例的可能性不大,我也相信你查阅过许多古籍,在配方上有自己的看法,我能帮忙的,是那些你忽略了,或是无能为力的事。” “比如?” 赤曦回到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捡起炼丹炉下还没凉透的柴火。 “喂,你不要...”命了。 兰芳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赤曦面色如常,拿着满是火星的木炭跟没事人似的。 赤曦也不为自己这一“技能”骄傲,坦言道,“是火的问题。” “火?”兰芳不解,这跟火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为何天上能炼出仙丹,人间却只能炼出凡品吗?” 兰芳理所当然道,“那是天庭,丹药受仙气滋养,用料也肯定不是凡物,我等自然不能与仙人比较。” “那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火。” 赤曦把手里的木炭丢回去,将被染的黑漆漆的手掌向兰芳摊开,“此处有小刀吗?” “有。” 兰芳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作桌,从其中一个圆筒里取出小刀,然后走回来,放到赤曦手心上。 赤曦却没有把刀拿上。 “不是让你给我,你自己拿着。” 兰芳微怔,觉得莫名其妙,但忍住了没有多问,只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只见赤曦将左手伸进了炼丹炉与柴堆之间,对兰芳道,“我的右臂受伤,没法用,只能麻烦你帮忙了,用小刀在我手心上划一道口子。” “什么?”兰芳更不解了,这样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 “别问什么了,照做就行。” “我不能这样做。” 赤曦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你想知道你究竟错在了哪,最好这样做。而且你要明白,我是为了青合,顺便帮助了你罢了。” 兰芳是众所周知的天才,人人对她称道有加,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已被困在原地多年,技艺一直无法精进,且找不到原因。 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 “得罪了!” 兰芳狠了狠心,握着小刀朝着赤曦的手伸过去。 刀刃划在赤曦皮肤上的感觉很奇怪,并不柔软,甚至像两种坚硬的物质相撞。 兰芳感觉自己像是划开了一块石头,可眼前所见的又的确是个人,是她白皙的肌肤。 两人并肩站着,兰芳收回小刀的时候,不禁歪头看向身旁的赤曦。 赤曦的鼻梁很挺,使得她整个人的侧脸都十分立体,而那双仅能看见一半的眼睛里是认真的光,柔顺的黑发贴着耳根,露在阳光下的那一部分又像是闪耀着红。 赤曦有一种被人观察的感觉,但她没有在意,如果兰芳能因此多信任她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眼下赤曦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掌微合,在掌心处形成一个凹处,鲜红的血液从兰芳划出来的伤口里流出,聚集在掌心里。 赤曦微微倾斜手掌,血液便顺着掌纹流下,滴在烧过的木炭上。 赤曦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的,只放了大概半碗血下去,就收了手。 兰芳递上一条干净的布条,帮她包扎了手,但木炭仍是木炭,并没有什么变化。 “赤曦姑娘,你的血,有用吗?” 毕竟赤曦贡献了自己的血,不管有用没用,兰芳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虽然她还是不太能明白现在的状况。 赤曦看着自己被包成“白熊掌”的左手,以及不方便动作的右手,心情很复杂。 她对兰芳道,“麻烦帮我从羽衣上拔一根羽毛。” 看着颜色鲜艳诱人的羽毛,兰芳从中拔下一根,那羽毛仿若新生,根本不像织在衣裳上的。 而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赤曦疼得脸都变了形。 “把羽毛丢进去,就好了。” 兰芳依言照做,有些不舍地将羽毛丢进了木炭堆里,在她看来,这羽毛可是上好的炼丹材料。 焰羽在碰到赤曦的血液时便活了过来,由普通的羽毛化为一团烈火,转眼便熊熊燃烧起来。 兰芳看呆了。 “这怎么可能?!” 赤曦洋洋得意道,“这是真火,与人界的凡火不同,你往后用此火炼丹,一定大有所成。” “真火,羽毛?”兰芳可不像陆思那样蠢,她的历史课学的好着呢。 “你是烨鸟?!” 虽然这话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她又找不到其他更加合理的答案。 在兰芳的记忆中,只有一种早已消失的神兽与真火有关。 赤曦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被这么轻易地猜了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狡辩。 “这个...我说我不是,你信吗?” 兰芳摇头,“不信。” 赤曦很无奈,只好展示出自己的尊贵身份。 “没错,我就是传说中的烨鸟。” 赤曦自以为很帅气,但兰芳只在短暂的惊讶后,就镇定了下来。 “就是那个被掌门击杀,封印在锁妖塔下的烨鸟?” 赤曦被她话中淡淡的嘲讽意味伤到了,用熊掌捂紧了自己的胸口。 “我们就不能不提那件事吗?你就没有听说过别的,烨鸟的光荣事迹?” “焚城算吗?” 赤曦赶紧用捂着心口的手捂住她的嘴,她就该明白,史书上不会留下什么夸赞烨鸟的话。 “算了,还是别说了。” 兰芳从她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顺便十分嫌弃地擦了擦嘴。 “你出来了?不对,你不是死了吗?” 锁妖塔被毁,烨鸟重新出世很正常,但一只死了的烨鸟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很奇妙了。 兰芳觉得自己见到了宝,恨不得把赤曦留下来做研究。 赤曦被她那种眼神看的害怕,考虑到自己的法力还不能使用,她往门边退了退,随时打算破门而出,求救。 “烨鸟是可以重生的。” “像是凤凰?”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浴火重生,但我跟凤凰那种家伙不同。” 兰芳似懂非懂,“可是你为什么会来青合?明明...” 明明是陆尘心将她杀死又封印的。 赤曦急忙解释,“你放心,我绝对不是来报仇的。” “我一点也不担心,看你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能打得过掌门的样子。” “我不要面子的吗?!” “面子是需要实力来挣的。” 说话间,兰芳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工作桌后,手已经不闲着了。 赤曦用残缺的手保住自己,十分委屈。 这位兰芳姑娘实在是太现实了! 兰芳迟迟没听见声响,抬头一看,见赤曦还站在门边。 “你还不走吗?我要开始炼丹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没准将来会是个厉害的人仙。” 面对夸奖,兰芳无动于衷。 “记得关门。” 赤曦灰溜溜地开门走了,虽说是有失落,可又莫名高兴。 陆思见到她出来,赶紧迎上去。 “怎么样?”他低头看见赤曦被包扎起来的手,震惊道,“师姐动手打人啦?!” 赤曦借着自己的熊掌拍了拍他的头。 “兰芳姑娘人很好。” 陆思不吃教训,仍然道,“那你八成是没见过她凶的时候。” 陆逢机和十七也随后走了上来。 但陆逢机显然聪明多了,见赤曦完完整整的模样,猜到事情八成是已经解决了。 “赤曦姑娘带出来的是好消息吧,兰芳的成元丹炼成了?” “那倒没有,但应该快了。” “你怎么帮了她?” “这是个秘密。” 赤曦高高兴兴地走了,剩下三人一脸懵,陆逢机最先跟了上去,他知道赤曦是要去煜明殿,自家师尊这个交通工具八成已在那儿等着了。 陆思和十七站在一处,陆思不明白,“为何逢机师兄知道赤曦成了呢?” 十七学着样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若是不成,兰芳师姐早就翻天了,哪能这么安静。” 陆思恍然大悟。 * 赤曦和陆逢机到煜明殿的时候,陆尘心果然早早的到了在等着,而那时离约好的时辰其实还有一会儿。 煜明殿里放着许多青合派的贵重物品,周围设有禁制,通常不会有人往这边走,因此十分的安静。 陆尘心静静的坐在廊下,背倚着廊柱,仍是在翻阅那本《上古纪事》,看书页卷起和破损的程度,不知已翻过多少遍。 赤曦故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从背后走近,但还是被察觉到了。 “赤曦姑娘,我好歹是个神仙。” 神仙是能察觉到他人气息和周围气场变化的,陆尘心算是神仙中的佼佼者,这些对他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但对赤曦来说,少了不少乐趣。 “你真直白,我很多时候就觉得神仙这样不好,没意思。” 陆尘心礼貌微笑,礼貌回答,“那我下此会装着不知。” “装的有什么意思?” “那在下就没有办法了,姑娘不如和陆思做这样的游戏。” 赤曦微微动容,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我今天完成了任务,咱们回去吧,我想趁着日落之前回去,这样就可以看日落了。” “好。” 不远处的陆逢机原本是看两人聊得开心,不好上前。 可一个转身的功夫,那两人就起身要走了。 “师尊,等等我!” 陆尘心听见他的呼喊,驻足转身。 “何事?” 陆逢机从怀中取出一物,似乎是信件,然后递了出去。 陆尘心接过查看,趁着间隙,陆逢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 “是这样的,这几日总有书信送上咱们青合派,大多是附近的村落中有妖作乱,村民们联名请求咱们出山降妖,可您也知道,咱们的弟子哪有这个能耐啊,就算有,他们可都是各国王公贵族的儿女,万一除妖途中出了事,咱们可不好交代。” 陆尘心的眉头微蹙。 “我知道吗?” 陆逢机一怔,但很快就有些生气。 “您当然不知道,您都闭关多久了,也不管事。” 按理来说徒弟对师父这般说话可是大不敬,但显然陆尘心对自己的作为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仅没有斥责陆逢机,反而自我责怪。 “是我的问题,既然如此,过段日子我亲自下山一趟吧。” 除了看见一个会自我反思的师父,赤曦还隐约意识到陆尘心对陆逢机的不一般,这里面有猫腻。 但陆逢机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而这封信的信封金灿灿的,上面还有某国玺印。 “恐怕您没有那个空,赵国国师给您发来信函,称国都中有奇事发生,希望您能协助一番。” “我能不去吗?”陆尘心显然并不想离开青合。 但陆逢机也显然不会答应。 “恐怕不能,赵国是目前对咱们支持力度最大的国家,现在青合的弟子中有半数都是赵国子弟,咱们可不能拂了赵国的面子。” 陆尘心只得忍痛答应,被迫营业。 第四十二章 无奈之举 陆逢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煜明殿。 陆尘心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沓信件,心中愁苦,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像往常那样,带着赤曦回到问神峰。 赤曦问他,“你不愿去?” “我与那赵国国师打过照面,是个啰嗦又麻烦的人,且我实在不愿离开青合。” 赤曦总觉得陆尘心在自己面前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戒心。 站在问神峰上,脚边是悬崖,是云海,是深渊。 赤曦低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看向陆尘心。 “你对青合有特殊的感情?为什么?” 陆尘心怔了怔,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 “只是在这里太久,不舍的离开罢了,你多心了。” “真的?”赤曦总不信。 “真的。”可陆尘心说每一句话的模样都那么认真,都像是真话。 赤曦有些沮丧,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了什么。 她强打起精神,“那除妖的事呢?你真要自己去?” 一派掌门亲自出山去解决一些小喽啰,怎么听怎么掉价啊。 “门中没有适合的弟子,便只好我去了,这也是常事,赤曦姑娘不必介怀。” 赤曦很直白,“我没有介怀,就是觉得有点丢人。” 陆尘心笑了笑,“我会以青合弟子的身份前去。” 原来他也是知道丢人的。 “赵国国师呢?” “既然已经答应了逢机,也收到了国师的信函,也必然会去,途中还能做些除妖的好事,也算是顺路了。” “我跟着去可以吗?” 陆尘心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沉默了好一会儿。 赤曦眼中闪着光,跃跃欲试。 她是真的很想到外面去看一看,顺便找回自己的记忆,毕竟她一直不是只甘心待在笼子里的安分的鸟。 陆尘心眉头微蹙。 “这恐怕不可,赵国国师虽然从未成仙,但修为不浅,若是被他看出你的真身,或许会有麻烦。” 赤曦扬起嘴角,轻轻踮起脚往前凑了凑,眉眼间跟抹了蜜似的。 “那你是害怕我的身份被发现给你带来麻烦,还是害怕我因此陷入危险?” 这显然是一道送分题,但陆尘心属实是个耿直的人。 “两者都有。” 赤曦原本已做好了生气或是高兴的准备,可如今卡在两者之间,她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对女孩子说话的时候,要违心选好听的说吗?” 陆尘心仍是那副正经模样,“既然违心,为何还要说?” 两个人对比起来看,竟是他更像天生的清心寡欲的神仙。 赤曦好奇极了,“你为人时,难道没有成亲吗?” “没有,我一心修仙,自然不能耽误人家姑娘。” “那也没有喜欢的姑娘?” 陆尘心微不可觉地顿了顿,仍是道,“没有。” 赤曦失望极了,她原以为能探知到什么八卦的,可这个人真是无趣啊。 眼见着被问了这么多问题,继续发展下去她有可能把自己的家底都翻出来,陆尘心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经他一提醒,赤曦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残废”。 她的右臂不能轻易动弹,便只好伸出熊掌——左手,在陆尘心面前晃了晃。 “你可要看好,这是工伤,是全心全意为了你的青合派的证明。” 陆尘心看她还活蹦乱跳的,便知道伤的不算重。 “我的能力不足以重铸你的炎浆之身,这伤恐怕得靠你自己养着了。” 失落归失落,但对于自己的身体,赤曦是最清楚的。 养伤的事儿暂时走不了捷径,但换个角度来看,可以理所当然地让陆思和陆逢机端茶倒水,似乎也不错。 这么一想,她心情又好了不少。 “你有没有觉得青合缺什么?”她突然问。 陆尘心感到莫名其妙,他看了看周围,一切都恰到好处,哪有缺什么? “赤曦姑娘若是有所需要,直接告诉逢机去采买便好。” “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 “是人啊。”赤曦像是一个对自己的学生失望极了的先生,就差手拿戒尺去敲学生榆木般的脑袋。 她绕着陆尘心左三圈右三圈地走。 “你不觉得青合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吗?弟子少,先生少,哪有一个鼎鼎有名的仙门的样子。” 陆尘心的脑袋跟着她的脚步转。 “那赤曦姑娘的意思是?” “我已看过了,历史课有欧阳先生,我也可以偶尔去讲学,已足够。如今教授丹药课的兰芳姑娘虽然资历尚轻,但十分有天分,对于炼丹也有了不少的成就,我刚帮她将炼丹房中的火种换成了真火,短期内她一定收获良多。” “真火?” 陆尘心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语气听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赤曦不明所以,“对啊,怎么了?真火对于炼丹的好处是极大的。” “你的法力被封,又变不回真身,哪来的真火?” “以血为引,点燃焰羽就好了。” 陆尘心眉心的皱褶愈发明显,显然,他对此事很不赞同。 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 赤曦在原地蹦了蹦,展示自己仍然矫健的双腿。 “我伤到的是手,不是腿,几时娇气到要你送回去了?” “那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陆尘心就快步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赤曦怔在原地。 她不就稍微推拒了一下,那人怎么就当真了? 果然是个榆木脑袋吧。 赤曦失落地拖着两条受伤的手臂走回木屋,她还是没能赶上日落,远方的山峦侵吞了最后一缕余晖,整片天地陷入黑夜。 她躺倒在床,安静地闭上眼,准备好了进入梦乡,回到过去。 * 陆尘心并没有回山洞,而是在走到赤曦看不见的地方后,直接离开了青合。 如今的六界以人界为核心,其余五界通过人界相连,彼此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矛盾,但始终没有太大的动作,便是因为中间隔着至关重要的人界。 魔界与人界的交界处在一处山坳中,那是一片混乱的无法之地,妖魔人共存,生活在那里的人族大多穷凶极恶,无处可去,否则谁愿意待在一个家门口的小贩是妖,邻居是魔的地方。 在很久以前,那里充满了血腥的争斗,不管对手是同族还是异族,两个人也许会因为一晚酒就斗得你死我活。 后来一位赫赫有名的魔将出面管辖,该地的治安这才好起来,再加上魔将有心经营,不法之地也渐渐有了人族城镇的模样,个人分工有序,井井有条。 有爱溜须拍马的人亲自抱了一张牌子到魔将面前,要魔将为镇子取名题字。 魔将大手一挥,写下了“逢魔镇”三个大字。 自此之后,逢魔镇之名流传甚广,这位魔将流连风月场所的风流韵事也跟着被传了出去。 而这位传说中的魔将,便是非痕。 * 一开始想到要去逢魔镇,陆尘心其实是拒绝的。 但一想到赤曦轻易将烨鸟的真火给了兰芳,又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他狠了狠心,还是去了。 魔界附近常年受魔气侵扰,环境十分恶劣。 这里的天空看上去总是灰蒙蒙的,树木也显得没有精神,陆尘心接住一片从身侧飘落的树叶,摩挲了一下叶片仍然青嫩的表面。 树叶从他手心划过,再次往下坠去。 耳边似乎已能听见一些吆喝声,叫卖声,穿过这片不大的林子,逢魔镇便在眼前。 陆尘心呼吸微凝,显然,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地方,但还是抬腿向前走去。 走过铺满树叶的林子,逢魔镇的牌子出现在面前,其后各色妖魔行走于道中,有人在路边摆摊,看上去竟分外和谐。 陆尘心微微挑眉,就这一点来说,非痕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还是做的挺好的。 他收敛了仙者的气息,顶着一张平凡的脸走进镇子,融入人群中。 * 逢魔镇里有且仅有一家风月之地,名红粉楼,老板是一只曾经惹恼了梵蓁,灰溜溜地从妖界出逃的母狐狸,唤作九娘。 狐狸一族生来貌美,又懂得魅惑人心,最适合做这个行当。 但这位九娘不一样,她生来就是火爆脾气,哪怕做卖笑为生的生意,也事先讲明了,她九娘要做就做得光明正大,风风光光,谁要是敢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她就咬断谁的手指。 当年非痕正是佩服她的脾气,这才帮她在逢魔镇立足,直到今天坐上逢魔镇一姐的位置。 可当年的非痕哪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像九娘一样闻梵蓁色变呢。 魔族一向作风随性,平日里不是喝喝小酒就是打打小架,作为魔将也乐得清闲。 但这一任魔君生性谨慎多疑,总觉得神帝主要要联合梵蓁对付自己,日日活在惊恐之中,一天没听到仙妖两界的消息都睡不着,任别人怎么劝也不管用。 非痕作为魔君的亲信之一,甚至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您想想,祝霄是什么人,古神之一,坐拥神仙两界,梵蓁又是什么人,一手扶持了妖界数任妖王,自身实力无人可知,他们俩得有多无聊才会暗中谋划咱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呀!” 然而魔君听后,差点躲到了床帏后去。 “他们这么厉害,万一想要统一六界呢?” 非痕无奈,“就算统一了六界,那老大只有一个吧,他们俩谁来做?” 魔君大悟,“对对对!你赶紧带上礼物去拜访梵蓁,咱们只要抱紧了这棵大树,让他们俩互相牵制,就不会打咱们的主意了。” 这才有了上次非痕带着魔君的礼物拜访梵蓁的事儿。 ——话题扯远了。 回到逢魔镇,红粉楼,妖魔人三族的各色女子站在一起,当真是各有千秋,各有风韵。 非痕没事时常常一头扎进美人堆里,美其名曰缓解压力。 长此以往,人人都知道魔将非痕要么忙着安慰魔君,要么醉倒温柔乡,在这两处必然能找着他的人。 陆尘心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这才硬着头皮走进红粉楼,满屋子的脂粉香味儿让他忍不住皱眉,但想到进红粉楼只是丢面子,闯魔界却可能丢命,他就忍了。 在逢魔镇做生意久了,众人都沾染了魔族的性子,豪爽。 哪怕是人族的女子,在此地待得久了,也半点不扭捏。 陆尘心随便找人一问,便问到了非痕的所在。 他推开门的时候,非痕身边拥着三四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几人似乎是在玩乐,正都拿了酒杯往非痕嘴边凑。 本是一片欢声笑语,却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打断,猛然间寂静无声。 原是很自然的事,非痕突然尴尬的不行,假咳了两声,轻轻推开身边凑上来的女子,自己坐直坐正了。 看坐姿很是正派,但看环境就很微妙。 “陆仙长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 听见“陆仙长”这三个字,旁边有女子的神色不太自然,拉着姐妹匆匆告辞。 剩下两个女子一个是不明所以的人族,一个是毫不在意的魔族,非痕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房间里空下来。 陆尘心这才走进去。 “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听见这话,非痕心里有些怵,脸上有些不高兴。 因为三百年前,他就是因为太过疏忽,醉倒在红粉楼里,然后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困在真身中,锁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阵法中。 直到他被梵蓁带出去,才知道自己是被陆尘心丢进锁妖塔里去了。 他还没有找陆尘心算这笔帐,对方却先找上门来挑衅,哪有这么个道理。 “上次是我疏忽,你趁人之危,别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陆尘心找了一枚新酒杯,给自己斟酒,浅浅尝了一口。 又绵又柔,不是他喜欢的味道,放下后便再没看过一眼。 “我今天来找你不为打架,也不为之前的旧怨。” 非痕轻松了一些,“那是为什么?” “你之前受梵蓁所托,将我青合派的一名弟子逼入云壑,你知道烨鸟已经重生了吧。” “对,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按照梵蓁的话来做?” 非痕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酒杯杯沿沾上的口脂。 “很简单啊,为了活命,为了坤冢玉,为了看后面的好戏。” 第四十三章 合格看客 非痕不记得自己等这场好戏等了多久了,大概是几百年,或者是千年前就开始了。 烨鸟在六界是出了名的宝贝,其血,其羽,都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稀世珍宝。 但那是上古纪时的事了,自从烨鸟被贬为妖族,逐入洪荒之后,便鲜少有人再提起这两个字,世人总是为那光鲜夺目的焰羽惋惜的多。 非痕在魔界待了十几万年,一直虚晃度日,他原以为这辈子都难再听到有关烨鸟的消息,可不想听见什么就偏有什么传进了自个耳朵里。 自从盘古封印冥池之后,人人都知道有个叫做“洪荒”的囚禁古神的地方,可那地方究竟长什么样,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直到一个人族的无名之辈进入其中,六界哗然。 当时六界之中几乎人人都在讨论那个只身进入“洪荒”的人族男子,不过众人可不关心他是否还能从那扇被封印的大门中走出来,而是猜测他会被哪个古神给玩死。 但非痕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不在乎一个区区人族的死活,也不在意“洪荒”中古神的威能。 他仍在百无聊赖地过着日子,直到某一天众人的脸色从取笑变为惊异。 那个擅闯“洪荒”的人族男子活着出来了,不仅如此,甚至由人族升仙,荣登天庭。 从那一日起,陆尘心的大名响彻六界,当之无愧的天下最强人仙。 不过这也不是非痕最在意的事,毕竟他是魔将,活在离神仙二界千里之外的魔界,互相又打不起来,那神仙再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既然一个人族都能安然离开“洪荒”,那烨鸟呢? 非痕第一次见陆尘心是偷偷摸摸的,就像一个觊觎邻家妹妹美貌的登徒浪子,躲在墙角,趴在墙头看一看。 非痕好歹曾经也是个神兽,故对神仙二界轻车熟路。 他绕过仙界的重重看守找到陆尘心,仙界一向是一片死人白,看的人眼睛疼,而那一日的陆尘心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莫名让非痕觉得这人还挺顺眼。 就是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在人间随便抓一个都是,实在算不上特别。 他跟踪了陆尘心一整天,果然发现了猫腻。 一个人族的身上竟然有真火的气息。 真火是火神专属,他的侍宠毕方和焱鸦习得皮毛,自从火神陨落,毕方殉主后,天地间便只有焱鸦非痕继承了真火一脉。 可他迫于某些原因,并不能明言自己的身份,他如今已不是焱鸦非痕,而只能是魔将非痕。 直到烨鸟出世,真火一脉才堂堂正正地得以传承。 而非痕也不必再将自己的本事藏着掖着,欺负了人大不了推给烨鸟就是,故仙史中对烨鸟的评价极恶。 所以陆尘心身上出现了不该出现的真火让非痕很是惊奇。 他不顾其他,上前拦住陆尘心,可对方并不意外。 “跟了整整一日,阁下有事?” 那时的非痕哪还有闲情跟他计较别的,开口便问,“烨鸟在哪?” 陆尘心十分坦率,毫无隐瞒。 “我与她在冥池前分别,并不知其下落。” “你身上的真火是怎么回事?” 陆尘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由于焰羽的力量还未被完全吸收,他的经络血脉中时常还会有赤金色的光芒闪过。 “她为报救命之恩,临别前将一枚自己的羽毛赠与我,说能助我成仙。” 非痕更讶异了,且别说焰羽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人人求而不得,就说“洪荒”中多少古神异兽,陆尘心一个人族不死便罢了,竟还对烨鸟有救命之恩。 开玩笑吧?! “你一个人族,如何安然从洪荒离开?” 一向坦然的陆尘心却对这个问题闭口不谈,非痕便猜到,其中肯定有猫腻。 他原本想继续追问,但另一个意外发生的恰是时候。 一队天兵从两人身边匆忙跑过,且完全没有注意到非痕这个异类,或者说没有闲工夫注意。 这一怪异的现象吸引了两人的目光。 陆尘心道,“那边似乎是发生什么事了?” 非痕的目光略凝重。 “那是重华殿的方向,云壑?赤曦!” 重华殿位于天庭之南,很是偏僻,哪怕是人界来的人仙也不屑于居住,故荒废已久。 但已只有极少人知道的是那里曾是青合神尊幽在的天庭的临时居所,而幽与祝霄那场天地共主之争的旷古之战便发生在附近。 一想到刚从洪荒出来的烨鸟又跑到天庭来给自己找麻烦,非痕犹豫了半响,还是没能劝说自己置身事外。 他飞身也往重华殿去,陆尘心竟也跟上了。 非痕有些不快。 “你跟着我做什么?” 陆尘心漫不经心,“没有跟着,顺路罢了。” * 那时的赤曦站在云壑边上,身后是天庭的万里云海,壮阔华美,脚下却是闪电雷鸣,万劫不复。 她在云上不顾左右,失声痛哭。 烨鸟出世,并且回到天庭的消息先是传入祝霄耳中,紧接着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天庭。 天庭里清闲无事的仙人不少,都纷纷跑来看热闹。 他们站在重华殿外,离云壑远远地,围观穿红色羽衣的姑娘声泪俱下,薄弱的双肩微微颤动。 不少人窃窃私语。 “那就是烨鸟?原是个姑娘。” “她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哭呢?看起来多可怜呀。” 一位年岁较大,学识略渊博的仙人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里曾是咱们神帝与一位古神的决战之地,那位古神战败陨落,烨鸟就是那位古神的坐骑。” “看她哭的这么悲痛,不会是与那位古神有一腿吧?不行,这么好的素材,我要用小本本记下来。” ... 非痕和陆尘心到时正赶上热闹的时候,关于烨鸟与那位传说中陨落的古神的关系众说纷纭,非痕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但他偶然一瞥眼发现陆尘心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但他们到的也不是时候,因为祝霄也到了。 神帝亲自到场,修为浅薄的仙人纷纷跑路,围观的人少了,非痕找不着人墙挡着自己,于是就理所当然地躲在了陆尘心身后。 陆尘心竟也毫无反应,任他躲着。 看戏的人太多,祝霄随手施下一个结界,隔绝了外人的目光。 他站在赤曦身后,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许久不见了,赤曦。” 十分熟稔的称呼,如果不是隔着洪荒的冤仇,不是隔着幽的生死,两人倒像是朋友。 赤曦转身面对他,眼眶哭红了一片,也分不清是哭的还是恨的。 “你该偿命!我要让你偿命!” 祝霄很淡然,并没有被她激动的情绪影响。 他问,“我偿命了能挽回什么呢?幽会回来吗?不会的,我们都知道,神死了就是死了,没有重生,没有轮回。” “你闭嘴!”赤曦又忍不住抽噎起来,“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打那一架?你们...你们不是朋友吗?” 祝霄的思绪有一瞬飘远,似是回到了过去。 但仅有一瞬。 “你也是神,至少曾经是,你该明白神对于这片天地而言意味着什么,神的时代早已远去了。” “你骗人,你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愿牺牲自己,却牺牲了别人!” 祝霄身上淡金色的衣袍在阳光下闪耀着华美的光辉,与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相配,落在赤曦眼里却是扎眼的针。 他抖了抖衣袖,向赤曦伸出手。 “我与幽曾为挚友,但我们终究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注定了不同的结局,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幽也没有。如果你愿意来到我身边协助我,或许才是对幽更好的祭奠。” 赤曦往后退了一小步,几乎掉进云壑里。 她神色坚决,“你想要真火,但我决不会给你。” 祝霄收回了手。 “那就试着做个好妖吧,赤曦。” 笼罩着两人的结界顷刻间破碎,碎片哗啦啦地落下来,有一些从赤曦面前飘落,其上倒映出她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赤红的双眼如同入魔,青黑色的脉络由耳根延申至脸颊,狰狞可怖。 赤曦低头看去,自己白嫩的双手也变得如同枯爪一般,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真火之力由指尖向外蔓延,让她整个人都充满了杀意。 “我...这是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赤曦有些慌乱,但很快就不仅是身体上的改变,她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幽的声音,是熟悉的,可是语气是陌生的。 那声音诱导着她向前,眼前是光明,是温暖,是过往。 她追逐着那个声音,然后迷失在茫然的云海中。 最后清晰的印象是祝霄那张冷淡的脸,他们之间离得很近,赤曦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爪子穿透祝霄肩膀,神的骨血,让她温暖而依恋。 * 在旁观者看来,烨鸟趁祝霄不备发动了攻击,祝霄受伤后撤,而烨鸟一击不中,变为真身冲入云壑之中,转眼没了踪迹。 见状,不少仙人都上前查看祝霄的伤势,很快原地就只剩下陆尘心和非痕两人。 非痕用肩膀碰了碰陆尘心的后背。 “别人都去拍马屁了,你怎么不去?” 陆尘心神情淡然,表情跟祝霄至少七分像。 “这戏太假,我不屑与小人为伍。” 非痕始觉得这人有意思,作为一个修炼得道的人仙,竟直言自个的顶头上司是个小人,非痕立马放下了之前对陆尘心的怀疑和偏见,两人的关系立马从刚认识的陌生人跳级为铁哥们。 至少在非痕眼中是这样的。 他把着陆尘心的肩。 “你看,祝霄之前故意设下结界,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跟赤曦说了什么,现在又故意放下结界让众人看见赤曦攻击了他,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是他在演戏,陷害赤曦嘛。” 陆尘心抖了抖肩,甩开他的手臂。 “有脑子的人恐怕没你想象的这么多,毕竟一个是受人尊崇的神帝,一个是刚从洪荒出来的罪妖,谁对谁错,在事情发生前众人心里就落下一杆秤了。” “你是说,那些神仙都会相信祝霄,而不相信赤曦?” “那是必然。” 非痕也没有反驳,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你们这一届神仙真是我见过最差的一届。” 陆尘心没搭理他,兀自离开了。 不久之后,天庭果然发布了对烨鸟赤曦的通缉令,仙界众人与人界的修仙人士纷纷打着除恶妖的旗号寻找赤曦踪迹。 但谁都明白,除了通缉令上神帝许诺的好处,他们更想要得到的是烨鸟的骨血和羽毛。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非痕还醉在温柔乡里,等得知消息已是半月后,他匆匆忙忙从温柔乡里爬出来,可是等到找到赤曦的时候,却发现那丫头身边多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人仙。 非痕躲在暗处观察了几天,意外发现陆尘心对赤曦挺好,他乐得清闲,便悠哉游哉地回魔界去了,毕竟那儿还有不少温柔的臂弯等着他呢。 原以为赤曦和陆尘心会一直走下去,哪怕被各路所谓的“正道人士”追杀着,但赤曦脸上总是有笑容,这似乎就够了。 非痕曾以为这样的日子是会继续下去的。 可当他再次听到有关烨鸟的消息时,却是烨鸟的死讯。 他百思不得其解,烨鸟虽然法术修的一般,但好歹曾经是神,在这个古神凋零的时代,还有谁能轻易杀了她呢? 非痕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祝霄,他甚至都做好了闯上天庭要个说法的打算,却听见负责打探消息的手下说,烨鸟是被一个人仙杀死的。 人仙? 他喃喃而出“陆尘心”三个字。 不知情的手下连连称是,道,“就是这个名字。” 闯天庭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他颓然地跌坐在地,笑了出来。 “终究是错付了啊,赤曦...思邈。” 非痕没去找陆尘心要说法,也没那个闲情逸致。 那段日子他总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可偶有清醒的时候,便能听见陆尘心的消息。 时而是陆尘心屠妖,却拒绝了祝霄的赏赐。 时而是陆尘心不居天庭,在青合山上自创门派,广收学徒。 时而是陆尘心建锁妖塔,收尽人界恶妖,声名斐然。 ... 直到某一天,非痕突然就看透了,世事纷繁,他要做个合格的看客,就要学会不为别人的故事伤神。 第四十四章 酒杯游戏 几百年间,非痕在逢魔镇中逍遥自在,沉迷酒色,不问世事。 但他心里明白,只要这世间仍然存在火种,烨鸟就不死不灭,赤曦早晚会归来六界,而她与陆尘心之间的恩怨又会上演一场怎样的好戏呢? 他十分地期待。 可这一期待便是几百年过去,他迟迟没有听到烨鸟重现人世的消息,反而是自己在一次醉酒后被曾经的“朋友”拐走,关进了锁妖塔。 非痕在锁妖塔里的时候,没有哪一天不郁闷。 往大了说,他是上古神兽,火神侍宠,往小了说,他是堂堂魔将,魔君亲信。 可就这么轻易地像个宠物一样被铁链锁在一个破地方,他那时每天都想着出去以后要怎么报复陆尘心,但当真正离开锁妖塔后,他反而释然了。 或者说,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做什么。 因为从烨鸟重生的那一刻开始,陆尘心的报应就来了。 他一向是个会偷懒的人,既然期待了千年的好戏就在面前,自己又何必去插手扰乱呢?更何况这场好戏的背后还有强大的梵蓁在推波助澜,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运作,谁也无法让它停下来了。 但非痕心中还有一些顾忌。 他记得被困在锁妖塔中时,曾有几个小妖找到了阵法所在,见到了他的真身。 焱鸦仍然存世的消息,可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 * 回到现在,逢魔镇,红粉楼中,对坐的非痕和陆尘心身上。 满屋子颜色艳丽的丝织绸缎让环境显得旖旎,可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却有些冷。 非痕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半卧半倚,玩弄着空酒杯。 陆尘心没正眼看他。 “你要做局外人,就应该做的合格些。” 非痕“切”了一声。 “我不够合格吗?我要是真想捣乱,在离开锁妖塔的时候就到你青合派去寻仇了,又或是向赤曦透露虚假的真相,引你们二人反目,哪里还会等到你来找我的麻烦。” 陆尘心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语气冷淡,“你打不过我,赤曦也不蠢,不会受你蛊惑。” 非痕冲他翻了个白眼。 “连夸人都拖家带口,你可真会。” “我说的是事实罢了。” 非痕气冲冲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赤曦是不是够呆他不知道,但他确实很可能打不过陆尘心是真的。 他的倚仗无非是真火,其他法术只是马马虎虎,平时用魔君的名头唬人已经够了,再加上手下高手不少,他很少有需要亲自动手的时候。 一是没必要,二是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但陆尘心不一样,他是从赤曦处得到焰羽的人,真火之力对他难以形成压制,而陆尘心被人称为史上最强人仙,也不是靠吹出来的。 试想一个能在为人时就从洪荒古神的手掌下逃出来的人能有多弱呢? 非痕自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心中不忿,也就只能借着语气发发牢骚,“要不是被梵蓁逼着,我没事去找你们的麻烦做什么,我在这逢魔镇待的不开心吗?” “我这次来没有找你算账的意思,我只想知道梵蓁的目的是什么。” 将陆思送到青合,又利用陆思引赤曦离开云壑,再用锁灵玉封印了赤曦的法力,将赤曦带到他身边。 梵蓁做这一系列的事看上去只是在无意义地绕圈子,但陆尘心与她做了多年好友,十分清楚她不是那种闲得发慌就会做无聊的事的人。 梵蓁做事的目的性极强,且高瞻远瞩,往往在做下一件小事时,就已为日后铺好了路。 因此赤曦在青合山上的这段日子陆尘心十分不安,他明白这其中有阴谋,却看不懂梵蓁的意思,便连觉都睡不好。 他思来想去,虽然知道从非痕处得知真相的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来问一问。 而非痕果然摊了摊手。 “我哪能知道她的想法,无非是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了呗。” “她让你做过什么事?” “无非就是把你那个小徒弟引进云壑,也没什么了。” 非痕脱口而出后,又想起什么,于是继续补充道,“好像是还有一件事。十六年前她把我从锁妖塔带出来以后,曾向我索取过真火之力。” 陆尘心突然坐直了,“真火之力?” “没错,当时她拿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给出真火之力后,那一丝力量似乎被梵蓁融合进了那个东西里。” 陆尘心微微蹙眉。 “那样东西看上去可是一个暗红色的光团。” 非痕想了想,的确是。 “对对对,可是,你怎么知道?” 陆尘心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或者说,该不该解释。 他沉默的太久,非痕等的有些不耐烦。 “你问我的我都说了,也算是知无不尽了吧,你怎么还藏着掖着的,咱俩好歹曾经也算是朋友吧。” 陆尘心抬眸看了他一眼,陈述道,“那是你自以为是的朋友,我们只见过一面。” 非痕不服气,“这跟见过几面有什么关系,两人意气相投,不就是朋友了吗。” “我与你不相投。” “你这人就是个孤儿,没法交流。” 非痕挥了挥手,微微侧身,到另一边生闷气去了。 陆尘心思索良久,他在考虑将真相告诉非痕后的好处和坏处,在犹豫面前的人是否值得相信,在纠结这件事究竟只是他多想了还是的确有大阴谋。 脑子里就像有一个巨大的线球,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在焦躁的情绪影响下,陆尘心忍不住拿起之前那杯棉柔的酒又喝了一口。 非痕其实一直在偷偷盯着他,就等他开口。 见他忍不住喝了酒,非痕咧嘴一笑。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告诉我?” 陆尘心把酒杯往桌中一推。 “公平起见,互不隐瞒。” 非痕兴高采烈地坐起来,他想着自己反正没什么秘密,怎么样都是赚的。 他把杯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行啊,你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陆尘心微微一笑,笑得非痕后背直发凉,莫名萌生出退意。 “梵蓁应该已经把坤冢玉交给你了吧,但显然你还没用,为什么?” 非痕一怔,心想这人绝啊,问的尽是戳心窝子的问题。 他一连喝了三杯酒,脸上的红晕不知是酒上头还是被周围颜色艳丽的布料映的。 “我还有些事没解决,等解决了那些事再说吧。” 陆尘心面色不变,“说好了互不隐瞒,你却说假话糊弄我?” 非痕很郁闷。 “坤冢玉只能用一次,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一直留着不用就能抱着还能见她的希望度日,日子会好过一些。” 眼见着面前这位人口相传的浪荡子眉眼染上哀愁,陆尘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她’是毕方鸟?” 非痕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什么,瞪了他一眼。 “说好了一人问一人答,我的回答你听到了,现在该我问你了。” 他把酒杯推回陆尘心面前,手没有立刻收回,目光凌厉起来。 “那个叫陆思的少年,究竟是谁?” 当年非痕虽然放心的把赤曦交给陆尘心,不再过问他们的行踪,但赤曦化名陆思行走人间的事他略有耳闻。 “陆思”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特殊的含义,而一个名叫陆思的少年出现在青合派,又与赤曦扯上关系,显然不简单。 陆尘心低头看了一眼非痕的手,非痕慢慢把手收了回去,陆尘心这才开口。 “陆思的身份很简单,他即是我,我亦是他。” “什么?” 非痕有些懵,明明每个字都会,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明白了呢。 陆尘心十分守约,当真毫无隐瞒。 “你当初在梵蓁那里看见的暗红色光团是我的三魂之一,梵蓁从我处拿走,又从你那里得到了真火之力,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让一缕残魂转世为人,但她故意将陆思送到青合,又以真火之力吸引赤曦,显然有所图谋。” 非痕瞪大了眼睛,他堂堂神鸟,竟也觉得今日长见识了。 “你与梵蓁不是朋友吗?她为何会取走你的三魂之一?” 三魂七魄对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哪怕缺失一魂一魄都会造成恶果,哪怕陆尘心已经升仙,那也不至于这样胡来吧。 而陆尘心学着非痕之前的模样,将酒杯推了回去。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非痕“切”了一声,十分不屑。 “没错,我想要依靠坤冢玉见的人就是毕方思邈,她随火神陨落后神魂俱散,我连半点气息都追踪不到,唯一的方法便是使用坤冢玉回溯时间,可惜坤冢玉被祝霄死死攥在手里,要不是抱了梵蓁的大腿,我恐怕这辈子都拿不到。” 陆尘心微微挑眉。 “你也是坦然。不过你既然与毕方相爱,又为何叛离火神,来到魔界呢?” 酒杯重新回到陆尘心面前。 “别想白嫖,到你了。” 陆尘心笑了笑,突然发现两人聊开之后敞开心扉似乎也没那么难。 “并非是梵蓁动手取我的魂魄,是我自己将幽精之魂取出,并妥善保存。” 非痕又长见识了。 自己取自己的魂,天地初开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奇事。 况且取魂这事本就不简单,他光是想想就觉得疼,更别提真动手了。 但惊讶之后,非痕立马意识到这其中的隐情。 “幽精之魂,你是想放开对赤曦的感情?” 陆尘心没有说话,非痕盯着他看了半天,那人却跟雕塑似的不为所动,他只好当陆尘心默认了。 “以你的幽精之魂转世而成的人自然会对赤曦倾心,而陆思身上又有真火之力的气息,赤曦定然觉得他亲切,梵蓁这是下了多大一盘棋啊?她想做什么?给赤曦安排一段‘完美姻缘’吗?她不像这么好心的人啊。” “梵蓁的目的恐怕不是我们能猜测的,别费工夫了。” 非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很像是在叹气。 他头一次跟别人说那么多心里话,若是放在从前,尤其是被困在锁妖塔的那段时间,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 这一次他没有拿回酒杯,而是往陆尘心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 他先一步拿起酒杯,向陆尘心礼貌一敬后,一饮而尽。 酒液本身绵柔,喝起来像水,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他仍觉得畅快,大概是此时心境不同了。 “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当年我一定不会偷懒,放心地把烨鸟交给你。” 陆尘心沉默了一会儿,也拿起酒杯,敬了他。 “也许你是对的,如果有机会,当年我也不会踏入洪荒。” 非痕哈哈大笑。 “现在还说什么当年,咱们错也错过了,赤曦死也死过了,唯一能做的不就是补偿错误,让她往后好好地活着吗。” 陆尘心一点点品着杯中之酒,竟渐渐地有些喜欢这种味道了。 “你说的对,但如今的六界不比从前,表面平静无波,实则暗地里风起云涌,你我不过小角色,谈何让她好好的活着?” 非痕盯着他的脸,试图看透那张面皮下的真相。 “小角色?我从未见过以人身进入洪荒还能安然出来的人族,哪怕是仙,是神,都避得远远的地方你却去了,为什么? 我从未见过梵蓁愿意俯首相交的人,哪怕是神帝上门都要看她脸色,你凭什么? 烨鸟是不死不灭的上古神兽,你仅靠人仙之力便杀了她,还将她封印于锁妖塔下,可能吗? 如此种种,你却说自己是个小角色?我倒觉得是你高抬我了。” 陆尘心的手指摩挲着酒杯,他目光沉静如深潭,半晌之后,他将杯子推向非痕。 “若我没记错,该你回答问题了,为何叛离火神,来到魔界?” 非痕看着杯子,他明白陆尘心的意思,两人互相交换最后的秘密,可是那件事,真的可以说吗? “我能信任你吗?” 陆尘心笑道,“我也很想问同样的问题。” 非痕笑着舔了舔嘴唇,再抬眼时,眼眸中有了异样的神采。 那一瞬他的眼睛不像人,像鸟,那是焱鸦的眼睛,是真正的非痕。 “我并未叛离火神,而是受他之命,来到魔界监视魔君。” 第四十五章 化敌为友 大约二十余万年前,人界还未兴盛,神界还未凋零,神掌控着世间万物,上至天命归处,下至蝼蚁生死,那是一个属于神的时代,是独一无二的时代。 那时还没有烨鸟,洪荒中古神的余威已随着悠远的时光沉寂,焱鸦与爱慕之人共同追随着他们崇敬的神明,心若赤火,坚如磐石。 那时的焱鸦之名也如后来的烨鸟那般声噪六界,焱鸦与毕方是火神的侍宠,也站在神兽中的顶端,他们随火神成为一段传奇,在数十万年的岁月中都只存在于别人的言语和书本史记上。 但他们对于彼此来说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 史书上记载的焱鸦之死是一个惨烈而悲壮的故事,足以流芳后世。 仙史记,焱鸦生于炽野,与毕方合鸣携飞,后火神至,收二兽,优宠有加,二兽忠心耿耿,与火神形影相随。 上古纪四十七万六千三百年,洪荒频有异动,火神携二兽细察,不料洪荒诸神怨气强横,袭火神,焱鸦护主,陨亡于冥池之中。 寥寥数十字,便是焱鸦所有生平。 从此往后,六界中再无焱鸦,只余非痕。 他心里藏着一个关乎天地安危的秘密,只身来到魔界,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做起,屡次立功,经过十几万年的努力,终于成为今日六界皆知的魔将非痕,回到了原点。 个中辛苦,也只有他自己能品味。 而至于仙史中所记载的那个故事,也不尽是假话,一个好的谎言总是虚实参半的。 当年洪荒频有异动是真,非痕跟随火神前往探查是真,就连洪荒古神的怨气穿过盘古的封印来到人间,并试图偷袭火神也是真。 唯一的假,便是焱鸦的死罢了。 六界中人人都知道,天地最大的威胁就在洪荒之内,可随着世间流逝,天地间安稳太平得太久,又似乎人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安逸,认为洪荒古神们永远不可能有再现人世的一天。 但那缕实力不俗的怨气给了火神当头一棒。 他开始意识到洪荒中的古神一日不除,便终有一日他们会冲破牢笼,重临世间,等到时再来思考对策,便太晚了。 可先不论洪荒中的古神实力有多强大,当年父神盘古以自身为封印,将洪荒的大门关闭,这既是一种禁制,却也是一种保护。 两边的人隔着这道墙,谁也无法轻易对对方出手。 这是一件关乎天地安危的大事,也是关乎每个人命运的事,火神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集六界之力,破开封印,让古老的神明彻底湮灭于世间。 可当时的六界暗斗不断,纷争不休,想要把所有人集结到一起,并让他们连同一心,基本是痴人说梦。 神仙二界一向亲如兄弟,倒是好说话。 人界积弱,又向来崇敬神明,构不成难题。 冥界基本与其他五界隔绝,向来毫无交往,是块难啃的冷骨头。 而最棘手的大概就是总爱搞事情的妖魔两界。 在当时,妖王软弱,魔君强横,因此火神选择了让焱鸦假死潜入魔界监视魔君,对妖界却是暗中拜访,与妖王商议合作。 事情原本该有条有理地进行下去,火神本该联合六界,诛灭洪荒古神。 可意外往往来得更快。 火神陨灭,毕方殉主,老妖王病逝,新妖王野心勃勃,翻脸不认曾与火神的约定。 非痕在魔界的战场上拼杀时,站在茫茫无际的尸海里,真真正正地成了孤身一人。 联合六界诛灭洪荒古神的计划就此中断,乃至覆灭,但非痕没有回路可走。 因为焱鸦已死。 他顺着命运之路往前走,从未停歇,因为他总相信有朝一日火神和毕方会归来。 可他等了十几万年也没有等到火神,也没有等到思邈,而是等来了一只会使用真火的不死不灭的怪物。 烨鸟身上有火神身躯所化的炎浆,有毕方的火精,她就像非痕等待的希望之光,可又不是。 对于烨鸟的身份,非痕曾经纠结了许久。 但他唯一明白的是,火神和思邈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放弃了反抗,也放弃了向前,而是做起了别人眼中流连花丛的浪子,他闭着眼安然躺在时间这条长河里,任由波浪推着他走,无论去往何方。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叫了他的真名,诱使他睁开了眼睛。 * 非痕又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斜瞥着陆尘心。 “怎么样,很意外吧,我只是个间谍罢了。” 陆尘心摇头,“不算意外,我早有这样的猜测,《上古纪事》我看过许多遍,关于你的那段描述的确令人动容,但也不过骗骗小孩子罢了。” 毕竟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会轻易被故事感动,理智的人一向会透过情绪去看故事的内核。 非痕为护主陨灭的确是个很好的说辞,但如果仔细去想,无论是火神还是焱鸦,实力都不容小觑,更何况当时毕方也在场,集三人之力却打不过从封印缝隙中偷溜出来的一丝怨气,岂不是相当于王者对青铜,三打一还被反杀,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非痕轻轻哼了一声,懒得再与他计较似的。 “我说完了,现在到你了,你的秘密是什么?我可是一直都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我当然是我。” 非痕略微不快。 “你这不是说废话吗,我当然知道你是你,但你的身世显然不简单吧,若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如何进的了洪荒,如何救的了赤曦?” 陆尘心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多难回答的问题。 “我知道你的疑问很多,但这些都很好解答,我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经历了六道轮回而投胎的人,我的灵魂来自于一位已陨落的神。” 非痕意识到什么,立马瞪大眼睛坐直了。 “你是幽?” 陆尘心眸光微黯,沉默着,没有回答。 非痕便更来劲了。 “既然你是幽,那你为什么会杀赤曦,为什么把她封印在锁妖塔下,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是谁?!” 非痕把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打出去,打在陆尘心脸上。 而陆尘心默默往后挪了挪,躲开他激动的唾沫。 等非痕冷静许多后,陆尘心方缓缓开口。 “我不是幽,我是我,是陆尘心。” 非痕想要反驳,可突然一时语噎。 因为他比谁都明白,神死后是没有所谓的转世轮回的,即便是有,转世后的那个人又怎么能算是从前那个人呢。 他突然萎靡下去,明明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失落。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可叫赤曦怎么办啊。” 陆尘心顿了顿,但说出的话是同样的冷静。 “神幽已陨落了十几万年,这十几万年赤曦都一人走过来了,她比我们想象中坚强的多,无需我们为此担忧。” 非痕又是一声叹息。 “咱们该坦白的都坦白了,我猜你也不会是因为想听那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而特意来一趟,说吧,有什么事。” 非痕知道陆尘心很不喜欢逢魔镇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是无序的,混乱的,毫无章法可言的,而他那个人喜欢规矩,喜欢可预料的未来。 “赤曦将焰羽赠予了我门下的一名弟子,用于炼丹,虽然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事,但若是时间长了,难保有人会打真火火种的主意,或是从中追查到赤曦。” “你是希望我去收回真火?” 陆尘心摇头,“施一个保护结界便好。” 非痕“切”了一声。 “这种小事你还亲自跑一趟来找我,你是当真闲得无聊了吗?” 虽说真火的气息不是一般结界就能掩盖,可陆尘心是一般人吗?他是靠焰羽升仙的啊,他虽然不能随意操纵真火,但真火是会护着他的。 所以这个所谓的保护结界,他自己就能完成,何必来找非痕呢。 果然,紧接着他就说道。 “赤曦受伤了,烨鸟之身由火神炎浆所铸,我无能为力,所以只能请你帮忙。” 非痕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原来是打了这样的主意,什么设结界都是托词,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陆尘心不否认,也不承认。 “两者都是我的目的。” 非痕干脆往榻上一躺。 “既然你不承认,那就让那只呆鸟慢慢养伤吧,就她那个仗着自己不会死就不要命的性子,是时候该好好治治了。” 陆尘心十分认同他的话,但还是站了起来,一把将躺得安逸的非痕从榻上拉了起来。 “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 非痕虽然看上去心不甘情不愿,一路上抱怨不少,但陆尘心并没有拿绳子套着他他也自己跟着去了青合。 逢魔镇中难见日月,整日都是灯火通明的,故难分昼夜。 等到了人界,他们方意识到随着他们“交杯换盏”,已到了晨光熹微时。 非痕凝视着天际那一圈被晨光染成赤金色的山峦,心情莫名的愉悦。 “我已许久没见过日出了。” 闻言,不远处的陆尘心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再不走,就晚了。” 非痕笑了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视野极好的观景台,跟上陆尘心的脚步。 “你这人忒不解风情,让人想抒情一下都不行。” “等办完事,你要在这里建个房子,天天对着太阳抒情我都管不着。” 非痕放生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间,多了几分空灵。 “你干嘛这么嘴硬心软,明明就是关心赤曦,但就是咬死了不承认,你这样是娶不到老婆的。” 陆尘心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快了不少。 非痕便笑得更放肆了。 “怪我怪我,我忘了你丢了幽精一魂,这人世间的男女情爱大概是与你无缘了。不过这么一想,反正都只有一魂,你那小弟子倒是对赤曦一片痴心,他们俩也挺配,哈哈哈哈!” * 两人回到青合山的时候天刚亮。 陆逢机为了给大家改善伙食在山里养了鸡,鸡鸣声四起,非痕不禁啧啧叹道,“你们这儿是仙派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回归了田园生活?” 一路上陆尘心已经习惯了他的毒舌,并且很快学会了视而不见,闻而不听。 得到真火之后,兰芳从前遇到的许多困难都迎刃而解,于是她立刻化身炼丹狂魔,在炼丹房里彻夜研究,直至天明。 她在鸡鸣声中走出炼丹房,想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舒展一下身体,却不料一推开门就见到了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陆尘心。 她走上,请安道,“掌门。” 顺便好奇地偷瞥陆尘心身边的陌生人。 陆尘心轻轻点头算作回应,神情十分冷淡,但兰芳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什么。 陆尘心对非痕道,“你动手吧,痕迹别太明显就行。” 非痕有些埋怨地嘟囔了一句,“果然是做掌门的人啊,这么会支使人。” 陆尘心忍无可忍,“你要是再多话,我立马就开始筹建第二个锁妖塔。” 非痕哼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果然不再说话了。 非痕上前施法,兰芳站在陆尘心身边看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陆尘心虽然不常管理门中事务,但兰芳的名字他常常从陆逢机处听说,所以倒也不算陌生。 “你炼丹炉下的真火火种是天下至宝,为免有别有用心之人觊觎真火之力,我会在这附近设下结界。不过你放心,不会影响你做事,只是真火之事切莫外传。” 兰芳点点头,其实从她意识到赤曦身份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些忐忑,也很矛盾。 她是好好上过历史课的人,深知烨鸟的焰羽对修炼之人来说是怎样的诱惑,可真火带来的好处又让她不愿放手,正是纠结的时候,陆尘心却出手帮忙解决了问题,她高兴还来不及。 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非痕很快走回来。 “喂,什么叫你设结界,明明是我。” 陆尘心无视他的邀功行为,转身就走,毫不拖拉。 他对非痕提醒道,“走吧,上问神峰。” 非痕骂骂咧咧地跟着走了,兰芳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神的职责 赤曦从梦中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问神峰上悬崖边的草地上,正等待着日出。 周围很黑,很静,几乎连事物的轮廓也看不清,她在最黑暗的时刻潜伏,像一只等待着捕食的兽,有些急切,有些焦躁,但熟悉的环境和行为让她的心很快安定下来。 在天边出现了一丝微光的时候,赤曦的心情激动起来,她的上半身在手臂的力量下向上支起来,仿佛随时准备好向着初升的太阳飞奔而去。 鸟类的本能让她浑身紧绷着,保持着随时准备起飞的动作,直到太阳从山顶露头,将一圈山峦都染成金黄色。 那些金色的光也落在她的脸上,那份温暖很细微,几乎感觉不到,但赤曦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 “赤曦——” 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令人怀念。 赤曦扭头看去,一个人逆着光从茂密的树林中走来,看不清容貌衣着,只能从黑色的剪影上判断身行。 她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个名字。 ——陆尘心。 幽从黑暗中走到日光下,来到赤曦的身边。 他缓缓在赤曦身旁蹲下,看了一眼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笑容如那阳光一般耀眼温暖。 那个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名字又沉了下去,赤曦跟着笑了。 “神尊,你看,今日是个好天气呢。” 幽伸手拿下落在她背上和头发上的树叶,顺便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不是说好了不在夜深时独自上来?下次想要看日出,可以叫上我一起的。” 赤曦很享受地又把脑袋往他手心蹭了蹭。 “我睡不着,才上来看日出,可你睡得很安稳啊,你平时很累了,我不该打扰你休息的。” 自从跟着幽回到青合以后,赤曦意识到这个在世人眼中避世的青合神尊并不清闲。 幽是个过于负责任的人,人间但凡有祭拜他的人族部落,他都会亲自去看一看,并且根据具体情况施布恩泽。 再加上近来神界似乎有些乱,他总在外东奔西走,每每回来都是满身疲惫。 赤曦很想帮忙,可奈何穆姜国的风波并未过去,幽不愿她在外听别人的诟病,索性就不让她离开青合山。 赤曦明白这是幽对他的保护,所以也没有就此事胡闹,而是做好一只听话的宠物。 幽看着她的目光总是很温柔,赤曦很容易就沉溺在那片温柔海里。 “在青合山上一定很无聊吧。” 赤曦摇头,“虽然一个人的时候会不知道干什么,可是一见到神尊,所有焦虑的心情都消失了。” 幽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些许。 “梵蓁总说你是只呆鸟,如今看来,倒也没有多呆,看这嘴不是挺甜的吗。” 提起梵蓁,赤曦就有些不满。 她盘腿坐起来,挺直了脊背,一副要跟幽好好理论理论的样子。 “我才不呆,分明是梵蓁仗着是客欺负我,若不是我念着不能丢了咱们青合的脸面,我早就教训她了!” 幽顺着她说道,“那就是梵蓁不好,若是下次她再如此,你也可不必顾青合的脸面。” 赤曦低下头去,撅着嘴,两根食指纠缠在一起,红白一片,快被她搅成了麻花。 “不行,丢我的脸可以,青合的脸不能丢。” 幽语带笑意,“那我会告诉她,让她叫你的名字。” 得了好处,赤曦便又开心了。 天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两人看了一会儿,赤曦便打起了哈欠。 幽看向她,“不好好睡觉,如今困了吧。” 赤曦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强忍住了下一个哈欠。 幽无奈地笑着摇头,将自己盘起来的腿向前伸直,拍了拍。 “天色还早,睡一会儿吧。” 赤曦雀跃地把自己的脑袋轻轻靠在幽的腿上,身边环绕着幽身上独特的清香,这一刻仿佛天地都与他们隔绝开来。 她闭上眼。 “过一会儿神尊要叫醒我哦,不然又要好几天看不见你了。” 幽的手指轻轻划过她阖上的眼皮,温柔地如同一阵清风。 “安心睡吧,在你醒来之前,我都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 赤曦睡醒的时候已在问神峰下自己的房间里了。 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只是猛地睁开眼时发现幽不在,心里便慌了。 她几乎是冲出屋子,从凉爽的阴影里冲进炎炎日光下,然后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幽。 繁茂的枝叶在树下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其中放着一张竹编的长桌,以及三张竹凳,都是幽亲手做的。 而此事长桌上放着一只明显不属于青合山的酒壶,以及两个用竹筒做成的简陋酒杯。 桌旁做了两个人,幽和梵蓁。 见到赤曦醒了,并且满脸惊惶,幽温柔地笑着望向她,并向她招了招手。 赤曦眨了眨眼睛,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没有产生幻觉,这才敢走过去,在多出来的那张竹凳上坐下。 梵蓁一向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赤曦早已习惯,权当看不见就好。 她几乎是有些孩子气地撒娇。 “神尊,你答应在我醒来前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旁边的梵蓁默默翻了个白眼,幽将两人的神态都收入眼中,有些无奈。 他解释,又笑着道歉,“你睡着时梵蓁来了,咱们可不能不顾待客之道对不对?但答应了你而没做到的确是我的错,下次一定不会了。” 赤曦“嗯”了一声,她其实压根没想计较,毕竟幽还在这里,则就已经足够了,还要啥自行车啊。 只是梵蓁在场,她就忍不住做点什么事膈应梵蓁一下。 她们俩一个神兽,一个蛇妖,一个活泼好动,一个冷若冰霜,按道理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即使见了面也该互不相扰,确不知怎么就成了天生的对头。 况且赤曦胡闹也就罢了,以梵蓁的性格也能跟着闹起来,那才当真是奇事一件。 梵蓁拿起长桌上的竹筒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这酒是她在人间行走时碰巧尝到的,意外地觉得味道极好,便带了一壶到青合来。 “我来时路过一座人族聚居的小城,由于条件艰苦,青壮年日出便要到田地中干活,日落而归,妇女也需要趁着白日的日光织布制衣,否则就会没有食物吃,也没有衣服穿。故城中小儿会下地走路时便开始帮衬家务,会说话吆喝时便要到田地里去给自家爹爹送饭。” 赤曦将这番话当作故事听完,体会到人族生存不易。 可她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梵蓁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干嘛? 她恍然大悟,“你再骂!” 梵蓁是个冰美人,惯常地冷冷瞥了她一眼。 “我骂你了吗?你自己太敏感了吧。” “你明明有骂我!” 梵蓁微微挑眉。 “我不过是说人族艰辛,跟你有什么关系,自己行为不端,便总觉得别人在针对你?” 赤曦说不过她,涨红了脸颊。 穆姜国焚城灭国的事始终是她身上抹不去的印记,对此她毫无狡辩的余地。 幽对她两人的唇枪舌战毫无办法,每每只能在这种冷场的时候出来做和事佬。 “梵蓁,与人交往不可出口伤人。” 梵蓁不置可否,但不再说话了。 赤曦也委委屈屈地沉默着,风从三人之间吹过,但也带不走这片刻的尴尬。 幽为此头疼着,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蛇一鸟的恩怨在他陨灭后还持续了十几万年。 ... 梵蓁不久便告辞了,她走之后,赤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再那么拘谨。 但说话还是小心翼翼的。 “神尊,我要怎么才能弥补在穆姜国犯下的罪孽呢?” 她是当真有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凌霄为了不让她因穆姜国覆灭一事受天道惩罚,但她心中总是过意不去,如今梵蓁旧识重提,她更是如坐针毡。 为了往后不再有这样的负罪感,她意识到自己是该做些什么的。 幽的目光落在梵蓁带来的酒壶上,悠远而绵长。 他问,“赤曦,你知道为什么天道对神格外的宽容吗?” 赤曦脱口而出,“因为神很强大,天道需要神来照看这片天地。” 幽笑了笑,反问她,“若论强大,有谁能比得过天道本身呢?” 这么看似乎也有道理,那赤曦就不明白了。 “难道是因为神是天道的造物,因此会偏爱自己的子女?” 幽拿起长桌上的竹筒酒杯。 “倘若这个酒杯是你随手做的,用起来好用,但当它犯了错,比如锋利的边角划上了你的手,你会怎么做呢?” “丢掉,换一个,或是磨平棱角。” 幽点点头,放下了杯子。 “正是如此,但神犯了错,天道不会丢掉换一个,也不会降下天雷惩戒,磨平棱角。” 赤曦眉头微蹙,“神尊,你这样说,我就不明白了。”她慢慢凑上去,趴在幽的膝头,“你就直接告诉我吧,为什么呢?” 幽的手轻轻撩起她沾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声音温柔而悠远,犹如一阵来自于上古洪荒时的风。 “因为神承担着很重要的东西,神是物品,是随时可以舍弃的玩意儿。”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些悲凉的意味儿。 “人人都羡慕神无尽的寿命,但神并不是永生的,赤曦,神是要随时为了天地而牺牲的存在。” 赤曦心里一惊,突然抓住了幽的手掌,握在手心。 “你会离开我吗?像凌霄那样,永远都不再回来地离开我吗?” 幽怔了怔,他感觉到自己正被赤曦迫切地需要着,哪怕她握着自己的手的双手并没有用多大的劲,他却害怕伤害到她似的,不敢抽离。 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脑海中原本清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他找不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他牵动嘴角,想像平时那样云淡风轻地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赤曦,我不会永远陪着你的,因为我不能。” 温柔的语气,残忍的话。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有一些落在幽被她抓着的手上,由温转凉。 她哽咽着,把哭花了的脸藏在阴影里。 “哪怕说个谎话骗我呢?你骗骗我该多好?” 幽轻轻的抚过她的头发,安抚她。 “还记得我在藤泽带你走的时候吗?那时候我就答应过不会再骗你。”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走,让我一个人在藤泽不就好了吗?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如果你不能一直在我身边,那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呢?” 在漫长的时光中,哪怕身为拥有超凡力量的神,也难免会有感到无力的时刻。 对于幽而言,这一刻尤甚。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如何对自己过去的行为和言辞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该怎样让赤曦的眼泪不再往下掉。 他抽回自己的手,然后轻轻的捧起赤曦那张哭得红白一片的脸。 “无论你是否会怪我,那时候我都应该带走你,给你陪伴。赤曦,无论是人还是神,我们都是在孤独中成长,在彼此的陪伴中变得更好的,哪怕没有谁能够伴随我们一生。” 赤曦自己伸手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在那一刻充斥了她的心房。 她茫然而悲伤地看着面前的人,那张脸在泪光中模糊,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之前还使人惬意的阴凉地如今却让人遍体生寒。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离她而去。 赤曦惊惶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幽,再一次看清他的脸,却抓了个空。 那两只捧着她脸颊的手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周围竹编的桌椅,树林都消失无踪,她陷入一片黑暗中,没有方向,没有边际。 * 赤曦哭嚎着从床上挣扎起来,不顾双手的伤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满脸的泪水让她看上去很狼狈,周围像梦里那样暗,她隔着泪珠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便一下子扑了上去。 一边往那人衣裳上擦着眼泪一边叫喊着“不要走”。 陆尘心原本是带着非痕来给她疗伤,岂料一开门就遇到这样的事,很是尴尬。 而非痕十分机灵,还不等陆尘心说话,走在后面的他就默默退出了木屋,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他站在门外,看着初升的朝阳,嘴角忍不住扬起来。 第四十七章 利己主义 赤曦很伤心,突然特别的伤心。 这种令人濒临崩溃的情绪像扑面而来的浪潮一样将她淹没,有一部分是因为幽的离开,而另一部分是梦中那种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的惶恐。 她隐约记起自己已独自走了太长太长的路。 陆尘心被她抱着,赤曦的眼泪透过重重衣衫,他不知道那是错觉还是真实,只隐约感觉那泪水在灼烧他的肌肤。 他的手不安地摆在身侧,既不能自然地垂下去,也自觉不该抱住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姑娘。 赤曦不知道哭了多久,陆尘心甚至觉得自个的腿有些麻了,她的哭声才渐渐小了,松开了抱住他腰的手。 陆尘心趁机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赤曦姑娘,你的手,还好吧?” 经他这一提醒,赤曦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她看了看自己被包成熊掌的左手,又看了看无力垂下的右臂,又想哭了。 可看了看躲得远远的陆尘心,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不怎么好看。 她歪着脑袋用肩膀擦眼泪。 “抱歉,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陆尘心从袖袋里拿出手帕,轻轻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人之常情罢了,赤曦姑娘不必介怀。” “人之常情吗?我从来不知道有哪只神兽做噩梦被吓哭成这样,这也算常情吗?” 非痕的脸突然出现在门缝里,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推开了木门,从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里偷看。 陆尘心下意识收起了给赤曦擦眼泪的手帕。 “到你帮忙的时候了,还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非痕笑嘻嘻地推门走进来,赤曦则是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你身上有真火的气息。” 在赤曦的印象中,世间除了她该无人再能使用真火之力才对。 非痕耸了耸肩,自认为与其开口解释,不如直接来点真格的。 他走到木屋中间的简陋方桌边,轻易用真火点燃了上面的蜡烛,就跟从前赤曦总爱做的一样。 有真火照耀的木屋明亮了不少,赤曦红肿的双眼也明显了不少。 她微微蹙眉。 “你与我,一样?” “也不太一样。”非痕解释道,“我是焱鸦,如果你的记忆完全恢复,就会想起我了。” “焱鸦?我知道,书里看到过,神尊也提到过,可是你不是死了吗?” “没错,焱鸦已死,现在的我是魔将非痕,千万别叫错了。” 赤曦愈发不明白了。 “难道是转世?可神是没有转世的。” 非痕不置可否,而是悄悄瞥了一眼陆尘心,陆尘心感觉到,也回瞪了他一眼,目的在于警告他别乱说话。 可这一切看在赤曦眼里,就是他两在眉来眼去。 闲事谈完,陆尘心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自个衣服上被赤曦弄脏的地方,抖了抖袖子。 “非痕可以自如使用真火之力,便能为你疗伤,提前治好手臂,我先走了。” 陆尘心说完,转身就走,赤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问神峰茂密的树林里,才重新看向非痕。 “他特意请你来给我疗伤?” 非痕挑了挑眉。 “你要非这么想也不算错。” “我不明白。” 非痕在旁边简陋的长凳上坐下,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明白的还多着呢。”他拍了拍桌面,“过来,坐下,别耽误时间,我的姑娘们还等着我呢。” 赤曦依言过去坐下,但并不听话的配合治疗。 她没把受伤的手臂伸出去,而是先往前探了探脑袋。 “姑娘们?什么姑娘?都长得好看吗?” 非痕一时气闷,敲了敲她的脑门,赤曦这才把脑袋缩回去。 “你还真是改不了鸟的天性啊,把脑袋探出来让我打吗?小孩子别问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好好看着那个大冰块就好了。” 赤曦不服,“什么小孩子,我可是上古神兽,至少也有二十万岁了。” 非痕哼了一声。 “你重生活过来才几天?” 赤曦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六年!” “那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你懂什么,人界十六岁的姑娘都该出嫁了!” 非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看样子不管重生几次你都和从前一个样,挺呆的啊。” 赤曦被梵蓁骂了十几万年的呆鸟,最讨厌别人说她呆。 “别说的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我都不认识你,你凭什么说我呆。”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不对,非痕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来治病的,不是来吵架的。 “手,伸过来,再说话就不治了。” 赤曦虽然觉得两只手受伤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眼下有不用受折磨的好机会,她还是舍不得放过,虽然治病的人她并不喜欢。 她先把自己包成熊掌的左手伸了出去。 非痕平时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办起事来十分仔细。 他动作轻柔地解开包扎在赤曦手上的布条,原以为包成这样会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伤,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已经结痂的小伤口。 他把取下来的布条往旁边一丢,单手捂着脸抱怨起来。 “我就不应该相信陆尘心那个狗神仙,我怎么会相信神仙呢?我真是太蠢了!” 赤曦听的满头雾水,迷茫地问。 “怎么了?我是不是没救了?” “没救你个大头鬼啊!”非痕气得跳起来,“陆尘心那个狗神仙说你受伤了要我帮忙治,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结果就是这么个小伤口?你好歹也是个六界皆知的神兽吧,要不要这么娇气?” 赤曦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是嫌弃她娇气。 她费劲地把右臂抬起来,五官疼得狰狞到一起,丝滑的布料顺手手臂滑下,露出戴在手腕上的锁灵玉。 “要是能自己恢复你以为我不想吗?这玩意儿封了我的法力。” 非痕碰了碰锁灵玉,目光冷然,顺带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开始认同梵蓁了,她不是骂你,因为你是真的呆。” 赤曦怔了怔。 非痕干脆直接抓住她的左手手腕,把她的伤口,放到了蜡烛的火焰上。 在真火的炙烤下,赤曦手心结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去疤,重生血肉。 须臾之后,赤曦掌心除了有一条淡粉色痕迹的疤痕,宛如新生。 赤曦惊奇地把自己的左手翻来覆去地看,感叹道,“我怎么忘记了!” 非痕戳了戳她的脑门。 “就知道送别人焰羽炼丹,不知道靠真火给自己疗伤,你说说,你这不是呆是什么。” 这次赤曦总算没有了反驳的借口,但她一想到伤好了,又觉得挨一顿骂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赤曦的右臂伤到的是经脉,非痕如法炮制,将真火之力缓缓注入赤曦右臂,帮助她修复经脉后又收了回来。 其实很简单的一件事,但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过真火之力,非痕觉得累的不行,得要出门晒晒太阳才能好。 赤曦高兴地用自己正常的两条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倒像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 她看见非痕伸着懒腰走出木屋,也跟了出去。 “喂,你就要走了吗?” 非痕瞥了她一眼,“我费这么大劲来一趟,还没赚足足够的好处,才不会走。” 他选了一片长势喜人的草地,嫩绿的青草上还有未干的露珠,他躺上去,太阳恰好晒到腰际,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青合山真是个好地方啊,果然还是那家伙会享受。” 赤曦看了看天边的朝阳,又看了看地上的“陌生人”,跟着躺了下去,非痕为了躲开她,被挤到了一边的阴影里。 “喂!你干什么!” 赤曦理所当然道,“晒太阳啊。” “这是我的位置好吗,你要晒到别处去。” 赤曦咧嘴一笑,“整座山都是我的地盘,所以这里也是我的。” 对于她的无赖行为,非痕管不了,也没法管。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享受风吹过脸庞,四周静谧的只余风声的感觉。 他早不记得已有多久没这么放松过了,魔界里没这么好的风景,可出了魔界,他就得事事当心,提心吊胆,这间谍当真是不好当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不是死了吗,为何又活了?” 赤曦的声音突然传来,将非痕拉回这个现实的世界,他睁开眼,透过繁茂的枝叶看那片斑驳的湛蓝天空。 “我得澄清一点,我从来没有死过。” “假死?为什么?” “等你恢复了全部记忆,我或许会告诉你,但现在不行,太早了。” 赤曦不太高兴,无论是恢复了记忆的她还是现在的她,不都是她吗? “你怕我说出去?” “我怕你脑子不够用,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 他这是在拐着弯子骂自己呆,这一点赤曦还是能听出来的。 但她也懒得反驳了。 “不说就不说罢,我还不感兴趣呢。” 非痕笑了笑,“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的记忆恢复到哪了?” 赤曦抱着自己,转身背对着他。 “你都不跟我说,我凭什么跟你说。” 非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气的赤曦,一时间觉得自己该好好珍惜,毕竟以后的赤曦可再也没有这份好欺骗的纯真了。 “这样吧,你先告诉我,我就跟你说了。” 赤曦不说话,仍是倔强地留给他一个背影。 非痕坐了起来,猜测道,“你之前说你做了噩梦,还一下子冲过去抱着陆尘心哭,听你哭的这么伤心,该不会是回想起幽神陨的时候了吧?” 虽然赤曦压根还没想起那部分情节,但光是听见“幽神陨”这三个字,就像是有人在拿刀子戳她的心窝似的。 她咬着嘴唇,跟着坐起来。 “虽然我知道神尊已经陨灭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可至少在我想起来之前,别再提了。” 她的神情倔强又可怜,眼神中甚至带着祈求,非痕看着,顿时也觉得不忍心。 更何况他知道幽的神魂是有转世的,而那个转世就在赤曦面前。 当年的幽与赤曦是什么样他不知道,毕竟那时的他还在魔界的战场上奋力拼杀,但赤曦对幽的感情是纯粹而热烈的,就像他们所掌控的真火,只要有一丁点火星,以及一缕风,便能燃遍整片森林。 他见到如此纯粹的爱意,心里便感到些许酸楚。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很想把陆尘心的秘密说出去,但他还是没有。 不仅是因为与陆尘心有约在先,还因为陆尘心显然不希望赤曦将他当作幽,他也从未知道真正的幽对赤曦又是怎样的感情。 感情这种东西啊,最是不能一厢情愿。 他柔声安慰道,“我错了,我不再提了。” 赤曦倒没想到他会直接认错,抬手擦了擦眼角冒出来的泪花。 “其实我的确是梦间神尊了,梦见他曾经告诉我,神的存在只是为了随时为天地而死,这种看似永恒的生命实际上是最短暂的,梦里他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所以才会哭的这么厉害。” 赤曦抱着自己的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 “也许我自己的潜意识里是知道的,神尊早就不在了,我该放下他。” 非痕微微蹙眉,他是明白这种感受的,所爱之人逝去,独活于世千万年,每一日都浑噩无意义,除非放下。 他怀中的坤冢玉突然发烫似的,烫疼了他的胸口。 “你能放下吗?会放下吗?” “我不知道,正如你说的那样,现在的我还不是全部的我,还不能够下任何的决定。但我想等到我真正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也许就是放下神尊的时候了。” “为什么?” 赤曦浅浅的笑着,这个笑意味复杂,就像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并非全然一色一样,让人挪不开目光。 “梦里在失去神尊的时候,我很伤心,但不仅是因为失去而伤心,还因为我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在黑暗中我找不到出路,对未知的恐惧支配着我,孤独的痛苦侵蚀着我,使我留在原地,不敢向前。那才是真正令我悲痛欲绝的事。 我现在终于开始明白了,为何神尊将我带离藤泽,却不能答应永生永世地陪着我,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存在与否,我迟早要为了自己而活。” 第四十八章 二十之变 非痕对赤曦地话似懂非懂,但至少他明白了一点,烨鸟赤曦已经在从“呆”这个字中脱离出来了,他看着甚是欣慰。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隐约能摸出坤冢玉的轮廓,他知道,自己与思邈的结局也不远了。 赤曦正经也就正经那么一会儿,说完“大道理”以后,她就还是那只活力四射的呆鸟。 “看你的样子,与陆尘心是朋友?” 闻言,非痕不屑地切了一声。 “谁稀罕和他这种神仙做朋友,我就算没朋友也不会选他好吗。”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讨厌他,我看他人不错啊。” “不错?他可是六界出了名的忘恩负义。”非痕说完这话,猛地意识到陆尘心忘恩负义的正主就在自己面前。 “他借焰羽升仙,最后却杀你藏尸,天下人都在帮你骂他,你却说他人不错,你怎么又呆起来了?” 两个人聊得热络了,便像是朋友一般,赤曦便不再计较他总说自己呆这件事儿。 以她这样的性格,也很难再计较陆尘心的事。 “虽然我还没想起来,但他当时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非痕看她这么天真,眯起眼睛“啧啧”了一番。 “要是到时候你想起来,他没有什么苦衷,完全是出于功利的私心呢?” 赤曦沉默,微微蹙眉想了好一会儿。 “那我大概会离开青合,然后到别的地方看一看,如果遇到他就躲着走。” “不报仇?” “不报仇。”赤曦十分坚定。 非痕切了一声,吐槽道,“没骨气。” “怎么就没骨气了?难道一定要两个人打个你死我活才算有骨气?就算我报了仇,杀了他,那他的弟子也会再找我麻烦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这才是理智又正确的决定。” 她说完,又用很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而且我不是没死吗。” 非痕叹了很长的一口气,他突然意识到自从见了这两个人,他一天之内叹气的次数都快赶上过去一百年了。 果然,这两人就是瘟神一般的存在。 他忿忿不满地抓起一把身侧的树叶向赤曦砸去,树叶往往在还没碰到赤曦时就轻飘飘地落下,些许扫过赤曦的眼睫和脸颊,赤曦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仍是用那双瞪圆了的桃花眼凝着他。 那一刻非痕很想伸手把她的头发揉乱,但想了想,忍住了。 他能做的,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那是从几千年前就决定了的事情。 他无奈又无力,于是只剩下痛苦,“虽然烨鸟不会真正死去,但每一次面对死亡的时候,难道不会疼吗?” 赤曦怔了怔,大概是目前所拥有的记忆中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不疼吗?其实是很疼的。 人人都怕死,哪怕是神仙也是害怕的,更何况人有轮回,神仙却没有。 她愣了一会儿,转而笑开。 “每一次新生我都重历了一遍过去的人生,又经历着新的人生,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是别人感受不到的。” 她故意不答非痕的问题,而是换了一个角度,把充满绝望的死亡看作一次涅盘重生,每一次重新出发的时候,她都勇敢地去接受过去,拥抱未来。 非痕突然有些嫉妒赤曦,两人同样是上古神兽中的鸟类,赤曦是一直在随风翱翔的,哪怕每一次被暴雨逼至地面,也有再次起飞的勇气。 而他却在晴空万里中捆绑了自己的翅膀,任由自己坠落。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赤曦的选择了,因为他才是没有勇气的那一个人。 非痕重新在草地上躺下,也不再觉得这一片阴影晒不到太阳不好,而是安然地闭上眼睛,接受现实。 命运给了他一片阴影,与其痛苦沉沦,不如坦然接受,等到艳阳高照时,阳光自然是会从枝叶的缝隙间溜进来的。 赤曦看着他,还以为是这个人又开始闹什么脾气了。 “你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很对,我只是想通了。” “想通了?” “人生在世,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你这只呆鸟虽然呆了一点,但想法还算不错。” 被别人肯定了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但赤曦是个矜持的人,她见非痕闭着眼,索性不在意似的切了一声,也笑着躺下。 阳光璀璨,一红一黑两只鸟在树下晒起了太阳。 * 赤曦把青合派的年轻弟子们收拾了一通后,他们果然收敛了不少,不仅按时上课,课上也不敢再瞎胡闹了。 对此陆逢机很是欣慰,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在于兰芳沉迷炼丹,无心上课,多出来的时间便都放在了法术课上。 陆逢机表示自己的授课压力很大。 甚至有不少弟子问他,“逢机师兄,另外两门课都改了,怎么就你这门课还是老样子呀。” 陆逢机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装着中气十足的样子呵斥那些弟子好好学习,实则心虚的不行。 就连他都想问问赤曦,为何帮了欧阳明和兰芳,却独独把他剩下,难道是对他有什么偏见? 更令人惊奇的是,陆逢机发现陆思开始跟着别人一起上课了,不仅如此,课上也没有趴在书桌上睡觉,简直是百年难遇之奇迹。 对此十七这个专属法术课老师也表示,陆思最近特别刻苦,常常独自练习法术到深夜,有时十七教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陆思都不肯。 陆逢机闻言惊骇,生怕自己这个小师弟是受了什么刺激,连忙跑过去关怀关怀。 不过陆逢机日理万机,处理完门派中各项事务已经很晚了。 他走出煜明殿的时候,明月高悬似堂上明镜,月亮的光辉温柔的像流淌的水,而整座青合山都徜徉在水波里,恍如仙境。 陆逢机踏着如水的月光走向陆思的住处,他原本想着陆思早该睡了,这时候过去不过是碰碰运气。 可推开院子的门,就看见少年正坐在井沿上,袖子挽到手肘处,右手握着一柄竹剑,正用右手的手背擦着额头上如雨的汗珠。 听见声响,陆思回头看见他,脸上露出笑容。 “逢机师兄!” 他放下剑,迎上去。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不回去休息吗?要是有事差人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我去煜明殿找你呗。” 陆思从前常常跟在兰芳身后,对陆逢机的日常也算是了解。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很忙,也很累,常常会因为处理不完事务或是做完所有的事后时辰太晚就干脆在煜明殿的书桌上趴着睡一晚。 也亏得是修仙的人,身子骨比别人强健,否则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要落下多少毛病。 陆逢机将小院的门合上,走向自己的小师弟。 他注意到陆思虽然神情略疲倦,可眼睛很亮,就像装了天上那轮满月,让人一看就安心。 他意识到陆思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 他伸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肩,由于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他手心也湿润了一片。 “这才多久不见?怎么就这么刻苦了?” 陆思笑了笑,并不正经地回答,“看师兄天天这么辛苦,同为青合弟子,我想着既然不能为师兄分担一二,好歹也得让师兄省心啊,对吧?” 陆逢机当然不会单纯地相信了他这番话,他的思想觉悟要真这么高,还用等到今天?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好辜负你的一番好意。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到煜明殿去帮忙,就从打杂干起吧。” “别别别!”陆思连忙摆手拒绝,“煜明殿这么神圣的地方,我这个不肖弟子可不能去玷污了它。” 陆逢机握起拳头虚打了他的肩膀一拳。 “臭小子,你再怎么变,说胡话的习惯总改不了。” 陆思假装被打疼了,龇牙咧嘴地笑着,“师兄慧眼,瞒不过,瞒不过。”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陆思之前坐的井边。 陆逢机捡起地上的竹剑,随性舞了两下,陆思立马拍手叫好。 “好!师兄好剑法!” 陆逢机反手就用竹剑敲了他的脑袋,这一下可不比刚才那一拳,是使了力的。 “你天天别的不学好,倒是拍马屁的功夫纯熟得无人能比。” 陆思捂着被敲疼的脑袋,这一次不敢装疼了。 “拍马屁也是生存之道嘛,也是一门技艺,有的人想拍还拍不好呢。” 陆逢机不置可否,而是仔细看起手中这把竹剑来。 “你这把剑哪里来的?看样子很是不错。” 陆思拿过剑,“不错吗?我看着很平常啊,是欧阳先生给我的,你知道,他那里竹子多嘛。” “欧阳先生?我记得他不会武功,怎么会做竹剑?” “我当时在随竹居撞见他用竹子做剑,也问过这个问题,但他说只是见到我们学习时觉得有趣,才试着用竹子做了一把,然后不就送给我了嘛。” 陆逢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是读书人,独自一人行走世间也是不易,大概是想要学一些防身之术吧。” 陆思也点头,八成就是这样了。 虽然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但陆逢机总觉得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这道难题困扰了他一会儿,理不出头绪便抛到一边了。 他再次看向陆思,后者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某个基础的剑诀,手上还在小幅度地试着挥舞竹剑,看模样是在刻苦地回忆方才练习的剑招。 陆逢机突然也不知道是该担忧还是欣慰了。 “你老实跟我说,突然转性是不是为了赤曦姑娘?” 陆思嘴里的剑诀断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陆逢机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要是知道自家小师弟有了心上人,有了归宿,谁会不高兴呢? 可这归宿对陆思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他们这些看着陆思从小到大的人哪里又肯放心。 当真是担着同辈的情,操着父母的心。 陆逢机叹着气拍自家小师弟的肩膀。 “从前我们不知道赤曦姑娘就是烨鸟时便不希望你跟着她离开青合,我承认,其中确时有私心,无论是我还是兰芳还是十七,我们都舍不得你,可我们更多的是担心啊,你年纪尚轻,却跟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去闯天下,让我如何安心?” “师兄…”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陆逢机难得的强硬,当真像个老父亲。 “你从小在青合长大,最远只到过山脚下的求仙镇,从未见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山上人人都宠着你纵着你,因为你是师尊的弟子,可到了山下,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上有世家贵族压着你,下有强盗鼠贼欺负你,到那时可没有道理能讲。” “师兄,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我相信你不会脆弱,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哭着跑回青合山,但我无法理解,你面前明明有一条更好的路可以走,为什么你要放弃这条康庄大道转身投入荆棘林里滚个遍体鳞伤呢?!” 或许在别人眼里陆思是个仗着亲传弟子身份就不好好学习的废物,但陆逢机看得清楚,陆思的天分是比任何人都优秀的,他就像是个生来就该求仙问道、登天升仙的人。 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走向那人人向往的天庭,可显然他不愿意。 陆思低下了头,他明白自己辜负了陆逢机的期待,可他并不认为成仙是最好的那条路,至少对他而言不是。 “师兄,对不起。” 他倔强又难过,是明知不容易,却也不可以。 虽然早料到陆思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回头,但陆逢机还是叹了口气,他舍不得自己这个小师弟,虽然他爱捣乱还不听话,甚至偶尔不尊重师长… 但始终是自己宠到大的小师弟啊。 他也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说累了,在井沿上坐下。 “之前不知道赤曦姑娘的真实身份,可你现在明白了,她是传说中不死不灭的烨鸟,你若不成仙,是无法陪她太久的。” 对于这一点,陆思纠结过,但意外地看得很开。 “我不想成仙,虽然人族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而且我老了也不会再跟着她给她添麻烦,就算我只能陪她二十年,在还未经历的时候,也觉得够了,二十年,很长了。” 第四十九章 无望之望 陆思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嘴角带了如月光一般柔和的笑意。 “而且如果两人相处太久,没准就厌烦了,我希望她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快乐的,最好没有一丁点不好的记忆,那样就足够了。” 陆逢机作为一个毫无感情经历的人,属实被他这番话给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搓着自个的手臂。 “看来往后选师弟也要慎重,不能找你这样的大情圣,否则我青合后继无望啊。” 陆思哈哈大笑,“师兄,青合有你就够了。” 陆逢机原本还想谦虚一番,可一想到自己那个不管事的师尊,以及自己天天把煜明殿的桌子当床睡,他就觉得陆思说的是大实话。 他站起来,“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就不劝你了,毕竟赤曦姑娘也算是对咱们有恩,青合又欠了她的人情,赔出去你这么一个只会闯祸的人挺好的。” “师兄没意见啦?” 在陆逢机看来,陆思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一想到自己在自家师弟心里这么没地位,他心里有不平衡了,“我是没意见,十七也不敢说你什么,但兰芳那儿你可得想好,没准哪天把她惹急了你就成了她炼丹炉里的材料呢?” 虽然知道陆逢机是故意这么说吓唬人,可陆思想象力过于丰富,他一想到那场面,顿时就后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用人炼丹可是违反道义的!” 陆逢机无谓耸肩,背着手就向门外走。 “道义这个东西啊,你不顾,我们自然也不顾了。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陆逢机离开了小院,剩下陆思一个人蹲在原地发愁。 虽然他有自信兰芳不会真舍得拿他去炼丹,但陆逢机说的没错,这事要怎么跟兰芳讲呢? * 一向清心寡欲的陆尘心这几日的睡眠质量也极差,除了非痕在问神峰上赖着不走以外,他带着赤曦玩物丧志也是一个极大的原因。 此前赤曦信誓旦旦地要改造青合,使青合之名广播六界,甚至不惜受伤来让青合的年轻弟子们回到学堂上课,把人人渴求的焰羽轻易给出。 可这几日非痕带着她游山玩水,她倒像是忘了这件事。 陆尘心面上没有表示,心里却很膈应,不仅因为他是青合的掌门,还因为他是青合的掌门。 陆逢机几次到问神峰上来请安,话里话外都是打听赤曦的近况,倒是显得他这个掌门多余了。 几十年不曾管过门中事务的青合掌门突然开始为青合派的未来发愁了,陆逢机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感动得不行,更是在心里把赤曦给捧到了神座上,恨不得在煜明殿给她塑像,天天祭拜。 * 这天傍晚,非痕和赤曦从一处世外山谷回到问神峰上,赤曦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悬崖边,执着地要看日落。 日出日落,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 非痕从起初的不耐,到后来的无所谓,到如今的好奇。 赤曦看太阳的时候,他就会在旁边仔细观察赤曦。 那轮同样映在他眼中的太阳在赤曦眼中却十分的不同,他看不懂那样复杂的情绪,但当金色的光洒落在女子身上的时候,她本身就像个璀璨夺目的小太阳。 赤曦盘着腿坐在悬崖边上,也许是因为鸟类天生在高空飞翔,因此哪怕她的法力被封,面对着看不到底的悬崖峭壁也并不害怕,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往前挪,挪到悬崖边上,再伸出手,试图抓住那缓缓逝去的太阳一般。 非痕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背倚树干,他的视野很广阔,因此轻易发现了不远处的陆尘心。 陆尘心站在一片漆黑的树荫里,明明脚边就是细碎的赤金色阳光,他却执着地留在原地,不愿上前一步。 非痕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也没看明白他究竟是在看着赤曦还是看着落日。 看了看脚底下出神的姑娘,非痕默默变作一只麻雀飞到了陆尘心身边,停在他的肩膀上。 陆尘心一眼就认出了这只麻雀的真身,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堂堂神兽,变成麻雀偷鸡摸狗,不觉得掉价吗?” 非痕知道他是故意说这样的话刺激他,但他还当真吃这激将法。 他变回了真身,站在陆尘心身边。 “偷偷摸摸的是你才对吧,想见不敢见,却躲在这里偷偷见,不觉得以自己高贵的神仙身份偷看一只鸟很掉价吗?” 非痕以牙还牙以后,终于觉得胸腔里那口怨气吐出来了。 但陆尘心不是他,对于这种逞口舌之快的事,他并不屑于做。 “我只是有事需要与赤曦相商,见她如此认真地在看落日,便不好上前打扰。” 十分合理的借口,但非痕不信。 或者说无论陆尘心说什么,他都不信,因为苦思之人说出口的话有多违心,他最明白。 “你知道吗,我从前在魔界出名之后,老魔君见我第一面,就说我是个有顾虑的人。” 陆尘心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兀地提起自己的往事,只是微微歪头投去疑惑的目光。 非痕在确定自己不是自言自语后,便继续道,“我当然有顾虑,我害怕自己焱鸦的身份暴露,害怕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思邈,我害怕很多东西,但都不能说出口,因为那些是我的弱点,无论哪一个被人知晓,都足以要了我的命。” 严肃过后,非痕便笑了,他道,“于是我对老魔君说,家里几代单传,而我至今未娶,恐怕为魔界战死之后无人为继,所以顾虑。” “然后魔君就说要给你找个魔族的姑娘婚配?” 非痕微微后仰,“你很懂嘛。” 陆尘心也不禁笑了笑,“这样的套路果然是在哪里都能看见,难怪人间的写书人总说,艺术源于生活。” 非痕略有些不服气,“不过我当然不会让魔君把我给安排了,我拒绝了他的赐婚,把新娘子丢在婚礼上跑了,跟着军队上了战场,直到老魔君逝世才回去。” 陆尘心微微蹙眉,“魔君没有怪罪于你?而且将人家姑娘丢在婚礼上跑路,这种事亏你干得出来。” 非痕大概是在魔界待惯了,习惯了魔界粗犷随性的性情,不以为意。 “老魔君在得知那件事后在魔界的朝堂上对着一众魔将把我骂了一顿,私下里却写信给我,半个字都不怪罪,且告诉我那姑娘知道我逃婚,当场狂笑不已,喝了足足半罐酒,听说就差跪天拜地了。” 陆尘心听得一头雾水,他记得自己曾为人时,邻家的姐姐生得亭亭玉立,聪慧过人,却因为被未过门的夫家退婚便寻死觅活,沦为笑柄,好不凄惨。 “她为何如此?” “后来我回去,听老魔君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魔君说,那姑娘原本就有心上人,可惜她爹急功近利,想要靠女儿的婚姻升官发财,这才把她卖了。后来我逃婚,那姑娘便与父亲断绝关系,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 提起这段往事,非痕诸多感慨。 “幸好当时我跑了,否则耽误了人家姻缘,不知造下多大的罪孽呢。” 陆尘心也有些感慨,“你们魔界还真是与众不同。” “是你在人间长大,被人界的条条框框约束太久了,你要是不在意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许现在就是我羡慕你跟赤曦双宿双飞呢。” 陆尘心脸色微沉,这个话题就像是他心里的一个禁忌,谁也碰不得。 “日落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非痕吊儿郎当地站在原地,也不拦,只是嘴上不饶人。 “你不是说要找赤曦商议要事吗,既然日落了,你该上去找她,不是转身就走。” 有事最自然的行为偏偏能暴露心里最隐秘的心境,至少那一刻非痕体会到了,陆尘心对赤曦的感情绝非如他说的那般纯粹。 陆尘心停下脚步,转身的时候,他发现非痕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用深思,他也能轻易猜到非痕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 “你误会了。”苍白无力的解释。 非痕自信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尘心意思到无论他说什么,非痕都不会相信,于是他选择了什么也不说。 日头已经完全沉入山里,但赤曦仍然执着地坐在悬崖边,盯着缀满繁星的夜幕。 他上前两步,打算走到赤曦身边去。 “那只呆鸟说,她相信你当年是有苦衷的,你有吗?” 陆尘心的脚步再次顿住,他能听出非痕话中的笑意,那是他的不相信,也能听出其中的认真,那是他的尊重赤曦的想法。 可是苦衷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没有。” 简短又残忍的回答,乃至于即使是非痕,也挂不住脸上的假笑。 “那你没有资格上前。” 陆尘心回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争斗。 非痕其实是期盼着他执着的,因为他越是执着就越能证明他心里不甘,在说假话。 可陆尘心后退了两步,重新回到之前那片阴影里,纵然如今他们脚下只余阴影。 “你说得对,我不该上前。麻烦转告赤曦,明日逢机会来与她商量要事。” 这一次他仍是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果断决绝,半点犹豫都没有。 非痕没再叫住他,眼眸中染上些许悲凉。 他看向悬崖边的赤曦,只能看见一个单薄孤寂的背影,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子眉眼清冷,隐有忧愁。 非痕回到赤曦身边,跟着在悬崖边坐下。 “天黑了,回去休息吧。” “你不该拦着他的。” 赤曦不希望非痕误会自己在责怪他,因此说话时微微笑着,但那样的笑容并不好看。 非痕并不意外,他同为神兽中的鸟类,自然明白风就是他们的伙伴,会带去远方的消息。 方才他与陆尘心的对话,八成都落入赤曦耳中了。 “我不拦着他,难道就让你这样没出息下去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与他有事相商罢了,你这人真是喜欢揣摩别人心意,还总得出错误的结论。” 非痕不禁觉得有趣,“你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都这么嘴硬。不过谁不如此呢?罢了罢了,我也懒得计较。” “是你没法计较,你若是愿意放下偏见相处,就会发现我们都在努力的做着彼此的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的私情。” 非痕眯起眼睛,打量着赤曦。 “为什么你对陆尘心格外不同呢?难道你恢复记忆了?” “不同吗?”赤曦有些懵,她向来是个随心的人,对待有好感的人便好一些,如此罢了。 但非痕不这么看,“你对他何止是不同,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帮他这个不管事的掌门处理门派事务不说,还总帮他说话,作为一个杀死你自己的仇人,他这待遇未免也太好了。” 赤曦玩着手指,猛然发现非痕说的十分有道理,她对陆思都没有对陆尘心这么上心呢。 可是为什么呢? “你这么说,是有些奇怪,我总觉得他亲切,便不自觉地想要帮他做事了。” 非痕拍着自个的脑门,连叹“完了”。 “你这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 “卖?买卖人口是犯法的。”这句话脱口而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跟本能似的,赤曦也怔了怔。 非痕知道她曾经在人间飘荡,去过不少地方,也认识过不少人,说出一点不正常的话也正常了,反倒没怎么在意。 “话说回来,你的记忆究竟恢复到哪儿了?” 至今为止,赤曦都在通过做梦的形式恢复记忆。 她也曾想过靠一直睡觉来走捷径,可在云壑中便试过了,不是每次睡着都会梦见从前的,这得看机缘。 “现在已记起师尊带着我回到青合,而他总在外忙碌的时候。” “啊,这还很早啊。”非痕看上去很失落。 赤曦忽然想起非痕也是从上古纪活到现在的人,知道的肯定比那些书上记载的多。 “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我当时在魔界,对于神仙二界的事了解的并不多,但依我猜测,当时幽正在调查古神突然大量陨落的事情,他对于这件事一直很在意,但直到最后与祝霄一战都未能得到结果。” 赤曦微微蹙眉,“神尊为什么会与神帝一战呢?” “按照官方说法,两人争夺天地共主的尊位,才会如此。” 赤曦着急的摇头,“不会的,神尊淡泊名利,才看不上什么天地共主的名号,否则也不会常年隐居青合了。” 非痕明白她的心情,可那些藏在历史尘埃中的事,谁又知道呢。 “赤曦,天地共主不是一个名号,而是真正手握着三界权力,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动心的,也许…” “不会的!”赤曦急急打断他,生怕他再继续说下去。 非痕便停下,不再给她平添愁绪。 “等你全部想起来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这样说,我反倒害怕想起来。” 非痕笑了笑,“你要对幽的为人有信心,可千万别被我这一言两语给挑拨了,你要知道,魔族之人在旁人眼中最会挑拨离间。” 赤曦把双腿放开,小腿垂在崖壁边,顺势就躺倒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看星星。 “你说得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相信神尊,他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我要一直等下去。” 非痕虽然是个明白人,也知道赤曦要等的那个人其实早就回来了,但他又心知肚明赤曦所言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是她激励自己继续往前走的话。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在那一刻,他忍不住松了口。 “如果幽真的可能回来…” “那我会拼尽一切让他回来,哪怕是要我的命也好。” 看着她坚定的神情,非痕心里一阵后怕,他顿时噤了声,只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如果根本没有可能的话,又何必许她不必要的希望呢。 第五十章 身份之同 第二日,陆逢机照例上问神峰,原本只是形式性地走个过场,没想到陆尘心当真有事吩咐给他。 “你到木屋去找赤曦姑娘,问一问她的打算。” 起初,陆逢机还有点懵。 “打算?什么打算?” “自然是对法术课的打算,以及,她是否还要继续留在青合。” 陆逢机怔了怔,随后看向自家师尊的眼神里便带了些嫌弃。 “师尊,你这个掌门尚且对咱们青合派不闻不问呢,怎么还要求起别人来了?而且赤曦姑娘住在问神峰上,就跟你的邻居似的,你不去找她谈,却差使我去,这说得通吗?” “你就说去不去吧。”陆尘心言简意骇,他当然明白陆逢机想说什么,但他不想深究。 “去,当然去!” 陆逢机等这个机会其实也等了许久了,这段日子年轻弟子们都跑去听欧阳明的历史课了,而且一上法术课就一副犯困的模样,这对他的打击很大。 如果赤曦有办法解决青合师资不足的问题,他也许真会考虑在煜明殿前给赤曦塑个像。 陆尘心挥了挥手,这就下了逐客令。 陆逢机看自己师尊这般佛系,叹着气离开了山洞。 * 陆逢机记得赤曦之前伤得不轻,八成是要好好在木屋养伤的,他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去的有些早了,打扰了赤曦休息。 但等他到悬崖边的时候,发现木屋的门开着,赤曦盘腿坐在草地上,面前摆着一堆青青红红的果子,看模样是已起了有一会儿,在看日出。 陆逢机正欲向前,却突然有一个人从头顶的树枝上跳下来,落在他面前。 他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什么坏人来了青合,下意识就要出手。 不过幸好没有出手。 “逢机,你怎么来了?” 赤曦的声音从面前的男子身后传来,听起来很雀跃,想来是心情极好。 面前的男子侧身让开,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陆逢机感觉压迫感消失了不少。 赤曦不知什么时候从草地上起来,已走到他面前了。 “这么早,是来向你师尊请安的吗?” 虽然知道面前的姑娘已经算不清是几十万岁了,可沐浴在晨光中的赤曦还是如同少女一般俏皮活泼,半点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 “是的,师尊遣我来问问姑娘有什么打算。” 闻言,一旁事不关己的非痕瞥了陆尘心一眼,让后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赤曦起初不明白这所谓的打算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日子过的过于逍遥,大概是让陆尘心误会了。 “说起这件事,我其实正要去找你呢。此前答应的我都记得,而且做那些事不仅是为了帮助你们,也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心愿,我是不会轻易丢下的。” 非痕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故插了句嘴。 “你答应了什么事?不会是又卖身了吧。” 赤曦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卖身,而且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你这个人啊,太没有原则了,总把别人的理想当成自己的,我这是操着老父亲的心担心你啊。” 如果赤曦不是对非痕有所安排,而且陆逢机还在场,那她一定会直接一脚踹在非痕屁股上。 但考虑到前面提到的因素,她温柔了很多,把踹改成了推。 非痕被赶到一边,倒也没有怨言,但陆逢机看着他们两人,总觉得自家小师弟如果知道八成就自闭了。 好在赤曦开口说话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我其实已经想好要如何改造法术课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已想好了?需要准备什么,没准我也能帮忙呢。” 赤曦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就像个布下了恶作剧等着人上钩的坏孩子。 “你平时已经够忙了,不用管这些事,我来搞定就好了。” 陆逢机自然是信任她的,满口说好。 他看了看赤曦的两只手臂,活动自如,显然是已痊愈了。 “你的手?” 赤曦不以为意,这几日上天下海地玩,她早忘了自己之前受伤的事了。 “已经好了,还是你师尊请人帮忙呢,喏,就是他,非痕。” 赤曦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非痕。 陆逢机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便算了。 “那我先回去了,赤曦姑娘若有空,可多到问神峰下走走看看。” 他说这话其实是出自私心,想要给自家小师弟创造一点机会,免得到时候赤曦被人拐跑了,陆思可能连哭都不知道上哪哭去。 赤曦显然没能领会到他的深意,只是草草答应了,但一看就没放在心上。 陆逢机只得为自个的小师弟默默叹气。 * 陆逢机离开之后,赤曦伸着懒腰走向非痕。 后者这几日也跟着养成了看日出日落的好习惯,正靠在树干上凝神远眺。 非痕的左侧肩膀微微一沉,是赤曦把手搭在了上面,跟直觉似的,他莫名觉得这丫头别有用心。 “有事?”他问。 赤曦虚假地笑了笑,“没事。” “你这段日子跟着我游山玩水,耽搁了不少正事吧。”肯定的语气。 赤曦扭扭捏捏地抓着自个的手,“哪有,烨鸟生性顽劣,如今这六界中又没有与我有关的事,哪有什么正事可做。” “生性顽劣?确实,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赤曦,你还不够了解后来的自己。” 赤曦抬眼看他,阳光下那张俊脸神情淡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下界来的神仙。 她突然就开始怀疑,非痕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别有用心。 她又把自己的手搭上非痕的肩膀,但由于身高不太够,还狼狈地踮了踮脚。 “其实,我的确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希望你能答应。” 非痕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实则心中暗骂自己失策,被一只呆鸟给算计了。 “你先说,说了我才知道能不能答应。” “对你来说不算难事,而且十分有益。” “你先说!”非痕又强调了一遍。 赤曦仍然顾左右而言他。 “你会收获很多东西,像问神峰上的日出日落,在别的地儿可看不着。” 非痕心情复杂。 “你越这般,我就越害怕。” 赤曦深吸了一口气,“你留在青合做法术课的先生吧。” 非痕微微后仰,他揉了揉自个的二朵,使耳垂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红色。 “你说什么?刚才风太大我没听见。” 赤曦直接上手,揪住了他的耳垂。 “我说,你留下来,当青合的授课先生啊!” “你疯了吧?!”非痕甩开他,跳到了两步开外。“青合派是什么?曾经六界之内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仙派,虽然现在陆尘心那个老不死的不管事,败落了,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你再看看我是谁,魔将啊!你只是失忆了,不是傻了,不会理解不了魔将这两个字吧?!” 赤曦不满。 “仙派怎么了,魔将又怎么了?青合的弟子们阴阳怪气,品质堪忧,个个还不如普通人,而你不仅法术高强,为人和善,还是自古以来几大神兽之一,你才最有资格。” 任谁被夸都会受用,非痕有些飘了,但脑子还清醒。 “你别以为夸我我就会答应你,帮陆尘心那个狗贼打工,我堂堂魔将不要面子?” “做育人之师,怎能算是给别人打工?而且如果你到时觉得不好,随时离开便可,我保证陆尘心不会说什么。” 非痕眯起眼睛,“你这话听起来颇奇怪,赤曦,你在青合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自处呢,怎的每每说话都跟这儿的女主人似的?” 赤曦被噎住,她断然不会承认这句话所描述的东西,可自己想想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细细品味之下似乎的确有那个意思。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并且刻意强调道,“不,我只是他的代理人!” 非痕不置可否,但心里却想着,真是一段孽缘啊! “我不能在人界待太久,魔君会不放心。” “没关系,你有空时便来授课,顺便看看风景,不耽误。” “我从没做过什么先生,要是到时把人打伤打残…” “没…这就有关系了!”赤曦虽然知道他八成只是在说玩笑话逗弄自己,但为了不给青合惹麻烦,她还是郑重解释道,“青合的弟子可都不是普通人,他们都是人界的王公贵族之后,身份尊贵,不能伤着碰着的!” “你一只上古神鸟,何时在意过人界蝼蚁的性命了?” 赤曦总觉得他在内涵自己,可为了已经答应陆逢机的事,她还得再忍一忍。 “六界之内,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敬。” 多么正式又伟大的回答,非痕则是向她投去一个怀疑的目光。 以赤曦目前为止恢复的记忆来看,她对人族有愧,但作为一只上古纪时的神鸟,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果然,赤曦败给了他,坦言道,“这些都是逢机经常挂在嘴边的,我之前受命办事,他也总害怕我激动之下动手伤人,大概他是十分明白青合的弟子们是个什么欠揍样的。” 非痕舒展了一下身体,面向朝阳,浅浅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吧。” 赤曦眼睛一亮。 “这么说,你答应了?!” “难得见你这样求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赤曦高兴得抓着非痕的领子又蹦又跳,咿呀乱叫,把非痕给晃晕了。 莫名其妙的,非痕心里反而难过起来,但那一丝难过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用余光看着瑰丽的朝霞,也被赤曦的欢乐感染,笑了。 他的人生沉寂已久,或许的确是时候开始拥抱新的生活了。 怀中的坤冢玉微微发烫,面前的女子恍惚变了一张脸,他在心里唤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思邈。 * 赤曦原本以为完成这件事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以非痕的身份和能力,要说服他留在青合看上去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她从没想过进展会如此顺利,除此之外,她还很高兴今后会有人偶尔陪自己看日出日落。 非痕原本只想做好自己的事便好,但拗不过赤曦苦苦央求,还是跟着她——或者说带着她——下了问神峰,去到煜明殿。 青合煜明殿在修仙者心目中几乎是圣地一般的存在,但普通人不知道的是,陆逢机往往把这个圣地当作自个的房间使。 赤曦带着非痕从后殿进去的时候,隐约便听见说话声。 “这个月的收支情况还行,但海宁国的国师来信称国中受海乱,十分困难,将从下月起暂停对咱们的供应。” 这声音听上去是十七的,有些稚嫩,而且也许因为汇报的是坏消息,语气中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接着便是一个女声,赤曦记得她的名字叫兰芳,人不如其名。 “海宁不过小国,每月才给咱们多少钱粮,不给便不给吧,谁稀罕呢。” “虽说只是微末,但如今对于咱们来说微末亦是不可或缺之物。不过海宁国的海乱是真事,想来并非推脱,咱们也该理解理解,兰芳,少说那些暗讽的话。” 陆逢机仍是十分稳重,不偏不倚,公正非常。 赤曦一直觉得他天生便有领导之能,陆尘心真是捡了个宝回来。 兰芳轻轻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前都是他们巴巴的上来巴结咱们青合派,现在倒好,一个个跑的比谁都快。” 十七也道,“就是,雪中无人送炭,将来有事,他们可别想再盯着咱们。” 赤曦大概从中听出青合如今的困境,她在原地杵着想解决方法,一时入了神,直到非痕碰了碰她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两人走进大殿,赤曦这才注意到,大殿中除了方才说话的三人,还有陆尘心和陆思。 陆思原本是神游天外的模样,见到她便眼前一亮,想要冲过去招呼,可又看见赤曦身后的非痕,他那股热情被浇灭,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赤曦看见陆思的神情变化,又偏过头看了看非痕。 “你们俩有恩怨?” 非痕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肆然笑开。 “恩怨谈不上,单方面的欺负罢了。” 第五十一章 煜明殿上 自从赤曦跟着非痕“鬼混”之后,一群人难得再聚到一起。 陆尘心坐在煜明殿的高位上,陆逢机和兰芳侍立一旁,十七和陆思地位较低,并肩站在殿下,而赤曦与非痕一前一后走过去时,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可谓十分精彩。 陆尘心一贯的冷淡,且看模样是早就知道赤曦和非痕到了,只是一直不出声。 陆逢机神色复杂纠结,看看赤曦又看看陆思,显然是个担忧后辈的长辈。 兰芳则显得兴奋许多,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模样,恨不得这几人当场打起来似的。 十七则相对单纯许多,在他看来,是“我在哪儿,我在干嘛,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的情况。 至于陆思嘛,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堵墙,隔在赤曦和非痕之间。 赤曦走的十分坦然,特别坦然,甚至坦然得有些过分。 说是大摇大摆也不为过。 她走到陆思身边,道,“今日有什么事,怎么这儿这么热闹?” 众人都盯着她,却没人说话。 “怎么了?我是什么瘟神吗,见着我却都说不出话了。” 陆思心里最不忿,正要开口,当个老阴阳师,结果却被识破天机的陆逢机抢过了话头。 “赤曦姑娘,你的伤好了啊。” 分明是早晨才说过的事儿,他现在又说一遍,赤曦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陆逢机这是为了破解目前尴尬的境况。 赤曦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陆思,后者神色阴沉,下一秒就要扑出去咬人似的。 赤曦那迟钝的脑袋立刻意识到一件事,陆思这个傻孩子不会是吃醋了吧? 她咳嗽了一声,试图抹去尴尬。 “那个,多亏了这位非痕公子,有他帮我疗伤,才会好的这么快。” 她默默把非痕推到面前来挡锅,顺便也把人介绍了出去,给待会儿的事铺路。 非痕是在场最了解众人之间复杂关系的人,原本置身事外,打算当个看热闹的路人便好,可没想到赤曦这家伙这么不够义气。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陆思,后者回以瞪眼。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是赤曦的朋友,那也暂时算是我的朋友吧。” 赤曦无奈扶额,她怎么就没想到一个叱咤魔界的魔将会是个社交白痴呢? 她一把将自己推出去的背锅侠给推开,明说道,“我来是想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陆逢机继续担任主持大局的角色。 “赤曦姑娘但说便是。” “我之前已告诉过逢机,对于怎样改善法术课我已有打算,只是需要时间去准备。”她顿了顿,看向非痕,“但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向你们摊牌了。” 陆逢机怔了怔,神色从一开始的正经到掩藏不住的欣喜,毕竟法术课的改进是他最近最挂心的事了。 “赤曦姑娘快说!” 旁边的兰芳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被陆逢机直接无视了。 赤曦道,“此前逢机向我介绍了青合的现状,咱们现在最苦恼的问题是青合的师资力量薄弱,尤其是法术课这样十分需要实力的课程,仅有逢机一人授课显然是不够的,甚至是不足的,所以我打算请有足够强大的实力的人到青合来授课。”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非痕的目光都不对了,赤曦的意思很明白,哪怕没有明说,在场的人都不傻,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陆逢机悄悄打量了陆尘心的神色,但后者仍然不为所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但这件事是大事,他并不敢轻易下结论,可又不愿放弃这一个改变青合的机会。 陆逢机拧着眉,纠结的不行。 “赤曦姑娘,你是好意我明白,可这件事不是小事,恐怕要师尊点头才行。” 赤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陆尘心。 “非痕到青合任教,有什么不可吗?” 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了陆尘心身上,对于众人来说,这是早就想干的事儿,只是不敢。 陆尘心作为在场最有资格代表青合说话的人,却一直沉默不言,所有人心里都十分好奇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陆尘心还是万年不变那张冰块脸,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认为,此事不可。” 煜明殿内一时针落可闻,众人连呼吸都放缓了。 非痕一脸无所谓,甚至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他不过是因为赤曦的央求才答应这么意见名利不沾的事儿,本就不怎么情愿,要是陆尘心铁了心不让他做,他既全了对赤曦的承诺,又不用办事,岂不美哉? 赤曦则不同,她谋划许久,甚至是在见识到非痕一手出神入化的法术时就有打算的事儿,好不容易成了,陆尘心说不可便不可? 她忿忿不平,直接走上殿阶,向着陆尘心的位置而去。 旁边的陆逢机和兰芳一见她的气势,立马向后退了好几步,躲到一边去,免得自个被误伤。 赤曦走到陆尘心面前,她站着,他坐着,便显得高出一截,一个低头俯视,一个微微昂首。 赤曦叉着腰,手指指着陆尘心,看着他那张毫无情绪的脸,满腔怒火却成了棉花,突然就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她维持了那个姿势有一会儿,众人看不见他们两人的脸,猜不到他们之间用眼神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流,只好等着赤曦的下一步行动。 但赤曦迟迟不动,仿佛有人施了术,让画面静止。 离得最近的陆逢机和兰芳不禁小声议论起来。 兰芳抓着陆逢机的袖子问道,“你说赤曦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应该冲着掌门破口大骂吗?” 陆逢机心里也这么想,但嘴上还是要倔强一下。 “别这么说,咱们师尊不要面子的吗?” 兰芳很直白。 “咱们掌门不是不要面子,他是没有面子。” 陆逢机想替自家师尊反驳一下,奈何办不到。 他搜罗了一下脑子里的各种事迹,猛然发现自从赤曦出现之后,自家师尊的确就没有面子可言了。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太现实,可又很真实的想法,难不成自家师尊与赤曦姑娘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他又看了看殿下神游天外的非痕,心里复杂的不行,已经给自家小师弟还没来得及开始的爱情画上了句号。 再看赤曦,她与陆尘心对视良久,半句话没说不说,反而因为姿势摆得太久有些累,把手放了下来。 陆尘心看着她,淡然问道,“赤曦姑娘,你有话直说便好。” 赤曦又咬了一会儿嘴唇,再开口时语气里不仅没有了气势,反倒带了些许委屈。 “为什么不可。” 陆尘心放低了声音,特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向她解释,“非痕是魔将,青合为仙派,无论在理在情,都不可。” “可是没有人知道!没人认识非痕,他只需偶尔过来向青合的弟子们授课便好。” “君子更应慎独,不该因为无人知晓便打破原则。” “你的原则是什么?” 陆尘心眸光微沉,他顿了顿,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再次强调,“让非痕留在青合,不可。” “明明是你将这件事的决定权交在我手上,而今我解决了问题,你却只说不可便打发我,甚至不给一个理由?!” 陆尘心微微偏头,将目光投向别处,不再看她。 “虽然拜托了赤曦姑娘帮忙解决青合目前的困局,但我始终才是青合真正的掌门,这等关乎门派声誉的大事,我万不可马虎。” “我要理由!” 陆尘心依旧只是沉默,而面对赤曦灼灼的目光,良久之后,他竟直接消失在了原处,毫无痕迹。 赤曦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陆尘心这样的人竟会通过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她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焦躁又无措,满心怒火无处发泄,转身看着众人时,只余下眼中的难以置信和愤怒。 哪怕陆逢机一向冷静沉着,也被自家师尊这番操作给震惊了。 他连忙上去打圆场。 “赤曦姑娘,师尊一定是有要事需要赶去处理,你别生气,他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不生气,我一点也不生气。” 她只是快要气炸了。 陆逢机擦着额头上即将存在的冷汗,心情复杂。 他哪知道自家师尊能干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儿? 他看着赤曦泛红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要不这件事咱们改日再谈吧,师尊他也许只是现在没想明白,等他想明白赤曦姑娘为了青合的苦心,没准就会答应了。” 赤曦明白陆逢机这是缓兵之计,但同时也是他自己心里的一点私心期望。 毕竟非痕是能治好赤曦的伤的人,而这事连陆尘心本人都做不到,显然他的能力是不弱的,若能到青合授课,众人肯定会受益匪浅。 赤曦闻言微微蹙眉,两条眉毛有些纠结地拧在一起。 她知道陆逢机只看到了其中的好处,而陆尘心完全考虑了其中的坏处,关于非痕的身份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让别人知晓的。 “我会再与他说。”她道,已经几乎完全冷静下来。 陆逢机见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湮灭于沉默中,放心了不少。 赤曦缓缓走下殿阶,走到非痕身边,陆思面前。 她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人之间,面向陆思问道,“几日不见,你看上去分外刻苦。” 陆思没想到她会提这种事,怔了怔,只道是应当的。 非痕却不解了。 “你的法力恢复了?” 赤曦没回头,只是解释道,“短短几日,陆思手上多了好几处使剑时留下的伤口和新的茧子,显然是在不分昼夜的练功,跟法力倒没什么关系。” 非痕笑了笑,“呆鸟也变聪明了,真是奇事。” 赤曦懒得再搭理他,而是继续对陆思说话。 “修炼是一步一步来的事儿,切不可急功近利,走火入魔,我短期内都不会离开青合,当然,如果陆尘心将我赶走另说,就算离开我也会告知你,所以你不用着急。” 陆思嘴上没说什么煽情的话,但心里明白赤曦是在安抚他心里的焦躁情绪,心里有些感动的同时,也稍微定心。 就像赤曦所说的,修炼是一件万万急不得的事。 “我明白,可你总是在问神峰上,我上不去。” 这件事陆思纠结懊恼了许久,纠结的是青合这么大,赤曦干嘛就非得住在自己唯一去不了的问神峰呢?懊恼的是自己从前不用功,如今书到用时方恨少! 赤曦听出他话中的委屈之意,浅浅笑道,“问神峰上风景好,我喜欢那儿的日出和日落。往后我会常常到问神峰下来与你们共同上课,这样可放心一些。” 陆思总算开心了,点头道“好”。 十七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听着,争做一个跟空气一般透明的看客。 眼见着平时在自己面前桀骜不驯的陆思在赤曦几句话下就露出小女儿似的娇羞状,差点以为自个眼花了。 赤曦瞥见十七瞪大的眼和因惊讶微微张开的嘴,没太在意,而是继续对陆思说话。 “你往后在修炼上有难处大可直接问我,虽然我如今法力被封住,但还是能在理论上指导一番的,再不济,也还有你师尊帮忙,他虽然嘴上说着不让你认他为师尊,但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可不太一样。” 陆思微微蹙眉,他其实很在意赤曦在提到陆尘心时的语气和神情。 在好好上课之后,陆思第一次具体地了解了赤曦与陆尘心之间的恩怨。 从仙史上来看,陆尘心将被逐入洪荒的烨鸟带出洪荒,烨鸟赠其焰羽,而陆尘心借焰羽升仙登天,这是两人之间的恩。 可就在那之后的几百年后,陆尘心在众仙面前诛杀烨鸟,又偷偷将烨鸟之身封印在修筑起来的锁妖塔下,防止烨鸟复活,这是怨。 无论怎么看,赤曦对陆尘心都该是恨。 哪怕她不愿再沾染是非,也该远离青合,远离陆尘心这个人。 可赤曦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留在青合,还帮着青合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呢? 怀着这满心疑问,陆思只是出神地答了一句“好”。 第五十二章 无王之王 赤曦怀着一肚子气走出煜明殿,见到被阳光笼罩的漫山遍野的绿意后,心情便好了不少。 她问跟在后面的非痕,“陆尘心这样的反应,你在心里是不是高兴死了?” 非痕微微挑眉,“你这呆鸟怎么回事?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卖傻的时候不卖傻,那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呢?” “当然是聪明,天生神鸟,天生慧根。” 非痕不置可否,眸光甚至略有些轻佻。 “那你方才还对陆思说那样的话?” 赤曦怔了怔,可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关心他的修炼方法,有什么不对?” “这没什么不对,但关心的方式不对。” 赤曦不解,只是沉默的看着非痕,企图要一个更加具体的解释。 非痕见她反应这么迟钝,不免叹了口气。 “你难道没觉得你对陆尘心很不一样吗?” “不一样吗?”赤曦想了想,除了陆尘心总是能惹她生气以外,貌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非痕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你好好想想吧,陆思……钟情于你,可你若对他没意思,别耽误人家,趁早离开青合吧。” 赤曦垂下头去,她只是还舍不得离开青合罢了,至于缘由…… 非痕的手忽然离开了她的肩,赤曦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他。 非痕一副轻松无谓的样子,对她道,“我听闻今日妖界有异动,魔君大概又要发病了,我得回魔界去看看。” 简言之,他要离开了。 赤曦微微蹙眉,自重生以后,她第一次碰到这样什么都能交谈的朋友,因此心中很是不舍。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得空时自然会来见你,但至于是否来青合,得取决于陆尘心的意思。” “真是狡猾的人。”赤曦深以为意。 非痕笑了笑,他借陆尘心挡刀,跟赤曦把自己推出去背锅的行为差不了多少,因此心里毫无罪恶感。 更何况授课听起来就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他可不愿意白干。 “话已至此,咱们就此道别吧。” 赤曦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你走吧,快点走,别让我看见。” 非痕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传来,“如果我没猜错,这段日子你应该已经想起了一些什么吧,虽然我不是很认同,但如果你想,就遵从本心吧。” 赤曦一怔,想要与非痕理论一番,可转身时身后已空无一人,只余一道清风拂过眉眼。 她兀自嘟囔着,“就你什么都知道!” * 非痕口中的所谓妖界异动,在梵蓁眼里,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自从上次姽落吃了教训,就在妖界安安分分地做了一段日子妖王。 但姽落不惹麻烦便不是姽落了,没能安分多久,她便又从大明宫失踪,急坏了随身伺候的众人。 墨姝早习惯了姽落隔三差五闹失踪的把戏,因此压根没放在心上,想着等哪天自家主子心情好了再去找回来就好了。 可是这一次她出了差错。 或者说谁也没料到姽落这一次的失踪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画上句号。 姽落失踪后的第十日,她便被祝霄亲自送到了大明宫前。 此事一出,妖王姽落颜面不存,妖界颜面不存。 墨姝听闻此事后脸色由绿变灰,她总觉得自己死定了。 趁着某一日梵蓁从长眠中短暂苏醒的间隙,墨姝战战兢兢地将此事上报,梵蓁二话不说便让墨姝自己去领罚,墨姝还感恩戴德,心想好歹保住了小命。 梵蓁静静地躺在被枯枝包裹起来的石床上,哪怕闭着眼睛,从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能看出疲倦的神色。 她抬起手轻轻揉捏着眉心,浑身的倦意没有消散,却又有数不尽的烦心事纷沓而来,这六界当真是毫无让人清闲的时候。 缓缓睁开倦怠的眼,透过交错的枯枝缝隙看向远方灰色的天空,枯枝一根根舒展开,从她面前撤下去,直到那一整片灰白的天空呈现在眼前,梵蓁方坐了起来。 对于姽落那段不足为人道的往事,她意识到自己是该插手管一管了。 * 妖界,大明宫。 自从被神帝祝霄亲自送回妖界,这段日子姽落便不太好意思出门见人。 平日里她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心想反正身后站着梵蓁,她既无自由也无王权,除了在手下面前摆摆谱,旁的事也做不了。 可被祝霄像是送迷路的小孩一样送回妖界,便像是人人都在私下里将她看作一个笑话谈论了,姽落虽然常常骄纵不讲理,但她的脸皮也很薄。 再加上鬼哭林那边几天没有消息,平时跑的勤的墨姝也不见踪影,探不清梵蓁的态度,她心里慌啊! 姽落在寝殿内干着急的时候,恰好听见门外的侍女向梵蓁问安。 她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立马停下脚步,就近找到一个凳子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心想着要尽力装出端庄乖巧的模样。 可她装了好一会儿,腰酸背疼了也不见有人推门进来。 她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太过思念梵蓁,产生了幻觉? 姽落放松了些许,慢慢揉着自己的肩背,目光不时往殿门的方向瞥去。 她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仍是毫无动静,甚至连侍女的窃窃私语都听不到了。 怀着一颗活跃的好奇心,姽落轻手轻脚、偷偷摸摸地挪到了殿门后,她轻轻拉开门,随着“嘶”的一声,外面的光从门缝漏进来,她悄悄把脑袋探了出去。 “堂堂妖王,却跟做贼似的?” 姽落刚把半个脑袋探出去,头顶便被轻轻敲了一下。 她“哎哟”一声,手上不受控制地用力,殿门便被立即推开,她也恰好被门槛绊了一跤,向殿外摔去。 那一刻姽落像个人族不懂事的小孩子般,就连她自个也忘了自己早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公主,忘了自己的法力纯熟,忘了只要她想,整个妖界都会挡在她面前。 她就那样任由自己摔出去,面对着坚硬的地面,甚至有一刻产生了畏惧之心。 但她终究没有狼狈地摔倒在地,而是摔进了梵蓁的怀里。 那一刻梵蓁感觉自己如在做白日梦,除了小时候,梵蓁还从未这样抱过她。 一声清浅的叹息把姽落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了回来,她立马惊惶地起身,同时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师父。”委屈又可怜的声音,只有姽落每次闯了大祸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唤梵蓁师父,求一丝怜悯。 虽然其实梵蓁亦从未严惩过她。 “方才分明可是使法术保护自己,为何直愣愣地让自己倒下去?” 分明是关心的话,在梵蓁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严厉又冷漠的责备。 姽落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脸颊微郝,“方才危急,我忘记了。” “修习术法便是为了在危难中保护自己,看来我许久没有教导,你便懈怠了。” 姽落丝毫不敢反驳,只得乖乖认错,“师父教训的是。” 梵蓁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徒弟,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待人太过冷漠,知道外界关于她的各种不切实际的传闻,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姽落沦为了他人的笑柄,知道姽落心中其实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而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想兼顾,最后反而对什么都无能为力起来。 方才姽落摔那一跤,不仅让姽落摔回了小时候,也让她回到了几千年前。 看着那时候的自己,与现在相较起来,竟是天壤之别。 向来冷漠的紫色眼眸中,突然多了一种名为柔情的东西。 梵蓁不禁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姽落的发顶,像人族那样表达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姽落的身子僵了僵,那一刻梵蓁的温柔她切身感受到了,反而显得难以置信。 她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被笼罩在梵蓁的阴影中,除了那雪白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凌厉的下巴,她几乎看不见别的东西。 从小到大,每当梵蓁站在她面前时,她便被困在这片阴影中,什么也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她,仿佛她是不存在的。 可这一次她竟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梵蓁此举,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她将她护在怀里,隔绝了一切的伤害,除了那些她亦坚信不疑的言语,这许多年来,她竟如此安然地生活在这个以强者为尊的地方。 姽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错了。 她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仰头,用自己那双纯粹漂亮的眼睛看着梵蓁。 “师父,你好像又瘦了。” 记忆中梵蓁的个子很高,自己要抬头才能与她对视,而梵蓁又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力量,因此梵蓁给人的压迫感一直很强。 姽落一直记着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却忘了梵蓁其实很瘦,如果忽略她的身份和实力,看上去甚至像个弱不经风的女子。 姽落大胆地伸出手,捏了捏梵蓁的肩,果然一把骨头。 她微微蹙眉,“我早就说过鬼哭林不是什么好地方吧,死气沉沉的,哪能养人呢?姐姐,要不你搬出来吧,大明宫很宽敞的,或者我可以把寝殿让给你住。” 梵蓁浅浅地一笑,但那双眸子里的紫色寒冰仿佛都化开了,揉碎成一汪清水,透亮明净。 “鬼哭林于我而言便很好,大明宫于你也很好,不必去在意这些事。” “那好吧。” 姽落虽然有些失落,但她自然尊重梵蓁的想法。 此前害怕被惩罚的心情不翼而飞,姽落便又敢在梵蓁面前胡闹了。 她发现寝殿外的侍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遣走了,此处空空荡荡,竟只余他们两人。 她兴致勃勃地拉着梵蓁在台阶上坐下。 梵蓁难得温柔,随了她。 “姐姐,你说咱们妖界什么时候才能有人间那样的星空呢?我每每到人间都羡慕死了,每天晚上都爬上屋顶,不敢睡觉,就是怕措过这样的好景致。” 姽落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捧着脸,望着妖界单调的暗灰色天空抱怨。 梵蓁瞥了一眼天色,妖界地处人界与冥界之间,既看不见繁星满月,亦见不到鬼火漫天。 她将一缕溜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 “听起来,你这次失踪又是到人界去了。” 姽落哪能想到方才还在聊感情,梵蓁突然就认真起来了。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捂上嘴,并且疯狂否认。 “不是不是,你听错了!” “我记得你此前答应过我,暂且不去人界了。” 姽落哭丧着脸,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还自己填土。 “我也不想去的...” “那是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着你去的?” “我忍不住...” 梵蓁沉默了一会儿。 “祝霄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遇上他?” 见梵蓁主动换了话题,姽落立马想起这次的麻烦都是祝霄引起的,妖界的脸也是因为他才丢的干干净净的,所以自己得趁早甩锅。 “是这样的!我一直遵守与姐姐的约定,可是待在大明宫实在太无聊了啊,在妖界又没人愿意陪我玩,墨姝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容真那只死狐狸也不知道跑哪儿骚去了,我不就只能去人界了吗。 我去了之后,本来是打算玩两天就回来,免得让姐姐担心。可途中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我打不过,只好跑,跑着跑着就迷了路,好在有神帝突然出现把我带回来。” 姽落越说越蔫,说到最后,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梵蓁几乎听不清。 但她话中有几点梵蓁尤其在意。 “你修为虽然一般,可三首金乌历代祖传的法宝在你手中,人界中竟还有你不敌的对手?” 说起这件事姽落就更生气了,她从来都是仗着御灵杖在人界横着走的,谁知道这次竟然吃了亏,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 “倒也不能怪我不厉害,那怪物会化形为别的东西扰乱视听,我实在没办法才被困住。” 梵蓁懒得与她计较修炼的事,而是继续问道,“你说你被困住,这又是为何?” “说来更奇怪了,我当时虽说是仓促逃跑,但记得一直向东,最后方位却乱了,找不着出路,更像是误闯了法阵。” 第五十三章 千杯不醉 “法阵?” 梵蓁的眉心因为皱眉而起了皱褶,她对此事在意倒并非全然是因为祝霄,更多是因为此事蹊跷罢了。 “按理来说,人界地广物博,某处人迹罕至而有仙魔妖三界之人隐居,布下法阵隐藏踪迹也是常事,可这样的法阵一向是赶人走的,哪会有留下人不让离开的道理?” 姽落连连点头,“我当时也这么想,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天色又越来越暗,我心里可着急了,然后神帝便出现了。” 梵蓁下意识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左手手背,姽落无意间瞥见,总觉得她是在写什么东西。 “祝霄出现的太巧合了,难道是他布下的法阵?” “可若如此,他为何还要出面救我呢?” “想借此向妖界献殷勤?不对,他没有这么蠢,意图这么明显的事,不像他会做出来的。” 梵蓁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本身身体疲惫,渐渐就有些头疼。 她合上眼睛,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这件事很有蹊跷,你再想想个中细节,最好确定百无遗漏才好,我还得再想想。” 姽落站起来,乖巧地走到梵蓁身后,半跪着帮她揉太阳穴。 “姐姐又头疼了?都怪我不好,不该给你闯祸的。” “这不怪你。”梵蓁的声音充满了倦意,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似的。 姽落心里更加自责了,咬了咬嘴唇,便将自己这次跑去人界逍遥的细节流水账似的说了出来,半点都没有隐瞒。 天上的黑云被风吹的合起又散,但妖界天空看上去始终如一。 姽落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四周突然十分地安静。 她怔了怔,慢慢挪开了按在梵蓁太阳穴上的手,梵蓁竟毫无反应。 她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梵蓁面前去,这才发现梵蓁不知什么时候已坐着睡着了。 梵蓁呼吸安稳绵长,睡着的她看上去少了平日里那份凌厉,眉心的皱褶引人心疼。 姽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抚平那片皱褶,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梵蓁的皮肤时被人捉住了手腕。 她受了一惊,但还在没有叫出声,回头去看,竟是墨姝。 墨姝看上去脸色和唇色都微微泛白,整张冷漠的脸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冰块了。 姽落刚想开口说话,又被墨姝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会吵醒主子的。” 她的嘴唇没动,声音却真实地传进了姽落的脑海中,姽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个妖王,是会法术,会传音入密的。 “你看上去不太好,梵蓁姐姐看上去也不太好。” 墨姝用余光看了一眼梵蓁,见后者睡得很熟,竟十分的安心。 “我犯错领罚,是理所应当,不能算不好。主子近日十分疲累,你的事太让她操心。” “我也不想的,可是那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上,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感到难受,我想有一个完整的结局。” 墨姝看着面前的少女,眼中星辰遍布,是妖界难有的色彩。 她记得自己曾经因为好奇试探着问过梵蓁,明明妖界有那么多有能力的妖,为何偏偏选了姽落做这个妖王呢,难道就是为了她三首金乌的血脉吗? 那一次或许是梵蓁心情不错,竟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说,因为姽落眼里有干净的星光。 在人界,这或许只是抬头可见的寻常,可在妖界,这是最珍贵的唯一。 “姽落,你究竟想明白了吗?你是想要一个结局,还是因为不甘心,渴望新的开始?” 内心最隐秘的想法被人揭开,一语道破,姽落有些难堪。 但她仍然不肯认输。 “我都想要,如果可以,我都会要。” 墨姝笑了笑,笑容略显苦涩。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这个小鬼。” “不提这个了,你说梵蓁姐姐近来疲累,这是为什么?” 姽落知道梵蓁通常不会离开鬼哭林,而她也没有像外人猜测的那样在鬼哭林中苦修,或是抓小妖魔之类的炼丹。 真实情况甚至往往与之相反,姽落记得自己每次去鬼哭林的时候,梵蓁不是在休憩就是在下棋喝茶,日子十分悠闲。 而妖界的各种琐事都是墨姝在处理,即是真有大事需要梵蓁做决定,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毕竟在她眼里,鲜少有什么能算得上大事。 故姽落实在不明白,这疲累二字何来。 可对于了解真实情况的墨姝来说,她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 “主子的力量增长太快了,这对她的身体来说是极大的负担,只有勉强睡着的时候,她才会感到轻松一些。” 姽落怔了怔,她更不懂了。 “力量增强不是人人求而不得的好事吗?为何对梵蓁姐姐来说反而成了苦恼似的?” 墨姝深深地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梵蓁的脸,眸光深沉。 “这是你不必了解的事。我们走吧,别在这儿打扰到主子休息。” 说罢,墨姝转身走下台阶。 姽落没想到她当真说到做到,犹豫地看了看梵蓁,然后连忙追上去。 “我们就把梵蓁姐姐丢在这里?万一别人看见呢?” “你觉得有人能做什么?” “那倒也不是...你要去哪?不如跟我一起去找容真那只骚狐狸吧。” “我还有主子交代的事要做,你自己去吧。” “别呀,你因为我受罚,我得补偿你一下才好,你跟我去吧。” “既然是补偿我,那不是应该你帮我做点什么吗?怎么变成了我陪着你?” “诶?!是这样吗?” ... 两人的背影渐渐远了,变成两个看不清的黑点消失在大明宫的灰黑色宫墙上。 台阶之上的梵蓁突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尽管其中仍写满了倦意。 她用法力探了探周围,在确定无人在附近后,又设下了结界,确保没人会突然闯进来,然后像众多迷惘的女子一般抱着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遥远又深邃的天空发起了呆。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十分弱小,日日都谨慎小心地存活于世的时候,或许也是个眼里有星光的有勇气的少女。 “姽落啊——”她呢喃着,叹息着,尾音消融进风里去了。 * 是也,青合山。 非痕走了,赤曦消沉了整整一日,她在青合山中溜达到入夜,悲伤地发现这整座山已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了。 对于长生者来说,最可悲的不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难免又触景伤情,感叹起岁月来。 可感叹来感叹去,回应她的始终只有鸟鸣声和风声。 回到山顶的青合派的时候,各处的灯火都暗了下去,偶尔能遇见几个夜归的弟子,都会兴奋地走上来称她一声赤曦姑娘。 赤曦又欢喜又焦虑,心里矛盾着,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打架。 一个是许多年前的神鸟赤曦,思念着从前清净的青合,属于幽的青合。 一个是许多年后的烨鸟赤曦,感叹于青合的变化,欣喜于它的声名,渴望着让青合变得更好。 可这两个赤曦打了一路,谁也没能说服谁。 赤曦走到煜明殿的时候,发现里面很暗,没有点灯,推开殿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就连平时总挑灯夜战的陆逢机也不知去了哪里,看不见人影。 没有了法力,点烛很是不方便。 赤曦在各处搜罗了许久的火折子,却连影子都没见着,最后一生气,索性不找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今日走了一天,走的累极了。 从前有法术,有真身,尚不能明白人族步行的痛苦,更不能明白为何人人都渴望拥有神仙的能力,如今当真“换位思考”,她果然明白了。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着梵蓁,一边揉着酸疼的小腿,目光不巧落在从窗户缝隙溜进来的月光上,就有些出神。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微微蹙眉,挪开了目光。 一想到自己堂堂上古神鸟,现在却因为走路太多而累得坐到地上,赤曦就很郁闷。 她跟自己怄气似的从地上站起来,又忿忿不平地跟地面较了会儿劲,一通鼓捣之下甚至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体能十分差劲。 她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又在心里想着自己要如何去找梵蓁讲道理,让她把锁灵玉给收回去,一边走向煜明殿的后殿。 她推开煜明殿的后门,吱呀一声之后,满地银灰色清冷的月光就洒下她的脚下,她嫌弃似的跳出去,每一步都踩在阴影里,跟孩子玩跳格子的小游戏似的。 可跳到后来实在没有阴影可走,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踩在月光上。 原本在脚下的月光落在了脚背上,照出她靴子上的金色暗纹。 赤曦走到水井旁边,井里也倒映着月亮,她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在井沿上。 是的,赤曦现在才想起来,非痕离开了,陆尘心大概不会搭理自己,陆逢机又不在,她这只没有法力的鸟没办法回到问神峰上去了。 赤曦十分无奈,只得仰头看那高高的看不到顶的崖壁,以及那悬挂在天边的月亮。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人界听闻嫦娥与大羿的故事的时候,开口取消那些无知的人族,反而被嘲讽无知。 正因为那件事,她还执意拉着幽一定要到天上去看一看,要确定月亮上只有一片荒芜,没有月宫,更没有嫦娥。 她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而那些人族是愚蠢的。 但幽说,“那只是人族对于神仙的向往,那是一种对美好的期望,可以鼓舞他们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不该去打破这个幻想,也没必要去打破。” 此时此景此地,让赤曦又思念起故人。 她一连叹了好几次气,竟忽然觉得人间不够好,青合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期盼,倒不如留在云壑之中,哪怕是锁妖塔中,也能嗅着故人的芬芳。 “赤曦姑娘似乎心事颇多。”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赤曦吓了一跳,差点没掉进井里去拥抱月亮。 她寻着声音看过去,陆尘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廊檐下的,月光落在他的头发上和肩上,看上去似乎没有白天时那么讨人厌了。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都在,只是看天色已晚,姑娘却迟迟没有回去的意思,这才迫不得已露面。” 赤曦微微蹙眉,“你一直在监视我?” “不能算监视,只是确保赤曦姑娘的安全。” 赤曦“哼”了一声,可心里却莫名有些喜悦的情绪存在。 陆尘心走下木制的两级台阶,走向赤曦,最后站在她面前。 “姑娘若觉得疲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赤曦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而是更在意空气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酒香。 她突然站起来,凑上去,鼻尖离陆尘心的胸口只有分毫距离,把陆尘心也吓了一跳。 “赤曦姑娘...” “别动。”赤曦抬手抓住他的肩,防止他突然刻意的远离。 她像只幼犬似的,在陆尘心身上闻来闻去,过了一会儿,她才仰头看向陆尘心。 “你饮酒了?” 陆尘心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只是小酌。” 赤曦向他摊开手。 “酒呢?我也要。” 陆尘心怔了怔,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随之委婉拒绝道,“酒并未带在身上,姑娘今日劳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赤曦又“哼”了一声。 “当我没做过神仙吗?你可知道我是不讲道理的,快把酒拿出来,你堂堂青合派掌门,酒分我一点喝怎么了?” 陆尘心无奈,这酒的确是他想要就能有的。 “真要喝?” “当然,我耍你作甚。” “敢问姑娘酒量如何?” 赤曦挺起胸膛,自豪极了,“千杯不醉。” 陆尘心憋住没笑,算是给了她极大的面子。 他的手在空中一翻,手中便出现了一个瓷白的酒壶,酒壶看上去并不贵重,甚至隐隐透出廉价感。 赤曦接过酒壶,轻轻一嗅,讶异道,“人间的烈酒?” 陆尘心点头,“这酒泼辣,姑娘可先尝尝,若是不合口味便罢了,我明日让逢机遣人到山下的镇子里买柔一些的酒与你喝。” 赤曦连连摇头,欣喜非常。 “就是这酒好!” 她打开壶盖,转瞬便喝了一大口,陆尘心想拦都来不及。 烈酒入喉,如火烧,如刀割,疼的赤曦眼泪都出来了。 第五十四章 烨歌落尘 哪怕活了这么多年,赤曦至今都觉得,再不会有什么事比幽的神陨更让她心痛。 那场惊动天地的大战来的悄无声息,让人猝不及防。 她听闻消息匆匆赶上天庭的时候,向来平静的云海中多了一个黑洞似的漩涡,雷鸣和闪电蕴藏其中,企图吓退所有来者。 她甚至没来得及向幽道别,就失去了世间最亲近的人,和最思念的故土。 心中的悲痛如针刺火烧,她舍不得离去,便化作真身在奇诡的云壑之上盘旋哀鸣,以表哀思。 天庭没有日升月落,她不清楚时日,但仙史中有记,她足足在云壑之上鸣泣九日,直到祝霄前来。 按理来说,一个神是没有资格贬斥另一个神的,但赤曦不同,她生来便非六界之物,只是靠着一根神骨跻身为神。 而祝霄夺去了她的神骨。 早些年——赤曦已为妖,且恢复了全部记忆的那些年——赤曦与梵蓁总互相怨怪。 赤曦怨梵蓁在幽有难时不出手相助,导致幽神陨云壑。 而梵蓁讥讽赤曦不用功修炼,被人轻易夺去了神骨,神不神,妖不妖。 但这两件事其实于彼此来说都是痛苦的根源。 梵蓁恨当时的自己不够强大,无法左右局势,逆天改命。 而赤曦无论重生多少次,都忘不掉神骨被抽离时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疼痛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神骨离体便破碎,被风吹散,凌霄便是彻底消失于世间,这也意味着赤曦再也不是神,再也没有资格与心爱之人比肩而立。 她曾遇到许多夸耀她额心的罗雀花的人,却鲜少有人明白那是她向来不愿提起的伤口,血淋淋的伤口。 当时祝霄强行取出赤曦的神骨,而赤曦在巨大的痛苦中昏厥过去。 天庭新立,尚不稳固。祝霄为了防止后患,便将难以控制的烨鸟放逐到了对于当时来说可进不可出的洪荒之地。 而关于洪荒的故事,得从赤曦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讲起。 * 众所周知,洪荒是父神盘古为了天地太平囚禁古神的地方,其中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可以毁天灭地的强大存在。 而烨鸟作为一只要死不活的小鸟,对于古神们来说,就像是平淡生活里突然出现的小玩具。 不过古神们往往忽略了生命的脆弱,手下没有轻重,这玩具玩着玩着就容易坏了,坏了的玩具自然不能留着过年,于是随便一丢,直到玩具被下一个古神捡起来。 这样说,就能很轻易地明白赤曦在洪荒过着怎样的日子。 她在还未醒来时便死去,又在洪荒中几乎随处可见的火种中重生,在脑子还一片混沌的时候就沦为别的古神手中的玩具,然后死去,重生,周而复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还来不及想起自己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会再次死去,重生,然后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几乎把“不会死”的缺点发挥到了极致。 在一次次遗忘当中,她的记忆开始破碎,一些细小的碎片就此消失,余下一些残缺的碎片,也再难拼凑成完整的样子。 她的大脑开始产生保护机制,为了不让她在不断的重生和回忆中疯掉,大脑会延缓记忆恢复的速度,也就让这只呆鸟看上去更呆了。 在一开始,赤曦重生之后的第两三天就能想起自己的名字,甚至想起藤泽和凌霄。 可到了后来,她得花上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到这些,而且还得保证在这半个月间自己不被哪个古神当作玩具给弄死。 于是她成了一个飘荡在洪荒中的孤魂,在不断的寻找中迷失,又在迷失中寻找。 这本该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好在她每次都会连痛苦也一同遗忘。 她的人生几乎要如此无休无止下去,拥有无尽生命的烨鸟和古神之间,难有变数。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而我们都知道那个人叫陆尘心,是个以凡人之身闯入洪荒的异类。 * 说起陆尘心,就不得不讲一讲他的出身。 祝霄建立天庭管辖三界,结束了漫长的上古纪,从而开启了以人界为中心的亚神纪。 而人族也的确不负众望,很快繁荣兴盛起来,虽然在神仙眼中他们总是隔几天就打一场血流漂橹的架,但每次打完架人族就会发展的更加迅速,神仙们也就顺其自然了。 在亚神纪开启后的十几万年后,人族的种族和国家管理已经颇具规模,神成了高高在上的稀有物种,但从前稀薄的仙界中人却开始活跃起来,常常化身为人下界走动,或是降下什么神迹之类,教人族烧香上供,顶礼膜拜。 亦有仙人嫌弃仙界无趣,隐居于人界,后收得人界的弟子,弟子也成了仙,这事传出去,世间便多了许多修仙问道的人。 自古以来,帝王多求长生,但其中又有大多数吃了假修士炼的假丹,提前归西,这样的例子一多,他们便怕了,不敢胡吃,可长生一定是得求的,便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于是国家设国师一职,只有德高望重的修仙之人能做,待遇颇好。 久而久之,修仙问道便成风气,若是哪户人家出了仙人,便是鸡犬升天,连家里的门槛都带着仙气似的。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陆尘心出生在椟水镇的一个大户人家里。 这户人家显然姓陆,陆家世代经商,虽说商人地位不高,但有银子就是硬道理,十里八乡的地方官见到陆家老爷没有谁不勾肩搭背,想要沾沾财气的。 陆尘心的父亲名卓才,是家里的长子,分家之后,几个弟弟不思进取,将不多的家产都败了个精光,只有这个长子节衣缩食,把生意给做大了,做成一方豪强,再照顾着自己几个不争气的弟弟。 陆卓才这人聪明,且正气,虽说做商人迎来送往难免,但他从不做愧对良心的事,在百姓心中是个大好人,大善人,比那些当官的不知好了多少。 可对于陆卓才本人来说,名声好并不一定就是好事,当别人夸他夸的太多,总有人会看不惯的。 为了避免陷入纷争之中,他干脆放下做的红红火火的生意,举家搬到椟水镇避世。 说是避世,但其实也不全为避世。 陆卓才早年天南地北地跑,为了把生意做大,可生意真正做大之后,突然意识到自个忽略了家庭,这么大的家业无人继承。 他早年在自家父亲的安排下娶了门当户对的深闺小姐,后来由于常常在外闯荡,又纳了两个妾,一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一个是卖身青楼的歌妓,都是命苦的人儿。 好在妻妾之间相处和谐,并没有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里争宠的琐事,让他省心不少。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府中一直没有子嗣。 归隐椟水镇后,陆家的三位夫人一直烧香拜佛,也许真是感动了天上的神佛,没过多久,陆夫人当真怀上了。 陆家的头一胎,还是正房怀上的,陆卓才高兴的不得了,整个陆府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而陆卓才更是事事亲自照顾周到。 怀胎十月,转瞬即逝。 陆家长子出生的那天,天空中乌云密布,闪电像是划破天幕的刀子,沉闷的雷声四起,惊得人心慌。 两个出身微末的小妾跪在佛堂里不停地念经,要神佛保佑陆府的第一个孩子。 陆卓才独自站在陆夫人的院子外,看着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拿出来,陆夫人痛苦的哀嚎不绝于耳,他看的心惊。 天上的雷电总也不停,似乎马上就会下起倾盆大雨,可雨也迟迟不降下来,厚重的乌云盖在房顶上,像是要把那间小小的屋子压塌似的。 陆卓才踩着青石板来回踱步,他的不安和焦虑都写在脸上,期待与惶恐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被言说的痛苦,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天上突然打了一个惊雷,雷声之大,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陆卓才的脚步一顿,没了脚步声,四周极其的安静,突然出现“啪”的一声,豆大的雨点落在青石板上和路边的花叶上,雨下起来了。 这雨说来就来,毫不含糊,毫无预兆。 天像是漏了个洞,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转瞬间便全身都湿透了。 一个府里的小丫鬟拿着伞跑上来,把伞打在陆卓才的头顶,自己则站在雨里。 “老爷,夫人很快就会顺利产下小少爷的,您可千万别等坏了身子,这雨大,您先去躲躲吧。” “我再等等,再等等。” 陆卓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陆夫人的房门上,他渴望着有人能推开那扇门向他报喜,说一声母子平安。 这场说来就来的雨来的快,走的也快。 哗啦啦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浠沥沥,天色也明亮起来,不久之后,被乌云笼罩的天空被溜下来的阳光分割成一片片,鱼鳞似的。 云销雨霁的那一刻,七彩的天光从乌云缝隙里露出来,伴随着响亮的婴儿哭声,这世上多了一个传奇。 当那一刻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婴孩,被寄托了父母的期待,浑身是血地躺在稳婆的怀里,哇哇大哭。 稳婆把孩子简单清理了一番,裹上襁褓,便满面喜色地将陆家大公子抱了出去。 陆卓才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怎么看怎么高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阵雨是祥瑞之兆。 他在脑海中搜罗各种诗词,想要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取个文雅又响亮的名字,但还没来得及想出来,府里的家丁便跑上来。 “老爷,府里来了个修道的仙人,他说咱们府中新添了贵子,想要一见。” “贵子?!快,带我去见仙长!” 且不说如今天下人皆崇尚修仙,就此人称自己的儿字为贵子,陆卓才不兴奋才怪。 他原以为所谓的仙人会是什么靠胡说八道坑害钱财的小人,毕竟他从前见过不少,可到了内堂,竟发现真是个仙风道骨的仙长。 那仙长不知年龄几何,容貌年轻,却是蓄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他见到陆卓才,便几步走上来,看上去心急不已。 “陆老爷。” 仙人十分有礼,倒是让陆卓才惶恐,他连忙推拒。 “不才只是平平凡人,不敢在仙长面前称什么老爷,仙长这是折煞我了。我表字毕全,仙长若不嫌弃,以此相称便好。” 仙人果然不嫌弃,立马便改口道,“毕全兄,我途经此地,见你府中紫光大盛,是祥瑞之兆,这才前来叨扰。” 他说罢,伸手逗弄襁褓中的孩子,原本哭哭啼啼的婴孩见到他,竟忽然就笑了。 陆卓才很是惊奇,“仙长与我儿有缘啊!” 仙人抚须大笑,“此子不是与我有缘,是与天道有缘啊!此子是天降贵子,前途无量,毕全兄有福了!” “天道?!” 在这修仙的盛世,人人都向往天道,渴望成为天道庇护下的幸运儿,登天成仙,享长生。 可陆卓才不这么想。 他早年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人情世故,最明白这世道被修仙二字搅乱成了什么样。 至于自己的儿字,他并未有这样的期望。 “仙长,虽说仙道难求,可我就这一个儿子,将来年老了还盼着他能承欢膝下,可若是外出修仙...”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天伦之乐了。 此仙人通透,兴奋之后,便也明白陆卓才的难处。 “你怕将来无人可养?” 陆卓才叹了口气。“不才没什么宏图大愿,只求阖家幸福罢了。” 仙人拍着他的肩,“毕全兄乃我行走天下所见之唯一,不图钱财,不图名望,甚至不图长生,已是奇人。或许正是因为你如此清心寡欲,此子才会降生府上吧。” 陆卓才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怀里的孩子,又觉得分外骄傲。 他忙问,“仙长,你说我儿不凡,那他将来可会弃人道而修仙道?” 仙人摇头,“人道,仙道,始终都是一个道,至于他会如何选,那是他的事,我如何能知呢。” “那这...” “哎,既然你如此担忧,不如就给此子取名尘心,教他多些凡尘之心,也许就留住了。” “尘心?陆尘心...” 第五十五章 烨歌落尘(二) 陆逢机曾说过,人族的姓名中大多寄托了父母对子女的期望,而陆尘心名字的由来便是陆卓才希望将他留在这凡尘俗世中。 尘心,是念尘之心,是红尘之心。 陆尘心在整个陆府的呵护下长大,一路顺风顺水,他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惊人的天赋,而陆卓才为了自家儿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恨不得将人像闺女似的藏起来。 也因此,陆尘心的童年几乎都是在陆府内院度过的,他没有玩伴,所有陪伴他的只有书籍。 好在陆夫人出自书香门第,陆府里别的没有,各类书籍管够,无论是正史经传还是野史古籍都有,年幼的陆尘心看了个痛快。 而他最爱不释手的,便是不知道从哪儿混进书堆里的那本《上古纪事》。 陆尘心稍微年长一些,大约十二三岁时,便跟着陆卓才学习经商之道和为人处世,也就见到了许多高墙大院外的事物,听说了不少求仙问道的轶事。 相比于做生意和迎来送往,他显然对求仙问道的事更感兴趣,为此陆夫人总是偷偷抹眼泪,陆卓才也总叹气。 陆尘心不愿见父母伤心难过,也便收敛了自个的性子,一心钻研起陆家的生意来,阴差阳错之下生意竟也红火,铺子都开到了帝都里去。 也因此陆家少爷的名声传出去很远,为当时年轻一代的楷模。 当时的郑国国师听闻了他的被添油加醋的故事,一时无聊,便微服跑到了椟水镇,想要会会这位人人称道的神童。 国师午时进了陆府,月出才归,且回到帝都后便匆匆辞去了国师职务,隐匿世间,无人知其缘由。 后来市井之间有传,国师与陆家公子论道,不敌,自知愧对天下问道之人,这才离开帝都,抛却浮华名利,潜心修道去了。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大概只有陆尘心和那位早已不知踪迹的国师自己知道。 不过因为这件事,陆尘心的名声又大了许多,不少略有所成的仙门中人前往椟水镇拜访,竟成一时风气。 起初陆尘心一一接见,并与他们论道,各有收获。 可后来闻声而来的人实在太多,且良莠不齐,他便闭门谢客,不再见人了。 那时陆尘心已十七岁,是能当家作主的年纪了。 可眼见着自己的儿子如明珠蒙尘,为了自己掩没才华,屈居在这小小椟水镇中,陆卓才犹豫起来。 他间接地向陆夫人表示了希望能让儿子求仙问道,一展拳脚,也算光耀门楣的意思,陆夫人只是哭,既不肯定,也不拒绝。 不久之后,二房小妾怀了孩子,陆卓才这才一狠心,一跺脚,心想儿子总会有的,便放陆尘心高飞了。 陆尘心离家那天,举家来送。 陆卓才背着手站在陆府前,背挺得笔直,神情严肃,嘱咐他莫要被俗世功名所累,莫要忘了初心,彰显了一个父亲的胸襟与气度,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分的不舍之情。 陆夫人则是被婢女搀扶着,一手拿手帕擦眼泪,另一只手握着陆尘心的手,连说话都说不利索。 眼见着日薄西山,陆尘心就要走不掉了,陆卓才低声呵斥了一句,“儿子是要出去干大事业,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陆夫人这才不再呜咽,但眼泪还是掉。 陆尘心见母亲如此伤心,很是为难,他虽有理想有抱负,可父母在不远行,更何况看见母亲如此,他心里也难过。 见他动摇,陆卓才两步跨上来挡在母子中间。 “既然下定决心,就要做出个样子来,我陆家的子孙虽行商,可也有文人骨气,切不可犹犹豫豫!” “我明白了,父亲。” 陆尘心挥泪告别双亲,以及他那个还未出生的弟弟,踏上了一条修仙求道之路。 这一去,便是几千年。 * 作为人族,在修仙这条路上过于有天分有事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没有天分的,而其中难免有人会生出妒忌之心。 陆尘心年少成名,可对于真正的修仙之道,他了解的并不多。 为了真正入门,他费尽千辛万苦,拜进了当时人界之中声望最高的仙门——云尚谷。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陆尘心即是天资卓绝,可在那些肉眼凡胎的人眼中仍然需要从最底层的洒扫门童做起。 好在他这个人没什么少爷脾气和架子,既能享荣,亦能忍辱。 山中无岁月,仙门的修行讲究清苦,由于众人的外貌变化不大,陆尘心早不记得岁月几何。 他只知道自己从一个洒扫门童做到掌门跟前的掌事弟子,快到让同门瞠目结舌。 陆尘心深得云尚谷掌门人的倚重,甚至有让他继承掌门衣钵的意思,这让不少同门看红了眼,平日里都爱挑他的错处。 而陆尘心为了躲避那些不必要的闲事,往往借着帮掌门采药的名头进山,在山里待个三四天都是常事。 他享受着山中与虫鸣相伴的日子,愈发厌恶与同门的交流,常常渴望早日成仙,离开云尚谷,回到家里去看看父母。 至于云尚谷的掌门?谁爱做谁做。 也就是在不久之后,陆尘心从云尚谷的藏书楼里翻出了一本自己从未见过的古籍。 古籍看上去十分破旧,年岁已久,每一页的边角都有残缺,内容不全,且书的封页上一片空白,并无书名和着者的信息。 陆尘心原本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随便看看,没想到这一看,竟看出了云尚谷背后的秘密。 原来云尚谷之所以成为当时名声最盛的仙门,并非其本事有多强,而是因为其底蕴深厚。 换句话说,云尚谷并不只是一个仙门这么简单,在它成为仙门之前,更像是一道关隘,是将人界与神陨之门隔开的一道关键屏障。 而神陨之门后,便是六界的禁忌,被盘古用身体封印的冥池——洪荒。 陆尘心从前阅读过《上古纪事》,并不难理解洪荒是什么,其存在意义又是多么的重要。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既然洪荒的封印对于六界来说这么重要,云尚谷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又为何会成为了一个人族仙门呢? 除此之外,陆尘心还在书中读到了关于烨鸟的故事。 与《上古纪事》中记载的不同,这本古籍中指出烨鸟焚城是被迫之举,并非其本愿,且青合神尊神陨后,祝霄并非不容烨鸟,只是为了保障六界安定才将烨鸟逐入洪荒等等。 陆尘心作为后人,难以分辨真假,可对于这些说法不一的故事,他倒是很感兴趣。 这本古籍被他偷偷带走,藏在了住处的枕头下,没事时便翻一翻,后来翻的太多,竟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 这件事陆尘心只当作一件轶闻,听过便只是听过,并不太放在心上,若不是后来有人故意为难他,他大概这辈子会如从前所想那般,修道成仙,探望父母,光耀门楣。 可后来的经历太过离奇,也太过巧合。 就像早早的有人给他铺好了一条路,只等着他走上去,若他不小心偏离了正道,便会有人用鞭子抽打他,让他走回去。 哪怕陆尘心后来成了旁人口中所谓的“史上最强人仙”,每每想起那时的经历,他都懊悔不已,恨自己成了别人手中的人偶,任人摆布。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陆尘心清心寡欲地做着掌事弟子,他自己不欲争夺,别人却不会这么想,而等不来天灾,便只好安排人祸。 在一次进山采药的过程中,陆尘心为了一株世间罕见的药草爬上绝壁。 他虽然摘得了药草,却被躲在暗中跟踪至此的同门所害,摔下山崖。 在传统故事中,主角摔下山崖总会遇到贵人,得到点拨,习得绝世武功,然后出世报复那些曾加害于他的人。 这个故事也没有例外,但有一点些微的不同。 陆尘心摔下山崖后,没有死,但并不比死好受到哪儿去。 他摔断了腿,除了手里拽着的那株稀世药草,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若只是如此还好,他别的地方不摔,好巧不巧摔在了那传说中的神陨之门前。 山崖之下就是神陨之门,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而遮天蔽月的瘴气充斥着四周,他也没抱有人会来救他的希望。 开始的几天他试着用树枝做拐杖,跛着脚找出路,可后来腿伤越来越严重,他的体力消耗也很快,就只能留在原地休息。 最让人绝望的是无论他走多远,都只能看见那扇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门,别无他物。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陆尘心精神渐渐倦怠,意识渐渐模糊,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的时候。 一个头发和胡须花白,容貌却年轻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就跟梦似的。 老者拿走他手中的药草,先是自己打量了一番,然后在半死不活的陆尘心面前蹲下,把药草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老者的声音很飘渺,让着一切更像是梦了。 陆尘心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摇头。 老者一笑,“那你为什么采它?” 陆尘心的脑子一片混沌,还是只知道摇头。 老者提醒道,“你见过的,你忘了吗,你见过它的,只是现在的它还没有盛开,等它开花的时候,便是一团火,一团燃遍原野的火。” 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张绘在古旧书页上的赤红花朵。 陆尘心瞪大了眼睛,他想起来了,那花的名字叫罗雀,是烨鸟的生命之花,而这一株所谓的稀世药草,只是还未开花的罗雀芽。 老者像是能读到他内心所想,点了点头。 “你到这里来,是命中注定。我会治好你的伤,但作为代价,你要走进这扇门,到冥池里去,从那些顽劣的古神手中,把烨鸟带回来。” “我...做不到。” 陆尘心艰难地开口,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他,作为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凡人,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不会是那些古神的对手,甚至没准一入洪荒就成了飞灰。 但老者十分相信他。 “你做得到,六界之中,惟有你一人能救她。” “为什么?” “是宿命。” 老者的身形渐渐透明,消散,陆尘心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少,但疲惫越来越多。 他难以打起精神,最终在强烈的困倦中睡过去,那扇幽蓝的门则是最后的记忆。 等陆尘心再醒来的时候,已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整片天地都像是在烈火中燃烧着,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漫天飘散着火星,落在地上,石头上,以及人的脑袋上。 他试着伸手去接,但火星在触摸到他的手心后便化为飞灰,不仅毫无热度,甚至有些微寒意。 他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旁,被笼罩在阴影里,如同一只蝼蚁一般。 虽然没有人向他解释,但陆尘心相信,自己已身在洪荒之中了。 在刚到洪荒的那段日子里,陆尘心一直在想那个将自己坑到这里来的老者是谁,又怀有怎样的目的。 可思来想去,唯一的线索也只有烨鸟一条。 不过洪荒之大不亚于整个人界,想要在这里找到烨鸟谈何容易,他为此伤透了脑筋。 不过陆尘心并没能苦恼太久,因为比起找到烨鸟,如何在洪荒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活下去才是他最应该考虑的问题。 洪荒之中存在着许多实力强大的古神,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他便见到了人头马身的古神,巨石之身的古神,像蜘蛛一样但多了好几个脑袋的古神,以及形貌与人族相差无几,但头发可以当作武器的古神... 各种各样的古神看的他眼花缭乱,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小朋友第一次进入了动物园。 陆尘心一度担心自己难以在这些奇奇怪怪的手中活下来,可日子长了之后,他发现了自己作为人族的好处,那便是他身上的灵气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在古神们眼中,他跟地上那些随处都有的无生命的石头没什么区别,也就没有哪个古神真那么无聊找他的麻烦。 从此陆尘心便开始了探索洪荒的旅程,他住在石头下,不仅可以抵御风沙,还能躲避古神们的注视,在长久的旅途中,他总算找到了传说中的烨鸟。 第五十六章 烨歌落尘(三) 陆尘心找到,或者说遇上赤曦的那天,洪荒的天空如同一片璀璨的火海,他站在火海下,身边是一片荒芜的旷野,目之所及处看不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庇身的石头。 这原本只是洪荒中平常的一天,直到陆尘心发现自己一直藏在怀里的罗雀花苗开花了。 他握着花梗,亲眼见证那传说中的花朵从冒出花苞到完全绽放的过程,罗雀花像一簇新生的火焰一般在他面前爆开,与那一日的天空相辉映。 陆尘心怔怔地盯着火焰状的花朵,陷入沉思。 传闻中罗雀花盛放于藤泽的炎浆之上,是伴随着烨鸟一起诞生于六界的新物种,虽然没有人能证明,但从古至今有不少人猜测罗雀花就是烨鸟的本源之花。 陆尘心试着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便能很轻易地明白罗雀花的盛开意味着什么。 烨鸟就在附近。 不过无论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什么,逻辑有多么严密,史证有多么齐全,都不能改变并没有什么用的事实。 因为在下一刻,一个小女孩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当陆尘心所有的目光都在罗雀花上的时候,一只稚嫩的小手突然握上花梗。 “这是我的。” 与那双手一样稚嫩的声音,让陆尘心一怔。 他下意识松了手,那支罗雀花便顺理成章地被女孩拿走。 那是两人的初见,在璀璨的火海之下,贫瘠的岩石之上,他们以罗雀花为引,见到了彼此。 赤曦双手握着罗雀花的花梗,眼眸微阖,细嗅芬芳。 尽管罗雀花并没有香味儿。 陆尘心趁机打量面前的小女孩。 她穿了一身红如火的羽衣,羽衣上每一片羽毛都精致漂亮,瓷白的脸蛋看上去像刚剥了皮的鸡蛋一般,只是有些黑灰色的污痕,头发也乱糟糟的。 陆尘心半蹲下身子,尽量与女孩保持平视。 “你是烨鸟吗?”他觉得自己得问清楚了,别找错了人。 谁知前一刻还看上去分外温顺的女孩立马睁开了眼睛,呲着牙露出凶相。 尽管看上去其实不仅不凶,还很可爱。 陆尘心忍住伸手摸头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人畜无害。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赤曦抱着罗雀花,谨慎又小心,一点点往后退,随时打算撒腿就跑的样子。 陆尘心早有察觉,他虽然不想吓到她,却也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烨鸟就在面前溜掉了。 为了确保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了解对方,认识对方,陆尘心决定先把人留下再说。 他两大步跨上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强势得像个诱拐未成年的坏叔叔。 赤曦发现自己没法摆脱那只手,于是又叫又跳,闹腾的不行,任由陆尘心说什么都没用。 也许真是两人太吵闹了,也许只是意外,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那声音震得两人都懵了。 画面突然静止,陆尘心透过赤曦散乱的碎发间隙看见她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惊惶。 她并不是刻意反抗,只是害怕。 就在陆尘心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赤曦突然冲着那只抓住自己的手腕咬了下去。 陆尘心吃痛,但看着面前那个黑乎乎的小脑袋,还是忍住了没有把手给抽回来。 他执拗地抓着赤曦,就像一种本能,另一只手则缓缓抬起,轻轻落在了赤曦黑乎乎的发顶。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着这只受惊的小兽。 过了一会儿,陆尘心感觉到咬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轻了,赤曦缓缓抬起头来,用一双干净的眸子试探着看怪叔叔。 陆尘心慢慢松开了手,赤曦没有立刻跑掉,他放心了。 “你是烨鸟吗?”他又问。 赤曦摇头。 陆尘心悄悄擦去手腕上口水的动作一顿。 “你不是烨鸟?”他难以置信自己会找错了人。 谁知赤曦还是摇头。 “我不明白了,你究竟是什么?” 赤曦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他,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但始终不说话。 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听见过她说话,陆尘心会怀疑面前的女孩是个哑巴。 陆尘心无奈。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们一起找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原本以为女孩不会答应,但赤曦点了点头。 从那天开始,一个人的寻觅之路变成了两个人,陆尘心从没有怀疑过女孩就是烨鸟的事实,可也从没有想通过。 两人在洪荒的土地上流浪,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只能被动的躲避着古神。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赤曦对陆尘心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吃糖”。 那时两人躲在两块巨石的缝隙之间,身边是一位古老神只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 已经习惯了怪叔叔的赤曦抱着膝盖依偎在陆尘心身边,乖巧非常。 随着时间从身边溜走,赤曦渐渐困了,上下眼皮打着架,最后缓缓倒在陆尘心身上。 “困了就休息吧,我叫你。”陆尘心的声音又柔又缓,能助眠似的。 赤曦半梦半醒间抿了抿嘴唇,呓语道,“我想吃糖。” 陆尘心怔了怔,因为不久前她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如今却知道糖这种人界的玩意儿了。 陆尘心意识到自己离开洪荒有望。 洪荒之中没有白天黑夜之分,陆尘心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觉来判断时间流逝。 他叫醒赤曦的时候,洪荒中正下着火雨,无数无根无源的火星从天上坠落,像一场壮丽的流星雨。 赤曦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那样的景象。 她揉了揉眼睛,自己坐起来,样子看上去与往常没什么却别,可也不太一样。 陆尘心看着她的侧脸。 “想吃糖吗?” 赤曦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但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她看向身边的人,熟悉的温柔笑着的脸,目光中充满了关怀。 但也许是倒映着流星的火光的原因,赤曦心里突然有些慌。 “你恢复记忆了,对吗?” 仍然是温柔的询问,赤曦却害怕得想要退缩。 陆尘心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恢复记忆了,至少恢复了一点,可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说话呢?” 赤曦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陆尘心倾身向前,下意识逼近了她。 “告诉我,你是烨鸟吗?” 赤曦仍是不说话,执着地摇头。 “那你不是?” 如同初见时的对话,但这一次赤曦点头了,她否认自己就是烨鸟。 陆尘心微微蹙眉,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可赤曦给出的回答又截然相反。 他后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赤曦瞪大了眼睛,眸子里闪过一瞬的惶恐。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到烨鸟,这样才能离开,既然你不是烨鸟,我们就此分开吧。” 陆尘心起身要离开,但就在转身的那一刻,自己便被小小的人从身后抱住。 “你不要走,你不能丢下我!” 陆尘心掰开她的手,赤曦更加害怕了,差点就哭出来。 但陆尘心并没有狠心离开,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而是转身面向赤曦。 像初见那样,他半蹲下去,但赤曦似乎是长高了一些。 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陆尘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她惊惶的情绪。 “你只要跟我说话,我就不会离开你。” “真的?”赤曦说话时带着哭腔。 陆尘心无奈又心疼,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不知名的小姑娘意外地包容。 “当然,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你,当然不会离开。” 赤曦抬起手臂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 “我就是烨鸟,我就是,你别把我丢下一个人。” “为什么刚才要否认?” 赤曦委屈极了。 “人人都想要我的羽毛,他们都打坏主意,我还保护不了自己,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想活下去。” 陆尘心一怔,在他的记忆中,烨鸟是神鸟,应当是十分神气的。 “你不是神鸟吗?你是神啊,怎么会有人打你的主意?” 提起这一茬,赤曦就更想哭了。 “我不是神,我也不想做什么神,我想凌霄了,凌霄会给我买糖人吃。” “凌霄?凌霄是谁?” 赤曦想不起凌霄的身份了,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心,可是什么都没有摸到。 陆尘心顺着她的手的动作看过去,看见的是她额心的罗雀花印记。 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赤曦蓬头垢面,额心被乱糟糟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直到后来两人相处了一段日子后,赤曦不再反感陆尘心碰自己的头发,陆尘心这才把漂亮的小姑娘收拾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印记,陆尘心才从来没有怀疑过身边的小女孩就是烨鸟这件事。 尽管传说中毁天灭地的神兽是个动不动就要吃糖的小姑娘,哪怕她故意张牙舞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生人勿近,陆尘心总喜欢将手掌覆上女孩的发顶,去揉她那一头细细软软如同狐狸皮毛一般的头发,那些发丝温柔的与她咋呼的性格截然相反。 陆尘心伸手握住赤曦摸着自个额头的小手,他读书多,明白那是她神骨被夺走时留下的伤口,那段痛苦的经历哪怕不存在于记忆中,也存在于身体上。 “想不起来就不用去想了,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了,你还有无尽的未来。” “你会陪着我吗?”她仍然不放心。 陆尘心笑了笑,“会的。” 离开洪荒的路途并不顺利,毕竟谁也没能从洪荒离开过,陆尘心起初并不抱希望,但他又不得不抱希望。 在绝望中拥抱希望的感觉并不好受,好在把陆尘心坑进洪荒的老者并没有骗他,烨鸟就是离开洪荒的关键。 如今的六界连神都是稀有动物,但洪荒中遍地古神,这些古神不是闲来无事睡个长觉就是找人打架,陆尘心哪怕再会扮“石头”,也难以避免地被卷入斗争之中。 古神打架,就是天翻地覆,那一次他们照例躲在巨石附近,却没想到仍被波及,巨石在转眼间化为齑粉,他们也被强大的风暴吹散。 事实上,陆尘心并不明白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在狂风中努力躲避着碎石,根本没有顾及其它的余地。 可就在片刻之后,狂风狂风骤停,天空中下起了火雨,所有火星不再坠落,纷纷飞向空中,追逐着一只浑身火焰的鸟。 烨鸟。 烨鸟开启了离开洪荒的门,他们因此逃脱,但真正离开洪荒之后,陆尘心发现赤曦长大了。 女孩变成了少女,也不再对他依赖。 * 在与非痕厮混的那段日子,赤曦想起了在洪荒的日子,想起了陆尘心。 回到今时今日的青合山,赤曦抱着陆尘心的酒,喝了个昏天黑地。 赤曦喝多了,喝醉了。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指着天上的月亮,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 “我听说,月亮里有月宫。” 陆尘心顺着赤曦所指看过去,说,“我去过,那里很荒凉,什么都没有。” 赤曦不甘心,“我还听说,月宫里有嫦娥,她偷了丈夫的仙药,成了不老不死的神仙。” “这只是凡人的传说,事实上,大羿并未射日,嫦娥也没有奔月。” 赤曦还是执着的说着故事,“嫦娥如愿以偿了,却又嫌月宫清冷,无人陪伴,思念起凡间的丈夫,可她的丈夫却因为她的背叛郁郁而终了。” 这一次,陆尘心没再开口,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赤曦要的不是真实。 赤曦垂下有些酸疼的手臂,抱着酒坛子,又叫又跳,又哭又笑,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醉倒在桃树下。 陆尘心无奈叹气,走过去,要把这个姑娘捡回家。 他弯下腰去抱她的时候,赤曦突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又黑又亮,让人辨不清她到底是真醉了,还是清醒着。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赤曦开口时,陆尘心还能闻到她嘴里的酒味儿。 她说,“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你呢,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陆尘心轻松地把她横抱了起来,脚步稳健,目光清冷,往煜明殿里走。 “没有。” 他答的很果决,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犹豫,是真话。 赤曦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笑着流下眼泪。 陆尘心把赤曦放到床榻上,给她盖好被子便离开了。 关上房门,他站在屋檐下,脚边是从赤曦怀里掉下去的酒瓶。 他把酒瓶捡起来,喝了一口,看着月亮。 “确实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大概是喜欢过一只鸟的。” 第一章 恢复记忆 ——“相信我。” 哪里来的声音?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脚下所踩不知何物,赤曦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堆软绵绵的棉花里,举手投足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拦。 她努力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顿时便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让她把眉毛给拧到了一起。 手触摸到的衣料一片濡湿。 这是什么?是水吗? 耳边似乎又出现了水滴声。 周围有水吗?还是湖? 赤曦努力地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想要冲破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座大山。 她张开嘴,鸟类的啸叫从喉咙里冲出来,刺破黑暗。 一点火星在她脚边出现,转瞬间蔓延至远处,火光冲天。 红与黑交织在一起,诡谲又妖异。 ——“相信我。” 那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再次出现,虚无缥缈。 赤曦很想抓住出声的人,可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只抓了一把空。 想要什么?想要抓住什么? 火苗燎过她的眼睫,像是一双手,轻轻拂开她的眼睛。 赤曦睁开眼,看见漫天的火,漫天的血。 燃烧的是火,也是她的血。 缓缓抬起手,赤曦看见了她摸到的濡湿的东西,是粘稠的血。 滴落的也是血。 一股巨大的悲伤情绪突然涌上心头,赤曦捂住自己的胸口,疼弯了腰。 她把自己像一张椅子一样折叠起来,可并没有因此好受多少。 那里有什么?为什么这么疼? 在红与黑的世界里,一切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就在耳边,就在面前。 ——“对不起。” 是谁?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赤曦猛地抬头,目光落进一双深渊似的眼睛里。 明明所有的疼痛都在自己身上,可为什么这双眼睛看上去那么痛苦。 “别说对不起,别说...” 赤曦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她并未开口。 那声音里满是哽咽和委屈,是什么让她如此难过,如此绝望? 她抬起手,触摸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的脸,温暖又冰冷,温暖的是属于人的肌肤,冰冷的是早已被风吹干的泪水。 突然间,天光乍明。 身边不再是黑暗与火,而是光明与云。 太过明亮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因此流下泪来。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的脸。 是熟悉的,是陌生的。 她记得自己曾与这个人在洪荒古神的股掌间同生共死,她记得这个人曾冒着与六界为敌的风险包庇她,保护她,她记得他们共同游历人间的那些时光,她记得他说“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她也记得他杀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 赤曦缓缓低下头,她看见了那柄贯穿她腹部的剑,血液顺着黄铜色的剑身留下,滴在脚边的云朵上,转瞬便燃了起来。 昆吾剑。 她的目光顺着剑身往上,直到看见握住剑柄的那只手,突然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把剑杀我,为什么...” 昆吾剑,是青合神尊幽的佩剑。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站在面前的人变了,那张平凡的脸变成了另一张脸,温柔如远山的脸。 “神尊。”她带着哭腔。 可想要触摸的人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又重归黑暗里了。 * 赤曦醒过来时是正午,天光正好,穿过门窗斑驳地落在她床边,有些细碎的光影恰落在她露在外面的手臂上。 也许是醉酒的缘故,她头疼欲裂,使劲揉了揉那不争气的脑袋,有些暴躁的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 啪嗒—— 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背面上,赤曦低头看去,蓝色的背面上只留下一处水渍。 她抹了一把脸,尽是还没有干透的泪水。 因着那些泪水,她渐渐回想起醉酒时所做的噩梦来。 其实早在非痕离开之前,她就已经想起许多事了。 烨鸟重生后记忆恢复缓慢的毛病便是从洪荒里便落下的,她那时为了保护自己,故意不想起从前的事情,以至于后来死去重生以后恢复记忆的周期变得很长,也很缓慢。 不过这只是对于初期的记忆恢复而言,至于后来的记忆,往往用不了几个日夜。 比如幽的死,她在洪荒中的经历,离开洪荒后的一切,她都已经想起了七七八八。 因为头疼带来的烦躁情绪渐渐淡去,赤曦抱着被子缩到床脚,躲在阴影处,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地面上那些细碎的阳光。 她是记得陆尘心的,记得他的悉心呵护,记得他细水长流的爱,也记得他终结一切的那一剑。 以及她将死时,陆尘心抱着她的躯体,在她耳边说出的那句话。 ——“重新开始吧,赤曦,回到你命运的轨迹上去。” 命运吗? 可究竟何为命运呢? 赤曦将自己的右手在面前摊开,红白相间的皮肤如同透明的一般,她看着自己平坦如石的掌心,耳边回荡着幽曾经说过的话。 ——“赤曦,你存在于六界之外,哪怕是天道也无法约束你,你是自由的,没有谁能定你的命。” 她记得自己是自由的,谈何命运。 就在收回手的那一瞬,房间的门被人推开,来人身姿颀长,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逆光站着,只给她展露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她试探着问,“陆尘心?” 来人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来,把门合上,是陆思。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赤曦却收起了脸上凝重的神色,对他露出笑容。 “这个时辰,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八成又是逃课了吧?” 陆思把手里的托盘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碗里的醒酒汤荡出来些许,他显然是带了情绪。 “没有你教授的课,没意思。” 赤曦扒拉了一下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下了床,不用人招呼就自觉地去和醒酒汤。 陆思看着她,颇有一种空有力气却没处使的绵软感。 “这汤味道不错,你熬的?”赤曦喝完,还像模像样地舔了舔嘴唇。 陆思的脸色好看了些。 “我今早去上课才听逢机师兄说你昨晚喝醉睡在煜明殿了,你昨晚为何醉酒?既然要喝酒,又为何不叫我?” 赤曦眼珠一转,意识到这事大概不能实话实说。 “这原本也是临时起意,我昨夜到了煜明殿,见月色不错,恰好手边又有酒,就顺口喝了。喝酒这个事儿是讲意境的,哪还有时间去请你过来,你说是不是?” 陆思向她投去不信任的目光。 “真的?” “真的!”赤曦拍着平坦的胸脯保证,“我又没有什么伤心事,除了一时高兴,哪还会突然醉酒啊,对吧。” 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陆思也不是个傻子,前有赤曦与陆尘心在煜明殿上针锋相对的事,后有非痕离开青合山的事,谁知道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伤心呢。 不过他也不愿再计较。 “如此就好,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赤曦下意识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但手伸到一半意识到不太合适,又想要缩回去。 陆思见状,急忙身子前倾献上自己的头,硬生生把脑袋塞到了赤曦手掌下面,也顾不上脖子疼不疼。 “你的手干嘛缩回去?”他还埋怨起来。 赤曦失笑,顺手摸了摸他坚韧的头发。 “只是突然想到,于礼不合。” “什么礼?” 对呀,什么礼? 赤曦怔了怔,她意识到自己恢复了记忆以后脑回路也变得“普通”了,她竟然开始在乎世俗之礼。 “好像是有哪里不对,我是只鸟,不是个人,你们人族那些个礼义道德,都跟我没关系。” “对呀,就是这样。” 陆思满意极了,甚至自己动起来,用发顶蹭了蹭赤曦的手心。 谁知赤曦还是将他推开。 “我不用守礼,那你就不用守了吗?陆思啊,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这回事了?” 陆思委屈的不行,谁没事还计较这个。 “我从小在青合长大,可没接受过那些莫名其妙的教育。” “青合。”赤曦念叨着,思绪又飘远了,“或许你真该到山下去看看,别跟陆尘心似的,往后活成个没心机的傻子,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没心机的傻子?算计?掌门看上去不应该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吗,什么时候被人算计了?” 赤曦摆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看上去心机深沉的人,往往是吃过许多亏,才成长至此的。” 陆思微微蹙眉。 “听起来,你好像和掌门很熟?” 赤曦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心。 “不是很熟,是非常熟,特别熟,十成熟。” “你们...” “小孩子别关心乱七八糟的事。”赤曦打断他想要问出口的话,并非是不愿告诉陆思,而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诉说那段复杂的曾经。 她用手肘撑着桌子,双手捧着脸,阳光的斑块落在她的脸上,蛛网似的,看上去纠结又为难。 “陆思,我恢复记忆了,我想起陆尘心是怎么杀的我,为什么杀我,我也想起了他对我的好。从前在云壑的时候,我总以为恢复记忆之后我就会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可现在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对于陆思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消息,一时间也手足无措起来。 “你与掌门当年是朋友吗?” 赤曦想了想,“比朋友还要好那么一点。” “很要好的朋友?” “再好那么一点。” 陆思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你们相恋了?” “这倒也没有。” 陆思觉得自己的脑子要被赤曦给折磨坏了。 “总之就是你们当年很要好,可如果要好,他为什么会杀你呢?” 烦躁的心情又一次涌上来,赤曦捡起了空碗里的勺子,在碗里无规则地滑动着,瓷器与瓷器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她语气沉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那样死去,也没想到再次活过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的我和他都有太多的无奈。” “什么样的无奈?” “立场不同,阵营不同,想法不同。” “你们因此决裂?” 赤曦砸吧着嘴,像是在回味那碗醒酒汤的味道,她沉默了许久,犹豫了许久。 “如果没有误会,我们从未决裂。” 陆思觉得自己被她给绕糊涂了。 “你是成心不让我明白?” 赤曦表示自己也很为难,“我是自己也不明白。” 她突然发狂似的抓乱了自己本就不太整齐的头发。 “总之就是,我们曾经是朋友,虽然他杀了我,我们也只能是朋友,不会是仇人,这大概就是我离开云壑之后并没有想着找陆尘心报仇的原因。” “你如今弄明白了,也想起了所有,那你会离开青合吗?” 赤曦缓缓摇头。 “不会,他要我重新开始,我可以重新活过来,人生却不可能归零重来了。” 无论她重生多少次,只要记忆还会恢复,她就不可能是一个全新的赤曦。 陆尘心失策了。 陆思有些难过,因为他开始意识到赤曦也许会重新拾起她与陆尘心那段友谊之上的感情。 哪怕是在从前还未恢复记忆的时候,赤曦总会对陆尘心表现的非同寻常。 他讨厌那种特殊,因为他总是求而不得。 “我会一直支持你的。”陆思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虽然笑得不那么好看。 赤曦看着面前的少年,她一直没有说,自己之所以会亲近陆思,总爱摸他的头,其实是出于一种天生而来的亲切感。 最初她或许不明白这种亲切感来自何处,可随着与陆思的相处,再加上非痕与陆思显然之前见过面,她不难猜到陆思身上吸引她的是什么。 真火之力的气息。 可她至今都不明白,是什么让陆思对她情根深种,也是真火吗?不太像。 “在我没有出现之前,你最向往什么?” 陆思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种类似人生理想的事情,愣了愣。 “好像,也没有想什么吧。那时候虽然不想成仙,但也觉得青合很好,想要一直留在这里。” “就不想到山下去看看?那你才是你出生的人间。” “那里没有吸引我的东西。”陆思对她毫无隐瞒,“我从有意识开始,就明白这座山上有东西吸引着我,所以我得留在这里,然后遇上你。” 他认定了自己在寻找到人就是赤曦。 第二章 包教包会 赤曦与陆思一同离开房间的时候,阳光明艳得有些刺眼,她躲在陆思身后,用手背遮住眼睛。 “夏天到了啊。” 陆思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扯到身前来。 “早就到了,你故意看不见。” 赤曦撇了撇嘴,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上课时间,煜明殿中空无一人,陆逢机平日处理事务的桌案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书册,赤曦走过去,拿起封面上写着“账本”二字的那一册,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陆思煞有介事地看着她。 “你看账本做什么?难道要开始准备管家了?” 赤曦借着手里的账本狠狠抽在陆思背上。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赤曦一页页翻开账本,只是草草看过,但上面记录的赤字很多,故一直愁眉不展。 “这么多亏损,你们这青合派早晚关门算了。”她不禁抱怨。 “不行不行,这可是逢机师兄的心血。” “陆逢机的心血?”赤曦一笑,“你是当真不把陆尘心当人看啊。” “掌门他从不管事,逢机师兄成天忙的脚不沾地,谁的心血不是一目了然吗?我哪有不把他当人看了。” 赤曦放下手里的账本,随手捡起桌案上一支笔,倒拿着,用笔尾敲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像是啄木鸟在啄木头似的。 “你这个臭小子,当年陆尘心创建青合派,捉妖筑锁妖塔,以一人声名使六方来朝的时候,还没有陆逢机什么事呢。” 陆思微微后仰。 “你这是偏袒他,为他说话。” “那你何尝没有偏袒陆逢机呢?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的,你要明白青合派之所以至今屹立于此,是因为陆尘心仍然声名在外,若是哪一天青合只剩下陆逢机了,那才是真的没救了。” 陆思为陆逢机不快。 “逢机师兄为青合付出了这么多,便一文不值吗?” 赤曦连忙否认,“我可没说一文不值,我没有否认陆逢机的付出,我只是说明了陆尘心对于青合的重要性。虽然在你眼里他是个无所事事诸事不理的掌门,可背地里他要操心的事比你想象的多。” 陆思背过身去,不说话了,显然还是不服气。 赤曦无奈地笑了笑,只得不再与他争论。 “我方才看了看青合的账本,赤字颇多,想来近日陆逢机也为此事苦恼,你可有办法解决?” 谈起正事,还是能帮陆逢机解忧的正事,陆思便收敛了一些脾气。 “既然缺钱缺粮,缺什么要什么不就好了?” “怎么要?” “这...”陆思没深想,若他没记错,自记事以来,各国的王公贵族都是主动把钱粮送上山来的,青合肯收是他们的福气,可这些年来他们愈发推脱,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难道拿着武器,一脚踢开人家的大门,进去抢吗?” “当然不行!”陆思立场明确,“咱们可是仙门中人,怎么能去明抢呢?” 他突然凑近赤曦,在她耳边问道,“夜里去偷行不行?” 赤曦笑着推开他,“你一次能偷多少?够养活青合山上这一群人吗?” 陆思闭了嘴,意识到自己任重而道远。 赤曦将笔也丢掉,轻轻一跳坐在了桌面上。 “十几年前,陆尘心改变了青合的入学方式,开始向弟子征收学费,可他这个人不够狠,收就算了,也不知道多收点,耳根子也软,有人一说自己多惨就免学费了。 这样看起来是能够增加青合的收入,但青合的弟子多是各国士族子弟,他们背后的家族一看已经交了学费,便不再奉纳钱粮,久而久之,便是雪上加霜,无力回天了。” “所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世家大族不愿奉纳钱粮?” “没错。”赤曦一掌拍在桌子上,吓了陆思一跳,“因为锁妖塔被毁,许多人族便将被妖族祸害的锅给推到了青合派身上,咱们现在又没有足够的人手下山去除妖,久而久之,名声就坏了,谁还愿意给钱给粮。” “那咱们去除妖是不是就好了?” “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目前的问题在于咱们没有人手可以下山除妖。” 陆思想的入神,也便不管这张桌子是陆逢机办公用的,他也轻轻一跃,坐在了桌面上,赤曦身边。 “以我为数不多的上法术课的经历来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堪当大任,哪怕是像兰芳师姐这样在山上地位很高的人,也因为专注炼丹,法术并不精进,根本不可能冒险去除妖。在我这一辈的弟子中,赵潇潇已是可用之才了。” “赵潇潇?”赤曦想起那个打断自己一条手臂的姑娘,“我觉得她可以。” “可以?”陆思却不像赤曦那样乐观,“你不过与她有一面之缘,肯定不知道她从前都是怎么欺负人的,她那样的人,如何共事?” “你也说了,是从前嘛。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我相信自从上次被教训之后,她一定有所改变。” 陆思无谓耸肩,他可不认为一个凤凰女会因为一场毒打就完全变了性子。 赤曦倒是很乐观,“若是她与我们同行,借着她背后的家族,或许咱们在山下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呢。来吧,跟我一起去看看。” 赤曦率先跳下桌子,跑出去。 陆思不豫,反应过来时门边只剩下红色羽衣的一角,他连忙追上去。 * 下午时分,青合的众弟子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前往武场上法术课。 由于非痕授课的事陆尘心仍没有答应,便还是由陆逢机授课。 他站在高台上,靠着栏杆,百无聊赖地盯着场下众人,听着各种法诀,只觉得日子无趣。 “想什么呢?”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陆逢机一怔,回头,便看见赤曦那张笑盈盈的脸。 “赤曦姑娘?你酒醒了?” “怎么好似大家都知道我醉酒,真是丢人了。” “哪有哪有,赏月饮酒也是人之常情,姑娘是性情中人。” 赤曦微微挑眉,“赏月饮酒?” “对呀,是师尊说的,还好师尊路过,否则你在院子里睡着,着凉了就不好了。” 赤曦用手指轻轻擦过嘴唇,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烨鸟不会着凉的。”她有些失神地说。 陆思注意到氛围微妙,看了一眼赤曦,转移了话题。 “咱们来是有正事要做吧?” 他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赤曦,赤曦不豫,踉跄了两步,一把抓住栏杆才稳住身形。 她突然有些恍惚,忘记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对,有正事。”她往场下搜寻了一番,很快找到人群里的赵潇潇。 虽说赵潇潇平时大小姐脾气很严重,十分蛮横,但上起法术课来有板有眼,一言一行都认真极了。 “我都说了,她没准会是个可靠的伙伴。”赤曦扬唇一笑,对自己的选择很是满意。 陆思也走上来,在她旁边站着。 “可你觉得她会听你的话吗?” “如果听,自然好,如果不听,就让她听。” “凭什么?你没法使用法力,打架也跟她打个平手,她怎么会听你的?” 赤曦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凭人格魅力。” 陆思呆在原地,倒不是因为什么人格魅力,而是为了赤曦那个眨眼。 如果一定要论,是她先动的手。 赤曦毫无察觉,一掌拍在他的肩上。 “你是不是也该去上课了?” 陆思很不服气,“我都会啊!” 陆逢机从旁作证,“他不仅都会,而且早就学会了,大概在七八年前。” “这么聪明?”赤曦不太相信的样子。 陆思自然不服气,当场捏了个诀,给赤曦变了一个桃子出来。 赤曦拿过桃子,啃了一口。 味美多汁。 “味道不错,往后咱们要是风餐露宿,你还可以变桃子出来吃。” 陆思哪受得了冷嘲热讽这个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大概往后会更加用功地练习法术吧。 一直旁观的陆逢机看不下去了。 “你干嘛故意气走他?陆思虽说看上去不上进,但为了你可是比谁都努力了。” 赤曦耸了耸肩,“你不也不希望我离他远一些吗?这样的事再多做几次,或许他就会明白我非良人了。” 陆逢机一脸懵。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陆思丢掉?” “不是我要把他丢掉,是我希望他能把我丢掉。” “有区别吗?”陆逢机一语中的。 赤曦支吾了一会儿,“虽说区别不大,但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你们的世界真复杂。” 赤曦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栏杆上无节奏地敲动着。 “我才与陆思谈过,他说青合山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着他,在遇到我的时候,他以为那个东西是我,所以对我很执着。” “怎么会这样?” “这我还想问你,关于陆思的来历,你知道多少?” 这个问题委实难住了陆逢机。 “当年十七在青合的山门外发现被遗弃的陆思,十七当时还是个辈分很小的守门弟子,于是抱着陆思到煜明殿找我,我在问过师尊后,才决定将陆思留下。” 很正常的流程,找不出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他为何叫陆思?”这是赤曦最在意的一件事。 毕竟“陆思”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十分特殊的存在,尤其在恢复了以陆思为名游历人界的那段记忆之后,赤曦意识到这绝非是个巧合,在陆思来到青合的背后,一定有一双手在背后搅乱这一池水。 陆逢机则是想起了当时在婴儿模样的陆思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玉牌。 “当时在陆思的襁褓里有一块玉牌,上面刻着陆思二字。” “玉牌?” 赤曦下意识咬起了手指头。 陆逢机看她的模样,即是没有明说,也大概明白陆思的来历有问题。 毕竟一个被遗弃在青合山门外的孩子恰好是修仙奇才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赤曦姑娘,难道是陆思的身世有问题?” 赤曦沉默着没有回答,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但就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里,陆逢机脑子里不知道已经编出了几段人之间的曲折故事。 这六界平静的太久,他们这些没见识过真正战争的人已渐渐开始无聊了。 片刻之后,赤曦终于开口。 “陆思的身世有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他顶着陆思的名字来到青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你吗?” 虽然赤曦很想借此自我夸赞一番,可是她不得不承认,陆思的认识是错误的,这座山上吸引着他的东西一定不是她这只烨鸟。 “具体我还不清楚,但我早晚会弄明白的。”她的目光从场下的赵潇潇身上划过,又瞥了一眼角落里赌气的陆思,最后看向陆逢机。 “你师尊在哪?” “师尊?此时大概在问神峰上吧。” 赤曦微微蹙眉。 “他昨夜不在煜明殿?” “在的,天亮前我到煜明殿,还看见师尊在后殿的院子里,大概是日出后离去的。” 赤曦的眼眸中倒影着远方的山林,映出一片火红的艳色。 “一会儿能劳烦你带我上问神峰吗?” “师尊说过,姑娘想去哪便去哪,当然可以。” “好,那就说好了。” 赤曦拍了拍陆逢机的肩,然后借着栏杆十分帅气地跳下了高台。 陆逢机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给看懵了,直到赤曦稳稳落地,他才倾身上去,上半身伸出栏杆。 “赤曦姑娘,你去哪?” 赤曦背对着冲他挥了挥手,“去找我未来的伙伴谈谈理想!” * 赵潇潇被一个凝气为水的法术难住了。 不管法诀念的再熟练,结印的手法再娴熟,丹田里的气也运不起来。 她正懊恼的时候,身侧突然出现了一只手,她好奇地看过去,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 赵潇潇皱着眉,看上去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赤曦把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在她面前晃了晃。 “法术使不出来?” “你是来笑话我的?”赵潇潇感觉自己被侮辱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与赤曦拉开距离。 赤曦倒不介意,别人退一步,她就进一步,并且一把把住了赵潇潇的肩。 “咱们都是爽快人,跟你做个交易,你跟着我混,我教你法术,包教包会。” 第三章 还是朋友 “交易?跟你混?”赵潇潇不禁嗤笑,“我堂堂赵家女,难道自己还不能学成归家了?” 她不屑地甩开赤曦,但动作并没有很粗暴,给两人都留下了些余地。 赤曦仍是毫不在意。 “你们这些人,修炼仙术,总想按着自己做人的那一套来,可若此道能行,这就不叫仙术了,叫人术。” 虽然不想承认,但赵潇潇还是觉得她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忍不住追问。 “你的意思是我们用的方法错了?可是口诀是师兄教的,结印的手法也是,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要是会了口诀的结印的手法便能使出法术,岂不是全天下人都能成仙修道?” 赵潇潇一愕,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虽然做不到不耻下问,但还是放低了身段,表情不自然地对赤曦道,“那你说,究竟错在了哪?” 赤曦温柔又不失强横地抓起她的右手手腕,使她手掌向上摊开。 “凝气为水,是要这周围空气中的水汽都受你调遣,既然想要调遣它们,自然要好好商量一番,说服了它们才行。” “商量?说服?”赵潇潇难以置信,差点就以为面前的姑娘喝多了在说胡话呢。 “当时。”赤曦振振有词,“你有身份地位,差使得了人,可差使不了世间万物,若你想要它们为你做点什么,自然要商商量量着来,让它们信任你,愿意将自己交付与你。” 赤曦撤开了自己的手,赵潇潇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若有所思。 赤曦看着她,又像是没有看着她,眼中绿意盎然,是青合的葱茏林木。 “你们要修的是仙道,是顺应自然之道,融己身于万物的道,若能少些功利心,自然是极好的。” 闻言,赵潇潇反驳,“我没有功利心!” 赤曦的眼瞳中映出女子不服气的脸庞,她笑了笑。 “没有便好。” 赵潇潇“哼”了一声,但与其说是不满,更像是给没有底气的自己打气。 “看在你说的有些道理的份上,你之前说的交易,我可以听听。” 赤曦的眼睛弯成月牙,满是笑意,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或许也有听说,自从锁妖塔被毁之后,妖怪祸乱人间,咱们青合派的名声也差了。这一次陆...掌门决定下山除妖,顺便前往赵国国都赴国师的邀约,你可愿意一同前往?” 赵潇潇怔了怔,青合的困境她是知道的,因为自从一年前家中就频频传信来,希望她离开青合另觅良师,她一直将此事拖着,迟迟没有下决定。 但第二件事她却觉得诡谲。 赵氏一族是赵国的顶梁柱,是皇亲国戚,也是权力巅峰。虽说皇族对于修仙问道的事一向不过多干预,但她的父亲也绝不会做出与国师意愿相违背的事。 若赵国已不看好青合派,为何还要邀掌门至国都呢? 赵潇潇站着发了一会儿愣,赤曦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小姑娘是在犹豫答不答应自己,便给足了思考空间。 但过了一会儿见赵潇潇还是傻愣愣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拍了拍那巴掌大的瓷白脸蛋。 “喂,想好了吗?这不是什么难题,无对无错。” 赵潇潇回过神来,捂着自己的脸,回瞪她。 “我爹都不敢打我脸!” “我这是打吗?我这是轻柔的抚摸,和提醒。”赤曦强调道。 赵潇潇“哼”了一声。 “我答应就是了,可到时候要是什么意外,你们别赖在我头上就行。” 赤曦想着,“史上最强人仙”都到了,还能有什么意外,完全没放在心上。 “你放心,到时候除妖你站在后面看就行,陆...掌门会把一切挡在咱们前面的障碍物都扫平的。” 赤曦宠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看上去心情极好。 赵潇潇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微沉。 虽然不明白个中真相,但她隐隐意识到国师的邀约并不简单,这或许会是一个针对青合,乃至于针对掌门的阴谋。 若到时真正如她想的这样,她又该站在哪边呢? * 赤曦一蹦一跳地跑到角落的陆思面前。 陆思显然还为之前的事生她的气,故意视而不见。 “还生气呢?”赤曦故意把自己的脑袋凑到他面前,任他怎么躲也躲不开。 陆思一烦躁,便推了她一把。 “你挡着我练功了!” 赤曦不豫,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陆思哪会真舍得推她,无心之举罢了,见她站稳才放下心,收起自己那副担忧的神情。 赤曦是十几万年修炼出的厚脸皮了,哪会因为这轻轻一推就放弃。 她两步跨回去,仍是笑脸迎人。 “陆思啊,你知道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什么吗?” 陆思没好气地问,“是什么?” “是天才。”赤曦戳了戳他的肩膀,就像是认定了他就是言中所说的天才一般。 陆思虽然不解她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虚荣心在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假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是天才,那有怎么样?” 赤曦围着他缓缓走动起来。 “你也知道,这世间修道者众,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哪怕同为修仙同门,也是如此,人们总是在模仿前人脚步的过程中寻觅到属于自己的道,寻到的便都登上天庭成了仙,寻不到的便在这人间碌碌无为下去,或许还能用仅会的那几个法术骗骗普通凡人。 但天才不一样,天才天生便有自己的道,是从来都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又能因此得到什么的人。” 赤曦说完这一席话恰好就停在陆思面前,她眼中有明亮的光,像黑夜里燃起的烛火。 但陆思听的有些懵。 “你对我说这些话,是想让我明白自己并非掌门那样的天才?” 他明白自己迷失已久。 但赤曦摇了摇头。 “我是希望你能想起,自己是个不同寻常的天才。”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陆思薄薄的眼皮,陆思因为痒眨了好几次眼睛。 在高频率眨眼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觉,赤曦仿佛在他的面前,又仿佛不在。 他想抓住那只从自己面前坠落的手,但抓了个空。 “你被什么东西挡住视线了,陆思,你得把它们拿走,才能重新看见自己的路。” “是什么?” “那得你自己去找,别人帮不上忙。” “你在说无用的话,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在安抚我,想要用一个荒谬的说法来稳住我?” 赤曦笑了笑,那声笑十分短促,像叹气似的。 “我是跟着你离开云壑的,还记得吗?是你向我伸出手,而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你的手心。陆思,我是一只活了很久很久的老妖怪了,但是用不那么严谨的话来说,我与你是在同一年出生的,我能用过往的经验安抚你,却没有推开你的理由。” 陆思眉头微蹙,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的意思是,你当初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还愿意与我共同游历人间山水?” “真的不能再真。” “可是你与掌门...” “是朋友,从前是,往后也会是,他帮我照看青合,我便为他守住青合派,这很公平。” 陆思沉默,他知道赤曦的话并不能完全消除心中的忧虑,哪怕这一刻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十分愉悦的,可这份愉悦难以被表现出来。 俗话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赤曦也并没有期望自己这一番话就能消除陆思心里的顾虑,但至少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冲少年露出笑容。 “我已经与赵潇潇说好,她会与咱们同行,一路上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也不用吃桃子了。” 陆思轻嗤,“赵潇潇?你给了她什么天大的好处,竟能请得动这位大小姐。” “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好相处啦,往后都是同伴,我可不希望除妖路上还要被你们俩小吵小闹给祸害,所以记得好好相处哦。” 陆思还想争辩,可赤曦先一步跑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欢快的背影。 他有气无处发泄,下意识看向赵潇潇所在的方向,竟意外发现赵潇潇也正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几乎是同时嫌弃似的别开脸去。 * 赤曦回到高台上,陆逢机也一直在等着她。 “看样子,赤曦姑娘是带回来了好消息?” “自然是好消息,这世上只有我不想办的事,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赤曦挺着胸膛,有些飘了,陆逢机也只是听着,不评论,不反驳,笑容恰到好处,十分有礼。 “既然如此,我便先恭喜姑娘了。” “恭喜我做什么,我无非是在替人做嫁衣罢了,往后有什么好处,不都是你们青合派的。” “姑娘也是青合中人,自然是喜。” 赤曦像是用凉水洗了把脸,清醒不少。 她下意识看向场下的陆思,心中隐有计较。 “这儿的事我已处理完了,你帮帮忙带我上问神峰吧,我还有事要与你师尊相商。” “好,咱们这就去吧。” 赤曦一怔,“不用等下课吗?” 陆逢机无奈摇头,“该教的东西都教了,学不会便是学不会,且让他们自己摸索去吧。” 赤曦微微扬眉,心想有这样佛系的先生,也难怪青合弟子的水平越来越不够看了。 * 两人上了问神峰,陆逢机一副交差了事的样子,转身就要走,赤曦赶紧把他抓住。 “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要是陆尘心不在这儿,我该怎么办?” “赤曦姑娘放心,师尊他肯定在山洞里呢。” “就这么确定?”赤曦心里总觉得没底。 陆逢机倒是信誓旦旦,“师尊他自闭的时候一般都在山洞里待着,毕竟不在这里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呀。” “自闭?他一神仙怎么就自闭了?” 陆逢机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别有深意。 赤曦松开了手,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晚喝醉了酒,且醉的一塌糊涂,毫无记忆,不会发生了什么吧? 她原本还想从陆逢机这里探探口风,可就一个走神的功夫,人就没了。 她心里愈发没谱,该不会是醉酒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可从前也没听谁说她的酒品不好啊。 赤曦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过问神峰上茂密的树林,走到山洞前。 恰逢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也没空抱怨梵蓁的锁灵玉了,满脑子都是自己那不正常的心跳。 走进山洞,周身清凉不少,赤曦拍了拍自己被太阳晒红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山洞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样子,她忍不住也放轻了脚步,像做贼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天光从山洞顶端的缝隙漏进来,亮度刚刚好。 赤曦踏着滴答的水声走进,远远地便看见陆尘心。 与上一次被梵蓁带着来时一样,他手里捧着一本书卷,看的出神。 “难道又是《上古纪事》?”赤曦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听上去分外轻灵。 陆尘心放下书卷,转头看向她。 “姑娘酒醒了?” 赤曦一步步走向他。 “或许昨夜才是酒醒,如今才是醉着,醉了许久,该是时候醒了。” 她话音落下,恰好走到陆尘心面前,低头俯视坐着的他。 陆尘心的手从书卷上拂过,书本合上,露出封皮,果然是《上古纪事》。 “姑娘此言,我倒是听不明白。” 赤曦席地而坐,认真地看着他。 “我恢复记忆了。”她简单地陈述事实。 陆尘心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眸光微沉。 “既然如此,那便恭喜赤曦姑娘了。”毫无波澜的语气。 赤曦微微蹙眉,“有何可喜?重拾过去的记忆,对我来说是好事吗?” 陆尘心沉默不言。 两人静静地对峙良久,赤曦忽而笑了。 她自如地拿起矮几上的茶杯和茶壶,自斟自饮,一点也不客气。 “方才所说不过是玩笑话,你可别当真了。过去的记忆无论在什么时候对我来说都是珍宝,虽说有些不愉快,但都过去了,咱们还算是朋友吧?” 她拿起茶杯,手停在空中,等一个和解。 片刻之后,陆尘心拿起自己那杯茶,两人以茶代酒,碰杯而饮。 “当然,是朋友。”他说。 第四章 一切顺利 一杯苦茶饮尽,两人同时放下茶杯,一个神情冷淡,无波无澜,一个面带微笑,冷淡疏离。 “好的,朋友,让我们来谈谈真正重要的要紧事吧。” 陆尘心垂下目光,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古纪事》的封页上。 赤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并不能明白为什么陆尘心执着于这本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虚假的书。 在岁月被尘封后,事实由人书写,便只剩下不到一成的真相。 因此对于他们这些真实的亲历者而言,史书简直是世间最大的谎言集合体,是毫无意义的。 赤曦伸出手,轻轻将自己白皙的手掌放到了书页上,恰好挡住“上古纪事”几个字。 陆尘心的目光终于重新回到她脸上。 “赤曦姑娘有话直说便好。” “关于非痕到青合任教的事...” “不可能,我已说过了,青合是仙派,非痕为魔将,两不相容。” “你以为我还是之前的我,任你糊弄吗?”赤曦突然坐直起来,整个人像一块不屈的石碑,“我认识你,了解你,不是六界中人眼中的你,是真正的你。” 陆尘心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眸如深潭。 赤曦的身子前倾,几乎要把自己的脸怼到他的脸上,两人鼻尖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 “你骗不了我了,什么仙派和魔将,你如果真的在意那种东西,就不会跟我这个妖做朋友了。” 陆尘心微微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好,我同意非痕到青合教授法术课,但前提是他的身份需要保密,为了还有人愿意到青合求学。” 赤曦的手掌落在桌面,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成交!” 她重新坐了回去,规矩又安静,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看,退步比你想象中更容易,你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 “你跟过去一个样。” 赤曦捻起一缕垂落的头发,在指尖玩弄着。 “我便是我,无论是上古纪时的神鸟赤曦,还是如今的妖怪赤曦,我始终只会是我,你早该明白的。” “是我愚钝了。”陆尘心十分自谦,但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别的情绪。 赤曦心中不快。 “对,没错,你就是愚钝,不仅愚钝,还很蠢,特别蠢!” 陆尘心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怔了怔。 “赤曦姑娘说的...” “行了!你不要再说话了,我不想跟你吵架!”赤曦气的双手直颤。 陆尘心无奈,“我并无意与姑娘吵架,也不会与你吵架。” 赤曦“哼”了一声。 “我有事要通知你。”她干脆省了商量那套麻烦的程序。 陆尘心抿了抿薄唇,道,“姑娘请说。” “你下山除妖,顺便前往赵国国都赴约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陆尘心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别的情绪,他微微蹙眉,“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带着我,陆思,还有赵潇潇,一起上路,这样说,清楚吗?” “赵潇潇?” “你青合的弟子,赵国贵族的女儿,带上她,多有助益。” 陆尘心一向是个不记人的性子,更何况这些年他不管门中事务,几乎连青合还剩下几个人都快不知道了,哪能具体到每个人的人名。 不过经赤曦这一提醒,他想起了什么。 “那位姑娘可是与陆思在煜明殿上比试的那一位?” “他们俩比试过?”赤曦也是一怔。 两个人面面相觑,场面突然就有些尴尬。 周围的空气静默了好一会儿,赤曦才缓缓嘀咕道,“难怪他们俩不对付,原来是老冤家了。” 陆尘心听得清楚,眉毛轻轻一挑。 “赤曦姑娘还觉得自己的安排妥当吗?” “当然!”赤曦又一掌拍在桌案上,“若能借此行化解他们俩之间的恩怨,岂不是一举两得。” 陆尘心扶额,他从来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已经能预想到若一切按照赤曦所想进行下去,那一路上该有多让人糟心。 “我不能认同。” “我不要你的认同。”这一次赤曦学聪明了,她并非来征求陆尘心的意见,她从一开始就说明了,是来“通知”的。 “我来之前就想好了一切,也不妨现在就告诉你。我之前答应你会重振青合,并非只是玩笑而已,这一场除妖之行便是实现目标的捷径,而当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就会离开了。” “除妖,你要靠着杀死同类来换青合的名声?” 赤曦很讨厌这样的描述,收敛起身上那几分的随性散漫,正经起来。 “你知道我,从来不分什么神仙妖魔,只分善恶。” 陆尘心脑海里浮现出早已远去的一幕,在他自己都还未意识到的时候,眼眸中便流露出了厌恶之情。 “事实证明,这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哪怕再蠢,我也会坚持。”赤曦十分执着。 陆尘心闭嘴,不对此作评。 在“审时度势”这一点上,陆逢机得了他的真传。 赤曦站了起来,再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去安排了,我们明日出发。” “明日?是不是太仓促了。”他堂堂青合派的掌门,倒是有种被人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赤曦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除妖降魔,晚一天没准就少救一个人,想来陆仙长心怀苍生,也是不忍吧。” 陆尘心感觉自己在被人戳着脑门骂,且毫无还嘴的余地。 他咬着牙,衷心祝福道,“我期盼着你离开的那天。” 赤曦扬唇一笑,离去的身姿飒然。 “我也期盼着那一天。” 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来山洞里回响不绝。 陆尘心的目光再次落在桌案上的那本《上古纪事》上,他沉默良久,方缓缓抬起手,轻车熟路地翻到熟悉的那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赫然是一幅烨鸟焚城的插图。 * 姽落从来没想过,强大如梵蓁,也会有如此虚弱的时候。 梵蓁睡在一张枯枝编织交汇而成的床上,姽落守在床边,已有一日一夜。 她安静的躺在那里,如同周围的枯枝一般,像是死去了一样。 姽落的双臂交叠在床边,她把自个稍显圆润的下巴搁在手臂上,一直盯着梵蓁看,甚至连眼睛也忘记眨。 如果不是担心梵蓁的身体状况,她会享受这一刻。 醒着的梵蓁是严厉而强势的,她手握妖界所有的权力,身负六界最强的实力,举手投足都教人害怕。 只有睡熟的梵蓁是温柔的,是姽落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大姐姐——至少她觉得温柔。 墨姝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像个鬼魅,突然出现在姽落身后,拍了拍小妖王的肩。 “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你先回去吧。” 姽落着实被吓了一跳,差点尖叫起来。 作为一个妖王来说,她的胆子实在是有些小。 “梵蓁姐姐为什么最近常常昏睡?她怎么了?她...”会死吗? 姽落把最后几个将吐出口的字吞回了肚子里,虽然外界人人都因梵蓁的存在嘲笑她,暗讽她,但六界之内也没有谁比她更希望梵蓁好好的活着。 她虽然任性了些,但并不蠢。 梵蓁是妖界的倚仗,如果某一天妖界只剩下她这个不中用的妖王,一定会被别人吃的渣都不剩。 她宁愿忍受那些冷嘲暗讽,也不愿被人当众欺凌。 墨姝感受到她伪装的平静外表下那颗战栗的心。 墨姝伸手扶起姽落,两人交谈着走远。 “主子不会死,她比谁都强大,拥有不受天道约束的永恒的生命。” 姽落虽然不是很明白墨姝口中“不受天道约束”的具体含义,但这句话就像给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安心许多。 “可自从上次从大明宫回来,她便一直睡着。” “这是必然的,当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得有所舍去。” 姽落的脚步顿住,她反抓住墨姝的手腕。 “我总觉得你在瞒着我什么。” “我没有瞒着你。”墨姝拍了拍她的手背,领着她继续向前走。 “很多事当你需要知道时自然便会知道了,当你无需知道时,也不必刻意去寻找,这就是主子不希望你常到人界去的原因,也是你现在一无所获、一无所知的原因。” “可我不能就坐在大明宫里等!” “不是你不能,是你不愿。”墨姝纠正道。 鬼哭林里只有形容诡异的枯木,就像整个妖界的缩影。 姽落仔细琢磨墨姝的话,她明白自己做了很久的傻子,而今她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想早点长大,像你一样给姐姐分忧,哪怕是做笨蛋,也做个明白的笨蛋。” 墨姝难得的笑了笑。 “你并不笨,只是时机未到。” “那你告诉我,时机在哪里。” 墨姝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目光沉静如水,倒映着万千枯木。 良久之后,她才终于开口。 “回大明宫去吧,若主子醒来,我会向她转告你的担忧。” “我不能在这里陪着她吗?” 对于姽落来说,宽敞又冰冷的大明宫远没有荒凉的鬼哭林亲切。 墨姝轻揉地将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你该回大明宫去睡个好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奕奕,别忘了,你可是咱们妖界的面子。” “让人笑掉大牙的面子?”姽落调侃一笑。 “相信我,没有人敢笑话你,主子也不会允许有人笑话你。她可以轻易杀死所有人,但她还不能这么做,所以这不能是单方面的努力,你也得强大起来才行。” “我会努力的。” 墨姝微微眯起眼睛。 姽落顿时明白了什么,改口道,“我会做到的。” 墨姝总算满意,又拍了拍她的肩。 “回去吧。” 姽落向着鬼哭林外走去,走向大明宫,三步一回头。 而墨姝始终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直到再看不见人影。 墨姝转身,与姽落背道而驰,走向鬼哭林的深处。 梵蓁缓缓睁开眼,入眼是妖界灰白的天空,这样惨淡的颜色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她看上去神情倦怠,甚至有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看着墨姝从远处走近,恭敬地跪倒在她面前。 “主子,烨鸟已经恢复记忆了,焱鸦也从青合回到魔界,魔君大概要闹腾一阵子,他走不开。” 梵蓁浅浅笑开,她的脑袋在自己的胳膊上蹭了蹭,调整到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 “看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是主子有先见之明,筹谋得当。” “你看看你,平常连笑也不愿笑一个的人,现在说起话来却越发会讨人欢心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臭毛病。” 墨姝扬起嘴角笑了笑,故意笑给她看似的。 “我不会学,也不会变,永远都是主子认识的那个人。” 梵蓁抿了抿嘴唇,对属下表忠心的行为并没有太多表示。 她的眼睛一直是半睁半阖的状态,显然是还困着。 “赵国的信件陆尘心收到了吗?” “收到了,陆仙长已经回信,表示会帮助沿途的城镇消灭作恶的妖物,三月之内便会到达赵国国都赴约。” “那就好,那就好。”梵蓁的声音渐渐小了,她的眼皮缓缓垂下,仿佛下一刻就会再次睡过去。 墨姝的嘴唇张开又闭上,欲言又止。 反倒是梵蓁先开口。 “想问什么。” 墨姝犹豫了好一会儿,她内心忐忑,不敢贸然发问,也不敢拖得太久不答。 “你若一直是犹犹豫豫的性子,我当年或许不会选你。” 墨姝的心一沉,还是开口了,“主子在意陆仙长,难道就不怕他真的身陷险境吗?” “在意?我不在意谁,你只有这一点比不上那条白蛇,你太看重人们口中所谓的感情了。” “我只看重对主子的感情。”墨姝强调。 梵蓁扬起嘴角一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所以你不如她,我还是更喜欢你些。” 墨姝的眼角眉梢都染上喜色,她伸出手,帮梵蓁轻轻揉着太阳穴。 “主子,姽落这几日很是用心地守在您身边,她也许是时候该离开妖界了。” “那孩子啊,真是不希望她长大,长大,是一件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啊。” “可那是不可避免的。” 梵蓁抬手打断墨姝手上的动作,她重新转身躺平了,透过眼睛的缝隙看妖界灰白的天空。 “等赤曦他们离开青合,就把姽落送过去吧,她会喜欢那里的天空的。” 第五章 念旧 赤曦回到悬崖边的木屋的时候,夕阳无限好,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走到枯树旁边,贴着枯树树干,像是拥抱着一个人。 “神尊,我就要离开青合了,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这里的夕阳,也等不到你回来了。” 她的手掌抚过粗粝的树皮,温柔的像是抚摸人类温暖柔软的肌肤。 一阵风吹过,枯叶簌簌地落在她身上,她扬起嘴角笑开。 “你如果真这么舍不得我,当初就不该离开。” 落在她身上的树叶扑腾两下,又随着风溜走了,她像是受了委屈,脸色倏的变了,把自个白嫩的脸蛋在树干上蹭了蹭,蹭出一道红痕。 “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你有你的责任,我不怪你,也不会怪你,只要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的。” 哪怕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赤曦缓缓闭上眼,从眼皮透进来的光是橙红色的,温暖,明亮,又血腥。 太阳渐渐沉入远方的山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没。 赤曦睁开眼睛,看着陷入黑夜的天地叹了口气。 她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平静,只有在这棵树旁,她才能如同回到过往的藤泽,以一只鸟的姿态栖息在凌霄身边,不用担心明枪暗箭,阴谋诡计。 可是她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棵树,离开青合,离开平静的生活。 她撑着树干站直了,久久不愿放开手,就像从前舍不得放开那个人的手。 黑暗中,又是一声叹气。 风从她的身侧吹过,拂起碎发飞舞,眼泪突然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你曾说你是风,会伴我身侧,无论天高海阔,我信了。”她抬起手,握住那一缕风,“神尊,我信了。” * 赤曦回到木屋里,轻易地在桌上的烛台边找到了陆逢机备好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烛光微弱,又是凡火,只能照亮这一方木桌。 赤曦借着微弱的光找到纸笔,在木桌旁坐下。 她找了些水,把墨研好,又把宣纸铺开,像模像样。 笔的质量很一般,但无非是手感差些,写出来的字丑些,她不挑。 上上下下琢磨了半个时辰,她才写出一篇看上去不错的信,又自己拿在手里读了好几遍,觉得没有问题,这才折好封进了信封里。 这信是写给非痕的,大概讲述了陆尘心已经答应他到青合任教的事,并希望他守约,在闲暇时到青合来授课,同时轻描淡写了她打算随陆尘心下山,前往赵国国都,顺便除妖降魔的事。 赤曦知道非痕到青合来受罪大概率是看了自己的面子,可是如今自己就要走了,而且不会回来,她希望把非痕一坑坑到底,没有爬出来的机会。 所以她离开的这件事得解释,且要解释的模模糊糊,让人误解。 收好了信封,赤曦正要收好纸笔,笔尖的一滴墨突然滴落在白花花的宣纸上,晕开好大一个墨点。 她怔了怔,手里收拾的动作也停下,重新坐了回去。 世间事,最忌触景伤情。 她有些晃神,拿笔的手并不规范,在宣纸上顺着墨滴随意勾画了几笔,勾勒出一朵盛放的黑莲来。 随性又添了几笔,孤独的莲花旁多了荷叶和蛙,继续画下去,便勾勒出女子持浆划船,船头都描绘出来了,赤曦却突然停了手。 她清醒过来了。 这一池莲荷,是别人教的,而教她的人,不久前还与她据理力争,针锋相对,说着期盼她早日离开的话。 “陆尘心啊——” 她小声地呢喃出这个名字,最后的拖尾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手中的笔也不自觉地在宣纸的角落里写下这三个字。 在写最后一个字时,笔尖上的墨汁干涸,“心”字的最后两点怎么也点不出来,赤曦索性放弃了,将笔丢出去,那笔便咕噜噜地滚到黑暗的角落里,不见了踪影。 赤曦捧腹笑道,“你看看,我就说你是没有心的。” 她笑了好一会儿,眼角都挤出泪花来,才缓缓消停。 画着莲荷的宣纸的一角也被她拽出了皱褶。 赤曦把皱褶抚平了,趴在宣纸上,明晃晃的烛光就在面前,她盯着烛心看,渐渐失神,回忆起从前。 陆尘心对她而言,其实是很特殊的存在。 虽然她也不明白两人的关系为何会走到了刀剑相对的那一步,她一直以为两人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的恋人未满。 * 赤曦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陆尘心,是在一次火雨后的晴天。 洪荒的天气变化莫测,那里虽然被称作冥池,但没有水,就连“雨”也是火星。 没有日月,没有四季,其实也谈不上天气。 但那里很亮堂,像是一片被烈火炙烤的土地,除了沙暴天气里狂风阵阵,天地混沌难明,或是火雨天里漫天焰火,几乎可以灼伤人的眼睛。 除此之外,赤曦把其余的天气统称为晴。 在洪荒的时候,她比什么时候都想念天晴,想念雨天。 那场火雨把死得僵硬的赤曦给救活了,她在空无一人的原野里醒过来,脑子一片混沌,但周围没有古神,她本能的感到安心,所以没有奔逃。 她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但如今想来她是被什么所吸引,是有目的的。 直到她看见一个人,一个长相平凡,还略显青涩的少年,穿着一身辨不清原本颜色的衣袍,几乎与那荒芜的洪荒融为一体。 但她一眼就看见他,手里的花。 吸引她的是罗雀花。 她走向少年,并从少年手中拿走了花,可那少年纠缠不休,硬是缠着她,问她是不是什么烨鸟。 她哪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因此才不搭理,可少年没有抛弃她,而是把她带在了身边。 赤曦的记忆恢复缓慢,但她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少年待她很好,好到让她想哭。 想哭是字面意义上的,虽然那时没有记忆,可她的身体记得所有遭受的苦难,当她被顽劣的古神们当作玩具随意摆弄时并不想哭,因为幽教她坚强不认输。 可当一个人在逆境中出现,再倾尽温柔时,眼泪便止不住想往外流。 她那时想一直留在少年身边,哪怕两人一直流浪。 虽然后来的赤曦回顾洪荒记忆时恨不得掐死这么想的自己,可她当时的确这么想过,也这么坚持着,否认了自己就是烨鸟的事实。 后来两人被卷入古神的争斗,风暴将她与少年分开,她在漫天黄沙中崩溃大哭,竟意外失控,打开了洪荒与外界的封印之门。 跟着失控的,还有她那不中用的脑子。 离开洪荒后,她想起了一切,想起凌霄,想起幽,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天庭,除了看看幽的陨落之处外,还想找祝霄讨个说法。 她那么心急,那么慌乱,那么绝望,只来得及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作为信物,赠予少年。 可意外永远是先到来的那一个,她在云壑遭到祝霄的暗算,被迫成了被仙界通缉的恶妖,开始了逃亡的生涯。 逃亡的日子很不好受,尤其在一开始,六界已经不是她熟悉的六界,也没有哪里容得下她。 她过了一段人人喊打的日子,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被逼着睡在深山老林,怎么都不得安生。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遇到人便想逃,堂堂上古神鸟,常常被山里的小妖怪追的屁滚尿流,不知道多丢面子。 也就是那时候,她甚至没有闲工夫伤春悲秋怀念过去,满脑子只想着逃,直到被一个人抓住。 那个人就是陆尘心。 也是洪荒里那个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当时赤曦刚到人界的一个繁华城镇里两天,正睡了个好觉出来觅食,竟被凡间的修仙者认出来,追了好几条街,躲进柴火堆里才勉强避开。 等追在后面的人走远了,她一只脚刚踏出柴火堆,抬眼便看见了一个人。 满身馥郁的仙气,让赤曦把脚又收了回去。 她捡起身边的一根木棍护在胸前。 “你是哪里的神仙,我可是上古神鸟,虽然如今没落了,但你可得想好,你一个人,当真打得过我吗?” 她战战兢兢,杯弓蛇影。 更重要的是,她被祝霄打伤的伤还没好,最多使出三成法力,被人欺负的可能性很大。 而面前的人看上去不像是个小喽啰。 谁知那满身正气的少年缓缓弯下腰,把自己的手从柴火缝隙之间伸进去,伸到了赤曦面前。 “是我。” 短短两个字,却让赤曦鼻头一酸,差点当场哭出声。 好在她忍住了那不争气的眼泪,让自己好歹保留了一丝丝脸面。 她丢了手里的木棍,握上陆尘心的手,在他的搀扶下走出柴火堆。 她捧着陆尘心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看了又看。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陆尘心不为所动,任她蹂躏。 “这才多久,你怎么就做了神仙了?”赤曦没记错的话,他们在神陨之门前分别的时候,少年还是个血统纯正的人。 “因为那根羽毛。” “焰羽?!”经这一提醒,赤曦才想起自己随意给出去的羽毛是天下人人求之的至宝。 不过她并没有去深想为何一根焰羽就足以让陆尘心升仙。 她只是很感慨,好好一个人,干嘛去做神仙糟蹋自己呢。 陆尘心见她失神,试探着问,“你方才没认出我?” 赤曦语塞。 她像个登徒浪子调戏良家少女那样,脸不红心不跳,很自然地用手掌抚过陆尘心的脸。 “实在是没见过你把脸洗干净以后的样子,不过我不是记得你的声音吗,很给面子了。” 这次轮到陆尘心语塞。 在这次重逢后,赤曦的日子好过了那么一点,因为陆尘心的神仙身份可以给两人打掩护,赤曦有了足够的时间养伤。 赤曦从前总嫌住在山林里寂寞,但有了陆尘心在身边,她反倒嫌弃起人多的地方。 陆尘心教她重新拾笔写字,教她作画。 山中没有笔墨纸砚,每次都需要陆尘心走很远的山路到山脚下的镇子里去采购,故每一张纸、每一滴墨都十分珍贵。 一次赤曦研磨时与一只闯进屋子里的麻雀计较起来,便将墨滴弄得到处都是,还污染了最后一张宣纸。 她原本十分自责,但陆尘心安慰她,还教她顺着墨点画出一池莲荷。 山中无日月,也许连赤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依赖陆尘心,直到他离开。 陆尘心走的无声无息。 两人曾经辗转数地,被人围追堵截时,赤曦都没有那么慌张过。 她守在两人生活的竹屋里,想着没准哪天陆尘心就回来了,可是她没能等到,反倒是等到了要拿她换赏金的神仙。 她不得不离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不会驻足太久。 从最初独自一人的惊慌,到最后习惯孤独,也没用太久的时间。 逃亡的路上无趣,她便开始在意那些有趣的事。 为了功德跟人斗的死去活来的螳螂,倔强不愿死去的桃树,心有大义的灰熊,纯粹执着的云雀... 她遇上一个又一个的人,一只又一只的妖,手上也沾了数不清的鲜血。 她渐渐淡忘了陆尘心这个人,这个名字,或者她以为自己淡忘了。 仙界对她的追捕越来越急切,她仿佛能通过那些神仙脸上凶恶的表情看见气急败坏的祝霄的脸。 祝霄不开心她便开心了,可渐渐仍觉得疲倦,无止尽的追杀和逃亡几乎让她麻木,甚至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若撞到刀口上一命呜呼也是极好的。 在放弃了求生欲之后,赤曦就随性多了,负伤也多了。 在一次苦战之后,她体力不支,晕倒在血堆里,闭上眼那一刻,她是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可她没能如愿,再次睁开眼睛时是在妖界,面前还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她重新闭上眼睛,就当自己死了,谁知梵蓁二话不说,将手里温热的茶水爽利地泼了过来,正泼在她脸上。 赤曦一下子从床榻上跳起来。 “你有病啊!” 而梵蓁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幽还有救。” 第六章 好聚好散 茶水顺着赤曦的头发往下滴,她愣在原地,隐约闻到茶香,便满脑子只剩下茶香。 梵蓁看了她的样子,只觉得这厮没什么前途,便将头转过去,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 “想你堂堂烨鸟,竟被那些不入流的货色逼至绝境,若幽醒过来知道,恐怕也会立即被气死过去,他不如就死了,没准便不会给自己找堵。” 闻言,赤曦愤愤不平,在床榻上膝行了几步至床边,又捞了一把面前湿透的秀发。 “你这么说可就是在诬陷我了,我才不是打不过那些仙界的废物!” “那你为何重伤垂死?若不是我路过向你渡了一口气,你此刻恐怕早魂飞魄散,连阎王也见不着。” “我只是...” 赤曦很想为自己辩驳一番,可她又无可奈何。 这话该怎么说呢?是说她厌倦了逃亡,想要一死了之,还是身边的人都离开了,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会被梵蓁嘲笑的,哪怕不说话也是。 “只是什么?” 梵蓁不放过她,故意逼问。 赤曦心情烦躁,两条手臂胡乱挥了挥,敷衍道,“没什么,你就当我打不过他们吧。” 梵蓁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咚”的一声巨响,把赤曦吓了一跳。 “呆鸟!蠢鸟!废鸟!” 赤曦抱着被子往后一缩。 虽然梵蓁从没正眼看过她,也没好好叫过她的名字,可一次性骂出这么多词还是第一次。 显然这次梵蓁是真的很生气。 “我怎么惹你了?就算是死,那不也是我没命吗,你怎么反应比我还激动?” 梵蓁斜眼一瞪,赤曦便立刻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挡住自己的半张脸。 她是当真不要脸了。 “我这是担心你吗?我这是为幽不值!” 赤曦彻底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了,说出的话听起来闷闷的。 “神尊也没说什么。” “所以他还是死着吧,免得活过来看见你这副样子,活受气!” 赤曦哆哆嗦嗦地不敢露脸,没一会儿她便听见梵蓁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最后“啪”的一声,似是门被摔上了,她才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她把拽在手里的被子往外一推,唉声叹气。 心想着人人都追求长生不死,可她这真正的不死之人,却觉得人还是死了好,清净。 * 接下来的两个月,赤曦都与梵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她们俩并非身处妖界,而是在人界的人迹罕至处安家,梵蓁设了结界,六界中人根据灵气知道是她,都不敢上前打扰,赤曦因此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不过日子虽然清闲,她却并不放松,反倒时刻小心谨慎,事事担忧,生怕再触及梵蓁那条蛇的逆鳞。 除了因为赤曦知道自己打起架来不是梵蓁的对手外,还因为在这件事上她理亏,洗不白,索性就依着梵蓁些,做低伏小。 原以为日子会就这么过下去,直到哪一天梵蓁看她顺眼了,便会将复活幽的方法告知。 在幽的事上赤曦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梵蓁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她们俩的心情差不多。 可她唯一没料到的是,梵蓁摆了她一道,或者说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还记得那是个暴雨天。 赤曦站在檐下,用手掌去接汇成细小水流落下的雨水,水哗啦啦地从她手心跳到地面上,她另一只手扶着栏杆,正在想晚些吃什么。 便是那个走神的功夫,一抬眼,竹编的篱笆外就站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青色衣衫,修长的指节缠绕在伞柄上,伞面是普通的油纸伞,挡住了来人的面貌。 赤曦还很好奇,这六界中竟有人敢找到梵蓁的门前来,是活腻了吗? 她收回手,把湿漉漉的手掌在衣裙上蹭了蹭,属实不讲究。 “喂,你来找谁?冥界的路不往这儿走。” 淡黄色的油纸伞缓缓上扬,男子的脸从伞下一点点露出来,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 赤曦瞪大了眼睛,隔着雨帘,她总觉得自己是花眼了。 她轻松地越过栏杆,跑进雨里,推开了小院的竹门,到陆尘心面前。 就像他们上一次重逢那样,她把那张脸看了又看,唯一的区别是没上手。 她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你怎么会来这儿?” 陆尘心神色冷淡,看着她的那双眼眸里无波无澜,就连手中的伞也不愿往她头上倾斜半分。 他不说话,赤曦莫名就有些难过。 好在雨大,她的难过不太看得出来。 “梵蓁姑娘。” 陆尘心的目光穿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 赤曦回头,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屋子,站在檐下的梵蓁。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说她是妖,不配跟陆尘心这个神仙做朋友,可梵蓁也是妖啊,两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妖,怎么就区别对待了呢。 梵蓁无视掉她愤恨的表情,眉目清冷,神情仿佛与陆尘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既然到了,陆仙长请进屋一叙。”她道。 赤曦更看不明白了,这两人何时认识,何时相熟? 她扭头对上陆尘心的目光,正要说话,面前的人却先一步抬腿,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穿过她出来时的竹门,走进了小院,然后在台阶上收了伞,与梵蓁似多年老友般,走进了竹屋里去。 从始至终都未多看她一眼。 赤曦被雨水浇了个实在,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像只落汤鸡。 一些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微苦,她抱着自个走回去,换了身衣裳,也不计较晚些做什么菜色了。 梵蓁与陆尘心究竟何时相识的赤曦一直不知,她只知道那段日子那两人似乎有所图谋,陆尘心常常午间至竹屋,在日落前离去,且常常来,一月中至少有七成时日是在的。 他与梵蓁在竹屋中说话,梵蓁会布下结界,让赤曦没法偷听,赤曦便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些什么。 一开始她还留在竹屋附近,可后来觉得自己闷头苦恼的样子实在太掉价,索性每每陆尘心到时,她便跑出去疯玩,也不怕被人认出来追杀了。 不过她这次学聪明了,又或者只是不想与人打架,所以乔装打扮了一番,混在人群里,有时也混在要拿她的人头换赏金的人之中,因此听说了不少传闻。 传闻之一是神帝祝霄企图拉拢仙魔两界,可妖王和魔君都不是好欺负的主,人家一界之主做的好好的,怎么可能甘愿做别人的小弟,因此一直僵持着。 传闻之二是妖界的三首金乌一族内讧,本就是稀有动物,听说已死了好几个,不知道打到最后还有没有人能承袭妖王的位子。 传闻之三则是关于梵蓁的。 那些年梵蓁初露头角,但实力已经足以与祝霄一战,没人敢招惹她,便都想着讨好。 可她这人实在清心寡欲的紧,什么都不要不说,还行踪隐秘,百年难寻。 好巧不巧的是近日梵蓁公然定居在人界,且有仙人发现每日都有人前往,日落才归,便有人猜测梵蓁是坠入了爱河。 赤曦听说这段传闻时正一口吃肉,一口喝酒,她的酒喝到一半便尽数喷了出来,惹得满堂注目,她只好夺门而逃。 梵蓁和陆尘心,呵,开什么玩笑。 可是为什么心里有点慌? 赤曦跑出人族的镇子,卸下伪装,捂着心口喘息。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胸腔里那颗跟石头似的火精怎么还懂得难受呢。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竹屋,恰撞上陆尘心和梵蓁相谈结束,他从竹屋里走出来,两人隔着篱笆对望。 只是这次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赤曦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下了定身术,脚步挪不动,只能站在原地,痴痴傻傻的样子。 陆尘心从她身边走过,衣袂带起的风扑在赤曦身上,让她的心悬起来。 “赤曦姑娘。” 陆尘心突然驻足,叫了她的名字,这当时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话。 赤曦怔了怔,才艰难回头。 “嗯?” 她的声音有些哑,很不自然。 “我往后便不会再来了。”他顿了顿,不知是不是幻觉,赤曦总觉得他那一刻皱了眉,“照顾好自己。” 赤曦脑子有些懵,不知为何回忆起在酒楼里听人说道的传闻。 她先是“噢”了一声,然后迷迷糊糊、魂不守舍地道,“梵蓁很厉害,不需要我照顾。” 陆尘心深深看了她一眼,抬腿离开。 他走的很快,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赤曦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陆尘心的衣角划过的感觉,她突然产生了后悔的情绪,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抓住呢? 赤曦灰溜溜的回到竹屋里,一看便是有心事。 梵蓁正坐在书桌后,手中执笔,显然方才在写着什么,见赤曦进来,便放下笔,顺便收了桌面上的宣纸。 “怎么了,出去一趟,竟把魂也丢了?”戏谑的语气。 若放在从前,哪怕明知说不过,赤曦也还是会忍不住开口与她争一争这口气的,可今日实在没有心情,她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懒懒的靠在椅背上。 “不仅丢了魂,没准连命也丢了吧。” 梵蓁叠纸的手一顿,“被人认出来了?” 赤曦想起陆尘心看向她那清冷的眼神,莫名的难受。 “不是,是没被人认出来。” 梵蓁不知道这只呆鸟今日是怎么了,甚至猜测是不是太久没打架给闲坏了。 “你若是想打架,我从妖界随便捉只小妖来陪你,没必要跟仙界那帮人计较,否则到时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赤曦软绵绵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便如此吧,都是我多心了。” 她使劲揉了揉脸颊,从进屋开始第一次正视梵蓁。 “你方才在写什么?” “一些无用之物罢了。” 显然,梵蓁不想多谈,赤曦也不会自找没趣。 近日妖界频有大事发生,且关系到妖王的位置,虽说梵蓁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可她也是妖,且是一个实力强大且野心勃勃的妖,岂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赤曦甚至怀疑妖界内乱便是由梵蓁一手操控的,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敢问。 “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怎么了,腻了?” 赤曦抬头看着竹编的屋顶,喃喃,“嗯,腻了。” “我在人界要办的事已差不多了,若你愿意,可随我至妖界,在那里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你也可以过的随心些。” 妖界,赤曦在心里“哼哼”了两声,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我不愿意。”她说。 虽然有梵蓁这尊大佛罩着很好,可她明白自己不该依附于梵蓁,哪怕她如今已是人人喊打了,改过的日子还是得过。 “我打算到别处去看看,从前就听说人界广博,这些年却只走了十之二三,实在可惜。” “好啊。” 梵蓁答应的十分爽快,反倒让赤曦措手不及。 她这是早盼着自己这个拖油瓶滚开吗?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步跨到梵蓁面前,撑着桌子质问,“喂!你就不能象征性地挽留一下?” “为什么要挽留?” “你不会早就想赶我走了吧?!” 梵蓁无谓耸肩。 “你才知道吗?” 赤曦顿时感觉自己做神很失败,做妖也很失败。 “算了算了,反正你们都不待见我,我还是早些走了,免得碍你们的眼。” “我们?” 经梵蓁这一问,赤曦才意识到自己默认把陆尘心也带了进去。 她拧着眉头纠结,自己这是图什么呢? 陆尘心与她原本非亲非故,还冒着生命危险从洪荒中把她救出来,她不感恩戴德便罢了,怎么还总觉得人家负了她? 这样危险的思想可要不得。 “口误!刚才只是口误!”她强调,“我只是觉得咱两在一起生活这么久,突然就要分开,有些不适应,也舍不得。” “不适应,舍不得?”梵蓁冷笑,“你脑子坏了吧。” 的确,对于一个闲来无事就对她冷嘲热讽,甚至于破口大骂的人,她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 赤曦假咳了两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好的,那我们好聚好散,告辞!” 第七章 你来我往 赤曦说到做到,离开了梵蓁之后,她借人间的邪门歪道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又封起自身法力,隐了额间罗雀花,继续用陆思之名,周游天下。 这一路上见了太多人间的惨事,那寻死的心便消磨没了,不过有一件事倒是一直堵在她心口,如鲠在喉,郁郁不平。 那便是陆尘心。 赤曦一直看不明白此人行径。 先是对她好极了,再无缘无故离开,等她傍上大腿了,又突然出现,待她习惯了被当作空气对待,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一番要死不活的操作下来,任谁都忍不住心头瘙痒,想要寻觅真相。 可天界她是上不去了,陆尘心又忙着在上面追名逐利,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赤曦只恨自己当初给什么信物不好,非要给出一支焰羽。 若陆尘心没有借着焰羽成仙,而还是个人族少年,那两人的故事可就有的说道了。 被这样的想法折腾着,一来二去赤曦玩也玩不痛快。 当时恰逢梵蓁名正言顺回归妖界,老妖王病逝,年纪轻轻的姽落继任妖王之位,由梵蓁从旁辅佐。 六界中人明面上恭贺,背后却多有议论,都说老妖王八成就是梵蓁害死,然后扶持年幼的小公主上位,好自己把控朝政。 这样的言论越传越广,也越来越不堪入耳,赤曦自然也听闻了。 她彼时因为身无长物,无法在客栈下榻,只得睡在房顶上。 那冷风呼呼的吹,让她睡不安稳,反倒越来越清醒。 正巧那房顶下住的便是两个修为尚浅的修仙之人,赤曦听见他们夜里议论才知道这样的大事,心里还将梵蓁赞扬了一番。 也难怪从前她与梵蓁实力相差无几时,幽也更倚重梵蓁些,这一下当真是高下立判了。 赤曦想着自己也是妖,八成能到妖界去混个一官半职,再借着梵蓁的面子,也享受享受别人对自己恭敬有加,点头哈腰。 想到就做,赤曦做好了打算,可在去妖界的路上,又遇见了冤家。 深知自己的仇人不少,一路上赤曦不敢耽搁,连夜赶路,但还是在快要到达妖界时被拦下。 那人特意挑了个荒郊野外才冒出来,若不是赤曦为了隐藏额间罗雀花而封了法力,是该早就注意到的。 陆尘心仍是那张万年冰块脸,气质是有,可惜长相平平,赤曦那些年多爱俊男美女。 她捂着自个被吓坏的小心脏,有些嫌弃地看了看挡路之人。 “陆仙长?再往前可是妖界的地界了,你出现在这里不合适吧。” 她故意冷嘲热讽,阴阳怪气,谁让这人轻易将她抛下了。 陆尘心瞥了她一眼,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来路去。 赤曦不豫,差点栽了个跟头。 “喂!你做什么?!” “跟我走。” 陆尘心的嗓音略沉,以赤曦对他的了解来说,这人是在生气。 可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额心的罗雀花渐渐浮现,脸上的五官缓缓变化,最终变回她原来的长相。 赤曦解除了对法力的封禁。 她不再多言,一掌向陆尘心拍去,好在陆尘心早有察觉,提前预防,这才躲开她那一掌,只是抓着她手腕的手也松开了。 赤曦本就没打算跟他动手,借机跳开。 “陆仙长可得看明白了,我是妖,还是一只臭名昭着,人人喊打的妖,咱们仙妖殊途,你可得离我远些,免得被人撞见,断送了大好前程。” 她故意将额前的碎发拨开,露出那艳如火的妖印,炫耀一般。 陆尘心不禁蹙眉。 “我是为你好,你便不能好好说话吗?” 说什么仙妖殊途,不就是存心想把他推开吗。 赤曦轻轻挑眉。 “我自然是好好说话的,只是这为谁好的话可万万不可乱说,数年前仙长或许也将这话对别人听过,我这鸟别的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有洁癖,别人的东西我不要了。” 此前陆尘心敢把她当空气,巴结梵蓁,如今便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她不要他了。 赤曦看上去硬气的很,一甩衣袖,羽衣上的羽毛随风而动,如鸟翼腾飞。 妖界就在不远处,她断定陆尘心不敢入妖界,转身就要走,可一转身,便感觉到身后一股凌人的气势向着自己而来。 若是不躲,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赤曦随手以真火之力在手中凝结出一条赤色长鞭,转身挥了出去。 长鞭与陆尘心袭来的长剑缠在一起,两人僵持不下。 但赤曦震惊了,因为陆尘心手中的剑不是凡物。 虽然剑身被铜锈包裹,毫无灵气,看上去一文不值,但赤曦一眼就认出那是幽曾经的佩剑——昆吾剑。 她握着鞭子的手一紧,身子不禁微微前倾,急切问道,“昆吾剑怎会在你手中?!” 昆吾剑是上古神剑之一,神剑认主,若主人陨落便会跟着成灰,可如今昆吾剑出现在陆尘心手中... 赤曦难免想起梵蓁曾经说过的话——幽还有救。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几拍。 陆尘心神色淡淡,看着赤曦的眼眸黑如墨。 “想知道,就跟我走。” 赤曦蹙眉,她最恨别人威胁她,尤其是用与幽有关的事跟她谈条件。 “不过是一把破剑,真当我在乎吗?” 她收了手中的真火之力,赤色长鞭随风消散,化作火星飘远。 没了同等的力量牵制,陆尘心往后踉跄了几步,他稳住身形,眼见着昆吾剑消失在他手中,赤曦忍不住身子向前一倾,那模样可是对昆吾剑稀罕的很,与口中所说截然不同。 “究竟在不在乎,姑娘心里清楚,想来不必我多说。” 赤曦心里气得要死,可面上还是得装作不在意。 “那是自然,在不在意这种事,便只有我心知晓,旁人说什么,猜什么,都是无用的。” 她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好,不免骄傲,可陆尘心迟迟不言,这旷野上唯有风声,一时诡异,她再细想那话,便意识到其中有让人误会的地方。 她尴尬道,“我那话是胡说的,你可别当真。” 她这一解释,便更显得奇怪了。 好在无论她说什么,陆尘心的神情不变就是不变,她索性也不管不顾,脸皮厚起来。 “我有事要往妖界去,仙长还是早些回天庭吧,咱们有缘再见。” 赤曦是真的想溜了,她在陆尘心面前总不自在,胸膛里那颗火精也不知是怎么了,真把自己当心脏了? 可陆尘心不放她。 “姑娘去妖界,可是为了找梵蓁?” 赤曦一咬下唇,心道唤她是“姑娘”,唤梵蓁便是直唤其名? 这可真真是亲疏有别了。 她没好气道,“仙长若是觉得我打扰了梵蓁,或是只会给梵蓁找麻烦,大可放心,我虽说不争气了些,但面子还是要的,此去找她,不过...叙旧罢了!” 对,没错,就是叙旧去的!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是想到妖界混个官职。 陆尘心不知道她在闹什么脾气,只觉得此人数千年不见竟无理取闹至此。 “姑娘,妖界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赤曦哂笑,“我便是妖,这六界中除了妖界,难道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被她这一激,陆尘心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收紧。 “姑娘若信得过在下,可容我为姑娘寻一个山清水秀的住处。” “我信不过。” 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就把自己给卖了,赤曦第一次发现自己属实是只小肚鸡肠的鸟,竟揪着陆尘心无故抛弃自己的事不放。 可哪怕她想的明白,也仍是不放,打死不放! “姑娘就不想知道,我当年为何突然离去吗?” 原本撅着的小嘴忽而张开些许,就差把“想”字刻在那张脸上。 当赤曦意识到自己十分不争气的反应时,立马合上了嘴,可用力过猛,心中想法反而愈发昭然若揭。 她那个恨啊,果真是不如被打死好了! 陆尘心看着她的各种反应,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放下,他向赤曦伸出手。 “姑娘何必为难自己?” 赤曦盯着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那是她曾牵过的手,是她曾依恋的手。 鼻尖突然不知怎么就酸起来,双眼也顿时酸胀,她想着自己可不能在这时候哭出来,否则往后就没有面子可言了。 她回头看了看无边旷野,风将枯黄的野草吹得倒向一边,妖界不见踪影。 手被大手抓住,握上,她一惊,回头,陆尘心不知是什么时候走上来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似乎顺眼许多。 赤曦任由自己的手被包裹在陆尘心的手里。 “我们去哪?”她问。 陆尘心看向他们的来路,与妖界截然相反的方向,道,“山清水秀处。” 陆尘心果然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青合山。 赤曦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把自己给带到这儿来,顿时脸色铁青,几乎当场去世。 陆尘心注意到时已有些晚了,两人站在青合山顶上,吹着凉风。 他心中惴惴,试探着问,“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赤曦捂着心口,面如死灰,“这里,闹腾。” “可是附近仙气太过浓郁,火精躁动不安?” 赤曦瞥了他一眼。 “火精是上古神物,毕方是上古神兽,火神是上古纪开创者,你是看不起谁?” 陆尘心默默闭上了嘴。 两人身处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赤曦伸手抚上翠绿的竹子,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就在陆尘心已经做好另觅宝地的时候,却听见她开口。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是到了,不住白不住。” 青合山在天庭与人界的交界处,虽被尊称为仙山,但却地处人界,在凡人眼中高不可攀,在仙人眼中又降了档次,因此地位十分尴尬。 再加上青合是幽的洞府所在,而幽又是争夺天地共主时败落那一方,便更没有神仙敢来染指青合了。 对于赤曦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拉着陆尘心砍了竹子,又用竹子建出几间竹屋,编出篱笆围出个院子,从别处移栽了花种上,看上去就挺像那么回事了。 就连陆尘心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些许赞赏。 赤曦站在自己布置出来的院子里,叉着腰,十分神气。 但她可不会说出来,这些其实都是跟着当年的梵蓁有样学样,照猫画虎罢了。 她回头看倚着窗棂往远处看的陆尘心。 “现在你可能告诉我,昆吾剑是从何出来的了?” 陆尘心看向她,“不是不感兴趣?” 赤曦没想到他如今竟学会了这欲擒故纵的把戏,气的咬牙切齿。 “对!当然不感兴趣!没了神尊,即使是上古神剑又如何,如今也只是破铜烂铁了,就算你撞大运捡到又如何?” 见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陆尘心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勾。 “这剑是我在云壑中捡到的,想来或许是当年青合神尊持剑坠入云壑,他神陨后,昆吾剑也失去神力光华,就此埋没在云壑中。” “云壑?”赤曦想起那雷电交加的乌云,“你进去了?” 陆尘心点头。 “那其中可有神尊的神魂,哪怕是一缕气息?!” 陆尘心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那里荒芜一片,全无生机,更没有什么神魂。” 赤曦虽然明白自己不该心存幻想,可仍是十分失落。 “既是如此,神尊大概是真的烟消云散了。罢了罢了,梵蓁八成又是在逗我玩呢。” 她一边嘀咕一边走出了院子,身影消失在交错的竹影间。 陆尘心唤出昆吾剑,将满是铜锈的剑身碰在手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在青合的竹林中安顿下来,日子倒是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陆尘心照常教赤曦练字和作画,多年过去,她的水平甚至远不如当初。 而赤曦每日专心致志地学,再未提过昆吾剑和幽的半个字,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些平静的日子。 但岁月过了便是过了,无论怎么伪装,都改变不了他们曾经分离的事实,也磨不去心中阴霾。 这一次,换作赤曦不告而别。 她在一个阴霾天收到梵蓁托小妖送来的信件,那小妖是条黑色的小蛇,化作人形也瘦瘦弱弱的,将信递给赤曦时双手都在发颤,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赤曦看了信,便随小妖走了,从此再未回去过。 第八章 新的开始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 赤曦随小妖踏入妖界,天空立马就变得高而远,灰且冷。 她虽说已做了十几万年的妖,却是第一次踏足妖界领土,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妖魔两界觊觎天庭那么久。 若是有更好的选择,谁愿意待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呢,夜里连个星星也看不到。 梵蓁定居妖界后,放着大明宫不住,偏住了鬼气森森的鬼哭林,赤曦听着风刮过枯枝的鬼哭之音,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梵蓁脑子坏了吗?我听说大明宫繁华奢美,放着那样一个好地方不住,来这里?” 领路的小妖很是规矩,一路上不抬头,不答话,只专心致志地带路,但始终年纪小,耐性不佳,听见赤曦骂她的主子,还是忍不住回嘴了。 “姑娘虽是主子的客人,但还请不要出言侮辱主子。” “我?!”赤曦不忿,“从前你主子骂我时,可难听的多。” 小妖低眉敛目,“我不知道,便不作数。” 听听,这多双标啊。 时隔几百年,赤曦再次见到的梵蓁已与当年相去甚远。 若说从前的梵蓁是个不染尘世的冰山美人,如今的梵蓁,却是睥睨天下的带刺女王了。 梵蓁坐在高座上,她的宝座由枯枝编织而成,原本朴实无华,可在她那张脸的映衬下,哪怕是这荒凉之地里,也掩不住摄人光华。 美人当如斯,赤曦在心中默默感慨。 但她必然是不会把这话说出口的。 开玩笑,梵蓁骂了她那么多年,她不骂回去已是仁至义尽了,难道还开口夸吗? 等那小妖离去,赤曦这才缓缓走到梵蓁跟前。 “有了权力的人,看上去就是不一样啊。” 梵蓁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半句话也不多说,直入正题。 “我此前向你提到过的,幽该回来了。” “什么?!” 梵蓁一摆衣袖,坐姿端正,整个人显得高不可攀。 “我穷极万年,终于找回幽的魂魄,他的归来,指日可待。” “真的?!” 除了瞪眼,赤曦似乎什么也不会了。 她下意识上前,挤着梵蓁坐在了那枯枝宝座上,甚至牵起了梵蓁的手。 两人当真是亲如姐妹。 梵蓁嫌弃她,与其两人挤着坐,干脆直接站了起来。 “我千里迢迢把你找来,难道是为了骗你吗?” “那你为何还没让神尊回来?要怎么才能让他回来?” “很简单。” 梵蓁回头看向赤曦,那眼神冷如坚冰,让赤曦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她抱住自己,退了又退。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不会是要我的命吧?”她想了想,意识到这可是为了幽,便立马改口,“不过若真是为了神尊,我这条小命不要就不要了,但你可不能诓我!” 梵蓁眼神不变,也不说话,赤曦后背起了寒意,认定梵蓁这次寻她来就是奔着她的命来的。 她一狠心,一跺脚,一闭眼,就把自己白花花的脖子往前送了去。 “你只要不是诓我,那我这条命就给你。” 梵蓁微不可见地蹙了眉,伸手把赤曦那张凑近的脸推开。 “我不要你的命。” “那你要什么?你说。” “我要陆尘心的命。” 赤曦愣在当场,她盯着梵蓁那张冰块脸,简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梵蓁看她久久不言,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赤曦回神,却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合适,她犹犹豫豫,左右为难,看上去更呆了。 “不是,这事跟陆尘心有什么关系?” 幽跟陆尘心,摆明了八竿子到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啊。 “幽神陨后,并未魂飞魄散,但魂魄受到了重创不假,后来他的一缕魂穿过云壑,去到人世转生。” “这故事...” “这可不是故事,是事实。” 梵蓁一挥衣袖,赤曦被一阵灵气掀翻,摔下宝座,梵蓁旋身坐下,身姿曼妙潇洒。 可就苦了赤曦,狼狈不堪。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 陆尘心原本是个凡人,后来修炼成仙,照梵蓁的意思,想来陆尘心就是那个幽的神魂转世而成的人。 “你的意思是,要我夺陆尘心的魂?” “如果你下不去手,那便当我没说过今日的话。” “不对吧?若我下不去手,你难道不会下手吗?” 若说起对幽的情谊,梵蓁可半点都不比赤曦少,虽然赤曦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没想到梵蓁竟然摇头。 “不,我不会动手。” “喂!难道你不想神尊回来?” 梵蓁唇角一勾,那张脸简直勾魂夺魄。 不过幸好赤曦是个女子,还是个与她势不两立的女子。 “曾经想,不过现在,无所谓了。” “你真看不懂你在想什么。” “你这只呆鸟无需看懂,总之我将方法告诉你了,至于幽能不能回来,全看你的选择。” 梵蓁化为一阵黑烟消失,赤曦抓也抓不住,很是烦恼。 她是十分想让幽回来的,哪怕拿自己的命去换也愿,可若是用陆尘心的命换,她便犹豫了。 “你只是要回幽的魂魄,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是谁在说话? 赤曦警惕地环顾左右,可自那一日梵蓁离去后,她便再没有见过别人。 “在你心里,神尊难道没有陆尘心重要吗?” 赤曦意识到这声音是来自她的脑海中,也管不得是谁,立刻便争论起来。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陆尘心他...于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你这是借口!” “不是借口!神尊他教我做人要恩怨分明,不能伤及无辜,他若是知道我为了让他回来害了人,他一定会生气的!” “可也要神尊先回来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吗?” 赤曦头疼不止,她捂着脑袋,在梵蓁的宝座上翻来覆去,不得安生。 “我不能杀他!” “你只能杀他!” 扣在心上的那根弦绷的很紧,最终在两个声音的争执中断了。 弦断的那一刻,赤曦便没了意识。 她感觉自己陷在一片黑暗里,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疼痛。 赤曦再恢复意识时,已不在鬼哭林了。 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云海,白得刺眼,她下意识抬起手挡光,却被一道灵气击中手腕,向后退了好几步。 这一变故让赤曦完全回过神来,她环顾周围,发现自己竟然身处战场之中。 远处天庭的兵将围了一圈,而那与她对阵的,竟然是陆尘心。 她还从未见过陆尘心持剑对敌的模样,因为他以往持剑,往往是为了护着她。 “你这妖女,先前偷袭神帝,如今竟还敢上天庭来,欲取我性命,真当我神仙二界无人吗?” 陆尘心冷淡的声音传入耳中,赤曦却是懵了,她什么时候偷袭祝霄,又什么时候要取他性命了? “喂,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什么误会!” 一道剑光袭来,赤曦急忙躲过,才保住了自个差点被削去的脑袋。 “你什么毛病啊?!”她不明所以,可也不能任人欺负,用真火之力化出长鞭,与陆尘心打的有来有回。 赤曦原本不弱,可她没想到陆尘心竟会如此之强。 原本她考虑到陆尘心是个人仙,自己得手下留情一些,万一真伤着了到时不好再解释。 但她万万没想到陆尘心竟然毫不顾念这些年的情分,一道凌厉的剑光划过,在她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赤曦气急。 “你真动手?!” 陆尘心抿唇不答,仍是招招致命。 赤曦这才认真起来,可这真一认真了吧,才发现自己竟然打不过一个人仙。 她又羞又愤,可鸭子已经到了架子上,她就算想走也来不及了。 这件事注定要有一个结局。 当陆尘心用昆吾剑刺进赤曦心口的时候,她不知为何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血顺着剑锋和衣衫滴落,将云海烧成火海。 赤曦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缓缓流失,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是死亡。 那剑是实打实地没入她身体中,陆尘心离她很近,她不知怎么突然就恋爱脑了,看着那张脸,竟觉得死了也是值得。 她勾唇一笑,“我不用选了,真好。” 不用在幽和陆尘心之间做出选择,无知无觉地做个死人也挺好,她这么想着。 可陆尘心欺身上来,那剑身划过血肉,揪心的疼。 “相信我。” 很轻很淡的声音,像是幻觉一样,夹在风声里,让失血过多有些晕眩的赤曦如在梦中。 “相信我。” 他又说了一遍。 赤曦很想开口问问相信什么,可一开口,血便从喉咙里涌出,太狼狈了,她索性紧紧地闭上了嘴。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她最后听见陆尘心的声音。 如此悲痛,如此冷静,复杂得像是这个人,让她看不清。 “重新开始吧,赤曦,回到你命运的轨迹上去。” * 赤曦猛地坐起来,那穿心之痛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可醒来了,才发现原来是梦。 这梦做的好长,竟像是重新将人生给经历了一遍。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看见窗边的光,这才意识到天已亮了。 赤曦昨晚是趴在方桌上睡着的,汗水滴落,浸湿了画作,将那一支荷花晕开,又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就如昨晚无意滴落的墨点。 终究是回到原点了。 她伸了个懒腰,去把昨晚丢掉的笔捡了回来,又收拾好桌面,方走出木屋。 太阳在正东,才跳出群山不久,时辰尚早。 赤曦抹了一把脸,便将梦里的情绪都抛走了,迎着阳光,笑容灿烂。 她烨鸟,重生了。 在悬崖边看了一会儿日出景象,又与古树道了别,赤曦才向着山洞走去,她可没忘了,自己如今没有法力,却是有正事在身的。 山洞里,陆尘心正在练剑。 他先是听见了脚步声,停下动作,等到赤曦走到光下,他微微蹙眉,收了剑。 “赤曦姑娘,早。” 赤曦自然注意到他收剑的动作,不仅如此,她还注意到昆吾剑与当年她看见的模样已大不相同。 铜锈消去不少,竟隐隐能看见剑锋了。 她秀眉微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笑容满面。 “陆掌门好精神,这大早上就练剑,不像我,懒于提升,才会技不如人,惨死异乡啊。” 她话里有话,陆尘心故意听不懂。 “不过是看今日天气甚好,想起许久不曾练剑,让姑娘笑话了。”他转身,走向矮几,倒出两杯茶水来。 “姑娘请。” 赤曦也不客气,自顾自过去坐下,喝了好几口茶水解渴。 “昨日我已将想法告知掌门,今日天气甚好,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不如今日就下山,如何?” 陆尘心倒茶的动作一顿,“今日?是不是太仓促了。” “不仓促不仓促,咱们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不过是些贴身物品,很快便能收拾妥当。” “可...” “我也是想着早一日走,受妖魔侵扰的百姓便能少一日忧心,青合能早一日恢复声誉,至于我嘛,也能早一日离开此地,享受自由。” 陆尘心垂下目光,黑如墨的眸子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 赤曦把玩着茶杯,看上去不甚在意。 “你若真这样想,倒也并非不可。” “这么说掌门是答应了。”赤曦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欣喜万分,“那我这就去通知陆思和赵潇潇。” 她起身要走,起到一半,突然想起如今自己法力全失,没法下问神峰。 她又坐回去。 “掌门还在这儿,我觉得我还是再等等吧,咱们两一道下去,也不算迟,不算迟。” 陆尘心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收拾起东西。 他要收拾的东西本就不多,随便拿一块布就包上了,只是在收拾时还是犹豫起来。 赤曦见他久久不动作,主动上前帮忙。 “是东西太多了吗?我一身清闲,可以帮掌门分担些许。” 她走过去,见到的却是陆尘心对着几只酒壶发愁。 “噢,天界的琼浆玉酿,都是凡间寻不到的宝贝,掌门还是带上吧,带上好。” 陆尘心的手指在瓶身上摩梭了片刻,随后缓缓开口。 “这不是什么琼浆玉酿,只是人界的烈酒。” “人间的烈酒?掌门可真是与别的仙人截然不同。” 陆尘心不再说话,收起酒壶,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山洞。 第九章 准备下山 离开问神峰,便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赤曦心中生出不舍之意,一步三回头,但也只是能见着陡峭的崖壁和遮天的浓云罢了。 陆尘心走在她身侧,脚步轻快,面若寒霜。 赤曦不知哪根筋不对,非要开口问一句,“掌门便无不舍吗?” “不舍?” “此去赵国国都,短则数月,多则一年,掌门日日待在这问神峰上,如今要离开了,难道不会觉得不舍?” 陆尘心不知道她话里又是什么意思,微微偏头看她。 “赤曦姑娘莫不是忘了,以咱们的年岁,区区一年,不只是弹指一挥间吗,有何不舍。” 赤曦轻笑一声,“也对,在神仙眼中,别说是一年,就算是百年,千年,也不过眨眼一瞬罢了,是我太久不做神仙,忘却了吧。” 陆尘心微微蹙眉,他自觉没做错也没说错什么,怎么就惹得面前这位阴阳怪气的了? 他想着说多错多,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谁知赤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气。 将近午时,年轻弟子们都在随竹居中上课,两人到时,欧阳明不巧正讲到了烨鸟逐龙那一章。 所谓烨鸟逐龙,其实是当初赤曦借着上神身份,到东海强抢了一颗十分漂亮的明珠。 可她不知那明珠是东山神送给东海九公主的聘礼,待得知时,她便马不停蹄的要把明珠送回去,谁知那九公主不接,原来这桩婚事只是东山神的一厢情愿。 虽说九公主不愿嫁,可那聘礼留在赤曦手中始终不是个事儿,怎么看怎么烫手,于是便有了九公主逃,她追,这样一个烨鸟逐龙的故事。 可这事落在仙史官手中就变了味了。 仙史中所记载的烨鸟逐龙,是赤曦抢了明珠还嫌不够,硬要去拆散九公主与那东山神的姻缘,九公主不忿而逃,好在东山神及时赶到,击退烨鸟。 如此一来,赤曦便完完全全落下恶名了。 此时此刻与陆尘心站在随竹居外听着欧阳明讲述这个故事,赤曦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但他二人听了一会儿,却发现欧阳明所述并非仙史上所写,而是事实。 赤曦怔了怔,收起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忽而想起她之前写给欧阳明的那份手稿。 “欧阳先生所说,倒是与仙史上大有不同。”陆尘心缓缓道,面上却是平淡无波,教人看不懂他的意思。 说起那仙史,尽是抹黑她的,赤曦听见就气。 “也不知那仙史是由谁主笔写下的,毫不尊重事实,也配称为史书?!” “听闻是一位从上古纪活到亚神纪的老仙人。” 赤曦咬牙切齿,“为老不尊!” “斯人已逝,姑娘还是不要计较,留些口德吧。” “他若下笔时待我宽厚些,我哪至于过那段人人喊打的日子,也不会祝霄一冤枉我,便谁都信了,还不是怪他坏我名声。” 陆尘心默了默,眼眸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顶上的古铜钟被敲响,沉闷的钟声穿过山林而来,意味着下课了。 讲台上的欧阳明听见钟声,蓦地停下了口中所述,合上书卷,和蔼地道一声“下课吧”。 清净的学堂像一锅沸腾的水,忽然喧闹起来。 众弟子收拾着书桌上的物件,与同伴一边谈笑一边走出,赤曦先一步上前,拦住了赵潇潇。 “赵姑娘,可有兴趣随我到山下镇子里吃饭?” 赵潇潇原是被她突然冒出来吓了一跳,目光再穿过她肩膀看见不远处拿着包袱的掌门,顿时便明白赤曦是来找她下山了。 只是怎么会这么快?她传回家去的书信还没到呢。 “赵姑娘?”赤曦见她发愣似的,又唤了一声。 赵潇潇回神,心想此刻暂时也管不了那书信了,不如先随赤曦下山,再做打算。 她先哄走了随行的女伴,才对赤曦道,“如此仓促,且容我回去收拾细软。” “当然容得。” 赵潇潇抬脚要走,赤曦却拉住她。 “先等等。” 赵潇潇不明白要等什么,可看赤曦的目光飘忽不定,她顺着看过去,才意识到赤曦看的人是陆思,等的人也是陆思。 而陆思那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见着学堂里的人都走空了,他却完全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那小子在想什么呢?难道肚子不饿吗?”赤曦小声嘀咕道。 赵潇潇见状,为了让自己这一路好过些,打算先献献殷勤。 “我去叫叫他吧。” 谁知她仍是一只脚没踏出去,便被拉了回来。 “不用,我去。” 赤曦先一步走进学堂,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她走到陆思身后,正想吓一吓这发呆的人,却没料到陆思反手就抓住了她刚拍出去的手腕。 “你这人怎么这样,来就来了,不好好说话,却背后突袭?” “你知道我来了?”赤曦顺势坐倒在地,两人这才面对面聊上,“那你还不到门口迎接?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了。” 陆思想瞪她一眼,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干脆垂下了目光,不再看她。 “我方才听了欧阳先生讲课。” 赤曦不以为意,“嗯,我也听了,讲的挺好的。” “可仙史上不是这样写的!” “写仙史那个糟老头子故意抹黑我,难道你信老头子不信我?” 陆思意识到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立马否认道,“不是这样,是我觉得那写仙史的神仙忒没职业素养,竟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听着生气。” 赤曦一怔,随后立马扑了上去,抱住陆思。 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我就知道,你比陆尘心那老贼不知好了多少。” 她说话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于是不管面前的陆思还是学堂外的陆尘心和赵潇潇都听的一清二楚,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陆思见她伤心,不舍的推开她,可就这样被人看着,多少有些不成体统。 “别伤心了,你若在意此事,往后咱们到了人间,我就给烨鸟写故事,再散入市集,到时众人都只记得你的好,至于那仙史,没几个人读的。” 赤曦听着他的安慰,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倒是有主意。” “我的主意可多着呢,所以你不必再担忧了,还是先说一说今日为何突然到随竹居来找我了。” 赤曦方想起自己是有正事的。 她放开陆思,“你快去收拾东西,咱们立刻就下山,去赵国。” “立刻?是不是太仓促了?” 这已经是赤曦第三次听见“仓促”这个词了。 “当然不仓促,我决定了便是今日,你快去收拾东西,咱们也好早些到山下,吃顿好饭。” 她一边说,一边将陆思推搡着出门。 赵潇潇见要走了,转身时无意瞥见角落里的掌门,只见陆尘心面色沉如水,通过窗户望着学堂里的桌椅愣神。 赤曦坚持要赵潇潇和陆思一起回去收拾东西,无非是怕赵潇潇跑了,不肯跟她走。 而青合男女弟子的住处隔的并不远,她要四人同行,也是方便盯着两边。 路上,陆尘心手中的包袱被他用法力收了起来,整个人轻装上路,走在最后。 赤曦与陆思攀谈着走在最前面,赵潇潇尴尬地夹在中间,显得无措又多余。 她索性故意放慢了脚步,与陆尘心并肩而行。 陆尘心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意识到她有话想说。 “掌门,不知国师传来的书信中,可有说明请您到都城的原因?” “国师只草草提及都城中或有妖秽,希望我前去帮忙。” “妖秽?想来是极厉害的妖,否则也不至于请掌门出山。” 陆尘心不置可否。 他比谁都明白自己是靠什么起家立名的,那锁妖塔虽毁了,可丰碑却早已立在了人心里,若说是请他去降妖,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自己与那赵国国师从来没有交流,怎的突然就来信求助了呢?他想不通。 “不知赤曦姑娘是来自哪一国,又是何时上山的,我与她的初见并不十分美好,但她确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女子。” 闻言,陆尘心看向走在前面的赤曦,以及陆思。 少年少女一青一红,像是山野里开了花,让人不注目都难。 “她的确特别。” 赵潇潇抿着唇,不再言语,她心里已大致有数了。 等陆思和赵潇潇收拾完自个的细软,再次出现在赤曦和陆尘心面前时,情况颇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该是女子的物件多些,男子随性些,可目前的状况却截然相反。 赵潇潇背了一个小包袱,走起路来十分轻快,而陆思则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家底都带上,背上似背了一座大山,手里还拖着两大个箱子。 赤曦看得愣了。 “这,这这这,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陆思松了手,把东西先放到一边,直起腰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薄汗。 “咱们往后不就不回来了吗,我想着这些东西都用得上,往后要是再买可就没那么容易,索性现在带着走吧。” 一旁的赵潇潇微微挑眉,陆思说“往后不回来”,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她是个聪明人,就算再好奇,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吱声,乖乖的闭上嘴。 赤曦则是扶额叹息。 “可是带着这些个玩意儿,咱们要怎么上路?” “我们不是会法术吗?我们不是修仙的人吗?” 陆思理所当然地想着,可赤曦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忘了?我现在没有法力可用,而你和赵姑娘又只是个半吊子,跟普通人差不到哪儿去,咱们哪有办法给你带这些东西,除非...” 她转头看向身后置身事外的陆尘心。 除非陆尘心愿意帮忙负担。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陆尘心赶在她开口之前摆明了态度。 “我拒绝。” 毫不留余地的三个字。 赤曦被梗住,更不愿在此事上开口了。 她重新看向陆思,“你也听见了,他不愿意,所以赶紧回去重新收拾收拾,只挑些要紧的带上就行。” 陆思舍不得这些玩意儿,还想再争辩,结果被赤曦一眼瞪了回去。 他只好又背起那些东西,灰溜溜地回了屋。 屋子里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赤曦无奈,又叹了口气。 陆思动作慢,三人在等待的时候,迎来了陆逢机、兰芳和十七。 原本陆逢机下午有法术课,兰芳也有丹药课要上,陆思逃课是常事,不稀奇,但赵潇潇可是个出勤率满分的好学生,陆逢机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中午下了历史课赵潇潇和陆思便被人叫走了。 至于叫走人的是谁,是一身火红羽衣的姑娘,这答案就很明显。 联想到近日赤曦对青合的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陆尘心也差不多该下山赴约,陆逢机猜到他们八成是要离开青合了,这才匆匆寻了兰芳和十七过来,想道个别。 三人上来,先是拜见了陆尘心,才看向赤曦。 陆逢机问道,“赤曦姑娘,怎的今日就走,如此仓促?” 第四遍了。 赤曦懒洋洋地不想解释,俗称心累了。 “今日天气好,所以今日走,需要理由吗?” 陆逢机一怔,仰头看天,晴空万里,的确是天气好。 可这跟他们下山有什么关系。 “这天气是好,可师尊下山是大事,我尚未安排妥当,你们这样就走,恐怕路上被慢待了啊。” “安排?慢待?”赤曦抬起自己软绵绵的手臂,搭在了陆逢机的肩上,“这世上可不是什么都能安排妥当的,且神仙嘛,就是要亲近自然的,哪怕我们路上找不着地方落脚,无非就是在荒郊野外歇息一晚,你家师尊那么厉害,不会被野兽吃掉的,放心吧。” “可师尊在青合娇养惯了,怕是...” “咳咳。” 陆尘心突然咳嗽了两声,打断他的话。 什么叫娇养惯了?说的他好像是个大户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似的。 “逢机,你处理门中事务已十分劳累,不用再担忧别的事,为师自会处理妥当。” 陆逢机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若真如此就好了。 可眼下有外人在场,他还是得给陆尘心留点脸面的。 “师尊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多事了,只是师尊千万照顾好自己。” 千万别被人给牵着鼻子,拐跑了。 第十章 贵凡之困 陆思好不容易把三箱重物简省到一个包袱,才出门,便发现外面围了一群人。 “师兄,师姐,你们是不是舍不得我,刻意来送行呀?” 站在后面的兰芳哼了一声,手腕一转,一物直袭陆思面门,陆思反应快,抬手接住。 “师姐,你就算生气,也不该二话不说就拿石头砸人吧。” 他摊开掌心一看,兰芳丢过来的不是什么石子儿,而是一枚丹药,褐色的丹丸上偶有金光闪现,不似凡品。 “臭小子,要走了都不知道知会我一声,此去路途凶险,你可千万小心自己那条小命。” 兰芳语气不好,但陆思知道,她那是心疼自己。 陆思本想把手里的包袱塞到赤曦怀里,可被瞪了一眼后,他瑟缩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换了方向,转而将包袱塞到怔愣的赵潇潇手中。 赵潇潇:“我草。” 陆思空出手,兴高采烈地奔向兰芳,一把便抱住了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的人。 一旁的十七不禁惊呼,“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陆思不欲与他争辩,抱紧了兰芳。 “师姐,往后我不在,你就得换个弟子使唤去取泉水了。” 兰芳差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青合弟子众多,你当我没了你就炼不成丹了?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 “师姐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 “你伤心便伤心,找你的赤曦姑娘去,赖着我做什么?” 兰芳将他一推,推远了,陆思又故意多退了两步,退到赤曦身边。 赤曦瞥了他一眼,“倒不知你与兰芳姑娘感情甚笃,我见你俩黏黏糊糊,如今硬要将你们分开,我这心啊,不忍呐。” 陆思原本只是闹着玩,没想到赤曦真生气了,他心里惶恐,正想解释,赤曦却先上前一步,靠近他,几乎挤进他怀里。 他听见赤曦低声开口,显然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我知道你的小把戏,真当这么多人眼瞎啊。” 陆思有一瞬的惊慌,但他眼珠一转,知道赤曦定然是不会跟他计较这些事的,面上仍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扶住赤曦的手,讨好道,“我虽然和师姐感情深厚,但与你也不浅啊。” 赤曦瞪了他一眼,陆逢机默默转身,走到十七身边,嘴里嘀咕着“没眼看”。 毕竟是养了十几年的纯情师弟,突然有一天就被姑娘拐跑,腻歪起来了,这谁受得了。 就连赤曦都一时难以接受,颇有种自己在作恶的羞愧感。 她推开陆思。 “还不赶紧把包袱拿回来,潇潇怎么也是个姑娘,让人家姑娘帮你拿东西,你怎么好意思。” 虽然被责备了,但陆思心情仍是极好,不仅从赵潇潇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包袱,还把赵潇潇的包袱也接了过来,颇有绅士风度。 一群人看了一会儿热闹,眼见着太阳西斜,实在不宜再耽搁了。 陆尘心不与他们玩闹,但关键时刻还得他这个掌门出面。 “时辰不早了,若还不走,便得等明日。” 赤曦:“对对对,说了今日走,怎可等明日,我这肚子还饿着,想下山吃顿好饭呢。” 她一手拉赵潇潇,一手推陆思,就要往前走,陆逢机等人纷纷让道。 陆尘心叹了口气,跟在后面,陆逢机看着心痛不已,道自家师尊这还没走出青合山呢,便半点地位也没有了,将来不知会多惨。 在陆逢机等人的目光中,一行四人走上下山之路。 兰芳看着他们走远,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其中握着一张字条,正是陆思借着拥抱时塞到她手里的。 只是陆思这个愣头青,有什么秘密值得这样留书的呢? * 魔界。 非痕从青合回来已有数日。 那日一入魔界便被人请至紫方城,无魔君之令不得出,他来不及布置,也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办法。 至于让魔君惴惴不安将他急召回来的,自然是祝霄将姽落亲自送回大明宫一事。 早在多年之前,祝霄便有意拉拢两界,他颇有野心,不仅想做神仙二界之主,更是要做六界之主。 只是至今妖魔两界的魔君和妖王不知已换了几代,此事一直僵持着,到如今,妖界有梵蓁把持,魔君对祝霄既不甘又惊惧,苦的还是他们这帮给魔君做安慰剂的魔将。 祝霄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没事便往妖界跑一趟,这次甚至还帮梵蓁把不懂事的小妖王捡回了家,这不是给魔君找不痛快吗。 “非痕大人,魔君请您入殿一见!” 魔君身边的侍女小跑着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当真是魔音贯耳,让非痕生不如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见他不厌其烦的模样,那侍女也不好再喊叫,乖巧地在亭子外等他。 非痕看了一眼亭子外的天空,心中还记挂着青合山上的赤曦,可现在离不开魔界,他也就只能想一想了。 越想越烦,索性不去想了。 非痕走出亭子,跟着侍女去找魔君去了。 魔界如今的魔君,是前魔君的养子,虽说从未被前魔君娇养,也算是个在战场中活下来的佼佼者,但自从前魔君死后,他的胆子便越来越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魔君居紫方城中贵凡殿,无论政务还是饮食起居都在殿中,大殿周围的守卫全是魔君心腹,闲杂人等通常别说进殿,就连靠近贵凡殿都会被立即格杀。 侍女只陪非痕到大殿门口,便不再进一步。 “非痕大人,魔君在殿内等您。” 非痕微微一怔,虽说他与魔君相处多年,互相信任,可平时相见身边都有旁人,除了军中同袍,还有侍女在旁伺候,如今贴身的侍女都不进,恐怕真是有什么大事。 他前脚踏入大殿,后脚便有人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非痕心中愈发忐忑,怎么总觉得如今这景况是要关门打狗了。 “洛才裟,你又搞什么鬼?” 洛才裟是魔君真名,由于他隐世已久,六界之中鲜少有人知晓,而就算知晓者,也鲜少有敢直呼其名的人。 究其原因,本质在于魔君恨自己的老爹取了个这么不中听的名字。 毫无美感不说,竟连煞气也没有些许,真真让他难以启齿。 殿内空旷,似是无人,非痕找了一圈,愈发莫名其妙。 “将我唤来,却不相见,洛才裟,你是不是想让我多叫你几声啊,洛才裟,洛才裟——” 他故意喊得很大声,生怕殿外的人听不见似的。 果然,须臾之后,大殿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响。 “你再叫,再叫我就把你的舌头剁了喂狗!” 魔君的声音从殿外响起,非痕早就料到,毕竟这殿内无人,人肯定就在外面了。 他走近殿门,才发现门上被施了禁制,一走近便会有一股力量将他击退。 非痕意识到情况不对,平时魔君爱玩便玩了,却从来没有玩这么大的。 “魔君在外面骂骂咧咧,恐怕十分不妥吧。” “你直呼本君大名,便妥吗?” “那你把我关在这里,在门上施禁制,妥吗?” “你暗中勾结青合的神仙,意图背叛我,妥吗?” “你...”非痕猛地顿住,他意识到不对,差点就被这人带跑偏了。 门外的魔君听他说话截然而止,以为他是心中愧疚,得意地叉起了腰。 “哼,被我识破你的计划,便说不过我了吧,亏得我这些年对你十分信任,非痕爱卿,我心痛啊!你是不能明白,本君如此信任你,你却罔顾君恩——” “行了。”门内传来非痕不耐烦的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不管洗不洗得清这所谓的背叛罪名,短时间内都是不可能出去的了,索性坐在了贵凡殿正中,要与这胆小又糊涂的魔君理论理论。 “洛才裟...” “你再骂!”魔君不忿。 非痕只得改口,“魔君大人,你说我背叛魔界,可有证据?” “在回到魔界前,你便在青合山,你敢认吗?” “这我认,那几日我的确在青合,但...” “你看!我就说你背叛我了吧,身为魔将,不告而离,还私自跑去仙山仙门,你说!你是不是与他们筹谋要将我赶下去,让祝霄来做这个魔君!” 非痕用一只手支着额头,听着这些话气的肝疼。 “你长脑子了吗?” “你敢骂我!你竟敢骂...” “洛才裟!你就不能长点脑子,最好再长点胆子,人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去找找熊心豹子胆吃一下好不好?” 门外的魔君委委屈屈,就差哭哭啼啼。 虽然隔着门,但非痕不看都能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非痕无奈叹气,他要不是只有魔界这一个地方可以待,又曾经答应了老魔君要帮助、辅佐这个不争气的小魔君,他才不愿意常常受气。 “我的确前几日一直在青合,但不过是会一会旧友,那青合山的陆尘心与天庭一向泾渭分明,我哪里会与祝霄有什么密谋。” 魔君本就不是真心怀疑非痕,听见他解释,自然就动摇心软了。 可这心里想的一回事,表现出来的是另一回事。 他堂堂魔君,若是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是会被人笑话的。 他广袖一挥,严令道,“你们都走,没有我的召见,谁也不能靠近贵凡殿一步!” 侍女们纷纷退下,他见守卫不动,又怒斥道,“你们也走!” 片刻之后,这贵凡殿便只剩下一里一外两个人。 魔君见左右无人,便放下架子,在殿外盘腿而坐。 “我其实并没有怀疑爱卿。” “明白,演戏给别人看嘛。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就你那个脑子,哪怕没有十成信,怎么也有五成信吧。” 魔君心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声调软下来。 “爱卿啊,你该明白,本君身为一界之主,总不能轻信他人,这怀疑嘛...” “别找借口,我懒得跟你做无谓之谈。你一向只关心妖界的事,如今突然拿这些名头来治我的罪,可是因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非痕比谁都了解魔君的为人,他一向最在意的就是祝霄是不是又往妖界鬼哭林去了,何时关心过人界,更何况难有人过问的青合山。 如今突然发难,想必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阴了非痕一把。 这仇他得报! 门外的魔君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惴惴不安,一心讨好。 “爱卿啊,这事实在怪我,若非听信谗言,也不会误会了爱卿,只是这大阵一旦布下,没有十余日是解不了了,这本君也无办法啊!” 非痕在殿内听着他的哭嚎之音,愈发头疼。 “你若真心中有愧,那不如在殿外向我磕两个响头,以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魔君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又破口大骂。 可这件事是他理亏,他也不好骂。 “爱卿,这恐怕不妥啊。” 非痕哼了一声,他才不想要什么响头。 “我说玩笑话而已,你不用当真,我只想知道,到你面前来告状的人是谁。” 魔君犹豫许久,甚至左顾右盼,似是难以启齿。 门内的非痕坐累了,往地上一躺,懒洋洋道,“既然你不愿说,但我便也不问了,这罪我担着就担着,谁让我就是这个命呢。” 魔君身边千万人,但可信可依的寥寥无几,其中非痕更是他爹交代要好生对待的,如今听非痕似乎是伤心了,他便心慌。 若身边信任的魔将都与他离心,恐怕他这个魔君才是真的做到头了。 “其实那人也不是不能说。” 殿内没有声音,魔君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道,“是真真。” 所谓真真,即狐妖容真。 非痕惊坐而起,容真的大名他已听过许多次,可他想不通自己何时与那狐妖有怨了,要引她千里迢迢来魔界告状。 “我记得不久之前你才下令不让那狐妖入魔界,怎的又反悔了?” “今天天气很好啊,可惜爱卿看不到,不过都是本君的锅...”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顾左右而言他,肯定没有好事。我如今无端被囚,你倒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愿跟我说。” 魔君无奈,靠着贵凡殿朱红的大门道,“真真她在妖界不易,虽说曾经闯下祸事,可咱们魔界最能容人,也当容她的。” 第十一章 狐妖容真 容真是生于妖界狐族的一只狐妖,自成年起便颇负盛名。 可至于这名是美名远扬还是臭名昭着,没人说得好。 狐妖容真以貌美扬名,冠绝妖界之后,她便自封了六界第一美人之名。 没错,冠绝妖界是真,冠绝六界之名却是她自封的。 早些年,容真在妖界恃美行凶,无往不利。可渐渐名声也就差了,狐妖一族容不下她,将她赶了出去。 她起先逍遥自在,不甚在意,可后来妖族生变,老妖王病逝,没人再护着她不说,梵蓁入主妖界,雷霆手段,好好把她这个放肆的小妖收拾了一番。 收拾便也罢了,养伤不过是时间的事儿,最让她担忧的,是梵蓁那张脸。 容貌姝丽无双,气质清绝除尘,容真往她面前一站,便黯然失色。 傲然如容真,自然不能忍受妖界中有别人比自己长得好看,她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妖界,逃入魔界之中。 魔族一向肆然开放,以容真的性格,在其中如鱼得水,常常攀上魔君身边的魔将。 魔界守卫松散,唯一算得上固若金汤的地方便是紫方城。 对于容真这样的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 她拿着醉酒的魔将令牌,趁夜潜入紫方城,如愿在贵凡殿中见到了年少的魔君。 彼时魔君即位未久,但性格已是杯弓蛇影,畏畏缩缩。 容真以真身潜入,平常别人见到她的真身,都喜爱非常,可魔君见到,当即惊呼,将手中纸笔掷向那雪白皮毛的狐狸,教墨染了容真满身,白狐狸变作黑狐狸。 外头的守卫闻言进殿,十余人在大殿中折腾良久,仍是没有捉住狐狸,反倒让狐狸蹿到了魔君怀里。 魔君吓了一跳,又把狐狸给丢了出去。 容真撞到梁柱上,变回真身摔倒在地,惊呆了殿中众人。 她扶着被撞疼的腰哎哟叫唤,侍卫中有人认出她。 “这不是容真姑娘吗?怎么出现在这儿?” “外人不得入紫方城,容真姑娘是怎么混进来的?” “八成是偷了哪位大人的牌子吧,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容真脸上一热,扶着柱子站了起来。 “你们不许笑!” 她一指指出去,恰好就指向了扒开侍卫冒出头来的魔君。 场面一时尴尬,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背下这口大锅。 好在魔君先开口,将人赶了出去。 “你们,都出去吧。” 两名侍卫上前,要将容真这个闯入者也拉出去,谁知魔君叫住他们,“这位姑娘暂且留下,你们离开就行。” 侍卫们不仅离开,还顺手关上了殿门,殿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容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刚把自己丢出去的魔君,媚眼如丝,是做惯了的,信手拈来。 魔君见了,却连连后退,直退到了帘幕后,抓着帘幕,只露出半张脸,倒娇羞的像个姑娘。 容真扬唇一笑,刻意不拉自己那欲掉不掉的薄衫上衣,她缓缓走向魔君,一步步似是踩在人心尖上。 魔君指着她,手臂发颤。 “你别过来,你就站在那儿,别过来!” 容真自然不会听,她语调缓缓,媚态天成。 “魔君大人与小女子想象中...略有不同,但你我今日得以相见,也算是缘分,如此良宵,岂容辜负?” 说话间,容真已到了魔君面前,她的手才搭上魔君的肩,魔君便双腿一软,要跌坐下去。 容真也没预料到他会这样,伸手去扶时,两人便一起跌到了地上。 容真在魔君之上,两人的姿势颇为不雅。 魔君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慌张地要将人推走,容真先一步制住他,让他的双手无法动弹。 于是姿势更不雅观了。 “你要做什么?!你再这样,我可要叫人了!”魔君心肝发颤,语调也跟着颤。 容真只是用勾人的眼神看他,倒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说你一个魔君,怎么这般...丢脸?” 容真恃美行凶,法力却是平平,魔君性格虽是畏缩了一些,但好歹也是在魔族战场上打磨过的,击败一个小小狐妖,压根不在话下。 但他没有动手,不仅没有动手,还将侍卫都撤了出去,怎能不让人想入非非。 可魔君怎能容忍一只小小狐妖这么说自己。 “你这小妖,竟敢出言污蔑本君,你你你,滚出去!” “我?滚出去?魔君方才不让我滚,现在让我滚,请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魔君眼神飘忽,“你不滚也行,但你赶紧起开,咱们好好说话。” 容真往前一倾,就差把自己整个人都贴上去。 她声音细软,呵气如兰,“咱们就这样说,不好吗?” “不好不好,十分不好,不仅不好,且不合礼。” 魔君总算下定决心把美人推开,容真不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腰又撞上了桌子腿。 魔君吓得抓着幕帘躲到角落。 容真扶着自个那易遭难的腰,这一次当真是坐不起来了,只能躺着。 她心里生气至极,再没了那讨好人的心思,便真随着性子往地上一躺,以手臂作枕,却只能看见大殿的屋顶,看不见星空。 不免失落。 “魔君是魔界之主,竟也学人界的什么礼?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她收敛了那副刻意的讨好谄媚,语带讥讽,倒让魔君安心不少。 他放开了幕帘,小心翼翼挪过去,躺在容真身边。 “我其实是父君的养子,在入魔界之前,我是个人族。”所以才会讲人族那些虚礼。 容真一怔,这按理来说该是魔界中一个秘辛,魔君这么轻易就当着她这个初见之人说出来了,到底是耍她,还是耍她呢? 但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顺着话说了下去。 “嗯,魔君是人族,然后呢?” 魔君抱着自个的手臂,当真接下了话茬。 “我那时刚满六岁不久,家族突然罹难,父君在火海中将我救出,带到魔界,他说我若一直以人族之身待在魔界,将来无法立足,所以用了禁术将我与他关联到一起,予我魔族之身,又送我去战场修行,直至成年归来。” 许久没有提起这些陈年往事,魔君说的很慢,似是在仔细回忆,却也将所有的情绪都消融在了那不急不缓的语调中。 “可我归来后不久,父君便因伤重过世,留我一人在这紫方城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你今日便拉着我说?魔君可有想清楚,你我可是初见,你就不怕我有什么居心?” 魔君扭头看她的侧脸,满脸天真。 “姑娘不是说,你我今日难得一见,便是缘分,岂能辜负良宵?” 容真顿时蹙眉,扭头与他对视。 “我说的良宵,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你出身人族吗?怎的连这个也不懂?” “你期望一个六岁小儿懂什么?” 容真哽住,她竟无法反驳。 她气得一拍地面,“罢了,我不与你争。魔君想说的都说了,若无事,容真先行告退!” 她原本想走的硬气些,潇洒些,可那不争气的腰一用力就锥心的疼,她一时没起得来,反倒狼狈了。 殿内安静了半响,在容真看来,分外尴尬。 半响过后,魔君不解地问,“本君已放你走了,你怎还不走?” 容真气红了脸,“我倒想走!” 魔君坐起来,这才发现她一直捂着腰。 “可是伤到了?我让人来看看。” 他起身要走,容真抓住他的衣袖。 “罢了罢了,养养便好,你把我抱到床榻上去,我困了,想睡觉。” “我?抱?不可不可。” 魔君连连摇头,又要往后退,容真扯着他的宽袖不松手。 “我这伤可是因你而受的,你如今不管我?” “可这,不成体统。” 容真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魔君!要何体统!” 魔君又犹豫许久,这才小心翼翼上前,将容真给抱了起来。 女子如她真身一般,十分轻盈,但魔君的手却在抖。 “我很沉吗?” “不沉,不沉。” 魔君的额角冒出虚汗,只是他没手去擦,容真便故意撩拨他似的,伸手帮他擦去薄汗。 “你...” “为报魔君照顾之恩,有何不妥?” “不妥不妥,哦不,没有不妥,没有。” 他把容真放到床榻上,容真勾人的毛病又犯了,下意识便抓住了他的领口。 两人的脸隔得很近,呼吸可闻。 “魔君大人,天色已晚,何不留下歇息?” 魔君一哆嗦,拼着领口被扯乱也跑了,容真腰疼,奈何不了他,索性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翻身睡了过去。 第二日,魔君的贴身侍女们推开贵凡殿大门,便看见魔君的床上睡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而魔君亦衣衫不整,枕着手臂睡在床边。 于是容真留宿贵凡殿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魔界。 容真又火了一把。 她原本还挺高兴,可养好了腰伤后,她走出紫方城,从前的熟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一步雷池也不敢越。 最重要的是,魔君常常召她入紫方城,每每见面都唤她“真真”,教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此这般,她可怎么继续在魔界混下去呀。 容真为了避祸,便连夜逃出魔界,又回了妖界去。 她早给自己铺好了路,虽说在妖界不受待见,自己的族群也不接纳,但梵蓁久居鬼哭林不出,姽落那个臭丫头又与梵蓁不合,常常闹事,她此次回去,没准就能借机在妖界立足。 回到妖界之后,容真连夜求见了姽落。 姽落起初不见她,她便跪在大明宫宫门前,给足了姽落面子,后来姽落一高兴,便见了她。 姽落这个妖王虽然做的忒没有面子,但正因没有,她才最想要。容真顾全了她的面子,与姽落交好,在妖界求得一处安身之地。 但她刚出大明宫不久,便听闻魔界那边传来消息,但凡魔君在位之时,狐妖容真不可踏足魔界半步,这便算是堵住了容真的退路。 不过容真嘛,在六界之中迎来送往,何时在意过一个人。 至此,便是狐妖容真与魔界的恩怨情仇。 * 非痕被困在殿内,魔君与容真的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可一想到那段莫名其妙的缘分经历,他就火大。 当年容真在魔界花天酒地时,他心中有事,没将这个小狐妖放在眼里,遑论放在心上。 可不料容真趁他疏忽时潜入紫方城,不仅见到了魔君,还将魔君那颗心给勾走了。 非痕气得要死,却不能对那狐妖如何,不仅魔君这边不依,便是妖界的梵蓁也不会任由他在妖界杀人的。 “洛才裟。” “你干嘛又叫这个名字!你要是再叫,我可真砍你的舌头了!” 魔君在殿外咋咋呼呼,吵得非痕脑瓜疼。 他原本就有些困了,缓缓闭上眼。 “行,不叫了。但你能不能有点骨气,那狐妖随便一句话就把你的魂都勾走了,你就不觉得丢脸吗?” 魔君嘀嘀咕咕,“真真是有名姓的,你就不能好好唤她的名字?” 非痕彻底放弃了,他帮忙看护了这许多年的小魔君,竟长了一个恋爱脑,这让他一时怎么接受的来。 “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你,将来魔界若被那狐妖祸乱了,看你怎么与你父君交代。” 魔君不说话,非痕便也安心睡去,贵凡殿里外安静,两人各有心事。 非痕说的是实话,他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怎么去管魔君那颗心呢。 * 青合山上。 午时送走了赤曦一行人,陆逢机便回去准备下午的法术课,兰芳也带着十七回到炼丹房。 兰芳这段日子一直在炼丹房中,倾尽心血,便是为了炼出送给陆思的那枚元成丹。 如今丹药炼成,也送出去了,她反倒觉得这房中空荡荡的,缺了点意思。 十七好几次见到她望着窗外出神,可也是无奈。 “师姐要是想念陆思,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兰芳顺手便将手边的药杵丢了过去。 “谁想那个臭小子,我看你是想被打吧!” 十七为保性命,从炼丹房溜走了,兰芳轻轻抬手,便像是有一阵风将门给吹合上。 她从怀中拿出陆思留给她的字条。 ——问神峰。 第十二章 千年夙愿 赤曦一行人下了山,却没有走远,而是就在求仙镇落了脚。 几人挑了一家酒楼吃饭。 青合山上众人修仙,饮食一向清淡,赤曦一来便点了满桌的菜,有荤有素,丰富非常。 一桌子人,只有赤曦拿起了筷子。 她夹了一块红烧肉进嘴里,“你们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赵潇潇默默夹了一块青菜嚼起来,陆思则是拿了筷子,却迟迟没有下筷。 “怎么了?”赤曦嘴里有肉,说话含糊。 陆思面对“满汉全席”,脸上却毫无喜色。 “肉疼。” 赤曦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直接吞咽了下去。 “肉,疼?” 陆思心一横,就打算豁出去了。 “你知不知道这一桌菜得花多少钱,咱们本就不富裕,带在身上的盘缠不多,若一直这样挥霍下去,咱们后半路岂不是要去要饭了。” 赤曦舔了舔嘴唇上的油光,回味着方才那块红烧肉的滋味儿。 虽然陆思说明了其中利害,但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这有什么,咱们堂堂青合仙派,难道还能差钱吗?” 见她如此,陆思还以为她有什么发财之道。 “你知道怎么赚钱?是不是帮别人捉妖,然后收取钱财?还是摆摊算命?” 这一次别说赤曦,就连赵潇潇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赵潇潇把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拍,语调清冷,“青合是盛名之下的仙派,除妖降魔是本职,若还收取钱财,他人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不悦,这样对复名毫无助益。再说这摆摊算命之事,岂不是用牛刀杀鸡,若再被人揭穿,青合定然会被人轻视,再难入高雅之堂。” 赵潇潇说的句句有理,陆思尴尬地摸了摸自个的鼻子,小声嘀咕道,“我当然也知道。” 赵潇潇懒得再理他,而是看向赤曦。 “赤曦姑娘心中自然有计较吧。” 赤曦推开面前的碗碟,用手背支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这还不容易吗?凭我这张脸,难道没有一笑倾城的本事吗?” 其余三人脸色一变,赵潇潇把头埋了下去假装吃饭,陆尘心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但脸色极差,陆思则是又拍桌又叹气,直道,“还不如去摆摊算命呢。” 赤曦不服,“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 无人回应,陆尘心缓缓起身,往酒楼的柜台去了。 “咦?陆掌门也随身带有钱财吗?咱们这饭还没吃完,他便想着去结账了。” 陆思无奈掩面。 “逢机师兄曾说掌门爱酒,且最爱凡间烈酒,看这模样,八成是买酒去了。” 赤曦回头,隔着数桌客人,隐约可见陆尘心在柜台边与掌柜交涉。 “是吗?我竟从不知他爱酒。” 如果没记错的话,从前的陆尘心是滴酒不沾的,哪怕是沾也只沾清酒,只因他一喝酒便醉,出过不少洋相。 却不知何时变得爱酒了呢? * 入夜,几人在求仙镇的客栈暂住,为了省钱,陆思捂着钱袋子只开了两间房,陆尘心与陆思一间,赤曦与赵潇潇一间。 房间内只有一张床,陆思虽然很不想委屈自己,但一想到陆逢机如果知道他不尊师长会怎样啰嗦,他就头皮发麻,于是乖乖的打起了地铺。 “你其实不必如此。”陆尘心拦住陆思,“我早已成仙,根本无需睡觉,你也累了一天,到床上去休息吧。” 他弯腰去把陆思铺好的被褥收拾好,放回床上。 “掌门,这…不好吧?”陆思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自个已爬上了床,脑袋都沾上枕头了。 陆尘心笑了笑,转身走向房间中央的木桌。 桌上有杯有茶,只是那杯有缺,茶已冷,并不让人舒心。 “掌门要茶吗?弟子可以下楼去找小二要一壶热的。”看在让床的情谊上,陆思决定对自己这个便宜师尊好一些。 陆尘心起身,语调淡中带柔,“不必,我亲自去便好。” 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陆思闭上眼,拥抱美梦。 陆尘心倒并不是想要茶,而是想要一片清净,兴许是从前一个人在问神峰上待惯了,如今身边有人,他便静不下心。 因此他没有下楼要茶,而是转身上了屋顶。 只是他没料到,屋顶上已先有了一个人。 “陆掌门半夜不睡觉,跑到屋顶来吹冷风吗?” 赤曦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半坐半倚,手上拿着一只葫芦,风中有酒香,她的相貌是偏清丽的,如今唇角微勾,此情此景,竟有几分艳色。 陆尘心眉头微蹙,转身要走。 “既然来了,又如何急着走呢?难道是掌门看不起我?” 陆尘心停下离开的脚步,调转脚尖走向她。 “姑娘此言,是多心了。” 他在赤曦身边坐下,但坐姿周正,离赤曦的距离也是计算得极好的。 赤曦明白他刻意的疏离,粲然一笑,将手中的葫芦递了出去。 “喝点?” 陆尘心看了看那壶口,心中有所芥蒂,推拒道,“不必了,多谢姑娘。”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赤曦翻了个身,几乎翻到陆尘心身上去,“这是你喜欢的凡间烈酒,我喝着只觉得如刀过喉,火烧心,不知你为何喜欢。” 她不顾陆尘心的退却之意,硬是将那酒葫芦塞过去。 “掌门一直不愿接,难道是想要我亲自伺候?” 听了这话,陆尘心吓得一手抓住了葫芦,赤曦便笑着放开手,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她是故意耍他呢。 “赤曦姑娘…” “咱们也算旧友,你一口一个姑娘,我听着刺耳得很,就不能换个称呼?” “那姑娘待如何?” “我有名,掌门是知晓的。” 陆尘心略有犹豫,赤曦见此,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凡过往皆如云烟,掌门如此介怀过往之事,难道是忘不掉吗?” “怎会。”他这次回答得倒是爽利。 赤曦轻笑,笑声如玲。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介怀一个称呼呢。哪怕忘却陈年旧事,自此生起,咱们也相识许久了,梵蓁给我下了个套,用锁灵玉封住了我的法力,还让我不得伤你,可哪怕她不这样做,我也不会对你动手,咱们是朋友,虽路途坎坷,但始终是朋友。” 听着她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些话,陆尘心却觉得愈发沉重。 原来放不下的始终是他,是他心胸狭隘了。 “赤曦。” 声细如蚊,转眼便被风吹散了,但赤曦听的清清楚楚,她扬唇笑开,眼角却不见喜色。 “如此便好,掌门可要记清楚了,下此别叫错。” 赤曦起身,打算离开。 陆尘心措手不及,忙将酒葫芦递给她。 “你的酒。” 赤曦往他那方一推,“放心吧,我没喝过,送你了。” * 大明宫。 姽落担心梵蓁的身体,已许久不曾踏出妖界半步,她耐着性子等在宫中,茶饭不思,看上去清减不少。 “君上,墨姝姑娘在殿外求见。” 侍女上前通报,姽落怔了怔。 “墨姝来就来了,还同胞做什么,真当我是…”有实权的啊。 姽落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她改口道,“真当我不尊师父啊。” 侍女称“是”,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墨姝进殿,姽落迎上去,担忧道,“你怎么突然来了?可是姐姐出了什么事?” 墨姝被哽住,这小妖王曾日盼夜盼这妖界没了梵蓁,如今梵蓁真病了,她倒又辗转难眠,日夜不安。 “主子没事。” “那你为何不守在鬼哭林,到大明宫来做什么?你快回去,若你不在,有人趁虚而入,伤到了姐姐怎么办。” 墨姝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放心吧,主子身边哪怕无人照料,也不可能有人敢擅闯鬼哭林,我这次来大明宫也是受主子所托,要送你去一个地方。” “送我?!我不去,我就要在这儿,等姐姐醒过来。” “你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如今不念了?” “不…”姽落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你不是诓我吧?” “诓你做什么,主子早跟你说过了,她对那人的行踪了如指掌,只是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机会到了,她要圆你这些年的梦。” 姽落的手下意识用了力,指甲掐疼了掌心。 她花了千年去寻一个人,寻不到踪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而如今那人到了眼前,她反而慌乱非常。 墨姝见她心神不安的样子,故意调笑道,“怎么?难道你心已变,不愿见他了?” “怎会!”姽落立刻反驳,可一见到墨姝的笑,便知自己是陷入圈套了。 她羞愤之下推开墨姝,“我只是担心,他已转世数次,早忘记当年之事了,我要怎么见他,怎么跟他说…” “当然是不能说。” 姽落转身,“不能说?” “你既是想与他续前缘,这缘于你是前,于他却不是,你与他相识,便是初识,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姽落眉心微蹙,她心中顾虑颇多,如今想来却如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墨姝见她犹豫,又问,“难道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害怕他不会再倾心于你?” “你在说什么呀。”姽落脸颊微烫,“我是担心,若我离开了,这妖界该怎么办,梵蓁姐姐又该怎么办?我知道姐姐很厉害,可我走了,众妖族那帮有异心者定然借此生事,姐姐虽然不怕他们,可外面还有仙魔两界虎视眈眈,外忧内患,姐姐的身子又不好,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她添麻烦。” “真没想到,你这只知道惹祸的小妖王也会帮着主子考虑了,主子若是知道,心中一定觉得安慰。” 墨姝意识到姽落这段日子当真长大不少,她拍了拍姽落的肩,“不过你可安心去,主子这样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不是随便几个人就能给她添麻烦的。” “既如此,我便去吧。” 姽落扫去眉间愁绪,眉开眼笑起来,千年夙愿得以实现,谁又会不高兴呢。 墨姝也笑起来,“嘴上说着不愿,心里怕是早就乐开了花吧。” “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吧,早去早回。” 姽落拉着墨姝走出大殿,两人一齐施法离开了妖界。 离开妖界,便是人界。 两人一路过群山,越河川,在云海中驰骋,转瞬便行千里。 姽落好奇,“墨姝,咱们这是要去哪?” “这么着急做什么?到了你便知晓了。” 一路乘云驾雾,大约日落十分,两人到达了目的地。 “青合山?”姽落吃了一惊,她虽然只到过此地寥寥几次,却没有一次在这里见过故人的魂息。 在姽落还惊讶的时候,墨姝突然出手,在她身上布下一个禁制。 禁制在转瞬间完成,墨姝振袖而飞,已隔开与姽落的距离。 “墨姝,你这是做什么?!” 形势突变,姽落试图施展法力,却发现自己体内灵力空空。 “我今日只能送你到此处了,上山的路你要自己走,往后的路,你也要自己走。”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姽落想要上前问个清楚,可无论她怎么走,与墨姝之间的距离都无法改变,她意识到这是墨姝用法术所结的幻境,索性不挣扎了。 墨姝眼眸微垂,“这也是主子的命令。人族有轮回之苦,神仙妖魔亦有长生之苦,你如今想要拿回自己失去的东西,自然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你身上的禁制于你本身无害,只是会让你暂时不能使用太过强力的法术,剩下的些微灵力,让你混入青合派已足够了,不过一切成与不成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主子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当抓住才是。” “混入青合派?难道那人在青合派?” 青合派中的弟子都是人间各国的士族贵子,脾性都甚是浮躁,姽落虽然也是骄纵之人,可却不大看得起他们。 墨姝眸光深沉。 “与你想的不同,你要找的人不在那些普通弟子当中。” “不在普通弟子当中?!”姽落眼珠一转,当即给自己吓了个半死,“那不会是青合掌门,陆尘心那个狗神仙吧?!” 墨姝:“…” 墨姝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无关陆仙长,且他已离开青合,你要找的人,是他的亲传大弟子,陆逢机。” 第十三章 竹林奇遇(一) 赤曦等人的第一站,是求仙镇往北二十余里的一个小村庄,村子被一片苍茂的竹林围绕,就唤作竹林村。 以竹林村送到青合的信件来看,此地原本祥和安宁,不久前各家却突然丢失物品,村中村外的竹林也被破坏。 有会些微法术的修士路过,道是妖物作祟,那修士开坛除妖,却反而自己受了伤,逃之夭夭。 村中人心惶惶,这才写了书信送往青合。 四人走在进村的小路上,左右是青青翠竹,脚下有竹叶铺路,鼻尖萦绕着翠竹幽香,赤曦随手摘下几片竹叶,放在鼻尖轻嗅。 “这样好的地方,真适合定居于此。” 陆思原本也正惬意地赏着眼前美景,听见她说这样的话,忙道,“咱们这可才出青合,你答应了要陪掌门到赵国国都,不会突然出尔反尔了吧?” 赤曦瞪了他一眼,“正主都不着急,你倒急了。” 她那话原本就是说给陆尘心听的。 陆思委屈地“噢”了一声,当真不再说话了,走在最后的赵潇潇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没骨气。” 其余三人其实都听得清楚,只是大家左耳进右耳出,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陆尘心这个处在话题中心的人物再不说话便显得不地道了。 “其实我独自前往赵国国都也可,本就是如此安排,赤曦姑娘…赤曦愿随我同往已是情谊,若此时想要离开,并无不妥。” “掌门的心倒是宽的很呐。”赤曦咬牙切齿,也闭上了嘴。 一时间,竹林寂寂无声,唯有熏风拂过时,竹叶之间碰撞出沙沙的乐章。 赵潇潇故意快走了两步,追上前面的陆思。 “赤曦姑娘与掌门之间莫不是有什么仇怨?” 陆思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回道,“能有什么仇怨,若真有,不是早就打起来了。” “可我看赤曦姑娘说话常常语带嘲讽,总是针对掌门,若非有怨…”便是有情。 赵潇潇为自己这个想法一怔,看向走在前面的赤曦和陆尘心两人眼中带了几分惊恐。 陆思看她发呆,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衫,“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赵潇潇又快走了两步,把陆思甩在后面。 陆思:“莫名其妙。” 不久之后,四人便进了村子。 村子很小,各家各户都相熟,突然来了外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一路上,四人被人注目,赤曦像模像样地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粉色绢帕,挡住半边脸,娇羞地躲到了陆思身后去。 “他们这么看我,都把我看的不好意思了。” 陆思打了个哆嗦,看样子是她抓着赤曦,实则是赤曦扶着他。 “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还有这帕子,我从前从未见过你带在身边。” 赤曦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我一直如此,只是你未曾见过罢了。至于这丝帕嘛,是昨夜趁你睡着,我偷偷拿了铜板去买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陆思咬牙切齿,“好看,好看的不得了。” 赤曦看上去雀跃非常,露出来的眉眼都染上笑意,陆思看着,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想既然她高兴,那钱花了也就花了吧。 他才安下心,赤曦便拿开了手,离他而去。 赤曦上前两步,扯住了陆尘心袖子。 陆尘心与陆思不同,她不敢行为太过,稍微有礼了些。只是那粉色帕子在她脸上,怎么看怎么娇俏。 “何事?”陆尘心微微转头,但目光始终没落在她身上。 赤曦有些不满,咽下了原来打算开口的话。 “你为何不看我?是我长得不好看,不值陆掌门一瞬的目光,还是…” “姑娘很好看,有事便说吧,不必如此。” 赤曦心里有气,但她又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什么,索性哼了一声,将丝帕收进怀里,也放开了抓着陆尘心袖子的手。 “咱们进村已有一会儿了,可是这村子里人人满面红光,言笑晏晏,想来是生活富庶,并无忧愁,我亦没有察觉到丝毫妖气,难道我们走错了地方?” “没有错,你法力被封,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你看不起我?” 陆尘心:“…” “姑娘巧舌如簧,恕在下说不过。” 陆尘心快走了两步,甩开她,赤曦想追,却被追上来的陆思扯住了袖子。 “你今晚想吃些什么?我帮你做。” 陆思笑得肆意张扬,甚至是浮夸,赤曦趁他不注意,拍了拍他的脑门。 “不想笑就别笑,你这样丑死了。” 陆思敛去那未达眼底的笑意,“我是认真的。” 赤曦垂眸,反手抓住了陆思的手腕,笑道,“我竟不知你还会做饭?咱们就入乡随俗吧,有什么吃什么。” “你可别小看了我,从前都是我做饭给师兄师姐们吃的,好评多多哦。” “那我可一定要尝一尝。” … 两人一路说笑,转眼便将沉重的氛围消磨了去,后来又拉上了赵潇潇一起商量晚饭事宜。 竹林村是个很小的村子,没有什么酒楼茶馆,也没有驿馆客栈,四人要找地方落脚,便只能找村子里的族长大户。 村子里大多是同姓之人,族长姓陈名礼,是一位知书讲礼的乡绅,正是他写下书信送往青合。 四人到了陈家门前,陆思上前叩门,一个年纪大约四十的男子前来应门,见到四人,似是怔了怔。 “诸位看上去面生的很,想来不是竹林村人,突然上门可有要事?” 陆思答道,“我等来自青合,此前收到陈礼先生的来信,特来捉妖。” 男子恍然,急忙大开院门,邀几人入内。 “原来是从青合山来的仙长,是小人失礼了。小人陈全,家父的确在月前写信送往仙山,日日苦等着,只是没想到仙长们会来的这般快。”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陈家的院子,院落不大,但生活气息浓厚,角落有菜畦,其上有鸡鸭,赤曦看着甚是欢欣,立即便走了上去,与鸡鸭玩做一团,陆思怎么拦都拦不住。 陆尘心失笑,上前道,“我这几位师弟师妹年纪尚轻,心性不稳,让先生看笑话了。” 陈全没想到现在的神仙都这样接地气,高兴得很。 “这些鸡鸭能同仙长玩闹一番,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陆尘心又看了一眼赤曦和陆尘心,“如今天色已晚,还请先生引见,早日见到陈礼老先生才好。” “仙长请。” 陈礼老先生如今年过花甲,身有病痛,已卧床数年。 陆尘心跟着陈全一进门,便闻到满屋子药味,乃至刺鼻。 屋子还算宽阔,只是一直不开门窗,无法通风,也无光照进来,昏暗不明。 陆尘心眉头微蹙,倒不是为了这满屋子的异味,而是隐隐觉得奇怪,若真要人好好养病,何以不通风,不透光。 陈全见陆尘心不动脚步,恭敬问道,“此陋室委屈了仙长,仙长若嫌弃,可到门外等候,由小人传话。” 陆尘心展眉,又露出和煦笑容,“无碍。”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前,陈礼躺在床榻上,帷幕遮挡,其中偶尔传出老人家虚弱的咳嗽声。 陆尘心止步,陈全上前,到床榻边柔声问道,“父亲,是青合派的仙长来了。” 陆尘心盯着那厚重的帷幕,眸光深深,情绪难辨。 面对长者,他又是以青合弟子的身份来此,便施施然行了一礼。 “在下青合派弟子陆逢机,见过老先生。” 倒不是他自以为是,而是从前太过张扬,导致青合掌门陆尘心之名远播六界,再加之如今人界推崇仙道,便鲜少有人不知他的名姓。 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又是来自青合,难免不让人起疑心,他只好借了自己徒弟的名。 陆逢机好歹是青合的亲传大弟子,身份不低,行事方便。 陈家父子果然没有起疑,陆尘心听见帷幕之后的陈礼老先生又咳嗽了几声,随后床架晃得吱呀响,似是他正挣扎着坐起来。 而那孝子陈全站在一边,从始至终竟只是站着,毫无相帮的意思。 “是仙长到了啊,老夫日盼夜盼,总算盼到了。”陈礼似是十分虚弱,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中间要喘好几口气,看样子是大限将至。 “老先生有话慢慢说来便是,在下与几位师弟师妹前来便是为为竹林村排忧解难的。” 陈礼又咳嗽起来,陈全摇着头上前。 “这事说来话长,家父身体不便,就让我来给仙长解释吧。” 陆尘心眼眸微沉,“如此,也好。” 两人走出了卧室,一踏出门槛,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陆尘心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赵潇潇迎上来,低声问道,“掌门,具体情况如何?” “有些奇怪,稍后再议。切记,我如今不是掌门,是青合大弟子陆逢机。” 赵潇潇没有机会再问,陈全已合上房门走了上来。 “仙长们远道而来,不知可用过饭食。” 一直与鸡鸭玩闹的两人听见这句话,立马便跑了过来。 赤曦笑问,“要吃饭了吗?我的肚子可饿了许久了。” 陈全见她活泼,便也笑道,“仙姑既然饿了,那便在府上用饭吧,只是竹林村小,吃食比不上仙山,诸位仙人可莫要嫌弃。” 赤曦:“不行不行,陆思答应了要做饭给我吃的,先生,不知可否借府上的厨房一用啊?” 陈全脸色微变,似有犹豫。 “这恐怕…” “师妹。”陆尘心沉下脸色,训斥赤曦,“不可无礼,陈先生收留我们已是添了麻烦,客随主便,不要胡闹了。” “哦。”赤曦闷闷不乐,但也当真没有再说什么了。 陈全脸色见缓,笑着将几人请至饭厅。 饭菜是提前做好的,四人在饭桌的四方坐下,陈全便依次将饭菜端上桌,看着倒也算是丰富。 赤曦拿起筷子,却只是轻轻敲打碗沿,并不好好吃饭。 “不是说咱们是客人?只有客人吃饭,主人却不吃,岂不是也无礼吗?” 陈全连连摇头,“仙姑此言差矣,小人只是一介凡人,哪里有资格与仙人们同桌用饭。”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不介意。”赤曦趁陈全不注意,突然站起来将他推到了自己坐的位置上。 而赤曦则往旁边陆思的凳子上挤了挤。 “既然咱们有缘分坐在一桌吃饭,陈先生可千万别客气,来,吃!” 赤曦这一番做派,看上去倒是她是主,陈全是客。陈全面色尴尬,却也不好说什么。 一群人,一桌饭,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动筷。 陆思一向是最活泛的那一个,眼下赤曦又挑事,他想着自己任重而道远,就要抬手去拿筷子,不料桌子之下,赤曦按住了他的手。 “掌…” “是师兄陆逢机。”陆尘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显然是刻意提醒。 赤曦机敏,立即改口,“长了一身肉了最近,饭得少吃。倒是师兄最近愈发清减,青合山上饮食清淡,不如山下,师兄多吃点啊。” “师兄?”陆思那个榆木脑袋还不明白,被赤曦瞪了一眼,才乖乖闭嘴。 陆尘心不置一言,只是拿起了筷子,看似挑选,衣袖在一桌饭菜上扫过,最后还是夹了一块青菜进碗。 赤曦笑了笑,也拿起筷子,却是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进嘴里。 肉质不柴不腻,滋味美妙,赤曦满意地点了点头,连连称好。 “师兄当多吃些美味的肉食啊,总吃青菜怎么行呢,咱们修仙的,又不是出家礼佛。” 陆尘心眼眸微垂,专心吃饭,就是不看她。 “既然吃饭,师妹就专心些吧。” 赤曦眉毛一挑,嘴角的笑忍不住溢出来,也不知是这顿饭菜太美味,还是这师兄师妹的称呼新颖得很。 食不言寝不语,没了赤曦故意捣乱,青合众人专心吃饭,只有陈全在一旁坐立不安,目光飘忽。 不过表面看上去平静,赤曦与陆思怎么都是挤着一条长椅坐的,暗地里争夺不休,不是赤曦把他往边上挤,害他半个屁股悬空而坐,就是故意从他筷子上夺菜,颇不讲规矩。 陆思心中不忿,可看向赤曦时,又见她压根不看自己,眼神总往那陈全身上飘。 第十四章 竹林奇遇(二) 在陆思看来,这顿饭吃的奇奇怪怪。 赤曦虽然跟他闹着,目光却一直在那陈全身上,陆尘心看上去眼观鼻鼻观心,实则一直用灵力监控四方,陈全作为主人,战战兢兢坐立不安,这桌子上最正常的人反倒是赵潇潇了。 吃过晚饭,天色已晚,众人点了院子里的灯,在院中摆下竹桌竹椅,陈全又拿出家中好茶,一时间满院茶香四溢,竹林沙沙,好不惬意。 陈全依次给几人斟茶。 “这茶叶是我们竹林村才有的,虽然不值钱,但其味清冽,最适合现在这个天气,诸位仙人尝尝吧。” 陆尘心也算半个爱茶之人,对这茶颇感兴趣,立刻便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的确清冽解暑,是好茶。” 陈全闻言,喜上眉梢,“仙长喜欢便好。” 赤曦也拿起一杯,但迟迟不饮,放在鼻尖细嗅。 “闻起来味道不错嘛。” 陆思大大咧咧地牛饮了一杯,“这是茶,单是闻有什么意思,你得喝啊。” 赤曦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因为用力过猛,茶水溅出些许,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转瞬就凉了。 “我不喜欢喝茶,茶味入口甘,入喉苦,早晚都是要苦的,那点甘甜我不屑贪。” “不就喝个茶嘛,哪有那么多说法,就当解渴不好吗?”陆思仍是没心没肺的,说话间,又满饮了一杯。 赵潇潇心想这人没心眼也就算了,竟连脑子也没有,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对饮茶一道没什么研究,但爹爹喜欢,幼时在家颇受熏陶,爹爹也曾说过,茶道即人道,同一杯茶,不同的人能尝出不同的滋味儿。” 她双手拿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对人恭,对茶亦恭,然后浅啄了一口。 细品之后,她迟迟开口,“茶味淡薄,虽有竹香,但微苦,不是我偏好之物。” 陆思嫌弃她故作高深,哼了一声。 “就你懂,你这话可真多。” 陆尘心一笑,开口维护,“赵师妹这话说的好,茶道即人道,品茶之味可体现喝茶之人的心境。” 赵潇潇眼眸一转,“这么一说,赤曦姑娘恐于喝茶,道先甜后苦,不如不要,也是心境咯?” 赤曦不防她会说出这番话,怔了怔,然后瞪了她一眼。 “咱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是喝茶吗?你们怎么还论起茶道来了。”她扭头看向此间主人陈全,“先生,我们师兄妹玩闹惯了,你可千万别介意啊。如今趁着美好月色,又有好茶相伴,你不如好好说说这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全笑着摆了摆手,“仙人如此,倒让小人觉得亲切。至于我们这竹林小村嘛,说来话长。” 竹林村以竹闻名,村民也靠这些竹子为生,众人过的安逸富庶,可称世外桃源。 竹林宽阔,是以每家每户都有分到属于自家的那一份。近些年,村民家中常常出现丢失鸡鸭存粮的现象,但大家不愁吃穿,身边又都是亲戚邻里,不好得罪,便无人计较。 但就在数月前,竹林里的竹子也出现了被窃的迹象,那竹子可是大家安身立命的东西,这便忍不得。 村中族长组织了一场大会,要找出窃竹之人,可大家争论了半天,最后吵起来,甚至差点大打出手,也没人承认此事。 一时间,村子里大家都惶惶不安,平时亲近的人都互相疏远,互相怀疑,一向同心的村子差点就散了。 大会之后不久,一位修仙之人途径竹林村,称感受到村中有微弱妖气,又听闻近期有窃竹之事,便敲响了族长家的大门,要开坛除妖。 那修士的确有些微法力,开坛时妖风阵阵,妖气顿时便浓郁起来。 可待那妖风刮过后,不仅没有妖物被降伏,反倒是开坛降妖的修士受了伤。 他没做好事,无颜再讨要钱财,但心肠并不坏,在离开之前,他嘱托陈礼老先生写信至青合,请青合的人过来降妖。 如此,便有了陆尘心收到的那封信。 陈全说完一切前因后果,口干舌燥,牛饮了面前的茶,方缓过来,“如此便是小村里发生的一切了,各位仙人可有论断?” 赤曦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片青翠的竹叶,拿在手中把玩,看上去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好好听。 陆思用手臂碰了碰她,“师姐啊,这事你怎么看?” 赤曦不豫,指尖那片竹叶脱手,悠悠落地,她气得拧了拧陆思的脸。 “要我说啊,师弟你长得容貌俊朗,又有仙根仙性,不如就拿你去当诱饵,把那小妖给引出来,咱们就顺势拿下小妖,这计谋如何?” 陆思勉强一笑,笑得十分难看。 “师姐可真是聪慧过人啊。” 赤曦洋洋得意,“那可不,以我的智谋,不过是捉一只小妖,有什么费力的。” 陆思趁机也拧了一把她的脸,赤曦吃痛,泪花都冒出来。 “你干嘛?!”她拍掉陆思的手。 陆思捂着被拍红的手背,故意夸张的咿呀叫唤,“果然不是亲生的师姐啊,这般不心疼人,打人也就罢了,还想着让我去做诱饵,师姐当真半点都不考虑我的安危啦?” “喂喂喂,师姐嘛,哪有亲生不亲生的,再说我这还不算疼你啊,若是拿得那小妖,你可是头功哦。” 陆思心想,这样的头功,谁爱要谁要。 但说出口却是,“对对对,师姐最疼我了,让我做诱饵都是为我考虑,是我这个做师弟的不识好歹,行了吧。” 赤曦这才开怀,刮了刮他的鼻尖,“乖。” 一旁的赵潇潇看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不知起了多少鸡皮疙瘩。 对坐的陆尘心缓缓放下手中茶杯,轻轻咳嗽了一声,“此处已不是青合山,现下谈的是正事,你俩莫要再胡闹了。” “哎,我可不是胡闹。”赤曦立马为自己申辩,“我是给咱们降妖提出了一个可行性很高的方案,以弥补咱们的灵力本事不足啊。” 陈全闻言,蓦地抬头,“仙姑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几位仙人法力低微,不能收服那妖物吗?” “先生别急呀。”赤曦的手指在茶杯杯沿上划了一圈,笑道,“我们师兄妹虽然法力低微,但脑子好用啊,就你说的那小妖,根本不用法术就能收。” 陈全将信将疑,“仙姑此话,当真?” “真,特别真,我们既然来了,就是要帮忙解决问题的,我说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相信,那小妖逃不过我们的手掌。” “仙姑如此说,小人便心安了。”陈全站起来,“天色已晚,几位仙人想来赶路也累了,正事可明日再谈,各位还是早些休息吧。” “好啊好啊。”赤曦应景地打了个哈欠,赵潇潇瞥了她一眼,犹记得不久前此人还说自己是成仙之人,不会困。 见旁人没反应,赤曦一把把陆思拉了起来给自己撑腰。 “先生,不知我们今晚睡在哪里呢?” 陈全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给几人引路。 “我已收拾好了住处,只是府上不甚宽阔,只能暂时委屈几位仙人。” “不委屈不委屈,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好,我们所求不多。” 陈全在前带路,赤曦高高兴兴地拽着陆思一起跟了去,陆尘心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弟子从前不见掌门,如今见掌门,竟发觉掌门与传闻不同。” 陆尘心敛起笑意,一抬头,便发现赵潇潇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虽说如今以师兄妹相称,但我仍是青合掌门,你是青合弟子,一言一行,可知规矩?” 赵潇潇惊惶垂下眸光,“是弟子冒犯了,掌门恕罪。” “无事,只是往后切莫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甩袖而起,向着陈全所领的方向去了,赵潇潇收起那副正经模样,耸了耸肩,暗暗嘀咕道,“男人心,海底针啊。” 陈家的院落很小,不过寥寥三间屋子。一间是陈礼老爷子的卧房,一间是厨房兼柴房,一间原本是陈全的卧房,如今收拾出来,当作客房。 客房看上去还算宽阔,只是这一间屋子,怎么都睡不下四个人。 陆尘心和赵潇潇进门时,便见赤曦已在床上打滚,陆思在一旁劝说,陈全仍是满脸尴尬的候着。 “多谢先生安排,剩下的便交给我吧。”陆尘心上前道,心想自己那青合派的声名八成是保不住了。 陈全求之不得,又与陆尘心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眼见着房门合上,陆尘心无奈地看了眼床上的人。 “人都走了,消停会儿吧。” 赤曦笑声如玲,闻言倒是不打滚了,但仍是一个人霸占了整张床榻。 “此处是人间屋舍,听说隔音不好,万一咱们晚上做点什么,让人听去了该怎么办啊?” 陆思和赵潇潇都是纯良之人,压根没把她的话往别处想,只有陆尘心听懂了她话中的调戏之意,脸色微沉。 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捏了个诀,衣袖一挥,便给此间施下结界。 “结界已成,现在想说什么就说吧。” 陆尘心转身去了桌边坐下,闭目静心。 赤曦见他走了,便没有什么玩闹的心思,下了床。 “依那位陈先生所说,妖物起先只是偷鸡鸭,偷粮食,这几个月才开始偷竹子。”赤曦在陆尘心左侧坐下,“陆掌门怎么看呢?” 陆尘心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无她。 “妖物不害人命已是大幸,尽偷些鸡鸭粮食,从前倒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妖。” “就是,哪有妖怪偷吃的,混的也忒惨了。”陆思在赤曦身侧坐下,赵潇潇也跟着,如此一张方桌又坐满了。 赤曦:“自从咱们进村开始,掌门可有嗅到妖气?” 陆尘心微微蹙眉,事实上,这也是他想不通的一点,身为青合派的掌门,他不相信会有妖物在他身边而不被察觉。 “没有,此间丝毫妖气也无。” 陆思也不解,“如果没有妖气,那是不是意味着这里根本没有妖,而是哪个人偷了东西不敢承认,故意找了个托来称有妖作恶?” “不会。” “不会。” 赤曦与赵潇潇几乎同时开口,两人互看了一眼,一瞬的讶异后,都笑了。 赤曦摸了摸自个的嘴唇,“哎呀,我这方才没有喝茶,如今嘴都干了。既然师妹与我心心相印,意见相同,不如就由师妹来说吧。” 陆思一脸不服,“行吧,让她来说。” 赵潇潇懒得与他计较,只看着赤曦说话。 “若是有人偷东西,必然不会一偷就偷数年,还不被抓到。而且偷鸡鸭粮食尚且能理解,一个偷盗之人要竹子做什么呢?竹林村的村民之所以能靠这片竹林活下去,是因为他们的勤奋,起了偷盗之心的人,是没有勤奋可言的。” 赵潇潇说话时,赤曦频频点头,显然是对她的说法十分赞同的。 但她还有一些别的看法补充,“此间最奇怪的,最让我在意的,就是毫无妖气,一点点也没有。” 陆思不解道,“这有什么好在意?没有妖气意味着没有妖物,不是好事吗?” “非也。”陆尘心抬眸看向赤曦,“所谓妖气,实则是一方天地之中所有山精野怪的气息,此村落在山林之中,且无俗世喧哗,附近的山精野怪一定不会少。” 陆思恍然,“所以一点妖气都没有,反而意味着有人故意掩藏。” 赤曦趁其不备,敲了敲他的脑门。 “还行,有救,没有笨到家。” 陆思自知理亏,默默受了。 赤曦垂眸,睫毛之下,眸光晦涩不明。 “所以这竹林村啊,可不简单。这几日估计要多费些心神,咱们得要好好休息,否则哪有那么多精神去捉妖降魔。” 再抬眸时,赤曦眼中又是平时那份戏谑之色,翻过凳子,转身跑向床榻了。 她占了一席之地,便向赵潇潇招手,“师妹,快过来,咱们睡觉。” 那床榻显然只能容得下两个人,赵潇潇原本有一丝犹豫,可赤曦又道,“还想什么,你是想我与师兄还是师弟睡一起啊。” 赵潇潇看了两个师兄弟的脸色,立马便跑到床上去了。 第十五章 竹林奇遇(三) 床榻被两个姑娘占了,陆思无奈地耸了耸肩,乖乖地拿陈全早就备好的褥子去打地铺。 陆尘心这次没再说什么自己已是神仙不需要睡觉的事了,而是走上去帮陆思的忙,一切妥当后两人也躺下。 屋子里很静,因为有陆尘心施下的结界,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走了一天的路,几个人早已疲倦,很快便呼吸绵长均匀,睡熟了。 房外明月高悬,虫鸣喧扰,偶有犬吠。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翻过陈家院子的围墙,向外去了。 房间里,床上的赤曦突然睁眼,歪头看了看身边的赵潇潇。 赵潇潇看上去睡得很沉,只是她一个世家之女,身份尊贵,本该无忧无虑的,不知道为什么睡着了还抿着唇,皱着眉,一副苦相。 赤曦没有往深处再想,而是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下了床,床边不远处就是陆尘心和陆思打的地铺,两人的睡相很端正,一板一眼,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赤曦走过去,在陆尘心身侧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时间不早了,别装了。” 陆尘心当真睁开眼,虽然目光依然平淡,但其中隐有不悦,八成是嫌弃赤曦方才的举动太过僭越。 他坐起来,低声道,“下此别再莫名其妙动手动脚,男女有别。” 赤曦戏谑一笑,“我没有莫名其妙啊,只是陆掌门仙人之姿,小女实在钦佩不已,十分向往,这才忍不住动手的。” 陆尘心自知脸皮没她厚,索性不在这件事上挣扎了,他站起来,一挥手便消去衣裳上的皱褶。 “你也看出来这陈家有问题了。”这原本该是个问句,但陆尘心信心满满,毫不怀疑。 赤曦一扬下巴,像只得意洋洋的孔雀。 “那当然,那陈全的演技如此拙劣,岂能瞒过本姑娘的慧眼。” “什么时候?他不肯让你用厨房时?” “非也非也。”赤曦装模作样地走到方桌前,她嘴里发干发苦,想要喝杯茶润润喉,可一拿起茶壶,才发现茶壶是空的。 陆尘心跟在她后面走过来,见她眉心蹙起,挥了挥手,那壶里便盛满了热茶。 赤曦心满意足地喝了茶,总算痛快了。 “有法力真好啊,我要羡慕死这凭空造物的能力了。” 陆尘心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浅啄着。 “既然喝了我的茶,姑娘不妨为我解惑。” 听见他仍然称自己为“姑娘”,赤曦心里有些不乐意,可不乐意归不乐意,眼下她也没什么好威胁陆尘心的。 毕竟他刻意想拉开两人的关系,她一个人再努力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正事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进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院子角落里的鸡鸭。” “鸡鸭如何?” “你当真觉得我是那种逗鸡耍鸭,不顾正事的人吗?” 陆尘心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此一问,真心道,“是啊。” 赤曦:“…” “陆大掌门,你可是忘了我真身是烨鸟,是鸟,虽然眼下没有法力,可跟这人间的鸡鸭也是有那么一丢丢的血缘关系的,找它们打听一些消息可不是难事。” 陆尘心微微蹙眉,他实在是很难把上古神兽和饭桌上的食物联系起来,但他不会说出口就是了。 “那你打听到了什么?” “鸭兄告诉我,这陈家看上去正常,只有父子二人,但平时只能看见陈全,他那老父亲陈礼从来没出现过。” “陈礼老先生重病卧床,不出卧房是很正常的事,哪里奇怪了?” 赤曦又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但鸡兄又同我说,府中从来不见炊烟,它们这些鸡鸭活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陆尘心:“…” “这不见炊烟倒是有些奇怪,陈全是个凡人,不吃东西是活不下去的,况且陈礼老先生病着,总免不得要煎药的。他今日不让你进厨房,恐怕也是因为厨房中有异吧。” 赤曦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打算趁夜到厨房看看,顺便弄清楚今天摆上咱们餐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陆尘心一笑,“看来你都明白的很,不过也好,免得那两个小辈出事。” 赤曦拿起茶杯饮茶,而茶杯之后,衣袖遮挡的阴影里,嘴角早就忍不住翘起来了。 她最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如果这个人是幽或陆尘心,效果会翻倍。 事实上,当陈全不同意让赤曦进厨房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今天晚上那顿饭八成有问题,所以她自己不吃,也不让陆思吃,就是为了等陆尘心先动手,以假装挑选的动作施法,把饭菜都换了一遍。 原本这等小事根本不需要陆大掌门出手,可谁让陆思和赵潇潇都看不清状况,而她这个看得清状况的人又没有法力可用呢。 赤曦喝饱了茶水,陆尘心便收了法力,方桌上恢复如初。 他俩站起来打算到外面一探究竟,临走时赤曦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陆思,陆尘心注意到她的目光。 “别看了,那茶水里的药力足以让他们睡到明早,不会有事的。” 赤曦眉目间隐有担忧,“那药没问题吧?” “要是有问题,我就会像换掉饭菜那样换掉茶水了。” 之所以不换,是不想让那陈全察觉到他们已有戒心。 赤曦“哦”了一声,被陆尘心抓住手臂,两人一下子就从屋内到了屋外。 月亮旁边有几朵乌云在飘,清冷的光辉洒落,赤曦一个抬头赏月的功夫,陆尘心就放开了抓着她手臂的手。 心里一时间感觉空落落的,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多言。 “我去厨房看看。”赤曦心心念念这个厨房很久了。 陆尘心点点头,他看了看院子外头露出来的黑压压的竹林。 “我到外面去看看,你一个人千万小心。” 赤曦不甚在意,“怕什么,我又不会死。” 哪怕死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 陆尘心神情冷淡,跟这月光似的,“你若是死了,又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恢复记忆,无论怎么想都是不值,只会给我们这一行添麻烦。” 赤曦往厨房去的脚步一顿,她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拍了几下陆尘心的肩,刻意警告似的。 “陆大掌门的教诲我一定谨记在心,我会小心不让自己死了,免得给你添麻烦,行了吧?” 陆尘心略一点头,没有说话,转眼便似一阵轻烟消失在了原地,让赤曦愣了愣。 “有法力了不起啊!”她捡起脚边一块石头往墙外丢了过去,石头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声,赤曦没有在意,她被愤怒填满了胸膛,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事,愤愤不平地往厨房走了。 虽说从小贵为神兽,但自从体会到做人的乐趣后,偷鸡摸狗的事儿赤曦可没少做。 她轻车熟路地从厨房开了一半的窗户溜了进去,可她忘了这次没有法力护体,落地时因为踩到一根圆木棍,重心不稳,便直接摔在了柴堆上。 她痛得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但好在记得自己是偷偷摸摸来的,咬着牙没有发出声,缩在柴堆上缓了好一会儿。 等到疼痛感没那么剧烈了,她试图从柴堆上站起来,用手撑的那一下,她摸到柴堆的触感有些奇怪。 赤曦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沾了满身的蛛网。眼下没有法力帮忙,她只能自己去收拾身上的蛛网,一边收拾还一边抱怨,“这些柴是多久没用了,竟连蛛网都结了许多。” 她收拾完毕,转身看这间小小的屋子。 屋子被分成两部分,各有用途。一边用于放柴禾,那柴堆了老高,但显然是许久没有用过,而另一边就是灶台。 柴堆显然是没什么好看的,赤曦向那灶台走过去,想看看那陈全究竟是给他们吃了一桌怎样的菜,可她却意外地发现灶台上的锅早就锈了,其上遍布蛛网,与那堆柴火差不多。 如此来看,陈全并非是不用柴,而是连这灶也早就不用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下午那桌饭,八成也是法力变出来的。 这姓陈的果然有问题。 赤曦又往别处翻了翻,但这厨房“干干净净”,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不堪入目的东西,除了长久未曾用过,并没有其他问题。 她想不明白这一点,又觉得思考这些事情十分头疼,便从来时的窗口溜了出去,打算把问题全部抛给陆尘心,或者明早让赵潇潇那聪明的丫头动脑筋也是好的。 院子中央的竹桌竹椅并没有收去,赤曦见陆尘心还没有回来,便坐了过去,一只手支着脑袋望月发呆。 在煜明殿的那一夜她虽然喝醉了,但其实清楚的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陆尘心又说了什么。 也许是酒精让她变得大胆了许多,又或者是想趁着醉酒之人不必负责任的由头,把许多年前就想问的问题问出了口。 ——“你呢,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没有。” 她得到了答案,才发现那答案并非自己想要的。 赤曦望着天上那清清冷冷的月亮,弯起嘴角笑了。 “那里果真只是一片荒芜啊。” * 同一方天空下,月光照耀着竹林,但竹林之内仍是一片漆黑。 陆尘心走在其中,他注意到此地的妖气终于出现,且比寻常地界浓郁了不少,这地方果然是有问题的。 林子里十分安静,对比之下,就显得虫鸣十分突出。 陆尘心一直往深处走,但始终不曾见到半个妖物,他心里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确定是否找对了地方。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这竹林的气息从他身侧溜过,陆尘心反应迅速,下意识就向着那气息逃窜的方向打出一掌。 静谧的竹林中突然出现一声闷哼,辨不清是男是女,接着,突然刮来一阵妖风,将地面上的竹叶泥土都卷起来,形成了一道叶墙。 陆尘心知道自己那一掌没打空,立刻乘胜追击,轻而易举破了叶墙,却因为空气中的竹叶香气和泥土气息而失去了那气息的踪迹。 他不禁蹙眉,方才是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细想,可如今回忆起来,那气息是十分熟悉的。 * 赤曦趴在竹桌上百无聊赖,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影翻过围墙落在院子里,她吓了一跳,立马坐直了。 陆尘心难得见她那么正经,颇有些意外。 “困了?” 赤曦见是他,立马便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 陆尘心腹诽,果然,那副样子就不会是做给他看的。 “没有法力护身,这副身体实在是容易困。你可有打探到什么了吗?” 随时随地都不忘提起法力的事,无非就是希望他到梵蓁面前去说几句话,好解了锁灵玉的限制。 陆尘心假装听不懂,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下。 “夜间此地果然出现了较为浓郁的妖气,我在竹林里走了很久,发现了一只携带奇怪气息的妖物。” “什么奇怪气息,妖物带的不就是妖气吗?”赤曦说完又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都缀满了泪花。 陆尘心盯着她看,看得她背脊发凉。 “你别看我啊,咱俩说正事儿呢,放心吧,我不会提前睡着要你抱我回去的。” 谁知陆尘心沉下声音道,“我不是怕你睡着,我只是想告诉你,那股奇怪的气息,是你。” 赤曦一怔,什么叫出现在竹林里的奇怪气息是她,且不说她一直都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就算她跑出去,以现在这副没有灵力的身体,什么都干不了。 然而不等她解释,陆尘心先一步倾身向前抓住了她的手腕,衣袖向下滑落,露出白皙手腕上那清透漂亮的玉镯——锁灵玉。 赤曦先是吃了一惊,但随后就忍住了收手的动作。 她故意也往前凑了凑,两人的鼻尖几乎都快撞到了一起,陆尘心果然面上一阵惊惶,丢掉了她的手。 “喂,你光天化月之下占了我的便宜,是不是该负责?” 陆尘心有些窘迫,脸色微沉,但赤曦明白,他只是借此方法掩饰窘迫罢了。 “方才冒犯了,请姑娘不要介意,只是我在林中遇上的人的确身带姑娘的气息,毕竟天地之间,烨鸟只此一只。” 第十六章 竹林奇遇(四) 赤曦点点头,自古以来天地间就她这一只不死不灭的怪物,陆尘心说这话并不算错,怀疑她也属正常。 可是她人在这里,还被封了法力,陆尘心还能在竹林中探查到她的气息就属于不正常了。 “那你怎么没有抓到那妖物?” “我伤了它,但它使了个障眼法,跑了。” 赤曦有些嫌弃,“你堂堂青合派掌门,亚神纪以来六界第一人仙,却让一只小妖跑了?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本事不见长进,还退步了?” 陆尘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反驳道,“那妖物还没捉住,你怎么就知道那是只没本事的小妖。” “若是有本事,难道还能窝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偷鸡摸狗?”赤曦嗤笑。 陆尘心顿时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便只好静默不言了。 赤曦仰天长叹,“不过叫它逃了也没关系,早晚会给它揪出来的。倒是这陈府啊,大有文章。” 陆尘心仔细看她,便发现她头发上还粘着几根蛛丝。 “你到厨房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下午时难怪那陈全不让我用厨房,原是他自己也不用。” 赤曦一想到这件事就生气,她原本还念着陆思说要给她做饭吃的事儿呢。 陆尘心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生出怒意,劝导道,“这也没什么,反正咱们吃的饭菜都被我换过了,无论这陈家父子什么来历,咱们总不会怕了。” 赤曦越想越气,于是就气得拍了一下桌子。 但她还记得两人是偷偷摸摸出来的,没敢太用力,拍太响,于是就显得很没有气势。 见唯一的见证者陆尘心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悻悻地把手收回了袖子里。 “那厨房里到处都是蛛网,柴禾也是满的,看样子很久没有用过了。” 陆尘心略一思索,道,“其中既然有劈好的柴禾,也有锅灶,那想来曾经的确是有用的,至于后来不用,想必是李代桃僵了。”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陈家人被换掉了?!” 赤曦原本想的很简单,既然这陈府有问题,那就把陈全和他那病榻上的老父亲一起揪出来问个清楚不就好了。 可若真是像陆尘心说的这样,他们还得弄清楚真正的陈家人去了哪,问题就没那么简单了。 在没有找回陈家人之前,他们可不能轻举妄动。 “只是猜测罢了,也没有证据。不过咱们才来第一天,日子还长,先且看看吧。” 赤曦眼眸微眯,“你怎么听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呢?到底是因为觉得这事不能着急,还是想拖延时日,不想这么早到赵国国都?” 陆尘心不解,“我拖延时间做什么?虽说赵国国都发生了什么事尚不明朗,但既然国师有请,想来会是极重要的事。” 赤曦笑着倾身上前,故意凑近他。 “因为到了赵国国都,我就会走了。” 她故意语调暧昧,但陆尘心看着她,眼神始终平静。 赤曦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丢脸极了,她退回来,敛去了眉眼间复杂的神色,闷闷不乐道,“今晚的调查就到这儿吧,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好。” 赤曦把手伸到他面前。 陆尘心不解,“干什么?” “我没法力,带我回去啊!” 陆尘心恍然大悟,用两根手指头捏起她一片衣角,两人转瞬就出现在了屋子里。 赵潇潇和陆思睡得安稳,赤曦心中不平,便没太顾着两人,火急火燎地爬上床,在赵潇潇身边睡下了。 也好在陈全下的药够好,赵潇潇翻了个身,仍然安眠。 陆尘心看了那一方床榻一眼,眸光沉沉,但所有情绪都隐没在黑暗中,又或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到方桌旁坐下,沉心静气,闭目凝神。 * 陆尘心闭上眼后,却并没有因此静心,反而使他的思维更加活跃,不知不觉就翻起了旧账。 他跟着回忆,仿佛又回到千年之前。 那时候他与初见的非痕站在一起,与天庭众仙亲眼目睹了赤曦偷袭神帝的罪行。 赤曦在云壑之上时空,他看着翱翔于云海之中,横冲直撞的烨鸟,眼前那一幕使他仿佛看见了青合神尊陨落后,烨鸟哀鸣的情景。 但他没能恍惚多久,非痕就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回现实。 “赤曦这次可是闯大祸了,我先走一步,兄台保重!” 非痕离开后,大量的天兵几乎立刻出现,将平时鲜有人迹的云壑重重包围,许多围观的仙人为神帝不忿,纷纷加入了围捕烨鸟的战斗中。 陆尘心站在原地没动,他听着烨鸟的啸叫,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仿佛那是世间最凄怆的哀啼。 烨鸟并不愤怒,相反的,她很痛苦,极力摆脱着什么。 他意识到,赤曦被算计了,而那算计之人要的就是这番场面,就是要她失控。 众仙与天兵与烨鸟混战在一起,陆尘心注意到此前受伤的神帝,他静静地站在战场边缘,既不出手,也不出言阻止。 没有祝霄帮助,其他人自然不是发狂的烨鸟的对手,转眼便有多人被伤,烨鸟也借着云壑之险逃去了广袤的人界。 彼时陆尘心只是个刚刚登上天庭的小仙,知道自己暂时帮不上什么忙,便离开了天庭,前往人间。 一是想探望探望父母,他作为长子,这些年来未尽为人子的孝心,心中有愧。 二来则是想以探亲的名头暗中寻找赤曦。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洪荒中度过的那些岁月十分算数,待他归来已是沧海桑田,记忆中的地方不仅没有陆家,甚至连椟水镇也改了名。 人间的朝代更迭令人叹息,陆尘心心中怅然,但仍有些不甘心,便在那处停留了些许日子,想要找出一些家人的痕迹来。 他在客栈下榻,一日吃饭时,听旁桌的人提及茶馆说书。 人间喜欢传奇,更喜欢故事,说书之人所说大多为真事改编,丰富人物事迹,再根据地方择选题材,好的说书先生往往名利双收。 陆尘心怀着侥幸的心理去了茶馆,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巧的是那一日台上先生说的书便名叫《双陆》。 这《双陆》说的便是几百年前,天下分裂,官宦腐朽,百姓流离,征战不断。各地纷纷有人举旗起义,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攻城略地。 彼时此地唤作椟水镇,镇上有商户姓陆,这陆老爷宅心仁厚,处事圆滑,便是地方官员也给几分薄面。 陆老爷膝下有二子,一名尘心,一名归心。 话说这大公子陆尘心出世时,雷声阵阵,暴雨倾盆,转而又云销雨霁,于云中现七彩日光,是大吉之兆。 有仙人恰时路过镇上,见此奇景,登拜陆家大门,见到那呱呱坠地的陆大公子更是连称仙人转世,是成仙之才。 可陆老爷老来得子,不舍独子离家,便央求那仙人留下自己的儿子,仙人虽然不忍挡了大公子仙途,可又明白再是仙人转世,这一世有父有母,需得报恩,便提议给大公子取名尘心,要他多些凡尘之心,思凡念凡,便不舍离去。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收了手中折扇,拿起案台上的茶杯慢悠悠喝了口茶。 堂下有人等不及,便笑着问道,“那这大公子后来可有修仙?” 那人才问完,便有人嗤笑道,“修仙哪有那么容易,且若那陆家大公子走上修仙一途,想来咱们也该知道他名姓的。” 陆尘心闻言,挑了挑眉,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杯没来得及放下,便听见那说书先生又开口了。 “说起这陆尘心陆大公子啊,那可真是个天才。” … 说书先生将陆尘心从小到大的事迹添油加醋夸耀了一番,话锋一转,突然叹气。 “如此惊才艳艳之人,却还是依着那仙人所说之宿命,走上了修仙一途,而陆大公子这一走,便没再回来。” 堂下议论纷纷。 “没再回来?恐怕是死了吧。” “那时天下大乱,陆大公子就算再是仙人转世,也一点武功不会,想来是死在求仙途中了。” “这也说不好,没准他真成仙了呢。” 闻言便有人笑道,“他若真成仙,没准此刻就在你我之间听这一场书呢。” 一时间哄堂大笑,陆尘心抿着唇喝茶,神情淡漠,哪怕坐在角落,也显得与这茶馆格格不入起来。 便是那不自在的一刻,陆尘心对面坐下一个女子。 那女子神情冷淡比他更甚,却是生的艳丽勾人,如妖似魔。 陆尘心的心一沉,他虽然尘心听书,但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这女子却仿佛是凭空出现,他竟连半点气息都未提前察觉。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女子比他强,强很多。 他故作镇定,但握着茶杯的手渐渐用力,随时准备着将杯中热茶朝那女子泼过去,以求一线生机。 女子看了看他的手,语气冷淡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伤你性命。” “以何为证?” 女子抬眸看他,两人对视在一起,陆尘心注意到她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包括那双本该勾人的眸子。 这样的人,万事万物都入不了她的眼,生死也与她无关。 她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敌意。 陆尘心缓缓松开了握着茶杯的手,“在下陆尘心,敢问姑娘芳名。” “唤我梵蓁便好。” “梵蓁?” 彼时的梵蓁还是六界中一个躲着麻烦走的小透明,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更别说名字,而对于陆尘心这个刚从洪荒出来就登上天庭的人仙来说,更是陌生了。 恰在这时,堂下的喧闹已经结束,说书先生笑着展开折扇,继续将《双陆》的故事说了下去。 说完这陆家的大公子,接下来自然就得说说陆家的二公子,陆归心。 陆归心出生于陆尘心离家那年的年底,是个雪夜,天空并无异象,一切都平安顺遂。 陆老爷抱着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喜极而泣,他怕二儿子走了大儿子的老路,离家而去,便给二儿子取名归心,盼他一生平安,心归家族。 陆归心从小不似他大哥那般聪明好学,对家族生意没什么兴趣,反倒喜欢舞枪弄棒,常常与别家孩子打架,虽说从未打输过,但回家总还是会被他爹揍一顿的。 陆老爷想着只要他肯待在家里,学什么不是学呢,于是便花重金给他请了师父,陆归心果然不再出门惹事,日日在府中跟着师父苦学。 可陆老爷给自己大儿子取名尘心,陆大公子转眼便抛却红尘修仙去了。而这二公子取名归心,十六岁那年,陆二公子就带着一把剑,翻出陆府的围墙,投军去了。 说书先生说到这儿又是一顿,台下有人唏嘘,有人兴奋,有人叹气。 梵蓁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故事主人公,开口问道,“说的明明是你的故事,你却毫无反应吗?” “我离家早,从未见过弟弟,甚至今日才知他名归心,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梵蓁道,“你那个弟弟的故事,也很有名。” 陆尘心心有疑虑,却听得说书先生又开口了。 这陆二公子也是人中龙凤,军事才能了得,短短几年时间便从一个普通士兵升职到浔王手下的亲信卫官,一路多次护主,救了浔王数次性命。 两人出生入死,那浔王惜才,也是知恩图报之人,便与陆归心结拜为异性兄弟,连手中兵权也共享。 后来浔王的军队战败,浔王重伤将死之时把自己手下的士兵交给了陆归心。 原本战役惨败,主将已死,军心便散,可那陆归心硬是带着残军败将杀出了一条血路,重聚军心。 陆归心以浔王之名,遇神杀神,一路攻至旧都城下,眼见着就要称王,统一山河。 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陆归心一世英雄,最后竟败在一个女子身上。 为了那个女子,他惨死敌军阵中,而那女子也未能逃过厄运,被砍头示众,两人至死也未能再相拥。 堂下一片唏嘘,这一次就连说书先生也叹了口气。 “可怜那浔王陆归心,若不是被那女子迷了心窍,如今这江山啊,定该姓陆。” 第十七章 竹林奇遇(五) 说书先生一句感慨,吓得堂下人人变了脸色,争相离开茶馆。 毕竟这等大不敬的言语,被人听见了告到官府是要掉脑袋的。 转眼之间,前一刻还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的茶馆顿时就清冷下来了,那站在台上的说书先生摇着扇子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梵蓁所在的地方,冲她作了揖。 梵蓁轻轻点头,算是回应,那说书先生便走下台,也很快离开了茶楼。 陆尘心若这还看不明白,便是瞎了。 “这说书先生是姑娘安排的?” “若非我安排,你如何能知晓你想知道的事呢?” “姑娘来历不明,又颇有计谋手段,在下着实佩服。” “我费心安排,将你想要的真相送到你眼前,在你眼中却是计谋手段?” 分明是愤慨的反问,这话在梵蓁说来,却也只是冷冰冰的,连半点波澜都没有,反倒让人辨不出真假来。 陆尘心心系父母幼弟,不想错过机会,可又因烨鸟一事不敢轻信于人,十分矛盾。 “反正是我打不过姑娘,咱们不若开门见山,姑娘有何所求,直说就是。” 梵蓁凝视着陆尘心,黑瞳化为紫眸,是她的真我。 “若我说,我来只是为了给你解惑,别无所求呢?” 陆尘心被哽住,他下意识不愿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可梵蓁那一眼真诚至极,竟让他心底生出愧疚之意。 梵蓁骤然垂眸,一翻衣袖。 “其实你也不必多想,我只是一人行走于世间已久,太过寂寥,今日恰巧遇见同样寂寥之人,便忍不住上前结交。” “若只是巧遇,姑娘如何知道我的事?” “毕竟天地间仅凭一支焰羽就飞升成仙的人不多,就你一个,如今可是天庭的大红人,我想没有听说过都难。” 听她这么一说,陆尘心便有些不好意思,靠着焰羽升仙是他走了捷径,虽然他原本也没想到会这样。 “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梵蓁再次看向他,这一次,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总算带了些许笑意,但仍是少的像是幻觉。 * 之前布下的隔音结界早就散去,屋子外传来鸡鸣,陆尘心睁开眼睛,他仍端坐在方桌旁,却没想到自己竟当真会在此地睡着了,还梦见了此生第一次见到梵蓁的情景。 当年他忌惮梵蓁,梵蓁却是掏心掏肺的诚恳,久而久之,两人成了挚友,但他其实那时从未明白过为何梵蓁会在芸芸众生中偏就看上了他。 后来再想起那场初遇,除缘分这个解释外,又或许是宿命牵绊。 天很快就亮起来,床上的赤曦和赵潇潇背对着背睡得安稳,地上的陆思四仰八叉睡得熟,三人都没有要醒的意思。 陆尘心无奈摇了摇头,他这个掌门总归是要照顾弟子的。 屋子外面突然传来陈全的声音,似是在与人交谈,陆尘心好奇,便推开门走了出去,恰好看见院子里的门半开,陈全在门前,一手拿米面,一手抓鸡,脸上笑出了褶子。 陈全听见开门声,回头看见他。 “哎呀,陆仙长这么早就醒了,小人还没来得及准备早饭呢。” 陆尘心往前走了几步,笑着回道,“我等师兄妹在此已是叨扰,哪里还敢麻烦先生。” 他趁机看向门外,外头站着个穿粗布麻衣的淳朴乡民,见他看过去,惶恐又欣喜地抱拳问好。 “仙人好,小人是竹林村的村民陈安,村里大家听说仙人来帮我们除妖了,都高兴的不行,特意集了这点东西让小人送过来,好款待仙人。” 陈全将手中的东西举起来,高兴道,“就是这些东西,等会儿我就去处理处理,给仙长仙姑们做顿好饭。” 陆尘心见他们十分诚恳,不像有假,但又因为昨晚所探心有疑虑,他好好谢过了陈全、陈安两人,陈安称需得赶回家干活,便离开了。 陆尘心亲眼看着陈全拎着东西走进厨房,他也跟了上去,却见柴禾没了一半,灶里火烧的旺,锅里的水沸腾,人间的烟火气十足。 除了房顶四角有些许蛛网,这个厨房并看不出赤曦昨晚所描述的弃置已久的模样。 他微微蹙眉,突然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来。 “咦,你起的可真早,可有发现什么?” 赤曦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陆尘心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她把住了肩。 赤曦不瞎,自然能看见这满厨房的烟火气,瞬间就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 陈全听见她的声音,便放下了手里的柴禾,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抬头看她。 “仙姑也起了啊,你们且等一等,我便做好早饭了。” 陆尘心见她紧抿着唇,显然是想不通了,便捏着她衣裳的一角把人拉了出去。 两人到了离厨房很远的院子的另一角,早晨的凉风吹在脸上,赤曦清醒了不少。 她下意识先看向陆尘心,急忙解释道,“我昨晚说的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满屋子的蛛网。” “我知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听到陆尘心的话,赤曦才没那么心慌,但问题就在眼前,让她不得不想不通。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昨夜咱们被人察觉到了,所以等咱们回去睡觉以后,便有人去收拾了厨房?” “也不是没有可能。” 赤曦十分苦恼,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抓住陆尘心的衣袖,“不对啊,你是神仙,不需要睡觉,昨晚若厨房有异动,你会不知道吗?” 提起这件事,陆尘心便有些难堪,可面对赤曦的咄咄逼问,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实不相瞒,我昨晚睡着了。” “睡着了?!” 赤曦虽然没做过仙,但至少做了几万年的神,她比谁都清楚做神仙意味着与天地相通,时时刻刻都受天地灵气滋养,不用像凡人那样靠睡觉恢复精神,所以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 自古以来,神仙如果执意要睡觉,要么是受了太大的打击要逃避现实,要么是神魂受创需要修补,陆尘心显然两者都不属于,或者是他属于,但赤曦不知道。 陆尘心不愿她继续追问下去,便多话解释了一句,“或许是近日赶路太累,过于劳心劳神,不过既然有了今天这样的前车之鉴,往后我会注意的。” 便是为了这句解释之言,赤曦也不愿轻易放过他。 她原本就抓住陆尘心衣袖,现下更是不讲礼数,另一只手就直接去抓了陆尘心的衣领。 两人身高相差,哪怕赤曦踮了脚,那衣裳也有要被拉开的意思,陆尘心只好下意识弯腰将就她,如此一来,两人的姿势看上去便颇为不合礼法。 赤曦毫未察觉,或者说毫不介意,她故意凑近了陆尘心面前,呵气如兰,徐徐问道,“陆掌门究竟是太累,还是入了什么旧梦呢?” 陆尘心抿唇不答。 赤曦便又笑道,“从前我这般,陆掌门好歹会有些许慌乱,如今这般镇定,想来真是旧情不念了。” “赤曦姑娘。”他总算开口,说的却不是赤曦期盼之言,“此前你已说过,不提从前。” 赤曦怔了怔,便是这一怔,耳边突然传来了陆思的惊叫。 “你们?!” 赤曦像是被什么烫了手,立即便松开了双手,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陆尘心之间的距离。 陆尘心转身,便也将身后的视野暴露在赤曦面前。 陆思满脸震惊,羞愤非常,他旁边的赵潇潇看上去倒是淡然多了,但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暗暗掐紧。 赤曦没想到会这样被人撞见,一时间有些头疼。 她一手扶额,故作悲痛,“如果我说是你们眼花了,我们什么都没做,你们信吗?” 院子里一时沉默到尴尬。 好在陈全恰在此刻做好了饭,他兴高采烈地端着几碗热粥从厨房出来,有外人在场,他们便都不好说什么,彼此虚与委蛇,还是昨天那副亲师兄妹的友爱模样。 等吃完了早饭,陈全收拾碗筷,赵潇潇便自荐去帮忙收拾了,院子里只剩下三人,赤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怨怪自己是哪里多出来一根筋,非得去招惹陆尘心呢?现在可好,东窗事发了! “赤曦。” 陆思突然叫她,赤曦吓了一跳。 “嗯,怎么了,是不是没吃饱?我去找陈先生再给你要一碗。” 她抬脚想溜,被陆思先一步抓住手腕。 “你不用这样,我只是心里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现下想问问你。” 赤曦打算把锅甩给陆尘心。 “有事不明?这还不简单,你师尊不是在吗,他博古通今,定然什么都知道的,你问问他,我去看看赵姑娘。” 她一想逃,陆思便更用力地抓住她,她如今没了法力,倒是谁也打不过了。 陆思抬头看陆尘心,只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并不在意他们的谈话。 “师尊纵然博古通今,可就这一件事,他恐怕半分也不知。” 他这么一说,赤曦倒也好奇了,“什么事?” “你的心意。” 三人之间有片刻的寂静,赤曦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的心意,她有什么心意? 陆尘心也不变脸色,甚至公然变出茶壶茶杯来,斟茶的动作十分稳当。 在陆思看来,便是只有自己在意这件事,他心里颇有不忿。 “早在山上时,我便知道你们俩之间有故事,但从前不见,我也就当不知,现在见了,我却不能不问。” 赤曦抿着唇低着头不说话,陆思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手,他知道她是不会跑路了。 “我知道师尊与烨鸟之间有所纠葛,但史书记载有限,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共同经历过什么,又为何走到拔剑相向的那一步,但若你们之间有情,为何…” “别说了。”赤曦突然开口打断他,声音带了些许嘶哑,陆思看向她,第一次在这个姑娘脸上看出难过来。 可不过须臾,便又见她顶着一双兔子红眼,笑着伸手来捏他的鼻子。 “你小子成日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什么有情无情,这些话可是陆逢机教你的?还是兰芳?若下此有机会再见,我一定找他们的麻烦,这都把我家小陆思教成什么样了。” 陆思被她数落了一通,却知道她是故意的,原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可被赤曦一瞪,他就怂了。 赤曦拍着他的肩,“小小年纪,多学多看,别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东西。去,把潇潇给我找过来,我有话要说。” 陆思不说话,只是扭头不看她,意思是:我不去。 赤曦便放低了身段,柔声跟他说,“是正事儿。” 陆思这才起身,去厨房寻赵潇潇了。 解决了这个天大的麻烦,赤曦大汗淋漓,看向旁边云淡风轻的陆大掌门。 “喂,咱俩好歹算是共犯吧,你就不知道说句话,出点力?好歹也是你的徒弟。” 她说罢伸出手去讨赏,陆尘心便斟一杯茶放到她手里,赤曦这才满意了。 “方才我不说话更好,我若说话,陆思八成更要误会。” 赤曦那刚被茶水洗刷出来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 “你指误会什么?” “当然是你我。” 赤曦把茶杯往竹桌上一摔,也好歹是竹桌,那杯子在桌面上打滚,落地时便化作尘烟散去。 她沉声质问,“陆尘心,那一日在煜明殿中饮酒,你猜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陆尘心垂眸,“姑娘口出胡言,当然是醉了。” “若我说我没醉,且当真曾心悦一人呢?” 陆尘心抿唇,“姑娘与已故青合神尊之谊,天下皆知,在下亦知。” 赤曦不由冷笑,将双手拢在长袖里,冷声道,“你知,便好。” 陆思带着赵潇潇回来时,便注意到桌旁两人谁也不理谁,像是闹了矛盾,氛围比他刚才离去时又冷了不少。 赵潇潇不明所以,只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还是被陆思按着坐下。 “我把人带回来了,你方才说的重要之事是什么?” 陆思原以为这两人闹了矛盾,以赤曦的脾气大概会冷战一会儿,暂时不会开口,却没想到赤曦立刻就回复了他,除了语调偏冷,毫无异常。 “昨夜你们睡着,我与陆掌门外出探查,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第十八章 竹林奇遇(六) 赤曦放低声音将前一夜看见的厨房和陆尘心在竹林中遇见的妖物一一说了,陆思和赵潇潇听后都面色沉重,毕竟这证明了竹林村的事儿跟他们想的不一样,绝不是什么捉个小妖就能解决的问题。 陆思略有些沉不住气,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厨房,见陈全正往灶里添柴。 “不如我们先把那陈全抓来捆了,问问他这竹林村究竟有什么猫腻再说。” 赤曦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目前情况不明,咱们贸然捆人,不是打草惊蛇吗。” 陆思委屈地去抓自个的后背,“我这不是想给眼前的困境出个对策吗,你不同意就不同意,非得打我干嘛。” 赤曦看他这么委屈,也觉得自己大概不该动手,木着脸道歉,“是我的错,下不为例。” 那两人一向是活宝,爱闹腾,赵潇潇不管他们,而是蹙眉说道,“要说打草惊蛇,掌门昨夜便算是打草惊蛇了吧。” 此一言如醍醐灌顶,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在了陆尘心身上。 不过这件事陆尘心其实早就考虑过,他不急不缓,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昨夜我也担忧此事,可今早起来,恰看见竹林村的村民来给陈家送米面鸡鸭,要款待我们,陈家的厨房也恢复了常态,如果昨夜被我伤到的妖物真与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 赵潇潇又问,“如果他们是故意试探呢?” 陆尘心见陈全的早饭已经做的差不多,便收了竹桌上的茶杯茶壶。 “如果他们这样还敢存心试探,只能说竹林村这潭水是真的浑,咱们将计就计没准会有奇效。” “将计就计?”赤曦轻笑,那笑里也说不好是赞叹多些还是讥讽多些,“我倒没觉得这里面有多大的局,是陆掌门想的太复杂罢了,竹林里那妖物应该不是与村民一伙的。” 陆尘心脸色微沉,“我可以认为这是赤曦姑娘护内藏私吗?” “护内藏私?”这话可就让陆思和赵潇潇听不明白了。 赤曦讲故事的时候没把那妖物身上带着烨鸟气息的事儿说出去,不过她也并不是忌讳什么,只是偷了个懒,就漏掉了,要说解释,她也不怕。 “昨晚竹林里的妖怪身上带了…”赤曦突然看了一眼赵潇潇,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真身就是神兽烨鸟的事,便临时改了口。 “那妖怪身上带了我一位交情甚好的故人的气息,陆掌门八成是觉得我这个人靠不住吧。” “赤曦不会的!” 陆思第一个站出来反驳,赤曦感动的想哭,就差冲上去抱着他痛哭流涕了。 她瞪了一眼陆尘心,那双有灵气的眼睛仿佛在说:看看,这才叫信任! 赵潇潇虽然看不惯他们三之间纠缠不清的做派,但也开口道,“我也相信赤曦姑娘不会与人合谋阻碍我们的。” “赵姑娘!”赤曦当真挤出两滴眼泪来,“不对,潇潇,我以后便唤你潇潇可好?” 赵潇潇躲开她的咸猪手,只一个劲点头,希望她收敛一点。 这样一来,便显得陆尘心像个小人了。 他垂下眼眸,声调平平,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事实究竟如此,继续等下去便是,我们不需要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赤曦得意洋洋,一手搭陆思,一手揽赵潇潇,简直是人生赢家。 陆尘心孤零零地坐在一边,赵潇潇突然就生出些不忍来,毕竟陆尘心好歹也是青合派的掌门,是他们的师长,真正的神仙,如今竟被赤曦欺负成孤家寡人了。 “掌门,赤曦心直口快,说这些话,您别介意。” “哎,什么心直口快?”赤曦生怕别人出来帮她打圆场似的,着急把自己要跟陆尘心作对的立场坐实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也不会后悔说了那些话,至于别人怎么想,我更是不介意。” 她说这话另有所指,只有陆尘心明白,陆思和赵潇潇则是云里雾里。 但有一件事他们就算再瞎也能看明白,那就是赤曦和陆尘心闹别扭了,而且这别扭很严重。 陈全的早饭很简单,几碗淡粥,一碟咸菜,虽然不够丰盛,但对于这几个要么生来富贵要么生而为神的人来说也算新颖。 几人吃了早饭,便以到竹林村各处逛逛为由离开了陈府,离开前,陈全特意叮嘱几人早些回来吃午饭,他受了村民托付,要好好招待几人。 竹林村与昨日他们来时没什么区别,只是或许青合派的仙人已至的消息传了出来,他们走过之处村民们都行了注目礼,有胆大不怕生的孩子甚至会跑上来,向“哥哥姐姐”问好。 赤曦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她十分高兴,甚至逼迫陆思用法术变出一些糖果来分发给那些小孩。 陆尘心和赵潇潇走在后面,默默看着,乐得清静。 赵潇潇看得久了,不免也疑惑起来,“这些村民看上去十分淳朴,各行其是,井然有序,不像是有问题。” “你觉得竹林村的问题究竟出在哪?” 赵潇潇沉思许久,却不得甚解,她懊恼地摇了摇头。 陆尘心目视前方,淡然开口,“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有妖在村里作乱,后来怀疑陈家父子,如今怀疑整个村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潇潇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道,“是有人想转移注意力,让我们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只是有这种可能性。” 陆尘心的话只说出口一半,他最担心的那一半并没有直言,因为如果真的整个村子都有问题,那麻烦可就大了,不会是一个青合派大弟子就能解决的。 两人说话间,路边一个孩子突然窜出来,却不小心被路上的土坑绊倒,摔在赤曦面前。 赤曦吃了一惊,连忙去扶,那孩子却抓了一把地上的石子儿扔在赤曦脸上。 “你是坏人!是坏人!滚出去!” 那孩子看上去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短发,看上去像个男孩,但声音却清脆,一听就知道是女孩。 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赤曦也愣住了,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与那小女孩对视。 分明是那么小一个孩子,澄明的眼眸里却尽是恨意。 此前还上来要糖的小孩也被吓着了,围在路边不敢上前。 陆思哪里见得赤曦受欺负,可又不好与一个孩子计较,他赶紧把赤曦拉起来,自己挡在了赤曦与那个女孩之间。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赤曦在后面扯了扯陆思的衣裳,要他别再说了,陆思只好闭嘴,但心里总归是憋着一口气。 这时一个妇人拨开围观的孩子,抓住了那小女孩的手臂。 “芸儿,你怎么不听娘亲的话,又跑出来了呢!” 妇人看上去很是焦急,她两手扯着那个叫芸儿的女孩,看向赤曦。 “我家芸儿以前受过刺激,从小就不太正常,还请仙姑不要计较,小人一定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 赤曦看着很是不忍,便不顾陆思的阻拦,站了出去。 “没关系,想来芸儿也不是故意的,夫人也不用说管教不管教这类的话。” 赤曦缓缓蹲下,与芸儿平视,她太在意这孩子看她的眼神了,她不明白,这么冷冰冰的恨意,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孩子眼中呢? 妇人强拉着芸儿,锁住她的双臂,芸儿便安静下来,只是眼神骇人。 赤曦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拨开挡住芸儿眼眸的碎发,她想要看清那双眼睛,却不料芸儿趁她靠近,突然张口咬了下去。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一直站在后面的赵潇潇也惊得上前,几人合力才让芸儿松了口,把她二人分开。 赤曦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痛觉一丝丝从心底里冒出来,很陌生。 妇人抱着满嘴鲜血的芸儿哭的撕心裂肺,芸儿却始终以那双怨憎的眼盯着赤曦,不死不休似的。 “赤曦,没事吧?疼吗?赤曦?” 陆思的声音把赤曦从怔愣中唤醒,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拢进了袖子里,不让别人再看。 “我没事。” 她在陆思和赵潇潇的搀扶下站起来,手竟微微发颤,她只好不着痕迹地把手从那两人手中抽出来,自己站好。 “夫人…” “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没有管好女儿,伤了仙姑,小人不敢再奢求仙姑原谅,只是我们孤女寡母,实在,实在无力赔偿啊。”那妇人说着又哭起来,赤曦只觉得头大。 “我没打算怪罪,也不要赔偿,夫人你先起来。” 那妇人仍是哭着,几乎要哭的背过气去。 赤曦心里纵然有疑问,也意识到此刻不适合说话,她侧身对赵潇潇低声道,“你办事稳妥,把这母女俩送回家去,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赵潇潇当然知道后面的事指什么,点了点头,便上去扶那妇人。 闹了半天,这里的热闹算是传的全村都知道了,要糖的小孩也已经散去,赤曦松了口气的同时,这才感觉到手上有些疼。 她把手伸出宽袖,看上上面的牙印血痕若有所思。 “怎么样?是不是还疼?等回去我给你找药来敷上。”陆思语气中的担忧毫不遮掩,赤曦笑了笑。 “这点小伤不碍事,我只是很好奇,那个小姑娘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她突然如此,是通常都如此,还是针对我呢?” 陆思看她满脑子正事,也就不好再说关心的话。 “你是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问题很大。”赤曦肯定,“正好咱们被人耍得团团转,找不着切入点,现在不是送上门了吗。” 陆思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那我去查。” “嗯,去吧,说话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让人觉得是咱们起疑心了。” “我知道的。” 陆思和赵潇潇都走了,赤曦从怀里掏出那张粉色的丝帕包好伤口,一回头,便看见陆尘心还站在原地。 她只震惊了一瞬,便立马换了一张冷嘲热讽的脸。 “师兄怎么还在这儿呢?” 陆尘心走近,瞥了一眼她藏在袖子里的手。 “你的伤,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堂堂…青合派弟子,难道还能被一个小姑娘咬死不成?师兄多虑了。” 陆尘心不管她说话阴阳怪气,只沉声说自己的想法。 “昨夜竹林中的妖物带着你的气息,今日那小姑娘向你发难,你说你是巧合吗?” 陆尘心想到的,赤曦自然也想到了,只是她尚且想不明白,自己一个在史书中“已死”的神兽,什么时候招惹到仇敌了? “有人想害我名声?可这村子这么小,没什么意思啊。” “咱们得再看一看,才知道这事是不是针对你来的,如果是…” 赤曦挑眉,“是当如何?”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才道,“若真有人在暗中欲行不轨,那我会立刻带你到鬼哭林去,让梵蓁解开这锁灵玉。” 赤曦扬唇一笑,颇有几分媚色。 “师兄若这么说,那即使这事不是针对我,我也得安排成针对我了。” “我知道你想早些恢复法力,但梵蓁那里不好劝说,你还是先安心查清这竹林村里的事吧。” 赤曦“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但她这模样只是做给陆尘心看的,毕竟如果梵蓁真那么好说话,这锁灵玉就不会至今还戴在她手腕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把竹林村给转了一圈,再没有别的奇怪之处,他们心里都明白,如今只能从那个叫芸儿的小姑娘身上下手。 为了防止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比如芸儿被人劫走,或者直接被人灭口之类的事,赤曦按着性子去提醒陆尘心,要他多加防备,话里话外无非是希望陆尘心耗费些法力,悄悄在芸儿身上落下一层禁制,以作监视和保护。 陆尘心看着她问道,“你以为你被她咬伤时我站在后面干嘛?” 经这一提醒,赤曦方恍然,她的血可不是什么真正的血,而是真火炎浆,那人族的小姑娘咬了可不得了。 想来当时陆尘心是偷偷动了手脚,这才没让芸儿当场就被真火焚尽。 而监视的禁制也当是那时就落下了。 第十九章 竹林奇遇(七) 赤曦和陆尘心走了一圈回到陈府门前,恰好日挂中天,赶上了午饭时候。 赤曦已不把自己当作是客,兀自便推门进去,陈全正好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炖鸡来,笑迎两人。 “仙人们回来啦,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陈全把烫手的碗安安稳稳放到竹桌中央,便开始搓被烫红的手掌。 陆尘心和赤曦对视了一眼,这陈府也奇怪得紧,按理来说他们不该把自己现在唯一的线索摆到明面上来。 但陈全好歹是整个村子的族长之子,芸儿的事早晚会传到他耳朵里,若他们刻意隐瞒,没准就会弄巧成拙。 两人犹豫间,陆尘心突然错开了目光,温和微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一个有疯病的小姑娘突然跑出来对师妹又打又骂,师妹被吓到了,我这才先送她回来。” 赤曦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两人好歹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听陆尘心这么说,她立刻便捂着自己的心口做出惊吓过度的虚弱状。 “哎哟,师兄你快来扶一扶我,我这头又开始晕了。” 陈全见状,赶紧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可又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不好上前相扶,进退两难之间,反倒显得愈发慌乱。 “仙姑没事吧?赶紧到屋里先歇着吧,可别真被吓出什么好歹来,小人可背不起这样的罪过啊。” 赤曦把捂着胸口的手分了一只去扶额。 “我没事,只是需要师兄扶。” 她那模样若不是过于做作,当真是有几分惹人怜的。 陆尘心不好当着陈全的面跟她翻脸,只好沉着脸色去扶她,赤曦抓住了他的手,便不管不顾地依偎上去。 宽袖之下,陆尘心抓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收紧。 他面上不变,甚至有几分迷惑陈全的担忧,私下里却低声警告赤曦,“你装的太过了。” 赤曦表面哭唧唧,心里笑嘻嘻,回他道,“不过,你青合派里的弟子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我这样正好。” 陆尘心不想再管她这个戏精,扶着她走进客房。 客房里的方桌上换了新的茶杯茶壶,还有一壶仍然温热的新茶,若不是知道陈府有问题,赤曦大概要被陈全感动的热泪盈眶了。 她到床边坐下,便不得不放了手,只是手掌还残留着陆尘心身上的余温,她曲起手指碰了碰掌心。 “现在先稳住陈全,其它的等陆思和赵潇潇回来再说。” 陆尘心偏冷淡的声音把赤曦从莫名的情绪里拉出来,她淡淡地回了一声“嗯”,便没再说话。 陆尘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无心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身出了客房。 陈全当真备了整整一桌好菜等他们回来吃饭,为了防止这些饭菜有问题,陆尘心还借着帮忙的借口到厨房检查了一番,锅是锅,灶是灶,火是火,柴禾也少了些许,看来这一次是真的饭菜。 等丰富的菜摆满了竹桌,也不见陆思和赵潇潇回来,陆尘心便和陈全一起坐在院子里等,两人各捧着一杯泉水,清凉爽口。 陈全喝了一大口,很是满足。 “这泉水是我们村子外一个天然泉眼里冒出来的,就像神赐的一样,因此大家都很珍惜。虽然比不上仙山上的仙泉,但也别有一番滋味,仙长可尝尝看。” 闻言,陆尘心小酌了一口,似品茶一般细细地品。 味甜且清凉,最适合这夏日不过,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吝赞扬,“的确是一口好泉。” 自家村子的东西被夸了,陈全眉开眼笑,脸上起了好几道褶,整个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十分好相处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坏人。 陆尘心没再喝那杯泉水,只是拿在手里。 “陈先生,我能冒昧问一问,那得了疯病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吗?” 提起这件事,陈全的脸色变了变,要不是陆尘心观察细致,大概就要错过了。 不过这么小一个村子,各家各户有什么事彼此都是清楚的,若是陈全说不知,他大概才会怀疑。 陈全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像是有所犹豫。 陆尘心不想过早破坏他们与陈全之间的微妙关系,便给了个台阶,“只是今天师妹突然遇到这件事,我才想着要问一问,不过想来应该只是村子里的家事,我们是外人,是我冒昧了。” “仙姑因此受了惊吓,仙长问一句也是应当。”陈全连着叹了几口气,人看上去都老了几岁,“只是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件丑事,俗话说家丑不外扬,我这才有所犹豫啊。” “丑事?”陆尘心想不明白,就这样一个小村子,村民们互为亲戚,互知底细,又淳朴善良,能出什么不足道的丑事来。 陈全又喝了一口茶水,才将旧事缓缓道来。 芸儿的父亲姓陈,是土生土长的竹林村人士,其母李氏则是逃难到这里来的。 当年黄河决堤,淹了沿途两岸无数土地和村庄,也就有了无数的难民。 李氏在水难中失去父母双亲,又与仅剩的亲人走散,阴差阳错到了竹林村来。 她到的时候已经连着半月没有吃过一顿饭,只靠杂草、土根、树皮果腹,再加上一些清水,又连着走了几个月的路,人瘦得脱了形,差点就饿死了。 芸儿的父亲在竹林村外捡到她,把她带回了家,好吃好喝伺候着,把人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因着这层救命之恩,两人又互生情愫,很快便订下了亲事。 村子里少有喜事,当时全村人都去贺喜,一对新人恩爱非常,本该是天作之合,长长久久过一辈子。 一年后李氏生下女儿,取名陈芸儿,芸儿自小就懂事,还是婴儿时李氏背着她到地里干活,她从来不哭不闹,自己玩自己的,让父母省下不少心。 后来芸儿会走路了,就帮母亲到田地里给父亲送饭,送饭的时候她会抄小道,从来都比别的比她大的小孩快。 再后来,她不仅揽下送饭的活,还会帮李氏织布生火,村里人人都夸,这是芸儿的父亲得了救人的善报,所以老天爷才赐给他这么一个乖巧懂事,又聪慧机敏的好女儿。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意外说来就来,就在一年多前夏季的某一天,芸儿照常出门给父亲送饭,她见日头太毒,就想着早些到,让父亲早到阴凉处歇息一会儿。 这么想着,脚步也不觉快了。 平时那条小道本身也只她一个人走,那天不知怎的,她心里发慌,就像跟人抢道似的争着向前走。 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烈日灼灼,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蔽日。 那风像是要把小小的她给掀翻了,她抓着路边一根成人手臂粗的小树树干,害怕得直发抖。 妖风很快过去,芸儿松开抱树的手,抬头看天。 乌云一点点散去,阳光像利剑一样破空而出,她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心反而悬得更厉害了。 等芸儿疯跑到田里的时候,四周安安静静的,她听不见虫鸣,听不见蛙叫,只看着那空荡荡的田,任由风裹挟着夏季的热气扑在她身上。 李氏在家久久等不到女儿回来,寻路找过去,这才发现丈夫丢了,而女儿,也疯了。 竹林村的村民自发组成了搜救小队,村里村外地找人,找了足足十天,却连一片衣角都找不着,最后也只能当芸儿的父亲被妖物害了。 那十天里,李氏日日抱着女儿哭,夜里哭声传出去很远,人人听着都瘆得慌。 那时候陈礼已经病了,下不了床,村民们便都拜托陈全去劝一劝李氏,毕竟她这样哭着,村里又常常丢鸡鸭余粮,谁听着都害怕。 陈全去了,好言相劝,好在李氏是个讲理的,只是过于悲痛了。 她答应陈全会振作起来,好好照顾女儿,自此竹林村里的哭声才消停下去,但芸儿就此疯了。 陆尘心听完陈全所讲的芸儿的故事,心里竟憋了一口气,不上不下,教人难受说不出。 “这芸儿还真是可怜。”他的手指在盛泉水的竹杯上划过,“那她的父亲呢?难道至今都没有找到吗?” 这件事其实也是陈全心里的一个痛。 当时搜救队就是他组织起来的,也是他领头在找人,那芸儿的父亲算起来还当称他一声表舅,可最终没找着人,他心里也难过。 “别说人了,哪怕是胳膊腿儿,甚至是衣料鞋子也好啊。”他说着就带了哭腔,抬手去擦眼泪。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芸儿的父亲会不会压根没死?” “他要是没死,怎么会忍心放下孤女寡母不回来?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心善,要是看见芸儿现在这样,就算再有什么苦衷,也会回来的。” 若是因为什么原因,活着,却无法回来呢? 陆尘心有了这么一个猜测,但他看陈全低着头擦眼泪的样子这么伤心,也就没有说出口。 正好这时候有人推开了院子的大门,原来是陆思和赵潇潇赶巧在门口遇见,回来了。 陈全有些慌乱地擦去眼中泪水,起身相迎。 “两位仙人回来啦,可是走累了?我去给你们倒水喝。” 不等那两人说话,陈全便着急忙慌地往厨房去了,八成是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觉得自己失态。 不过他不在,这师徒三人倒是好说话了。 陆思环顾周围,像是在找什么,陆尘心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赤曦装病,在房间里躺着呢,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应该已经霸着床睡着了。” 赤曦从前就很喜欢睡午觉,准确的说,她是陆尘心这辈子见过的最懒的一只鸟,人家都说笨鸟先飞,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得天独厚,不用飞也比别的鸟努力一辈子都飞得远,飞得高,索性就不努力了。 而且对于现在的赤曦来说,她刚重生不久,几十年对于神兽而言太过短暂,她如今就相当于人类的婴儿时期,多吃多睡很正常。 陆思“哦”了一声,眼神倒是没再往别的地儿看了,只是一直盯着客房,人虽然在这儿,心思都飞走了。 陆尘心没说话,赵潇潇先叹了口气。 她这口气叹的很沉很重,还很大声,显然就是故意叹给陆思听的。 陆思果然分了自己的一点点目光给她,“你干嘛?不会是看昨晚师尊没睡觉,想跟我抢地铺吧?” 赵潇潇理所当然白了他一眼。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废物,是个傻子,靠走后门的关心进青合,做掌门的亲传弟子,直到殿上比试我对你有所改观,我还以为你其实只是在扮猪吃老虎。” 陆思摊手反问,“难道不是吗?” 赵潇潇戳着他的脑门,十分愤恨,但又害怕被陈全注意到,只能低声道,“是你个大头鬼!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就不能思考一点正事吗?你以为咱们下山来是为了游山玩水,是为了让你和赤曦姑娘眉来眼去的吗?” 陆思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目光微沉,那一瞬的模样竟有几分像陆尘心来。 “对我而言,赤曦就是正事。”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以至于面对这么没心没肺的言论,赵潇潇竟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两位仙人渴了吧,来,喝点清泉水,这可是陆仙长都称赞过的呢。” 陈全拿着两个盛满泉水的竹杯从厨房走出来,陆思瞬间放开了赵潇潇的手腕,赵潇潇也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陈全笑眯眯地把竹杯递给两人。 陆思去打听关于芸儿的事,跟一群村民据理力争,他舌战群雄,又忙活了一早上,早就渴了。 如今一整杯泉水入肚,便觉得浑身清爽,像是满身的尘埃疲惫都被洗净了。 陈全见人到齐了,桌上的饭菜也快凉了,便赶紧招呼着大家吃饭。 陆尘心想起房间里的赤曦,正想开口让陆思去叫人,便见陆思先一步走向客房。 “我去把师姐叫起来吃饭。” 陆尘心的嘴刚张开又闭上,他的神色看上去跟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赵潇潇偷偷打量着,却又觉得是有区别的。 至少那份心事,多少露出来了一点。 第二十章 竹林奇遇(八) 陆思走进客房,发现赤曦果然在床上睡着了。 但她并没有霸床,而是把自己蜷成很小的一团,缩在被褥里,就像巢里初生的小鸟,脆弱又惹人怜爱。 陆思没有立刻叫醒她,而是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赵潇潇开口催他,他才缓缓伸出手,捏住了赤曦的鼻子。 “啊啊啊啊!”赤曦胡乱挥着双手坐起来,赖床的毛病也好了。 她原本梦见了自己以真身在云海中翱翔,好不自在,四周却突然燃起滔天业火,浓烟滚滚,摄人鼻息,她从九天之上坠落下去。 赤曦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才发现罪魁祸首站在旁边,笑得好不开心。 她抱着手,“扰了本姑娘清梦,你怎么赔?” “你想怎么赔?” 只见赤曦慢悠悠地穿好鞋,缓缓站起来,然后踮起脚尖,有些冰凉的唇轻轻在陆思脸颊上一点。 她漫不经心,安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本姑娘的气消了,说吧,什么事儿。” 她的“气”是消了,陆思却觉得心里一股火气冒出来,可奈何他的脑子已经凝固了,完全无法思考,懵了半天,只是有些结巴地说,“吃…吃饭了。” “那就走吧。” 赤曦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走出门去,陆思看着姑娘的背影,她走向光,融于光,像从光里走出来的一个幻影。 不知道为什么,陆思感觉自己心里的怒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涩之意。 * 陈全招呼着两人落座,又亲自给他们盛了两碗熬了一早上的鸡汤。 “这鸡啊,是我们自个养的,就放在竹林里,任它们自己找虫子吃,可健康了,仙人们多吃些。” 赵潇潇出身名门,见惯了山珍海味,倒是少见这些淳朴的农家菜,看上去兴致很高,想来是把与陆思的矛盾抛到脑后了。 三人围坐在竹桌旁,陆尘心和陈全套近乎,聊了一些村子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赵潇潇坐在一旁,专心地看着满桌美味,口舌生津,模样像是看见了羊羔的狼。 陆尘心见陆思和赤曦迟迟不出来,便无意提了一句,“难道是师妹身子还不舒服?” 赵潇潇立马便朝着客房的方向大喊了两声“陆思”。 见状,陈全也有些担忧,“仙姑莫不是真被芸儿那丫头吓着了?仙姑要是有什么事,那对我们竹林村来说可是罪孽啊。” “陈先生莫忧,无碍的。”陆尘心顿了顿,“师妹她没那么脆弱。” 果然,没一会儿赤曦就出来了,她看了一眼竹桌以及竹桌周围的人,看到陈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受到惊吓的柔弱小师妹,立马把高兴的心情收敛起来,换上一副病弱的样子,顺手扶上赵潇潇的肩。 “潇潇啊,这太阳好大,我好晕,面前这些都是什么啊?我好像闻到咱们青合山上的饭菜香了。” 赵潇潇有些尴尬,但还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下去。 “师姐,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再回去躺一会儿吧。” 若真回去躺着,那岂不是辜负了这满桌美食,赤曦自然不肯。 她假装揉着自个的太阳穴,正在想要怎么维持好娇弱人设又顺利留下来的好办法,突然一个人扶住了她的手臂,扭头一看,原来是陆思来了。 “师姐也累了一早上,就算身子不舒服,总是要吃点东西的。” 赤曦眼睛一亮,立马顺杆往上爬,“没错没错,肚子饿了,不吃饭怎么行。” 两人落座,一桌子人便算是齐了,陈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招呼几人尝尝大碗里的炖鸡。 陆尘心刚要落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陈礼老先生如何了?” 其余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一直只看见陈全在面前晃悠,便忘记了这院子里还有陈礼这个人。 陈全手上的动作也是一顿,脸上笑容渐消。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偶尔清醒偶尔糊涂,如今只能卧床,就不劳几位仙人担忧了。” 陆尘心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几人继续吃饭,但显然气氛没之前那般愉快,都各怀心事。 等吃过午饭,陈全开始收拾碗筷,陆思被赤曦推了一把,便不情不愿地过去帮忙了。 赵潇潇扶着她,陆尘心跟在后面,三人走回客房。 “半日过去,你们说,咱们这算是收获丰富吗?”进了屋子,赤曦便不装了,也不需要别人扶,她揉着吃撑了的肚子,继续问道,“芸儿和陈礼,我觉得都有问题。” 赵潇潇只是点点头,不做评论,陆尘心则是毫无反应,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 赤曦见没人理会自己,也觉得自言自语无趣,便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假寐了。 “师姐,咱们刚吃过午饭,就这样睡下不好。” “没事儿,我就怕自己不长肉。” 赵潇潇:“…”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帮陈全收拾完碗筷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三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个躺着,两个站着。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他下意识就往赤曦的方向走,赵潇潇预见到他的目的,哼了一声。 陆思走到床边,赤曦也仍然闭着眼,他就伸手去抢她怀里的被子。 “师姐,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一连被同一个人扰了两个清梦,赤曦临时起意,骤然松手,陆思不预,顿时就要向后倒去,而赤曦坏笑着抓住那床被子,反手蒙在了陆思头上,但与此同时她也飞了出去。 扑出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在空中的时候,赤曦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只鸟,不会飞。 清梦害人啊。 她闭上眼,尖叫着往下坠去,就像梦里坠落那般。 但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她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碰到,却又真正地停下来了。 耳边有从被子下传来的陆思沉闷的痛呼声,她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悬在半空中,而陆思显然是真摔了,在被子下面咿咿呀呀地叫着。 “别闹了。”陆尘心严厉的声音传来,竟就在她头顶。 被子下的陆思不闹腾了,赤曦被一阵温柔的风托着站起来,她理了理自个的裙子,假装刚才的尴尬都没有发生过。 陆思也掀开被子站了起来,但他没找赤曦算账,而是转身去问陆尘心,“师兄,你怎么厚此薄彼,护住了师姐,却任我摔在地上呢。” 陆尘心转身回了方桌旁边,压根不理他。 赤曦见此,笑嘻嘻地把上他的肩,“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师姐我的排面。” 几个人闹腾够了,重新在方桌旁聚集,还是按照昨晚的位置落座,陆尘心不动声色便将结界布好,还特意花心思变出一只不起眼的蜻蜓到门外守门。 赵潇潇用自己微薄的法力把茶壶里凉了的茶热好,给几人依次倒上热茶。 陆思故意找她的麻烦,“这么热的天,喝热茶做什么。” 赤曦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味苦且涩,你家掌门不喜欢。”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赤曦毫无察觉似的,将茶杯放回原处,“说说吧,你们俩在外面这么久,都拿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赵潇潇先开口,“我陪着那妇人送小女孩回家,小女孩虽然一路上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再没有动手做什么,开口说话的时候都少。而后她们到了家,那妇人还邀我进去喝水,我想着怕你们着急,就婉拒了,走的时候,那妇人在门口一再鞠躬感谢,我都不好意思了。” 赤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们住哪儿你也记下了吧。” “嗯,记下了,我走的时候就刻意记着路呢。” 赤曦笑着去拍她的肩,“潇潇办事牢靠,我最放心了。” 一旁的陆思听见这话,扭头哼了一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又一掌拍在自个大腿上,表示自己的不服气。 赤曦看笑了,问他,“你哼什么呢?” 陆思扭头回来盯着她,情真意切,声声质问。 “她怎么就办事牢靠,怎么就最让你放心了?你都没听我说话,你怎么就能确定她最让你放心呢?怎么就不能是我最让你放心了呢?” 赤曦笑得差点岔气,见他还打算这样拐着山路十八弯继续问下去,连忙叫停。 “行了行了,既然你有意要和潇潇分个高下,那你就赶紧说说,你都打听到了些啥。” 陆思歇了会儿,深呼吸了几次,才把自个心里那口气咽下去,他盯着赤曦漂亮的眼睛,洋洋得意地开口。 “我和你们分开之后,走了村子里的另一条路,那条路不是主干道,两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自家门口摆了一张竹椅,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养老。 像那种村子里的故事啊,秘密啊,你问年轻人是没用的,一是他们不一定知道,二是就算他们知道,那脑子也灵光,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所以就会捡着话说,还是难窥真相,所以我就找了个看上去年纪很大了的老大爷打听。 那老大爷看上去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说话也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我一看就知道找对人了。我先是装作途经此地的迷途者,问了他此处是哪儿,出路在哪,他都答得顺畅,然后我便问了芸儿这个名字。 老大爷听见芸儿这两个字,就不比说出竹林村三个字容易,愣神了好一会儿,我就又问了一次,他才恍然大悟似的,手不停的敲着竹椅的扶手,看上去可乐呵了,他说:芸儿啊,芸儿好,她还给我捏过腿呢,可惜这么好的娃,怎么这么小就没了爹呢。 我又问芸儿的爹去了哪,他就开始抹眼泪了,哭着跟我说,芸儿的爹没了,被妖怪抓走吃掉了,连尸骨都没有一个,死得惨。 我意识到这芸儿的爹是个突破口,又问了一些细节,听说是芸儿的爹当年突然失踪,还是陈全带着人去找,最后连片衣角都没找到,这件事就无疾而终了,但大家都公认芸儿的爹没了。“ 陆思夹叙夹议的说完这件事,只见陆尘心没什么表情,赵潇潇发起了呆,而赤曦最过分,已经坐着睡过去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拍了拍桌子。 “喂!你们尊重我一下好不好?” 赤曦被拍桌子的巨响震醒,茫然地睁开眼,茫然地问,“怎么了?地震了?” 直到看见陆思愤怒的眼,她才想起几人现在在干什么。 她笑了笑,“故事我听完了,很精彩,你也让我放心。” 听着这么明显敷衍的话,陆思彻底自闭了。 一直不声不响的陆尘心总算开口。 “芸儿的父亲失踪的确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他缓缓将陈全在院子里告诉他的关于陈芸儿的故事说给了三人听,只要是陈全提到的,任何细节他都没落下,简直就是全文复述。 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赤曦甚至忍不住鼓起了掌。 “陆掌门好本事啊,竟然不出半步门就把消息给打探到手了,优秀,实在是优秀。” 陆思听了这话,红着脸把头低了下去。 他若是个玻璃心的小姑娘,或许就直接抹眼泪跑了。 赵潇潇是在座第二正经的人了,她依据陆尘心所述,分析道,“依掌门所言,陈芸儿的父亲失踪时天有异象,想来不是人祸,可若真是妖物害人性命,几年间只此一案,却也有些说不过去。”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赤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那里此刻并没有罗雀花的妖印,但伤口是长在她心上的。 “什么叫做几年间妖物只害人一命说不过去?难道妖魔就非得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视人命如草芥,随随便便就大杀四方,屠城屠村的吗?” 赵潇潇被怼的有些懵,“赤曦姑娘,我说妖物,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啊?” 在场的两个男人心里都明白的很,因为如今的烨鸟已属妖界,就是她口中的妖物。 但赤曦显然还不放心让赵潇潇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便都不好开口。 赤曦也有些被哽住了,可这让她怎么解释? “我…我就是觉得,妖怪跟咱们人一模一样嘛,咱们人还有善恶之分呢,妖怎么就只能是恶,对吧。” 她说的很没有底气。 第二十一章 竹林奇遇(九) 赵潇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这段日子见识了赤曦的诸多奇思妙想,乖张行径,又觉得这姑娘无论做什么都不该奇怪。 “赤曦姑娘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赤曦抬手抹了一把鬓角,就算是将此事揭过去了。 “其实我之前也想过,芸儿那时候突然冲出来对我发难,或许真的只是针对我,潇潇说回去的路上芸儿没有再与谁起过争执,我心里就更确信了。” “赤曦。”陆思猛地抬起头来,皱着眉,“我们没有怀疑你,你不用这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赤曦的目光从陆尘心身上扫过,然后缓缓扬起嘴角笑起来。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小陆思,你就算心里向着我,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呀。”她深吸了一口气,模样倒是真像她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在意。 “咱们就事论事,师兄昨晚在竹林里遇到的妖怪身上有我朋友的气息,今天芸儿又只找我的麻烦,这事儿没准真跟我有关系。” 赵潇潇总觉得她的说法牵强。 “赤曦姑娘,你这个朋友…” 赤曦的身子微微前倾,握住她的手,“与我关系极好!” “可就算再好…” “她与我形如一人,不分彼此。” 赵潇潇微微后仰,面容严肃,“那还当真是要好呢。” 赤曦知道她想歪了,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蒙着头说“对”。 “所以我觉得,芸儿是竹林村这件事的切入口,但得由我去问,才能问出东西来。” “这么想也没错。”陆尘心忽然站起来,虽然嘴上赞同赤曦的想法,但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悦的情绪,“你如今病着,下午好好休息,我到村外的竹林再看看。” “我也去吧。”赵潇潇跟着站起来。 陆思不看他们,“那我留下来照顾赤曦。” “我又不是真病了,哪需要人照顾。”赤曦瞪了他一眼。 陆尘心:“做戏做全套,你留下挺好的。赵师妹,我们走吧。” 陆尘心和赵潇潇一前一后走出了屋子,外面的阳光刺眼,开关门的那一会儿,赤曦做了一个歪头躲避的动作。 “怎么了?累了?”陆思语气关怀,稍微歪过身子帮她挡住了阳光最烈的方向。 赤曦摇了摇头,但的确神情疲倦,显然心里有事。 “刚才赵潇潇在,有些话你不好明说,现在就我们两,你想说什么就说给我听吧,别总一个人憋在心里。” 赤曦努力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这话也就你说,他从来不会说。” “他?” 赤曦抬手,用手背碰了碰陆思的脸,她那么小心翼翼又深情款款的样子,让人想不误会都难,可又偏是如此,更让陆思难过了。 “赤曦你知道吗?你每次这么认真看我的时候,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赤曦的动作顿住,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原本贴着陆思脸颊的手便拉开了距离。 陆思垂下眼眸,哪怕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想让赤曦看见他的失落与狼狈。 赤曦缓缓收回手,她的五指微不可觉地发着颤,渐渐蜷成一个握不紧的拳头。 “陆思,我们俩是不一样的。” 她突然拿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茶杯四裂,碎片向四周飞溅,其中一块恰好落在她脚边。 她捡起碎片,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开一条细长的伤口。 “你干什么!”陆思惊得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止却被赤曦拦住,他不禁怒喝,“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算我错了行不行?你说不过我也不要自残啊。” “什么自残。”赤曦真是被他的天真打败了。 血顺着掌纹像线一样流向桌面,须臾就积起了不少的一滩。 赤曦看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掏出粉色丝帕,把手掌上的伤口裹起来,然后用另一只手蘸了血在桌面上写画。 陆思认真地看着,直到桌面上出现一个复杂的血画的符咒。 他从小修的是仙法,对符咒并不了解,更不用说是这样复杂的高级符咒。 “这是什么?” 赤曦没有解释,而是又忙活了一会儿,直到画完最后一点细节,血色印记闪过一瞬的金光,她松了口气。 “还好,很久没画过这些玩意儿了,还好没记错。”她看了看自己两手的血,把拳头握的更紧了些。 陆思冷静下来以后,便一直只用平静的目光看她,他知道,赤曦是郑重地想给他一个答案的。 只见赤曦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背支着脑袋,微笑道,“当年我为了学这张符咒,帮一个人族的老不死做了两年杂活,最后他死了,还是帮忙收殓尸身,挖坟立冢,那老家伙故意为难我,非说这张符咒过于高级,一定要把基础功给打好了才能学,我就跟着他从头开始学,但画的最好的还是这张。” 赤曦眨了眨闪烁着水光的眼睛,陆思只是安静地听着。 “后来老家伙死了我才想明白,其实他并不是想要我帮忙做杂活,这张符咒也没有很高级,他只是害怕自己的一身本领无人继承,所以临死收了我这么个徒弟,要是他知道我其实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大概死了也会笑活过来。” “你不是怪物。”陆思第一次忍不住反驳。 赤曦笑意暖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张符咒是用来分享记忆的,可以让人像入梦一样重历记忆中的一切,所以我用它来醉生梦死,无数次回到神尊还在的时候,无数次。” 陆思低头看向桌面上的符咒,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那是赤曦的记忆,是他从未参与过的一切,而他只能从仙史的字里行间去了解,从欧阳明的口齿间去聆听,那段与他无关的岁月。 所以他知道为什么赤曦会说他们俩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已有了几十万年的寿命,经历过无数人和事,而他不过二十年的人间岁月,看的是山中花木,守的是山中明月。 他可以把自己一颗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心捧给赤曦,赤曦却不可能斩断所有过往,从此眼中心中只他一个人,这便是他们俩之间的区别。 陆思的手在膝盖上缓缓收紧,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改变不了赤曦过往的岁月,却有所奢求,这是正确的吗? 赤曦的手忽然覆在他的手背上,她手心的暖意传来,同时也在他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些微血迹。 “想看看吗?我的过去。” 陆思点头。 赤曦便引着他的手,覆在桌面的血红符咒上。 陆思的手一接触到符咒,那些血液便像是有生命似的,错乱的线条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向着陆思的掌心汇聚,然后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陆思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眼见着血线沿着胳膊网上钻,一时难免惊慌,但赤曦捏了捏他的手,他竟也真的沉下心来,不怕了。 随着血线尽数从陆思的手臂上消失,他突然一阵头疼,便失去了意识。 而就在他失去意识的同时,赤曦也突然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溢出嘴角,沿着她雪白的下巴滑落,赤曦抬手擦去,咽下了嘴里的血。 没有法力可用,她以自己的血来画这道符咒,损耗了很多的精力,也因此被反噬受伤,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甚至因为腿软踉跄了一下,扶着桌面才站稳。 她把晕倒的陆思扶起来,让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勉勉强强地把人带到了床上,自己也累得够呛,倒头就睡了过去。 床上的两人睡得安然,房间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一条缝,陈全透过缝看向里间,目光沉沉,情绪不明。 * 村外竹林。 陆尘心和赵潇潇都是行动派,脚程快,很快便到了昨夜陆尘心与那妖物交手的地方。 一路上,赵潇潇谨记师徒之礼,一直跟在陆尘心半步之后,做个乖巧听话的小随从。 白日里的竹林与他们初来竹林村那日一样,清新幽静,绿意盎然,是个让人心旷神怡,放松身心的好地方。 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竹香,赵潇潇几乎要把这一趟的目的给忘了。 “昨夜那妖物受了伤窜逃,如果它真是一直藏在竹林村里的妖,一定不会跑远,你我分开去找,如果有异常,就以此印通知我。” 陆尘心结了个印给赵潇潇看,赵潇潇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两人就此分开,陆尘心向东,赵潇潇向西,开始搜查竹林。 但竹林很大,且无论走到哪,东南西北都是一个样,别说妖怪了,两人连只像样点的动物都没见到,在太阳接近山巅的时候,两人重新在分开的地方相聚。 赵潇潇走得累了,但一直撑着,只是气息微喘。 陆尘心看了她一眼。 “竟然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看来那妖物有些本事。” 赵潇潇看他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远处谈起了事,猜测他该是故意让她休息一会儿的,心里便是一暖。 “昨夜掌门在这里伤了那妖物,它想必是害怕了掌门的本事,连夜遁逃了。” “遁逃?妖向来狡诈记仇,我伤了它,它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狡诈记仇,那它会不会回来报复我们?” 报复。 陆尘心脸色微沉,目光冷了下去,赵潇潇第一次看见自家一向温和有礼,不显山露水的掌门露出这副表情,吓得抿紧了嘴唇。 “我们先回去。” 陆尘心转身就走,风撩起他的衣摆,白衣的他却没有半点仙人之姿,反而跟个罗刹似的。 赵潇潇小心翼翼地跟上去,又小心翼翼地问。 “掌门是担心赤曦姑娘吗?”她压根就没往陆思身上想过。 “赤曦姑娘是青合的客人,陆思是我的弟子,他们的安危,我都关心。” “真的是这样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潇潇是个直脾气的姑娘。 因为性子倔,脾气直,所以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却只有她被送来青合,表面上是求仙问道的大好事,暗地里她母亲却为了她几乎哭瞎了眼睛。 在那样一个家族里,在年少时被送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从此远离了家族,远离了纷争,也远离了父母,远离了权力。 因为她一向傲气,有什么说什么,看别人不顺眼就会去找人的麻烦,被别人用话一激就忍不住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所以在青合山上她表面上受人巴结,实际上暗地里骂她蠢的人也不少。 下山的时候她想的很明白,自己要改掉性格里的坏毛病,趁着这个机会回到国都,回到赵家,把本应属于自己和母亲的那一份夺回来。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说的是,掌门似乎格外在意赤曦姑娘。” 陆尘心的脚步不停,但两人之间静了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其间只有风过竹林扬起的沙沙声,赵潇潇的心跳的很快,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陆尘心生气的样子,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反而愈发怕了。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竹林的时候,陆尘心突然开口。 “我与赤曦之间渊源颇深,并无男女之情,但她向来不受人间的礼俗约束,总做些奇怪的事,让你误会了吧。” “噢。”真是这样吗? 赵潇潇没敢继续问下去。 等他们离开了竹林,走向村里,那些对话便像是被风吹走,彻底留在了竹林里。 陆尘心和赵潇潇回到陈府的时候,太阳已有半数沉进山里。 陈全乐呵呵地来给他们开门,脸上映着霞光,显得他整个人都很兴奋。 “两位仙人回来啦,不久前村里的水娃又送来了一些竹叶青酒和过年时备好的腊肉,小人正做着呢,马上就能吃了,到时候你们可得多尝尝,这些都是我们村的好东西呢。” 陆尘心笑着点了点头,赵潇潇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竟也辨不出个真假来。 “劳烦陈先生了,我的师妹师弟呢?” “两位仙人一直在房里呢,我见门一直关着,便没有去打扰。” 陆尘心眉头微皱,但没再说什么,陈全转身回了厨房,陆尘心径直便朝着客房走去,赵潇潇紧跟在后。 推开房门,橘红的光线落入屋子,昏暗的房间里,陆思安然躺在床上,除此便没有别人。 赤曦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竹林奇遇(十) 陆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自从在云壑遇到赤曦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曾经总在他梦里伤心哭泣的姑娘总算转过身来,他总算看清了那张脸。 和赤曦一模一样的脸。 可是赤曦从来没有露出过那样的表情,委屈,脆弱,像一只放在青山幽野里的乳白色瓷瓶,瓶身上挂着晶莹的晨露。 那个人是赤曦,又不是赤曦。 她停止了哭泣,看着陆思,眼瞳微微发颤。 陆思很怕吓到她,于是只得小心挪动着步伐,一次只挪半步,而眼睛一直与她对视。 但就在陆思与那姑娘不足两步之遥的时候,那姑娘薄唇轻启,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真的不在乎吗?”她问。 陆思满头雾水,不明所以,然而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间,姑娘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在那片空荡荡、白花花的梦境里,不知脚踩何物,头顶何物。 陆思顾不得思考,追着那姑娘便跳过去,于是也跟着她坠入一片湖里。 湖水彻骨冰凉,两人的目光透过碧蓝的湖水始终交织在一起,指尖却咫尺天涯,永远也靠不近半分。 他看见姑娘开口说话,湖水灌入她的嘴里,冒出许多气泡,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他越来越急,胸口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下一刻,姑娘在水中一脚踹在他的胸膛上,两人之间不变的距离慢慢变大,姑娘以极快的速度沉入湖底黑暗,陆思则无可奈何地向上,向着光而去。 他的头冒出水面的那一瞬间,白光乍现,几乎刺瞎他的眼睛,而他重新站在那片白花花的梦境里,只是再没有了哭泣的姑娘。 白色一点点从穹顶剥离,露出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陆思跟随着那条钻入他身体的血线经历了那几十万年里赤曦所经历的一切。 但有个奇怪的地方,陆思发现自己是以陆尘心的视角来经历那些事的。 他原本并没有发现,直到千年前导致赤曦死亡的那场大战到来,他亲手拿着剑刺穿赤曦,然后眼见着赤曦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梦境再一次崩塌,眼前的一切像是被风吹散的尘埃一般飘远,陆思伸手去抓,抓不住丝毫。 他再一次站在空茫茫的白里,心里怅然若失。 * “陆思,陆思!” 陆尘心掀了被子,扯着陆思的胳膊喊了好一会儿,可自己那个便宜徒弟睡得可沉,半点反应都没有,就连旁边的赵潇潇也看急了。 “掌门,他不会是也出什么事了吧?” 陆尘心眉头一皱,觉得赵潇潇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他原本是想着陆思怎么着也是自己的一缕魂,再加上有梵蓁设下的保护禁制,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着了道。但来人连赤曦都掳走了,想来是来者不善。 陆尘心手上结印,掌心升腾起一团白色的光,他将手掌缓缓移到陆思额头上方,须臾之后,他眉心的皱褶更深了。 赵潇潇见他收了手,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觉得这事小不了。 “掌门,陆思如何了?是不是救不回来了?” 陆尘心察觉到她担忧的语气里隐藏的一丝丝兴奋,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必担心,他没事,只是受了符咒的影响,只要符咒的效力散去,他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符咒的气息是来自于赤曦的。 赤曦被锁灵玉封住了法力,按理来说也没有能力驱动符咒,陆尘心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走向方桌。 他从进门就闻到空气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儿,原以为是有人在这房中交了手,可眼下看来并没有那么复杂。 陆尘心伸手在桌面上一划,指尖上果然沾了些微血迹。 他把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真火之力的气息,是赤曦。 一想到赤曦宁愿用血也要画下这张符咒,陆尘心看向陆思的目光复杂了很多。 他现在其实可以破坏符咒,强行唤醒陆思,但施咒之人必然受到严重的反噬,现在赤曦下落不明,他不敢贸然动手。 可陆思不醒,赤曦的下落又到哪里去寻呢? 陆尘心头疼得不行,他在方桌旁坐下,提起茶壶,手腕微动,茶水从壶口缓缓流出来,倾泻在方桌凹凸不平的桌面上。 赵潇潇急忙阻止他。 “掌门,就算你心里着急,也不能这样浪费水资源啊。” 陆尘心抿唇不言,松开了拿着茶壶壶柄的手,桌面上原本一滩的褐色茶水却突然自己动起来,分成一条条直线向四面八方而去。 赵潇潇看呆了。 “这?!” “这是追踪之术,你们还没开始学。” 赵潇潇虽说在仙山上待了好几年,但真正的有用的仙法还是第一次见,激动得不行。 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桌面上的茶水由一滩形成一幅图,渐渐有了地图的模样。 “这是,竹林村?” 陆尘心轻轻点头,“赤曦的血残留在桌面上,如果运气够好,血会带我们找到她。” “血?!”赵潇潇感觉自己心脏骤停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们才下山就遇到这么危险的任务,“那赤曦姑娘不会有事吧?” “尚且不知。” 不过也不可能会出事。 陆尘心之所以现在还沉得住气,完全就是因为赤曦有一张不死不灭的牌攥在手里,而且锁灵玉还在赤曦身上,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他不相信梵蓁会坐视不管。 茶水在桌面上勾勒出一副完美的竹林村地形图,陆尘心看了一眼手指上沾上的赤曦的血迹,施法之后,那一丁点血迹自动凝成血滴,由陆尘心指尖坠落到桌面象征着陈府的位置。 血滴接触到桌面后,便如茶水一般形成一条线,从“陈府”窜了出去。 “以血寻人,最为保险。但如果这样还找不到…” 陆尘心抿了抿薄唇,后面的话他不想说出口,他也不希望发生。 赵潇潇大概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时间觉得口干舌燥,眼睛发涩,却又忍不住一直盯着那条血红色的线看,连眨眼都忘了。 血线在“竹林村”中漫无目的地快速游荡,最终缓缓停在了一个地方,又汇聚成血滴。 赵潇潇仔细看那幅地图,随机惊讶道,“是那里!” 陆尘心微微侧目,“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里就是芸儿的家啊,我那天亲自把她们母女送回去的。” 失踪的赤曦出现在本就有问题的芸儿家里,这给迷雾重重的竹林村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陆尘心抬眸看了一眼大开的房门,他轻轻挥手,门一下子被风吹关上,紧接着就落下一层隔声的结界。 赵潇潇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 “掌门是怀疑陈全?” “这陈府有古怪,我们离开后,这院子里又只有陈全和他卧病在床的父亲陈礼在,我不得不怀疑。” 赵潇潇点点头,从发现赤曦失踪的那一刻起,她就有这样的想法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跟他们翻脸吗?” 陆尘心想了会儿,抬手制止,“不可,现在赤曦还不知道在谁手里,如果贸然翻脸,没准会害了她。” “那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坐以待毙当然不行。”陆尘心用手掌抹去桌面上的痕迹,回头看向床上的陆思,“陆思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我出去想办法调走陈全,你趁机到陈礼屋子里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眼下赵潇潇只能信任他,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 陆尘心站起来往外走,还不忘叮嘱她。 “如果陈府有问题,那陈礼那儿也不简单,你万事小心,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主,实在不行就等我回来再说。” “弟子明白。” 陆尘心向她点头致意后,便离开了客房。 外面天色已暗,陈全在竹桌上摆了饭菜和蜡烛,门前和屋檐下还挂着红灯笼,院子里被照得一片通透。 陈全坐在竹凳上打盹,像是已等了许久。 陆尘心走到他身侧,“先生,醒醒,陈先生。” 陈全摇摇晃晃地醒来,看见陆尘心的脸,便笑开了。 “小人方才见仙人们有话要说,便没敢上去打扰,原本是等仙人们说完话出来吃饭的,谁知道自己先睡着了。这年纪大了啊,体力和精神都不好了。” 陆尘心浅浅一笑,便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在房间里的焦急和愤慨半分都瞧不出来了。 “我们师兄妹本是在此借住,可先生待我们这般好,反倒让我无地自容了。” “仙长说的哪里话,你们既是我父亲请来除妖的,便是我们竹林村的恩人,恩人借住,寒舍蓬荜生辉还来不及呢。”他说完,乐呵呵地看了一眼陆尘心身后,却没看见其他人。 “哎?其他仙长仙姑呢,怎么没有一起出来,这饭菜我早早备好,等到如今怕是都凉了。” 陆尘心一直盯着他的脸,哪怕丝毫的情绪变化都没放过,可看陈全的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他们之中丢了一个人。 难道赤曦失踪真与陈全无关? “他们今日走累了,托我出来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这饭大概是吃不上了,他们一个个都睡着了。”陆尘心说罢还十分不好意思,仿佛他真有一群不懂事的师弟师妹似的。 陈全看上去有些失落,但他转而看向陆尘心,便又激动起来。 “其余的仙人们不吃,那仙长你吃一些吧,要吃饱了才有多余的精力去降妖除魔啊。” 陆尘心看了一眼桌面上已经冷下去的饭菜,不知怎么的,竟然真就答应了陈全所求。 陈全兴高采烈地盛了尚温的米饭来,陆尘心就着冷菜吃,一边吃一边扯闲谈。 “先生,村子里的妖怪可曾伤人?” “伤人?这倒没有。” “没有的话,那陈芸儿的父亲怎么算?” 陈全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犹豫得有些结巴。 “这,这,芸儿她爹没的时候谁也没见着,具体怎样我们也说不清楚,总不能说是妖怪害的,不然那妖怪也冤呐。” 陆尘心轻轻挑眉,“先生还真是明事理,竟也为妖怪的名声着想。” “仙长可不要误会啊!”陈全急忙解释,“我这么说,也是因为身为一族之长,凡事无证人证据便不敢妄下决断,可不是偏帮那妖怪。” 陆尘心微微一笑,同时放下碗筷。 “先生过滤了,只是我素日相识之人都视妖魔为大凶大恶,如今见先生这样明事理,一时意外罢了,并没有怀疑先生的意思。” 陆尘心原本就只是想试探陈全是否与赤曦失踪的事有关,如今试探完了,他也不敢逗留太久,血寻之术的链接越来越淡,他怕赤曦又消失无踪了。 陈全正要上前收拾饭菜碗筷,陆尘心伸手拦住他。 “先生还是别忙活了,等一会儿咱们回来,我帮您收拾。” 陈全不解,“这…一会儿?” “这月黑风高的,我不识路,还得劳烦先生带着我,往陈芸儿家里去一趟。” “芸儿?她家里可是又出了什么事?要仙长特意夜里过去?” 陈全多问这一句倒也不奇怪,毕竟陈芸儿家里孤女寡母的,他们两个大男人深夜到访,传出去多少有些不好听。 但陆尘心十分坦然,他这个人光是站在那里,不用说一句话,就是个正人君子。 “早晨我们师兄妹外出时与陈芸儿闹了一些矛盾,师妹顽皮任性,说来惭愧,我这个做师兄的也管不住,如今趁着她睡着了,我又闲下来,便想上门道个歉,再问问芸儿的情况,顺便帮她看看那所谓的疯病也是好的。” 村子里一向缺医少药,人们要是发热,多是让到被窝里捂捂,实在不行便会去山里采熟识的草药,捣碎了用汁液涂抹额头,至于病人能不能好,全看天意。 身体上的简单病痛都没办法,更何况那脑子里的疯病呢。 故陈芸儿病了这一年多,村子里大家伙看着心疼归心疼,却又毫无办法,若说离开村子去看病,李氏一个柔弱的妇人又没有胆子,芸儿这病便一直拖着。 如今从青合山上来的仙长说要帮芸儿看病,陈全一双浑浊的老眼都亮了一起,再不管那竹桌上的残羹冷炙,只差拉着陆尘心往外走。 第二十三章 竹林奇遇(十一) 村子里的路不平坦,夜路难行,陈全年纪大了,走的又稳又慢。 陈府在村头,陈芸儿住在村尾,竹林村虽然不大,但这段路不算短,一路上见不着旁人,只有月亮挂在黑色的云雾里相随。 陆尘心的白衣哪怕在夜色里也扎眼,他往陈全身边一站,更显得风度翩翩。 “先生,我看村子里大家夜不闭户,风气极好啊。” “谁说不是呢。”提起村子里的事,陈全的语气染上喜色,只是大概走了好一会儿的路,他喘的有些厉害,“村子里大家都是亲戚,往上数几辈都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好怕的呢。” “若是村外来了贼呢?” 陈全哈哈一笑,“我们竹林村啊,是个小村子,就算真来了贼,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偷,那贼来了也是白来啊。” “那妖呢?” 陈全沉默了片刻。 “妖物害人,却也不是一扇门能挡住,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挡不住的妖物,而隔了人心呢?” “先生说的有道理。” 陆尘心的语气平淡,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陈全反而看不明白了,他突然说这些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 赵潇潇推开门的时候,院子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她瞥了一眼竹桌上的残羹冷炙,目光最后落在陈府另一间屋子的门上。 除了他们初到那日,陆尘心跟着陈全进去探望卧病在床的陈礼,自那以后,他们便没再见这扇门打开过。 赵潇潇虽然一向自诩胆大,但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难免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被夜晚的冷风一吹,这才淡定了许多。 院子里没人,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走,生怕发出脚步声,一直走到陈礼房间的门前。 从门缝里隐隐就透出浓烈的药味儿,赵潇潇吸了吸鼻子,她不喜欢这股味道。 手轻轻地放在了门上,稍一用力,门就发出吱呀一声,露出一条更大的缝,那药味也更浓了。 这门不知道已经多少个年头,只要打开,避免不了会发出声音。 赵潇潇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又推开了些许,直到门缝让她能够钻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从外往里看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没有,浓烈的药味儿直往她脸上扑,赵潇潇把眉头皱的死紧,侧身走了进去。 不敢贸然点灯,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隐约能看见一些桌子柜子的轮廓,但好歹算是能看见了,不怕撞倒东西,她才开始半步半步地往里挪。 一路上走过柜子,越过椅子,赵潇潇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心却跳得极快。 她看着距离自己不远处那不知是黑色还是白色的帷幕,一瞬不瞬地盯着,把眼睛瞪成了铜铃。 直到走到那帷幕前,她缓缓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抓住了帷幕的一边,然后缓缓将帷幕掀开一角。 待看清床上的情况时,她已经瞪大的眼睛似乎又瞪大了些许,捏着帷幕的手指松开,手掌反捂住了自个的嘴。 怎么会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惊惧得忘了逃跑,张开的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 陆思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回到现实。 夜风从门缝窗缝里溜进来,拂过他的脸,他这才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 伸手一抹,摸到了满手的水。 陆思这才坐起来,用袖子仔细擦了擦脸上的水渍,他知道那是泪水,可还是忍不住安慰自己只是天太热了,出了太多的汗。 黑暗之中,哪怕已经醒来,他的眼神也显得有些呆滞。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梦境里赤曦的脸,她看上去难过又痛苦,可眼睛里丝毫没有憎恨的情绪,相反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温柔的眷恋,让人看了不舍,又嫉妒。 那时明明周围都是洁白的云,陆思眼里却只有漫天的血和火,他眼见着赤曦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哪怕明白那只是过去,是不属于他的记忆,却还是难过得要死。 须臾之后,陆思把脸埋进掌心,始终还是哭了出来。 他哭的很克制,呜咽声被风吹散在夜里,不会传出去太远。 他也只是哭了一会儿,就用袖子擦干脸上泪痕,下了床。 此前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陆思忽略了周围环境,可现在冷静下来,便轻易察觉到这个夜晚的不同寻常。 因为赤曦的符咒,他睡了很久,可看如今天色已然不早,就算陆尘心和赵潇潇因为什么缘故还没回来,赤曦也不至于不在。 如今这整个陈府都静悄悄的,他心里忐忑不安。 走出房间,迎面的夜风里有竹叶清香,还有饭菜的残香。 陆思一眼就看见院子中央的竹桌上还摆着丰富的菜色,他走上去,注意到桌子上只有一个空饭碗,意味着这顿饭只有一个人吃了,且没来得及收拾便匆匆离去。 究竟什么样的急事,让所有人,包括陈全都一起出门了? 陆思百思不得其解,偶一抬头,却看见陈礼屋子的门半开着,里面却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灯光。 如今这模样,倒像是陈府里进了贼。 陆思几步走过去,也侧身进了陈礼的屋子,但贼他没见着,倒是看见了站在床边的赵潇潇。 赵潇潇像是看见了什么,用手掌捂住半张脸,愣在原地连走路都不会了。 陆思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喂,你在干嘛?” 赵潇潇压根没想到身后会有人,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过好在她之前就吓得失了声,不至于在那一刻尖叫起来,否则就尴尬了。 “是我。”陆思见她确实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便收起平时那份偏见,抓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我才醒,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你别怕。” 赵潇潇狂跳的心缓了不少,她乖巧点头。 空气里的药味儿很浓,这里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陆思提议道,“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出去说。” 赵潇潇还是点头。 临离去之前,陆思看了一眼已经垂下去的帷幕,帷幕后面很平静,并没有窜出什么妖魔鬼怪来,但看赵潇潇的样子,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那间充满药味儿的屋子,一跨出门槛,赵潇潇就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跑到围墙边上,弯下腰干呕起来。 陆思则伸手把门给带上了。 等他转身打算去关心关心赵潇潇的时候,人已经站直了,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怎么了?被那药味儿熏着了?” 赵潇潇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安心不少,点了点头,又摇头。 说话间,陆思已经在竹椅上坐下。 “你看见什么了?” 提起这事,赵潇潇刚压下去的恶心感突然又升腾起来了,她又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向陆思,自个找了张竹椅坐下。 陆思看她这模样,就明白这次不会是什么小事儿。 “我看见,”赵潇潇缓缓开口,语气中有一股苦意,像是沾了那房间里浓烈的药味儿,“帷幕之后,陋床之上,压根没有什么陈礼老先生。” 陆思神色一凛,坐直了些许,“那这么说,床上没人,是空的?” 赵潇潇摇头,“床上没有活人,但不是空的,因为躺着一具尸体。” 哪怕是在掀开帷幕的前一秒,赵潇潇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那床上躺着的不是陈全口中病重的老父亲,而是一具几乎已成了干尸的尸体。 她是见过世面的,从前还在赵府里的时候,有些人偷了姨娘的首饰,在众人面前活生生被打死,她就从没觉得害怕过。 可今夜看到那样一具尸体,她不仅腿软了走不动道,甚至被吓得失了声。 陆思从她的神色变化中看出她的确被吓得不轻,便起身去厨房倒了杯山泉水,他拿着水杯走回来的时候赵潇潇的手放在自个的膝盖上,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他把水放在赵潇潇面前的竹桌上,“喝口水,缓一缓吧。” 赵潇潇点头,伸手去捧杯子,那水便随着她的颤抖跳出来些许,晶莹的水珠落在她的裙子上,久久不落。 水是甜的,喝了水,赵潇潇稍微放松了些。 陆思趁机问道,“陈礼老先生病了许久了,而且他年纪大了,骨瘦嶙峋,看着像你说的干尸也不是不可能,而且那时候屋子里没灯,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赵潇潇一听就明白,陆思这是在委婉地质疑她。 “我也希望我看错了,可是以他那模样,不可能是活人。” 赵潇潇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口咬定床上躺的是具尸体,陆思也不好再质疑什么。 “这件事不简单,得等掌门定夺。说起来,为何我醒来就没有见到赤曦和掌门,陈全先生也不见了,他们去哪了?” 赵潇潇听了他的话,前面的大瓜还没消化下去,突然又被惊到了。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赤曦姑娘去了哪?” “我,应该知道吗?”陆思不解。 “我和掌门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下睡熟的你了,你是怎么昏睡过去的,赤曦姑娘当时又在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赤曦失踪了?!” 这陆思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赤曦失踪对他的打击可不比陈礼是具尸体对他的打击小。 “你要去哪?”赵潇潇也站了起来。 “当然是去找人了,万一赤曦真出了什么事…” “那你知道去哪儿找吗,竹林村?还是村子外面的竹林?还是更远的地方?你有目标吗,有计划吗。” 陆思脚步一顿,他还真没有。 脑子里莫名闪回梦境里赤曦死时的眼神,他喉咙一紧,转身看向赵潇潇。 “掌门是去找赤曦了吗?” “算是吧。”见他冷静下来,赵潇潇便将下午回来后的一切仔细说了,包括发现赤曦失踪,到陆尘心施术找人,再到陆尘心引陈全一起拜访陈芸儿家,而她趁机探一探陈礼房间里的虚实。 一通话说完,她又有些口干,便拿起之前放下的水继续喝起来,便是喝水的空当,陆思走了回来,重新坐下。 赵潇潇不禁微微扬起嘴角,挑眉问道,“怎么?现在不着急了?” “掌门会把赤曦好好带回来的,他既然安排了你做这件事,咱们做好了等他回来就是。” “你就这么放心?” 陆思不说话,但看模样倒是跟谁生闷气似的,至于生谁的闷气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凉风习习,月色清浅,陆思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饭,肚子饿了。 赵潇潇本想笑话他,但还没来得及笑话出声,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叫了起来,她脸一红,有些尴尬,她也饿了。 两个尴尬的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竹桌上满桌的菜。 菜色本就丰富,且只有陆尘心一人吃过,跟没动过似的。 陆思:“我去热菜。” 赵潇潇:“我去拿碗筷。”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一起笑了。 * 话说陆尘心和陈全很快便到了陈芸儿家院子外。 陈芸儿家里不富裕,又没了主心骨,房顶上的茅草掉了也没人补,土墙上坑坑洼洼像个危房,院子里甚至没有土墙,而是竹编的篱笆,门也只是两块破木板搭起来的,连锁扣都没有。 窗上的窗纸破了一个角,风一吹便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有昏黄黯淡的光映在上面,看样子人还没睡。 陈全正要推门而入,陆尘心抬手阻止了他,自己上前叩门。 哒哒哒,叩门的声响在深夜响起,像直接敲在人的心上。 院内破旧房屋的门被一个满脸倦意的妇人推开,正是陈芸儿的母亲李氏。 她探出半个脑袋往外张望了一番,见到院子外站着的陆尘心和陈全两人,这才安心走出屋子。 “族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她扯着自个单薄的衣衫,低眉顺眼地问。 “这是从青合仙山来的仙长,帮咱们村子除妖的。” 听到除妖两个字,李氏瑟缩了一下。 陈全继续道,“仙长听说了芸儿的不幸,觉得芸儿可怜,特意来帮忙给芸儿看病呢!” 第二十四章 竹林奇遇(十二) 一听见给芸儿看病,李氏眼睛就亮了。 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妇人,一夕之间失了丈夫,疯了女儿,原本此生都是无望的永夜了,而今有仙人愿来给芸儿看病,她当然高兴。 李氏急忙拉开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木门,扣在木门上的手指都在发颤。 “小人恭请仙长和族长进门。”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陆尘心瞥了一眼不远处还亮着灯的窗户,“芸儿姑娘是还没睡吗?” 李氏自视卑贱,一直埋头弯腰,畏畏缩缩。 “是,那丫头早晨被吓着了,自回来便缩在墙角,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得了。”她说着又哽咽起来,抬手去擦黑夜里看不见的眼泪。 “这么看来,芸儿姑娘的病颇为严重啊。”陆尘心的话说得意味深长,引得陈全注目。 “那仙长的意思,是芸儿的病能不能治,若能治,又该如何治?” “我今日不过匆匆见过芸儿姑娘一面,这病还未诊,如何谈治?我想先见见芸儿姑娘再说。” “当然。”陈全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李氏也侧身一让。 陆尘心低头看了一眼连接陈芸儿家院子和外道的青石板,抬脚踏了进去。 但他走的极慢。 “夫人,在给芸儿姑娘诊病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说法。” 李氏仍有些惶恐,“小人只是山野村妇,哪里有什么说法。” “夫人不必担忧的,芸儿姑娘是什么样你就说什么,没有说错的说法。” “其实我家丫头平时也没什么,只是没从前机灵了,平日里总是望着天发呆,还很容易受到惊吓,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别的症状了。”李氏总害怕他计较早晨的事,又匆匆解释道,“今早芸儿冲撞了仙姑那件事,实在是个意外啊,仙长可千万不要因此怪罪。” “夫人说的哪里话。”陆尘心一笑,便如春风拂面,暖人心肺,“今早的事师妹也跟我说了,她很担心芸儿,这才叫我来看看。” “仙姑真是好心肠啊。” 陆尘心看着李氏那感激涕零的模样,脑子里浮现出赤曦那张脸,怎么都觉得是自己往那只不知感恩的鸟脸上贴金了。 而且比起“好心肠”这个词来说,“没心肠”可能会更适合赤曦。 几人谈话间进了屋,这家里穷,满屋见不到一点鲜艳的颜色,床榻上的棉被都是缝缝补补了多次的。 而陈芸儿就缩在床榻靠墙的那一角,她小小的身子颤抖着,隐隐发出细小的如哭泣一般的“嘤嘤”声,但散下来的乱发挡住了无关,看不见她的表情。 三个成人站在门口,一时间谁都没有向前。 “芸儿。”李氏小心翼翼地唤她疯癫的女儿。 但陆尘心注意到,李氏的语气中不仅有担忧,还有惊恐,她害怕自己的女儿。 见芸儿毫无反应,陈全也有些心急了。 “仙长,你看这可怎么办啊?” “无碍。”陆尘心踏出第一步,缓缓走向角落里的陈芸儿,“能拜托先生和夫人一件事吗?” 陈全:“仙长吩咐便是。” “劳烦二位出去一下,我想和芸儿姑娘单独谈谈。” 这原本有些不合礼法,但陈全立刻便应下了,李氏是个没主意的,也就跟着出去了。 开门关门声后,屋子里只剩下陆尘心和陈芸儿两个人,而那嘤嘤的哭声似乎也放大了许多倍。 恍惚间,陆尘心仿佛看到了当年初初被他带回青合山的陆逢机。 “芸儿姑娘,你为什么哭呢?” 放下了平时的清高冷淡,他的声音很温柔,一步步走向芸儿的时候动作也极慢,生怕让孩子受惊。 陆尘心好不容易到了床榻边,却忽然闻到空气中一缕极淡的香气。 香气转瞬即逝,想来是某种极易散去的香,陆尘心暗自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但还是把注意力都放在陈芸儿身上。 小姑娘把自己折叠起来,抱着膝盖,浑身上下只有因衣裳偏小而露出的小半截瘦骨嶙峋的小臂。 陆尘心伸出手去,想要给她搭脉看看,但指尖一碰到芸儿的肌肤,她便又使劲往里缩了缩,拼了命要躲,陆尘心便不敢轻易动手了。 “芸儿姑娘,你不要害怕,我是受你母亲所托,特意来给你看病的。” 嘤嘤的哭声停顿了片刻,但芸儿始终没有说话。 “咱们白天还见过一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抓了泥土往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身上扔,还喊着她是坏人,那时我也在场。” 哭声戛然而止,陆尘心意识到,今早的事果然不是偶然那么简单,这小姑娘看来真与赤曦有关。 “你看,你还记得对不对。我和我的师妹都是从远处受邀前来的,我们想要帮助你,帮助整个村子。” 陈芸儿的肩膀始终在轻颤着,为了安抚她的情绪,陆尘心决定先抛些蜜糖出去。 “芸儿姑娘,我既然是来为你看病的,那总得先看看脉象是不是?让我先诊脉好不好?” 陆尘心小心翼翼地去碰小姑娘的手臂,这一次芸儿果然没躲避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将芸儿细弱的手臂在床榻上放平,然后开始诊脉。 原以为诊脉能诊出线索,好歹也能知道陈芸儿的病结到底在何处,可陆尘心这一碰,却发现陈芸儿的脉象完全正常。 没错,完全正常,别说病弱了,就连平常人都有的小病小痛也没有,她该是比这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健康的。 陆尘心眉心微蹙,这样的结果让他很是不解。 他抬眼看了看陈芸儿,发现她仍是埋着头,便猜想或许疯病出在脑子里,出在心里,才难以被寻常的医术给查出来。 陆尘心催动了些许内力,银丝一般的精纯灵力从他指尖流向陈芸儿的身体里,在女孩体内绕行一周,最后又回到陆尘心的指尖。 仍旧是毫无异常。 陆尘心的眉头皱的更紧,他收回手,帮陈芸儿拉了拉那看上去就短了好长一截的袖子。 “芸儿姑娘,既然你的病已经好了,不如抬起头来与我好好说话吧。” 这件事看上去匪夷所思,但陆尘心不信这一年多来陈芸儿的疯病是装出来的,而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先前有病,可就在早晨到晚上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悄悄帮她治好了病。 见陈芸儿不动作,陆尘心便也收回了自个那份待人的亲和。 他的语气冷硬下去,“事情的大概我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可若芸儿姑娘执意不说话,要继续装疯卖傻下去,那可就别怪在下不讲礼数了。” 陈芸儿颤抖着的肩膀突然僵硬,她那埋在手肘间的脑袋总算抬了起来,略显苍白的小脸之上,没有半点泪痕,半点委屈,有的只是防备和警惕。 陆尘心笑了,他一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咱们好好说说,说完了才好把你母亲和族长请进屋子里来,毕竟夜深了天凉,你母亲体弱,冻病了不好。” 陈芸儿咬着自个早已没了血色的嘴唇,声音沙哑得不像一个孩子,“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我是猜到了,我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却猜不准做事儿的人。” 陈芸儿抬起小手理了理面前的碎发,倒不是为了仪容,而是那些头发挡在面前,妨碍着她看人了。 她自有意识起,便没见过这样的人。 明明长相平平,只是穿了一件寻常不过的白衣,没有花哨的饰物陪衬,也没有看似低调实则浮华的设计,却处处凸显出出尘的气质来。 陈芸儿缓缓将手脚舒展开,静谧的屋子里甚至能听见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 她忍着浑身的疼痛下床,走到了桌子边,给自己倒水。 哗啦啦的水声成了这个夜里唯一动听的乐曲。 “你是神仙吗?”她突然没来由地问。 陆尘心一挑眉,时刻谨记着自个现在是青合山大弟子陆逢机的事儿。 “算是吧,我在青合修仙,早晚会是。” “那你能满足我的愿望吗?不用等现在,等你成仙以后也行。” 这孩子聪明,可孩子终究还是孩子。 陆尘心走到陈芸儿身边,他蹲下后,差不多刚好与这瘦弱的孩子平视。 “即使是神仙,帮人完成心愿也是要收取代价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包括你在找的那个姐姐。” 陆尘心一怔,这孩子是成精了吗? “你知道我在找人?” 陈芸儿摇头,“我不知道,但那个姐姐跟我说,最迟明日,一定会有人来这里寻她。” 陆尘心松了口气,还好,这孩子只是聪明了些,并未成精。 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来见陈芸儿的人是赤曦,那赤曦就不是被人挟持,可她没有法力,是如何治好陈芸儿的疯病? 乱七八糟的事情像是陈家厨房里的蛛网,突然向着陆尘心砸过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行,你说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陈芸儿握紧了手里有好几个缺口的杯子,她凝着陆尘心的眼睛,神色一点点沉下去,墨黑的瞳孔宛如万年不见光的坚冰。 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的眼神。 “我希望,仙长能帮我,杀了我爹。” 宛如一个晴天霹雳突然砸在脑门上,哪怕陆尘心一向沉稳淡定,这一次也当真吃了一惊。 若他没记错,陈芸儿该是个大孝女,且按理来说她父亲早已死了,她也是为了父亲之死而疯的,怎么今日突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陆尘心想都没想,严词拒绝,“且不说那是你生身父亲,于你有养育之恩。就算你们俩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该平添杀孽。” 那小姑娘贼得很,见陆尘心不答应,立马便用手里的筹码威胁道,“好啊,既然仙长不帮我,那我也不知道那姑娘如今如何了。” 陆尘心原本有些生气,可气着气着,忽然就气笑了。 “芸儿姑娘,你有些小聪明,但我方才走近你床榻时,闻到了一股香味儿,我猜那是为了隐藏妖气而用的,所以今日来找你的除了我要找的那位姑娘,还有一个妖,对是不对?” 陈芸儿始终年纪小,沉不住气,见事情被陆尘心一语道破,心便乱了。 而她脸上慌乱的神情也被陆尘心适时捕捉到,他断定自己是猜对了。 与赤曦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妖,而且八成就是昨夜他在竹林里打伤的那只。 只是赤曦与那妖物究竟如何相处,就得从这小姑娘嘴里套话了。 “芸儿姑娘,实话告诉你,我不担心那姑娘的生死,如果我想找,我也一定能找到她,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事情原委,省了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或许我也能帮你弄清楚关于你爹的事。” 陈芸儿扭过头,倔强道,“有什么好再弄清楚的,我都清楚了,他该死!” “没有人是该死的,如果他有什么苦衷让你误会了,能查清楚最好。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辜负你和你母亲的事,你也不该为了他毁了自己。” 陆尘心语重心长,他轻轻抓住陈芸儿瘦削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你还小,未来的人生很长,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有很美好的未来的。” 一滴眼泪从女孩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溜了出来,这开了头便止不住,接二连三的泪珠像珍珠一样从她脸上滚过,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 陈芸儿蛮横地用衣袖擦眼泪,粗糙的布料把稚嫩的脸蛋摩擦得通红。 她终于开口道,“我病着的时候,脑子总是不清楚的,记忆也断断续续,但今早的事我有印象,当时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突然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我就跟着那味道一直走,直到看见红衣姑娘。 那股味道越来越浓,也勾起了我心里的负面情绪,我渐渐失了理智,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母亲带回家了。“ “味道?”陆尘心不解,赤曦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啊。 若一定要说有,那大概只能是她身上的真火之力的气息。 可陈芸儿不过是个普通的人族小孩,聪明是聪明了点,如何能识得真火气息和妖气呢? 第二十五章 竹林奇遇(十三) 陆尘心想了这么多,陈芸儿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对啊,气味儿,可明显了。” “如何明显?” 陈芸儿撅着嘴想,那模样总算有点孩子的模样,“我也说不清,就像是本能,饿极了的人闻到烧鸡味儿似的,这不寻着味儿就过去了吗。” 陆尘心脑子里把赤曦想成一只烧鸡,不知怎的竟觉得挺有意思,嘴角不禁翘了起来。 “你笑起来好看,你该多笑笑。” 陈芸儿毫无顾忌,仰头看着陆尘心开口,“你这人气质好,可惜长得一般,若是能多笑笑便好了,让人看着亲切喜欢。” 面对孩子的天真之言,陆尘心哭笑不得。 “你一个小孩子,为何想这样的事情?” “我虽是只是小孩子,但村子里的大人们都没我聪明,我便不觉得自己不该说什么。” 陆尘心颇有些喜欢这孩子,心念一动,便问道,“你如今病好了,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陈芸儿有些不解,“我如今还小,没有长远的打算,爹爹不在了,我只想陪伴着娘。” 陆尘心无端想起自己还未成仙时在家的时候,父亲给他取名“尘心”,便也是盼着他有一颗尘俗之心。 他犹豫片刻,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父母在,不远游,你这想法也是好的。” 陈芸儿机灵,知道这话虽是夸她,但陆尘心语气里的遗憾没藏住,她眼珠一转,突然明白过来。 她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陆尘心,“族长说你是仙长,便是从仙门来的?” 陆尘心微微挑眉,“算是吧。” “那你看我有没有机会也上仙山,也修仙道?” 陆尘心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神微沉,其实他原本便是有这个意思,但陈芸儿自个提起来,他心里倒觉得不舒坦了。 “此事先不论,咱们得把你病怎么好的说清楚。” 陈芸儿不变脸色,像是当真不介意,她笑嘻嘻地走回床榻,两条细瘦如柴的腿先是曲起,然后用力一蹦,便坐在了床沿上。 她两条腿在床边来回晃悠。 “我被娘带回家以后清醒了不少,但娘只是哭,一直哭,哭得我心烦。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躲到了柴房里去。” 陈芸儿说的柴房也不算柴房,她家里穷,只有这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家里柴火都堆在院子一角,头顶搭了个茅草棚子,没有三面墙,傍晚的风呼呼吹在她身上,衣短且薄,她只能往柴堆里挤,借以挡风。 天边的太阳沉入村外的竹林,一天中日夜交替之时,明明暗暗难分。 便是天色完全暗下去的那最后一刻,陈芸儿面前站了两个人,她甚至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站在那两人的阴影里还是身处黑夜。 她起先只看见了两双鞋,缓缓抬头看去,便看见两个貌若天仙的姑娘。 一个红衣,一个青衣,她都不认识。 但晚风徐徐而来,将两位姑娘身上的香味儿也吹在她脸上,她一怔,这味道是熟悉的。 “啊——” 陈芸儿张嘴尖叫起来,但她叫了好一会儿,那两位姑娘没反应,她娘李氏也没反应,她意识到不对劲,自个只是张了嘴,却没出声。 她讶异极了,赶紧抓住自己的喉咙,她试着说话,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她指着自己的嘴,用动作问面前的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红衣的姑娘看见她这模样,笑得开怀,甚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红衣姑娘歪头看了后面的青衣姑娘一眼,开口道,“清漪,你帮她看看病。” 青衣姑娘抱着手一扭头,满脸不满,“我不看,要看你看。” “你看看你,咱们做妖的不能这么小气,你害人家没了爹,现在还不帮人看病,要不是今天我遇上,你这得作多大的孽啊,以前修的那些功德还算不算数了。” 青衣女子被训了一顿,心有不甘,便戳着那红衣女子的后肩道,“就你仁心,就你不作孽,那你倒是去看病啊,堂堂神兽烨鸟,求着我一个螳螂小妖办事儿?” 没错,这两个人就是赤曦和一直在竹林村里偷鸡摸狗的妖,柳清漪。 自从锁妖塔被毁,柳清漪一气之下离开云壑,自谋生路。 但她始终放心不下赤曦,又因陆尘心的关系不敢离青合山太近,求仙镇待不得,便选了个离青合山第二近的竹林村。 竹林村人少,隐蔽,村民们也没什么文化,最适合潜伏。 柳清漪一般藏在村外的竹林里,她是个有原则的妖,不敢害人,只是偶尔进村偷点食物,而且手下有数,不会偷的太多,免得鸡鸭没有崽,米面没有存,让竹林村里的村民过不下去。 也正是因为有数,所以村子里的人虽然知道有人在偷东西,却没太计较过,两者相安无事过了这一年,直到陆尘心一行人到来,柳清漪才慌了。 她本身道行不浅,对付普通的修士那都是举手投足之间的事儿,可青合派不同,虽然她听说来的只是大弟子陆逢机,可一旦自己太过强势,把陆尘心引来就完了。 柳清漪琢磨再三,还是不敢冒险,就打算挪个窝。 可她还没来得及挪呢,陆尘心就在竹林里逮到了她。 为了逃走,两人不得不交手,而这一交手就不得了了,柳清漪发现这人根本不是什么陆逢机,而就是陆尘心本人,她受了一掌不说,还发现了更有趣的事儿。 陆尘心身上有赤曦的气息。 柳清漪那是又惊又疑,她躲在洞穴里运功疗伤,一边运功一边骂赤曦没本事,好不容易从锁妖塔里逃了出来,竟又被陆尘心那个狗神仙抓了回去。 她越想越心烦,越烦越想把赤曦揪出来打一顿,于是就开始了自个的不靠谱的营救计划。 陆尘心身上属于赤曦的气息浓烈,想来是日日相处的,柳清漪也打听到他此行不止自己,还有师弟师妹三人,她便猜到赤曦应该是在人堆里。 午时左右她便守在陈府门口,直到看见陆尘心和一个年轻姑娘出门了,她才敢悄悄潜入。 本以为赤曦会是被五花大绑锁在屋里,或是身上被下了禁制动弹不得,可她溜到客房门口的时候,竟透过门缝看见赤曦来去自由,坐在方桌旁,正与一个少年说些什么。 她正想推门进去,便又看见赤曦划破了自个的手掌,用血在桌面上画起符咒来,柳清漪越发看不懂她了。 随后便是少年因为符咒昏睡了过去,赤曦费力把少年扶上了床,她坐在床边,帮少年整理乱了的发冠,那动作温柔的让柳清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觉得自己明白了,赤曦这是爱上了那狗神仙的弟子,这是为情所困了。 就在柳清漪自以为明白的时候,赤曦突然捂住胸口,往外吐了一口血,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而下,她的脸色迅速变得煞白,几乎支撑不住要倒下去。 柳清漪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开门声把赤曦吓了一跳,她怔怔地看着来人,把自己胸腔内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 “你你你...” “你什么你。” 柳清漪恨恨地拍开赤曦指着自己的手,她虽然语气不好,但神情里浓重的担忧之色做不了假。 “你出息了啊,把我们从云壑都赶走,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避世的高手,谁知道跑去仇人家里做师妹。”她有些轻蔑地瞥了床上昏迷的陆思一眼,“还喜欢仇人的弟子。” 赤曦初见她很是惊讶,但听了她的话,心里又喜悦又温暖。 “柳清漪。” “干嘛。”柳清漪很不耐烦。 “柳清漪。”赤曦又叫。 柳清漪瞪了她一眼,还未说话,赤曦便忽然扑到她身上,把她紧紧抱住了。 “清漪,我很想你,想你们。” 赤曦这个人对她难得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心里再多的不满和愤怒也因为这一抱消弭了。她很无奈,又恨自己的不争气。 “你啊,我们才走了多久,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不是故意不让我们放心吗。” 赤曦放开她,坐直了,笑盈盈地说着,“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在锁妖塔,我不也为了你们拼尽一条命,若不是神尊护着,我那时便又死了。” “死了又如何,大不了我一把火再把你救活。” 赤曦神兽戳了戳她的脑门,脸上的笑容颇有些无奈,“你说的倒是轻巧,重生塑骨之痛,倒不是痛在你身上。” 柳清漪见她脸色还白着,本能的便去摸她的脉,赤曦并不阻拦,但看上去欲言又止。 手腕上的锁灵玉莹白如雪,赤曦看着扎眼,便挪开了目光。 须臾之后,给人诊脉的柳清漪缓缓皱眉。 “你这脉象不对啊。” “怎么不对?”赤曦漫不经心,她自己最明白哪里不对了。 “虽说符咒反噬让你受了内伤,可按理来说以你的身体不至于伤重至此。而且我摸着你这脉象,像是灵力全无,你没事藏着自个法力做什么?” 柳清漪不解,目光不巧正看见了床上躺着的陆思,联想到之前所见,她在脑子里给自己编了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她眼神一亮,“难道是你故意藏起法力混进青合,本想找那陆尘心报仇,却不想爱上他的弟子,你为了此人忍辱负重,不惜叫仇人一声师尊?!” 赤曦敲了敲她的脑门。 “你这么会编,怎么不去说书去,没准能赚不少钱呢。” 柳清漪揉着被敲疼了的脑门,不满道,“怎么,难道你的心事被我说破,不好意思了,却来怪罪我?” 赤曦回头看了一眼陆思,目光沉沉,与柳清漪耍闹的那点心思也消失了。 不知道这一梦过后,陆思是否还会像之前那样爱护她。 “这事说来复杂,往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告知于你。”赤曦抬起右手,将袖子往上拉了些许,露出一截手腕和上面的镯子,“这是锁灵玉,我被梵蓁阴了一手,是她锁住了我的法力。” “梵蓁?!”柳清漪身在妖界,对梵蓁的大名可是又敬又怕,“你什么时候招惹梵蓁了?她锁你法力做什么?” “什么就叫我招惹她了?”赤曦听了这话极不舒服,“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她也不念着从前那点旧情,突然就给我下套,我招谁惹谁了。” 要说当初她可是想要远离那些凡尘俗事的,若不是梵蓁突然出现,她现在没准已经在遨游四海的路上了。 “那...你留在青合?” “也是梵蓁逼的。” “她在你身上下了禁制,让你不能离开青合?” “这倒也没有,除了不能使用法力和伤害陆尘心,好像也没有其他禁制了。” “那你为何不走呢?” 对啊,为何不走呢? 赤曦像是被戳到了心窝里的软肉,一时无言。 她的手下意识握成拳,心跳也快了不少,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梵蓁从一开始就没有说不许她离开,陆尘心也没有拦着她离开,可她还是在青合山上待了下去,并且陪着陆尘心走下山这一趟路。 她为了什么做这些事,她在求什么? “我...只是舍不得青合。”赤曦嘴里发干,发苦,她开口为自己辩解,“那是神尊的青合,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存在我和神尊的记忆的地方了,我舍不得。” 柳清漪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有一些话不好说出口,但她心里明白。 她暗暗叹了口气,“随你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你脑子里想的,别人也不知道。” 赤曦“嗯”了一声,她急急松开握成拳的手,掌心有好几处半月形的凹痕,都是被指甲掐出来的,但她竟毫无察觉。 屋子里静下来,她换了话题。 “说说你吧,你为何会在这里,又怎么找到了我?” 当年云壑分道扬镳,赤曦绝情将所有人赶走,伤心的人其实不少。 “那时候你那个样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你是装的,可还是难过,尤其是出篱那丫头,眼泪都快把我淹死了。云霜和贞娘都干脆,各自走了,出篱说答应了你要闯天下,也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便留在附近,想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会出来。” 第二十六章 竹林奇遇(十四) 当年云壑之内,赤曦因为幽的一魂留下,赶走了所有人,但那些孤零零待在云壑的日子里,她偶尔也会想念从前的喧嚣。 柳青漪的爱护,小桃树出篱的依恋,云霜的若即若离,贞娘的冷淡,那些都是她积攒下来的宝贵财富。 但她没在柳青漪面前把这些思念表达出来,因为她最明白别离之苦。 “既然你在这里,那村子里偷鸡摸狗的妖?” 看着赤曦质疑的眼神,柳青漪一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个的鼻子。 “这个事儿,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哪样?你没有待在竹林村,还是没有偷鸡摸狗?” “待是待了,偷也是偷了,但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赤曦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站了起来。 “你说说你,从前好歹也是个一心成仙,助人修善的好妖,攒了这么多年的功德,如今竟跑来干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这怎么就上不得台面了,我虽是妖,可也会饿肚子,也需要吃东西的吧。”柳青漪跟上赤曦的步伐,理直气壮为自己辩解,“我虽然偷东西,但我不害人,还帮他们看着村外竹林了呀。” “等等。”赤曦蓦地驻足,回头看她,“你说什么?你帮忙看着村外竹林?” “对呀。” 说起这件事,柳青漪颇有些自豪。 她虽然总往村子里偷些鸡鸭米面,可也帮着照看村外竹林,倘若有什么小妖怪在竹林捣乱,她就会出手把妖赶走,久而久之,周围的小妖都知道竹林村的竹林里住着个不好惹的大妖怪,便没人敢打竹林村的主意。 这么算起来,她柳青漪还是保一方安宁的大好人呢,村子里的人给点吃的怎么了。 但赤曦的眉头越皱了起来。 “你说你在竹林看着,那怎么还会有竹林中的竹子被盗一事?” “什么?被盗?”柳青漪像是听见了天方夜谭,“不可能啊,我常年在这里待着,人都认全了,若是有不是村子里的人去砍伐竹子,我都会悄悄出手阻止的。” 赤曦知道柳青漪办事妥当,若她这样说了,定然不会有问题。 可如此一来,竹林村的问题就更引人深思了。 “如果没有外人来偷竹子,那就是村子里的人监守自盗。你在竹林村的这段日子,可有觉得哪里有异?” 柳青漪仔细想了想,记忆中的小村子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别说有异了,村民们连吵架都少有。 她摇头,断言道,“没有。” 赤曦哼了一声,“看来那人还藏得挺深。” 她往方桌走去,茶壶里还有些冷茶,她也不嫌弃,一连喝了两杯,消去口渴的同时,脑子也清醒不少。 “这村子有古怪,明的不行,看来得来暗的了。” 一听这话,柳青漪立马来了精神,“什么明的,什么暗的?” “我与陆尘心等人一同进村,是打着青合派的名号捉妖,那些人自然不敢露马脚。”赤曦一拍桌子,像是敲定了主意,“青漪,从现在开始,你绑架我,青合派的仙姑得失踪一段时间。” “好啊,你能回来我身边,求之不得。” 赤曦冲她翻了个白眼,目光扫过床榻上安然睡着的陆思时,眸光变得复杂了些。 她拉着柳青漪回到床边,指着陆思道,“你在他周围布个结界,免得咱们走了,被人钻了空子。” 柳青漪的身子微微后仰,抱着手打量她,眼神颇有玩味。 “我发现你对这小子尤其特别,你难道真爱上他了?那你的神尊怎么办?” “说什么废话,快动手。” 赤曦怕她纠缠不休地问,说完话就转身了。柳青漪看着她的背影,坏笑了两声,依言在陆思周围布下保护的结界。 赤曦往回走的时候自然也看见了方桌上因为画符咒沾上血迹,柳青漪布好结界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顺便就问了一句,“要不要擦掉?” “不用。”片刻后,赤曦又补充道,“留下血迹,外人会以为我们俩之间有打斗,但陆尘心可以用血寻之术找到我的踪迹。” “你要他这么轻易找到你干嘛?” 怕他担心。 赤曦为自己心里出现的这个答案吃了一惊,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柳青漪的问题,只是催促道,“走啦。” 柳青漪也不多问,笑着把她带离了陈府。 赤曦就此成了失踪人口。 两人离开陈府后,回到了村子外竹林里柳青漪栖息的山洞。 洞内清凉幽静,赤曦难得寻到机会静下心来,便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打坐。 “你法力被封,打坐做什么?”柳青漪啃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果子,靠在石壁上口齿不清地问她。 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赤曦瞪了她一眼,“我静心,行不行!” 柳青漪轻笑了两声,没再说话,仍是吊儿郎当地靠在石壁上,但精神比谁都绷得紧。 赤曦知道她有分寸,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自从梵蓁把那个名唤锁灵玉的破镯子戴在她手上开始,她便一直待在青合,为了振兴陆尘心的青合派忙前忙后,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探探自个的灵力究竟被封成什么样。 如今有了这么个幽静的所在,又有她信任的柳青漪护法,她便想着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身体如何了。 这不探不要紧,一探就探出了奇怪的地方。 一开始赤曦以为这锁灵玉上有梵蓁设下的禁制,才导致她无法吸收天地灵气,也便无法使用法力。 就像是从外面给她上了枷锁,若能找到更厉害的宝物把枷锁打破便能解决问题。 这本该是个简单的小问题,可赤曦如今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锁灵玉的存在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枷锁,而是一个引子,引子将她身体里的灵气打乱,与血液中的真火之力交织在一起,就像混入水中的墨,渐渐氤氲开,便消失无踪。 锁灵玉使灵气被真火吞噬,难怪她以血画符会受到这样大的反噬。 赤曦猛地睁开眼睛骂道,“梵蓁那个心机婊,下此别让我再看见她!” 她突然发作,柳青漪吓了一哆嗦,“不见梵蓁,那你手腕上那镯子怎么办?要不我找块石头给你砸了?” 赤曦冷哼,“六界有名的玉痴打造之物,又有梵蓁施法,你要觉得自己可以,来试试?” 柳青漪舔了舔嘴唇,“那还是算了。” 赤曦意识到这事梵蓁八成不是顺手得了一个镯子,又顺手施了法送她这么简单,从外封人法力容易,由内化人灵气却很难,哪怕梵蓁如今实力登天,这样一件事怕也是筹谋许久。 可就为了欺负她一个在世人眼中已死的烨鸟,就耗费如此心力谋划,梵蓁的脑子是哪根筋搭错了? 赤曦长叹了一口气,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唯今之计只有暂且放下,等答案自个找上门来。 如果之前赤曦还抱有去妖界找梵蓁解开锁灵玉的希望,如今她倒是更相信就算梵蓁也解不开这个小玩意儿的残酷事实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枯叶尘土。 “我就知道,梵蓁那女人看上去高冷,其实就是个疯子。” 柳青漪不解,梵蓁可是妖界楷模,怎么就成了赤曦嘴里的疯子了。 “她怎么了?” “她有病。” “她怎么有病了?” “她是疯子。” 柳青漪:“...” 赤曦走到洞口,竹林里的天色已是黄昏,青翠的竹上蒙了一层日落余晖,是人间的好景致。 烦闷的心情散去,她仰着头笑了。 “其实不要法力好像也没关系,若是能一直活在这样的景色里,做个可以生老病死的凡人,我也愿意的。” 柳青漪看向她的侧脸,夕阳之下,女子眼中有光,鼻梁高挺,薄唇轻轻抿着,皮肤上晶莹的绒毛看上去软软的,跟她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可是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不变呢? “你如果想,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虽然不够厉害,但会倾尽全力保护你。” 赤曦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轻轻歪头,与柳青漪对视,女子的眼中有坚定的期待,可她注定要辜负了。 她突然欢快地笑开,玩笑似的轻轻推了一把柳青漪的肩,“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会想逃走呢,从前不知道神尊可以回来也就罢了,如今知道神尊可以再次临世,那即便是拼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也会把他完完整整地找回来。” 柳青漪看着她灿若夕阳的笑容,心里愈发难过。 “那你活着,就为了青合神尊吗?” 赤曦脸上的表情不变,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散去,她努力地不让自己皱眉,不让自己落泪,开口时声音却哽咽了。 “我还能为了什么?”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赤一青两人站在洞口,渲染出残阳下一抹浓烈的萧瑟。 就在太阳快要完全沉入山里的时候,赤曦再次开口。 “你知道竹林村里一个叫陈芸儿的姑娘吗?” “陈芸儿?”柳青漪不解。 “就是村子里一个有疯病的小姑娘,她父亲在一年前莫名失踪。” “噢,是她呀。”听赤曦这一描述,柳青漪便恍然大悟,“我知道,当时我已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那天天象有异,我还特意过去看了。” “你去了?那你一定知道陈芸儿的父亲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闻言,柳青漪冷笑一声,倒是把赤曦看呆了。 “说起来那天还真是巧,我刚好赶走了闯进林子里的小妖,正想离去,就看见天有异色,便迅速朝着出现异状的地方去了。 我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农夫打扮的男人,他正与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女子打斗,我在旁边看戏,结果他们俩打着打着,农夫就跟着姑娘跑了。” “啥?”赤曦完全没猜到故事是这么个走向,瞪大了眼睛,“你确定你不是看眼花了?陈芸儿的父亲可是竹林村的村民,什么打斗,什么青衣姑娘。” 赤曦甚至有些惊恐地上下打量了柳青漪,“你不会是用自己的形象胡编乱造了这么一个人吧?” “我有毛病吗?我编自己和农夫私奔?”柳青漪冲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是当真看见了,至于一个农夫怎么有那样的本事,我就不知道了。” “那天象有异是怎么回事?” “哎,你还别说,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精髓。”柳青漪说到这里,眼睛都亮了,“我当时不是看着农夫跟姑娘跑了吗,就觉得戏看完了,该回了。谁知道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哭得厉害,身边的灵力场特别强,而天上的乌云闪电啊,都是因她出现的。” 把柳青漪和陆尘心的故事结合一下,赤曦轻易的把任务对上号,她眉头一皱,沉声道,“陈芸儿。” 一个普通农夫能与人打斗,一个六岁孩童能使天变色,再联系起陈府里的奇异,这竹林村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原本小小的除妖任务越来越扑朔迷离,那一村子人不知是好是坏,赤曦意识到这事儿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她向前跨出一步,“我们走。” 柳青漪跟上,“去哪?” “去看看那疯了的陈芸儿。” 于是,在昼夜交替之时,黄昏之刻,赤曦和柳青漪站在了陈芸儿面前。 柳青漪顶不住赤曦的言语轰炸,还是帮陈芸儿看了病。 陈芸儿本就把自己塞进了柴堆之中,她上前把赤曦挤开,自己蹲在陈芸儿面前。 陈芸儿见她要来抓自己,还直躲,柳青漪一生气,给她施了个定身法,这才抓着小姑娘的手腕。 后面的赤曦还不忘嘲笑,“你看你,真身吓人也就罢了,如今这人身竟也丑的让小孩子害怕了。” 柳青漪懒得理会她,自顾自给陈芸儿搭脉。 脉象不乱,乱的是体内灵脉,难怪平常不显。 柳青漪闭上眼,由指尖探出一丝灵气进入陈芸儿体内,细心为她疏导灵脉。 转眼便是一个时辰过去,柳青漪完成任务,站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她蹲的腿麻,就故意靠在赤曦身上。 “脑子没病,灵气乱了而已,现在理好了,疯病也就好了。”她说出自己的诊断。 第二十七章 竹林奇遇(十五) 赤曦见柳青漪汗如雨下,便知道她是废了不少力的,就任由她靠着。 陈芸儿身上的定身术已经被解开,瘦弱的小姑娘软软地靠在柴堆上,她也出了不少汗,汗液湿了鬓发,她闭着眼,呼吸略有些急促。 赤曦现在看不出端倪,只好问柳青漪,“她怎么样了?” “脑子本来也没毛病,她既然是从那天开始疯的,大概是受了什么大刺激,本身年纪小,不懂得控制体内灵力,这不就乱了吗。现在已经帮她梳理好了,多吃点好的就活蹦乱跳。” 柳青漪说一句话就要喘口气,赤曦不好再剥削她,就扶着她到旁边坐下,让她自己缓缓。 然后赤曦回到陈芸儿面前。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听见声音,陈芸儿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打量起赤曦来。 自从一年前生病,她的脑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此刻是在夜里,周围黑漆漆的,自家娘亲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竟也没有寻她。 但即使是在夜里,陈芸儿也认出了眼前的红衣姑娘,不仅认识,她还当街抓了把土扔在这姑娘身上,甚至破口大骂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看着小姑娘警惕的眼睛,赤曦忍不住笑了。 “你这丫头还挺聪明,就是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分明好心帮你治病你却防备我,要换成别人,比如说那只冷冰冰的蛇妖,没准一生气就直接掐断你脖子了事了。” 小孩子嘛,哪怕再聪明,再能装,听见生生死死的免不了还是害怕。 陈芸儿生怕这红衣姑娘说到做到,急忙道,“你与青合派的仙人们是一起的,你不会杀我。” 赤曦轻轻挑眉,“我虽然与他们一起,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妖。”她冲旁边的柳青漪努了努嘴,“喏,她也是。” 世人位居妖魔,赤曦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她,可陈芸儿听了不仅不害怕,反而撑着向她爬过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指尖。 “妖?可你看起来跟我一样。” 赤曦莫名有些感触。 她蹲下,伸手帮陈芸儿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我不逗你了,我与青合派的人一起,但我也是妖,是会帮助你们的好妖。” 陈芸儿点头,“我相信你。”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今早在街上向我扔土块,还说我是坏人?” 陈芸儿眨着一双天真的眼,抬手指向闭目养神的柳青漪。 “因为她啊。” 柳青漪虽然闭着眼,但她担心赤曦,灵视尚在,她见陈芸儿指向自己,猛地睁眼,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吃人似的。 “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我好心帮你治病,你却诬陷我?!” 赤曦伸手把柳青漪拦住,但柳青漪其实并没有使劲,两个人都是做做样子。 陈芸儿抹着眼泪委屈道,“我没说谎。” 赤曦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想了想,自己也想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她没猜错,这件事陈芸儿的确没有说谎,但柳青漪也的确没有做坏事。 “一年前,你爹失踪时,你是否留意到了这位姑娘身上的气味儿?”赤曦指着柳青漪问陈芸儿。 陈芸儿来回看了看他们俩,点头道,“是的。” 当时一阵妖风刮过,天地变色,她被风沙吹的睁不开眼,隐约之间,便是嗅到了一股十分纯正的灵气。 但当时的陈芸儿并不知道那股气息是什么,只觉得是很好闻的气味儿,吸引着她。 从那以后,她体内的灵气乱了,也乱了心神,于是留在记忆里的最后那股气味便显得尤其深刻,让她念念不忘了一年,直到在路上见到赤曦。 对她而言,那股气味儿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但她混乱的脑子将其与父亲的失踪联系在了一起,才会下意识就觉得赤曦是坏人。 “看来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赤曦伸了个懒腰,看向陈芸儿的眼神温柔了许多,“你现在脑子清楚了,就不会觉得我是带走你爹的坏人了吧?” “不会了,你是好人。” 被这么一夸,赤曦顿时眉开眼笑,她最喜欢别人说她是好人了。 “天色不早,你既然病好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了。”剩下的事,自然该由该做的人来做。 赤曦站起来,带着柳青漪就要走,陈芸儿却突然扑上来抱住她的腿。 “妖怪姐姐,你这么厉害,又这么善良,那能不能告诉我,我爹爹究竟去哪里了?他真的死了吗?” 赤曦自出世就没有爹娘,因此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但柳青漪不同,她的出身是她一生的伤痛,见小姑娘这样脆生生又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的去处,她突然心里就一痛。 她拦住了打算开口的赤曦。 “你爹爹没死,还活着。” 陈芸儿抬头看向旁边的青衣姑娘,眼神单纯又倔强,“他若活着,为何不回来找我和娘亲呢?” “他被困住了。” “被什么困住?是妖怪吗?我可以拜托青合派的仙长一起去救他。” 柳青漪的呼吸沉了沉,她突然蹲下,轻揉地摸着女孩的脸。 “他被一种很厉害的东西困住了,别人都帮不了他,只有他自己能从里面出来。” 小丫头嘴一撇,不高兴了。 “这么说,还是他不要我和娘亲了,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要他了。” 陈芸儿很决绝,当真半句话都不再提她那个爹了,柳青漪只得叹气。 临离去时,赤曦想着最早今晚,最迟明早陆尘心八成也会查到这里,便给陈芸儿留下一个嘱咐。 “若是青合派的陆仙长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是我帮你治好了病,等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回来的,让他...不必担忧。” “可是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无妨,你就原话告诉他,他会懂的。” 陈芸儿拉住她的羽衣,眼神认真极了,“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赤曦笑了笑,“赤曦,赤心如曦。” 陈芸儿装疯卖傻地回了家,赤曦和柳青漪离开村子往村外的竹林走。 夜色之下,两人没用法力,便跟饭后散步似的,颇有闲趣。 柳青漪走在她身边,觉得分外安心。 “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走在路上了,没想到锁妖塔一别后,这么快就能再次和你并肩走在一起,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赤曦翘起嘴角,“这样的日子有什么难,往后多的是,别动不动就说什么一辈子。” “你是不会老不会死,我们妖族虽然比人寿命长,但总归还是会死的。” 赤曦不喜欢这么沉重的话题,于是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没关系,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找你的转世,然后重新认识你,和你做朋友,还和你一起月下散步。” 柳青漪乐得合不拢嘴。 “你这人怎么这样,转世之后的我,还是我吗?” 赤曦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柳青漪的问题戳中了她心窝最软的那一处。 转世之后的人,还会是原来那个人吗? 她不知道,想不明白,所以如今才这样纠结,这样痛苦。 柳青漪没有注意到赤曦的变化,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抬头赏月。 “赤曦,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赤曦不答,柳青漪便歪头看她,皱着眉又唤了一声,“赤曦?” “啊?怎么了?”赤曦回神,匆匆掩去眉眼间的落寞之情。 “陈芸儿当初记住的是我的气息,可为何今日会向你发难呢?” 陈芸儿的事赤曦是想通了,当时柳青漪也没太放在心上,可如今细想之后,便很容易发现有逻辑断层的地方。 赤曦没想到她会问,便草草解释道,“兴许是你总赖着我,身上染了我的气味儿吧。” “你当我傻吗?”她越不正经回答,柳青漪就越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就像当初在锁妖塔中,初生的烨鸟只亲近她一样,难说不是因为她身上有赤曦的气息。 “锁妖塔一别,至今十几年了,别说我总赖在你身边,就算我把你给吞了,那气息也该散了。” 柳青漪注意到赤曦眼神飘忽,显然是想逃避这个问题,她就更加想要追问到底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哪有,一些小事罢了,我都不记得了,你这么在意干什么。” “小事?”柳青漪突然一把抓住赤曦的手腕,赤曦被迫停下脚步。“如果真是小事的话,那你怎么绘不告诉我?” 赤曦的神情很淡,如今夜的月色似的。 她缓缓看进柳青漪淡色的眸子里,像是说自己早晨吃了什么一样,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在那个什么城外面的湖边。” “不,不对,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城内。” 历时已久,人间不知变了多少朝代,那座城的名字赤曦已不记得,她当时正被追杀,化名陆思游历天下。 彼时是乱世,常有妖魔现身作恶,赤曦通常是能管的就顺便管一下。 当时城中有水妖害人的传闻,已有几十人丧身城外湖中,那水妖被城中人描述成食人的恶龙,张牙舞爪,体态庞大。 但赤曦知道,那湖里不过一只作恶的小蚯蚓罢了。 她原本已经打算出手,收服那只作恶的小蚯蚓,也算是功德一件。但出手就会被人发现踪迹,她想多玩几天,就迟迟没动手,于是就被别人抢了活计。 一个小姑娘撕下了贴在城墙上的除妖令,虽然很多人觉得那细胳膊细腿的姑娘不靠谱,但看在她不收钱的份上,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给人摆了送行宴。 那姑娘吃了宴席,喝了送行酒,便出城降妖了。 赤曦原本是跟出去看热闹的,别人不清楚,她可是一眼就看出那小姑娘是只螳螂妖。 一个妖受除妖令去收另一个妖,这怎么看都是个有意思的事情。 毕竟赤曦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肯正正经经积攒功德修仙的妖,简直就是珍品啊。 她跟着出城,就躺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看蚯蚓大战螳螂。 后来她太困,看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蚯蚓已经死了,螳螂要死了。 赤曦说完这一段往事,柳青漪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一直以为赤曦当时只是碰巧路过,碰巧救了她,可没想过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柳青漪一掌拍在赤曦的肩上,咬牙切齿道,“原来你当初就在旁边,不仅不出手帮忙,还睡了个觉?” “我不是救你了吗,别这么怨念深重。” 赤曦用两根手指拿开她的手,揉着自己的肩。 也就是她现在打不过柳青漪,不然早就还手了。 柳青漪哼了一声,“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解释我身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气息。” 赤曦舔了舔嘴唇,“我当时找到你的时候你有多惨自己心里该清楚吧?如果不用点特殊方法,怎么把你这两只脚都踏入冥界的小螳螂拉回来?” “你究竟怎么救的我?” “那只恶心的蚯蚓把你的内丹打碎了,我没办法,只能帮你把内丹聚起来,用真火炼制。” 赤曦早些年研究过风靡人族的炼丹之术,这个过程说起来其实跟炼丹的原理有一点相同,但当时赤曦并没有把握,只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反正就算她不动手,柳青漪也是个死。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成功了。 柳青漪下意识去探自己的内丹,上面没有裂纹,看上去十分完好,但如果仔细瞧,会发现她的内丹的确异于常人。 金色的光芒中有一丝一缕的红,像红线纠缠一样,想来便是赤曦的手笔了。 “难怪后来我伤好全之后发现自己灵力竟有精进。” 真火炼丹,这可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机遇。 赤曦呼出一口气,“我解释完了,现在没问题了吧,你这人真不大气,我要是真欠了你一点什么,你今日不得把我的皮都给扒了。” 她跟受了气的小孩似的,故意摆出一张臭脸,又别开,一副“你赶紧来劝我”的样子。 柳青漪没理她,只是想着如此一来自己身上带有赤曦的气息便是理所当然,可她看着赤曦那张仿佛松了口气的脸,心里怎么都平静不了。 第二十八章 竹林奇遇(十六) “你肯定还有什么瞒着我。”柳青漪斩钉截铁。 “你还有完没完了。”赤曦无奈。 她快走了两步,想要甩开柳青漪,但柳青漪一直紧跟着。 她只好拍着胸脯道,“你想想,我若真做了什么对你恩重如山的事情,那不得写张纸条贴在脸上,天天走出去显摆?” 柳青漪自动脑补了赤曦额头上贴着纸条在外招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赤曦看她笑了,便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正想跟她商量商量晚上吃什么宵夜呢,就听见她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我这小妖的凡身,是怎么承受住真火灼烧的。” 赤曦一拍脑门,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要是不使点手段,真火炼的就不止是内丹,而是把柳青漪整只螳螂都炼成丹了。 可这谎话实在不好编,赤曦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青漪更加确定了当年她的伤好的没有那么简单,她上前一把拉住赤曦,这一次是铁了心要逼他把真相说出来。 “你如果不说,今晚我就把你撂在这儿,等山里的狼啊虎啊出来吃了你。” 柳青漪这狠话属实不怎么样,赤曦不仅没被吓着,反而笑了。 “你傻吗?我是上古神兽啊,普通的虎狼见着我不跑就不错了,还吃了我?” 柳青漪偷偷掐了一把她的胳膊,赤曦果然疼的龇牙咧嘴。 “你疯啦?!”她疼的跳起来。 柳青漪扬起下巴,“你现在法力被封,任我拿捏,你可要想好了。” “行了行了,你不就想知道我当时怎么救你吗,我好心瞒着,接过你非要我说出来让你觉得自己亏欠了我,什么毛病。” 赤曦狠狠嫌弃了她一番,然后将当年事缓缓道来。 当时柳青漪基本两只脚都踏入冥界了,就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来。 但赤曦实在喜欢这只纯粹的小妖,而她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死亡夺走。 走投无路之下,她决定铤而走险试试炼丹之法。 但柳青漪再怎么苦修也还只是一直修为尚浅的小妖,若是用真火去炼她的内丹,反而会让她死的更快。 赤曦试着找东西护住柳青漪的肉身,可当时的她正被追杀,找不到人帮忙不说,天下圣器大多在天界,她为了一只小螳螂闯天界怕是过了。 藤泽已消失十几万年,思来想去,这世间唯一能承受住真火的便是她的骨血。 赤曦拆了自己两根肋骨,又放了不少血,让柳青漪正正经经来了一次脱胎换骨。 缓缓将当年的事道来,赤曦说的漫不经心,柳青漪却心惊肉跳。 拆骨放血,她只是听着便觉得钻心的疼。 赤曦见她发愣没反应,便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发什么呆呢,实话跟你说了,你要不要补偿补偿我,帮我烤点吃的?” 柳青漪突然倾身向前抱住了赤曦,“对不起,谢谢。” 她语带哽咽,当真感动得哭了。 赤曦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她为什么不愿将当年事说出口,事情做已经做了,是她自愿的,并不想要柳青漪觉得亏欠了她。 她轻轻拍着柳青漪的背,“说谢谢就可以了,还说什么对不起啊,又不是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救你的。” “当时一定很疼吧。” “还行。” 倒不是赤曦夸大,她这辈子不死不灭,但却“死”过许多次了,比起那些粉身碎骨的死亡来说,拆两根骨头放点血的确不值一提。 但这话听在柳青漪耳中,就更心疼了。 “我记得那段日子咱们住在竹林里,我被困在真身里,天天看你吃烧鸡,馋得不行,那时候我就想,你这人真是恶劣啊。” 赤曦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笑得十分开心。 “神兽丢了骨头也是需要养的呀,我可不得多吃点补补吗。” 柳青漪眼里蓄着泪光,她终于补全了当年的始终,心里便更坚定了往后要以生死守护赤曦的誓言。 “你饿了吗?想吃什么?” 说起吃的,赤曦眼前一亮,之前在陈府天天忧心,可如今离开了陈府,她倒是想念起陈全做饭的手艺来。 “你会做什么?” “什么都不太会...” “那你说个鬼。” “要不我帮你捉只兔子,咱们烤野兔?”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那你说怎么办?” “那儿有动静,是不是兔子?快上!” 柳青漪:“...” -------------------------------------- 当赤曦和柳青漪在月色下追逐打闹的时候,陆尘心已经听陈芸儿说完了她遇到那两个姑娘的事。 “我知晓了,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你的病明明已经好了,为何还要在你娘亲面前装疯卖傻呢?” 陆尘心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李氏脸上露出的担忧神情,那是不可能伪装出来的。 陈芸儿的两条细腿在床边晃悠,她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明明是个弱不经风的小孩子,却露出一份天真的狡黠。 “因为这是个机会。” “机会?”联想起这两天在竹林村中的经历,陆尘心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指的是我们来到村子里。” “嗯。”陈芸儿点头,因为脸颊上瘦得没肉,她那双眼睛显得又亮又大。 “你是青合派来的仙长,只有你能把我从这里带走。” “村子有问题?” “不止是有问题,整个村子都很怪异。” “可你...”不也是村子里的人吗。 陆尘心才开口便停住了,他突然想起陈芸儿的身世,女孩的父亲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但她的母亲是外来人。 他皱了眉,“这事你母亲知道吗?” 陈芸儿像是不愿直面这个问题,回答时低下了头。 “娘亲她太软弱了,她不想生活再有什么变动,哪怕知道村子不对劲也不愿改变。” “她自己说的?”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 “可你是疯的。” “便是因为我是疯的,他们才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都说童言无忌,更何况是个有疯病的孩子。” 陆尘心沉默了。 他本是受邀来这里捉妖的,谁知道会遇上这样一件奇怪的事呢。 又有谁事先能猜到,有问题的竟是一整个村子呢。 他走上前拍了拍小姑娘的肩,“我会先弄清楚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至于你的事,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陈芸儿咬着嘴唇,倔强地抬头看向他。 “求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陆尘心目光平静,他与女孩对视,分毫不让,“我无法承诺你什么,但你这病的确该好了,否则你母亲会担心的。” 门外适时传来女人的咳嗽声,想来是外面风大,李氏身体孱弱,被风一吹就容易病了。 陈芸儿朝着自家那破破烂烂的门看去,她的目光太复杂,复杂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陆尘心再一次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去。 陈芸儿心里即便有再多的不甘,也不想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她缓缓躺回床上,拉来棉絮外露的棉被盖在身上,然后闭上眼睛,仿佛大病初愈。 陆尘心推门出去,李氏和陈全便急忙迎上来。 李氏抓着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脸色被夜风吹的发白,但她眼里有光。 “仙长,我家芸儿的病怎么样了?可能治好?” 陆尘心微微侧头,余光瞥见陈芸儿已经在床上躺下,他便知这姑娘是懂事的。 “芸儿的病我已经看过了,也用法术帮忙治疗过了,只要好好养着,很快就能恢复。” 李氏喜极而泣,就要跪下给陆尘心磕头,还好陆尘心手快,将她扶住了。 “夫人不必如此,芸儿的病不是什么大病,我不过举手之劳,怎能受夫人如此大礼。” 事实上,他连举手之劳都没有。 李氏一个劲的抹眼泪,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清楚,陆尘心便和陈全一起又劝了一会儿,等李氏的情绪稳定下来,他们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陆尘心故意感叹了一句,“这对母女真是艰难。” 陈全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可不是吗,芸儿她爹早早的没了,剩下这孤儿寡母,作孽啊。” “听说当年搜寻芸儿父亲的队伍是由您组织的。” “家父的身子早些年便不好了,村子里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害怕,总得有个人站出来说话的。” “可是尸体都没找到,怎么就断定人死了呢?”陆尘心刻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万一人还活着呢?” “不可能!” 陈全下意识否认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不善,又刻意放低了姿态解释。 “山里野兽众多,他人若活着,怎么会不回来呢,既然不回来,又寻不到尸身,八成是被野兽给吃了吧。” 陆尘心微微挑眉,他看上去对这个说法并不信服。 陈全原本已经在想接下来的说辞了,却突然听到他说,“陈先生说的有理,是我多想了。” 陈全突然觉得自己摸不准这位道长的心思了。 两人沿着来路走回陈府,回去的路显得没那么长,很快便到了。 陆逢机和赵潇潇把竹桌上的饭菜横扫了一通,正坐在院子里消食。 陈全推门而入的时候,便看见杯盘狼藉的桌面。 他笑脸迎上去,“两位仙人睡醒了,这饭菜可还合胃口吗?” 陆思应景地打了个嗝,“合,特别合,先生不如去我们青合山上做饭吧,有你在,师兄师姐们就不会抱怨山上伙食不好了。” “陆思。”陆尘心沉声呵斥,“不可无礼。” 且不论陈全是竹林村族长之子,等陈礼百年之后是要继承族长身份的,单是从年纪上来说,陆思这话就十分没礼貌。 陆思吐了吐舌头,向陈全道歉,“先生不要在意,我放肆惯了,没有冒犯的意思。” “仙长说的哪里话,若真能上仙山,那才是小人的荣幸呢。” 一院子的人显得和乐融融,唯有赵潇潇一直没说话,她从门开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陆尘心,目光沉静,心里的着急半点也不显露在脸上。 她虽然是个骄纵的大小姐,但审时度势是大户人家的必修课。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竹桌上的碗筷。 “仙姑别忙活,小人来就好了。”陈全也上前收拾。 几人推推让让,反倒是很快就把院子收拾出来了。 陈礼的屋子里突然传来虚弱的咳嗽声,赵潇潇和陆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瞬的惊惶。 赵潇潇怕被陈全看出端倪,往前走了两步挡在陆思面前,微微笑道,“陈礼老先生的病看上去很重,先生去看看吧。” 陈全说“好”,告别三人后,转身进了那间黑漆漆,充满药味儿的屋子。 “你们白日里睡了这么久,现在怕是不困吧。”陆尘心说道,眼神却在暗示两人进门。 赵潇潇轻轻点头,并不多言,陆思却爱演戏得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师兄不知道,我今儿个可是做了个好长的梦呢,我觉得这梦师兄肯定也很熟悉,咱们找时间交流交流?” 陆尘心瞪了他一眼,陆思不知收敛,这一次甚至故意冲着陈礼的屋子高声喊道,“陈全先生的饭菜真的好吃啊,若是他能跟着咱们回青合就好了,那我肯定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山上啦!” 客房的门被关上,陆尘心照例布下结界,把他们谈话的声音隔绝在房间里。 赵潇潇早就看不惯陆思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了,结界布好那一刻,她就一脚踹在了陆思的屁股上。 陆思不预,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好在前段日子勤练功的效果还在,下盘稳当,没有直接摔个狗啃泥。 他愤怒转身,指着赵潇潇,“你干什么,我哪招惹你了?!” “你话多,听着烦人。”毫不做作的解释。 “你自己说不过我就背后动脚?有本事咱们正面打一架!” 赵潇潇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陆尘心原本已经有些心烦了,两个活宝还吵闹的不行,他沉下脸色,怒斥两人,“你们胡闹不看场合的吗?” 开着门他是师兄,关上门他可就是掌门了,两人不约而同闭上嘴,埋着脑袋走向方桌。 第二十九章 竹林奇遇(十七) 同一张桌子,只是如今少了一个人。 陆思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空出来的那一方瞥,陆尘心看在眼里,但并没有着急解释。 他看向了赵潇潇。 “事情办成了吗?” “办成了。”吃过晚饭又吹了晚风了赵潇潇早已从最初的惊惶中清醒过来,“我依掌门所言,趁机潜入陈礼的房间查探,陈府果然有问题。” 所见的场景再次出现在脑海中,她咽了口唾沫,眸光微动,“陈礼老先生早就去世了,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陆尘心闻言皱眉,他虽然早知道陈府有问题,陈全不简单,却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咱们第一天到时我随陈全进屋拜见过老先生,彼时他还与我说过话,这么快便去世了?” 说起来其实不过就是昨日的事,赵潇潇自然记得清楚。 可她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很难用常理来理解。 “我掀开床帏便见到一具几乎风干的尸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陈礼老先生,可看尸体的样子,不可能是一天之内能形成的。” “这么说来,如今有两种可能。”虽然如今有了这么大的变故,但陆尘心仍是淡然平静,半点不显慌乱。 “要么床榻上那具尸体就是陈礼老先生,要么不是,可若不是,尸体是谁,陈礼老先生又去了哪儿?” 说到底,信是陈礼写的,他们来到这里是受陈礼所托,如今委托人都不在了,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事做下去。 一直出神的陆思忽然转头看向他,“掌门有没有想过,如果写信到青合求助的人不是陈礼呢?” 陆思的角度清奇,陆尘心也是一怔。 “写信之人不是陈礼?这话怎么说。” 陆思站了起来,围着方桌转圈儿。 “掌门你看,自从咱们来了竹林村,从来没见到神神鬼鬼不说,村子里的人对咱们虽然热情,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可对于祸乱村子的妖怪,他们一点也不着急。” 陆尘心和赵潇潇顺着陆思的思路想下去,竟然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村民们待他们好,却从未有一个人主动来提供作恶之妖的线索,甚至来门前喊苦的人都没有,这可不像是一个深受妖物侵扰,不得不求助青合派的村子该有的反应。 对此赵潇潇最有感触,她从前在家时,若有人有求于她父亲,恨不得天天往府上跑,送东西归送东西,却是半句话不离所求。 “的确不合常理。”她难得与陆思没有分歧,同仇敌忾,“他们这样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们,看上去日子过得安逸,降妖却没有半点进展,更像是他们希望我们知难而退,自行离去。” 陆思:“不用撕破脸面,还能把秘密藏起来,打了一个好算盘。” 竹林村有秘密,且这个秘密不算小,这一点他们现在都明白。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明知有秘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赵潇潇想起陆尘心今晚的目的地,“掌门,陈芸儿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陆尘心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瘦小又精明的女孩。 “问题原本有,但如今已经被完全解决了” “啊?”陆思和赵潇潇一同出声。 长夜漫漫,反正三人都睡不着,陆尘心便将陈芸儿的事缓缓告知两人。 待他话音落下,陆思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么说起来,赤曦没有麻烦?” 陆尘心点头,“不仅没有,而且应该过的极好。” 陆思急了,“可她既然没有被禁锢,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呢?把她带走的人又是谁?她在外面,又没有法力,会不会饿着了?” 陆尘心原本还因为陆思的清奇角度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个弟子的恋爱脑估计是改不掉了。 陆尘心:“办事,自然要明察暗访。” 赤曦:“我在暗,他们在明,相互配合,我不信揪不出这竹林村里的妖怪。” 在村子之外,竹林之中,赤曦抓着一只兔腿,大快朵颐。 面前的火堆是柳青漪生起来的,兔子也是柳青漪抓的,但吃兔肉的却是那位大喊着“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的姑娘。 柳青漪原本是不想生火的,太招摇,但实在拗不过赤曦的倔脾气,就屈服了。 普通人在跋山涉水时生火无非有两个目的,取暖和驱逐野兽。 夜晚的山里虽然冷,但她们俩不该怕冷,赤曦是个天然的避兽机器,而火堆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怎么看她们都不该生活。 赤曦又每每的咬下一大口兔肉,然后不顾形象的咀嚼起来。 这几日住在陈府,虽然陈全的饭菜好吃,但她无时无刻不得端着仙姑的架子,还得在师弟师妹面前保留美好形象,吃起饭来不知多克制,她早就受不了了。 今晚有机会在野外这样快意的吃一顿兔肉,她也算心满意足,顿时就觉得自己当年拆骨救了这只小螳螂不亏。 但就眼下而言,这只小螳螂看上去不太高兴。 “你丧着脸干嘛?” 柳青漪把拿在手里把玩的小树枝抛出去,树枝在天上划了一道弧线,落进火堆里,激起一片火星。 “这火不该生,我在这里藏了这么久没被人发现,就是因为我坚守藏身的规则。” 赤曦没当回事,甚至用干净的那只手拍了拍胸脯,“被发现怎么了?放心,我现在的身份是青合派的仙姑,我罩着你。” 柳青漪翻了个白眼。 赤曦手上有兔肉,心情好的不得了,懒得跟她吵架计较。 “你不明白,这火是没必要生,但这兔肉得吃啊,但兔肉生吃肯定不行,得用火烤啊,才有这香气馥郁的人间绝味。” 她光说不够,动作也做了全套,鼻子在兔肉和自个的爪子上来回嗅,模样满足极了。 但说白了不过一个吃字。 见柳青漪无话可说了,赤曦又乐呵呵的啃起肉来,她啃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柳青漪瞥见她停下了啃兔腿的动作,整个人还有些呆呆地,没好气的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吃到虫子了?” 赤曦抬眼看她,脸色不太好。 柳青漪一看,也正经起来,“不会真吃到虫子了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 赤曦一挥手,“虫子算什么事儿。” 柳青漪一想也对,她真身是只鸟,偶尔吃条虫子问题不大。 但事实上两人的思维何止差了千里。 赤曦突然觉得手里的兔腿不香了,她找来一片大叶子铺在地上,将兔腿安置在上面,然后十分郑重的问。 “你刚才说了一句话,我想不起来了,你说了什么来着?” “虫子?” “不是这个,更前面。” 柳青漪不知道她又是哪根筋不对劲,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是普通的闲谈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聊天,谁记得这么多啊。 “很重要,你好好想想。”赤曦催促道。 柳青漪只好听话的好好想了想。 “那就是生火?我提醒你不该生火。” “差不多了!” 柳青漪拧着眉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 “我一个人在这儿藏了那么久,一直很守规则?”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说你藏身许久,却从未被人发觉!” 柳青漪想了想,自己好像是说过这句话。 赤曦看起来过分兴奋,她几乎手舞足蹈,踢翻了叶子上的兔腿也没在意。 柳青漪怎么想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玄机。 “这句话怎么了?除了显得我很厉害,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啊。” “柳青漪,青漪,小宝贝儿,你不明白,你这句话让我想通了自来到竹林村心里就有的问题。” 赤曦冲上去捧着柳青漪的脸就是吧唧一口,把柳青漪给看懵了。 她颤颤巍巍地问,“什么问题?” 赤曦坐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她捡起地上那只脏了的兔腿,极有耐心的一点点将沾了灰尘的部分撕去。 这一次她是当真心情畅快了。 “你可知道我和陆尘心为什么会到竹林村来?” “知道啊,你们不是来降妖的吗?” “那妖呢?” 柳青漪指着自己,“不是在这儿吗?” “方圆百里,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大妖?” “你以为修炼这么容易啊。”柳青漪对她这天生就是神兽,不知人间疾苦的态度颇为不满,“妖要修成人得要天时地利人和,可不比人修成仙简单,这附近都是些不入流的动物,顶多身上带着灵气,通人性,甚至都算不得妖的。” 赤曦被她数落了一通,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柳青漪甚至不得不怀疑这人是不是着了什么魔。 “那我问你,方圆百里没有别的妖,你又不曾被人发现,那竹林村要我们来捉的究竟是哪只妖呢?” 柳青漪被哽住,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初听闻青合派派了人来时她满脑子只想着跑路,尤其是当晚就被陆尘心逮住打伤,她就更肯定要捉的是自己这只妖了。 可如今赤曦这么一说,她也意识到不对劲来。 柳青漪藏身许久,不管别人是不是冒犯了她,她都秉持着当年修仙的初心,驱逐包藏祸心的同类,保护脆弱无助的人族。 她一直藏身在竹林里,连火都不敢生,就算偶尔偷只小鸡崽,过段日子还得送点别的东西回去,她都做到这程度了,若还被人当作恶妖想除之后快,那可就是个活生生的悲剧了。 赤曦见她沉思许久,笑嘻嘻的把弄干净了的兔腿递过去。 “别想那么多,喏,吃兔腿吗?” 柳青漪投去嫌弃的目光,赤曦就乐呵呵的收回来,反正她也没真想把兔腿送出去。 嘴里咀嚼着兔肉,她说话就有些模糊不清。 “我记得竹林村的故事里出现过一个路过的修仙者,小螳螂,你跟他打架了?” 修仙者在村子里开坛做法,想要除妖却反而被妖揍了一顿的事在陈全口中并没有多么浓墨重彩,因此赤曦也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我才不屑于跟那种为了钱坑人的家伙打架。”柳青漪微微扬起下巴,她在赤曦梵蓁这样的人面前或许抬不起头,但行走于人界时遇上的大部分妖和修道者可都不是她的对手。 毕竟她可是认真修道的妖,后来又有赤曦帮忙用真火淬炼过,比那些走捷径的妖不知强到了哪里去。 “这么说他不是你打的?” “当然不是,他那点道行连我的衣角都吹不动,我干嘛没事跑去揍他,生生暴露了自己呢?” 柳青漪说的太有道理,赤曦忍不住在心里为竹林村这盘棋拍手叫好。 “这个地方越来越有意思了,真没有白来。” “你知道在村子里作恶的妖怪是谁?” 赤曦摇了摇头,但并不见失落。 柳青漪就不解了,“你既然不知道,那还这么高兴做什么?” 赤曦想着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这么聪明,便好心给她解释起来。 “我这么问吧,村子里真的有妖在作恶吗?” “当然有啊,不然他们写信给青合派求助干嘛?太闲了想瞻仰瞻仰仙人风采?” 赤曦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柳青漪被看得脊背发凉,“可那修道者亲口说了村子里有妖啊,他虽然不厉害,但的确是有点真本事的,一点点。” “我没说村子里没妖,我只是问,那妖作恶吗?” 偷鸡摸狗?柳青漪也做,但竹林村里从没有听说谁家缺鸡缺狗的,就连最穷的陈芸儿家里还有两只鸡和一条看门狗呢。 “竹子,那妖偷竹子!” 竹子是竹林村的命脉,柳青漪觉得自己发现了华点。 赤曦只得拍掌叫好,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柳青漪眼睛一亮,“我很聪明吧,这都能想到。” 赤曦微笑着看她,“你真不是一般的蠢,这还需要想。” 手上的兔腿啃了很久,从地上捡回来时就不剩什么肉了,此刻更是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骨头,赤曦丢了骨头,用树叶细心擦拭着自个的手指缝。 “一个没有妖作恶的地方,却写信给人界最有名望的仙门求助捉妖,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柳青漪想了很久,最后在赤曦期待又绝望的目光下,放弃了。 “意味着什么?” 赤曦恨铁不成钢,“傻子,是贼喊捉贼啊。” 第三十章 竹林奇遇(十八) 新的一天,阳光明媚。 陆思难得早起,走出屋子便看见厨房顶上缓缓冒出的炊烟,他吃了一惊。 自来到这个村子,陈全这个人似乎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为了他们而忙活,作为一村之长来说,他这身份也太掉价了。 陆思不像陆尘心那么客气,他走到厨房门口,随意地靠在门框上。 陈全正用铲子翻动大铁锅里的东西。 “陈先生,你起的可真早啊。” 陈全笑了笑,因为年纪而有些佝偻的身子看上去却并不孱弱。 “我们是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着鸡叫声就醒了,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改不了。” “先生别看我们生活在所谓的仙山上,但也是要早起点卯的,修行也是苦事。” “仙长看上去年纪尚小,心却看得通透,想必将来会是济世之大才。” 陆思受用了这波彩虹屁,但他心里不糊涂,陈全本身并不坦诚,却总说好话给他们听,难保不是蜜里藏毒。 “先生说笑了,村子里小小的妖物我们这些天都寻不到踪迹,哪里还敢说什么济世,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陈全搅动锅中物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如初,滴水不漏。 他继续笑着道,“村子里平静惯了,突然出点小事大家就小题大做也是正常,仙长们辛苦而来,我们不敢有别的奢求,只望这些粗茶淡饭能让仙长们满意,不枉来我们竹林小村一趟。” 陆思轻轻挑眉,陆尘心说的果然没错,陈全这么拖着,是故意要让他们知难而退,自行离去啊。 不过陈全的话说的好听,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正交谈的时候,陆尘心也推门走了出来。 他看见陆思站在厨房边上,便冲他招了招手,两人走到院子里另一角的桑树下。 “掌门有何吩咐?”陆思摩拳擦掌,这段日子只玩巡逻和文字游戏,跟他想象中的降妖除魔之旅出入太多,他早就等不及想动手一试了。 陆尘心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点拨道,“你心不静,该好好收收心。” 陆思一脸懵,自己怎么就心不静了?况且方才陆尘心向他招手时神情严肃,显然是有正事要交代的。 不过陆思转念一想,自家这位掌门也没有什么时候神情不严肃,看不惯他把他招来教训也属正常,他就释然了。 不过答话时故意吊儿郎当,“弟子知晓了,谢掌门提点。掌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继续和陈先生唠嗑去了。” “有事。”陆尘心言简意骇。 陆思并不觉得自己会受到陆尘心重用,毕竟怎么看都是赵潇潇更靠谱些,他没放在心上。 “什么事?出去巡逻还是和村民聊天?我都擅长。” “我要你演好一场戏。” “演戏?”陆思不解,“这我就不擅长了。” “但只有你去做最好。” 陆思受宠若惊,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陆尘心看来这么靠谱了。 “什么戏?啥时候演?掌门既然托付重任于我,那我肯定不会辜负掌门期待啊。” 谁知陆尘心竟开口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陆思惊诧之下,竟连敬称也忘了。 陆尘心的神色仍是淡淡的,他看着陆思,把“我不知道”这句话好好解释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场戏的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上演,更不知道你在里面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那我怎么演啊?”陆思心里很崩溃。 陆尘心一甩衣袖,飘然而去,留下一句高手才会说的话。 “等时间到了,你自然就明白。” * 说是降妖,但一行人做的还是这几天常做的事——明察——说直白一点,就是在村子里瞎晃悠。 前两日初来乍到,要熟悉地形,了解情况,走便走了。 可如今陆思都要把这个小村子的各个街道巷口背出来,陆尘心却仍然带着他和赵潇潇巡街,使得他们堂堂仙门弟子被当作猴子任人观赏,他可就受不了了。 他快走了两步,到陆尘心身边。 “掌门,咱们要不换个地儿转转吧。” “为什么?” “你不觉得村民们看我们的眼神不对劲了吗?” 陆尘心环顾四周,相比起前几日的恭敬和避让,如今村民们确实大胆的多,夸张的甚至会在他们走过之后对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 不过陆尘心没怎么放在心上。 “所以呢?” 陆思一口气没喘上来,哽住了。 陆尘心见他吃瘪,嘴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但也不过一瞬的事。 “别担心,无论他们怎么看,竹林村的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陆思的脚步顿了顿,陆尘心便又走到前面去了。他盯着陆尘心的背影出神,明明他们还什么进展都没有,怎么就快结束了呢? 赵潇潇全程都没怎么说话,陆尘心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乖巧的不像话。 眼下见陆思发愣,她用手臂碰了碰陆思的胳膊,提醒道,“别想那么多,跟着掌门说的做就好了。” 陆思便肯定陆尘心和赵潇潇在客房里合谋过什么,只瞒着他一个人罢了。 今日的竹林村与前两日没什么不同,村民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看上去和乐美满,完全不像是个需要除妖降魔的地方。 竹林村很小,他们来来回回把每个小巷子都走了个遍也不过一个半时辰。 便是因为走了这么多重复的路,陆思愈发不耐起来。 就在他们走出一个小巷子的时候,迎面撞上来一个小姑娘。 她身上的衣裳略短,但很干净,露出干瘦的小腿和手腕,锥子似的小脸上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头上的发髻松松垮垮,但显然是收拾过的。 小姑娘恰撞在陆尘心身上,陆尘心伸手扶住她,温柔地道了一句“小心”。 小姑娘仰起头看他,他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认出来是陈芸儿。 “你怎么在这里?” 便是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走在后面的陆思和赵潇潇已经跟了上来,他们走到陆尘心面前,三个人便像是三堵墙,把陈芸儿给围在了里面。 陈芸儿个子小,三人围城的角落里只有各自的影子,她站在阴影里,惶惶不安地看了看周围。 陆尘心意识到她的不安。 “没关系。”他拨开面前的陆思和赵潇潇,给围墙打开一个缺口。“我们都没有恶意,你不用害怕。” 陈芸儿果然松了一口气。 “我听方伯说你在街上走,我就想来寻你。” 陆尘心听罢便笑了,“你来寻我做什么?” “只有你能带我离开这里,还能让我在外面的世界活下去,我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陆思和赵潇潇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有同一个疑问,眼前的小女孩是谁,她跟陆尘心又有什么关系。 陆尘心没注意自己的两个弟子已经把脑洞开到银河系去了,安慰陈芸儿道,“我不是答应你了吗,等村子里的事情解决,我就会给你答复了。” “你少骗我。”陈芸儿撅起嘴,“我可不是那种蠢笨的小孩,你这是先用一句话唬住我,等你们办完了事,就会直接离开,到时候哪里还会管我。” 陆思看笑了,“这小孩还挺聪明。” 他被陈芸儿瞪了一眼。 陆思更有兴趣了,“师兄,这是谁家孩子啊,不会是你在外的私生女吧?” 他果不其然被陆尘心也瞪了一眼。 陆思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言行举止都很像嘛,说是父女我也相信的。” 眼见着陆尘心的脸色越来越沉,赵潇潇很想劝一劝他,可陆思沉浸在自己的脑洞里,愣是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疯狂的用胳膊拐自己。 陆尘心冷冰冰地开口,“这是陈芸儿,昨日当街向赤曦扔石子儿的那个小姑娘。” 陆思爽朗的笑声立即变成了“哈哈哈”的尴尬。 赵潇潇默默埋头,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跟这种蠢蛋有关系,甚至还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 陆思一时很是难堪,他看向陆尘心,发现对方脸色很差,便低头看向陈芸儿。 小姑娘的脸颊很干净,甚至有一双少见的有灵性的眼睛,怎么都跟昨天那个当街撒泼的小姑娘重合不起来。 “你不是有疯病吗?”他结结巴巴的问。 陈芸儿对这个话题毫无芥蒂,她甚至骄傲的扬起头,直视陆思。 “治好了。” “可是一个穿红色羽衣的姐姐给你治的?” 陈芸儿摇头,“不是,是穿青色衣裳的姐姐。” 陆思有些懵了,昨晚陆尘心将陈芸儿的故事告知他们时明明说的是赤曦出手,这穿青色衣裳的姑娘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陆思想问陆尘心,可看见自家师尊那张冰块脸他就一阵后怕,放弃了。 不过一夜之间便治好顽疾的,想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陆思想捉弄捉弄陆尘心,便跟逗小孩似的问道,“你是不是想跟着我师兄?” 陈芸儿点头。 “可我师兄不轻易收徒的。” 陈芸儿露出疑惑和祈求的目光看向陆尘心,后者则将目光投向别处,不看她。 于是陆思贱兮兮地开口,“师兄看样子是不想收你,不如这样,你讨好我,我带你走,如何。” “陆思。” 没等陈芸儿反应,陆尘心微沉的嗓音传来,陆思下意识抬头看他,看见的却是一只巨大的螳螂向着陆尘心的后背扑上来。 “快躲开!”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思抱起面前的陈芸儿就向旁边扑开,陆尘心的表情一直很淡定,在螳螂的长刀触碰到他的前一刻,他竟直接从原地消失,转瞬出现在了五十尺外。 但赵潇潇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反应不及,虽然未被螳螂的长刀伤到,却被螳螂巨大的身躯撞飞出去,砸断了背面一户人家支撑草棚的柱子。 “赵潇潇!”陆思放下陈芸儿便奔过去想要救人。 螳螂身形巨大,但动作仍然灵活,它以长刀横扫了周围的房屋,一片混乱的尘埃之中,陆思横跨跳跃,向着已经晕倒在地的赵潇潇狂奔而去。 赵潇潇昏迷前呕了口血,血像线一样从嘴角向下延申,看上去十分危急。 螳螂不停的破坏着周围的建筑,竹林村中的村民四散逃亡,陆思轻轻将赵潇潇放下,抬头便看见陆尘心静静的站在一处。 他应该是在周身设下了结界,尘埃沾不得他的身,使他整个人像这片空间的异类。 陆思想不明白,陆尘心明明动动手指就能收服了这只贸然闯进来的螳螂妖,他却只是看着,没有打算插手的意思。 而那叫做陈芸儿的小姑娘更是奇怪,普通小孩看见这么大的螳螂要么吓跑要么吓晕,她却安静的站在原地,甚至有想要接近螳螂的冲动。 这个世界是疯了吗? “喂!臭螳螂,你搞破坏有没有问过我们青合派的意思?你是在打我们的脸吗?!” 陆思扯着喉咙喊,叫嚣声果然吸引了螳螂的注意,螳螂提着长刀向他而去,每一步都掀起漫天的尘埃、木屑和沙砾。 陆思咽了口唾沫,拔出佩剑。 少年身姿卓然,一剑斗妖,不少村民从残垣断壁后冒出头,悄悄观战。 一人一妖打得有来有回,难分胜负,就在一个错身之后,陆思站稳转身,打算再战,却看见螳螂妖捡起地上的赵潇潇,如来时那般溜走了。 “喂!”他气愤至极,本以为是一对一的公平对决,没想到那螳螂打的是赵潇潇的主意。 眼见着螳螂如来时那般迅速逃走,陆思打算奋起直追,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陆尘心却出手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陆思身边的,拉了拉少年的胳膊,道,“不用追了。” 陆思震惊之下扭头瞪他,便是这一瞪,螳螂没影了。 “你干什么!赵潇潇重伤还被抓走,她不是你的弟...师妹吗?!” 陆思愤怒的甩开陆尘心的手,将手中长剑狠狠摔在地上。 陆尘心没有理会他的愤怒,而是看着螳螂离开的方向,眼眸中的冰霜破开,染上不合时宜的笑意。 “这场戏,你演的很好。”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恰好让陆思和站的不远的陈芸儿都听得清楚。 第三十一章 竹林奇遇(十九) 演戏?谁演戏了? 陆思满身尘埃,狼狈不堪,手背上还有各种擦伤,他豁出性命去和那只巨型螳螂斗,怎么就是演戏了? “师兄你这话不对吧?这分明就是一次妖物袭击村落的恶性事件,怎么被你说的这么轻巧呢?” 尤其是当陆尘心身上仍然纤尘不染的时候,陆思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掌门不靠谱。 陆尘心没有立刻回答陆思的话,而是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陈芸儿。 明明刚经历了很危险的事情,小姑娘看上去却淡定极了,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看见陆尘心望向自己时,甚至笑了一下。 陆思简直觉得自己见了鬼。 “芸儿姑娘,你认识那只螳螂吗?”陆尘心语出惊人。 陈芸儿走向他们,笑得天真烂漫,“认识呀。” “你认识?!”陆思再一次被打击,“别告诉我那螳螂妖是与你一伙的!” “我爹失踪的时候,我见过那只大螳螂,而且还记住了它的气味儿。昨天晚上,那只螳螂变成的姑娘来帮我治好了病。” 信息量多到爆炸,陆思一时脑子不够用,他晕了一会儿,看向陆尘心时,后者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陆思安心一些,看样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陆尘心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但还有一件事他仍然不放心。 “赵潇潇怎么办?” 他还记得自己奔过去扶起赵潇潇时她惨白的脸色,嘴角的血殷红得刺眼,当时赵潇潇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如今又被螳螂强行掳走,他心里担心会出意外。 “你知道早晨时我为什么说你最适合演这出戏吗?”陆尘心答非所问。 陆思早就想问了,如今陆尘心愿意解释,他乐意听着。 只见陆尘心重新看向螳螂消失的方向,轻轻勾唇一笑,“因为你会无条件的信任赤曦。” 如果换做是陆思被掳走,赵潇潇留下,哪怕知道这背后的关系,大概也会惶惶不安。 几人说话间,之前四散而逃的村民们渐渐从残垣断壁后走出来,重新聚集起来。 也许是因为陆尘心三人站在一片废墟上过于醒目,所有人都向着他们走过来,形成包围状的圆。 他们的脸上或惊恐,或愤怒,有针对那只作乱的螳螂妖怪的,也有针对他们这些从青合远道而来的仙门弟子的。 人群中突然爆发了小小的争吵,陆尘心和陆思几乎同时看过去,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村民们在争吵什么,就有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走了出来。 “你们就是青合派的?”来人语气很冲,再加上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黝黑发达,自然就显得态度不善,下一刻就要冲上去一拳揍在陆尘心脸上似的。 陆思虽然对自己的便宜师尊没有感情,但他对青合感情深厚啊,立即便站了出去。 “是你要怎么样?” 男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呸!还是什么名门仙派,说是捉妖,我们全村子好菜好肉地供着,结果什么妖都没捉到不说,还让妖怪闯进村子里伤人和毁坏房屋,妖怪还逃了,你们好意思吗?” 面对男子的嘲笑和讽刺,陆思被哽住了,因为他说的有道理啊! 见陆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其他原本站在青合派这边的村民也开始动摇,跟左右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议论声越来越明显,那男子的神情也越来越倨傲,陆思涨红了脸,他这是出气不成,反丢脸了。 陆尘心突然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要他放心。 “师弟年轻气盛,一时出言冒犯,还请这位兄台不要在意。 妖物进村毁坏的房屋我们可以赔以银钱,但至于你说的妖物进村伤人,我虽在战前便被偷袭受伤导致无法出手,这是我的无能,但我师弟与妖物大战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且我两位师妹一位失踪,一位被妖物掳走,若要真说妖物伤人,倒是我青合派该哭诉才对。” 赵潇潇重伤被掳走,陆思拼上性命斗妖物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那男子见说理对自己不利,便舍弃了理。 “不说这些,反正抓不着妖怪,就是你们的无能。” “兄台这话说的没错,我不能否认。” 见陆尘心承认自己无能都承认的坦坦荡荡,男子一时无言。 两方僵持之时,人群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胡闹!” 众人纷纷回头,是陈全在旁人的搀扶下疾步而来,原是混乱开始时便有理智尚存的人去请族长了。 村民们对自家族长自然是无条件信任和尊敬的,他们纷纷向两旁退避,给陈全让出一条路来。 陈全直走到那出头的男子面前,手指着他,恨铁不成钢似的。 “你,你啊,仙人们帮咱们村子除妖,出人又出力,你却说些什么浑话,简直丢尽了我们竹林村的脸!” 男子听着教训,不似在陆尘心等人面前那般傲气,羞愧的低下了头,硬生生从一只得理不饶人的狼变成了温顺的猫咪。 陈全不愧是一族之长,立马便呵斥道,“还不赶紧给仙人道歉!” 有个台阶下就不错了,谁还奢求那么多呢。 陆尘心急忙开口阻止了道歉的事,从始至终都处变不惊,温润如玉,陆思默默在后面感叹,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沉得住气啊。 “陈先生,道歉我们是万万不敢受的,如今叨扰数日,未有妖物的踪迹线索不说,还害的村子遭难,在下实在愧疚。” “仙长说的哪里话,分明是那妖物狡猾,又故意报复,哪能怪罪仙长呢。” 一个将要爆发的矛盾就在两人的几句话中化解了,村民们各自散去,开始收拾残局,好在并没有伤员,众人重建家园的士气高涨,并不沉闷。 陆尘心和陆思随着陈全往回走,陈芸儿看着他们离去,没有跟,反而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整个村子的人都去帮忙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分清净。 陈全连着叹了好几次气,陆尘心若不问点什么,倒显得冷淡了。 “先生为何叹气?” 陈全的年纪本也不小了,但这段日子他表现给众人的都是精神奕奕的模样,如今声音中却显出老态。 “仙长有所不知,我们这个小村子平静了几百年了,这几年却突然出现妖物作祟,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他说罢,又叹起气来。 “先生不必担忧,在下定然将那妖物收服,以还村子安宁。” “如此,便劳烦仙长了。” 陈全停下来,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陆尘心将他扶起。 “先生不必如此,在下如今也不止是为了村子,更是为了我两个师妹的安危啊。” 几人说着便回到了陈府,不久后阴云密布,很快便下起雨来,这雨一下便下到晚上,陆尘心和陆思便没再出门。 原本的四人如今只剩下两人,师徒俩对坐在方桌两端,倒跟谈判似的。 陆尘心淡然饮茶,便显得陆思急躁。 “掌门,我都懵了一天了,你和赤曦什么时候说好的?还有赵潇潇,怎么就瞒着我呢?” “并没有只瞒着你,赵潇潇也什么都不知道。”陆尘心催动法力将手里的茶加热至温,浅浅抿了一口。“而且我与赤曦并没有说好。” 陆思顺口便问,“那你怎么知道她会做什么?” 本是无心之言,却像是戳中了陆尘心的软肋,他的眉微微拧着,看样子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沉思了很久,答案恍惚就在心里,他却不想承认。 陆思等了很久,从无心到有心,答案似乎他明白,可也不想承认。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改了口。 “今天这件事很奇怪,那螳螂妖出现在村子里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带走赵潇潇吗?” 这一次陆尘心回答得很快,“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是为了演一场戏。” “可我不也是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这场戏吗。” 陆思直白,对自己的苯毫不掩藏,陆尘心无奈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打算好好跟他解释解释。 陆尘心用手指蘸了些许茶水,在干燥的桌面上写下一个“一”。 “演这场戏有两个目的。第一,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村子有问题,陈礼写信将我们请来,自己却不见踪影,村子里的人不提供任何线索,也无人因妖祸叫苦,是想让我们一无所获,知难而退。但在查清村子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之前,我们不能退,要留,便得有个缘由。” “所以赤曦让那只大螳螂来闹事,还把赵潇潇带走了,这样我们于情于理都该留下来,就算村民想赶我们走都不行!” 陆思顿时觉得堵在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消失了,他高兴地叫起来,学会了抢答。 陆尘心点点头,然后照之前的模样,在方桌上写下一个“二”。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村子里的人其实不希望我们插手村子里的事,那他们就不会让我们接着查下去。” “他们会自己出手解决那只螳螂?!” “对。” 不久之前陆思还对螳螂妖恨之入骨,现在却担心起来。 “可现在赤曦不能使用法力,若是那只螳螂妖打不过村子里的幕后老妖怪呢?” “不会。”陆尘心没有犹豫。 “你哪来的自信?”陆思不解。 只见陆尘心垂下目光,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中泛起的涟漪。 “因为那只螳螂当初是我亲自抓进锁妖塔的,她的本事,我很清楚。” * 陈芸儿穿过忙碌的人群,跨过地上的各种断木,最终翻过一户被螳螂的长刀削去屋顶的人家的后院围墙,离开了村子。 她寻着熟悉的气息深入竹林,一路上专心致志,十分投入。 但她没料到的是天上忽然就下起大雨,雨水冲散了所有的气味儿,空气中只余下熟悉的泥土味,她找不到想找的人了。 竹林无法避雨,她转眼就被浇成了落汤鸡,无奈之下,只得躲在一块山壁上凸出来的岩石下方。 雨一直下不停,她身上的衣物单薄粗糙,本就无法御寒,如今更是全湿透了,紧紧地贴着皮肤,磨得身上各处又痒又疼。 她突然有些后悔就这样贸然追进来,且不说入了夜这林子里会不会有野兽猛禽,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时间这么一点点溜走,眼看着天暗下来,大雨砸在竹叶上发出的声响都让她很害怕。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陈芸儿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干脆冒着雨原路返回村子,至多被娘亲骂一顿罢了。 想着,眼前便出现了两双熟悉的鞋。 她的心因为激动猛跳了一下,她迅速抬起头,恰对上赤曦笑盈盈的眼。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看你长的这么可爱,万一被吃掉可怎么办?” 赤曦说着,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表情故意吓唬她,谁知道陈芸儿不仅不害怕,反而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突然弹出去抱住了她的大腿。 赤曦很想后退一步,结果一条腿退了,另一条腿被抱着挪不动,一时不稳差点直接摔倒,好在站在她身后的柳青漪扶了一把。 “你别这样,我害怕。”她声音发颤,仿佛真的害怕似的。 陈芸儿哪敢松手,“我是来找你们的。” “找我们干嘛?” 陈芸儿想起上次自己治病时,赤曦也是办完事就直接走了,显然对她不感兴趣。 她不敢实话实说,便随口扯了个谎。 “是那位仙长让我来找你的,姓陆!” “哦?那你说说让你来找我的是那位看上去靠谱的陆仙长,还是看上去不靠谱的陆仙长。” 毕竟陆尘心和陆思都姓陆。 陈芸儿几乎没有犹豫,“靠谱的那个。” 赤曦笑了,若是陆思不顾大局非要找她她信,可陆尘心就不是那样的人了,陈芸儿这个谎撒的不完美。 但她没有马上揭穿,而是故意问道,“那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总得有个说法吧?” 陈芸儿一下子懵了,她从村民口中知道来村子里的这几个青合派弟子是师兄妹的关系,师妹走丢了,师兄关心,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哪还需要有什么说法。 “他说,他担心你。” 第三十二章 竹林奇遇(二十) 赤曦差点笑得直不起腰。 陆尘心关心她?这陈芸儿扯谎当真是不打草稿的。 陈芸儿就这样听着她的笑声,越听心里越忐忑,越听后背越发凉。 她说错什么话了吗? “姐姐...” “叫我赤曦。”赤曦纠正道,毕竟她与陈芸儿的年岁差距可不止几百几千年,那是几十万年的鸿沟了。 叫“姐姐”她总觉得受之有愧,可若陈芸儿叫老了她也不愿,思来想去不如叫名字好。 “赤曦姐姐,你为什么笑?” 赤曦内心复杂,但为了避免解释,她忽略了那声“姐姐”,伸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 “你想跟着我?” 陈芸儿没想到她会猜到自己的目的,还这么直白,怔了怔,还是点头了。 “我想离开这里,想看看村子外面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每个小孩都像我一样...奇怪。” 她生下来便与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她生气时家里的瓦罐会突然炸裂,难过时天会莫名阴下来,从小闻到的花香不是花香,马粪不是马粪。 父亲曾经把她护在身后,用扫帚把嘲笑她的村里小孩儿都赶跑,可自从没了父亲,母亲就只会躲在角落里唯唯诺诺地哭。 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如果有机会,她只想逃。 看着女孩执拗的目光,赤曦莫名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一瞬间的疼痛,却让人忍不住回味许久。 她收回了陈芸儿下巴下的手。 “雨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先随我去避雨吧。” 陈芸儿看了看挡在赤曦头顶的伞,那把伞很大,握在柳青漪的手里,把赤曦整个人护得周全,半点雨滴都沾不到。 她站起来,想着就算淋着雨也要跟赤曦走。 然而赤曦扶住她瘦弱的肩膀,阻止她走进雨里。 “尊老爱幼嘛,你说对不对?”赤曦冲身后的柳青漪道。 柳青漪翻了个白眼,把伞递到了赤曦手上,自己走进雨里。 赤曦环住陈芸儿的肩膀,将她归到自己的庇护之下,赤曦身上的温度传到陈芸儿心里,那一瞬间她几乎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柳青漪在前带路,赤曦和陈芸儿打着伞跟在后面。 起初陈芸儿还有些愧疚,可渐渐地她就发现柳青漪身上似是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即将落在她身上的雨点都弹走了。 “很神奇吧?那叫避雨咒,很简单的,以后教你啊。” 陈芸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同时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 既然很简单,为什么姐姐不会呢? 三人很快到了山洞,柳青漪就像供着祖宗一样对待赤曦,立马上来收伞,顺便用法力烘干了她身上被弄湿的地方。 她做完这些正要走,赤曦突然咳嗽了两声。 “这么就完了?” 她会意,不情不愿地将陈芸儿的衣裳也烘干了。 衣裳干了之后,身上很快便暖和起来。 陈芸儿帮着赤曦生火,她从小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成长起来的,生火对她而言轻而易举,没一会儿,一个旺盛的火堆便盛放开了。 “哎呀呀,我就知道留着这小丫头有用嘛,青漪你看,这火烧得多好。” 陈芸儿被这么一夸,便有些不好意思。 一直守在洞口的柳青漪“切”了一声,扭头向外看去,压根不想理会赤曦的样子。 赤曦本也不需要她理会自己,靠在岩壁上闭眼休息。 陈芸儿好奇地环视洞内,火光跳跃在石壁之上,她突然发现洞穴靠里的地方铺着厚厚的一层茅草,而茅草似乎躺着一个人。 她很快想起被螳螂掳走的那个青合派的弟子。 身侧的赤曦似乎睡熟了,她的呼吸声绵长均匀,而柳青漪盘腿坐在比较远的山洞口,盘着腿,始终面朝山洞外。 陈芸儿突然壮着胆子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越往前走,赵潇潇的身影就越清楚,直到她走到赵潇潇身前,光影明灭之间,赵潇潇的脸色惨白骇人。 她的心一紧,手颤颤巍巍地向前伸去,想探赵潇潇的鼻息。 “她还活着。” 柳青漪冷淡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陈芸儿吓了一跳,差点扑倒在赵潇潇身上,好在柳青漪留了个心眼,一把扯住她枯柴般的手臂,把人拉了回来。 “我那一击下手太重,谁知道她反应那么慢,竟然没躲开。”柳青漪嫌弃似的松开抓着陈芸儿的手,轻声抱怨道,“青合弟子如此不堪,往后怕是没什么前途了。” 陈芸儿一直有些怕柳青漪,她只好把目光放在赵潇潇身上,可昏迷中的人看上去脆弱极了,她不免担忧。 “我冒犯了赤曦姐姐的时候就是这个姐姐送我和娘亲回家的,她会好起来吗?” “只要我想让她活,她就死不了,只是恢复起来慢一些罢了。” 陈芸儿放心的呼出一口气。 她回头,赤曦还在岩壁边靠着睡觉,分明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睡熟了却显出几分天真。 “你们究竟是谁呢?是神,是人,是妖?” “有区别吗?”柳青漪从前也纠结于这样的问题,可自从遇见赤曦后,她对这样的问题就不屑一顾了。 “当然有区别!”陈芸儿很想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她说话的声音大了些,睡着的赤曦不安的嘤咛了一声,柳青漪便瞪了她一眼。 “有无道理不是靠声音大小决定的。”她提醒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是妖物害人!”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低声强调。 柳青漪有些轻蔑地瞥了小丫头一眼,“你说妖物害人?那可不巧了,我是妖。”她指向熟睡中的赤曦,“她也是妖,我们害过你吗?” 陈芸儿被哽住,顿时红了脖子和脸。 火光仍在她们身上跳跃,柳青漪忽然一把推开陈芸儿,走到赵潇潇面前。 赵潇潇仍然憔悴,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眉头也微蹙着,或许是内伤疼痛所致。 柳青漪抬腿踢了踢她的手臂,陈芸儿见她这么对待病患,心里那点侠义之气立马战胜了恐惧之心。 她冲上去用脑袋撞开柳青漪。 “你干什么?!这个姐姐还昏迷着,你怎么能趁赤曦姐姐睡着了就这么欺负我们!” 小姑娘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柳青漪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还装死干什么,快起来,真当我不知道吗?” 陈芸儿一怔,惊诧回头,就看见赵潇潇十分淡然地睁开了眼睛,并且坐了起来。 她坐起来的动作并不顺利,她的内伤不轻,稍微动一下身体的躯干就疼的不行,挣扎了好几次之后才在陈芸儿的帮助下真正坐起来。 柳青漪故意抱着手斜睨她们俩。 “还真是受苦受难,患难见真情的好姐妹啊,我都快感动的哭了。” 这话一听就是老阴阳人了。 赵潇潇一口气没喘顺,捂着嘴咳嗽起来,竟也把惨白的脸咳得通红,有些颜色了。 “怎么着?我这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还要故意被我气死不成?” 柳青漪在锁妖塔里和贞娘斗嘴斗惯了,如今还真没遇上谁能吵得过她,除了赤曦。 她在陈芸儿那里受了气,自然是要加倍讨回来,嘴上半点情面都不留。 “咱们可都是真刀真枪见过了,我是妖,你们看得明白,要不你们赶紧去找那青合派的狗神仙把我除了?” “青合派的狗神仙?!”陈芸儿惊了,这是什么称谓。 赵潇潇猜到她是知道陆尘心身份的,而且赤曦还在边上,虽然不明白自家掌门为什么要与妖为伍合作,但她现在显然没有别的选择。 “这位姑娘,我不知何处得罪了你,但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赵潇潇轻轻弯腰致歉,又咳了个要死不活。 陈芸儿不解道,“她救了你,可也是她将你打伤的啊!” “是我学艺不精,当时这位姑娘留手了,否则我不会还活着,受如此重伤,只怪我当时分神,没能躲开。” 柳青漪忽然竟有些欣赏这个赵潇潇。 倒不是因为赵潇潇没给她找麻烦,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而是因为赵潇潇识时务,明白自己当前的处境,也知道她并没有忤逆的资本。 实在是个聪明人,但聪明的对手不能算人,只能是死人。 柳青漪躬身与赵潇潇平视,她笑着道,“你说的真好,好的我都后悔救你了,要不我现在杀了你吧,也算弥补我的过错。” 赵潇潇和陈芸儿同时一怔,她们俩都没猜到故事会是这个走向。 而柳青漪的表情很认真,每一块皮肤都像是在告诉她们,这只螳螂妖是真的会杀人的。 “好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欺负人了?不会是在锁妖塔里关出了精神问题吧?” 就在三人僵持的时候,一个随意散漫甚至带着困意的声音突然插入,引得三人同时看过去。 赤曦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她仍然靠着石壁,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伸了懒腰,打了哈欠,这才不耐烦地看向胡闹的三人。 是的,很不耐烦,毕竟谁会喜欢别人打扰自己的清梦呢? “你什么时候醒的?” 柳青漪直起腰来,赵潇潇和陈芸儿都感觉压力小了不少,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赤曦笑着看三人,一个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一个是十几岁的人族少女,一个... “嗯,让我想想,大约就在潇潇跟你道歉的时候吧。” “可我没有察觉。”柳青漪轻轻蹙眉。 由于眼下洞穴中除了她就没有战斗力,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注意洞**部以及周围的风吹草送,所以赵潇潇醒来时气息变化她立刻便知晓了,可是赤曦是何时醒来的,她毫无察觉。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赤曦比她强了不止一个等级,如今的赤曦却是毫无法力,连一个强壮些的普通人族都未必打得过的。 赤曦冲她眨了眨眼,跟青楼里勾引姑娘的恩客似的。 “都是小事,在意这么多干嘛,咱们做妖的嘛,就是要大度一点,别跟那些神仙似的,总斤斤计较。” 她想潇洒一些站起来,但第一次失败了,摔了回去,第二次就算成功也显得不成功了。 她假咳了两声,掩饰尴尬,然后指着三人开始教训。 “你们啊,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趁着我睡觉的功夫就要内斗,这样的心态,还想修仙?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做白日梦去吧!” 柳青漪别开脸,赤曦说的她都没兴趣,这些话自然就入不了她的耳。 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吵其实爆发于陈芸儿,她虽然不谙世事,但始终是个聪明的姑娘,乖乖站出来认错。 “赤曦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赤曦笑着问,明明看上去亲切和蔼的一个人,陈芸儿就是忍不住发颤。 “知道,我不该顶撞柳姐姐。” “不对,再想想。”赤曦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是不该因今日村子里的事责怪柳姐姐?” “也不对,再想。” 赤曦的语气渐渐透露出她的不耐烦,严厉了不少,可陈芸儿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赤曦究竟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她声若蚊蝇,委屈极了。 赤曦叹了口气,“你错在将人分为神人妖,而非善与恶。” 她语重心长,说出自己许久以来的心病,也是曾经跟柳青漪说过的话。 “为什么神仙就是善,妖魔就是恶呢?你们人族当中也有复杂的人性,妖魔同为六界生灵,便不配吗?” “可世间所传之故事,皆为此道。”赵潇潇突然出口辩解。 赤曦简直忍不住要捧腹大笑,“那你猜,那些故事是由谁传播,由谁书写呢。” 这个问题可难住赵潇潇了,她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子,读过经史传记,最明白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道理。 “说不出来了吧。”赤曦看上去很得意,尤其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简直就是在火焰上舞蹈的精灵。 “在很久很久以前,洪荒纪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六界之分的,普天之下都是一家人,很和谐,但也容易打架。古神打架可不是开玩笑,他们动不动就要毁天灭地的。” 第三十三章 竹林奇遇(二十一) “洪荒古神们打架打得太多,把天地搞得乌七八糟,几乎又是一个混沌浩劫。父神盘古为了让天地能够长久的存在下去,就把那些不听话的古神们关进冥池封印了起来。 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神敢闹事了,他们开始建立秩序,在广袤但贫瘠的土地上开辟出河流,又造出山岳沟壑,灵气孕育出万物生灵,大地上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但天空还是一片灰暗,烛照就燃烧自己化作太阳,将光和热洒满大地,时间一久,不少河流开始干涸,生命也失去活力,众神意识到只有光是不够的,幽荧自告奋勇,化为月,始有昼夜交替。 后来火神将火种交给孱弱的人类,而人类依靠火驱逐比自己更强大的野兽,在复杂的斗争中存活下来。 但也有野兽是不怕火的,它们天生具备法力,在大地上为非作歹,无人能挡。火神作为众神之首,不忍看传承火种的人族消亡,于是将天地分为六界,目的是为了保护人族。 但对于妖魔两界而言,他们只是因为自己的强大就被驱逐到了蛮荒之地,他们心里有怨气,于是集结两界之力与高高在上的古神们为敌。 一场六界的恶战爆发,以妖魔的败落为结局,但神界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大多数古神在这一战中陨落,剩下的古神也大多选择避世,火神在这一战中受了重伤,不久之后也陨落了,当整个六界都混乱一片的时候,祝霄,也就是现在的神帝站出来建立天庭,几乎一统六界。 妖魔两界因为大战伤筋动骨,损耗过多,他们敌不过祝霄,但也不愿俯首称臣,那时候一个叫梵蓁的蛇妖站了出来,定居妖界,祝霄就再没敢找过妖魔两界的麻烦。 也就是在这段岁月里,人族趁着神仙妖魔们都在喘息恢复的时候悄悄走了出来,开始繁荣的发展下去,成就了今日六界之根基的地位。” 赤曦所讲的这个故事赵潇潇早就在书上读过,虽然可能书上记载的没有赤曦说的这么全面,但大体走向是相同的。 古神创世,大战,但在她读过的故事里,人族并非躲在夹缝中苟且偷生、投机取巧的懦弱者。 他们是跟随古神降妖除魔的勇士,是殉道者。 而陈芸儿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的由来,她怔怔地仰望着赤曦,小嘴微张,竟似有些呆了。 赤曦笑着看两人,她从她们面前走过,走到柳青漪身边。 “什么时辰了?”她问。 “丑时。” 赤曦点点头,“看来还有时间。” “你还要陪她们玩?”柳青漪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快。 赤曦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咱们做长辈的,自然要给小辈做好榜样嘛,别这么小气,嗯?” 柳青漪不说话了。 赤曦重新看上赵潇潇,对方还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笑着说。 赵潇潇迟疑地抬起头来,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担心我是在误导你,担心我在用一个虚假的故事诋毁人族,更担心你曾经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 赵潇潇抿着唇没有说话,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表达了太多。 赤曦笑得愈发灿烂,“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故事的真假并不重要,那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无论你相信什么都无法改变它,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么多呢?”赵潇潇不解。 赤曦眼中有迷离的火,她整个人就像那团火的化身,明明近在咫尺,让人想要靠近,却惧怕触碰。 “因为我希望你们明白,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人眼中,往往是不一样的。就像在你们眼中无恶不作死有余辜的妖魔,或许在他们眼中,你们才是伤害的罪魁祸首。” 赤曦转身背对她们,看向洞外无边的夜色。 “各界的冲突一直不断,但时至今日,再难追根溯源了。” 一开始究竟谁对谁错呢?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了。 赵潇潇仔细琢磨着她的话,若有所悟。 陈芸儿就在她的身边,那孩子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明亮的双眼中满是求知的欲望。 她抬手抚过女孩枯草般的头发。 “这些话你记在心上,往后会明白的。” 陈芸儿乖巧地点头说“好”。 赤曦缓缓走向洞口,柳青漪跟在她身后。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但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样子,火光只能照到洞口,再往外便是无尽的黑了。 她的眉头轻轻蹙起,有些不安。 “快来了吧?” “是。” “明明是我自己安排的,可为什么有些害怕呢?” “你会害怕?”柳青漪宁愿相信自己听错了,连天庭都敢闯,神帝都敢骂的烨鸟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赤曦无奈一笑,只是那笑容有苦意。 “也对,连生死都不在乎的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柳青漪闻言侧目,她仅能看见赤曦的侧脸,分明嘴角是上扬的,她却总觉得赤曦在哭。 她在为什么难过?柳青漪想不明白。 片刻之后,风似乎变大了。 赤曦回头看了一眼洞里的两人,赵潇潇重新躺下了,陈芸儿守在她身边,那两人看上去很和谐。 “你看她们俩,像不像姐妹?” 柳青漪也看了一眼,不屑道,“像又怎么了,反正是假的。” “你说得对,再像也是假的。” 柳青漪不知道赤曦在发什么疯,兴许是外面的雨触动了她,让她开始伤春悲秋了? “你在洞口布上结界,咱们该去拜访此间主人了。” 柳青漪一怔,“什么?不在这里等?” “如果在这里打架,她们俩很可能会受波及。” “那又怎么了?此处咱们可攻可守,我尚有自信可以保全你,若是去了竹林里,我自保尚可,你怎么办?” “我可是天地间赫赫有名的烨鸟,还怕几只小妖精?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对!我就是看不起你!如今没了法力,你当自己几斤几两,要出去与人肉搏?!” 柳青漪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吸引了洞内两人的注意,赤曦扯着她的胳膊。 “你这么大声吼我干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吗,不死不灭的烨鸟诶,况且陆尘心和陆思很快就会到了,别担心。” 赤曦几乎把自己挂在了柳青漪的手臂上,她难得粘人,“而且我相信你会保护好我的,对不对?” 柳青漪拿她无可奈何,气愤地哼了一声之后,在洞口布下结界。 赤曦的笑声在雨中飘荡,“我就知道小螳螂最听话啦!” “你别大叫!” 柳青漪护着她,两人冲入雨中。 *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夜,陆尘心在陈府客房的方桌旁闭目凝神,陆思则在一旁不安地踱步。 陆尘心忽然睁开眼。 “你能不能坐下来,别走动?” 陆思不仅没听话,还反讽道,“掌门打坐清心,应当不会在意我才对。” 陆尘心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陆思说的没错,他的心不静。 陆思没有不懂事的顺杆往上爬,他坐了下来,给自己和陆尘心都倒上一杯茶。 “掌门在想什么?” “想今夜。” “不管这竹林村里有什么猫腻,对掌门而言不应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正出手,但史上最强人仙的称号不会是白给的吧?” 陆尘心忍不住笑出来,“你知道这个称号从何而来吗?” 陆思摇头,“不知。” “烨鸟为祸六界已久,而我一剑将其斩杀。” “喂喂喂!”陆思不满,“烨鸟什么时候为祸六界了?赤曦明明对谁都很好。” 陆尘心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赤曦,并不反驳。 “当时他们这么说,纯粹是为了嘲讽。” “嘲讽?” 陆思不解,但陆尘心没有多做解释。 “今晚注定不安定了,你自己小心一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必要,多看着点赤曦。” * 暴雨倾盆,黑压压的天空仿佛一床棉被把整个竹林村都盖住。 漆黑的雨夜里,仿佛藏着一些伺机而动的东西,又仿佛只是错觉。 赤曦和柳青漪走在竹林里,两人手牵着手,因为避雨咒的缘故,雨水纷纷从她们身上弹开。 “真安静啊。” 哗啦啦的雨声吵闹,赤曦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柳青漪歪头看向她,“安静些好,死了的人才不说话。” 赤曦咧嘴笑开,“没想到你还喜欢这样,跟贞娘在一起久了,戾气也变得重了。” 柳青漪抿唇不语。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怎么突然就不修仙了呢?以你的速度,一千年不成,两千年也成了,你一身纯粹的功德,如今却埋没在这红尘里了。” 耳边的风雨声不断,有那么一瞬间,柳青漪的脑子里突然出现她与赤曦第一次见面的画面。 两人躺在湖边的青草地上,那天阳光明媚,湖水反射的波光让她睁不开眼。 当血液不断从身体里流失的时候她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冰冷,可当这个姑娘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温暖得像是拥抱着太阳。 “因...” 便是因为那一瞬的失神,柳青漪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把控,一排青竹从她们之间拔地而起,柳青漪下意识放开了牵着赤曦的手,在她惊恐的目光中,青竹直冲云霄,硬生生将两人分隔在两边。 透过狭窄的青竹间隙,柳青漪看见赤曦被暴雨浇透,身上的赤色羽衣黯淡下去。 “赤曦!” 她立刻将双臂化作长刀,挥手便斩断一排青竹,可转瞬之间另一排青竹就拔地而起... 赤曦并不慌乱,不仅如此,她还有些高兴。 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可看来看去也只是竹子。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就是没想到整个村子都是竹子成妖。” “我也没想到,堂堂青合派的仙姑,竟会与妖为伍。” 陈全从雨夜中走出,他挺着胸膛,神情肃穆,看上去年轻很多,也更具一族之长的威严。 “陈先生,就你一人来吗?” 陈全展开手臂,“此地皆是我的徒子徒孙。” 赤曦捂着肚子笑,“原来真是如此吗?一村子竹妖?” 陈全意识到什么,微微蹙眉,“你诈我?” “兵不厌诈,谁知道你这么蠢呢。” 陈全气得不轻,他索性不再与赤曦纠缠,而是轻轻挥手,土地之下便有什么东西向着赤曦所站的方向过去。 赤曦一低头,就看见竹子的根从土里冒出来,缠上她的脚踝。 她懒得躲,也知道自己躲不开。但看在陈全眼里就是她本事强大,毫不在意。 “陈先生这是打算做什么?” 陈全十分警惕,随时准备好出手,“当然是杀人灭口。” 赤曦毫不畏惧,反而笑着问,“可是你若在这里杀了我,要怎么跟我师兄交代呢?你就不怕他找你的麻烦?” “仙姑被妖物所杀,想必仙长只会觉得惋惜,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个建议。” “仙姑有何遗言?” 赤曦沉下脸色,叫人不寒而栗,“你最好不要伤我。” “赤曦!” 被隔开的柳青漪冲破屏障,一眼就看见赤曦双脚被缚,她恨恨的看了一眼陈全,立马便要冲上去救人。 但就在她动作的一瞬间,一支竹箭破空而出,从赤曦的腹部穿过。 虽然早有预料,但剧烈的痛感还是来的这么突然,赤曦瞪了大眼睛,一种熟悉的感觉几乎让她崩溃,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恶梦之中。 失去所有力气的赤曦向后倒去,她闭上眼接受自己的命运,却没能倒在土地上,而是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多熟悉的场面啊。 她笑起来,好在雨下得很大,看不见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脸也是熟悉的。 “你怎么样?”陆尘心的声音难得出现一丝慌乱,他身上的避雨咒也通过身体接触传递到赤曦身上。 赤曦看上去有些虚弱,但仍是笑。 她没有说话,而是抬起手去碰他的脸颊。 手掌是冰冷的,脸颊是温热的。 “跟当年真是一模一样,是不是?” 陆尘心感觉自己心上缺失了什么东西,风吹在上面,空旷得让人心慌。 第三十四章 竹林奇遇(二十二) “赤曦!” 迟来的陆思斩断一排青竹,落地之后,一眼就看见赤曦躺在陆尘心怀中,她抬手轻抚过陆尘心的脸,神色悲伤又温柔。 他曾经无数次猜测过赤曦和陆尘心的关系,并为此焦虑不已,可当真正的现实摆在面前时,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愤怒,只是难过。 但赤曦腹部流出的鲜血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赤曦本就身着赤红色的羽衣,加之衣裳早已被雨水浇的湿透,再多的血从她身上溢出都看不真切。 但她是烨鸟,以火精为心,炎浆为血的烨鸟。 血从赤曦身上滴落,并没有立刻渗透进脚下的黑土地里,而是燃烧了起来。 一场大火在暴雨下的竹林中盛放,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远处的陈全惊恐地看着火势在雨下逐渐蔓延开,哪怕他吩咐徒子徒孙们将周围的植物都撤走,在没有可燃物的情况下,那火焰仍然不断吞噬着四周,骇人的肆然。 他忽然想起赤曦的那句话——你最好不要伤我。 “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这世间少有不怕火的东西,竹子依附雨水生长,他原本想仗着今夜的大雨除掉躲在竹林中的祸患,却不想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几乎崩溃,不断地大吼大叫着,手下人失去主心骨,针对陆思和柳青漪的攻击也越来越没有章法,两人得以破阵,在赤曦身边聚集。 陈全双手化为竹子,指着赤曦怒斥,“她是什么怪物!” 柳青漪很自然的翻了个白眼,她平生最恨别人说赤曦是怪物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老妖怪,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都说了让你不要伤害她,你还不听,现在这啊,就叫报应,等真火烧光整片竹林,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办!” 柳青漪心里觉得畅快极了,若是换作从前的她,兴许还会有悲天悯人的心在,可如今嘛... 这些人都是自己找死。 陆思眉头皱着,没有附和柳青漪,也没有管陈全。 他一边小心防备着周围竹妖们的动静,一边用余光去看身边的赤曦和陆尘心。 陆尘心正在试图用法力帮赤曦止血,但由于赤曦的身体实在是太特殊了,他也没有什么很有效的方法,总之收效甚微。 血仍然不停的从赤曦的羽衣上滴落,火势难以抑制。 “师兄,你快想想办法吧,这火再烧下去,估计就要完了。” 陆尘心如何不清楚这真火不能继续烧下去,否则不仅是竹林村完蛋了,天庭的神仙也会注意到这里,到时候烨鸟重现世间的消息传开,赤曦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找上门。 他不能再让千年前的旧事重演了。 “你们先拖住陈全,我会尽力帮赤曦疗伤。” “陈全还用拖住?”柳青漪嗤笑了一声,“就他那两把刷子,看见真火就吓得法术都不知道怎么用了,不如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陆思虽然仍然皱着眉,但对于柳青漪的话,他并没有反驳。 毕竟陈全的确是出手伤了赤曦,才导致如此恶果,他也是希望陈全能受到报应的。 “不行!”陆尘心语气坚决,“真火失传已久,现在是我施法将这片竹林笼罩在结界中,若火继续烧下去,我就会撑不住结界,到时候天庭一定会发现,赤曦的重生就瞒不住了。” “天庭的够神仙算什么?大不了来一个我打一个!”柳青漪不服气的反驳道。 陆尘心冷眼相对,“若来的是神帝呢?你也打?” 这下柳青漪不说话了。 她倒是想打,可她打不过啊。 “就祝霄那种伪君子,也就你们这些狗神仙肯称他一声神帝,看看我们妖魔两界,一向是看不起他的。”虽然手上打不过,但并不耽误柳青漪过嘴瘾。 陆尘心知道她拎得清轻重,便不再理会她,专心给赤曦疗伤。 赤曦的样子已经很虚弱了,她早已处于昏迷状态,若是不能让她尽早醒来收拾残局,结果估计是他们难以承担的。 陆思与柳青漪并肩而立,陈全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如果仔细去听,会发现暴雨声中夹杂着十分细微但凄惨的哀嚎声,想必是那些竹妖。 陆思有些不忍,“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柳青漪耸了耸肩,“就算残忍也没办法,只要赤曦一刻不醒过来,我们就拿真火没有办法。” “这雨就不能减缓火势蔓延的速度?” 柳青漪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那可是真火,逮着什么烧什么,哪怕是水都给你蒸干了,想什么呢。” 柳青漪的话刚说出去不久,林子里果然就开始起雾。 说是雾,其实是由于真火的火势越来越大,将降落的雨水化为雾气,弥漫在竹林中。 陆思吸了吸鼻子,“湿度也太高了,我觉得我要窒息死了。” 陈全早不见踪影,想来是去拯救自己的徒子徒孙了。 柳青漪想着反正周围有陆思看着,就偷了个懒,开始疗自己身上的伤。 陆思瞥见,“你受伤了?” “那些不要脸的竹妖偷袭,小伤罢了。” 她并没有不好意思,自己身上的确只是小伤,浅浅的一道血痕,由于专心催动灵力治疗,很快就看不见了。 陆思百无聊赖,跟她聊起天来,“你刚才说妖魔两界都看不起神帝,是真的吗?” 柳青漪看他一脸天真,是真心求知的,沉吟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说实话。 “妖界的妖王不给力,但有梵蓁坐镇,神帝都是求着梵蓁的,不过魔界不太一样,魔君太胆小了,前阵子神帝把我们迷路的小妖王送回家,魔君就赶紧召集了手下魔将开会议事,就怕天庭和我们妖界联手了去打他们。” “噢,原来是这样啊。”陆思恍然大悟。 但他是个敏学好问的好孩子,立马追问道,“那妖界会和天庭联手吗?” “嗐,这都是他们大人物的事儿,哪轮得到我来说三道四啊。” 柳青漪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她虽然道行挺高,但不管是在被关进锁妖塔之前,还是从锁妖塔出来之后,她都只是一只在人界混口饭吃的小妖罢了,妖界的事,她都是当新闻听着玩玩的。 “不过我猜测啊,应该是不会的。毕竟妖魔两界与天界有旧怨,历来不睦,梵蓁是个聪明人,祝霄想把她当工具人除掉魔界,以祝霄的为人未必不会在功成后反过来除掉妖界,只有三方制衡,才能让六界平衡,她不会干蠢事的。” “你说的十分有道理,可若我打算借祝霄之手除去魔界,再反攻天庭呢?” 柳青漪原本对自己的推测十分自信,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了,可突然出现一个反对的声音,她下意识就反驳。 “怎么可能,以妖界之力,哪能跟天庭拼啊。” 她说完才意识到不对,自己不是在和陆思说话吗,可陆思的声音何时变成一个女子了? 柳青漪抬眼看去,她身边站的早已不是陆思,而是一个冷眉冷眼,五官却生的异常艳丽的姑娘,女子那双淡紫色的眸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装着无底深渊。 而真正的陆思,站在姑娘的另一边,万分焦急又无奈的想用眼神和动作告诉她,自己的嘴被封上,说不了话了。 柳青漪后背一凉,那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的避雨咒失效了,有雨落在她身上。 “这...这位姑娘,你...长得真好看。” 她哆哆嗦嗦又结结巴巴地说完一句话,才发现自己脑子里一堆浆糊,想不清楚不说,连自己说出口了什么话都不太明白。 对于她的称赞,姑娘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 她始终神色平淡,仿佛这世间万千事物都撩不动她的眼波。 “你方才说的不对,妖界无需与天庭对抗,唯有我一人足矣。” 普天之下敢说出如此狂妄之言的人屈指可数,而真正有这个实力的,估计只有一个。 柳青漪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梵...梵蓁大人!” 梵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从未在妖界见过你。” “小妖不过是活在人间的不足为道的妖,入不了梵蓁大人的眼!” “柳青漪,你真丢我的脸。” 赤曦的声音忽然传来,柳青漪怔了怔,歪头看去,赤曦果然在陆尘心怀里睁开眼睛了。 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很虚弱,眼睛虽然睁开了,却是随时又要闭上的样子,看起来这次真的伤得不轻。 她一醒来就听见柳青漪的卑微言论,要知道柳青漪是她的人,就代表了她。而她一直跟梵蓁不对付,柳青漪这样认怂,不是间接打她的脸吗。 锁灵玉那件事上,赤曦已经把自己的脸丢在地上了,她可不许让梵蓁再踩上两脚。 她看向梵蓁,“梵蓁,你不会是早就出现,踩着点来的吧?” 梵蓁不仅没有否认,还顺带着解释了一句,“你被竹妖包围的时候我就到了。” “那你就眼睁睁的看着我被一支小小的竹箭伤至此?” 梵蓁坦然极了,“嗯。” 赤曦心里生气,可因为伤情的缘故,她说再狠的话也没有气势,不如不说,一个人憋着生闷气。 柳青漪过去小心地扯了扯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她可是大佬,咱们别和她计较,嗯?” 赤曦瞪大了眼睛,“难道我不是吗?” 柳青漪默默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锁灵玉,沉默给出了答案。 赤曦羞愤欲死。 “我累了,辛辛苦苦几十年,竟然比不过她的一番话。” 她说完就嘤嘤地哭了起来,至于是真哭还是假哭,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陆尘心看厌了这出戏,总算开口说话。 “够了,我的结界就快撑不住,真火不能继续燃烧下去了,你想想办法。” “好。”梵蓁答应的爽快,柳青漪都看呆了。 不过让她更呆滞的还在后面,只见梵蓁飞到空中,双手在面前摊开,周围的雨和火便缓缓再她手心聚集,不消片刻,火灭了,雨也停了。 她又缓缓落下,直到脚踏上实地时,柳青漪清楚的看见她左手托着一滴富有灵气的水滴,而右手是跳跃着的真火火苗。 这雨便罢了,这火可是刚刚才被自己吹到天上去的真火,而梵蓁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两者都收服了,难道这就是大佬吗? 梵蓁自己倒是没有多看那两个东西,她在赤曦身边蹲下,将托着真火火苗的手放在赤曦额心上方。 赤曦闭上眼,眉心微蹙着,看模样是有些痛苦的。 而梵蓁手心上的火苗越来越微弱,须臾之后,火苗消弭,赤曦额心的罗雀花印记却突然亮起来。 “咔”的一声,锁灵玉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痕。 陆尘心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却始终神情凝重,好几次欲言又止。 等赤曦额头上的罗雀花印记光芒消失,缓缓淡去,几乎再看不清的时候,赤曦的眉心一松,脑袋向下一倒,看样子是又晕了过去。 陆尘心向柳青漪招了招手。 “你来扶住她。” “噢。”柳青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接手。 赤曦完全晕了过去,她抱在怀里有些沉,总一副将要把人摔在泥地里的样子,陆思看着,二话不说就上去把人接了过来。 柳青漪不预,“哎”了一声,然后看见陆思幽怨的目光,这才想起来梵蓁把人的嘴给封上了,八成是忘了解开。 而陆尘心放下赤曦后,轻声对梵蓁说了一句“你过来一下”,两人就快步走远了。 一路上梵蓁只是安心的跟随,直到陆尘心停下来,她便也停下,可当陆尘心回头看她时,脸上的表情很不好。 “怎么?要为了她质问我了?”她生性冷淡,但说这句话时竟带了些微笑意,令人吃惊。 陆尘心有些无奈,他与梵蓁是多年朋友,可他从来看不懂这个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很多。” “就今夜来说呢?你不在赤曦受伤前救,却在她受伤后出现?” 梵蓁轻轻勾了勾嘴角,“你还是在质问我。” “梵蓁,我不傻,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重铸神骨,天地之间怕也只有你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了吧!” 第三十五章 累世沉疴(一) 梵蓁不置可否,对她而言,决定了要去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让她改变主意,也没有人值得她去解释。 哪怕那个人是陆尘心。 “如果你是要与我谈这件事,还是算了吧。” “梵蓁!”陆尘心为她无所谓的态度头疼,“这是一件大事,你不能轻易就决定,而不与任何人商量。” “这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是大事,但对于我来说,不是。” 她淡紫色的眸子看上去愈发清冷,也愈发冷漠。 陆尘心猜不到她心中所想,所谋,眉头不禁皱起来。 “烨鸟重新成神,对天地而言或许是一场浩劫。” 梵蓁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你究竟是关心天地,还是在关心她?” “自然是天地。” “那她会怎么样,有什么重要呢?” 陆尘心被哽住,他沉吟了片刻。 “她也是天地间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可用一人便能换六界,不是一笔很好的买卖吗?” 梵蓁拍了拍他的肩,以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决心已定,然后直接走开。 陆尘心独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梵蓁的话让他耿耿于怀。 赤曦的出生是由火神的陨落换来的,而她身上肩负的使命也是无人能替代的。 可若真有那一天,他会做什么呢? 梵蓁回去的时候,赤曦在陆思怀里睡得香甜,她的目光依次从两人脸上扫过,不动声色。 “回去吧。”她一向寡言少语。 “回哪儿?”柳青漪呆呆地问。 “竹林村。” 柳青漪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回到竹林村那个万恶之源的地方,但梵蓁说话她不敢反驳,甚至连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只得怪怪的跟着走。 但她看见赤曦沉睡的脸时总归有些愧疚,她的确是又在丢赤曦的脸了。 一路上,柳青漪都没再看见陆尘心,她凑到陆思身边小声问,“你家掌门呢?” 陆思有美人在怀,哪里还会关心自家掌门在哪儿。 “不知道。”他冷淡的甩出一句话,一副“别烦我”的表情。 柳青漪悻悻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梵蓁,开始大胆猜测。 “刚才是大佬和你家掌门一起走的,现在只回来了一个人,该不会是大佬把你家掌门...”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面露惊恐。 毕竟撇开陆尘心和梵蓁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不谈,他们一个仙,一个妖,总归立场不同,要是真吵架然后打起来,陆尘心去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陆思不搭理她,她自觉没趣,也就不说话了。 三人站在村口时已是清晨,晨光熹微,薄雾弥散,天光穿透云层和雾气,变得模糊又温柔。 他们在村外驻足,平时这个点村民们都已经随着鸡鸣声起床务农了,今日却安静的近乎诡异。 村子果然才是问题的根源。 柳青漪在竹林村四周待了这么久,竟才掀开这座村子里的面纱,看清它的真实。 她忍不住想要往里走,好好看看这村子里究竟有什么。 “等等。”梵蓁抬手拦住她,“有结界。” 柳青漪怔了怔,她抬头看去,除了云层中耀眼的天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看不到。”见她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梵蓁便多解释了一句,“结界与四周生灵的生命联结,早已融入这片土地了。” 沙漠中出现一棵树或许奇怪,可若多了一粒沙,便谁也察觉不到。 柳青漪弄明白其中含义,心便一紧,若能从茫茫沙漠中准确的寻到一粒沙,那梵蓁的实力究竟已经恐怖成什么样了? 她不禁咽了口唾沫。 “如果强行破坏结界会怎么样?” “这村子四周的生灵都会死。” 柳青漪沉默了一下,事实上,她并不觉得梵蓁会是在意周遭生灵死活的一个人,毕竟在她那个级别的强者看来,众生皆如蝼蚁罢了。 但梵蓁迟迟没有动手。 “那我们怎么进去?” “等等。”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片刻之后,他们身后的林子里传来脚步声,柳青漪回头看去,看见了她以为被梵蓁杀害的陆尘心,以及一个身着黑衣,跟梵蓁一样死人脸的女子。 陆尘心和女子似乎是认识的,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但又彼此不说话,还都摆着一张对方欠了自己的钱的脸。 只见那女子看见梵蓁后加快了脚步,很快便到梵蓁面前。 “主子,周围已经布置妥当,结界已破。” 梵蓁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抬脚往前走,黑衣女子亦跟在后面。 柳青漪刻意等了一下陆尘心。 “你们怎么做到的?我听大佬说的时候感觉这个结界挺厉害的。” 陆尘心神情冷淡,“再厉害的结界也是阵法,是阵法就会有阵眼,毁坏阵眼就好了。” “赤曦也说过这样的话。” 陆尘心微微张开的嘴又闭上,始终没有说话。 柳青漪才不管他到底听没听进心里去。 “我们在锁妖塔里的时候,赤曦也说锁妖塔的结界其实就是一个法阵,然后她带着我去找阵眼。” “你们找到了。”他平淡开口。 事实上,若是没找到阵眼,他们如今也不会在此地相遇了。 “找到了,你猜那个阵眼是什么。” 陆尘心又沉默了。 锁妖塔是他建的,里面的结界自然也是他布下的,他可以说是全天下最明白阵眼是什么的人了,可他不明白柳青漪明知如此却还是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柳青漪不管他,继续自说自话。 “我其实不知道阵眼是什么,或者说直到今天也没弄明白赤曦究竟是怎么把一切弄清楚的。但我亲眼看见她在锁妖塔贫瘠的土地上用血种出罗雀花,亲眼看见一个白色的光团。” 柳青漪说话时会偶尔打量陆尘心的神色,但那人始终没什么情绪变化,她渐渐有些灰心。 “我们破开锁妖塔封印的那天,赤曦其实受了重伤,她差点死了,但是那个光团救了她。后来我们都离开了锁妖塔,只有她执着地留在那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陆尘心不说话,眼睛始终看着前方的路,但眼里又似乎没有路。 柳青漪脸上露出些许哀戚。 “最初我以为她是想留下养伤,毕竟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藤泽更适合烨鸟养伤了,她或许也只是想等那个光团再次醒过来。” “难道不是吗?” 柳青漪垂头丧气,像是只被欺负惨了的螳螂。 她轻轻摇头,“我今天忽然明白,她或许只是在等人。” 等那个亲手将她送进去的人。 陆尘心怔了怔,晨光之下,他忽然感觉到冷,一种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寒意席卷全身,几乎淹没了他。 好在,陈府到了。 不同于从前冷冷清清的小院子,今日的陈府当真有了一族之长居所的气势。 他们一行人自进村便没见到一个村民,因为那些人此刻都聚集在陈府门口,一个个手里拿着锄头镰刀,仿佛他们是侵害这座村子的坏人。 不过也确实如此。 陆尘心还记得梵蓁的身份,也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走上去,站在最前,“我想见见陈全先生,烦请各位让道。” “族长是不会再见你们的!你们要是识趣就赶紧走,离我们的村子远一些!” 陆尘心认得说话的青年,不久之前这青年还拿着鸡鸭粮食恳请陈全好好款待他们,且十分腼腆地在陈府门前跟他打招呼。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与陈先生谈一谈,诸位不必如此。” “没有恶意?!若是真没有恶意,族长怎么受如此重伤,村外竹林中又为何会有众多兄弟姐妹死去?!” 如果非得计较,这锅八成得扣在赤曦头上,但赤曦会如此,也怪陈全出手伤她,说到底,是陈全自己伤了自己。 可要这么说,村民们八成也只会觉得他在狡辩,如今两边起了冲突,只能是有理说不清了。 就在陆尘心思考该怎么样才妥当的时候,梵蓁往前走了一步。 “阻我者死。” 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本该没什么威慑力,但竹林村众人莫名感到一股摄人的压力,几乎让他们抬不起头。 “你...你是谁?” 人群中陆陆续续传来质疑的声音,他们为了族群站在这里,是同心的,可也正因如此,他们能清晰的感受到同伴所受到的压力,感受到同伴内心深处的恐惧。 “让他们进来吧。” 人群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老的声音,他说完话就咳嗽了好几声,听起来虚弱极了,仿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陆尘心听出来,那是陈全。 众人虽然犹豫,但前有梵蓁的威压,后有族长的命令,他们还是开始纷纷向两边散开了。 陈府的门大开着,一眼便能看见陈全坐在院子的躺椅上。 他看上去年老了许多,但看见陆尘心他们时还是很和蔼,仿佛他们还是他的客人。 “进来喝杯茶吧。” 一行人在整个村子的注目中走进住了好几天的小院子,陈全像是特意布置了在等他们,竹桌上不仅备了茶,还有小点心,但桌边只有四把椅子。 “家里只有这点椅子,恐怕要各位委屈委屈了。” 陆思看了看怀里仍然睡着的赤曦,主动开口,“我带赤曦去休息吧,你们谈你们的。” 陈全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的赤曦,点头道,“这样也好。” 于是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恰好对应了四把椅子。 墨姝起先不愿坐,梵蓁淡淡地说了一句“坐下”,她便听命了,但仍然显得有些不安。 陈全也因此将目光汇聚在梵蓁身上。 “阁下是妖界的大人物吧?” 梵蓁始终是妖,当她在门口释放威压威胁村民时,浓郁的妖气席卷四方,陈全想不察觉都难。 梵蓁没有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陈全瞪大了眼睛,差点从躺椅上摔下去。 “梵蓁大人!您竟然是梵蓁大人!” 要知道,妖界的小妖王动不动就跪在鬼哭林外面,哪怕是妖界之人都未必有机会见梵蓁一面,他却见到了。 “小人不明白,大人既然来到凡间,为何与青合派的仙人...” “我与青合派掌门是挚友。” 陈全下面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多说了。 “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挚友要惩处我们这些小妖?” 梵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说出的话也是冷冰冰的。 “我对你们没兴趣。” 陈全无奈苦笑,“也对,大人如何会对蝼蚁感兴趣呢,是小人失言了。” 意识到梵蓁渐渐不耐烦,陈全没敢再继续问他的话,而是将话头放在了陆尘心身上。 “仙长,此番是我对不住仙姑,小人可以赔命,可这村子里的小妖们都是认真生活的,他们从来没有作恶,还请仙长看在这段日子的情面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陆尘心已不用装出那副和蔼可亲的可憎面目了,但面对老人哀求的眼神,他还是忍不住微笑着安慰对方。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对先生或者村民们做什么。” “可你们不是来除妖的吗?” “是您的父亲写信托我来除妖的。”陆尘心强调。 陈全怔了怔,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不瞒仙长,那封信,并非家父所写。” 提起这件事,陈全就忍不住连连叹气,“那个修士来到村子里,说我们这里有妖气,要开坛做法,他太执拗,我们便只好顺着他,等他做法时再暗中打伤他,让他自知不敌,知难而退。可没想到,他离开村子后竟以家父之名给青合派写了信。” 陆尘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下山以后的第一个委托竟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乌龙。 “可你父亲是怎么回事?” 陈全又叹气,“其实卧房中只有一具尸体,我原是以家父病重,重大事件难以决定为由想劝退那修士,可他宁肯不要钱,也非得开坛。” “陈芸儿呢?” “芸儿她娘是村外来的,是人族,所以芸儿生来便与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不同,我知道这件事只能藏着,如果被外面的人知道,难保天庭和妖界不会打那丫头的主意。” 人族与妖族的孩子,陆尘心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可就了不得了。 第三十六章 累世沉疴(二) 竹林村捉妖的事莫名成了一个乌龙事件,陆尘心无奈之余,倒也松了口气。 “既然压根没有妖物作恶,那我们今日便离开,继续上路去了。” 陈全怔了怔,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陆尘心,浑浊的双眼渐渐湿了。 “仙长的意思是...不追究小人之过?!” “你们可有害过人?” “自然没有!小人带着族人定居于此,只为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害人之事万万不敢做的。” “那便是了。你既然不害人,自然有资格在此处安居。” 陈全抬手擦眼泪,虽说满桌子坐的都是几百几千岁的人,但只有他容貌老去,这一哭便停不下来,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先生不必激动,好好养伤吧。” 陈全哽咽着,“小人哪里担得起仙长称一声先生,只是仙姑那伤...” “无碍。” “哎哎哎,我伤者本人还没说话呢,你这怎么就无碍上了?” 赤曦的声音突然传来,惹得众人回眸,只见陆思正扶着她站在客房门边。 她的脸色看上去略苍白,脸上的表情却夸张丰富的紧。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一句无碍便想要揭过去,我可不依。” 赤曦在陆思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向陆尘心,一路上顺便冲他挤眉弄眼,陆尘心无奈,便不看她。 陈全不知两人纠葛,只当赤曦是真生了他的气,一时慌张。 “仙姑若是不甘,可告诉小人该如何才能补偿罪过。” 希望说话的不说话,不希望说话的却开口了。 赤曦从没想过要计较这件事,支吾了半天,看在陈全眼中便以为她要的太多,不好开口。 “仙姑有什么要求但说便是了,哪怕要小人赔上性命也绝无怨言!” 赤曦连练摆手,“我要你性命做什么,我不要你的命。” 她又看向陆尘心,发现对方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随口道,“我觉得先生的饭菜好吃,今天再叨扰一天可好?就当我养养伤了。” 陈全笑开,“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仙姑喜欢,在我们村子里住多久都行。” 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一切事了,梵蓁和墨姝站起来。 “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她跟来原本只是害怕几人与竹林村的村民们起冲突,而陆尘心隐瞒身份,不好出手,但看来是不必了。 陆尘心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多留,毕竟已梵蓁的身份出现在哪儿都是个大的祸患。 赤曦却突然扑上来,墨姝反应极快,挡在梵蓁前面,赤曦便扑在了墨姝身上。 “诶,你这小黑蛇,干嘛拦着我。”她埋怨道。 “姑娘自重,切莫冒犯主子。” 赤曦早见识过墨姝有多护着梵蓁,只要是梵蓁的事,黑的都能给她看成白的,她也就懒得跟墨姝打太极,索性正正经经地靠在她身上,把下巴搁在墨姝肩上跟梵蓁说话。 “你都不管管你的下属吗?任由她欺负我。” “有事就说。” “你什么时候帮我解开锁灵玉?” “我解不开,天地之间没人能解开。” 赤曦炸了毛,“你是不是有病啊!解不开的东西戴我手上?!” “想要解开锁灵玉,只能靠你自己。”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梵蓁动了动手指,赤曦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从墨姝身上扯开了,赤曦不服气,可站定之后便不见了梵蓁和墨姝的踪影。 “那条臭蛇妖明明没腿,跑的却快。” 她抱怨完,一低头就看见陈全满脸惊恐,梵蓁是什么样的人物,赤曦敢这么跟梵蓁说话,而他之前伤了赤曦,这么细想起来,他不免开始怀疑人生。 走了两人,正好空出两张椅子,赤曦和陆思纷纷坐下,赤曦看了看周围,突然想起还在山洞里的赵潇潇和陈芸儿。 “小螳螂,你去把山洞里的两人接回来吧。” 柳青漪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坐下来休息会儿,心里有些不情愿,推脱道,“一会儿就去。” “我去吧。”陆尘心自荐。 “不行。”赤曦立马反驳,但她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底气,憋了半天憋出一个理由,“你找不着,别去了。” “雨已经停了很久,我可以寻着她们的气息找过去。” “不行,你这样效率很低的,还是让小螳螂去吧,那是她的藏身之地,她熟。” 赤曦当着众人的面冲柳青漪使眼色,毫不避讳,现场气氛有片刻的尴尬,而柳青漪最终败给了她。 柳青漪极不情愿的站起来,“行吧行吧,我去。” 她临走,还不忘拉上一直置身事外的陆思。 “小子,你也跟我走吧,那儿还有个病号呢,我一个人可不行。” “可是...” “你要不去我就把受伤那姑娘丢下了。” 陆思无奈且自闭,乖乖站起来跟着柳青漪走了。 陈全总算意识到空气中弥漫的独特气氛来,他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起身往“老父亲”的房间走。 “我这伤得好好养养,得养。” 院子外面的村民们早就散了,柳青漪离去时顺手关上了院子的门,如今竹桌旁便只剩下赤曦和陆尘心两个人。 陆尘心表面上看起来淡然极了,心里却有些慌乱。 “你想说什么?需要支开别人。” “你和梵蓁说了什么?” 陆尘心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毕竟昨夜他叫走梵蓁时赤曦已经晕过去了。 他垂眸不看赤曦,“我帮你问了锁灵玉。” “哦?那梵蓁怎么说。” “与她方才回答你的无异。” “这样啊,那她就是没有骗我了。” 赤曦说话一直漫不经心,总让陆尘心有一种她在戏耍自己的感觉。 “没事了的话就回去躺着休息吧,你现在的身子不同以往,没有灵气养伤,会和人族一样虚弱。”他说罢站了起来,打算离开。 “昨晚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赤曦脸上的笑容淡去,终于认真起来。 陆尘心微微蹙眉,陆思的话把他带回了昨晚那个雨夜,漫天暴雨中,他抱着那个腹部被竹箭贯穿的姑娘,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 当时的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赤曦欣喜他的沉默,欣喜他的不可说,可当陆尘心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看向她的时候,那些欣喜就都成了硫酸,把她的心腐蚀得坑坑洼洼。 “我什么也没想,非痕把你暂时托付给我,我就不会让你有事。” 赤曦想笑,也想哭。 “那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我不在乎。” “从锁妖塔里活过来的时候我没有记忆,等我有了记忆以后,我一直很想问问你为什么,但我问不出口。昨天我以为我又要死了,虽然不会真的死,但那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问你为什么,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赤曦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装出轻松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却从来没有减弱过。 没人能适应死亡,尤其是当她还有许多遗憾的时候。 陆尘心始终背对着她,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毫不动摇地样子。 他迟迟不开口说话,赤曦便追着问,“为什么。” 她今天铁了心想要一个答案。 “一定要一个原因吗?” 陆尘心的声音听上去哑了些许,赤曦摒弃杂念,不去想其他。 “一定要。” “你当时树敌太多,很难有平静的安身之地。而你又光明正大闯入天庭,天庭众仙需要一个解释,死遁是无法之法。” “我明白了。” 陆尘心眉头微蹙,“你信我?” 赤曦被逗笑,“我为什么不信你?我若是不信你,昨晚就不会以身犯险。” 她不仅从前相信他,现在也相信他。 说来真是讽刺,这样的信任早已成为一种本能被她刻进骨子里,无论死亡还是重生都没能抹去。 陆尘心终于转身,面对她。 “若是我骗你呢?若是我只是想借你邀功,只是想为六界除恶...” “那你现在就不会带着我了。”赤曦歪头俏皮一笑,“不过就算你是骗我的,那我大概也会欣然接受吧,谁让是你呢。” 陆尘心抿了抿嘴唇,这丫头愈发会撩人了。 “坐下吧,我还有些正事想问你。”赤曦认真道。 赤曦少有认真说正事的时候,每每她认真起来,便会像现在这样,挺胸抬头,坐姿端正起来。 陆尘心便重新坐下,“你说。” “当年我独闯天庭的细节你还记得吗?” “记得。” “跟我好好说说。” 陆尘心不解,她自己做过的事自己还不清楚吗?怎么要别人说。 但他没有多问,只当是时隔太久,她经历了生死,记不太清了。 “当时我正与衡云星君下棋,突然他的仙童闯进来,说南天门出了乱子,神帝下令让众仙皆去。衡云星君本是要赢了那盘棋的,他不愿走,我见状,便以神帝之令为由,弃局而去了。” 赤曦笑道,“你倒机灵。” 忆起往事和友人,陆尘心的眉眼也染上些许笑意。 “我赶到南天门时,便见你与众仙缠斗。你手下没有分寸,灵力过处必有死伤,尤其是那些修为不高的天兵,一旦靠近你,几乎转瞬就会被真火焚尽,连魂魄也不剩。” 闻言赤曦蹙眉,“这么听起来,我真是个罪不可赦的混蛋啊。” 陆尘心觉得奇怪,她听自己的所为怎么跟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他继续道,“许多仙家受伤,我见你继续闹下去不好,便上前想要劝阻你,可你看见我也战意不减,招招致命,好在我身上有你一片焰羽,不至于像其他仙家那样被真火所伤,一来二去,场上便只剩下你我二人。 后来神帝亲自到南天门,我没有办法,为了不让你死后尸身落入神帝之手,我只好先下手。” “你这么做也没错,若是落在祝霄那个小人手上,我恐怕别想再活过来了。” 赤曦看上去很是苦恼,陆尘心虽然借这个方法让她远离了六界的耳目,但她与祝霄的恩怨始终是存在的,这恩怨一日不消,祝霄就永远不会放过她。 “我与祝霄,迟早会有一战。” 陆尘心的心一沉,“不能避免?” “不能。” “祝霄身为神帝,你若执意,便又走回与六界为敌的老路了。若是...为了一个人,不值得。” “一个人?”赤曦无奈笑开,“你是想说神尊吗?为何你这个人这样别扭,明明你自己就是神尊的一部分,却总对他避而不谈。” “我是我,他是他。”陆尘心坚持。 “好吧好吧,随便你怎么想了。不过只要祝霄不找我的麻烦,短时间之内我也是不会找他的麻烦的,你不用担心。” “嗯。” “还有一件事。” “你说。” “如果有下次,别用昆吾剑。” * 柳青漪和陆思进了竹林之后,两人便闲庭信步地走着,生怕回去的早了。 柳青漪知道赤曦是有话想对陆尘心说,故意如此,陆思则是一脸的不愉快。 “你刚才非要把我带走做什么?” “赤曦想跟你家掌门单独待一待,看不明白吗?” “我就是因为看明白了才不想让他们俩单独相处啊!”陆思几乎崩溃。 柳青漪捂着肚子笑起来,“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喜欢谁不喜欢谁不知道明说,非得偷偷摸摸的对人好,希望对方自己悟出来,你们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要是真喜欢赤曦,你就跟她实话实说,然后带她走。” “可是...”陆思的心一紧,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何尝不想这样,可是有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挡在面前,让他无法做到果断洒脱。 他们虽是修仙者,是神仙,是妖怪,却都被困在这凡尘俗事中了。 见他纠结犹豫,柳青漪又笑起来,陆思觉得自己真是厌烦她的笑。 “你笑什么啊!” “当然是笑你了,笑你的可是。” “我才不是因为没有勇气所以不说,我没你想的那么胆小。”陆思反驳道。 “我知道啊。”柳青漪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看向天空。 她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笑意浓烈,“你如果真的一点都不为她想,我八成就想杀掉你了。” 第三十七章 累世沉疴(三) 陆思把赵潇潇背回了陈府,陈芸儿则是被柳青漪带回了她母亲那里。 赤曦和赵潇潇像往常那样躺在同一张床上深情对视,场面颇有些尴尬。 “你怎么了?”赵潇潇率先开口,她明明记得赤曦离开山洞时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现在就跟她一样了呢。 “说来话长。” “没事,你可以慢慢说,现在咱俩最多的就是时间。” “...” 赤曦望着黑黝黝的屋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股悲凉之情升起。想当年她叱咤六界,独闯天庭,是何等威风,今日却因为一点小伤和一个人族小姑娘躺在一起,实在丢脸。 “你怎么这个表情?不过是受伤,却跟赴死似的。” “你不明白,我死了尊严。” 这一次换做赵潇潇无语,“这话怎么说?” 屋子外传来陆思咋咋呼呼的声音,他似乎在与陆尘心争论什么,赤曦听着便笑了, “潇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你不是赵家的女儿,而只是赵潇潇,你会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赵潇潇不解,“这怎么可能呢,我生下来便是姓赵的,哪怕死了,也会是赵家的子孙。” “假如嘛。” 赵潇潇顺着她的假如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却是皱眉。 “我想不出来。我从生下来就被教导要为了家族而活,小时候学文章武艺是为了讨好父亲,后来父亲让我去青合是为了求陛下和国师的信任,我想象不出来如果自己不是赵家的女儿会是什么样,但我觉得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赤曦静静的听着,面前的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被深深困在这世俗的牢笼中了。 她说不上自己是难过还是高兴,只是心里一点点泛酸,酸楚涌上喉咙和鼻子,最后是眼睛。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啊。”她声音沙哑,但还是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原来不管活了几十万年还是十几年,她们都是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囚徒罢了。 赵潇潇不明白赤曦的悲伤来自何处,她只能静静地地看着赤曦留给她的侧脸,心里却没有放下那个问题。 屋外,陆思的确在跟陆尘心吵架。 准确的说,应该是单方面的抱怨。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明日就走呢?里面还躺着两个病号呢!赵潇潇就算了,赤曦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忍着疼赶路吧?!师兄!你有点人性好不好?!” 陆尘心淡定喝茶,不管陆思说什么,他就是不说话。 “赤曦现在没有灵气护体,伤口肯定愈合的很慢的,还很容易裂开,师兄你肯定不知道我们做人的伤口要愈合有多难吧?就不能多在这里留两天?!” “你说句话行不行?别让我跟傻子似的!” “师兄!” “掌...” “闹够了吗?”陆尘心生怕他把那个门字喊出来,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也是人,我也受过伤,赤曦的伤势如何我很清楚,我们与其继续在这里耽误,不如早些启程,到往北最近的芒草镇上去买药和看大夫,她会好的更快。” “那我背赤曦,你背赵潇潇。” 陆尘心:“...” “我们可以雇辆马车。” 陆思勉勉强强的同意了,回到房间里打地铺补觉。 柳青漪送陈芸儿回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她把陈芸儿丢在家门口,就打算走。 “你自己进去吧,以后别乱跑了,否则被妖怪吃了都不知道。” “你就要走了吗?”陈芸儿想去拉她的手,但不敢,于是只好捏着自己发白的衣角,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处。 “你们是不是就要走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吗?” 柳青漪轻轻挑眉,“你有什么非要见我们的理由吗?” “我想离开这里!” “那你母亲怎么办?” 陈芸儿沉默了。 她小小的捏着衣角的手背泛白,筋骨凸起,内心挣扎着。 柳青漪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冷漠,然后蹲在陈芸儿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知道你有很多委屈,但你母亲只有你了,别让她失望,好吗?” “我不想让她失望。”小姑娘带了哭腔。 柳青漪从她倔强的脸上看出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因此在不经意间放软了语气。 “或许你可以等自己再长大一些,等你足以照顾自己又照顾你母亲的时候再走出去,这样如何呢?” 陈芸儿显然还是不愿,但她看着柳青漪的眼神,又不敢再说别的话。 柳青漪耐心有限,也就只能劝到这儿了。 她收回放在陈芸儿肩上的手站起来,刚站定,突然向院子里看去。 陈芸儿的母亲李氏突然推开屋子的门走出来。 陈芸儿听见声音也回头。 “娘?” 李氏一路沉着地走来,她太清瘦了,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什么气势,风一吹就会不见了似的。 她推开破烂的院子门,笑盈盈地站在陈芸儿身边,温柔地抚过女儿的头发。 这大概是普天之下所有母亲的样子,柳青漪轻轻蹙眉。 “这位姑娘。”李氏面朝柳青漪行了一礼,“多谢姑娘送芸儿回来,我昨晚还担心她贪玩淋了雨,这孩子身子弱,淋了雨就会生病的。” “我才不是贪玩!”陈芸儿反驳母亲。 李氏温柔地将手搭在她肩上,目光柔和看着她,“娘知道的。” 柳青漪最讨厌这种母女相亲相爱的场面,她心里烦躁,就没什么好脾气。 “人已经送到了,我走了。” “姑娘不如进屋去喝杯茶吧。”李氏怕她走了,急忙道。 “不用了,我不渴,也不喜欢喝茶。” “那喝杯村子里的清泉水也是好的,那水甘甜清凉,最适合夏日解暑了。” 柳青漪明目张胆地蹙起眉头,“你有话直说好不好?你们竹子不都是直来直去的吗,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喜欢绕弯子?” 李氏没想到自己的邀请会引起柳青漪的反感,她看上去柔弱又无措,就像人间最常见的那些闺阁姑娘。 偏是柳青漪最讨厌这样的姑娘了。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姑娘,请给我一个机会吧。” 李氏追上去,走在柳青漪身侧,“姑娘,你就当在路上走累了,在一个茶摊上纳凉,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柳青漪受不了别人的哀求,尤其是李氏这样弱不经风的女子。 她停下来,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氏抿着嘴唇不语,她用那双水波般的眸子往回看去,陈芸儿孤零零地站在破旧的院子前,正迷茫地看着他们。 一个母亲,自然是为了孩子哀求他人的。 柳青漪最后还是心软了,她松了口,应李氏的邀请进屋喝茶。 陈芸儿家里的陈设很简单,桌椅都有缺口,可见她们孤儿寡母不容易。 柳青漪没有多看,她怕自己哪个眼神不对劲让母女俩多心,依着李氏的安排在桌旁坐下。 李氏说“稍等”便出去了,陈芸儿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知道你娘要说什么吗?” 陈芸儿摇头,“不知道,她甚至很少跟我说话。” “你们不是母女吗?” “娘亲对我很好,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但自从没了爹爹,她就很少说话了,每次说不了几句就会哭,她知道我厌烦,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柳青漪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带着苦涩。 “你真是个不孝女。” “我也觉得是,但母亲一哭我就痛苦,我不想让自己那么痛苦。”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痛苦。” 陈芸儿沉默了。 恰在这时,李氏从门外回来,她手里拿着两个装满泉水的竹筒,脸上含笑。 “家里简陋,姑娘不要介意。” 她把一个竹筒递给柳青漪,另一个给陈芸儿,然后自己空着手坐在柳青漪对面缺了半条腿的凳子上,不安的搓着手。 “姑娘尝尝可口吗?” 柳青漪顶着李氏期待的目光喝了一口,的确如说的那般清冽。 “很好,你要说什么便说吧。” 听见她的话,李氏有些失落。 “我其实知道芸儿想要什么。” 她一直在极力逃避这个问题,但她心里又十分清楚自己早晚得面对,在矛盾的心情之下,她不断地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的女儿。 柳青漪闻言瞥了一眼角落的陈芸儿。 “哦,是吗?” “我知道她想要父亲,也想离开村子,但我一直舍不得。” 子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有谁舍得? “我已经劝过她了,你放心,至少短时间之内她不会离开你。” 李氏笑了,笑得却很苦涩。 “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我知道你与青合派的仙长们要好,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跟仙长们说一说,带走芸儿吧。” 角落里的陈芸儿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母亲口中说出来。 柳青漪也十分不解。 “为什么呢?女儿在身边不好吗?” 李氏虽然笑着,却抬手擦了擦眼睛。 “谁说不好呢,我也盼望着她能陪在我身边,可如果她留在这里不高兴,我还强求什么呢?” 陈芸儿突然冲上来抱住她母亲,“娘,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柳青漪索性封闭了自己的听觉,静静的看着。 等母女两人哭够了,李氏捧着陈芸儿尖俏的小脸,冲她道,“你先去找族长爷爷,我有些话想跟这位姑娘说。” “你不会不要我吧?”小姑娘抽噎着,可怜极了。 “你是娘的心头肉啊,哪舍得不要你,去吧。” 李氏轻轻推了陈芸儿一把,小姑娘三步一回头,最终还是走了。 柳青漪恢复听觉。 “你说吧,有什么话是我可以听,你女儿却不能的。” 李氏擦干脸上泪痕,坐的端正。 “姑娘应该已从族长处知道我的来历了吧?” “听赤曦说过一些,你是逃难来到村子的,芸儿的父亲收留了你。” 往事难追,李氏笑着摇头。 “其实并非如此,我并不是逃难的难民。” 当年之事大致上的走向与陈全说的一样,但如果纠结起细节来,却是截然不同。 李氏全名李岚若,不仅不是什么难民,反而出身高贵,也曾是父母的心尖肉,掌中宝。 自从人族盛行修仙以来,许多家族靠着一人升仙而全族皆贵,李岚若便出生在这样的家族。 她是家里的幼女,偏又是唯一一个女儿,不仅父母宠爱,还有几个兄长关怀,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几乎从不知何为世道艰难。 但天有不测风云,家族太盛有事也不是好事。 李家发生内乱,一夜之间,无数杀手趁着夜色闯进府里,杀人于无声。 李岚若会些武功,当守在自己门外的下人被杀时她察觉到声响从梦中醒来,从后窗溜了出去。 一路上遍地是尸体,她将恐地往父母房间跑,却看见了父母鲜血淋漓的尸体。 李岚若逃出李府,身上却受了不少的伤,身后的追杀者不绝,她走投无路之下投了河,原本是抱着求死之心,却被冲到了下游的竹林村,被人救起来。 救她的便是陈芸儿的父亲陈襄。 起初李岚若很戒备,但陈襄待她极好,不仅在生活上照顾周到,而且陈襄见她整日闷闷不乐,就会用竹子做些小玩意儿哄她开心,偶尔见她心情不错时,就会带她到村外的竹林散心。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李岚若很快对陈襄倾心,她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陈襄却很为难。 因为他是竹妖,而她是人。 李岚若从小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喜欢陈襄,并不在意陈襄究竟是人还是妖。 李岚若说服了族长陈全,如愿和陈襄成婚,并且生下一个女儿,取名芸儿。 她的人生本该就这样幸福下去,可一夕之间,丈夫失踪了,女儿疯了,她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无助又绝望。 偏是不久之后,一个修仙者来到村子,他是来寻人的,寻的便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妹妹李岚若。 那是李岚若的二哥。 第三十八章 累世沉疴(四) 李家并没有就此败落,不仅如此,李岚若的几个兄长逃出去后纠集旧部,很快反攻回去,夺回了李府。 但父母已死,最小的妹妹也失踪,几兄弟心力交瘁,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偌大一个府邸放着,人要吃饭,总不能一直颓丧下去。 老大决定继承父业,把家族好好发展下去,老二决定去找妹妹,一想到妹妹流落在外他就寝食难安,老三则往北走,打算把家里的生意都握在兄弟几个自己手里,免得再酿成惨剧。 老二在外走了四年,一边找妹妹一边除魔卫道,也算是不误修行。 他好不容易到了竹林村,却因为村子里的妖气没有注意到李岚若这个带着有疯病的女儿的寡妇。 在开坛降妖失败后,他脸上挂不住,毕竟李家也算是这十里八乡的名门望族,但又担心村民们的安危,于是匆匆以竹林村族长的名义给青合派写了求助信,然后连夜离开。 他也因此错过了与李岚若相认的机会,继续踏上一条没有终点的旅途。 而李岚若其实在老二进村时就把人认了出来,但当年的娇俏少女已成了凄惨的寡妇,她不敢相认。 * 柳青漪听李岚若将自己的身世道出,心里却无半点波澜。 人间的悲剧她见过太多,李岚若虽说也是惨,却惨的没什么特色。 “你将我请来喝茶,便是为了说这些?” 李岚若看出她没有兴趣,急忙解释道,“姑娘别介意,我知道自己那些往事不值得人在意,我只是希望向姑娘解释一番,芸儿是我的孩子,可她父亲是妖,我是身负灵气的修仙之人,她从小便展现出不同寻常的一面,我希望她跟着你们走,也是害怕将来有人打她的主意,我这个做娘亲的却无能为力啊!” “这又如何?她始终只是个孩子罢了。”柳青漪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受赤曦的影响太深,最恨将六界分的清清楚楚的人了。 李岚若却连连叹气,“姑娘不明白,人与妖之子,人容不下,妖也容不下。” “我没觉得她不好啊。” “这只是姑娘仁善。不瞒姑娘,我从前在家里骄纵,也曾欺负过被兄长带回府里的小妖,如今想来,都是报应吧。” 柳青漪听了这话便有些不开心,对李岚若便没有好脸色。 “那就如你所愿,让那丫头离开吧,但至于青合派会不会收留她我就不知道了。” 柳青漪起身就走,李岚若忙追上来,将一枚玉佩强塞到她手里。 “姑娘!我知道仙长们接下来要到芒草镇去,我家便在那里,若是你们不愿收留芸儿,请帮我将芸儿交给兄长们吧!” 柳青漪蹙眉看着楚楚可怜的女子,她已经全然没有当年的骄傲,把自己埋在尘土里了。 “我知道了。” 柳青漪抓住玉佩,快步离开,李岚若的呜咽声幽幽地在身后飘远,像一段被时间冲淡了的故事,最后再无踪迹。 她回到陈府的时候陆尘心在院子里喝茶,陆思在角落削竹子,厨房顶上有炊烟冒出,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陈全在忙活了。 她把李岚若给的玉佩丢在陆尘心面前的桌子上。 陆尘心看了一眼玉佩,又抬眼看她,“这是什么?” 柳青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然后轻声把李岚若的故事说了一遍。 “...这应该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如果你们真是要去芒草镇,这玩意儿有大用。” 陆思细细品味着这个人妖相恋的故事,虽然他早就从陈芸儿身上察觉出些许,却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这个故事有一个无解之处。” “是吗?”柳青漪漫不经心,毕竟这不是她乐意关心的事情。 陆尘心拾起那枚玉佩细看,玉质冰凉通透,是块好玉,其上刻一个李字。 “我从一开始就很好奇,陈芸儿的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这还不简单吗?我亲眼看见的,他和一个姑娘打着打着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如果不是遇到仇家死了,就是跟小三跑了。” 柳青漪说话过于直白,反而让陆尘心哽了一下,如果粗略一想,柳青漪说的的确有道理,可他心里不安。 “竹林村避世,不太可能会有仇家,若像你说的,陈襄跟的别的姑娘跑了,那姑娘是谁,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故事?” 柳青漪抱着手打量他,“我竟从来不知道陆大掌门如此八卦。” “我只是不希望有所遗漏,免得给日后留下祸患。” “我不觉得有什么祸患,没准就是那陈襄移情别恋,你们男人嘛,一向靠不住的。” 陆尘心意识到自己和她没法交流,索性自己喝自己的茶去了,柳青漪也看他不顺眼,闭上眼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陆思放下镰刀,把削好的竹子拿到柳青漪面前来。 “柳姑娘,你看。” 柳青漪睁眼一看,发现陆思手里拿着一根竹拐杖。 “你这是做什么?” 陆思两眼冒光,自豪极了,“我给赤曦做的,她的伤好得慢,走起路来肯定不方便,用这个就会好多了。” 柳青漪露出嫌弃的表情。 “她会不会拄着这玩意儿走路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她会用这东西打到你求饶。” “啊?真的吗?” 陆思失落极了,他可是忙活了一早上呢。 柳青漪的目光依次落在陆思和陆尘心身上,她无奈地摇头。 面前的两个人一个对赤曦无意,但无论身份还是本事都是相配,一个满脑子只有赤曦,但脑子笨了一些。 柳青漪仰天长叹,要是这两人融合成一个人该多好啊! 午饭的时候陈全到隔壁陈安家借了两个凳子和一张桌子,他把桌子拼到一起,一群人围着坐了一圈。 赤曦是在熟睡中被柳青漪从床上拽下来的,她的脸色臭的不行,看见满桌子丰富的菜色才好一些。 陈全看上去很激动,满面红光地给众人倒酒。 “小人今日能与仙人们同桌用饭,三生有幸,这酒是以竹林中青蛇泡的,能活血化瘀,补全灵气,仙人们请。” 赤曦摆了摆手,她对那酒兴趣不大,菜倒是想了很久。 “咱们都同桌吃饭多久了,先生怎么还这么客气,这些虚话都不必说,咱们吃饭吧啊,吃饭。” 一旁的陆思用肩膀撞了撞她,低声道,“你收敛一下,就差把眼珠子挖下来放盘子里了。” 赤曦回以一瞪,“你再说话我可要喊伤口疼了啊。” 陆思默默翻白眼,亏得他之前还担心她的伤势,如今看来,她可好的太快了。 陈全早就习惯了这两人斗嘴,只是笑道,“仙姑说得对,大家动筷吧。” 柳青漪早在赤曦嘴里得知陈全的饭菜做的好吃,她一个人在外风餐露宿多年,早就等不及了,立马夹起一块爆炒的鸡丁放进嘴里。 她眼睛一亮,“好吃!” 陈全说,“好吃就多吃一些,千万别客气。” 他这话一说出口便不得了,整张餐桌顿时沦为了赤曦和柳青漪的战场,两人为了一块肉都能用筷子斗上一会儿,看得其他人瞠目结舌,完全忘了吃饭这件事。 陆尘心默默放下筷子。 “这段日子我等打扰先生了,劳先生每日为我等做饭,我心里很是惭愧。” “仙长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应当的。” 两人拿起没被赤曦和柳青漪祸害的酒杯,隔空敬上一杯。 “不知往后先生有何打算?” 陈全笑了笑,坦荡极了,“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过我们的日子。村子在这里几百年了,就是我们扎根的家,舍不得啊。” “先生放心,我们离开之后会谨守村子的秘密,不会有人来给你们找麻烦的。” 陈全怔了怔,像是不相信陆尘心会给出这样的承诺。 他站起来,朝陆尘心行了个礼。 “小人在此谢过仙长了,我亦向仙长保证,竹林村众妖绝不做害人之事。” 陆尘心起身去扶他,“我一直希望人族与妖魔能和平共处,先生当初能容得下陈芸儿的母亲已是大度,该是我谢谢您。” 陈全浑浊的老眼里闪过泪光,“仙长这话让小人好生感动,若是贵派掌门也能这般想便好了。” 陈全兀自感动,却没发现饭桌上的陆思和赵潇潇正一脸尴尬地看着他,甚至忙着吃饭的赤曦也停了下来,因此没有抢到盘子里最后一块肉。 陆尘心自己也觉得尴尬的不行,假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他决定以弟子的身份帮自家掌门辩解一下。 “先生恐怕不知,其实我们掌门也是十分爱好和平的。” “仙长这话便是哄我了吧。”陈全摆摆手,“那锁妖塔可是在六界史上记着呢,虽说如今锁妖塔已被毁,但仙界能忘这笔帐,妖界可忘不了。” 对于仙界和人界来说,锁妖塔就是陆尘心的伟绩丰碑,可在妖魔眼里,那就是陆尘心狠狠打在他们脸上的一巴掌,是伤是辱,绝不可忘。 陆尘心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做过的事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柳青漪作为锁妖塔的受害者,看样子还在认真吃饭,手上的动作却慢下来,目光也充满了不屑,甚至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而赤曦隔着陆思低声笑讽,“陆掌门,丰功伟绩哦。” 陆尘心沉默着不说话。 这顿饭最后在两人吃撑,剩下的人全饿肚子的情况下结束,赤曦像老太爷一样在陆思的搀扶下进屋躺着,赵潇潇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能自己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柳青漪坐在原地晒太阳,陆尘心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柳青漪甚至懒得睁眼,哼着一首她自编的歌谣。 陆尘心也不着急,继续问,“赤曦的打算是随我一起到赵国国都,你是想跟着她,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 “我当然要跟着她。”柳青漪突然坐起来。 “我在这里本就是等她的,好不容易等到她愿意从云壑里出来,我得把她看好了,免得再被某些小人给害了。” 她说这话时全程瞪着陆尘心,显然意有所指,这小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陆尘心不解释,只是道,“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但最好也伪装成青合派的弟子,方便行事。” “那陈芸儿呢?也扮作青合弟子?” “你要带她上路?” 柳青漪把下巴一扬,一副我有理的样子。 “你可是收了她娘的玉佩,难道打算翻脸不认人?” 陆尘心笑了,“你误会了,我会带她离开这里,但不会带她一起北上。到时我会给她一件信物,让她自己到青合山上求学,逢机会照顾她。” “你倒是想的周全,就这样吧。”柳青漪满意了,闭上眼继续晒太阳。 他们已经做好了第二天就上路的打算,柳青漪称要回竹林里的山洞去取些东西,与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巳时村口见。 赤曦和赵潇潇早早地睡熟了,陆思自觉地打了地铺,临睡前还不忘关心一下自家掌门。 “掌门啊,你都多久没睡过觉了,真不困吗?” 坐在方桌边的陆尘心仍是平常的模样,看不出丝毫倦意。 “成仙后可以靠打坐恢复精神,且有灵气反哺,不用睡觉。” 陆思打了个哆嗦,“做神仙实在太可怕了。” 半夜,几人都睡熟了,正在打坐的陆尘心却突然睁开眼。 窗外是难得一见的满月,他推开门走出去,夜风习习,夹杂着属于竹林的清香。 他脚尖轻轻一点便跃上房顶,在房脊上坐下,手边转眼就多了一个酒葫芦,正是在青合山上给赤曦喝过的那一只。 葫芦里是他钟爱的烈酒,酒业入喉便如刀割,过后却又痛快,矛盾极了。 “你在那里干嘛?” 清亮的女声突然出现,赤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正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他。 “喝酒。”他直言不讳。 赤曦笑着,轻轻一踮脚,竟也飞了上去。 “你法力恢复了?”陆尘心一点也不惊讶。 赤曦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坐下,又去抢他的酒葫芦。 “这次因祸得福,锁灵玉好像裂开了一条很细的缝,我发现自己可以用灵气了,但只有一点点,很少的一点。” “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嗯,好的开始。” 第三十九章 累世沉疴(五)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大晚上跑屋顶上来坐着干嘛。” 赤曦抬手抹去嘴边的酒液,把葫芦递了回去,她不清楚陆尘心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么辣嗓子又烧心的酒。 陆尘心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指着天上的圆月。 “赏月。” “你骗我都不找个走心的理由吗?” “你没有证据,如何说我是骗你呢?” 两人莫明其妙地对峙着,就像两个为了一块糖争论不休的小孩子。 陆尘心最先意识到这一点,扭过头去,避免了与赤曦目光相接。 “你现在是凡身,又受了伤,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像是关心,又语气冷硬的话来。 赤曦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她把僵硬的脸给揉软了,挤出一个笑来。 “我不休息,我也喜欢看月亮。” “那你看吧,我回去了。” 陆尘心说着就要起身,赤曦急忙把他拽回来。 “你就这么不乐意跟我呆在一起?还是说你心虚了?” 陆尘心像是被她缠烦了,弄开她抓着自己衣服的手,认认真真对她说,“赤曦姑娘,我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你既然已经答应了陆思要和他一起游历天下,就不要总想着来招惹我,他知道会难过的。” 陆尘心见她埋头不说话,便以为她是开始反思了,正打算安安心心回房间打坐去,赤曦却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一刻仿佛天地万物都安静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的,心却如常跳动,缓慢而有力。 这是个迟来了千年的拥抱,赤曦恨不得把自己溺死在这个人的温度里,哪怕永不超生。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在她眼中,陆尘心和陆思始终是一个人。 她把耳朵贴着陆尘心的胸膛,去听他平缓的心跳声,嘴角不禁便浮起一抹苦笑。 “果然是这样,幽精之魂,被你分出去了。” 神有三魂,赤曦在云壑见到了胎光,而当她恢复记忆后,总觉得陆尘心哪里不对劲,他对于各种人情似乎毫无触动,陆思却对她“一见钟情”,几乎是无条件的不舍不弃。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肯定了原因。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一直尽力隐瞒的秘密被发现,陆尘心却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忽然释然了。 他试图推开赤曦,但赤曦抱的很紧,第一次没推动,第二次他就用了法力。 赤曦感觉到一股怪力试图将自己与陆尘心扯开,她不甘心,双手死死地扣着,直至指甲扣破了皮,露出下面的血肉,终于还是敌不过灵力。 她有些狼狈地摔出去,好在锁灵玉裂了一条缝,她在半空中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还算稳当的落在院子里。 她仰头,对屋顶上的陆尘心怒目而视。 “你如果心里没有我,为什么要割舍幽精一魂,为什么会有陆思的出现!” 分魂之痛哪怕是神难以忍受,更何况他这个从人界飞升的小仙。 陆尘心看着她,太阳穴突突地疼,心里却没有半点涟漪。 他看向赤曦的目光纯净极了,没有爱恨,没有怨妒,如同看尘世间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 “幽精之魂从你处来,我自归还。但锁妖塔破的前夕梵蓁从我这里盗走幽精,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使那一魂转世为人,她或许有目的,但都与我无关了。” 赤曦感觉有些冷,她不知道是这夜风太凉,还是那人的目光寒凉,她抱紧了自己。 “那锁妖塔呢?为何铸锁妖塔,为何抓那些从未作恶却偏与我有联系的小妖?为何囚禁非痕?!” “我杀你时便答应过,会帮你摆脱六界追杀,这是承诺,理应遵守。至于那些小妖,我在人间扎根立派需要名气声望,抓了便抓了,如何知道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每一个问题都解释了,独独没有说非痕。 但赤曦眼下已经想不了那么多,她气的发抖,目眦欲裂。 如果她手腕上没有梵蓁留下的锁灵玉,如果身上没有无法对陆尘心出手的禁制,她觉得自己会立马冲上去跟陆尘心斗个你死我活。 原来小心翼翼,机关算尽也求不来一颗真心。 原来如烟过往,心有苦衷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陆尘心曾经把她捧在心尖上,也把她摔入尘埃里。 他曾经救她,爱护她,也背弃她,杀死她。 这一段恩恩怨怨如果从头来算,是神仙也算不清的冤案。 赤曦突然就累了,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经历过生生死死,感受过生命流失的恐惧,也感受过骨肉重塑的疼痛,她的一生漫长得令人绝望,看不见尽头,也没有希望。 哪怕从一开始,她只是希望能够自在快活地过一辈子罢了。 紧紧握住的拳头骤然松开,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双手自然地垂落身侧,手指仍在轻颤着。 她眼底的恨意像一场急来急去的暴雨那般褪去,最后只剩下疲倦。 “我从前见你总觉得欢欣,想与你斗嘴,看你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段日子多谢照拂,我给你惹了许多麻烦,还望你能都忘了,不与我计较。” 陆尘心看着现在心灰意冷的她,忽然害怕起来。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像是隔着一层什么,显得清冷又遥远。 他有很多话想说,犹犹豫豫之下,所有的话都被夜风吹走,最后只吐出一个嘶哑的“好”。 他看见赤曦笑了,似乎是从前的她,似乎又截然不同。 “我要食言了,这一趟北上之行我只能和你们走到这里,但愿以后咱们不会碰到一起,告辞,陆掌门。” 她正正经经地抱拳告辞,毫不拖泥带水,飒然洒脱。 陆尘心看着她走出陈府的院门,看着她往村口走去,看着她消失在竹林村的小道上,身影最终隐没在茂密的竹林中。 他像是忽然被卸了力气,跌坐回屋脊上。 * 赤曦一直很想做个洒脱的人,可惜她不是,她的心太软,太容易动情和受伤。 凌霄死时是这样,幽陨落时是这样,现在面对自己的感情,她也只能在陆尘心面前逞逞强,假装让自己没那么丢面子。 走进竹林以后她忍了很久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冒,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昏暗模糊的,她因此走起路来歪歪扭扭,一路扶着竹子走,狼狈极了。 而在她身后,正不声不响地跟着两个人。 非痕眉头紧皱,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显然,他很愤怒。 梵蓁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低声提醒道,“你最好别冲动。” 冲动的代价是什么非痕自然清楚,他不傻,以梵蓁对陆尘心的维护,他要是有半点不好的念头,估计魔界都会被这个女人踏平了。 “你也是女子,看着就不生气吗?” 梵蓁的声音冷冷淡淡的,“我不懂你们的七情六欲。” “那你对幽是什么?又干嘛总是跟赤曦作对?你究竟是不懂七情六欲,还是劝说自己不懂七情六欲?” 梵蓁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就乖乖闭嘴了。 “她会回去的。”梵蓁顶着赤曦的背影,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非痕颇为嫌弃,“别吧,这丫头好歹也是六界唯一的烨鸟,干嘛这么倒贴。” “万事沾上情字,就不讲道理了。” “你刚才还说自己不懂七情六欲的。” 梵蓁的脚步顿了顿,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非痕心里忐忑的不行,总觉得自己又说错话招惹到这个女魔头了。 但梵蓁并没有对他出手,反而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时间是会加深执念的。” 两人继续跟着赤曦,直到见她走进一个山洞,他们便在山洞口外停下。 非痕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花功夫弄出陆思呢?以一魂转生为人,哪怕是你,这也不是能轻易做到的吧?” 转世一事一直由冥界负责,而冥界隐于世外,又是六界根基,六界最乱的时候都未曾波及冥界,更何况传说中冥界之主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妖婆,就连祝霄都忌惮三分,更加没人敢去招惹。 梵蓁想要让陆思诞生必然要走冥界这一遭,但她是怎么说服冥主的呢? 但梵蓁淡然极了,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这很难吗?” “很难啊。”非痕强调。 “一路打进去就好了,只要是挡在我面前的,都不会好好站着。” 非痕打了个哆嗦,这个女人,恐怖如斯。 “至于陆思为什么必须出现...”梵蓁看着隐约闪烁着火光的洞口,眼眸中的紫色渐渐变深,“陆尘心连魂魄都能舍弃,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对那只死鸟的感情,要是没有陆思,她大概会一辈子躲在云壑里了。” “你在帮她?” “我没那么无趣。”梵蓁生怕非痕用善意揣摩她的想法似的,“我只是需要她离开云壑,六界之中潜藏着看不见的巨大危机,她是破局的关键。” “那你是打算利用她?”非痕愈发看不懂这个人。 梵蓁顿了顿,她没有立刻回答非痕的问题,而是忽然想起闯冥界时与冥主的对话。 那时她风风火火的闯进冥界,一路上阻拦的人不少,能打的却一个都没有。 她顺顺利利地过了忘川,奈何桥,望乡台,直往轮回井去,却在轮回井边被人拦下。 那是个个子很高,身姿曼妙,脸上遮着轻纱的女子,她眉眼间有媚色,说话的语调更是让人酥了骨头。 “姑娘这样放肆地闯入冥界,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梵蓁没什么耐心,本想一剑取她性命便罢了,攻出去的两招却都被那女子躲开,她认真起来。 “此前无人能接我一招。” 女子抛了个媚眼,“我冥界总得有点能人不是,否则便任人欺负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荼蘼。” “冥主荼蘼?” 荼蘼肆然笑起来,笑声如同勾人的艳鬼。 “外界知我名姓之人已不多了,这位姑娘,你看起来好生面熟啊。” 梵蓁难得神色黯淡下来。 “上古纪末,我也曾独闯冥界。” 荼蘼眯起眼睛,她思索片刻,忽然恍然大悟,激动得拍起自己的大腿。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梵蓁,对不对?” 梵蓁点点头。 荼蘼足尖一点,忽然像鬼魂似的飘起来,她飘向梵蓁,后者岿然不动,她便用手背似有似无地抚过梵蓁的脸和脖颈。 “你的样貌还和当年一样,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她又突然抓住梵蓁的肩上下打量,“不对,变了很多,你更厉害了,也更虚弱了,你就要死了?死了!哈哈哈哈!” 荼蘼松开了抓着梵蓁的手,旋转着向上飘去,她像是跳着什么奇怪的舞蹈,在半空中肆意挥舞着四肢,如疯如狂。 梵蓁静静的看着,她意识到荼蘼也变了。 “那时候你并不戴面纱。” 听到“面纱”两个字,荼蘼舞蹈的动作突然顿住,她像是一只死在半空的蝶,翩翩飘落,又在突然之间以双眼难以辨认的速度出现在梵蓁面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荼蘼眼中的媚色消弭,只余恨意。 “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她语气狠厉,问出口的话却像是关心。 梵蓁忽略脖子处传来的不适,她目光沉静。 “没有,再也找不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从荼蘼眼中升腾而上,她松开了掐住梵蓁的手。 “没有?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她对梵蓁的态度在转瞬间扭转到另一个极端,她轻轻执起梵蓁的手,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梵蓁似的。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还要找人吗?” “我要投一缕魂入轮回井,让他转世为人。” “好啊!我可以帮你,交给我吧!” 荼蘼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她看上去很不可信,但梵蓁还是把闪烁着红光的幽精之魂交了出去。 荼蘼自己观摩着掌心上的光团。 “神魂?与真火之力融合的神魂?!” 她狂笑着将光团丢进轮回井,就像是在丢什么垃圾。 “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我竟然会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她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事了,梵蓁转身离去,荼蘼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你也是被困住的人啊!” 第四十章 累世沉疴(六) 赤曦哭丧着脸走进山洞的时候,靠着石壁休息的柳青漪骤然睁眼,等她看清来人,眼眸中的警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讶异。 “你怎么来了?”她迅速迎上去,走的近了,方看见赤曦脸上未干的泪痕。 “有人欺负你了?是谁?陆尘心?我去找他算账!” 柳青漪气愤地就要往外走,赤曦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 “小螳螂,我有点累了,你陪着我好不好?” 她脸上的确有倦意,却不知道是身累了,还是心累了。 柳青漪心疼的不行,赶紧用法力生出一堆火,扶着赤曦在火堆边坐下。 赤曦靠在她身上,呼吸声很浅,奄奄一息似的,柳青漪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你一个人来的?” “嗯?” “还回去吗?” 赤曦不出声,她自己也在心里自问,还回去吗? 从赤曦的沉默中,柳青漪觉得自己差不多知道答案了,她心里有些堵,很不甘愿,可她又明白,自己只是个小角色,改变不了什么。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好奇了很久了。” “你问吧。” “在你心里,究竟放不下陆尘心什么呢?” 柳青漪还记得当年自己被困在真身里的那段日子,赤曦天天吃着烧鸡在她面前炫耀,闲下来的时候,赤曦总是跟她说上古纪的那些事。 她把曾经和幽的点点滴滴说给柳青漪听,不管是无趣的还是惊险的,在她看来都是十分珍贵的回忆。 明明那时候还满脑子只有“神尊”的人,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杀死自己的仇人了呢? 赤曦的眼眸阖着,就像是睡着了。 柳青漪别再胸口里的那口气突然涌上来,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勇敢过。 “你是把陆尘心当作青合神尊了吗?” 山洞里火光幽幽,寂静无声。 山洞外天光渐明,鸡鸣四起。 陈府,客房。 陆思睁眼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前几日还在高压环境里战战兢兢,今天突然没什么好担忧的了,他竟然还有些不适应。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房间里只有他和赵潇潇。 他把还睡着的赵潇潇拉起来。 “赤曦去哪了?” 赵潇潇身上一疼,再困也醒了,她瞪了陆思一眼,然后看向身边空着的床铺。 “赤曦姑娘是早起了吧?” “不可能。” 陆思比谁都清楚赤曦不会是早起的人,更何况现在还受了伤,她不借伤口为由赖床就不错了。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一想到现在的赤曦并没有一个人出走的能力,心稍微定了些。 “你再睡会儿吧。”他对赵潇潇说。 赵潇潇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翻了个白眼。 “有病。”她说完就又躺下了。 陆思走出客房,陆尘心果然在院子里,但今日的他没有喝茶,而是闭目凝神,在打坐。 陆思把陈府上下找了一遍,就连陈全的房间都没放过,却没见到赤曦。 他也管不了现在是不是不该打扰陆尘心了,走到后者身边便开口询问,“赤曦呢?” 陆尘心没有反应。 陆思最后一点耐性也被磨掉,他加大了音量,“我问赤曦呢?!” “走了。”陆尘心语气平淡。 “走了?去哪了?我去把她找回来!” 陆尘心总算睁开眼睛,他看向陆思,“离开是她的决定,你该尊重她。” “那也是我的决定!” 陆思红了眼睛,愤怒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原来他讨厌面前这张脸。 他伸手捏住陆尘心的肩,“你对她说什么了?!” “你觉得我的话可以决定她的去留?” “对!”每一次怒号都用尽所有力气,理智在声嘶力竭中被消磨,陆思发现自己早有怨气。 “你觉得我傻吗?还是你傻?她每次看你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有迷人的异彩,她在等什么,在期待什么,你难道看不见吗?” 陆思深吸了一口气,堵在心里很久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他就不在乎多说那么两句。 “而她每次看我的时候,有时候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有时候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她在我身上找谁的影子,你知道吗?” “你不该在乎这些事。”陆尘心蹙眉,“去做会让你开心的就好了。” “我当然不在乎那些事!无论她怎么看你,或者怎么看我,你们都不会有结果,因为你抛弃她了。” 陆思松开抓住陆尘心肩的手,缓缓后退。 “你不仅在昨夜抛弃了她,千年之前,你也抛弃她了。” 陆尘心怔怔地说不出话,陆思的话像一把尖刀戳中了他,丝丝缕缕的疼痛从心口溢出。 抛弃,是一个很伤人的词汇吧。 陆思转身向院子外跑去,他还记得柳青漪栖息的山洞在哪里,除了那里,赤曦无处可去。 他只希望自己不会太迟。 陆尘心在原地发了会儿愣,一扭头就发现赵潇潇站在客房的门边,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有多久,也不知道都听见了些什么。 “你还有伤,既然起了,就过来坐吧。” 赵潇潇依言过去坐下。 “陈先生呢?” “他去接陈芸儿了,我收了李氏的玉佩,自然要为她排忧。” 得知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赵潇潇换了称呼。 “掌门,陆思他...不用管吗?” “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去把他找回来。” “怎么算到了时候?” “等他认清事实,就到了。” 赵潇潇咽了口唾沫,她是青合山上明哲保身的小弟子,平时在同门的世家弟子中威风威风已经是最大的骄纵了,但她从来不敢在这位声名赫赫的掌门面前放肆,因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人与仙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什么世家背景能填补的了。 她也算是曾经与赤曦有过节,可是与赤曦相处的这些日子,她认识了一个不流于俗的女子。 她羡慕,向往,甚至不想继续修仙了,可再完美的人也有弱点。 赤曦的弱点就是她面前这位总是不怒不喜的掌门。 赵潇潇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她鼓足了勇气开口,“那赤曦姑娘呢?” 陆尘心看向她,目光沉沉,深邃难测。 很久之后,他站起来,往院子外走去。 陆思到达山洞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柳青漪烧起来的火堆还冒着些许热气,看来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陆思担忧的同时也放心,因为至少赤曦跟柳青漪在一起,不至于吃不上饭,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 他有些颓丧地坐在山洞口,望着面前广袤的苍翠竹林愣神。 赤曦用血咒让他看她过去的记忆,可明明是没必要的,她当时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吗? 陆尘心在陆思离开时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因此很轻易地找到他。 少年为情发愁,迷惘而惆怅的模样是那么熟悉。 他从竹林里走出去,陆思看见他,便立刻警惕起来。 “你来做什么?!” 陆尘心在他身侧不远处坐下,两人看着同一片天空下的景色,陆思总觉得这一刻的陆尘心是不同的。 “你喜欢赤曦?” 陆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种脑残的问题,但还是毫不思索地回答,“喜欢。” “若是她不喜欢你呢?” 陆思这次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和自己做思想斗争。 “我会尊重她,鼓励她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陆尘心笑了笑,他很少笑,但笑起来的时候那张寡淡平凡的脸会英俊很多。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少年,他有一身傲骨,看不起人,也看不起大多数神仙,但他努力修仙,因为只有这条道可以让他自己掌控力量,而掌控了力量,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他曾经天真的相信着。 后来他遇到一个姑娘,姑娘很漂亮,还有点傻乎乎的,但有一颗世间罕有的赤子之心。 少年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免她困苦,免她烦忧,免她神伤。 少年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他就可以改变姑娘的命运,使她永远幸福快乐下去。 可是少年错了,天地万物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无人能与天道抗衡,哪怕是神。 当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少年已经爱上了姑娘。 他想为自己的爱赌一赌,赌上一身傲骨,结果他输了。 姑娘心里有一个永远不可能放下的人,无论他付出多少,来晚了就是来晚了,这是改变不了的命。 “从此以后,少年没了傲骨,他认命了。” 陆尘心平静地说完这个故事,而陆思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你是少年,赤曦是那个姑娘?” “这不重要。” “好,不重要。你说姑娘心里有一个人,那你就没有怀疑过,那个人没准就是少年呢?” “你看过她的记忆,你清楚那个人是谁。” 陆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青合神尊?” 陆尘心不置可否。 陆思觉得自己更混乱了,他甚至不安地站了起来,在洞口外来回踱步。 “你不觉得你的逻辑有问题吗?你是青合神尊的转世啊!赤曦心里有他和心里有你,冲突吗?” 当时陆思虽然是以陆尘心的视角来经历一切,但赤曦的记忆毕竟的单方面的,当没有陆尘心在场的时候,他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一切。 因此他亲眼见到了赤曦的纠结和痛苦,他亲眼看见赤曦在鬼哭林里时而抱头痛哭,时而低声啜泣,时而怔愣出神的日子,也亲耳听梵蓁说出陆尘心是由幽的残魂转世的事实。 他不明白,陆尘心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仍然把赤曦推开了。 “掌门,你难道不觉得这分明就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吗?” “不是!”陆尘心难得咬牙切齿,“不会是!” 对于陆思的说法,他甚至看起来有些愠怒。 “青合神尊是青合神尊,我是我,虽然是同一个魂魄,但我和他是不同的。” 陆尘心狠狠的强调了“不同”两个字,这个问题简直就是他的逆鳞,别人想碰一下都不行。 陆思无奈叹气。 “反正你们两个互相喜欢嘛,为什么要纠结那么多呢?为什么要把你和青合神尊分的清清楚楚呢?” “陆思,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只是我魂魄的一部分,你能接受吗?” “我...”陆思迟疑了。 即便他知道陆尘心是故意这么说,也还是无法立即说出“当然可以”这样违心的话。 谁愿意是另一个人的延续,甚至是替代品呢? 他颓丧地坐了回去,这一次挨着陆尘心。 “我突然觉得你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了。” 陆尘心的唇角勾了勾,他缓缓说道,“我是个人,有父母,我的母亲把我生下来,我在父母的疼爱和教导下长大,我拜过师门,进过洪荒,靠一枚焰羽稀里糊涂成了仙,习惯了一个叫做赤曦的姑娘在身边,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它不完美但很完整,而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叫做幽的神,我又怎么能把自己和他划上等号呢?” 陆思把头埋进胳膊肘里,声音闷闷地。 “你说得对。”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离开赤曦了?” “知道了。” “那你心里的怨气该消了吧?” “没有。” 陆尘心:“...” 陆尘心站了起来,太阳已经跃上竹林之上的天空,灿烂的日光倾泻而下,天地一片澄明。 他拍了拍陆思的肩。 “现在还想不明白就留着以后慢慢想吧,咱们该回去了,天黑之前还要尽量感到芒草镇呢。” 陆思就乖乖的跟着他回去了。 两人回到村子里的时候,赵潇潇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陈芸儿等在陈府门口。 来送行的只有陈全,李氏因为害怕自己会舍不得女儿,干脆直接不送。 陈全贴心的准备了路上的干粮和水,他是个聪明人,见赤曦虽然不见了几人却不着急,就明白是没自己什么事的。 陈芸儿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去扯陆尘心的袖子。 “仙长,那位穿红衣裳的仙姑呢?”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陆尘心身上,他面色不变,微笑着道,“她先上路了,等咱们到了芒草镇,自然会再见到的。” 陈芸儿了然“噢”了一声,松了手。 几人道别陈全,离开竹林村,正式上路。 第四十一章 累世沉疴(七) 芒草镇是从南方入赵国的重镇。 如今的人界大陆处于分裂状态,三个国家各据一方,南方青合山附近则属于三不管的地界,但因为有陆尘心的存在,治安一直很好。 陆尘心一行人早晨出发,在即将天黑时进入镇子。 说是镇,但此地已有城的规模,只是由于不被承认,且“芒草镇”这个名字自古相传,故一直没有改名。 说起芒草二字,曾经还有个有意思的传说。 很早以前,镇子所在之地其实是片荒野,传说荒野之中有一株神草,名芒草,亡者食之可以复生为人,人食之可以修为大涨,飞升成仙。 故不少人到这个小地方寻神草,他们在荒野里建木屋,靠打猎维持生活,渐渐的,留下来的人多了,个体就成了集体,干什么的都有了,荒野就成了镇子。 至于神草,反正你没找到,我也没找到,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和平共处过安生日子。 不过故事如果到这里结束就太没意思了。 尽管芒草只是个传说,但想走捷径的人源源不断,整个镇子的历史上就没有缺过来找芒草的外乡人,本地的客栈酒楼也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正因如此,那些早期来找芒草的人都安定下来,毕竟躺着赚钱总比深入山林找那劳什子神草靠谱吧。 安居在芒草镇的人用芒草的传说做噱头吸引外人,自己却渐渐不再相信神草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一个外乡人声称自己找到了芒草,并在镇子里安家落户。 起初大家都不信,没日没夜地守在那人家门口,要一个说法。 某天夜里,那人府内金光大盛,一群人再也管不了闯别人家门合不合礼数的问题,然后他们便亲眼看见那人升仙。 这个人就是李岚若的先祖。 李家因此在芒草镇备受尊崇,地位如同一个土皇帝。 后来整个人界大兴修炼之风,李家根基深厚,哪怕并非赵国境内,却被赵国皇帝封了个听起来威风的继先侯。 从此芒草的传说再次远播,闻名而来的修仙者络绎不绝,芒草镇也富起来,李家被人觊觎是注定之祸。 这个传说赵潇潇在路上说给陆思和陈芸儿听以打发时间,说完之后,陈芸儿眼中对她崇拜更甚。 “赵姐姐好厉害,知道的好多!” 陆思看这个小姑娘这么会拍马屁,不禁翻了个白眼。 “赵国舔着脸去给管不着的人封侯,不愧是你家里人干的出来的事儿。” “封侯一事并不简单。”一直走在三人后面不远处的陆尘心突然开口说话,“芒草镇中既然有芒草,自然人人都想走这条捷径,赵国的皇帝与国师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皇帝一怒之下将李氏封侯,是一种手段。” 赵潇潇没想到他对赵国的事这么熟悉,吃了一惊。 “掌门也知道这些事?” “不难猜到,皇帝和国师之间的矛盾不是轻易就能消除的。” “那掌门为何还要答应这次国师的邀请?难道就不怕卷入赵国的内部争斗吗?” 陆尘心笑了笑,“你忘了,我已成仙,只要我肯抽身,人界是没有什么事能与我攀扯上关系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的陆思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陈芸儿快步走在他身边,就像个小跟班,两人时不时斗一两句嘴,总的来说,氛围和谐。 赵潇潇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陆尘心。 “掌门,如果有一天你不能再回到青合,会去哪?” “不能回到青合?”陆尘心犯了难,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仰头看天,他去过上面的天庭,并且厌恶那个天庭,但每次看天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胸襟开阔的感觉。 天地那么广阔,赤曦总有想去的地方,只有他执着地留在原点,没有一个目标。 “好像,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话语中的失落让自己都吃了一惊,为了抱住自己一派之主的颜面,他立刻恢复平时严肃的表情,冲赵潇潇道,“别说这些没意义的话,青合会永远都在。” * 话说回现在,几人进入镇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栈下榻。 芒草镇很热闹,他们一连找了两家客栈都是客满,再往第三家去的路上,陆思开始抱怨。 “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啊,最近天气好,来这里找神草的人肯定多,再加上马上入夜,大家肯定都安顿下来了,哪还有我们的位置啊。” 赵潇潇照常怼他。 “那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来是时候?难道要连夜赶路吗?” “那倒不必。” “与其没用的抱怨,不如快点找到一个地方住下,再不济...” 赵潇潇看向一脸新奇的陈芸儿,毕竟小姑娘从小生长在竹林村里,没见过正经的城镇。 而赵潇潇的意思陆思明白,大不了去李家寻住处嘛,毕竟他们可是有李岚若的信物和这个正经的李家子孙呢。 当他们从第三家客满的客栈走出来的时候,赵潇潇已经没了鼓励陆思的心情。 当他们从第四家客栈走出来的时候,赵潇潇的心态也崩了。 “这是个什么狗屁镇子啊!有那么多人吗?四家客栈啊,都满了?!” 赵潇潇甚至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淑女形象,在客栈门口就大骂了起来。 这一次反而是陆思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没事儿,咱们还能睡屋顶,睡马棚,睡大街,问题不大。” 赵潇潇瞪了他一眼,她才不要睡大街! “哟,这不是青合派的陆仙长吗?” 面前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众人闻声看去,穿青色衣裳的姑娘从夜色中走来,面目在客栈前的灯笼映照下渐渐清晰。 柳青漪手里拎着药包,煞有介事地看着几人。 她似笑非笑,斜靠在挂灯笼的木柱上。 “我在这儿,你们也在这儿,究竟是缘分太妙呢,还是你们悄悄摸摸在后面跟踪我呢?” 陆思见到她,下意识就想问赤曦的下落,赵潇潇却机智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陆思没来得及说话。 陆尘心先是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药包。 “柳姑娘,我们北上赵国,自然是要路过芒草镇的。” 言下之意:她明明知道他们会在这里还明知故问,反倒显得刻意。 柳青漪也不觉得尴尬,她看陆尘心不顺眼很久了,但以前都碍着赤曦的面子,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过过嘴瘾,她会放弃才怪。 “原来是这样吗?大概是我们做妖怪的知识浅薄,不知道吧。只是看你们浩浩荡荡地从客栈里走出来,是要到哪里去?捉妖吗?” 赵潇潇看柳青漪就是故意来找麻烦的,而且主要是找陆尘心的麻烦,便开口缓和。 “是这样的,我们来晚了,客栈都已经客满,我们只好再找别家客栈。柳姑娘是住在这里吗?” 她问最后那一句,其实也是间接想知道赤曦的下落。 要知道赤曦不在了之后,陆思无聊就只会找她的麻烦了。 柳青漪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客栈,客栈有两层,其实能容下不少客人。 她笑着看陆尘心,笑容阴森瘆人。 “没错,我就住在这里,而且这家客栈之所以客满,是因为被我包下来了。” 赵潇潇,陆思:“???” “柳姑娘是有朋友一起吗?”赵潇潇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不过她自己都知道答案。 “当然不是,就只有我而已。” “那为何包下一整家客栈呢?”赵潇潇开始有些不愤。 柳青漪才不会在意她生不生气这回事,只图自己心里畅快。 “我喜欢一个人住一家客栈,我也有钱包下一家客栈,赵姑娘有什么意见吗?” 赵潇潇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我出双倍的价钱!你让两个房间给我们。” “我,不。” 柳青漪二话不说拒绝了赵潇潇,拎着药包往台阶上走,她心情太好,甚至忍不住哼起小曲儿。 “小螳螂,让他们住吧。”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陆思第一个瞪大了眼睛仰头看去,赤曦坐在客栈二楼他们正上方的一个窗台上,斜靠着窗棂,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毕竟曾经是朋友,既然他们有难,咱们哪有不帮的道理。” 柳青漪心里显然不甘,她忿忿地看着赤曦,“我的钱,凭什么给他们花!” 赤曦一笑,“赵姑娘不是说了吗,她愿意出双倍的价钱要两间房,咱们也住不了那么多,行个方便还能挽回钱财,何乐而不为呢?”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们住。”见讲道理行不通,柳青漪干脆直接耍脾气,“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尤其是某个人。” 柳青漪没有明说尤其是谁,但她的目光紧盯着陆尘心,明眼人都看得见。 赤曦完全一副“这算什么难题”的样子。 “青漪,咱们是成熟的妖怪了,何必为不相关的人烦恼呢?” 她抬手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然后便起身离开了窗户。 一群人看得很懵,尤其是赵潇潇和陈芸儿这两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局外人,更是觉得方才的场面是一场不曾存在过的幻梦。 赵潇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芸儿:“方才那是赤曦姐姐吗?” 柳青漪看着他们,心里还是不高兴极了,但她又再清楚不过,赤曦以喜欢清静为由花功夫把这家客栈包下来本就是为了这一刻,她还真不能就这么把人拒之门外了。 “既然赤曦说了,那你们进来吧。”她侧身让道,脸色不是一般的臭。 赵潇潇最先走上去,把自己的钱袋往柳青漪怀里一塞,便大大方方地牵着陈芸儿走进客栈。 陆尘心和陆思迟迟没动作,陆思是望着二楼的空窗户发呆,陆尘心则与柳青漪对视着。 柳青漪等的不耐烦了,“陆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陆尘心走上去,却没有踏入客栈,而是在柳青漪面前停下。 他低声问,“昨夜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在这里相候?” 柳青漪脸色很差,硬是翻了个白眼。 “陆掌门怕不是有什么自恋症吧?难道只许你们北上,不许我和赤曦北上?赤曦她喜欢清净,我们包下整间客栈,现在愿意好心分两个房间给你们,你还想怎样?” 陆尘心顿了顿。 “她不喜欢清净。”然后转身走进了客栈。 陆思也在这时回神,他同样走向柳青漪,和陆尘心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究竟想做什么?” 柳青漪面对陆思时温和了很多,也没有那么阴阳怪气了。 “她在等人。” 陆思下意识皱眉,“等掌门吗?” 柳青漪轻快地笑了,“你为什么不猜自己呢?” 陆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 “我还有自知之明。” 客栈里房间很多,柳青漪和赤曦占了两间,柳青漪想着自己反正也收了双倍的钱,索性给了四间给陆尘心一行人,但她故意把陆尘心一个人安排在楼下。 午夜,陆思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出来,他浑身穿戴整齐,头发也一丝不苟,显然是压根没睡。 他往柳青漪旁边那间房门口一站,敲响了门。 房间里很静,陆思原本全神贯注地听着脚步声,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他吓了一跳。 “大晚上不睡觉,来这儿敲我的门做什么?扮鬼吓人吗?” 赤曦很自然地笑着打趣,反倒让怀着目的来的陆思迷糊了,她怎么完全不像刚与人吵过架的样子? “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有事吗?”赤曦摊手。 “看起来没有,不过...”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也没有吗?” 赤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抓住陆思的手腕把他拉进了房间,并且迅速关上房门。 “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赤曦开门见山。 “是关于掌门的?” 赤曦拍了一下陆思的脑门,后者捂着脑门叫惨。 “你小子现在满脑子都想什么?” 赤曦绕到桌子后,拾起上面的一个信封。 “我读过李府写给青合派的信,这次的任务会很难。” “是李府委托我们?!”陆思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渊源。 赤曦点头,“咱们能遇到李氏也算缘分,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切勿告诉别人。” 第四十二章 累世沉疴(八) 第二天一早,陆尘心把赵潇潇和陆思叫到一起,开了个会。 他把从芒草镇送到青合派的信拿出来给两人看,陆思看过之后,发现果然跟赤曦重写的那封一模一样。 “是李府写信来求助的?!”赵潇潇显然也没想到会这么巧,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掌门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答应带上陈芸儿吗?” “有一些吧。”陆尘心没有否认。 陆思不太在意陈芸儿的事,“信上没有写究竟所求何事,咱们得先登门拜访,问一下吧?” “我正是有这个意思。” “那咱们还在这儿干嘛,走吧,早去早回。” 陆思说着就要往外走,赵潇潇把他拽了回来。 “你急这一时半会儿做什么,掌门既然把咱们找来,自然是有事要吩咐的。” 陆尘心随后说道,“我从前独来独往惯了,但竹林村的事给了我教训,我不能不顾你们的安危随性行事。” 对他个人而言,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总会有逃脱的方法,但陆思和赵潇潇修为尚浅,很容易受到伤害。 就比如竹林村的事,若本身是个阴谋,村民没没安好心,他们很有可能吃亏了都没处说理去。 李府的来信中没有说明为何求助,有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但也有可能是故作神秘,引他们上钩。 “掌门说的有道理。”赵潇潇沉思着,“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陆思突然举起手,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反正李府的人也没有见过我们嘛,我们可以扮作来找芒草的外乡人,悄悄打听。” “好。”陆尘心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陆思反而懵了。 “好?” “你们假扮外乡人去打听消息,挺好的。” 赵潇潇听出问题,“我们?掌门你呢?”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傍晚在客栈集合吧。” 陆尘心说完,率先走出了房间,最后也没说自己要去哪,要做什么。 陆思和赵潇潇面面相觑。 陆思问,“你说他要去干嘛?” 赵潇潇拍了一下他的肩,“干嘛都是掌门的事,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走吧。” * 白天的芒草镇热闹得多,背着行囊的外乡人熙熙攘攘,陆思护着赵潇潇走在人群里,两人只能高声对话。 “咱们从哪儿查起?”陆思问。 赵潇潇惊了,“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难道就只有个主意?” 陆思不满,“我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嘛,你家是大户人家,从哪里入手去查一个大户人家,肯定是你最懂啦。” 赵国国都里的世家们表面上是和睦邻里,实际上暗地里互相算计,为了不被别人算计成功,调查底细和安插眼线是最基本的操作。 赵潇潇虽然说不上是个中高手,但从小耳濡目染,好歹算是入了门。 “想要查一户人家府里发生了什么,当然要从他们自己人下手。一般人家的自家人是不会说对家族不利的话的,所以只能找那种与其有利益往来的人。” “比如给李府里供米面肉蔬的商贩?” “你小子还挺聪明。” 陆思笑得得意。 两人说干就干,以打算在芒草镇落户的姐弟身份去拜访给李府供货的商贩。 他们第一个去的是一家米铺。 米铺店面不大,但在本地声誉极好,掌柜姓赵,正好让赵潇潇套近乎。 他们走进铺子里,三四个伙计四处忙活,甚至都顾不上招呼客人。 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上来,笑意温和。 “两位公子小姐是打算买米吗?” 赵潇潇点了点头,“没错,我们初来贵地,打算长住,所以来置办些米面在家。” 中年男子乐道,“那两位可真是来对地方了,这芒草镇啊,就我们家米面最好。” “民以食为天,买米也算是大事,我想见见掌柜。” 中年男子怔了怔,何事买米也成了大事?这姑娘说话有道理又无道理。 但要见掌柜并不麻烦,他冲赵潇潇轻轻点了点头,“姑娘,我便是掌柜。” 赵潇潇脸上的尴尬神色一闪而逝,随即便换上一张热络的笑脸。 “原来您就是赵掌柜啊,久仰久仰!” 赵掌柜不知道自己一个米铺掌柜有什么好久仰,但这姑娘如此热情,他也不好说什么败兴的话。 “姑娘找我是想聊聊选用哪种米吗?” 赵潇潇眼珠一转,“对对对,就是要聊这个,我在家里被娇宠惯了,忽然离开,吃什么米都吃不惯,途径贵地听说有一家赵家米铺极好,便想着来看看。” “那姑娘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赵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引赵潇潇和陆思往里走,货柜上五六种米陈列着,赵掌柜讲起自家米来就神采奕奕,停不下来。 陆思好几次用眼神暗示赵潇潇让她快问,都被赵潇潇瞪回去了。 直到赵掌柜讲到一种沧州香米。 “哎,我喜欢的米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赵掌柜突然被人打断,愣了愣,接着便笑道,“能为姑娘排忧,小店荣幸之至啊。” “我原本还不信那些人说的话,可那些人说什么赵家米铺可是给李府供米的,我就想来试试,没想到还真试对了!” 赵潇潇看上去特别兴奋,仿佛她真的是来买米的,以至于当她提到李家时,赵掌柜毫无反应。 陆思默默在心里对赵潇潇竖起大拇指,这也太自然了。 赵掌柜摆了摆手,“都是老顾客们抬举罢了,李府里愿意要我家的米,是我的荣幸啊。” “李家是当地大户,我和弟弟是从赵国来的,家里也算有点闲钱。我们打算在芒草镇上久住,就往李府递了拜帖,只是一直没有回应,赵掌柜与他们打交道多,可否能帮我问问呢?” “递拜帖?姑娘新到芒草镇,难怪还不知道,李家人不见客许久了,得有两三年了吧,你这拜帖啊,八成是等不到回音的。” 赵潇潇知道问到了关键,急忙追问,“不见客?这好好一户人家,又是本地豪族,怎会不见客呢?” “姑娘是外地人,所以不知。”赵掌柜已经完全把赵潇潇当作了自己人,引着她到柜台边,给她倒了杯茶。 “大约七八年前吧,李家出了内贼,那一夜真是惨啊,整个宅子里到处都是惨叫声,李家不仅死了老当家和夫人,还丢了最小的小小姐。后来李老爷把家产夺了回来,就一直闭门,对外称是让府中子弟安心修炼,但大家都猜是怕再出那样的乱子呢。” 虽然此前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但赵潇潇和陆思还是装出惊骇的模样。 “哎呀,怎么会有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赵掌柜不禁感慨,“这人家里没点权势过不下去日子,若权势大了,日子也过不安生,难啊!” 他感慨完抬头看见两个年轻人,忽然想起他们家里八成也是有权势的,便有些担心自己这话是不是得罪了人。 “两位可别多心啊,我说这话只是针对李家的往事罢了。” “我们心里明白。”赵潇潇给她喂了一颗定心丸,“掌柜是个好人,那李家的老爷也是个能人啊。” “谁说不是呢,李老爷平时与人相处和和气气的,当时可是拎着刀带着仅剩的一点人就冲回去了,没想到最后当真降伏了叛徒,重整家门,可谓一方豪杰了啊。” “以少胜多?”赵潇潇注意到奇怪之处。 赵掌柜没觉得哪里不对,接着说道,“没错,当时李老爷身边只剩下几个护着他们兄弟逃出去的亲信了,而且个个身上都挂了彩呢。” 赵潇潇和陆思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了同样的认同。 “这位李老爷厉害了。” 赵潇潇称过几天再送定金来要米,匆匆敷衍了赵掌柜就拉着陆思跑路。 两人走出米店之后,不得不再次挤进人群里。 “以少胜多,你说那个李老爷是真厉害还是‘假厉害’?”陆思笑着开口。 赵潇潇知道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对于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来说,以少胜多是讲策略的,但实际上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还是很少,知道为什么吗?” “很难。” “没错,特别难,能以少胜多的将领基本都写进史书里了,至于这种江湖仇杀,要么拼人数,要么拼素质。” “显然当年那位李老爷拼的不是人数,不知道他功夫怎么样。” 赵潇潇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同时用余光瞥了陆思一眼,意在挑衅。 “那去试一试咯?” 陆思毫不退缩,回以一笑,“回去我就跟掌门说说,让他夜探李府,试试那个人的深浅。” 其实赵潇潇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毕竟凭他们俩的三脚猫功夫想夜探李府还全身而退,基本是在痴人说梦。 “话说回来,你觉得掌门究竟是去做什么了呢?” “他是掌门嘛,像你说的那样,总有自己要做的事的。” 陆思双手在脑后交叠,看向远方的天空,赵潇潇总觉他是知道什么的。 * 芒草镇以东十里地有个坟堆,大大小小的坟像小山丘一样密集的落在平原上,一眼望去颇为壮观。 平时鲜少有人会来这里,因为住在芒草镇的曾经都是些亡命徒,他们相信死者会重获新生,不需要生者再伤怀记挂。 更重要的是李家去世的人也葬在这里,听说陪葬物价值不菲,甚至曾经有传闻李家先祖的棺椁里藏着芒草,故发生过不少被盗墓的事。 所以李家会花钱请人在坟地附近守着,但凡有生人靠近都会被驱走,因此越发没人愿意来了。 而此时此刻,守墓人在居住的小屋里呼呼大睡,全然没发现自己负责的地方溜进来两个贼。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啊,快着点,待会儿天都要黑了。” 柳青漪一边拿着铲子奋力挖坟,一边抱怨着旁边明显在偷懒的赤曦。 赤曦抬手擦了擦自个额头上的薄汗,也抱怨道,“我现在可是个没有灵力的普普通通的人,很容易累的好不好,你一点都不体谅我。” 自从这两日重新待在一起,她们俩又变回曾经在锁妖塔里的相处模式,柳青漪早就看她这副样子不顺眼了。 她拄着铲子,“是你说要来挖坟的,你不出力就算了,好歹告诉我要挖什么出来吧?” 赤曦摊手,“我也不知道。” 柳青漪彻底怒了。 “这么毫无目的的挖,要挖到何年何月才算是个头啊?!” 赤曦为了让自己有个免费的劳力可以使,赶紧安慰她。 “你别看这儿坟多,姓李的就只有一部分,等挖完姓李的坟,咱们就算完成任务了。” “姓李的?”柳青漪这就不明白了,“姓李的怎么得罪你了,你要挖人家祖宗八代的坟?” 赤曦瞪了她一眼,柳青漪脸上花了一片,想来是半点懒都没有偷,赤曦因着心里那一点点愧疚,招呼着她坐着休息一会儿,顺便聊聊闲话。 “小螳螂啊,你在人间行走那么久,有没有听说过芒草这个东西?” “芒草?好像是有听过相关的传说,但那不是对人族才有用的东西吗?” “没错,芒草虽然被人族称为神草,但其实只是一种很普通的植物,如果非要说珍贵,也只是因为这种草长在冥界。” 冥界里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据不可靠统计,冥界的花草种类甚至比人界还多。 但冥界是被死气滋养的地方,花草自然也正常不到哪去,大多数花草都有毒性,不仅能杀人,甚至能弑神。 不过芒草恰好是没毒的一种。 “长在冥界的草,出现在人界?不简单啊。” 哪怕柳青漪这个迟钝的笨脑子也知道此事不简单,可芒草的传说盛行人界几百年也无人过问,这才是赤曦最关心的问题。 她拍了拍柳青漪的肩,“假如你是神帝,你会在意这么一个传说吗?” 柳青漪今天的反应意外地快,“你是想知道祝霄会不会介入这件事,或者他为什么没有介入?” “你今天怎么这么聪明啊?!”赤曦伸手去揉柳青漪的脸蛋,“祝霄那个小人我最了解了,火神将天地分为六界是为了方便管理,但他创立天庭可是希望做天地共主的。你说一个想做天地主人的人,怎么能容忍越界的事情发生呢?” 第四十三章 累世沉疴(九) 越界,估计是祝霄最讨厌的两个字了。 在赤曦看来,祝霄恨不得给天地六界画上条条框框,免得总有她这样的人出现。 “冥界一向是最避世的,芒草落入人界难道只是巧合?” “我可不相信会是巧合。”赤曦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以前以为很多事情是巧合,但其实到头来都是别人的安排,现实一点吧,小螳螂,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巧合。” 柳青漪趁着劲头又聪明了一把。 “你是想说你重新和陆尘心又搅和在一起的事?” 赤曦的巴掌迅速落在她的脑门上,“啪”的一声脆响,响亮极了。 “把你的小聪明收着点,才不外露知不知道?” 偏是她越这么说,柳青漪越感兴趣。 “你说说你,自己从人家身边跑走的,又忍不住要关心他,何必呢?你要非得当只舔狗,在他身边还能占占便宜,不香吗?” “当然香。”赤曦对这个问题倒也不避讳,“不过我可不是被个人感情蒙蔽了双眼的傻蛋,当初梵蓁出现在求仙镇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察觉,乖乖跟着她走了,但当她出现在竹林村的时候,我意识到她一直在观察我的动向,这个女人脑子里有阴谋。” 柳青漪看上去半信半疑的样子。 “你怎么就相信梵蓁是盯着你,不是关心陆尘心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不过不管为了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有危机感的,都要提前预防嘛。” 至此,柳青漪才是彻底服了赤曦。 她重新拿起被丢到一边的铲子,乖乖挖坟。 正当两人在坟地旁闲聊的时候,陆尘心走进了守墓人居住的木屋。 守墓的壮汉仍然在床榻上呼呼大睡,陆尘心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有人在他身上施了法术。 木屋里陈设简单,生活气息却很浓厚,陆尘心随手拿起身边一只陶土杯子,很轻易地辨认出是边角料做出来的残次品,他却拿着看了好一会儿。 升仙以后五感都有所提升,他能够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坟地上传来的挖土声,不禁就感叹道,“真那么有信心没人会来?竟连结界也不设一个。” 陆尘心走出木屋,往坟地去。 漫山遍野的坟堆起起伏伏,走在里面,仿佛天色都黯淡下来。 他很快看到了正在忙活的赤曦和柳青漪,已经被她们挖得乱七八糟的坟。 柳青漪最先看见他,吓得丢了手里的铲子。 “狗神仙?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埋头苦干的赤曦也闻声抬头,但她不仅不惊讶,还兴致冲冲地把自己的铲子往陆尘心的方向丢过去。 “你来的正好,我这小身板做不了太累的苦力活,你来替我吧。” 柳青漪惊了。 “你知道他会来?!” 赤曦理所当然道,“你真当他傻啊,咱们出现在芒草镇,还故意在他面前晃悠,难道他还能真相信咱们只是路过,别无所图?” “你别说,我还真一直觉得他傻。” 毕竟陆尘心做过的每一件事在柳青漪看来都是没脑子,特别的没脑子。 赤曦勾唇一笑,“傻确实是挺傻的,但他的心思深着呢。” 陆尘心捡起赤曦丢过来的铲子朝两人走过去,她们光明正大挖别人家的坟,被人发现了也毫无愧疚的样子,他不禁叹了口气。 “你挖李家的祖坟做什么?” “当然是找东西。”赤曦毫无心理负担。 “找芒草?”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陆尘心眉心微蹙,“你真相信芒草存世?” “我都能在世上逍遥几十万年,小小芒草从冥界长到人界怎么就不可能了?万一那是一株有梦想的芒草呢?” 陆尘心无言可对。 柳青漪笑弯了腰。 “这地方死气沉沉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可不想待到晚上,你们快动手,等干完了咱们好早点回去。” 坟地上聚集着死气,还有死者不甘的怨气,总之没一点好东西。 赤曦天生神鸟,是以灵气孕养的,从前娇气得连人界的浊气吸多了都难受,更何况这至秽之物了。 她倒不是真想偷懒,而是自个娇气的身子平时挺好用,在这种情况下却使力都难了。 陆尘心自然是知道这些的,见她脸色泛白,便伸手将她从正在挖的坟坑里拉上来。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挖别人祖坟总是不对的,我不会出手帮忙。” 赤曦斜睨他,“不对?那你就不怕冥界的草出现在人界是大阴谋?挖几个人的坟总比死成千上万的人好吧?” 陆尘心沉思片刻。 芒草的传说他其实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但那时候他正忙着别的事,想着既然只是传说拖一拖应该没什么的。 后来他打算去调查的时候梵蓁却突然出面,直言希望他不要插手芒草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如今也许是机缘巧合,他还是来到了这里,且赤曦所言正是他所担忧。 “为何不用法术呢?这样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赤曦知道他是认同了,不禁笑起来,“李家人在附近设了禁制,如果动用法力会被察觉的。” “设这样的禁制,却不直接保护坟墓?” “估计是李家的能力不足吧。别说这么多没用的了,快动手。” 在赤曦的催促下,陆尘心和柳青漪继续投入挖坟事业中,而赤曦开心地坐在旁边看着,偶尔还给两人哼首歌。 陆尘心毕竟是男子,还是个成了仙的,体力上十分占优,进度比赤曦不知道快了多少。 但他们检查完所有李姓坟墓后也是将近天黑了,远方的山在昼夜交替的昏暗中像蛰伏的巨兽,整片坟地看上去愈发阴森。 而且他们并没有找到芒草。 “我,真的,累的不行。” 柳青漪很多年没干过这么多的体力活了,累的说话都喘气,她靠在赤曦身上,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 赤曦笑着拍她的脸。 “真这么累吗?你不行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倒是什么也不用做。”柳青漪埋怨道。 赤曦笑得愈发灿烂,她拧着柳青漪的脸蛋。 “你变回真身吧,我把你放在袖子里带回去。” 柳青漪“嗯”了一声,当真变回真身躺在赤曦手心上,赤曦顺手就把绿色的螳螂丢进袖袋。 妖怪化成人形之后基本不会再以真身示人,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是走投无路时拼死一战的决心和底线,因此当柳青漪很自然地把最脆弱的自己交到赤曦手上的时候,陆尘心怔住了。 赤曦抬头就看见他盯着自己发愣,也大概明白他在愣什么。 她故意调笑道,“陆掌门也需要我将你装进袖袋带回去吗?” 陆尘心回神,沉下目光。 “走吧,天快黑了。” 赤曦心里其实很喜欢看见他这副明明输了却死不承认的倔强样子,她站了起来,用一个简单的小法术除去身上的泥土污渍,跟着陆尘心往回走。 回去的路与来时的路一样,但或许时辰不同,天色不同,结伴之人不同,心情也变得不同了。 赤曦脚步轻快,甚至是一蹦一跳地走着,像个孩子似的。 陆尘心看她这么开心,不禁问道。 “没有找到芒草,难道你不失望吗?” 他们翻遍了所有李姓死者的坟墓,都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芒草,如果换成别人,这时候八成正把五官都挤在一起,绞尽脑汁地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但赤曦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不失望啊,我从一开始就没报什么信心。” “那你还费这么大劲来挖坟?” 没把握还来干这么费力又缺德的事儿,陆尘心完全不能理解赤曦的脑回路。 而赤曦的想法其实很现实。 “只要是有这种可能性就值得一试嘛,反正我别的没有,时间最多了,你说是吧?”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她说的竟然有一定道理,让人难以反驳。 “现在没有找到芒草,那你接下了打算怎么办?” 赤曦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哎?在你套我的话之前,我是不是该问一问,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陆尘心早知道她会问,只是没料到会这样晚。 “你喜欢南方,如果向北,一定有别的目的。” 赤曦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你真了解我。不过我的目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要劳烦陆掌门浪费一天的宝贵时间来跟我挖人家祖坟玩儿。” 两人之间有情,但一个不愿谈,一个不甘心。 赤曦明白不管自己说什么陆尘心都会坦然回答,但还是总忍不住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答案。 更何况,将幽精之魂都抛弃了,还谈什么情呢? 陆尘心不明白赤曦脸上的悲伤神情从何而来,他刻意挪开目光不去看,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也是我担心的东西。” 赤曦勾唇一笑,“哦?是吗,那我在担心什么?” “你觉得自己在被人操控,你想弄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手在操局。” 赤曦轻轻挑眉,陆尘心说的没错,从她在锁妖塔重生开始,到她走到今天,每一步都像是被人提前安排好的,这使她极度的不安, 她难得正经起来,“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梵蓁的行为很不对劲。” “梵蓁?”刚沉下心的赤曦转瞬便笑了,“我就知道不能对你抱什么期望,我真是蠢啊,你说是不是?” 她天真的期待着陆尘心会说些让她觉得开心的话,哪怕只是假的她恐怕也甘之如饴,可最后的答案却是梵蓁,倒像是在讽刺她的天真和愚蠢。 赤曦的脸色跟南方四月的天气似的,说变就变。 她狠狠甩袖之后转身就走,那一刻恨不得这辈子都别再见到这个人了。 陆尘心无奈地追上去。 “我和梵蓁相识许久,她一直是个可靠的朋友,但近百年来她做的很多事都让我看不明白,再加上她如今的实力与日俱增,地位也节节攀升,如果她真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你们都拦不住,能做什么?她最听你的话了,你要真的好奇,直接去问她本人不就好了?” 赤曦还在气头上,压根不打算好好说话。 她跟梵蓁不对付何止千万年,从前两个人之间夹着幽,后来陆尘心也掺和到里面去,想让她们俩和谐相处无异于原谅杀父仇人,总之不可能。 “你是烨鸟,是火神留在六界最后的希望,天地就是你的责任。” “有一说一,我打不过她,如果哪一天她真的想不通要毁灭六界,唯一能阻止她的也是你,不是我。” 赤曦再次停下脚步,她胸腔里有一团火,浇不灭,吐不出,最终只会自伤,焚尽五脏六腑。 无根无原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伸手戳着陆尘心的胸口。 “如果你没有神尊的记忆,那我可以告诉你,梵蓁对神尊,也即是对你,早就心存爱慕,我和她互相吃了十几万年的醋,谁都看不顺眼谁,并不是因为我们性格不合,而是因为我们中间站着一个男人,是我们都想得到的。” 这一次赤曦消失得很彻底,她甚至不惜动用了为数不多的法力,眨眼的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空气中残留着些许真火之力的气息,陆尘心抬手抓了一把,但注定什么都抓不住。 他神色失落,双手在身侧握紧,但仍然倔强。 “我不是他。” * 赤曦使用了瞬移的法术直接从坟地回到居住的客栈里。 这个法术很方便,但损耗极大,她身体全盛时也只能短时间内用着玩,如今这种情况下强行使用,她一落地就摔在地上,差点没喘过来气。 袖袋里的螳螂自己跳出来,在她面前化为人形。 “祖宗啊,你说你逞什么能呢?自己身体什么样没点数吗?就这么一点灵力你还用了,拖着身上的伤口,你明天还出不出门了?” 柳青漪一边埋怨一边把人扶到床边坐下,然后转身去给赤曦倒茶。 “你啊,明明就是自己嘴硬,他要是肯说好听的话早就说了,哪里还会把你气跑呢?” 赤曦捂着胸口咳嗽,喉间涌上腥甜,她赶紧咽了下去。 “他说梵蓁有问题,我也觉得梵蓁的实力进步太快了些,咱们得查。” 第四十四章 累世沉疴(十) “查?查梵蓁?你不会是伤口发炎开始烧了吧?” 柳青漪拿着倒好的茶回去给她,顺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赤曦拍去她的手。 “我脑子没病,你别瞎说。” “那可是梵蓁啊,整个妖界实力的天花板,看神帝那个巴结的样子,甚至可能是整个六界的实力天花板,你想查她?” “那有怎么了?”赤曦听着很不开心,“十几万年前她还打不过我呢,当时也就是神尊拦着,不然我欺负死她。” 柳青漪惊呆了,连连摇头。 “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你说十几万年前的事儿有意义吗?而且这么多年过去,梵蓁可早就不是当年的梵蓁,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 准确的说,梵蓁比当年不知强了多少,但战斗力肯定是呈指数增长的,赤曦就不同了,她呈指数下降。 “你看不起我?!”赤曦怒了。 柳青漪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惹不起梵蓁。” “梵蓁有那么可怕吗?没觉得啊。” 柳青漪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梵蓁连手指头都不动就能弄死我,而我可不能重生,我还想留着自己这条小命呢。” 赤曦摩挲着下巴思索,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她不甘心啊。 “看来这事还是得靠陆尘心。” “可不是嘛。”柳青漪简直不能更赞同,“你刚才就不应该跑那么快,男人嘛,甜言蜜语不一定好的,耿直才可贵。” 赤曦将信将疑。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可能也是才认识到陆掌门的可贵之处吧。” 赤曦心里呵呵一笑,连“狗神仙”也不叫了,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可贵之处吧。 * 陆尘心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赵潇潇和陆思早就带着陈芸儿吃完饭,他们点了满满一桌的本地特色菜,三个人吃撑了在房间里躺成一片。 陆尘心推门进去就看见三个躺的整整齐齐的人,刚从坟地回来的他不禁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尸体。 “师兄回来啦。” 赵潇潇最先坐起来,陈芸儿紧随其后,只有陆思不慌不忙地躺着,赵潇潇忍不住踢了他的小腿一脚。 陆思瞪回一眼,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陆尘心把顺道带回来的芒草糕放在桌上,便自己倒水喝。 芒草糕并非是用芒草做的,只是一种借了芒草之名的草糕,算是当地特色。 赵潇潇等三人围上来,陆尘心脸上有明显的倦色。 “你们今日出门可有查探到什么?”陆尘心问道。 赵潇潇看了一眼旁边的陈芸儿。 “天色不早了,芸儿先回去休息吧。” 陈芸儿年纪太小,而且身份也很尴尬,赵潇潇本也是为了她好,但小姑娘精明的不行,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跟着出来了,如果一点作用都没有很有可能会被抛弃。 “让我留下来吧赵姐姐,我不会乱说话的,而且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让我去做。” 陆思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有上进心,笑着问道,“你这么小,谁也打不过,能做什么呀?” “谁说帮忙一定要打架了?我可以帮忙打听消息嘛,别人对小孩的戒心会小很多的。” 陈芸儿双眼亮晶晶的,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陆尘心一伙人混。 “可以吗?”她满含期待地望着陆尘心。 陆思不禁笑了,甚至忍不住去揉她的头发。 “小丫头挺聪明啊,知道我们都说不上话,就盯着师兄看。” 事实上赵潇潇也一直盯着陆尘心看,因为她明白陆尘心对陈芸儿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次事件的难易程度。 如果李岚若没有说谎,陈芸儿作为李家老爷最疼爱的妹妹的女儿,很有可能是他们打开李家大门的钥匙。 “师兄...” “别叫我师兄了。”陆尘心沉思之后开口,打断了赵潇潇。 他看向陈芸儿,“我不是青合派的弟子,而是青合掌门。” 陈芸儿瞪大了眼睛,吃惊极了。 “你是说,传说中那位很厉害的神仙?”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那些虚名,而是要告诉你,如果你真的下定了决心要跟我走,等芒草镇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会把你送回青合山上,交给我真正的大弟子陆逢机教导,从今往后你将作为青合弟子而存在,这样你愿意吗?” “我愿意!” 陈芸儿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见到真的神仙,更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仙门弟子,她求之不得。 她立马跪下叩拜。 “弟子见过师尊。” “喂喂喂,臭丫头,掌门可是不轻易收弟子的。” 陆思不满了,他这个陆逢机承认的二弟子才刚被“逐出师门”没多久呢,这小丫头想这么轻易就荣登掌门亲传弟子的位置可不行。 陈芸儿愣了愣,抬起头来看他。 赵潇潇尴尬的解释道,“青合众弟子都只是青合弟子罢了,掌门的亲传弟子至今只有逢机师兄一人而已。” 陈芸儿的脸腾一下红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陆尘心用法力将她扶起来,“我鲜少亲自授课,门中大多数事务都是逢机在安排,他为人很好,你不用担心。” 陈芸儿改了口,“是,掌门。” “现在你们三人就是同门了,别那么拘谨,坐吧,还是将我当师兄便好。” 三人各自坐下,此情此景颇有些像在竹林村时四人夜谈。 见陆思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赵潇潇率先开口。 “我和陆思去了给李府供米的米铺,从米铺掌柜那里知道李府早已闭门不见客,对外宣称的原因是害怕再次发生内乱。 遭受大难之后闭门整顿很正常,但有一点我们很在意,米铺掌柜说当年李家老爷是带着少量的残兵败将回去的,以少胜多拿回了家族的掌控权。” “以少胜多?”陆尘心仔细琢磨着这四个字。“看来这位李家老爷是位能人。” 陆思不置可否。 “是能人还是异人得先看了才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便登门拜访吧。”陆尘心很快做了决定。 他们手里拿着李家写的信,总不至于会被拒之门外。 “我不太放心。”赵潇潇说,“如果李家真有问题,那他们肯定不会对咱们说实话的。” 她看向陈芸儿,“既然小师妹愿意帮忙,那就请你在明日我们登门拜访时找帮李夫人采购胭脂水粉的丫鬟打探消息吧。” 这丫鬟的消息是她和陆思无意间听来的。 当时他们刚走出米铺没多远,就看见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在进货,看上去尖酸刻薄的掌柜正指挥着手下大箱大箱地往里搬东西,一边指挥还一边炫耀。 “这些可都是明日李夫人要的,翠翠姑娘会挑的,可千万别弄碎了。” 赵潇潇花了点钱找知情人一打听,才知道李家闭门多年,但关不住李夫人的爱美之心。 李老爷知道自己亏待了发妻,便一直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李夫人身边的丫鬟翠翠在每月末出府给李夫人采购胭脂水粉。 陈芸儿见自己有任务,立马便高兴了,连连说好。 赵潇潇又以天色已晚为由让她回房去睡觉,这一次小丫头没再倔了,十分听师姐的话。 等陈芸儿走了,陆思嘴里发出“啧啧”两声。 “你可真是关心那丫头啊,怕咱们入府出事,想免她遭罪?” 赵潇潇瞪他,“她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跟着我们犯险。咱们要是遇上不测还能反抗,她可不行,没准到时候会拖后腿呢。” “你是不是忘了她什么身份?关键时刻究竟是拖后腿还是救命金牌?” 赵潇潇哽了一下,无言以对。 “潇潇是对的。”陆尘心开口,“李夫人把女儿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若用陈芸儿做威胁李家的砝码,岂不是跟恶人没有区别。她在安全的地方也好。” “掌门说得对。”赵潇潇立刻附和。 陆思一个人说不过两个人,索性两手一摊,做个局外人。 陆尘心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便催着赵潇潇回去休息,赵潇潇倒是听话地走了,留下来的那一个却是难缠的。 “掌门把我们的收获都问了,却不说自己今天一天都去了哪儿吗?” “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早点睡吧,明日还有更多的事等着呢。” 陆尘心说完不等陆思再说话就径直离开了房间,阖上房门的时候不禁往旁边那扇紧闭的门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柳青漪是故意还是无意,陆思的房间和赤曦的挨在一起。 他又一次想起两人不欢而散的场面。 * 月挂中天,满室寂静。 没了灵力储备的赤曦因为伤口愈合所需的损耗变得十分疲惫,却又睡不太安稳。 别人的伤口是通过皮肉自己重新长出来愈合,她这副娇气的身体却不行,没有灵力的补充,伤口就会一直不愈合,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不会有各种伤口后遗症的烦恼,也不会留下疤痕。 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实在是煎熬。 捆在腹部的绷带换了好几次,但总是会被新流出来的血给染红,湿漉漉的触感闷在衣裳和被子下面,十分难受。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在很困和睡不着的状态之间矛盾着。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自己床边站着个人,想要看一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温和的灵气一点点流入她腹部的伤口里,消解了不少痛楚。 身上的不适感少了,赤曦终于如愿,沉沉地睡了过去。 对比起从前种种,赤曦这次的伤其实并不算重,但由于当时的竹箭直接贯穿了她的身体,小腹上留下一个不小的窟窿,想要完全愈合得需要长时间去调理。 陆尘心见她安然睡着后就停手了,他的灵力与赤曦本身的真火之力并不相容,如果大量输入反而会起反效果。 他琢磨着什么时候去魔界一趟把非痕请过来,却没想到一开门出去就看见了站在走廊里明显等着他的柳青漪。 柳青漪就住在赤曦对面,她抱着手靠在门板上,顶着陆尘心。 “陆掌门好兴致啊,大晚上闲逛逛进姑娘房间里去了,这传出去我们赤曦还怎么做人?你是不是该负责啊?” 陆尘心知道跟她讲道理没意义,索性实话实说,速战速决。 “她的伤口是无法自己愈合的,之前胡乱使用瞬移术耗空了灵气,伤口发作起来会睡不着。” 柳青漪一挑细眉,“陆掌门要是真关心赤曦,又何必气她呢?” “我没有气她,我只是说实话。” 面对这样耿直的让人无奈的家伙,哪怕柳青漪在锁妖塔里跟贞娘斗了几百年的嘴也无话可说。 她只能唉声叹气,放软了声调。 “你就不能偶尔,就偶尔,跟她说两句好话?” “柳姑娘,我三魂仅余爽灵,你的要求太高,我做不到。” “行行行,你魂魄不全你有理,行了吧?”柳青漪直翻白眼。 陆尘心无视她脸上丰富的表情,也知道她这么晚了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 “柳姑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柳青漪换了个站姿,“我感觉到赤曦房间里有人就起来看看了,毕竟我们家赤曦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烨鸟,我可宝贝的不行,万一被人觊觎了怎么办。” “我对自己做事的缜密程度还是有信心的,在进去之前我在门上设了结界,外人不可能感知到里面的灵气变化,除非是比我强的人。” 陆尘心刻意停顿了一下,将柳青漪上下打量了一番。 “当年柳姑娘很容易便被我困住,想来这些年进步的应该没有那么快吧。” 简而言之,你柳青漪没我厉害还想透过我的结界窥视?想桃子。 柳青漪脸上有些挂不住,因为她的确是什么都没察觉到,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和赤曦约好了,出门一看却发现门上有很强的结界,只好傻乎乎的站在这里等。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你赶紧走吧。” “柳姑娘还是告诉我赤曦想做什么吧。” 柳青漪原本想拒绝,但面前这么好用的工具人不用,不是傻吗? “赤曦打算今晚夜探李府。” 第四十五章 累世沉疴(十一) 早在去挖坟之前,赤曦就知道想从坟地里挖出芒草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毕竟要是世上真存在这样的好东西,有谁舍得拿去给别人陪葬呢? 所以她早就打好了主意,要趁着今晚月黑风高走一趟李府,看看这户姓李的人家究竟有什么猫腻。 不过她大概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赌气耗空了灵气,然后被伤势困在客栈里。 柳青漪心想自己就知道,跟着赤曦这只傻鸟干大事肯定不靠谱。 她盯着面前的陆尘心,希望这个人能一激动就答应下来。 不过陆尘心显然不是个会轻易激动的人。 “李家能独霸一方,成为此地的佼佼者,想必有独到之处。夜探这等事不光彩还有风险,赤曦现在的状况根本不该这样,她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我胡闹?!”柳青漪心痛极了,她要是有能说服赤曦的本事,两人现在就不会在这个破镇子里管闲事了。 走廊上一时静下来,陆尘心不说话,柳青漪就兀自生着闷气。 半晌,楼下的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睡熟了的小二奔过去开门,向深夜投宿的客人解释没有空房,门再次关上。 “明早我会亲自登门拜访李府,比偷偷摸摸安全得多。” 柳青漪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愿意带上我们?” “如果到时候有麻烦,多两个人打架也是好的。” 陆尘心说罢,转身下楼。 柳青漪在愣了一会儿之后猛然醒悟,她想把陆尘心当工具人用,结果最后自己成了工具人?! * 第二日一早,赤曦舒舒服服地从美梦中醒来。 她下意识伸了个懒腰,却因为牵动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她掀开上衣,少数的血浸染了绷带,暗红色的血迹周围还有一圈被火灼烧过的焦黑印记,无奈之下,她只好自己动手又包扎了一次伤口。 窗外天光明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规规整整的花纹。 赤曦见桌上的茶壶里有昨夜的冷茶,边将就着喝了一杯,冷茶偏苦,入口后有回甘,她舔了舔嘴唇,顿时觉得浑身都舒畅了。 恰好这时敲门声响起,她起身去开门。 柳青漪站在门外,脸色很臭。 赤曦笑问,“这大清早的,谁招惹到你了?” “睡得不好,做了个噩梦,梦见有野狗追着我跑。” “野狗?以你的脾气,难道不应该是冲上去还手吗?” 柳青漪“哼”了一声,理直气壮,“我打不过那条狗。” “打不过?”赤曦怔了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昨晚跟陆尘心杠上了?” “挺好,你知道他是狗。” 赤曦笑得直不起腰。 正好这时在楼下吃过早饭的陆思和赵潇潇上楼来找她们。 “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呀。” 陆思重新遇到赤曦以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赵潇潇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掌门说两位姑娘也要和我们一起去李府,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上路吧。” “去李府?”赤曦略微惊愕,她显然还不明白状况。 柳青漪悄悄掐了她一把。 “咱们昨晚就和陆掌门说好啊,你睡一觉就忘了吗?” 柳青漪光明正大地冲她挤眉弄眼,赤曦顿时就明白了,她一定是私下里和陆尘心做了py交易。 “对,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咱们走吧。” 四个人浩浩荡荡地下楼,陆思故意挤在赤曦身边。 他低声道,“你是被掌门威胁了吗?” 赤曦很无奈,“我觉得八成是我想威胁他。” * 李家在来芒草镇前就有些家底,故在当时的镇子中心建了一间不错的宅子。 后来由于有芒草给李家的名声镀了金,宅子大大小小往外扩建过无数次,其中大规模扩建就有两次,李家的府邸也就越来越大。 芒草镇在不断的扩张中也选择以李家为核心,渐渐地,整个镇子都像是围绕着李府来建。 由于此地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李家在这里就如同一个土皇帝,在闭门谢客之后更是如同住在他们自己的皇宫里。 赤曦和柳青漪再次装作青合派的弟子与陆尘心他们上路,陈芸儿一早就溜出去了,小丫头个子瘦小,混在人群里就像是鱼入了水,转眼就不见踪影。 陆尘心以陆逢机的名义向李府递上拜帖,并且附加了那封李家写给青合派的信,饶是如此,他们也还是在李府金碧辉煌的大门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李府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众穿着清一色服饰的内门弟子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地在门外站成两列,将陆尘心等人围在其中。 最后,一个穿着明显不同的男子走到陆尘心面前。 他腰上系了一枚玉佩,和李岚若给出的那枚很像,但身上的服饰只是比内门弟子们多了一些暗纹,想来只是受器重的弟子罢了。 他上下打量了陆尘心,又去看陆尘心身后的众人。 赤曦因为疲惫早就靠着柳青漪小憩了,陆思百无聊赖地逗地上的蚂蚁玩儿,只有赵潇潇站的还算规矩。 相比起李家整齐划一的弟子们,青合这边看上去实在不像样。 “在下是老师名下大弟子方之明,特代老师请仙长入府。” 名叫方之明的李家大弟子说话时神情倨傲,实在看不出话中的“请”字。 陆尘心倒也是个好脾气,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老师?”这个称呼让他觉得新奇。 “便是旁人口中的李老爷,老师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收为弟子,并亲自教导文字武功,故我们尊称一声老师。” 站在后面的陆思闻言放下了逗蚂蚁的树枝,站起来用肩膀碰了碰赵潇潇。 他轻声抱怨,“看看别人,再看看咱们,同样是门派,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说的是陆尘心多年不管事,把一堆弟子丢给陆逢机的事。 赵潇潇心里虽然也有些动摇,但明白大是大非的她知道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这个方之明已经够看不起他们青合了,总不能自己还往别人刀尖上撞。 陆尘心假装没听见身后人的议论。 方之明领着众人进府,大大小小的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当真有了皇宫那个意思。 赤曦甚至晕到不记得自己进了多少扇门。 她挽着柳青漪的手臂笑问,“住这么大的房子不会迷路吗?” 柳青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低声回道,“你在藤泽会迷路吗?” 赤曦果然不说话了。 最后方之明将他们领到一个装饰典雅的大堂中,众人落座之后,便有侍女奉茶上来。 “这是府里自己栽培的茶叶,在别的地儿见不到,诸位可以尝尝。” 方之明站在空着的主位旁边,待客的模样倒如同这府里的管家似的。 陆尘心最先拿起茶杯品茶,微卷的茶叶漂浮在茶汤上,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浅浅抿了一口,让茶水从舌尖流入,穿过喉舌,在口中留下甘甜的余韵。 “好茶,只是过于甘甜了,是否用的山泉水泡茶?” 方之明怔了怔,他没想到这人还真懂茶。 “是。” 陆尘心会心一笑,他记得这个泉水的味道,是在竹林村里时陈全总爱给他们喝的。 “上等的茶一般入口微苦,过后却有回甘。这茶略甜,泉水亦甜,若能用普通井水泡茶,或许会更好。” “仙长说的好。”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众人皆是一愣,然后齐刷刷地向着大堂外看去。 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者拄着拐棍,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方之明立刻迎上去,下人立刻让开,由他扶着老者。 “老师,您怎么走着来了呢。” 方之明的语气中带着些责怪,但显然还是关心老者的。老者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场面顿时父慈子孝起来。 老者在方之明的搀扶下坐上主位,他将拐杖放到一边,然后粗略的看了堂中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陆尘心身上。 他年纪已经大了,双眼浑浊,让人看不出深浅。 只见他身子微微前倾,竟有些恭敬之前,开口问道,“仙长喜欢这茶吗?” 陆尘心微不可见地蹙了眉。 都说人和人相见的第一面都是看眼缘的,显然这位李老爷就十分不合陆尘心的眼缘。 不知为何,他面对着这个年过半百的和蔼老人心里竟会生出敌意,对于没有幽精一魂的他,这样的感觉绝不可能是由于情绪引起的,而是本能。 “茶水太甜,可能不大合我的胃口。”陆尘心缓缓道,“但李老爷的心意我青合收下了。” 老者双眼微眯,眼角的皱褶便堆叠起来。 “既然仙长不喜欢,又怎么能算作一份合格的待客之礼呢?”他转向旁边的方之明,“去吩咐下人,给仙长换茶。” 不喜欢,自然要换。 方之明迟疑了一下,但看老者态度坚决,便道了一声“是”,离去了。 大堂里便只剩下青合一众人和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在下李岚成,敢问仙长名讳?” 陆尘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他总觉得方之明离开之后,老者周围的气场强大锋利了许多。 “在下青合派大弟子陆逢机,在座皆是我的师弟师妹。” “青合百年声誉,门徒甚广,各位都是青年才俊啊。” 旁边的陆思原本没心情听两个打官腔的“老头子”说话,但听到这句话,顿时忍不住点了点头。 陆尘心不大想与这人打交道,便开门见山道,“您谬赞了,这次我们受邀而来,信中却没有提及府中因何所困,想必是先生有所顾忌吧。如今咱们已经是面对面了,先生有什么难处尽管道来,我们师兄弟一定全力相助。” 闻言,李岚成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甚至忍不住拿起一旁的拐杖咚咚敲地。 “信中未能提及府里的难事,仙长却如此理解,甚至还愿远道而来相助,老夫实在是感激涕零啊。而我之所以不敢将原因写在信里,也是担心仙长知道府中的难处后不愿前来。” “怎会,我青合以名立派,自然是要帮助天下之人的。” 李岚成定定地看着他,甚至要瞪坏了自己的眼睛似的。 “不瞒仙长,我府上,闹鬼。” 李岚成“闹鬼”二字话音刚落,堂上不管此前听没听的人忽然都坐直了。 他们先是齐齐看向李岚成,然后又看向陆尘心。 还是不讲规矩的赤曦最先开口,“闹鬼?怎么会呢。” 闹鬼一说起源于人界,人人都惧怕此物,但其实并不罕见。 人死有魂,魂归冥界,哪怕是死有不甘不愿离去的魂魄也会有冥界的冥官来收,这方面冥主就没出过差错。 因为魂魄之事不仅事关轮回,还关乎着冥界的气运,如果哪天冥主不想干了,要看着整个冥界完蛋,这世上就会出现百鬼夜行的奇观。 不过她可不会这么想不通,毕竟谁愿意轻易放下手里的权力和力量呢? 因此闹鬼之事虽然在人界偶有发生,但那些鬼魂还是会在不久之后被冥官带走的,通常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 李家却有些不一样,他们本身修仙,不可能对鬼魂一事有所惧怕,即使有门中弟子胆小受不住惊吓,也不至于写信到青合求助。 虽说陆尘心是个仙,但他一个从人界跨到仙界的人仙,怎么也管不着冥界的事啊。 李岚若听了赤曦的发问,又是一阵叹气。 “仙姑有所不知,我李家受过血洗之难,这府中每一寸土地上都是冤魂啊,自六七年前起,便有弟子称夜里见鬼,起先我并不在意,毕竟见鬼一事不可信,且鬼魂不能在人界久留,可后来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弟子在夜里忽然暴毙,府里上下惶恐了许久。此后数年,那些冤魂久久不散,折腾着我府中上下,我实在是没了办法,这才希望青合的陆仙长能前来相助啊。” “冤魂害人,有意思啊。” 赤曦笑得很开心,柳青漪假咳了两声,提醒她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低声劝道,“姑奶奶,你收敛一点,别人家死了人呢!” 一旁的赵潇潇便接着问,“既然是冤魂,他们为何所冤,可能平息?” “若是能,也就不麻烦各位了。” 第四十六章 累世沉疴(十二) 这世上每一方土地都曾栖息着无数冤魂。 冥界把这些冤魂带走,限制在五界之外,但冥界的冥官有限,尤其在战乱年代,游荡在人界的孤魂几乎要和活人一样多。 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冥主曾经将人界通往冥界的入口从一个开放到七个,以方便冥官行事。 和平年代这些入口会被封住,只有战乱时才会打开。 世上知道那七个入口在何处的人很少,不巧赤曦就是其中一个。 芒草镇所在的地方便是七个入口之一。 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不明白为什么此地会有所谓冤魂,才会不理解芒草为何从冥界长了出来。 毕竟若是冥主连自己的家门口都守不住,那她不如别干了。 至于李岚成这个不知道说真话还是假话的老头子,赤曦却觉得有意思极了。 只见李岚成拄着拐棍,十分痛心疾首的样子。 “想我李氏满门,从无错处,却惨遭灭门,血淹陋室,那些死在夜里的冤魂不甘,不愿离去也就罢了,只是如今害出人命,老夫却毫无办法,真真是愧为一家之主啊。” “李老爷不必担忧,我等既然来了,自然会解决问题。”陆尘心道。 李岚成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奇地探出脑袋,“哦?难道仙长已经有主意了?” 陆尘心理直气壮,“这倒没有,只是若真如你所说是冤魂作祟,这事必然是会解决的,毕竟他们始终不属于人间。” 李岚成把脑袋缩了回去,看上去恹恹的,“原是如此,那就劳烦各位了。” 他说罢捂着嘴狠狠咳嗽起来,若不是方才还与人好好说着话,定会让人觉得这老头子转眼就要死了。 赤曦翻了个白眼,转向柳青漪,陆思难得的乖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陆尘心默默饮茶,把刚才还嫌弃的东西喝出了稀世珍宝的感觉。 只有赵潇潇是个老实的好孩子,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一帮那个看上去十分无助的老人。 不过就在她还犹豫的时候,离开许久的方之明回来了。 他老远就听见老人痛苦的咳嗽声,匆匆赶来,将发烫的茶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立马去拍李岚成的后背。 “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李岚成又咳了一会儿,渐渐的像是好了许多。 “无碍,我老了,这都正常,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反而让自己担心。” 方之明原本就看不起青合众人,现在更是不高兴了。 “虽说是咱们有求于人,可青合的掌门不来便罢了,老师病了许久,拖着病体来见他们,可他们不仅嫌弃咱们的茶难喝,还眼睁睁看着您咳嗽不管,这样的人,值得咱们求吗?!” 他义愤填膺,就差指着陆尘心的鼻子骂人了,赵潇潇和陆思都觉得有些尴尬,只有赤曦一如往常,反行其道。 她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笑声尖锐突兀,响彻在大堂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方之明眼神凌厉,他往前走了一步,手下意识放在剑柄上,一副随时要冲上去跟人打架的样子。 “你笑什么?” 赤曦好好坐回身后的椅子上,扬唇笑着,“觉得好笑,就笑了,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我从未见过你们青合这样无礼的人!” “巧了。”赤曦也提高了音量,“我也没见过你们李府这样装模做样的家族,还是说,你们自以为有个成了仙的祖宗,就能与青合比肩了?” 方之明怒极,他快步走到那言行无状的女子面前,要与赤曦争个高下。 “我们纪律严明!” 赤曦翻白眼,“大哥,你修的是仙,仙人讲究六根清净,你纪律严明做什么呢?做私军吗?” “我们布施粥棚,让穷人有饭吃,老师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让他们有修道成仙的机会。” 一旁的陆思道,“你要这么说,我派掌门还曾建锁妖塔,将二百余妖困于其中,保了这南地千年安宁呢。” 方之明转向他,咄咄逼人,“可如今那塔呢?不是毁了吗?那些妖物不是又跑出来害人了吗?” 陆思一时被哽住,锁妖塔被毁一直是青合被人诟病的地方,他实在无可反驳。 方之明见他说不过自己,就要高兴得笑出来,但他不过刚打算扬起嘴角,就听见那位难缠的红衣姑娘又在笑了。 “天上的神仙把人当奴仆,你们赶着去舔人家的脚趾头,尊敬极了。妖界的众妖压根不想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却总被你们当成假想敌,这么来看,妖怪们很冤啊。” 方之明再次怒而转身,“你究竟是什么人?竟出言辱没天界上仙!” “什么上仙下仙的。”赤曦将手边的杯子往地上一摔,散发着茶香的水洒了满地,“我从前总以为是做仙的看不上你们这些从人界去的人仙,如今看来,倒是你们自己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人,本姑娘还不屑于帮呢!” 她站起来,目光冷冽,难得认真,对着柳青漪就是一句“走”,口气很冲。 柳青漪无奈,毕竟这时候拆台实在太损赤曦的面子,她只好做好一个狗腿子的角色。 方之明被怼的满脸通红,甚至连脖子也红了,但面对赤曦的话,他又无言可对,重要的是,这姑娘的气场太强了。 一直不曾说话的李岚成见合作要谈崩了,总算开了口。 “仙姑且慢,之明年轻气盛,一时失言冲撞了仙姑,老夫是个脸皮厚的,就在这里代徒儿给仙姑赔个不是。” 赤曦抱着手,用鼻孔看人。 “说的好像谁不年轻似的。” 言下之意:她也是“年轻气盛”。 柳青漪差点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她庆幸自己没有喝茶。 “仙姑自然是年轻貌美,我这徒儿不稳重,还需打磨。” 他说这话时没看赤曦,也没看方之明,反而看着陆尘心。 陆尘心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没什么存在感,他不仅安静极了,甚至在赤曦和方之明吵架时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陆仙长,你们既然来到我府上,便留下来暂住吧,我也好好好招待诸位。” 陆尘心放下一直拿在手上的茶杯。 “多谢李老爷,只是我等已在客栈住下,打扰多有不便。” “这怎能算是打扰呢,一则你们是受我邀请才来,我自然该尽地主之谊,二则今日之明口出狂言冒犯了诸位,我也想借机赔礼。” 陆思站起来走到赤曦身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这样的小事,我师姐肯定不放在心里的,不用赔礼。”他咧嘴笑开,露出白花花的牙,“我们只是不想住在一个闹鬼的宅子里,您可千万别多想。” 方之明这次气得脸都绿了,赤曦悄悄给陆思竖起了大拇指。 李岚成是个沉稳的,脸色不变,仍然笑脸相迎。 “既然诸位不愿留下便罢了,往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开口。” “缺钱算吗?”赤曦突然问。 这一次李岚成也被问懵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不确定道,“算吧。” 赤曦立马变脸,收起身上那副高冷的倨傲,越过方之明,几步到了李岚成面前。 “李老爷您有所不知啊,自从到了这芒草镇,我是看啥啥喜欢,这一不小心就将师门给的差旅费给花光了,如今这手头,有点儿紧。” 从开始到现在,李岚成第一次露出尴尬的神情,赤曦心里暗爽,面上却楚楚可怜,手已经伸到了李岚成面前。 李岚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之明,你带仙姑到账房那儿取些银子。” “老师?!”方之明当然是不肯了。 李岚成便加重了语气,还特意强调道,“切记不可慢待了仙姑。” 言下之意,不仅要给,而且要多给,不能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赤曦心里简直乐开了花,面上却是泫然欲泣,就差拉着李岚成的手认回失散多年的亲爹了。 “李老爷真是太客气了!您有所不知啊,我们青合是小门小派,吃的饭菜都得是自己种自己养,实在不如您这般大气,不知道府中还缺弟子吗?可否收女弟子啊?” 赤曦还想继续说下去,好在被柳青漪强行拉走了。 为了不让这个奇怪的姑娘祸害自家老师,方之明也心甘情愿地带着他们去领钱。 方之明走的很快,跟在后面的赤曦和柳青漪轻易便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柳青漪低声问,“你发什么疯?” 赤曦不屑道,“我哪有发疯?那老头子喜欢装模作样,我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就是要好好折腾他,不仅让他过不安心,还要让他给我钱。” 柳青漪轻轻挑眉,“你到底是看不惯他,还是看不惯他跟陆尘心暗中对峙,不落下风?” 赤曦被戳中软肋,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 收钱办事,天经地义。 赤曦收了李岚成的钱,陆尘心自然要帮李岚成解决烦恼。 而几人解决烦恼的第一步就是大摇大摆地拿着李府的钱到外面吃一顿好的。 方之明知道之后气得半死,在几人出府前冲上去拦住他们,想要理论。 谁知话还没说出口一句,就被陆思把住了肩膀,两人看上去仿佛好兄弟似的。 “你一直在这李府中一定很无趣吧,走,跟我们一起吃饭去。” 于是方之明就被强行拐跑了。 芒草镇人口流动快,外来人居多,因此各类酒楼层出不穷,因为总会有喜欢吃的人。 赤曦挑了一家看上去最顺眼的,领着人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陆思故意把方之明推在前面,店家看见是他都恭恭敬敬,恨不得把店里最好的东西都抬上来,于是几人占了酒楼位置最好的一张桌子,吃着价格最高的饭菜。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见他们当真是来吃饭的,方之明彻底忍不住了。 如果说从见第一面起他就觉得这群人不靠谱,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半路捡到了李岚成写给青合的信,假冒来混吃混喝的。 赤曦啃着一只鸡腿,压根不想理他,柳青漪就从没把自己当作青合的自己人过,赵潇潇出身世家,食不言寝不语,陆思倒是理会他,却是不停的往他面前的空碗里夹菜,劝他多吃。 方之明最后只好将目光落在陆尘心身上,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动筷而且看上去正常的人了。 “仙长,我们府上正被冤魂所扰,晚一天解决就有可能多丢一条无辜的性命,你们明白吗?!” 陆尘心淡定点头,“明白,但魂魄一事非我等能插手,这事急不得。” “你们不能插手?那为何要向老师许诺,让他老人家白开心呢?!” “不能插手,不代表不能解决。”赤曦咀嚼着饱满的肉,漫不经心道,“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什么事都想着自己亲自去办,你这样是不行的。” 赤曦一说话,方之明的眉毛就拧成一团,他对这个姑娘真是又恨又怕。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她放下手里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又将爪子伸向麻辣兔头,“六界之大超乎你的想象,这个世界早不是强者为尊了,大家各司其职,你要办事,自然要找到负责人。” 鬼魂的负责人是谁,这明显是个送分题。 “冥界?” “嗯,小伙子基础知识很劳犒嘛。没错,就是冥界。” “可是冥界若是要管,不是早就管了吗?那些冤魂在府内为非作歹数年,却从未有人来管过。” “你这是在怀疑冥官的业务能力还是冥主的管理能力啊?这样的想法是很危险的,年轻人。” 赤曦的目光看上去十分随性散漫,可有那么一瞬间方之明从这个姑娘眼里看见了一把刀,一把锋利无比,出鞘必定染血的刀。 他的心一紧,忽然紧张起来。 “那府中之事诸位究竟打算怎么办?” 赤曦不留情面,“这是我们的问题,没必要跟你说。” 这次方之明不敢和她硬怼了,“那你们把我也带出来做什么?” 要知道李府可是闭门多年的。 赤曦看了一眼陆尘心,后者解释道,“府中之事还望如实相告。” 第四十七章 累世沉疴(十三) 说白了,他们不信任李岚成。 李岚成在说出闹鬼之事前刻意调走了方之明,这一点本就可疑,不过更让陆尘心和赤曦两人在意的是他们对李岚成的印象。 出人意料的一致,很差。 方之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交错,片刻之后,柳青漪、陆思和赵潇潇都放下了筷子,显然众人都等着听他说话呢。 他犹疑着说道,“府里闹鬼的事的确持续了好几年,起初是一个师弟半夜起夜,看见了鬼影,府里便举办了一次法事。但事情并没有就此消停,见到鬼影的同门越来越多,老师也就下令关了府门,毕竟闹鬼一事传出去有损李家的声誉。” “你有见过那劳什子鬼影吗?”赤曦问。 “这倒没有,我常年在老师身边照顾,兴许是那些冤魂惧怕老师,也不敢来闹事吧。” 听了他的话,赤曦翻了个白眼。 陆尘心看了她一眼,让方之明接着说。 “闭府之后,大家整日过的人心惶惶,一入夜都是结伴而行,倒也安稳了一段日子。但后来一个入府没多久的师弟不知道闹鬼一事,夜里饿醒了去厨房找吃的,第二日却被人发现暴毙在厨房。” 赵潇潇突然开口,“暴毙?具体死因是什么?” “当时尸体被人发现就来通知我了,那段日子老师身体极差,我怕他担心,就自己过去处理,如果没有弄错,那位师弟是生气被摄取殆尽而死。” 人生而有三魂七魄,有命火,有生气,缺一不可。 在很早以前的蛮荒时代,人族衰弱,便会有不好好修炼的妖魔靠吸食人族生气而增长实力,但这样的方法有一个极大的弊端。 实力的确增长的快了,但寿命也会急剧缩短,故渐渐的这样的邪法就没人用了,毕竟强是一瞬间的事,好好活着才是一辈子的事。 赤曦活了那么久,对这些野史最熟悉了。 她看向陆尘心,正巧陆尘心也在看她,显然两人又想到一起去了。 方之明见没人说话,便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师弟的死府上没敢外传,但毕竟死了人,府里走了一批弟子,大概七八个人,如此又平静了一段日子。但不久之后有人来敲门,说是在镇外发现了李府弟子的尸体,我匆匆带人赶过去,死的正是那些离开的弟子,整整七个,都是生气全无,横七竖八地倒在野地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最终还是惊动了老师。老师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他死人的事,我后来反思之后也觉得老师是对的,若是我早些说出来,那些同门或许就不会惨死了。” 这件事算是方之明的一桩心事,每每想起,他便自责的不行。 一旁的陆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还给他递上一杯酒,要他“节哀”。 这次方之明没有拒绝,喝了陆思的酒,两人倒是真像兄弟了。 “这些便是府中发生的所有跟闹鬼有关的事了,诸位仙长可有对策吗?” 相较于之前倨傲的态度,现在的方之明看上去谦虚多了,赤曦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告诉他,“没有。” “没有?” “还是那句话,世间的孤魂野鬼都归冥界管,别说我们只是仙门弟子,哪怕是掌门亲自来了,也不可能管得着。” 方之明急了,“那我那些师弟们的仇就不报了吗?!” 赤曦有些意外,轻轻挑眉,“你想报仇?” 方之明轻轻“哼”了一声,“我一想到师弟们无端横死,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 赤曦顿时觉得这事有些意思,原本打算做个看客就好的,如今却突然想入局了。 她身子微微前倾。 “其实倒也不是毫无办法,我们虽然管不着,但找能管得着的人帮忙不就好了。” “冥界的人?”方思明微怔。 他虽然天真了些,但不代表他傻。 自上古纪末,冥界便开始避世,五界之中难得能见到一个冥界的人,而通往冥界的入口千年难寻,赤曦把话说的这么容易,这事却是极难办到的。 不过赤曦没打算跟他解释那么多。 她重新捡起盘子里啃了一半的鸡腿,下了逐客令。 “我们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做到,你先回去吧,免得你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心里想的却是那个老头子。” 方之明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悻悻地站起来,向众人道别后就打算离开。 毕竟是赤曦下的逐客令,倒是没人留他,不过他刚走出去两步,赤曦又开口了。 “哎,你等一下。” 方之明停下脚步,转身,“姑娘还有吩咐?” “走的时候别忘记把账结了。” 方之明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但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字。 坐在窗前的柳青漪趴在窗台上,等看见方之明走出了酒楼,她好好坐起来,向赤曦竖起大拇指。 “要别人的钱,吃别人的饭,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赤曦故意用自己沾满了油的爪子去闹她。 “反正他看不起咱们,咱们就算是乞丐,也得要钱吧?” 柳青漪嫌弃地推开她,“别这样,你好歹还是上...” 赤曦立马将手上的鸡腿塞进她嘴里,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多吃饭,少说话。” 柳青漪这才想起在场还有一个不明真相的赵潇潇呢,顿时就乖巧地闭了嘴。 两人闹了一会儿,赤曦也吃的差不多了。 她看陆尘心一直没动筷子,便开口问道,“饭菜不合陆掌门的胃口吗?还是说做了神仙便不食人间烟火了呢?” 眼见着两人又要阴阳怪气地斗起法来,陆思立马站起来,同时去拉扯赵潇潇。 “我吃撑了,想出去走走,你去吗?” 赵潇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忙不迭点头,也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推攘着往外走,柳青漪清楚留下来就是个修罗场,也追着两人去了。 须臾之后,包间里只剩下满桌残羹冷炙和两个气氛微妙的人。 赤曦收起脸上不正经的调笑,坐直了身子。 “那个李岚成有问题。” 陆尘心点头,“我见到他时便觉得不对劲。若说年纪,他是李岚若的兄长,不该如此衰老才对。” 赤曦不屑轻哼,“兄长?我看他倒像是李岚若的爹。” 陆尘心早就习惯了赤曦的冷嘲热讽,更何况这嘲讽不是针对他的,他也就懒得理会了。 “方才方之明提起府中弟子均是被摄取生气殆尽而亡,你也想到了吧。” 赤曦单手撑着下巴,懒懒地“嗯”了一声。 “摄取生气会导致寿命缩短,若是有人族用了这样的邪法,必然会衰老的很快,我怀疑李岚成之所以会这么虚弱,很可能就是他干了不该干的事。” “那鬼影怎么解释?” “若是他短时间内修为大涨,制造个幻象有什么难的?” 其实最初陆尘心也是这么想的。 李府新入门的弟子想必都没有什么根基,随随便便一个会法术的人就能戏弄,说是鬼魂,其实并不可信。 但方之明说过,后来不少人见过鬼影,幻术虽然简单,但其实非常损耗施术之人的精神力,李岚成都虚弱成那个样子了,不太可能控制太多的人。 “我怀疑这件事不简单。” 赤曦抬眼问他,“你真相信是鬼魂在闹事?” 陆尘心补充道,“我相信不止是鬼魂在闹事。” 赤曦沉默片刻之后,看着他笑了。 “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凡是追根究底,绝不放过一点可能性。”她的目光微沉,藏着无限心事,“永远都不给自己留退路,你这名字,白起了啊。” 陆尘心没有立刻回话,或者说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回复什么。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对视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赤曦的笑声打破了尴尬。 “陆掌门就是太爱多心,你知道我一向口无遮拦的,许多话咱们之前都已经说清楚了,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 陆尘心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赤曦觉得没意思,把手擦净了站起来。 “我吃饱了,也想出去活动活动,陆掌门自便吧。” 她开始往外走,带起的风让羽衣上的焰羽都飘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迷了陆尘心的眼。 “等一下。”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急。 赤曦放下要推开门的手,回头“嗯?”了一声。 “你说要找冥界的人帮忙,只是为了敷衍方之明吧?” 冥界的人不好找,更不好惹。 现在的冥主是个疯子,手下更是有一批疯子似的冥官,不到万不得已,祝霄都不愿去招惹。 观如今的五界,唯一能随心出入冥界的,大概就只有梵蓁一个。 赤曦笑了笑,“若我说是,你是不是打算去找梵蓁?” 陆尘心的声音沉了沉。 “梵蓁是唯一一个能完好无缺从冥界出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能请到冥界之人的人。” “你这么相信她,便不信我吗?” 赤曦说这话时语气显得很轻松,心里却又苦又涩,难过极了。 陆尘心不看她,态度如常的清冷。 “我只是想寻一种更稳妥的方式。” 赤曦沉默了片刻。 她突然向陆尘心走过去,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搭在陆尘心肩上,倾身向他。 “不是只有梵蓁愿意为了神尊闯冥界,她不过仗着我被贬入洪荒,去得早罢了。” 陆尘心怔怔地看着她,那一刻,他在面前的姑娘脸上看见了无限的悲痛,那些情绪像水将她淹没,将真正的她溺死在曾经的悲剧中。 他很想伸手拉她一把,但赤曦把手撤走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帮我看好柳青漪,免得她一不耐烦就把李府拆了。” 陆尘心微微皱眉。 “你要独自去冥界?” “不然呢?” 以柳青漪的修为,去冥界跟找死的区别不大。 “你难道忘了吗?锁灵玉限制了你的法力,现在的你与普通人族没有太大的区别,你凭什么独闯冥界?” 赤曦耸了耸肩,并不在意的样子。 “在竹林村的时候锁灵玉裂开了一条缝,现在攒起来的灵力够我找到入口,我好歹也是堂堂烨鸟,他冥界总得给我点面子吧。” 哪怕陆尘心再沉稳,现在也有点不淡定了。 “你靠面子去冥界?” 赤曦拍了拍胸脯,“不,靠的是我的钢铁之躯。” 冥界是死地,但烨鸟是不死的,冥主再厉害,也奈何不了她这个怪物,赤曦有信心极了。 陆尘心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找死吗?” 虽说陆尘心已经成仙,命数不受冥界管了,但他打不过冥主,还不能复活,怎么看都像是只能捣乱的。 “那我去找梵蓁。”陆尘心难得倔强,这次更是打定了主意似的。 赤曦笑了,笑得很灿烂。 她抱着手斜靠在门板上,“看来陆掌门还是很关心我的嘛。” “我只是觉得你的坚持没有意义。”陆尘心强调。 “虽然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不过有一点你从来没有变过。”赤曦脸色渐沉,“你从来不信我。” 这一次赤曦不再与他周旋了,转身推门出去,态度决绝不退让,摆明了不会改主意。 陆尘心愣在原地,他仔细回味着赤曦的那句话,似有所悟。 赤曦在酒楼门口遇到无所事事的陆思、赵潇潇和柳青漪,她看了另两人一眼,抓着柳青漪的手就走进人堆里。 陆思在原地怔了一下,本想追上去,但被赵潇潇拦住了。 “看不明白吗?又吵架了,人家没想和你说话。” 陆思反驳回去,“就你长眼睛。”但也的确没有想要追了。 而人群里,赤曦拉着柳青漪走完了整条街,最后转入一个较幽暗的巷子,由于巷子狭窄,没有摊贩,就几乎没有人。 赤曦把柳青漪堵在墙角。 “你留在这里,好好看着陆尘心,那个李岚成不简单,别让他出事了。” 柳青漪有点懵,“你什么意思?我留下?你要去哪?” “我得去一趟冥界。” 柳青漪一惊,立马抓住了她的手腕,生怕她下一刻就跑了。 “那可是冥界啊,不是天庭!” 赤曦翻了个白眼,“你是多看不起天庭?” 第四十八章 累世沉疴(十四) 柳青漪知道此行凶险,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挂在赤曦身上,赤曦顾念她的小命,没准就不会去了。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赤曦。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拉着你到这儿来吗?” 柳青漪看着她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怔了怔,然后试探着问。 “这儿偏僻,你不想让青合派那两个小弟子知道?” 赤曦轻轻摇头。 “因为这儿啊,就是冥界入口。” 她话音刚落,柳青漪便感觉到自己的手里一空,人没了。 柳青漪看懵了,瞪大了眼睛,一口郁闷之气憋在胸口,她忍住了没有破口大骂。 当柳青漪怒气冲冲回到客栈的时候,陆尘心和陆思正坐在大堂里。 她原本不想理会陆尘心,但越想越气,最后还是走过去。 陆思看见她气势汹汹地来,急忙往旁边躲了躲。 “明明是你青合的麻烦,你却看着赤曦去送死?!”她开门见山,半点不客气。 陆尘心不为所动,淡定喝茶。 旁边的陆思倒是不愿再置身事外了。 “赤曦?送死?她怎么了?” “你问你们家掌门去!” 柳青漪丢下这句话,转身上楼,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陆思愣愣地看向陆尘心,求一个答案。 “她去冥界了。”陆尘心本也没打算隐瞒。 陆思却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哦,冥界啊,远吗?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陆尘心抿了一口茶,淡定道,“也许会永远也回不来。” 陆思像一尊雕塑似的愣在了原地。 * 早在刚进入芒草镇时赤曦就在寻找冥界的入口,她故意带着柳青漪去挖坟,正是因为那是死气聚集的地方。 人界的死气最终都会涌入冥界,芒草镇处的冥界入口虽然被封印着,但多年没有变动,冥主又是个不负责任的疯子,封印松动很正常。 赤曦也是借着封印的缝隙溜进去的。 她落在冥界的入口,封印还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影响,落地时脑子晕晕乎乎的,忽然像是有什么从鼻孔里流出来,她伸手一抹,摸到了满手的血。 赤曦无奈叹了口气,心道这副身体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 等脑子清醒过来,她擦干净鼻血,认真去看眼前的景象。 几万年不曾来过,冥界却还像当年那般,半点都没有改变。 满天的蓝绿色鬼火像柳絮一样飘散,头盯是一片紫黑色的天,其中坠着点点星光,但很稀疏,那些都是如今六界中仅余的神。 若神陨落,便会有星子坠落,砸在忘川里,了无痕迹。 忘川从极远之处的天际倾泻而下,直流往看不见的远方。 黑黝黝的河水看不见底,如果仔细去听,就能听见风力夹杂的细微哭声。 那是忘川里的亡魂们在哀嚎,是人们所有的悲痛和不甘。 两岸铺满了红色的彼岸花,颜色艳丽得有些刺眼,在这片看不见边际的原野上,正有无数孤魂沿着河川缓缓前行。 赤曦也加入了他们之中。 不过她在半路上改了道。 当年赤曦从洪荒出来之后,直奔天庭,但被祝霄诬陷,仓促之下,她最先逃入的是冥界。 冥界是死者的国度,那时的她宛如经历新殇,执着地想要找到幽的痕迹。 她像一颗流星坠入忘川之中,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河流里,无数怨魂撕扯她的身体,殷红的烨鸟之血弥散,点燃了那条亘古不变的河流。 等赤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满身是伤地躺在彼岸花丛里,而她身边是一个男子。 那人自称仙界星君,久居此地。 星君是伴星辰而生的,跟陆尘心那种不靠谱的仙不同,他是很纯粹的仙。 虽然赤曦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星君会久居冥界,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个人真的很温柔,温柔到让人不愿去计较所有的不合理。 他的名字叫留光。 赤曦跟着留光在冥界混了一段日子,但最后还是走了,因为冥界有人容不下她。 陆尘心总觉得她独自来冥界是找死,但其实来冥界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找留光。 赤曦走了很久,直到周围几乎再看不见一个游荡的孤魂,她已经气喘吁吁,腰酸腿疼了。 她停下脚步,开始大喊。 “留光星君!你在吗?” 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出去很远,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赤曦索性就盘腿坐下,一直喊。 不知道喊了多久,她嗓子都喊哑了,最后甚至几乎发不出声音,她自闭地往后一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张俊秀的脸。 “下次你可以再试着烧一次忘川,就不用喊得这么辛苦了。”留光笑着道,他的笑总是暖融融的。 赤曦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人不累了,嗓子也不哑了。 “许久不见,你似乎过得不错。” 留光随手捏了个诀,变出一杯水来,递给赤曦。 “冥界的灵气稀薄,你如今看上去似乎并不好,怎么还往这儿跑?” 赤曦喝了水,发干的喉咙终于舒服了。 “当然是心里挂念你,就来了。” 留光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身边坐下。 “你挂念的人不在这里,说吧,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寻人还是避难?” “懂我者,留光君也。” 留光瞥见她手腕上的锁灵玉。 “这镯子看上去甚是奇特,可是什么宝物?” “这?”赤曦抬起手,“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奸计罢了。” 留光看了好一会儿,不解道,“可这看上去的确是件不错的宝物啊,可知出自谁手?” “妖界梵蓁。” “她啊。”留光一副了然的神情。“她也算是冥界的常客呢。” 冥界几万年不来一个外人,偶尔来一个,便都算是常客。 赤曦看向远处,她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留光注意到她的目光,看她心不在焉的,也八成猜到了她这次来冥界的目的。 “你当年离开时说的那个人,可还在吗?” 赤曦抿了抿嘴唇,有些失落。 “人还在,心不在了。”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找回来不就好了?” 赤曦抬头看向留光,后者似乎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都这般让人心安。 “如果丢了的东西能找回来,为什么你和荼蘼还要这样彼此折磨呢?” 留光一笑,看向别处,“你这样我们可没法好好说话。” 留光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可一旦牵扯到荼蘼,他这个人就倔强的像块石头,宁肯把自己砸碎了也不愿低头。 当年的赤曦就是被荼蘼赶出了冥界。 她后来试着弄清楚留光和荼蘼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仙界对留光查无此人不说,冥界的故事更是一言一语都传不出来。 久而久之,赤曦没有收获,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她虽然一直是个喜欢听故事的姑娘,但什么故事该听,什么故事不该听,还是拎得清楚的。 留光不愿谈及旧事,冥主荼蘼不好惹,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偶尔借借留光的脸面,到冥界来混个脸熟。 “咱俩啊,还是谁也别说谁了,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个人都在做些什么?” “冥界土地辽阔,总有走不完的地方,看不尽的风景。” “就这满地一模一样的花,有什么好看?你八成是在冥界待的太久,忘了别处的美景吧。” 留光温柔地沉默着,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彼岸花的花蕊,娇艳的花朵便害羞似的颤了颤。 “六界各有美妙风景,你更喜欢哪儿,意味着你的心在哪儿。”他偏头去看赤曦,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光。“你钟意哪里呢?” 人界。 赤曦心里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 但联系起留光前面说的话,她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口。 留光看见她的样子便已猜到了答案。 “小烨鸟,你比自己想的还放不下那个人。” 留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在安抚自己的宠物,赤曦有些嫌弃地躲开。 “你别总把我当小孩,我可是神,比你厉害一点呢。” 留光笑着提醒,“曾经是。” 赤曦很不服气,她虽然总是嘴上说着做妖也不错,但心里始终是介意的。 “你又是怎么回事?说好了是天上的星君,为何仙界却没你这个人呢?” 留光故作神秘。 “你可知像我这样的星君是从何处来的吗?” “伴星辰而生,随星辰而灭。”这是书上的说法,赤曦下意识就答了。 “没错,但每一颗星辰诞生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星君便带着使命而来,当使命完成的时候,星君会消失于世间,星辰也会随之坠落。” 赤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下意识为留光揪心,手指也不禁蜷起来。 “那你的使命是什么?” 留光笑着摇了摇头,“那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那可是关乎你的生死啊!” “因为它已经被完成了。”留光缓缓道出事实。 赤曦怔了怔,她觉得自己被绕的有点晕。 如果说留光的使命早已完成,那他怎么还在这里呢? 赤曦不禁伸手捏了捏留光的脸,温暖柔软,是真的。 “你不是灵体,是肉身?可若真如你所说,你不应该...” “应该死了。”留光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我的确是死过了,那颗我伴随而生的星辰早已坠落,所以你在仙界寻不到我的踪迹,一个早已死去的渺小星君,是没人会记得的。” 这分明是个悲伤的话题,留光说来却像是一杯黄昏的暖茶,除了些微悲凉,半点也不让人忧心。 “可是你还活着。” “因为荼蘼执着地要让我活着。” 赤曦不禁皱眉,虽说冥界是六界中唯一有资格与天道争一争生死大事的地方,但如果当真计较起来,即便是冥主也是不能干涉生灭大事的。 一个人尚且不能,更何况一个关乎天地气运的星君。 “她为了留下你,一定用了什么不好的手段吧?” “她当初很鲁莽。” “所以哪怕你们俩同在冥界,你也不愿见她?” 留光没有承认,但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赤曦只得默默叹气。 世上的人都羡慕他们神仙,可强大如梵蓁,如冥主荼蘼,也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 从来没有真正自由的人,只有顺命而为。 无边的旷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两人如同被淹没在花海中。 赤曦抬起手,感受着些微凉意,起风了。 “看来是有人得到了消息。”她说。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这次我不和你计较,下此可别这样做了。” 赤曦咧嘴一笑,“我也不希望有下次。” 花海随风向一侧倾倒,忽然一阵狂风带着花瓣扑向赤曦,那风来势汹汹,赤曦心里其实慌了一瞬,因为她知道自己躲不开。 留光迅速反映过来,挡在了赤曦面前,那风便散了。 赤曦一时想不明白,留光究竟是救了她,还是杀了她呢? 狂风散去,花瓣飘落,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翩翩然站在花丛中,与这片花海浑然一体。 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但那双眼睛里的杀意已经够赤曦忍不住往后躲了。 不过她要是真再往留光身后躲,恐怕自己这条小命真得交代在冥界了。 “荼蘼姑娘别误会!我是来找你的。” 荼蘼没理她,而是看向旁边的留光,见后者点了点头,她才重新看向赤曦。 “什么事?” 赤曦庆幸自己抱了留光这个大腿。 “冥界的七个入口之一外出现了芒草和怨魂索命的事你知道吗?” 荼蘼眉头微皱,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烦。 “芒草不可能离开冥界生长,至于冤魂闹事更是无稽之谈,我冥界如何,难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简而言之,荼蘼对自己的管理手段十分有自信。 “可事实就是如此,入口的封印松动了,我也是从封印的缝隙才来到这里的。” “胡说八道!” 眼见着没法说服荼蘼,赤曦干脆使出杀手锏,求助地看向留光。 后者无奈,“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以性命起誓。” 留光犹豫着看向荼蘼,“要不你随她去看看吧,若真有这样的事,对冥界的声誉总是不好,不如早日解决。” “好。”荼蘼几乎没有犹豫。 赤曦被哽了一下,她总算理解了柳青漪看自己时的心情。 第四十九章 累世沉疴(十五) 陆尘心说赤曦可能永远也回不来倒也不算故意吓陆思,因为的确是有这种可能的,而他一贯喜欢做最坏的打算。 陆思从一开始的怔愣到拧着眉沉默,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向陆尘心发问。 “怎么才能去冥界?” “冥界是亡者的归处,凡人之身想去,只有死这一途。” 陆思焦虑的不行,他倒不至于不理智到要去寻死,但赤曦的处境让他十分忧心。 “可是难道我们就放着赤曦不管吗?”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自从从酒楼离开,他就总是想起赤曦说的那些话。 她真的不值得信任吗? “也许,我们该相信她。” 陆尘心话音刚落,赵潇潇便带着陈芸儿走进了客栈的大门,陆思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自己闷声沉默。 陈芸儿看上去比较惨,脸上沾了黑灰,嘴唇也因为发干泛白起皮,但一双眼睛里闪耀着光,看上去精神很好,还很兴奋。 陆尘心亲自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小姑娘受宠若惊,连说谢谢。 “看样子是有好消息?”陆尘心问道。 陈芸儿喝完了水,杯子还没放下就拼命点头。 赵潇潇看她这么干劲十足,也笑着,劝她坐下再说,“咱们不急这一时,你先好好喝口水。” 陈芸儿心里一暖,她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女儿,却在真正跟着青合众人离开竹林村后才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成就感。 两人落座,陈芸儿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陆尘心。 “我很早就混在李府周围了,还往脸上抹了些东西,本来是怕以后被人认出来,给师兄师姐们造成麻烦,但一个卖菜的大婶以为我是流浪到这儿来的,就给了我吃的,还收留了我一会儿。” 陆尘心没想到这丫头做事还挺靠谱,考虑很周到,满意地点了点头。 陈芸儿得了肯定,心里更欢喜了,接着说下去。 “我远远地看见师兄师姐们进李府了,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问大婶那些人是谁,大婶说现在能进李府大门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还跟我说,李府里闹鬼很久了,李家老爷找过不少声称会驱鬼的人进府,但都没见那些人再出来过。 大婶跟我说的时候旁边的叔叔伯伯们也听到了,然后他们七嘴八舌地聊起来,说的是那些死在李府的弟子和驱鬼人死的多惨,那场景描绘的仿佛他们亲眼所见,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可信。” 李府还请过别人入府,但入府之人八成遭遇了不测,这件事方之明可没告诉他们。 陆尘心原本没真打算让这小丫头打听到什么,把她放在外面也纯粹是为她的安全考虑罢了,没想到陈芸儿会这么争气,真的打听到了关于李府的关键线索。 “你辛苦了,今天没好好吃过饭吧,让赵师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说的这些有用吗?师兄。” 小丫头叫出这声师兄时小心翼翼地,模样让人觉得好笑又心疼。 陆尘心点点头,“很有用。” 陈芸儿这才高高兴兴地跟着赵潇潇去客栈的厨房找吃的了。 陆尘心看陆思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吧,赤曦会好好回来的。” 陆尘心起身打算回房间,李府的事越来越复杂,他隐约觉得这次不会像在竹林村那样安稳度过,需得费些心思才行。 就在他走过陆思身边的时候,陆思突然伸出手臂拦住他的去路。 “如果赤曦在冥界遇到什么麻烦,你会不会去救她?” 人不能进冥界,但陆尘心不是人,他早就成仙了。 陆思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不敢问,他既害怕陆尘心说不会,也怕他说会。 可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还是把那句话问出了口。 陆尘心明显看出他的紧张。 “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 “那你就把自己当作我,你心里是什么样的答案,我就会做什么样的事。” 陆尘心径直往前走,陆思的手臂压根没用力,他很轻易地就离开了。 陆思的手软软地垂下去,他不明白陆尘心的意思,但心里的答案是清楚的。 他会义无反顾地去。 入夜,月黑风高。 芒草镇的夜晚不同于别处,或许是因为处于冥界的七大入口之一,周围死气浓郁,夜晚总显得分外阴森。 因此哪怕来寻宝的人多,白日里热闹非凡,只要一入夜,路上就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这样的地方会闹鬼倒也算是理所当然。 陆尘心一个人住在一楼的房间里,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凝神打坐休息,并不躺下睡觉。 大约是子时的时候,房门外传来脚步声。 那声音很缓慢,一顿一顿的,不像小二,也不像掌柜,像个老人。 但按理来说,客栈里并无老人,此前也没有小二开门迎客的声音。 陆尘心猛地睁开眼,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动,原本是打算捏个法诀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转而伸手去倒茶。 茶水从壶嘴倾泻而下,落入杯中,哗啦啦的响声过后,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陆尘心拿起茶杯,杯子里的冷茶便被热好,水面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他抿了一口热茶,润过喉舌后,放下茶杯,才缓缓道一句“请进”。 外面的人倒也耐心,除了最开始的敲门声,后面一直很安静,直到陆尘心“请进”两字落下,他才缓缓推开门。 “不知李老爷深夜来访,所求为何?” 老者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他进来以后,房门便自动关上,陆尘心看了一眼,没做表示。 李岚成自己在陆尘心对面坐下。 “陆掌门大驾光临,今日在府中人多嘴杂,不便明说,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废。” 他开口便称“陆掌门”,是打心底里肯定了陆尘心的身份。 陆尘心倒也不意外,今日在李府里,他注意到李岚成看自己的眼神时便觉得奇怪了,后来再回想起这件事,便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这位看上去孱弱的老人。 他能在别人面前伪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青合弟子,但为了防止有意外发生,他不敢真的封住自己的法力,在“行家”看来,他这仙身的满身灵力可藏不住。 “李老爷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咱们不如开门见山吧。府里闹鬼之事究竟是为何?” 李岚成的病似乎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呼吸声有些短促,时不时还得捂着嘴咳嗽两声。 “想来陆掌门已经拿到了不少线索吧,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在靠摄取生气续命。”陆尘心直言不讳。 李岚成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的觉得这话好笑还是被气的,又捂着嘴咳了个昏天黑地。 等他缓过来,已经又过了有一会儿了。 “是之明告诉你们,府中弟子死于生气被摄取殆尽的吧。” “他说的不对?” “是对的,但陆掌门缘何觉得我是那个杀害自己弟子的不义之师呢?” 陆尘心没有说话,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放在桌子上,向李岚成推过去。 而玉佩正是李岚若给他的那一枚。 李岚成看到玉佩,第一次露出惊诧的表情。 他急忙拿起玉佩前后翻看,在确定这是真的之后,情绪反而冷静下来。 “这是失踪已久的家妹的东西,还请陆掌门告知是从何出得来。” 陆尘心想起竹林村里郁郁寡欢的李氏,想起陈芸儿那张因为帮到了他们而兴奋的脸。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李岚成皱起自己的眉。 “她死了?” “没有,她好好地活着,但并不愿意再回来。” 李岚成连着叹了两口气,他是家里的老大,可如今父母早逝,兄弟们纷纷离家远走,好不容易有了失踪已久的妹妹的消息,她却不愿回来。 这搁谁身上受得了。 “她如果过得好,不回来也便不回来吧。” 陆尘心不置可否,李岚若究竟过的好不好,这大概是别人说不清的。 李岚成摩挲着玉佩,将微凉的玉在手心给捂暖了。 “陆掌门见过若儿,知道我们的关系,因此觉得我这副身子有异,才怀疑到我身上吧。” “难道不是吗?” “倒也,不算猜错。” “李氏一门也算此地名门望族,何以沦落至此?” “沦落吗?”李岚成自嘲一笑,“陆掌门是人上人,不会明白我们的苦衷,李家为芒草所成,也为芒草所害啊。” “此话怎说?” 陆尘心继续问下去,李岚成却不愿再谈了,他兀自换了话题。 “今日随陆掌门来我府上的青合弟子中,我见那位穿红衣的姑娘十分特别。” 他说的自然是赤曦。 陆尘心微微挑眉,“她直言惯了,若是冒犯了李老爷,我在这里赔个不是。” “陆掌门如此反应,我倒愈发相信自己的猜测了。她就是烨鸟吧?” 赤曦重生的事按理来说知道的人极少,世上真正见过烨鸟的人更少,李岚成作为一个人族,却敢做出这样的猜测,陆尘心不免警惕起来。 “李老爷当真不凡。” 李岚成不管他话中的威胁之意,继续说道,“我听说陆掌门与烨鸟之间有一段孽缘,本是生死之仇,却不想还是凑到了一起,想来二位感情甚笃。” “李老爷八成是听了不靠谱的流言,我与烨鸟之间并无私情,利益驱使罢了。” “这么说来,陆掌门并不关心烨鸟的死活?” “自然。” 陆尘心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脸色却在不觉间沉下去。 “传说中,烨鸟拥有不死之身,可她当真不会死吗?” “你什么意思?” 李岚成站了起来,他故意卖这个关子。 “陆掌门,在我写信到青合的时候我就明白,你一定会来,那封信我是特意写给你看的。” 陆尘心微微皱眉,如果李岚成的目标是他,刻意提到赤曦做什么? 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族来说,李岚成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个局就是专门为了他和赤曦设下的。 “你有求于我?” “是,此事非陆掌门不可。” “与李家闹鬼的事有关?” “与李家的生死存亡有关。” 陆尘心倒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更重要的是,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李岚成冒着风险布下这样一个局。 “鬼魂的事是假的吧,你故意用这件事来扰乱我们的视线,然后把赤曦骗去冥界。” 如果说陆尘心之前还有疑虑,不明白李岚成白天在李府里和他们打哈哈,晚上却特意跑来坦白是什么意思,如今却有些懂了。 他把两人的身份背景调查的清清楚楚,从一开始就存了用彼此性命相互要挟的打算,不得不说,当真是好谋划。 “赤曦?便是烨鸟的名字吗?真是个好名。”李岚成感叹道,“两位的情谊世所罕见,我并不想做什么坏事,也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你要我做什么?” 李岚成凝视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陆尘心从那双漆黑的瞳孔中看见了燃烧的冥界,无数冤魂在其中痛苦挣扎,那是活生生的地狱。 等陆尘心回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身处地狱的业火之中。 * 睡熟的柳青漪突然惊醒,屋子里还黑着,天没有亮起来,她用手背碰了碰额头,摸到满手的冷汗。 她想起自己似乎是做了个噩梦,可梦的内容却忘了。 她坐起来,轻轻拍着胸脯,安抚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脏。 一丝丝凉风拂起她的头发,似乎是窗户没关严。 柳青漪穿了鞋下床,但在关窗的时候,她无意间嗅到从外面飘来的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她将窗又拉开了些,外面的风很凉,扑在她的脸上,这一次那气息更清楚了,是李府的那个奇怪老头。 还有陆尘心。 想起赤曦临走前的嘱咐,柳青漪立马清醒了,她的手在窗台上一撑,迅速跳了出去。 她楼下就是陆尘心的房间,此刻房间的窗户开着,窗扇在空中缓缓晃悠,发出吱呀的声响。 柳青漪不禁皱了眉,她从窗户跳进去,房间里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茶香,但一个人都没有。 陆尘心不见了。 第五十章 累世沉疴(十六) 陆尘心失踪的事瞒不住,柳青漪只能寄希望于他是自己走的,不是被人掳走的。 可她在房间里等了一夜也不见有人回来,便知道是不好了。 且不说赤曦回来会不会找她的麻烦,单说这人能把陆尘心给带走,就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角色。 是李府做的吗? 如果李岚成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写信上青合求助? 是阴谋,还是陆尘心将计就计? 清晨,赵潇潇推开陆尘心的房门,没有见到自家掌门,却见到了一个姑娘,属实吃了很大一惊,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不过就算她再糊涂,也不至于连一楼二楼都分不清吧。 “柳...柳姑娘?” 柳青漪脸色很臭,吓得赵潇潇都不敢大声说话。 她看向门口显然被吓着了的姑娘,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都起了吗?我有重要的事交代。” 赵潇潇怔了一下,如果她没理解错,这位柳姑娘是在向她下命令? “我去叫他们。” 柳青漪点了点头,赵潇潇转身上楼,但她越走越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听这个第一天就在客栈门口让他们难堪的姑娘的话呢? 赵潇潇把陆思和陈芸儿叫到楼下的时候柳青漪已经在靠窗的小桌旁坐下。 小二战战兢兢地给她上了茶点,离开的时候溜得跟兔子似的。 陆思原本还有些困,不断打着哈欠,看见柳青漪那张明显不愉快的脸顿时就清醒了不少。 他凑近赵潇潇。 “柳姑娘又怎么了?咱们也没招惹她啊。” 赵潇潇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谨慎猜测道,“咱们没招惹她,不代表她不会找咱们的麻烦。说到底柳姑娘就是看不惯掌门,别怕,最多就是挨几句骂。” 他们三小心翼翼地过去,柳青漪冷淡地说了一声“坐”,他们就听话地坐下。 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柳青漪骂人。 她像是有无限心事,眉毛拧成了一团,拿着茶杯却不喝水,一直望着窗外发呆。 陆思和赵潇潇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打算。 最后还是陆思顶不住压力开口询问。 “柳姑娘,你这大早上把我们聚在一起是做什么呢?你要是觉得不高兴,可以去找掌门说嘛,我们都是小角色,帮不上忙的。” 柳青漪总算扭头正视他们。 “陆尘心,不见了。” 桌面上有那么一会儿的沉默,陆思和赵潇潇像是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连不敢插嘴的陈芸儿也抬起头来看向柳青漪。 赵潇潇咽了口唾沫,柳青漪这么严肃的样子让她不得不往坏处去想,可实际情况又不允许她这样想。 “掌门他独来独往惯了,也许是自己发现了什么便追查过去,柳姑娘会不会多虑了?” “我也希望自己是多虑了。”柳青漪心情烦躁,“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也不希望自家掌门出事吧?” 她的目光依次在三人身上扫过,自带威慑力。 赵潇潇鼓起勇气质疑,“可掌门的实力不弱,怎么会轻易被人带走呢?” 柳青漪拧着眉,这也是她想不通的问题。 陆尘心虽说只是个人仙,但他本身资质上乘,又有赤曦的焰羽辅助成仙,实力哪怕放在如今的天庭中也是不弱的,只是这些年他隐居青合,不怎么出手罢了。 但柳青漪当年可是被陆尘心亲自抓进锁妖塔的。 “李家有问题。”她语调凝重,最终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半夜时夜风送来的气息中那股熟悉的气味儿仿佛还在鼻尖萦绕,柳青漪想起昨日入李府的时候,府里的氛围就让她浑身难受了。 “难道是李家的人把掌门带走了?可看那李老爷病怏怏的,也不像有这个本事。” 陆思也附和道,“方之明看上去也挺傻的。” “那就更应该好好查一查这事了。”柳青漪站起来,一掌拍在桌面上,“李家既然有本事能把陆尘心带走,那他们手上一定有什么筹码,我们得赶紧弄清楚一切,否则就晚了。” “可是有什么能威胁到掌门呢?”赵潇潇还是不太相信,毕竟在她看来,陆尘心是个少有的无欲无求的人。 但别人可不这么想。 柳青漪和陆思的眼神在无意中碰到一起,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有一个答案。 能威胁到陆尘心的,只有赤曦。 两人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看的赵潇潇一愣一愣的。 陆思:“你打算怎么做?” 柳青漪:“咱们直接打上李府去,让李岚成交人!” 陆思:“这恐怕不太行,就我们这几个人,除了你,没有能打的。” 柳青漪:“青合派的弟子果然都是废物。” 陆思:“蛮力没用,要想成事还是得靠脑子。李岚成那里我们没办法,但他还有个脑袋不灵光的大弟子呢。” 两人说好就开干,风风火火出门去,剩下赵潇潇和陈芸儿一脸懵。 “赵姐姐,他们在说什么呀?”陈芸儿甚至惊得忘了自个已经是掌门认证的青合弟子的事实。 赵潇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觉得自己懂了,但是又好像没懂。” 陈芸儿有些尴尬,“那我们还是跟上去看看吧,没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呢。” “好。” * 陆思以帮助李府驱鬼的名义把方之明约到了昨天吃饭的酒楼。 方之明高高兴兴的来赴约,但在感受到包间里凝重的氛围时,一时间又不知道自己是该进去还是赶紧跑路。 “愣着干嘛?进来坐。”柳青漪十分地不屑伪装,一句话就把方之明吓退半步。 陆思还算清醒,知道自己还得靠方之明套话呢,赶紧上去把住自家“好兄弟”的肩膀。 “方兄别多心,我这位师姐昨晚没睡好,心情差,你别理她就行。” 方之明将信将疑,被陆思半推半劝着入了局。 赵潇潇带着陈芸儿坐在角落里,不多说话,只是埋头吃饭,柳青漪摆着一张臭脸,抱着手坐在一边,这顿饭怎么看怎么诡异。 好在陆思还算是个正常人,只是过分热情了。 他一口一个“方兄”叫着,不停地往方之明面前的杯子里续酒,从早饭吃的什么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到李家今年来了多少新弟子,就是绝口不谈驱鬼的正事。 方之明起先也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但入肚的酒越来越多,在毫无察觉的时候,他的脑子突然有些不受控制。 “方兄果真是豪爽人,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吧,来,喝一杯!” 方之明拿起酒杯要去应酒,手腕突然不受控制地歪了一下,酒液洒了一桌。 陆思看准时机,悄然问道,“听说你的老师很厉害,曾经以少胜多夺回李家,可昨天看着他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不知今日还有多少当年的本事。” “老师自然是厉害的。”方之明模模糊糊地说。 他的确是醉了,双眼迷离,不得不靠一只手撑着桌子才能坐稳。 “你见过他出手吗?” “平时老师都会亲自教导我们,当然见过。”方之明颇有些骄傲,对于自己的老师,他一向是敬重有加的。 陆思看了旁边的柳青漪一眼,后者目光沉沉地盯着方之明,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陆思打了个哆嗦,他现在莫名觉得自个身上还背着方之明的小命。 他下了决心,终于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昨晚,你老师离开李府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方之明顿了顿,突然睁大了眼睛,他清醒过来了。 方之明警惕地看向陆思。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陆思打着哈哈。 方之明将饭桌上的几人都看了一遍,如果说进来的时候他还心存疑虑,现在却是确定了。 “你们找我来不是要解决府里鬼魂的事,而是要打探老师的行踪?!”他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几人的距离,十分谨慎。 陆思没想到灌了那么多酒他还能清醒过来,无奈叹气。 “你别害怕啊,我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李家子弟何曾害怕过!你们打着帮忙的旗号接近李家,究竟有何目的?” 陆思没想到自己反而被他质问了,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没喘过来。 柳青漪接过了话茬。 “信是你老师写到青合的,是他在信中向我们求助,可不是我们倒贴。” “师姐说的没错。”赵潇潇也站了出来,“要说别有目的,倒是你们姓李的更有嫌疑。” 方之明总有种不怀好意的人想往自家老师身上泼脏水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思是唱白脸的,立刻跳出来道,“方兄,你大可不必这么敏感,我们只是想问一问李老爷昨晚的行踪罢了,对你们李家又没什么什么损失,你就说一说吧,咱们要合作也得建立信任不是?” 现在的方之明显然不会再听他说话了,柳青漪见他软硬不吃,最后一点耐性也被磨没了。 她两步走上来,揪着方之明的领子把人逼到了墙角。 “我再问一遍,李岚成昨夜有没有离开李府。” “你这是做什么?!” 方之明一阵慌乱之后很快恢复镇定,他的酒已经几乎全醒了,联想到这几个人的表现,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们出什么事了吗?” 满室寂静,给了他答案。 方之明冷哼了一声,他又恢复了昨天那副欠揍的样子,傲气地看着柳青漪。 “我还以为你们青合派的人有多厉害,不过来了一日便出事了?让我看看出事的人是谁,是那位领头的师兄,还是嘴上特别厉害的师姐?” 他话音刚落,柳青漪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柳青漪这一拳毫不留情,几乎使了人身的全力,方之明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比喝醉了酒还懵。 “你的态度最好改一改,否则下一拳很快就会到你脸上。” 柳青漪的声调很冷,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正正经经地生过气了,但这一刻,她是真的气到恨不得动手杀人。 方之明缓过来之后,第一个感受到的是恐惧。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姑娘,那些讽刺的话堵在喉咙里,实在说不出口。 柳青漪看他总算有点识时务了,不耐烦地开口。 “我最后问一遍,真的是最后一遍,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 李岚成昨夜到底有没有出府。” 方之明沉默了一会儿,他嘴角的淤青和血迹看上去很狼狈,他自己或许也觉得疼,总是忍不住抽动。 “昨夜老师很早就睡了,我在门口守夜,并没有见老师出去过。” “此话当真?你不会和李岚成合伙骗我吧?” “没有,老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们昨天也看见了,他走路都需要人扶的,怎么可能自己出府。” 柳青漪沉默了,她虽然不知道方之明说的是真是假,但李岚成的身体状况的确是众人亲眼所见的。 赵潇潇突然问,“你昨晚守夜,难道就没有睡着过吗?” 她从前在家的时候,夜里就会有下人守在房门外,但她就总是趁着下人打盹偷偷溜出去玩。 方之明倒也不含糊,直言道,“我确实靠着柱子小憩了片刻,但老师若是出门,我一定会知道的。” 这可不一定,众人心想。 柳青漪不耐烦地松了手,方之明总算可以去揉自己发疼的脸。 “今日你老师有什么异样吗?”赵潇潇又问。 方之明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现在倒是不怕这些人了,自己用冷水沾湿手巾捂脸。 “为什么你们就是揪着老师不放呢?他的身体都那样了,还怎么去做那些你们怀疑的事情?” “我们怀疑自然有我们的道理,你如果真的为李府着想,不如早些告诉我们答案,也免得大家互相怀疑,到时候便宜了真正心怀鬼胎的人。” 方之明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和青合这帮人昨天就不对付,现下很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若两家真被挑拨离间,很有可能会是鹬蚌相争。 “老师并没有什么奇怪,但他今早起来精神特别好,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情,他只是说,李家有救了。” 第五十一章 累世沉疴(十七) 李家有救了。 这是一句十分玄妙的话,虽说李家被鬼魂之事所困扰,但作为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修仙家族,因为几个冤魂就要亡族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但李岚成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显然也是在困局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办法会是陆尘心吗?柳青漪很怀疑。 毕竟出现在李府的人并不是青合派的掌门陆尘心,而是青合弟子陆逢机才对。 柳青漪轻轻叹了口气,“你们李府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关押人的地牢吗?” 无论如何,她都打算亲自走一遭看看。 方之明却冷哼了一声,“我们可是正经人家,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行吧,看来你也是个被蒙在鼓里的笨蛋。” “你怎么莫名其妙骂人呢?”方之明把手里的手巾一丢,自己的气焰又回来了,“老师在此地颇有威望,你们才来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往他头上泼脏水,青合的人总是这么把别人往坏了想吗?” 柳青漪想也没想就答,“对啊,我们青合就是自傲,看不起你们这些小门小派怎么了?” 反正她也不是真正的青合弟子。 一旁的陆思和赵潇潇听了颇为尴尬,心道这柳姑娘还真是跟他们有很大的仇怨啊,竟一点败坏青合名声的机会都不放过。 “这样吧,方兄。”陆思意识到他们不能再继续被柳青漪牵着鼻子走了,否则到时候就算陆尘心回来了,青合与李家的关系怕是也完了。 “目前我师兄不知所踪,但师姐在师兄房中发现的线索直指李府,所以我们才出此下策,希望从方兄这儿打探些消息。 不过显然方兄也不知道什么,这件事还待查,只是师兄失踪实在有损我青合的颜面,还望方兄不要透露出去。” “你们如果不在外说老师的坏话,我自然也不会说出去。”方之明半妥协,半威胁道。 陆思:“那是自然。” 两方意见达成一致,方之明的脸还疼着,他巴不得赶紧从这儿离开。 礼貌性地向几人道别后,他走出包间,走出酒楼,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的时候,他的思绪却飘到了昨夜。 入夜的时候,李岚成称身体十分疲累,于是很早就睡下了。 方之明服侍他上床,给他盖好被子,又吹灭了屋子里的灯烛。 临离去的时候,李岚成嘱咐他今晚早些回去休息,不用守夜。 方之明答应了一声,但走出屋子阖上房门后却并没有依言离开,而是像往常那样守在门口。 他是被李岚成从荒郊野外捡回来的孩子,从小在李岚成身边长大,因此早已将李岚成看作了自己的父亲。 李岚成不喜欢别人跟在身边照料,但自己身子又越来越差,方之明便仗着李岚成不会赶他,将李岚成身边的所有事务都打理妥当,既是奴仆又是管家,还兼职弟子。 自从几年前有一次李岚成半夜醒来找水喝,却因为身体不便摔到了腿,方之明就日日在外守夜,从未间断过。 昨夜也如此。 守夜是个磨人的活儿,再加上他白日里一般会很忙,休息的时间被压缩的很厉害,所以守夜的时候通常会靠着柱子浅眠,保证听到声响会醒就行。 而昨夜出了一个小插曲,但方之明没有往外说。 他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于是便醒了。 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他怕是自己多心,就没有推门进去,怕打扰李岚成的休息。 只是低声问了一句,“老师,您要喝水吗?” 里面没有回应,且此后再没有声音传出,方之明就当自己是听错了,继续靠着柱子睡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自守夜以来方之明第一次睡过了头,且对夜里的一切毫无印象。 甚至是早起的李岚成摇醒了他。 “困了就早点回去休息,不是说了不用守夜吗。” 老者和蔼的声音中没有丝毫责怪,更多的是关怀,这让方之明心里一暖。 如果不是突然被青合众人找来问罪似的盘问,他永远也不会觉得昨夜的经历有什么不妥。 可如今走在人群里的方之明仍是失了魂般,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李府的方向走去。 *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根除了。” 客栈里,柳青漪在向青合的三个天真弟子传授知识。 “方之明把李岚成当作老父亲那样供着,别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他真的知道什么,他会告诉我们吗?不会的。 咱们跟他无亲无故,就他昨天护着李岚成的那个样子,肯定是帮理不帮亲啊,可是我还是让你把他找来了,为什么? 因为就算再亲,他们始终也不是亲父子啊,而且方之明这个人看上去比较傻,还盲目崇拜李岚成,但从他昨天的话来看,他很希望能给同门师兄弟们报仇,但又没有太极端的行为,这样的人有情有义,还有道德准则,我不需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我只需要他开始搜索自己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开始怀疑自己相信的东西,他就会自己寻找真相了。 而我们嘛,适时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最后等着验收结果就行。” 柳青漪一席话说完,席上三人都不自觉鼓起了掌。 甚至连见多识广的赵潇潇都忍不住感叹,“柳姑娘,你懂的很多嘛,以人心对付人心,这个计划真是太棒了。” 柳青漪被夸的有点飘,手一摆道,“都是小事儿,想当年我被人当枪使的时候,小命都差点搭进去,不得吸取教训,收集经验吗。” “柳姑娘说的在理。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啊,这个方之明虽说在李府里有点权,比咱们动作方便,但他再怎么样也闹腾不过李岚成啊,想要依靠他找到掌门,是不是太理想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知不知道?李家看上去固若金汤,但此前已经死了不少弟子,李岚成还没有办法阻止,这对于一家之主来说,可是大大降低了威信,所以从内部开始瓦解它一定是个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赵潇潇点了点头,算了默认了,随后便不再插话。 陆思继续问道,“那我们要怎么添柴加薪呢?” 柳青漪一拍桌子,她心里早就想的不能再好了。 “今晚,我要夜探李府。” * 夜探李府这个事儿,赤曦早在来到芒草镇的第一天就提了出来,但是由于各种现实的原因给耽搁了。 虽说陆尘心不支持这个想法,认为太过危险,但他们没有做危险的事陆尘心的人不也没了吗。 俗话说的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柳青漪这次决定豁出去了,大不了被抓住,没准还能跟陆尘心关在一起,反正到时候赤曦也会来救他们的。 打定了主意,柳青漪说干就干,她换下自己漂亮的青色衣裳,换上一身飒爽的夜行衣,临出门的时候,陆思跑来自荐。 “我也要去!” “你去干嘛?找死吗?”柳青漪翻了个白眼,直接表达了自己对这个无知少年的鄙视。 陆思不服,要知道他在离开青合之前可是苦练过剑法的,且作为一个隐藏在石头里的珍珠选手,他自认为实力还行。 “你一个人去不也像是找死吗?多一个人关键的时候还能有人帮忙呢。” “你是傻吗?”柳青漪戳着少年的额头,硬是在白花花的脑门上戳出一个红印,“我去不是打架的,是打探消息罢了,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可是万一你也栽在那里了怎么办?” 柳青漪被哽了一下,敢情陆思真正担心的是这个啊。 虽然很不满少年对自己的不自信,但在没有真正摸清楚李家的底细之前,这样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 柳青漪消了心里的火气,正正经经地对陆思道,“你如果真的担心,那就更不应该提出要跟着我去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不管我回不回得来,等赤曦回来,你就把具体的情况告诉她,她会有办法的。” 提起赤曦,陆思是既放心又担心。 “可是如果你们都出事了,赤曦没有法力,我们真的就毫无办法了。” 柳青漪拍了拍少年的肩。 赤曦没有法力的事她知道,看上去却并不像陆思这样担心。 “我记得在竹林村时赤曦给你看过她的记忆了对吧?” 陆思点头。 “那你是不是有好好看呢?” “当然有了!” “那你就应该明白她,了解她,就应该知道,烨鸟赤曦是个神奇的人,说是只神奇的鸟也不错,她身上具有的强大力量是神也忌惮的东西。所以别担心,她会有办法的。” 柳青漪三言两语安慰了不安的陆思,这次她走没人拦着了。 推开房间的窗,她轻盈地跳出去,几乎完美地融入夜色里。 陆思有些迟钝地走上去,他站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天幕上有极远的月亮,黑云像轻纱一般遮挡了它大半的脸庞。 高高低低的檐宇重重叠叠至远方,柳青漪的身影早就融进这黑夜里了。 陆思扶着窗台的手悠然握紧,他下定了决心,往后的路自己一定要越来越强,不能成为只依赖于别人的人。 而对于柳青漪来说,夜行不要太简单。 她从前混迹人间时,由于妖的身份十分不便,白日里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使用法力不说,还很容易被那些有点道行的修士发现,动不动就是追杀半个月,这谁受得了啊。 所以后来她常常在夜里行动,如今也算是找回老本行了。 入夜的芒草镇安静极了,除了打更的,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李家有修仙背景,柳青漪十分谨慎,在靠近李府前先检查了府邸周围是否设有结界,果然让她在靠近后门的一堵墙外找到了界门。 界门是特意留给自家人的小门,通常外人不会知道,从界门进去,就不会引起轰动。 柳青漪如愿潜入李府,不想跳入的院子正是李家弟子们的住处。 有两个巡逻的弟子轮岗回来休息,柳青漪听到脚步声,立马把自己藏进角落的树影中。 她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 弟子甲:“这天天夜里都巡逻,也不见巡出什么来。” 弟子乙:“嗐,别抱怨了,小心被人听到传到大师兄那里去。而且大师兄这么安排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全吗。” 弟子甲:“明明知道府里有鬼,还让咱们深夜巡逻,这是安全?要是运气不好啊,死的最早的就是咱们。” 弟子乙:“你说话怎么这么晦气呢。闹鬼的事老师和大师兄不是都在想办法吗,你看看昨儿,青合的人都给请来了,大师兄是不会看着咱们身陷危险而不管的。” 弟子甲:“青合?你是说南方那个青合派吗?听说以前挺厉害的,但现在不太行啊,门派里全是些受不了苦的世家子弟,前段日子他们的锁妖塔也没了,你不知道?” 弟子乙:“这我还真不知道,但青合名声在外,会帮咱们解决问题的。再说了,大师兄不也天天守夜吗,说有危险啊,咱们都是一样的。” 弟子甲:“他自己守在老师门口,那些鬼敢去找老师吗?哼,我看他是借机避难,顺便还赚了同甘共苦和孝顺的名,换我我也愿意。” 两人说着说着就进屋休息了,柳青漪在阴暗处靠着树干,抱着手,目光沉沉。 从那两人的对话来看,这府里与李岚成亲近的人大概只有方之明一个,而方之明在弟子中颇受信任,但由于闹鬼的事,也有弟子对他颇有微词。 看来这李府当真如柳青漪猜测的那样,已经在从内部崩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青漪就是觉得很开心,要不是环境不允许,她甚至想要哼两句小曲儿。 离开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院子,柳青漪开始在李府中穿行。 躲过那些明显懈怠的弟子的巡逻很容易,难的地方在于她压根不知道李岚成究竟住在哪儿,而李家又复杂的跟个大迷宫似的。 不过好在她有一个很好的标识。 方之明说自己每晚都会在李岚成房外守夜,她只需要找到方之明便好了。 第五十二章 累世沉疴(十八) 柳青漪不知道李府结界的边界在哪儿,不敢轻易使用法术。 但找了一圈之后,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翻了多少个院子的墙,却连方之明的人影都没见到。 眼见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她渐渐有些不耐烦,最终还是飞到了李府上空,俯瞰整座皇宫般的宅子。 这样一来效率高了很多,似乎也没有那么费劲了。 柳青漪最后在靠北的一间院子里发现了方之明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落在院子角落里,却见方之明靠着柱子,抱着手,显然是在休息。 她不敢打草惊蛇,先是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各处都翻找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暗道机关之类。 等好不容易找完了,没结果不说,她自己还累的够呛,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一枚瓦片,发出很清脆的“咔”一声。 柳青漪吓了一跳,因为她记得方之明说过,他虽然休息,却只是浅眠,一点声响都能将他唤醒。 可柳青漪把心悬着愣在原地盯着方之明看了好一会儿,他都是靠在柱子上睡熟的样子。 柳青漪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方之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方之明面前蹲下,先是用手在方之明面前晃了晃,见他全无反应,又壮起胆子拍了拍他的肩。 柳青漪心里确定了什么,也越来越大胆,最后甚至去揪方之明的耳朵。 不出所料,方之明毫无反应,仍然是安心地睡着,别说一丁点声响了,现在就算在他面前放鞭炮,他都不见得会醒。 柳青漪无奈了片刻,脸色突然沉下去。 按照方之明现在的状况来看,没准昨天夜里他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而做这件事的,很可能就是李岚成。 一切都豁然开朗,现在唯一需要验证的,就是李岚成究竟在不在这间屋子里。 柳青漪扭头看去,紧闭的房门突然变成了一个挑战,而她现在需要迅速做出决定,进还是不进。 如果不进,这一夜便是白来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若是进,李岚成不在,说明他就是带走陆尘心的元凶,他们肯定打不过。 若是李岚成在,她也不一定打得过...... 在纠结了很久之后,柳青漪还是打算冒这个险。 反正在来之前已经跟陆思交代好了,等赤曦回来,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人在背后搞鬼,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打定了主意,柳青漪便站起来要去推门,但她的手掌刚贴在门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年老的声音。 “阁下是谁?有何目的?” 柳青漪扭头看去,站在庭院中央的不是李岚成是谁。 她慌乱了一瞬,随后想起自己是戴了面纱的,不会这么容易被认出来,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虽然过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是结果却如她所愿。 在背后搞鬼的果然是李岚成这个死老头子。 她故意用嘶哑的声音说话。 “无名之辈,替天行道罢了。” 李岚成闻言笑了,他看上去的确如方之明所说,比起昨日精神了不少,如果他昨日不是装出来的病弱,便是在一夜之间寻到了什么仙药良方。 “替天行道?不知替的是哪个天,行的是哪个道啊?” “你害了这许多无辜人的性命,现在也不知错吗?” “敢问姑娘,老夫一生光明磊落,受人景仰,不知是害了谁的性命,惹得姑娘讨伐?” “你门中弟子!” “他们皆为鬼魂所害,老夫亦心痛如绞。” 柳青漪很想质问他把陆尘心关哪儿了,但这么一问显然就暴露了身份,她犹疑之际,李岚成反而先开口说话了。 “姑娘身上的气息很特别,想来非人非仙。” 柳青漪身上的妖气原本已在赤曦的帮助下掩盖了大半,她身上又刻意带着气味浓烈的香囊遮掩,李岚成没有认出她青合弟子的身份,却问她为妖的事实。 柳青漪心里大骇,自见到李岚成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以来那股不舒服的感觉终于清楚了,那是恐惧。 她抬手拿下了面纱,因为遮脸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了。 “你早就调查过我们?” 李岚成看清她的脸,果然半点也不惊讶。 “从你们离开青合仙山开始,在寻仙镇上我就在等着了。”李岚成将自己的安排缓缓道来,对此他看上去似乎十分骄傲。 “青合一行原本只有四人,掌门陆尘心,从小在青合长大的孤儿弟子陆思,从赵国国都到青合求学的世家之女赵潇潇,还有传说中的烨鸟。至于你,不过是当初从锁妖塔中逃出来的小妖罢了。” 李岚成的一席话,让柳青漪如坠冰窟。 他不仅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份,甚至连陆尘心和赤曦也挖了出来,这样的人岂会简单? “你究竟想做什么?” “救李家。” 还是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柳青漪不禁蹙眉,“救李家,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与那些死去的人有什么关系?” 李岚成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刻他方有些像个老人。 “因为芒草,李家的根坏了,我要把一切拉回正轨上来,但这条路不容易,注定了要有牺牲。” 柳青漪嗤笑一声,“牺牲?牺牲别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李岚成并不与她争论,他比谁都清楚这是没有意义的。 “姑娘说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你既然已经问完了你想问的,就留在府上做客吧。” 他这话说的客气,确实赤裸裸的威胁。 柳青漪哪会甘愿被他留下,脚底抹油就要溜走。 不过在走之前,她念着自己种下的那颗种子,是时候该发芽了。 不顾李岚成扑面而来的灵力威压,柳青漪一掌拍在旁边的方之明胸口,睡梦中的方之明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但果然没醒。 “你!”李岚成显然被她的举动惊到了,第一次生气。 这一次,他更是不会手下留情了。 柳青漪拼了命地跑,李岚成毫无顾忌地暴露出自己实力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因此只能寄希望于逃出李府地界后李岚成不敢再追。 李岚成比她一开始预估的还要强很多,身后骇人的灵力潮汐不断,柳青漪心惊肉跳地跑着,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眼见着李府的边界要到了,那原本看上去没多大用处的结界却突然闪现金光,柳青漪下意识抬手去挡,疏忽之间背后却中了一击。 她吐出一大口血,那些血在空中形成血雾,洋洋洒洒地飘落。 顶着不轻的内伤,她用尽全力扑向结界,在上面撞出一个不大的缺口,但还在还是逃了出去。 离开结界,李岚成果然不追了。 他凌空而立,目光沉沉地看着像一块破布飘落的女子,不知在想什么。 撞破结界后的柳青漪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卸下,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它像一片枯败的树叶随风飘零。 但想象中坠地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她在半空中被一个人接住了。 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柳青漪安心地晕了过去。 * 陆思一整夜都没有睡,或者说不敢睡。 他突然明白了昨夜柳青漪独自等陆尘心回来的心情,心脏像是被一根不牢靠的绳子拴着系在房梁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直到窗外天光渐明,那根绳子断了,陆思的心掉在地上,摔成了一滩烂泥。 屋子外传来脚步声,陆思惊座而起,却是赵潇潇推门进来。 “怎么样,柳姑娘回来了吗?” 陆思见是她,重新蔫了回去。 “没有。” “可这天都亮了,她还不回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陆思沉默不言,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正因为这么想了,心便沉沉地往下坠去,难受极了。 赵潇潇知道干着急也没用,看陆思这么失落,她不好再说什么。 如今好好的一群人只剩下最没用的三个,她也苦恼着。 “柳姑娘离开前可有说什么吗?” 陆思来找柳青漪的事赵潇潇是知道的,不过她也猜到柳青漪不会答应,毕竟若是出了什么意外,留下来的人很可能也会出事,如果陆思在的话,他们至少还能商量出个对策。 陆思整顿心情,将柳青漪离开前说的话大概复述给赵潇潇听。 “不过掌门之前说过,冥界凶险,赤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赵潇潇点点头,表示赞同。 虽然她不知道冥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会很好。 “如果柳姑娘真的出了意外,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芒草镇?毕竟李岚成那天见过她,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陆思沉吟片刻道,“不行,现在离开芒草镇,反而更有可能被李家灭口。咱们肯定打不过他们,不如光明正大的住在这里,反正李家以名门自居,就赌他们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咱们先安心住下吧。” “不行,不能就这样住。”陆思突然站起来。 他刚才想通了,通知赤曦的活儿谁不能做,柳青漪之所以执着地留下他,是因为将赵潇潇和陈芸儿都交给了他照顾,他更不能自甘堕落了。 “咱们住在这儿的事没几个人知道,我们得把事闹大才行。” 赵潇潇看他振作起来了,心里也颇为高兴。 她笑着问道,“怎么闹大?” “咱们青合的名声如何?” “放在从前肯定是极好的,至于现在嘛,不好说。” 锁妖塔被毁对青合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他们从前待在山上或许感受不到,但赵潇潇一直都有收到赵国国都送去的“家书”,她最清楚不过。 陆思一叹气,“没关系,哪怕是不好的名声也无所谓,只要咱们青合的名声传的够广就行。” “这倒是没问题。” 陆思带着赵潇潇下楼,找小二要了纸墨。 赵潇潇看着他在纸上写下“青合派”三个字,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不过那字实在不太美观的样子,陆思兴致勃勃地写完,拿起纸观摩的时候却陷入纠结了。 赵潇潇憋着笑,无奈从他口中接过宣纸。 “看来某人法术上造诣很高,写的字却不怎么入得了眼嘛。” 陆思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他字写的丑是事实,而且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字写的好不好看,打架厉害就行了。 “你行,你来写。” 赵潇潇没打算谦虚,提笔就写。 她的字有女子的温婉,又有作为修仙者的洒脱,十分漂亮。 等赵潇潇写完了,陆思把宣纸拿起来看,虽然心里很不想承认,但嘴上还是依据本能夸出来。 “确实写的挺好看的,没想到你这么讨厌的人写出来的字还不赖嘛。” 赵潇潇“哼”了一声。 “我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小时候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学不好还会被罚跪祠堂抄书的。” 陆思想着自己的童年是在青合山上游山玩水过的,顿时对赵潇潇就有些钦佩了。 “行了,你把这个贴出去,最好贴在醒目的地方。” 赵潇潇从陆思手中接过写好的宣纸,好奇问道,“我去贴纸了,那你干嘛?” “我?”陆思满脸神秘,“像我这样的主角,肯定是要重磅登场了。” 当时的赵潇潇并不知道陆思究竟要做什么,但如果他提前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走出客栈的大门。 陆思往客栈后院跑,一溜烟就没影了。 赵潇潇找小二要了浆糊,出门去贴纸。 客栈外就是芒草镇最大的一条街,人来人往如常。 最显眼的地方自然是客栈牌匾上,她看了旁边摆摊的小贩一眼,施展轻功飞身而起,足尖在小贩肩上轻点了一下,借力飞上了客栈的牌匾处。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轻盈如蝶,十分漂亮,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对她夸赞有加。 赵潇潇双脚卡在挂牌匾的小槽里,腾出两只手,将自个写的大字贴了上去。 人群中有人念出“青合派”三个字,接着便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 赵潇潇成就感十足,心想这样李家就不敢来找麻烦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正想下去,却听见脚下响起陆思欠揍的声音。 第五十三章 累世沉疴(十九) “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同是修仙之人,今日我青合派受李府之邀前来交流学习,暂住此客栈。我师兄乃掌门亲传弟子,如今隐于镇中,若有有缘的仙友寻到我师兄,或有机会加入青合仙派,同登仙途啊!” 赵潇潇听见这话,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当场失足坠楼而亡。 她低头看去,陆思如她想象的那样,正拿着一个铜锣在客栈门口敲打,仿佛是大街上耍杂技的。 赵潇潇堂堂赵家大小姐,青合派弟子,什么时候丢过这个脸?她恨不得立马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但陆思还不消停。 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虽说近些年青合的名声不太好,但好歹也是千年的名门,还有青合仙山和陆尘心给门派背书,想去的人还是很多的。 有一人高举起手提问。 “我们都不知道你那师兄长什么样,怎么找啊?” 陆思一敲锣,人群便稍微静下来。 “这位兄台问得好。” 赵潇潇生怕他真的把陆尘心的长相公布出去了,也顾不得要不要脸,急忙跳下去。 她像一只飞鸟落在陆思面前,挡住了众人的目光,然后不顾看客的吁声,将还没来得及说话的陆思抓进客栈。 “你不会真的想把掌门的相貌公布出去吧?” “怎么会,你真当我傻啊?” “嗯。” “...”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陆思只好解释道,“咱们现在最大的依仗就是外面那群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了,但是青合派的名气喊出去还不够,得让他们有目标,这样才能威胁到李府,让他们不仅不敢对咱们做什么,也不敢对掌门和柳姑娘做什么。” 赵潇潇想了一会儿。 “是这个道理吗?” “哎呀,你自己慢慢想去,待会儿人都走了就来不及了。” 陆思推开她,再次拿着自己的铜锣站出去。 见他出来了,不安躁动的人群再次平静下来。 “不好意思啊,方才我师姐正是交代了师兄的话,特意让我传递给诸位。” “你师兄说了什么啊?”人群里有人起哄。 陆思故作高深道,“师兄说,求仙问道这个事儿,讲机缘,若是让大家都知道他长什么样了,那就是能力的事,不足以考验诸位。所以,若是有人能在不知晓师兄长相的情况下找出他,那便是天选之人,不仅能入青合,没准还能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呢!” 亲传弟子,众人脑子里顿时就只有这四个字了。 要知道青合派成立虽然近千年,但陆尘心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人们知道的亲传弟子也只有一个。 史上最强人仙的亲传弟子,啧,多么吸引人的奖品啊。 “你们不会耍赖吧?”人群里有人问。 陆思扫视了一圈,发现大多数人眼里都闪着精光,显然他给出的利益足够吸引人。 “当然不会,我以青合派弟子的名义担保。” “万一你们是假的青合派呢?” “怎么会,要是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李府,我们是他们请来的客人。” 陆思不怕李府会不认,方之明那个傻子很老实不说,他们手上还捏着李家的秘密,李岚成不至于冒这个风险。 再说这些人有几个能见到李家人还说不清楚呢。 于是众人挣破头皮入了陆思的局,一时间芒草镇里没人找芒草,而是掀起了一股找青合派大弟子的风气。 陆思回到客栈,关上门后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他松了口气,把铜锣还给掌柜,又在柜台那儿找了杯水给自己润喉。 陈芸儿那个丫头跑上来,冲他竖起大拇指。 “师兄真厉害。” 陆思心里也很高兴,甚至有点飘。 他揉着陈芸儿干燥柔软的头发,“别夸,我会骄傲的。” 后面走上来的赵潇潇哭笑不得。 “这法子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但找不回掌门和柳姑娘,咱们只会被困在这里,久了没法跟外面那些人交代,不是解决办法。” “我明白。”陆思放下手里空了的水杯,“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赤曦,如果她能早点回来,咱们就能早点解困。” 赵潇潇看上去甚至没有之前在客栈外胡闹时那么轻松,她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若是赤曦姑娘一直不回来呢?你之前也说过,掌门说冥界很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掌门也说过,他相信赤曦,我们也应该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赤曦姑娘。”赵潇潇犹豫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顾虑,“我只是不放心将咱们的命运完全压在一个人身上,这样做既是我们的无能,也会在无形中增加了赤曦姑娘的压力,不是吗?” 陆思琢磨了赵潇潇的话,发现的确有道理。 可是以他们现在的能力,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做的。 李府固若金汤,他们打不过不说,像柳青漪那样潜进去查探消息如今也是一条不归路。 他们仿佛是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可实际上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陈芸儿看见师兄师姐这么苦恼,不免也很想帮上忙。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什么都行,让我帮帮你们吧。” 陆思和赵潇潇一同看向她,两人都看着陈芸儿,目光撞在一起,最终看向对方。 赵潇潇轻轻把陈芸儿往后一推。 “芸儿,你先回房间里去,我和你陆思师兄有件事要商量,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陈芸儿有些失落,“我帮不上忙吗?” “不,你能帮大忙,但我们现在要商量一下,看怎样才是最保险的,你明白吗?” 陈芸儿其实不太明白,既然她能帮忙,为什么不能留下一起讨论呢? 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该多事,乖乖地走了,剩下陆思和赵潇潇对峙似的盯着对方。 他们俩谁也没有先开口,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陆思先耐不住。 “你说现在的李岚成还讲亲情吗?他的兄弟姐妹纷纷离家,现在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这样的人,会在意自己妹妹的骨肉吗?”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问题。”赵潇潇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神情凝重,“芸儿的身份对我们来说或许是好的,也或许是坏的,但对她来说,肯定不会好。” 陆思也叹了口气。 “虽说一开始咱们没想让她卷入李家的事情,但谁知道这丫头这么厉害,还真能查到东西。现在她把李家看成坏人,我们反而没法告诉她身世真相了。” “难,太难了。”两人一起哀嚎。 这件事暂时搁置到了一边,但陆思和赵潇潇默认了把陈芸儿当作他们最后的底牌,如果真的有无可奈何的那一天,他们也只能拿那个小丫头出去赌一赌了。 * 陆尘心被困在地狱景象里一段时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中了招,处在梦中,然后破解了幻想醒过来了。 不过醒过来也不见得是好事,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中央有光,其他地方暗得像是没有边界。 他试着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被锁住了,锁链延申至看不见的黑暗里,而他体内的灵气像是被什么封印住,半点法力也用不少。 当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后,哪怕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陆尘心也开始觉得棘手了。 他仔细回想自己与李岚成的对话,这个看似普通的人拥有让人难以相信的本事,更重要的是... 陆尘心看向困住自己的锁链,这个东西的作用怎么看怎么与困住赤曦的锁灵玉相似,这当中会有什么联系吗? 不过陆尘心没来得及思考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因为当他完全冷静下来后,就发现被困在这里的不仅自己一个人。 在他的面前,这个空间真正的中央,一个像是祭坛的地方,上面正有一个少年像他这样被锁着,并且已经陷入昏迷。 少年脸色惨白,瘦骨嶙峋的手腕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红色的血和雪白的腕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陆尘心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喂,你清醒着吗?” 此处似乎很大,回音放大了陆尘心的声音,他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祭坛上的少年手腕动了动,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睁开眼睛。 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纯净的眼眸中有很深沉的疲惫之意,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陆尘心,又重新闭眼。 “陆尘心。”他气息微弱,却准确叫出了陆尘心的名字。 “我们认识吗?” 少年牵起嘴角笑了笑,“您贵人多忘事,我不过曾是锁妖塔里的一员罢了,不牢陆大掌门挂心。” 陆尘心微微蹙眉,他知道锁妖塔里的妖怪们必然对他恨之入骨,这是应该的,他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李岚成抓这些妖怪做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话当我问吧,你好歹也是堂堂青合派的掌门,怎么今日像阶下囚似的被人锁在这里。” “如果你想出去,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若想到办法,自然会将你一起带出去。” 少年冷哼。 “如果前一刻我还想逃,在见到你那一刻却突然不想了,我希望你死在这儿,这样就永远不能再祸害别人。” 少年语气中透骨的恨意让陆尘心感到奇怪,锁妖塔中的妖怪恨他,那也是恨他剥夺了他们的自由。 如今重获自由,这个少年却为了报复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这可不像是简单的恨他。 除非另有缘由。 “你从锁妖塔出来,想必认识赤曦吧。” 听到赤曦的名字,少年立刻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陆尘心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我才不想管你为什么在这儿。”少年态度冷漠,但心里的确也出现了相应的疑问,以陆尘心的本事,他不该被人锁在这里。 陆尘心也不管他嘴上说什么,反正答案一定是他想听的就对了。 “李岚成威胁了我,他似乎有可以威胁到赤曦生命的东西。” “怎么可能!陆思姑娘是烨鸟,是不死之身!” 陆尘心微怔,“陆思,姑娘?” 少年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顺口说错了。 他原本不想理会陆尘心,可一想到赤曦的安危,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就是你说的赤曦,她在人界游历时被很多人追杀,所以用了陆思这个名字。” “陆思。”陆尘心想起当年被丢在青合山门口的小陆思,以及他身上带着的玉牌,“原来这个名字是这么来的。” “你说的会威胁到赤曦的东西是什么?”少年还是最关心这个问题。 陆尘心回神,坦言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李岚成背后似乎有太多的秘密,让我不得不顾忌。” 少年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蹙眉。 “你就不怕他是骗你的?” “真真假假总得验证了才知道,至于是不是骗我,我都注定要来走这一遭。” 少年陷入沉思,这与他想象中的陆尘心不同。 毕竟亲手杀死赤曦又将她封印的人,怎么会在意赤曦的生死呢? “被抓到这里来可不是什么好事,那个李岚成的魂魄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腐蚀,他将我抓来就是用我的魂魄来给他养伤,这是无法弥补的损伤,你不会想经历的。” “以魂养魂?”陆尘心正色起来。“他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禁术,而且你...” 后面的话陆尘心没有说下去,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是什么。 以魂养魂,顾名思义,但绝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都能做到。 这世间六界,人与人之间也是有差距的。 人的魂魄受损,想要以别人的魂魄养护,要求是极高的,否则不仅不会有用,还会起到反效果。 这个方法被列为禁术,并非因为它有多难,而是因为它太容易,容易到让人轻易就着了心魔。 少年并不避讳,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告诉陆尘心。 “我曾受一位名唤长泠的建木照拂,作为交换,我带他游历天下。” “你叫什么名字?” “云霜。”少年道。 第五十四章 累世沉疴(二十) 荼蘼带着赤曦从她来的入口回到了人界,自然就落在那条幽暗的巷子里。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冥界的时间和人界不太一样,赤曦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离开了多久。 荼蘼看样子也是个“惯犯”,在出现在人间之前她已经给自己换了套装扮,否则以冥主的那套行头,她大概会被围观。 赤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你不应该是那个深居冥界,神秘莫测的冥主吗?为什么我有种你常常偷溜到人间的感觉?” 荼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办正事,少管闲事。 赤曦耸了耸肩,她倒也不是多想听八卦,主要是冥主总往人界跑这个事儿风险太大,早做准备总是好的,免得哪天就被牵扯进去了。 荼蘼一副不想多待的样子,不耐烦地问道,“闹鬼的地方在哪?” “你别这么着急呀。” 赤曦带着她往客栈的方向走,她突然庆幸芒草镇的长街一般到傍晚就没什么人了,否则这尊大佛没准还真带不走。 “我得先带你去见见我的小伙伴们,这样咱们才好办事。” 荼蘼眉头微蹙,“我不需要人帮忙,更不需要去见他们。” “那你就当卖我个面子,陪我回去一趟行不行?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你没有面子。”荼蘼依旧冷言冷语。 赤曦无奈。 “那你就给留光一个面子,你这次听我的,我保证再也不会去打扰他了,行不行?” “好。” “...” 赤曦很自闭,虽说她自己也清楚情之一字有多大的威力,但也不至于像荼蘼这样吧? 说好的高冷御姐,说好的霸气冥主呢? 来到客栈门口的时候,赤曦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站在门外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客栈原来的牌匾上贴了张纸,纸上写“青合派”三个大字,要多招摇有多招摇。 赤曦不禁纳闷,自己这是走了多久,客栈竟然已经变成青合派的临时办事处了吗?还是说陆尘心的审美标准都变了? 她带着荼蘼推门进去,恰巧撞见陆思和赵潇潇带着陈芸儿打算出门。 门推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门口,谁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大堂里诡异的安静,赤曦甚至有点不敢抬脚踏进去。 最后还是陆思最先反映过来,哭着就冲上去了。 他一个箭步扑进赤曦怀里,把人给抱紧了,吓得后面的荼蘼躲开了两三步。 “赤曦啊!你终于回来了!” 赤曦也被吓得够呛,但陆思是真的哭了,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少年的无助,以及沾湿她肩膀的眼泪。 她只好轻轻拍着陆思的背安慰。 “怎么了?几天不见还学会哭鼻子了?丢不丢人啊?” 陆思自己也觉得丢人,但他忍不住。 “怎么就丢人了?我这叫喜极而泣。” “好好好,喜极而泣。那你泣够了没?我好不容易从冥界回来,你总不能不让我进门,也不让我喝水吧?” 陆思觉得是这个理,她从冥界回来肯定也不容易。 他放开了赤曦,忙不迭去擦自个脸上的眼泪。 不过擦眼泪归擦眼泪,他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他看,让他尴尬的不行。 “这位姑娘是?”陆思指着赤曦身后的人。 “哦,忘了介绍,这是我从冥界请来帮忙的,她叫荼蘼。”赤曦介绍道。 冥主的身份不方便往外说,好在世间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名,也省了赤曦编名字的力气。 陆思也意识到这位是贵客,赶紧侧身给两人让路。 赤曦将荼蘼引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赵潇潇带着陈芸儿上来行礼,赤曦发现他们俩眼睛也红着。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才走了几天,也不至于这么想我吧?”赤曦玩笑道。 赵潇潇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的确是很思念姑娘。” 赤曦没太放在心上,这几日她都没有好好吃喝过,别说饿,渴都渴死了。 她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问走过来的陆思。 “你们刚才是打算出门吧?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陆思和赵潇潇对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这几日因为名声正盛,李家的确没有来找麻烦,但陆思抛出去的饵却不太管用了,这一两日不少人找上门来要个说法,就算李家不来,客栈迟早也得被那些修仙者给拆了。 所以今晚他们俩打算带着陈芸儿去李家,用这个筹码换陆尘心。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出客栈的门,赤曦就回来了。 这也算是缘分吧。 赤曦喝饱了水,看荼蘼压根不动,就没管她。 “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见你们掌门?我回来不值得欢迎吗?还有小螳螂呢?” 陆思和赵潇潇还是那个样子,相顾无言,唯有甩锅忙。 赤曦总算意识到点不对劲来。 “出事了?” 眼见着到了这个份上,反正也不可能瞒着,陆思一咬牙一跺脚,便将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包括陆尘心失踪,他们找方之明打探情况未果,柳青漪夜探李府不归,陆思高调发布“寻人启事”,他们全线溃败。 赤曦越听眉头皱的越深,一旁的荼蘼却看上去越来越开心。 “这个李岚成,当真有本事啊。” 陆思也辨不清赤曦这话是夸是讽,不过有一点是真的,赤曦的目光像是想杀人。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掌门和柳姑娘会受苦吗?” 赤曦开始觉得头疼。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陆尘心会出事,哪怕她在离开前特意提点了柳青漪,但在内心深处,她总相信没有人是可以威胁到陆尘心的。 荼蘼看见她苦恼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顿时觉得这一趟并不憋屈,来的挺巧,因此也不急着回去了。 “听起来你们遇到了麻烦。” 赤曦闻声看过去,荼蘼仅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藏着狡黠。 她瞪了荼蘼一眼,“你现在高兴了?不跟我计较留光的事了?” “的确是高兴,但该计较的事还是会计较的。” “我有麻烦,你高兴做什么?若我顺利,你很快就能回冥界去,不好吗?” 荼蘼美眸微眯,这个女人精明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条毒蛇,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咬你一口。 “你有麻烦,就会向我求助,你想我求助,我就能理所当然的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岂不比早早回到冥界更好?” 赤曦不甘心地冷哼一声,“你怎么就觉得我非得事事求你?冥界的事我管不着,求你也就罢了,这人间的事我还摆不平吗?” 如果要仔细计较,烨鸟与冥主同为古神,身份其实是分不出高低的。 荼蘼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身子微微后仰,仿佛坐在她冥主的宝座上。 “如果你有解决问题的本事,我自然不会说这个话,但被封住法力的烨鸟有什么用呢?你要用你那雪白的喙去啄人吗?” 面对荼蘼的嘲讽,赤曦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将双手在身侧握成拳,默默忍受着这份羞辱。 旁边的赵潇潇却有些不淡定。 “烨鸟?!你是烨鸟?!” 赤曦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在场还有两个人不知道呢,现在荼蘼就这样直白的捅出去了,她默默扶额,顿时觉得身处一堆麻烦事的中央。 她转身看向一脸无助的陆思。 “你把潇潇和芸儿带到楼上去,她们想知道什么就答什么,至于你们掌门和小螳螂的事我会解决的。” “我...” “你按照我说的做,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赤曦打断陆思的话,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陆思最终屈服,把赵潇潇和陈芸儿半推半劝着带上了楼,大堂里又只剩下赤曦和荼蘼两个人。 赤曦坐在荼蘼对面,神情认真。 “说吧,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荼蘼面纱下的唇角轻轻一勾。 “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你的一片羽毛罢了。” 赤曦听笑起来。 “焰羽?不是稀罕物?你当天地间随随便便就能找一只烨鸟呢?人人都找我要羽毛,我不会秃顶的吗?” 荼蘼才不关心她会不会秃顶这种事。 “你就说给还是不给吧,这个地方看似正常,但死气浓郁,想来是有人借芒草作恶,你若不早做决定,你那两个朋友或许就要到我冥界去报道了。” 赤曦很讨厌被人威胁,但不可否认的是,荼蘼说的的确没错,陆尘心和柳青漪一个都不能出事。 但一想起拔羽毛时锥心刺骨的疼痛,她的后背就一阵阵发冷。 “就不能换个条件吗?这个实在是...太疼了。” 看着赤曦一脸痛苦的表情,荼蘼当然不为所动。 “不行,就一片焰羽,多的不要,别的也不要。” “你一个堂堂冥主,非得要焰羽做什么啊!” 赤曦的焰羽虽然宝贵,但也是对于那些希望在修为上有大的精进的修仙之人。 但荼蘼已经是神了,焰羽对她而言最多只是一件装饰品,她干嘛非得跟一件装饰品较劲呢? 荼蘼第一次拿起赤曦给她倒的茶,目光飘向别处。 “自有我的用途,你不必多问。” “是为了留光?”赤曦看她的样子就轻易猜到了答案。 毕竟除了留光,赤曦还不知道这位冥主心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荼蘼不知道在想什么,思绪飘远了片刻,等她回过神来,看向赤曦的眼里多了几分坚定。 “我帮你找人和救人,你给我焰羽,很公平的交易。” 赤曦无奈,“行吧,我答应你。” 荼蘼放下杯子,雷厉风行。 “什么时候出发?” 赤曦看了一眼上楼的楼梯,她这儿还有几个小鬼没解决呢。 “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些事得交代给他们。” “速度。”荼蘼唯一的嘱咐。 赤曦起身上楼,但她刚踏上两级台阶就停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荼蘼。 “喂!你要是早说是为了留光,即使不做交易我也会答应给你焰羽的。” 回答赤曦的不是荼蘼,而是桌上那枚杯子。 就在赤曦毫无反应的时候,杯子从她脸侧飞过,镶嵌进背后的墙壁里。 赤曦惊呆了,她甚至没看清荼蘼什么时候出的手,这人得有多强啊?不会跟梵蓁在一个级别了吧? 赤曦越想越后怕,灰溜溜上楼去了。 荼蘼用手绢缓缓擦拭着手上沾到的便宜茶水,她的目光很冷,语调却很温柔。 “只有我能帮到他,只有我。” ... 赤曦上楼之后,隐约听到屋子里陆思和赵潇潇的争论声。 她推门进去,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赵潇潇护着陈芸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赤曦看得清楚,但也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她把门轻轻合上后,走向她们,并且细心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陆思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需要我补充什么吗?” 陈芸儿懵懵懂懂,毕竟她从前也不知道烨鸟是个什么东西。 但赵潇潇就不一样了,她是读过很多书的,关于烨鸟的“恶行”,她再清楚不过。 因此当她的眼眸中流露出恐惧的时候,赤曦一点也不意外。 赤曦只是笑了笑,歪着头问,“我记得咱们在竹林村的时候,在山洞里我就告诉过你我是妖,但你那时候却不怎么怕我。” “我知道你是妖,但不知道你是烨鸟。”赵潇潇故作镇定,但藏不住声音仍然有些发抖。 赤曦耸了耸肩。 “烨鸟便是妖,有什么区别吗?” “烨鸟焚城,刺杀神帝,在人间为非作歹,在妖界目无尊卑,在天庭掀起大战,桩桩件件皆为恶。” 赤曦听着,也不知道该觉得悲凉还是好笑,她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旁边的陆思以为赵潇潇的话扎她的心了,立马站出来解释。 “你看过的那些故事都是站在赤曦对立面的人书写的,你一向自诩明事理,却不愿相信这段日子朝夕相处的赤曦,而去相信别有用心之人描绘的烨鸟吗?” 陆思这么一说,赵潇潇也有些犹豫。 “赤曦姑娘人很好,我知道,可书上所述...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赤曦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迟疑,“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无法狡辩,但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 第五十五章 累世沉疴(二十一) 赤曦看向赵潇潇的时候目光很平静,那些属于她的过去永远不会在时间中消弭,因为永远有人会替她记着。 无论曾经是愿还是不愿,她都做错了事,无可辩驳。 “一切交给你自己去评断,我这次上来是想告诉你们,现在的芒草镇会很不安全,你们连夜离开镇子,我会带着陆尘心和小螳螂去找你们。” “我想帮忙。”陆思站出来。 “你能帮什么忙?”赤曦笑着看他,并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意就够了,你照顾好潇潇和芸儿,她们是女孩子,更需要你的保护。” “那你呢?你就不是吗?”陆思不甘心。 赤曦一直最喜欢他现在这样的表情,仿佛是只要为了她,就可以义无反顾。 她曾经盼了很多年,希望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另一张脸上,可是她没有等到。 “我能保护好自己,你相信我吗?” 这是个送命题。 陆思咬着牙,不情不愿道,“相信。” “那就什么都不要问,不要管,头也不回地离开就行。” 赤曦交代好这件事,转身就走,她不想让荼蘼等太久,也不想让陆尘心和柳青漪等太久。 临出门时,赵潇潇的声音响起。 “一定要回来,别受伤。”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不自然,但赤曦明白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放心吧,我还想好好跟着你们上赵国国都看看呢。” 赵潇潇破颜一笑,门关上那一刻,却有眼泪喷涌而出,把陆思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嘛啊?人还没死呢,别哭,晦气。” 赵潇潇一拳锤过去,正好捶在他胸口上,但压根没使力气。 “我就是觉得好难过,赤曦姑娘这么好的人,受了多少冤枉和委屈啊。” 就在她细数赤曦的罪孽的时候,那些很容易被忽略的东西也在脑海中浮现。 书上的烨鸟是只完完全全的恶妖,所以不值得人同情。 可当赤曦真实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善恶从来没有明显的界限。 * 众人兵分两路,陆思带着赵潇潇和陈芸儿迅速收拾东西离开芒草镇,而赤曦和荼蘼一起前往李府。 当她们俩到李府外的时候,赤曦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李府与那天她进的不同。 “奇怪。”她嘟囔着。 “怎么了?”荼蘼顺口问道。 赤曦用食指和拇指摩挲着自个的下巴,将自己心中的疑虑道来。 “我明明记得那天来的时候这里没有结界,而且此地死气浓郁,灵气一直都是被压制的,今天却像是反过来了。” 荼蘼抬起手,一道金色的屏障在两人面前一闪而过。 她嗤笑一声,“就这样的结界也值得你记挂在心?” 赤曦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心里想着荼蘼说什么话都不忘记带着她一起损这事下次一定得好好说说。 “这么弱的结界,冥主大人当然动动手指就能破了。但这结界范围广阔,看上去本来也不是拦人的,最多打个小报告罢了,李府里有本事做出这结界的人只有一个,可是那人嘛...” 赤曦抿了抿嘴唇,分明不久前她见李岚成还一副要死的样子,这几天不见,倒像是返老还童,厉害起来了? 荼蘼见她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顿时就抬手一挥,面前的空气中传来一阵不太明显的破碎声,把赤曦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动手了?!”赤曦惊诧地看向她。 荼蘼翻了个白眼。 “这种小角色,难道还需要讲道理吗?” 她的想法很简单,能用暴力解决的事情,何必要多费口舌呢? 赤曦微微后仰,冲她竖起大拇指。 “有法力在身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还有人质在对方手上。” 荼蘼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确是忘了这件事了,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道,“当然记得,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即使知道,那些所谓的人质的生死她也并不在意罢了。 赤曦默默汗颜,荼蘼任性归任性,谁让她没本事自己来救人呢? 结界已破,两人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十分嚣张地推开李府的大门。 门内门外一样的萧瑟,并没有赤曦想象中与李府众多弟子对峙的画面,她望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庭院,一时还有些发懵。 “人呢?” 荼蘼左右看了看,率先踏入门中。 李府的构造很复杂,赤曦早就领教过了,她和荼蘼走在里面,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却始终一个人都遇不到。 “这偌大一个府邸,结界破了没人知道,夜晚也没人巡逻守夜吗?”赤曦越走心越往下沉,一种不好的感觉正悄然升起来。 荼蘼的脚步轻快如闲庭信步,仿佛她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散步消食。 “这座府邸里没有半分人气。”这是她的结论。 赤曦眉头微蹙,她明明记得不该是这样。 “可李府是当地名门望族,府中弟子众多,不可能这样。” 荼蘼沉吟片刻,忽而笑了。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关心的人恐怕就危险了。” “陆思!” 赤曦前进的脚步突然顿住,她只想着让陆思他们暂时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李岚成难道就不会猜到吗? 如果李家的弟子们此刻就在镇外埋伏等着,那陆思、赵潇潇和陈芸儿就危险了。 想通了这一点,赤曦慌张得转身就要往回走。 荼蘼抓住她的胳膊。 “你干嘛?” “当然是回去救人啊!” “你就不好好想清楚那个人为什么这么安排?想想他真正的目的。” 赤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李岚成抓走陆尘心,必然是有所图的,至于图的是什么,八成是陆尘心的神魂,神魂若有损,几乎不可能挽救回来,所以她得抓紧时间去救人。 可陆思那儿... 荼蘼看她这么纠结,无奈极了。 “你想想,他们既然相信你可以独闯这里救出人,那你也该相信他们可以自己解决难题。他们都是青合的弟子吧?你不可能一直护着他们的。” 赤曦没想到这番话会从荼蘼口中说出来,一时间看向荼蘼的眼神都有些害怕。 “你不是被什么玩意儿上身了吧?” 荼蘼冲她翻了个白眼。 “哪个不长眼的敢上我的身?” 这么说也没毛病。 两人斗了几句嘴,赤曦紧绷的神经也欢和下来。 她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陆尘心,李府的弟子们都是普通人族,不至于赶尽杀绝,等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她立刻带着荼蘼过去帮忙就行。 打定主意,两人便继续往前走。 荼蘼与柳青漪不同,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此地死气的流向,更明白这死气有多不对劲。 “这地方很是有趣。” “有趣?”赤曦看着黑乎乎的路和墙,只觉得阴森。“这破地方跟你的冥界倒是挺像,也许咱俩的审美标准不在一个界吧。” 荼蘼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警告的意味很明显,赤曦悻悻地耸了耸肩。 “你知道人死之后会怎么样吗?” “魂归冥界,该受罚的受罚,该转世的转世。” “这是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是当初冥界初成时,火神定下的规则,以此警戒世人,让他们行善除恶,否则死后会不得安宁。” 从后世人族形成的世界观来看,火神的这个方法效果很好,善恶在人心中有了一条界限,道德成了一条看不见,却将人紧紧约束的绳索。 “这样不是很好吗?” 荼蘼奇怪地看向赤曦,像是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的傻瓜。 “你知道什么是神吗?” 赤曦觉得莫名其妙,好歹她曾经也是个神好吗。 “当然知道,为苍生万物谋福祉,护天地黎民于灾厄,即为神。” 荼蘼笑了笑,嘲讽她的天真。 “那是神所背负的东西,却不是神本身。你做了那么多年的神,却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吗?” 赤曦很想反驳她,但脑子里却回想起与幽同住青合山上的时候。 她那时是神,却是个只知道闯祸,整日无所事事的神。 她最喜欢的是在问神峰上看日出日落,因为幽总是陪在她身边,如果说她作为神时有唯一所求的话,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不是苍生万物,不是天地黎民,她想要的始终只是一个人。 荼蘼看清她的表情变化,便知道她自己是明白的。 “神也是有私心,有私欲的,或许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但背后总是会有见不得光的部分。” 就如当初烨鸟焚城,凌霄助赤曦成神来帮她摆脱天道的惩罚,就是因为神所做的一切总是可以被宽恕的。 赤曦赞同地点点头。 荼蘼继续道,“冥界也一样,说的好听是帮助人族建立一个好的善恶观念体制,但当年的人族在众神眼中不过蝼蚁罢了,你会在意蝼蚁是否行善除恶吗?显然是不会的,他们只是工具罢了。” 荼蘼的眼神和语调都冷下去,这一次赤曦第一次感受到她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的威严。 “人死之后有死气,但从前死气分布零散,产生之后很快就会被灵气冲散,很难为人所用。但冥界的存在让死气自动汇聚,流向其中,像我这样依赖死气修炼的神便出世了。” “是这样?!”赤曦白白做了几万年的神,却不知道冥界的存在还有这样的用途。 荼蘼的唇角自嘲一勾,“这样的事天地间还多着呢,你这只天真的傻鸟不知道罢了。” 赤曦没再反驳,如果荼蘼说的是真的,那她的确就是一只天真的傻鸟。 “所以你说这个地方有趣,是因为这里死气浓郁?” “一半一半吧。”荼蘼轻轻挑眉,“死气的流向是被冥界牢牢掌控的,它只会流向人间通往冥界的各个入口,可这座府邸里却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吸收着这些死气。” 荼蘼说着说着,声音中便多出几分狠厉来。 “抢我的东西,也不看看我同不同意。” 赤曦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荼蘼正常的时候真的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时候也是真的疯,她总觉得李岚成铁定没有好果子吃了。 “那这府邸中有鬼魂吗?”她还记得李府闹鬼的事。 没想到荼蘼还真点头了。 “有,而且不少。不过他们不可能害人,他们只是被人困在这里受折磨罢了。” 只见荼蘼缓缓揽袖,忽有狂风奔入她袖中,赤曦隐约听见尖啸的哀嚎之音。 荼蘼的衣袖先是被风吹得鼓起,然后慢慢消停下去,她缓缓放下手臂,淡淡道,“现在解决了。” 鬼魂对于别人来说一直是麻烦事,因为这玩意儿没法讲道理,唯一的方式就是打散,但要是真这么做了就会引起冥官的注意,然后被冥界问罪,所以几乎没人喜欢遇上这样的东西。 但在荼蘼这里,就只是挥挥衣袖的小事。 赤曦眼冒精光,立刻凑到荼蘼身边。 “这个好厉害,我要学!” 荼蘼笑容娇艳,引人入胜。 “好啊,学此术者需得入我冥界为官,你只管抛了灵气肉身,去冥界做我的徒子徒孙。” 赤曦不动声色地挪开两步。 “那还是算了,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荼蘼冷哼了一声。 寻着死气,两人很快就找到了李岚成居住的院子,但此刻早已是人去楼空。 柳青漪夜探那晚一掌拍向方之明时其实故意拍歪了,掌风刮过柱子刮掉了一层红漆,此刻看上去十分明显,赤曦一眼就注意到了。 她走上去蹲在柱子面前,动作与那晚的柳青漪一模一样。 “小螳螂的气息,看来她的确来过这里,而且和别人交上手了。” 荼蘼把院子周围检查了个遍,其实也是在看有没有密道,不过得出的结果和柳青漪一样。 “她恐怕没有机会交手。”荼蘼踩了踩脚下的地砖,又试探了周围的几块,“这些地砖都松动了,是有人在这里释放了很强的灵力导致的,你的朋友只打出那莫名其妙的一掌,根本没有还手的空间和机会。” 赤曦摩挲着下巴,她想不明白,如果李岚成这么厉害,为什么她和陆尘心没有事先察觉呢? 第五十六章 累世沉疴(二十二) 陆尘心不知所踪,柳青漪生死未卜,这座空荡荡的府邸让赤曦心里发慌。 “先不管其他,你能找到此间主人的踪迹吗?” 眼下只有找到李岚成,他们才有可能解开一切谜题。 荼蘼也认真起来,闭上眼施展法术,只见一缕几乎看不清的黑气从她指尖窜出,在这院子里上蹿下跳了好一会儿,最后回到荼蘼手心。 她睁开眼,眼中有一瞬的惊诧闪过。 “整座府邸的死气都是流向这里,按理来说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才对。”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赤曦甚至心急到说废话。 荼蘼一开始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现在却发现自己被难住了,她焦虑得开始左右踱步,那些此前已经松了的地砖开始发出清灵的响声。 天上的月亮被乌云完全遮住,只露出一点点浅黄色的光晕。 片刻之后,赤曦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这一切的源头其实就是一个东西,芒草。 “喂,芒草是你冥界的东西,传说中可以使灵力大增,还能让人起死回生,是真的吗?” 荼蘼闻言嗤笑一声,“若真有这样的好东西,那我冥界不是早就统一六界了吗?” 赤曦微微挑眉,如今六界之中,这话也就她和梵蓁敢说,否则祝霄肯定打上门去,连山头都给人铲平了。 “那芒草究竟有何用?” “那不过是冥界长出的野草罢了,在幽冥之地遍地都是,若说用途,它毕竟生长在冥界的土地上,增长灵气是万万不可能的,增长死气倒是比较符合事实。” “增长死气?”赤曦缓缓琢磨着这四个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她脑海里闪过,但她没有抓住。 “若是凡人吃了这草会怎么样?” 荼蘼无奈道,“我怎么知道,你见到有哪个凡人能进入冥界,还去找草吃的吗?” “这么说好像也对,不过这东西显然不可能对修炼有利,又是怎么长到人界,然后被传为仙草的呢?” “冥界的草,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地方都能长出来的。”荼蘼说起自家的东西,总有些骄傲,“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死地,怎么可能长出生命呢?” 冥界一切,乃至于一花一草,都是死亡的象征,那里是没有生命的。 可是芒草就是长到了人间,还被传为仙草,人人趋之若鹜,最后竟真被李家人找到。 这是天命吗? “这是,阴谋。”赤曦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 当一件不可能法术的事发生了,要么是奇迹,要么是阴谋。 但这世上的奇迹也不过都是被精心包装后的阴谋罢了。 赤曦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她努力去回想自己重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回想他们收到的信件,回想从离开青合到竹林村,再到芒草镇的每一步。 她从来没有摆脱过一双手的摆布,只是她从前不愿多想,宁肯相信那是安排好的命运。 赤曦抬起头,墨黑的天幕高而远,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是天庭,神界,还是所谓天道。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进她的眼眸里。 下雨了。 暴雨突至,谁也没有想到。 赤曦和荼蘼急忙跑到廊下躲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措手不及。 尤其是荼蘼,她露在外面的眉头蹙着,沉声道,“雨会冲散这周围的死气,想要找到那人更困难了。” 赤曦却只是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庭院发呆,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荼蘼扭头看去,见她呆愣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太过绝望,以至于心死神伤。 “你没事吧?之前是我轻敌了,放心,我既然答应了留光会帮你,就一定会把人救出来。” 赤曦感受到她话里的担忧之意,心里一暖,揉了揉自个的脸蛋,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她开始认认真真的分析,“芒草生长在冥界,吸收的是死气,你说从前没人吃过,那我们就大胆猜测,吃过芒草的人被死气侵体,会有什么后果?” “死气于凡人而言有损寿元,久之伤魂。” 赤曦眼眸微眯,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突破口了。 “李岚成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老了许多,而且病痛缠身,会不会是因为误食芒草?” 荼蘼,“不能确定,但有可能。” “他看上去快要死了,估计魂魄也被伤的七零八碎,他想要活着,就得养好自己的魂魄。” “这可不容易,魂魄受损,几乎无法复原。” “可是有一个方法可以,而且很简单,以魂养魂。” 荼蘼的神色突然凝重,“那可是禁术。” “禁术又如何呢。”赤曦脸上出现狞笑,双拳在身侧紧握,“这么好的神魂就在面前,你觉得他忍得住吗?” 赤曦没想到自己还真猜对了,李岚成看上的当真是陆尘心的神魂,但那样的东西,他一个蝼蚁怎么能妄图染指,他怎么敢。 赤曦身上突然爆发的气势让荼蘼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烨鸟之威曾让天庭血流成河,虽然现在在她面前站着的姑娘看上去弱小的很,浑身的灵气微弱。 但她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怒的野兽,而现在这个笼子岌岌可危。 就在这个时候,荼蘼无意间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大雨之下,每一块地砖都被冲刷的很干净,而那些雨水跟着渗入地下,整个院子竟然半点积水也没有。 “喂,傻鸟,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了。” * 与此同时,芒草镇外。 陆思等人几乎是和赤曦她们一同离开客栈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她们紧赶慢赶地离开了镇子,到了外面的山林里才稍微安心一些。 “得亏这只是个镇子,要是放在赵国,日落便关闭城门了,咱们可就没那么容易出城。”赵潇潇感叹道。 陆思不屑,“你们就是无聊,管那么严做什么,大家想出来就出来,想进去就进去,不好吗?” “你这乡野匹夫自然不懂,一个国家的秩序决定了它的兴衰,若是人人都能自由出入没一座城池,便无法保证那些普通百姓的生活安全了。” 陆思说不过她,只能“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的不满,但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陈芸儿笑着夸赞,“师兄师姐都好厉害,以后也可以教教我吗?” 陆思随手在路边摘了一片叶子放到陈芸儿脑袋上。 “你这丫头就是嘴甜,好不好都能让你给夸出朵花来。” 陈芸儿腼腆地笑了笑,轻轻牵着赵潇潇的袖子,看上去乖巧极了。 芒草镇外很长一段路都是荒野山林,夜里行走总会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偏偏临走时仓促,陆思拿了一盏红艳艳的灯笼,现在赵潇潇恨不得摸黑走,一看见那灯笼就瘆得慌。 “咱们要到哪儿去等赤曦姑娘呢?” 这样毫无目的地一直走下去总不是个头,赵潇潇是个很喜欢做计划的人,如今的行动毫无计划,让她很不安。 “她没说,不过咱们只管先往北走就好了,她会找到我们的。” “怎么找?” 陆思耐着性子安慰她,“你忘了?咱们现在是会法术的人。” 赵潇潇这才不做声了。 三人又继续走了大概一刻钟,他们走得慢,并没有走出多远。 周围都是茂密的灌木丛和漆黑的树影,除了脚下的路,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当走到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陆思突然停下脚步,抬起手臂挡住了身后的两人。 “怎么了?”赵潇潇低声问。 陆思神色一凛,“走!” 他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就亮起火光,紧接着,数不清的人从周围的树林里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领头的是方之明,他们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陆思等三人被李府的人困在中央,没有前路,后路也被堵上,显然是插翅难逃。 “你们这是做什么?”陆思想到自己答应过赤曦要保护好赵潇潇和陈芸儿,不敢有丝毫的示弱,硬气质问。 方之明看了他们一眼,语调同样的冷硬。 “这话该我来问吧,青合乃名门正派,答应我帮忙,如今却要逃跑吗?” “愿意帮忙是我青合有仁心,但帮你们李府并非义务,你这样带着一门弟子气势汹汹地来,倒像是恶徒!” “狡辩!” 方之明噌地一声抽出佩剑,剑光从陆思脸上闪过,杀气摄人。 “你们以帮忙为由,多次从我处套话,向外散布谣言辱没李家名声,甚至悄悄潜入府中试图盗取宝物,若不是老师发现,任谁也想不到天下闻名的青合派竟然都是这样的小人!” “你骂谁呢!” 陆思第一天就看方之明这副天底下我李家最厉害的样子不顺眼了,之前还碍着面子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现在什么都摆明了,他也就懒得装了,直接骂回去。 “若论小人,谁比得上你老师?自己造出鬼魂害人的谣言,杀害弟子不说,还试图加害我师兄师姐,如今你带着这么多人来,以多欺少,还好意思打着正义的旗号吗?!” “你敢骂老师?!” “你敢欺我青合?!” 眼见着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赵潇潇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李家弟子,默默咽了口唾沫。 她扯了扯陆思的袖子。 “别跟他吵,咱们还不能死在这里呢。” 陆思要逞强,赵潇潇见苗头不对,硬是把陈芸儿往他那里塞过去。 赵潇潇往前站,在两人错身之时,她用眼神警告了陆思。 “赤曦姑娘还在李府呢!” 陆思果然顿时就清醒了不少。 方之明见一个姑娘站了出来,也收敛了不少脾气,他把剑收回鞘,眉目虽冷,但好歹有君子之风。 “姑娘,我也并不想为难你们,但如今出了事,还望你们能随我回去。” 赵潇潇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们不仅不能和方之明爆发矛盾,更不能真的被他们抓回去作为威胁赤曦的筹码。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拖延时间,寻找时机逃跑。 人间的名门世家都重礼节,虽说李家按道理不是,但看方之明说话行事之间是重礼的,八成管用。 赵潇潇冲他行了一礼。 “方公子,你方才说出事了,我能问一句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你们不知道?”方之明表示怀疑。 赵潇潇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眼下说出事,无非是赤曦带着荼蘼上门找李岚成算账去了,可这件事不可能提前泄露,李府更不可能提前安排人在这儿等他们。 “不知。” 方之明看赵潇潇目光坦然,不像有假,他本身心里也有很多疑问,便沉下心解释了一下。 “数日之前,贵派弟子夜闯李府,她趁我不备将我打晕,企图盗走府中至宝,好在老师及时发现,那人遁走之后,我们原打算上门问责,可你们偏偏那么巧就在那时候高调闹事,这才拖到今日。” “此事是方公子亲眼所见吗?” 方之明哽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不是,是老师所说,但那又怎样呢?” 赵潇潇笑了笑,“哪怕是亲眼所见也会有假,更何况是听别人说的,方公子觉得我说的对吗?” “你是在说老师说谎?!”方之明顿时又对她充满敌意。 赵潇潇解释道,“我并没有想说谁说谎,至于贵府老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们这些日日相对的弟子会比我们明白。” “你究竟什么意思?” 赵潇潇下巴微扬,这件事本就不是他们的错,不仅如此,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既然事情已经闹成这样,我就不瞒着方公子了。在我们拜访贵府的那天夜里,大师兄就无故失踪,师姐在师兄的房间察觉到你们李家的气息,便趁夜潜入查探,至今也没有回来。今日我与师弟师妹一同离开芒草镇,不过为了保命罢了,你们却早已在此地等着。 你好好想想,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受害者。” 方之明微怔,他想起那次被青合的人叫到酒馆,又是被灌酒,又是被威胁的,他隐约觉得面前的姑娘没有撒谎。 可她若没有撒谎,撒谎的就是李岚成了。 第五十七章 累世沉疴(二十三) 方之明面临信仰崩塌的危机。 一方面他不愿意怀疑自己敬重了一辈子的老师,另一方面,最近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怀疑。 李岚成所说的有人入室行窃的那一晚他毫无印象,第二天在自己的房间醒来时只觉得胸口很疼,似乎受了内伤。 而李岚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像每一个担心自己儿女的慈祥老父亲。 那个夜晚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塞到他手上的,方之明开始觉得头疼,今夜领众师弟到镇外围堵青合众人的命令也是李岚成下的,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府所有的人手都到了外面,那府邸里的李岚成该怎么办,他当真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 赵潇潇见方之明开始犹豫,便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但并不是逃跑的机会,而是策反的机会。 陆思对方之明的看法是对的,他崇敬自己的老师,心里却有一份自己的道义。 “方公子想清楚了吗?”赵潇潇柔声问。 方之明看向她的眼里不少警惕,但也充满犹疑。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编出来让我误会老师的故事?” 赵潇潇坦坦荡荡,“我们人就在这里,甚至可以跟你回去,但你敢与李岚成对质吗?” “你们这是离间!” “我们只是想找回失踪的师兄师姐,确保他们还健康地活着!” 赵潇潇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狠厉,她也是天之娇女,也是万众倾羡的青合派弟子,如今却面临着从未想过的窘况。 而方之明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用自己的无知和傻气当作武器,在这里质问她。 两方僵持之中,忽然间,雨点砸落在树叶上,雨声哗啦啦地响起来。 一场大雨,浇灭了这群年轻人的愤慨之气,也浇凉了方之明心中对李家的热望。 赵潇潇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们是李家的弟子,与李岚成日日相对,是最了解他的人。 “不远处有个亭子,大家先避雨吧。”他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赵潇潇和陆思悬着的心都暂时放下,他们知道,柳青漪种在方之明心里的那颗种子已经发芽了。 的确如方之明所说,岔路口再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一个亭子,李家的人多,大家都在亭子里找地方落脚,便显得有些拥挤。 方之明,陆思和赵潇潇这几个冤家挤在一处,互相看着很是尴尬。 好在陆思从小养成了不要脸的好习惯。 “你带了这么多人出来,挺威风啊,李家一半的弟子都在这儿了吧?” 陆思记得那一日到李家拜访时,偌大的府邸与稀少的人丁形成了鲜明对比,八成是因为闹鬼的事吓走了不少人。 方之明一贯的坦诚。 “离开镇子只有南北两条路,我分了一半的人在南边,自己带另一半在北。” 陆思轻轻挑眉,“你就没想过,你们的人都出来了,府邸谁守?” 方之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向老师提过,但他坚持。”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把所有人都调走,是为了不想让你们知道一些事。” “什么事?” 陆思的手搭上方之明的肩,方之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相信吗,青合的人是不会轻易抛弃同门的。” 方之明神色一凛,立马召集李府的弟子们。 “别躲雨了,快,跟着我回府!” 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地跟着方之明往回走,这个小亭子顿时便空了。 赵潇潇望着空荡荡的小道,有些埋怨陆思。 “你把他们引回去,不会给赤曦姑娘惹麻烦吗?” 陆思勾了勾唇角,“赤曦没准正等着他们回去呢。” “嗯?” * 芒草镇,李府。 荼蘼从雨水的渗透里明白了为何死气流向这里,却全无继续追查下去的踪迹。 她之前发现地砖松了,竟也没有多想。 荼蘼抬起双臂施展法术,院子里所有的地砖都在她的力量下被掀开,她们果然在地下发现了想要的东西。 荼蘼在两人身上施了避雨术,她们走进雨里,一起看着挖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副棺材,四四方方,十分普通。 但不会有正常人把棺材埋在自己住的院子里。 赤曦蹲在土坑旁边,像她那天带着柳青漪在坟地里挖坟一样,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找错了地方,李家怎么会放心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人人都能染指的坟地里呢。 “掀开看看。”赤曦道。 荼蘼却没有立刻动手。 “惊扰死者是大不敬。” 赤曦一拍脑门,她怎么忘了这一茬。 荼蘼虽然平时疯疯癫癫不讲规矩,但她作为冥主,最在意这种挖人祖坟的事了。 “行吧,那我自己动手。” 赤曦当真跳下土坑,伸手去推棺材盖,但第一下没推动。 荼蘼看她对着一个破棺材没办法,翻了个白眼以示鄙视。 “这上面被人下了禁制,你这样是不可能打开的。” 解开禁制对荼蘼来说并不难,但她实在不明白,人界之人修仙明明是用灵气的,为何这里会出现能够运用死气的人呢? 荼蘼心不在焉地轻易解开了禁制,棺材盖掀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像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她,将她往那个脏兮兮的棺材里抓去。 赤曦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遭遇,但她没有法力护体,比荼蘼狼狈许多。 荼蘼安然落地的下一秒,赤曦“砰”一声砸在她身侧的地砖上,碎石四溅,其中接近荼蘼的都在空中化为了齑粉。 赤曦揉着胳膊站起来,面前是一个像天然洞穴的地方,但没有足够的光源,她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 “这是哪?”她问。 “总是不会是那个破棺材里就是了。” 赤曦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她们掉下来的地方,四周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压抑的氛围让她十分不安。 “这儿得有多大啊,什么人这么无趣,竟在地下挖了一个大坑?难道李岚成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误闯了哪国的皇陵。 “这里不是什么挖出来的大坑。”荼蘼语调微沉,赤曦意识到事情很可能不简单,就没有再插科打诨了。 荼蘼捏了个法诀,以她为中心突然爆发出一阵强光向外辐射,光照出去很远,却根本看不到此间的尽头,直到光暗下去。 荼蘼眉头蹙着,眼神警惕起来,“这是我的极限了,看来还真是小瞧了现在的凡人。” 赤曦倒是比较乐观。 “没事,他总不能困咱们一辈子。” “一辈子是不可能,但困个百八十年的,等咱们出去,你要的人怕是只剩下骨头了。” 赤曦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顿时又不乐观了。 荼蘼试着往前走,前面的路看不见,不知通往何处,不知可否有尽头,回头的路也看不清,走的稍微远一些,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刚才的地方。 这个空间像是用法力捏造出来的,可又像是真实存在的。 “喂,傻鸟,你觉得一个凡人有开辟空间的本事吗?” “当然不可能啊。”赤曦跟上她,免得两人走失了,“即便是神,想要开辟空间也需要耗费巨大的力量,且要以灵力庞大之物作为辅助。” 最好的例子大概就是洪荒。 当初父神盘古借冥池之便,用自己的力量开辟出洪荒,将古神们囚禁其中,那也是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的。 而一个人的力量对于一个空间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荼蘼眼眸微眯,她有一些明白了。 “那个人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开辟空间的,傻鸟,我们看见的都是假的,这是障眼法。” 赤曦眼前一亮,认同地点点头。 “你这么说,好像有一定的道理。可是问题在于咱们怎么才能破这个障眼法呢?” “得找到门。” 所谓障眼法,其实只是一个遮蔽灵视的幻象,而“门”是破除这个幻象的关键所在。 “不能暴力破解吗?”赤曦实在是想偷个懒,她最讨厌动脑子的事了。 荼蘼瞪了她一眼,严厉道,“不行!” 赤曦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可是这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也没个线索,怎么找门啊?” “凡是都有窍门,破解障眼法自然也有。” “窍门?我最喜欢窍门了,快说说。” “这个幻象里会藏着施术之人的心结,如果能找到这个结,门自然就开了。” 赤曦突然“噢”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荼蘼还以为她一瞬间就想到了。 “你知道?”荼蘼心里也有些激动,毕竟没想到赤曦还有靠谱的时候。 但赤曦不负所望地摇头。 “我不知道啊。” 荼蘼恨不得掐死她。 “那你噢什么?”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这里为什么那么黑了嘛,因为李岚成的心是黑的啊。” 荼蘼被气得差点当场气绝。 赤曦看她脸色发绿,也不好再继续逗她玩,终于认真起来。 “不闹了,要说那李岚成的心结,我没准真知道。” 说起来,赤曦跟李岚成这个人实在是不熟,究其原因,他们不过是茫茫众生中不小心交集到一起的两个人罢了。 她只听过李岚成的故事,且有好几个不太一样的版本,没准还都不可信。 她只见过李岚成一面,两人你讥我讽,就差动手打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现在被困在这里,她只能赌一赌,赌听过的故事里有真相,赌李岚成还是李岚若心里那个大哥,赌他人性尚存。 “李家遭遇过灭族之祸,李岚成父母被杀,妹妹失去下落,他带着残兵败将打回去夺回李家,重建家族,但似乎落了个亲离的下场,他的弟妹们纷纷离家,且不愿归来,若是你,你怨不怨?” 荼蘼下意识“嗯”了一声。 “确实挺惨了。” “虽然不能百分比确定,但我觉得这会是他的心结。” “倒也可以一试。” 有一点想法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两人有了干劲。 “知道心结,那接下来该怎么找门?” 荼蘼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时答非所问。 “你知道你身后有什么吗?” 赤曦回头看了一眼,不解道,“路啊,咱们刚才不是才从那儿走过来吗?” “不,是水。” “啊?” “是忘川之水。” 赤曦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莫名其妙之际,荼蘼突然伸手推了她的肩一把,赤曦不预,直直地向后倒去。 在一阵惊惶中,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真正倒进了一汪清水里。 落水那一瞬间,她清晰地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声音,清晰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水将她包围,也清楚地看见荼蘼的嘴唇动了动,但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在被水完全淹没的前一秒,赤曦忽然明白,就在她与荼蘼对话的时候,自己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荼蘼认识,相熟,甚至信任的人。 会是谁呢? 水咕噜咕噜地灌入口鼻,也阻止了她继续思考,赤曦陷入一片混沌里。 她像个仍在母亲腹中的胎儿,什么也感知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内心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一片刺眼的白,无边无际的白色几乎让她失明,却又无法拒绝。 直到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嘈杂的说话声出现,白色渐渐淡去,她方发现那是一束笼罩着自己的光,而光之后,是过去的真实,是李岚成的心结。 * 一群孩子和家丁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扮演老鹰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额头上有些许的薄汗,一双眼睛里倒映着“小鸡们”,以及落在院子里的细碎日光。 “若儿,小心点,哥哥来咯!” 少年像矫捷的小兽一样窜出去,家丁背后的少女欢笑着左右躲开,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在队伍尾巴上的李岚啸和李岚晖先后被“捉”走,最后只剩下李岚若一只小鸡仔。 “大哥,你捉不到我的!”少女笑嘻嘻道。 李岚成笑了笑,目光中的宠溺毫不遮掩。 “说大话可没用,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游戏再次开始,但玩得入迷的李岚若没有注意到脚边的石头,被绊了一跤扑通就摔进旁边的池塘里。 第五十八章 累世沉疴(二十四) 一时间惊叫声,呼救声,脚步声杂糅在一起,现场变得极其混乱和热闹。 在一旁乘凉休息的李岚啸和李岚晖立马奔过去,但李岚成更快,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池塘里救人,把喝了不少水已经晕过去的李岚若捞了起来。 李岚若在家里受宠,落水的事惊动了父母,三兄弟在烈阳下的院子里罚跪,跪到晚上,李岚若醒了过来他们才各自回去。 顶着烈日跪了一日,三兄弟都像是蔫了的茄子,伸不直腿,直不起腰,躺在床上由下人上了药便不想动弹。 老二李岚啸枕着胳膊抱怨道,“爹娘宠若儿是不是宠过头了啊?” 旁边的李岚成撞了撞他的胳膊。 “说什么呢,若儿是妹妹,自然是要宠着长大的。” 老二知道自家大哥是个宠妹狂魔,自然不敢真的抱怨。 “大哥,你说的我当然明白,若儿我也宠,但咱们是不是该有个度啊?要是宠的太过,这以后谁还敢娶啊。” “没人敢娶咱们就养若儿一辈子。”李岚成斩钉截铁道。 老二无奈,还想再说什么,老三李岚晖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他别再开口了。 李岚晖是三兄弟中性子最为温和寡淡的一个,遇事都是他当和事佬。 “若儿是咱们唯一的妹妹,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大哥说得对,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都会照顾她。” “我也没说不照顾啊。”老二嘟囔着。 三兄弟平时对李岚若多好,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李岚成并不打算与弟弟们计较这个问题,招呼着他们早睡。 往后便是一些兄妹几人的日常,李岚若负责捣乱,三兄弟负责善后,他们就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家族的责任有父母,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直到一场意外打破所有的平静。 但让赤曦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所谓的意外并不是他们知道的李家的灭门之灾,而是一个真相。 李岚若十五岁及笄那年,作为家中长子的李岚成被父亲叫往书房。 李岚若的婚事其实父母之间早有议论,他欢欢喜喜地去了,但等待他的却并非一个好消息。 那一日李父面色沉重地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嘱托道,“我们李家看上去风光,但南临青合,北对三国,你要记住,我们只是在夹缝中偷生的蝼蚁罢了。” 李岚成不解一向傲气的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直到李父拿出赵国的诏书。 那正是赵国皇帝将李氏封为继先侯的诏书。 这是一个局外人看上去风光无限,局内人却只能左右为难的事情。 人界有一句话,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而如今三国鼎立的形势已经持续太久了,久到这世上出现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帝,想要将天下河山都收拢在自己手中。 赵国此举,是在逼着李家站队,或者说,是在逼着李家不得不站在自己这边。 芒草镇是个小地方,但广袤的平原之上,极有可能成为几个大国争斗的战场,到时李家的立场就极为重要。 “父亲...作何打算?” 李岚成比谁都明白,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问题,一个家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一个国家相抗衡的。 李父接连叹了好几口气,不过三言两语间,他看上去便老了不少。 “赵国的皇帝很狡猾,他故意把封侯的消息传往晋国和西漠,就是为了不给我们退路。成儿,我们没有选择。” “父亲的意思是,要依附赵国?” “是的。” 李岚成少年意气,多少有些不甘,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不甘毫无用处。 “父亲既然已经决定,儿子知道了。”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哪怕李家依附了赵国,天高皇帝远,他们只要还在芒草镇,影响就不大。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李父突然说道。 李岚成隐约感觉到,父亲的犹疑更多是来自这件没有说出口的事。 “父亲请说。” “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打算将若儿嫁到赵国去。” 李岚成先是怔住,随后心里涌起极大的怒意,但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亲,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失态,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呢父亲,我们已经接受了赵国的册封,为什么还要用若儿做筹码呢?” “为父知道你们兄弟从小就疼若儿,也知道你们会舍不得,所以才提前告诉你,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道别。” 李父之言,便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时告诉李岚成,也仅是告诉他罢了。 李岚成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一道诏书,就要让他丢掉家族,还要丢掉妹妹,他怎么肯。 “父亲,若儿不能嫁!”他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李岚若就这样成为李家的牺牲品。 李父第一次被儿子忤逆,气愤之下一掌拍向桌子,“胡闹!这是你说不能就不能的吗?!” “父亲,若儿也是您从小疼到大的女儿,您怎么忍心呢?” 李父的目光沉下去,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为了李家,哪怕是我的命也能舍,何况是一个并非我族的女儿。” 李岚成瞪大了眼睛,甚至不禁向前踉跄两步,“并非我族?您在说什么什么胡话呢?” “这不是胡话,成儿,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若儿并非我们李家的子孙,她是我与你母亲收养的孩子。” “怎么可能呢?!”李岚成平生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失态,“我是亲眼看着母亲有孕,十月怀胎将若儿生下来的,她出生那天我就陪您守在门外,稳婆将她抱出来的时候我还捏过她的小手呢!” 李岚成不断说着李岚若出生那天的细节,试图通过这些真实的回忆来否认父亲的那句话。 可当他看见父亲那平静甚至带着怜悯的眼神时,心忽然就沉到了海底。 他颓然发问,“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李家想收养一个孩子,光明正大就好,李父将李岚若伪装成李家的孩子,甚至对她偏宠有加,如今看来倒像是一个阴谋。 筹划了十五年的阴谋。 答案好像就在李岚成自己的心里,可他不想接受。 李父抬手指了指角落的椅子。 “坐吧。” 李岚成依言走过去坐下,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甚至无法思考,他把双手抱成拳放在膝盖上,脑袋微微垂着,出奇地沉默。 李父叹了口气,他今日似乎尤其爱叹气。 “成儿,李家与赵国的贵族早已有联系,可你母亲自生下晖儿后一直没再有孕,我们急啊,只好出此下策,你母亲假怀孕,注定会剩下一个女儿,我们也注定会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只有当若儿以李家的女儿的身份嫁过去,咱们才算是真的有所依靠。 就像你说的那样,天高皇帝远,咱们想逍遥,赵国的皇帝也不信任啊,若是有一日他舍了芒草镇,咱们就是他丢出去喂狼的肉,你想看到那一天吗?” 李岚成感觉自己胸口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再想,甚至不知道想说什么,索性又闭上了嘴。 他心里想,自己听到这件事都这么难受,若儿要是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养了自己十五年的家啊。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父子两人都没有说话。 后来门外有下人高声通报,称赵国的使者到了,李父虽没有开口,却是目光艰难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岚成会意,起身向父亲道别。 临走时,他回头问,“那您待若儿的好,都是假的吗?” 李父抿唇不言,李岚成却道,“我知道了。” 所谓的赵国使者,其实就是赵国世家中派来商讨两家婚事的人。 李岚成亲眼看着他们走进书房,他目光沉沉,甩袖而去。 李岚若将要嫁往赵国的事很快在府里传开,当事人知道后更是又哭又闹,她向父母哭诉无果,便去找自己的三个哥哥。 李岚成很想安慰妹妹,但真相如同一根卡住他喉咙的鱼刺,让他说不出话。 就连老二和老三都看出自家大哥的不对劲。 有一日李岚晖逮到机会,私下里问李岚成。 “大哥,你最近怎么了?” “我?没事啊。” “那若儿要嫁人的事你怎么看?” 一提到这件事,李岚成就沉默。 李岚晖无奈,“你看看,还说没事呢,连若儿都不管了,这能叫没事吗?” “三弟,你不明白。” 至于不明白什么,他没有解释,甚至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那段日子里的李岚成就像变了一个人,李岚若闹了几次没结果之后,就连她也不闹了,整天跟着二哥和三哥蹲在李岚成的房间外面。 “大哥到底在干什么呢?”她一只手撑着脑袋,望着紧闭的窗口,满面愁容。 李岚啸把从府外买来的一堆小玩意儿推给她。 “别整天这么愁眉苦脸的,我们若儿都不漂亮了,看看二哥给你买的这些东西。” 李岚若给面子地瞥了一眼,但显然并没有兴趣。 “二哥,我今年十五了,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 李岚晖听笑了,“就是,若儿是大姑娘了。”他看向李岚若,“别担心,大哥肯定是在帮你想办法呢,哥哥们是不会让你出去受苦的。” 李岚若浅浅地“嗯”了一声,但看上去还是心事重重。 兄妹三人又一起犯了好一会儿愁,屋子的门却突然开了。 李岚成走出来,三人几乎同时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他冲李岚若招了招手。 “若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哦,好。” 李岚若跟着进屋,门窗都关着,显得里面有些暗,她在窗台边上找到烛和火折子。 “大哥,我点个灯吧,太暗了。” “好。” 她护着点亮的油灯往桌子那边走,这才发现李岚成一向干净整洁的桌面此刻乱七八糟。 “大哥,我帮你理一理桌面吧。” 闻言,李岚成立马将手边的一些东西收起来,神色很不自然。 “不用了,坐吧,茶凉了,就不给你喝了。” 若是放在从前,李岚成肯定立马就找下人重新去泡一壶热茶了,李岚若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看自家大哥倒看出些许陌生来。 “若儿,这几日过得好吗?我忙着别的事,对你疏忽了。” 李岚若突然明白了他找自己来是想说什么,但她又不想让别人再担心。 “我很好的,二哥给我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三哥也总是陪我说话。” 李岚成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 “做哥哥的,就该这样。” “大哥,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我,爹娘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们也不会看我受苦的,你看上去实在是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面对善解人意的妹妹,李岚成却愈发痛苦。 她那么相信自己的父母,却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件被精心爱护的物品,就是等待着被送出去的那一日。 “若儿,你真的愿意嫁去赵国吗?” 李岚若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愣了愣。 她低下头,嘴角是一抹苦涩的笑。 “如果这是我需要去做的事,那我会努力做好,这样才不辜负爹娘和哥哥们这么多年的照顾。” 这一刻,李岚成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日父亲会沉默,为什么这些年父母疼爱这个不是亲生的妹妹比三兄弟更甚。 那些爱累积在一起,最后成了今日困住李岚若的牢笼。 就连他们三个自认为宠妹妹的兄弟,也成了给这场联姻添砖加瓦的人。 人心啊,便是如此的可怕,也如此的脆弱。 李岚成紧抿的唇松开了些许,他下定决心。 “若儿,我不会让你嫁的。” 虽然李岚若日思夜想有人能向她说出这句话,可当李岚成开口的时候,她却并没有觉得多开心。 不仅如此,相反的,她很担心。 “大哥,你千万要冷静,不要为了我做错事。” “错事?若儿,以后你会明白,这世上的事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有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舍弃一些东西作为代价换取自己想要的,这才是唯一的标准。 至少对于当时的李岚成来说是这样。 第五十九章 累世沉疴(二十五) 许多年来,李家越来越大,旁系也越来越复杂。 一代代传承下来,被扩大的不仅是府邸的土地,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权力会稀释人们血液中的亲情,让人变得贪婪可憎,而这些往往是手握权力的理想者难以提前预料的。 李家如日中天,让人忽略掉所有角落里的阴影。 当李岚成还只是李家长子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家族中的这些弊端,但当他决心放弃这个身份,却意外发现了这金光闪闪的家族下日渐腐坏的内里。 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大势,但他能跟随大势,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场所谓的家族内乱,李岚成其实早已知情。 有异心的是李岚成的四叔,平日里很受李父的信任和倚重,掌管着李府日常的物品采买。 这个四叔平时对兄弟几个很好,待李岚若更是如同对亲女儿,几个叔叔之中,他与府里的联系最多,也最受喜爱。 原本就算有所怀疑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巧就巧在有一日李岚成打算给李岚若做件新衣裳,他出门买布匹的时候,店里的掌柜随口跟他抱怨。 “我这做的只是小本生意,一单都赚不了几个钱,今年年份不好,店里好几个月没揭的开锅了。” 李岚成当时正专心挑选布匹呢,压根没把掌柜的话放在心上,随便敷衍了几声。 掌柜见他没反应,仍是旁敲侧击絮絮叨叨地说着。 最后李岚成听的不耐烦了,也没了选布的心情,干脆停下来,好好跟掌柜聊聊。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啊?” 掌柜注意到他的不耐烦,连连道歉,他在芒草镇开店讨生活,可不敢得罪李家。 他咬了咬牙,“大公子别介意,小人也是无奈啊,今日您这布是选给李小姐裁新衣的,您多看看,挑匹好的,就当作小人送给小姐的见面礼。” 李岚成听笑了,他虽然一直知道在芒草镇做生意的人多少都会仰李家的鼻息,但李家并非恶霸,他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掌柜的,这布我要买,钱也会给,我只是不明白,你方才说那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家人很少出门,几个兄弟姐妹从小在府里长大,掌柜没想到李家的大公子这么好说话,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豁出去了。 “不瞒大公子,小人实在是有难处啊。两月前贵府的四老爷来我们店里说要做个大生意,布匹他拿去了,钱却一直没有结清,我这是小店,压力大啊。” “四叔?可近日府中没有需要用到大量布匹的地方啊。” 那时是四月,春衣早已制好,做夏装却太早,而且府里的人一向节俭,往年的旧衣能穿便穿了,没有那么讲究。 掌柜所说的大生意,按道理不该存在。 但掌柜打了包票,还拿出了当初和李家四叔签下的合约,李岚成知道在芒草镇还没人敢坑李家的钱,他只能向掌柜的道了歉,急急忙忙回家去。 李岚成心里敬重四叔,生怕因为这个误会两人之间产生嫌隙,便悄悄自己去查了府里的账。 不查不要紧,一查之下,他竟发现府里的账目很早就出现了问题。 起初只是夸大了各项支出,多余的银两不知流向何处,后来便光明正大地用各种名头往外花钱。 大笔大笔的钱财像白水一样往外流,却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当时的李岚成后背一阵发凉,若是四叔是个贪财的人倒还好,偏偏他不是,不仅如此,他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处处节省。 这样的人贪走李家大量的财富,其心昭然若揭。 李岚成本该将这件大事告知父亲,但碰巧撞上李岚若要为了李家嫁去赵国的消息,他一开始是没来得及说出口,后来却是不愿了。 李家已是这样,无论他的父亲当家还是四叔当家都没有什么区别,且这些年李父年纪大了,总有让他接替位置的意思,他却并无此意。 在李家和妹妹之间,他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可变革从来都不温柔,李岚成天真地把一切想的过于美好,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平时谦和有礼,温逊待人的四叔办起大事来杀伐果决,毫不留情。 他不念亲情,从一开始就做了赶尽杀绝的准备。 内乱之夜如外界传闻那般,四叔提前派人暗杀李岚成的父母,府上没了主心骨,便溃不成军,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好在李岚成提前有所布置,这才侥幸带着两个弟弟逃出去,但负责接应李岚若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消息,直到后来在府中发现他们的尸体。 兄弟三人狼狈地逃离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府邸,一路上一个个忠心于他们的人不断倒下。 鲜血浸湿了衣衫,李岚成终于清醒过来,是他天真到愚蠢的私心害了父母,甚至害了他最想保护的妹妹。 他们直逃到芒草镇外,寻到一处废弃许久的木屋暂时落脚,以处理伤口。 从府中护着他们离开的有二十余人,而今剩下的却不到一半,一群人斗志低迷,如果被追上,八成会不战而败。 可如果继续向外逃亡,等四叔完全掌握李家,在芒草镇站稳了脚跟,他们将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 他们走到了绝境。 李岚啸坐在角落里不断搓着手上凝固的血,一连串突发事件让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李岚晖担忧地看着他,最后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李岚成。 而李岚成面对着众人期望的目光,他别无他法,只能破釜沉舟。 李家的先祖的确找到了芒草,也的确成了仙,但这两者之间毫无关系。 而那株芒草一直藏在先祖的衣冠冢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不能动用。 这是只有历代李家长子才知道的秘密。 李岚成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只能放手一搏。 在安置好其他人后,他连夜到墓地挖开了先祖的墓,做了个彻彻底底的不肖子孙。 早已被摘下的芒草如同新生,暗紫色的叶片散发着迷人又危险的气息。 在李岚成眼中,那是救命的仙草,亦是诱他堕落的魔药。 他不顾后果地将芒草生吞入腹,须臾之后,丹田处升起一股暖意,他感觉到周围的“灵气”不断涌入自己的身体,难以置信的力量充盈了他的身体。 但狂喜之后便是极端的痛苦。 一个人的灵力根基需要长久的修炼去成长,当芒草带来的力量超过李岚成的身体所能负荷的度,那些“灵气”足以冲散他的魂魄。 当时的李岚成很兴奋,也很惶恐。 他所拥有的力量是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但也是难以控制的。 但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李岚成不知道芒草的效力有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可以撑到几时。 他强忍着魂魄被撕裂的痛苦赶回木屋,将所有人从睡梦中叫醒。 受到太大惊吓的李岚啸被叫醒时咋咋呼呼地喊着“是他们追来了吗”,李岚晖连忙去安慰他,但其他人眼里也都出现了恐惧的情绪。 李岚成明白他们的担忧。 “各位,我们得回去,如果等到明早,四叔一定肃清了府中的人,我们更没有胜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脸上更多的是怀疑和惊惶,显然没人希望这个时候回去送死。 但他是府里的大公子,碍于身份,也没人敢出言反驳。 最后还是比较冷静的李岚晖站出来,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大哥,现在大家都很疲惫,而且身上多多少少带点伤,咱们回去没准就自投罗网了。” 芒草的事不能往外说,李岚成担心自己的身体会撑不过今夜。 “相信我,我不会带你们去死的,我们要拿回李家,绝不做丧家之犬。” 木屋中有片刻的沉默,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打破沉默的会是李岚啸。 “绝不做丧家之犬!”他突然站起来,举起右手高喊。 他紧咬着牙,嘴唇轻颤,但看向李岚成的目光充满了信任。 “我相信大哥,无论结果怎么样,那狗贼杀我父母和妹妹,此仇不死不休!” 李岚晖一向自诩冷静稳重,可在血海深仇面前,这冷静不要也罢了。 “如果大哥下定决心,我们兄弟就一起回去,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其他人被三兄弟的情绪感染,也都愿誓死追随,高呼着“绝不做丧家之犬”。 李岚成感受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也是那时候,他脑海里第一次冒出来不想死的想法,至少为了这些信任自己的兄弟们,他想活得长一点。 三人带着这群残兵败将连夜折返芒草镇。 天亮之前,凌晨最黑暗的夜里,李岚成计划独自潜入李府,而李岚啸和李岚晖带领其余人在外埋伏,只要他成功杀掉四叔,府上必定大乱,到时候他们就冲进府去,里应外合夺回李家。 虽然他计划的很好,但李岚晖还是不放心。 “大哥,你一个人去杀四叔,会不会太不安全了?” 李岚成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别人不知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别说是一个四叔,就是整个府邸的人加起来都未必是对手。 但芒草的事不能透露。 “我一个人进去,目标不大,更有可能成功,而且如果我败了,你们也有离开求生的机会。” 这番话让不少人湿了眼眶,在他们眼中,李岚成这是舍了自己来保全他们。 天色已经不早,李岚成迅速劝说了两个兄弟后,独自从后院的一堵矮墙溜进了府里。 彼时四叔的人刚血洗了整座府邸,正在收拾尸体,也正是疲累的时候。 李岚成在李岚若的院子里找到四叔,平时温和谦逊的人此刻神色严厉,正在怒斥手下放跑了李岚若。 他下令以李府为中心向外搜寻,找到人格杀勿论,便是这道命令让李岚成决心不留情面。 这场内乱最后的结果人人都知晓,李岚成一战成名,被捧上神座。 在未来的几年中,他真正让李家成为独据一方的家族,而非他父亲口中在夹缝里偷生的蝼蚁。 但得到强大力量的弊端也逐渐显现。 他后来在研究中发现不断涌入自己身体的并非灵气,而是冥界之人修炼才需要的死气。 死气不断破坏他的灵魂,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他的外貌也更加迅速地老去。 为了隐瞒自己的变化,他不得不将李岚啸派去北方打理李家的生意,让李岚晖南下寻找失踪的妹妹,甚至解散了从前的家臣,开始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少年。 他开始全天下寻觅古籍,研究其中可以活命的方法,哪怕是禁术也在所不惜。 起初,李岚成只是想清除身体中的死气,回到正道上去。 好不容易收罗来的一本古籍上记载着一种名为“引棺”的古老阵法,可以引导死气,所以他在院子里埋下一口空棺,方圆百里的死气不再大量涌入他的身体,身体的衰老也暂缓下来。 李岚成因此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有救了,芒草的效力终究会消退,而他能够回到从前的生活。 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方明白一切都是痴妄。 死气虽然是一切的根由,但在他选择吞下芒草那一刻,就注定了这无可逆转的悲惨命运。 对于冥界之人来说,死气是个能巩固修为的好东西,但对于其余五界的人来说,这都是能让他们踏上黄泉路的玩意儿。 除了“引棺”,李岚成再无收获。 他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再继续老下去,但魂魄的损伤是实实在在的,他注定了早死。 存世的古籍中关于修补魂魄的内容几近于无,就算偶有提到那么一句却也没有办法可言,李岚成几乎绝望。 但在他接受自己无光的命运之前,当他提笔写下遗书的第一个字前,一个人找到了他。 那是个穿黑衣的姑娘,出现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 彼时李岚成从外面回来,他走进自己的院子,在角落的槐树下看见了一双淡紫色的眸子,如某种兽的眼,潜伏在黑暗里,等待着扑向猎物一击致命的那一刻。 那是他的噩梦,亦是他的救赎。 第六十章 累世沉疴(二十六) 赤曦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梵蓁。 槐树下那双幽幽的紫色眼眸不仅让李岚成如临大敌,也让她匪夷所思。 梵蓁从阴影中走出,一身黑衣飒爽,面目妍丽却眉眼冰凉,整个人都透着不和谐。 “你是谁?” 李岚成很谨慎,他早在府中布下了结界,可这个人出现在这里他却毫未察觉,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面前的姑娘比他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明白我能帮你,这就够了。” “帮我?” 梵蓁抬起手,一页明显从某本古籍中撕下来的纸张凭空出现,纸张无风而动,飘向李岚成。 “这是上古秘术,可以帮助你修补魂魄。” 这可是李岚成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接过纸张的双手微颤,目光匆匆扫过上面的文字,眉头却渐渐皱起来。 “以魂养魂?这法子看上去简单,可我怎么才能得到神魂呢?” 女子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 “我自会送到你的手上。” 李岚成并不傻,这个人突然出现说要帮他,且连神魂这种东西都敢轻易允诺,必然是有所求的。 “你为何帮我?” “我没有帮你,我只是在帮自己罢了。” “可你帮我,总有想要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 梵蓁沉吟片刻,薄唇轻启。 “如果非要计较,我想要的不过是结果。” “结果?” “做好你该做的事,你的生死只在选择,不在你我。” 言罢,梵蓁化作一阵黑烟消散,赤曦眼中的世界也如那阵黑烟一般缓缓变淡,最后归入沉寂。 她感觉自己像是即将溺亡在一片海水之中,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喊着她的名字,那么声嘶力竭,那么绝望无助。 * 在荼蘼将赤曦推倒之前,她的确如赤曦所想的那样,看见了一个熟人。 梵蓁。 那个心结的入口也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梵蓁动了手脚,而荼蘼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工具人罢了。 水声激荡之后,赤曦消失在原地,一片黑暗之中,荼蘼得以与梵蓁面对面。 “我没想到你竟会出现在这里。” 梵蓁看着赤曦消失的地方,目光沉沉,她那双极淡的紫色眼眸看上去十分清冷,目空一切似的。 荼蘼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自顾自说着话。 “我今日见着当年转生的那个少年了,以一魂投胎却心智齐全,想来你费了不少心神吧?”荼蘼双眼微眯,别有兴致地打量着梵蓁,“而且烨鸟要去救的那个人也是你当年入冥界要找的人吧,你明明轻易就能将他救出来,却不动手,是为什么呢?” 梵蓁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 “你想打架吗?” 荼蘼轻笑一声,扯了扯面纱的一角,“我可不傻,在冥界我可以借死气与你打上一会儿,在这人间怕是一招都接不住了。” “那就少说点话,多给那只呆鸟找麻烦。” “我真是看不懂你了,一边不断找赤曦的麻烦,一边又暗地里帮她,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于我而言,无论人,皆为棋子而已。” 梵蓁始终不愿多说,荼蘼轻轻挑眉,她其实并不想管六界这堆破烂事儿,但梵蓁的作为无端让她感到害怕,仿佛一场席卷六界的风雨即将到来,而她同在屋檐下,免不了会受到牵连。 “我管不着其他地方,也管不着你,但芒草和忘川水却是我冥界的东西,别人碰了,我自然要追究个清楚。”荼蘼目光骤冷,质问道,“芒草是你带到这里来的吧,忘川水也是你交给那个叫李岚成的人族的?” 梵蓁坦然承认,“是我。” “你在收集死气,为什么?” 梵蓁望向远处无边的黑暗,她的眸子由浅变深,多出几分令人压抑的杀意。 “为了,弑神。” * 赤曦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轻松还是难受,她的无感像是被封印了,在茫茫无际的黑暗之中,她不断地坠落,不用思考,也没有痛苦。 如同死去。 如果没有那个声音,她大概会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赤曦艰难地睁开眼,不同于那一片黑暗,她看见了光。 有些刺眼的光让她忍不住多眨了几次眼睛,眼泪挤出眼眶,她抬手擦了擦。 “陆思姑娘!”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但赤曦这次听清楚了,他叫的是陆思姑娘。 已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赤曦忽略掉轻微的头疼,抬眼看去,看进一双熟悉的眸子里。 “云霜?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霜颇有些惭愧,不敢正眼看她。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仙长与我同被困住,他很奇怪,这阵法对他的损害似乎很大。” 闻言,赤曦立马就精神力,匆匆从地上爬起来,她第一次窥见此处的全貌。 如同天然洞穴一般的封闭之地,头上不知从何出倾泻而来的亮光照耀着中央如祭坛一般的地方,云霜被锁在正中,所以她才一眼就看见,而陆尘心被同样的锁链困在角落里。 云霜的脸色看上去很差,但好歹保持清醒,还能与她说上两句话。 陆尘心却是完全晕厥了过去。 赤曦的眉头紧紧蹙着,快步走过去。 将陆尘心困住的锁链在他手腕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赤曦想要解开,却发现上面被人施了禁制,以她现在的力量根本做不到。 她心里着急,无奈之下,只得用一只手勉强托起陆尘心,分担他手腕上的压力,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喂,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云霜都还醒着呢,你就这么晕过去,丢不丢人啊?” 她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脸上表露出来的却是毫不掩藏的担心。 云霜看着,心里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但现下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陆思姑娘,这锁链不是凡物,会汲取人的魂魄之力,陆仙长似乎是魂魄有异,才会这么轻易地昏厥过去。” 魂魄有异?他不过是只剩下一缕魂,经不住折腾罢了。 赤曦咬着嘴唇,看向那锁链的目光中多出几分狠厉。 “看来要救人还是得先把李岚成给收拾了,我去把他找出来。” 她轻轻地放下陆尘心,打算去找李岚成算账,但刚没走出两步,要找之人就出现了。 李岚成从茫茫黑暗中走来,此时的他已经不需要别人扶着才能走路,也不动不动就咳嗽了。 不仅如此,他还恢复了年轻时的容貌,若不是赤曦在心结幻境中见过,一定会问他是谁。 “不劳烦姑娘去找,府上来了客人,在下哪有怠慢之理。” 赤曦眯着眼将他上下打量。 “李公子好胆色,好魄力,什么人的主意你都敢打。” 李岚成笑了笑,颇有少年的儒雅之气,只是目光中沉淀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姑娘生而为神,自然不懂我们蝼蚁的难处,无论做什么,无非一死罢了,可若不做,却连一点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 “从诸位下山之日我便知晓,青合派掌门陆尘心,烨鸟赤曦,无论哪一个都是在六界响当当的人物,我这一生能有此际遇,倒也算不愧此生。” 赤曦嗤笑,“不愧此生?你为了李岚若害死父母,落入如今这个境地,她却不愿回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提起李岚若,李岚成的神色便变了。 他的目光阴冷下去,紧紧盯着赤曦,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她撕碎。 “若儿若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生活,那便是我所愿。” “可她现在过的并不好,丈夫跟着别人跑了,家里一贫如洗,就连唯一的女儿也离她而去,哪怕是这样,她也不愿回到你的身边。” “闭嘴!” 这个幻境连接着李岚成的精神,他一声怒喝便地动山摇,不少碎石从头顶上落下,赤曦不得不狼狈地躲开。 “以你现在的状况,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李岚成平静地看着赤曦,就像看已经得手的猎物。 赤曦心道不好,梵蓁那条死蛇一定是把锁灵玉的事也告诉他了。 但她不能示弱。 “那又如何?我能与你拼命,你能吗?” 她最大的筹码就是自己不会死,只要这世间火种尚存,她就总会复活。 李岚成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慌,他的目光冰冷如蛇,让赤曦后背发凉。 “烨鸟当真不会死吗?” 赤曦本该立刻反驳,那一刻她却迟疑了。 李岚成所表现出来的自信让她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而这种恐惧感并非第一次出现了。 烨鸟真的不会死吗?她何曾没有怀疑过。 当初在青合山上遇到辟水兽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陆尘心告诉她那只是幻术,可她的确在那时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看来李公子知道真正能够杀死我的方法。” “姑娘害怕了?” 赤曦一摆手,不那么在意的样子。 “生死嘛,对于你们来说是大事,对于我来说是常事。” 这话她倒是没有夸大,几十万年的光阴中,她不知已死过多少次。 斟酌之后,赤曦反而上前,逼近李岚成。 “李公子食用芒草,又受死气折磨多年,你自认为不惧死,可你真正死过吗?” 李岚成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确出现了一瞬的犹疑。 赤曦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世间哪有人不怕死呢。 “你想要用以魂养魂的禁术来修补自己的魂魄,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吗?若此刻我与你拼命,咱俩两败俱伤,不是对谁都没有好处吗?” 李岚成沉默了片刻,赤曦以为自己说动他了,但还没来得及高兴,李岚成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拼命?你拿什么与我拼命?正好那位陆仙长神魂残缺,今日我就要用神兽之魂作祭。” 赤曦尚不明白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就见脚下的整个祭坛摇晃起来,从裂开的土石中迸发出强烈的金光。 这里的阵法不止一个。 赤曦猛然惊醒,她之前看见的,注意到的都是头顶上那个汲取魂魄力量的阵法,所以断定了李岚成只仗着一身因芒草得来的本事罢了。 可如果此地有另一个阵法,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这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突然心口一痛,下意识就呕出一口血来。 血喷在地上,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燃烧起来,而是渗入裂缝之中,被吸收了。 显然,这个阵法是针对她设下的。 见她呕血,旁边一直还算沉着的云霜也慌了。 “陆思姑娘,你没事吧?!” 赤曦有些茫然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她最明白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阵法启动时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当它完全开启,自己怕是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她歪头冲云霜一笑。 “云霜,你怕死吗?” 云霜怔了怔,然后目光坚定地回答她,“不怕。” 赤曦笑得愈发肆然。 “那如果咱们今日真的死在这里,就当是葬在一起了,黄泉路上还会遇见的。” 云霜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打算拼死一搏了。 可他舍不得让她就这么死,红着眼眶劝道,“陆思姑娘,趁还有机会,走吧。” 赤曦努力压抑着身体中因不安而沸腾的血液,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李岚成,寻找一个改变局势的机会。 “逃跑的机会?怕是没有了。” 阵法已经开启,他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囚徒。 漆黑的“洞穴”中金光大盛,阵法已成。 赤曦记得李岚成的位置,她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向前猛冲而去。 手边没有武器,能用的只有拳脚。 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在坚硬的鳞甲之上,甚至不需要思考,赤曦就明白那绝不是人的肌肤。 而冰冷的触感却让她有一种熟悉感。 金光淡去,眼前的一切重新显现,站在赤曦面前的已不是李岚成,而是一只成年的辟水兽。 果然是这样。 赤曦迅速退开,辟水兽仰天怒号,嚎叫声震耳欲聋,赤曦明显地感觉到有寒气正沿着手臂向上。 她站稳之后仔细看去,此阵以辟水兽为阵眼,对她是完全劣势的,若一直无法破阵,她毫无胜算可言。 第六十一章 累世沉疴(二十七) 如果现在还想不明白,赤曦就是傻子了。 当初青合山上辟水兽的幻术不过是试探,而布下这个局的人拿到了想要的答案。 烨鸟与辟水兽其实并没有矛盾,但世所存的传说中,两者有仇。 这是当初幽发现辟水兽对赤曦的性命有威胁后杜撰出来的,为的就是避免被人发现,以此伤害赤曦。 可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因为阵法的影响,赤曦身体里的血液翻腾的越来越厉害,可她却觉得越来越冷。 辟水兽身体中的力量与脚下的阵法连接在一起,她只要还站在这片土地上,就避免不了会被影响。 “荼蘼那个疯子,这时候怎么就不出现了呢。”她咬着牙抱怨。 辟水兽被人利用,状况也比她好受不到哪里去,痛苦的嚎叫声愈发凄烈,赤曦看着李岚成手持长剑从后面走出来。 剑上有冰蓝色的血,是辟水兽的血。 血如流水般注入脚下的阵法,从阵眼开始,光芒由金变蓝,李岚成漆黑的眸子里映照着蓝光,意外地平静。 “以辟水兽作为祭品,才是真正将这个阵法开启了。姑娘,我听说神无来世,永别了。” 也许是错觉,那一刻赤曦从李岚成眼中看出了几分悲悯来。 寒气浸透全身,她动作迟缓,在悬殊的实力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可反抗。 可赤曦还是笑了。 “你说的不对,我早八辈子就不做神了。” 她身上越来越冷,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甚至开始出现冰渣。 云霜担忧地看着她,胸前起伏剧烈,呼吸急促,他难以想象会有看着赤曦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刻。 最后一刻,赤曦扭头看向他,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云霜,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把陆尘心救出去的,对吗。” 云霜不想辜负他的信任,可他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在阵法的压制下,他自己尚且不能自救,遑论救人。 他很想告诉赤曦,他做不到,可看着赤曦那双眼睛,他怔住了。 在赤曦被完全冰封之前,他看见了她眼眸深处闪现的火种一般的光,也看见了她额间缓缓浮现的罗雀花纹。 云霜瞪大了眼睛,他记得陆尘心明明告诉过他,赤曦被锁灵玉所困,法力被封印了。 可罗雀花纹重新出现,却是意味着她的法力也回来了。 赤曦成了一个冰雕,李岚成走上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当书本上的传奇成为自己手中的猎物时,他难免有些飘飘然。 “传说中的神,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有些轻蔑地斜睨了目眦欲裂的云霜一眼,语气淡淡的,“有了他们,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李岚成掌中死气凝结,眼见着下一刻就要一掌拍向云霜,云霜想起赤曦的嘱托,他明白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他得拖延时间。 “等一下!” “有什么话,等到了冥界和他们去说吧。”李岚成不打算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云霜情急之下,不得已抛出了最后一张王牌。 “你现在什么都如愿了,难道不想找回失散多年的妹妹和她的女儿吗?!” 这是陆尘心意识尚存时告诉他的,陈芸儿的存在对于李岚成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若是到了关键时刻,云霜或许可以借此求一条生路。 陆尘心也是想偿还将云霜困在锁妖塔这么多年的损失。 李岚成果然停手,他曾经愿意为了妹妹放弃李家,若今日舍了妹妹,这些年牺牲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你知道若儿在哪里?”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那副年老之身,也不惧怕见到李岚若。 云霜点头,“知道,她把女儿交托给陆仙长一行人,自己留下了。” 李岚成眉头微蹙,眼中写满了怀疑。 “青合一行人中并没有年纪符合的同行者,你在骗我?” “我就算骗你,也不会用这么拙劣的谎言。起初陆仙长对你有所怀疑,才把小女孩藏起来,你若不信,可以带上我和陆仙长一同去找青合派的其他人,那女孩就跟着他们呢。” 李岚成将信将疑,不过他也并不担忧,左右一切都被他握在手里了。 “芒草镇外我早已安排好了人,无论他们向南还是向北逃,都注定走不出这个镇子。”他顿了顿,看向云霜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冰冷的警告,“若你骗了我,可就不是死这么简单了。” 云霜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谁死还不一定呢。 等待的时光显得尤其漫长,李岚成就地打坐,阵法汲取力量的结果让他很满意,但修补魂魄是一个短期之内不可能完成的事,他既心急,也有些期待。 仿佛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一家人和乐融融,共享这盛世。 云霜的目光则紧紧粘在赤曦身上,透过浅蓝色的坚冰,他隐约能看见一明一灭的赤色光芒。 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各路人马齐聚,比预料中丰富的多。 李岚成没有等到方之明带人回来,反倒是等到了之前的手下败将。 陷入深深的担忧里的云霜最先反应过来,因为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嘴里发出野兽的怒号,向着地上的李岚成猛攻而去。 李岚成反应迅速,他睁眼的瞬间便一展双臂,急急向后退去,躲过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不过那一击只是个幌子罢了,当李岚成还未站稳脚跟时,一柄绿色的长刀向他横劈过来,因为无法躲闪,他将死气凝聚在手臂作为铠甲,用手挡下这一刀。 长刀砍在肉身上,却发出兵器相接的铿锵之声。 李岚成用内力将攻上来的人震开,穿青色衣裳的女子灵巧如蝶,翩翩落在云霜身侧。 她一甩袖,锋利的长刀化作雪白玉臂,云霜呆住了。 “柳姑娘?!” “还有我呢。” 此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的人从漫天灰尘中走出,他拍了拍头发上的碎石,笑得憨厚。 云霜眼前一亮,“绥居大人!” 柳青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冰雕赤曦,秀眉微蹙,明明是担心的,嘴上却不饶人。 “这才几日不见,她怎么混成这样了?真让我这个老母亲操心。” 云霜讪讪道,“陆思姑娘也是着了道,这阵法因辟水兽而成,对她似乎有很大的影响。” 趁着李岚成还没反应过来,云霜立刻低声对两人道,“陆思姑娘有脱身之法,拖延时间就好。” 柳青漪和绥居虽说是来救人的,但她们并无谋略,论本事也打不过李岚成。 不过现在云霜这么说了,他们反而有了些许底气。 柳青漪再次亮出双刀,坚定道,“放心吧,交给我了。” 绥居站到她身边,“还有我。” 远处的李岚成从那两人的偷袭中回过神来,他看着自己手腕上被长刀的刀气划出来的一条伤痕,目光幽冷。 此前凝成铠甲的死气化为雾状,纷纷向着他的伤口涌入,不过须臾,那条深可见骨的伤痕便完全恢复了。 他站起来,以阴鸷的目光看向自己对面的人。 “你们都是急着来送死的吗?” 哪怕对面人多势众他也不怕,在这个阵法里,他就是不可战胜的。 柳青漪虽知不敌,却毫不怯懦。 “死有什么可怕,谁跟赤曦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况且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几只小妖也敢口出狂言,看我今日拿了你们的魂魄和修为,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岚成右手虚握,一柄由死气凝结而成的黑剑出现在他手中。 柳青漪神情凝重,她轻声提醒身侧的绥居,“千万别被那把剑伤到,死气侵体,到时候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绥居轻轻点头表示明白,这一战他们注定不可能胜,只能以最小的损失拖延最长的时间。 在出手之前,柳青漪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冰雕。 罗雀花纹忽明忽暗,冰被真火之力灼烫,一滴水滑落,如同眼泪。 片刻之后,柳青漪与绥居配合着与李岚成交战在一起。 绥居以蛮力正面进攻,柳青漪则寻机偷袭,两人配合的很好,一时间也与李岚成打了个不分高下。 但起初只是李岚成轻敌,没打算在这两人身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在意识到两人难缠之后,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打起架来,柳青漪和绥居很快就落了下风。 云霜在一旁看得着急,但他又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不断祈祷着,希望赤曦快点醒过来。 当外界的战斗进行的如火如荼时,赤曦也在与自己做着斗争。 辟水兽的神力将她身上的真火之力压制,寒冰冻结了炎浆筑成的血脉,她的意识行走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中。 狂风呼啸,冰雪漫天。 她冷的瑟瑟发抖,唯有心口的一点暖意支撑着这具身体走下去。 但疲倦和寒冷一阵阵袭来,她终于还是倒下了。 鹅毛大雪扑在她的身上,向扑向棺木的土,要将她葬在这冰雪之下。 心口的暖意越来越弱,死亡突然成了一件很平静的事情,她闭着眼,仿佛只需要睡一觉,这世间的苦难就都会远去。 “你真的想好了吗?” 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熟悉。 “陆尘心,云霜,柳青漪,陆思,他们每一个人,你真的做好丢下他们的准备了吗?” 可是我好累了。 赤曦没有说话的力气,她现在连呼吸都能感受到胸腔传来的疼痛,但那个说话的人就是听到了她的心声。 “我们一直都在逆流而上,即使再艰苦,不也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吗?” 今天这一步... 世上没了凌霄,没了幽,她孑然一身走过十几万年的时光,今日还是昨日,生还是死,有什么区别吗? “傻子,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梵蓁和你吵架,但从来都在背后帮着你。陆尘心总是不承认心中所想,但你一遇到危险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的。陆思虽是承了幽精之魂才第一面就对你心生欢喜,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是真真切切的。 还有柳青漪,云霜,你的小徒弟出篱,甚至是赵潇潇,你身边一直都有关心你陪伴你的人,你从来不是孑然一身。” 赤曦心口的光芒大盛,暖意在拼命驱逐身体上的寒冷,她终于有一点多余的力气睁眼,想去看看那个说话的人是谁。 在那个想要将她埋葬的雪坑之上,竟当真蹲着一个人。 那人笑意盈盈,温柔地看着她,并向她伸出了手。 “来吧,我们一起。” 赤曦眨了眨眼睛,硕大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也落在那人赤色的羽衣上。 人间有红梅映雪的美景,这红衣与雪景当真是绝配。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掌心里,然后紧紧抓住。 战场之上,柳青漪和绥居被李岚成的一道剑气击退,纷纷退至云霜身侧。 云霜还没来得及开口,柳青漪就先单膝蹲下,撑着地面呕出一大口血来。 而绥居更是不好,除了内伤,他身上还有两三道被剑气划开的伤口,正幽幽的冒着死气。 柳青漪勉强站起来,却是捂着自己的胸口,说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 “赤曦到底怎么回事,她真的有办法吗?” 李岚成有芒草相助,死气加成,再加上这里的阵法给他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力量,几乎是一个不死的存在。 能拖到现在已经是两人的极限了,绥居的状况不能再继续战斗下去,而若柳青漪一个人对阵李岚成,怕是没命再退回来。 进还是退,成了现在最大的难题。 一场大战下来,这边消耗殆尽,李岚成却精神抖擞。 “我没兴致继续陪你们玩下去了,去死吧!” 李岚成用尽全力的挥击,一道威力极强的剑气带着席卷天下的气势向三人袭来,剑气未至,而剑势已先将人震慑。 柳青漪和绥居眼见着铺天盖地的怨魂嘶叫怒号着冲向自己,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处,半分都动弹不得。 这是超越他们认知的一击,如神之于蝼蚁,不可抵抗。 但正是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柳青漪清晰地听见了冰层碎裂的声音,赤曦总算醒过来了。 第六十二章 累世沉疴(二十八) 那一刻,柳青漪见到了一双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翅膀。 随着一声刺耳的鸟啸,赤曦以烨鸟之身出现,挡在他们面前,抵挡了李岚成这全力的一击。 真火之力与死气碰撞,并没有分出高下来,但灵力的碰撞爆发出巨大的威力,使这个被创造出来的空间摇摇欲坠。 而云霜发现,困住自己的锁链上的禁制被削弱了。 烨鸟旋身落在柳青漪和绥居面前,化为人身。 但柳青漪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不禁拉住旁边的绥居,向后退了几步。 在她面前的是赤曦,也不是赤曦。 此刻的赤曦身上有一股戾气,她的眼眸深处有火种一般黑红色的光,而额心的罗雀花盛放,殷红如血,艳若骄阳。 柳青漪感受到一份莫名的恐惧,她抓着绥居的手发凉,手心还出了不少汗。 绥居不解,扭头望向她。 “柳姑娘,怎么了?” 柳青漪喉咙发干,出口时声音有些哑,“不对劲,这个人不是赤曦。” “不是?” 绥居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的确是他认识的赤曦没错,可柳青漪这么说,他也发觉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赤曦虽然嘴上刻薄了些,但一向是个温和的姑娘。 她曾经笑称自己手上杀戮太重,但遇上受难的人和妖怪总是倾力相帮,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现在却像个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他们俩赶紧躲到一边,免得被神志不清的赤曦误会。 好在李岚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傲气和挑衅吸引了赤曦全部的注意力。 “上古神兽,果然不一般,我还是低估姑娘了。” 赤曦不多言语,她认准了眼前的敌人,便直接亮出自己的武器——一把由真火之力凝结而成的长鞭。 她的手腕轻轻一动,长鞭打在横空的锁链上,一时间火星迸裂,锁链上出现了裂痕。 李岚成神色微变,这些锁链是支撑阵法的源泉,若是被破坏,则阵法破,他的依仗也就不存在了。 他得速战速决。 赤曦和李岚成交手,一把长鞭随心而舞,大开大合又十分灵巧,再加上真火之力焚尽接触到的一切,李岚成招架起来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他虽有死气相护,但过多的动用死气会将他这些年的付出付之东流,甚至小命难保,两相犹豫之下,赤曦一鞭抽在他背上。 真火在他的皮肉上燃烧,死气虽然扑灭了真火,却没能修补那道伤口。 李岚成疼得满头大汗,他手中的剑也因后继之力不够变淡了些许。 “这就是神兽的力量吗?” 赤曦冷淡开口,“这是真火之力。” 李岚成总算意识到不对劲来,因为赤曦开口说话的声音与此前不同,这是另一个人。 他心中大骇。 “你是谁?!” “我的名姓并不重要,但尔等蝼蚁,觊觎神魂,该杀!” “杀”字落地,让李岚成心中一震。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今日大概就要折在这里了。 但他不甘心。 七年谋划,只为今朝,他好不容易把李家拉回正轨,还没来得及把弟弟妹妹们接回来团聚,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手里。 “我不会让你们破坏我的心血,今日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李岚成手中的黑剑消散,一缕缕死气从他的身体里冒出,缠绕上横空的锁链。 柳青漪大叫不好,“他不会是想拉上云霜和陆尘心垫背吧?!” 赤曦听见这句话,原本没表情的脸顿时皱起眉来。 她眼中的赤色光芒大盛,手中长鞭一动,也缠上锁链。 黑红的光纠缠在一起,像两条不依不饶的蛇。 李岚成却笑得愈发放肆疯癫。 “即便如此也还是要保住那两个人吗?可他们要殉葬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 赤曦意识到不对,但想要收手已经晚了。 锁链上纠缠的死气和真火之力同时化作雾气散去,同样散去的还有李岚成这个人。 他压根没打算用云霜和陆尘心来牵制赤曦,而是借了赤曦的力,彻底破坏这个空间。 这个看上去像山洞的地方是因为阵法而存在的,阵法一破就会坍塌,而李岚成故意在离开时破坏了唯一有可能是出口的地方,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一时间山摇地动,无数碎石从天而降,辟水兽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柳青漪意识到是自己的话误导了赤曦,她心里歉疚,想要上前去解释。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现在怎么办?” 但她还没有走近,就被赤曦身边的真火屏障灼伤,退了回去。 赤曦回头,眼神极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浇灭柳青漪心里所有的热望。 这的确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锁链消食,此前被困住的云霜和陆尘心都因为体力不支摔在地上。 绥居早就上去把云霜扶起来,而陆尘心就比较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一堆碎石里,灰头土脸的样子没有半分青合掌门的威风样。 由于头顶的碎石还在不断落下,他们这边已经支起结界,柳青漪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护住陆尘心的时候,赤曦轻轻摆手,那人身边就多了一圈赤色带金纹的结界。 柳青漪一哽,看向赤曦背影的眼里不觉就带了些幽怨。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小情小爱的时候,如果在空间完全坍塌前没有找到离开的办法,他们就真的要葬身在这里了。 云霜的脸色白的吓人,在绥居的搀扶下他才勉强站着,但看向赤曦的目光始终坚定。 “陆思姑娘会有办法的。” 柳青漪心急如焚,“她要是真有办法,现在还呆楞着做什么?” 云霜沉默了片刻,他的情绪就像那两条拧着的眉毛,怎么都展不开。 “她不会让陆尘心死在这里的。” 柳青漪再次被哽住,她无法反驳。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赤曦一个人身上,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李岚成消失的时候,赤曦的长鞭也跟着不见踪影,他们原以为是赤曦收回了那些力量,可就在不久后的现在,空中开始飘落一些火星。 漫天火星的美景让柳青漪怔住,她仰起头观望,却发现火星落在她撑起的结界上,将结界烧出一个洞。 “这是...真火?” 绥居赶紧拉了她一把,提醒道,“得躲开!” 柳青漪回神,“她想要做什么?连我们也杀?!” 赤曦对几人的讨论充耳不闻,在火星飘落的片刻之后,她身上的焰羽仿佛都活起来,如同一簇簇鲜活的火苗在奋力燃烧。 她微微扬起头,向前踏出脚步,而她走过的每一处都会盛开罗雀花。 掉落的碎石在碰到火星时被焚为灰烬,脚下的祭坛逐渐变为花海,柳青漪终于明白赤曦的解决方法是什么。 “她打算在这里重建一个阵,替代从前的那个。”她怔怔地说出这句话,突然苦笑出来,“真火之力铸造的法阵,她这是没打算给咱们留活路啊。” 云霜环顾这个正在形成的法阵,虽然这注定了会要他们的命,可的确美轮美奂。 “若是死在这样的地方,也不错吧。” 柳青漪恨铁不成钢,顺手就掐了他的胳膊。 “你这是愚蠢!你就没有想过,赤曦要是真的杀了我们,等她清醒过来该如何自处?” 以赤曦的性格,如果知道自己杀死了伙伴,大概得自闭上几万年,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件事。 而且对她来说最残忍的莫过于每一次重生都会重新体会这份愧疚的痛楚,这将是永不结痂的伤疤。 云霜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柳青漪拍了拍他的肩。 “振作一点,我们不能死在这儿。” 头顶上的结界已经破烂不堪,真火焚尽一切,以他们的力量几乎不可能抵抗,眼下唯一可以避过火星的地方大概就是赤曦给陆尘心布下的结界。 陆尘心。 柳青漪攥紧了拳头,和绥居扶着云霜往陆尘心所在的地方走。 一路上飘落的火星愈发密集,他们避无可避的时候,柳青漪就会挥舞碧绿的长刀将火星劈开,但她的刀刃上也会留下一个缺口。 等好不容易到了陆尘心身边,柳青漪收回长刀,原本雪白的手臂上却处处是焦黑的伤痕,触目惊心。 “柳姑娘,你没事吧?”绥居一路上看得清楚,他虽然自己也很狼狈,但就现在来说柳青漪的伤比他重了许多。 “没事,到了就好。”她咬着牙强忍,鬓角因剧痛而流出的汗水却骗不了人。 真火不仅伤皮肉,还动筋骨,灼魂魄。 一到目的地,她就放开了扶着云霜的手,自己踉跄两步向前倒去。 她倒在碎石里,被石块的棱角在身上划出好几道伤口,却不及手臂上疼痛的万一。 而陆尘心就在她身侧不远处,那圈赤色带金纹的结界横亘在两人之间,就像隔着两个世界。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禁伸出手去,果真在碰到那漂亮的结界时被灼伤,下意识收回了手。 “那只死鸟真是偏心啊。”她一时不知是哭是笑。 云霜和绥居在她身边坐下,三人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又都身负重伤,连站起来都困难。 “柳姑娘,放弃吧。”绥居看着她那条几乎已经不能动弹的重伤的手臂,心中生出许多不忍来,“咱们被迫卷入这场灾厄,或许就是命数,但好歹是死在陆思姑娘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云霜默默的没有说话,但他望着如火焰般盛放的赤曦出神,那眼神显然是支持绥居的说法的。 柳青漪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什么死得其所,我还想跟着她遗臭万年呢。” 柳青漪努力地爬起来,她铁了心不认命,站稳了就要往陆尘心的方向扑过去。 绥居甚至来不及拉住她,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柳姑娘!” 好在柳青漪没打算真不要命地扑上去,她堪堪停在结界伤不到的地方,然后开始了对陆尘心的碎碎念。 “你之前莫名其妙把我们抓进那个破塔里关着,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出来,结果你就在这里装死然后看着我们真去死吗?!” “你睁开眼看看那只鸟,她都丧失人性了却记得保护你,你就不能赶紧醒过来劝劝她?!” ... 云霜见她甚至开始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捡着一个她骂累了喘气儿的机会,细声提醒。 “柳姑娘,陆仙长魂魄受损,不会这么轻易醒来的。” “你不也被困在这么这么久吗,你还好好站着呢,他一人仙,怎么就醒不过来了?” “陆仙长他...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多张嘴还是多条腿?” “他只有一魂在身。” “一魂又...” 柳青漪猛地怔住。 陆尘心可是人仙啊,一个人,只有一魂在身,怎么可能还是个神智清醒的人,乃至于成仙呢?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看了看远处的赤曦,又看了看面前的陆尘心。 当初她和赤曦在那个小竹屋里养伤的时候,赤曦对她说的最多的是已陨世的青合神尊,可她心里总像是藏着什么事,以至于每次在提起青合神尊时,语气中不仅没有愉悦和舒心,反而充满了惆怅。 柳青漪一直以为令她惆怅的是幽的死,因为无可挽回,无可弥补。 可如今她总算明白,真正让赤曦难过的是她朝思暮想的神尊明明就在眼前,眼前人却也是心上人。 如何取舍,成了最大的难题。 “难怪,她当年死的那么心甘情愿,哪怕重新活过来也没有半点报仇的打算,她哪是不计较的人啊,只是不愿与陆尘心计较罢了。” 柳青漪看向赤曦的眼神里不觉已尽是难过。 她曾经以为赤曦待陆尘心好只是因为当初在洪荒那段情谊,而陆尘心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 可如今看来,两人之间的纠葛竟横跨了上古至亚神的数十万年时光。 当神舍弃了他的信徒,当救赎者手持屠刀,当烨鸟之血焚尽天庭云海,当锁妖塔立于云壑之中。 他们注定了无法背弃对方,也注定了无法尽释前嫌。 第六十三章 累世沉疴(二十九) 漫天火雨,耀耀灼目。 脚边盛放的是罗雀之花,目之所及是一片热烈的火海,而赤曦行走于火海之上,她身上的羽衣随风舞动,墨黑的长发在火光中仿佛是赤金色,如凤凰的尾羽一般。 由真火之力铸造的一方天地已成,热浪扑面,火舌舔舐肌肤,柳青漪抱着自个蹲到了角落里。 赤曦降维攻击,现在哪是她认不认命的问题。 “死就死吧,烤螳螂,烤灰熊,烤云雀,左右不过是白活了千年。”她赌气似的说出这番话,倒让云霜和绥居也卸下了压在心上的石头。 可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在三人耳边响起,他们同时一怔,向身侧不远处看过去。 只见陆尘心睁开了一半眼睛,嘴唇翕动,隐约是两个字。 “赤曦。” 柳青漪最先反应过来,她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的光。 “陆仙长?!” 陆尘心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头还隐隐作痛,他其实并不清醒,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只能隐约见到一片红,以及漫天的火雨。 隐约之间,仿佛还是置身洪荒的那些年。 他迷迷糊糊地叫了赤曦的名字,心里还在担心她是不是又被哪个古神抓走,是不是又不告而别。 他撑着一口气坐起来,明明该生气该着急的,但心里却很空。 那份空让他突然清醒,终于想起洪荒已是过去多时的旧事了。 他注意到旁边的柳青漪三人。 “柳姑娘?” 柳青漪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总算醒过来了,快想想办法,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赤曦手里了。” 眼前的一切昭示着赤曦都做了些什么,陆尘心眉头微蹙,开辟空间是神的能力,赤曦这么明目张胆地使用真火之力,必定会引来各方注目。 今夜之后,烨鸟重生的消息怕是瞒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轻易走出那个柳青漪他们进不去的结界。 赤曦双眼赤红,脸上冷漠如冰,是那个让人陌生的姑娘,却也是陆尘心熟悉的烨鸟。 当年天庭云海之上,赤曦也是这副失控的样子。 “她怎么会这样?” 柳青漪将李岚成的所作所为简述给陆尘心听了,后者的神情愈发凝重。 以李岚成的意思,当初青合山上赤曦遇袭只是一次试探,为的就是今日这个以辟水兽为阵眼的法阵。 可辟水兽好歹也是上古神兽,怎么会被一个人族轻易捕获?李岚成求的是摆脱芒草控制,又为什么会针对赤曦设局? 这些事不像是李岚成做的,倒像是有人借了李岚成的手。 柳青漪见他沉思不决,禁不住催促道,“有什么事情等出去了再想行不行?我们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陆尘心回神,道了一声抱歉,径直走向赤曦。 他一步步走的悠然,柳青漪却快把自个的眼珠子都给瞪出来。 “我让他想办法,他却打算和没了神智的赤曦讲道理?” 云霜也有些迟疑,但他看着逐渐接近的两个人,又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既然已经把命交了出去,就信他吧。” 柳青漪瞥了他一眼,“你倒是看得淡,不过说实在的,他们两总不可能在一起了,现在却多有纠缠,真的好吗?” “好不好也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怎么都是自己心里求的那个人,怨不得旁的。” 听了他的话,柳青漪不禁笑道,“你就没想过趁机上位?” 云霜喜欢赤曦,早在锁妖塔里柳青漪就看出来了。 他这只云雀面冷心热,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唯有在赤曦面前有了温度。 不过他们这些人都是曾经受赤曦恩惠的,云霜即便有意,也没有这个胆,他别开脸去,不再搭理柳青漪了。 赤曦像一只迷路了的小兽,在花丛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陆尘心走到她面前,挡住她去路的时候,她眼中的火光一黯,眉目冷冽,杀意肆虐。 陆尘心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孩子。 “已经安全了,回来吧,赤曦。”他的声音难得温柔,试图唤回一个迷失的魂灵。 赤曦却毫无反应,反而将赤红的长鞭重新握在手中。 陆尘心无奈,也祭出昆吾剑。 他不想打架,可这一架似乎不打不可。 两人手持武器对峙,就当旁观的三人也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赤曦的右眼突然落下一滴眼泪。 那滴泪是血红的,缓缓流过雪白的肌肤,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仍是那张毫无表情的冷漠的脸,说出口的话却字字悲恸。 “咱们不是说好了,不用这把剑杀我吗?” 陆尘心一怔,便是这片刻出神的功夫,赤曦的长鞭像灵巧的蛇一般,从后方咬向他! “陆仙长!”柳青漪大骇。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赤曦竟然会用这种方法偷袭陆尘心。 陆尘心后知后觉,想要完全避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尽力往身侧一倒,让原本朝着他心脏去的鞭尾最终刺入右肩。 长鞭贯穿肩胛,他的魂魄本就受损,如今手上失力,昆吾剑应声而落。 赤曦左手虚握,昆吾剑受到吸引,往她手中飞去。 她细细打量了手中之剑。 “古剑昆吾,月石铸心,尔等何人,可令此剑归顺?” 这说话的方式口气根本不是赤曦,陆尘心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赤曦,你是谁?” 他原本只以为赤曦是失控,如当初闯入天庭那般,可当初的赤曦只知道大肆破坏,并不会说那么多话。 眼前这个人却是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识的。 “赤曦”双眸微眯,像是在打量他。 “你身上有一缕神魂,不是凡人。” 赤曦早知此事,但陆尘心可是曾在祝霄眼前瞒天过海,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这缕神魂是不会被发觉的。 如今这人一语道破,只能说明她比祝霄还要强,很可能是上古之神。 “你是毕方思邈?” 陆尘心只是猜测罢了,但提起思邈二字,那人的目光微沉。 “思邈已化烟尘,魂魄尽散,你既知她名,想必是故人。” 不是毕方,却能轻易占据赤曦的身体,对真火之力的运用如入化境,陆尘心心里一沉,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你是火神?” 这句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那人却轻轻点头,承认了。 “你我同为神,如今也算同病相怜。” 陆尘心知道他是看透了自己身体里那缕魂的来处,他这话也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幽说的。 他有些不快,“火神错了,我只是区区人仙,不敢自称为神。” 火神却笑了,借着赤曦那张脸,倒像是对他的嘲讽。 “你执意将自己与神幽分的清清楚楚,坚持的究竟是什么呢?” 陆尘心将唇抿成一条线,半点不肯退让。 “我不是他,我有父母,有兄弟,有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记忆,我不是他。” 他执着地强调着一句话,火神眼中却流露出怜悯之情。 “你不愿自己是神幽的延续,可你自己才是最为在意的那个人,不是吗? 你以为赤曦将你当作了神幽的替代品,可你有问过她吗?那丫头犹豫纠结了几千年,她看不明白自己的心,你也躲着她,你们彼此逃避对方,然后越走越远,这便是你愿意的吗?” 陆尘心肩上的血洞一直潺潺地往外流着血,他一声不吭,此刻苍白的脸色却应了景。 他撑在地上的手下意识攥紧,握进拳头里的碎石划破掌心的皮肤。 他咬了咬牙,始终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姻缘镜里,她的良配另有其人。” 火神追问,“那人可是非痕?” 陆尘心不甘地点了点头。 当初她带着成为众矢之的的赤曦隐匿人界,本想就这样一直护着她,可姻缘镜上的景象注定了他们有缘无份。 姻缘镜定神仙姻缘,这天地间谁也逃不过天道的安排。 当年陆尘心是知道偷偷跟着他么的非痕的存在的,所以他不告而别,试图让一切回到正轨上去。 他刻意不去看赤曦在人间的一切,他安慰自己非痕会照顾好她,哪怕在与梵蓁相约时见到她也故作冷漠。 可等到他实在耐不住去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丫头身边压根没有非痕,却正向着妖界而去。 妖界也不是去不得,但那段日子妖界动荡,他怕她还未从祝霄的通缉里脱身,又卷入妖界的浑水里去,因此出面阻止。 一切兜兜转转回到原点,陆尘心意识到自己是放不下那只鸟了,可当他下定决心要逆天而为时,换做赤曦消失无踪。 他在六界不停不休地找了许久,后来唯一的天庭好友看不下去,邀他到府上下棋,却没想到一局棋还没下完,就传来了烨鸟独闯天庭的消息。 失控的烨鸟在天庭闹了个天翻地覆,注定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当时的赤曦除了死,没有别的选择。 死亡是很奇妙的东西,它能抹消一个人全部的恶,让人忘却所有的罪。 烨鸟可以重生,赤曦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为了不让赤曦落入祝霄手中,陆尘心不得不先出手,将赤曦斩杀于剑下。 赤曦临死之前,他只能不断说着对不起,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赠与她一段全新的人生。 烨鸟死后,陆尘心成了屠妖的英雄,他借此名离开天庭,到青合山自立门户,又在云壑中修建锁妖塔,将赤曦真身镇压其中。 云壑里有她的故乡藤泽,有她心心念念的神尊的魂魄。 陆尘心重走了赤曦当年游历人界的路,将那些与她关系要好的小妖带走,遇到作恶的妖也顺手降伏,最终筑成人们心中的锁妖之塔。 他希望赤曦醒来时便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周围是敬爱她的人,关心她的人。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非痕那一环。 陆尘心自认为安排好了一切。 小妖们会唤醒困于阵中的非痕,非痕会复活烨鸟,烨鸟会让藤泽重现,他们终会冲出锁妖塔。 而在这个过程中同甘共苦的赤曦和非痕会彼此生出情愫,他只需要做那个无动于衷的恶人便好。 陆尘心将幽精一魂分离出来,不再念情爱之事,一心待在问神峰上等赤曦来寻仇。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梵蓁会插手此事,不仅救走了非痕,还将失去记忆原本已经打算离开青合的赤曦带回了他面前。 一个没了男主角的故事,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梵蓁偷走幽精之魂转生为陆思,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与赤曦的万年,皆是因误会而坎坷,却有一点从未变过。 姻缘镜上无姻缘。 火神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太利,让陆尘心心里生出些许慌乱。 “你知烨鸟的由来,它并不在六界之中,姻缘镜定不了她的命。” “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姻缘镜藏在万里云海之中,有神兽相护,你为何能轻易得见,还不明白吗?” 姻缘镜既司神仙姻缘,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因此在天庭初立时,祝霄就将这件宝物藏了起来,对外则称神仙姻缘不受天道制衡。 陆尘心立刻明白了火神的意思。 “祝霄骗我,姻缘镜是假的?” “他故意给你看罢了,但镜中所现绝不会假。” 姻缘镜是真的,赤曦的良配是非痕也不假,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陆尘心顿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赤曦,或者说并不了解烨鸟。 见他疑惑,火神轻易便召出了赤曦胸腔里的那颗火精。 “这枚火精是思邈一生心血,继承的不仅是她一身本事,还有她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愿,赤曦以此为心,就注定了要接受思邈的一切。” 火神掌心之上,火精比往常更热烈地燃烧着,火苗窜动仿佛一颗真正的跳动的心脏。 陆尘心受了幽的一缕神魂,赤曦又何尝不是思邈的延续呢? 他总算明白自己究竟误会了什么。 “姻缘镜里是思邈的姻缘。” 火神的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你想明白了就好,至于思邈与非痕的那段缘,也该由他们自己去了结。” “你神魂已灭,如今现世却说这些,不觉得可惜吗?” 火神目光悠远,仿佛看穿了过往所有时光,“我待赤曦如自己的女儿,不算可惜。” 第六十四章 累世沉疴(三十) 火神那一眼望出了一个父亲的沧桑,也望出了一位上古尊神的无奈。 藤泽一役,他将自己满身神力化作炙热炎浆,以藤泽中万千生灵作为祭品,将凡境之泽变为罗雀花的故土,使真火神力延续六界。 而毕方更是义无反顾献出火精,让赤曦提早十几万年现世,成为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命运不受天道操纵的世外之人。 烨鸟提前出世,本该是件好事,可随着一切不可控的事情发生,她的命运渐渐滑向失控的那一端。 焚城,成神,堕妖,洪荒。 火神通过留存在世的一丝意识,以一种奇妙的亲历者的角度随赤曦见证着一切,就像一个陪伴自己孩子成长的父亲。 他担忧,他骄傲,他庆幸。 赤曦在凌霄的照料下成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在幽的教导下以神的角度看待世事,在与陆尘心的流浪中爱上六界万物,她的成长显而易见,让火神这个老父亲觉得自己没有所托非人。 可背后的危机也悄然而至。 真正能够打败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外界的压力,而是内心的折磨。 赤曦是六界之外的存在,严格来说,她甚至不算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炎浆为血肉,火精为心脏,铸就了人人倾羡的不死之身,赤曦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一切都是分崩离析的拼凑,她无时无刻不站在崩溃的边缘。 当初在穆姜国中,面临死亡的威胁,烨鸟第一次失控,强大的真火之力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最终使穆姜国毁于一夕,也让烨鸟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 凌霄靠牺牲自己挽回了一切,但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逆转的,哪怕赤曦成神,逃脱了天道制裁,逃脱了口诛笔伐,却逃不开自己的心。 从那时起火神就知道,赤曦的神识里还住着另一个人,一个不甘藏于人后,满心怨念的人。 那个人手握着火神赐予的神力,利用着烨鸟不死的身体,借每一个机会释放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怨愤。 赤曦是火神留在六界的一个保险,但那个人让她变成了随时会毁灭的炸弹。 火神本想出面解决,可他却发现那个他想要杀死的人是赤曦,是思邈,甚至是他。 那是他们所有怨念的结合,是他们对六界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那就是他们本身。 一个人,哪怕是神,要如何杀死自己呢? 但就在火神几乎放弃了的时候,陆尘心出现了,他就像一个奇迹,几乎将失控中的赤曦唤醒,火神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所以他以最后一丝意识占据了赤曦的身体,出现在陆尘心面前,希望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 哪怕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现世了。 陆尘心亲眼看着赤曦身上飘走一些火星似的赤色光电,他明白,那是一位古神遗留世间最后的神魂。 “你都没有真正面对过她,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 火神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但面对陆尘心好意的提醒,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在过去的数十万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但从今日起,我就将她交到你手上了,照顾好她。” 最后一个字随星光消散,赤曦的双眼阖上,身体就像失去了支撑,忽然便向前倒去。 陆尘心微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赤曦已经在他怀里。 赤曦的脑袋恰好压在他右肩的伤口上,白花花的脸蛋染了血,显得凄艳,陆尘心却对疼痛浑然不觉,他静静地注视着怀里的人,如此沉静,如此美好。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让两人生生错过了这么多年呢? 火神在临走前净化了这方空间,真火之力像被阳光照耀过的毛毯一般,不仅不再灼人,还变得十分舒适,甚至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愈合着他们身上的伤势。 柳青漪几人在火神这尊上古尊神面前跟蝼蚁没什么区别,他们此前只是默默缩在角落里,连声音也不敢发出,却没想到白白看了一出大戏,火神还心系他们。 眼见着面前的危机解除,身上的伤也没那么难受了,柳青漪心里还念着赤曦,匆匆站起来赶过去。 “陆仙长。”她有些迟疑地唤道。 陆尘心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动弹,他静静地抱着赤曦,空出来的左手伸出食指在唇前轻轻一碰,示意柳青漪不要出声,仿佛怀里的人只是简单的睡着了,怕有人扰着她的清梦。 柳青漪将火神的话听了个全,自以为懂了,现在却有些看不明白陆尘心的作为。 他此前总是躲着赤曦,甚至推开赤曦,现在却有种要将人牢牢锁在怀里不放手的意思,他是因为火神的话想通了? 柳青漪绕到陆尘心左侧,她记得赤曦的长鞭贯穿了他的左肩,哪怕是仙身,这样的伤口也是不容小觑的。 果然,她一眼就看见陆尘心半边袖子都被血染透了,伤口还被赤曦的脑袋压着,血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流。 再看陆尘心的脸色,漫天红光的映照下倒是看不出苍白,可干裂的唇却显出不自然来。 就算柳青漪从前再不待见陆尘心,现在也不自觉皱起眉来。 她轻声提醒,“你要是想死在这里,就继续抱着她不放吧。” “我不会死。”陆尘心开口,斩钉截铁。 他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左肩的伤势虽重,却绝不可能轻易就要了他的性命,顶多后面再恢复时需要费些功夫罢了。 柳青漪见他波澜不惊,气不打一处来。 “不会死就随意糟践吗?况且咱们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回事吧,赤曦需要一个安静整洁的地方休息,也得有人去找李岚成算账不是?” 提起李岚成,陆尘心整个人散发的气质都变了。 他原本该是不引人注目,不带锋芒的一杯白水,这一刻却有了刀锋的锐利光芒。 “火神已经打开了离开的通道,你们先走。” “我们先走,那你和赤曦呢?” 陆尘心抿唇不言,柳青漪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 这时云霜也在绥居的搀扶下走过来了,他听见了陆尘心的话,却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有质疑,反倒是招呼着柳青漪离开。 “柳姑娘,我们走吧。” “你不管赤曦了?” 云霜深深地看了陆尘心一眼,他的模样说不上失落或是难过,但柳青漪却不敢看他。 “我相信陆仙长会照顾好陆思姑娘的。”这是他给出的答案。 他仍然执着地称呼赤曦为“陆思姑娘”,除了因为赤曦当初是以这样的身份与他结识外,他还想提醒陆尘心,曾经有个姑娘以他的姓为姓,以对他的思念为名,赤曦曾走过的每一步,曾遇见的每个人,都是她心意的见证。 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承认这份感情。 陆尘心闻言微微侧目,冲他点了点头,两人算是达成共识。 柳青漪也只得轻轻叹了口气,与云霜和绥居随着火神开启的出口离去,这方空间里便只剩下了陆尘心和昏迷中的赤曦两人。 失血过多让陆尘心有些气力不继,但他不仅没有放手,反而加重了手臂的力气,将赤曦抱得更紧了些。 他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赤曦的发顶,熟悉的柔软的触感几乎让他想哭,但所有的情绪又像是只是他的臆想,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感动只停留在脑子里,他的神情如常冷漠。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平静地相处了,我总是躲着你,你又总是针对我,这段日子虽然同在问神峰上住着,却生疏的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柔和下来。 “我还是想念以前的日子,虽然你这个人总是不听话爱闯祸,但明明不喜欢练字作画,每次我教的时候却学的很认真。那时候山高水长,时间过的真快,转眼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这么久。” 他伸手挑开粘在赤曦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女子姣好的面容像一幅画,笔墨之后藏着山的坚韧,水的柔和。 时至今日,赤曦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她长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可陆尘心却高兴不起来,不仅如此,反倒有一丝悲伤。 “我们逃不开了,赤曦,无论是继承了幽的神魂的我,还是拥有毕方火精的你,我多希望咱们能回到从前,回到缈无人迹的山林里去,可如果这个六界都不再存在,我们又哪来一隅偏安呢?”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将脸颊贴在赤曦额头,那原本是罗雀花纹所在的地方,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分开。 “我曾经以为梵蓁接近我是因为神幽的魂魄,她和你一样,对神幽有着莫名的执着,但你们又不太一样。” 陆尘心放缓放低了声音,显得他有些失落似的,“她比你聪明多了,她一直将我和神幽分的很清,哪一个是用来怀念的,哪一个是可以利用的,她从来没有犹豫过,只有你这个傻子,左右摇摆,哪一个都舍不下,哪一个都要对得起。” 赤曦在他怀里嘤咛了一声,似乎是做了个不好的梦,将醒未醒的样子。 陆尘心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更重要的是,李岚成背后的人还没有找出来,他不放心。 不过整个六界之中,除了这个由火神建造起来的空间,别的地方他都不敢再这样肆意地说话。 六界早就不是当初的六界了,有人权势骇人,有人只手遮天,想要瞒天过海地说一句话成了莫大的难题,而他要对赤曦说的话,绝不能传到别人耳中去。 他抓着赤曦手臂的手紧了紧,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神幽的魂魄让我拥有了他的部分记忆,但魂魄不全,记忆也不完整,梵蓁在当年的事件中绝不是置身事外的看客,她是参与者,也是幕后的推手,她的来历大有问题。 我从很早以前就发觉了梵蓁的不对劲,她刻意接近我,尽心照顾帮扶,却从未动过拿回神幽魂魄的心思,直到你在锁妖塔重生,她拿走幽精一魂诱你离开云壑,口口声声为了我,却故意创造了这次北上之行,从中作梗,助你重铸神骨。 我不明白她的所求究竟是什么,但一切都很奇怪,像个阴谋,且是个席卷六界的大阴谋。梵蓁早已有毁天灭地的实力,她所图的,很可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赤曦,要小心。” 这些话是陆尘心一直以来的猜测,也是他想给赤曦的忠告。 赤曦和别人不一样,她拥有无限的潜力,是唯一有可能与梵蓁抗衡的人,而梵蓁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重铸神骨,看上去是件好事,但神站在最高的云端,摔下去的时候也最能粉身碎骨。 梵蓁的目的一天不明了,他们就活在阴影里一天,逃无可逃。 这个真火之力编制的美梦总会破碎,他们迟早还得面对现实,陆尘心强打起精神,将赤曦横抱着站起来,带着她往出口的方向走。 “离开这里,我们就还是从前的我们,这些花总有一日会重现于你耳边,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语调温柔,每个字都带着依恋和不舍,与平常判若两人。 他最终还是停下脚步,在踏出最后那一步之前,赤曦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虽然只是微不可见的一瞬,他却捕捉到了。 陆尘心目光沉静地看着那张在熟睡中仍不安稳的脸,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将自己的唇轻轻贴上赤曦沾血的如同染了口脂的唇上。 这是一个极淡的,不带情欲的吻。 这是他给她的安抚,是他会一直在的证明。 此刻结界之外,柳青漪、云霜和绥居三人一离开真火编织的空间就被方之明带回来的人团团围住。 方之明本是担心自家老师才匆匆赶回来的,可到了府里不见一个人,只在李岚成的院子里发现了深埋的一个棺椁。 他还在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女两男三个人就凭空出现在面前,他的剑立刻就架在了柳青漪的脖子上。 第六十五章 冰释前嫌 方之明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陆思骗了。 按照陆思的话,柳青漪应当已经失踪,而不该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出现在李府里。 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失踪的是李岚成。 一想到整座府邸都没有见到李岚成的身影,方之明难免担心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手上的力道加重,剑锋贴着柳青漪脖子上的皮肤,微凉。 “你们究竟有什么阴谋,老师呢?” 柳青漪重伤未愈,又没有温煦的真火之力护着,能站着撑个场面已是不易,这才让方之明有了拿剑威胁她的机会。 但她也不着急,甚至往前跨了一步,走近方之明,逼视着他。 她断定了方之明不敢动手。 果然,见她不畏死地走上来,方之明心里一慌,剑就向外偏了半寸,自己还跟着退了一步。 柳青漪笑了。 “方公子,这话当是我问你,你们李府有什么阴谋,李岚成又去了哪儿。” 方之明的神情有一瞬慌乱,他心里早有疑虑,因此没有底气,但一想到现在的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没有明确的证据,他就不死心的想要再信一信。 “你休要胡说!分明是你们青合派出尔反尔,设计诱府中弟子离开,然后暗算老师!” 柳青漪被他气的嗤笑一声,“暗算李岚成?你真当他是个风烛残年任人欺凌的老头呢?”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眼眸半阖气息奄奄的云霜,“今日就当给你看个笑话,我们这么惨,全拜你口中的老师所赐,我自认技不如人,但你自己想想,李岚成当真是你想的那样吗?他就没什么瞒着你们吗?” “老师他...”方之明气短,哽了一下。 他突然收了剑,握着剑柄的手背发白,他垂着眼眸,余光恰好能瞥见旁边坑里的棺椁。 “老师他很不容易。”他莫名其妙说出这么一句话。 气氛突然间尴尬起来,明明满院子都是人,周围却静的奇怪。 刚刚下过雨的空气十分清新,里面还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分明是个好天气,但却不是个好的夜晚。 云霜的伤实在太重,不久前已经晕过去了,绥居勉强护着他,但还是被湿润的泥土弄脏了衣袍。 方之明敛起情绪,看了一眼云霜。 “他好像伤得很重。” 柳青漪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伤及魂魄,估计是养不回来了。” 方之明不太明白为什么养不回来,但伤及魂魄的确是件严重的事。 “我暂且相信你们也不知道老师的下落,我会安排人去寻,在找到老师之前,你们可以先在府上住下养伤。” 柳青漪轻轻挑眉,“这么好心?不会是打算趁我们睡着了下手,或者在饭菜里下毒这种小把戏吧?” 方之明没有与她斗嘴吵架的心情,开始招呼人把云霜和绥居带下去安置。 没了李岚成,李府里的弟子们都听方之明的,他们早习惯了这位大师兄管事,倒也没人反驳。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方之明却发现柳青漪还留在原地。 她的状态看上去也很不好,虽然有衣袖遮着,但手腕处露出来的部分有很严重的烧伤,一直延申进袖子遮住的手臂,想来不会简单。 “你不回去看看伤吗?” 柳青漪迟疑地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走神的样子不好,她不愿示弱地张扬笑着。 “小伤而已,看不看无所谓。” 方之明看她明明都快站不稳了却还说只是小伤,心里莫名就有些不舒服。 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示意,“你确定真的只是小伤?” 柳青漪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完全盖住伤口。 那是真火灼烧留下的伤疤,的确不是小伤,但她说的也没错,因为不管看还是不看,这伤都是治不了的。 “你要是真这么闲,不如早点去把李岚成找回来。” 方之明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明明自己是在关心她的伤势,她不接受好意就罢了,还句句带刺。 “那姑娘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他一甩袖,忿忿地离开了,转眼院子里便只剩下柳青漪一个人。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夜风还有些凉,柳青漪卸下满身防备,脸上的表情些微迷茫,总算露出脆弱的一面来。 她走向廊下的台阶,不管地上的湿意坐下,然后抱着自己的膝盖,将目光投向坑里的棺椁。 她还在担心着赤曦。 火神突然现世,说出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初听时觉得震撼,甚至为赤曦有那么离奇的身世和经历感到骄傲。 但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陌生的庭院里,静下来,忽然就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感侵袭了自己。 赤曦是火神的神力在世间的延续,她注定了肩负崇高的使命,而不可能真的随她游历六界,不可能一直只是平凡的赤曦。 而她与陆尘心之间的纠葛,也从普通的生死仇怨变成了宿命羁绊,世事无常,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们没能携手共进,在将来的日子里,恐怕也不会一帆风顺。 想着想着,柳青漪忽然很害怕。 曾经赤曦将她从对成仙的执着中拯救了出来,她想要跟着赤曦,保护赤曦,想要给这个在人世间茫然行走的孩子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世间的危险那么多,恶意那么大,她只是茫茫苍生中的一个,人微言轻,赤曦面对的却是整个六界最强大最尊贵的那些人,她只会成为累赘。 累赘。 想到这个词,柳青漪难过得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她没有软弱到因此哭泣,却也的确因此而伤感。 须臾之后,一阵不寻常的风撩起她的头发,她猛地抬头,就看见陆尘心抱着赤曦出现在院子里。 赤曦还是没有醒,陆尘心看上去也和从前没有区别,柳青漪总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不曾存在的梦,什么都没有改变。 陆尘心也一眼就看见了她,女子身上的伤感情绪很快收起来,螳螂是猎食者,不会轻易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知道把赤曦交给这个人会很安全。 “柳姑娘,我有一事,想要拜托给你。” 柳青漪下意识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但其实并没有泪水。 她站起来,郑重严肃,“你说。” 陆尘心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走向她,最后在柳青漪惊诧的目光下,将赤曦放在了廊下的圆柱旁。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青漪炸了毛,她以为在火神解释了一切误会之后,陆尘心会明白赤曦的心意。 可是就眼前他的作为来看,这是个明明白白的渣男。 陆尘心仍是没有理会她。 他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赤曦的脸,赤曦的脸颊很凉,冰块似的,他的眸光温柔,试图擦去赤曦脸颊上的血污,却因为血迹早已凝固了,擦不去。 他不甘心,施了一个清洁术,这才满意了。 陆尘心扶着膝盖站起来,如果放在平时,清洁术对他而言实在是不能再简单,但如今小小一个清洁术却能让他呼吸不稳。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才对上柳青漪愤怒的眼,同她说话。 “柳姑娘,从今日起,我便将赤曦交给你了。” 他说的很认真,也的确是在认真地托付,柳青漪却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他不爱赤曦,方才的温柔相待算怎么回事?如果他爱赤曦,又怎么舍得把人交给别人? “不行,你得把话说清楚!” 柳青漪害怕赤曦醒过来会问关于陆尘心的事,她想先帮赤曦问清楚了,到时候才好有个交代,有个了结。 陆尘心神色淡然,除了脸色苍白显得有些柔弱外,所有的情绪都十分内敛,此刻看了却只会让人生气。 “该说的话我已经对赤曦说清楚了,她醒来就会明白。我会解决李岚成的事,然后北上完成这一行的任务,至于你们,就先留在这里好好养伤,等伤养好了,赤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锁灵玉我会想办法。” 柳青漪听了这些话并不觉得安心,不仅如此,她甚至更焦虑了。 “你要独自解决李岚成,独自北上,独自找锁灵玉的解法?” 她刻意强调了“独自”二字,陆尘心微微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称是。 柳青漪不淡定了。 “那你当赤曦是什么?你有问过她愿意做躲在你身后的弱者吗?如果她醒来坚持要去找你呢?” 陆尘心紧紧抿着唇,显得他这个人很冷酷,但柳青漪知道,自己是问在点子上了。 他想要挡在赤曦面前,抗下一切风雨,这很好,至少证明他心里是有赤曦的。 可以柳青漪对赤曦的了解,她知道那只傻鸟一定不会同意。 陆尘心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那你就劝住她,让她离我远远的,让她去想去的地方,天涯海角,总有欢欣。” 柳青漪心里突然又难过起来,这次却不是为了赤曦,而是面前这个她憎恨了很多年,骂了无数遍“狗神仙”的男人。 曾经他因为误会与赤曦错过了很多年,现在误会终于解开,他却狠心舍下挚爱。 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我会如实转达这些话,但哪怕赤曦现在还昏迷着,我也得告诉你,她不会听话的。” 陆尘心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我会在她找上门来之前斩断这条路上所有的荆棘。” 柳青漪也笑了,两个经年的仇人,在这一刻忽然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们知道,他们正共同守护着同一个东西。 陆尘心转身而去,动作决然,因为身上的伤,他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就像他的人一样。 柳青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因此她没有注意到,身后靠着圆柱的赤曦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用半张半阖的眸子注视那个离开的人。 她脸上没有表情,却有一滴眼泪落下,诉说着她的难过。 在柳青漪回头之前,赤曦闭上眼睛,她放下了所有坚持,任由自己沉入黑暗的梦里。 但她再也不害怕了,因为哪怕是最深的黑暗里也有人在等着她,陪伴她,守护她,黑暗原来没有那么可怕。 * 李府里的大部分弟子都被方之明派出去找李岚成了,只有少部分留在李府,因此陆尘心轻易躲过所有巡逻的人离开。 他知道李岚成是不会再回来了,对于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来说,摧毁信仰比杀死他本身要残忍的多。 方之明是个心软又明事理的,所以陆尘心放心将赤曦他们留在李府。 至于李岚成,一个丧家之犬,除了去找自己的靠山之外,他还能逃去哪儿呢? 陆尘心本意是打算先养伤,再寻个机会到妖界鬼哭林找梵蓁,把这件事好好说清楚。 但在离开芒草镇后不久,昏暗幽深的林间小道里,他被人拦了下来。 墨姝站在路中,显然是等了他许久。 “陆仙长,主子有请,请随我走一趟吧。” 墨姝一贯冷淡,半点情绪都不外露,从前陆尘心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凡事不会拖泥带水,今日却有些苦恼,因为没法从墨姝的表情里推断梵蓁的来意。 “从竹林村到芒草镇,每每出事梵蓁总是来的及时。” 墨姝听出他言下之意,但也只是微微低下头,道一声“请”。 陆尘心没有不去的道理,他如何都是要找梵蓁讨一个说法的。 墨姝知道他受伤很重,所以没让他自己腾云驾雾。两人在淡薄如雾的云层中飞行,很快便到了芒草镇外的一座山巅。 高处的寒风呼啸而过,吹的陆尘心的脸色又白了些许。 他实在不明白梵蓁约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的原因,难道是方便抛尸吗? 他们落脚在一块凸出悬崖的岩石上,不远处有个亭子,而梵蓁正坐在里面,十分悠然。 墨姝指了指亭子,一言不发就消失了。 陆尘心第一次对去见梵蓁这件事产生恐惧心理,倒不是因为今日才对梵蓁起疑,而是从前他不怕死,今日却怕了。 他缓缓地走向亭子,只是这次的脚步不再坚定,而是充满迟疑。 第六十六章 山巅相会 李岚成逃出李府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云霜提到的那个孩子。 府里的法阵被破坏,制服烨鸟的辟水兽阵也没能发挥作用,他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家,很清楚自己命不久矣。 当初他只是执着地想要活下去,因此和那个神秘的女子做了交易,他也的确如愿了,却在一次次计划中感到惶恐,当上古纪的画卷在他一个凡人的面前展开,除了感叹瑰丽宏大外,也更能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李岚成在矛盾的心情中走到今日,就像一个对白石粉上瘾的人,当面对日渐空无的内心,掌控着从未想象过的力量时,他只能靠着不堪一击的坚硬外壳伪装自己,最终发现原来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工具,外厉内荏。 临死之前,他还是很想再见见李岚若,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即使两人已在岁月中走失,即使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娇俏的少女,即使她甚至不愿回家,他还是很想见见她,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李岚成一路向外,打算离开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镇子。 芒草镇中夜里闭户的习俗给了他方便,离开的路很顺利,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狼狈奔走的人,也不会有人对他评头论足。 但他知道这一路不会一直顺利下去,当他答应这个交易的时候,就已经出卖了自己的一切。 李岚成一脚踏过芒草镇的界碑的时候,周围的景色骤变,并不是那条他熟悉的路。不过他也只是慌乱了一瞬,很快沉静下来。 身后响起冷淡的女声。 “你来了。” 没有责骂,没有追究,这一句问候就像两个多年的好友重逢,毫不客气地寒暄。 李岚成转身,黑衣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的不远处,她的眼睛还如初见那般,淡紫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搞砸了。”他没打算逃避责任。 谁知梵蓁轻轻摇头,“没有,你做的很好。” 李岚成不解,“你花大力气布下的法阵被破,辟水兽也没能制服烨鸟,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怎么能说好?” 梵蓁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在李岚成看来,她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浑身散发的气质很温和,表明了她的心情真的很好。 于是李岚成更不懂了。 “法阵,辟水兽,烨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至于你...”梵蓁的眸色深了些许,她注视着李岚成,方才的温和气质消散无踪。 李岚成心里咯噔一下,他怕梵蓁打算杀人灭口。 事到如今,他倒并不怕死了,只是遗憾还没见到李岚若和她的女儿。 他急忙拱手低头,把姿态放得很低,“我会消失的干干净净,还请姑娘放我一条生路。” “我没打算要你的命。”梵蓁回答得很干脆,李岚成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梵蓁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对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兴趣,更何况是一只还有用的蚂蚁。” 李岚成心里算计着,他并不想继续与虎谋皮,可若直接拒绝,八成会直接被虎吞了。 “能为姑娘效力,是我的荣幸。” “你这话不真诚。”梵蓁不喜欢谎言,但她也不计较。“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敷衍的奉承话,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说这样的话,会让我忍不住想杀人。” 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番话,就像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李岚成却感到一阵骇人的寒意将自己包裹。 “我明白了,姑娘有事吩咐便是。” 梵蓁轻轻点头,总算对他的反应满意了。 “你已不能再回到李府中,我要你北上去赵国国都,找一个人。” 李府是李岚成父辈祖业,也是他一生心血,如今梵蓁说他已不能回去,他心里有不甘,有不舍,却也释然的很快。 就像当初宁愿放弃李家家业而保全妹妹一样,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早就做完了,李家交到方之明手上会很好。 “姑娘要我找谁?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要找的人叫宋晨,至于别的,你到了自然就会明白。” “宋晨。”李岚成喃喃着这个名字,并且牢牢记在心里。 但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当他出神的时候,梵蓁身边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连看她的人也像是隔着一层微微荡漾的水。 “但愿再见的时候你没有让我失望。”她的声音空灵飘渺,明明来自面前,却又像是从很远的空茫之地传来。 李岚成抬起头,看着她消失在原地。 以这样的方式退场,还真是厉害的人的通病呢。 他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时,面前却浮现出一行由灵力留下的字。 ——李岚若身在竹林村。 字显然是梵蓁留下的,李岚成微愕,他一直觉得梵蓁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却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 “谢谢。”他轻声道。 * 梵蓁急着离开,是因为她感应到墨姝已经找到陆尘心了。 山巅上的亭子是她建的,四面看着镂空,却被施了法术,寒风都吹不进去。 陆尘心的状况看上去还好,至少还能自如行走,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准备了各种上好的伤药。 她看见陆尘心在远处注视了一会儿才抬脚走来,他在怀疑,在犹豫,这些都是不信任的表现。 梵蓁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虽然总是藏着情绪,却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可一想到这些都是自己自作自受,她就又稍微好受一些。 世间事最难的就是两全,她选了别的,就只能放下自己的感情。 在陆尘心走进亭子的前一刻,她已经收拾好心情,又是那个站在六界之巅的梵蓁。 “坐吧。”见陆尘心走上台阶就不再动作,她主动招呼道。 陆尘心眉心皱着,他看向梵蓁的目光很沉重,而梵蓁如平常那样轻快的态度更像是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两人做了多年朋友,他却是第一次觉得这段友谊让人心慌。 他忽然就不想虚与委蛇了。 “李岚成背后的人是你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直接了,哪怕梵蓁知道他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当他一开口就是这个尖锐的问题时,她还是怔了怔。 一句话,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身上的伤不好推迟,先处理一下,旁的待会儿再说。”她低头去摆弄桌上的灵丹妙药,陆尘心却没有向前一步。 “是你吗?”他又问了一遍。 梵蓁有些无奈,她有时候很讨厌陆尘心这股执着的劲儿,但说到底还是她的问题,毕竟如果换个人结果就会截然不同了。 她叹了口气,坦然承认,“是我。” 陆尘心其实早就猜到了,但还是想要从梵蓁这里得到一个亲口说出的答案,他松了口气,走上前在石凳上坐下。 两人就像从前那样,以朋友的身份在某处小聚,只是从前桌上摆的会是茶点,今日却是药品。 他低头大致瞥了一眼,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不过梵蓁拥有这些并不让人意外,她自己本身实力太强,没事做个神器灵药的很正常,再加上六界中想要巴结她的人太多,寻常物事自然是送不出手的。 “你做了那么多,又从竹林村跟到芒草镇,你究竟想做什么?” 梵蓁拿起一枚乳白色的瓷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她起身走到陆尘心身边,拨开瓷瓶的塞子后,一股冷香扑鼻而来。 “真火之力造成的伤口不好愈合,你虽然是仙身,但如今魂魄也受损,这些伤恐怕不容易好。” “无碍。” 他倒不是在梵蓁面前逞强,而是真的觉得这些伤没什么大碍,真火之力虽然霸道,但他有焰羽相护,不至于伤魂,而神魂受损是无可逆转的,无论做什么都没用。 梵蓁要动手解他的衣裳,陆尘心往后退了退,从他手中接过药瓶,清冷道,“我自己来吧。” 梵蓁倒也没有坚持,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东西都推向陆尘心。 “这些东西你都收着,对身体有好处,算是我的赔罪吧。” “赔罪”二字让陆尘心觉得很别扭,梵蓁高高在上久了,就连他也不太习惯她放低身段的样子。 “我不想怪罪你,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在来之前陆尘心就想的很清楚了,梵蓁和赤曦是从上古纪就认识的,梵蓁虽然总是说话刺激赤曦,还总是跟赤曦对着干,但当赤曦遇到麻烦的时候,她还是会悄然出现,帮赤曦化解难题。 不难看出来,梵蓁只是营造了一个与烨鸟敌对的表象,但她实际上是很关心赤曦的,否则当年赤曦寻死,她也不会在妖界易主的关节时刻去人界救人。 可她就像一个自我矛盾的人,一边出手救人,又一边想方设法使绊子。 陆尘心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她。 “我的目的不是很明显吗?”梵蓁淡淡道。 她的目光很诚恳,也很坦然,仿佛她做的不是差点要了他们性命的事,而是福泽天下的好事。 “在竹林村的时候你就已经猜出来了,何必再问一次?” 竹林村里,赤曦被陈全重伤,梵蓁突然出面,陆尘心却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在试图重铸赤曦的神骨。 神骨由建木而成,当年赤曦因幽被贬斥,祝霄亲手将神骨从她身体里取出,这才留下额心的罗雀花纹。 但梵蓁想做的是逆天而行的事,她试图不依靠建木,而是以自身灵力和赤曦的真火神力铸造出独一无二的神骨,那是不受天道承认的,是会受天谴的。 陆尘心神情凝重,但看向梵蓁的眼神里不免担忧,“你有想过吗,神骨若不成,赤曦只会白白受苦,你也只会白白损耗灵力。但神骨若成,赤曦哪怕再度成神,你们俩都逃不过天谴,六界也将视你二人为异端,这样做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做与不做。” 梵蓁的眼眸是一汪万古不变的深潭,没人能窥得其中乾坤,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坚定。 她认准了要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陆尘心很苦恼,他不愿舍弃梵蓁这个朋友,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不归路。 “烨鸟成神,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你总不会是太心疼赤曦了,舍不得她从神堕妖?” 因为他这一席话,梵蓁眼里有了轻浅的笑意,她知道陆尘心放下心里的芥蒂了,他们还是有机会继续做朋友的。 “那只傻鸟如何,我当然不关心,但我要的东西只有她能给。” “你要什么?” 梵蓁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来,然后走出了亭子。 呼啸的山风撩起她的衣裙和长发,在清晨苍白而高远的天空下,她的背影显得很冷清,很孤独。 陆尘心抿着嘴唇,高处不胜寒,梵蓁虽然拥有了六界之巅的实力,却仍然掌握不了所有的一切。 他站起来,跟着梵蓁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陆尘心来时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突出崖壁的岩石,岩石上布满青苔,他还提醒了梵蓁小心滑倒。 这座山是芒草镇周围最高的一座,站在崖边看出去,青峰翠峦,茫茫云海,让人的心胸都开阔起来。 陆尘心站在梵蓁的左后方,只能在风拂起她的头发时隐约看见她的侧脸,但梵蓁一向是不会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他并不觉得这样会错过什么。 “你是去过洪荒的,那儿是什么样?” 梵蓁的声音随风传入陆尘心耳中,他为其中暗藏的伤感情绪怔住。 “洪荒啊,大概是与眼前所见截然相反吧。” 贫瘠的土地,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时而是风暴席卷,时而是火雨漫天。 洪荒之地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值得敬畏的地方,但在陆尘心看来,那里并没有多么可怕,也许是因为他那时与赤曦相伴,两人每天只想怎么好好活着,纯粹的不像话。 离开洪荒之后,他们反而被世俗人情所捆绑,渐行渐远,于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可怕。 第六十七章 信仰崩塌 梵蓁突然提到洪荒,让陆尘心心里顿时一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但这显然不会是好的预兆。 梵蓁扭头看他。 “你有想过一个问题吗,明明洪荒由盘古亲自封印,原则上只能从外开启,且需要集至少九个古神的力量。但当年还未成仙的你轻易进入洪荒,赤曦也打开了一条不可能存在的通道。”她顿了顿,神情严肃,一双眼就像是在逼问。 “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是这么不合常理的事,陆尘心当然不会忽略。 或许当初在洪荒求生时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这个问题,但在离开洪荒之后,他借身份之便到天庭的藏书馆寻觅古籍,的确找到过一些像是线索的只言片语。 天地初开之时,一片混沌,并无日月之说。 古神之中有想要将所有好处据为己有的,也有希望收拾山河长久定居的,两派因为意见不同吵了很多年,后来只是吵还不够,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神仙打架,轻轻动个手指都是毁天灭地的威能,天地在一次次混战中变得满目疮痍,以盘古为首的定居派意识到他们正走在一条与自己的目的截然相反的道路上,这样下去不行。 为了避免产生冲突,他们开始隐居避战,同时寻找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人们往往只能记住伟人,而不会想要了解伟人背后那个支撑着他的团队。 盘古以己之身作为封印固然伟大,但为这片天地做出牺牲的从来就不止他一人。 洪荒的出现虽然借了冥池之地利,但仅靠盘古一人的力量却是绝不能成的。 当时定居派古神中有烛照、幽荧二人,愿舍身为日月,以天地光华支撑冥池封印,这才有了后来的洪荒。 日月之力因此成为至高神力,且无人可染指。 拥有日月神力者可以自由出入洪荒,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由于烛照、幽荧已化归天地,世人便渐渐将此遗忘。 后来的书籍中洪荒成了盘古一人万世之功,要不是陆尘心刻意去找,怕是也不会知道这层缘故。 今日梵蓁再次提起,他难免忆起旧事,但哪怕当年有了线索,他却没有头绪。 他生来是个人族,哪怕有神幽之魂在身,但幽是掌控世间花木的神,本体也只是问神峰上一株梧桐树罢了,与烛照、幽荧扯不上半点关系。 而赤曦与他差不了多少。 “你知道原因?”梵蓁是个极稳重的人,既然这么问了,哪怕并不清楚,但心里总归是有点数的。 梵蓁轻轻颔首,“世人都以为日月神力早已消失,但若我说没有呢?” 她没有解释日月神力与洪荒,与陆尘心和赤曦之间的关系,显然对陆尘心当年的调查有所了解。 一想到两人还未正式见面时就被人监视,陆尘心心里难免会有些膈应。 他语气中带了不悦,“你说没有,那自然是日月之力存世。不过我与赤曦跟日月有何关系?” “赤曦是火神留在六界的延续。” “火神虽也是上古神,可恐怕并没有烛照的本事和地位。” 烛照是太阳,是世间万千生灵的生命之源,火神将火种赠与人间,使人族在纷乱的斗争中延续下去,两者都是伟大的神,但如果放在一起看,还是高下立判。 虽然上古纪后火神便接替了盘古的位置,成为古神们的引导者,但烛照作为在那时便已化归天地的古神,两人之间实在不像有什么联系。 陆尘心满心疑问,静静地等着梵蓁的回答,但他没有等到。 风掠过他们身侧,梵蓁的脸上突然出现莫名的表情,她不是擅于表达情绪的人,这一刻陈杂在心底的东西甚至让她感到迷茫。 她下意识抱起手臂,这个在所有人眼中的强者竟表现出一丝脆弱来。 “我有时候真希望你是他。” 陆尘心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神幽。 与赤曦不同,梵蓁一直把他和神幽分的清清楚楚,从无混淆。 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难得的怅然,“如果是他在的话,就不会问这么多为什么了。” 陆尘心沉声道,“神幽知道的比我多。” “不。”梵蓁轻轻开口,“他会相信我的。” 梵蓁最终也没有回答问题,无论是陆尘心问出口的,还是她自己抛出来的。 在说出最后那句话后,她就像拂面的一阵风,来过,又匆匆离开,不留痕迹。 * 李府中,柳青漪把赤曦安置在方之明安排好的屋子里。 一路上她执着地抱着赤曦,哪怕因为手臂上的伤疼得直冒虚汗,也咬着牙坚持,不让旁人插手。 直到把赤曦安安稳稳地放到床上了,她才踉跄了一下,虚脱地在床边坐下。 她缓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调整好气息,才让呼吸时胸腔没那么疼。 “你这次真是不讲义气。”柳青漪低声嗔怪,“先是自己一个人去冥界了,回来以后又把那两个没本事的支开,什么也没调查就跑到李府来送死。” 她怪赤曦不讲义气,可说来说去,怪的分明是她不珍惜自个的小命。 赤曦很感动,但还是想为自己澄清一下,她可不是跑到李府去送死的,明明带了很厉害的同伴,谁知道荼蘼那家伙压根派不上用场呢? 赤曦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挣扎着睁开眼睛。 柳青漪见她要醒,急忙去擦脸上的眼泪,但她不知道赤曦早就看见了。 “小螳螂?”赤曦的声音有些嘶哑,倒是很像那么回事。 柳青漪带着鼻音“嗯”了一声,然后扭头看向外面,看起来是赌气不想理她,实际上却是自己忍不住想哭,红了眼眶。 赤曦整颗心都软下来,她心里想,自己当初豁出性命救这个姑娘,真是不能更正确了。 她把自个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去握柳青漪握成拳头抵在膝盖上的手。 她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抠开,然后轻轻碰了碰那摊开的掌心上真火灼烧的伤痕。 柳青漪疼得一哆嗦,却仍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赤曦无奈,用楚楚可怜的声调问她,“你不理我了吗?” “对,我不想再理你了。”故作强硬,但哽咽欲哭。 赤曦忍不住救勾起了嘴角,她的小螳螂真是倔强又可爱。 “你不想理我,可是我想理你呀。” 赤曦手指上泛起温暖的金色光芒,她轻轻抚过柳青漪手心的伤口,柳青漪感觉到痒,愕然回头,救看见自己的伤口在愈合重生。 “你做什么?!” 她强硬地把自己的手从赤曦手中抽离,然后责怪地看向赤曦。 可床上的人不仅毫无认错之心,还在她面前装委屈。 “这些伤都是因为我才会留下的,我想把你治好。” “你就算想治,你也等伤好了再说吧,前有锁灵玉,现在又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你就不能留点灵力给自己吗?” 柳青漪觉得自己要被气炸了,以至于骂起赤曦来身上的伤不疼了,连气都顺了。 赤曦知道她担心自己,笑嘻嘻地坐了起来,柳青漪眼神都直了。 赤曦还特意张开手臂向她展示。 “你看,我好着呢,没受什么伤。” 不知道为什么,柳青漪觉得更气了。 赤曦看情况没有好转,急忙解释,“我虽然没受伤,但身体的损耗真的很大,刚才是实在走不了才要你抱的,不然我也不会看着陆尘心走了。” 柳青漪觉得是这个道理,别的她不信,但赤曦舍不得眼睁睁看着陆尘心走她是信的。 她暂时原谅了赤曦,坐回床沿。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赤曦把自己右手手臂伸出去,拉下袖子,白花花的手腕就摆在柳青漪面前,她一眼就看见上面的锁灵玉变了。 上次在竹林村,雪白通透的玉上就多了一条不起眼的裂痕,而现在,裂痕扩大了。 赤曦挪了挪身后的靠枕,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等柳青漪琢磨的差不多了,她才开口。 “其实上次在竹林村我就有所猜测,梵蓁把这玩意儿留在我手上,的确是限制了我的灵力,但也像是一种保护。” 说起正事来,赤曦的神情凝重了许多,“陈全那支竹箭或许不至于要了我的命,但李岚成弄出来的辟水兽阵法却是可以的,但我没死,不仅没死,甚至毫发无伤。” “这不是好事吗?” 赤曦轻轻摇了摇头,倒不是否认这个说法,而是她也说不清楚。 “能不死,当然好,可局是梵蓁设的,我也是梵蓁救的,她不会蠢到忘了锁灵玉这回事。” “梵蓁设局?!” 柳青漪惊讶得忘了压低音量,赤曦碰了碰她的胳膊,用眼神暗示房门,她这才想起他们现在正寄人篱下,也不知道方之明有没有安排人在外面。 她敛起情绪,低声又问,“你怎么知道李岚成背后的人是梵蓁?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梵蓁这个名字对于普天之下的妖来说都是又敬又怕的,一个传说一样的人物,怎么就掺和到人间的破事里来了?柳青漪一时很难接受。 “不会有错,我亲眼看到了当年的李岚成,以及他真实的经历。” 回想起在幻境中看见的一切,赤曦不禁唏嘘,以至于李岚成做了那么多恶事,她却有些心软。 谁不是曾经少年,一心赤诚。 柳青漪看她突然沉默下来,还有些难过的样子,便以为她是怨恨李岚成的。 “没事,好在咱们都好好的呢,至于那李岚成,我早晚把他找出来,到时候怎么处置你一句话说了算,咱们要他不得好死。” 她说的声情并茂,赤曦明白她在安慰自己,不禁笑了笑。 “咱们不能随便杀人的。” 人族如今是六界基石,早几万年天庭就颁布了一系列法令,禁制任何其他五界的人插手人界事务,其中就包括了随意杀害人族。 冥界素来不问世事的,妖魔两界虽然没有命令禁止,但都默认了这套法令,只有存了私心的妖魔以不尊天庭法令为借口作恶,但多是被妖王和魔君自个清理门户了。 柳青漪从前是个修仙问道的妖,后来不指望成仙了,但也是个遵纪守法的妖,她当然明白按照法令他们是不能杀李岚成的。 “那咱们就悄悄杀。”她放低声音,眼神凌厉,当真有那个意思了。 赤曦笑着抬手捏她的脸,柳青漪疼的龇牙,赤曦觉得还是这样的小螳螂更招人喜欢。 “可是我不想这样,他为了妹妹害了自己一家,为了家人又赔上自己的一生,最后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做出这些错事,他只是太迷茫了,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又或者是太执着了,老天却一次次的跟他开玩笑。他很像以前的我。” 柳青漪仔细琢磨这些话,她好像有些明白赤曦的意思了,但又没有那么明白。 “这么说,你不打算报今日之仇了?” 虽然赤曦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她还是不认同这样的做法,毕竟李岚成对他们的伤害是真实的,谁的一生没点灭顶的苦难呢?要是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柳青漪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好在赤曦摇头了。 “仇一定要报,但我不想被报仇的想法支配了,这一次我要清醒,要理智,李岚成所做的一切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但我不会让他成为梵蓁控制我的筹码。” 她的目光沉下去,平静又暗藏汹涌的样子,明明面前的就是前一刻那个人,柳青漪却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她骂了我十几万年的傻鸟,从前不过是不想和她计较罢了,但从今往后,不一样了。” * 陆思和赵潇潇带着陈芸儿慢悠悠地走回来,与离开时不一样,这次三人轻松得跟郊游似的。 他们一直待在镇子外的亭子里,直到方之明派出去找李岚成的人经过,把李府中发生的事情告知,他们才踏上归途。 半途,赵潇潇还不忘问陆思,“你怎么知道放方之明回去不会出事?” 陆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凸出一个自信风流。 “因为最能摧毁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武力,而是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信仰崩塌。” 李岚成是方之明的信仰,反过来亦然。 第一章 坦白 陆思等人走回芒草镇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住在客栈里的外乡人们已经在熹微晨光中醒来,以饱满的精神接受新的一天。 方之明或许不是一个很厉害的修仙者,但一定是个很厉害的管理者,在天亮前他就让所有李家人转为暗中行动,尽力隐瞒李岚成失踪的消息,并向另两位李家的合理继承人写信说明情况。 芒草仍是众多寻宝者的目标,李家仍是芒草镇中大家心里的信仰,这在短时间内都不会改变。 李府门口,一如既往的清冷荒凉,寻常人不会走在这条街上,长长的街道铺满青灰色的石板。 昏暗之间,陆思却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前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姑娘,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以白纱覆面,正背着手,仰视李府的牌匾。 她看上去就像李家的客人,但又丝毫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这让陆思很不解。 而直到走近了,陆思那狗鼻子忽然发挥作用,嗅到姑娘身上传来的赤曦的气息,那气息很浅,被一夜的冷风吹淡了,夹杂着姑娘身上的冷香。 若是放在往常,陆思走了便走了,今日他却想同这姑娘说句话。 “姑娘,你是这府上的客人吗?我们也是,不若我上前叩门?” 赵潇潇一直带着陈芸儿跟在后面,她对陆思随意搭讪的行为很不屑,轻轻哼了一声,引起了荼蘼的注意。 荼蘼先是看了傲娇的赵潇潇一眼,才将目光重新落在陆思身上。 她在此前就施了法术,等这一夜过去,所有见过她的人族都会抹去这段记忆,看来法术已经生效了。 如今两人的见面颇有些缘分二字的意思在里面,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了,突然一晚上接触到那么多,她这个老年人有点跟不上节奏。 “我不是。”陆思听见她略沙哑的声音。 “你见过一位姑娘吗?她穿红色的羽衣,可能受了伤。”他说话时有些急,显然是很担心赤曦的安危。 荼蘼无端就想起昨夜,梵蓁突然出现说的那些话。 “见过,她很好,没有受伤。” 陆思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真诚起来,他本就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聪明归聪明,却仍有少年人的那份天真。 荼蘼看着他,眸光中露出几丝怜悯来,看得陆思莫名其妙。 但姑娘紧接着就说,“我有句话想托你告知你刚才说的那位姑娘,可以吗?” 陆思虽不知她为何站在李府前却不进去,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你请说。” “麻烦告诉她,路上太黑也不用怕,她只要好好的做自己就好,以及这次算我欠了她,下次她要是再去...我家,我必以礼相待。” “以礼相待”四个字被荼蘼说的一字一顿,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并不像什么好话。 不过陆思也没有追问的立场,于是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荼蘼向他道谢,之后便转身朝着长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明明她看上去走的慢极了,身影却很快消失,了无踪迹。 陆思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嘀咕道,“这姑娘真是奇怪啊。” 赵潇潇适时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别看见漂亮姑娘就忍不住,赤曦姑娘没准还在等我们呢。” “对对对。” 提起赤曦,陆思就什么也不想了,急忙走上去敲李府的大门,赵潇潇无奈叹气。 陈芸儿抬起头问,“师姐为什么叹气?” 赵潇潇看陆思没注意到她们这边,就半蹲下小声说,“是被你师兄蠢的。” 陈芸儿半知半解,半信半疑。 她既觉得师姐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可又觉得师兄并不傻,一时间很是纠结。 陆思叩门后,很快有人来开门,那人昨夜也参与了对他们的围攻,一眼就把人认出来,迎他们入府。 年轻的弟子在前引路,顺便告诉陆思他们现在府里的状况。 “老师失踪了,大师兄安排我们明面上保持原样,暗地里继续找,你们青合派的人受伤的都在府里养伤,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似乎伤的比较重,你们的大师兄也没见着人。” 听到赤曦受伤了,陆思担心的不行,在知道陆尘心没找着之后,这种担忧的情绪到达了顶点,赵潇潇看出他很焦虑,虽然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还是开口安慰。 他们故意走的离那个李家弟子比较远,赵潇潇低声道,“别担心,赤曦姑娘既然只是受伤,那迟早会好的,至于掌门,他不是一般人,也定能逢凶化吉。” 陆思“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显然心结未消,只是敷衍。 赵潇潇也没办法,只得任他去了。 李家弟子把人领到赤曦居住的院子外,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说,“大师兄吩咐过,青合派与我们是朋友,你们住在府里就当是住在家里,有什么需要提出来就好,你们好好养伤。” 陆思向那人道了谢,心里将方之明高看了一眼,心想那小子做人不怎么样,做事还是挺靠谱的嘛。 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院子,房屋的门窗都开着,虽然没见着人,却听见说话声。 “从这里去赵国国都,走得快也要十日吧,要是真没日没夜地赶路,那得多累,若是玩着走,怕是要两倍的日程不止,真让人烦恼。” 赤曦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个纠结要到哪里游玩的千金小姐,愁虽愁,却也是轻快的愁,看上去她果然是没事的。 陆思迫不及待地进门去,一眼就看见床上盘腿对坐的赤曦和柳青漪,赤曦也一眼就看见他,两人对视之下,一个欢喜,一个微怔。 “赤曦!” 陆思高兴的过了头,叫着她的名字就冲上去,想要来一个热情的拥抱。 好在赤曦及时反应过来,伸手拦住了他,“等等等等等等,你注意一点!” 她这一提醒,陆思才认真审视现在的情况,赤曦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里衣,此刻拉着被子象征性地挡住自己,而他像个冒冒失失闯进别人闺房的登徒浪子,还妄图动手动脚。 他意识到情况的尴尬,悻悻地收回了手,又不甘又委屈地唤了一声,“赤曦。” 赤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一想到他昨晚及时把方之明放回来收场,顿时又觉得不好怪他什么。 “别傻站着了,搬个凳子来坐。” 陆思克制着自己的喜悦情绪,转身去找凳子。 赤曦伸着脖子往外看,这才注意到站在门边的赵潇潇和陈芸儿。 因为她的身份,赵潇潇似乎对她疏远了很多,不过这也怪不了谁,自古以来的观念一直存在,赵潇潇就算想要接受,也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 “你们都一夜没休息了,芸儿年纪还小,潇潇,你带着她去休息吧。” 赵潇潇早料到她会做这样的安排似的,点头说好,很快就带着陈芸儿离开了。 陆思带着凳子回到床边坐下,赤曦打量着他。 “你不累吗?” “不累不累。”陆思回答。 他看上去不仅不累,反而意外地亢奋,赤曦却高兴不起来。 如果从前她还摸不准自己的心思,陆思想跟着自己便让他跟了,左右不过是多个跟班,多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哪怕这个小孩其实有些别的心思。 可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心,如果她还把陆思留在身边,不跟他将话说明,就是她错了。 “陆思,有一件事,我不想瞒着你。” 从看见她为难又纠结的神情开始,陆思就有一种预感,他不想听赤曦将要说出口的话。 但他还是用理智战胜了本能,微笑道,“你说吧。” 赤曦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这个天真的少年,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让陆思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该如何将她和陆尘心对少年带来的伤害摆上明面。 她犹豫了很久,那些话就像是一块石头堵在她的喉咙里,吐不出来。 柳青漪见她为难,便想着出来为她解围。 “嗐,咱们刚刚逃过一场生死劫,就不能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吗?真想说什么以后也不迟的。” 赤曦突然握住她的手,柳青漪的笑就僵在脸上,话也戛然而止。 她这是不打算拖延了。 “陆思,你还记得咱们离开青合之前,我们一起去法术课找找潇潇,我那时就跟你说过,青合山上吸引你的不是我,是别的东西。” 陆思点头,“嗯,我记得。” 赤曦继续道,“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不能确定,但现在我知道了。” 陆思没作声,只是安静地听着,看向赤曦的眼眸清澈纯净,让人不忍伤害。 赤曦发现自己没法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索性狠了狠心,不再看他。 “真正吸引着你的不是我,是陆尘心。” “掌门?”陆思微微蹙眉,很是不解,“我与他有什么关系?” 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是攀上高枝的好事,得乐开了花,但偏偏陆思不愿意攀这根高枝。 赤曦觉得自己越来越难开口了,她舔了好几次嘴唇,但嘴里总是发干发苦。 柳青漪见此,主动起身去给她倒茶,赤曦喝了口茶,总算冷静许多。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会很难接受,甚至因此伤心,但我今日告诉你并不想你难过,更不希望你日后难过,陆思,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或许还在云壑里当缩头乌龟。” 陆思听了这些话,微怔,但很快就笑开了。 “你说这么多,却一件正事都没有,看来真的是很严重的事呢。” 看着少年的笑,赤曦也笑了,可笑着笑着就想哭。 他们都是别人的遗产,别人的附庸,生存如同挣扎在泥沼,她舍不得让陆思也坠入这泥沼中来。 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知道我与陆尘心的纠葛,我们在洪荒同生共死,好不容易逃出来,在人间度过了逃命的岁月,但最后他还是将我斩杀于天庭。这其中的复杂很难说清楚,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我们心里都有对方。” 陆思不明白赤曦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虽然从前在青合山时没有一个人承认过,但他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陆尘心待赤曦很特别,赤曦每每看向陆尘心的时候,眼里都有别样的光。 他们之间至亲至疏,是旁人无法置喙的。 “我明白。”虽心有苦涩,可他明白,“你与掌门之间有情,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懂。不过我并不在意的,虽然我没什么经验,但我知道每个人的情感都是自由的,我喜欢你,并不强求你也喜欢我。” 面对陆思的理解,赤曦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开心。不仅如此,她似乎反而更难过了。 陆思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了?这样不对吗?” “不,是对的,很对。” 赤曦语带哽咽,她很高兴少年这样善解人意,可偏是这样,她越是觉得自己从前的作为真是太糟糕了。 陆思一直很耐心地在等她,她收拾好情绪,才鼓起勇气看向陆思。 “从前因为一些误会,我与陆尘心之间错过了很久,他在杀死我之后,将自己的幽精之魂分离了出来。” “分离魂魄?!”陆思惊了,这可是禁术。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不仅因为那些法术对施术者损耗及大,或是威力太大对六界有所危害,还因为这些法术通常太难,施术者在施术的过程中很容易失控,一不小心就酿成大祸。 陆思从前只知道陆尘心厉害,却没想到这么厉害。 赤曦完全没料到陆思脑袋里想的东西和她要表达的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只是继续说道。 “幽精之魂是人魂,去则无七情六欲,原本一切都很好,但在我于锁妖塔中重生时,有一个人盗走了那缕魂,并将那缕魂投入轮回之中,转世做了人。” “以一魂转生?”陆思虽然没怎么好好上过课,但也知道作为人三魂七魄一样都少不了,否则不是疯就是傻。 赤曦艰难点头,“是的,那个转生的孩子,就被放在青合派的山门外,然后被青合收养了。” 第二章 无关 赤曦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青合山上的人很多,但从小被丢在山门口,然后被青合收养的,只有一个。 “是我?”陆思下意识开口。 赤曦一时间不敢抬头看他,她从前因为自己的私心欺骗了陆思的感情,现在又亲口将这么残忍的真相说出口,陆思没有立刻夺门而出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她不免想起当初知道自己并非六界中人,又在无可选择的境地中痛失凌霄的事。 他们这些人从生来肩上就背负着极为沉重的东西,压着他们往一条漆黑的路上走,还不能回头。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值得你铺垫这么久。” 陆思轻快的语气完全出乎赤曦的预料,就连事不关己的柳青漪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觉得这没什么?”柳青漪觉得难以置信。 陆思倒像是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一样。 “我现在好好地活着,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的自由的人,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陆思这一反问,把赤曦和柳青漪都给问懵了,她们俩还没从之前的沉重情绪里缓过来,本该反驳的,可仔细一想,陆思的思路也没毛病啊。 还有什么比自由地活着更美好呢? 陆思接着道,“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好,那八成是担心掌门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想起我这缕魂来,然后把他的东西收回去了。” 赤曦在心里暗暗感叹:放心吧,真要计较起来,神魂也不是他的。 不过为了避免说那些上古往事,赤曦还是乖乖地闭上嘴,默认了陆思的担忧。 “放心吧,陆尘心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既然已经转生为人,还做了青合的弟子,他就一定会尊重你的。” 陆思淡淡地“嗯”了一声,但仍是心有忧虑的样子,他倒不是不信任陆尘心,而是他明白这世上的事大多数是身不由己的。 赤曦说是有一个人从陆尘心身边盗走了他这缕魂,总不会是为了他这个人吧,当初既能盗走,自然也能索回,陆思怕的不是陆尘心,而是别人。 不过提起陆尘心,他倒是想起些什么来。 “来时我听李府的人说,咱们的人暂时留在这里养伤,但没找着掌门,这是怎么回事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柳青漪当初口口声声称是李岚成带走了陆尘心,然后在去李府探查的过程中失踪,赤曦昨夜到李府来,也是为了找陆尘心和柳青漪,如今找到了一个,另一个不见踪影,这又算怎么回事儿? 赤曦的神情落寞,柳青漪嗫喏着有些犹豫,陆思一时吓得站了起来。 “不会是掌门出什么意外了吧?!” 他虽然对陆尘心这个掌门很无感,但一想到如果陆尘心死了陆逢机一定会很伤心,他就好像也跟着伤心了起来。 但赤曦哪里肯让他继续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她没好气道,“他不是死了,是走了。” “走了?去哪?” “北方,赵国国都。” 听到这个答案,陆思怔了怔,“我们不是要一起去吗,他怎么也不等等我们?” 陆思不禁埋怨起来,以他的理解方式,陆尘心是忙着赶路,因此把他们这群老弱病残丢下了。 不过在赤曦心里,陆尘心是把他们放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然后一个人向前承担责任。 她很感动,也十分愿意领了陆尘心的这份心意,但她绝不会允许陆尘心这么做。 他们已经白白错过很多很多年了,赤曦不希望他们的将来仍然只能是错过,哪怕天道也不能阻挡。 “你想去赵国吗?” 陆思迟疑了一下,弱弱地答,“想。” “想我也不会让你去。” 陆思:“...” 陆思又气又想笑,于是最后哭笑不得,“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赤曦答得认真,“你要是说不想,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你送回青合。你要是说想,我只能五花大绑把你绑回青合,明白了吗?” “你不想我去?” “那一路太危险,我不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不让我在关键时刻分心,你不去是最好的。” 陆思眼眸微眯,别有意味地看着她,“当初咱们出发时你不知道此行危险吗?为何当初愿意带着我和赵潇潇出发,现在却不肯了呢?” 赤曦特意从床上坐起来,隔着很远拍了拍陆思的手背。 “因为我当初想要两个拎包袱的苦力,现在苦力很可能会因此丧命,我还算个有良心的奴隶主,所以不带你了,明白了吗?” 陆思笑得眉眼弯弯,很温暖,也很高兴。 “明白了。” “那没有异议了?” “没了,等你伤养好了,我立马收拾东西就走。” 赤曦轻轻挑了挑眉,她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好说话,当真是有些意外的。 不过结果是合她心意的,想到如今没了后顾之忧,她松了口气,顿时身子上的疲乏也涌上来,上下眼皮想要打架,她困了。 柳青漪第一时间发觉,劝她休息。 “忙活了一晚上,你之前去冥界,已经很久没合眼了,躺下竖个好觉吧。” 赤曦确实是很累了,但仍然嘴硬,“我是烨鸟,才不需要睡觉。” 柳青漪无奈,“是,你是六界最厉害的烨鸟,但我们妖怪可是要睡觉休息的,而且一个成熟的妖怪不耍小孩脾气。” 赤曦瞪她,“妖怪睡觉,也就你说得出这话。” “你不信?我也要去睡的,你快躺下吧,别耽误我了。” 赤曦嘀嘀咕咕着躺下,很快就闭上眼睛会周公去了,柳青漪给她掖好被角,和陆思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阖上房门后,柳青漪呼出一口气,她其实也累极了,这一夜损耗太大,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补的回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毛毛细雨,两个人站在廊下,以同样的姿势仰头看灰白的天空。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其实并不完全不介意吧。”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两个人都怔了怔。 柳青漪笑了笑,“我有时候觉得你比陆尘心好,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站在赤曦这边,但我又知道赤曦如果从你身上索取感情是十分不公平的,真是让人为难啊。” “既然为难,就别想那么多了,赤曦是能给自己做决定的人。” 柳青漪歪着脑袋看他,“所以你也别纠结了,无论昨夜发生了什么,赤曦已经做了决定,你该像你说的那样,做个自由的人,而不是困在陆尘心留给你的阴影里。” 陆思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敷衍还是真的答应了。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简单道别后各自回房休息,毕竟一夜没睡是真的,困得要死也是真的。 方之明很阔气,给他们的院子很大,足够大家一人一间房了。 这一觉赤曦睡得很沉,难得无梦,她醒来时满屋黑暗,看样子是已经入夜了。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透过门窗可以看见外面闪动的橙黄色的火光。 是出什么意外了吗?她下意识想。 赤曦匆匆下床,从床边顺手拿了一件斗篷披上,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但等她推开房门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所有人都在,甚至方之明也在其中。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有酒有肉,也有瓜果蔬菜。 赤曦看见的灯光是院子四个角上挂着的灯笼,除此之外周围还点了很多烛,烛光在夏夜的微风中摇曳,把人影照在墙上。 陆思和方之明把臂饮酒,称兄道弟。 赵潇潇带着陈芸儿吃喝玩闹,乐在其中。 柳青漪一个人站在廊下,静静地看他们,却并不像是被隔绝在这幅温馨画面外的人,她嘴角微弯,是被感染的画中人。 赤曦推开门,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柳青漪。 她闻声回头,暖融融的灯光映着笑容,赤曦一时恍惚,竟像是回到了当初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 “你醒了,吃些东西吧。”她语调缓缓,透着关心和欢喜。 赤曦如在梦中,迟疑地说了一声“好”,却迟迟没有挪步。 柳青漪很快注意到她只披了一件斗篷就走出来,大概是误会了现在的情况,于是她走上去为赤曦拢了拢斗篷,轻声解释。 “方公子下午从外面回来,特意吩咐了厨房准备好吃好喝的款待我们,他说是赔罪,陆思原本还不乐意呢,但他态度诚恳,被关在门外也不离去,是赵潇潇劝说陆思,咱们现在毕竟寄人篱下,不好给方公子脸色看。” 赤曦轻轻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 但她越过柳青漪肩膀往院子里看的时候,陆思正拿着杯子邀方之明对酌,两人似乎都已经喝了不少了,有醉相,但看上去很和气嘛。 “陆思没事为难方之明做什么?” 柳青漪见她有此一问,接连叹了好几次气,但就是不说话,一双眼睛直往赤曦身上瞥。 赤曦迷茫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反应过来。 她指着自己,“是为我?” 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方之明有冲突了啊。 柳青漪看她还不明白,好心提醒,“你昨夜在李府受伤,在陆思眼里方之明就算是帮凶,他虽然不可能真的生方之明的气,但装装样子还是要的,不然也不会赵潇潇一劝就好了。” 赤曦听笑了,“他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柳青漪故意酸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啊~” 赤曦用胳膊撞她,本是怒目而视的,嘴角却不禁带了笑,脸颊也被灯光映红,两人闹着走下台阶,入了这一场宴席。 陆思和方之明是真的喝多了,头晕眼花,不想思考。 赵潇潇却是早就注意到赤曦醒了,站在门口与柳青漪有说有笑的。她内心十分忐忑,纠结之下便没有了管旁事的心思,于是陈芸儿轻易看出她的不对劲来。 “师姐,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吗?” 赵潇潇回神,她笑着抚过女孩的头发,十分温柔。 “不关你的事,是我想起了别的事,走神了。” 陈芸儿将信将疑,但还是乖巧地去吃碗里赵潇潇剥给她的虾仁。 赵潇潇看着她,总有些无奈。明明曾经那么聪明机灵的一个小姑娘,现在跟在她身边,却总是诚惶诚恐的,让她好生担忧。 赤曦和柳青漪入席的时候,陆思已经醉得趴倒在桌子上,睡得很是香甜的样子。 陆思从小长在青合山上,修仙之人需要时常保持清醒,需要忌酒,而他又与山上唯一喝酒的陆尘心不熟,所以从未有人带他喝酒。 不过就今夜的表现来看,他实在没有千杯不醉的天赋。 相比起陆思,方之明就好很多,他虽然看上去醉的上了头,双颊通红,但谈吐间理智尚存。 “赤曦姑娘,你醒了。” 他明显在说废话,不过赤曦看他扭捏不自在的样子,还是决定不让他尴尬,点头“嗯”了一声。 方之明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但赤曦还清清楚楚记得他们拜访李府那天自己和方之明当堂对骂的情景,他的脸皮肯定是不薄的,却不知道今天是闹什么别扭。 “方公子,你要是有话想说,直说便是了。” 赤曦表示自己很豁达,不是那种跟别人斤斤计较的小人。 方之明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发现那些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最后干脆以酒代话。 他站起来,用满满的一杯酒遥敬赤曦。 “赤曦姑娘,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师犯下大错,伤害了很多人,但他将我抚养长大,予我衣食,教我诗书,他或许在你们眼中是罪人,但对我而言,他永远都是恩人。” 赤曦面前有一个酒杯,里面是空的,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杯沿,眸光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方之明心里很忐忑,以至于最后那点酒也醒了。 他听见赤曦清冷的声音,“嗯,我明白。” 短短几个字,方之明怔了怔,他执着地等着赤曦后面的话,但赤曦却没再出声。 充满欢声笑语的院子突然静下来,赤曦有些遗憾,不得不开口。 “李岚成是李岚成,你是你,不值得迁怒。” 第三章 和解 事实上,赤曦很理解方之明,甚至包容他。 方之明和她很像,他们都是被人收留的,李岚成对他来说如同幽对于赤曦,因此尽管李岚成所做的事有违人伦道义,但并不能因此否认他在方之明心中的地位。 方之明会因为李岚成的作为觉得愧对青合众人,将他们留下养伤,好吃好喝招待,但他永远也不会停止寻找,试图救赎。 赤曦看着桌子对面的方之明,缓缓微笑道,“虽然你这人傲了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欠揍了点,不过你欺软怕硬的样子我挺喜欢的,继续保持。” 欺软怕硬这一说,是柳青漪早些时候给她补了课,告知她她去冥界那段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 方之明被说的不好意思,低下头缩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看模样总算有了点少年人的可爱,不那么招人骂了。 他知道这个结算是解开了,毕竟这一桌子人都听赤曦的,但想到李岚成还是不知去向,他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好在赤曦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人,她一开始动筷,就像发现了奇珍异宝那样,对每一样叫不上名字的菜色都啧啧称奇,非要方之明给介绍介绍。 方之明耐不住她的热情,便打起精神把她问到的每道菜的名字、来历、故事一一道来,就连赵潇潇和柳青漪也听的认真极了。 等赤曦吃饱了,故事也听的差不多了,困意再次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方之明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柳青漪嫌弃道,“你这才刚醒多久,怎么又困了?” 赤曦用胳膊肘怼她,半警告半撒娇的样子。 “这次损耗太大,得多睡觉,多养。” 柳青漪嘲笑她,“像你这样,还想加急赶路?别是睡一天,走半天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柳青漪发现自己提起赶路的时候赵潇潇明显抬头想说什么,但她最终还是低下头去,仿佛只是一个误会。 赤曦没再解释,毕竟她说的是真的,只是除此之外,还因为吃的太多,肚子撑的难受罢了。 后者不好说出来自毁形象,她毕竟是一只要脸面的鸟。 方之明本已打算走了,忽然想起李府里很多奇珍异宝,或许对他们养伤有用呢。 “赤曦姑娘,府中有些珍奇之物,不知对你的伤势有无帮助,我明早让人送过来吧。” “好啊,多送些。” 方之明告辞之后,柳青漪扭头看她。 “李府的东西就算再好,也只是些凡间的玩意儿,不仅对你半点用处都没有,还很可能浊化你的灵气,延缓伤势愈合,你要来干嘛?作死吗?” 赤曦有时候真是恨不得封了柳青漪这刀片似的嘴,可句句关心是真,她只能耐着性子,蜷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柳青漪的脑门儿。 “关心则乱,嗯?你是忘了这院子里受伤的不只有我吗?” 柳青漪怔了怔,还手的心思也没了,这院子里受伤的的确不止赤曦一个人,还有她呢。 她假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道一句“困了”,匆匆起身回房去了。 赤曦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她走的飞快,关门都没回头看一眼。 赤曦支着下巴不解道,“她脸红什么呢?” 她问完才想起一桌子人走了一半,剩下醉迷糊了的陆思和不太愿意和她说话的赵潇潇。 “啊,饭都吃好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若是昼夜颠倒,想改过来就难了。” 陈芸儿也早就困了,就赤曦和柳青漪说几句话的功夫打了好几个哈欠,泪眼朦胧的。 赵潇潇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带着陈芸儿回房了。 赤曦痕自然地就承担起照顾陆思的责任。 她站起来,走向趴着睡得很熟的陆思,少年睡得很沉,满身酒气,她就站在陆思身后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李府里养的鸡此起彼伏地叫起来,赤曦微微回神,伸手拍了拍陆思的肩。 “醒着吗?” 陆思哼唧了两声,甚至扭了扭身子,被人打扰很不快的样子。 赤曦现在恨不得掐死他。 但想归想,她还是没下得去手,而是上前拉着陆思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把他扶了起来。 陆思还是少年身板,看着清瘦,却一点也不轻,他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所有的重量压在赤曦身上,赤曦觉得自己差点当场去世。 她缓了缓,动用了体内所剩不多的灵气,这才顺利的把陆思带回了房间。 等把陆思丢到床上,赤曦扶着床柱呼呼喘了好一会儿气,少年还是不见醒,她有些生气,本想转身就走的,可想到陆思明早起来八成会着凉,又不忍心折了回去。 她把陆思安置好,给他盖好被子,要直起身的时候,陆思突然睁开眼睛,抓住了她的手。 赤曦着实被吓了一跳。 然后便有些生气。 她冷着脸问,“装睡好玩吗?” “没有装睡。”陆思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委屈。 也许是看赤曦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刚醒,没多久。” 见赤曦还是一脸要吃人的吓人表情,他都快带着哭腔了,“你怎么不信我啊?” 赤曦动了动被他抓住的手,“放开,腰疼。” 陆思这才像被烫到手一样,后知后觉地松了手,赤曦如意站直了,扶着自个的老腰,一脸痛苦。 “抱歉。” 陆思试图坐起来,但被赤曦按着肩膀躺了回去。 “喝多了就好好休息,如果不想明天头疼,记得别踢被子。” 她的神情到语调都嫌弃极了,但目光很温柔,像静夜里落在窗台上的月光。 也许是借了酒劲,陆思突然开口。 “我从前,就是在误入云壑遇到你之前,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姑娘,她总是背对着我哭,不管我怎么劝,怎么哄,她都一直哭,而我如果上前,她就会消失,然后出现在差不多远的地方继续哭,从小到大,我都是在她的哭声里长大的。” 赤曦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那这个姑娘还挺讨厌了,扰人清梦就算了,还总逮着你一个人。” 陆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梦到她了。” 赤曦怔了怔,她隐约明白陆思的意思。 她有些为难,为难的是不知道该实话实说,还是该装傻不懂。 犹豫片刻之后,她选了后者。 赤曦笑得灿烂,眼眸中却没有笑意,“看来得怪我,耽误了你与那姑娘的缘分,她如今要无处去哭了,多可怜啊。” 陆思脸上的失望之情毫无掩藏,他抿了抿嘴唇,尝出上面的苦味儿。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他最后说。 赤曦点头说“好”。 她不敢过多逗留,转身就走,只是背后的目光使她如芒在背,分外不安,直到阖上房门,闻到外面清新的空气才好一些。 昨夜的饭桌还在院子里摆着,残羹冷炙,杯盘狼藉,无人再看。 东方的天空已有些微光芒露出,天色介于青灰与橙红之间,很漂亮。 赤曦盯着日出之处看了好一会儿,偶然低头时,才发现对面的长廊下做着一个人。 赵潇潇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然后枕着手臂睡着了。 赤曦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在这里,明明很容易受寒的。 她走过去,脚步很轻,拍了拍赵潇潇的肩。 赵潇潇睡得不沉,还很警惕,一有人碰到自己,立马就醒了,看出去的目光不仅没有初醒的困顿之意,还十分凌厉。 赤曦脸上的笑意很浅,一则她困了,二则这样的温柔恰到好处。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回房去睡吧。” 赵潇潇见是她,怔了怔,身上那点凌厉都收了起来,两人之间的尴尬占了上风。 赤曦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见赵潇潇又要低下头去逃避,她微微弯腰,用手抬起了赵潇潇的下巴与自己对视。 “想说什么直说就好,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妖的寿命很长,如果总记得这些糟心事,会过的不好。” 她故意这样说,就是明白对于赵潇潇从小接受的一切,这样的说法更能让她信任。 果然,赵潇潇明显有所动容。 她轻轻挡开赤曦放在她下巴下面的手,站了起来,与赤曦平视。 “我其实是故意在这里等你的,只是你迟迟没有出来,太困就睡着了。” 赤曦轻轻挑眉,“我知道。” 赵潇潇还是有些犹豫,气势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你还没醒的时候,陆思说你希望他回青合去,是真的吗?” 赤曦略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赵潇潇会关心这件事。 “是真的。” 赵潇潇着急问道,“那我呢,你也要让我回去吗?” 她这样的语气,赤曦反倒摸不清楚她的心意,究竟是想回青合,还是回赵国的老家。 赤曦拧着眉试探道,“那你怎么想呢?” “我想跟着你北上,国都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事,父亲给我的家书里写的很含糊,我和陆思不一样,不管发生什么,家里至少会保护我的安全,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而且还能帮上忙。” 赵潇潇几乎是毫不犹豫,连气也不带喘地说完这段话,以至于她停下来,赤曦还有些发懵。 她还记得前一天在客栈里赵潇潇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时露出的表情,厌恶,恐惧,警惕,防备,实在是没有好的东西。 可这短短一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实在很难立马接受。 赵潇潇看她不说话,眉毛还越拧越紧,有些心虚。 “赤曦姑娘?” 赤曦抬起手,意思是让她先别说话。 “让我缓缓。” 如果说一天前赵潇潇还恨不得向全天下的所谓“正义修士”举报她,让她去死,这一刻赵潇潇却主动要做她的小弟,替她出生入死。 这要不是赵潇潇被人洗了记忆,就是打算在她身边做卧底。 她后退了一步,用防备的眼神打量眼前的姑娘。 “你不觉得我是妖,与你志不同不可相为谋了?” 赵潇潇的眼神很坚定。 “姑娘为妖,但所行之事皆为正道,并不违反我心中的道义。” 清晨有些冷,第一缕光照在两人身上,赤曦抱着手,轻轻挑眉。 “可世人不会管你说什么,你与我同行,若有一日旁人知道我是妖,且是一只活在历史书上的大恶之妖,他们会立刻开始追杀我,而你会成为我的同谋,你不仅会受到世人的厌弃,甚至可能使你的家族蒙羞,最终被最亲近的家人抛弃,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赤曦尽量捡最严重的后果讲,不过对于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后果不严重,左右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她曾经在人界游荡那么久,有过不少人族的朋友。 那些人或是在知道她是妖后悄然离去,或是将她的行踪报告给那些整日在街上巡逻的修士,或是至死维护因她而死。 赤曦见过这世间的善与恶,所以当赵潇潇害怕她厌恶她时她不生气,在赵潇潇愿意跟随她时她也没那么意外。 只是愿意抛弃自己从前的善恶观而包容她的人,赵潇潇还算是第一个。 “你准备好了吗?”她又问,声音很轻,这句话背后所寓意的东西却很重。 赵潇潇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她咬了咬嘴唇,仿佛面前就是万丈深涯,而赤曦问她愿不愿意跳下去似的。 “我想好了。” 赤曦的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她眉眼弯弯的时候总会显得很亲切,就像隔壁有钱人家的俏小姐。 与赵潇潇想的相反,赤曦摇头了。 “不,你还没有想好。”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很浅的影子落在她身后,若隐若现。 赵潇潇不服气似的,上前追了两步,“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呢,你为什么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呢?” 赤曦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回头看她。 “我的确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并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需要你抱着必死之心来表达帮助的意愿。你愿意跟我走,我很开心,但我不需要你为我去死。” 指甲掐进肉里,赵潇潇红了眼眶。 “请给我一个机会吧。” 第四章 苦难 “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看看真正的妖是怎么样的,究竟和别人说的有什么不同,让我看看这世间的恶是否不限于一人一界,为什么你是书上的大恶之妖,我却一点也不讨厌你。我真的很想要一个答案,所以给我一个机会吧。” 赵潇潇鼓起勇气说出这段话,她目光灼灼,眼眸深处是初升的朝阳,耀眼得令人炫目。 赤曦感受到她的执着,歪了歪脑袋,俏皮地问她。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哪怕前方是死路,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甚至没有思考。 赤曦已经很多年没有遇见过这样怀抱赴死之心行事的人了,她的记忆在世间的长河中模糊,可看着这一刻的赵潇潇,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少女的脸。 少女青涩俏丽,看上去很是活泼,她面对着赤曦,将一双眼睛笑成了两道弧线。 赤曦不禁走向前去,走到赵潇潇面前。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赵潇潇的双眼,目光隔着时光看向另一个人。 赵潇潇不知所以,赤曦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睫毛的时候,她忍不住闭上了眼。 “赤曦姑娘?”她开口试探着唤,声音小心翼翼地。 赤曦在她的声音里回神,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收了手。 “不好意思,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赵潇潇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她的眼睛一定很漂亮吧,你喜欢她的眼睛?” 赤曦想起温暖的事情,笑着摇了摇头。 “不,她的眼睛有点小,像一条狭长的缝隙,实在算不上漂亮。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她的笑是可以感染别人的。” “她是妖吗?” “是人。” 赤曦的神情突然落寞下去,赵潇潇便知道,那个人的结局八成不太好。 赤曦兀自说下去,“我是在人界游历的时候遇见她的,那一年祝霄作妖,她的村子以及周围十几个村子大旱,三年颗粒无收,我走在荒芜的路上,路边就倒着那些饿得脱了形的人族,他们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经一只脚踏进冥界,她就是其中一个。” 赵潇潇没想到赤曦会突然跟她说起过去的事,听得很认真。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自己找椅子坐下,就当是欣赏日出的美景了。 “我只是路过,没想多管闲事的,毕竟灾是祝霄降下的,我这个通缉犯要是再插手,祝霄八成就亲自到人界抓我了。况且受灾的那么多人,我救不过来的。” “可是她一看见我,就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你不知道,她当时年纪就不大,又饿了三年,看上去跟山里跑出来的瘦猴似的,眼里还冒着绿光,我差点就被她吓跑了。” 听到这里,赵潇潇扑哧一笑,笑过之后又觉得很不合礼数,立马端坐,摆上一副严肃表情。 赤曦看她这样,轻轻牵起嘴角。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笑一笑没什么,我故意说成这样,就是不希望你觉得这个故事太沉重,她留给我的是很温暖的记忆。” “她冲向你是要食物吗?” 饥荒的时候,但凡别人手里有一点可以入口的东西都会遭到所有人的抢夺,更何况赤曦当时必然是好端端招摇过市的,肯定会被眼红的人盯上。 赵潇潇有这样的猜测倒也算合理。 但赤曦说“不是”。 “她惨兮兮地跪在我面前,面黄肌瘦的,没有哭也没有吵,而是很平静地问我,你是妖魔吗?” 这可出乎赵潇潇的预料了,寻常人族才不会没事拉着一个陌生人问对方是不是妖魔,而且就算有这样的怀疑,也是有多远跑多远了。 “她为何这样猜测?” “对呀,我也是这样问的,我问她你为什么说我是妖魔,万一我是神仙呢?” 赤曦的确曾经为神,因此哪怕数十万年过去,她仍然保留着做神的骄傲,这样冷不丁被人说成妖魔,哪怕是事实吧,她还是有些不开心。 “我当时心想,这小姑娘可真不会说话啊,我还生了闷气,想着如果她向我要吃的,那我一定不会给。” 赵潇潇笑着,一副了然的样子,“她肯定说了什么,让你改变主意吧?” 赤曦的笑容里透出一丝悲伤来。 “她说,如果真有神仙来看见人间的惨状,他们一定不会绝望到那个地步了。” 赤曦抬起手,食指无意似的从眼角划过,但并没有眼泪。 “我当时突然很心疼,决定答应她一个愿望,我就问她,你想要什么,结果她并没有向我要食物,而是说:你是妖魔,我听说妖魔都是杀人吃人的,你可以杀了我,然后把我的尸身送回家吗?” 赵潇潇吃了好大一惊。 “她打算把自己当作食物来救家人?!” 赤曦点头,“那时候易子而食都已经不稀奇了,一个家族里有人贡献胳膊,有人贡献腿,最后一家人都残疾,没一个四肢俱全的,私下里,杀人食肉的也不少。我就问她,她如果真想死,为什么不让父母兄弟动手呢,我一个外人,没准就贪了她那二两肉呢。 谁知她还真试过,却被父母给骂了,她的爹娘告诉她,他们一家就算饿死,也不做这等亲人相残的蠢事,我一直都坚信,她能有那么温暖的性格,一定是因为有那样一双父母。” 赵潇潇很赞同赤曦的话,“能在饥荒之年里恪守心里的道义,实在难得。可你怎么帮她呢?” 老天不降雨,谁也没办法,只要地里长不出粮食,那些人就没法救,哪怕救的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的。 赤曦抿着唇沉思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一语惊人。 “我把龙王绑来,逼着他下了场雨。” 赵潇潇瞪大了眼睛,微微后仰。 “就...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请求?” 赤曦认真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难以置信的语气从何而来似的。 “的确是萍水相逢,但我觉得她的言语作为让我很感动,所以决定帮她。但帮人不能只帮眼前,得把一切可能存在的问题都解决了才好,这样不对吗?” 赵潇潇默默扶额。 “找你帮忙也太容易了。” “那可不一定哦。”赤曦有些骄傲地为自己辩护,“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动我的,这世间肯向死而生的人太少了,万中无一。” “向死而生吗?”赵潇潇喃喃着这个词。 赤曦沉默了一会儿,故意留给她思考时间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讲故事。 “龙族曾经欠了我一个人情,那个忙他们是心甘情愿帮的,但为了过祝霄那关,不得已只好把锅扣在我头上,反正我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雨下了之后,人们看到了希望,但要真正好起来并不简单,我从千里之外的地方购买粮食,连夜带回去分发给所有人,其间她给我打下手,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就这么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 哪怕赵潇潇不明白当时的情况,也不清楚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追杀赤曦,但赤曦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安安稳稳过了三个月,一看就不正常。 赤曦最喜欢赵潇潇的聪明。 “没错,三个月,平静得可怕。” “那时候我其实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每次看到她,又想再留几天也没事吧。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飘荡久了,遇见像家一样温暖的地方和人,就会留恋,就会舍不得。” 赵潇潇似乎从赤曦的描述中看见了当年的她,孑然一身的姑娘走在山林里,走在大漠上,走在市集中,她总是一个人,用外向和坚强包裹着自己,直到遇见会关心她是不是真的开心,是不是真的无所畏惧的那个人。 赵潇潇忽然就很难过,她一直以为像烨鸟这么强大的存在一定是随心所欲,恣意而为的,可真正的赤曦在她眼中分外脆弱,又过度坚强。 “后来一定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吧?” 时至今日,赤曦已经可以平淡的去回忆那段过往,但在说出口的时候,心脏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抽疼。 “三个月的平静是那些修士的阴谋,他们在村子附近布下诛神大阵,阵成正好三月,阵法启动的时候天地变色,注定了不死不休。” “诛神之阵?我家里藏书众多,少年时读遍所有古籍,人间的古籍中并没有记载这样的阵法。” 赤曦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 “傻子,那样的阵法若是让你们知道,那神仙在人界的威望何在?” 赵潇潇摸着额头上被戳红的印子,醒悟道,“也是哦,若是人人都会诛神,那恐怕这六界的秩序就要变了。” “所以当时出现在村子附近的不止人间的修士,还有天庭的仙。” “仙人?”赵潇潇的手顿了顿,“仙人不都是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吗?就像掌门那样。” 她无端突然提起陆尘心,赤曦怔了怔,忽而笑了。 “真正的仙或许是,但自从天庭创立之后,仙界更多的是飞升上天的人,既是人,心性上与那些普通的人族有什么区别呢?升仙又不考道德。” 赵潇潇从小活在对神仙无差别崇拜的环境中,第一次听这样大胆的理论,震惊之余,竟觉得有意思。 “好像是这个道理。不过那些人都成仙了,又下界来混进普通修士里,不会觉得自降身份吗?” 赤曦冷嗤了一声。 “自降身份?天庭上都是一堆抓住机会就往上爬的人罢了,有什么身份可言,曾经一片焰羽让陆尘心立刻升仙,不知多少人看红了眼,他们下界抓我可不是为了神帝的神令,也不是为了为苍生除恶,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 赵潇潇是个好学生,她记得书中有提到过,烨鸟全身是宝,一枚焰羽便包含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无论是人是仙,人人求而不得。 不管是人界的修士,还是天界的仙人,通通是奔着焰羽去的。 赵潇潇的三观再次受到打击,她总觉得自己过往十几年都白活了,什么都没有真正明白过。 她有些生气,说话时语气也闷闷地。 “这个六界真是太糟糕了!”她怒气冲冲地埋怨。 少年意气,虽然幼稚,却最让人感动。 赤曦笑着,说出最后惨烈的结局。 “我与那些人厮杀,血肉四溅,杀到最后,双手发麻,甚至握不住鞭子,可是扑上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他们狰狞的样子我记了很久,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浸透,又粘又湿,偶尔还会被尸体绊住,真的好难好难。” 赵潇潇仿佛看见了浴血而战的赤曦,她也跟着紧张起来,甚至忍不住出谋划策。 “为什么不寻机破阵呢?那些人早就做了准备,这样的人海战术,纯粹是为了耗光你的体力啊。” “我当然知道,可是那个阵法的卑鄙之处就在于如果阵中无人献祭,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四局。” 赵潇潇倒吸了一口气,她明白了。 “那个姑娘为了救你,祭阵了?!” “嗯。”赤曦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哑,如果看不见她的脸,恐怕会以为她在哭。 “她就死在我眼前,死前还笑着,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死,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赵潇潇突然觉得赤曦脸上的笑扎眼,她倾身向前握住赤曦的手,声音低低地,甚至带着点祈求的意思。 “你不要再笑了,如果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赤曦很喜欢她握着自己的手的感觉,姑娘的手又暖又软,总能让人想起正午的阳光。 但她并没有像赵潇潇说的那样哭出来,她并不觉得此刻需要用哭泣这种方式表达悲伤。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故事吗?”她问。 赵潇潇有些不安,她握着赤曦的手的手心开始冒汗,十分地不自在,她想要把手收回来,但赤曦反握住她。 赵潇潇试探着回答,“因为我的眼睛像那位姑娘?” “一个原因吧。”赤曦把自己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眼眸里却是冷冷的,“还因为我希望你看清楚,我的人生充满了死亡和苦难,没有你想要的诗和远方。” 第五章 空梦 打发了赵潇潇,赤曦回屋闷头睡大觉。 她早就困了,奈何被一群人轮番问候,逮着说了一晚上话,脑袋一碰到枕头就没了意识。 又或许是白日入梦的缘故,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死命的拽着陆尘心的手不让他走,可原因是什么她却不知道,只想拽着不松手,宁愿自己被拉着走了也不松。 因为在梦里的“剧烈运动”,这一觉她睡得很累,一睁开眼就感觉到浑身酸痛疲倦,精神状态比没睡之前还糟糕了。 她气呼呼地扯过被子蒙住脸,想要重新睡一觉作为补偿。 棉被之下,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从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被面上,又反扑回她脸上,又闷又热,她愈发清醒,索性又不耐烦地将被子掀开了。 外面清冷湿润的空气将她笼罩,睡着时似乎下了雨,外面有滴答滴答的响声,声响并不密集,想来雨已停了一段时间。 赤曦躺在床上没有起身,她盯着床顶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偶尔会闪过一些梦的片段。 她抬起手,把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 为什么死死拽着不愿意松手呢? 她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自然不会自己蹦出来,须臾之后,她的五指收紧,摊开的手掌变成轻轻合拢的拳头,也挡住了没有纹路的掌心。 “你要好好的。” 她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却基本没有,似乎只是张了口,口型是这么一句话。 她刚说完这句话,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醒了吗?”是柳青漪的声音。 赤曦总算坐了起来,她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自己相对舒适地靠坐着,然后抱起被子。 “醒了。” 她话音刚落,柳青漪就推门而入。 柳青漪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瓷碗,碗里盛了药粥,她一走近,赤曦就清晰地闻到米粥的香气和药的清香。 柳青漪看见她抱着被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微不可见地蹙眉。 “怎么不高兴?梦见不好的事情了吗?” 其实赤曦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不高兴这件事,她抱被子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觉得这样更舒服,可柳青漪一说,她却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太高兴。 见她发怔,柳青漪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床边的凳子上,自己则坐在床的外沿,一点也不见外。 “是不是梦间陆尘心了?” 赤曦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微往后靠,很惊恐的样子。 “你是住在我脑子里吗?这你都能猜到?!” 柳青漪不屑地轻笑了一声,看这一刻的赤曦很好欺负的样子,甚至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 “好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一般你露出刚才那副表情的时候,八成就是在想那个要你命的陆尘心。” 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要你命”三个字,生怕赤曦拎不清轻重似的。 赤曦平时很不喜欢别人碰她的额头,毕竟那里有一道难以启齿的伤疤,但她今天似乎是想旁的事太出神,竟也没有欺负回去。 “你说的刚才那种表情,是什么表情?” 她想着自己得问清楚,下次注意一下表情管理,不然每次都被人猜中心思,多尴尬啊。 柳青漪歪着头想了想,不过她想的不是前一刻的赤曦,而是很久很久之前,与她住在竹林里,天天趴在窗台上和一只螳螂说话的赤曦。 “其实也没有很特别,看上去就像是走神了,明明正看着面前的人呢,又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赤曦讪讪道,“确实很不特别,是个人走神都这个样。” 柳清漪的脸一阵红一阵绿。 “不不不,跟普通的走神不一样,你但凡是在想陆尘心,看上去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样,特别脆弱,特别惹人怜惜,特别让人想抱进怀里保护不松手。” 赤曦:“...” 能说点人话吗? 也许是屋子里的沉默氛围太尴尬,柳青漪清了清嗓子,用手背碰了碰脸颊。 “你放心,我就是一种表示,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赤曦:“...” 我说啥了吗? 意识到话题越来越歪的柳青漪左思右想,连坐姿也端正了不少,她郑重地给出最后一个结论。 “那个时候的你,一般看上去会很难过。” 这句话说出口,赤曦总算没再露出看傻子似的表情,而是陷入沉思。 她很了解自己,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往往会表露出美好欢愉的一面。 这并不是委屈自己讨好别人的作为,她只是看得太清,知道过去的苦难已成过往,她不需要谁的怜悯,也不需要谁的安慰,无论现实如何,她都只能往前走。 既然只有一条路,高兴地走总比丧着脸走要好吧。 可明明看得挺通透的一个人,柳青漪却说,她想起陆尘心的时候表现得很难过。 她咬着嘴唇呢喃,“难过吗?” 柳青漪看她这样子,忽然就有些慌,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原本高兴的人不高兴了。 “我都是随口说的,没有依据,你也知道,我看陆尘心不顺眼的嘛,肯定抓着机会就跟你说他的坏话,你别放在心上。” 她不安地左右相顾,最后看见了被她放在旁边的药粥,她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找到了合理转换话题的道具。 “喝口粥吧,赵潇潇熬了好久呢,虽说这药粥对你用处不大,但就当填填肚子,好歹是人家的一份心意。” 她端起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白花花的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 赤曦瞥了她一眼。 “别吹了,没凉都温了。” 柳青漪有些尴尬地停止了动作,赤曦从她手里接过粥碗,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毕竟的确有点饿了。 “好喝吗?”柳青漪探着脖子问,仿佛这粥是她熬的,现在在跟前杵着要夸奖呢。 “还行吧,就是味道太淡了,我又不是真的病号,吃这么清淡做什么?我还是更想念方之明的好鱼好肉。” 柳青漪:“...” 就作呗? 赤曦又吃了两口,一碗粥便见了底,她很合时宜地打了个嗝,想到这粥是赵潇潇花心思熬的,又补了两句。 “不过还是挺好吃的,米香带着药香,要是不好吃我也不至于吃完了不是?” 柳青漪并不信任地看着她,姑且将她的话当作是夸奖了,不过还是不要让赵潇潇听到比较好。 “这药是方之明让人送过来的,估计是掐着点送的,正好我和赵潇潇醒了,听说他们一早就又出去找李岚成了,这人还是不错的。” 柳青漪和赤曦一样,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明明昨天还对李岚成喊打喊杀的,今天提起一心想要救李岚成的方之明,却说这个人不错。 赤曦点点头,“确实不错,要是能给陆逢机打下手,青合派恢复名声一定指日可待。” 柳青漪:“...” 能别什么事都往陆尘心身上扯吗?作为一个唯粉,要吐了。 “陆思醒了吗?” 赤曦显然没有注意到柳青漪发青的脸色,顺嘴就问了另一个青合派的弟子。 柳青漪没好气,从她手里硬抢过空了的瓷碗,一句话说的像放炮仗似的。 “没有,还睡着呢。” 赤曦还念着陆思昨晚喝了不少酒,今天醒来八成会很难受,想让柳青漪帮忙煮碗醒酒汤备着来着,可看这位柳姑娘的脸色,这话还是不说出口比较恰当。 她决定自己去做。 “我也该起了,要去北方还得准备些东西,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说起正事,柳青漪果然就没了小脾气,她把瓷碗放在托盘上,起身站了起来。 “我去把碗收拾了,和你一起去。” 赤曦当然点头说“好”。 柳青漪拿起托盘就往外走,当她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赤曦的声音。 “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茫然回头,就看见赤曦坐在床上,将被子抱在胸前,微微倾身向前,认真地看着她。 “你说的对,我想起陆尘心的时候,总是很难过。” 柳青漪离开后,赤曦起身下了床。 她的衣裳就是焰羽,其实只是施个法的事,并不需要避讳,但大家好像都习惯了以人族的形式相处,生活中多了很多仪式感,她很高兴这样,所以并不打算改变。 一个响指的功夫,赤曦就换上了自己平时穿的羽衣,赤红的羽毛缓缓垂下来,很乖巧地贴在她身上。 换了衣裳的她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个人,明艳的色彩给她添了好几分鲜活气,整个人就像迎着清晨摇曳的花,任谁看了都心生欢喜。 她推门出去,院子里的桌椅早已收拾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明显还湿着,她想起刚睡醒时听见的滴答声,不远处的拐角处,檐角不断往下滴着水,水滴正好落入下面的水缸里。 柳青漪湿着手从小厨房走出来,她原本正甩着手上的水珠,蓦地就看见赤曦站在檐下,仰头看天。 “现在是下午,等天黑镇子上的商铺就关门了,你要准备什么东西可得想好,咱们耽误不起。” 她搓着两只手走向赤曦,等走到赤曦身边的时候,掌心已经充满暖意。 她站在台阶下,冲赤曦伸出手,“昨夜下了雨,路上会有些滑,我牵着你。” 赤曦微微挑眉,显然是对她的动作有些意外,她迟迟地没有回应,柳青漪倒也不着急,只是轻飘飘问她一句,“怎么了?” 赤曦的眉挑的更高了。 “从前和陆尘心住在人界某个山林里的时候,他说过同样的话,也做过同样的事。” 柳青漪无奈笑着收回手。 “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赤曦摇头,“不是,我只是很怀念那个时候。” “那你想不想赶紧把陆尘心找回来,然后两个人隐居山林,回到那个时候?” 赤曦抿着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柳青漪不等她反应,倾身上去牵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想的话咱们就赶紧出发吧。” 赤曦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却突然难过起来。 就像柳青漪形容的那样,她一想到陆尘心,就总是难过得情难自已。 “回不去了,小螳螂。”她委委屈屈地开口,甚至带了点儿哭腔,“我和他早就回不去了。” * 芒草镇就是从人界出入冥界的入口之一。 荼蘼在晨雾中离去,走的不是阳间道,而是阴间路,只是普通人看不出区别罢了。 当她落在冥界的土地上,脚踩开满彼岸花的原野,旁边是平静流淌的忘川,她的心终于静下去。 这么多年她不愿到人界去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嫌弃人界太过浮躁,那儿的烟火气却使人着迷,将人的七情六欲一点点勾出来,往往溃败得毫不察觉。 她突然有些不安地抬起手臂碰了碰自己的脸,在碰到白纱后,她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又垂下手去。 她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忘川的尽头,这条路上只有混混沌沌的亡魂,零星地走在彼岸花海上。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是那条河,那些花,那些游走的可怜的魂,还是藏在花海深处的人。 荼蘼又叹了口气,她垂下头,盯着自己脚下,不断提醒自己别乱想。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目光中少了她厌恶的烟火气,又变回那个时而沉静时而疯癫的冥主。 她抬起腿,像那些亡魂一样,一步一步,顺着忘川流淌的方向向前走。 荼蘼其实有些羡慕那只烨鸟,因为她风风火火地闯进冥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很有她年轻时的风范。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毫无忌讳地在这片原野上呼唤留光的名字。 荼蘼每每想到这一茬,就嫉妒的牙齿发酸,恨不得将那只鸟烤了,一块一块地撕成肉条,她还会多放点调味料。 可嫉妒归嫉妒,这一次人界之行却让她看见了从前不曾知晓的烨鸟的另一面。 苦命的一面。 一想到烨鸟和自己喜欢的人相见却不能相守,陷在和自己一样绝望的境地里,她就兴奋到几乎失去理智。 不过她还是没有失去理智。 因为当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忘川河边站着一个人,遥遥看着她,像是等了很久。 第六章 遗憾 荼蘼遥遥看见那个人影的时候,满肚子的酸气都消失了,在踏入冥界那一刻就沉淀下去的浮躁心绪又飘了起来。 从前数十位古神都挡不住的人,祝霄提到也会头疼的冥主,此刻却因为一个人驻足。 她的手握成拳垂在身侧,被宽大的广袖挡住,但她自己知道,手心出了汗,她忍不住在颤。 也许是见她迟迟不再向前走了,等待的那人突然向她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又或许只是荼蘼觉得慢,但当他真正走近的时候,荼蘼又很想转身就逃。 堂堂冥主,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这一刻自己却怂的像只老鼠。 荼蘼的目光疯狂四顾,不断计算着最佳的逃跑路线,她的不安被来人看在眼里,来人无奈叹了口气。 “荼蘼,别总想着跑。” 所有的念头都被这句话压下去,荼蘼感觉现在的自己像是喝多了酒,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似的。 她看着面前的人,翩翩公子,如玉温,如水清,竟与当年初见一模一样。 时过境迁,她变了,他却没有。 荼蘼突然难过起来,但她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面纱下,藏在她的皮囊下,露出来的只是一贯的表象,是被需要的,被要求的那一部分。 她露在外面的眉眼微弯,笑意盈盈的样子。 “留光星君,好久不见。” 留光不喜欢她这副模样,轻轻蹙眉,便像是一池春水被风吹皱了,荼蘼死死按住自己那只不安分的手才保住了自己的端庄形象。 他提醒她,“我们昨日才见。” 昨日,她因为他答应帮烨鸟的忙,这一茬不提便罢了,既然提了,她便不太高兴。 帮忙是小事,但烨鸟和留光关系密切,就是大事。 她沉着脸生闷气,完全忘了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留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话,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大概是自己表述的不够清楚。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人间的事都解决了吗,赤曦怎么样,找到她想找的人了吗?” 荼蘼听着前两句还高兴了一下,听到后面,脸色却更沉了。 不过不管她的脸色怎么难看,都被白纱挡着,留光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她只是在跟自己置气,也只能生自己的闷气。 “事情都解决了,烨鸟...也找到了人。”但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走。 她默默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自私一点来说,她不希望留光再为赤曦操心了。 留光微微皱着的眉眼舒展开,笑着道,“那真是太好了,你一定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冥主是不会感觉到疲惫的,因为整个冥界都由她的力量支撑着,她也代表着整个冥界,一个地方,一个物体,一个概念,怎么会感觉到疲惫呢。 但荼蘼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她很多年没有见留光这么开心过了,她舍不得见他再皱眉。 荼蘼从留光身侧走过,脚边的花藤拉着她的裙角,他们错肩而过,就像多年前那样。 荼蘼的心脏突然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控制住了不安分的手,却没能控制住想停下来的脚。 她就站在留光身侧,一歪头就能看见留光的侧脸,但她没动,两个人都没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对话,就像两个在人群里擦肩的陌生人,可惜这里没有人群。 “你知道,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生老病死,因果循环。” 荼蘼笑了笑,这话说的好像她就是痛苦本身。 “那只烨鸟等了一个人几千几万年,或许更久,现在他们就在彼此面前,却还是不能在一起,星君觉得这样苦吗?” 她有些恍惚,这些话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蛊惑了她的舌头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烨鸟还是在说自己。 留光明显有些出神,荼蘼迟迟等不到他的答案,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解脱,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腿就要继续走。 “荼蘼。”留光的声音很轻,不注意就被当作风声忽略了。 但荼蘼怎么都忘不掉他叫自己名字的样子,几乎是本能地“嗯”了一声。 花藤扯着她的裙角,不让她走。 “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一提起当年,荼蘼就觉得沉重。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封在一个箱子里,然后被人从岸上推进水里,她只能一直沉一直沉,舒展不开身体,也注定没有回路。 “我忘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颤,要是被自己那些手下听见,可以笑一百年。 “可是我还记得好清楚。”留光的声音中也透出些许难过来,“我们身上肩负着沉重的责任,做不来朝生暮死的蜉蝣,放下吧,荼蘼,生老病死于你都不苦,何必要把我放在面前折磨自己呢?” “不可能。”荼蘼的双眼泛红,随时要挥刀砍人似的,“如果下次你还想劝我,最好换套说辞。” 她的声音又冷又傲,毫不退步,她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那些花藤也不再扯着她的裙角,生气的冥主大人很快消失在彼岸花海中。 留光转身看向身后,在这条河的尽头有绵延的殿宇,荼蘼就住在那里。 他抿着唇看了好久好久,突然就幽幽叹了口气。 “放过自己吧,荼蘼,我很久没看见你开怀的笑了。” 他喃喃着,突然就发现,自己今天格外喜欢叫那两个字。 * 赤曦和柳青漪出门的时候天色还亮着,但没等她们俩赶到市集,天色就暗下去了。 不少人张罗着收摊,收拾的时候嘴里还不忘抱怨几句。 “这雨都下了第几场了,有完没完啊,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赤曦突然停下脚步,站在街中,好在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不多,否则铁定要被骂了。 她仰起头看天,黑压压的一片,是乌云,看样子不久后会有一场大雨。 柳青漪见她神情分外凝重,还以为是这场雨有什么蹊跷,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赤曦总算低下了头,柳青漪郑重地准备听她说话。 “突然要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陆尘心有没有避雨的地方,带把伞也好啊。” 柳青漪:“?” 赤曦一偏头就看见柳青漪要杀人似的眼神。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柳青漪咬牙切齿,“你说呢?” 赤曦露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但她也是真的无辜啊,如果不算柳青漪对她的期待的话。 柳青漪恨恨地一甩袖子,直道,“烂泥扶不上墙。” 两人没管糟糕的天气,接着往前走,但一路上没再说话。赤曦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被柳青漪称作“烂泥”。 赤曦从前一直都是流浪,走到哪儿算哪儿,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出行过。 好在柳青漪比较靠谱,拉着她买了路上需要的干粮和酒,又拉着她去看马。 买酒的时候赤曦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临走前竟又跑回店里去要了一壶最烈的烈酒,拎在手上乐呵呵的,活像个傻子。 她们最终还是没能买到马,路走到一半雨就哗啦啦地扑了下来,豆大的雨滴牵着线砸在脑袋上,稠密的雨幕把她们逼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 “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赤曦一边护着怀里的酒壶,一边拍了拍自己半湿的头发,不少水珠被抖落下来。 柳青漪没那么讲究,试图从她手中接过酒壶,但失败了。 “一壶破酒,这么稀罕?” 她们买的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好酒,芒草镇是鱼龙混杂之地,这里的酒大多是用来给人暖身壮胆的,没那么讲究,也没那么金贵。 赤曦用袖子擦了擦酒壶上缓缓往下掉的水珠。 “你不明白...” “我明白,陆尘心嘛。”柳青漪已经学会了抢答,但她还是很不爽。 “不过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从地下出来突然就恋爱脑了呢?我寻思着陆尘心也没有给你什么承诺,也没有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啊。” 赤曦被堵的哑口无言。 柳青漪歪着脑袋凑到她面前,“你是不是该好好跟我说说,那天在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青漪其实好奇这件事很久了,她记得那天的陆尘心特别有人气,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陆尘心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之前赤曦表现得太严肃,太正经,她没敢开口,直到这一刻,那个迷迷糊糊大大咧咧的赤曦又回来了,她才想起这一茬来。 赤曦抿着唇,把怀里的酒壶抱得很紧。 那天她晕过去了,但这样的描述其实不是很准确,这还得从她的意识说起。 当时她差点被葬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有一个人出现向她伸出了手,她抓住那双救命的手,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自己。 另一个赤曦,活在她的脑子里,偶尔出来捣乱,偶尔拉她一把的“赤曦”。 “赤曦”带着赤曦走在雪原上,奇怪的是,无论迎面的风有多么冷冽,只要牵着“赤曦”的手,她就不觉得冷。 她们一直在走,背后的脚印不断被风雪覆盖,她们一直没有停。 赤曦念着正在遭难的同伴,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她开口问走在前面的人,“我们要去哪?” 前面的人说,“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那是哪?” 前面的人不再说话,赤曦的不安到达了顶点,她狠狠甩开“赤曦”的手,狂风扑面而来,就像刀在割她的脸。 漫天风雪中,洋洋洒洒的絮状雪花让赤曦几乎睁不开眼,她通过一条忽明忽暗的缝看见“赤曦”面对着她,露出又难过又无奈的复杂表情。 就是在那一刻,赤曦听见了火神的声音。 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父亲在呼唤自己的女儿。 赤曦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等她重新要去找“赤曦”的时候,一场火从脚底下燃起来,遇风而长,疯狂地席卷了那片天地。 雪花融化,露出脚下黑色的岩石,寒风被替换成热浪,火舌很亲近赤曦的样子,窜起来轻触她的皮肤。 赤曦在那场火里找回自己,但她也发现身体被火神暂时借用了。 她能听到火神和陆尘心的对话,却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只能干着急,好在火神并没有真的为难陆尘心,还帮她解开了许多陈年困惑。 但在火神离开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像是骨头从里到外裂开,像是灵魂撕裂,像是血肉腐朽,那一刻的痛苦比之死亡更甚,是她平生所遇之最。 极度的痛苦之后,她感受到了空,她明白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然后十分疲倦地陷入了黑暗里。 她在一个只有纯黑色的地方游荡,没法说话,也没法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却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直到陆尘心把她带出地下,放到院子里,火神的力量对她的压制消散,她才终于醒了过来,却只看见一个离开的背影。 所以她其实什么都听到了,也什么都知道,才这么坚定地要把陆尘心找回来,因为他们实在错过了太多。 赤曦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如实告诉柳青漪,后者嘴唇微张,显然听懵了。 “怎么样,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赤曦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 因为身上是湿的,赤曦的手有些凉,柳青漪被碰到的时候打了个激灵,就清醒了。 但清醒归清醒,该惊讶还是惊讶的。 “难怪你醒了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还以为陆尘心趁我们不在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呢。” 赤曦笑着去掐她的腰,柳青漪一边躲一边骂她,最后把自己骂笑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正经起来的时候当真有点上古神的风范,不正经的时候跟个人族几岁小娃娃似的,你精神分裂吗?” “对啊,我分裂啊。”赤曦答的理所当然。 柳青漪最终翻了个白眼。 “你当时看着陆尘心走,就没想拦他?”毕竟那时候赤曦已经醒了,她要是开口,陆尘心没准真就不走了。 赤曦看着灰蒙蒙的雨幕沉默了好一会儿。 “想过,但他有他的责任。” 柳青漪挑眉,“不后悔就这么放他走了?” 赤曦抿了抿唇,沉声道,“那天的事我只后悔一件,如果他吻我的时候我能醒过来,我会吻回去的。” 第七章 命运 柳青漪“噫”了一声,搓着自个的手臂。 以后要是再有谁说赤曦呆她一定跟人急,这样子是呆吗?这只鸟精明的没几个人比得上,还借恋爱关系膈应人。 两人说着话,雨便小了,身后紧闭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她们这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了香料铺门口。 推开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们,但凡有风吹过,便会带出来些许店里的香味儿。 “二位是客人吗?”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和外边的雨声一般,很是让人喜欢。 但她们只是路过避雨,是要去买马的。 柳青漪正要开口解释,赤曦却先一步道,“对,我们特意来的。” 小姑娘面露惊喜,立刻将半开的门完全打开,侧身迎两位客人进门。 赤曦抬脚便跨进门槛,柳青漪懵着跟进去,她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赤曦走进这家店,但要不是两人刚刚才聊过正宫陆尘心,她会怀疑赤曦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色令智昏。 铺子不大,墙上尽是方格柜子,乍一看还以为是药铺。中央的展柜很小,只摆出几种卖的最好的香料,赤曦随手抓起一把放在鼻尖轻嗅,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薰得赤曦立马缩了缩脖子。 小姑娘看见,轻轻笑了一声,很纯粹,并没有任何讥讽之意。 赤曦愈发喜欢她了。 “香料要慢慢地闻,不要着急,它们都是很温柔的。” 赤曦放下手里那把木屑,“店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爹娘出门去了,这店里的香料都是他们亲自找来的,比别的地儿的都好。” 她笑意盈盈,暖融融的像是这间屋子,就是香味儿太浓了,各种香料的味道凑在一起,像是把她放到了香炉里烧。 雨还在下着,姑娘关上了门窗,雨声便很小,寒意都被挡在外面。 铺子里挤着三个人,突然就显得逼仄。 姑娘看了她们一会儿,突然就说,“你们不是来买香料的。” 一直假装看货的柳青漪心头突然一紧,她瞥向旁边站在一个地方就没怎么动过的赤曦,对方却很平静。 平静地点了头,“嗯,不是。” 她自己说自己是客人,进香料铺却不买香料,自相矛盾,柳青漪都替她尴尬。 不过小姑娘并不生气,“这也没关系的,有人进店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 柳青漪微愕,“咦,店里生意不好吗?” “来镇子里的大多数人只要保证温饱就好了,生意好的是客栈和酒楼,倒是也有一些贵气的士族,但店里的香料太普通了,他们看不上。”小姑娘很喜欢说话似的,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赤曦扶着展柜,食指轻轻敲着木制的桌面。 “你一个人守在店里,很无聊吧?”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赤曦笑了笑,“一个不无聊的人也不会在雨天给生人开门。” 芒草镇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走在路上的是人是鬼还不清楚呢,这一下雨街道上的人就少得可怜,像这家香料铺子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小姑娘一个人守在店里,要不是忍不住,哪敢轻易给别人开门。 姑娘高兴得不行,她的确很久没能跟人说话了,爹娘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店可以不开,遇到生人千万别开门。 所以她在门里听见这两位姑娘在门口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后来才开门,因为她很喜欢这两位客人的故事。 “你们下次还会再来吗?” 迎着姑娘期待的目光,赤曦残忍摇头。 “不会,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这样啊。”姑娘很失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说什么能见一面已经是很有缘分的事了。 赤曦不置可否,缘不缘分她不知道,反正是遇上了。 “你会配香吗?”她突然问。 这是家香料铺,既然来了,总得带点东西走出去才好。 “会一些,不过我的手艺没有娘的好,只会一些很简单的香。” “没事,简单的就好。” 姑娘放了心,“你想要个什么样的香?” 赤曦垂下目光想了想,再抬眸时,那双眸子亮得像在发光。 “独一无二的。” 小姑娘:“...” 我觉得你在为难我。 好在赤曦并没有失了智,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要求的不合理处,冲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 “刚才是开玩笑的,你看着配一个,味道淡一些,能宁神就好。” 小姑娘答应下来,转身往身后的柜子里取出几种香料,又往柳青漪站的地方过去,在另一边墙上抽出几个柜子。 她前前后后试了不下十几种搭配,一个小时后,总算把一枚香囊递到赤曦手里。 “你看看合不合心意。”她看上去很疲倦,但眼睛很亮,期待着客人的反应。 赤曦把香囊托到鼻尖嗅了嗅,淡雅的香气入鼻,让人浑身舒畅。 “这很好,谢谢。” 所有的疲倦在这句简单的话语下被扫去,小姑娘不拘一格,竟张开双臂就抱住了赤曦,赤曦也是一怔。 “你是我的第一位客人,谢谢你喜欢这个香。” 赤曦破颜一笑,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小老板,该结账了。” 小姑娘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钱,盯着被赤曦挂在腰间的香囊,笑得合不拢嘴。 赤曦也没想到一个香囊就能让她这么开心,心里感叹着小孩子心思单纯,想着想着就有些走神,以至于柳青漪拉着她出门时,她才想起自己最初进门的目的。 她一只脚踏过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店里。 “我忘了一件事。”她突然回头,柳青漪拽着她的那只手抓了个空。 赤曦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冲正在柜台后收拾的小姑娘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姑娘怔了怔,还从来没有客人刻意问店家的姓名的。 赤曦怕她多想,便解释了一句,“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第一位客人吗,那咱们算是半个朋友吧,询问朋友的姓名有不妥吗?” 的确没有不妥。 小姑娘坦然回道,“我叫陈芸儿,你呢?” “赤曦。” 外面的雨已经差不多停了,但天也黑了,夜里的芒草镇就像鬼市,走好远都看不到一个人,连亮着的灯都少。 赤曦和柳青漪走在这样黑漆漆的街上,前者心情好的像是家逢喜事,后者愣得像是受了打击。 哪怕已经走出很远,周围只有雨后清新的空气,再也没闻到香料铺子里的香味儿,她还是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香料铺里的小姑娘叫做陈芸儿,跟着他们的也有一个叫做陈芸儿的小姑娘,如果说只是单纯的重名的话,那未免也太巧了。 更重要的是... 柳青漪扭头看了赤曦一眼,要不是考虑到周围的环境,她心情好的差点就哼出小曲儿了。 看她这个样子,怎么也不会是巧合。 “你早知道有问题?”柳青漪问出口就觉得别扭,“不对啊,咱们出来是临时下了雨,咱们也是就近找了个地方避雨,怎么就能这么巧呢?” 赤曦把双手背在身后,眉眼含笑。 “我也觉得很巧,这或许就是命运吧。” “我呸,什么狗屁命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不在天道的安排之内,不受命运编排的事了?” 就算天道真这么好心来给她们解惑,也安排不了赤曦这只存在于六界之外的鸟。 赤曦看向她,挑了挑眉,“没错啊,我不受它安排,但你呢?” 柳青漪一怔,她忽然想起来,是她不放心要跟着赤曦一起出来,是她催着赤曦出门,是她决定了先买干粮然后去看马,是她拉着赤曦躲在了香料铺的房檐下。 天道安排不了赤曦,但能安排她。 柳青漪后背一凉,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个天道也太可怕了。”她忍不住感叹,也不管这句话会不会被头顶那个老天爷知道。 赤曦安慰她,“别想太多,你的选择本没有错,我们确实是出来准备北上的物资的,买干粮买马都很必须。” 被安慰的人并没有好起来,反而看上去更丧了,她看着赤曦,眼神充满担忧。 “自从知道你的身世以后,我其实有点羡慕,因为你在六界之外,可以不必接受编排好的所谓命运,比谁都自由,可今天我突然发现,或许天道无法直接写定你的命运,却能通过你身边的人影响你,挟制你,你其实并不自由。” 柳青漪说着说着,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来,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赶紧垂下了目光。 赤曦是一只有些傲气和臭屁的鸟,她一定不会希望别人这样看她的。 “你知道天道是什么吗?”赤曦突然问,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快,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柳青漪摇头,“当然不知道,像我这样没背景没实力的小妖,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一直以为神仙就是六界最大的存在了,哪能想到神仙头顶上还有压着的东西。” 天道的存在对于六界中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秘密,因为对于他们而言,历史的真相只存在于书本古籍之中,而前人在编撰古籍时,刻意隐瞒了天道的存在。 上古神被塑造成创造了正片天地的信仰,但从来没有人想要去探究过,上古神又是怎么出现的。 赤曦拾起自己胸前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捻了捻,她睫毛下的眼眸很黑,不知是夜色太浓还是心事太重。 “其实没人见过天道是什么样的,它更像是一种规则,六界中的每个人都必须遵守,但它其实并没有强行书写每个人的命运,它只是在每个重要的节点给人以选择。”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柳青漪不解,按道理来说无论是她还是赤曦,都是不在意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的人。 虽然她会偶尔抱怨,但抱怨归抱怨,她并不会为此发愁,也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影响到自己。 赤曦仍是埋着头向前走,玩手中那缕头发玩不腻似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哪怕我是什么六界之外的稀奇物种,但只要在这个六界中,在你们之间,我就也需要遵守天道的规则。所以其实咱们会遇到真正的陈芸儿并不是因为天道借你引导了我,而是我本身也在它的掌心。” 她说了那么多,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柳青漪总算明白,赤曦并不是想要跟她说天道,而是想要对她说没关系。 她怕她在心里怪罪自己却不说出口,这该是多么温柔的人才做的出来的事啊。 “赤曦...” “别感动。”赤曦装模作样打断她,“虽然现在是夜里,适合抒情,但你千万别感动,我只是不希望你心里觉得欠了我才告诉你的。” 柳青漪默默翻了个白眼,这是感不感动的事吗? “我是想问你,真正的陈芸儿是什么意思,难道李府里跟着咱们那个是假的?” 赤曦脸皮厚,倒没为自己演错了戏尴尬,她把手里的头发卷在手指上,漫不经心地开口。 “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有什么真的假的。” “那你之前那句话的意思是?” 赤曦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们正好走到分岔口,往左看去,长街的远处有依稀灯火,那里是李府。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想把接下来的话留在这里,而不带回去。 “竹林村的陈芸儿是李岚若的女儿,香料铺的陈芸儿是竹林村的后裔,如此罢了。” 柳青漪皱眉看她,“你越说我越迷糊了,你的小师妹难道就不是竹林村的后裔了吗?” 赤曦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叹她刚明白的一切,还是叹柳青漪的蠢劲儿。 “我问你,竹林村里的人都是什么?” 柳青漪理所当然,“妖啊,竹妖。” “虽然早八百辈子以前天地并无六界,大家都一样的修炼,但自从分出六界后,妖界地处荒僻,渐渐发展出一套自己的修炼方式,所以第一任妖王是神,却能与妖族结合,后来却几乎没有这样的例子,甚至有法令禁制与非本族通婚。” “这是因为妖气会混淆灵气,使后代四不像,运气顶号出天才,但一般都出废物。” 第八章 猜测 李府里的陈芸儿生父是竹林村人士,自然是竹妖,生母李岚若,是自幼修炼的修仙者,两者自然并非同族。 但这只是赤曦她们认为的真相,因为一切究竟什么样全凭李岚若一张嘴,而黑白是否已被颠倒无从得知。 她们唯一知道的,就是陈芸儿自小聪慧,天资优于旁人。 她要么是碰巧成了万中无一的天才,要么身世并不像李岚若说的那样。 赤曦看向李府的目光漆黑如夜,繁华的灯火都照不亮那眼眸中的黑暗。 柳青漪心里忽然也忐忑起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陈芸儿那个疯丫头的时候,她脆弱又冷静,瘦小的身子缩在柴堆里,一双眼睛像狼崽子一样盯着她们。 又想起她受赤曦之托去竹林村里演一场戏,庞大的真身极尽凶恶,小姑娘站在一片废墟里,与四散而逃的人群对比鲜明。 她实在很难将这样一个受人喜欢的姑娘与任何不好的事联系在一起。 赤曦一扭头,就看见柳青漪抿着唇,一脸纠结。 她笑了一声,“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那丫头真有问题,青合派不要她,我就把她带到妖界去。” 赤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把她带到妖界去做什么,做小妖怪吗?” 柳青漪瞪了她一眼,“当然是要从小培养,养出个比梵蓁还要厉害的大妖怪。” 赤曦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转瞬即逝。 “梵蓁那样的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柳青漪没多想,她只觉得是赤曦反讽梵蓁罢了,毕竟那脸色也不像是真的夸奖,而且现在有另一件事让她更好奇。 “咱们走到那家香料铺门口是巧合,可你决定进去总不是吧?” “当然。”赤曦的脑海中闪过小姑娘开门那一瞬的情景,她一眼就看透了所有,“你没注意到吗,那小姑娘不是人,是妖,还是一只极其稀有的白竹妖。” “妖?!”柳青漪怔了怔,她自己也是妖,却毫无察觉,“怎么会是妖呢,我完全没有嗅到妖气啊。” “是香料的味道。”赤曦解释,“那些香料并不普通,香料味儿掩盖了了妖气,所以你才会没有察觉。” 普通妖怪靠气味儿识别同类,但赤曦不同,她并非生来是妖,她从前是神,有一双能看透本质的慧眼。 所以小姑娘推开门那一刻,她便透过皮囊看见了小姑娘的本体。 柳青漪不知道赤曦还有这个本事,不过想到她不知道的东西很多,就释然了。 “就算知道她是竹妖,可世上小妖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她跟竹林村有关系?” “你还记得咱们去给陈芸儿治病那天吗?” “当然记得,小小的孩子因为灵气紊乱失了心智,挺可怜的。” 柳青漪说着就有些生气,因为陈芸儿的所谓疯病完全是因为无人引导无人教诲引起的,且不说她那个连名字都没怎么听说过的父亲,李岚若出身名门,自小修炼,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 柳青漪平生最讨厌不管自家孩子的父母。 赤曦看她一副在生闷气的样子,这气自然不会完全是因为陈芸儿生的,想到她从前提过的关于身世的只言片语,赤曦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头。 “当时你施展法力帮陈芸儿治病,我站在后面没事做,于是就随便看了看,结果发现角落里放着很多废弃已久的柜子,就跟今天那个香料铺里的柜子一模一样,里面装的也是香料。” 柳青漪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插曲,惊讶地“咦”了一声。 “怎么我没看见过?” “柜子都被干茅草挡着,你没特意翻过,当然不会知道。” 柳青漪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藏起来了,照这么说,是姓陈的对李岚若不忠?” 赤曦沉默了片刻,最后竟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是,李岚若住在那么那么久了,自家院子里藏着东西,她怎么会不知道。” “那就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忠?” 柳青漪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不忠”两个字,赤曦觉得靠她自己猜估计得猜到下辈子去,索性实话实说。 “我觉得李岚若与陈襄并没有真的成亲。” “没有真的成亲?!”柳青漪一字一顿,用激烈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质疑,“要是没有成亲,孩子怎么来的?” 赤曦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恍惚之间,柳青漪觉得自己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她越来越混乱了。 “你不会想告诉我,陈芸儿,不对,你的小师妹,是李岚若和李岚成的孩子吧?” 柳青漪语出惊人,或许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言论太惊世骇俗,说的结结巴巴的。 赤曦却很淡定,不仅淡定,简直稳如泰山。 “我只是有这样的猜测,但并没有证据。” 她话虽这么说着,神情语气却是认定了这个结果。 “那可是乱|伦啊!” “他们并不是亲兄妹。”赤曦强调。 “就算不是,那也不能...”柳青漪觉得自己现在有点语无伦次,或者说对一切都毫无头绪。 赤曦的猜测是这么匪夷所思,却又像是所有可能中最有道理的那一个。 李岚成对李岚若的感情,哪怕在他们这些外人眼中,也实在是过于热烈了,热烈到超越了兄长对妹妹的关怀。 赤曦拍了拍她的肩。 “别多想,无论怎样样,都只是无所谓的猜测罢了。上一辈的恩怨就算还未了解也已经到了无法逆转的境地,至于那两个无辜的小姑娘,一个如愿跟着我们离开了竹林村,还有机会上青合山求学,一个与自己喜欢的香料为伴,在自家铺子里等着爹娘归来,至少她们现在都很幸福。” 无论李岚成与李岚若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无论陈襄究竟是因为什么离开了养大自己的村庄,留下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女儿。 那些恩恩怨怨,在时光里成了所有人都不愿揭开的伤疤,沉痂后的鲜血淋漓都只在他们自己心里了。 柳青漪看向身边的赤曦,这个人明明经历过最多的苦痛和磨难,却又比任何人都看得开,这何尝不是一种可贵,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牵住赤曦垂在身侧的手。 “无论真相如何,你相信的人都不会辜负你的。” 她是在说陈芸儿,也是在说她自己。 赤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掌,算是回应了她的温柔。 “我知道的。” 两人终于再次迈步,踩着月色回到李府,如赤曦所想,她们把所有该说的话都留在了那个岔路口,谁也没再提过一句。 * 下午的时候,赤曦和柳青漪刚出门不久,在外奔波了一天的方之明便回到府里。 李岚成理所当然还是没有下落,他很愁,稍微年轻一些的弟子见他都这么愁,难免也跟着失落,这就导致了整个李府的士气都很低迷。 方之明没有办法,借着询问赤曦等人缺不缺日常用品的机会,想过去找他们帮帮忙。 可一到院子里,就从赵潇潇口中知道他们即将离开北上,而赤曦和柳青漪已经出门采买了。 方之明更愁了,不仅愁,而且很绝望。 整个李家都需要李岚成来主持大局,二爷常年在外找妹妹,行踪不定,三爷负责在外的生意,走不开,他一个人守着大本营,一点借机上位的欣喜都没有,反倒是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不过他是个老实人,听说赤曦他们就要离开,东西还没采买完全,便吩咐人准备好了足够的车马酒水和粮食,可谓尽心尽力。 等后来陆思从宿醉里醒过来,拉着他讨教两招,两人比试着,渐渐忘了各自的烦恼,一兴起,就把时间也忘了。 等两人停下手,天已经黑了有一会儿了,方之明吩咐人准备了晚饭,虽然不如昨日那场赔罪的宴席丰富,但也是有酒有肉,妥妥的大户人家的宴客标准。 陈芸儿从没跟方之明说过话,但也许是今天赤曦不在,没什么压力,她对这个大哥哥的印象又很好,便大着胆子多说了几句话。 方之明对这个小姑娘的印象也很好,两人说着芒草镇里的特色吃食和玩具便说了好一会儿。 赵潇潇和陆思是知道陈芸儿身世的,方之明虽然只是李岚成收养的孩子,但他待李岚成如父,李岚成亦待他如子,这么算起来,陈芸儿与他倒算是兄妹,他们便不想打扰两人。 于是一顿饭吃着吃着,便又到了月挂中天的深夜。 几人风卷残云似的扫荡了桌上的食物,方之明临走的时候,赤曦和赵潇潇披着一身月色回来了。 “这院子里真是热闹,要不是芒草镇里没有红粉酒楼,这儿怕不是要夜夜歌舞升平了?” 赤曦似笑非笑地靠在院子的门框上,将走未走的方之明脚步一顿,定在原处,既尴尬,又不明白自己在家里宴请客人该尴尬什么。 “两位姑娘回来了。”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废话。 赤曦见他这么紧张,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你怕我做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么一来,方之明更懵了。 柳青漪无语赤曦的幼稚,大步从两人身侧先后走过,一屁股坐在了桌子旁,捡些残羹冷炙吃。 她饿了半天,实在是有些顶不住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她吃了方之明的东西,自然要帮人解围的。 “她无趣故意逗你罢了,别怕,只要你不害怕,尴尬的就是她。” 赤曦笑着走到她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上,柳青漪不情不愿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肉朝着肩上递过去,赤曦倾身便把肉咬进嘴里。 柳青漪那个心疼啊。 “毕竟日子太无趣了,能有点事做打发打发时间总是好的,哪怕吵个架呢。”她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喜欢跟你们没有身份差别的时候,还记得咱们第一天入李府,方公子少年意气,跟我在大堂上就吵起来了,那场面,我可真实怀念啊。” 方之明的脸一阵黑一阵白,眼见着那份客气就要挂不住了,赤曦还不忘煽风点火。 “还有咱们第一次登门拜访,方公子那个傲啊,不过也不能怪别人,谁让咱们青合就是太穷呢?这都得怪掌门,否则我也能拿钱挥霍,把山上的破屋子都给推了,重建个府邸宫殿什么的,像李府这么气派。” 方之明绷着脸,很想开口吐槽,但还是忍住了,谁让偌大一个李府还在他身后,他却每个后盾可以倚仗呢。 “两位姑娘现在一定又累又饿,我去让厨房再做几个菜吧。” 他说完就跟兔子似的蹿出了院子,一刻都不想多留。 人都走远了,赤曦还不忘评判一句,“年轻人,就是定性不好,你们看看,我才说几句,他就跑了。” 在场众人:“...” 你做个人吧。 赤曦闲是真的闲,累也是真的累。 她懒懒的在柳青漪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将面前的桌面收拾干净,便直接枕着手臂趴了上去。 她只露出侧脸,闭着眼,乍一看便像是睡熟了,但柳青漪知道没有,因为她还等着方之明承诺的菜呢,否则早就回房间去睡了。 柳青漪用手肘拐了拐她。 “你没事非得去欺负人干嘛?几十万岁的人了欺负人家十几岁的,亏你做得出来。” 赤曦听着也笑了。 “像你说的,没事嘛。” 她闭着眼,懒洋洋地笑,柳青漪无奈,从她们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陆思总算开口了。 “摆在面前的不欺负,非得去欺负外面的。” 赤曦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坐起来,像是突然就有了精神,“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明明可以找方之明要东西,还省钱,咱们干嘛非得冒着雨出门买呢?” 柳青漪觉得语言已经不足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她目光复杂地看着赤曦,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咱们现在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走之前你还不忘搜刮一下?不愧是你。” “这笔帐可不能这么算。”赤曦仍是笑嘻嘻的,“咱们在这里吃了多大的亏,不就是坑他点钱吗,这还远远不够呢。” 第九章 夜谈 赤曦觉得自己在李家手上吃了大亏,不仅丢了火神仅剩的一丝魂,自个身体消耗太大,还把对象陆尘心给弄丢了。 她原本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可有一说一,失去的东西中任何一个都让她心有不甘。 而现在李岚成跑路了,她不好逮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方之明算账,只好找李家要点钱作为补偿,这一点也不过分嘛。 她说着说着,好像又累了,重新趴回桌子上。 “一会儿方之明回来,别忘了告诉他我们缺些什么东西。”她说完打了个哈欠,然后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知道了知道了。”柳青漪无奈答应。 陆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房间里拿了斗篷出来,他轻轻把斗篷披在赤曦背上,后者一动不动,当真睡熟了似的,柳青漪看着,在心里直呼“渣女”。 “不是下午才睡醒吗,这才出去几个时辰,又困成这样?”陆思皱着眉道,语气像是嗔怪,但反正不是怪赤曦的。 柳青漪顺口便解释了一句,“这一战对她的身体损耗太大,自然需要多休息才能补回来。” “很严重吗?” “这我也说不好。”柳青漪看了沉默的赤曦一眼,她黑乎乎的脑袋看上去安静极了,又黑又软的发丝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会让人产生一种她很脆弱的错觉。 “但烨鸟依赖火神和毕方所生,现在失去了一缕火神的神魂,影响应该是挺大的吧。” 陆思的脸色更不好了,“不止火神,早在上古纪时,毕方留在世间的那缕魂也消散了。” 在竹林村的时候,赤曦以血为契让他看到了过去的记忆,所以他知道。 “这样啊。”柳青漪若有所思,她虽然不知道火神和毕方留下这缕魂的意义是什么,但看赤曦的样子,对她身体的影响想必是极大的。 陆思抿着唇,目光定定地看着赤曦,他心里有一句话很想说出口,却因为有太多顾及没能如愿。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嗫喏着开口。 “她现在很虚弱,却还执着地要北上,是不是太冒险了?” 柳青漪抬眸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事儿,这是赤曦自己决定的。” 她大概明白陆思心里是不想让赤曦北上的,如果要仔细论,她也不希望。 且不说赵国国都里是不是有个大阴谋等着,在北上的路上他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就算他们一路顺利,可赤曦自己都不敢肯定她与陆尘心之间会有好的结果。 所以不管出于什么意图,他们都不该北上。 但那些都只是理性的分析,这世上很多事情却是不理性的,也是无法理性的。 赤曦是奔着她的心去的,除了她自己,谁都拦不住。 陆思又沉默了,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都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赵潇潇把已经困了的陈芸儿安置好,她推门出来的时候,方之明正好也推门进来。 方之明一眼便看见趴在桌上睡熟了的赤曦,张开一半的嘴又闭了回去,他冲看过来的柳青漪和陆思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回头吩咐后面的人小声一些。 一众人在轻手轻脚的动作中摆好一桌丰盛的宴席,他们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离开,最后只剩下方之明一个人留下。 方之明阖上院子的门,吱呀的关门声在夜里显得有些刺耳,赤曦突然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把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她一个人浑然不觉,揉了揉眼角的泪花,等看见一桌子好菜的时候,她还假装惊讶了一下。 “哎呀,菜都到了啊,那得赶紧吃,凉了就不好了。” 她说着就伸手去拿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肉质松软,入口即化,香甜沁人,不肥不腻,她忍不住夸了一嘴,“真香。” 方之明笑着走上来坐下,“赤曦姑娘喜欢就好。” 赤曦吃的很开心,虽然这满桌子菜八个人吃都够了,但一想到坑了李家的钱,她心里就是高兴。 “嗯,方公子真是大气,反正你都这么大气了,我再拜托你一件事呗。” 方之明怔了怔,他忽然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夸奖还是为了坑他所以先夸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姑娘有什么要求直说就好。” 在赤曦开口之前,柳青漪赶紧先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赤曦瞥了她一眼,只当作没看见。 她继续对方之明说,“你也知道,我们不日就要北上了,可这还什么东西都没准备,身上一穷二白的,你看?” 赤曦以为自己说的很委婉,但其实在他们眼中已经直白到就差拿把刀架在方之明脖子上蛮横地说“给钱”了。 方之明看着赤曦那双极尽含羞的眼,心里只有两个字,害怕。 他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赤曦姑娘放心,你们缺什么告诉我就好,我一定会在你们离开之前安排妥当的。” 赤曦高兴得眉开眼笑,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那就麻烦方公子了,等今天稍晚一些,我会写个清单给你。” “不麻烦不麻烦。” 两人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方之明趁机溜了。 柳青漪早就趁着他们俩说话的间隙海吃了一番,等方之明走了,她也吃饱了,张口闭口都是困了,要回去睡觉。 赤曦没打算留她,生怕她又露出嫌弃的表情膈应自己,于是就见她摸着自个的肚子走远,活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赵潇潇今天少见的沉默,她平时虽然话也不多,但总会在关键处说一两句,表达自己的意见,今天倒像个透明人似的。 赤曦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今早的话她有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她也吃的差不多了,目光不知道该放在哪比较合适,最后索性就落在陆思身上。 反正躲不过的总不能一直躲。 “今天醒来还舒服吗?醉酒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陆思其实一直有些忐忑,因为饭菜刚摆上桌赤曦就“醒”了,他也不知道之前跟柳青漪说的那些话赤曦有没有听到,所以一直不太敢说话。 直到赤曦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事,他才稍稍放心。 “没什么大事,赵潇潇给我煮了醒酒汤,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嗯,那就好,往后可别这么喝酒了,心里有事的时候容易醉。” 她刻意强调了“心里有事”这四个字,又或许只是陆思太过敏感,自己在脑子里强调了一遍。 但无论怎么样,他的心事都是存在的,无可否认。 赤曦第一次告诉他,他得回青合山去,不能再跟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欣然答应,心里却有不甘,所有的情绪通过方之明道歉的酒发泄出去。 第二次,他试着通过柳青漪去劝说赤曦,让赤曦不要以身犯险,却始终没有直面赤曦的勇气。 直到这一刻,也许是夜深了,他突然想借着夜色勇敢一次。 他差一点就开口了,但在他开口之前,赤曦手里的筷子敲在瓷盘边缘,发出极其清脆的响声,他怔了怔,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赤曦仍然拿着筷子摆弄瓷盘里的剩菜,赵潇潇看得难受,这要是在家里,爪子都得给剁下来,奈何她不敢开口说。 “陆思,我是一定要去的。”赤曦淡淡开口。 她微微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正摆弄的东西,那是一片白花花的菜叶子,已经被她弄得支离破碎。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罗雀花指引着你找到裂塔中的我,但我一直觉得吸引你到那你去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陆思没明白这句话。 赤曦却没有解释,她放下手里的筷子,抬眸看向远处。 重重檐宇之后,只有黑尽了的天幕,并无稀奇处,她却看得很认真。 “我好像已经说过很多遍,即使你不出现,我也是会离开云壑的,但我从来没有提过原因,对吗。” 陆思点头。 赤曦勾起嘴角笑了笑,这一刻的她看上去分外温柔,之前威胁方之明的样子半分都没有了。 她说,“我这辈子,前半生被凌霄和神尊好好保护着,后半生便注定了要围着他们俩转。” 她说这话的时候,莫名就让人觉得难过。 “可他们都是死人了。”陆思鼓起勇气,生怕赤曦因为这话生气,迁怒于他。 但赤曦并没有,她早就认清了事实,这世上有一些离别是无法逆转的,哪怕神仙也不能。 可即使看得明白,她却并没有释然的感觉。 那些故去的人变成压在她心里的大山,在每一次重生后深刻,最后变成沉疴,再难抹除。 “他们是死了,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就得把他们找回来。”她既坚定,又似乎是叹息过,难以分辨。 陆思现在恨不得自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至少还能耍耍脾气,不至于显得无理取闹。 可惜时光不能回溯,他没能在七八岁时遇见赤曦,他只能讲道理。 “去赵国国都就能找回他们吗?” 赤曦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笑了笑,道,“说不好,在去之前,没人知道究竟会遇到什么。” 陆思明显更不高兴了,“那你还这么坚持?以咱们下山以来遇到的种种来看,后面的路只会更难,你就不怕万一丢掉性命吗?” “不去试一试,怎么能知道会不会有回报呢?”赤曦轻松地挑了挑眉,试图将这种轻松传染给陆思,但显然失败了。 她是一向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倒并不是完全因为这副不死的身体,还因为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她死了便死了,大不了去与凌霄和幽作伴,她不在乎的。 “而且如你所说,以咱们目前遭遇的所有来看,梵蓁在下一局很大的棋,而我想做的事情只有在她的帮助下才能完成,这次北行在我看来是机会,或许神尊不久就会回来了。” 夜幕上有不起眼的星星闪烁着,看上去就很远,赤曦把手肘搁在桌面上,手背撑着下巴,她突然很怀念问神峰上看见的星空。 陆思知道她主意已定,估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我只不希望你放弃脚下的自由,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一些不值得的东西上。”陆思道出自己最后的坚持,最后的倔强。 赤曦歪头看向他,少年凭一腔意气,坚守着自己内心的东西,这样很好。 不过要是能教一教就更好了。 “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呢?” 陆思抿唇不答。 赤曦笑了笑,她知道,陆思的答案就在他自己心里,只是不愿说罢了。 那就由她来代他说,“在你看来,我若为了陆尘心犯险,就是不值,是也不是?” 陆思别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我没有不敬掌门的意思。” “我知道,你只是不希望自己输给了他,哪怕你一直表现出不在意,但你还是希望我能更在乎你,而不是他,对不对?” 陆思咬着嘴唇,一副犟到底的样子,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赤曦笑了笑,“我真该让陆尘心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怕是同一个人的神魂,却有自己的想法,甚至还会吃‘自己’的醋,他就不会那么执迷不悟了,你说对不对?” 陆思从脖子红到脸,他的脸越来越烫,赤曦却不依不饶地说着,他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而站起,“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赤曦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半靠着桌子,“去吧,明儿记得早起。” 陆思气呼呼地走了,大大的圆桌旁便只剩下赤曦和赵潇潇,她一眼看过去,赵潇潇立马站起来,直道,“我知道,明儿早起,我会的。” 赤曦也不知道她这么怕自己做什么,无奈失笑,冲她招了招手。 “你先别走,给我准备点纸墨来。” 赵潇潇一怔,“纸墨?” “嗯,不是答应了要写份清单给方之明吗,我赶紧写了也好回去睡觉。” “可现在这么晚了,送过去好吗?” 赤曦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她才不介意晚不晚,反正李府里多的是腕上做事的人。 “咱们明天就走,今晚需要,不过分。” 第十章 临别 赵潇潇手脚利落,很快就将纸墨准备齐全。 她自幼就在家里的书房帮父亲研墨,顺便偷学,却没想过会有帮别人研墨的一天。 桌上的碗筷被收拾到一边,她和赤曦搭手将饭桌变成临时的书桌。 赤曦有模有样地端坐着,拾笔,蘸墨,墨水浸入宣纸,一撇一娜之间,圆瘦有致,点顿处果决,勾折处锐利,这字颇有金戈铁马的铿锵风骨。 赵潇潇从没见过赤曦的字,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手里捏着墨石,心思却在别处,等看过了赤曦的字,她又忍不住去看赤曦的侧脸。 虽说只是写一个普通的清单,但她似乎把写字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嘴唇轻轻抿着,腰板挺得笔直,眉心还有一个浅浅的川字。 赤曦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赵潇潇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一张宣纸已经差不多写满了。 她突然就觉得这字眼熟。 “赤曦姑娘,你的字很好看。” 赤曦很喜欢别人夸她的字,展颜笑开。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夸和别人夸有什么区别。 赵潇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询问,“我看着这字分外眼熟,姑娘是学了哪位名家的字吗?” “名家?”赤曦扑哧一笑。 赵潇潇以为自己猜错唐突了,有些尴尬。 赤曦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一页未干的墨迹,墨水便染上指腹。 “我的字是陆尘心教的,我喜欢仿他的字,不过很久不写了,有些生疏。”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 赵潇潇恍然大悟,她当初要到青合求学,先是父亲写了一封信到青合,陆尘心回了信,她当初还拿着那封信向闺蜜炫耀过。 赤曦说她是仿了陆尘心的字,可在赵潇潇看来,她仿的不是形,而是骨。 若单说形,其实是没有那么像的,否则赵潇潇也不至于看了好一会儿没认出来。 可究竟要怎么了解对方的两个人,才能把一手好字的风骨学了个全? “姑娘和掌门真是...渊源颇深。”她琢磨了一会儿,选了个看上去很中肯的词。 赤曦也听得一笑,“你知道吗,如果我像你一样,是个生在人世间普通姑娘,那我一定会拽着他私奔的。”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但这话让赵潇潇听得很难过。 “人世间的普通姑娘也是有很多无奈的。” “所以你们想成仙成神嘛,以为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就可以随心所欲,是不是?” 赵潇潇反问,“难道不是吗?” “人总是不知足,认为别人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想成为你,而你想成为我。”赤曦拿起桌面上那张墨迹已干的宣纸递给赵潇潇,两人的目光相接时,赵潇潇第一次意识到赤曦是个已经活了几十万年的人。 “个中苦楚,你知,我知。” 赵潇潇下意识将纸接到手上,她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字,仿佛不认识似的。 赤曦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余光瞥到赵潇潇发愣,便用肩碰了碰她的。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总之不过一句话,做神仙没你们想的那么好的,做人尚且被各种道义困着,做神仙不也有天道管着吗?左不过是换了个囚笼。” 她明白这些道理,却仍然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族活着,这一生会不会不一样。 纸的边角被赵潇潇捏皱了,赤曦轻轻掰开她发紧的手指。 “去吧,这纸送到方之明手里便好了,早些休息。” 赵潇潇点点头,但第一反应不是走,而是专心去看手里这张纸写了什么。 赤曦要的东西都很平常,是平时行走在路上的人都会需要的东西。 下午时她和柳青漪出门买了些干粮和酒,按理说需要找方之明要的东西就不多,但她硬是写了一页多纸,生怕自己要少了似的。 赵潇潇之前没多想,现在一看,便不禁皱了眉。 “如果驾车,一匹马就够了,最多两匹,为何我们要三匹马呢?还有通关令牌,李家虽然有赵国的封位,但其实并无令牌,让方公子准备这个,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赤曦要走的脚步顿住,瞥了她一眼。 “你在质疑我?” 赵潇潇一怔,她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她们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赤曦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她就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没有,我这就去。” 她忙不迭地大步离开了院子,赤曦靠着桌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方之明很忙,这种忙是不分昼夜的,她知道她一个外人会找不到方之明的人,于是将宣纸交给了一名李家的弟子,并且强调了好几遍这很重要,才安心回去。 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赤曦果然已经回屋休息了,她心里有些失落,看满桌子残羹冷炙时,忽然觉得自个的人生也这样乱作一团。 小时候的她是个很傲气的小姑娘,别人家的小姐学女德,学纲常,她却喜欢跑到父亲书房里看大学中庸。 后来长大了,别人家的小姐成了家族联姻的牺牲品,但她很幸运,不仅不用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还能去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青合山求学。 她认真刻苦,把每一门功课都修的很好,可同门之间看似和睦,暗地里却互相埋怨,互相讥讽,甚至给不喜欢的人下绊子,好好一个仙门净地,似乎也与浮躁的京城没有区别。 攀比和党争,永远是人族之间逃不过的深渊。 她的骄傲再也不是骄傲,而是别人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是系在她四肢的绳索。 她发现自己也没法在仙道上走下去了,又或者她其实从来没有入门过,她长久以来坚持的东西,始终是最厌恶的那一个。 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潇潇躺在青合的床铺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想回家。 可她回不去,因为那个家需要她留下,需要她修仙问道,需要她作为说辞取悦高座上的人间帝王。 她难过得像个没家的孤儿。 很巧的是,不久之后山上出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姑娘,她被人怂恿着和姑娘打了一架,那一架打输了,但她意外地没觉得丢人,而且很喜欢那个洒脱的姑娘。 可惜姑娘是她的死对头的朋友,她觉得自个没戏了,姑娘却跳出来要跟她搭伙结伴。 赵潇潇一直觉得遇到赤曦是种幸运,哪怕后来知道赤曦的身份不简单,她还是选择放弃过往所有的认知,想要去接受新的东西。 但她没来得及表明心迹,就发生了李家的意外,陆尘心独自离开,赤曦打算放下她和陆思,孤身犯险,她们也许再也没有重归于好的机会了。 赵潇潇失魂落魄地去收拾桌上的笔墨。 狼毫笔随意地搭在砚台上,墨染得桌布上深一块浅一块,可见赤曦得字虽然写的不错,心思却还是粗了些。 她将一沓宣纸排整齐,放手之后却发现自己满手墨迹,她一怔,将最后一张抽出来,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赤曦的字。 “如果你看到这张纸,那咱们还算是有缘分。” 才读了第一句,赵潇潇就已经能在脑海中想象出赤曦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她郁闷的心情忽然就放松了,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她接着往下看。 “我可没说北上要驾车,三匹马,咱们三个人,快马加鞭往北走,不得找方之明要几匹好马吗。至于令牌,李家没有赵国皇帝授予的通关令牌,但他们可不是吃素的,你不让我进你的家门,我便不进去吗?” 赤曦就写到这儿,后面的字越写越潦草,可见她是真的困了,想快点写完快点回去睡觉。 赵潇潇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不仅因为赤曦跟她解释了,还因为北上的是三个人,有她一份。 她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也不担心会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了,就差将纸抱在怀里,找个箱子封起来,做传家宝。 赵潇潇乐呵呵地回了房间,她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预感,从今往后,自己的人生也许就要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的大家伴随着李府的鸡鸣声便醒了,就连平时最爱赖床的赤曦也很准时,柳青漪推门进去打算叫她的时候,就看见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泪眼朦胧的,要不了一会儿就会打个哈欠。 “难得一见啊,你也这么自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柳青漪怕她随手拿起什么便要砸向自己,故意站在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揶揄。 赤曦看着她,本是想表现出威胁的意思来,可衬着那张没睡醒的脸,怎么看怎么没有威慑力。 她是想把枕头砸过去的,可想了想,舍不得,好歹是睡觉的玩意儿呢。 “别贫了,我还是好困,怎么办?” 柳青漪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没关系,我跟你说个消息,你肯定就不困了。” “什么消息,关于陆尘心的吗?” 柳青漪一口气没顺过来,就堵在心口。 她闷闷地,分明就是在赌气地说道,“对,陆尘心死在赵国了,醒了没?” 说着赤曦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看傻子似的看她。 “你知道陆尘心被称为什么吗?史上最强人仙,而且还有梵蓁护着,他想死,和我死了的难度差不多。” 柳青漪还是不甘心,“最强人仙怎么了,那不也是人仙吗,神仙两界能打死他的人就不少了吧,更何况还有妖魔二界呢。” 赤曦擦掉眼角的泪花,尽力翻了个像模像样的白眼。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自身实力不弱,但重要的是这个吗?是后面那句啊!” 眼观如今的六界,只要是梵蓁护着的人,谁敢轻举妄动? 祝霄想要一统六界想了多久,但遇到迷路的小妖王不也得屁颠屁颠地送回大明宫向梵蓁邀功吗,更何况别人。 柳青漪挑了挑眉,有一件事她压在心里有一段日子了,如今赤曦自己提起来,她正好问。 “你就不担心吗,梵蓁对陆尘心这么好,什么事都亲历亲为,你就不怕陆尘心跟着梵蓁跑了?” 赤曦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她担心吗?当然是担心过的,可只是担心有什么用呢。 “要真能拐跑早就跑了,哪还等到我今天。” “那你就这么看着?” “当然不会。”说到这里,赤曦已经彻底清醒了,她穿了鞋走到柳青漪身边,手搭上柳青漪的肩。 她故意凑近柳清漪的耳朵,“我的东西,当然要自己护在怀里,如果有人要跟我抢,我就把她打一顿。” 赤曦放了一手好的狠话,只可惜对象不对。 柳青漪抬手挡开她的脸蛋。 “这位姑娘,下次遇到梵蓁的时候记得也这么跟她说话。” 赤曦一扬眉,用最神采飞扬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 “我偏不。” 她要是真敢这么跟梵蓁说话,天知道她要死多少年才能被放出来。 赤曦逗完柳青漪就一蹦一跳地向外走,柳青漪太了解她,逗起来没意思,不过有一句话是真的,她的东西,得她自己护着。 从前梵蓁和陆尘心什么关系她管不着,但现在她知道陆尘心和自己的心意了,她就不会再坐视不管。 虽然她打不过梵蓁,但感情这件事,可不是靠打架决定的。 柳青漪看着她一蹦一跳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声,跟着走出去。 方之明办事的效率很高,昨晚半夜送过去的清单,赵潇潇连人都没见着呢,今早大家睁眼的时候大多数东西都在院子里放着了。 方之明知道他们打算今天离开,便暂时搁下了手边的事情,刻意在院子里等着,想要道别。 他裹了一身夜里的寒意,看上去很疲倦,但当看见赤曦推门出来时,又有了精神。 “赤曦姑娘,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马在门口,随时都能走。” 赤曦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办事能力,也没打算去查验物品,而是走上去,一边打哈欠一边和方之明最后说几句话。 “这段日子都在忙什么呢,还忙着找李岚成吗?” 第十一章 消息 方之明没想到她会问起李岚成,怔了怔,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但想到赤曦早就表示不会迁怒,他稍微安心。 “老师一直没有下落,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过的怎么样,等找到他,我一定劝他向姑娘赔罪。” “你找不到他的,别白费力气了。”赤曦斩钉截铁。 方之明轻轻蹙眉,十分不解,“为何?李家虽留在芒草镇方寸之地,但三爷早就到北方发展生意了,我们的势力可能不强,但找人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不是在质疑李家的实力。”赤曦心想这人平时看起来挺聪明,关键时刻怎么脑子这么直呢,“是李岚成不会希望被你们找到的。” 说话间,赵潇潇从小厨房里走出来,给一人端上一杯水,大小姐活脱脱成了小丫鬟。 赤曦接过水还不忘打趣一句,“等跟着我跟久了,你可能就不喜欢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生活了。” 赵潇潇抿唇笑着,她心情好,不计较。 柳青漪却用胳膊肘拐了拐赤曦,教训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拿了别人的好处还不知道说两句好话。” 赤曦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她的心情也好,不计较。 方之明看着三个姑娘闹,之前紧张的情绪放松不少,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丝丝羡慕的情绪,像混在黑发里的白色发丝一样,突然就冒出表面,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从有意识起就在街上流浪,每天最愁的是怎么度过夜晚,好活到第二天。 后来李岚成出现,把瘦猴子似的他捡回了李府,他也从一个朝不保夕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李府的弟子。 这是怎样的幸运啊。 他不敢辜负李岚成,更是不敢辜负这份幸运,所以拼了命努力,把李岚成的命看成自己的命,把李岚成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目标。 他做的很好,从弟子中不起眼的一员成为李府的大弟子,李岚成身边最信任的人。 可直到青合派的人出现,他看见了最敬爱的老师的另一面,他从未察觉,从未了解的一面。 他开始动摇信念,开始怀疑自己,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 直到这一刻,三个姑娘欢声笑语,互相闹着笑着,她们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有明确的要去做的事,他突然就心生羡慕,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拥有自我呢? “赤曦姑娘。”他声音有些沙哑,当意识到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面的话,“听你的意思,你知道老师的去向?” 赤曦喝了一口赵潇潇给她的水,水里有薄荷叶,清凉爽口,很衬她此刻的心意,瞌睡也醒了不少。 “大概能猜到吧,毕竟是丧家之犬,被人打了,肯定是要去找主子哭唧唧的。” 方之明脸色发绿,就跟杯子里那片薄荷叶似的。 柳青漪差点气绝,心道方才才教训过,这人真是不长记性。 她梗着脖子咳了好一会儿,要把自己的嗓子给咳出血来,赤曦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 可看她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不好意思,我应该客气一点,虽然我现在很讨厌李岚成,但他毕竟是你的老师呢。” 方之明脸色很差,不得不回了一句“没关系”。 “不过真实情况跟我说的差不多一个意思,他做的那些事很糟糕,就算回来,也只会给李家抹黑,他不会让自己毁了家族几代人的努力,所以他只能走,越远越好,但他不敢死。” “老师不是怕死的懦夫。”方之明道。 要是对面站着的是陆思,赤曦大概一巴掌就抽过去了。 她说了这么多,方之明却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他不怕死,但他有放不下的人,你还小,不会明白的。” 方之明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目光中透露出的意思赤曦很熟悉,她这副身体的确看上去过于年轻了,但她可是个实打实的几十万年神兽。 天光已明,朝阳攀上万家檐宇,时辰不早了,赤曦不想耽误太多时间。 “总之我有预感,将来还是会遇到李岚成的,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吗,看在你对我们挺好的份上,我不介意帮你带句话。” 方之明怔了怔,他突然脑子一空,什么都想不出来。 赤曦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对老师说的话,他突然发现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不说话,赤曦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你找他做什么呢?” 方之明也懵了,他意识到自己只是想找到李岚成,就像是完成一个任务,却并没有多么热烈的期望。 他害怕自己的想法,顿时感到痛苦,这样的痛苦来的很缓慢,就像蚁虫噬咬,一开始只是痒,渐渐的便疼的钻心。 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开口,“若姑娘能再见到老师,烦请告诉他,李府里还有一众弟子在等他。” “那是他本该背负的责任,不该是你的期望。”赤曦拍了拍他的肩,“你该想想自己要什么。” 赤曦欺负了方之明很久,想着离开前给他指条明路。 “如果你想要留在李府,那就做好李岚成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打算,如果你想明白了要离开,就走的多一点,远一点,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会太迟吗?” 赤曦笑了笑,很轻快的样子。 “不会,寻找自我的道路,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方之明沉思片刻,突然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赤曦还没来得及说话,柳青漪便插了个嘴,“她压根不是个人。” 这话听在方之明耳朵里便是明着骂人呢,但赤曦知道,柳青漪只是在陈述事实。 她的确不能算是个人。 “相逢即是缘,偌大的六界咱们能遇上就是不易,我可不是对谁都掏心掏肺说这样一番话的。” 柳青漪腹诽:是啊,你也不是谁都大手大脚地追着要钱。 “姑娘的教诲我明白了,若有再见那日,希望我不会让姑娘失望。” “别让自己失望就好。” 方之明算是与她们道了别,他手里还有很多李府的事务要处理,很快离去。 他一走,柳青漪便啧啧叹道,“我当年就是被你这副样子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受害者。” 赤曦失笑,“怎么算骗?我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柳青漪斜睨了她一眼,“你是不老不死的神兽,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探索,但我们不同,方之明更不同,我们的时间是有限而短暂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自由。” “可没有足够的时间,就要放弃自我吗?” 赤曦的提问很天真,却让柳青漪不知道该怎么去答。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最终也只是将此页揭过。 “算了,不重要。” 她们站在不同的立场,注定了说不通,两人都不傻,知道争下去没有意义,也就不再说了。 但赵潇潇却在这个时候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不是的,哪怕只有有限的时间,也还是有人会不断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其实只是一个人的选择,蜉蝣可朝生暮死,椿树有三千年春秋,所谓生命的长久,其实并不能决定脚步的长远。” 她说的很认真,以至于她说完以后,院子里陷入了难得的安静,她有些慌。 “我说错了吗?” 赤曦拍了拍她的肩,目光中是肯定,“没错,你说的很好。” 她迟疑了一下,“那,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 那两人的目光总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在大街上活蹦乱跳的猴。 “因为我们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觉悟,小姑娘加油啊,你这样的想法,很适合修仙。” 赵潇潇:“...” 赤曦是做好了打算今天启程的,芒草镇离赵国最南方的关隘不算远,她想要趁早出发,好在天黑前入关。 想的很好,但几个人起床一通啰嗦,便有点晚了。 该准备的东西方之明已经帮忙备好,她们身上本来也没带什么,按道理抬脚就能走。 但赤曦一大早起来没看见陆思,就有些担心。 “陆思呢?怎么没见着人,昨夜不是说好了早起吗?” 她一问,赵潇潇便有些无奈,“我早上起来就敲门问过,他醒了,但一直闷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赤曦心想他能做什么,左不过是在生闷气罢了。 不过陆思心里那个结是她系上的,也活该她去解。 “我去看看,你把陈芸儿叫上,咱们一会儿就走。” “好,可是小师妹她去何处呢?”相处这几天,赵潇潇已经很自然地把陈芸儿当作自家小师妹了,言语之间十分爱护。 “她当然是跟着陆思回青合去,小小年纪,就该打好基本功。” 赵潇潇觉得没毛病。 赤曦走到陆思房门口,像模像样地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她便兀自推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坐在凳子上的陆思被吓了一跳,抬头怔怔地看着她走向自己。 “有什么不高兴,来跟我说说。” “没有。”陆思嘴硬。 “没有?也行吧,那我可就走了,你愿意留在这儿想来方之明也不会在意。” “喂喂喂!”陆思站起来,追上转身就走的赤曦,心想这姑娘真是无情,“你就不能劝劝我?” 赤曦笑着看他,“前几日不是天天都在劝?还不够吗?” 陆思觉得委屈,“我心里的不愿太多,你不多劝一劝,我就舍不得你走。” “几岁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我又不是不回去,等找着你们家掌门了,他还能不回青合吗?” 陆思眼中流露出几丝不易见的悲伤。 “他会回去,可是你呢,你会吗?” 赤曦知道自己该答“会”,把陆思劝走再说,可当她看着那双真挚的眼睛,那个会字突然就说不出口。 她轻轻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去的。” 见陆思不信,她又补了一句,“那儿可不只是你们青合派的地界,那可是我和神尊的青合山啊。” 对于赤曦而言,凡是什么与神幽扯上关系,那定然是很重要的。 陆思果然稍微放心一些,但他知道这就像是前几天那样,过不了多久他就又会患得患失了。 赤曦简单跟他交代了回去的路上需要注意什么,她特意向方之明多要了些补给,就是怕陆思在路上耽搁,到时候亏待委屈了自己。 “你不是一个人,还得带着陈芸儿,她年纪小,你多照看着点,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陆思被她说的耳朵上起茧子,直道“知道了知道了”,十分的不耐烦。 赤曦别有意味地扬眉。 “方才还依依不舍,如今倒是嫌弃我话多了。” “不敢,我只是不想你一直将我当小孩子看罢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去,赵潇潇已经带着陈芸儿在院子里等着了。 赤曦将方之明带来的东西给陆思,赵潇潇则是把人交了过去。 陈芸儿依依不舍地松开赵潇潇的手,泪眼朦胧地站到陆思身边去。 赵潇潇也抹了一把眼睛。 “跟着你师兄回青合山去,那儿以后就是你的家,等我回去,给你带赵国的零嘴儿。” “我知道的,我会听师兄的话,师姐一路小心。”小姑娘懂事得让人心疼,她又看向赤曦,“姐姐,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但如果能的话,我会努力让你骄傲的。” 赤曦勾了勾唇角。 “丫头,你很聪明,回去以后可千万别把你大师兄欺负的太狠,他太老实。” 陈芸儿扑哧一笑,沉闷的离别氛围顿时便被冲散了,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偏是这个时候,柳青漪突然想起什么。 她猛地抓住赤曦的肩,“方才在房间里我要跟你说的事,你一打岔,我就给忘了。” 赤曦被她摇的头晕。 “什么事,很重要吗?” “特别重要!”她一字一顿,生怕赤曦不重视,“我在妖界有个朋友,他偷偷告诉我,小妖王到青合山去了。” “妖王?青合?”赤曦有些懵,青合再怎么说也是仙家门派,妖界的人插手做什么? 第十二章 都要 自从祝霄有了一统六界的念头,妖魔两界与神仙两界便不对付。 神仙二界有祝霄和世间仅余的几位古神坐镇,妖魔界背靠梵蓁大佬,两边谁都不敢轻易动手,但都防备着彼此,这一防就是几万年。 两者之间有一条紧绷着的平衡线,谁也不敢轻易跨过那条线,因此哪怕陆尘心与梵蓁私教甚好,两人却不会堂而皇之地走在一处。 如今祝霄虎视眈眈,梵蓁把注意力放在了人界,六界眼见着就要乱起来,在这么个关口,姽落却去了青合,想必不只是为了游玩那么简单。 众所周知,小妖王是梵蓁的傀儡,如果没有梵蓁的默许,她就算闹翻了天也不可能到青合去。 可梵蓁打了什么主意,赤曦却看不透了。 柳青漪说的没错,这是个对她们而言极重要的消息。 “你那朋友可说小妖王是什么时候去的吗?” 柳青漪早猜到她会问,提前打听好了。 “算算日子,大概是十日前。” 赤曦眉心微蹙,“那是咱们离开青合的时候,梵蓁是故意的,她故意等我们都走了,才让小妖王过去。” 青合没了主心骨,陆逢机料理门派事务很厉害,但法术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姽落这时候过去,怕不是要一打十。 柳青漪也很不解,“梵蓁不是与陆掌门是朋友吗?她有什么要瞒着做不成?” “谁知道那条死蛇在背着我们做什么。” 赤曦虽然是小声嘀咕出来的这句话,可大家站的近,都听得清清楚楚。 梵蓁是谁,那是和众多上古神一起记在仙史上的唯一一只纯正的妖,是妖族楷模,一人便令六界忌惮的存在。 但在赤曦口中,那就是条“死蛇”。 柳青漪用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臂,“咱现在没实力,说话还是注意着点,万一被梵蓁大佬知道了多尴尬。” 赤曦轻哼了一声,对柳青漪认怂的态度很是不屑,虽然她说的是实话。 别说是现在的她,就算是从前贵为神兽的她,在如今的梵蓁面前也不过是动根手指和摆摆手的问题。 但她总是有一种迷之自信,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两人互相看对方有多不顺眼,无论她们如何恶语相向,她都坚信梵蓁是不会真的对她下手的。 虽然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但赤曦很相信这份感觉。 “梵蓁这个人傲的不行,她但凡出手做什么,必然是有目的的。眼下陆尘心不知所踪,咱们也没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赤曦犯了难,她是必须得北上的,可青合山上没人撑得住场面,她又不放心。 大家都知道她在纠结犹豫,便都盯着她,等一个结果。 “你放心去吧,我会帮逢机师兄一起看好青合的。”陆思突然开口,既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这其实是唯一可行的路,但赤曦仍然忍不住担忧。 她不安地看向陆思,不仅是因为对青合现状的担忧,还因为害怕陆思会多想,认为她抛弃了他。 陆思知道这一刻其实是他劝说赤曦一起回到青合的最好时刻,但他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了很强的责任心,他希望帮赤曦看着背后,解决她所有的后顾之忧,而她只要勇敢地向前走就好。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意外,也感到意外地安心。 一切本该如此。 “谢谢你,陆思。”赤曦这句道谢说的很郑重,也很真诚。 那一刻他们仿佛互相理解着,虽然背道而行,却心向一处。 赤曦把提前分好的东西依次交到赵潇潇和柳青漪手里。 “你们先走一步,到李府门口去看看方之明给咱们准备的马匹,我和陆思后到。”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有话要单独对陆思说。 大家都是识趣的人,柳青漪不用人招呼,自个大包小包地拎着就走了,陈芸儿从赵潇潇手中接过一些帮她分担,姐妹俩一前一后追着柳青漪的步伐而去。 最后院子里便只剩下了赤曦和陆思。 “什么话连她们也要瞒着?”陆思问。 赤曦难得的严肃,身上看不见半分平时吊儿郎当的影子。 “我不知道梵蓁把姽落放到青合去做什么,但那个小妖王是个爱惹事的主儿,她要是闹起来,你们谁也拦不住。” 陆思想了想陆逢机平时为了备课痛苦不堪的样子,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咱们初见那个地方吗?那儿叫云壑,也是从前的藤泽,是我的故乡。” “记得,还有遍地的罗雀花。”陆思邀功似的补充道。 赤曦一笑,“对,还有罗雀花。” 陆思是故意逗她笑的,她不笑的时候,他总是觉得难过。 两人的对话稍微没有那么沉重了,赤曦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就在咱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座裂塔里,有一缕神魂。” “神魂?!”陆思大惊,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赤曦要把柳青漪也给支开了,“谁的神魂?那里怎么会有神魂?”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几乎都是出自本能,赤曦迟迟不答,他稍微冷静下来,立刻便明白了。 那是神幽的最后一缕魂。 神与人一样,有胎光,爽灵,幽精三魂。 按理来说,神幽陨世,早已魂飞魄散,归于天地,但他们都知道,神幽在坠入云壑之后,魂魄尚存,爽灵一魂甚至穿过了云壑之上的天雷,到人间转世。 如今爽灵在陆尘心身上,幽精在他身上,那在云壑之中的便是最为重要的胎光之魂。 一提起这件事,赤曦就很愁。 “当初破除锁妖塔的封印时,为了保全那些小妖怪,我一个人扛下了几乎所有的天雷,差点又死了一次。但最后关头神尊出现保护了我,虽然他的面目只是昙花一现,但我知道是他。等我安然之后,胎光的灵气耗尽,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我把它藏在裂塔里,用罗雀花的力量养护,如今也不知道恢复成什么样了。” 罗雀花是赤曦的本源之花,她用罗雀花的力量养护神魂,便是用自己的命在交换。 陆思好奇已久的一个问题突然有了眉目。 “你当初离开云壑,其实是想要找回另外两魂是吗?” 赤曦一直避开去谈这个问题,如今陆思直白地问出来,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上的嫩肉。 “我当时是抱着那样的想法,可随着记忆恢复,又与你相处许久后,我知道我下不去手。” 就像千年之前,梵蓁让她在陆尘心和神尊之间选一个,她选不出来,最后宁愿自己死了。 如今再来一次,她还是选不出来,就当她是没有长进吧。 那一刻,陆思感觉脑子抽了,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听到自己问,“舍不得,是因为掌门吗?你怕神幽回来了,掌门却不在了,是吗?” “别这么问我!”赤曦难得动了真怒,她微微喘息着,这个问题让她感到痛苦。 两个对她而言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人,却面临着不得不选择一个失去一个的困局,她宁愿自己一直蒙住双眼,也不想有人在耳边提醒她。 看着赤曦对自己怒目而视,陆思却莫名地并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还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他突然上前一步,展开双臂轻轻拥住赤曦。 他明白,她此刻所有的愤怒,其实都只是害怕罢了。 “别害怕,如果真的有必须要选的那一天,跟着你的心走就好了,你忘了吗,我也曾是掌门的一部分,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也许是他的语调太温柔,赤曦突然鼻头一酸,眼前就模糊了。 她在陆思怀里抽了抽鼻子。 “你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说好话了。” 陆思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就刚刚学会的,突然就开窍了,也许这就是掌门想告诉你却没来得及说的话呢,如今不过是借了我的口。” 赤曦听出他话里隐约的自嘲意味,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清澈的眸子。 “你就是你,和陆尘心是不一样的。”她有样学样,抬手拍了拍陆思的背,“别害怕。” 陆思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但这一刻他心情畅快,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青合山上无忧无虑的时候。 “我知道。” 时辰已经不早,他们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 赤曦先一步向外走,陆思就跟在她身边,照着她的步伐调整自己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跟着。 第一次来时他们都觉得李府很大,如今离开,却发现这段路其实很短,短到他们没走一会儿就要分开了。 他们站在一墙画壁前,不远处便是李府的大门,柳青漪和赵潇潇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赤曦能远远地看见她们站在门口的朱红色圆柱旁,脸上并无不耐。 有人相送,有人等待,有人与她回望过去,也有人共创未来。 她的人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想着这些,她的嘴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她看着陆思,“如果青合山上有什么意外,你就再闯一次云壑,罗雀花会带你找到裂塔,那缕魂认识你的。” 虽然赤曦算是已经给出了目前的最优解,但陆思还是有些不放心。 “妖王既能是妖王,想必是有过人之处的,一缕残魂能做什么?” 哪怕那是神幽的胎光之魂,但魂魄的力量始终是残缺的,而且赤曦也说了,不久前那缕残魂才因为耗尽力量陷入沉睡,也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 “你可别小瞧了那缕魂,也别小瞧了自己。”赤曦看着不远处走过的一队李家弟子,神思突然就飘远了去,“我记得你跟潇潇曾在煜明殿上打了一架?” 陆思不知道她突然提起这事干嘛,“对啊,我还赢了呢。” 他有些小骄傲的样子让赤曦忍俊不禁,“靠什么赢的?” “当然是实力。” “就没点别的东西出来帮忙?” 陆思正想来个否认三连,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当初在煜明殿上,他虽然极有自信能打过赵潇潇,但关键时刻的确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出现,仅以威势便吓退了赵潇潇。 “是不是突然想起什么了?”赤曦一副“你肯定能想得起来”的表情,明显她知道的比陆思自己多得多。 “是有一股很奇怪的力量出现过,我从未见过,却又并不觉得陌生。” 赤曦抬起手,指尖蹿出一个小小的火苗。 火苗乍一看与普通火苗没什么区别,但如果仔细看,便能从中发现淡淡的金色光辉,小小一簇火苗便如一片天地,包揽了橙红的天空和飘落的火星。 陆思明白,那是真火,世间火种之源。 “是不是和这个很像?” 赤曦这么一说,陆思便越觉得像了。 “的确很像,但又有不同之处。” 赤曦放下手,真火便消失于她指尖,“与你伴生的除了那缕幽精之魂,还有非痕的一丝真火之力,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非痕与我的力量都传承自火神,但每个人的领悟各有不同,有细微差别很正常。” “所以你放心让我回去?” 如果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云壑里那缕神魂上,用陆思的性命打一个赌,赤曦是绝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非痕在把梵蓁从他那儿要了真火之力的事情说出来的时候,顺便告诉了她点别的。 比如他怕梵蓁借此对赤曦造成威胁,所以多留了个心眼,在那份力量上施了个禁制,就跟梵蓁不让赤曦动手伤陆尘心的禁制一样。 但相对的,非痕就不能藏私,否则会被梵蓁察觉。 所以陆思在身处危险时会受到非痕的真火之力的保护,但至于那份力量能撑多久赤曦就不知道了,如果发生意外,她只希望能撑到陆思安然到达云壑便好。 “青合不仅是陆尘心创立的一个门派,还是我所有记忆的归处,是神尊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赤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替我守护好它。” 陆思郑重点头,“我会的,一花一木都不会少,我和逢机师兄等你和掌门回来。” 赤曦在他略带伤感的目光中转身,向着李府阔气的大门走去,她忍住没有回头,心里却想着,陆思很好,是与陆尘心和神尊都不一样的好。 他们都应该存在着。 第十三章 姐妹 方之明准备的马都是好马,赤曦拉着缰绳走近的时候,那马便很亲近她,她也温柔地摸了摸马的鬃毛。 赵潇潇看得新奇。 “这畜生好聪明,知道赤曦姑娘不一般。” 赤曦笑了笑,“万物皆有灵,向着温暖的东西靠近是生灵本能罢了。” 她一脚踩在镫子上,飒然上马。 “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柳青漪和赵潇潇也先后上了自己的马,陈芸儿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仰头看她们,小小的一只看上去特别可怜。 赤曦冲她扬了扬下巴,“小丫头,你可得记着好好修习,等我回来验收成果。” 陈芸儿很认真地点头,尖下巴戳在包袱上,“姐姐放心,我会的。” “我跟你说个秘密,青合山上有一处灵泉,守泉的灵兽只是看上去凶,你要是能喝到那里的泉水,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 陈芸儿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个,都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苦,亏了身子,如果想要靠人间的五谷杂粮补回来大概得养个半辈子,但靠泠西泉水却能走个捷径。 赤曦给她指了一条路,至于造化如何,却全靠她自己。 陈芸儿不是个傻姑娘,她知道哥哥姐姐们只能把她从竹林村里带走,未来的路却只能她自己去走。 “谢谢姐姐。” 交代完所有事,赤曦下意识抬头看向远处,陆思仍然站在那墙壁画前,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上来送她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双腿一夹马肚,随着驾的一声,三匹马一齐动身,向着芒草镇向北的出口奔腾而去。 等三匹马跑的没影了,陆思才动作,他走到陈芸儿身边,将大大小小的包袱接过来,背在身上。 陈芸儿执着地留了一个小的抱在怀里,陆思也不希望她心里不踏实,索性随她了。 他向陈芸儿伸出手,“咱们也走吧,我带你回青合。” 陈芸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怯怯地问,“师兄刚才为什么不上来跟姐姐们道别呢?” 陆思抿着唇,看向马匹绝尘而去的方向,已经半点人影都没有了。 因为会舍不得,他在心里说。 但一开口,说的却是另一句话,“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可是跟师姐还有柳姐姐没有哦。” 陆思怔了怔,他没想到自己中了小丫头的圈套。 他一低头,果然看见陈芸儿笑得十分灿烂,这丫头一直很聪明,他突然有了些玩心。 陆思半蹲下,与陈芸儿平视,“我从前在山上可是混世大魔王,你敢套路我,可要小心了。” “我很聪明,你欺负不了我。”小丫头很自信。 “你是说山上的师兄师姐们没你聪明?” 还没见面就得罪人这事儿很不好,陈芸儿意识到自己被陆思绕进去了。 她放低了声音道,“师兄喜欢赤曦姐姐,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这是要和他做交易呢。 陆思失笑,他笑着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子,“鬼灵精,等咱们回去,我带你去见咕噜,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咕噜是谁?” “泠西泉的守泉灵兽,那泉水可香甜呢,我带你去喝。” 陈芸儿差点没憋住直接笑出来,赤曦前脚才告诉她青合山上有一口灵泉,陆思后脚便要带她去找泉水喝。 被一群哥哥姐姐关心着,她觉得自己很幸福,脸上藏不住笑。 她主动牵住陆思的小指头,一小一少悠闲地走在空旷的长街上,离身后富丽堂皇的李府大门越来越远。 “师兄,为什么灵兽要叫咕噜呢?听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因为它太笨了,总是饿肚子,一饿肚子,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地叫唤。” 少年少女欢快的笑声回荡在芒草镇的上空,空灵而悠远。 * 妖界,鬼哭林。 自从陆尘心离开,梵蓁从芒草镇回来,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墨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近几百年来,梵蓁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睡就是几年,醒来后也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她在别人眼里还是那个睥睨六界的女子,墨姝却越来越忍不住担忧,每每看着她安然的睡颜,墨姝总忍不住想要唤醒她,生怕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梵蓁活得太无欲无求,这六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若哪一日她真的要走,或许也是无声无息的。 小妖王去了青合山,梵蓁还睡着,妖界那些繁琐的事务便落在了墨姝头上。 其实这些事平时也大多是她在处理,早就十分娴熟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很不静,胸口里像是有一锅沸腾的水,闹腾得很。 她放下手里的文书,抬头看去。 梵蓁躺在枯藤编织的巨大宝座中,丝毫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妖界的天空很远也很灰暗,一点也不能让人的心情变好,反而越看越阴郁。 墨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日忽然思念起人界漂亮的天空来。 她想的有些出神,一个不小心,手里的笔便要戳在一本文书上,关键时刻,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墨姝吃了一惊,梵蓁还睡着,姽落不在妖界,按道理这鬼哭林中不该有第三个人。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绷紧了另一只手,一个手刀向来来人劈过去。 来人似是早料到她的动作,提前一步退后躲开,也同时放开了抓着墨姝手腕的手。 墨姝的神情冷漠如常,眼中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肃杀之意,眼神十分凌厉。 但当一个旋身拉开距离,她看向那人的时候,自己却先呆住了。 “怎么是你?!”她难以置信。 来人一身素色衣裙,如同丧服,她浅浅一笑,拨了拨鬓边的碎发。 “妹妹,咱们多年未见了。” 多年之前,妖界大乱,忠心于三首金乌的妖界大将重伤,临死前将自己的两个女儿托孤给梵蓁,分别是一白一黑两个蛇妖。 梵蓁留下两姐妹,但姐姐贪恋人界繁华,不久后便偷偷离开了鬼哭林,妹妹沉静内敛,终日守候在梵蓁身边,在妖界赫赫有名。 墨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这位姐姐。 墨姝在梵蓁身边待了太久,早已练就了与梵蓁相似的冷淡性子,虽然面前这人的出现让她很吃惊,但也不过是须臾的事。 她很快镇定下来,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人,压低了声音。 “小妖贞娘,这儿可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还不速速离去!” 贞娘见自家姐妹这般,也不恼,她瞥了一眼高座上沉睡的梵蓁,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情绪,但很快便被笑意掩盖过去。 “咱们是自家人,你这么生分做什么,我也是在外流浪久了,忽然想家,这才来寻你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刻意将“唯一”二字说的很重,墨姝却只是冷笑。 “你怕是忘了,爹娘早死,没有家了。” “话不能这么说,有你在的地方,于我便是家。” 墨姝眸光愈发的冷,仿佛贞娘再说半句话,她就要拿刀剁人了。 “你最好赶紧离开,在主子醒来之前,否则后果自负!” 她弯腰去整理桌子上的文书,呼吸因不平的心绪而不稳,但不知好歹的人迟迟没走。 “我来只是想碰碰运气,却没想到林子里的结界这么多年都没变,妹妹,你装作冷硬心肠,可你不改结界的布置,难道不是在等我回来吗?” 墨姝收拾的动作一顿,她像是被人戳到了痛处,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她们是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爹娘买什么东西都一式两份的姐妹,如同双生。 但最信任的姐姐背叛了她,抛弃了她,她心里难过,对自己说过很多狠话,却始终难有恨。 梵蓁曾对她说,恨意是很不好的东西,她不需要去恨贞娘,因为恨是会消磨一个人的。 墨姝站直了,将整理好的一摞文书抱在怀里,她看着贞娘,目光坦诚,像是一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 “我在等我的姐姐,但不是你,她早就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在墨姝心里,那个双生的姐姐早已死了,就被她埋葬在心里。 贞娘脸上的笑意有些绷不住了,她的笑容里夹杂着些许苦涩,看上去明明很难过,却又倔强的不愿承认似的。 “我有些麻烦,想请你帮忙。” 她终于不再扯那些所谓的姐妹情谊,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坦白道来。 “帮忙?”墨姝轻哼了一声,“你恐怕找错地方了,偌大的六界,怕是没人敢来鬼哭林找人帮忙。” 贞娘何尝不知,当年她离开时梵蓁还名不见经传,如今不过千年,梵蓁却已是连天庭神帝都忌惮巴结的存在,她不过一只籍籍无名的小蛇妖,哪怕当年借了爹娘的光,也全被她消耗尽了,哪还有向梵蓁求助的资格。 但她实在无路可走了,六界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下她,也没有一个人会帮她。 从前她觉得这样很自由,如今才明白孑然一身的无助和孤独。 她看向墨姝的眼神中带了些许低微的祈求。 “妹妹,我知道你跟着梵蓁大人学到了不少东西,姐姐就求你这一次,看在咱们血脉相连的份上...” “别用血脉说事!”墨姝有些许的不耐,“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什么样你都得自己走下去,别再试图消耗那点可怜的姐妹情了,否则你会走不出这个林子。” 墨姝的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便摆明了态度,贞娘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她话不多,但认定了的事从来不改。 她是真的不会帮她的。 失去了最后一个希望,贞娘整个人都颓丧了下去,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不想让自己最后留在妹妹眼里的形象是糟糕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不送。”墨姝的声调冷硬。 贞娘掩去眉眼间的失落,冲她歪头一笑,“咱们姐妹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照顾好自己。” 她试探着抬起手,见墨姝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她才忐忑地把手轻轻放在墨姝肩上拍了拍。 “梵蓁大人对咱们姐妹有恩,是我对不住她,但这份恩情我只能下辈子再还了,一切多劳累你。” 墨姝冷冷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始终不敢与贞娘相接。 贞娘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一些自己的位置的,如此便够了。 “我走了。”贞娘的语调里带了些哽咽,面上却是二人重逢之后第一次真心的笑容。 她转过身,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下一刻就能嚎啕大哭似的。 当不再被注视着时,墨姝才抬眼看过去,她凝视着贞娘缓缓远去的背影,眉头不自觉拧起来,当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时,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就落在她的虎口。 “等等。”一道慵懒的声音忽然响起,像是来自天边,又像是就在耳边。 两姐妹均是一愣,因为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也太特别了。 贞娘本是朝着离开鬼哭林的方向走着,可当她怔了怔,再踏出一脚时,面前的景色却已变换。 她重新站在墨姝身边,面对着高处那枯藤编织的宝座,梵蓁不知道何时醒了,正懒懒的靠坐着。 梵蓁眼眸半阖,一副倦懒的样子,可举手之间的风华却仍像是一幅绝世的画。 贞娘一直很怕她,虽然她从未告诉过墨姝。 贞娘还在因震惊而发愣的时候,墨姝先一步放下怀里的文书,两步走上前去。 “主子,是我护卫有失,才让外人误入此地,请主子责罚。” 她先一步认错,便是想将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 贞娘微微蹙眉,她自己惹的麻烦,肯定不能让墨姝承担后果。 “不是的,是我私自闯进来,冒犯了大人,与墨姝无关。” 两姐妹同时看向对方,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讶异和怨怪。 讶异的是她们都还为对方着想,怨怪的是对方不为自己想。 梵蓁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们,就像在看一出新奇的戏剧,十分有兴致的样子。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两个小姑娘。 “你们不用争,刚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这个忙,我愿意帮。” 十四章 凤炽 贞娘怔住了,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梵蓁的许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六界之中只要是她想,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而梵蓁甚至没有问她所求为何。 她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整个人都忍不住轻颤着。 梵蓁调整了一下坐姿,用手支着太阳穴,她微微垂着目光,神情淡然,只有在看向贞娘的时候眼中才有些许灵动的色彩。 墨姝看得分明,眉心微微蹙起。 “怎么,不想要?”她言语里带了一点慵懒的笑意,分明已经很近人情了,贞娘却禁不住浑身发冷。 贞娘鼓起勇气抬起头看高座上的人。 记忆中,梵蓁一直是个凉薄如冰的人,她没有情绪的起伏,没有表情的变化,她惜字如金,雷厉风行,贞娘一直很怕她,尽管她对两姐妹其实很好,好过了所有人。 “大人还未问过是何事,便答应了吗?”贞娘怯怯地问,哪怕她知道其实不必问,不该问。 梵蓁的小指头动了动,轻轻扫过眼下的皮肤。 “我虽长居妖界,但六界万事皆在我眼中,你的事我早已了然于心。” 听了这话,贞娘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要站不住。 她看着梵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惶恐,梵蓁看在眼里,却没有什么表示。 “我予你梦寐以求的东西,结果如何全系于你的心。你从当年离开那日起便不属于妖界了,从何处来,便从何处去吧。” 梵蓁坐起来,轻轻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贞娘甚至没来得及再多说一个字,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面前没有梵蓁也没有墨姝,她已站在鬼哭林外。 这十里死地,遍地枯木,曾是妖族内乱的战场。 大战之时,横尸遍野,整片土地如同泡在血池里,从那以后,这里就再长不出一草一木。带着腥气的肃杀的风常年从林子里呼啸而过,其声如鬼哭,所以被妖界中人唤作鬼哭林。 贞娘和墨姝的爹娘便是战死在这里。 时隔多年,贞娘站在林子外面,注视着那些狰狞的枯枝,她仿佛看到了当年抵死拼杀的妖族,喊声震天,黑色妖气的妖气遮天蔽日。 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浪潮一般朝她涌来,她无从躲避,力量像灼热的空气一般将她包裹,在短暂而尖锐的疼痛过后渐渐温和,最后与她融为一体。 这是梵蓁的允诺,是她弥补过去的机会。 贞娘缓过神来,朝着鬼哭林郑重地跪拜三次,额头磕在锐利的沙石上,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疼。 “多谢大人恩赐,若有来生,小妖愿为大人脚下之石,以报此恩。” 梵蓁说,她该从何处来,便归于何处。 她逃了那个地方千余年,去过天涯海角,却始终飘摇,心里空落落的。 她是把自己的心留在那个地方了,而现在她要回去。 贞娘站起来,昂首挺胸,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走向只属于她的战场,不死不归。 鬼哭林里。 梵蓁看着沉默不言的墨姝,嘴角缓缓勾起。 “你今日的话格外少,是有心事吗?” 梵蓁平时是从不会过问这些事的,此刻开口,更像是明知故问。 墨姝不似贞娘,她待在梵蓁身边寸步不离太久了,以至于她早已看透了这个人人畏惧的女子,她早就不怕她了。 她走上台阶,不急不徐地走到梵蓁面前,然后跪在梵蓁脚边。 “这话该我问主子,主子今日的话格外多,是有心事吗?” 梵蓁轻笑,这笑容难得的有几分真。 她伸手轻轻捏住墨姝的下巴,让墨姝微微仰头与她对视。 “我今日给了贞娘她想要的东西,或许是帮她,但更可能是在害她,你会怨我吗?” “不会。”墨姝答得毫无犹疑。 梵蓁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像是累了,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她松开了捏着墨姝下巴的手,重新半躺回宽大的宝座里。 “不对,她是你的姐姐,你们姐妹同心,有割不断的血缘亲情,她若死了,你该恨我的。”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自怨自艾,她也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 她倒真像是对墨姝的回答很失望,希望墨姝恨她。 墨姝缓缓站起来,担忧地看着她。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不知道什么姐妹同心,也不知道什么血缘亲情,我只知道主子在我孤苦无依时收留照顾了我,教我文治武功,让我活得体面骄傲,自由随心,就凭这些,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主子,不会记恨主子,哪怕有一天主子要我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 墨姝将这些话一字一句地道来,她说的很平稳,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就像是在背诵一篇熟读万遍的文章。 但梵蓁知道她并不是在敷衍,也并不是阿谀,她只是在述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字字真心。 梵蓁枕着自己的手臂,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她曾经一个人活了太久,便以为会一直一个人走,后来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拽着她的衣袖,要留在她身边,她答应了,但并不觉得姑娘会留多久。 这世间人来人往,人人都是孤岛,没有谁会一直陪伴着谁的。 可转眼间,小姑娘已经长得这么标志了,时间过了很久,她还是没有走。 梵蓁拍了拍自己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她不用多说话,墨姝便心里了然,坐在那里。 “我近来睡得太多,总是浑浑噩噩,偶尔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来。” 墨姝不禁轻蹙眉头,梵蓁见了,无奈一笑,抬手替她抚平。 “别担心,我离死还早着呢。” 墨姝知道梵蓁是想安慰自己,可她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丝毫的安慰作用。 “主子想起什么了,是青合神尊吗?”她知道,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梵蓁挂心,大概只有那个早已陨世的青合神尊了。 但梵蓁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 “不是幽,是你,小时候的你,还有贞娘。” “我?”墨姝颇为讶异。 梵蓁活得实在太久,过往的记忆繁杂琐碎,她常常为此苦恼,后来索性放弃挣扎,不重要的事都不记了。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事不挂心的习惯,在别人眼中,便是高高在上,视他人为蝼蚁的傲慢。 但墨姝知道不是,她只是承受的太多,太累了。 墨姝一直觉得自家那点事对梵蓁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不值得记忆的,可梵蓁却说,她近日总是想起那些事。 梵蓁眯了眯眼睛,看着墨姝,又像是目光穿过了时光,看向当年。 “你还记得你爹娘吗?”她突然问。 墨姝不预,抿着唇想了好一会儿。 “爹娘离世时我年纪尚小,只依稀记得他们的长相了。” 当年的墨姝的确十分年幼,梵蓁接受了托孤找到两姐妹的时候,她躲在贞娘身后死劲地哭,但她其实并不懂事也不记事,梵蓁用一颗糖便哄好了。 反倒是贞娘,不愿吃梵蓁的糖,也不愿牵她的手,始终很怕她。 与遇到的人比起来,梵蓁记得的人并不多,但墨姝的爹娘算是其中之二。 “你爹很厉害,年纪轻轻便做了老妖王手下的战将,是当时最年轻的小将军,但他有一个弱点,就是你娘。跟妖族的众多女子不同,你娘的性格很要强,凡是都要争个黑白对错,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身体不好,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身子却越养越差。” “可她后来上了战场。”墨姝轻声道。 这算是她仅仅记得的一点儿时的事。 她隐约记得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家门外有惨烈的拼杀声,母亲轻轻蹭着她的脸,不断地说,“姝儿乖,娘很快就回来。” 墨姝已经不太记得女子的长相,却记得她脸颊上的温暖和湿润。 梵蓁敏锐地感受到墨姝身上散发的悲伤情绪,她轻轻握住墨姝的手,墨姝一怔。 今日的梵蓁实在是太反常了。 梵蓁没有在意她震惊的眼神,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我初次来到妖界时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我向大明宫里递了拜帖,想要见老妖王,但老妖王不愿见,我没办法,只好直接打了进去。” 梵蓁孤身一人闯入大明宫,数量众多的妖族士兵拦不住,妖界赫赫有名的猛将拦不住,两柱香的时间之后,她便站在了妖族议事的大殿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上万年没亲自动过手的老妖王动了真怒,把自己一众亲信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亲自下场,扬言要将梵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打得爹妈都不认识。 结果他自己被揍得不见人样,甚至没在梵蓁手下过三招,晚节不保。 梵蓁一战成名,从此被老妖王奉为座上宾,定居妖界。 人人都羡慕她,人人都想要成为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老妖王恭恭敬敬的背后是蚀骨的怨恨,是做梦都想将她拆骨剥皮。 有哪个王会喜欢将自己揍的屁滚尿流,半点脸面都不留的人呢? 好在梵蓁来到妖界的目的本就不纯,她独来独往惯了,不管别人怎么在面前奉承又在背后唾骂,她都只当不知。 直到有一天,一个姑娘带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来到她府上,要赔罪认错。 梵蓁不认识姑娘,但她认识被五花大绑的少年,正是当初她闯大明宫时拦路的手下败将之一,也是如今在妖族大殿上针锋相对的将军之一。 姑娘说,少年总在背后大骂梵蓁,这是不对的,所以特意带着少年来给梵蓁道歉。 纵然梵蓁性子冷淡惯了,却也在听闻这个理由时怔住。 她平生第一次见这么耿直而天真的姑娘,一时间竟十分感兴趣。 而这姑娘便是墨姝和贞娘的母亲凤炽,少年则是两姐妹的父亲秦然。 梵蓁一改平日不见客的作风,见了两人。 凤炽手里牵着绳子,秦然被绑成了麻花,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等见了梵蓁,凤炽便把人往前一推,“梵蓁姑娘,秦然与人在背后说你的是非,实在有违君子之道,我不愿见他继续错下去,特地绑了他来向你道歉,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吧。” 凤炽把这段话说的十分真诚,但在梵蓁和秦然这两个当事人大眼对小眼的时候,两人都只能感受到尴尬。 就连梵蓁这样的人,都觉得尴尬,更别提少年成名,心里有傲气的秦然了。 秦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盯着梵蓁的眼神充满怒意,只有在凤炽看过来的时候,他才会收敛一些,埋着头,仿佛自知罪孽深重,十分愧疚。 哪怕梵蓁再迟钝,也知道秦然的心思。 梵蓁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也不在意秦然是不是真心道歉,她只想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解决问题。 她问秦然,“你们在背后议论是非,在大殿上故意与我作对,只是因为我当初闯宫时打败了你们,让你们颜面扫地,是吗?” 她问的很直白,秦然红着脸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个字。 凤炽便帮他回答,“正是如此。” 秦然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梵蓁又道,“既然输了,那就该好好想想该怎么赢,你们聚在一起议论我,便能让我输给你们吗?” 秦然无地自容,轻易解开了身上的绳子,脚底抹油就要溜。 但凤炽两步上来抓住了梵蓁的手臂,两眼泪汪汪的,十分感动的样子。 秦然不放心把她单独留下,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 凤炽抓着梵蓁不放,道,“姑娘这话说的真好,我想与姑娘做朋友,不知可否?” 秦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乖乖缩在旁边当小透明。 梵蓁虽然挺喜欢这个姑娘,但不想和别人扯上关系,她正要拒绝,凤炽却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一声声咳的人心慌,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秦然见此,急忙走上来,熟练地轻轻拍着凤炽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凤炽终于停下咳嗽,她脸色和唇色发白,却又有病态的潮红浮现,气息奄奄的样子与之前的活泼判若两人。 梵蓁为她把了脉,果然发现她身有顽疾,注定了活不长。 第十五章 选择 梵蓁是下意识地伸手搭上凤炽的脉,但凤炽很快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有些慌张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藏在身后。 “刚才说话急,不小心呛着了,让姑娘看笑话了。”凤炽的声音很轻,显然是气力不继。 她目光躲闪地编了一个蹩脚的借口,明明谁都不会信,她自己却坚定不移似的。 梵蓁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姑娘,她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但性格使然,让她不太想给自己找麻烦。 沉默片刻之后,她礼貌地冲两人笑道,“我接受你们的道歉了,不送。” 她下了逐客令。 也许是这场拜访结束的太突然,凤炽怔了怔,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她匆匆改口,“打扰姑娘了,再会。” 如来时那般,女子拽着男子匆匆而去,但秦然不像来时那般不情愿,频频回头看向梵蓁,欲言又止。 梵蓁抿着唇看他们离去,神情淡然又凉薄。 她知道,少年会回来的。 当夜,梵蓁反常地没有早睡。 她的府邸中没有伺候的下人,她便自己动手烧了壶水,水沸腾之后,壶在她的法力牵引下自己飘起来,将滚烫的热水倒入杯中。 杯子里的水很快便凉了,梵蓁没再看过一眼,随手拿过一本书看起来。 妖界的夜晚没有清朗月色,梵蓁坐在院子里一颗枯树的枝丫上,靠着树干,渐渐地便有些困。 直到一阵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猛地睁眼,以迅雷之势翻身落地,稳稳当当地落在树下。 几乎是在她脚踩到实地的那一刻,她方才倚靠的枝丫应声而断,从她面前掉落。 她闲淡地看了一眼,断口整齐,是人为。 “这就是你求人的诚意吗?”她弯腰捡起枯枝,莹白的手与漆黑的枯枝相映,显得那手愈发苍白脆弱,轻轻一折便会断掉似的。 然而下一刻,手微微用力,枯枝便一寸寸化为灰烬,被风吹往院子的一脚。 黑色的灰尘带着特有的木头的香气扑在脸上,秦然一脸嫌弃地抬手挥开那阵扑向自己的风,在梵蓁的院子里现了形。 他以为自己已经来的很隐秘了,但显然没能逃过梵蓁的眼睛。 当秦然还在试图弄出那些钻进自己口鼻里的木屑灰烬的时候,梵蓁已经坐到了石桌旁,给自己倒上一杯热水。 她其实是不喜欢喝水的,尤其是妖界的水,既没有灵气,也不够甘甜,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太娇气了,但尝过更好的东西,便不能接受差的。 她的唇在杯子边缘轻轻一碰,上唇沾到了些许温热的液体,便匆匆离开。 她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少年也正看着她。 梵蓁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警惕,怀疑,畏惧,千万年来,她始终面对着这些东西,最终见惯不惯。 “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儿吗?”她开口问。 平时秦然的话很多,殿上议事之前,他总是能把别的同僚念叨到自闭。梵蓁不喜开口,常常是一场议事下来都不说一句话,今夜恰好颠倒过来了。 秦然听了她的话,明知那是邀请,却没有动作。 他的双手看似自然地垂在身侧,但其实并没有卸力,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梵蓁的耐心有限。 她抬起自己手里的杯子,示意秦然看里面的半杯水。 “在这杯水沸腾之前,希望你能说服我,否则你将再也踏不进这个院子半步。” 几乎是在梵蓁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下一刻,秦然就跟着开口。 “你今天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他问完这句话,立刻看向梵蓁手里的那杯水,水果然沸腾了。 秦然忽然明白,梵蓁和那些耍把戏、欲擒故纵的人都不一样,她今夜愿意见他,便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很纯粹,也很没有耐性。 他突然就松了一口气,抬腿走向梵蓁。 “贸然来访,如果唐突了姑娘,还请恕罪。” 秦然正正经经道了歉,行了礼,梵蓁反而有些不适应。 她轻轻“嗯”了一声,如往常那般冷淡,秦然见惯不惯,并不觉得不自在,反而突然自来熟起来,在另一张空着的凳子上坐下。 “今天你把了凤炽的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少年耿直,将对面坐着的人当朋友一般,忘了两人方才还针锋相对。 梵蓁不以为意,她早料到秦然会为了凤炽回来。 “对于一个妖族来说,她的身体太弱,我对你们的疾病了解的不多,并不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她显然活不了多久。” 提起凤炽的病,秦然便颓然下去。 “是,她从小就这样,把妖界的大夫看了个遍,却没有一个人有根治的办法。” 亲眼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的生命流逝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而秦然一看就看了几百年。 他拼了命修习,几乎是用性命换前程的方式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就是希望能借权力找到治愈凤炽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 眼见着凤炽的身体日渐病弱下去,他一天比一天惶恐,有时候在半夜惊醒,他会偷偷溜到凤炽家去,在墙头房顶坐到天明。 谁不想与心上人喜乐安然,白头偕老呢。 今天他看见梵蓁看凤炽的眼神,心里莫名就又燃起了希望。 梵蓁有多强他很了解,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许能够成就他多年的梦想,或许就是治好凤炽的一剂良药,所以他趁夜冒险来此,梵蓁早早撤下周围的结界,显然是在等他。 他以为即将触摸到希望,可梵蓁的结论与那些无能庸医没什么不同。 无名之疾,难寻因由,注定早死。 秦然难过得近乎崩溃。 他睁圆了发红的双眼,紧紧瞪着梵蓁。 “真的没救了吗?” 梵蓁手里那杯水的热气散了不少,已经变成温热,她轻轻地啄了一口,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 她只是说不知道凤炽究竟得了什么病,不了解病因而已,但何时说过她治不了了? 秦然怔了怔,他眨了眨酸胀的眼,两滴眼泪在他眨眼时落下,他慌乱地伸手抹去眼泪,难以置信地看向梵蓁,一脸虔诚。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治好凤炽?!” 他想,要是梵蓁真能治好凤炽,那他以后一定不再跟梵蓁对着干了,不仅如此,那些在背后说梵蓁是非的同僚,他也会一一抓了揍一顿。 秦然已经在心里列名单了,却听见梵蓁冷淡开口。 “我并非医者,不会治病救人。” 像是一盆凉水迎头泼来,秦然的身子凉了半截,有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像一座冰雕似的丝毫不能动弹。 等意识和感觉迟钝地归来,他只剩下满腔怒火,几乎是凭着本能向梵蓁挥拳。 梵蓁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随手将手里那杯水泼了出去,水停留在半空中形成水墙,秦然的拳头便落在水墙上。 他充满愤怒的全力的一击,竟只在水墙上激起小小的涟漪。 “你耍我,报复我,戏弄我,都可以,但为什么要牵扯凤炽!” 梵蓁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不耐。 “你是傻子吗?” “你说什么?”秦然站了起来,一副要跟她拼命的架势。 “是谁跟你说,普天之下只有医者能救人了?又是谁告诉你,病只能医治呢?” 秦然觉得她这句话很玄妙,病不医治,那怎么能好? “你什么意思?” 梵蓁的手指轻轻划过空中那道很薄的水墙,在她的指尖碰到水墙的瞬间,水便落在脚下的草地上。 “我不会治病,但我可以为她重铸一个身体,没有病痛的身体。” 从本源上来说,妖族与人族并无不同,人食五谷,故有生老病死,妖族虽然生来对五谷没有需求,但妖界的存在大量瘴气,这些瘴气从他们出生起便开始耗损生命力,故妖族可以活的很久,却不能如神仙一般永生不死。 凤炽会生病,会死,本质上来说是因为她拥有一具会生老病死的身体,梵蓁不会治病,但她有能力给予凤炽一具不再有病痛的身体。 秦然年纪轻轻做了妖界的战将,脑子自然不笨,他很快理清楚这其中的因由,却并不觉得高兴,反而很是犹豫。 换了一具身体,凤炽还是凤炽吗? 这样的事一定会耗费大量的力量,梵蓁别有阴谋吗? 他不敢轻易相信,却明白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凤炽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哪怕她总是试图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有活力,但他看见过她忍不住咳嗽的时候,声声泣血。 梵蓁知道他的挣扎犹豫,但她没有多余的耐心。 “想好了吗?” 她的声音清冷,此刻便凸显出一份刺骨的寒凉。 秦然闻声看去,她似乎永远都是同一个样子,没有情绪,故也无法看出什么阴谋来。 他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决定。” “那你是打算放弃了?” “不,等等!”秦然慌忙拦住她,“那是凤炽自己的命,得由她自己来决定。” 他把双手攥成拳,整个人都忍不住发颤。 “明日,我带凤炽来找你,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梵蓁难得浅笑了一下,她说,“好。” 秦然离开时仍然有些恍惚,他来时是翻墙的,明明平时翻习惯了,今天却差点摔了一跤。 他站在墙头,突然回头看向沉静坐着的梵蓁,“你为什么帮我们?” 明明是他上赶着来求人的,梵蓁不仅没有为难他,反而很主动的要帮忙。 如果只是小事便罢了,梵蓁答应的事情可是会损耗大量的力量,这在以强者为尊的妖界无异于自断臂膀。 他不觉得梵蓁是慈悲的布道者。 梵蓁与他相望,生的柔媚的眼睛微眯,显出几分难得的风情来。 “我没有帮谁,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所以她想治好凤炽,但从一开始就绝口不提回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秦然下结论。 梵蓁没有回他的话,秦然看着她的眼睛,渐渐有些头昏,仿佛看进一个无底的漩涡中,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等他回神的时候,面前已没有梵蓁,也没有那个小院子,他站在妖界的某个墙头,面前是荒凉而萧索的街。 他跳下墙,潜入夜色。 第二日,秦然和凤炽并没有如期而至。 梵蓁难得抛开正事留在自己的府邸里,偷的浮生半日闲,一直到夜里,都没有迎来客人。 她倒并不觉得失望,如她所说,她并没有要帮谁,只是要做一件事,就像平时喝一杯水,不喝也无所谓。 她像往常那般入睡,一夜无梦,十分安然。 接下来的半个月,梵蓁的生活回到正轨,她再也没有听到关于秦然和凤炽的消息。 直到半月后,老妖王请她入宫议事,挤挤攘攘的大殿之上,和从前一样,又有些不同。 议事议到一半,她迟钝地意识到殿上没了那个总爱与她唱反调的声音。 秦然不在。 如果放在从前,梵蓁肯定不会在意,别说秦然不在,就算这满殿的人都不在,留下她和老妖王干瞪眼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在知道有办法可以救凤炽之后,他没有赴约,连议事也不议了,就很有问题。 议事结束之后,梵蓁第一次走向完全陌生的方向,她问着路找到凤炽家,结果看见了门前挂着的白绫。 这户人家有丧事,不言而明。 梵蓁难得的蹙了眉,她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妖族,她一个人却像是独自开辟了一片天地,自有一份安静。 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去,身边走过的人越来越少,一个人从那系了白绫的门里走出来,一眼便撞见了她。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个沉静如冰,一个死寂如水。 半月不见,秦然没了少年的意气风流,整个人看上去很颓废,佝偻着背,眼下的乌青骇人。 梵蓁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不会安慰人。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好一会儿,秦然那死水一般的目光都没有变过,当初聒噪的少年已死了,梵蓁知道他不会先开口说话。 她心里其实叹息了一声,只是面上不显。 她说,“你没有赴约。” 第十六章 新生 秦然抬了抬眼皮,妖界一直没有太过明艳的色彩,曾经他的世界里有凤炽,如今没有了,便只剩一片灰白。 他目光呆滞,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的人,也没有听见那句为什么。 他恍恍惚惚地向前走,与梵蓁擦肩而过。 梵蓁又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白绫,她心里其实并没有悲伤之类的情绪,只是看着这抹白,便想起当年幽陨世的时候。 虽说神的陨世并不需要别人惦念,但她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思念无处寄托。 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转身走向秦然。 “站住。”她的声音清冷,无端便像是命令。 压根没走出多远的秦然在她的“命令”下停住脚步,他静静地站在暮色下的长街上,背影寂寥。 “为什么没有赴约。”同样的问题。 秦然银牙紧咬,他的情绪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多日以来的绝望、悲痛一下子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红了眼,转身大步走向梵蓁,气势汹汹仿佛要动手杀人。 “你这个人没有心,没有感情,就当别人也没有吗?!” 梵蓁始终只是淡然地看着他,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的语调太平静,仿佛与秦然处在两个世界,“你答应过的事没有赴约,我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原因。” 秦然那几乎被怒火烧光的脑子迟钝地反映过来,梵蓁是在解释。 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却像是盛夏里被晒蔫了的花儿。 “凤炽,死了。”他哽咽着,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如果不是还有些许在意自己的脸面,他几乎要当街嚎啕大哭出来。 “我说过会帮她。” “她死了!”秦然大吼,“就算你神通广大,你能救一个死人吗?!” “我能。” 如此逆天的话,她平和地说出来,哪怕明知不可能,秦然却犹豫了。 梵蓁不需要别的,只那一刻的犹豫便足够了。 她转身走进系了白绫的门,秦然怀疑着,但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满屋子的素白很扎眼,凤炽早已没有家人,她的丧事全由秦然一人安排,棺椁就摆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树下面。 梵蓁抬手拂去棺盖上的梨花花瓣,棺盖随着她的手缓缓移开,露出里面凤炽苍白的脸。 妖与人不同,妖的寿命很长,且好斗,大多是死在战场上,或是做了对手的腹中餐,尸骨无存,故真正病死的妖其实很少,至少梵蓁是第一次见。 哪怕已死去有近十数日,凤炽看上去除了脸色惨败以外,几乎与活着的时候没有区别。 梵蓁的手伸入棺中,轻轻碰了碰凤炽的脸颊,很凉。 “她是怎么死的?” “我找你的那天夜里,病发身亡。” 因为那天夜里凤炽就死了,所以秦然没法带着一个死人赴约。 梵蓁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巧合,这样不讲道理的错过。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那棵开的正盛的梨树。 “她喜欢梨花吗?” 秦然怔了怔,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喜欢,这棵树是她花了大力气从人界找来种在院子里的,妖界的瘴气太重,普通花木很难存活,是她精心照料,这梨树才开的这样好。” 在人界,梨花象征着纯洁的爱,寓意永不分离。 梵蓁回头看了秦然一眼,少年如枯灯,随爱人而灭。 他们俩是真的很相爱吧。 “有斧子吗?” “斧子?” “砍了这棵树。” 秦然其实很不情愿,这棵梨树凝结了凤炽多年的心血,梵蓁这个外人说砍就砍了,怎么都像是一种亵渎。 但他总忘不掉在门口梵蓁说“我能”那句话的时候的神情,他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执着地相信着梵蓁。 他找来一把斧头,毅然朝着梨树粗壮的树干上砸下去。 片刻之后,盛放的梨树轰然而倒,梨花跌入尘泥,秦然看着心疼不已。 梵蓁二话不说,推开拿着斧子发怔的少年,在梨树旁蹲下。 她将手轻轻放在粗糙的树干上,温柔得仿佛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周围的景色起了变化,房屋和墙消失无踪,像是纯粹的黑,又像是没有杂质的白,仿佛有两种强大的力量在互相纠缠着撕扯,而他们就处在那条非黑即白的分界线上。 秦然几乎被强大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退开,梵蓁的声音却适时传来。 “不要动,否则我不能保证凤炽活了,你还能好好的。” 秦然听了话,即使害怕,也强迫自己留在原地。 他试图说话来缓解自己的恐惧,哪怕声音颤的不行。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灵散了,已入九幽,梨树寄存了些许她的执念,我无法在万千亡魂中找到她,但她会来寻找自己。” 灵入九幽,那是有去无回,梵蓁说凤炽能自己找回来,便是打通了阴阳两界的路,这样的事恐怕上古神都不敢轻易尝试。 这是只要做了,就要么会被强大的力量反噬而死,要么会被冥界追责的事。 秦然愈发看不懂梵蓁,毕竟他与凤炽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 接下来是长达一刻钟的安静,这份安静不同以往,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了,是一份无法被拒绝的安静。 秦然心里有些焦躁,梵蓁和梨树在他眼中已近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在偶尔存在力量波动的时候他才能在一瞬间窥见人形。 不知过去了多久,周围突然暗下来,像是一杯墨汁倒入清水,浓郁的黑暗在周身氤氲开,将他整个人包裹。 没有梵蓁的指示,秦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场逆天而为的法事是成功还是失败。 他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又像是不断下沉,他几乎不能呼吸。 直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不是凤将军家吗?怎么挂着白绫?”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将军的遗孤半月前病逝了,那姑娘打从娘胎里出来身子骨就弱,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这么去了。” “这样的大事,怎么没人说?” “什么没人说,没看见秦然那小子多久没去议事了吗,守灵呢。” “既然人死了,这院子里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动静,秦然不会想不通用了什么禁书吧?” “谁知道呢,就他那痴情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 声音远远近近,秦然却都听得很清楚。 那些都是他的同僚们,是平时没事聚在一起喝酒,说着梵蓁是非的朋友,此刻话题的主角轮到他自己,倒也算是报应。 他心里既酸涩,又如释重负,不知不觉竟也笑了。 突然像是有人剥开了周围的黑暗,突如其来的光有些刺眼,秦然下意识抬起手来挡,结果被人抓住了手腕。 略凉的一双手,肌肤相贴的瞬间,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将手抽离。 “梵...” “是我。” 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掩藏不住喜悦的情绪,宛如一阵春风吹化了秦然心里的寒冰。 秦然怔了一下,然后突然瞪大眼睛,反抓住那只手。 周围的环境已经恢复如常,梨树不见了,棺盖已经合上,凤炽站在棺椁旁边,笑意盈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两滴眼泪就这样从秦然的眼里落下。 “傻子,你哭什么。”凤炽笑着用另一只手帮他擦去眼泪,“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秦然哽咽,“高兴的。” “以前不见你这么爱哭。” “我只为你哭。” 凤炽明明因为这话很高兴的,但眼神里总有那么几分难过。 “从前也不知你这么肉麻。”她的手掌仍然贴着秦然的脸颊,拇指轻轻从少年的眉眼划过,温柔至极,“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哭,哪怕是为了我。” 如此煽情的时刻,旁边却突然传来隐忍的咳嗽声。 两人几乎同时扭头看过去,梵蓁一手扶着棺椁的另一头,一手捂着胸口,唇边和袖口都有一点殷红。 秦然这才想起来,功臣被他们晾到一边了。 梵蓁被他们俩一起盯着,平生第一次生出一丝不自在来。 她有些突然地收回手,为难道,“我忍了,没忍住。” 她这模样实在与平时的形象差距太大,秦然和凤炽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梵蓁微微蹙眉,“你们为什么笑?这很好笑吗?”她明明还吐血了。 凤炽松开秦然,几乎是蹦了两步到梵蓁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只兔子精。 “谢谢你,蓁蓁。”凤炽眉眼弯弯,笑容明艳。 但梵蓁硬是被这声“蓁蓁”激出了满身鸡皮疙瘩。 秦然也想起什么似的,走上前来,“对,凤炽能回来,得好好谢谢梵蓁姑娘,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就行。” “不用以后了,就现在吧。”梵蓁很直白。 秦然早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丝毫不意外。 “你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凤炽在一旁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 “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火海。”梵蓁拍了拍身侧的棺椁,“让我把这个带走就行。” 秦然明显怔了怔,他想起自己再次看清周围的时候棺盖已经被合上了,如果凤炽是借梨树重生的,那棺椁里是什么呢?是凤炽从前那具肉身吗? 见他犹豫,梵蓁轻轻挑眉,“怎么了,舍不得了?” 秦然没有作声,而是看向了凤炽。 凤炽不傻,她记得自己死了,往冥界走了一趟,如今突然重新活过来,旁边自家院子里还摆着一个棺椁,不用打开看她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拉起梵蓁的手。 “既然蓁蓁想要,就给你吧,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了。” 梵蓁倒也不客气,正主都开口了,她立马就用法力将棺椁缩小放进了袖袋里。 “我的事办完了,代价也向你们讨了,以后两不相欠,告辞。” 她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凤炽活泼地向她挥手,“蓁蓁慢走,下次再来呀。” 秦然凝视着梵蓁离去的背影,神情中有不易察觉的纠结犹豫。 突然,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抓住,十指相扣。 他扭头看去,就发现凤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双目含情。 “我就在这里。”她说。 秦然便知道,自己心里的纠结凤炽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紧了紧与凤炽十指相扣的手。 “别再走了。” “不走了。” 当秦然和凤炽还在腻腻歪歪的时候,梵蓁已经走出了凤炽家的家门。 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大多是平时议事时都会看到的熟面孔,他们盯着凤炽家的门,就像在看一件奇珍异宝,目不转睛。 直到梵蓁出来,冷冷地瞥了人群一眼,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立刻倒退了三步。 他们都是被一股突然爆发的强大力量吸引而来的,如今见到梵蓁,倒是都有种了悟了的感觉。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 “原来是梵蓁大人啊,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这么强大的力量,放在别人身上是反常,放在梵蓁身上就是寻常。 人人都以为是秦然不自量力和梵蓁打起来了才引起那么大轰动,便都没当回事。 直到两日后,老妖王召集众将议事,秦然往殿上那么一站,先宣布了一件喜事,他要成婚了,而对象是在众人眼中已经死了快二十日的凤炽。 别人都当他伤心过度,疯了,直到他走向梵蓁,当场请梵蓁做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梵蓁还答应了。 于是这个“疯子”的婚礼成了那段日子妖界都城里人人谈论的热点话题。 婚礼那日,凤炽穿着大红的喜服,美得惊天动地,飒得令人瞠目结舌。 但更重要的是,人人都知道是梵蓁施了禁术,将一个死人从冥界拉了回来,而且毫发无损。 梵蓁之强,从此深入人心,这也间接导致了老妖王的猜忌加深,彻底将妖界推向一场改天换地的争斗中。 * 梵蓁难得追忆往事,这一忆,就忆完了墨姝爹娘的半生。 墨姝的手仍然乖巧地留在她手里,她看着面前的姑娘,眉眼之间有故人的痕迹。 墨姝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她觉得梵蓁在害怕。 她收紧手掌,紧紧抓住梵蓁的手。 “我会一直在的。”她说。 第十七章 归心 说这句话之前,墨姝很坚定地想要守护着梵蓁,但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心里就慌了,梵蓁是个不煽情的人,而她的行为更有可能被定义为僭越。 强者是不需要弱者的守护的,尤其是对于梵蓁这样的人来说。 出乎意料的是,梵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虽然没有说别的话,但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接受了墨姝的好意。 墨姝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今日的梵蓁果然与往常不同,可是,为什么呢? 墨姝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但总觉得答案离不开贞娘。 梵蓁再度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记着,这世上唯一与你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的人只剩下一个了,而我,只是间接害死你爹娘的仇人。” 墨姝听着这话,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难过。 “主子为什么一定要把身边亲近的人推开呢,我知道你不需要依靠别人,可哪怕只是想要接近你都不可以吗?” 看着面前的人愤慨又难过的样子,梵蓁有些恍惚,墨姝留在她身边已经很多年了,她一直把她当作孩子看待,可不知不觉间,这个孩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已经在试图从她身后走出来了。 梵蓁抬起手,掌心轻轻贴着墨姝的脸,如果不是她的表情太冷淡,这一刻当是十分温情的。 “你娘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会让你们姐妹好好活着。” 她答应的事,一向不会食言。 “我在你身边,很安全。”在墨姝看来,六界之中大概没有比梵蓁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可梵蓁仍是摇头。 “你不明白,你把自己的性命压在了最危险的地方,而这份危险是温柔的,难以察觉的。” “你希望我走?”墨姝的语调里带了哭腔。 梵蓁放下手,别开目光,透过头顶交错的枯藤枝丫看妖界灰白色的天空。 “是你放贞娘进来,作为惩罚,你就暂且跟着她走吧。” “你说娘亲让你照顾我们姐妹俩,可你愿意让她去死,却不愿将我留下。” 梵蓁眉心微蹙,墨姝只有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才让她这么苦恼过,突然之间,她想起墨姝其实是个倔强且难缠的姑娘,只是在她身边装了很多年的成熟懂事。 她抿了抿嘴唇,“贞娘做了她的选择,我无法拦住一个甘愿去死的人,但你不一样,你还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我选了!”墨姝继续犯倔,“我选择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这里,你该跟着贞娘出去走走看看,若一切结束后你还愿回来,便回来。” 梵蓁并不是想要赶走她,她只是不希望墨姝被困在这个不生花木的林子里。 人间有繁花美景,四时风物,墨姝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同她一样,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 墨姝咬了咬嘴唇,咬出两道带血的牙印。 她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梵蓁行礼,就像平时那样。 “谨遵主子之令,等一切结束,我一定会回来。” 梵蓁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墨姝压下心里复杂的情绪,转身走下台阶,走出鬼哭林。 平生第一次,梵蓁觉得这林子里的鬼哭之声嘈杂恼人,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她却感到分外的空,原来陪伴会成为习惯。 她在宝座上翻了个身,侧卧枕着自己的手臂,整个人显得很脆弱。 在闭眼之后,眼前是一片空无的黑,脑子里的画面却愈发清晰起来。 那是妖历十九万三千四百八十二年,老妖王秘密在鬼哭林布下诛神之阵,以降除恶妖之名请梵蓁前往,企图封印梵蓁。 梵蓁知道老妖王没安好心,她做好了被设计的准备,却没想到老妖王看上去那么不中用的一个人,却有本事布下洪荒大阵,蚀空。 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阵法已属罕见,遑论洪荒。 父神盘古借了数十位古神之力开启蚀空大阵,借日月之力将主战的古神囚禁在冥池之中,足见此阵之强。 而老妖王选择用这个阵法来对付梵蓁,未免太看得起她,而且还真让他误打误撞蒙对了。 梵蓁被困在阵中,虽然阵法伤不到她分毫,但她也出不去,僵持数日之后,是秦然和凤炽带人营救。 蚀空阵法早已失传,老妖王大概是从某处得了残片,做出一个很像的东西。 像归像,但始终不是真的。 秦然和凤炽能调动的人不多,得分出一部分拦住老妖王,另一部分攻打阵眼,破坏阵法,两边都不能疏忽。 于是两人分开,由秦然带一小部分人阻击老妖王,凤炽带着人破坏阵法。 他们都是果断的人,却没料到那次分开就是永别。 秦然以少敌多,撑了两个时辰,最终被老妖王的大儿子偷袭重伤,死于乱军之中。 凤炽集全军之力破坏了阵眼,却没料到老妖王早有准备,安排了阵中阵。等凤炽带人冲进鬼哭林,迎面便撞进万箭阵中。 等梵蓁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插着四支箭,其中一支从前胸入,箭头透出后背,贯穿了她的心脏。 血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梵蓁把她抱在怀里,心脏的地方传来陌生而尖锐的疼痛,仿佛那支箭也贯穿了她。 凤炽已经没有办法完整地说一句话,但她死死地抓住梵蓁的领子,想要说什么。 梵蓁附耳在她唇边,凤炽口中传来模糊间断的几个音节。 “照顾好...” 梵蓁始终只能听明白这三个字。 “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她央求着,却迟迟等不到回应。 过了好久,腥臭的风吹在她脸上,她终于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凤炽闭着眼,满脸是血,已经咽气了。 那一刻的感觉梵蓁一直觉得陌生,她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凤炽的笑脸,耳边也全是她唤她“蓁蓁”的声音,胸腔里的仿佛不是心脏,而是一块石头,被人用锤子不断敲打着,传来沉闷的痛。 梵蓁失控了。 她杀了那天出现在鬼哭林的所有人,包括老妖王和他的两个儿子,等梵蓁清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遍地残肢,尸体堆在地上,摞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脚下的土地被血浸润成沼泽,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湿地上。 梵蓁很头疼,但并不是因为杀戮,而是因为那一战几乎死光了妖界的精锐,连妖王的继承人都没了,摆在她面前的是个烂摊子。 老妖王死了,可以继承王位的两个儿子也都死了,当梵蓁满身是血回到空旷的大明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妖界要变天了。 梵蓁那时第一次见到姽落,大殿之上,年轻的姑娘持剑与她对峙。 “你是要为父兄报仇吗?”梵蓁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状似无意地发问。 姑娘持剑的手在发抖,眼神却分外坚毅,“不,我只为自己而战,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要有尊严地死,作为一个战士而死。” 梵蓁略有些意外,她从手下手里接过湿的手巾,轻轻擦着溅在脸上的血滴。 “你不报仇?” 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妖界公主,却听说过她骄纵的恶名,这位老妖王宠爱的女儿,在父亲死后却不想报仇,真是有趣。 姽落却觉得她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报仇,那个老头子死了正好。” 梵蓁轻轻挑眉,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只要这句话就够了,那个老家伙死了正好。 梵蓁向前走去,她走一步,姽落就往后退一步,直到姽落被殿前的台阶绊倒,跌坐在地,梵蓁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剑掉在一边,姽落已经没了去捡的勇气,她闭上眼,准备迎接自己的死期。 她听见梵蓁弯腰捡剑的声音,须臾之后,那冰冷的铁器便抵在她的脖子上。 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你,愿意做新的妖王吗?” 梵蓁清冷的声音响起,姽落却怔在原地,她不敢出声,也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做梦。 片刻之后,脖子上冰凉的触感消失,她这才敢肯定,自己是活下来了。 姽落一睁眼,便对上梵蓁别有深意的目光。 “妖界公主,三首金乌,你能跟我说说,你的头是怎么没的吗?” 姽落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脖子的一侧,那里有一颗殷红的痣。 梵蓁将手里的剑随手丢远,抬脚走上台阶,最后坐在了妖王的宝座上。 她神色平常,并没有多么高兴的样子,仿佛身下只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反而是她满身的疲倦很扎眼。 姽落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 “你不高兴吗?” 梵蓁抬眸看了她一眼。 姽落解释道,“从前也有过叛乱,那些人坐上这把椅子的时候总是高兴得近乎癫狂,可是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梵蓁动了动手指,轻轻敲着王座的扶手。 “那些人的结果如何?” 姽落倒是干脆,并不避讳,“他们都被父皇镇压,斩杀于此。” 这个王座是他们的梦想,亦是他们的坟墓。 梵蓁难得笑了,一滴没擦净的血映着她艳丽的脸庞,美得非凡。 “所以我跟他们不一样。”梵蓁的声音轻飘飘地,她闭上眼,“他们想要这王座代表的力量和权力,而我不需要。” 姽落死死盯着她,她看上去累极了,闭眼靠着椅背,毫不设防。 这是最好的机会。 力量在姽落的掌心汇聚,她明白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生与死,只在这一招之间。 “别自不量力。” 梵蓁的声音响起,她吓了一跳,聚起来的力量便散了。 她看见梵蓁睁眼,女子有一双漆黑的瞳仁,如墨浓,如夜重,如黎明前,如死亡后。 这是一双看透了所有的眼睛。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梵蓁拍了拍身下这把金贵的椅子,“这妖王,你做吗?” 姽落咬着嘴唇。 “我是你的傀儡吗?”小丫头的语调里带了点委屈的意思。 “或许吧。” 梵蓁答的模糊,她其实不太认同“傀儡”这种说法,但她的确需要这个小丫头听话一些。 但她没想到姽落更委屈了,“那你是不是会要求我按照你的意思做事,你会在后面挂个帘子和那些大臣议事,把我当作布娃娃摆在这里,你是不是还会给我下毒,如果不听话就不给解药,如果我忤逆你,你就会废了我,把我困在什么地方让那些无耻小人欺负我...” 梵蓁:“...” 姽落对付自己的点子倒豆子似的从嘴里出来,梵蓁听了没多久就烦了,急忙打断她。 “你都是从哪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姽落理所当然,“人间啊,那儿的傀儡皇帝都这么惨。” 梵蓁便明白了,这是位喜欢往人界跑的妖界公主。她下意识往姽落的脖子处看了一眼,那颗痣红得扎眼,很难不被注意到。 “这么说来,你是被人族砍了头?” 姽落一怔,她没想到话题转换那么快,梵蓁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来了,而且还逮着她难以启齿的伤口不忘。 “才不是!”为了自己最后的尊严,她矢口否认。 “撒谎可是会丢命的。” “是啦是啦!”姽落觉得太丢脸,于是用胳膊挡住脑袋,像只鸵鸟。 梵蓁不打算继续为难她,也不想折磨自己,她站起来,拨开姽落的手臂,然后用食指的指尖轻轻触碰姽落的额心。 一些白色的光点从姽落的额心跑出来,钻进梵蓁的眼睛。 她看见了一场兵荒马乱下的倾城之恋,故事的女主人公正是她面前这位妖族公主,男主人公却是一个人族,而且那个人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气息。 那一瞬间,梵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她在姽落面前失态,紧紧抓住姽落的手臂。 “那个人是谁,叫什么?!” 姽落当时害怕极了,那只捏着她手臂的手力道极大,随时都能将她的手臂折断似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梵蓁眼神锐利,那一刻,她是真的急得想杀人。 “那个与你相爱的人族,他是谁?” 姽落紧张得咽了口唾沫,然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陆归心。” 第十八章 故事 赤曦一行人连夜北上,马不停蹄,最终在第三日清晨入关,抵达了赵国的第一座城池。 不出赤曦的预料,方之明准备的令牌尤其好用,顺利入关不说,一进城便有李家的人上来为她们安排住处。 连夜赶路,像赤曦和柳青漪这样不是人的倒没觉得累,但赵潇潇是个实打实的人,一副虚脱的样子,几乎连坐也坐不住了。 因此赤曦决定在这座城池里留一晚,同时也好打听一些消息。 她们下榻的客栈便是李家的生意之一,赵潇潇一进门,脑袋沾上枕头就沉沉地睡去了。 赤曦不想浪费这大好光阴,便拉着柳青漪出门,临走前,她还不忘在赵潇潇身边设下一个保护的结界。 方之明待她们挺好,那是因为人在眼前,李家能出现第一个李岚成,难免不会有第二个,赤曦始终不放心,留了个心眼。 她们现在所在的城池名叫湖城,在赵国最南边,与南荒接壤,是赵国的一道屏障。 因此城中防守很严,进出都需要能证明身份的文牒或是令牌,走在街上时不时就能看见路过的巡逻士兵,偶尔会有人被叫住问话。 不过即使如此,也挡不住人们对生活的热情。 系着围裙的妇女招呼客人进店,妙龄的姑娘把玩着舀酒的小勺,五大三粗的厨子当街炫技,别国来的手艺人在街角耍猴... 赤曦甚至看见几只小妖搭了个戏台子,以人形演起了自编自导的大戏,且下面围坐着看的人还不少。 她拉着柳青漪钻进人群里,专注地看着戏台上,仿佛被故事所吸引。 柳青漪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个。” 赤曦抬起手,轻轻将右手的食指压在唇上,要她别说话。 柳青漪微怔,赤曦活了这么久,别说是人编的故事,她什么事没瞧见过,没遭遇过啊,今天竟然被几个小妖编撰出来的戏码吸引了,有意思,很有意思。 她抬头正要去看究竟是什么样精彩的故事,旁边的人嘟囔了几声,一个小个子的男孩挤到她身边。 柳青漪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只道行尚浅的小妖,跟台上那几个是同类,八成是一伙的。 小妖搓着手,有些畏惧地仰视着她,看上去很紧张。 柳青漪不想找麻烦,也不想被找麻烦,她挑了挑眉,“有事吗?” 她的声音吸引了赤曦的注意,赤曦歪头看过来,也是一眼就瞧见了那只小妖,而小妖看见她,抖得更厉害了。 “两...两位老祖宗驾临,请随小...小的来,给二位安排坐处。” 有头有脸有本事的大妖一般不往人界跑,妖怪的寿命长,遇到厉害的,经常动不动就比自个大个几千几百岁,叫爷爷奶奶不好听,久而久之,就统一叫老祖宗,这是生活在人间的妖怪中不成文的规矩。 赤曦从前也在人界的妖怪圈子里混过一段时间,但许久不曾接触了,一时也愣了愣。 柳青漪在旁边轻轻捅了捅她的腰窝,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老祖宗,说你呢,走吧。”她阴阳怪气的调子让赤曦总觉得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赤曦细想之下,又总觉得是这人自己发神经了。 她们跟着小妖走,穿过人群,便到了戏台侧边的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下面,虽然看戏的角度不太好,但胜在有椅子可以坐,有茶点可以吃,还不受风吹日晒。 她们坐下之后,小妖就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抬头。 因为视角不好,有一根柱子挡住了戏台上的一角,赤曦看了一会儿,就没什么兴趣了。 她收回目光,喝了一口茶润喉,又捡起一块淡黄色的糕点放进嘴里。 糕点很香,入口即化。赤曦吃完一块,拍了拍手指上的碎渣,然后才看向那带她们到这里来的小妖。 “喂,我看上去像是会吃人吗?” 柳青漪不知道她突然发什么疯,瞥了她一眼,“不像吗?” 赤曦瞪回去,“没跟你说话。” 在场的不过三个人,她究竟是在跟谁说话一目了然。 小妖把脑袋又往下埋了埋,恨不得把脖子扭断了,将脑袋塞到布兜里似的。 “不...不像,老祖宗生的好看,身上...还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儿,跟那些吃人的不一样。” 赤曦轻轻挑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的样子。 她靠在椅背上,“既然我不吃人,那你怕我做什么?” 小妖怯怯地道,“童姐姐说,老祖宗们一般都很傲气,还很在乎小辈的恭敬,所以回话的时候要低着头,不能直视,否则就是不敬,不敬的话...老祖宗就会生气。” 生气的话,就会要了他的小命。 不过最后那句话小妖没说出来。 赤曦闻言笑了笑,她心里想着,人之间逃不开这样的尊卑,原来妖之间也没什么不同。 “你说的童姐姐是谁?” “她是一只花妖,是我们一伙人的头子,是她把我们聚在一起,搭了这个戏台子唱戏。”小妖顿了顿,又接着道,“也是她吩咐我将两位老祖宗请来上坐。” 赤曦和柳青漪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意外的神情。 人族与妖之间有旧仇,再加上近千百年来人间修炼成风,各地多有降妖除魔的修士行走,妖怪们都很卑微,低调做妖,轻易不敢惹事。 但小妖口中这位童姐姐显然是对她们俩有什么想法。 赤曦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起一块淡黄色的糕点。 柳青漪见她毫无防备地就要将糕点往嘴里塞,生怕别人不动手脚似的,抬手拦住,缓缓摇头。 赤曦冲她眨了眨眼,仿佛是在说,“没事。” 柳青漪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地收了手。 赤曦咬掉糕点的一角,抬眼看向戏台上,戏似乎正演到高潮处,她想自己大概还得一会儿才能见到那位所谓的“童姐姐”。 “这戏也是你那位童姐姐编的吗?” “是。” 赤曦眯了眯眼睛,她用舌尖舔去嘴角的糕点碎渣,十分有兴趣地道,“我第一次来湖城,能跟我说说这演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当然了!” 小妖激动得甚至忘了不能抬头的规矩,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赤曦,显然,他很喜欢这个故事。 一个童话般的故事在小妖尚且稚嫩的嗓音中被缓缓道来,柳青漪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全神贯注,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赤曦会突然拉住她看戏了。 * 湖城是座边塞大城,有边关的肃杀之气,也有属于南方的温婉。 在这座充满矛盾又海纳百川的城池里,曾流传着一个很美的传说。 很多年前,有一位晋国富商来到湖城做生意。那位富商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业,且满腹诗书,人也生的俊俏,受到城中大户人家小姐的青睐,一时间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但富商无心风月,躲着各家小姐不见,人人都说他傲气,那些大户也在意自己的脸面,久之,上门提亲的人便少了。到最后,只剩下城西苏家的二小姐坚持不懈,甚至许下非君不嫁的誓言。 不过这并不是个才子佳人相聚首的美好故事,富商始终没有接受苏二小姐的心意,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富商做的是丝绸生意,赵国的丝绸三国闻名,他的祖父辈曾到赵国闯荡,结交了不少人,其中便有赵国最大的丝绸商人。 依着这层关系,富商的家族一代富过一代,每一任家主都被要求必须要亲自前往赵国接货,再运回晋国,这个过程不允许任何外人插手。 有一次,富商带着商队运货回国,半途遭遇了早有预谋的埋伏,马贼不仅要抢货,还要杀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子出现,从马贼刀下救下了富商。 这是个美救英雄的故事。 女子自称赵国人,家中无父母兄弟,常年游走于三国之间,以护镖跑马为生。 富商为报答她,也为了将那批货物顺利带回晋国,便邀女子同行。 两人共同回到晋国后,富商的母亲因为这份救命的恩情将女子看作女儿,真心相待,富商也在一次次相处中爱上了她,两人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成婚,结为夫妻。 他们夫妻一体,共同来往于赵、晋两国,原本是对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可一次在赵国收货时,富商出了意外,死于半途。 女子在得知丈夫去世的消息时悲痛欲绝,众目睽睽之下,她在人前露出蛇尾,原来她并非人族,而是一只蛇妖。 蛇妖声声泣血,看哭了众人,她在悲痛中捏碎了自己的内丹,随丈夫而去,从此传为佳话。 故事的最后,是个悲剧。 * 小妖讲完故事,自己已经泣不成声,用袖子抹着眼泪。 “童姐姐说,这是真事儿,那位姑娘便是我们这些妖怪的楷模。” 赤曦咬着自个的手指,两条眉毛拼命纠缠在一起似的,很是为难的样子。 眼下的状况大概就是别人说了件伤心事,而她压根不伤心这么尴尬吧。 柳青漪在这时清了清嗓子,“这儿的差点我不喜欢,旁边那条街上有家云芳斋,你去买点他家的糕点过来。” 她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小妖手里。 小妖不疑有他,收了银子转身就跑了,生怕慢待了两位老祖宗。 赤曦知道,她是故意把人支开,有话想说。 “你早知道?”柳青漪的语气有点急,有点冷,有质问的意思。 她说完,看赤曦没打算理她,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她舔了舔嘴唇,放缓了调子重新问,“咱们路过的时候,你就意识到这台上演的是什么戏了?” 赤曦仍然在咬自己的手指,她的目光粘着台上那根挡住视线的柱子,看得很认真。 柳青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戏台上正演到最后的结局处,蛇妖在众人前现身,哭的悲痛,要去碎自己的内丹。 “是不是很熟悉?”赤曦突然出声,语调里带着笑意。 柳青漪不预,扭头看去,“什么?” 赤曦的嘴角轻轻勾着,她仍是没有放过自己的手指,无端让别人也觉得有些焦虑。 “与人族相爱,丈夫惨死,蛇妖,是不是很熟悉。” 柳青漪拧着眉,半天才吐出一个名字,“贞娘。” 当初在锁妖塔里,她第一次见到贞娘的时候,便觉得她是个不一般的人。 妖族很讲究血统,而贞娘身上散发着奇怪的气息,很淡,却也很难让人不去在意,就像来自上古的一缕空气,平常又不合时宜。 那时的贞娘不言不语,有人上去示好,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有人上去挑衅,她也不会反击。 她给自己划出一个圈,人间有个词叫画地为牢,而她在锁妖塔这个大的牢笼里给自己开辟了一个小牢笼,举止奇怪。 而柳青漪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贞娘越这样,她越看不顺眼,于是三天两头去找麻烦,贞娘不理她,她就自己发疯,贞娘理她,两人就痛痛快快地骂一场,或是打一架。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久而久之,两人反倒成了一对损友。 相熟之后,贞娘便告诉了柳青漪她的故事,讲她如何离家出走,独自在人间逍遥游历,讲她在马贼刀下救过一个俊俏公子,而且那个公子成了她的丈夫,讲她最心爱的丈夫如何死于仇家之手,讲她的悲痛,讲她誓要复仇的决心,与小妖说的故事很像。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故事的最后,她没有捏碎自己的内丹随丈夫而去。 这个故事,贞娘曾说过千万遍,柳青漪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柳青漪以为离开了锁妖塔,她再也不会听到这个故事了,如今这个故事却以另一种方式在她面前演绎。 她抿了抿嘴唇,“或许只是巧合吧,人界这么大,咱们总不能一入赵国就遇到故人。” “巧合吗?”赤曦双眼微眯,“我觉得不是哦。” 柳青漪向她投去不解的目光。 且不论这戏说的是不是贞娘,就算是,这跟她们有什么关系呢?赤曦明知现在的目标是尽快赶到赵国国都寻找陆尘心,她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 第十九章 恩情 赤曦一直盯着戏台,如果不是她说的那些话,柳青漪会以为她真是在看戏。 眼见着台上的戏唱完,台下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唱戏的小妖们站成一排,向着台下鞠躬,然后一一退了下来。 “咱们可以见见那只花妖了。”赤曦看上去兴致很高,语气里透着兴奋,但柳青漪并不明白这份兴奋来自何处。 戏暂时告一段落,下边的观众便渐渐散了。 人群向着各个方向散去,不一会儿,柳青漪就注意到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出现在视线里,显然是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的。 柳青漪能看出她的真身是一只牡丹花妖,也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装。 花妖走到她们面前,并不像之前那小妖一般拘谨,落落大方。 “小妖童倚丹,见过两位老祖宗。”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老祖宗,显老。”赤曦舔了舔嘴唇,像是在怀念刚才那块糕点的滋味儿,“叫我赤曦就好。” 童倚丹抬头看了她一眼,“是,赤曦姑娘。” 赤曦这才满意了,笑意盈盈,真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似的。 “是你差人叫住我们?有事?” 在人界得夹着尾巴做妖,这花妖敢留下她们,显然是有所求,而且愿意承担未知的风险。 童倚丹抱拳向她一拜,“姑娘聪慧,小妖确有所求。” 赤曦眯了眯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怎么知道我帮得上你?” “两位身上有小妖一位恩人的气息。”童倚丹第一次看向旁边置身事外的柳青漪,“这位老祖宗身上尤甚。” 柳青漪不太意外,之前赤曦的意思就是这戏台上演的是贞娘的故事,那聚起人编了这出戏的人显然是认识贞娘的。 “你那位恩人叫什么?”保险起见,柳青漪还是问了一句。 “出篱。” 赤曦和柳青漪同时吃了一惊。 这剧情发展也太出人意料了。 “出篱?”赤曦拧着眉,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想当初,出篱这个名字还是她给那只小桃树起的呢,这才多久不见,她捡的便宜徒弟就成了别人的恩人,还特意安排了这出戏在这儿等着她。 童倚丹只是照吩咐办事,并不明白赤曦和柳青漪心里的震惊。 “是的,恩人将这个故事告诉我,让我找几个小妖组成戏班,在此地等待两位老祖宗出现。” 赤曦轻轻挑眉,“等我们,做什么?” “恩人没说,只说老祖宗看了这出戏自然就会明白的。” 赤曦轻笑一声,侧身对柳青漪道,“你看看,这丫头真出息,还会藏着掖着,跟我打哑谜了。”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还以为她是生气呢。 但柳青漪知道,赤曦这是嫌弃她不够出息。 “当初离开了锁妖塔就再也没有小桃树的消息,也不知她如今在哪里。” 赤曦倒不太担心,出篱虽然看上去是棵柔柔弱弱又好说话的小桃树,但她其实只是重感情,否则一个心智软弱的妖怎么都是抗不过天雷的。 别人不清楚,她却最了解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都能安排咱们了,还会照顾不好自己吗?” “话是这么说,但这时节不太平,但愿她不会做什么傻事。” 赤曦凑近她,“什么算傻事?” 柳青漪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忘了?当初离开云壑的时候,那丫头可是信誓旦旦不会给你这个师父丢脸的。” “你觉得她跑到妖界去捣乱了?” 柳青漪皱了皱眉,“我可没这么说。” 如今的妖界被梵蓁把持着,可没人敢在那位大佬面前玩权谋。 赤曦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低低的笑了一声,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童倚丹不愧是个在人间混迹多时的妖,在赤曦与柳青漪说话的时候,她低着头,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直到赤曦再向她看过来,她便将腰又往下弯了弯,表现出恭敬来。 “既然是出篱拜托你,那你有何事求于我?” 自家徒弟的事总不好不管,赤曦想着反正是举手之劳,帮就帮呗。 谁知童倚丹听了这话,下一刻便跪下,朝着赤曦磕头一拜。 “赤曦姑娘明察,小妖一直潜心修炼,从未害人性命,可天降横祸,几名修士识破我妖族身份,杀我父母兄弟,生而为妖便是错吗?” 她神情悲愤,将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怨道来,抵在地上的额头被沙砾磨破了皮,她却全然感觉不到疼似的。 赤曦和柳青漪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同情和悲伤,但更多的是无奈。 这样的事,她们听过无数,见过无数,可即便是她们,也只能见一个救一个罢了,压根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赤曦站起来,走过去把童倚丹扶起来。 童倚丹红着眼,额心也是红的,赤曦帮她抹去上面的沙砾。 “生而为妖当然不是错。虽然这个故事是出篱告诉你的,但你既然排了它,就当明白,人族与妖族并没什么不同。” “可结局并不好。” 人和妖或许可以共存于世,但矛盾永远无法消除,只有不死不休一个结局。 赤曦抿了抿唇,“结局是你自己编的吧,出篱一定不是这样告诉你的。” 童倚丹微愕,她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机会被看出来。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故事的结局是她改的,但也的确表达了她真实的心意,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 “是,我改了结局。” 在出篱所说的故事最后,富商死去,蛇妖远走,而她宁愿他们一起死了。 赤曦无奈笑了笑,轻轻拍她的肩,“虽说这个结局很令人唏嘘,但你让蛇妖殉情,也是因为还相信人族与妖族之间存在真正的感情,能够共存吧。” 童倚丹没想到她会这么理解。 “不是的!是他们违背了两族,该死!” 赤曦只是笑,也不打算劝她。 “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可管不着。不过你既然求到我面前了,我也不好什么都不做。你是想报仇吗?” 童倚丹埋着头,紧咬下唇。 “不,我希望姑娘能救救我的家人。” “起死回生?”赤曦有些意外,“你当我是谁,冥主吗?” 已入了冥界的人,赤曦可还从未见过能找回来的,别说是现在的她,就算是从前的她,想要到冥界捞人都是痴人说梦,还有可能被荼蘼那个疯女人揍一顿。 童倚丹不肯放弃,“可恩人说姑娘会有办法。” 这可真是个会坑师父的徒弟啊,赤曦心想。 “童姑娘,我绝没有骗你,这事虽是出篱答应下来,但我若能帮,必然倾力相助,可我的确帮不了。” 童倚丹立在原地,绝望的情绪从她身上弥散开。 赤曦最能明白这种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可她也无能为力。 “若是你有别的想法,可以到桃李客栈找我。” 赤曦看了一眼柳青漪,后者会意,站起来跟上她。两人已走出那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童倚丹突然转身看着她们。 “赤曦姑娘。” 赤曦驻足回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童倚丹目光灼灼,似要将人烫伤。 “你相信吗,恩人让我在此处等你,也许我迎回家人的诺言,必然是真的。”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徒弟,但即便是真,助你实现心愿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是吗?”童倚丹嗤笑,“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柳青漪因为她的态度微微蹙眉,长袖之下,赤曦抓住她的手腕,免得她想不通强出头。 “姑娘年纪尚小便被血海深仇所困,我很同情,但我还是希望姑娘不要执着于仇恨。” 赤曦言罢,也不打算与她继续纠缠下去,拉着柳青漪就离开。 她们走出没多远,之前差走买糕点的小妖小跑着迎面撞上来。 “两位老祖宗,这是你们要的东西。” 小妖把腰压得很低,手高高的将装糕点的盒子举起。 赤曦没有伸手去接糕点盒子,而是扶了一把他的手臂,让他站直了。 “别总对人卑躬屈膝,要真想不被人欺负,不如好好修炼。” 小妖怔了怔,又要躬身道谢,赤曦瞪了他一眼,他才生生忍住。 “小妖多谢老祖宗教诲。” 赤曦听这称呼听烦了,便没什么好的耐性,“别叫我老祖宗,显老。” 她拉着柳青漪就走,小妖在身后喊她,“老...姑娘,您的糕点。” 呵,不叫老祖宗,改叫老姑娘了。 赤曦气不打一处来,她没好气道,“你自个留着吃吧。” 本是出去见识风土人情,顺便打探消息的赤曦最后气呼呼地回到客栈。柳青漪一开始还很不解,最后反而看笑了。 “你在气什么呀?” 赤曦指着自己的脸问她,“不明显吗?” 别说,还真不明显。 柳青漪没直说,而是笑道,“是气小桃树给你添麻烦?” “呵,那算什么麻烦,我不想答应便不答应的事儿罢了,那牡丹花妖还能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帮忙吗?” 她难得气的这么口不择言,柳青漪笑得更欢了。 “那还有什么好气的。” “他们叫我老祖宗啊!还叫我老姑娘!”她气愤不已,差点一激动就把客栈里的桌子给劈了。 柳青漪捂着肚子,她这次是真的笑得肚子疼,甚至笑出了眼泪。她眯着眼见赤曦瞪着自己,稍微收敛了些,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 “他们叫的也不算错吧,以你的年纪,别说是老祖宗了,说是老祖宗的老祖宗也成。” 那些小妖的年纪,大概还不及赤曦的零头,一想到这点,柳青漪更觉得有趣了。 赤曦被她气的头疼,转身上楼。 当她推开房间门的时候,赵潇潇正在整理床铺,看样子刚醒。 她推门的声音太大,,赵潇潇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 “赤曦姑娘?” 听到这声称呼,她心里总算平衡了些,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赤曦上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凉茶下肚,一片清爽,她就感觉自己没那么生气了。 “你怎么就醒了,不再休息一会儿?” 赵潇潇已经整理好床铺,坐到她身边,“已经休息够了,而且我们不是要赶路吗。” 赤曦和柳青漪都是不需要频繁休息的,她是不希望拖了两人的后腿,赤曦知道她的想法。 “你不用想那么多,我算好了时间,你该休息的时候休息就好,别担心。” 赵潇潇并不磨叽,点头说“好。” 她看了看后面,见没人,便多问了一句,“柳姑娘呢,怎么没见到她?”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带笑的女声,“来了来了,这不是被某人抛下了吗。” 赤曦轻轻哼了一声,不明状况的赵潇潇很懵,这两人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出门一趟就闹上矛盾了? 柳青漪走进来,顺便关上了门,她笑嘻嘻地在赤曦旁边坐下,讨好似的用手肘碰了碰赤曦。 “还生气呢?别生气了,你来好好跟我说说贞娘的事儿。” 赤曦又哼了一声,别开脸,俨然把“不说”二字写在脸上。 赵潇潇问,“贞娘是谁?发生什么事了?” 柳青漪看赤曦不言语,便将贞娘的故事同赵潇潇说了一遍,不过她说的是当初在锁妖塔中贞娘本人告诉她的版本,说完之后,又简单把她们遇到戏班的事儿也说了一遍。 赵潇潇听完,若有所思地感叹道,“那个童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听过么?”赤曦突然开口,却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赵潇潇和柳青漪都是一怔。 她看上去似是还在生之前的气,但如果仔细分辨,就会发现此刻的她是单纯的严肃。 “那个童倚丹,很有意思啊。” “那可不,没意思的人敢冲你放狠话吗?”柳青漪吐槽道。 赤曦倒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对童倚丹有意见,而是出篱的态度让她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童倚丹口口声声称出篱为恩人,却从未提过出篱于她有什么恩情,而且她不谈报答,却向赤曦求了一件大事,在赤曦拒绝后,竟出言挑衅。 不管怎么看,她作为一个欠了别人恩情的人,都显得过于放肆了。 第二十章 大同 抛开突然出现的童倚丹,赤曦反倒更关心许久没有音信了的小桃树。 当初她把所有人都从云壑赶走,一是不希望被人发现幽的神魂,二却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的枷锁。 如果她当初不开口赶人,柳青漪和出篱一定是会留下的。 虽说如今柳青漪还是在她身边,但这是她自由后做出的选择。出篱在锁妖塔里表现出对别人的依赖,但赤曦始终相信,总有一日她会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妖。 只是不知如今这只“大妖”走到了哪一步。 赤曦突然想起什么,抓住了柳青漪的手腕。 “你上次说在妖界有朋友,既然能把小妖王的行踪都打探出来,找找出篱的行踪应该不成困难吧。” 柳青漪有些不解,“没问题是没问题,可他在妖界,恐怕打探不来人界的事。” “这就是妖界的事。” 柳青漪更不解了,“你就这么肯定出篱那丫头在妖界?” “原本是不信的,在人界长大的小妖,很少会往妖界跑,因为那里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也太危险了。”赤曦顿了顿,眸光微沉,“但今天那只牡丹花妖的话让我重新在心里审视了一下我那可爱的小徒弟,你还记得她在离开云壑前说过什么吗?” 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柳青漪哪还记得清楚,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颓丧地摇头。 赤曦微微一笑,很骄傲的样子。 “她说,出去会混出个样来,不给我这个做师父的丢脸。” 柳青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久前不知是谁抱怨这徒弟给自己惹事,现在怎么还稀罕上了。” 赤曦瞪她,“现在梵蓁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咱们在妖界有自己人看着肯定是好的,而且就童倚丹的话来看,出篱那丫头没准真能混出个样来。” “你不是说梵蓁手底下玩不了花样吗?” “梵蓁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事事都亲身去管,更何况是一些小人物的小动作。而且梵蓁现在把心思都放在人界,算计我和陆尘心来了,只要不触及她关心的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赤曦目光灼灼,眼睛里像是燃着一团火。 显然,对于即将可能发生的事,她兴奋极了。 “出篱让童倚丹留下等我们,八成是等着咱们找她呢,所以这事你得办快点。” 柳青漪点头,她顺着赤曦的思路往回捋,顿时发现还挺能说得通。 “她故意让童倚丹在这里等我们,却不明说目的,而是把贞娘的故事放了出来,避人耳目,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我们与她有关系,这丫头聪明啊!” 赤曦拍拍胸脯,“不愧是我的徒弟吧。” 赵潇潇在一旁如听天书,便一直摩挲着杯子出神,赤曦发现了,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丫头可讨人喜欢了,等找着她,我介绍你们认识。” 赵潇潇受宠若惊,她心想着自个也是个女孩子,给她介绍另一个女子,还强调了讨人喜欢,有意义吗? 她心里虽然飘过了这样一个疑问,但不过一瞬的事,下一秒胸腔就被温热的情感填满了,那是源自赤曦的信任和倚重。 “好。”她诚挚地点头。 柳青漪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外面漏进来的阳光灼人,日头很毒,她又把窗关上。 “等晚一些我再出去递个信儿,现在这太阳晒死人。” 她们现在是在人界,距离人界与妖界的交界处很远,赤曦也没打算问她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妖界之人联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兀自喝起茶来。 柳青漪靠着窗边的墙,她闭着眼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眼看向赤曦。 “你是不是知道贞娘什么秘密啊?” 赤曦闻言抬眸,“你这话什么意思?” “咱们当初在锁妖塔的时候,好几次你别有深意地对贞娘说话,可我都听不明白。后来你发现锁妖塔地下的秘密,罗雀花因你的血复生,我们很多人都没事,但贞娘和好几个我知道的作过恶的妖都受了重伤。 虽然陆尘心至今还没有正式解释过为什么会建造锁妖塔,而且塔中半数妖都与你有关,但你说过,塔里有像我和小桃树这样从没做过恶事的妖,也有那些害过人的妖,我以前一直以为贞娘是前者,可如今种种让我产生了怀疑。” 赤曦轻轻挑眉,“这么说,你现在开始认为贞娘是后者了?” 柳青漪抿了抿唇,一脸凝重。 贞娘对她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人,锁妖塔中几百年,两人又疯又闹才度过那段难熬的时光,她们也算是彼此帮扶过的伙伴。 贞娘在她眼中一直是个十分痴情的女子,是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勇敢追求自己所爱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青漪羡慕她,钦佩她,甚至将她视为榜样。 可如今这个榜样将要跌落神坛,她不忍心,总希望去扶一把。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一直是我认识的那个贞娘。” 柳青漪微微低头,盯着自个的脚尖,她鞋面上有一朵白莲绣花,还是当初在锁妖塔里时,贞娘闲来无事绣着玩的。 赤曦将她的失落看得清楚,也不愿见她伤心。 “小螳螂。”她亲昵地唤她。 柳青漪抬头,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做个假设,如果你从未见过我,第一次知道烨鸟的存在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史书,书上会绘声绘色地描写我焚城那件事,你会怎么想?” 史书对烨鸟的记述柳青漪曾看过无数遍,倒背如流,但每一次看她都很气愤。 她不明白赤曦突然提起这些不开心的事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去想。 如果她从未认识过赤曦,却先从史书上看见烨鸟的故事... 她一字一顿,很郑重,“那位一定会替天行道,灭了你,或者等你杀了我。” 赤曦扑哧一笑,她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要知道当年的柳青漪可是会为了帮人族“斩妖除魔”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的妖。 “可现实是,你与我成为了十分要好的朋友,甚至不惜为彼此豁出性命,不是吗?” 见她陷入沉默,赤曦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拎着茶壶下楼找小二要了壶新茶,重新坐下后,才接着说话。 “没有一个人是不犯错的,但不是每个犯错的人都万恶不赦,我们只要活在这世上,与别人有交集,就会有私心,就会偏心,就会有欲望,你要相信你认识的那个人,不要因为一件事就全盘否定了她。” 赤曦拐着弯说了那么多,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 “你觉得我应该相信贞娘?” “我可没这么说。”赤曦没看她,她下楼时顺便找小二要了纸笔,正埋头写着什么,“我与她没什么感情,因此对我来说,她做的事实在不可饶恕。” “嗯?”柳青漪微怔,“这话听起来,你知道她做过什么?” 笔锋随着赤曦的手腕游走,在微黄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字。 片刻之后,她停笔,由于桌上没有砚台和笔架,她随手就把笔往后丢去。 赵潇潇想阻止来着,开口的速度还没她丢笔的速度快。 赤曦把那张写好的纸叠起来,才重新看向柳青漪,开口。 “算是知道吧。” 柳青漪两步走到她身边,看上去就很急。 “那你跟我说说。” 赤曦却拒绝了她,“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问问她本人,但千万别试图从我这儿听她的故事。” 这是什么道理?柳青漪不解。 “为什么啊?你说和她说,不都是同一件事吗?” 赤曦笑了笑,“这可不一样,哪怕是同一个故事,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都是不同的。毕竟当我在说故事的时候,就已经代入我的立场和情感了。” 她把手里叠好的纸塞到发愣的柳青漪手中,“如果有机会,这封信得拜托你的朋友交给出篱。” 柳青漪低头,客栈提供的宣纸质量很差,赤曦的字力透纸背,露出点点黝黑的墨迹。 “书信的形式会不会太明显了?若是被人截住...” “没关系。”赤曦拿出手绢,耐心地擦拭着沾在手上的墨汁,“你招办就好了。” 柳青漪把纸收入怀中,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她估摸了一下时辰,便向赤曦和赵潇潇道别,打算回自己的房间补个觉。 妖虽然不需要靠睡觉恢复精力,但能够安心地睡一觉本身就是件很幸福的事。 临出门前,赤曦突然叫住她。 “小螳螂。”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咱们分开了,你想去做什么?” 柳青漪皱着眉回头,就看见赤曦仍然站在桌边,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样子,问出的问题却教人心惊。 “什么叫你不在了,或者咱们分开?” “打个比方嘛。”赤曦状似无意,她一只手扶着木桌边缘,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发出很轻的“哒哒”声。 她自己没在意,柳青漪站得远听不见,赵潇潇却一直盯着看。 “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上次分开你在竹林村等我,如果有下次的话...” “没有下次。”柳青漪难得对她强硬,愣愣地打断她的话,“你会好好的,我也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我身上随时备着火折子,如果哪天你死了,我就一把火把你救回来,还骗你我是你娘。” 赤曦不禁轻笑出声,她微微抬起下巴看柳青漪,眼神中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我可没有诅咒自己的心思,事实上,我只是想着,万一以后某天陆尘心肯跟了我,那我肯定不能还带着你啊,对不对?” 柳青漪哽住,她瞪了一眼赤曦,气的头疼。 “别做白日梦了,你俩要真能在一起,还会等到今天?” 赤曦笑着抿了抿唇,也没为她这句气话生气。 “你不明白,有一些感情是需要时间沉淀的。” “你们缺的真的是时间吗?”柳青漪勾起嘴角,开始反击,“别找借口了赤曦,是你们俩都想得太多,考虑的太多,所以到了最后谁都不敢向前一步,否则哪怕前面有天大的难题,你们都该携手并进,而非一个跑,一个追。” 赤曦果然被她的话怔住,迟迟没有反应。 柳青漪报了一言之愁,顿时浑身舒坦,困意也上来了。 她放肆地冲赵潇潇挥了挥手,然后哼着小曲儿转身离去。 赤曦则像是被她那些话震住了,呆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赵潇潇实在是受不了房间里这压抑的氛围,小心翼翼地出声唤她。 “赤曦姑娘?” 赤曦蓦地回神,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头看去,甚至没来得及掩去自己脸上那一丝迷茫的神情。 “嗯?怎么了?” 赵潇潇无奈叹了口气,“是柳姑娘的话让你难受了吗?” 赤曦又愣了愣,仿佛不明白“柳姑娘的话”是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坐下,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不是,我只是突然觉得,她说的很对。” 她与陆尘心之间,两个人顾虑的东西都太多了,以至于哪怕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却仍然分隔两地。 她突然看向面前的姑娘,微微仰视,带了点求教的意思。 “潇潇,你们人族相恋也会如此吗?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是就应该在一起吗?” 老实说,赵潇潇很为难。 因为哪怕在人界,因为彼此喜欢便能共度一生的人实在很好,这世间的人大多数都是将余生过成了将就,而当年她就是不愿将就才心甘情愿去了青合求学。 谁知道哪怕是青合派的掌门,也逃不过这样的厄运。 见赵潇潇为难的样子,而且迟迟不说话,赤曦很快就明白了。 她叹息着笑了一声,充满苦涩。 “这世间真奇怪,对吧?人人都想做神仙,神仙们却羡慕着人族的自由,可其实谁都不自由,谁都不快乐。” 赤曦的手指在装了半杯茶的杯口来回摩挲。 “你是个好学生,你该知道,我从前可是个正正经经的上古神,后来成为妖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直到现在,我忽然明白,无论是神,是妖,哪怕是人,其实都没什么不同。” 第二十一章 心眼 赤曦离开了赵潇潇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这一刻的心情十分明显,她很想念陆尘心。 一想起在香料铺门口柳青漪问的问题,她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光。 为什么要逞强呢?为什么要嘴硬呢?直面自己内心的想法不快乐吗? 赤曦重新回顾了一下看着陆尘心离开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心脏明明又疼又酸,内心却还在不停劝着自己,这是他的选择,她不该干涉。 哪怕这个选择其实令两个人痛苦。 赤曦在床上躺下,她拉来被子盖在身上,挂在床边的香囊里散发出茉莉花的清香,她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陆尘心的面容。 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来,那是很早以前的陆尘心。 那时候他身上还有一种少年感,略浮躁,但办起事来很妥当,一点不让人操心。 那时候他还会笑,唇角轻轻地勾起来,会拘谨地碰一碰鼻子挡脸,眼角出现很细的纹路,还会露出两颗瓷白的牙。 那时候他总是站在她身边或是身后,永远保护着她,永远站在她想要就可以拥抱到的地方。 那是她熟悉的陆尘心,是她的陆尘心。 赤曦抬起手,用手背挡住眼睛,须臾之后,她的手背上便有湿意。 “我后悔了。”她的声音从唇间溢出,带着哭腔,些许嘶哑,“等我找到你,一定不会再放手了。” * 当赤曦一行人到达湖城的时候,陆思也带着陈芸儿到达了青合山下的求仙镇。 他们在入夜时进入镇子,陈芸儿已经困得一步一点头,看模样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陆思因此决定在镇子上住一晚,明早再给陆逢机和兰芳买些东西,这样也不至于空手回去。 虽然他也不算空手吧,毕竟还带着一个便宜师妹呢。 陆思对求仙镇很熟,但鲜少有机会留下过夜,唯一的一次还是跟赤曦“私奔”那次,他触景生情,没犹豫就找到了同一家客栈,带着陈芸儿住进去。 求仙镇鱼龙混杂,陆思也就没敢开两间房。他把陈芸儿安置上床,自己则打算坐着勉强过一夜,靠着桌子休息。 半夜,趴在桌子上睡熟的陆思被一股奇怪的味道薰醒,他抽了抽鼻子,迷迷糊糊地抬头,就看见门缝里有一只香从外面伸进来,正往外冒着白烟,走廊的烛光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映在门上。 显然,奇怪的味道正是来自那香,陆思原本只是留了个心眼,没想到这心眼还真留对了。 他顿时困意全无,完全清醒过来,顺便看了一眼床上的陈芸儿,那丫头睡得香甜着呢。 陆思从怀里抽出赤曦在竹林村用来得瑟的手绢捂住口鼻,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 也许是因为只隔了一层门板,外面两个小贼的对话清晰地传入陆思耳中。 “大哥,这香薰了好一会儿了,可以了吧?我手都举累了。” “再薰会儿,保险。” 老二不情不愿,“哦。” 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像是老大一巴掌呼在了老二脑袋上,那香也跟着颤了颤。 “看你这点出息,干这么点事就嫌累了?想想那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那肉得多香啊,受点累怎么了?” 听到这,陆思颇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没想到这两贼还不是人,是两个吃人的恶妖。 他一时也不知是哭是笑,这就是传说中的贼偷东西偷到官家头上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老大说,“好了,开门。” 陆思立马戒备起来,在手上结了个印。 门缝里又插进来一把刀,对着门闩一顿操作,细细簌簌半天之后,门闩落下,两个贼人一激动,也不管谁老大谁老二了,忍不住一起往里挤。 就在他们俩的脑袋一同从门外冒出来的时候,陆思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印朝着两个小妖脑袋上砸下去。 一阵金光闪过,地上就躺了两个人。 陆思在他们身边蹲下,用手背拍了拍两个人的脸,都没反应,陆思就有些烦躁,让他们俩就这样躺着不合适,可真要收拾起来又太麻烦。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命,下楼去找小二要绳子。 小二趴在柜台上睡熟了,突然被人叫醒,很不爽,但还是耐着性子,假装对客人很有礼貌地问了一句,“你半夜不睡觉找鬼玩儿呢吗?” 鉴于求仙镇真的曾经出现过鬼,陆思就当他是在关心自己,不计较了。 他向小二伸出手,“店里有绳子吗?借我两根。” 求仙镇奇怪的客人太多了,小二见怪不怪,一指后院,“墙上挂着,粗细都有,自取。”他说完,又趴了回去,转瞬间呼呼大睡起来。 陆思顺着小二指的地方走过去,那是楼梯下面的一个暗门,推开门,外面便露出来一个宽阔的院子。 院子中央是口井,井边放着水桶,和他在青合山上住的那个院子很像,只是更大些。 他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井里倒映着月亮,随波纹晃动。 陆思心里记挂着陈芸儿,不敢多做逗留,在墙上拿了两根粗绳便转身往回走。当他回到楼上的时候,两个贼还在地上躺着,他动作熟练地捆了人丢到墙角,便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陆思最后是被陈芸儿的尖叫声吵醒的,他捶着因为睡姿发酸的颈背,打着哈欠坐直。 “干嘛啊?这大早上的。” “师兄!进贼了!” 陈芸儿扯着他的手臂,陆思被晃的头晕,不过这个“贼”字倒是提醒了他,昨晚的麻烦还没善后呢。 他顺着陈芸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贼被捆的很牢,此刻已经醒了,瞪着两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 陆思迟钝地回想起昨晚听到的对话,他看了陈芸儿一眼,小丫头显然还有些不安,他把手轻轻搭上陈芸儿的肩。 “饿了吗?去楼下吃点东西吧,我一会儿下去结账。” “可是...” “不相信我吗?” 陈芸儿当然只能说“不是”啊。 陆思站起来,把着她的肩推着她向外走。 “虽然之前我没怎么表现过,但那是因为赤曦和掌门都太强了,只要不和他们比,师兄我也不弱哦。” 一句话说完,陈芸儿已经站在了门外。 她终于从陆思的魔爪里挣脱出来,转身,无奈地看着他。 “我才不是怀疑师兄的能力,我担心的是,像你这么粗心的人,可千万别被两个小贼套路了。” 陆思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粗心?” 陈芸儿跟个小大人似的,反问他,“你要是不粗心,能放任两个贼在自己旁边,然后安然睡大觉?” 这么说的话,陆思就有些理亏,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催促陈芸儿下楼。 “我知道的,放心吧,这儿的事我很快就处理好,然后咱们去给师兄师姐买礼物。” 比起房间里这两个贼,山上未谋面的师兄师姐更让陈芸儿不安,她点了点头,转身下楼。 打发了小师妹,陆思便能专心做事了。 逼供这种事本来是该昨晚背着陈芸儿干的,奈何两个贼实在没本事,受了他一击就不省人事,同时他也困了,这事就拖到了现在。 他关上门,一步步走向角落,在老大老二看来,就像是刀架在自己脑袋上,马上就要砍下来了。 “好汉饶命啊!好汉饶命!我还不想死啊!”老二突然跪地求饶,又是哭又是磕头,弄得陆思很是尴尬。 老大气他的不争气,也开口大骂道,“不就是死吗?!你这个小兔崽子,怕死还妄想跟着我出来干大事?!我呸!老子下次要是再带你这个拖油瓶,就是脑袋被驴给踹了!” 他慷慨激昂,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奈何陆思把两人绑在了一块,而老二因为太怕死,也不知哪里来的巨力,每次磕头的时候都会把老大从背后举起来,整个画面看上去十分滑稽。 陆思在旁边看着两个贼唱戏,看了一会儿之后竟还看累了,于是搬了把椅子过来对着他们,坐着看。 两个贼哭天抢地,但没能闹腾太久,很快嗓子又干又疼,再喊不出一句话来。 房间里再次静下来,陆思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冷茶,故意拿在手里不喝,两个贼盯着他手里的茶杯,两眼放光。 “你们不是人吧?” 两个贼怔了怔,老大立马骂道,“你骂谁呢?!” 陆思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换了个说法,“你们是妖?” 这次两个贼不说话了。 陆思很恶劣地喝了手里那杯茶,还故意舒畅地呼了口气。 之前还被吓得尿裤子的老二顿时暴起,“我们是妖!我们可是妖!你小心一点,得罪了我们,就吃了你!” 陆思笑了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识相的,就赶紧给爷爷松绑,倒杯茶跪地认错!” “我是从山上下来的。” “从山...” 老大没办法,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脚堵住了老二的嘴。老二顿时就瞪大了眼睛,不动弹了,也不知道是反映过来面前这位大爷的身份,还是因为被薰的。 老大顾不上他,之前还气焰嚣张,现在却唯唯诺诺地把半边身子藏在老二身后。 他试探着问陆思,“你说你是山上下来的,什么山?” 陆思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回答,就像无意间提起自己的性命似的。 “人都在这里了,还能是什么山,当然是青合山啊。” “你是青合派的弟子?!”老大差点当场晕过去。 青合派对于他们这些小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存在,而青合派的弟子在他们眼里,各个都是“陆尘心”。 陆思冲两小妖露齿一笑,原本是想表示自己是很亲民的,结果看在小妖们眼里就是嗜血的恐怖。 两个人踢着腿往后退,最后挤在墙角里,都盯着一张受惊过度的脸看陆思。 “你你你,你不会是假的吧?!”老大不甘心,颤着声问。 陆思挑了挑眉,“假的?那要不你跟我一起上青合山看看?” 两小妖连连摇头,老二嘴里更是不停嘟囔着“不要”。 陆思看得出来,这两小妖的胆子是真的小,也是真的怕青合派,可这样的小妖怎么会出现在青合山下,还张罗着要吃人呢?这不是找死吗? “喂,我有几个问题问问你们,你们好好给我答了,并且保证以后不再害人,我就放你们走。” 老大见有机会,不甘心,眼珠一转,还想再谈谈条件。 但他压根没来得及开口,老二就先跳了出来,“仙长你说!” 老大恨铁不成钢,一脚踹在老二背上,老二摔了个跟头,滚到陆思脚下。 陆思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而且他也不想做第二个陆尘心,把和妖界的关系弄得很僵。 他伸手去扶老二,老二还推拒着不敢受。 “使不得使不得,仙长,这可使不得。” 陆思无奈,厉声道,“站起来。” 老二双腿一蹦,竟然当真站了起来,只是由于手还和老大捆在一起,腰往后弯成了个直角,看得老大目眦欲裂。 陆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遇到了两个活宝小妖,现场实在没眼看,他用手扶了扶额。 “算了,你还是坐着吧。” “都听仙长的。”老二很听话,立马就坐下了。 陆思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不打算继续和他们在这儿耽搁。 “我问你们,为什么来求仙镇。” 老大不屑道,“还能是为什么,找吃的呗。” “呵,你见过耗子跑到猫的老窝里找食吃?你俩看上去挺蠢,但不像没脑子啊。” 老大想骂回去,但一想到他是青合派的弟子,又怂了。 “这儿怎么了,这儿多是没人管的亡命客,吃了也没人会来找麻烦。” 陆思神色一凛,“这儿可是青合山下,你们要是没有倚仗,敢到这儿撒野?” 老大从他的话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从山上下来的,你是从外面回来的?!” 陆思尚有些自豪,“我刚随掌门除妖回来,怎么了?” 老大脸色煞白,沉着脸直道“没事”。 可惜他自认为演技很好,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老二。 “原来你不知道我们妖王在山上啊!” 第二十二章 上山 老二这话一出口,老大顿时就不淡定了。 “你瞎说什么!什么妖王,小兔崽了你吃错药了吧!” 老大的骂声不断,房间里顿时又乌烟瘴气起来。 陆思支着下巴看他们俩胡闹,看上去是在无聊得发呆,实际上却在思考。 妖界的小妖王来到青合已有半月之久了,外界却没有一点消息,这本就很反常。 而这两个小妖不知从何处来,如今被人逮住,不仅不搬出妖王这个大靠山救命,反而极力遮掩,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喂。”陆思被吵得不耐烦,开口打断他们,心想山上的事还是得回去了亲眼看看才能清楚。 “你们妖王来青合干嘛的,是要做什么坏事吗?” 这次老二没有抢着开口,老大埋着头嗫喏道,“没有妖王,妖王在妖界呢。” 陆思不打算和他们绕圈子。 “我知道你们的小妖王在山上,如果是她纵容你们来这里闹事,那我可不敢保证她还能顺利回到妖界。” 陆思像模像样地放狠话,但只要这两只小妖稍微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别说一个青合派的弟子,就算今天是青合派的掌门在这儿,也不可能真的做什么。 姽落这个妖王虽说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笑话,但就算是笑话,也是一界之主,如果青合敢对她做什么,妖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爆发的就是战争,是没人能承担的后果和责任。 可惜这两只小妖实在没脑子,被陆思三言两语给唬住了。 “别别别,我们做的事跟妖王可没关系!” “没有妖王撑腰,你们敢来青合山下撒野?” 过往几百年,因为有青合派的威慑存在,南荒之地虽然鱼龙混杂,但多是人族,妖魔之类并不敢轻易涉足,哪怕是有一定道行的大妖,在这片土地上也得夹杂尾巴做妖,隐匿行踪。 如今这两个没本事也没胆色的小妖溜进来,还敢行吃人之事,若说背后没个倚仗,谁也不信。 老大果然又犹豫了,他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停,一边是全盘托出,暂时保住小命,但以后自己的命还有没有另说,一边是保守秘密,没准会有人来救自己。 他正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破口”老二站了出来。 “是容真!是容真!”老二疯疯癫癫地大叫着,显然被吓得不轻,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老大一副恨不得掐死他的表情,足以证明老二的话的可信度。 陆思却不淡定了。 容真是谁? 陆思最终还是按照约定放了两只小妖,一是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降妖,真要杀生他也下不去手,二是他不想在见到那位小妖王前就与妖界结下梁子,妖王此次来青合的目的还需要他去找。 陆思下楼之后,才意识到陈芸儿不仅已经吃完了早饭,还等了他有一会儿了。 小丫头坐在长凳上,晃悠着一双又瘦又短的腿,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但已经很克制了。 陆思抱歉地走过去,陈芸儿跳下凳子,把之前抱在怀里,被手臂挡住了的东西递给他。 “什么啊?”陆思接过来,一边打开一边问。 油纸包下面,赫然是两个白花花的包子,还往外冒着热气。 “呵,还是师妹知道疼人。”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是肉馅的。 陈芸儿见他一派轻松,还跟自己有说有笑,便知道事情都解决了。 “师兄,那两个是什么人?” “人?他们不是人。” “虽然他们不是好人,但你怎么还带骂人的呢。” 陆思:“...” 妖族和人族的共同点在这一刻被体现出来,至少对于“不是人”这三个字,大家的看法都是相同的。 陆思没打算解释太多,陈芸儿刚要接触到这个瑰丽的世界,不适合被那些复杂的东西迷了眼。 他很快退了房,带着陈芸儿出门。 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阳光热烈得有些灼人,但求仙镇上的热闹让陈芸儿心动不已,她在人群里奔走,半刻都不消停。 “师兄你快看!这是灵兽的骨头吗?好漂亮啊!” 陆思盯着摆摊的大汉贪婪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个钱袋子。 他扯了扯陈芸儿的袖子,将人带走,“好看而已,没什么大用。” 陈芸儿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东西,恋恋不舍地回头,奈何街上的人太多,那个摊子很快就被人流淹没。 她紧紧抓着陆思的手,免得两人走散,“师兄,为什么这里会有灵兽的骨头呢?” 自从上古纪后,灵兽凋零,几乎成了只存在于书本画册上的生物,别说是普通人,就连神仙妖魔一辈子也难见到真正的灵兽。 李岚成出身于修仙世家,陈芸儿也是小时候听母亲讲过那些上古灵兽的故事,一直心生向往。 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陆思被一个人一撞,差点就松开了抓着陈芸儿的手。 他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护在身侧,“你还不知道自己脚踩在哪吧。” 陆思心道还好离开青合前那段日子听过几堂欧阳明的课,否则就该丢脸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族还没有那么繁盛,蜗居一隅,整片大陆都是灵兽栖息的土地,尤其是咱们现在在的地方,因为靠近仙界,灵气昌盛,又有神灵居住,所以灵兽喜欢在这里聚集。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不少灵兽都死在这里,他们的身躯埋在地下,后人挖出那些骨头作为商品售卖。”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陆思皱了皱眉,不太愿意说的样子。 他揉了揉陈芸儿的头发,“等你上山,多上几次欧阳先生的课就知道了。” 陈芸儿见他不愿说,也就不问了。 陆思带着她到别处逛了逛,给她买了一把精巧的匕首防身,给陆逢机买了墨,给兰芳买了炼丹常用的材料,大约正午时分,两人踏上了上山的崎岖山路。 “别人要想上青合,要么是家里有钱有权,收到青合的书函,再由逢机师兄选出其中有仙缘者,通常是十中挑一,可不容易,你个小丫头捡便宜了。”陆思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前路,给陈芸儿打气。 陈芸儿却问,“师兄也是这样来到青合的吗?” 陆思被哽住,如果严格来说,他也捡了个便宜。 “我...比较特殊。” 陈芸儿笑了,“像我这样特殊吗?” 陆思拧着眉,“不,比你还要特殊一点。” ... 时隔半月,当陆思再次见到青合派的山门的时候,竟恍惚如隔了半生。 他仰望着石刻的“青合派”三个字,一时感慨万千。 曾经他无数次从这门下走过,却从来没想过这里就是自己与青合的缘分开始的地方。 这场早已定好的命运之流,究竟会将他们所有人一起卷向何方呢? “陆思?!” 一声惊呼打断了陆思的思绪,他凝神循声看去,一个穿着青色门派服的少年背着背篓,站在上山的石阶上,惊喜地看着他。 “钱师兄?” 被称为钱师兄的青合弟子两步跨上台阶来到陆思身边,他拍了拍陆思的肩。 “我远远地看着就很像,没想到真是你。你不是随掌门下山除妖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掌门和潇潇呢?”他说罢,看了一眼旁边瘦削的小姑娘,“这位姑娘是?” 陆思笑着用拳头锤了一下他的肩。 “你这一次问的问题也太多了,掌门还有事,暂时不会回来。”他走到陈芸儿身后,手搭上小丫头的肩,是保护的姿势,“至于这位嘛,是掌门给咱们收的小师妹,以后可得多照顾点。” “小...小师妹?!” 青合派一般是十年才会收一次弟子,距离上次开山收徒才过了六年而已,作为掌门的陆尘心更是从不插手这件事,能被掌门亲自收入门下的人,在旁人眼里都不简单。 但钱师兄上上下下将面前瘦削的姑娘打量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来。 陆思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但陈芸儿的身世不便多说,他笑着上前把住钱师兄的肩,三人一起踏上上山的石阶。 陆思从前人缘很差,钱师兄算是为数不多与他关系要好的同门,越是如此,这份情谊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师兄怎么从山下来?” 钱师兄拍了拍身后的背篓,“这不是你走了,兰芳师姐的活就落在我身上了。” 陆思笑问,“师姐近来好吗?” “不是好,是特别好,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突然领悟了什么上古秘籍一样,炼出好几种以前没有的丹。” 陆思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赤曦留下的真火的功劳,他心里莫名还有些骄傲。 “那逢机师兄呢?” 提起陆逢机,钱师兄脸上倒显出几分为难来。 “师兄一切如常,倒也说不上不好,只是前段日子山上来了个姑娘,一直缠着他,他看上去有些心烦,却不知道为何不赶人。” “姑娘?” “嗯,那姑娘可漂亮呢,就是脾气爆了点。” 陆思只知道妖界的小妖王来了青合山,却从不知道妖王是个姑娘。 “山上还有其他异样吗?” 钱师兄看他十分严肃的样子,不禁有些怀疑,“应该有什么异样吗?” “除了那位姑娘,没有别的外人了?” “没有了。”钱师兄答的果决。 陆思在心里琢磨,虽说小妖王是个姑娘,但她缠着掌管了青合事务的陆逢机,显然别有用心,来者不善。 两师兄弟路上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等到了执明殿前,一个要去炼丹房,一个要回弟子们的住处,便分开。 陈芸儿重新站回陆思身边。 她轻声问,“师兄,你觉得那个姑娘就是赤曦姐姐提到的妖王吗?” “既然没有别人,那八成就是吧。” “你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 陆思抿着唇犹豫了片刻,“先不说,咱们先观察观察,免得诬陷了她。” 陈芸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陆思把陈芸儿安置在赵潇潇从前住的地方,两人放好行李后,他便带着小丫头往煜明殿去。 新弟子入门是要行拜师礼的,虽说如今陆尘心不在山上,但礼不可废,而且他也必须得见见陆逢机,告知目前的情况,顺便见见那位姑娘。 煜明殿的大门常年闭着,两人甫一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陆逢机无奈道,“这是青合的事,你不该插手的。” 女子的声音带着薄薄的怒意和不易察觉的委屈,“明明是那人无礼在先,我打他怎么了?” “那也是我的事,是青合的事,你留在这里已是逾矩,别再惹事了。” “我不管,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你!” 陆思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有些尴尬地从门缝里露出脑袋。 “不好意思,虽然可能有点打扰,但我真有事。” 陆逢机见到他,怔了一下,便是怔的那一瞬,姽落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揪住了陆思的耳朵,把人从门后扯到面前。 “你是谁?” 陆思没料到钱师兄说的脾气爆竟然是这样,顿时惊了。 陈芸儿虽然是个豆芽菜,但看到自己师兄被欺负,便怒着冲上来拉扯姽落的手和衣裳。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师兄!” 姽落被她扯的心烦,“哪里来的小丫头,我衣服很贵的!” 三个人扭打成一团,陆逢机胸口里憋了一口浊气,欲言又止。 一想到反正说话也没人听,他索性直接走上去,抓住了姽落的手腕。 “行了,别闹了,这是我师弟,陆思。” “陆...陆思?” 姽落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陆逢机的劝架松的手,还是因为被陆思这两个字吓着了。 平时陆逢机不小心碰到她的衣角一下她都能偷着乐半天,今天都“肌肤相触”了,她却像见了鬼一样,松开陆思的耳朵便连连后退。 “你是陆思?!” 陆思揉着几乎要掉下来了的耳朵,忿忿道,“对啊,你是谁?” “我...”姽落迟疑了一下。 她曾在梵蓁口中听到过陆思的名字,因此大约知道陆思的来历,一想到这家伙身体里有属于陆尘心的一缕魂,她就浑身都难受。 “她是姽落,暂住咱们青合。”陆逢机先一步开口介绍道。 第二十三章 拜师 姽落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显然,她并不太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弟。 不过看在陆逢机的面子上,她忍着不适,向陆思行了一个很随便的礼。 “方才冒犯了,你长得实在与我杀父仇人太像,我看花眼了。” 陆思:“...” 陈芸儿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心思,十分实诚。 “你分明就是欺负我师兄!” 姽落哪里会允许一个人族的小丫头在自己面前放肆,她轻哼了一声,就要上前,陆逢机早有预料,先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路。 陆思同样护着陈芸儿。 陆逢机瞥了一眼被陆思挡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这是?” “我来煜明殿就是要告知师兄这件事来着。” 陆思见姽落不再发难,便扶住陈芸儿的肩,把人推到面前来。 “这是掌门在外新收的小师妹,我正要带她来行拜师礼呢。”他低头冲陈芸儿道,“这是咱们的大师兄陆逢机,也是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山上的事务都是他管着,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师兄就行。” 陈芸儿恍然大悟,“啊,我知道,掌门在竹林村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位师兄的名字。” 她说罢,便向陆逢机行礼,“小女陈芸儿,幸得掌门收留,得入青合仙派,小女愚钝,往后还请师兄多多教诲。” 她东拼西凑,把自己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用完了,心里还有些忐忑,生怕方才的闹剧在陆逢机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好在这位大师兄十分有亲和力,他扶起陈芸儿,笑容温煦。 “往后打家都是师兄妹,不用多礼。你初来乍到,对很多事不熟,多缠着你陆思师兄就好,也顺便管管他,别再让他成天翘课。” 陈芸儿没想到陆思还有这样的历史,扑哧一笑,羞得陆思碰了碰自个的鼻子,目光飘忽不定。 陆逢机回头看了一眼煜明殿空旷的大殿,“来吧,我带你去行拜师礼。” 几人同时向着大殿走去,陆逢机一动,姽落就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像个不离不弃的影子。 陆思注意到这点,眉头微蹙。 青合派成立不过几百年,门派之师,说白了就是陆尘心,以往的拜师礼陆尘心都会“出现”,就算人不在,也会随手丢件东西给陆逢机,当作信物出面。 可如今人不在山上,连信物也没有了。 陆逢机将陈芸儿带到殿前,向她解释。 “师尊不涉世事已有多年,往日还常到煜明殿讲学,但近年他总在闭关,也不常见人了。好在你是他亲自收下的,也算见过他,就拜一拜这煜明二字,不算失礼。” 陈芸儿点点头,屈膝跪下,向着写了“煜明”二字的牌匾三叩九拜。 等她行完礼,陆逢机扭头看了看周围,似是没能找着自己想找的东西,无奈叹了口气。 “敬茶就罢了,反正也没人喝,浪费茶叶。” 陈芸儿听出他语气里的幽怨,被哽了一下。 她仍然跪在陆逢机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师尊近来不爱见人,是与赤曦姐姐有关吗?” 陆逢机颇为意外,低头多看了陈芸儿几眼,心道一个半路上山的小丫头怎么知道的比自己还多。 尽管他很想问问陆尘心和赤曦在山下发生了什么事,但为了保持住自己作为大师兄的形象,避免山上出现第二个表面毕恭毕敬实际没大没小的陆思,他强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这...是师尊的私事,咱们做弟子的,不好过多过问,也不好私下谈及,你切记。” 陈芸儿还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诚惶诚恐地点头答应。 眼见拜师礼已经草率地完成,陆思正要上前领回自家小师妹,就见站在旁边等待的姽落先一步踏出去,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回到陆逢机身边。 陆思抿了抿唇,驻足沉思。 直到陈芸儿扑上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 陆思回神,冲她微微笑道,“我带你去见欧阳先生吧,你不是喜欢听那些上古的故事吗,欧阳先生在这件事上颇有造诣,而且手里还捏着赤曦亲自写的手稿呢。” 陈芸儿果然眼前一亮,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师兄妹两人正高兴的时候,姽落站在陆逢机身边,笑看他故作严肃绷紧的侧脸。 “喂,我看你对别人都挺温柔,挺爱笑的嘛,怎么到我这儿就不了呢?” 陆逢机低咳了两声,“姽落姑娘误会了,你是青合的客人,我自然会以礼相待。” “可我不需要你以礼相待啊。”姽落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他袖子的边角,“我还是希望你对我无礼一点儿,这样,我才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陆逢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忙冲着陆思走去,脚步像在逃命。 姽落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捂着嘴笑起来,可笑过之后,眼底却有一层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腿跟上去。 “陆思。”隔得老远,陆逢机就唤道,生怕他走远了。 陆思抬头看向走向自己的人,眉眼间的笑意未消。 “逢机师兄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你兰芳师姐念叨你许久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去看看她吧。” 陆思挑了挑眉,他来之前才听钱师兄说最近兰芳成了仙般在炼丹,那可是炼起丹来连吃饭睡觉都能忘记的人,还能记得念叨他? 他没挑破陆逢机拙劣的谎言,反正不管兰芳是不是真的怀念他这个师弟,他都得去趟炼丹房的。 “好啊,我打算先把这丫头送到随竹居,然后就去。” 陆逢机点头表示赞同。 “正好,我也要去找兰芳商量点事儿,咱俩一道吧。” 陆思迟疑地看了一眼他身后跟上来的姽落,拖长了调子道,“好吧。” 四个人一起从煜明殿走出来,陆逢机和陆思并排走在前面,姽落和陈芸儿分别沉默着跟在后面,就像走出来的只是两个人,而后面是他们的影子。 只是真人有交集,影子却互不搭理。 “距离你们下山如今才过了半个月吧,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思颇有感想地叹了口气,将从竹林村到芒草镇的事娓娓道来,但碍于姽落在场,他省略了反正出场的部分。 听罢,陆逢机也慨叹道,“没想到这才半个月,你们就经历了那么多事。” 陆思无奈耸肩,“我也没想到啊,当初还以为是跟着掌门下山游山玩水的呢,没想到会这么刺激,回回都要命似的。” 陆逢机笑道,“即使要命,那也是师尊和赤曦姑娘,他们把你们保护的这么好,你可没什么好埋怨的。” “我才不是埋怨。”陆思小声嘟囔,为自己辩解。 他真正担心的才不是自己,而是赤曦。 陆逢机看他有心事,猜测八成是与赤曦有关,但赤曦与陆尘心的渊源太深,陆思这一腔深情肯定是要错付的,一个是师尊,一个是师弟,他站队哪边都不合适,索性装聋作哑。 “你带着小师妹回来了,那师尊和赤曦姑娘呢?还有赵潇潇,她不是也跟着你们下山了吗?” 提起陆尘心,陆思就觉得头疼。 亏得他从前还一直以为陆尘心是那种清心寡欲,循规蹈矩的人,没想到这人疯起来,比谁都管不住。 “掌门留下书信,称要独自前往赵国国都查明真相,赤曦不放心他,就带上赵潇潇北上寻人了。” 陆思的话让一直专心低头去踩陆逢机影子的姽落怔了怔,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陆思,她显然是知道什么,为此而吃惊。 她的动作走在前面的陆逢机和陆思没有看见,却被旁边的陈芸儿注意到,并暗自记在心里。 “师尊独自走了啊。”陆逢机若有所思,“这倒也像是他的脾气,不过芒草镇发生的事这般惊险,难保赵国国都里不会有针对他而设的阴谋,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陆逢机的担忧也是陆思的担忧,只是对象不同罢了。 重逢的喜悦顿时就被冲淡,师兄弟两人都沉默下去,于是一行四人寂寂无声,只有地上的影子时长时短,不断变换。 到随竹居之前会路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被施了法术,四季常青,陈芸儿看着,难免就有些想家。 今日是难得的休憩日,青合的弟子们不用上课,大多都跑到外面疯玩去了,只有少数几个好学的,要么待在居所里练习新学的法术,要么在随竹居附近跟着欧阳明研读史书。 四人到的时候,欧阳明正与一名弟子在窗边讨论。 “书上说,盘古神以一人之力劈开混沌,成就天清地明,可先生在课上说,天地成,乃是洪荒众古神的功劳,究竟何对何错呢?” “盘古神被诸多上古神,乃至如今的天庭神帝都称为父神,可见其功劳之最。但成就如今这片天地的是许多古神,如日神烛照,月神幽荧,甚至是牺牲自己辟出洪荒的那些古神们,若无他们,天地亦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他们的功劳不可评估,不可比较,所以更称不上对错。” “多谢先生,弟子悟了。” 穿青衣的弟子鞠躬离去,欧阳明点了点头,一抬眸,便见到不远处站的整整齐齐的四人。 他先是一怔,然后便笑了。 “随竹居能迎来诸位,想来是那位姑娘回来了吧?” 陆思的面色颇有些不自在,陆逢机无奈,笑着碰了碰他的手臂,然后凑过去低声道。 “这样的醋也吃,那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陆思撇了撇嘴,不言语。 离得近的陈芸儿将那句话听得清楚,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仅一面就与陆逢机混熟了似的。 “大师兄,你们在说什么呀?” 陆逢机指了指站在窗边的欧阳明,“那就是欧阳先生,咱们山上教授史学的人,此前赤曦姑娘给他写了一本手稿作为教学大纲,他宝贝的不得了。” 陈芸儿恍然大悟,她看向陆思,目光中那份稚嫩的了然让陆思想打人。 几人走上前去,一一向欧阳明行礼,到姽落时,小妖王不动作,众人就当看不见她,如常交谈。 “赤曦没回来,以后还回不回来也不好说。”一上来,陆思便没好气道。 欧阳明只是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了,上次那本手稿是赤曦姑娘仓促之下完成,许多细节略而不说,最后也没有个结局,我心里一直觉得可惜。” 陆思:“史书而已,要什么结局,有什么结局?” 欧阳明一怔,一时竟有醍醐灌顶之感,“这话说得好,此前是我狭隘了。” 陆思反而被哽了一下。 陆逢机见两人压根没法好好说话,便阻止了陆思再开口,将陈芸儿推到欧阳明面前。 “这是师尊在山下收入门中的弟子,今日才上山来,知道欧阳先生在上古史学上颇有造诣,便求着我们带她过来,希望能得欧阳先生教诲。” 陈芸儿知道大师兄是在给自己说客套话,场面话,半句都不敢反驳,连连点头,一副憧憬向往的样子。 欧阳明乐得多有一个弟子愿专心听自己的课,欣然接受。 “能在青合授课才是我的荣幸,这位姑娘愿听那些枯燥的东西,也是好事。” “不枯燥不枯燥。”陈芸儿连连强调,“从前我在家中听娘亲说起上古史,只觉得十分有趣,往后还请先生莫要嫌弃弟子愚钝。” 青合山上多纨绔子弟,甫一见到这样谦虚又懂礼的,欧阳明反而十分意外且欣喜。 “你娘亲也懂上古史?” “娘亲出身世家,她告诉我,从前府中有许多上古史籍,她从小看着长大,十分憧憬里面的故事,后来离开家后,再看不了那些书,但她会把记得的说给我听。” 提起还在竹林村的李岚若,陈芸儿难免伤感。 她执着地想要到外面闯闯看看,终究是将娘亲抛下,可母女俩从前相处的细节在这一字一句中被翻出来,她忽然想家。 陆思无奈,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 “别难过,竹林村离这儿不远,以后你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去看看。” 第二十四章 凝魂 当陆思提到竹林村的时候,欧阳明目光一顿,他多看了面前的小姑娘一眼,转瞬便恢复如常。 他微微笑道,“将上古传说当作故事听,与真正去钻研其中的门道可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件事,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陈芸儿抹了一把眼角挤出来的泪花。 她原本以为离家之后每件事都会很艰难,可她是那么幸运,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热心且温柔。 她郑重地点头,下定决心要认真对待将来遇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勇敢面对,不会逃避的,先生放心吧!” 欧阳明对她的回应非常满意的样子,一双凤眸笑得眯起来,用手里的书卷轻轻敲了敲小丫头的脑袋。 “那来吧,我带你见见那些‘珍宝’。” 所谓“珍宝”,其实是欧阳明多年以来四处游历,收集得来的上古史籍,其中半数已在世上绝迹,他手里的便是唯一的孤本,被他妥善收藏着。 陈芸儿小跑着进了竹屋,陆思他们此行的目的算是达成,便回头往炼丹房去。 同行的少了一个人,只有姽落在后面盯着,陆思反而更加如芒在背。 他不时用余光打量旁边的陆逢机,可陆逢机始终如常,他心里越发没底,姽落就是妖界的小妖王的事陆逢机到底知不知道呢? * 陆思回来了的消息钱师兄早就带给兰芳。 但钱师兄说的时候兰芳正在为新炼出来的丹药效用不佳而苦恼,琢磨着该怎么调整各成分用量,所以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放在心上。 直到把新的配方记下,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猛地回想起来。 钱师弟说了什么来着?陆思回来了?! 她刚想起这一茬,敲门声响起。 “师姐,我回来看你啦!” 她一听见这声音,脑海里就浮现出陆思那张欠揍的脸。 陆思原本兴高采烈地在门口等着,从小到大,在这山上最疼他的就是陆逢机和兰芳了,从前都是一天见好几面,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他们半月之久。 一想到兰芳看见他会多么感动,甚至于痛哭流涕,他心里就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师姐,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陆思的话没说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兰芳推开门,瞪着他,脸上的表情绝对称不上高兴。 “师...师姐?”陆思本能地退了一步,以他对兰芳的了解,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定不是师姐弟重逢然后相拥而泣这样的感人画面。 兰芳瞥了一眼旁边的陆逢机,又看了一眼陆逢机身后的姽落,然后竟然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走上来揪住了陆思的耳朵。 这已经是一天之内陆思第二次被人揪住耳朵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耳朵的疼,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师姐!你这是干嘛啊?!师姐!” 兰芳抿着唇,不怼人,不解释,不置一言。 她揪着陆思的耳朵不放,要把人往炼丹房里带,陆思临死前还想挣扎一下,拽住了旁边的陆逢机的袖子。 “师兄!师兄你快帮帮我呀,师姐她疯了!” 陆逢机一脸为难,但最后还是在兰芳的眼神威胁下,残忍地扯掉了陆思求救的手,顺便后退一步,站到陆思碰不到的地方。 “你们姐弟情深,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的事不重要,还是过两天再来吧。” 陆思哭丧着脸被兰芳抓进炼丹房里,门缓缓关上,他凄惨的喊叫声也渐渐消失了。 姽落走到陆逢机身边,抱着手,脸上有些微笑意。 “你们青合派真有趣,个个都这么爱演。” 陆逢机扭头看了她一眼,“既然是这么有趣的地方,那就得一直存在下去啊。” 姽落抿唇一笑,意义不明。 两人同时转身,朝着高处的煜明殿走去。 炼丹房内。 兰芳在炼丹炉前来回踱步,眉头紧紧皱着,显然心事不少。 而陆思往她平时工作的小案后一坐,揉着被揪红的耳朵,满脸委屈。 两人之间意外的安静,只有炼丹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响起,整个房间像是蒸炉,坐不了多久,汗液像水一样不断往下流,陆思就顾不上耳朵的疼痛了。 陆思坐着昏昏欲睡了两三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山,兰芳点上蜡烛,炼丹炉里的火突然小了。 “成了。” 兰芳突然说话,把睡得摇摇欲坠的陆思吓了一跳,顿时坐直起来,清醒了。 “什么成了?” 兰芳打开丹炉,一枚闪着金光的丹药从中飘出,落在兰芳的手心上。 “凝魂丹,成了。” 陆思猛地站起来,走向她,“我就知道师姐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师,这么难的丹药都给你炼成了,师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偶像!” 兰芳用另一只手挡住想要上来拥抱的陆思。 “哎,拍马屁大可不必,虽然炼出凝魂丹我也很高兴,但我可没说要把这玩意儿给你。” 陆思顿时急了,“不对啊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不是翻脸不认人吗?想当初,炼这凝魂丹的配方还是我给你的呢。” 半月前,陆思跟着陆尘心和赤曦下山,兰芳和陆逢机去向他们道别。 当时陆思闹腾了好一会儿,还给她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要多矫情有多矫情。 但只有他们俩知道,陆思趁着那个拥抱悄悄给兰芳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就写着凝魂丹的配方。 他不提就罢了,这一提,兰芳的脸色就沉下去。 “我觉得你最好跟我解释解释,这配方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又为什么要给我。” 陆思目光飘忽,闪烁其词,“配方...配方嘛,当然是从书里找的啦,给你也是觉得你会需要,毕竟听说凝魂丹是很稀奇的玩意儿呢。” 陆思从来都是个会说谎的人。 从小到大,他为了偷懒逃课,什么谎言都是信手拈来,而且每次都说的很真诚,别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但往往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正直得像一张白纸,容不得一点瑕疵。 因此他说谎,还被轻易看出来,兰芳愈发不安。 “山上关于丹药的书没有一本是我没看过的,如果其中有记载凝魂丹的配方,我一定会比你先知道。” 陆思摸了摸后脑勺,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显得有点焦急和疲倦。 “那本书不是与丹药有关的,所以你没看过。” “不是与丹药相关的书,却记载了这么重要的配方?陆思,你觉得我很傻吗?” 面对咄咄逼人的兰芳,陆思顿时头疼起来。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撒泼。 “师姐,我的好师姐,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既然丹已经炼成了,你就给我吧。” 兰芳从来不吃他这一套,现在更不会上当。 她合上手掌,将那枚凝魂丹牢牢抓在手里,下定了决心不会轻易交出的样子。 “你口口声声说要,那你知道这凝魂丹是做什么的吗?” 陆思的表情有几分颓丧,他往回走,坐回那张小案后面,用手支着脑袋。 “知道啊,将分离的魂魄聚拢嘛。” 凝魂丹起源于上古时期。 彼时冥界生变,无数冥界恶鬼冲入人界,食人魂魄,一位上古神不愿见此惨剧,出面镇压变乱,将那些恶鬼尽数打散。 但离开了本体的魂魄仍然游荡在外,那位上古神制作出世上第一枚丹药,以帮助人族找回魂魄,并将其命名为凝魂丹。 凝魂丹的配方在当时广为流传,几乎人人皆知。但那时人族式微,没有足够好的方法记录保存,再加上后来战乱连连,人界四分五裂,凝魂丹便就此绝迹,不过炼丹的方式留存下来,直至今日。 算起来,那位上古神还是所有炼丹师的祖师爷。 不过不知为何,他的名字并未在仙史上留下,甚至那枚本该传世的凝魂丹也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兰芳看着陆思微微出神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在陆思对面坐下,然后将那枚凝魂丹放在小案中央。 “自从那位赤曦姑娘出现以后,我就总觉得你有很多事瞒着我。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总是很依赖我,尤其三四岁的时候,每天晚上还要我哄你睡觉,师兄师姐们都笑我,说小小年纪就成了妈婆子。” 想起过去,兰芳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姑娘,拥有富庶安逸的生活,支持自己的爹娘,甚至执着一生的梦想。 陆思的存在就像是她人生路上收集的众多漂亮石头中的一个,那些石头被她带在身边,最终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是会离开的,可咱们既然现在还在一起,还能在这个炼丹房里说说悄悄话,我还就希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个陆思,希望你能信任我,就像我信任你一样。” 兰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把那枚凝魂丹推向对面。 陆思低头看去,他没有看朝思暮想的东西,而是将目光落在兰芳的手指上。 别的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在闺房里学习女红女德,穿最漂亮的衣裳,吃最精美的食物,幻想着自己将会嫁给哪位翩翩公子,手上要是落下一道伤口,八成会大惊小怪到当场昏厥。 但兰芳不同,她几乎住在这个炼丹房里,终日以汗洗面,有时候忙起来脚不沾地,蓬头垢面,邋遢地每个姑娘样。 从陆思小时候有意识开始,她的手就不断在添伤口,有时候是被火燎到的烧伤,有时候是被刀划开的豁口,有时候是被荆棘戳破的血洞。 她好像从来不在意那些伤口会不会留疤,每次敷衍地涂了点药就继续研究各种材料和配方,昼夜不息。 以至于到了今日,她手上都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有的地方伤上加伤,甚至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陆思不知道怎么眼眶就红了,他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啪嗒两声,两滴眼泪落在桌面上。 “师姐。”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兰芳微怔,她也没想到陆思竟然会哭,一时有些心慌。 “我在。” “师姐。”他又叫了一声,一声比一声委屈。 兰芳反应过来,他心里害怕,所以叫她。 “我在。”她不厌其烦地回应。 过了一会儿,陆思抬起手臂擦了一把眼睛,然后抬起头,用那双兔子似的红眼看向兰芳。 “那个配方的确不是我自己找到的,是第一次在云壑见到赤曦那天,我从云壑回来,换衣裳的时候纸条自己掉了下来。” “这么说,是别人悄悄放到你身上的。会是赤曦姑娘吗?” 陆思摇头,“不会,我不懂丹药,这个配方给我没用,赤曦是知道的,而且她自己懂一些炼丹的事,如果需要,也不会借我的手。” 他顿了顿,又道,“最重要的是,赤曦知道把这个配方给我肯定是会落在你手上的,她帮了你一个大忙,对你提些要求也属正常,没必要经我的手找你帮忙。” 兰芳觉得他分析的有理。 “那究竟是谁把配方给你,你有头绪吗?” “大概...有吧。” 陆思记得那天自己接触的人其实并不多,除了山上的大家,就只有赤曦和非痕,既然不是赤曦,那肯定是非痕了。 不过非痕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 陆思埋头沉思,将那枚凝魂丹当作普通的小玩意儿那样随意把玩着。 “不过谁给了我这个配方已经不重要了,这丹药现在放在这儿,用不用还说不清呢。倒是师姐你,能炼出凝魂丹,一定很高兴吧。” 兰芳犹豫了一会儿,“也还好吧,这凝魂丹始终是那位上古神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能吃到做出来的,太简单,没什么挑战难度。” 陆思扑哧一笑,冲她竖起大拇指。 “师姐,不愧是你。” 陆思把那枚小小的丹药收进怀里,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今天怎么对逢机师兄爱搭不理的呀?他惹你了?”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兰芳先是怔了怔,然后便抱起手,扭头看向别处。 显然,她又气得不轻。 “是那个女人,她有病!” 第二十五章 英雄 那个女人? 陆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兰芳说的是姽落。 能逼兰芳以这么无礼的方式称呼一个人,显然,她是真的很不喜欢姽落啊。 但陆思只能佯装什么都不知道,“逢机师兄身边那位姑娘,究竟什么来历啊?” “来历?我也不清楚。半个月前她突然出现在山上,大师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二话不说就把人留下了,虽然他不说,但我总觉得他们俩以前就认识,至少是见过的。” “以前就认识?” 陆思摩挲着下巴,这是不是代表陆逢机知道姽落就是妖王呢? 兰芳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什么呢?不会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陆思连忙摆手,他能吗?他配吗? “没有没有,师姐你想什么呢。” “你最好没有。”兰芳轻哼了一声,“赤曦姑娘也就罢了,你要是敢对那个姽落动心,我打断你的腿。” 陆思有些好奇,“师姐,你怎么这么讨厌她啊?你不是一向只在意丹药吗,她对你的丹药下毒手了?” 在这方面青合山上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几年前有个新入门的弟子,整天阴阳怪气嫌这嫌那,显然不是自愿上山的。 兰芳每月会按时给同门分发强身健体的丹药,那个新弟子不领情,当着兰芳的面自认为叛逆地把丹药丢到地上,用脚碾碎,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之后,那个人连着拉了两个月的肚子,由于脱水严重,不得不离开青合回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兰芳也算是帮他如愿了。 不过至此以后,山上的弟子都很害怕兰芳,她灭绝师太的名声算是落下了。 可是谁知道会出现一个姽落呢。 “她要是真敢对我的丹药动手,我能跟她拼命。” 陆思不禁笑出来,“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兰芳一掌拍在小案上,不堪重负的小案颤了颤,在陆思的手掌下稳定下来。 “有一次,我跟大师兄讨论正事呢,说到一半,那女人突然闯进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呀!” 陆思微微后仰,“破口大骂?” 他心里寻思,这也不像是一界之主能干得出来的事啊。 “她骂什么了?” “骂我抢男人!” “抢...”陆思被哽住,这样的事实,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兰芳气呼呼,还没从愤怒里缓过来。 “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指着我的鼻子骂过我呢。而且她说什么,抢男人?什么玩意儿啊,男人有丹药好吗?” 陆思感觉堵着自个嗓子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他起身去给兰芳倒了杯水。 “这么说,姽落姑娘喜欢逢机师兄?” 兰芳接过水,奇怪地看向他,“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吗?” “这不是还没明说吗。”陆思有些别扭地坐回原处。 他想起回来这短短一日发生的一切,姽落就像影子一样跟在陆逢机身后,陆逢机忙别的事的时候,她就低头着沉默,当陆逢机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默默地站到陆逢机身边,每当那个时候,她的眼睛就会格外有神采。 兰芳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神,抿了一口清水。 “这就是你们男子的想法了,女孩子的爱恋未必会挂在嘴边,但一定会写在眼睛里。你如果仔细看过姽落看大师兄的眼神,你就不会怀疑了。” 陆思抿了抿唇,他早就意识到了。 “而且就她天天跟在大师兄身边,半点不许别人靠近的样子,谁都看明白了。” * 陆思离开炼丹房的时候,外面有星月满天。 青合山靠近天界,可以观赏到人界最美的星空,他独自漫步在重重叠叠的殿宇之间,回想着兰芳的话。 ... “女孩子的爱恋未必会挂在嘴边,但一定会写在眼睛里。” “就她天天跟在大师兄身边,半点不许别人靠近的样子,谁都看明白了。” ... 听着这些花,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就回想起赤曦。 赤曦每每看向陆尘心的时候,眼睛里就会像是盛满了问神峰上所见的星光,璀璨到让人渴望触碰。 在山下那段日子,她总是会以各种奇怪的理由找陆尘心的麻烦,哪怕有时候看上去态度很差。 最让陆思在意的,是每当身边出现危机,哪怕只是可能出现危机的时候,无论是赤曦还是陆尘心,都会第一时间站出去解决问题。 从前没多想,陆思一直以为那是两人身上强烈的责任感,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可今晚他突然像是想通了似的,他们完全不顾性命地冲出去,又何尝不是想将对方推到身后,一个人挡下所有的苦难和伤害呢? 如此心甘情愿又不求回报为对方着想的两个人,这世上恐怕再难寻找了吧。 陆思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当他把一切都想通,明白赤曦与陆尘心之间的感情之后,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难过了,不仅如此,反而有一种释然了的感觉。 这样的心情转变甚至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陆思在脚边的石阶上坐下,晚上的青合山会很冷,从入夜便开始起雾,石阶沾了冷气,他一坐下便被冻得“嘶”了一声,抱紧了自己。 远处是墨染的山峦,近处是灯火摇曳的殿宇,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以为会待一辈子的地方。 陆思把半张脸埋进温暖的胳膊肘里,低声慨叹,“得趁还看得到的时候多看看啊。” “大半夜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一只手突然拍在他的肩上,陆思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 但那只手把他按了回去,还捏了捏他的肩,以示安慰。 那人挨着他身边坐下,也被地上的凉意惊了一下。 “这么凉?小心别着凉了呀。” 陆思扭头看向他,这山上除了兰芳和陆逢机,没有第三个人会这么晚还醒着。 “逢机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吧,既然已经从兰芳那儿出来了,怎么不回住处去休息?是嫌赶路不够累,想去煜明殿帮我做会儿事?” 陆思因他语气中调笑的意味稍稍开怀。 “只是今天突然发现,山上的夜色真的很美,想多看看。” 陆逢机戳了戳他的手臂,“这可不像你啊,从前那么多年,每次走夜路都不见你抬头在意过,今日突然伤怀起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陆思笑着躲开他的手,“从前不乐意看,是因为司空见惯,但离开青合的这半个月,突然让我意识到那些所谓司空见惯的东西正是我身边最珍贵的。” “没想到这次下山你的进步会这么大,觉悟很高啊。” 师兄弟两人心情欢快地一起仰头看向那缀满繁星的夜空,陆思从未有这一刻更觉得自己幸运。 他幸运地来到世上,又幸运的遇到这些人,上天待他已是不薄。 “师兄,姽落姑娘是怎么回事?” 感动归感动,陆思还没忘记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 赤曦和陆尘心分别北上,没准正面临着什么可怕的阴谋,姽落的存在终究是个隐患,他怕因为自己耽误了什么。 陆逢机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一下。 “嗯?什么怎么回事?” 见他故意装傻,陆思干脆把话说明,“我没记错的话,青合山上不收留外人,虽说现在掌门不在,由师兄你管着青合,但你一向是不会徇私的,这次是怎么了呢?” “姽落她...其实也算不得外人。” 陆思心里一惊,心道难道不是姽落单相思,而是他们俩两情相悦了? 他一把抓住陆逢机的手臂,“师兄,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动心了?” “也...什么跟什么啊。”陆逢机一时不知是哭是笑,“我与姽落姑娘之间可没什么,之所以说她不是外人,是因为我之前就见过她,在问神峰上。”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那句话,想让陆思明白,他之所以收留姽落,完全是因为姽落与梵蓁有关,而梵蓁与陆尘心关系匪浅,再加上妖界不好得罪,他这才“委曲求全”。 但陆思显然没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这么说来,你们的缘分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陆逢机翻了个白眼,“你的思维方式怎么就不能正常一点呢?姽落姑娘是因为遇到了麻烦才意外来到咱们青合的,既然算是半个朋友,咱们总没有赶人走的道理吧。” 陆思虽然点头,看似赞同了他的说法,但满脸的不信任和敷衍,怎么看怎么欠揍。 陆逢机懒得再跟他解释,“总之过段时间她就会走,这事我也会如实告诉师尊,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会担起责任的。” 他起身,拍了拍陆思的肩,“夜深了,外面凉,回去吧。” 陆逢机是从煜明殿出来的,他早一些说有事找兰芳并非假话,只是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他故意选在姽落睡着了的这时候去炼丹房,遇到陆思只是顺道而已。 他拍了拍下摆的灰尘,但还没来得及走,就听见陆思或真或假的声音。 “师兄愿意说,掌门可未必有命听啊。” 他这话十分大逆不道,陆逢机立刻便皱了眉。 “你平时胡闹就罢了,怎么这样的话也敢乱说。”他语调里带着怒意,是真的生气了。 陆思早猜到,要想治陆逢机,把掌门搬出来就好了。 陆思站起来,也不急不缓地拍了拍下摆的灰尘,然后与陆逢机面对面,表情十分郑重。 “我可不是对掌门不敬,也没有吓唬你,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陆逢机将信将疑。 “之前有外人在,我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如实相告,现在既然只有咱们两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们在竹林村的时候,赤曦被竹妖重伤,梵蓁却突然出现帮忙,当时掌门私下里与她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我远远地看着他俩几乎吵起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到了芒草镇,掌门被姓李的老头子抓走关起来,赤曦从冥界回来便急急去救,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事情结束之后掌门就离开了,赤曦说那一切都是梵蓁谋划的,恐怕赵国国都也是个阴谋,所以她打算北上去找掌门,让我带小师妹回来。” 随着陆思的话,陆逢机的眉心越皱越紧,也许是青合山上的日子太平静安逸,他一时竟有些无法接受。 “这么说来,师尊与梵蓁梵蓁决裂了?” “他们俩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但梵蓁的算计都是真的。” 如果梵蓁真的算计了陆尘心,那与梵蓁连在一根绳子上的姽落待在青合就很可能是个隐患,陆逢机不自觉攥紧了手。 陆思看出他的纠结,也理解他的犹豫。 虽然陆逢机口口声声说留下姽落没有私心,但他只是自己看不明白罢了,若他对姽落真的无情,怎么会任由姽落整日跟在自己身边,还如此包容姽落的任性呢? 兰芳说的是对的,这世间的女子痴情写在眼睛里,男子却是爱而不知,装傻充愣。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师兄知晓。” “你说。” “在我带着小师妹启程回山前,赤曦身边的柳姑娘从妖界得到消息,妖界的小妖王来了咱们青合山,我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件事回来。” 他的意思很明显。 “你想说姽落就是妖王?” 陆思耸了耸肩,“只是可能,但可能性很大而已。”他用余光悄悄打量陆逢机,“你不知道吗?” 陆逢机留意到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怀疑,他心里不太舒服,便怼了回去,“或许我该开口问问?” 陆思笑道,“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沉重的氛围在这两句玩笑话里稍微缓解,师兄弟两人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陆逢机不禁感叹,“这世道真不太平啊。” 陆思却背着手看向远处,颇有几分风骨,“世道已经太平很久了,如今乱起来,更显得蓄谋已久,准备充分。” “你怎么看上去还挺高兴的样子。” “谁心里没有个英雄梦呢,毕竟乱世才能出英雄啊。” 第二十六章 幻境 赤曦难得又做了梦,且是个很长的梦。 人们都说梦是一个人白日里的所思所想,可她却不大正常似的,梦里光怪陆离,没有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甚至没有熟悉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做过这个梦了,她甚至有些想不起,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是在什么时候。 是成为神时,还是堕为妖后。 漫漫时光中,只有一件事值得肯定,在这个离奇的梦境之后,藏着一个秘密。 * 赤曦因为头疼醒来,她的眼睛尚未睁开,眉心紧紧地皱着,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她用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疼痛才稍稍缓解。 她睁开眼,下意识便觉得奇怪。 外面的应该已经天亮了,从窗纸后透出微微的白光,房间里却很昏暗,朦胧如弥漫了清晨的白雾。 赤曦吸了吸鼻子,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火味儿,像是有人在她房间门口烧纸钱似的。 甫一坐起来,她才意识到疼的不仅是头,还有浑身上下的骨头。 她仿佛昨晚睡觉前与人狠狠的打了一架,此刻身上又酸又疼,抬个胳膊都费劲。 因为这糟糕的睡觉体验,她无端生起起床气来。 看这天色似乎是刚天亮,她原本就打算只休息一天,今日赶早就上路,时间恰好。 平时柳青漪是起的最早的,会到她的房间来叫她,今日却没来,便显得奇怪,但赤曦十分了解被窝的美妙之处,也就对柳青漪偶尔赖床的行为表示理解。 她下床推门出去,走廊上也雾蒙蒙的。 以往住过的客栈里这时候小二已经开始招呼客人,三三两两的商队会从门外过,买些干粮酒水补充物资,可今天什么都没有,万籁俱寂,安静得让人害怕。 赤曦向前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向自己还没来得及关门的房间,离得稍远一些,那扇唯一透光的窗便显得愈发模糊,成了一朵四四方方的云。 她微微蹙眉,垂在身侧的手也悄然握紧。 不对劲。 三人的房间挨着,赤曦大步向前推开旁边柳青漪的房门。 同样是雾蒙蒙的房间,云白色的窗,床榻上却没有人。 她抓着门板的手暗暗使劲,呼吸微沉。 她脚尖一转,走向赵潇潇的房门口,推开,看着眼前看过第三遍的一模一样的景象,她反而稍稍冷静下来,走进去,在桌边坐下。 是幻境,还是有人控制了她的梦? 赤曦一时不能确定。 联想起在青合山时便有人用幻术暗算了她,她不免又想起梵蓁来。 六界之中,梵蓁的幻术之强,无出其右。 “梵蓁,你到底想做什么啊?”她轻轻呢喃。 不过显然没人能够回答这个答案。 想要破解幻术,要么是施术者主动收回法术,要么是有人从外干涉,要么是被困者自己找到“门”。 这术法已经布下,期待施术者主动收回是不可能了。 若背后之人是梵蓁,赤曦也不太指望柳青漪和赵潇潇能帮上忙。 唯一能指望的,还是自己。 赤曦走出赵潇潇的房间,现在她的时间金贵的很,如同陆尘心的命,也便是她的命,耽搁不起。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坐以待毙。 梵蓁故意安排了这么多人和事,赤曦不相信她只是为了针对自己和陆尘心。 尽管多年来两人的相处方式很奇怪,不是吵架就是冷嘲热讽,但赤曦一直相信,自幽陨世之后,自己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了解梵蓁的人。 而赤曦理解中的梵蓁,是一个拥有绝对大局观的人。 她从不为一个人而活,从不为一个人而恨,从不为一个人阴谋布局。 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只是不起眼的蝼蚁,她虽不是神,却是一个比神还要冷酷无情,还要崇敬天道的妖。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为了赤曦这样一个已堕为妖的无用之人劳心费神呢? 但就目前而言,赤曦还不明白,这六界之中有什么值得梵蓁筹谋。 哪怕是那人人向往的天庭神帝都不曾在她眼中,还有什么值得她渴望呢? 赤曦一边沉思,一边走出了客栈。 外面的街道还如她昨日走过的那般,但却过分冷清,路上没有行人,街边没有摊贩,整座城像是在一夜之间成了死城。 天色仍是雾蒙蒙的,抬头看不见太阳,只一片茫茫的白。 赤曦走上长街,但凡幻术都有因由,是“讲道理”的,这个幻术不知是因谁而成,她想要先找到一个人,能问出点东西才好。 她沿着空旷的长街走了好一会儿,虽没有撞见人,却有一个新的发现。 她在自己胸前的发丝间发现了一小块羽绒般的碎屑。 赤曦停下脚步,试图将碎屑从发丝中分离出来,但她的手指一触碰到,碎屑就散了,她立马反应过来,那是灰烬。 赤曦仰起头,天空中漂浮着灰烬,为什么呢? 她陷入沉思之中,脑子却如眼前所见,空茫茫的一片。 骤然间,前方传来了飘渺的乐声,赤曦循声看过去,依然是什么都没看到,远方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雾里,她皱了皱眉。 乐声越来越近,等到真正听清时,她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喜乐,是一群人在敲锣打鼓地庆贺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浮现出婚礼来。 突然,从街边一家店铺里蹿出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身手矫健,迅速向着赤曦扑来,将人扑倒在另一侧的草帽堆里。 手臂被地上的沙砾擦破了皮,疼痛感迟钝地升起来,赤曦倒吸了一口气,发出“嘶”的一声。 扑到她的人却迅速拽着她的手臂,随手拉开一道门,把赤曦塞了进去。 这显然是个卖竹编物的铺子,赤曦闻到一股很清新的竹子香气,空气中原本的香火味儿便淡了,她的脑子渐渐清明,总算意识到那股奇怪的香火味儿有问题。 不过眼下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值得她在意。 她所在的这间屋子门窗都被关上,窗前搭着一堆砍伐整齐的竹子,挡住了唯一的微弱的光,再加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雾气,周围很暗。 她是被人硬丢进来的,摔在冰凉的地上,之前被划伤的手臂火辣辣的疼,而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手在周围小心摸索着,然后在前方摸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的手臂,而且似乎是男子。 赤曦猛地收回手,她之前脑子不太清醒,并没有看清扑上来的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人的目的。 她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做好了随时应对攻击的准备。 但想象中的危险并没有如期到来,有一只温暖的手掌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赤曦被吓得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反抗,因为她察觉到周围没有杀意。 那个将她扑倒的人,似乎没有打算对她出手。 眼睛已经稍微适应了黑暗,赤曦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身姿高大的人,正倾身向前,目的在于抓住她的手腕。 “刚才伤到了吗?”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有些闷,像是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口鼻。 但赤曦只是怔了怔,就认了出来。 “尘心?” 她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反抓住抓着自己的手,生怕人跑了似的。 陆尘心凑近她蹲下,赤曦便跟着他蹲下,虽然周围太暗看不清,但她还是执着地盯着他的脸看。 陆尘心原本在检查她手臂上被沙砾划破的细碎伤口,却因为她灼热的目光分了神。 “看我干什么?你看的清吗?” 赤曦虽然是天生神鸟,但或许是因为继承了火神的力量,她生于光明,本能地畏惧黑暗,甚至无法在无光的环境中视物。 不过这毛病也并非她一人独有,俗称夜盲症。 赤曦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有这样的毛病,一时间欣喜得不行。 “看得清,我心里记得你的样子。” 陆尘心落在她伤口上的目光一顿。 他知道赤曦是个心很大的人,从前两人相处时,她也常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所以他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不敢放在心上。 “有手帕吗?”他的声音很冷淡,赤曦心里有些失落,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忍着别那么放肆。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陆尘心的手,去怀里掏手帕,却掏了个空。 她猛地想起来,那张手帕被她随性地丢给陆思了。 “好...好像丢了。”她怯怯地答。 陆尘心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落在一堆竹筐上,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没说什么,从自己的衣袍下摆撕下一块布料,然后开始给赤曦的手臂包扎。 他的动作很灵巧,力道很轻,像是怕她疼。 赤曦心里有愧,低声道,“这点小伤,不疼的,你不用这么费神。” 她这话倒不是假的,因为承受过太多难以想象的疼痛,她一向不是个娇气的姑娘。 陆尘心包扎的手却顿了顿。 “这伤是我害你受的,要是不处理好,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赤曦听着,眉头却皱起来。 “你是因为不想欠我,才给我包扎?” “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 赤曦气得把下唇咬出了血,才忍住没有当场发作。 片刻之后,她的手臂已经被包扎好,陆尘心放下手,转身要往门边走。 赤曦一把抓住他的衣裳。 “那天,你和火神的对话,包括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陆尘心浑身一僵,他心里明明没有太多的感觉,却无法动弹,像是本能一样。 赤曦看不见,于是轻轻摸着他的衣裳,从袖子到领口,走到他面前,然后手顺着脖子和下颌摸到他的脸。 陆尘心没有反抗,她稍稍心安。 “后来小螳螂问我,亲眼看着你走,后悔吗,我只对她说了一半的实话。” 她的拇指碰到他的唇角,然后轻轻从他柔软的唇瓣上划过。 “你想听我的实话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了些微恳求的意味。 陆尘心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双失焦的眼睛怔努力地想要看清面前的人,他微微蹙眉,抓住她不安分的手。 “别闹了。”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她倾身上来,但由于看不见,她的唇碰到的是他的鼻尖。 “我没闹。”她的声音喑哑,带着隐约的哽咽,“我以前一直以为,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好了,心意这种东西,早晚有一天会看明白的,可是我没等到看明白的那天,我们就分开了。” “当我重新想起你的时候,我借着醉酒的机会想要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你说我醉了,到底是我醉了,还是在你心里这份喜欢只是不愿惹上的麻烦呢?” “所以我打算离开青合,离开你,像从前那样,做个游历天下的闲人,这样我就不会是你的苦恼,你也不会再是我的心病。可当我做下这样的决定之后,你却说爱我。”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呢?在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不断担心,不断思念,我不断地想当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会是怎样,会是怎样...” 话音至此,赤曦已经泪流满面。 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奔涌而出,坚强碎成碎片,她哽咽到说不出话,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领口。 陆尘心有些无措。 他的心突然就乱了,像是一潭死水被人搅动,翻起沉底的泥。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该有这些情绪的,将幽精之魂剥离之后,他就不可能再拥有这些情绪。 可胸口发闷的感觉是那么真实,他甚至像是产生了幻觉那样,感受到心口些微的疼。 “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便抬起手,轻轻地帮赤曦擦那些不断从眼眶里流出的泪水。 “我不要对不起。” 赤曦抓住他的手,抓的很紧,指甲抠进肉里,陆尘心感觉到疼。 他看着面前那张脸,曾经朝思暮想,被岁月在心底沉淀成伤疤,而现在就在他面前。 “赤曦。”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像是来自深渊的蛊惑。 赤曦“嗯”了一声,带着鼻音。 他倾身向前,两人鼻尖想触,他死死盯着她那双失焦的眼睛。 “我也清醒地思念了你一千年。” 第二十七章 婚礼 当赤曦在锁妖塔底沉睡的时候,他亦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问神峰上。 死亡使他们分离,也是他不得不犯的罪。 陆尘心能清晰地看到赤曦眼中有泪光闪烁,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成了这黑暗里唯一的星光。 “对不起。”她低声哽咽,柔弱成了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陆尘心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干嘛说对不起。” 明明是他动手杀了她。 赤曦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她不想再旧事重提,只是摇了摇头,试图用这种方式否认已经发生的过去。 “我让你等了很久,我该早点回来的。” “傻子,这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 两人间重归寂静,黑暗让周围的一切都被放大数倍,赤曦能清晰地触碰到陆尘心的体温,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听到他的心跳。 即使看不见,但没有什么时候会比这一刻更好了,她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她闭上眼,在脑海中想象现在的陆尘心是什么样子,想象他是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姿势蹲在她面前。 脑海中的画面很快就变得真实,她试探着抬起手,轻轻往前一按,手果然搭在了陆尘心的肩上。 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她的手心,比太阳还温暖,她不禁嘴角就勾起来。 陆尘心看得分明,他从心底里感到愉悦,也笑起来。 “想起什么来了?这么开心。” 赤曦微扬下巴,几分俏皮。 “在想一件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 “嗯?” 赤曦没有回答他。 或者说,没有用语言回答他。 有了上一次失败的教训,她相信这次不会出差错,因为时机正好,而她预谋已久。 陆尘心看着她的脸靠近,然后她的唇轻轻落在他的唇上,像一片羽毛扫过,不仅扫在唇上,还扫落心间。 赤曦抓着他肩的手微微用力,扣住他的肩胛骨。 “你知道吗?我早就想吃掉你了。” 她的唇贴着他的,一言一语都像是轻柔的爱抚。 赤曦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她倾身向前,搂住他的脖子,让两人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 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为了不让两人摔倒,陆尘心的手臂自然地缠上她的腰,赤曦的唇角微扬,透出几分阴谋得逞的狡黠来。 “高兴了?”他声音低沉,微哑。 即使不看,陆尘心也能想象到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们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 赤曦轻笑着“嗯”了一声。 她像是个玩上头了的孩子。 在这间小小的黑暗的铺子里,赤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而就在两人缠绵时,诡异的喜乐再次响起。 赤曦怔了怔,陆尘心反应很快,放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赤曦猛地回想起来两人如今的处境,放开了搂着陆尘心脖子的手。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 她从客栈出来,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见到,陆尘心这个不该出现的人却突然出现,还在喜乐响起来的第一时间带着她躲起来,她心里忽然一慌,甚至不禁退后了两步。 “你不会是幻境里的假人吧?”她故作镇定,藏不住语调里的慌乱。 陆尘心没想到她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怔了一瞬,但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她能有危机意识也是好的。 他无奈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发顶。 “如果我是假的,刚才那样算什么?” 做的时候没觉得,如今提起来,赤曦却有些羞赧。 好在有黑暗作遮掩,看不清她透红的脸颊。 不过陆尘心既然这么说,反倒说明人不会有假,她稍稍放心,但还不忘打趣。 “你若是假的,我就杀人灭口。” “看来我帮你省了一件麻烦事。” 外面敲锣打鼓的乐声越来越近,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两人打趣。赤曦收起心神,沉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幻境吗?” 陆尘心点头,点完他想起赤曦看不到,又“嗯”了一声。 “这是由梵蓁的力量构造的幻境,我曾经见识过,所以比你了解的稍微多些。” “梵蓁,果然是她吗。” 赤曦微微蹙眉,虽然到目前为止梵蓁做过的事已经不止一件,但出于个人感情,她还是不愿相信梵蓁要与她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意味着两人最终会成为刀剑相向的仇敌,她并非惧怕与梵蓁为敌,她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当赤曦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陆尘心已经悄然挪到门边,将木门拉开一条狭小的缝,正观察着外面。 他看了一会儿,回头对赤曦说,“不过这应该不是梵蓁亲手建造的幻境,只是借用了她的力量而已。” 赤曦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前方,陆尘心便牵住她的手,指引着她走到自己身边。 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让赤曦能稍微看清周围,但她还是抓着陆尘心衣裳的一角。 “确定吗?” 如果不是梵蓁亲手所为,那他们还是有强行破阵的机会的。 “确定,幻境里的力量太弱了。” 赤曦想起那差点摄取自己思想的雾,她知道陆尘心所谓的弱其实是对比梵蓁的真正实力而言的,至少就她目前的感觉来看,这个幻境的力量并不弱,至少六界之中没人能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哪怕是尊为神帝的祝霄。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陆尘心回头看了她一眼,等着下文。 赤曦抿了抿嘴唇,语调显得有些沉重,“梵蓁的真正实力究竟已经到了哪个层次?” * 赤曦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梵蓁的时候,她身上的气息很弱,不像妖气,不像灵气,不像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气息。 那时候的梵蓁还很弱,她可以凭借真火轻易欺负她。 但梵蓁在不停地变强。 几乎每一次再见,赤曦都发现梵蓁的变化很大,甚至像是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渐渐的,哪怕她使出全力,也只能和梵蓁打个不分上下,于是她借着不要脸这个天然优势,每次都耍赖皮,以至于梵蓁每次都被气走。 再后来,赤曦就纯粹变成了被欺负的那一个。 不过她没被欺负太久,那场载入史册的争夺天地共主的大战就爆发了,幽陨世,她被祝霄毁去神骨,堕为妖,被囚入洪荒,从始至终,梵蓁都没有出现过。 即使已经过去十几万年,那件事仍然是赤曦心里解不开的一个结。 而她与梵蓁的关系也日渐恶化,即使见面也不能好好说一句话,那个结越来越紧,几乎成了不可解开的死结。 以至于时至今日,曾经的老友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赤曦每每想起她,心里都会感到酸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不能确定,梵蓁还是梵蓁吗。 * 陆尘心感受到她的焦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别担心,虽然目前尚不清楚梵蓁想做什么,但我们都会一起面对的。” 无论生还是死,他们此刻在一起,就会永远在一起,这是陆尘心给她的承诺。 明明只是一句话,但在他诚恳的目光下,赤曦发现自己不安的心竟真的沉静下来。 她反握住陆尘心的手,“好,我们一起面对。” 小屋外的长街上,雾气弥漫,天地一片苍茫,在这萧索的环境中,张扬的喜乐像一只在旷野中横冲直撞的野兽,肆意奔放。 茫茫白雾像一张草帘,如今帘子被人挑起,雾中现出人影,手舞足蹈地破雾而来。 只须臾间,白雾尽散,天光泄落,飘渺的乐声清晰起来,间杂着人声,甚至有远处的狗吠,原本清清冷冷的街道,竟然忽然就热闹起来。 像是有人拿走了障目的叶,赤曦只觉得眼前一花,所见的景色便变了。 “这...”她从前只听闻幻境中变化万千,可亲眼所见却是头一遭,一时惊诧。 两人的手始终相握,陆尘心的声音很轻,却使人安心。 “别担心,这是主角登场了。” 幻境虽然并不真实,但也不是凭空造出来的。 一个强大的幻境,必然有着强大的精神支撑,而能够承载这样的精神的,必然是人。 幻境,是人的故事,是这六界中某个人的人生。 这个人是制造幻境的关键,也是破解幻境的关键。 陆尘心说主角登场了,赤曦便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想要看清外面的景象。 喜乐由远及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穿着大红衣裳的敲锣打鼓的人后,是一个穿喜服,骑白马的男子。 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意气风发中有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沉稳和内敛。 他身后跟着喜轿,八人抬轿,脚步很稳。 这原来是一场喜事。 “八抬大轿,好大的排场。” 赤曦原本只是顺口感叹一句,并不做他想。陆尘心却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认真问道,“凡人间的繁文缛节,你也想要吗?” 赤曦被哽了一下,这个问题不管她答想还是不想似乎都不太合适。 她轻咳了一声,假装看外面,躲开他的目光,“那个新郎是谁?你认识吗?” 陆尘心没有再提刚才那件事,重新看向正在走远的迎亲的队伍。 “不认识,不过他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影,我们该找的人在轿子里。” “新娘子吗?” 赤曦垂眸沉思了片刻,“反正都要找人,咱们不如跟着去看看吧。” 陆尘心没来得及反应,赤曦就拉着他的手闯了出去。 外面阳光灿烂,暖意驱散了白雾留下的余寒,全身上下都暖起来,从赤曦手上传来的温度愈发清晰。 陆尘心被动地跟在她身后,只能隐约看见她的侧脸,她笑得很开心,兴致很高,像第一次跨出高宅大门的人族少女。 他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并非身处幻境,而是在一个真实的小城里,过着平凡而美满的人生。 赤曦带着陆尘心在人群中穿插而过,她的目光追着迎亲的队伍,看着新浪向两边的人群抱拳致谢,听着此前还觉得诡异的喜乐,突然觉得这样真好。 迎亲的队伍最后停在一座府邸前,赤曦抬头看去,挂了红绸的牌匾上写着“郑府”二字。 这户人家姓郑,新郎官姓郑。 一些零星的记忆突然从赤曦脑海中闪过,但她没能抓住,只是本能地觉得熟悉,她该是知道这个“故事”的。 陆尘心感觉到她抓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在她耳边轻声询问,“有问题吗?” 对于幻境来说,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是离开的线索,他一向谨慎,生怕漏看了什么。 “我应该知道这个故事。”赤曦毫无隐瞒,“我该是认识这个人的。” 陆尘心抬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心,“认识就认识吧,别着急,咱们现在还没见到新娘子的面呢。” 赤曦点头,但看向迎亲队伍的心情仍然沉重。 喜乐仍然在吹奏,新郎官喜气洋洋地下马,走到喜轿边,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掀开帘子,新娘露面,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新郎官伸过来的手心上。 那两人将彼此的手紧握,新娘虽盖着盖头,却有一个微微低头的动作,像是羞赧。 喜娘将象征着喜结连理的红绸交给他们,他们一人牵着一头,被一抹喜庆的红色连接在一起,走进布置辉煌的郑府中去。 赤曦曾在人界混迹良久,知道接下来该拜堂了。 她试着混进去看看,却被郑家的家丁拦下,等到了无人处,她才小声跟陆尘心抱怨。 “明明只是幻境里的假人,还这么守规矩做什么。” 她低着头小声嘟囔的样子很惹人喜欢,陆尘心笑着用指节碰了碰她的鼻尖。 “如果真觉得是假的,那还这么想看做什么,是你自己想因公徇私吧。” 赤曦被戳中心思,便失了底气。 “我想着既然认识那人,她的婚礼我当好好参加的。” 陆尘心见她失落,心生不忍。 他凑到她耳边,“真想看?” “想。” “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还会法术这件事。” 能用法术直接解决的问题,何必要动脑子呢? 第二十八章 往事 幻境之中,他们都被幻境的力量压制,过大的灵力波动会引起幻境主人的注意,甚至造成反噬。 因此陆尘心没敢带着赤曦冒险,只是耍了点小把戏。 两人再次从人群中穿过,人们的喜悦洋溢在脸上,每一抹笑都显得如此真实,甚至不像是幻境中的虚影。 陆尘心留意到她的目光,便牵住了她的手。 “无论看上去有多真实,但都是假的,别太上心。” 赤曦倒是并没觉得自己有多上心,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这一次两人顺利进入郑府,此前拦住他们的家丁连目光都没落在他们身上。 “隐身术,不会引起幻境主人的注意吗?”赤曦问身边的人。 陆尘心看上去不太在意的样子。 “理论上来说是会的,但她人在拜堂呢。” 幻境所表现的往往是人们心中的心结,这场婚礼既然是那人最在意的事,想必不会为了区区隐身术打乱它。 赤曦笑了笑,又问他,“若是此刻是你一个人被困在幻境里,还会如此处处小心吗?” 陆尘心沉默了两秒,然后果断答道,“不会。” 他的犹豫,只是没想好该实话实说,还是编一个善意的谎言。 赤曦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她眯了眯眼,“其实我也是。” 话音刚落,赤曦便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隐身术,陆尘心紧随其后。 两人突然现身,吓坏了旁边路过的宾客。 他们俩相视一笑。 赤曦勾着唇角,“既然是来参加婚礼,当然得光明正大了。” 对于她的任性,陆尘心几分无奈,几分开怀,至少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爱闯祸又爱胡闹的赤曦。 “走吧,去见见你的老朋友。” “你怎么知道是老朋友?” “此前你不是说认识?” “认识便是朋友吗?也没准是仇人呢。”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被邀请入内的宾客向前走,最后在大堂外停下,他们便混在人群里。 高堂上两张椅子空着,喜婆尖锐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一对新人弯腰而拜,赤曦微微蹙眉。 她回头看了一眼天色,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陆尘心捏了捏她的手掌,轻声问,“哪里不对吗?” 赤曦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这场景熟悉,他们拜天地的时候,天色应该变了。” 陆尘心也仰头看了眼澄澈如镜的蓝天。 “变天吗?” ——二拜高堂。 第二声响起,拉回了两人的思绪。 只见新人转身面对着两把空椅,新郎满面喜色,像洋洋得意的孩子。 “爹,娘,孩儿今日成婚了,往后会与贞娘一同孝顺二老的。” 言罢,躬身而拜。 那一刻电光火石一般,赤曦的脑子里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了一堆东西,她头疼欲裂,恍惚之间,她踉跄了一下,还好陆尘心及时扶住了她的腰。 “没事吧?”他话说的很急,显然是因为担心乱了分寸。 赤曦皱着眉站稳,“我想起来了,那条蛇把自己嫁给一个人,犯了天怒,我是受人之托来的。” “蛇?”陆尘心看向被红盖头挡住脸的新娘。“果然是与梵蓁有关吗?” 赤曦从头疼中缓过神来,她目光凝重地看向正在“夫妻交拜”的两人,往事一点点涌入脑海,她抿着唇,显出几分复杂来。 “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先走。” 赤曦拉着陆尘心,主动走出人群。 离开郑府的时候,家丁看着他俩从里面走出来,愣在当场。 赤曦原本想要走远一些再停下来说事,但当她走出一定的距离,周围的景色就重新变得荒凉,白雾再次袭来,将她逼回那片阳光明媚的天空下。 “幻境就是这样,会因为其构建者的想法而改变,那场婚礼在构建者看来应该是美好的,所以我们会看见晴天,但对她来说,婚礼以外的一切都不算如意,才会如此。”陆尘心向她解释。 婚礼之外的一切都不如意吗? 赤曦轻轻挑眉,她没再多说什么,拉着陆尘心在靠近两个世界边缘的一个茶摊上坐下。 记忆涌入脑海之后,这条街的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她心情复杂,但不敢表现在脸上。 店家给两人上了一壶热茶,陆尘心正想告诉她最好别过多接触幻境中的东西,尤其是吃喝之类,但他没来得及开口,赤曦的手就已经握上茶壶的柄,缓缓给两人斟茶。 茶汤呈现出一种很清透的绿色,悠远的茶香却像来自于冬日的梅花,沁人心脾。 赤曦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浓郁的茶香顿时充斥口腔,是十分熟悉的味道。 “冷香茶,许久每见过了,我当年很喜欢的。” 听到她说喜欢,理智的陆尘心也拿起茶杯,他同样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 “冷香?这名字很恰当。”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喜欢的人认可,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 心里的阴霾稍稍散去,赤曦笑着道,“从前我去过很多地方,喝过很多种茶,但这是我最喜欢的,能在夏天感受到冬日的冷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她的喜欢,总是不合时宜。 她是这么想着,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吧。 陆尘心低头看向手中的茶,冷香过后,属于茶的苦似乎漫了上来,让他突然觉得难过。 “等解决了这次的事,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陆尘心鲜少会说这样直接表露心迹的话,赤曦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纵然不希望他烦恼,却还是被他这份心意感动。 她故意逗趣,“我可是个闲不住的,到时候若要满天下跑,你的青合派可怎么办?” “交给逢机就好了,在这方面,他比我做的好。”陆尘心几乎没有犹豫,这个答案像是在他心里住了很久了。 不过提起陆逢机,赤曦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我在离开芒草镇时,青漪得到消息,妖界的小妖王去了青合山,你知道这件事吗?” 陆尘心放下茶杯的动作一顿,那瞬间他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他曾提醒过梵蓁,别让姽落上青合山,可梵蓁似乎食言了。 赤曦见他失神,便知道他果然是知道什么的。 若是放在从前,她或许会猜疑,会试探,但今时不同往日,她选择信任和等待。 “虽说很担心,但咱们俩现在自身难保,根本做不了什么。就像从前那样,相信陆逢机吧,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赤曦试着安慰他,陆尘心表面上“嗯”了一声,但看上去仍然心事重重。 显然,姽落与青合之间,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联系。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赤曦说起眼前的事。 “我认识婚礼上那个新娘,你也该认识的。” “我认识?”陆尘心微愕。 赤曦笑道,“你把人抓进锁妖塔关了几百年,现在却说不认识人,会让人家姑娘伤心的。” 陆尘心被哽住, 赤曦继续说道,“她叫贞娘,是一条白蛇,说起来,她与梵蓁也有几分渊源的。” 陆尘心轻轻挑眉,“与梵蓁有渊源的人,会在锁妖塔被困几百年?” 这世上能与梵蓁扯上关系的人屈指可数,且都不是小人物,但他实在对这只蛇妖没有印象。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咱们先不谈。但墨姝你知道吧,就是跟在梵蓁身边那条小黑蛇,她们俩是姐妹,当初我会到湖城来,就是受墨姝所托。” * 当年,赤曦在去妖界的路上被陆尘心堵住,还被抓回深山里去过悠闲的小日子。 两人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大多可以自给自足,但有些制作起来稍麻烦,用法术做又做不好的,就得陆尘心亲自下山去采买。 有一次,陆尘心前脚刚走,赤曦拿着菜种往开垦出来的一小块地里走。 刚下过雨的山林空气十分清新,四处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而那发黑的土地之上,就盘着一条手腕粗的黑蛇。 赤曦当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做了一段日子的“人”,被陆尘心保护的太好,差点忘记自己是只鸟这件事。 墨姝在她面前现出人身,赤曦一眼就认出那是梵蓁身边的小跟班。 “你来干嘛?我可没说你主子的坏话。” 对于墨姝双标这件事,赤曦一直小肚鸡肠地耿耿于怀。 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墨姝那天却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姑娘帮忙。” “你有事不去找你主子,却找我?” 墨姝抿了抿唇,几分为难,“这件事不可被主子知晓,而我认识的人不多,像姑娘这般可以信任且有能力的,仅你一人。” 赤曦被她夸了一番,有些飘飘然。 但她其实是不想趟那趟浑水的,且不说不能让梵蓁知晓的事在日后会不会惹来麻烦,就她现在的处境而言... 她回头看了一眼与陆尘心居住的竹屋,整个竹屋隐没在烟雨之中,如同梦境。 那是她的美梦,她还不想离开。 眼见着赤曦想要拒绝,墨姝无奈之下,只得拿出自己最后的筹码。 “姑娘若是愿意帮忙,我会将主子关于复活青合神尊的进展尽数告知。” 赤曦一挑眉,她有点心动了。 “你这样,不算是背叛梵蓁吗?就不怕被她发现,会死得很惨吧?” 墨姝微微低头,每出声。 赤曦轻笑,“看来你要我帮的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啊。是谁?是你的心上人吗?” 这一次墨姝没有隐瞒。 “是我的姐姐。”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赤曦不能拒绝的,除了幽。 她最终接受了墨姝的委托,前往湖城,而她的目的,正是今日所见的这场婚礼。 只是些微不同。 在当年,真实的婚礼上,高堂上坐着新郎的父母,而新人在一拜天地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十分骇人。 观礼的人群议论纷纷,不止一人称这是不详,矛头纷纷指向新娘。 新郎的心意很坚定,并不受天象影响,但坐在高位上的父母亲却心有芥蒂,其父甚至愤然离席。 那场婚礼虽然顺利结束,但关于新娘不详的言论却始终在湖城中传播,谣言不绝,一家不和,最终将喜事酿成悲剧。 那位新娘正是墨姝的姐姐,赤曦此行要帮助的人,白蛇贞娘。 妖族与人成婚,天道不允,所以天象骤变,雷声轰鸣,本该降下天罚。 墨姝知道自家姐姐要做逆天之事,她拦不住,只能帮,这才找上赤曦,挡去天罚,才能确保这场婚礼顺利完成。 赤曦的确帮忙挡去了天罚,但她早已不是神身,又疏于修行,被几道天雷劈的晕头转向,混混沌沌跌下云头。 等她醒过来,便已在梵蓁的鬼哭林里。 墨姝还没机会告诉她关于复活幽的事,梵蓁就先丢给她一个艰难的选择。 幽还是陆尘心,她两个都想要,却只能二选一。 直到失去理智,冲上天庭大战群仙,直到被陆尘心一剑贯穿,她都没有想到,一次自以为短暂的离别,最终成了一千年的相思和怨念。 * 陆尘心听罢,眼眶微涩。 当年他从山下的小镇带着纸墨回到竹屋,却没有见到赤曦,甚至没有一封信。 他倔强地等,然后发了疯似的找,他第一次怨恨天地广阔,以至于想要找到一个人是那么的难。 后来他在天庭的好友看不过去,将他邀上天庭下棋,却没想到,那盘棋还没下完,烨鸟独闯天庭的消息就先传来。 生死离别,只在一瞬。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走,亦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 可即使不舍,他也只能用如此决绝的方式重启赤曦的人生。 直到今日,当他终于得知当日种种,却仍有些意难平。 她始终是是为了神幽离开的。 “当初为什么不选呢?如果那么想要让神幽回来,你明明只需要说一声就好了。” 如果她要,魂魄而已,他什么都给。 赤曦惭愧低头,她知道自己的对幽的在意会伤害到陆尘心,尤其是当他们注定了不能共同存在的时候,她永远面临选择。 可是她的心无数次告诉她,没有谁该被放弃,他们都应该存在着。 “因为我贪心地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第二十九章 阴影 “我欠了神尊,不能不还,但不该是用你去还。” 隔着半张桌子,赤曦抓住陆尘心的手,“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无论是为了什么。” 相比于陆尘心,她的手显得很小,细长的手指脆弱得像枯枝,一折就断了似的。 陆尘心反握住她的手,“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承担。” 他们已经分开太久了,人间最苦是生离死别,他们都一一经历过,即使从前不将那些苦痛放在心上,这一刻却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赤曦眨了眨闪着泪光的眼睛。 “这次明明是你先走的。” 陆尘心一怔,在芒草镇,的确是他自作主张离开了。 他抿着唇笑了笑,“那我们算是打平了。” 阴霾散去,天光乍明。 赤曦向自己已空了的杯子里续茶。 “说到这儿,你不是说要去赵国国都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早知如此,我就不没日没夜地赶路了,你都不知道赵潇潇累成了什么样。” 明明自己还身陷险境,她倒还有功夫关心起赵潇潇来。 “我在离开芒草镇时与梵蓁见了一面。”陆尘心坦言,“她的态度很奇怪,我总觉得她在谋划一件大事。与她道别之后,我北上的路途并不顺利,这才会被困湖城。” “她果然在附近。” 梵蓁在竹林村出现已经显得奇怪,却被她强行解释成巧合,但赤曦一直怀疑,自从她们离开青合,梵蓁大概就一直在周围了。 甚至他们还在青合山上的时候,没准一言一行都没逃出梵蓁的耳目。 可是这六界之中,有什么不是她唾手可得,有什么值得她谋呢?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当时她提到了日月神力。” “日月神力?”赤曦一激灵。 她总觉得这四个字很关键,当陆尘心提起的时候,隐藏于她记忆深处的一扇门似乎被打开了。 “你有什么线索吗?” 那扇门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赤曦知道门后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将那扇门推开分毫。 她歉疚地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 是“想不起来”,不是“不知道”。 他看见赤曦拧着眉,轻轻揉着太阳穴,有些痛苦的样子。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以后总会知道的。”他希望她的负担别那么重。 但赤曦并没有立刻停下来,她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很轻。 “很奇怪,那段记忆不像是属于我的,更像是...像是被人放进去的。” “会是谁?” 能够影响到赤曦记忆的人,有这样的能力和机会的人,会是谁? 赤曦握住茶杯的手蓦地一紧,一个答案沉如她的心,然后如炎浆一般喷发出来。 滚烫的茶水透过瓷杯灼烫她的手心,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疼。 *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烨鸟刚刚来到世间,懵懂无知,但有一个人默默守护着她。 初入人世的烨鸟并不太能适应环境,尽管藤泽已经因为她的诞生变成一片火海。 很长一段日子里,赤曦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她身体里的各个器官需要重新长成适应这个世界的样子,那是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时光,唯一的安慰是她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能看见凌霄温柔的笑颜。 “这一觉睡得好吗?” “做了什么美梦吗?” “我用凌霄花给你编了花环,就像我一直陪着你。”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安心地睡吧。” “赤曦,还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吗?” “赤曦...” “赤曦...”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她总是能听见凌霄的呼唤,每每追寻着那个声音,她就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每每听着那个声音,她就会忘了梦中所见。 她究竟做过怎样的梦呢?无论如何都再也想不起来,哪怕只是一些模糊的碎片,她也从未拥有。 那些不被记起的梦境,真的是被遗忘了吗? * “赤曦?” 赤曦在陆尘心的呼唤中回神,恰对上他担忧的目光。 “你怎么了?环境会对人的各方面都造成影响,是不舒服了吗?” “没有。”赤曦后知后觉地松开手,掌心已被烫出一片红痕,“是突然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我觉得对我的记忆做手脚的人很可能是凌霄。” “凌霄?” 赤曦又有些失神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心,尽管罗雀花纹已经被她藏起来,但每每想起,她还是会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疼。 “凌霄不会做欺骗我的事,如果真是她,很有可能是受火神所托。” “看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想办法查清日月神力的事。” “可是,日月神力早已绝世,就算我们查清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梵蓁说没有。” 赤曦蓦地抬头。 “那岂不是意味着洪荒的封印可能被打开?” 陆尘心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周身无端就散发出低沉的气场来。 “我不希望是这样。” 他有过这样的猜测,日月神力与洪荒的封印息息相关,他想不将两者联系起来都很难。 可他不希望这样,因为如果事实如此,梵蓁很有可能在谋划的是会颠覆整个六界的事,他始终不希望梵蓁是走在一条无法挽回的路上。 赤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故作镇定,强笑着,“罢了罢了,梵蓁虽然强的过分,但也不至于到了活腻了了程度,她就算真的不关心六界,好歹会关心关心自己吧。咱们在这儿没有根据的胡思乱想,只是吓唬自个罢了,别想了。” 陆尘心点头,他也认同道,“眼下的问题是怎么离开这个幻境,你之前提到白蛇与人成婚当日,天降天雷,以示惩戒,可咱们今日所见是晴空万里,并无天象异变。” 他一提起这件事,赤曦倒不怎么正经了。 赤曦撇了撇嘴,“别说天雷了,新郎官的爹娘都能被她给弄没了,天象都是小意思。” 她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清楚,突变的天象正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我很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陆尘心道,“我对这只蛇妖并无印象,可见她与你关系不大,而我既然将她困在锁妖塔,那她必然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锁妖塔那不是秘密的秘密被他亲口说出来,因为被人在意着,赤曦心里一暖,嘴角就噙了一抹浅笑。 但当她想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又很想叹气。 “她的确作恶了,她杀了人。” 陆尘心下意识想起那本该坐于高堂的新郎父母。 “她杀了她的公婆?” 赤曦轻轻蹙眉,摇头。 “不,她杀了她的夫君。” ... 入夜。 赤曦发现贞娘仍然沉浸在自己构造的梦境之中,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而且只要在郑府的一定范围内,周围的景色就与真正的湖城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入夜之后更夫打更的声音都很准时。 赤曦和陆尘心坐在郑府主屋的屋脊上,赤曦趴在自个膝盖上看星星。 “在那么多地方看过星星,但都比不上问神峰上看见的。” 陆尘心闻言仰头看了一眼,月明星稀,隐约有云飘过。 他又看向身边的人,清冷的月光落在赤曦的侧脸,倒显出几分灵动活泼来。 “今夜便是我见过最美的。” “你一定...”赤曦想要反驳他的话,可一扭头就发现他盯着自己,意识到什么,她的脸腾的就红了。 “我从前一直觉得你说话很讨厌,今日好像也忽然见到了不一样的你。” 陆尘心笑着摸了摸她的鬓角,“人总会有进步的。” 赤曦闭上眼蹭他的掌心,“真想一直留在这一刻啊。” 她语气里满满的期待和喜悦,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 打更的声音突然传来,赤曦睁眼,看向郑府仍然灯火通明的前院。 “快亥时了,咱们走吧。” “嗯。” 两人跳下屋顶,潜入夜色之中。 ... 眼见着天色愈晚,郑士承推了别人递过来的酒杯,应酬完宾客,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 他一想到有个人正等着他,想着女子姣好的容颜,就忍不住笑。 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反而心里生出些许怯意。 他停在门外,拉起衣袖问一问自己身上的酒味儿浓不浓,又找下人端了两碗醒酒汤来,一骨碌下了肚。 看他焦虑不安地整顿自己的衣裳和冠帽,丫鬟都忍不住笑了,低声劝他,“公子,夫人还在等着呢。” 他红了脸,冲丫鬟挥了挥手,要她退下。 丫鬟笑着走了,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才推开新房的门。 ... 这一切都被陆尘心和赤曦看在眼里。 赤曦趴在一根朱红的栏杆上,颇为新奇,“他为什么犹犹豫豫总不进去呢?是后悔娶了贞娘吗?” 陆尘心从后面拍了拍她的发顶。 “当然不是了,他只是害怕,怕自己在心爱的人面前不是最好的样子。” 他目光沉沉,倒不像是说别人,而像是在说自己。 赤曦突然回头,冲他笑道,“那你千万别害怕,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样子。” 陆尘心失笑。 “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说出来,让他知道,然后勇敢争取。”赤曦趴回栏杆上,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断断续续地开口,“不过现实和想象果然有很大的差距,就像我,哪怕是我,也没能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样活着。” 夜晚的风吹过她的耳畔,拂起几缕发丝。 陆尘心伸手帮她把那些飘扬的发丝撩到耳后。 “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好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贞娘愿意冒着被天雷劈个烟消云散的风险也要与那个人族成婚,如果那么爱,为什么最后还能下得去手呢?” 陆尘心看向对面的新房,门窗上贴着喜庆的剪纸,房内烛火摇曳,一片喜色。 “爱是很脆弱的东西,也是很坚强的东西,或许对于那只蛇妖来说,她的爱是包裹了坚硬外壳的脆弱。” 赤曦扣着栏杆的手紧了紧,指头几乎掐进木头里。 他们都不是人身,五感十分敏锐,即使站的稍远,也渐渐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的粗重的喘息和呻吟。 赤曦站起来,抓住陆尘心的胳膊。 “我们走吧。” 陆尘心的目光始终追着她,“就这么走了?不打算再叙叙旧?” 他们出现在这里,本也是希望阻止贞娘和郑士承成婚的。 幻境的铸造者如果失控,可能直接导致幻境崩塌,这本就是他们的目的。 可赤曦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她往陆尘心身边凑了凑,直到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清幽的香味儿,才安抚下自己那颗不安的心。 “很早以前,梵蓁受友人托付照顾友人的遗孤,两个女孩儿。其中一个女孩很乖巧,梵蓁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最终成了梵蓁身边最得力的帮手。而另一个女孩始终不愿接受被安排的人生,她从鬼哭林逃走,甚至逃出妖界,开始在人界流浪。” 陆尘心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附和着说道,“是墨姝和这只白蛇?” “我当年有过一瞬的怀疑,对梵蓁那么忠诚的墨姝,真的会因为贞娘是她的亲姐姐就靠背叛梵蓁来求我帮忙吗?” “血脉相连的姐妹亲情,的确是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 “可那是墨姝啊!”赤曦几乎咬牙切齿,“那是我说了两句梵蓁的坏话就变脸的墨姝啊,她对梵蓁的感情太深了,是我们轻易相信了所谓的血缘,相信了所谓的姐妹。” 她抓着陆尘心的手在不自觉中收紧,额角甚至渗出冷汗。 “当年要我来救贞娘的不是墨姝,是梵蓁。” 赤曦瞪大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惊恐,当回过头看的时候,过往的一切竟都在梵蓁的算计安排之中。 梵蓁像随处可见的阴影,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赤曦只感觉后背发凉。 陆尘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试图缓解她心里的不安。 “在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之前,所有的担心都于事无补,我们早晚会弄明白一切的。” 赤曦看向悬挂在天幕中孤零零的月亮,眉头紧锁。 “可是我怕来不及了。” 第三十章 出篱 当赤曦被困在幻境中的时候,柳青漪连夜回了一趟妖界。 她之前说谎了,她是在人界长大的妖,在妖界并没有什么朋友,那个把消息给她的人就是曾经的小桃树,出篱。 那天在芒草镇李府,黎明之前,天色最暗的时候,她突然醒过来,从满室黑暗中嗅到一股淡雅的香气。 像是花香。 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她不敢放松警惕,立刻便翻身下床,循着花香找去。 她倒是想看看,有谁还敢在这附近装神弄鬼。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就惊呆了她的下巴。 柳青漪一路上巧妙躲过拿着火把四处巡逻的李家弟子,最后追到一堵高墙下。 她在墙根捡到一片形状漂亮的桃花花瓣,但桃花的花期早已过了。 那片花瓣安然地躺在墙角稀疏的草丛中,像是被人故意放在那儿,等着被人发现。 柳青漪把花瓣握在手心,轻易翻过高墙。 墙的那边,早早有人等在那里。 柳青漪落地时,第一眼看见的倒不是人,而是路边的一棵桃树。 他们到李府拜访李岚成那日曾从桃树旁走过,那时赤曦还感叹了一句,“多好的桃树啊,可惜病死了。” 这才不过几日,柳青漪竟在病死的桃树上看见了新长出来的嫩叶。 桃树下站着一个人,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戴兜帽,背对着她,但从身形来看,应是个女子。 “你是何人?用异香将我引诱到此,又是为了什么?” 那人转过身来,脸上笑意盈盈。 “柳姐姐,是我。” 柳青漪愣在原地。 她已多年没见过当初锁妖塔中的老友了,如今乍一相见,她不仅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小桃树出篱两步走上来张开手臂抱住她。 “柳姐姐,我好想你啊。” 她此前故意想逗逗柳青漪,把自己周身的气息都收了起来,如今不加收敛,身侧那株桃树便在她的影响下开了花。 淡淡的花香萦绕,粉白的花瓣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柳青漪迟疑地抬起手,拍了拍出篱的背。 “你的气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要不是这张俏脸没变,我都快认不出你。” 出篱放开她,摘下兜帽。 “是吗?我自己倒是察觉不到,可能是在妖界待的太久,所以会和从前不一样吧。” 毕竟她也是一棵在人界长大的桃树啊。 闻言,柳青漪的关注点却变了。 “你去了妖界?” 出篱并不觉得自己去妖界有什么不妥,她点点头。 “离开你们以后,我回到长大的地方看了看,但时间过得太久了,那个小村子已经荒废,周围百里荒芜人间,我觉得寂寥,恰碰上连接妖界与人界之间的入口开启,我就偷偷溜了进去。” 六界虽然互通,但彼此之间又有十分严格的分界线。 虽然大多数说法都是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六界中相对弱小的人族,但柳青漪并不相信这个说法,毕竟仍在人界横行的妖魔还是很多。 人界与妖界之间相隔的空间并没有实体,它千变万化,有时候是一道门,有时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有时候只是一条平坦的路。 普通小妖是没有能力顺利走过那条界限的,他们会迷失在里面,或者因为过于弱小,直接被抹杀。 强大的大妖可以随意出入于人界和妖界,对他们而言,那只是一扇需要推开的门,而如梵蓁这一类的,甚至可以直接决定把门开在哪儿。 柳青漪眉头紧皱,她抓住小桃树的手腕,“你长大的地方在哪?” 出篱不知道她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不过柳青漪的咋咋呼呼和不讲道理她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并不意外。 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随意画了几下,须臾,一些光点在半空中拼凑成一幅地图,出篱指向地图上的某处。 “在这儿,从前那里林木葱茂,但如今已是一片荒原。” 柳青漪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皱着的眉一刻也没有舒展。 “不对。” “什么不对?” “那里不是人界与妖界相接的地方。” 出篱看着自己画出来的地图,她不明白柳青漪为什么这么说,但她敢肯定自己当初就是从那儿看见了打开的“门”,穿过那扇“门”到达妖界的。 柳青漪见她将绘成地图的光点挥散,有些失落的样子,便向她解释。 “除了冥界,人界与其余四界的接口都只有一个。妖界与人界之间的‘门’在极西之地的一个平原上,那里常年枯草遍地,鲜有生灵,就是因为门内溢出的妖气太重,而人界的生灵难以在妖气笼罩的环境下存活。” “可我当时的确在那里看到‘门’了。”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柳青漪的神情愈发凝重,“当时出现在那儿的必是妖界的大妖,甚至可能就是梵蓁本人。” “梵蓁?我常常听到这个名字的。” 柳青漪微怔,“常常听到?” 如今的妖界,还有谁敢常常把梵蓁的大名挂在嘴上?活腻了吗? 出篱却不以为意。 “对啊,她们总是说那个梵蓁怎么怎么坏,怎么怎么野心勃勃呢。” 柳青漪听的笑起来,“她们说的也不算错,那个梵蓁,是你师父的死对头,你多注意着点她,别总让她来人界祸害你师父。” 一提起赤曦,出篱立马就来了劲,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放心吧,我会帮上师父的。” “不过你也得小心些,梵蓁很强,千万别打草惊蛇,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师父知道咱俩今天的对话,非撕了我不可。” 出篱笑了笑,脸颊上出现两个漂亮的酒窝,“我知道啦,会的。” 柳青漪帮她理了理因为兜帽变乱的头发,虽然她待这棵小桃树一直算不上温柔,却是真真切切将她当妹妹看待的。 如今妹妹离家,还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待着,她难免忧心。 出篱很高兴,但片刻之后,她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差点被自己蠢笑了。 “哎呀,话头被柳姐姐牵着走,害我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柳青漪也意识到,这丫头摸黑前来,还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引出李府,总不会只是叙叙旧这么简单。 她果然听出篱道,“我听说妖王离开妖界,去了青合山。” “妖王?青合山?”柳青漪怎么也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在哪儿,“难道是小妖王在妖界待得无趣,想去找青合掌门打架吗?” “我也不知,但师父还在云壑,我怕妖界与青合之间有什么冲突,波及到师父就不好了。但我现在不能离开妖界太久,所以想拜托柳姐姐帮忙,回青合一趟,将这个消息告知师父。” 柳青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高墙,一脸为难。 出篱还以为她有难处。 “柳姐姐若是有不便,我也可以自己去的。” 只是大概往后便不能再回妖界了。 柳青漪看着面前这个傻姑娘。 “你不能去青合,也不用去青合了。”柳青漪顶着她写满十万个为什么的目光,指了指身后豪华宽阔的府邸,“你心心念念的师父就在里面呢。” 柳青漪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找到了自己却察觉不到赤曦的气息的,总而言之,当出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吃惊程度完全不亚于柳青漪看见她。 “此前发生了许多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可以随我进去坐坐,等赤曦醒了,你俩再上演一个久别重逢的师徒情深。” 出篱笑着抹了一把泛红的眼角,“不必了,消息我已经带到,得赶紧赶回妖界,否则就来不及了。” “哎。”柳青漪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这么急?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出篱埋着头,依依不舍地把自己的手从柳青漪的桎梏中抽出来。 “离开锁妖塔的时候,我向师父保证过,一定不会丢她的脸。等我再出息一些吧,到时候我会主动去见她的。” 柳青漪无奈地轻嗤了一声,“傻丫头,她哪盼着你光耀门楣啊,她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出篱什么话都没再说,重新戴上兜帽,走入晨光之中。 她一离开,那棵桃树便再次枯萎,失去生机。 柳青漪抱着手,心道,这丫头的法术倒是颇有进益啊。 直到周遭吵闹起来,李府的守门弟子换了班,另一队弟子从府里走出来,张罗着找人,柳青漪抚平掌心里被捏皱了的花瓣,转身跳回李府里去。 * 那一日之后,柳青漪没再见过出篱,她一直托人打探妖界的动静,却迟迟没有回音。 赤曦关心出篱的处境,她如何不担忧。 自从梵蓁杀了老妖王,扶持姽落上位,妖界就成了梵蓁的一言堂,小事她不管,大事可是握在手里一件都不放。 因此虽然梵蓁的存在使妖界在祝霄的觊觎下得以保全,但梵蓁在众妖口中的名声十分不好。 人人都畏惧她,人人都唾骂她,却人人都渴望成为她。 在这样一个妖界,出篱能够接触到妖王姽落,必然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柳青漪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妖界了。 她是在人界出生的妖,奈何有一对脑子不正常的父母。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着爹娘进入妖界,然后便被抛弃了。 柳青漪一直没想明白,他们刻意把她从人界带到妖界再遗弃,究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还是盼着她早点死。 不过无论答案如何,现在的柳青漪都不介意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过那扇门,但还是食言了。 想要在偌大的妖界中找一个人,难度确实比大海捞针少不了多少,好在她留下了那一片桃花花瓣。 原本当时只是想留下做个纪念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最后会有这样的用途。 花瓣被柳青漪用了一点灵气保存,新鲜得像是刚从树上飘落。 花瓣上还保留着出篱的气息,她以这缕气息为引导,施以灵气,花瓣立即碎为粉尘,无风自散。 柳青漪望着花瓣散去的方向,那里有妖界最尊贵的所在,大明宫。 片刻之后,柳青漪感到右手食指的指尖一疼,她摊开手看,指尖处隐约可见一条粉白色的线缠绕着,而线的另一端延伸至很远的地方。 契约成了。 柳青漪扬起嘴角,甚至故意勾了勾连着线的食指。 此时此刻,远在大明宫中的出篱也感到指尖一疼,她还以为是方才使刀时弄伤了自己,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查看,却看到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缠在指尖上。 线的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远处。 她正怔愣时,线仿佛被人扯动,她的手指随着那个力道勾了勾。 她立刻便反应过来,是有人与自己结了契约。 她脸上带笑,冲身边的人道,“姐姐,我有事儿得出去一趟,这边你就多担待了。” 女子急忙叫住她,“哎,你这丫头,成日往外面跑做什么,小心哪一日被妖王逮住。” “妖王不是不在宫里吗,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跑远了。 身后的女子无奈,轻笑了一下,弯腰去收拾她留下的残局。 大明宫外,是妖族各部官员以及实力强大的大妖们的聚居地,起初这周围的气氛还比较肃穆,但随着渴望安定的妖族跟着他们聚居在此,渐渐形成街市,就热闹起来。 柳青漪坐在一家刺猬妖开的铁匠铺子前,随手拿起一把匕首把玩。 那刺猬妖看她压根没有要买的打算,又挡着别的客人看货,便想赶人。 “喂,你买不买啊,不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柳青漪看了一眼他肥大的肚皮,“别这么小气啊,等人呢,借你地儿坐坐。” “要坐去茶馆,酒楼,来我一个铁匠铺坐有什么劲儿。” “这不是没钱嘛。” 刺猬妖拿起旁边桌子上的长刀,刚要架在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的脖子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 “大叔!刀下留情。”出篱冲上来,在桌子上放下两枚鳞片似的物事,那是妖界的通用货币,“这点小钱,当我向大叔买杯茶。” “是出篱姑娘啊。”刺猬妖放下刀,乐呵呵地收了钱,摇着大肚子走开了。 第三十一章 颠覆 待刺猬妖一走开,出篱立马便收起笑脸,凑到柳青漪身边。 “柳姐姐,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睛不时瞟向周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心里有鬼。 柳青漪翻了个白眼,将她的手臂一拽,人便在身侧坐下。 “间谍不是你这么当的,别紧张,自然点。” 她的手搭在出篱的肩上,坐姿随便霸气,活像个抢占民女的臭流氓。 出篱忍不住笑道,“柳姐姐,你这样是不是太浮夸了?而且咱们坐在一家铁匠铺门口,怎么看都奇怪吧?” 柳青漪梗着脖子,“我多年不入妖界了,实在身无分文。” 出篱又低低的笑了一声,“没事,我有,咱们换个地儿谈。” 在出篱的坚持下,两人换到一家酒楼,出篱还贴心的点了两个菜。 柳青漪原本推说妖界的菜她吃不惯,可菜一上来,她吃的比谁都香。 出篱颇有些骄傲。 “我就说你会喜欢的吧,这家酒楼的老板也是在人界待久了回来的,所以才能把人界的菜和妖界的口味结合,近百年来生意很是兴隆呢。” 柳青漪又夹了一块菜放进嘴里,“确实挺不错,不知道我要是把妖界的菜色带到人界去,生意是不是也这么好。” 出篱沉默了片刻。 “或许可以试试。” 不过柳青漪这次回来可不是探讨致富之道的。 她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漱口,认认真真地看向出篱。 “我用桃花瓣与你结下契约,发现你在大明宫的方向,说说吧,怎么回事。” 出篱虽然早猜到她是来问罪的,但还是有些心虚。 她低下头,不敢看柳青漪的眼睛,嗫喏道,“我没,不是在大明宫。” “你要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说谎,就该早早地把借口想好,如今在我面前破绽百出地胡编出来,是觉得我傻了会信呢,还是想让我自己猜呢?” 出篱咬着嘴唇,委委屈屈。 “我在大明宫里,是妖王身边的小侍女。” 柳青漪的食指骨节敲在她的头上。 “臭丫头,好好的神兽徒弟不做,跑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侍女?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丢你师父的脸吗?” “不是的!”出篱抬头反驳,涨红了脸,“才不是低三下四,妖王对我们很好的。” 柳青漪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要她自己体会。 出篱很无奈,只得将一切从头道来。 “我初入妖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你都不知道,在荒原里,那些不入流的妖怪总爱挑我们这样看着好欺负的欺负,偏偏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就在我要被他们抓走的时候。”出篱用指头敲了两下桌子,“这家店的老板出现,她把我带到这里,还收留了我,给我饭吃。” 在妖界,没有庇护的人哪怕是最基础的生存都很难做到。 柳青漪当然知道在荒原上的日子有多么难过,因为她也是在那里流浪过的。 她摸了摸出篱的头,像从前在锁妖塔里那样。 “你受苦了,丫头。” “不不不,我没受多少苦。”出篱并不觉得自己苦,相反的,她认为自己很幸运。 “老板留我在这儿,我就帮店里的忙,算是偿还她的恩情。但我答应过师父要有出息,在酒楼做个店小二显然做不出什么名堂,那时恰逢大明宫里招宫女,我想着入了大明宫就能接触到妖界的大人物,就去了。” 柳青漪甚至不知道该怒该笑,最后只得无奈道,“你这丫头,真是不怕死,若是稍微出了一点差池,让人知晓你与赤曦的关系,尤其是那个梵蓁,你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可如今不是没被发现吗。”出篱自认为演技很好,十分自傲。“而且自从进了大明宫,我就发现妖王跟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哦?” “传言说她与鬼哭林里那位有杀父杀兄之仇,十分怨恨,但我发现那两人十分亲近,妖王从人界回来,闹绝食,那位满身疲倦,还亲自来劝呢。” “梵蓁还需要她撑着场面,自然要做足表面功夫吧。” 出篱还是摇头,“可我看着不像,三首金乌虽少,可除了妖王一脉,并非没有,我亲眼见过不知几万年前被贬的老妖王的弟弟带着女儿回来,明说要送给鬼哭林里那位做听话的傀儡,那位不仅没答应,还亲手把人给杀了。” 柳青漪惊讶地扬了扬眉。 “还有这样的事?!” 出篱拍着胸脯,“知道我的用处了吧。” 柳青漪没搭理,任她自顾自得瑟,自己开始深思这其中可能存在的秘密。 至少就表面来看,梵蓁于姽落有灭族之仇,操纵之恨,姽落可能受迫于梵蓁的强权,却不太可能真的归心。 可就出篱说的这些来看,姽落依赖梵蓁,梵蓁也保护着姽落。 她们之间有什么约定吗? 柳青漪拽住出篱的手腕,“妖王这次去青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突然严肃起来,出篱微怔。 “不...不知道啊。” “哪怕是点蛛丝马迹呢?你既然在妖王身边,平时有没有听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可能也好啊。” 柳青漪急于知道姽落前往青合山的真正目的。 赤曦和陆尘心都在前往赵国国都的路上,他们之所以能这么放心地走,就是坚信不会有人敢打青合山的主意。 可现在不仅有人敢打主意,这个打主意的人还是梵蓁,柳青漪知道自己力量微薄,打架帮不上忙,若是能解决后顾之忧也是好的。 出篱听了她的话,绞尽脑汁地在想。 她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两人坐的位置离一楼的窗户近,外面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整座酒楼仿佛都跟着在震,酒楼里的食客之间也渐渐响起议论声,没一会儿,周遭的环境就嘈杂起来。 “怎么回事?”柳青漪问了一句,就率先站起来,朝着窗边走去。 “哎,柳姐姐等等。”出篱急忙跟上去。 窗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挤成一面人墙,柳青漪想见缝插针都不行。 她挤了一会儿挤不到前面去,索性往门口走,几步踏出大门。 整整齐齐的脚步声来自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妖族的军队。 柳青漪看傻了眼。 六界和平得有十几万年了吧,妖界突然动用军队究竟是想做什么? 身侧有围观的路人在议论,柳青漪扭头去看。 “他们这是要去哪?千窟山又出事了吗?” “没听说呀。” “那地方不是平静很久了吗,梵蓁大人亲口说过,恶妖已灭,让咱们别太担心呢。” “梵蓁大人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就几百年前吧,具体的我也不记得了。” ... “鬼哭林那位才没说过这样的话呢,她不会这么说话的。” 后跟上来的出篱站在柳青漪身后,小声嘟囔。 柳青漪闻声回神,笑着看向她。 “你才在大明宫待了多久,就自诩了解梵蓁了?” 出篱挽住她的胳膊,“不是了解,是那位实在很容易被看透,她就像摆在案上的一只花瓶,一眼就能知道形状怎样,花纹怎样。” “但就是窥不见内里。”柳青漪补充。 出篱打了个响指,“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军队的最后一个人也从她们面前走过,没了热闹,人群渐渐散去,好在店里的小二是认识出篱的,不怕她赖账跑路,因此并没有上前来催。 两人站在突然冷清下去的街边。 柳青漪还在思考那队人的去处,出篱想起方才听到的闲话。 “柳姐姐,千窟山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那些人提起的时候似乎很惧怕的样子?” 柳青漪微微回神。 “千窟山在妖界极北之地,很多年前,那儿出现了一只没有神智的恶妖,老妖王派出军队前去镇压,那一战死伤了许多人才将恶妖击杀。” 出篱点点头,“这么来看,妖界的军队也不厉害嘛,那么多人打一个,还死伤许多?” 柳青漪失笑,戳了戳她的脑门。 “傻丫头,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人数是没有意义的,你会因为对战一群蝼蚁就害怕吗?” 听了柳青漪的教训,出篱却点头。 “会啊,它们密密麻麻的,我光是想想就害怕了。” 柳青漪被哽住,只得笑着揭过这个话题。 她们打算回酒楼里去,把那顿吃到一半的饭给吃完,柳青漪十分惦念店里的菜色,可惜以后都吃不到了。 但她们才转身,长街的另一头,一个姑娘喘着气向她们跑过来,远远地就开始挥手唤道,“出篱!出篱!” 出篱回头,看清那位姑娘的脸后,吃了一惊。 她离开柳青漪身边,快步走上去。 “风奂姐姐,你怎么也出来了?” 出篱得到柳青漪来妖界的消息,匆匆离开大明宫时,正是把手边的事情交到了这位名叫风奂的姑娘手上。 出篱进大明宫之后,多受风奂照顾,而且风奂还是姽落身边最得宠的侍女,出篱因此节节高升。 因为这层关系,出篱一直与风奂十分亲近。 风奂微喘,说话断断续续。 “我刚,得到消息,妖王或许,就要回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找别人,沾染了别的气息,妖王或许会怪罪,我这才来找你。” “妖王要回来了?”出篱尽量让自己的惊讶表现得自然,她皱了皱眉,“这消息靠不靠谱啊?” 风奂冲她使了个眼色。 “哪能不靠谱,鬼哭林里传出来的消息,梵蓁大人已向人界的南荒屯兵,不日就会攻下青合山,将咱们妖王接回来了。” “攻上青合山?!”出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忍不住往酒楼门口看了一眼,但柳青漪已经不在了。 “别大惊小乍的,快跟我回去吧。” “等等!”出篱下意识甩开风奂拽住自己的手,她心里一时慌的不行,整个人都在颤。 “你怎么了?”风奂疑惑地看着她。 面对风奂怀疑的目光,出篱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她咬了咬下唇,后背发麻发冷。 “我刚才在酒楼吃饭,还没结账呢,风奂姐姐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不等风奂应答,出篱转身跑回酒楼,一入内,她就看见在柜台边上等着她的柳青漪。 她匆匆走过去,却不敢正面与柳青漪说话。 “柳姐姐,刚才从咱们面前走过的那些军队,是奔着青合山去的,鬼哭林那位的目的是青合山,你千万要把消息带回去。” 她因为过于紧张,额角出了冷汗,柳青漪用余光瞥见,皱了眉。 “那你呢?” 出篱咬着下唇,“我得留在这儿,如果还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传给你的。” 她顿了顿,手指在身前搅在一起,“我已经不是需要你们保护的小桃树了,我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保护你们,我希望自己将来能让师父骄傲,所以我得留在这儿。” 她抬头,眼含泪光看向柳青漪,“柳姐姐,青合就拜托你了。” 出篱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的人拽住手腕。 柳青漪的声音充满无奈,“保护好自己,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活蹦乱跳的,还能请我吃饭。” 出篱破涕为笑。 “会的。” 柳青漪松了手。 她看着出篱小跑着离开了酒楼,门外人来人往,出篱像一条鱼扑进海洋里,转瞬便没了踪影。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软弱好欺负的小桃树了,柳青漪心里明白的。 不过伤感归伤感,眼下却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当初祝霄开辟亚神纪,六界达成约定,互不打扰,互不侵犯,六界因此平静了十几万年。 祝霄一直为神帝,管理着神仙二界,人界尊崇天庭,人族的历代君主都以天子自称,魔君以师徒衣钵传承,承袭魔君尊位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与神族交恶,冥界自从上一次出了乱子之后,就十分安宁,恪守己道,几乎没有存在感。 只有妖界,三首金乌的传承被梵蓁的出现打破,她成了整个六界的变数。 如今梵蓁向南荒屯兵,企图进攻青合山,而青合山后,便是仙界。 她是打算颠覆六界,重掀战乱吗? 第三十二章 苏醒 此时此刻,被赤曦刻意留在芒草镇的云霜从长久的昏迷中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幅度的动作牵扯着浑身上下还未愈合的伤口,他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在屋外煮药的绥居听见声响,急急忙忙地抛下手边事,推开屋门。 “云霜?” 他看见云霜看向他,却露出疑惑的神情,甚至微微带点不悦。 不过片刻之后,那点刺人的不悦就消弭了。 “绥居?” 云霜从来都是不失恭敬地唤一声“绥居大人”,哪怕绥居多次劝他改口,他却仍是执意。 如今初醒的云霜总算如了他的愿,他却迟疑了。 “你不是云霜?”绥居扶着门框的手扣入门板。 床上的“云霜”扭了扭自己僵硬的脖子,他还不太习惯使用别人的身体,除了胸腔里那陌生的心跳外,甚至手脚都不怎么听使唤。 “他的魂魄受损严重,意识已经陷入沉睡,我被迫醒来接管他的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像是在向绥居解释现在的状况,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站在门口的绥居已经惊呆了,能在云霜失去意识时从他体内苏醒的,不就只有一个人吗?! 准确的说,是一棵树。 “你是长泠大人?!” “云霜”点了点头。 “正是。” 绥居给长泠准备好干净的衣物便出去了。 合上房门的时候,他的手仍在忍不住地发颤。 曾经他与云霜同生共死,相依为命,如今云霜陷入昏迷,长泠暂时占据了这具躯体,他一方面在长泠面前战战兢兢,另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院子里的小火炉还在熊熊燃烧着,昨夜刚下过雨,药香混着雨后的泥土腥气,有些闷。 药本来也快熬好了,绥居挑了一只素色的碗来盛,撇去药渣之后,碗里的药汤十分剔透,泛着阳光般的橙黄色。 绥居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口,轻轻在薄薄的门板上敲了两下。 “长泠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进吧。” 长泠借了云霜的身体,两人明明用的同一副嗓子,说话的声调却大不相同。 云霜的声音清脆,但他为人内敛,声音总是放的很轻,尾音略略上扬,说什么都有种与人商量的感觉,是个好说话的人。 长泠的声音微沉,语调中带着几分随性,却并不让人轻视,好像他说的话都如这世上的风,理所当然,不容反驳。 绥居走进去的时候,长泠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习惯这具貌似人族的躯体。 他从前是根植于地心的建木,根是他的足,枝叶是他的手,虽也可拘风迎雀,却没有这般灵活自如。 绥居把药碗放在桌子上,看他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般练习,心里竟也轻松起来。 “长泠大人不要心急,走路是我们的本能,您只要习惯了这具身体,自然就会了。” 长泠似乎对走路这件事十分执着,玩的不亦乐乎,云霜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出现了笑容,便显得少年的面容干净俊秀许多。 “我只是觉得很新奇。”他抽了抽鼻子,眉心微微皱起来,这才停下手脚的动作,看向桌面上的药碗,“那是什么?这味道闻起来很不好。” “是药。”绥居解释。“人族借此治病养身,像我们这样修为低微的小妖,在受伤后也可以用。” “我好像听说过。” 长泠走过去,手指在药碗的边缘轻轻划过,煮沸的药汤立马变得温热,他单手端起碗,向绥居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该全喝掉吗?” 绥居点头。 长泠封闭了自己的嗅觉,一口气将碗里的药喝掉,十分豪爽。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默。 突然之间,药碗被摔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绥居被吓了一跳。 长泠的眉毛顿时皱成一团。 他指着空了的药碗,满脸痛苦,“这药...” 绥居也慌了。 “有毒?!” 这药是绥居亲自煎的,从抓药到煎药都没经别人的手,万一真的有人趁着他离开的那会儿下了毒,他可是说不清的。 “长泠大人,你听我解释...” “这药,好苦。” 这一刻的长泠,甚至委屈的像个嫌药苦的孩子。 绥居后面的话就这么哽在喉咙里。 “你刚才要解释什么?”长泠稍微缓过来,想起他刚才的话。 绥居梗着脖子道,“没什么,您稍等,我去找找有没有蜜饯,就没那么难受了。” 绥居转身离开,步伐微乱,逃跑似的。 长泠又看了一眼被他丢在桌上的碗,目光微沉。 绥居找李家的人要了一盘蜜饯,也许是方之明提前交代过的缘故,这段日子不管他们需要什么,李府都准备的面面俱到,没有一个人慢待。 他回去的时候,长泠已经端坐在桌边,坐下的模样倒是与云霜有九分像。 他把装满了蜜饯的盘子放到长泠面前。 “这是蜜饯,用果子和糖腌制而成,味道很甜,人族的...人族常用这个来解药的苦味儿。” 长泠拿了一颗红色的蜜饯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儿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 他点点头,“确实不苦了。” 但也许是嫌过于甜了,他没再拿第二块。 绥居出去的时候他开了窗,外面清爽的,带着土腥气和水雾的风吹进来,屋子里的闷气散去,一只觅食的麻雀停在窗台上,往里看了看,转瞬又飞走了。 窗外碧空如洗,几乎没有云,也没有日月,整片天空如同一块纯净的宝石,像是不属于这个六界。 长泠勾起嘴角,“这世上这么多好东西,难怪人人都想来走一遭。” 绥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论在哪儿都是好坏参半的,人间也有人间的苦,长泠大人不必羡慕。” “你说的也对。”长泠笑着收回目光,他捡起桌上的碗,“这药往后还要喝吗?” 从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来看,显然是不想喝的。 绥居也有些为难。 “这药本是我抓来给云霜养身上的伤的,可如今我也不知道这药对您还管不管用。” 锁魂阵中那一战,云霜虽然没有出什么力,但赤曦被李岚成逼得太紧,几近失控,在强大的灵力场中,虚弱的云霜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被锋利又混乱的灵气误伤,身上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可不少,这还是后来帮他看伤的大夫发现的。 长泠醒来时就注意到了这件事,绥居把云霜照顾的很好,但云霜自己的魂魄力量太弱,根本不足以愈合伤口,那些细碎的伤痕至今仍触目惊心。 “我刚醒来,灵力还没完全恢复,这药就先喝着吧,等我再恢复一些灵力,就用法术给云霜疗伤。” 他想着,下此记得把味觉也封住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绥居自然感激不已。 “多谢长泠大人。” “这有什么好谢,我当初与云霜达成约定,压根没想到会有如常人一般行走的一日,现在能有这个机会,已经超出我的预料,该我多谢你们才是。” 长泠这番话,反倒让绥居很是忧心。 魂魄的损伤几乎不可能修复,如今云霜陷入沉睡,长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他还会愿意还回去吗? 他满怀忧虑地看了长泠一眼,后者正凝神看着手边的药碗,似乎在沉思。 他鼓起勇气发问,“长泠大人,据我所知,魂魄的损伤不能被修复,云霜会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长泠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微微回神,“按照常理来说,他现在已经走在冥界的黄泉路上了。不过我暂时保住了他的残魂,如果能有办法修补他的魂魄,就还有救。” 因为着急,绥居稍稍往前凑了凑,“那有办法吗?要不我们北上去找赤曦姑娘吧,她一向最有办法。” “赤曦?那个堕为妖的神?”他平生记得的人不多,那个身世离奇的姑娘算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摇了摇头,“找她可没用,想要修补魂魄,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使用上古禁术,找到记载禁术的古籍就已经很难了,遑论施展禁术需要的灵力至少在神之上,第二条路相对简单一些,只要一件能够修复魂魄的神器。” “神器?”绥居可不觉得这简单。 神器是上古神身边具有灵性的宝物,存世的已经很少,如今大多被天庭收藏,普通人想染指都难,更别提使用神器修补魂魄后,神器中的灵便散了,谁会愿意用这么珍贵的东西救一只云雀小妖呢? “长泠大人,要不咱们还是试试第一种办法吧。”绥居低声建议道。 他总觉得盼着赤曦重新成神,都比从天庭那儿要来一件神器简单。 长泠未置可否,指头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我需要见一个人,不过以我现在的力量难以找到他,得让他来找我。” “需要我做什么,您吩咐便是。” “一束长香,两根明烛,一个陶泥人。” 绥居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干嘛的,但还是答应下来。 他转身刚要走,长泠的声音再次传来。 “周围有哪座山最高?” 绥居和云霜一生住在山林里,早在来到芒草镇时就把周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往北离开镇子,然后往西走穿过林子,很快就能看见。” “好,你准备好东西,咱们山顶见。” 绥居怔了怔,回头时,见长泠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估摸着这次离开就不会再回来,绥居离开李府时去拜访了忙里抽闲的的方之明。 方之明一直在忙着找李岚成,但一直无果,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与一个月前的活泼少年判若两人,甚至眼角出现了细碎的皱纹,鬓角也有几丝刺眼的白发。 不过看上去更像个沉稳的当家人就是了。 他听说赤曦的朋友醒了,且要见他,便立刻赶回府里,身上还沾着赶路而来的灰尘和寒意。 “我来是为了告知一声,云霜已经醒了,这段日子多谢你的照拂,我们也该离开了。”绥居开门见山,他怕长泠等太久。 方之明没想到他一上来就这么直白,微怔,随后便笑了。 “令弟受伤,还是我们李府的责任,哪里还敢承你这个谢字。只是他刚刚醒来便要走吗?会不会太仓促了?不如再多留几日,养养伤吧。” 绥居不好向他说明长泠的事,目光微垂。 “多谢好意,但云霜身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并不能痊愈,我们回到熟悉的地方,或许他会好的快一些。” 如此牵强的理由,显然他执意离开还有别的原因,方之明知趣的没有多问。 “既然如此,便祝两位一路顺风。” “多谢。” “此去路途或许遥远,令弟又有伤在身,我让人给你们准备了一些盘缠,你们带着上路,便不必为住行发愁。” 方之明说罢,一个李家弟子手上拿着托盘走上来,红布之下,尽是银两。 看样子早在绥居走出院子时,他将带着云霜离开的消息就传到方之明耳朵里了。 方之明把托盘接过来,递到绥居手上。 “小小薄礼,略表心意。” 绥居微微挑眉,如果这些仅算是薄利,李家就太有钱了。 他没有推拒,尽数收下那些钱,往后在人间行走,钱可是万万不可缺的东西,更何况现在身边跟着的是长泠,就像供着一个活菩萨,他实在不敢慢待。 “如此就谢谢方公子了,就此别过吧。”他向方之明抱拳行礼。 虽然李岚成是个小人,但方之明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他分得很清,并不连坐。 绥居转身往李府大门的方向走,他走出数十步后,方之明竟又小跑着追上来。 “方公子,还有事吗?”绥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一个会随时监视自己的人,基础的戒心还是得有的,毕竟人心隔肚皮啊。 方之明却鲜少地露出一些少年气。 “你们以后还会见到赤曦姑娘吗?” “也许会吧,怎么了?” “能拜托你帮我带句话给她吗?” 绥居眉心微蹙,“如果是关于李岚成的话,最好别说了,她不会听的。” 方之明低下了头。 “我知道老师做了错事,可他始终是我的老师。” 第三十三章 崖会 绥居在集市上买了香和烛,可长泠所说的陶泥人他却找不到。 找遍了整个镇子,最后只在一个从神秘部落来的巫蛊师那里发现了布娃娃,他也不知道符不符合长泠的要求,还是买着走了。 走出镇子北边的出口,一路向西穿过松林,很快便看见上山的路。 每隔一段距离,路边就会出现明显被人故意折断的枝桠,绥居猜这是长泠留给他的记号。 他是在山林里混熟了的,山路对他而言几乎就是平地,他走的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半山腰。 本是没雨又没太阳的阴天,凉爽惬意,正合了绥居的心意。 可天空之中忽然雷声大作,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就响在头顶,下一刻就会砸下来。 绥居停下脚步,仰头看去。 空中不知何时汇聚了乌云,且只笼罩着这个山头。 绥居心里一沉,他没来由地认为这突然出现的雷声是因为长泠。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往山顶去。 山顶之上,长泠站在一处悬崖边,云霜的身体变得很淡,他的建木真身若隐若现,而雷声就响在他头顶。 他抬头看了一眼,重重叠叠的黑色云层之后,是天雷蓄势待发的灭世之威。 “长泠大人!” 绥居的声音被风拉的很长,长泠闻声回头。 “你来了啊,把香烛插在地上,陶泥人放在旁边就行。” 绥居掏出买到手的布娃娃,“镇上没有卖陶泥人的,您看这个行吗?” 长泠抿着唇沉默了一瞬。 他有些为难道,“将就吧。” 绥居依言将香烛插在面前的土地上,他做的很小心,生怕出什么差错,长泠看了一眼头顶的天色,催促道,“不必那么精细,随意一些就好。” 等绥居办好一切站起来,雷声似乎更近了,乌云就像一床扑上来的棉被,几乎盖在他身上。 “你走远一些,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靠近,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绥居点头,但他心里其实有些踌躇,抱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侥幸心理,他倒着往来时的路上退,步子放的很慢。 长泠面对着旷野和群山,他自己也是自然万物中的一部分,只要他还是建木,周围的生灵就会与他相连,成为他的耳朵和眼睛。 他知道,自己要见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突然,一道天雷降落,就在绥居眼前炸开。 恐怖的威力向落雷中心向外扩张,绥居像是被人狠狠击中腹部,向后飞去,撞断了一人抱粗的树干。 他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抬头看去,落雷的地方竟然就是他烧香点烛的地方,如今那个布娃娃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冒着烟的洞,香烛却完全不受影响,兀自燃烧着,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天空中传来细碎的闷响,想来下一次雷击不会太远,绥居吃了教训,不敢再多逗留,爬起来转身就跑,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面对天雷也面不改色的长泠笑了笑,低声道,“都说了有多远走多远了。” 第二道天雷并没有如期落下,地上的灯烛连天雷都不怕,却被一缕风吹灭。 长泠察觉到身后的变化,他转身,建木之身消失,云霜的身体凝成实体。 “替身只能勉强扛下一道天雷,你来的倒是凑巧,若下一道天雷落下,我这副躯体恐怕就活不成了。” 他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但一眨眼,香烛边便站了一个人。 剑眉星目,雍容华贵,由云锦和霞光织就的衣袍哪怕在阴雨天也闪着璀璨的光芒。 神帝祝霄。 祝霄看上去眼含怒意,哪怕情绪内敛如他,也被长泠的作为震惊了。 “我若再晚到一刻,人人都会知道这六界又要多一个神!” 长泠吸引祝霄到此的方法很简单,至少对他一个建木来说很简单。 他特意让绥居准备的那个布娃娃只是替身,而他只要装作情愿助人为神,祝霄身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神帝,不可能坐视不管。 而且他早知道,自上古纪后,六界之中几乎所有的建木都在祝霄的监视之中,没人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神。 “神?”长泠轻笑了一声,他走向祝霄,抬脚时,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下。 他指着祝霄脚边的深坑,那里曾有一个来自巫蛊师的布娃娃。 “一个连第一道天雷都抗不过的玩意儿,要怎么成神?” 祝霄浓眉一皱,“你故意用这种方法引我前来?” 长泠勾了勾唇角,“认识一下,吾名长泠,是逃脱了你监视的建木之一。” 祝霄微眯凤眸,他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人后,并不难看出他的真身只是一只普通的云雀妖,可他又的确有建木之能。 这让祝霄想起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建木。 “你占了这只云雀妖的身体?” “这事说来话长。” “对有意义的事,我一向有耐心,也有时间。” 长泠指了指天上的乌云和脚边的香烛。 “该扫屋待客才对。” 祝霄一挥袖,乌云尽散,香烛归尘,周遭有鸟语花香,脚边多了白玉棋盘。 祝霄做出请的动作。 “不如对弈一局吧。” 长泠应坐,却道,“我棋艺欠佳,恐怕不能让神帝尽兴。” “下棋罢了,总比打架来的干净利落。” 长泠伸向棋篓的手顿了顿。 便是那一瞬,祝霄的子已经落在棋盘上。 “到你了。” 长泠的手伸进棋篓,玉质的棋子偏凉,棋子夹在细长的两指间,却迟迟没有落下。 祝霄抬眸看了他一眼。 “你很慎重?” “这话该从何处说起呢?”长泠落下自己的第一子,与祝霄的黑色棋子隔着整张棋盘。“大概是从建木被尊称为神木那一日吧。” 建木通天,根植于地心,六界的建木通过根系在地下相连,他们永生不见,各为其主,却也如同一体,彼此通心。 直到有一天,一个建木斩断自己的根系,去寻求自由,于是世上有了第一个并非生而为神的神。 自由,对于建木而言,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尽管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还是不断有人想要尝试不与他人共享思想的生活。 这世间的神愈发多起来,六界也越来越乱,对于想要建造一个安定世界的古神们来说,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古神以天道之名对建木降下惩罚,使他们无法离开自己所根植的土地,无法再做野心勃勃之人登天的阶梯。 六界果然渐渐安定,如此许多年过去。 直到某一日,降下惩罚的神突然陨世,他的力量消散,建木得以重获自由,但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们低调隐世,不再与古神为敌。 然而世间万千建木之中,有一个成了例外。 她是从古至今唯一一个真正得到自由的建木,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可以在生长的土地上自由行走,尝过食物,喝过露水,她有真正的人生。 “凌霄。”祝霄落子时,轻轻说出这个名字。 长泠微微挑眉,笑道,“是她。” “她很有意思,你们建木都这么有意思吗?” “听杀人凶手说出这句话,老实说,我还挺意外的。” 祝霄曾亲手抽出赤曦体内的神骨并摧毁,若说他是杀死凌霄的凶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但真正让凌霄失去所谓自由的人,不是那只不知好歹的烨鸟吗? 祝霄这一次没有把棋子落在棋盘上,而是放回了棋篓里。 “这盘棋不必再下下去了,你输了。” 长泠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棋盘上,执着地研究着棋局。 “还没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输?” “你太弱了,比我想象的弱,这恰向我证明了一点,凌霄独一无二。” 长泠的手指蜷起,握紧了手心的棋子。 “火神,是你杀的吧。” 平静得如同话家常一般的语气,在这山风呼啸的山顶显得尤其诡异。 但当长泠抬头看向坐在对面那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仍然端坐,神色不变。 祝霄眯了眯眼,“这样的话,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面前的白玉棋盘顷刻如烟散去,“谋杀上古尊神的罪名,可不简单。” “神,帝。”长泠一字一顿,语气毫无尊敬之意,反倒带了几分嘲讽,“千万不要小看地上的囚徒,尽管我们没有自由,六界万物,却都是我们的耳目。” 棋局已尽,长泠站起来,他的衣裳被风吹向身后,贴在身前,长袖如即将高飞的羽翼。 “当年,你将火神引至偏远的藤泽,暗中向他发难。为了掩人耳目,是你将凌霄连根拔起,企图要她性命。可你万万没想到,火神陨落之时,为了不使真火之力失传,不仅救了凌霄,还留下烨鸟,并嘱托凌霄照顾。当你得知烨鸟的存在时已经晚了,她成神了,而且身边还有另一个与你一样的古神相伴,你没有机会下手了。” 祝霄勾起嘴角,面对长泠的指责,他却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 “编的很好,有理有据,似乎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情。” 长泠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他胸有成竹,对于祝霄薄弱的狡辩,一哂置之。 他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你怕自己所做的事被人知晓,于是决心销毁所有的证据,推翻由火神建立的一切,自己走上神坛,把所有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祝霄有一瞬间的走神,他唇角的笑意仍在,眼底却冷下来。 “接着说。” 长泠看了他一眼。 如果没有梵蓁这个超乎常理的存在,祝霄已经站在了六界之巅,拥有着别人看不透的实力和即使在梦中也难以掌握的权力。 长泠站在他面前,一层层将他的沉疴揭开,如果继续说下去,结果会怎么样,长泠心里很清楚,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 “火神陨世前,在筹备一件事,他联合了六界,试图做一件大事,而你背弃了他,或者说,你们背弃了他。” 祝霄总算严肃了起来。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如同即将出鞘的锋利的刀刃。 “你知道的很多,可惜六界之中容不下博学之人,看来你附身的这只小妖要因为你倒霉了。” 祝霄动了杀心。 这本是长泠的目的,但他并不希望祝霄真的动手。 建木虽被称为神木,但在修为方面,与真正的神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等等。”长泠抬手阻止他,“先别急着动手。” 祝霄站起来,慢慢走向他。 “现在想要求饶,是不是太晚了?”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你有什么可与我交易的,那些秘密吗?杀了你岂不是更好的办法,只有死人才绝对安全。” “我知道你想要火精!” 祝霄的脚步顿住,他挑了挑眉,坦然承认,“是的,你有办法把它拿给我吗?” 长泠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尽管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祝霄走过来时,强大的威慑力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可以帮你拿到火精,但我也需要向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值得你拿命来赌?” “对你而言不值一文的东西,藏在万里云海中的玄魄灯。” 玄魄灯本是月神幽荧常提在手中的一盏普通灯,由她亲手制作,又因常带在身侧,久之便有了些微灵力。 后来幽荧顺手把贪食魂魄,为祸一方的灵兽收在其中,灯因此有了灯灵,日益强大,取名玄魄灯。 只是幽荧化月之后,玄魄灯便无人能使用,灯芯无法被点燃,就连普通灯笼照明的功能的没有了。 在上古纪中期,还有不少人因神器之名争夺它,可渐渐的众人都意识到那盏灯不再具有神器的威能,都对它没了兴趣。 直到上古纪结束,祝霄开辟天庭,将包括玄魄灯在内的众多上古神器收入万里云海,由神兽青龙守护,寻常人想看一眼都难。 玄魄灯对祝霄来说的确一文不值,但他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见他犹豫,长泠反问,“火精和玄魄灯,很难选吗?” 祝霄低声笑了笑,那十分短促的一声笑,让长泠心里一紧。 “我只是在想,你已经找到能使用那盏灯的人了吗。” 第三十四章 巨蛇 梵蓁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可墨姝那个傻丫头总以为她不自知的温柔。 可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会有不自知的东西呢。 妖界的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暗,犹如被蒙上了一层阴霾。 可这里不会下雨,云层里偶尔闪过紫色的电光,也不会打雷,这是被神明抛弃之地。 梵蓁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亲手所造的宝座里,枕着手臂,从枯枝的缝隙间看出去。 墨姝总是不明白,以她的本事和地位,本应站在高处,俯瞰六界,但她却总是透过这小小的缝隙看出去,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囚徒,从笼子的铁丝网间窥得自由的天光。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梵蓁心想,她已走的太远,亦或从一开始,她就注定了不会明白。 所有光荣背后的苦难,华丽掩盖的脏污,那些人仰慕时藏在眼底的贪欲... 在梵蓁眼中,墨姝是个太单纯的孩子了,即使她已站在妖界的高处,手中握着权力,身负强大的力量,却仍然无法好好保护自己。 但梵蓁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因为她答应过凤炽了。 空中掠过一只黑鸟,它在鬼哭林的上空盘旋了好一会儿。 梵蓁懒懒地坐起来,她仍然感到疲倦,强大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与她脆弱的肉身进行抗争,“战场”之上一片狼藉。 她的手轻轻抬起来,半空中荡起一圈不易发觉的波纹,黑鸟似的得了什么允准,扑腾着翅膀落在梵蓁身边一节伸出来的枯枝上。 黑鸟张着尖喙,口吐人言。 “禀告主子,贞娘已开启环境,将烨鸟和陆尘心一同困在其中。” 梵蓁微微侧过头问,模样很认真,“只有他们二人?” “是。” “那就再好不过了。” 梵蓁站起来,手脚仍有些酸软,她便一边缓缓地左右踱步,一边揉着手臂上不适的地方。 黑鸟的脑袋也跟着她左右摇摆。 “赵国国都那边如何?” 黑鸟的动作一顿,开口时,声音带着点颤。 “大阵尚未布成,方钧子说,此阵太难,主子若能借力,方可如期完成。” “借力?”梵蓁冷哼了一声,“我曾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是他不识抬举!”黑鸟急忙表明忠心。 梵蓁斜睨了它一眼,神色淡淡,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有点奇怪。 “我最讨厌别人算计我,并非害怕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什么,而是弯弯绕绕的心思很费神,会让我头疼,明白吗?” 黑鸟立马垂下脑袋。 “属下明白了,绝不会再让主子费神。” “要保得住命,才能奢求更多的东西啊。” 梵蓁看向远处,鬼哭林中的枯树绵延不绝,这是一片真正的死地。 她挥了挥手,“回去吧,好好办事,希望在烨鸟到达赵国国都的时候,诛神的大阵已经完成。” “是!” 黑鸟扑腾着翅膀飞走,飞入妖界永远阴霾的天空之中,转瞬便没了踪影。 鬼哭林上方的结界重新合拢,将这片几乎无人愿意踏足的土地孤立于六界之外。 梵蓁深吸了一口气,她闭着眼,上半身微微前倾,像将要背井离乡的游子,渴望留下最后一缕属于故乡的气息。 当她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浅紫色的眼眸已变为深紫,几近于黑色,瞳孔中藏着难以猜度的深邃。 “凤炽,我要食言了,抱歉。” 她轻轻开口,言语散入风中,吹遍这十里鬼哭林的每一个角落。 大地似乎开始震颤,又似乎只是幻觉,一些细碎的沙砾在地上滚动,引起了梵蓁的注意。 她盯着那些沙砾看了看,一切又恢复原貌。 “生者尚无可战之力,还妄图以灵魂与我相抗吗?” “没有用的,这世上,再没有可以阻止我的东西了。” 明明已无人能匹敌,她的语气中却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悲伤。 梵蓁走下阶梯,她亲手搭造的宝座在身后化为灰烬,风吹散那些木屑,木头的气味儿弥漫在空气里,就萦绕在她鼻尖。 她走过平时墨姝常用来办公的桌案,走过第一棵枯树,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脚步下湮灭,包括脚下的土地,以及那些曾经战死在这里,灵魂被困在泥土中,永远也无法离开的怨魂。 这里面也有凤炽和秦然的魂魄。 怨魂痛苦的尖啸几乎刺穿人的耳膜,梵蓁将听觉封闭,一步步走的很稳,一直不曾回头。 漫天的黑色尘埃将本就不算明媚的天空彻底遮挡,浩然如一只毁天灭地的巨兽,正痛苦地咆哮着。 梵蓁走出枯林,站在结界边界,她刻意留出来的一片空地上。 所有的毁灭都是预谋已久,每一个被人铭记的特殊日子,曾经都是普通平凡的一天。 当千万年后,仍有人在感叹鬼哭林的消逝,但于他们而言,那也只是一件随口提起的事罢了。 当梵蓁转身回望,她住了上千年的地方,已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整个空间像是被巨斧砍出了一道骇人的伤口,裂口之内,是无法描述的黑暗,从虚空中不断吹来的风散发着如尘土一般浑浊的气息,恰扑在梵蓁的脸上。 风将她的衣摆吹的猎猎作响,长发向后扬起,头皮如同被人撕扯一般疼痛。 她因为各种原因引起的不快皱眉,在身边结出一个结界,衣衫和长发果然安静下来。 虚空中的东西似乎察觉到她的气息,愈发凶狠地折腾起来,梵蓁所做的隔绝外界的结界不停震颤,几乎就在崩溃的边缘。 “这么急着重见天日吗?还是急着去死呢?”她的语气淡的像一捧清水,嘴角的浅笑如同嘲弄,她难得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 野兽似的咆哮不断从虚空中传出来,声波中携带的巨大威力使梵蓁身后仅存的几棵树拦腰折断。 她抬脚向着虚空走去,手臂抬起,手指轻勾,被折断的树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立起来,恢复如初。 她的目光渐冷,眼眸已是纯净的黑色。 当梵蓁双脚踏入虚空后,周身的风景立刻消失无踪。 脚下是看不到底的黑暗,身边也是,茫茫天地之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这是被神力开辟出来的另一个空间,也是一个世上最为坚固的牢笼。 梵蓁嗅到的空气中除了在外面闻到的尘土味儿,还有一股刺鼻的腥味。 “你打算在黑暗中躲藏到死吗?”她祭出随身宝剑握在手中,但剑刃被铜锈包裹,看上去没有什么杀伤力。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扫过,掠起一阵风。 梵蓁警觉回头,但什么都没有,包括她进来的那道入口。 “你出剑了。” 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在整片空间响彻,难辨来源。 “这世上能使我出剑的人不多,你该庆幸。” “哈哈哈!”大笑之后,雄浑的声音再次响起,“看看那把剑,你真的相信它还能杀人吗?” 梵蓁垂眸,她将剑横在胸前,雪白的手指在剑上划过,粗粝的质感让她微微失神。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对付你,足够了。” “你在自欺欺人!无论是这把剑,还是那些人,都是证据!你有了心,有了感情,有了弱点!” “谬言!” 长剑在梵蓁手中横扫而过,锋利的剑气落在实物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向前张开左手手掌,点点绿色的荧光从她掌心往外飞,很快,荧光便弥漫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微弱的光不足以看清这个空间,但足以照出梵蓁面前的庞然巨物。 那是一条巨蛇,体型庞大到如龙一般,它一半的身体盘成一圈,尾部绕到梵蓁身后,三角形的巨大脑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梵蓁。 它此前的嚣张被看见这荧光的震惊所取代。 “这是什么?” 梵蓁嘴角出现一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萤火虫。”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了?我甚至忘了它们的名字。”巨蛇雄浑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悲怆,若它是人身,梵蓁甚至怀疑它会立刻哭出来。 与思念之物久别重逢,的确值得感动落泪。 但人与人始终是不一样的。 或者说,人与蛇是不一样的。 “趁还有机会,再看一看吧,就当我给你的赠礼。” 巨蛇暴怒地冲她发出一声怒号,梵蓁足尖轻点,避开从它口中喷出的腥臭之风。 “你以为我会轻易屈服吗?!” “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 “不!你将它赠予我了,那是我的东西,我的心血,你已无权掠夺!” 梵蓁抬眼看去,巨蛇庞大的身躯笼罩在荧光之中,在那些光的映照下,蛇鳞折射出冷光。 “我予你力量,而你借此祸乱六界,如此,也要与我讲道理吗?” “你与我有何不同吗?” 梵蓁微扬下巴,“我比你强,无需他人赠与,不会被人囚禁,也不惧被掠夺力量。” 她摊开手掌,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掌心却出现一道细长的伤口,殷红的血积在掌纹里。 “真正强大的人,直至死亡都在战斗,是不会有恐惧的。” 她把血滴在剑刃上,血滴过处,铜锈如同初春里化掉的血,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感情不是人的弱点,它使人更加强大,而弱点,畏惧才是。” 铜锈落尽,长剑真正的面貌终于展现。 让巨蛇难以置信的是,那是一把骨剑,真真正正的脊骨制作的剑。 它的蛇身微微后退,“神骨?!你以神骨铸剑?!” 梵蓁沾血的手指抚过剑身,在雪白的剑上留下一道红痕,艳丽非常。 “这把剑的名字,叫归尘。” 是她曾经打算作为赠礼交给幽的,但她没来得及,就再无机会了。 也许是因为回忆起伤心事,她的声调里带了几分伤感。 “我厌倦了这里的气味,结束吧,尽管你的这具身体其实毫无价值,但还是感谢你,将它借用给我。” 话音落下,剑光闪过。 这注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当梵蓁走出虚空的时候,归尘剑已经不见踪影,她两手空空,裙角和衣袖被渐上了些许血迹,但她已经连施展一个简单的净身法术的力气都没有。 天地重归平静,她缓缓的,还算平稳的走到一棵树下落下,靠着树干,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见妖界那万年不变的天空里漏进来一缕橙金色的天光。 她嘴角轻轻扬起,闭上眼,转瞬便进入了梦乡。 在梵蓁入梦那一刻,空气中响起细碎的破裂声,须臾之后,结界彻底消失,原本是鬼哭林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焦土,了无生机。 几乎是在结界消失那一瞬间,六界中的强者都嗅到了危机来临的气息。 * 正走在回天庭的路上的祝霄猛地回头,他的目光掠过重重云海,投向妖界所在的方向,晦涩不明。 * 正在贵凡殿中处理魔界政务的魔君手一抖,便毁了那则正在批写的奏章。他急忙丢了笔,大叫着非痕的名字。 “非痕!非痕!爱卿!” 非痕不急不缓地踏入殿中,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魔君有何吩咐啊?” “洪荒!洪荒的气息!古神要归来了!” 非痕怔了怔,但并没有像魔君想象的那般着急。 他像是在想什么,眯了眯眼睛,最后竟然笑了。 “这些都是小事。” “小事?!”魔君简直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被驴给踢了。 非痕还是慢悠悠地走过去,走到他身后,然后按着他的肩膀,把激动不已的魔君按回舒舒服服的座椅上。 “小事。”他强调,“你不用管,先把奏章批了,嗯?” 魔君不动,非痕起身把笔捡回来塞进他手里,然后把桌案上摆着的被毁了的那本奏章丢掉,换上一本新的。 “这世上的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不是吗?这就是命运,就是天道啊。” * 冥界,观星台。 冥界并没有星星可观,但荼蘼还是执着地建了这个观星台,没事就会过来看一看。 当洪荒的气息从妖界吹到冥界的时候,她并不震惊,反倒早有预料似的,扶着冰凉的石栏杆笑了笑。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疯狂了,原来你才是啊。”她的声音轻的像是叹息。 第三十五章 幸存 梵蓁做了个梦。 她坚信那是凤炽在给她托梦,在向她道别,尽管凤炽已经魂飞魄散了。 那是一个真实的梦,是曾经真正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是秦然的无畏,是凤炽的牺牲,是血染红的这片土地上,一个不曾被注定的故事。 这世上,有一些东西是脱离了天道命运的,尽管很多人并不相信。 这个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梵蓁还没有来到妖界,她还是一只籍籍无名的,掩藏锋芒的蛇妖。 那时候,凤炽和秦然还没有出生。 那时候,祝霄还在做的一统六界的春秋大梦。 那时候,一切尚未开始,但悲剧的种子早已埋下。 * 妖历十九万三千一百五十二年,妖界北部出现恶妖屠杀平民,居住在北方的妖纷纷南逃,难民不断涌入以大明宫为中心建造的明城中,平静了十几万年的妖界大乱。 彼时的妖王还是姽落的父亲,难民之乱使他勃然大怒,立刻令自己最信任的将领带领两百军队前往北部平原进行调查。 然而,半月之后,将领重伤归来,两百人军队尽数覆灭,无一人生还。 老妖王第一次感受到怀疑和恐惧。 好在将领带回来了一个情报,恶妖是一条巨蛇,拥有极其恐怖的力量,可翻山蹈海,呼风唤雨。 老妖王大惊,有如此本事的妖,其实力或许已接近于神。 无论是出于对妖界子民的爱护,还是出于保住自己妖王地位的私心,他都不能不除去这只嚣张的蛇妖。 但他不能自己到北边去,被驱逐的兄弟还对妖王的宝座虎视眈眈,他若去,无论是胜是败,都保不住自己的地位。 老妖王颁下悬赏令,集结妖界能人与军队,共同北上讨伐蛇妖。 北上的军队之中,就有凤炽的父母。 北地寒冷,军队在平原上驻扎,帐篷里如果不点炭火,也常常会结冰。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战争——尽管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个人,但他们仍愿称此为一场战争——会持续这么久。 巨蛇虽强,但妖界的能人们也不弱,双拳难敌四手,在用尸体填满的沟壑之上,永远不缺不惧死亡的勇者。 这场消耗战打了快两年,巨蛇被重伤,藏入极北的千窟山中,而讨伐军也损失惨重,原本近两万人的军队,最终只剩下五千。 供给的粮食和炭火十分富裕,但人们已在失去战斗的意志。 千窟山中洞窟万千,而且山路十分凶险,易守难攻。 老妖王最初派出的五个妖界将领只剩下一个。 他将情况写明,寄书给远在大明宫中的妖王,并说巨蛇已重伤,短期内不会再作乱,希望妖王允许剩下的五千人暂时南归整顿。 那段日子,人人都在等待从南方来的回信,他们渴望着南归,渴望着从前平静的生活,渴望没有刀兵和血,渴望不在梦中惊醒。 他们已完全失去了战斗的信仰。 那时候,凤炽的母亲已经有孕,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出生在和平中,不是尸体与血污里。 但一切终成奢望。 他们以为受了重伤,至少短期之内不会再出现的巨蛇在一个夜里偷袭了营地。 没人猜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者他们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猜,所以蒙上了眼睛,相信未来是光明的。 但黑夜终会来临。 面对军心溃散,毫无准备的讨伐军,巨蛇如入无人之境。 那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夜晚,血溅在帐篷上,开出凄艳的花,尸体和柴火堆在一起,扑灭了夜里唯一的光。 那个夜晚之后,营地中最后的五千人,无一生还。 天亮时,平原上出奇的安静,血腥味儿引来栖息在附近的黑鸦,它们站在尸堆上,啄食那些新鲜的血肉。 妖王的信来得迟了一步。 信使是一只鼠妖,当他走进营地的时候,惊起了数只黑鸦。 他被吓了一跳,因那些尖啸着飞走的黑鸦,也因眼前这炼狱般的场景。 他跌坐在地,怀里的信跟着落在地上,浸入血中。 雪白的信纸被血染成鲜红,那是妖王的亲笔,他本能地捡起信,信纸上仅余几个能辨认的字,他一眼就看见了“不可归”。 什么不可归? 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收信的人已不在了,他们绝不可能再南归。 鼠妖手里的信纸再次飘落在血坑里,这一次,他没再伸手去捡。 讨伐军大败的消息很快传回明城。 夸赞他们的英勇者有,批判他们有辱使命者有,但无论是抱着什么想法的人,心里都无比恐慌。 几乎是集妖界全力的军队败了,那还有谁能对抗蛇妖呢? 妖界众人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人人不能安寝,即使走在路上,他们眼中也满是惊惶和怀疑,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动静,都会让他们大呼小叫。 朝堂之上,再没有一个人有领兵北上的勇气。 他们用怯懦的,逼迫的目光看向高高在上的妖王,而老妖王坐如针毡,他甚至已生出了向天庭求援的想法。 那是一场妖界的浩劫,然而终止浩劫的人,是一个尚无理智的婴儿。 那个婴儿就是凤炽。 信使鼠妖在满是尸体的营地上发现了她。 被发现时,她就躺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很安静,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尽管周围都是污秽,但她躺在哪里,皮肤透白晶莹,像雪又像月,集结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鼠妖从她母亲身上拿走了令牌,作为身份的证明,然后带着诞生于战争和死亡的生命回到大明宫。 为了照顾好婴儿,鼠妖一路上走的很慢,因此当他到达明城时,城中已被恐慌笼罩。 他将婴儿交到老妖王手中。 老妖王在她身上看见了希望,她是那场战争里唯一的幸存者,是死而寻生,是鼓舞人心的理由,是消除恐慌的借口。 他给婴儿取名为炽,继承母亲的姓,愿她如火炽烈,像她母亲一样守卫妖界疆土。 一个王国的存在与否,往往与人心有关。 凤炽的存在挽救了危亡的妖界,妖王重新获得民心,暂且搁置了向天庭寻求帮助的想法。 妖界的生活逐渐归于正常,数年之后,人们曾担心的巨蛇再未出现,恐惧被搁置,欢声笑语重回耳边。 渐渐的,所有的人都愿意相信巨蛇吃尽了苦头,隐居在千窟山,不会再出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一同被遗忘的,还有曾被当作信仰的凤炽。 鼠妖把她照顾到四岁便去世了,年幼的凤炽独自生活,她与别的妖族小孩一样,又与他们不同。 大人们对她有一颗敬畏之心,又或者并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些死在北方平原上的人,但当她被老妖王高高举起,高呼“幸存者”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是一座行走的丰碑。 小孩们对她很好奇,却不敢亲近她,她终于习惯了独来独往。 凤炽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还是在课堂上。 夫子说起那场惨烈的战争,他说的太起兴,激动之时,满脸通红,甚至浑然忘了面前就坐着那场战争唯一的“幸存者”。 当凤炽听到“如火炽烈,守卫疆土”这句话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皱了皱眉。 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反复地想起这句话,终于有一日,她想通了,她要成为别人期待的,守卫妖界疆土的人。 但凤炽天生体弱,别人可以轻易学会的基本功,对她来说却十分困难。 她不愿接受这样与自己的使命相悖的命运,于是常常留在训练场上整夜练习,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做到别人的轻而易举。 秦然在那时候被她吸引。 起初是因为好奇,后来是因为他看见了真正的凤炽,一个被所有人孤立在外的,孤单的小孩。 后来,他常常跟凤炽一同留下,教她一些自己领悟的东西,尽管凤炽因身体原因并不能做的很好,但她喜欢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 原来孤独可以被习惯,但心永远渴望着陪伴。 后来的某一天,妖界来了个很厉害的人物,她一路打进大明宫,把一众妖将按在地上摩擦,她的名字很快传遍了整个妖界,人们对她津津乐道,妖王将她留在身边。 那段日子,秦然总在凤炽耳边抱怨,但凤炽知道,他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败了而已。 但当凤炽听到“梵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是久别重逢,是千年宿怨,是扯不断的相连的线,是充满怨恨的冰冷恶毒的眼。 凤炽想要去见梵蓁,但她没有名头。 恰好秦然正在旁边细数梵蓁的不好,她随手就把人绑了,上门认错 但当真正见到梵蓁的时候,那种怨毒的情绪却消失了,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她太喜欢那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姑娘了。 她曾将那当作是缘分,是命中注定。 但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受命运所定的。 梵蓁像是一阵风,无声无形,却悄然改变着妖界。 凤炽并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她心里却坚定地相信,梵蓁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六界只是她棋子拼杀的棋盘而已。 鬼哭林一战,她到死都没明白,那究竟是一场意外,一个巧合,还是梵蓁早已安排好的困局。 当她身上插满利箭,躺在梵蓁怀里奄奄一息的时候,面前的姑娘看上去还是冷冰冰的。 她有很多想说的话,但都被喉咙里涌出来的血沫吞没。 梵蓁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无悲无喜。 “真相吗?如果知道真相的话,你会伤心的。” 她原来可以听到她的心声。 凤炽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样的法术可以窃听别人的心声,明明是哪怕神也做不到的事,偏偏梵蓁就是做到了。 梵蓁抬起手,像是想要抹去她脸颊上的血污,但最后只是把自己的手也沾上了血迹,她便作罢。 “这不是法术。”她不吝于对一个死人解释,“你即是我,我便是你,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是了,凤炽又想起第一次听到“梵蓁”这两个字的那一日的感觉,她像是被蛛网困住,而梵蓁是织下那张网的人。 “我很抱歉,你把我当作朋友了吧?可我是不需要朋友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不死,我就不能拿回自己的东西。”她又自言自语起来。 “看在我们这段短暂的友谊的份上,你死之前,我就帮你解开多年的困惑吧。” 凤炽知道自己早该死了,她的心脏被一支箭贯穿,其他内脏也碎得一塌糊涂,她几乎流干了所有的血,是梵蓁在用灵力维持着她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和意识。 她不明白,如果连朋友都不算,她何必在这里跟自己废话呢? 梵蓁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凤炽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尽管是黑色的,但别人总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冰雪的至纯至洁。 “在你父母死去的那场所谓战争里,那条巨蛇就是我,或者说,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凤炽瞪大了眼睛,她开始挣扎,想要从这个可怕的人怀中挣脱出去,最好还能顺手往她心口插一把剑。 但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从小到大那样无力。 “我没想到他会失控,做出那种蠢事,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营地上的人死的七七八八,没死的也差不多疯了,他们拿着武器见人就砍,我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你。” 梵蓁的目光有一瞬柔和下来。 “你母亲那时已经死了,你是自己剖开了她的肚子,然后爬出来的。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出生便能化形的妖,像一个人族一样。” “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已经睡了过去,我帮你割断脐带,洗净血污,用你母亲早已准备好的襁褓把你包裹起来,放在她身边。” “你生长的很快,没人知道你是那天晚上才出生的,鼠妖把你带走,所有人都相信,你是那场惨剧的幸存者。” 梵蓁弯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凤炽的额头上。 “现在你知道那条巨蛇去哪了吗?它一直都在你的身体里啊。” 第三十六章 心愿 赤曦和陆尘心还是离开了郑府。 在赤曦看来,原本已逃离了鬼哭林的贞娘竟愿意重新借助梵蓁的力量构筑这个幻境,一定是有十分放不下的执念吧。 她心里也有执念,便有些理解贞娘的心情。 她站在郑府门前的台阶上,还不忘仰头看清朗的夜空。 与上次不一样,这一次的婚礼没有异变的天象,没有流言蜚语,没有怀疑诋毁。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贞娘以自己最好的样子嫁给了最心爱的男子,这该是一桩人间美事,不该被破坏的。 “她也算是了了心愿吧。”赤曦喃喃出声。 走在前面的陆尘心闻声回头,便看见她停在台阶上,仰着头,身子轻轻摇晃,像是开在悬崖上被风吹动的一枝花。 “如果只是想再嫁一次,未免太大费周章。” “尘心,你做过女子吗?” 陆尘心一怔,“什么?” 赤曦转而笑开,漂亮的眼如一枚细长窈窕的花瓣。 “我曾经也不明白,为何人族的女子那么在意承诺,在意婚礼,在意名分,甚至不惜为此忍受不公。” 赤曦一脚踩下台阶,走到他身边。 “后来我在人界游历,遇到过很多有意思的女子,她们明明那么好,最终还是被困在情爱的囚笼里。” “你知道吗?自古以来,男子总是站在掌权者的位置,无论在人界还是天庭,通通如此。我起初很为此不平,直到我遇到那些女子,有一日我忽然就懂了,女子并非是哪里不如男子,事实恰恰相反,她们有多于男子的东西,感情。太充沛的感情往往会影响人的判断,无法做出理智的决定。” 她回头,看向身后华丽宏伟的府邸。 “就像贞娘,她在锁妖塔里的时候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可如今她在做一件傻事,哪怕明知会送命,她还是做了。” 赤曦的语气有些失落,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对贞娘感到惋惜,还是为这世间所有重情的女子感到悲哀。 陆尘心或许不曾明白,贞娘可以为郑士承开启这个幻境,一个女子可以为爱付出多少。 赤曦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抓住,包裹进一双大手里。 她回神,看向陆尘心,后者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柔和,如这月光。 “感情或许会使人冲动,但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会是错的。女子或许被感情所困,却也因感情坚强,我相信你见过的那些姑娘皆是如此。” 赤曦有些意外,怔了怔。 但紧接着,她便感受到一股暖流窜进心房,她更喜欢面前这个人了。 她弯起嘴角,“虽然你说的都对,但我还是不喜欢听你说别的姑娘。” 陆尘心便也笑了。 夜晚的长街很安静,尽管知道如今身处幻境,赤曦还是会忍不住想,每一扇门窗之后,是否都有一个已进入梦乡的活生生的人。 两人并肩而行,十指相扣。 几天之前,赤曦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陆尘心,如今人不仅就在身边,他们之间的误会还都解开了。 赤曦第一次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 “你在姻缘镜里看见了我和非痕,那你看过自己吗?” 陆尘心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件事,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一个画面。 但仅仅一瞬,他就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急忙将脑海中的画面抛之脑后。 “没有。” “这样啊,不看也好,万一不是我,那我们岂不是又要分开了?”赤曦笑着道。 陆尘心也跟着笑了,但笑容里有一丝难言的苦涩。 “火神说,因为火精的缘故,姻缘镜中照出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毕方思邈。那如果我站在姻缘镜前,里面映出的究竟是我,还是神幽呢?” 幽始终是赤曦心里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她的笑容淡去些许。 “不知道呢。” 可她的心里却在想:神尊的姻缘会是谁呢? 是她?还是梵蓁?还是别人? “赤曦。” 陆尘心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思,赤曦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说成婚是白蛇的愿望,那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呢?” 赤曦抿着唇,从始至终,她一直只有一个愿望。 可那个愿望该在这时候说出口吗? 赤曦在心里纠结了片刻,她正要说出答案的时候,陆尘心却说,“不必撒谎,你我之间不需要这样。” 赤曦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背。 “我想要神尊和凌霄回来。” 这始终是她的愿望,也是奢望。 陆尘心看着她悲伤的侧脸,一时间也不能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是他自己明知答案还要将这句话问出口的,他早知道赤曦对神幽的执念,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他们会回来的。” 赤曦的瞳孔骤然一缩,这明显是陆尘心为了安慰她做出来的妥协,她心里很难过,可上天就是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二选一,不能两全。 她不停地摇头。 “凌霄神形俱灭,什么都没留下,回不来了。”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无非是她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绝无可能得到。 所以她愿意成全贞娘,至少贞娘愿意用性命换一个梦,可她不敢,她不敢就这样去见凌霄和幽,也不敢就这样离陆尘心而去。 “不说那些伤心事了。”她抬起头来,重拾今夜的好心情,“今天是贞娘的大喜日子,我们也要开心才好啊。” 陆尘心目光澄明,说,“好。” ... 两人不敢离郑府太远,又摸不清这幻境的底细,便将就着在屋顶上过了一夜。 不过做神仙妖怪就有这点好,压根不需要休息,也不会觉得疲惫。 因为无聊,赤曦还给陆尘心补了个课,简单交代了一下贞娘和郑士承的故事。 * 这个故事与童倚丹编排的戏文大致相同,但在重要的故事走向上,童倚丹撒了谎,这场婚礼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贞娘的确是在马贼手里救下郑士承,并接受了这位富有的商人的报答,跟着他一起回了家。 但戏文之外,贞娘并非什么侠女,一切都只是凑巧,她在被人追杀的途中遇到郑士承,只是借他避难罢了。 六界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其余五界之人不可擅自干涉人界之事,不可轻易伤人族性命,也不可与人族通婚。 贞娘打不过追杀自己的那只妖,于是借郑士承人族的身份,赌那位大人物不会因为自己一只小妖坏了规矩,好在她赌对了。 对付不了妖族之人,对付人族的马贼却是绰绰有余了。 但贞娘不敢轻易伤人命,将那些马贼教训一顿之后,她便将人赶走作罢。 这样的作为看在郑士承眼中,便是这位姑娘心地善良单纯,虽然本是高强,但一个人行走江湖,会被人欺负的。 所以他以报恩为由,把这位看上去有点傻气的姑娘请回郑府,好吃好喝款待着,毕竟是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嘛。 他们的相遇相识,实在是机缘巧合,巧妙得出人意料,如同一场早已被安排好的戏剧。 贞娘一个人在人间游历久了,做事便带了几分随性。 郑士承算是出身人族大户,见惯了大家闺秀,见到她这样聪慧机敏又胆大心细的姑娘,如同捡到了宝。 他每次出门,姑娘会凑上来问,“需要镖师吗?不收钱哦。” 他们做生意遇到仗势占便宜的客人,姑娘会半夜翻墙进别人的家,扮鬼把短缺的银两拿回来。 他们遇到关口的士兵查货,姑娘理直气壮地站出来,用很嚣张的语气问,“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货?”士兵总是战战兢兢地放行。 但也有出意外的时候。 有几次遇到的守将刚正不阿,她便将话锋一转,“不知道没关系,咱们这次认识了,下次就知道了。” 贞娘耐心地陪着他一次次从大漠中趟过,游离于两国之间,他们的感情在每一个烙在大漠的脚印中建立起来。 郑士承以为自己要养一个救命恩人,但最后救命恩人成了他的夫人。 贞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人族,尽管她知道这是六界不容的事,但当郑士承问她愿不愿意做郑夫人时,她还是忍不住点头了。 精明了一辈子的白蛇,最后输给了自己的心。 婚礼当日,她一直惴惴不安,但当郑士承牵着她的手,引她走下喜轿,还偷偷在她耳边说,“别害怕,有我”时,她突然就真的不害怕了。 当她站在高堂前,怀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心情与郑士承拜堂时,天象异变这四个字不断从宾客口中吐出来,将她环绕,将她淹没。 高堂上的郑家老爷突然站起身,离开了喜堂,满座哗然。 那一刻,贞娘很想逃。 尽管她并不惧怕这些人,却不再有勇气面对他们,尤其是郑士承。 平生第一次,她为自己为妖感到羞愧难容。 但当所有人都不看好这场婚礼的时候,郑士承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宣布继续拜堂。 至少,她还有夫君。 成婚之后,贞娘的日子并不算好过。 从前因为她救过郑士承的命,郑家老爷和老夫人对她十分热情。可郑老爷是个极信天象之说的人,自从婚礼上天象有异,他便对贞娘颇有意见。 一边是有生养之恩的父母,一边是结发为夫妻的贞娘,郑士承很是为难,于是索性与生意为由,带着贞娘搬出了家,住到湖城。 日子一天比一天平静,贞娘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蜜罐里,即便知道终将窒息而死,还是想就这样沉溺下去。 但她忘记了,自己并不是郑士承以为的普通人,她是妖,还是一只正被人追杀的妖。 她忘了,当她决意离开鬼哭林时,等待着她的,就只剩下无尽的逃亡和流浪。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空气里有很浓重的水汽,她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像是站在水里,一呼一吸都是水滴。 盛放未久的梨花纷纷扬扬往下落,她伸手去接,但只接住寥寥两三片雪白的花瓣。 从外面回来的郑士承看见,顺手便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下雨了。”他轻声提醒。 贞娘便把手心里的花递到他面前,“这些花也在淋雨。” 郑士承笑了笑,把她被风吹凉的手握住。 “那我把它们种到屋子里去,或是在这儿建个亭子,可好?” 贞娘心里那点惆怅散去,她靠在郑士承怀里,心里所有的不安便都没了。 “你的心意它们领了,但它们喜欢雨。” 深夜里,雨停了,但檐水还是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贞娘忽然就醒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一阵紧缩,是本能唤醒了她,对危险的本能。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郑士承睡得很熟,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一眼又一眼。 永远都舍不得走。 但她不得不走。 起身,用法术穿衣,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房,此前她站的那棵梨树下,此刻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个姑娘,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明明是春日,她肩上却搭了一条银灰的狐皮。 她站在梨树下,对比起来,便是花也失了颜色。 “何必紧追不舍呢?” 从前贞娘只能逃,如今她不想再逃,便希望能与这个人好好谈一谈,毕竟她们之间并无血海深仇。 姑娘摸了摸肩上的狐皮,笑容妍丽。 “是缘分吧。” 她将一场追杀,看作是一场求爱。 贞娘失笑,“我不相信缘分。” “不相信吗?”姑娘两指捏住从她眼前飘落的一片纯白花瓣,语意惋惜,“花开花落自有时,你猜这些花盛开的时候,可想过飘零那一天吗?” “我想活。” “人人都想活,可人人,都逃不过死。” “你便知我一定斗不过你吗?” “斗不斗得过,一试便知,结局无非两种,你死,亦或我死。” “真是个疯子,我怎么会被你这种疯子缠上。” 女子轻笑,笑声如檐角被风吹动的银铃。 “疯?我会有你这种宁愿冒着被天雷劈死的危险,也要背离六界之理,与人族成婚的蛇妖疯吗?” “天雷?” “你的罪过,却让别人承受后果,真是自私的人啊。” 第三十七章 幻真 姑娘嘲讽的目光像一把刀,狠狠地从贞娘心上剜下一块肉。 她从来不知道违背规矩的后果是什么,如果真的会有天雷降下,那那道本该劈在她头上的天雷最终被谁承受了呢? “是谁帮我挡下了天雷?是...” 会是墨姝吗? 尽管她选择了和墨姝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她从未忘记过,这世上的另一个角落,还有她唯一的亲人。 姑娘眯起眼,仿佛在想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是一个你一定想不到的人哦。” 她的手再次在狐皮上摸了一把,雪白的六尾从她身后生长出来,漂亮得如同一朵正在盛放的巨大梨花。 她锋利的爪子在夜里闪着寒光,那一刻,浅薄的云层恰被风吹走,月亮露出来,清冷的月光洒下,映照着女子眼里的杀意。 这一架,非打不可了。 贞娘是被梵蓁养大的孩子,尽管她很不喜欢梵蓁,但还是继承了那个人所传授的东西。 一柄通体银白的细长软剑出现在她手中,她的手臂轻轻一挥,剑光便在月色下闪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来畅快地打一架吧!”女子叫嚣着,战斗姿态下的她眼中有一种难言的疯狂在跳动,那一树梨花在她的杀意下轻颤,花瓣更快更密集地落下,如下了一场雪。 贞娘更加肯定她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了。 在女子扑到面前之前,贞娘下意识往卧房的门看了一眼,不管这一夜的结果如何,她只希望自己的夫君能一直安然地睡着,一夜好梦。 “打架的时候分心可不是好习惯哦。” 那姑娘的速度快的惊人,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的爪子便到了贞娘眼前。 贞娘凭着本能用剑去挡,却不敢再分神。 姑娘是狐妖一族,身手矫健,十分敏捷,每一次攻击都角度诡谲,让贞娘防不胜防。 蛇妖一族一向是近身缠斗中的好手,可对上这位姑娘,贞娘却略显下风,若不是凭借着从梵蓁那里习得的剑术,她根本没法招架太久。 两人的实力,高下立判。 她今夜注定要死在这里,或许明日天一亮,郑士承推开卧房的门,就会看见她的尸体横躺在地上,如果运气好,或许她可以死在那棵梨树下,梨花落了她满身,将殷红的血掩盖,让她最后留在郑士承眼中的形象不是那么可怖。 可是她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懂得活着的意义,她还没有陪着心爱的夫君一起老去,她不能死! 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太强烈,贞娘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内丹涌出。 那一刻她的剑仿佛不再是属于她的,银剑上覆了一层寒霜,剑光闪过的时候,血珠随着剑身被甩出去,在地上凝出一朵血红的冰花。 贞娘怔住,那一刻的感觉太陌生,以至于她完全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负伤的狐妖退到梨树下,她一手捂着腹部,半躬的身子轻颤着,妩媚的兽眼微眯,紧盯着贞娘。 大量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开始往下滴,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裙转眼就被染红了大半,仅有的一点清丽不见,本就浓艳的长相映着血色,摄人心魂。 莫名地,贞娘从她那张艳绝的容颜上看见了梵蓁的影子。 “可真有意思。”姑娘声音微哑,却更有磁性,一言一语之间,都像是在勾人。 她试着站直了,不再管腹部的伤口。 贞娘注意到,她眼中没有痛苦,反而因为负伤显得愈发疯狂。 “刚才那一剑,算是意外之喜吗?旗鼓相当的对手,往往比单纯的虐杀更有意思,你说呢?” 贞娘皱着眉头,她垂眸看去,剑身上的寒霜已经退去,剑还是那把她熟悉的剑,可是那股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蛇妖。” 贞娘抬眸,对上姑娘如琥珀般的竖瞳。 “你怕死吗?在个人的生死和爱恨之间,你会怎么选呢?” “什么?!” 姑娘妩媚一笑,彻底化为狐妖之身,灵巧地跃上梨树的枝干,她盘卧在上面,用舌头缓缓舔舐腹部的伤口和染血的银白毛发,像个观众那样,等着看一场好戏。 贞娘的心一沉,她意识到什么,一转身,便看见郑士承站在卧房门口,一只手抓着门板,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轻轻颤抖。 “你是...妖?”他忍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这句话。 贞娘的心彻底乱了,她忽然情愿自己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尸体,也好过以这样的面目面对郑士承。 她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剑,仿佛这才是她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可她握剑的动作被郑士承看在眼里,更像是一种威胁,一种试图杀人灭口的预兆。 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别这样看我!别用这种目光看我!” 他眼中的恐惧,怀疑,防备,是比狐妖的利爪更锋利的东西,就落在她的身上,刮掉一层层血肉。 “你是妖!我竟然违背了父亲,娶了一只妖?!” 恐惧到极致,郑士承也忍不住大吼大叫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那么害怕,才能平静下来。 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刀,都从贞娘的心上剜掉一块肉,她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变得跟那只疯狂嗜血的狐妖一样。 “不是的!”她试着冷静下来,“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拜过天地的,你说过不介意我的出身,说过我们要白头到老的!我是妖又怎么样呢?!我也有心的啊!难道我的爱会因为我是妖就改变吗?!” “不对!妖是会害人的,你是看中了我家的家产吗?我都给你啊,你不要害我,不要害我爹娘,他们没有对不起你的!”说到最后,郑士承的语气已经从恐惧变为祈求。 他拼命否认的时候,贞娘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她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可命运就像在嘲弄她,转瞬之间,那些所谓的相信就轰然倒塌,在她眼前化为烟尘。 她为了自由逃离梵蓁,丢下墨姝,却为眼前这个人背弃了曾经的自己,而现在,这个人抛弃了她。 她眼中含泪,握剑的手却愈发坚定。 “夫君,夜深了,睡下吧。等明日一早,我给你做梨花糕。” 她一字一顿,脚步随着言语落地,走向那个她深爱的人。 郑士承因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他的手指抠在门板上,磨出血来。 “夫君,有我在,你别怕。” 贞娘一边说,眼泪便一边落下来,像是一串珍珠断了绳,颗颗晶莹滚落。 细长的银剑从郑士承胸口穿过,带着妖力的剑身破坏力极大,只是一瞬间就破坏了他的脏腑。 他死前瞪大了眼睛,仿佛至死都不相信会死在贞娘手里。 他的意识消散得很快,没有太多痛苦,除了那双圆睁的眼,执着地诉说着他的不甘。 贞娘松开握着剑柄的手,她两大步上前,抱住了郑士承已经无法自己站立的身体。 她在怀中人仍温热的颈窝蹭了蹭,“夫君,你别怕。” 她哽咽着,始终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索性背对着它。 身后却突然响起掌声,以及女子情不自禁发出的嗤笑。 “你真是没让我失望。” 狐妖的声音再次响起,贞娘有些混沌地想起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她把郑士承的尸体缓缓放下,转身,狐妖就靠在梨树的树干上,别有意味地瞧着她,脸上的嘲讽之意毫不遮掩。 “你知道吗,在情这个字上,我还没遇到过让我失望的猎物。”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可你们这些软弱者啊,还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往上扑,殊不知,稻草只是稻草,轻轻一拉,便断了。” 贞娘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十分可怕的可能性。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呼吸渐沉。 狐妖发现了她的异样,眼角嘲弄的笑意更浓。 “发现了吗?” “不!不会是那样!” 贞娘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东西毁灭,她想要阻止狐妖说出后面的话,可是她无法动弹。 “就是那样的哦。”狐妖显出几分俏皮和天真,仿佛只是好心将真相告知,“刚才你看见的,听见的,都是我制造的幻境,唯一真实的,只有你动手杀人的那一瞬间。” 狐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贞娘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 狐擅幻术,惑人心智。 她低下头,模糊的视线仍能看见身上手上的殷红,那是郑士承的血,是真实的,曾经温热过,如今已凉透。 她终于明白,正在毁灭她的,正是她自己的心。 贞娘捂着脸跪倒在地,呜咽出声。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狐妖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但也仅是一瞬罢了。 狐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早知如此,何不早点束手就擒,我也懒得费这番功夫。” 贞娘双肩轻颤,单薄的身子显得愈发脆弱。 她的声音嘶哑沉闷,了无生气。 “我不要这条命了,你拿去吧。但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真正说的话是什么。” 即便郑士承所说的那些话是狐妖的幻术,可她最后的确杀了他,那当时郑士承的确是站在那里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发狂的妻子,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呢? 贞娘情愿不要这条命了,也想弄明白,她真的被抛弃了吗? 可狐妖并没有轻易让她如愿。 即便没有抬头看,贞娘也能感受到狐妖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她肩上落下一只手,轻飘飘的,并未施力,但她却觉得沉重。 “我突然反悔了,我不想要你的命了,与其看着猎物痛快死去,不如看她痛苦地活着,在这世上挣扎,你说呢?” 贞娘猛地抬头,她眼中有太多的恨和悔,狐妖看着那双眼睛,就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多漂亮啊。”她的手掌贴上贞娘的脸颊,“这么美妙的东西,一定要一直保留下去才好。” “我会杀了你!” 狐妖轻轻勾起唇角,轻松得像是欢迎友人拜访自己。 “随时恭候。” 狐妖离开了,如来时那般无影无踪。 院子里的确剩下了一株梨树和一具尸体,可并非贞娘所希望的那样。 她原本打算把郑士承葬在梨树下,可当挖好了坑,她看着冷冰冰的黄土,突然就后悔了。 她不需要一个坟冢来祭奠自己的夫君,因为那个人会一直活在她的心里,活在这世上某个她永远也不会去的角落。 至少,还活着。 她最终将那具身体吞吃入腹,就像无论她走到哪儿,他们都将永远相伴。 当太阳跃出高墙,洒下温暖的辉光的时候,贞娘擦去嘴角的血,茫然地看向东方。 她离开了湖城,再次开始流浪。 这一次,没有追杀她的狐妖,但她仍在不停地逃亡。 直到某一天,路过的陆尘心嗅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儿,便将她当作害人的恶妖关进了锁妖塔。 在锁妖塔里,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曾做过什么,也没人关心她是不是真的害过人。 直到一只很闲很多事的螳螂妖来找她搭话。 “这鬼地方真讨厌啊,如果有一天咱们能出去,你想做什么?我一定要把陆老贼的脑袋砍下来,丢在地上当球踢!你呢?” 那句话像是拨动了她的某根神经。 她突然抬起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螳螂妖的问题。 “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他还在等我回家。” * 赤曦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靠在陆尘心身上昏昏欲睡。 神仙妖怪本是不会困的,可她十分例外,不仅会困,还比普通人都要嗜睡。 陆尘心放平双腿,示意她躺下来,她倒并不觉得哪里不好,顺势就躺下了。 被陆尘心的气息包围着,她心里难言的平静,只觉得今夜一定会做个好梦。 “幻术之外,郑士承到底说了什么?”陆尘心问。 赤曦没想到他还挺八卦,咂了咂嘴。 “反正人都死了,说了什么还重要吗?” 陆尘心看着她的脸,眸光复杂。 “我只是觉得,在婚礼上能够面对所有人怀疑的目光,勇敢牵起自己未来妻子的手的人,不会说那些话。” 赤曦沉默片刻,却道,“你还真是看错了他呢。” 第三十八章 浮梦 看错了? 那是意味着郑士承最终的确因为贞娘妖的身份而抛弃了她吗? 陆尘心心里总觉得不忿,尽管这本是与他无关的事,贞娘杀了人,他没有抓错人,对他而言,这甚至算是一件好事。 可幻术背后的真相,是那么吸引人。 他还想再问,低头看时,赤曦却已合上眼睡着了。 她呼吸绵长,全无戒心,把自己最脆弱柔软的一面在他面前展开。 他不敢动弹,怕打扰了她的清梦,只是轻轻呢喃了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你而去的。” * 第二日一早,太阳跳出山岳之前,赤曦准时醒来,迷迷糊糊地揉着自己被屋脊硌得生疼的后背。 见她狼狈,陆尘心忍俊不禁,反被她瞪了一眼。 “你昨夜若是拦着我,不让我睡就好了。” 陆尘心提醒她,“是你自己困了。” 赤曦不甘心地伸了个懒腰,“同为妖神鬼怪,我这具身子实在太不顶用。如此嗜睡,该不会是病了吧?” 虽然别人一直说烨鸟百病不侵,可具体怎么样谁知道呢? “这实在无前例可循,你如果不放心,等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去神界看看。” “神界啊。” 赤曦的语气颇有些慨叹的意思。 神界从前也是她撒欢的乐园,只是上古纪之后,古神凋零,神界也渐渐荒芜,她已有十几万年没有回去过了。 陆尘心见她出神,便猜测她肯定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早些年,我听说有古神开启神界之门,茂盛的无色花簇簇拥拥,填满了整个神界。” “无色花?”赤曦眼角染上笑意,“没有我的罗雀花好看。” 她看待事物的角度总是很清奇,陆尘心已经习惯了。 “无色花有神性,是众神创世的根基。” 他这是在提醒她,有人能够开启神界之门,难保不会有人利用远古众神遗留下来的东西做点什么。 祝霄在创下天庭时,便关闭了六界之中位于仙界内唯一一个通往神界的入口,那时存世的古神已为数不多,大多愿意归隐,便也没人与他有争执,神界就这样被封存了十几万年。 “如今这世上,敢不把祝霄放在眼里,公然违背他的旨意之人已很少了,那个开启神界之门的人是谁?” “不知。” “不知?!”赤曦不禁侧目,“这么大的事,你在青合都听说了,天庭想必已传的沸沸扬扬,怎会不知是何人?” 陆尘心曾经也觉得此事荒谬,可事实的确如此。 “神界之门开启是关乎六界的大事,我也曾上天庭向当初的旧友打听过,的确无人知晓,乃至于祝霄。” 闻言,赤曦反倒更好奇那人是谁了。 “能在祝霄面前瞒天过海,可真是十分了不得的本事,这六界怕是没几个人有这样的水平。” 陆尘心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你是怀疑梵蓁?” “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陆尘心笑了笑,“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梵蓁就算再强,仍然是妖,开启那扇门的只能是位古神,那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未免对余下的古神太不自信了。” 这世上存世的古神虽然不多,但毕竟都是从洪荒时期就存在的,在那时哪怕蝼蚁般的人物,放到当下也足以撼动一方天地。 梵蓁虽强,但面对远古的神威,未必仍然无敌。 赤曦幽幽叹了口气。 陆尘心讶异道,“在不清楚梵蓁的真正目的之前,有人会站在我们一边帮忙,难道不好吗?你怎么叹气了?” “我是想,还有那么多人压在咱们的头上,得想办法把他们踢走才好啊。” 饶是陆尘心很想正正经经地跟她讨论要是,还是无奈地笑了。 “能力越强,意味着需要承担的责任就越大,你若当真踢走了他们,就得是你站在那清冷的神界,眷顾苍生了。” “那还是算了吧。”赤曦狡黠一笑,她顺势挽上陆尘心的胳膊,“我更愿意和你回到人间去,找个深山老林,过咱们的小日子。” 陆尘心眼底的笑意愈深,他语意温柔,只答了一个“好”字,在赤曦听来却胜过千言万语。 还有什么比将来的承诺更美好呢?哪怕她见过很多,自以为看透了很多,终究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 两人在太阳出来前跳下屋顶。 不知是巧合,还是幻境中的一些条件设置,他们落地那一刻,不远处便有一个老妪推门出来,将木盆里的水泼在长街边上。 陆陆续续地有人出门开始摆摊,他们看见邻里,便一边收拾,一边笑着招呼,还会谈论昨日郑府盛大的婚礼。 一切都真实得不像一个幻境。 “你如果一直舍不得破坏蛇妖的美梦,我们大概得留在这儿陪他们白头到老了。” 陆尘心用一个有趣的方式提醒她。 赤曦牵住他的手,用拇指的指甲在他的掌心轻轻刮了刮。 “那我们也在这里白头到老好了。” 陆尘心扭头看向她,姑娘的脸上洋溢着笑,如这阳光灿烂。 他微微无奈,可怎么能拒绝呢? “这样也好。” 理论上,他们有无尽的生命,即便真的在这个幻境中耗个几十年,又有什么所谓呢? 至少他们拥有彼此。 “傻子。”赤曦笑着骂他,“咱们还得出去阻止梵蓁,拯救世界呢。” “阻止梵蓁?”陆尘心发誓,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我不知道梵蓁那条死蛇究竟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对你来说,一定也是很重要的人。” “当初离开洪荒的时候,是她带我走出爹娘离世的阴影。” 梵蓁对他而言的确有些特殊,但他不希望赤曦误会。 毕竟虽然从来没人明说过,但神幽还在世时,赤曦和梵蓁天天又是打架又是吵架地争风吃醋,总不会是为了一比本事的高下吧? 赤曦笑了笑,凑到他耳边。 “悄悄跟你说哦,虽然那条死蛇总是针对我,但对我而言,她也是很重要的朋友。” 是从上古纪陪伴她到现在,唯一的朋友了。 她重新站好,方才那句耳语仿佛从未出现过。 “虽然她坑我,但我可不希望这六界往后没有她了,否则会很无聊的。” “无聊?” “毕竟很难找到下一个明明能暴揍我,但每次都手下留情的对手了。” 陆尘心失笑,好在她还有些自知之明在的。 * 两人的目的地很明确,郑府。 昨夜赤曦心软,不忍破坏贞娘一心求来的洞房花烛,但他们的确不能再在这儿耗下去了。 古神创世都只用了七天,谁知道这几日过去,外面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守在门口的还是昨日婚礼上拦下他们的小厮,那人盯着他们俩看了好一会儿。 “你们有事吗?” 赤曦:“我们要见府上昨日新娶的夫人。” “夫人不见客,你们请回吧。” “不见客?昨夜累着了?” 陆尘心轻轻挑眉,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小厮也是一脸尴尬,但还得梗着脖子和她周旋。 “我家公子心疼夫人昨日劳累,吩咐众人不要叨扰。” “他就算吩咐也是命令你们这些府上的下人,跟我们这些客人有什么关系?” 小厮的肺都要被这个姑娘气炸了。 “让他们进来吧。” 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小厮回头,门边站着的女子身姿窈窕,只是脸色略苍白,显出几分脆弱和疲惫。 “夫人?!”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夫君不会怪罪的。” 小厮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冲赤曦和陆尘心做了个请的动作。 赤曦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突出一个嚣张。 郑府里的下人其实很少,郑士承不喜欢铺张浪费,这次是为了迎娶贞娘,才多找了几位照顾起居的丫鬟。 但此刻贞娘并没有带人在身边,她与赤曦并肩走着,陆尘心略落后于两人。 “赤曦姑娘,许久不见了。” “是许久了,锁妖塔一别,你看上去变了很多。” 贞娘垂下目光,轻轻抿唇。 赤曦继续道,“瘦了,脸色不好,看上去恹恹的,从前那个心机劲儿没有了。” 贞娘微怔,她没想到赤曦说的变是指这些。 “姑娘的气色看上去倒是很好,可是已如愿了吗?” 赤曦摆手,“没有没有,昨夜睡得好罢了。” 走在后面的陆尘心脚步一顿,脑海中回想起她清晨醒来时一边揉肩捶背一边抱怨的模样,忍不住低头笑了。 贞娘将两人带到花厅,便吩咐下人去沏茶。 赤曦不忘要贵的茶,特意强调越贵越好。 “我一直想尝尝人界里各种名贵的茶来着,可惜从前囊中羞涩,好不容易靠捉妖赚些钱,也得算计着用,否则就要风餐露宿,十分寒酸。” 贞娘坐下,道,“茶也并非越名贵越好,还得合自己心意。” “看来你找到合心意的茶了?” 贞娘的瞳孔骤缩,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赤曦还不想刺激她太过。 “你夫君呢?” “出门谈生意去了。” 贞娘脸色苍白得让人怀疑她并不是嫁给了自己心仪已久的人,反倒像是被人逼着嫁过来的。 “处于幻境之中也需要谈生意吗?” 贞娘连语调也带了几分疲倦,“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并不只是一个幻境,而是他们的人生。” 赤曦挑了挑眉,又问,“这幻境十分强大,几乎创造出了一个真实的湖城,你如愿重新嫁给郑士承,而且这一次没有天雷,也没有公婆,你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高兴呢?” 贞娘一直盯着地砖的目光一滞,她猛地抬头。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事?!” 天雷之事她这个当事人甚至都是从狐妖口中得知,赤曦本该是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啊。 赤曦也没想到她对一切毫不知情。 “当初是墨姝拜托我帮你,所以我挡下了天雷,但结局似乎并不如意。” 虽然天雷没劈在贞娘身上,但后来的事对她来说,却并不比死好到哪里去。 她果然苦笑。 “原来真是这样,你当初真不该帮我,倒不如让天雷劈下来好了。” 赤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温柔的那一部分真相。 “墨姝求我帮你时,不惜背叛了梵蓁,你该为这份姐妹之情多想想。” 贞娘果然略有动容。 “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妹了,是我对不起她。” “为什么开启这个幻境?你想改变你们之间的结局吗?你明知这只是幻境罢了,这里面的人无论是生是死,都绝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贞娘低声道,她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幻境的力量会反噬她的魂魄,但赤曦相信,更让她痛苦的,一定是眼前的一切。 最令人痛苦的,往往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也知道那个女人是想要用我来做一个陷阱,困住你们前进的脚步,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拒绝。” “贞娘!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赤曦希望她能早些明白这一点,这样至少她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幻境,不至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凄惨下场。 但贞娘仍是摇头。 “赤曦姑娘,你也有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有那样一个梦境,你不愿深陷下去吗?” 赤曦知道,她说的是幽。 她一直是条很聪明的白蛇,否则她也不会离开梵蓁了。 赤曦看了一眼旁边仿佛置身事外的陆尘心。 “不会,梦就只是梦罢了,迟早会醒的。” “你撒谎!”贞娘红了眼,她身上的情绪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锁妖塔破的时候,你执意留在云壑之中,难道不是任由自己沉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吗?” 赤曦哑口无言,这么说的话,她的确理亏。 毕竟当初她确实因为幽留在了云壑里。 “贞娘姑娘,并非是这样的。”一直不说话的陆尘心突然开口,另两人下意识同时看过去,“神幽对赤曦来说很重要,如兄如父,亦师亦友,她留在云壑,并非如你所想,是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梦之中,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并没有借由过去逃避痛苦,相反的是,她勇敢地拥抱了痛苦。” 第三十九章 真身 赤曦微怔,她没想过陆尘心会说这些话,在她的记忆中,他们分开了很久,而在分开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当是互不过问的。 可如今他能说出这些话,便意味着他们之间从未真正分离。 贞娘目眦欲裂,眼眶的红看上去有些骇人。 “陆掌门,你恐怕忘记了,你与我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手刃了自己所爱之人的人。 “你们可一点也不一样。”陆尘心想要护着赤曦,帮她解释,赤曦便也不能容忍别人误会他。 “他杀我,是因为我有不死之身,是为了不让我落入祝霄手中,是宁愿自己忍受痛苦也要保护我。可你杀郑士承呢?是因为你害怕了,你不想再次被抛弃,你动手的时候当真没有过一瞬间的怀疑吗?狐妖擅长幻术,当你与那只狐妖动手的时候,当真没有防备着吗?” “够了!”贞娘低吼,“我不需要别人的说教。” 赤曦微微后仰,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嘟囔道,“我可不喜欢说教。” 争吵是毫无意义的。 贞娘合眼凝神,片刻之后,她的情绪平静下来。 “赤曦姑娘,我不会后悔至今为止所做的事,而且构筑这个幻境的力量来自于梵蓁,我没有控制它的能力,所以你们是无法通过说服我来离开这里的。” “我猜到了,想想也知道那条死蛇不会那么好心白白给你力量,她把我们困在这里,自然不希望我们轻易就出去了。” “当年你帮我扛下了天雷,如今你被困在这里,我虽然帮不上忙,但有一些事你或许会想知道。” 赤曦轻轻挑眉,贞娘心里竟还藏着什么秘密吗? “你这么郑重,我倒有些不适应了,说吧。” 贞娘抿了抿薄唇,微蹙的眉心让她本就不算红润的脸色愈发愁苦。 “你知道,我是在梵蓁身边长大的,爹娘战死时我和墨姝尚小,她稳定了妖界的局势之后,带着我们住进鬼哭林。” “她其实真的待我们很好,凡事倾囊以授,明明在别人眼里冷冰冰的一个人,对待我们的时候总是刻意温柔,那段日子她整个人就像一个矛盾体,尽管看上去很别扭,但我真的有感觉到温暖,家的温暖,那时候我和墨姝一样,是很喜欢她的。” 贞娘说着,声音便低下去。 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从未对别人说过,哪怕是最亲近的墨姝。 如今说出来,便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赤曦能看出来,她正被来自于从前和现在的巨大悲伤阴影笼罩着,可她不是已经梦想成真了吗?顺利的婚礼,相爱的丈夫,尽管这只是个梦境,但只要她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这就会是真实的。 可她为什么仍然这么难过呢? “你喜欢梵蓁,却还是从鬼哭林逃走了,为什么?” “我长大以后,总是梦见我娘亲。” “你娘亲?” 在外界的传闻中,只知道梵蓁受鬼哭林一役中战死的旧友之托,照顾两个遗孤,但至于这位旧友是谁,却没有具体的说法。 当初赤曦听说这个消息时还很震惊,她一直以为梵蓁没什么朋友,更没可能答应别人照顾孩子。 “她叫凤炽。” 一旁的陆尘心抬眸。 “妖界北伐之战中唯一幸存的那个孩子?” 赤曦茫然地看向他。 “什么北伐,什么孩子?” 那段日子赤曦正忙于躲避仙界的追杀,对妖界发生的事并不清楚,陆尘心便耐着性子将那场惨烈的“战争”讲给她听。 贞娘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对她而言,那是存在于文字中的别人的故事,可故事中的人又与她息息相关。 直到陆尘心说的差不多了,她才再次开口。 “娘亲是战死在鬼哭林的,我住在那里,梦见她,就像是她在给我托梦,所以我一直很相信梦见的东西。” “她跟你说什么了?”听了关于凤炽的故事之后,赤曦对这位从未见过的传奇女子十分感兴趣。 更重要的是,凤炽为什么会为梵蓁而死。 只要梵蓁愿意,她想保护的人,没有一个会死。 赤曦的呼吸一滞,她在无意识间握紧了手。 贞娘缓缓摇头,眉宇间的愁绪愈发浓重。 “娘亲与我说过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她都被一条巨蛇裹挟着,威胁着,沉默地看着我,但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有很多话想说。” “巨蛇?” 赤曦和陆尘心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都想到了一块去。 贞娘没在意他们俩的反应,兀自说着自己的话。 “我逃离鬼哭林的那天晚上,娘亲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她说鬼哭林不是战场,不是坟墓,是祭坛,梵蓁的目标不是妖界,甚至不是整个六界,是洪荒。” 洪荒是六界中所有人都心存顾忌,却不愿提起的地方。 那里意味着绝对无法抵挡的力量,意味着整个六界的秩序会被再次打破,弱肉强食的时代再次来临,而且在古神面前,所有人都是“弱肉”。 “果然是洪荒啊。” 尽管赤曦和陆尘心早有猜测,但当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时,赤曦还是忍不住慨叹。 “果真是这世道太太平了吗?” 陆尘心知道她是这个时候还不忘嘴上损一损梵蓁。 “若能一直太平下去,倒也未必不是好事,可惜她不会让太平的日子持续下去。”贞娘道,“娘亲告诉我,梵蓁与洪荒有着极大的联系,她或许会成为古神们开启洪荒封印的手,到那时,六界众生都将再次陷入混沌之中。” 赤曦挑了挑眉,“你娘亲倒是看得很透,可惜你似乎并不如她想的那般。” 贞娘低下头,神色间有几分羞愧。 “是,我愧对了她,她希望我能阻止梵蓁,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逃了。” 嘴上说着追寻自由,可她始终只是个丢盔弃甲的逃兵。 在这一场无可避免的浩劫之中,她不愿站在梵蓁身边,成为像墨姝那样的忠诚的人,亦没有与梵蓁为敌,做个拯救苍生的救世主。 从凤炽的死里,她早就看明白,也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请原谅我的懦弱,接下来的路,你们得自己走了。” 贞娘站起来,看样子是打算送客了。 赤曦却执着地赖在椅子里,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 “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还是被困在这里,得陪着你和郑士承白头偕老。” 贞娘咬着下唇,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脸色反而愈发苍白了。 “不会太久的。”她说,语调中有一份决绝的意味。 “什么不会太久?” “这个幻境,即使你们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存在太久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出宽袖的小半截手腕,雪白的肌肤上,有一条极细的血红的线,如同血管,但中间断了几处。 “在开启幻境时,我修改了一些东西,虽然到现在为止你们觉得时间的流速很正常,但事实上,那个夜晚很快就会到来了。” 她指的,是狐妖夜袭的那晚。 赤曦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质问。 “你不是来与郑士承白头偕老的?”赤曦的语气和态度都很差,仿佛她问的是什么关乎自己性命的大事。 贞娘没被她唬住,轻嗤,“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那你拼了命也要开启这个幻境是为什么呢?你连幸福都不要,还有什么是值得用命来换的吗?!” “真相。” 赤曦被哽住,张了张嘴,却再难发出一点声音。 真相吗? 两人对视着,赤曦从她漆黑的眼珠里看见了无尽的疲惫和痛苦,从在郑府门口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赤曦就一直不明白,或者说一直不能接受,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那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苦呢? 贞娘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她的目光从赤曦的肩上越过,看向后面的陆尘心。 赤曦站起来的时候,陆尘心就跟在她身后,没有声响,没有干预,却坚定地站在那儿,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贞娘有一瞬的嫉妒,但她又是那么地清楚,赤曦得到这份爱是多么的不容易,而她远没有这样付出的勇气。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赤曦。 “这里虽然只是幻境,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记忆的重现,至少它们曾经是真实的。赤曦姑娘,往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平静的日子了,珍重吧。” 贞娘走出花厅,但很快又回来,回来时,她手里捧着一个茶包。 她把茶包放在赤曦手上,“府上的茶叶都在这里了,你可以都尝尝,或许能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个,若这里没有,离开此处,也可以继续找,但不必将就。” 赤曦紧紧拽着茶包,贞娘的痛苦似乎通过那些话语转移到了她身上。 “你确定已找到最爱的茶了吗?你确定这就是你最爱的吗?” 尽管她曾经也对贞娘十分鄙夷,可她还是不希望贞娘为了这场镜花水月而死。 自相见以来,贞娘第一次对她笑。 “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想好了。” 妖的一生很长,她有足够的时间忘掉那场人间的风月,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下一个爱人,但她明白自己将会永远忘不掉那个夜晚,永远渴求郑士承当时说出口的话。 * 赤曦跟着陆尘心离开郑府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混混沌沌的。 陆尘心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使得她不会迷迷糊糊地撞到别人,也不会不知不觉迷了路。 虽然贞娘说不会太久幻境就会自己破碎,但具体多久还说不清楚,陆尘心吸取了昨夜的教训,带着赤曦找到一间没人居住的平房。 屋子里有一股空置许久的尘土味儿,赤曦进去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反倒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了出去。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陆尘心推开窗,挂在窗上的灰尘便簌簌地落下,在照进来的阳光里飞腾。 “这里似乎被弃置很久了,有些灰尘,我待会儿打扫一下,再通通风,就没那么难受了。” 赤曦笑着走上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陆尘心轻放在窗台上的手一紧。 赤曦笑声如银铃,故意用额头在他背心蹭了蹭,“我可不是嫌弃这里哦,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在这里定居吗?” 像一对普通的人族夫妇一样,有个家,有各种鸡毛蒜皮的事,还得为生计奔波。 陆尘心失笑,“恐怕还不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他转身,反客为主,把赤曦整个人搂进怀里。 “不过我答应你,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就归隐山林,过从前的日子。” 赤曦闻着他身上清幽的香气,所有的不快都一扫而空。 “没关系,我们的时间很长,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这就够了。”她从陆尘心的怀里抬起头,眼里带着点点星光看他,俏皮一笑,“况且青合派的大掌门愿意给我这样一只小妖打扫屋子,我还有什么好求呢?” 赤曦最终还是没舍得让陆尘心一个人承受那些恼人的灰尘。 两人分了个工,陆尘心到几条街外的水井打水,赤曦撕了袖子上的一块布料,蒙在口鼻上,用树枝做的临时扫帚清扫满屋。 两人将屋子收拾出来已经入夜了,他们俩疲倦地躺在茅草铺成的“床”上,恰能从窗户看出去,看见外面的夜空。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用法术呢?” “在芒草镇受的伤还没好全,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赤曦默了默。 “巧了,我也是。” 两个“重伤未愈”的人几乎在同时幽幽叹了一口气。 陆尘心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赤曦便枕上去。 “你还记得今天贞娘说的话吗?”赤曦问道,她当时就很在意这件事。 “关于凤炽?” “嗯。按照贞娘的说法,梦中的凤炽被巨蛇裹挟监视,那条巨蛇会是梵蓁吗?毕竟梵蓁的真身就是蛇啊。”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 “话说回来,你真的有见过梵蓁的真身吗?” “嗯?” 第四十章 迷雾 梵蓁是只蛇妖,这件事,最初是幽告诉赤曦的,所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也从未见过梵蓁的真身。 但陆尘心突然这么一问,她便迟疑了。 “似乎没有,她从来都以人身见我,不过像她这个程度的大妖,真身都不会轻易示人吧?” 尽管心里埋了怀疑的种子,赤曦还是下意识偏向于相信幽。 她为自己的这点私心而愧疚,于是把脑袋埋在陆尘心的臂弯里,不敢抬头看他。 陆尘心倒并没有觉得她这是帮梵蓁在找借口,“她如今是很强了,但我记得你说过,起初梵蓁技不如你,那时你们俩打架也不曾用过真身吗?” “我是有经常用真身欺负她,但她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真身,她那个人很傲气,还是不愿示弱吧。” “想来凤炽的死和那条巨蛇关系极大,当年发生在鬼哭林的事应当不简单。” “可当时梵蓁被困,凤炽不是去救她的吗?她们如果关系好到可以舍身相救,梵蓁怎么会杀她呢。” 与其说是想不通,不如说是不愿相信。 如果梵蓁已经将人心都算计在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他们就真的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两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陆尘心没有开口,或许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赤曦渐渐地就困了。 自从火神的神魂彻底消散之后,她这副身体就愈发不中用,若不是锁灵玉裂了几道裂痕,她能够偶尔用些小法术,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个没什么用的凡人。 她闭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袋往陆尘心手臂上蹭了蹭,转眼便入梦了。 陆尘心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有些浮躁的心绪便渐渐沉下去,归于平静。 * 赤曦一整夜都睡得很香,但陆尘心不一样,他丝毫没有困意,这副成仙的身体也根本感受不到疲倦。 深夜,窗外的夜幕蒙上一层雾气。 起初只是很淡的一层薄雾,如被风碰巧吹来的云,但不久之后,雾便顺着门窗的缝隙钻进屋子里,云雾缭绕,如初入幻境那般。 梦中的赤曦似乎觉得难受,拧着眉咳嗽了两声。 “赤曦,醒醒。” 陆尘心缓缓抽出被她枕着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赤曦嘤咛了两声,睡意尚浓,转瞬又不吭声了。 陆尘心忧虑地看向门的方向,那里同时也是郑府所在的方向。 幻境迷雾又起,这分明代表着贞娘正在远离他们,可这个时候,贞娘没有在郑士承身边,会去哪里呢? 这或许会是离开幻境的关键所在,陆尘心不敢视而不见。 可如果把赤曦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也不放心。 他无奈地笑了笑,但眼中仍是宠溺。 “今夜你也注定睡不了一个好觉了。” 他把赤曦拉起来,背在背上,离开屋子,向着雾气稀薄的方向追去。 * 赤曦和陆尘心离开郑府后,贞娘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晚饭,等郑士承回家。 刚入夜时,郑士承便带着一身风尘回来。 他一见到贞娘,眉眼间的笑意便溢出来,甚至遮掩了疲倦。 “辛苦娘子了。” 他故意把“娘子”两个字拉长,贞娘先是怔了怔,然后便状似羞赧地低头笑。 菜已经放的有点凉了,下人将饭菜热了一道端上来,贞娘要起身给他盛汤布菜,他却先一步把人按了回去,然后拿起碗勺给贞娘盛汤。 “我们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我娶了你,乐意照顾你,便不会让你受累。”他把清透的排骨汤放在贞娘面前,“你只要好好的做郑夫人,别的都由我来做就好,嗯?” 贞娘红了眼,平复了很久的情绪,才艰难地说出一个“好”来,却是哽咽着,连泪珠也从脸上滚落。 “怎么还哭了?”郑士承笑着,从丫鬟手中接过手绢,轻轻地给她擦去眼泪。 贞娘握住他的手。 “夫君待我太好,我心里感激,便也愿倾我所有以报。” “你我夫妇本为一体,说什么报答,我只盼着能给你一世无忧,至死不觉亏欠便好。” 至死不觉亏欠吗? 贞娘垂眸,被泪水沾湿的睫毛轻颤着。 可最终还是欠下了啊。 夜里,郑士承因为疲倦早早睡下,贞娘躺在心爱之人身边,却一直心绪不宁。 她辗转了半夜,幻境中果然出现一丝异样,她便起身追了出去。 幻境中的一切皆来自贞娘自己的记忆,至少她之前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但当追出湖城之后,她意外地发现幻境比她想象的大得多,有的地方甚至她从未涉足。 显然,梵蓁又在这里面做手脚了。 贞娘并不清楚吸引着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但幻境中的一切都与她相连,出现异状的地方就像一把锤子有节奏地敲在她的心脏上,让她十分不安。 脚下的道路贞娘觉得陌生,但当越来越接近时,周围的气息却是她熟悉的。 梵蓁。 在梵蓁的力量创造的幻境里,出现了梵蓁的幻影。 当贞娘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前进的脚步顿住,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不确定自己会看见什么,更不确定自己将看见的东西会不会带来灭顶之灾。 如果幻境中的时间没有发生错乱,在这段记忆的时间点上,梵蓁应当正隐居在鬼哭林中,可眼前的茂密山林显然是人界。 犹豫了片刻,贞娘还是决定上前看一看。 反正自己注定会死,都走到这儿了,还怕什么呢? 贞娘踩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的草堆上,越过被人折断的荆棘,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当她拨开山林的神秘面纱,站在一个小土丘上时,入眼是月照松林的美景,土丘下面,有一间颇具诗意的竹屋。 除了月色,周围没有任何光亮,但竹屋后却传来一阵阵磨刀声,大晚上的让人后背发凉。 贞娘循着声音潜行过去,她依靠周围浓密的枝叶作掩护,没法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但好在不会被发现。 绕到竹屋的另一边,她一眼就看到竹屋旁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坐一站。 坐着的男子手中拿了一把菜刀,正在仔细检查刀刃,他脚边有一块磨刀石,显然方才的磨刀声便来自于他。 但月色很淡,男子又背对着她,贞娘认不出他的身份。 倒是站在一旁的女子被她一眼认了出来,就是梵蓁。 如此更深露重,那两人凑到一起,只让人觉得怪异。 梵蓁久居鬼哭林,轻易不会离开妖界便罢了,谁会没事干半夜爬起来磨刀呢? 不过贞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见了说话声。 “你要惯着她,在此处荒废到几时?” 梵蓁的声音如常冷淡,贞娘甚至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 男子似乎对刀刃仍不满意,将刀重新靠在磨刀石上。 因此贞娘听着他的声音,总是模糊的。 “怎么能算荒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青山翠竹流溪相伴,人生如此,焉有他求?” “别人这样自然很好,可你们不同。” “我们怎么就不同了?我们也有血肉,也有感情,梵蓁,你心里有执念,与其劝我,不如试着把执念放下。” “你护不住她的,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她在六道之外,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男子磨刀的动作停下,那把菜刀被他握在手上,竟生出几分握剑的飒然,“而且我不同意你说的话,神幽没有做到的事,我会做到。” 没有了嚯嚯的磨刀声,贞娘总算听清楚他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熟悉,她早些时候还听到过。 “看来这个幻境不止是你的记忆。” 耳边突然响起她猜测之人的声音,贞娘被吓了一跳,她几乎本能地要回击,但手腕被人抓住,她稍稍冷静下来。 回过头,陆尘心就站在她身侧。 “别激动,你不会希望惊动了那边的两个人的。”陆尘心放开了她的手腕,毕竟男女授受不亲,顺便解释了一下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你一离开湖城,幻境迷雾就再次出现了,它会扰乱人的神智,不安全,我才带着赤曦跟过来,我们可没有监视你。” 这一点贞娘自然清楚,毕竟是她的幻境,别人想要在这里监视她,根本不可能。 她的目光落在陆尘心的肩上,赤曦的脑袋靠在那里,仍然呼呼大睡着。 贞娘神情复杂,“你就这么一直背着她来的?” 陆尘心很自然,“我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危险的地方。” 贞娘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眯了眯眼睛。 “你还真是与传说中截然不同。” 陆尘心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竹屋。 “传闻有误罢了。” 贞娘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月光下,梵蓁已经离开,男子捡起地上的磨刀石,转身走进了竹屋里。 空荡荡的院落里,忽然起了风。 “那是你吧,你和梵蓁。” 陆尘心点头,坦然承认,“那时我正与赤曦隐居在此,梵蓁深夜来访,我便与她闲聊了几句。” “这么说,你们谈论的就是赤曦姑娘?” 陆尘心笑了笑,“我和梵蓁之间,赤曦是永远的话题。” “你们说的她的命运是什么?” 陆尘心扭头看了她一眼,“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 面对他的威胁,贞娘却只是无谓耸肩。 “你不能试图用生死威胁一个必死之人。” “就这么确定吗?一点活路都不给自己留?” 贞娘转身,踩着层层叠叠的草,往来时的路上走。 陆尘心多看了两眼竹屋,眼中有几分怀恋,但还是跟着贞娘的脚步离开。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林,没有月光照进来,周围显得极暗。 “若有一日赤曦姑娘不在世上了,你会一个人活下去吗?” 陆尘心微蹙眉头,尽管明白只是假设,但他还是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 “我不会让她死。” “很多事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不是吗?我们也只是天道手中的人偶罢了,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她是不同的,天道无法掌控她的命运,梵蓁也不可以。” 贞娘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蹊跷。 “梵蓁想要掌控赤曦姑娘的命运?此话怎说?” 或许是因为并不担心贞娘会把这些话说出去,或许是因为触景伤情,陆尘心没再隐瞒。 “从神幽陨世那一刻起,梵蓁就不对劲了,我们所面临的种种都是她明里暗里的安排,她花了十几万年去布局,但赤曦是她最需要的钥匙。” 他话音落下时,两人正好穿出林子,站在宽阔的原野上。 风把及膝的草吹往一边,陆尘心找了块平整的地方,脱下外衫团成枕头,把赤曦安置在草地上。 贞娘看着他耐心地做每一件事,像照顾一件脆弱的瓷器一样照顾赤曦,竟觉得欣慰。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或者说,为什么他知道这些,却从未阻止梵蓁。 陆尘心示意她先别说话,两人一起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陆尘心才再次开口。 “你是认识梵蓁的,她是会轻易表露心中所想的人吗?” “那倒不是。” “我起初也并不相信她会做这些事,那时她已隐居妖界,且做了妖王背后真正的掌权者,我与赤曦在人界过着平凡的生活,我以为这样很好,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惜她想要的更多。” “她要赤曦姑娘?” 陆尘心点头,“她不希望赤曦耽于平凡,在她眼中,赤曦该像一个战士,在血海中挣扎成长,最终可为她手中那把刀。” “刀?”贞娘想起她认识的赤曦,无论是锁妖塔中重生的烨鸟,还是今日的赤曦,她都从未觉得她有刀的锋利,“她不适合,她更像刀鞘,自己往危险的东西上撞,为了保护别人。” 陆尘心很意外她的比喻,但又莫名觉得恰当。 他笑了笑,“梵蓁劝过我多次,但我都不为所动,所以她转而直接对赤曦下手,用赤曦最关心的东西做诱饵,借你的婚事引她离开此地。赤曦那个傻子果然上当了,梵蓁逼她在我和神幽之间做出选择,她当时一定很痛苦,才会失控,贸然闯上天庭。 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了救她,我只能杀她。” 第四十一章 证据 以杀止杀,向死而生。 贞娘迎着夜风笑了笑,柔和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显得她整个人都很温柔。 “难怪,她会说我们全然不同。” “我也觉得很奇怪。”陆尘心脑海中总是响起赤曦说过的那些话,“为什么你和郑士承会走到那一步呢?” 明明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一个愿为不知来历的妻子违背人世纲常,一个愿用自己无尽的生命换普通人短暂的一生。 明明是如此美好又坚定的感情,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呢? 陆尘心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在为了贞娘不甘,还是为了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恐惧。 “我以前也不明白,在锁妖塔里的时候,我靠欺骗自己活着,后来自由了,我故地重游,方有些明白过来。” 贞娘弯下腰,折了一根草。 “就像这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脆弱又顽强,可即便如此,我仍只要使一使劲,它便没命了。” 陆尘心若有所思,他看着贞娘将那根倒霉的草在手指上结成环。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贞娘凝眸看了一眼远处的赤曦,她仍躺在那里,任由风吹草动,不为所动。 “我是真的很羡慕赤曦姑娘,尽管我明白她也承受了常人所不知的痛苦,经历了我无法享受的磨难,可我还是好羡慕她,至少她自由地活着,而我只能做别人手中的一个玩偶。” 陆尘心亦回头。 “别人都道烨鸟身处六界之外,不受天道掌控,可真的如此吗?不见得。” “你的意思是,赤曦姑娘所经历的一切仍是命运所定?” “她身边有我们,我们在天道的掌心里,她便也逃不开,除非有一日她不再因我们而动摇,我们的生死再也左右不了她的决定。”陆尘心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可那一天注定不会到来了,凌霄和神幽对她的影响太大,让她成长成了一个很温柔的人,她重感情,永远也不会有撇下身边的人不顾的那一天。” “有时候,我真不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贞娘心里生出几分同情来。 “是好事吧,若她绝情绝爱,大抵会是第二个梵蓁了。” “梵蓁啊...” 陆尘心的声音随风淡去,如同一声叹息。 “不过这世上也的确不需要第二个梵蓁了。” 贞娘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准备重新上路。 “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两人一起往赤曦的方向走去,途中,一直熟睡的赤曦忽然翻了个身,大概是快醒了。 陆尘心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对了,你为何会突然往这边来?我跟上你的时候见你对路不熟,想必从前并未来过吧。” 若不是贞娘摸黑找不着路,陆尘心也不会背着个人还能这么快追上她。 “幻境似乎起了变化,我暂时还说不清,但我能感觉到它在逐渐脱离我的控制,甚至出现了我的记忆之外的东西,你们要千万当心。” “可据我所知,幻境一旦开启,就不会再改变了,而以梵蓁的力量构筑的幻境,必然十分稳定,不该出现这样的意外。” “若是梵蓁动了手脚呢?” “若是她,没必要将自己的事暴露出来给你看。” 贞娘微微蹙眉,“倒也是个道理,我对幻术并不十分了解,具体如何,恐怕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尘心点点头,但眉宇间忧愁不散。 他重新将赤曦背回背上,和贞娘一起走向下山的路。 * 陆尘心与赤曦曾在此地暂居过十几年岁月,这些路早就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凭着本能就能摸黑走下去,倒是苦了跟在后面的贞娘。 太阳从群山里露出小半个脑袋的时候,赤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身边飞速而过的绿色景致被染上橙黄色的霞光。 她打了个哈欠,手搂着陆尘心的脖子,动作十分自然。 “是日出吗?”语意中还带着困倦。 “嗯,要停下来看一看吗?” “好呀。” 陆尘心便停下了脚步。 后面的贞娘没说什么,耐着性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坐下,免得打扰了那两人风花雪月。 赤曦稍微找回一点理智的时候,便从陆尘心背上跳了下来,还十分惭愧地给陆尘心捶背捏肩。 “你怎么不叫醒我啊?就这么背了一夜,一定很累吧?下次别这样了,一定得把我叫起来,或者我去减减肥怎么样?” 陆尘心失笑,抓住了她不安的双手。 “我叫过了,可是你睡得太沉,不过没关系,不用减肥,甚至还能每顿多吃两块肉。” 赤曦当然只是说着玩玩,但见陆尘心这么配合,便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不行,我可是鸟,吃的太胖,飞不起来了怎么办。”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几乎就要碰上。 赤曦踮脚踮得小腿发酸,于是干脆把手从陆尘心手里抽出来,转而去搂他的脖子,逼着他低头。 天边的太阳已跃出群山,在漫天灿烂的朝霞之中,赤曦凑上去,想碰碰他的嘴唇,结果却被手掌挡住。 赤曦怔了怔,然后便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一脸不满。 陆尘心无奈,笑着指了指贞娘的方向。 “还有人在看着呢。” 赤曦更不满了。 “那又如何,一日前她还在我面前成亲呢。” 这一刻贞娘只恨自己耳力太好。 她站起来,状似无意地从赤曦和陆尘心身边走过,嘴里一直小声嘀咕着,“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贞娘走的不快不慢,一是不想再忍受这种“折磨”,一是为了等他们,免得幻境迷雾再次出现。 陆尘心和赤曦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想到会这样。 但赤曦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不见贞娘的踪影之后,她便抱着手,又做起了愿不得偿的怨妇。 陆尘心无奈笑着,走向她,轻轻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在粉嫩的唇上落下一吻。 赤曦总算心满意足了,她搂着陆尘心的脖子。 细碎的语句从唇齿间滑落。 “我早就想这样了。” “早有多早?”他嗓音低沉,隐含笑意。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赤曦舔了舔发烫的嘴唇,假装思索道,“很早,或许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呢?” 陆尘心轻笑了一声,“你那是满心戒备,都不愿跟我说话,小骗子。” 两人的笑声回荡在山野间,已走出一段路的贞娘听见,蓦地驻足,回头。 “要一直幸福下去啊。”她近乎祈求地说,“千万,千万别走了和我一样的路。” * 三人回到湖城时,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热闹的早市上吆喝声不断,贞娘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带回郑府,还推荐赤曦和陆尘心也买两个,说是她从前最喜欢吃。 赤曦一边啃包子一边询问陆尘心昨夜发生的事,尽管她脑子迟钝一些,但还是认出醒来的地方就在她从前与陆尘心隐居的地方不远处。 “原来梵蓁那条死蛇早就在算计我了啊,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陆尘心见她已经吃完了自己手里的包子,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将自己手里的递了出去。 “我那时希望你能无忧无虑一些,不为那些俗事烦扰,才没有说。” “这样啊。”赤曦十分理解的样子,“不过即使你说了,那时墨姝来找我,我八成还是会走的吧,梵蓁早就算计好了,她知道你不会愿意放手,也知道我不会。” 只要是以幽为饵,她便一定会上当,哪怕明知那是个陷阱。 赤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弱点被人抓在手里的感觉很不好受。 “没关系,她现在已经无法用神幽威胁你了。” “嗯?”赤曦抬眸看他。 两人恰回到昨日收拾出来的屋子,陆尘心关上门,由于窗还关着,屋子里透不进光,便很暗。 赤曦的夜盲症又发作了,她抓着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就像捏着自己的心脏。 一只手突然贴上她的脸颊,是温暖的,熟悉的。 她抓着包子的手微微放松。 “怎么了?”她问。 尽管看不到,可她能感觉得到,陆尘心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糟糕。 “现在神幽的三魂你已找全,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能回来,梵蓁没法再用这件事威胁你了。” 赤曦皱着眉,凭感觉抓住他的手腕。 “我说过,我不会用你去换神尊的。” “可我就是他的一部分,你想要他回来,只有这一个办法。” “不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是神,你还能用什么去补全他缺失的神魂吗?” 没有,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 赤曦的手松开,垂落,她感到很无力。 陆尘心开始有些明白贞娘说的那些话,他似乎已窥见了杀死那根草的东西。 窗忽然被推开,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赤曦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须臾之后,陆尘心便站到她面前,为她挡住强光。 “你这嗜睡和在黑暗中不能视物的毛病还是得想办法治治,否则以后会吃大亏的。” 他还如之前那般,对她贴心照顾,言语温柔,仿佛之前黑暗中的对话都是错觉。 可赤曦知道那不是错觉,她还清醒的很。 她抓住陆尘心的袖子,“我不要粉饰太平,假装我们之间很好,我要你明白,我永远不会拿你去换谁,你是我的,是唯一的,什么也不能换。” 陆尘心垂下目光,“我明白。” “不,你还不够明白。” 她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走出这间屋子。 陆尘心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跟着,下意识相信。 湖城已经在日出中苏醒,长街两旁摆满了摊子,道上人来人往。 赤曦带着他在人群里穿梭,带着他走到整个湖城最热闹的街市上,在人群中忽然驻足,回头,在陆尘心反应不及的时候,她整个人跌进他怀里,然后仰头吻住了他。 世人不知他们,不明他们的爱恨,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她爱他的证明。 这个吻不似从前缱绻柔情,带着十分强烈的感情,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席卷了陆尘心的所有理智。 不管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他闭上眼,认真地回应着赤曦。 至少这一刻,天地皆为见证。 * 远处,与郑士承一同走出郑府的贞娘忽然驻足。 她看向长街的那一头,人山人海之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又什么都在她的脑海里。 郑士承回头牵她的手。 “是身子不舒服吗?不如回去歇息吧,我自己就能去,一定早些回来陪你。” 贞娘感受到牵着自己的温暖的大手,害怕什么似的赶紧反握住。 她摇头,“没有,只是看见那边热闹,多看了一眼。” “想过去看看吗?我陪你。” 贞娘笑着走到他身边,“不必了,只是旁人的热闹,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 赤曦和陆尘心再次回到小屋的时候,她的脸仿佛是被烈日暴晒过,嫣红一片。 她跑到角落里蹲着,捡了一根稻草在地上不停地画圈。 陆尘心觉得好笑,但又不好真的笑她,便在她侧后方蹲下。 “你这是做什么呢?” 只听赤曦嘴里不断嘀咕道,“太丢人了,太丢人了,我不做人了...” 陆尘心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赤曦手上的动作便停了。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都怪你,若不是你胡思乱想,我才不会做这么丢脸的事。” 她说完,又觉得羞愧,继续画圈去了。 陆尘心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倾身凑到她耳边。 “好,都怪我,我跟你道歉赔罪行不行?” “不行,你得去把那些人的记忆都改掉,让他们忘了这件事。” “可是这里是幻境啊,我没有那个本事。” 赤曦的动作一顿。 对啊,这里是幻境啊,只要离开了幻境,不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吗! 赤曦顿时心花怒放,她的脸面还有救。 她下意识扭头,嘴唇便在陆尘心的下巴擦过。 某人眼中的笑意更深。 “你看,虽然是我的错,但是你先动嘴的。” 赤曦再次憋红了脸。 “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第四十二章 猜测 幻境在逐渐失控,如同一个渐渐膨胀的透明水泡,正无限地接近那个崩溃点。 贞娘站在檐下,仰着头看今夜的月色。 薄云浮在弦月之下,给月色遮上面纱,如同这纷纭世事,难见真貌。 郑士承处理完生意上的事从书房里走出来,一眼便看见她,于是他转身回屋子里拿了件披风。 “夜深了,外面冷。”他把披风披在贞娘身上,温声提醒。 贞娘轻轻抓住他的手,留恋不舍。 “夫君。”她语调缱绻,似有千言万语,却缄默不言。 郑士承并不多问她,只是道,“我在呢。” 贞娘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开始就想的很好,现在却想哭。 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豁达,也没有预料中坚强。 “我就是想叫一叫你,想一直这么叫下去。” 郑士承只以为她是多愁善感了,笑着劝慰,“好,不管你什么时候叫我,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那一夜的血色再次蒙上眼,贞娘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幻境和现实。 她正抓住的这个人是这么真实,为什么会不存在了呢。 “夫君,如果...”她一开口,竟发现自己语意哽咽,不能自已。 “怎么了?”郑士承帮她擦去滑落眼眶的泪珠。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 “那一定是生死之别。”郑士承的声调很轻,却很笃定。 他反握住贞娘发凉的手,“我一定不会放开你的,除非哪天你厌倦我了,自己从我身边逃开,否则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夫君。”贞娘泣不成声。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早点听到这些话,多希望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记忆中的血色只是一个噩梦。 可惜,一切都不能如愿。 郑士承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咱们的日子好着呢。” 他越是这么说,贞娘越是止不住的难过。 郑士承以为是真实的东西,她却清楚的明白那是假的,他们的婚礼是假的,他们的幸福是假的,这整个湖城都是假的。 而她沉溺在这份虚假里,企图当它是真实。 “我只是想,人生短暂,我们早晚会分别。”她顿了顿,“我只是一想到这件事,就会觉得难过。” “你啊,明明从前那么洒脱的一个人,现在却总爱多愁善感,是我的错吗?把你拉入这尘世里了。” 贞娘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发闷。 “若真要论的话,是这尘世的错吧。” “你今日说话很奇怪,总让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惴惴不安。” “没有,你没错,是我多想了。” 贞娘从他怀中出来,拉了拉身后的披风。 “夜深了,我们回屋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往卧房走,贞娘三步一回头。 天幕上的弦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已成半月,而那半月像被人掰成两半的盘子,已有裂痕在其中蜿蜒生长。 这平静的幻境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的美梦就要碎了。 “夫君。”她的心沉如一潭死水,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嗯?” “若有一日你厌倦我了,想要离开我了,我也不会放手的。” 她将他的话还回去,同样的坚定。 郑士承怔了怔,而后笑道,“不会有那一日的。” 贞娘抬手,食指轻轻压在他的唇上。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 ——希望你知道,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隔,哪怕生死也再不能。 * 赤曦按时犯困,按时入睡,规律得不正常。 陆尘心把她安顿在铺好的厚厚的茅草堆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做被子。 一入夜,整个虚假的湖城便分外安静,针落可闻。 或许贞娘记忆中的湖城便是如此,陆尘心想。 他拾起一把被丢在角落的散架了的凳子,简单拼回去之后,又用了一点小法术固定,然后放在窗前。 他在窗前坐下,被月光笼罩着,这份安静使他想起从前在山中隐居的日子。 深夜最适合胡思乱想,他望着窗外寂静的街景,微微出神。 为什么他和赤曦会阴差阳错分开这么久呢?真的完全是因为梵蓁的阴谋吗?或是他们从未彼此坦诚,从未真正信任过对方呢? 今日赤曦提起他们初见时。 洪荒的气候很糟糕,尘土漫天,火雨忽然就会落下,他们总在逃亡。 那时候的赤曦就像个懵懂的孩子,他说什么她都相信,如果他走得稍远一点,她就会担心自己是被抛下了,小心翼翼地跟上。 她把自己的所有都交到他手上,他也从来不担心来自身后的危险。 那时候他们明明相识未久,还陌生着,可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只属于彼此,无论身心。 因此尽管洪荒中遍布危险,但他偶尔还是会怀念,这大概便是他生而为人的劣性吧。 离开洪荒之后,赤曦回忆起所有,她匆匆拔下一片焰羽便离开,而他手捧着人人所求的珍宝,目光却只追着女子离开的背影。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会在那一刻就叫住她,陆尘心这么想着。 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存在,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赤曦注定会为了幽而奔波,而他注定了凝视她的背影。 谁说他们没被命运操控呢? 陆尘心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头,无意间瞥见蒙着面纱的月亮。 月盘之上,竟然出现了红色裂痕。 他猛地站起来,身下的凳子因为他一瞬的失控轰隆裂开,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赤曦,好在没吵到她的美梦。 四周的静谧突然显得诡异起来。 陆尘心继续观察月亮,他发现月亮正由弦月变成满月,裂痕散发出来的红色光芒也越来越明显。 他从前与梵蓁下棋时偶有交流,稍微知道一些幻术的门道。 施术者通常会将整个幻境的情况映射在幻境中的某物上,以此观察幻境,免得自身被困其中。 而梵蓁常用的便是月亮。 月盘出现裂痕,预示着幻境即将崩毁,这对于他们来说本该是好事。 可这月亮有即将变为血月的趋势,便是大凶之兆,若血月成,他们这些幻境中的人也会随着幻境崩毁,形同灰飞烟灭。 “梵蓁,这是你的打算吗?”他拧着眉低声呢喃道。 可惜的是,并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血月现形,一定有什么原因,他不能坐以待毙。 陆尘心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赤曦,她睡得十分香甜,完全不受外界所扰。 他走上去,轻轻跪在赤曦身边,弯腰在她的额心落下轻轻的一吻。 这次是向着危险去,他不能带着她。 “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低声承诺。 陆尘心离开时不忘施术将整个屋子保护起来。 整个幻境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作为开启幻境的人,贞娘却毫无反应,可见如她之前所说,幻境在失去控制。 陆尘心并不清楚究竟要到哪里去找幻境崩坏的根源,但他与梵蓁曾经交谈的记忆出现在本该由贞娘的记忆展开的幻境中,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幻境在蚕食处于其中的人。 他与赤曦都是闯入者,理应被幻境排斥,但幻境无法将他们丢出去,只好直接吃掉他们。 陆尘心起初是这么怀疑的,但山林中的竹屋里没有出现赤曦这件事让他很在意,幻境没理由只针对他一个人。 因此他有了第二种猜测。 失控的幻境在反噬力量的来源——梵蓁。 陆尘心打算去验证这个猜测,如果幻境中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是梵蓁的记忆,那八成会是他们离开的机会,也会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到梵蓁记忆的机会。 很多年前,他和梵蓁坐在人界的一家茶楼里,楼下咿咿呀呀唱着戏曲,陆尘心第一次知道自己与幽的渊源。 他问梵蓁,“你帮我,是因为把我当作那个人了吗?” 梵蓁缓缓摇头。 “你不是他,我很明白。”她垂眸,目光越过栏杆看向楼下的唱戏人,“他记得我,但你不记得,你们看我的时候,眼神不同。” 陆尘心一直不知道她所谓的记得是什么,也不知从前幽看向她时眼神如何。 但从梵蓁的那句话里,他相信自己在梵蓁眼中与神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与梵蓁是朋友,尽管一开始梵蓁只当他是神幽的一缕魂,所以照顾。 仙史上对幽这位败落的神的叙述寥寥无几,只言片语中提及他擅用剑,尽管这世间能让梵蓁拔剑的人太少,但陆尘心见过她在问神峰上以枝条代剑,一招差点削掉青合半个山头。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她舍一生而为之呢? 如今有一个窥视梵蓁记忆的机会摆在面前,陆尘心心里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一路腾云驾雾向着青合而去。 青合是神幽诞生、隐居之处,也是神幽,赤曦和梵蓁三人曾经居住之处,那里藏着她们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赤曦死去活来千百次仍念念不忘的地方。 对于梵蓁来说,那里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离开湖城,一路向南。 陆尘心腾云驾雾,人界的山河从脚下掠过,他转眼就到了青合山。 尽管此前已有猜测,但当他脚踩青合山的土地时,仍有些讶异。 他在青合住了一千年,山中每一处他都曾用脚步丈量过,因此很轻易地认识到此处并不是他熟识的青合。 或许,是几十万年前,上古纪时的青合。 他试着从丛生的荆棘杂草中找到路,但只是徒然。 上古纪时人烟稀少,人族根本不敢往林深处走,神仙之类可来无影去无踪,隐藏踪迹,要想在这山中找到认为留下的痕迹,可是比登天还难。 为了防止自己迷路,陆尘心按照记忆中青合的上山之路往上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快要接近山顶——也即如今建了煜明殿的地方,见到了一间木屋。 木屋建的简陋,但门窗俱全,门口用茅草在顶上搭了个棚子,棚子下面有木桌木椅,角落还有炊具。 木屋外围了篱笆,篱笆的门编的歪歪扭扭,陆尘心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觉得那门是赤曦动的手。 深夜里,屋内还点着灯,窗纸透出微黄的暖光,吸引着迷途的旅人。 陆尘心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上前。 他轻易跳过低矮的篱笆,放轻脚步行至窗前,侧身将耳朵凑上去。 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屋子里还很热闹。 一个姑娘语调娇俏,撒娇似的抱怨,“这牌子我才挂上去的,你这就给我折了?我不管,你赔!” 另一个女声响起,清冷中带着几分嘲弄,陆尘心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这熟悉的音色是梵蓁。 只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鲜活的梵蓁。 “呵,你自己看看牌子上写的什么,自己犯傻还非得把幽带上?” 赤曦不忿,“不就是‘神尊不喜欢死蛇!闲蛇勿入!’吗,我说蛇,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啊,跟我没关系,那你方才像壁虎一样趴在门上,不让我进门是怎么回事?天太暗,你眼瞎了?” 陆尘心低声一笑,心道这话还真没说错,一入夜,赤曦可不就跟瞎子差不了多少吗。 但门内的赤曦显然不愿服气。 “对呀,天都那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胡乱闯进来做什么?我是不会允许你对神尊图谋不轨的!” 梵蓁轻嗤,“喂,究竟是谁图谋不轨,难道还用我说吗?” 窗外的陆尘心不知是哭是笑。 此时的赤曦还如初入世的懵懂孩童般天真,甚至有几分恃宠而骄的胡闹,但她与梵蓁处处针锋相对时,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暴露自己的心事。 无论是不是喜欢,她那时都是很依赖幽的吧。 好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把陆尘心拉出了自陷的失落情绪里。 “赤曦,别胡闹了。”温柔中带了几分笑意,毫无斥责。 这声音是从未听过的,但陆尘心并不觉得陌生,反而觉得分外亲切,他知道,那是幽。 “神尊也认为我在胡闹吗?”赤曦委屈道。 “当然不是,你只要把今日教你的法术好好施展出来,我这就帮你把牌子修好挂出去。” 赤曦立马义正言辞,“我觉得不能这样,梵蓁是客,得欢迎。” 第四十三章 心魔 赤曦不务正业的性子似乎是从很早以前就养成了,只是她如今做事还会带着几分忌惮,要考虑好前因后果,大概是她心里那个会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人早已不在了。 木屋里的欢闹声还在继续,赤曦负责胡闹,梵蓁负责讥讽,幽负责劝和。 他们看上去如此吵闹,却又如此和谐,在昏黄的烛光下,温暖得像是名为“家”的东西。 但那些热闹都是别人的,都已远去了。 陆尘心默默离开了木屋,回到漆黑幽暗的丛林里。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一直未停,目光却有些呆滞。 尘封在梵蓁记忆深处的,是曾经与幽和赤曦一起度过的时光。 那里藏着他从未见过的感情丰富的梵蓁,还有肆无忌惮的孩子气的赤曦。 那些注定铭刻的记忆,他却也注定无法涉足了。 * 丛林越走越暗,陆尘心却浑然不觉。 他照着记忆中的路一直走,却渐渐走到陌生的地方。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除了黑暗是熟悉的,别的一切都见所未见。 他仍身处一片树林中,但不同于青合山上的郁郁葱葱,这里的植株通通散发出十分黑暗的气息。 指尖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垂眸一看,作案的藤蔓急速退去,消失在繁茂的丛林之中,难以追寻。 难怪会觉得奇怪,这里的植物是吃人的。 陆尘心在古籍中看见过相关的记载。 传闻上古之时,魔界与妖界生出罅隙,连绵不断的战争使得两界交界处鬼气森森,魔物遍地。 后来火神出面调和,战争终止,但妖魔两界之间互通的道路被彻底关闭。 在两界之间有一片狭小的空间,独立于六界之外,无日月,无,可进不可出。 传说中那里的花草食肉,因妖气和魔气变异的巨兽横行,恐怖程度几乎是诞生了另一个洪荒。 但传说之所以为传说,就是因为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陆尘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也是梵蓁记忆的一部分吗? 幻境崩坏到达一定程度,时间和空间便不再如常,而是会因为崩坏被重叠,转个身的功夫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并不稀奇。 陆尘心担忧的是梵蓁曾到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做什么,以及一会儿他该怎么回去。 林子里太暗,他施展法术唤出一只萤虫带路。 萤虫发出微弱的光,使他能稍微看清周围的环境,且萤虫趋光,会领着他走向有光的地方。 穿出林子的时候,陆尘心还趟过一条小溪,溪水是黑色的,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怪味,若非读书多,他八成会以为自己误入了冥界。 跨过溪水后,林子里的树木便稀疏起来,再走上一会儿,便见到一面笔直的峭壁,峭壁上挂满了紫色的藤蔓,如同一片紫藤花海。 萤虫不顾陆尘心的召唤,钻进了藤蔓中去。 陆尘心在确认藤蔓不会伤人后,伸手挑开它们,如同挑起一扇珠帘。 紫藤后是一个幽深的山洞,洞中有微弱的火光,萤虫扑向火焰,但最后一点柴火就要燃烧殆尽。 而火堆旁边,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 是梵蓁。 陆尘心从未见过梵蓁如此狼狈的模样,他遇见她时,她已难在六界中寻觅敌手。 可她满身的血,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陆尘心站在洞口,有些犹豫。 他还没忘记自己身处环境之中,所见皆是由他人记忆延伸出来的幻觉,若与是幻影的梵蓁相见,他不好解释自己的来历,或许会陷入麻烦之中。 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噼啪一声,洞里的火光彻底灭了。 他挑起紫藤的手一僵,顿时无措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梵蓁却全无反应,仍是以蜷缩的姿势倒在地上,陆尘心便敢肯定她是真的晕过去了。 林子里有很多枯枝,他捡了一些干燥的回到山洞里,重新升起了火。 温暖又明亮的火光把整个山洞都照亮,陆尘心小心翼翼地把俯趴在地上的梵蓁翻过来,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抱着的东西是什么。 一把剑。 或者说一根脊骨, 制成的剑。 周围的血腥味儿突然浓重刺鼻起来,陆尘心看着梵蓁身上被血浸湿的衣衫,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 即便明知身处幻境,但他还是忍不住出手,试图帮梵蓁疗伤。 梵蓁怀里抱着的骨剑是她自己的脊骨,令陆尘心惊讶的是,她的身体内有一根新的脊骨正在长成,因此哪怕他什么都不做,梵蓁也能恢复如初,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如此强大又恐怖的自愈能力,陆尘心闻所未闻。 尽管梵蓁十分强大,但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她始终为妖,如今却能做连神也不能做到的事。 她真的是一只蛇妖吗?陆尘心忍不住再次怀疑。 抽骨铸剑,梵蓁耗费如此多的心血来完成,世人却几乎从未见过这把剑,她是为自己而铸的吗? 火星再次炸了一下,噼啪脆响将陆尘心从沉思中拉出来。 紫色的藤蔓间隐约露出一些光亮,似是天要亮了。 赤曦还在湖城的小屋里等着,他得早点回去,免得她担心。 陆尘心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木柴,起身往外走。 当他掀开紫藤的时候,一阵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便是那一瞬,挡在面前的紫藤消失无踪,当他再次看清周围的时候,面前已不是妖魔两界之间的无序之地,身后也没有满身是血的梵蓁。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因为他所见到的是自己的记忆,是他与赤曦离开洪荒,在云尚谷中分别的时刻。 洪荒的封印隐没于云尚谷的浓雾之中,他们身旁是笔直的黝黑峭壁——陆尘心便是从那上面摔下来,误入洪荒——四周是茫茫白雾,难辨东西。 从洪荒逃出来时他们正经历一场字面意义上的神仙打架,漫天的尘土和火雨砸落,在巨大的灵力形成的风暴中,他眼中的天地陷入混乱。 可突然之间,洪荒的封印之门开启,如同漩涡一般将他们吸住,他们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开了洪荒。 他们在看不清边界的崖底醒来,陆尘心清醒的时候,赤曦就已经记起了所有的过往。 那时他一度觉得突然,一直以来总是跟在他身边的姑娘眼里突然就没有他了,他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脑子却不能思考,只能怔怔地看着赤曦,希望她从自己那双渴求的眼睛里看见不舍。 可他只等到一枚焰羽,以及姑娘决然而去的背影。 焰羽仿佛意味着银货两讫,他心里那么多的不甘,最终被掩埋在岁月的尘埃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在意了,或者他宁愿相信自己不在意了,毕竟神幽已经死了,现在陪在赤曦身边的是他。 可当一切重现于眼前的时候,那些沉底的不甘便都浮了上来。 那时候为什么不留住她呢?如果那时候开口了,他们就不必与天庭为敌,也不必被迫生死相隔了吧。 也许是执念太强烈,迷雾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赤红的人影。 那红是焰羽的颜色,只有她炽烈如火焰,美若盛世的烟花。 “赤曦?” 陆尘心压抑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试探着开口唤她的名字。 赤红的人影走出迷雾,如同当年,她走向他,从前的天真不再,满面痛苦。 “对不起。”她说。 陆尘心什么也没有说,但她却接着当年的话兀自说了下去。 “我想起自己是谁了,有一个人还在等我,我得去找他,对不起。” “谢谢你把我从洪荒中救出来,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永远迷失在那里,你是指引我的明灯,是神派你至此的吗?” 她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焰羽,羽毛根部还带着嫣红的血。 “这枚焰羽给你,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只有焰羽是我自己的,你不要嫌弃。” “对不起。”她再一次说。 她说完这些话,便转身打算离去。 但陆尘心想过很多次,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不会让赤曦走的,他可以陪她慢慢地去找幽的痕迹,但他不会再放开牵住她的手了。 “赤曦!” 他跑上前,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腕。 “别说对不起,也别走,你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和痛苦之中,你想做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你不是孤单一人,也别把我丢下。” “不!”被他抓住的赤曦回头,满脸的嫌恶与厌弃,“你不能跟着我,神尊看见了会生气的。” 陆尘心怔在原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 而赤曦说出口的话愈发锋利,“你以为你是谁,用什么和神尊相比,我和神尊彼此相伴,走过了半个上古纪,而你呢?我会永远爱他的,哪怕他死了,再也回不来,我也会继续爱着他的!” 手中抓着的手腕如同一根烧红的炭火,灼伤了他的手心。 陆尘心突然感到恐慌,他匆匆放了手,但垂在身侧的手仍忍不住发颤。 赤曦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剑在他身上划过一道伤口,在神幽和赤曦之间,他注定了是多余的那一个。 难以言喻的痛苦从心底翻腾而出,将他席卷淹没。 周围的空气像是被什么抽尽,在濒临绝境的窒息感中,他的双眼短暂失明,周围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而他却有一种心如死灰任由生死的堕落心思。 有喧嚣的风呼呼地刮在他的脸上,刀子一般。 失明的眼渐渐能看见一些金色的光,然后是雪白的云。 一片广袤无际的云海。 是天庭。 “对不起,我永远不会背弃神尊,只要能让神尊归来,什么我都愿意牺牲,哪怕是我自己,哪怕是你。” 赤曦的声音再次传来,她出现在他面前,起初只是一个透明的虚影,渐渐变得凝实,到最后,周围出现了很多天兵,以及一些天界的同僚,他方明白过来,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化。 只是眼前的赤曦说着残忍的话。 “你会原谅我的吧,对吗?毕竟你爱我啊。” 胸口骤然传来剧痛,他低头看去,赤曦漂亮的五指穿透他的胸膛和肋骨,攥住了他的心脏。 噗—— 血液喷溅在她莹白的脸上,漂亮得像落在珍珠上的花瓣。 天界喧嚣的风从他空洞的胸口穿过,凉飕飕的,似疼的有些麻木了。 他看着赤曦松手,将那颗从他胸膛里掏出去的热腾腾的心脏丢下云端,跌入尘泥。 “你说爱我,可是一颗有爱的心有什么不同呢?都是肮脏的血与肉罢了。当你死去的时候,也不过一团污秽,你期待我会爱污秽之物吗?你认为我会多看它一眼吗?” “你的灵魂,只是他的祭品罢了。” 赤曦染血的指尖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他便无力地向后倒去,跌下云头。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他想着自己死时会怎么样呢,是真如赤曦所说,成为一团不值一顾的污秽吗? 他闭上眼,心如死灰,平静地准备接受迎接自己的东西。 无论是有去无回的冥界,还是世人皆厌弃的污秽,都无所谓了。 * “尘心,尘心,陆尘心!” 陆尘心在愈发焦急的呼唤声中惊醒。 他猛地睁眼,入眼便是赤曦充满担忧的面孔。 他正躺在赤曦怀里。 但幻境中的“赤曦”抓着他的心脏,用轻嗤的语气将一切贬入尘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一时竟分辨不出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一只秀气的手轻轻拍在赤曦的肩上,“他被幻境迷雾影响得太深了,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别太担心。” 熟悉的声音。 陆尘心目光上移,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人。 “墨姝?”他的声音略嘶哑,但难掩惊讶和疑惑。 墨姝冲他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赤曦却不高兴了。 “为何你连墨姝都记得,看见我时却一脸警惕和怀疑呢?” 陆尘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总不能说他是因为自己太小心眼,着了幻境的道,所以看见了一些很糟糕的东西吧。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赤曦的眉眼。 “我梦见你了,虽然梦里的你很欠揍,但我醒来还是喜欢你。” 第四十四章 巧合 赤曦并不知道自己在陆尘心的梦里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对自己充满了警惕和恐惧的情绪。 但她心里还是很别扭,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所以在他梦里变得十恶不赦了吗?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强打起精神,把陆尘心扶了起来。 “这里是幻境,瞬息万变,藏着数不清的危险,你下次如果还想做什么,一定要叫上我一起,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赤曦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也许是梦境和现实差距太大,陆尘心一时竟有些感动泪目。 若不是还有墨姝在场,他大概会不顾一切地拥抱赤曦了。 陆尘心看清周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身在湖城郊外的树林之中。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下意识问。 赤曦不明白他的意思,“墨姝带着我找出来的时候,你就在这儿了,有什么不对吗?” 若如赤曦所说,那他应该一出湖城就被幻境迷雾影响了,因此会晕倒在这里,梦到不切实际的梦。 但他离开湖城时并没有幻境迷雾出现,准确的说,哪怕他身处青合,离贞娘十万八千里了,都没有见到幻境迷雾。 他真的有到过青合吗?梦境中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欺骗吗?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他看向墨姝,正巧墨姝也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但又碍于赤曦在场。 “墨姝,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瞒着赤曦。” 赤曦怔了怔,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心道墨姝也没说自己想说什么呀。 墨姝则轻轻抿着唇。 片刻之后,她道,“这个幻境很奇怪,这本该是主子为了帮贞娘了却心愿所造的,理应很安全,但现在幻境在不断地裂变,引诱出人们的心魔,这完全不像出自主子手笔的东西。” “你是说,现在幻境里出现的变化并非梵蓁埋下的陷阱?” 见陆尘心以恶意揣度梵蓁,墨姝也有些不快,但现在他们的确是被困在这里了,她压下心里的糟糕情绪。 “据我所知,主子从未做过这样的幻境,更重要的是,她或许会借贞娘来绊住你们北上的脚步,但她不会想害你们的性命。” 至少不会在这里,墨姝心道。 陆尘心:“可幻境的确在变得危险,我们极有可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墨姝:“所以我很担心,也许是主子出了什么事。” 墨姝的眉心皱着,脸上的担忧不假。 幻境的本源来自于梵蓁,若是梵蓁出事,幻境跟着崩坏,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可梵蓁会出什么事呢?强大如她,也会有难以匹敌的力量吗? “她很强大,可以保护好自己的。”赤曦突然开口,“幻境崩坏的原因很多,我们别自乱阵脚,等离开这里了再去弄清楚也不迟。” 尽管这么说着,赤曦心里却也被埋下了担忧的种子。 从前在青合山的时候,幽教她们俩法术和剑术,赤曦总是瞅准时机偷懒,但梵蓁一直都认真刻苦,休息的时候,幽给她们分凉茶解暑,还会玩笑似的嘱咐。 “以后赤曦一定是个打不过别人就逃跑的不中用的丫头,梵蓁呢,是打不过别人也会硬着头皮上,非得求个你死我活。所以你们俩啊,梵蓁要保护好赤曦,赤曦也要多劝着点梵蓁,要她保护好自己。” 幽那时或许并未料到自己有一日会陨世,但他说的一切两个姑娘都倾尽全力履行着。 尽管她们总是对对方恶语相向,但一直以来她们都在互相帮助和保护着。 赤曦有时候实在是太讨厌梵蓁了,恨不得梵蓁消失。 可她想象着这世上再没有梵蓁的日子,又觉得无趣和孤独。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已成了并蒂的双生花。 * 陆尘心和墨姝都同意赤曦所言,三人回到湖城的小屋中,准备商议商议离开幻境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他们不好到郑府打扰贞娘,陆尘心在街市上买了早点,墨姝在鬼哭林做了一千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妖,很是新奇。 陆尘心把一个包子递给她,她接过之后,却盯着白花花热腾腾的包子发愣。 “这个可好吃了,还是昨日贞娘推荐的,你别傻愣着,快尝尝。”赤曦嘴里咀嚼着包子,还不忘催她。 墨姝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软糯的口感加上肉的香味在唇齿间回荡,她咽下去之后,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赤曦看见便笑了。 “是好东西吧,跟着梵蓁就尝不到啦,要不要考虑考虑,离开鬼哭林跟着我?”赤曦冲她挑眉,故意引诱,吓得墨姝赶紧把剩下的包子放下了。 “我一生都会追随主子,绝无二心。”墨姝坚决表态。 陆尘心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冲赤曦道,“你别逗她了。” 他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回墨姝手里。 “粒粒皆辛苦,别浪费粮食。” 墨姝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抿了抿唇。 “姽落总喜欢往人界跑,从前我不明白,现在却有些理解她,人界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妖界确有些比不上。” 赤曦嚼碎了嘴里的包子皮和肉馅,咽下。 “那何不如贞娘那样离开呢?” 墨姝把头埋得更低。 “妖界纵然千般不好,但那里有最好的主子啊。” 对于墨姝来说,她宁愿抛弃这世上所有的好,只求一个梵蓁,那样便够了。 梵蓁于她而言,是信仰,是依靠,是生命,是不可舍弃。 赤曦舔了舔嘴唇,为这份执念而慨叹。 “我有时真不明白,如果妖魔亦有爱恨执念,为何还要受人族畏惧厌弃呢。” 墨姝却迟疑道,“大概我这样是很奇怪的吧。” 她对梵蓁的执着像是病,哪怕妖魔并不会受疾病困扰,但她仍然病入膏肓。 “才不是。”赤曦急忙否认,生怕她陷入自怨的怪圈里,“你这样没什么不对,也并不奇怪,虽然在别人眼中梵蓁或许十恶不赦,或许冷漠疏离,或许不近人情,但她其实很好,也值得这世间所有的好。” 墨姝怔了怔,她记得梵蓁与赤曦总是一见面就吵架的,没想到赤曦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赤曦连包子也顾不上吃了,坐到她身边。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如果这世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关心梵蓁生死的人,那一定是我。” 墨姝看向她的目光果然充满了怀疑。 “没错,我不相信。” 赤曦不甘心,非得她明白自己这颗真心不可,“虽然我总是骂她,她也总是骂我,她不仅骂我,还算计我,但我实在胸襟豁达,根本不屑于与她计较。” 然而墨姝一阵见血,“你是没法计较吧,毕竟你根本打不过主子。” 赤曦微微一哽,这句话可是戳中她的痛处了。 她轻哼了一声,借此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这只小蛇真不懂事,我从前追着你主子打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 墨姝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赤曦以为她知道自己的厉害了,正打算高兴。 “难怪主子总说,修炼若不持之以恒,就会如烨鸟那般,原来是这样。” 赤曦差点被气晕过去,敢情梵蓁是拿她做反面教材了。 一旁的陆尘心也听笑起来。 “看来梵蓁没忘记你这个老朋友,时常提起你呢。” 赤曦差点羞愧得夺门而出。 墨姝却道,“不过主子有时候也会说,活成烨鸟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你有你的自在。” “这样才对嘛。”赤曦总算找回点面子,“最重要的是我们俩答应过神尊,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会彼此照顾,我们是不会食言的。” 闻言,陆尘心脸上的笑容一僵,颇有几分不自在。 他赶紧岔开了话题。 “别说这些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我对幻术的了解浅薄,墨姝你跟在梵蓁身边久,知道的应当比我多些。” 墨姝点点头。 “幻境已经在崩毁,我们无法阻止,只能顺从。” 陆尘心:“顺从?” “没错,我们只有顺着幻境失控的方向继续走,只要时机成熟,空间的裂隙就会出现,我们抓紧时间离开就行。” 赤曦问道,“若是直到最后裂隙都没有出现呢?” 墨姝的神情凝重起来,“那恐怕就要拜托赤曦姑娘你了。” “我?” “如果裂隙始终不出现,那这就是一个死局,你若能在幻境中辟出另一个空间,我们就能在幻境坍塌时幸存,若不能。”她顿了顿,语调却是一贯的平静,“那我们就一起给这个幻境陪葬吧。” 赤曦拧着眉深吸了一口气。 “辟出另一个空间,就像在芒草镇时火神所做的那样吗?可是我做不到的。”她掀起袖子,锁灵玉还挂在她白花花的手腕上,“锁灵玉限制了我大部分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不是神了,开辟空间这样的事,非神不可。” 在芒草镇时,墨姝虽然一直不曾出面,但她其实一直在暗处替梵蓁盯着李岚成,所以当时发生的一切她都清楚。 她反问,“你真的认为当时造出那个空间的是火神吗?” 赤曦苦笑了一下。 “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总不会真的是我。” “就是你。”墨姝笃定道,“火神只剩一缕残魂,并没有开辟空间的力量,而且有一点我很不赞同你的想法,曾经建木助你成神,成的是六界中的神,可你天生便并非六界中人,对于我们来说,你的存在更像是另一个天道,是在六界之外的,因此当被取出神骨后,你应当更强了,而非更弱。” 赤曦没想到自己的身世还有这样的解释,尽管她从未把天道看在眼里,但也从没想过会与天道平起平坐。 墨姝提醒她,“你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 “真正的自己,吗?” 她每每失控时,在梦中见到的,会是真正的自己吗? 陆尘心倾身过来,隔着桌子抓住她的手。 “别太担心,我们的运气一直很好,不至于真的走到绝路,而且就算到那一刻,我也会与你一起的。” 他的安慰让赤曦稍稍放心。 “那我们就按照你所说的,跟着幻境崩坏的方向走下去吧。” 墨姝点头。 她看向陆尘心,“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幻境究竟是向着什么方向崩毁的呢,陆仙长能谈谈昨夜所见吗?” 陆尘心呼吸一滞。 他垂下目光,“能不谈吗。” 赤曦怔了怔,她似乎猜到了。 墨姝倒是不关心他们俩的感情问题。 她沉吟了片刻,“不想谈便不谈吧,但对于幻境崩坏的方向,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陆尘心道,“虽说这个幻境是由贞娘的记忆展开,但现在出现了很多梵蓁的记忆碎片,甚至在侵吞和修改我们的记忆。” 墨姝轻轻蹙眉,“突破点是在主子身上吗?” “不过...”她语气突然一转,“主子的记忆,还真是惹人好奇啊。” 赤曦:“...” 陆尘心:“...” 不过说起梵蓁,陆尘心又想起梦中那个山洞,以及抱着骨剑满身是血的梵蓁。 “对了,有一件事恐怕需要你们解惑,梵蓁身边有一把骨剑,你们知晓吗?” “骨剑?”赤曦惊异,显然毫不知情。“梵蓁的剑使得很好,得了神尊真传,但她的佩剑一直都是神尊赠予她的清蕖剑,不曾听说过什么骨剑。” 墨姝却嗫喏着道,“不是的,主子身边的确有一把骨剑,且她带在身上很久了,只是不轻易拿出来示人而已,我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也只见过一次。” “带在身上很久了吗?”陆尘心低声呢喃,沉思着,“且不是自己的佩剑,那为何还要费心血铸剑呢?” 墨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那把剑上心,但还是解释道,“主子说,那把剑是一件礼物,是她打算赠予别人的。” 陆尘心猛地抬头,他明白了。 他看向赤曦,“当初梵蓁有消失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吗?” 重生脊骨,尽管是梵蓁,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需要时间。 赤曦思索片刻,突然一拍桌子,“有!” “神尊陨世前很长一段日子她都没有照常到青合山找我们,我一直不知道她去了哪。” 第四十五章 认错 幽战败坠入云壑陨世时,梵蓁已经失踪了一段日子。 赤曦因为担忧出门寻她,也错过了见幽最后一面的机会。 因此在那之后,两人之间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而梵蓁也从未解释自己究竟为什么失踪,那段时间又去了哪里。 “那时候我和神尊都很担心她,所以我听了神尊的话,出门去寻她,离开了青合一段日子,等我知道神尊陨世赶到天庭的时候已经晚了,祝霄那个家伙还暗算我,拿走了我的神骨。” 虽说当年的一切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梵蓁的失踪,但这么多年来赤曦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她有时十分想念幽,就会想若是当年梵蓁没有失踪,一直留在青合的话,或许幽就不会陨世,她也不会被关进洪荒中去。 但想归想,她的理智是明白的,那并不是梵蓁的错。 而今日陆尘心发问的样子,似乎是知道梵蓁那段日子去了哪的。 “你知道了什么对吗?”她急忙问。 陆尘心看上去有几分为难,因为他此前并不知道有这段故事,若他所料不错,当初发生在神幽身上的悲剧犹如天道的阴谋,如此阴差阳错的巧合,成了他们三人之间的死结。 “你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别顾虑其他的,告诉我好吗?”赤曦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央求道。 陆尘心神情凝重,他已经能够想象到赤曦知道真相后会有多难过。 但他又不能瞒着。 “你知道妖魔两界之间有一个狭隙吗?” “听说过,但未曾涉足。” 陆尘心深吸了一口气,沉下浮躁的心绪。 “梵蓁就是去了那里,所以你找不到她,神幽也找不到她。”他顿了顿,声音发涩,“在那里,她抽出自己的脊骨铸成一把剑,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剑,如果没有猜错,她或许是想将那把剑赠予神幽的。” “用脊骨铸剑?!” 赤曦愣在原处,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墨姝就先忍不住惊叫起来。 “主子是疯了吗?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脊骨铸剑,那是她自己的性命啊!” 无论对于人还是妖,脊骨都是身体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人族失去脊骨会立刻死亡,虽然妖不会,但也无异于一只脚踏进了冥界,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墨姝开始坐立不安,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就焦灼起来。 “你们都别太担心,梵蓁虽然抽出了自己的脊骨,但她的身体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她应该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恢复,才会失踪很久。” 闻言,墨姝稍稍放心,她总怕那根缺失的脊骨会给梵蓁的身体带来什么隐患,但若是脊骨重生,便应当无大碍了。 “我出去走走。” 赤曦却突然转身离开。 她走时脸色和唇色都发白,看上去就很让人担忧。 陆尘心本该第一时间追出去,免得她出什么意外,但因为心底的一些纠结,他迟疑了。 墨姝看着在风中摇摆的薄薄的门板,赤曦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她看向陆尘心。 “你不追吗?” 她早已察觉到,经历了芒草镇的生死劫后,他们俩已经解开了心中的误会,而在幻境中这段日子,他们的感情更好了。 陆尘心看向她。 “你对幻境熟悉,该知道受幻境引诱所见到的是什么吧。” 墨姝点头,“是人心底的心魔,是所有的担忧和恐惧的具象化。” “我在其中看见了背叛,厌弃,还有死亡。” 墨姝微怔。 “你惧怕这些东西吗?” 陆尘心却缓缓摇头,眉心拧在一起,纠结和痛苦交织。 “我虽然为仙,身上有幽的一缕神魂,但这一世我始终是人,人族所有的劣性我都有,七情六欲,嫉妒,贪婪,自私,也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知道梦见的那些东西来源于哪里,我知道它们是虚假的,却阻止不了自己纷乱的思绪,当我看着赤曦的时候,也会想起梦境中的她。” 墨姝对人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了解,她越听越糊涂。 “你是担心终有一日赤曦姑娘会如你的梦中那般背叛你吗?” 陆尘心看向窗外,今日是个阴天,乌云在湖城上空聚集,很快就会落下一场雨。 “不。”他低声道,更像是对自己说,“赤曦是个很纯粹的人,当年的她依赖着神幽,把神幽当作了自己的全部,所以她执着地要把神幽找回来,从此被困在过去。但她把当下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我身上了,我明白的。”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爱你,并非是因为青合神尊的一缕神魂在你身上,这不就足够了吗?” 陆尘心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来,手中用法力幻化出一把伞。 “我担心的不是她,我担心的,是有一天我的嫉妒和猜忌会伤害到她,仅此而已。” 他抓着纸伞往门外走。 “天快下雨了,我去找她,你自便。” 直到陆尘心消失了有一会儿,墨姝仍在发怔。 总是在为对方考虑,即使自己受伤难过也没关系。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梵蓁从未教过她。 但隐约间,墨姝总觉得熟悉,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过类似的话,可是,是谁呢? 她起身收拾桌子,毕竟他们得在这儿暂住,家就该有家的样子。 收拾到一半,之前吃了一半的包子突然滚落在地,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来了。 那个人,是姽落。 * 赤曦走出去,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只知道往前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下起雨来,赤曦意识到的时候,身上已经半湿了。 雨是小雨,润泽万物,也湿润了她的眼眶。 周围已空无一人,她站在空荡荡的湖城长街上,忽然感到茫然,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又将到何处去。 湿了的衣裳贴在身上,她浑身上下一阵阵的发冷。 赤曦抱着自己,在一户人家的廊柱下蹲下,像一只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小狗。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在呼出的白雾中,她仿佛能看见当年的自己和梵蓁。 何来的怨怼,何来的责难呢? 上古纪之后,每一次与梵蓁相见的场景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 梵蓁有一副艳绝六界的皮相,但她的眉眼永远是冷淡的,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心,她总是高高在上地看人,将一切都踩在脚下。 但赤曦记得从前的梵蓁,鲜活的梵蓁,尽管未曾有多么热情,眼角总带着几分轻佻的嘲弄,但她练剑时伤了手,梵蓁会立刻停下使到一半的招式,走上来帮她处理伤口,还会说几句嘲讽的话,让她满肚子火气,忘了疼。 那样的梵蓁啊,是死去了吗? 是当她在洪荒历经生死磨难时,随着她一同死去了吗?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幽不在了,梵蓁不再是从前的梵蓁,青合山上有了路,她心里也有了恨。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隐约的啜泣声从她的臂弯中露出来,陆尘心上前的脚步顿住。 他似乎也迷失在这哭声里了。 “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赤曦抬起头,陆尘心就站在她的面前,往她头顶上撑了一把纸伞。 “尘心?” “我在。” 他如答应过的那般,只要她需要,他都会在。 赤曦突然扑向他的怀抱。 陆尘心不预,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稳稳地把她接住。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呜咽声便从他的胸口溢出来。 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 赤曦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自从在洪荒里走了一遭出来,她就再也没有这么哭过。 霏霏细雨一直下不停,如同她的眼泪。 她最后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哭哑了嗓子。 她抱着陆尘心的腰不愿松手,陆尘心无奈,只好问她,“你打算在这儿站一辈子吗?” 她心虚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墨姝。” “你做对不起墨姝的事了?” 赤曦又把脑袋埋进他怀里,闷声道,“我对不起梵蓁。” 陆尘心在心里叹气。 “可是那时你并不知道事实不是吗?那不是你的错,你们之间只是误会,没有对错。” “我那时候记恨了她好久,我不停地在想,如果她没有失踪,我和神尊就不会去找她,如果不去找她,神尊或许就不会死,如果神尊被祝霄算计的时候她在,或许一切都能够阻止。”赤曦咬了咬唇,“可明明是我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她身上了,明明是我软弱,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神尊,我却将一切的罪过都归于她,还因此怨恨她,我真差劲啊。” 陆尘心轻轻推开她,不让她像只鸵鸟那样把自己藏起来。 她把自己哭成了花脸,不敢看他。 陆尘心用手托起她的脸颊,让她看着自己。 “你知道吗,当你还在锁妖塔下的时候,我和梵蓁常常在问神峰上下棋,话题总是绕不开你。有一次,梵蓁说,有一件事,她从从前到现在,一直都输给你。” 赤曦吸了吸鼻子,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 “什么事?” “认错的本事。” 赤曦怔了怔。 陆尘心笑着继续说道,“她说,从前你们三在青合的时候,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错事,你都会第一时间跑到神幽面前去认错,就连一只麻雀被鹰啄死了,你也能把问题怪在自己头上。” “是,可那是因为...” “因为你想偷懒,而且想待在神幽身边,哪怕只是说两句话。” 赤曦低下了头。 陆尘心揉了揉她的发顶,她的头发柔软得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发。 “我知道,梵蓁知道,没准神幽也知道,但大家还是很乐意包容你,宠着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帮赤曦擦去眼角未干的泪痕,“因为你带给大家的是很好的东西。梵蓁说,有你在的日子,她从来没有觉得过无趣和孤独,她不怪你的。” 赤曦总觉得这话很假,因为梵蓁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但她又希望这是真的,希望她与梵蓁之间只是走的太远,还没到相隔天涯的地步。 “你说我们还来得及把她拉回来吗?” “当然,现在并不晚。” “你说她还愿意回来吗?”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你的话,她会的。” * 两人撑着伞开始往回走,细雨之中,街边窗纸里透出来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记得上古纪时,我最后一次见梵蓁,她说要离开一段日子,没想到她是为了铸剑,等再回来,一切都变了。” 赤曦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淡然地说着往事。 “神尊教我们用剑,梵蓁很厉害,但我学得不好,梵蓁总是笑我,你见过她笑吗?她笑起来很漂亮的,不过就她那副皮相,即使不笑也很好看。” 陆尘心忍俊不禁。 “你也很好看的。” 赤曦别开脸,看向门窗后的万家灯火,脸上的红似是映的烛光。 “后来,神尊送给梵蓁一把剑,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清蕖剑,不过这些年应当没有能让她亮剑的敌人了,你一定没见过,那把剑很漂亮的。” 陆尘心想了想,他的确没见过。 赤曦继续说着,“我那时羡慕得不得了,但是我自己不勤学,没脸怪神尊偏心,于是就跟梵蓁闹脾气,故意打扰她练剑,我很坏吧?” 陆尘心沉吟片刻,“嗯,是挺讨厌的。” 赤曦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很讨人厌吗?” 送命题。 陆尘心又是一阵沉默,而赤曦就执着地等着他的答案。 “或许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很讨厌,但梵蓁不讨厌你就好了,现在的你很好,跟讨厌两个字一点边都沾不上,只招人喜欢。” 赤曦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其实每次跟梵蓁闹别扭我都讨不了便宜,哪怕神尊总是帮着我,都是她欺负我的多。”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很气,“比如我打扰她练剑,她就会故意把剑气往我这边挥,我在她的饭碗里放虫子,那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了我手上,她还嘲笑我,说鸟就该吃虫子!” 赤曦越说越像是发泄,可她这些糗事,陆尘心却越听越有趣。 当年的她们,是很快乐的吧。 第四十六章 重现 赤曦不断说着从前梵蓁“欺负”她的证据,似乎通过那些记忆回到了从前,气氛变得欢乐,给这个雨夜增添了温暖的颜色。 然而当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将会平安度过的时候,真正的戏剧才刚刚开幕。 * 郑府中,贞娘看着一夜盛开的梨花,脸色惨败。 坠在枝头的团团梨花仿佛葬礼上的簪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恰好今夜下雨了,会是诀别的时刻吗? 她出神时,外出的郑士承放轻了脚步走进院子,走到她身边,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下雨了。”他温声提醒。 如同当年那般,一模一样。 贞娘不禁打了个哆嗦,她慌张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郑士承担忧地看着她,“是在外面站得太久,着凉了吧?” 总算是与当年不同的话,贞娘稍稍放下心防。 她抓住郑士承的手,生怕下一刻就把这个人给弄丢了。 “我想在这里等你。” 郑士承笑着用额头蹭了蹭她的额头,“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可你这样会生病的,一生病就会难受,你难受了,我就会心疼。” 贞娘忍住几乎要溢出喉咙的哽咽。 她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不会的,我不会生病,也不对,你就是我的病...” “傻子。”郑士承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如果我真是你的病,让你难受了,那你也要治好这个病,好吗?” 贞娘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是病,便治好吗? 可是她治了快一千年,不仅没有痊愈,反而愈加病入膏肓了呢。 她抬手环住郑士承的腰,将自己整个人靠近他怀里。 眼中有晶莹闪烁,她牵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试过了,可是我做不到。” 郑士承并不明白她所说的试过了是指什么,但还是拍着她的背安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那一定是你还不够努力,对不对?” “不够努力吗?” 她从郑士承怀里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满树梨花。 不是的,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如果相思之疾注定无法治愈,那就安然享受死亡吧。 “不是的哦。”她环着郑士承的腰的手渐渐收紧,恨不得将这个人揉入自己的骨血,“我只是太想你了。” * 同一时刻,赤曦和陆尘心已经回到小屋前,墨姝迎出来,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目光中写着责怪。 赤曦知道这次是自己不对,主动认错。 “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她最擅长认错。 墨姝没有多说,只是嘱托道,“现在幻境中很危险,我们最好一直待在一起。” “好,解下来你说什么我都听。” 她这么配合,墨姝反倒不好再有什么意见,转身进了屋子。 陆尘心浅笑着将纸伞支在屋檐下,赤曦回头看时,屋檐上的水珍珠串似的落下,她隐约看见远处的街角有一树梨花。 她的眉头轻轻蹙起,陆尘心一眼就看见。 “怎么了?” “今日下了细雨。” “湖城偏南,春日多雨,很常见的。” 她抬手指向街角,“梨花开了。” 陆尘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树梨花静悄悄地开在角落里,雪白圣洁。 他立刻便明白了赤曦的意思。 “你是在担心贞娘?” “出事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下着细雨,梨花也开了。” “你如果担心,我们就去看看吧。” 赤曦点头。 两人本都商量好了,临走时却又犯了难,叫不叫上墨姝呢? 墨姝和贞娘之间至亲至疏,墨姝突然到这里来也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贞娘,但贞娘心存死志,她们该不该见面,就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说了算的了。 所以赤曦还是决定知会墨姝一声。 “墨姝。” 正在试图把那堆旧茅草收拾得更舒服的墨姝抬起头来,发现他们俩还站在门口。 “你们还要出去吗?” “今夜贞娘那儿或许有变故,我们打算去看看,你是什么打算呢?” 墨姝抿着唇,思索片刻后,冷淡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好了,你们万事当心。” 她还是不打算见贞娘最后一面吗。 赤曦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若贞娘最终选择葬身幻境,便是魂飞魄散,连转世投生的机会都没有,这或许真的就是最后一面啊。 “这是她的选择,我们走吧。” 陆尘心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赤曦牵住他的手,当感受到温暖的时候,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他们重新拾起那把纸伞,走入雨中。 * 半夜,贞娘从梦中惊醒。 一切都如她记忆中的那样,郑士承睡得安稳,外面的雨已停了,但檐水仍不断地往下滴,那声响让她没来由地想起血。 她起身,不急不缓地穿好衣裳,才推门出去。 梨树下的女子还如当年那般,妖冶如那满树梨花。 “我等了你很久。” 狐妖对她这句话很意外,指尖托着一片梨花花瓣,歪头看过来。 “等我?” “这里难道还有别人吗。” 女子粲然一笑,“也对。可你既然等我,又何必躲我,逃到这里来,偷了别人的心。” 贞娘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一丝泥土的腥味儿。 “我也不知道,是缘分吧。” 她将狐妖的话还回去。 “缘分?”狐妖浅浅一笑,分不清是高兴,是嘲弄,还是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笑。“你比我之前见到你时更加奇怪了,你真是只有意思的小妖,不是吗?” “如果是我的有意思让你追到这里,那我宁愿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狐妖用指甲挑起指尖上那枚花瓣,花瓣便轻飘飘地落下,碾入尘泥。 “我可不是那么无趣的人哦,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自己更值得在意的东西了,所以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贞娘轻嗤,“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对路人紧追不舍,不死不休吧。” 狐妖眯起眼,显出几分媚态,“或许你是一个特殊的路人,不过你千万别怨我,我不喜欢别人怨恨我,怨恨这么丑陋的东西,如果别人强加在我身上,我会很苦恼的。” “你还真是个自私自利到极致的家伙。” 女子一声轻笑,如静谧雪夜中忽然响起的银铃。 她的指尖划过自己的唇瓣,“我喜欢你的夸奖。” 贞娘挽起袖子,“闲话少说,动手吧。” 这一架注定要打,而且要打输,她没兴趣在这儿跟自己的仇人的虚影废话。 狐妖很欣赏她的魄力,欣然应战。 贞娘早已与狐妖对过招,她分明能轻易预测狐妖的招式并躲避,但还是次次都迎着狐妖锋利的爪子撞上去,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在生命受到致命威胁的那一刻,灵魂深处的那一缕陌生的力量再次出现,瞬间掌控了她的身体,向狐妖挥出反击的一剑。 狐妖受伤退开,但贞娘早已没有当年的震惊和惊恐,她早知道什么会发生。 似乎一切都变得无趣起来。 她抬起充满了厌倦的眼,却无意间瞥到了藏在对面屋顶上的赤曦和陆尘心。 她微微一怔,整个人总算有了点波澜。 至少今夜并不是她的独角戏,她还有观众。 * 屋顶上,赤曦几次想要出面,却都被陆尘心阻止下来。 “贞娘已经经历过这一切了,如果她想要反抗,未必打不过狐妖,甚至可以求助于我们,但她没有,那我们就该尊重她的选择。” “可我不想就这么看着她去死。” “你这么肯定她一定会死吗?” 赤曦怔了怔,“什么意思?” 陆尘心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个女子,眸光微沉,“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难的是真的有勇气死,更难的是在面对死亡时有不逃避,不反悔的决心。贞娘一直以来都为相信了狐妖的幻术亲手杀死郑士承而痛苦内疚,但如果如你所说,郑士承让她失望了,当她看破幻术的时候,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崩塌,背叛不再是背叛,伤害不再是伤害,爱不再是爱,她还会愿意为了一场镜花水月去死吗? 赤曦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可这岂不是更残酷的惩罚吗? “我突然觉得害怕。” 陆尘心上前握住她的手,“不用害怕,我在这里。” “我有些迷茫了,这世上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如果真心对待过的人有一日都会弃我而去,那活着的意义何在呢?” 另一边的贞娘和狐妖还没拼个你死我活,这边的赤曦却开始怀疑人生。 陆尘心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然后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用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 赤曦听话地闭上眼睛,纤细的睫毛在陆尘心的手心扫过。 陆尘心问,“你曾相信自己看到过今夜的真实,可是什么是真实呢?是郑士承说出口的那些话?是贞娘刺出去的剑?是狐妖施展的幻术?还是他们曾经相处的点滴?” 他放下手,赤曦的眼睛仍然闭着,显得她整个人都很温顺。 陆尘心倾身向前,轻轻拥住她。 “贞娘说她很羡慕你,生于六界之外,不受命运的挟制,但我告诉她,当你在意我们的生死,与我们形成羁绊的时候,你就已在命运之中了。同样的,当贞娘嫁给郑士承的时候,她就在这世俗里了。” “世,俗。”赤曦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 多么嘲讽的两个字。 她睁开眼,目光从陆尘心的肩上穿过,落在檐下的贞娘身上。 这一次,你会怎么选呢? 她在心里问。 贞娘说了一句什么话,下一刻,梨树下的狐妖伸出利爪冲向她,两个人打成一团。 不过这也使得赤曦总算看清了狐妖那张藏在茂密的梨花枝头的脸。 她认识那个人。 不仅认识,而且有仇。 狐妖容真。 “不对劲。” 赤曦的目光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她这个人闲散惫懒惯了,突然正经起来,总是让人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怎么了?” 陆尘心放开她,便看见她分外严肃的神情。 她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哪怕别人把武器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能笑嘻嘻地跟人打哈哈,或者抛下脸面求饶道歉,因此当她严肃起来的时候,便显得不像她。 “你看那个人。”赤曦指着院子里对贞娘重拳出击的姑娘,“她不是什么普通的狐妖,她叫容真。” “狐妖容真?”陆尘心微愕,他虽然没有见过容真本人,但容真的大名如雷贯耳,他实在很难没听说过。 “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对贞娘下手?”陆尘心心里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 容真被狐妖一族逐出族内之后,便离开了妖界。传闻中,她去了魔界,靠美色勾搭上了魔将,在魔界混得风生水起。 但也有传说她被逐出狐妖一族本就是个幌子,是妖界故意如此,好让她到魔界去做个间谍。 不过至于事实如何,八成没人知道,因为自从容真得罪了现任魔君,被禁止进入魔界之后,便几乎没人再见过她了。 六界之中离奇的事不少,也没人会在意一个除了美色一文不值的小狐妖,故她消失之后,关于她的流言就越来越少,她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赤曦和陆尘心都没想到,竟有幸能在这里见到她。 赤曦摩挲着下巴,“被逐出妖魔两界的狐妖,在人界还敢胡作非为,追杀贞娘,你猜她是真的胆子大,对自己那条小命无所谓,还是后台硬呢?” 陆尘心扭头,看向她的侧脸。 赤曦一认真起来,沉思的眉宇间会有几分英气,还有那种对凡事都自信笃定的神采。 他笑了笑,“听起来你认为是后者。” “我不是猜的哦。”她还刻意多解释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与容真并无交集,但我认识她,凭借的是一个人。” 她刻意顿了顿,就连手上的动作也同时停下来。 显然,这个人让她很头疼。 “是梵蓁。” “当年容真有求于梵蓁,梵蓁的条件就是让她给我找麻烦,我因此被那只骚狐狸恶心了一个月。” 遥想当年,那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四十七章 恩怨 赤曦并无意提起当年被梵蓁和容真两个不是人的家伙戏弄的糗事,她只想强调一件事,容真出现在这里,对贞娘穷追不舍,很有可能是有梵蓁的示意。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陆尘心提醒她,“虽说现在我们所遇到的种种都与梵蓁有关联,但也不能太主观地认定是她想对贞娘下手。” 赤曦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 “也对,毕竟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贞娘离开妖界之后便于梵蓁毫无瓜葛了,她们俩之间唯一可能存在的恩怨也只是贞娘的离开而已,梵蓁不是会为了这种小事计较的人。 “罢了,不管容真的出现与梵蓁有没有关联,现在都不重要。”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眼前唯一重要的,只有贞娘的选择。 若人生还有机会,她是会重蹈覆辙,还是将一切推翻重来呢? * 院子里,容真捂着腹部的伤口站在梨树下,溅起来的血滴如盛放在静夜雪地里的梅花。 伤口在妖力的作用下缓慢愈合,但实在是太慢了,当贞娘的剑砍向她时,剑身上附着着的力量正在侵蚀她的伤口,使妖力的愈合作用变得微乎其微。 但贞娘似乎并不能掌控那股力量,否则她今日恐怕会在此重伤,还能不能打得过贞娘就说不好了。 不过命运似乎十分眷顾她。 贞娘身后,卧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和衣走出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容真抿唇一笑,看来她无需真正动手了,真正能毁掉一个人的,往往是他们自己的心。 她化为狐妖之身,一是故意为了在郑士承面前表明身份,加深他与贞娘的矛盾,二则是试图借机疗伤。 无论郑士承是什么样的反应,今夜的赢家注定只会是她。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盘在梨花枝头看戏便好。 另一边,尽管贞娘什么都知道,能够淡然地面对狐妖,在这一刻,回头的动作却很艰难。 畏惧,厌弃,憎恨,她害怕转身看见那样的眼神出现在她最心爱的夫君眼中,那远比刀子划出的伤口更让她难受。 可这是她选择的路,是她梦寐以求的真相。 她缓缓转身,目光对上记忆中那双眼睛。 狐妖一族的幻术是很强大也很脆弱的东西,当人们不相信眼前所见的时候,往往就能看清真实。 但贞娘转身时,看见的仍然是一双充满惊惧的眼。 到底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呢? 到底是因为从一开始狐妖就没有用幻术欺骗她,还是她自己在心里相信了郑士承的背叛呢? 贞娘怔在原处,忽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你是,妖?”郑士承的声音发着颤,他的害怕全写在脸上,一丝一毫都藏不住。 贞娘收起剑,用袖子擦去眼下溅上的狐妖的血污,却越擦越糟糕。 “你怎么会是妖呢?你为何会是妖呢?”他抓着门板的手收紧,指尖在上面抓出血痕。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贞娘喉咙发紧,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说出同样的话,做出同样的事来。 “夫君...”她低低的唤了一声,声音发苦发涩,却不知是在唤郑士承,还是试图唤醒自己的理智。 她忍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你与我成婚,是想要害我吗?” “怎么会,我爱你啊。”贞娘哀求似的解释。 她不敢上前,始终站在原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和雨后的泥土腥味儿。 “夫君你想一想,我可有何时做过害你之事?我虽为妖,可我也有心啊,我也懂情爱,宁愿舍弃妖的长生与你偕老,你会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她言辞恳切,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看,但郑士承却后退了一步。 “不,妖擅诡辩,你是在欺骗我!” “我没有!”女子的声音凄厉,如鬼哭,“我抛弃了所有来爱你,你却还是害怕我,背叛我,为什么?!” 她声嘶力竭地控诉,在极度的悲痛中踏出了失控的第一步。 沾了血的鞋底在走廊上留下一串诡异的红色脚印。 “为什么你明明说着爱我,却还是害怕看见真实的我呢?你的爱是假的吗?” “不!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郑士承仓皇退后,一路跌跌撞撞,但还是被贞娘逼到了墙角。 贞娘的眼眶发红得厉害。 “你的爱是假的吗?让我把你的心剖出来看一看,好吗?”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郑士承只是不断地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强烈的痛苦像一座山压在贞娘身上,似乎只有挖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才能缓解这种痛苦,可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又难过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情绪呢? 究竟什么才是痛苦,什么才是她的解脱呢? 院子里,容真已重新化为人形。 她抱着手,静静地靠在梨树的枝干上,脸上的表情却很怪异。 明明是她亲手布置了这场请君入瓮的戏码,明明贞娘已在失控的边缘,明明一切都如她所愿顺利的进行着,可她看上去并不高兴,甚至有几分失落。 她垂眸看向脚边染上泥污的梨花,伸手捡起一朵放在掌心,仔细用白净的指腹擦去上面的污渍,模样格外认真。 “你再怎么呵护,它都会蔫掉的,它离开了自己的根。”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真被吓了一跳,但她的反应很快,立刻跳开,与声音的来源保持距离,并做出防守的姿势。 赤曦从梨树的树干后走出来。 “你别这么紧张嘛,咱们老朋友相见,不是应该叙叙旧吗?” “烨鸟?”容真蹙起眉头。 收拾一个小蛇妖容易,但如果烨鸟也在这里,事情恐怕就不好办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赤曦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抱着手往树干上一靠,“这话应当我问你吧,你为何会在这儿?” 赤曦的目光往卧房的方向一瞥,“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一只小蛇妖,你这算不算是为老不尊啊?” 容真立刻急了眼。 “你说谁老?!” 她这辈子最在意自己那副皮相,也最忍不了别人说她老。 赤曦自然清楚她的底线,轻轻挑眉,还挑衅地冲她勾了勾手,“说你啊,怎么,不服?那来打一架。” 容真最恨故意挑战她底线的人,别说面前站着的是烨鸟,就算是梵蓁,她都敢冲上去拼命。 “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她果然开始撸袖子。 不过赤曦可不想真的跟她打架,打赢了没好处,打输了还会丢脸,这买卖太亏。 她故意挑衅,只是想让容真失去理智,正如她对贞娘所做的那般,毕竟发了疯的野兽才更有可能自己钻进陷阱。 容真再次亮出自己漂亮锋利的爪子,二话没说就朝着赤曦攻过去。 她被愤怒蒙住了双眼,更重要的是,在她的记忆中,赤曦还只是一只无忧无虑没心机的傻鸟。 可惜她们俩之间有着近千年的时差。 当容真的爪子即将碰到赤曦的脸时,她面前闪过一道刺眼的金光,手腕上立刻就多了一副金色的镣铐,她的手被定在半空,难以再进分毫。 她诧异地看向面前岿然不动的赤曦,“这是仙家法术,你怎么会?!” 她明明记得烨鸟已被夺去神骨,堕妖了啊。 赤曦扬起唇角得意一笑,扭头向旁边看去。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欠揍,容真恨得牙痒痒,奈何行动受限,毫无办法。 她顺着赤曦的目光看过去,贞娘和郑士承的卧房门口站着一个男子,虽相貌平平却气质出众,身上还带着一丝仙气。 “都处理好了吗?”她听见赤曦问。 那男子点头,“我看着,你不必忧心,狐妖狡诈,你自己小心些。” 容真并不喜欢别人说自己狡诈,这个词听着像是骂人的话。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憋着心里那口闷气,这笔仇算是记下了。 然而她还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仇的时候,讨厌的烨鸟却先动起了手。 赤曦抬手把住她的肩,仿佛她们是多么要好的朋友。 “喂,骚狐狸,我问你个事儿。” 容真瞪了她一眼,“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有名字。” “好的,骚狐狸。” 容真差点被她气死。 见到她窘迫的模样,赤曦心里乐开了花。 她凑到容真耳边,语气带着点得意,“忘了跟你介绍,那个人是我的同伙,青合派掌门陆尘心,是个人仙。” 容真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赤曦恍然明白过来。 “不对,现在这时候应当还没有青合派,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容真:“...” 赤曦丝毫不介意她目光中的嫌弃,故人重逢,还能以这样的形式闲聊,她已经很知足了。 “先不说这些闲事,我有正经事要问你,你是奉了梵蓁之命来找贞娘麻烦的吗?” “梵蓁?” 那一刻容真脸上流露出来的意外和轻蔑被赤曦尽收眼底,因此尽管她后面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赤曦都不相信她的鬼话了。 “对啊,就是梵蓁派我来的,所以你最好快点放了我,被仙界通缉尚且能逃,要是被梵蓁追杀,那感觉可不好受。” 她觉得自己有了依仗,便轻扬起下巴,突出几分有恃无恐来。 如果是以前的赤曦,八成就信了,可惜,如今的赤曦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 不过她没有急着戳破容真的谎话,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这样啊,那就有点麻烦了。”她装作恍然大悟,“可是你不会是在骗我吧?贞娘可是梵蓁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让你来加害于她?你诓我呢?” 容真却轻嗤了一声。 “呵,什么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于背弃自己的人,谁又能忍受她活得逍遥呢?” 赤曦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笑得愈发灿烂。 “看来你知道梵蓁和贞娘的关系,方才那句话我得送还给你了,被梵蓁追杀的滋味儿可不好受,你拼了命都要来祸害一条小蛇妖,喂,她掘你家祖坟了?” 容真顿悟,脸色一阵青白。 “你诈我?!”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用了一点小小的计谋和手段,我变聪明了,你不高兴吗?” 容真黑着脸,不打算再理会她。 赤曦抬手伸向她的发顶,容真以为她又要做什么侮辱自己,拼了命地闪躲。 “你别乱动啊骚狐狸。”她轻声埋怨。 尽管容真已经很努力地在躲了,但还是没能逃过赤曦的魔爪。 她认命似的闭上眼,但须臾之后,赤曦指尖捏着两瓣雪白的梨花花瓣出现在她眼前。 “你这个人啊,怎么总是不信任别人呢?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朋友的。” 容真梗着脖子。 “那你真是误会了,我可没把你当朋友,我不需要朋友。” 赤曦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叹什么。 她解开了困住容真的法术,容真果然一重获自由就打算逃。 赤曦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喂,都遇到了,真不打算留下好好谈谈吗?”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跟我没有,那跟梵蓁呢?” 容真果然犹豫了。 赤曦趁机绕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我不知道你跟梵蓁之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仇怨,但你将这份怨气报复在贞娘身上,就是不对的,这样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容真甩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很讨厌和她靠的太近。 她轻嗤了一声,“你还真是和当年一样。” 赤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故意道,“一样善解人意吗?” “一样蠢。” 为了今夜能够和谐地度过,赤曦决定暂时原谅她,以后再报这一言之仇。 “你觉得我蠢,可我也没觉得你聪明到哪儿去。你今日找了贞娘的麻烦,对你有任何的好处吗?没有。但你很有可能以后会被梵蓁追着打,你好好想想,这笔买卖多亏啊,干嘛因为一只小小的蛇妖断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呢?” “美好前程?”容真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我的人生没有美好,也勿论前程,我只是看不惯别人过得好,想让她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儿罢了。” 第四十八章 换位 容真倾身向前,凑近赤曦,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你这么拦着我,不让我走,难道是也想一尝痛苦的鲜美吗?” 赤曦一直防着她对自己使用幻术,可惜最终还是没防住。 有什么东西——似乎是容真的手——轻轻在她的肩上一推,她便失了魂般倒下去,倒入一片火海中。 火海?为什么是火海? 火焰舔舐肌肤的感觉很熟悉,尽管她并不觉得疼,但还是一阵心慌。 她在惊慌中睁眼,入眼是一只巨大的辟水兽的尸体,而周围是漫天火海。 “怎么会是这儿?!” 她发现此刻自己正站在芒草镇中,李岚成布下的阵法里。 辟水兽已经死去,预示着阵法已破,而这漫天火海,是她在用真火之力辟出空间吗? 她的目光在周围梭巡,在角落里的铁架上,她看见了似乎已经晕过去的陆尘心。 尽管知道所见为幻术,皆是虚假,但她还是忍不住上前查看。 陆尘心被铁链锁在架子上,她用真火熔断铁链,让他在地上躺平。 “尘心,你怎么样?” 她试图往他身上输送灵力,可灵力如水流入大海,了无生息。 心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怎么会这样呢?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她不知所措,可惜也没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她俯身下去,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很安静。 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痛苦的哀号被压抑在喉咙里,像一把锋利的刀。 “心跳呢?你的心跳呢?” 当第一声哭号溢出,便再也止不住。 她拽着陆尘心的手臂,一遍遍叫他的名字,绝望如同没顶的水,如同焚身的火,侵占了她所有的理性。 * “赤曦!赤曦!” 赤曦在呼唤声中醒来,入眼便是陆尘心充满担忧的眉眼。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扑上去抱住他。 陆尘心怔了怔,但转瞬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轻抚着她的背安慰。 “没事了,刚才看见的听到的都是假的,你不要相信,我在这里陪着你。” 赤曦在他温和的声音中平静下来,她咽下喉间的哽咽,擦去眼角的泪珠。 “还好你没事,我要吓死了。” 她语调中的空腔很惹人怜,陆尘心笑着帮她擦眼泪,顺口问道,“在容真的幻境里看见什么了?” 赤曦回想起幻境中所见,便脸色发白。 “我看见,你死了,在李府地下的结界里。” 她说起的时候,嘴唇都在发颤。 陆尘心眼中满是柔情,他拇指的指腹在赤曦眼下的肌肤划过,“我好好站在这儿呢,别害怕。” 幻境中所见,大多是人心中的阴暗之处,赤曦会在明知是假的情况下被困住,大抵是真的很害怕他出什么意外吧。 赤曦点点头,“答应我,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别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别再离开我了。” “好。” 陆尘心的一个字,便是她的定心丸。 她抽了抽鼻子,环视左右,容真那只狡猾的狐狸果然不见了。 陆尘心知道她在找什么,“我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一出来就看见你一个人躺在梨树下,容真用幻术困住你,肯定自己就跑了。” 赤曦轻轻蹙眉,“是我不好,中了她的计,让她跑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人人心中都有心魔,幻术防不胜防,这是没办法的事。” 赤曦抿了抿唇,她并不知道容真是朝着哪个方向逃走的,她只是执着地看着远处,仿佛看着容真离开的背影。 “她说自己的人生没有美好,也没有未来,说也想让别人尝尝痛苦的滋味儿。” 陆尘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黑压压的夜空。 “真是个奇怪的人。” 赤曦眉头紧锁,下意识抓住陆尘心垂下来的衣角,“她的痛苦是什么呢?是什么毁掉了她的未来?” 她眉宇间的忧郁太刺眼,陆尘心总忍不住想要抚平她紧皱的眉心。 “你总是这样,为别人的人生发愁。” 赤曦怔了怔,笑着问,“我让你困扰了吗?” 陆尘心思索了片刻。 “关心别人,这是人生性中的善,这很好。我只是心存私念,不想见你总是皱眉,总是发愁。” 赤曦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眉心。 果然是皱着,她自己却毫无察觉。 她牵起嘴角一笑,眉宇展开,如云开雨霁,“我记得了,以后一定少发愁。” 她答应少发愁,却没答应改掉多管闲事的坏毛病,陆尘心心里清楚,但也不愿逼她,只是抬手碰了碰她的发顶。 两人并肩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他们怎么样了?”赤曦总算想起自己真正该担心的人。 “贞娘的情绪失控很严重,我用法术暂时让她睡过去了,郑公子被吓到,但应该无碍,他主动要照顾贞娘。” 赤曦点点头,“这样也好。” 此前他们藏在屋顶上,亲眼看着贞娘陷入幻境,再次对郑士承持刀相向。 尽管是第二次经历,但贞娘还是陷入了虚幻之中。 当年的悲剧就要在眼前重演,赤曦最终还是忍不住,拉着陆尘心站了出来。 她去勾搭容真,吸引容真的注意力,顺便打探容真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陆尘心则是负责阻止贞娘,保护郑士承。 虽然现在容真跑了,但至少郑士承还活着,贞娘没有做出让自己悔恨的事,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俩走进去的时候,贞娘躺在床上,神情很平静,郑士承守在一旁,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还不停地发颤,但他守在那里。 “郑公子。”赤曦轻声唤他,好几声后他才回神。 他有些仓惶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失了平时处事待人的风度。 “这位姑娘...” “我叫赤曦。” “赤曦姑娘,多谢你们救了我,也救了...我夫人。” 夫人这个词他说得很为难,大概心中也是千愁万绪。 赤曦上前查看了一下贞娘的状态,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让她好好休息会儿,我们出去谈吧。”赤曦建议道。 三人于是走出去。 郑府的布局很好,是郑士承怕贞娘一个人在府中太过无趣,特意精心布置的。 走出卧房,穿过院子,再走过一段长廊,他们便到了郑府的小花园。 郑士承一直在前面带路,步伐从凌乱轻浮到稳健,他比赤曦想象中要强大。 “这里比较偏僻,不会有人来打扰。”郑士承领着他们走进一处亭子,解释道。 赤曦环顾周围,各类花草假山目不暇接。 “你对贞娘很用心。”她笃定地说。 郑士承怔了怔,却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你害怕她了吗?”赤曦轻轻蹙眉。 郑士承嘴唇翕动,不过仍没有出声。 赤曦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翻涌,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责怪郑士承,但还是忍不住心疼贞娘。 陆尘心适时覆上她的手背。 赤曦扭头看过去,他的眼睛澄澈干净,拥有净化人心的力量。 “郑公子,令夫人瞒了你这么重要的事,的确是她的不对。但今日之事实在是意外,希望你不要因为这场意外就与她心生隔阂,你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是什么样的相信你自己心里已有答案,你们的余生很长,切莫因为一个误会悔恨终生。” 陆尘心自认为好话说尽,以他的性子,劝人也只能劝到这里了。 但郑士承仍是埋头纠结的样子,看愣了赤曦和陆尘心两个人。 如果他因为贞娘是妖就心生恐惧,想要抛弃这个他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姑娘,为什么又要坚持守在昏迷的贞娘身边呢? 如果他并不介意贞娘妖的身份,仍愿与她白头偕老,此刻又为何踯躅不言呢? 赤曦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郑公子,若你心里有什么顾虑,尽可以说出来,如果可以解决,我们会帮忙的,如果不能,贞娘想必也不会打扰你,她是知进退的人,会自己离开的。” 郑士承犹豫了太久,现在总算愿意开口。 他看向对面的一男一女,目光中尽是痛苦和纠结。 “其实,我早察觉到贞娘的怪异,她总是那么无所不能,我意识到了,她可能并非我族。” 赤曦和陆尘心皆是一怔,他们谁都没想到,结局竟会是这样。 赤曦微微向前倾身,急问道,“你既然早知她是妖,还愿娶她?” 婚礼那日天象异变是众人看在眼里的,虽然幻境中那场婚礼很顺利,但郑士承始终是从贞娘的记忆中走出来的。 那些被幻境折叠的过往,皆在他们的记忆中。 他若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贞娘并非人族,为何还要在天降异象时违背父母,牵住了贞娘的手呢? 郑士承垂下目光,与之前的刻意躲闪不同,这一次他更像是单纯地想看着某个地方沉思。 “我想娶她,娶的是她,与她是人是妖没有关系。” 这是他心底里一直不曾说出口的话。 当年在偏僻的大漠中第一眼见到贞娘,姑娘英姿飒爽,赶走马贼之后,她向他伸出手,问,“没事吧?” 他邀她回府中暂住,她答应下来,他因为生意繁忙常常不在府中,她便帮他陪着母亲,他因为意见不合与父亲疏远,她便总想办法将父子两人凑到一块,缓和矛盾。 她向往漂泊的自由,总是在夜里爬上屋顶,有时怀里还会抱着一个酒坛子,自斟自饮。 他起初只藏在廊柱边远远地看,她望明月,他便看着她。 后来他鼓起勇气爬上屋顶,仿佛巧遇一般感叹一句,“你也在这里啊。” 姑娘笑了笑,把怀里多出来的那只杯子丢给她。 “藏了那么久,你总算愿意露面了。” 她早知道他在那里,也早早地为他备下了一只杯子。 往事历历在目,今夕却有物是人非之感。 他藏在暗处的眼眶微红。 “她向往明月,而她是我的明月。” 这大概是赤曦这段日子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情话。 她跟着红了眼眶,扭头看向陆尘心,目光中带着几分怨责,仿佛在说,“这么好听的话,你怎么从未对我说过呢。” 陆尘心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过以他的性子,的确不太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赤曦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好了,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呢,自己不能对他这么苛刻。 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既然你爱她,为何还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伤人吗?”郑士承喃喃着这两个字。 当时赤曦和陆尘心处在容真的幻术影响范围之外,他们亲眼看见当年的真实,郑士承的确说了那些话,导致贞娘情绪失控,痛下杀手。 尽管赤曦早知道是这样,但在一切发生之前,也还是心存期待。 她第一次希望自己错了,看花了眼,可惜并没有。 容真没有欺骗贞娘,或者说,她撒下了一个善意的谎,让贞娘以为郑士承的背叛只是因为幻术产生的错觉,给了她一丝希望。 那时候贞娘甘愿用自己的命换真实,容真拒绝了,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虚幻,贞娘一直所见的,就是真实,残忍的真实。 那时或许就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容真意识到贞娘和自己没有区别,都是活在包裹着蜜糖外壳的痛苦之中,所以她放过了贞娘。 那一夜里,原来没有虚假的幻术,有的只是过于残忍的真实。 “赤曦姑娘。”郑士承说话时不急不缓,显得他整个人很沉稳,自在这里坐下后,他第一次直视赤曦,“你也不是人族吧?” 赤曦怔了怔,心里渐渐升起一丝不悦。 “对,我不是,我也是妖。”她故意赌气似的,强调了妖那个字。 郑士承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被误会了。 “那你一定不明白我的心情。”他缓缓道,“湖城在边境,远离王都,所以会有很多妖魔出没,留下了不少故事,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便是在那些骇人的故事里长大。记得第一次送货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大漠里的怪异,那些妖魔会诱人到大漠深处吃掉。” 第四十九章 转变 妖魔生来强于人族,许多无法在妖魔两界混下去的小妖魔会溜进人界,在远离王庭之地为非作歹,通过吸取人身上的精气增进修为,被各界视为邪门歪道。 但偏偏就是这些邪门歪道,形成了世人对妖魔的刻板印象。 人们畏惧妖魔,厌恶妖魔,妖魔出没之地被视作不详,所以他们开始对抗妖魔。 恰逢祝霄建立天庭,重用人仙,人界仙派林立,降妖除魔者渐多,天庭收获了声誉,被人族捧上神坛,而妖魔两界在祝霄暧昧的态度中成为对立面。 后来陆尘心成立青合派,更是加剧了这个矛盾。 神仙至善,妖魔为恶,这样的观念一直流传下来,成了人族坚信不疑的真理。 郑士承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从小被教育要远离妖魔,因为妖魔之类都是食人的恶徒。 因此当他怀疑贞娘并非人族时,他犹豫过,彷徨过,但还是问她愿不愿意做郑夫人。 当婚礼中出现天象有异的预兆时,仿佛是在验证他的怀疑,是在警告他,他在做一件对抗六界纲常的事。 他有过一瞬的动摇。 可当低下头,看见贞娘藏在喜服宽大袖子里颤抖的手时,他只想牵住那只手,然后好好的保护那个人。 “赤曦姑娘,如果我不害怕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忽然之间,赤曦竟理解他了。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陆尘心突然开口,“当时我们在远处看得清楚,贞娘站在檐下并未走动,但郑公子却总在后退,你真的是因为害怕贞娘会伤害你吗?” “她拿着剑,剑在滴血,看上去很可怖。” 赤曦反驳,“她收了剑,还怕你看见那些血,所以擦了脸。” 郑士承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似乎他眼中的和赤曦他们所见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我当时推开门,她便提着剑站在檐下,血从剑身上往下滴,她转身的看我的时候,目光很冷,她说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就不能再装下去了,她要杀我。” 赤曦和陆尘心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原来一直以来所有人都错了,只有容真这个罪魁祸首没说过谎话。 容真的确施展了幻术,但针对的人并不是贞娘,而是郑士承。 郑士承一直都知道贞娘是妖,却假装不知粉饰太平,但身为人的他内心深处一直有顾虑,他爱着贞娘,却惧怕妖。 容真的幻术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看见的贞娘满身鲜血,对他毫无真情,是来索命的修罗。 所以他会害怕,会说出那样的话,最终导致贞娘失去理智。 让一个本就在自我怀疑中苦苦挣扎的人族陷入幻境比迷惑一个心智坚定小有修为的蛇妖容易得多,而当时的容真正被贞娘重伤。 她真是下了一盘好棋。 赤曦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到这样,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或许你是对的。”陆尘心道,“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得弄明白容真到底经历了什么,她这样的思想在六界中行走实在是很危险啊。” 赤曦轻轻笑了一声。 陆尘心不解,“你笑什么?” “你这副关心六界的样子啊,真的跟神尊很像。” 陆尘心并不喜欢这样的夸奖,他沉下脸色。 “我只是我。” “我明白的。”赤曦知道他是误会了,赶紧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气极了,转身便走似的,“我的意思是,你们是同一种人,心怀六界苍生,是很伟大的人,你别误会,我把你们分得很清,和梵蓁一样。” 陆尘心总是夸赞梵蓁从不会把他和幽混淆,赤曦索性就拿梵蓁做标准,总不会错。 果然,陆尘心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她的无可奈何。 郑士承安静地看着两人,意外地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和贞娘的影子,嘴角带了一抹浅笑也不自知。 他其实并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和贞娘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误会,幸运的是现在他好好的,贞娘也好好的,正如陆尘心所说的那般,他们的余生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去消解那些误会。 想到这里,他便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贞娘。 “二位,既然话已经说清了,那就没有别的事了,我想去看看贞娘,你们自便。” 他起身离去,脚下生风。 赤曦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仍然惆怅。 误会确实解开了,可这里只是虚假的幻境啊,在真正的现实当中,遗憾早就留在了过去,无可修弥。 她靠进陆尘心怀里,这一刻为自己的幸运而自私地高兴着。 “他们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这幻境中的一切,究竟算数吗?” 陆尘心抱着她,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至少我们把真相找出来了。” “这样的真相吗?对贞娘来说,这到底是解脱还是另一个困局呢?” * 郑士承脚步飞快,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贞娘,然后告诉她,无论她是人是妖,他爱她,与这世俗无关。 走过长廊,路过院子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那树茂盛的梨花。 贞娘一直很喜欢那树梨花,她说看着它开花的时候,自己的心会像盛放的花朵一样愉悦。 郑士承调转脚尖,他走到梨树下,折了一枝花,他想着如果这样去道歉总比空着手好,贞娘看见会高兴的。 可当他走进卧房的时候,床上空空如也,原本该躺在那里的贞娘不见了。 “夫人?”他拧着眉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手里的梨树枝被他攥紧。 “贞娘?”他又试探着唤了一声,这一次声音发颤。 可惜还是没有回应。 她走了。 他意识到。 仿佛天塌了下来压在他身上,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 手上的力道卸去,梨树枝坠地,就落在他脚边,原本沉甸甸坠在枝头的梨花花瓣散落一地,像一场葬礼。 天亮了。 * 赤曦和陆尘心回到小屋的时候,墨姝不知道去了哪儿,屋子里被收拾得很整齐,就是透着一股冷气。 赤曦搓了搓手臂。 “墨姝人冷淡也就算了,她收拾过的屋子也这么冷吗?” 陆尘心笑了笑,“我怀疑你在讲冷笑话。” 赤曦突然凑上来,盯着他,“你发现了吗?” 陆尘心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异样,立刻打起精神。 “发现什么?” “你现在变得特别爱笑,以前在青合山的时候,我混在你那帮弟子里,他们都很怕你,因为你总是板着脸,很不好亲近的样子,我当时也这么觉得,想着几百年不见,你都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了。” “那现在呢?” 赤曦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现在你又变回我熟悉的样子了,感觉就像我以前把你弄丢了,然后现在找回来了,很开心。” 陆尘心抓住她不安分的手。 “不是你把我弄丢了,是我把你弄丢了。” 赤曦咯咯笑道,“无所谓啦,不管当初到底是谁走丢了,至少现在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你说的对。” 赤曦环顾四周,“不过话说回来,墨姝到底去哪儿了?她不是说过我们最好待在一起,不要单独行动的吗?” 陆尘心提起桌子上的茶壶,里面竟然是满满当当的清水,可见墨姝有多细心。 他倾斜茶壶,倒上一杯水,递到赤曦面前。 “她或许是去了郑府。” “郑府?找贞娘吗?”赤曦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忙活一晚上,她的确是渴了,“可昨夜我们走时不是叫过她吗,她自己说不去的。” “你还不明白吗,有的人心口不一罢了。她如果真的不关心贞娘,大老远从妖界跑到湖城,进入这个可能要命的结界做什么。” “这你还真没猜对。”赤曦放下杯子,顺便在桌子旁被墨姝修好的椅子上坐下,“她跟我说她并不是自己乐意来的,而是梵蓁让她来的,她不愿忤逆梵蓁罢了。” 什么姐妹情深,在墨姝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她在意的只有梵蓁。 “你真这么想吗?”陆尘心眼角含笑。 赤曦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很自信的,心里便有几分犹豫。 “你有别的说法?” “我是不是从未跟你说过,我为人时有个弟弟,但他是我离家后才出生的,等我从洪荒出来世道已变,家人都死了,所以我从未见过他。” “竟还有这样的事。”赤曦来了兴趣。 “血缘的关系是很神奇的,我一直坚信这是人族兴盛的原因之一,血缘的羁绊让我们十分团结,即使相隔千里也互相关心挂念,这是很强大的力量。” 赤曦小鸟啄食似的点头。 “所以你也会思念那个从未见过的弟弟吗?” 陆尘心的目光一滞,他怔了怔,不过转瞬即逝。 “我不会干涉他的生活,但我会在意他过的好不好,我相信墨姝也是这样的想法,尽管她并未表露出来。” 赤曦支着下巴沉思,“墨姝会关心贞娘过得好不好吗?这么想起来真不习惯啊。” * 昨夜,在一切开始之前。 墨姝目送着赤曦和陆尘心走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望着窗外发愣,手上的凳子还是零零散散的一堆木头,她什么都没做。 她皱了皱眉,对自己的失神感到气恼,于是强打起精神继续做事。 可这一次不仅半天没能修好一个凳子,手还被木刺划伤,她一气恼,便用法术修好了凳子,自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生闷气。 她一向是个沉稳的性子,难得有焦躁不安沉不住气的时候。 外面的雨在赤曦和陆尘心离开不久就停了,檐水不断从窗前滴落,她看着那里,又像是透过那扇窗看向远方。 “你的生死,不是早就和我没关系了吗。”她喃喃自语,“当你逃走的时候,我们的姐妹之情就彻底断开了,你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屋子里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片刻之后,一阵风从门前刮过,里面空无一人。 墨姝对湖城不算熟悉,只能寻着赤曦和陆尘心的气息找去。 但由于之前在下雨,气息被冲淡了,很微弱,她找得小心翼翼,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郑府的围墙边上。 赤曦和陆尘心是翻墙进去的,她望着郑府朱红色的高墙,耳边却响起梵蓁的话。 “我们不用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如果你想要什么,就光明正大去拿好了,如果别人不给你,那就打到他双手奉上。” 所以墨姝是不认同翻墙这种事的,她更宁愿从大门打进去。 当她绕着郑府的墙走了一圈,找门的时候,突然之间,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差点砸到她身上。 那人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味,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裙却仍干净得令人发指。 墨姝下意识退后了一步,那人站稳后回头看她,两人竟是旧识。 “容真?” “墨姝?!” 她们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也算是打了招呼。 墨姝可没忘记这是哪儿,也没忘了今夜这府中会发生什么,她拧着眉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容真见她独自一人,便没什么好脸色。 “跟你有什么关系,别多管闲事!” 她身上还有伤,并不想在这里逗留太久,如果赤曦追上来,她会很危险。 她从墨姝身侧走过,只盼着墨姝能将不爱多管闲事的性子贯彻到底,可惜天不从人愿。 在她擦身而过时,墨姝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身上有伤,而且似乎伤得不轻,怎么回事?” 容真轻嗤了一声,“打架打输了,还能是怎么回事。” “和谁打架?” 看她的模样八成心里什么都清楚,容真也就懒得隐瞒了。 反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墨姝就算在这里对她出手,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的老熟人,你姐姐。” 墨姝眉头一皱,“那个追杀贞娘的狐妖是你?!” “很惊讶吗?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你不是这么无趣的人。” 容真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她使了狠劲把自己的手从墨姝手里抽出来。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知道吗?” 第五十章 如初 墨姝和容真其实并不熟识,她们只见过寥寥几面,在妖界的鬼哭林里。 容真替梵蓁做事,但具体做什么事,墨姝并不清楚。 她虽然是待在梵蓁身边的最亲近的人,却也是对梵蓁想做的事知道最少的人。 墨姝有了不好的猜想,脸色发白。 “你当年追杀贞娘,是受主子的指使吗?” 容真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她突然意识到墨姝对一切毫不知情。 她不禁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可怜啊。”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身上的伤都感觉不到疼了。 “你坚守的忠诚在那个人眼里明明一文不值,她什么都瞒着你,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你,可你却把这样一个弃你如敝履的女人当作人生的信仰,你真蠢啊墨姝。” 她冷笑着走开,这一次墨姝没再出手阻拦。 容真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墨姝定在原处,微微失神。 片刻之后,她轻轻摇了摇脑袋,试图把纷乱的情绪都丢出去。 容真是狐妖,最擅于用言语惑人,她不能中了圈套。 对她而言,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值得坚定不移的信任,那只有梵蓁。 或许有一日她会怀疑自己,但永远不会怀疑梵。 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墨姝便没有了任何动摇。 幻境中的容真离开便离开吧,等从这里出去,她一定要找到容真,好好的问个清楚。 考虑好一切,墨姝向着不远处的郑府正门走去,但她仍是没机会踏入郑府一步,因为当她走上去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里面走出来,毫无察觉地走向她。 墨姝顿住脚步,皱了眉。 “贞娘?” 贞娘听见声响,怔怔地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的人是墨姝。 她辨不清眼前的人是真正的墨姝,还是只是幻境中的一个虚影。 她从小时候离开鬼哭林就与墨姝没什么交集,一直不习惯墨姝不再奶声奶气地跟在她身后说话。 但当她陷在绝望的情绪中,一抬眼就看见墨姝站在自己面前时,血脉中的羁绊似乎又回来了。 她小跑着上去紧紧抱住了墨姝,就像抓住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在她肩头啜泣起来。 墨姝怔住,在那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自从长大以后,她就没有再与谁这般亲近过。 她一边理智地劝说自己该推开这个无礼的人,但一边又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贞娘的背。 很陌生的感觉。 墨姝把失魂落魄的贞娘带回了小屋。 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贞娘也不开口解释,因此她打算等赤曦和陆尘心回来几人再商议。 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又用法力温好,才放在贞娘面前。 贞娘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只敢偷偷用余光去瞥。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这样。”墨姝指出她蹩脚的伪装。 贞娘紧紧抓着杯子,水的暖意透过杯壁传到她掌心,代表着墨姝的关心。 她的心此刻就如这水一般暖。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毕竟她在深夜失魂落魄地跑出来,还一见面就抱着墨姝大哭,这样奇怪的举动,很难让人不怀疑和好奇吧。 可惜墨姝偏偏就是那个不会怀疑和好奇的人。 她神情淡然地拿起自己那杯水,凉的。 “不想,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知道,你自己会告诉我,何必我问。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没兴趣逼迫你。” 贞娘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还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除了有关梵蓁的事,别的事恐怕你连垂眸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吧。” 墨姝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但并未搭话。 她抿了一口水,“赤曦姑娘和陆仙长还好吗?” 贞娘脑子里浮现出坐在小花园亭子下的三个人。 她捏着水杯的手又紧了紧。 “他们很好,如果不是他们出现,我又会中狐妖的诡计了。” “那只狐妖名叫容真,想必你听过她的名字。” “容真?”贞娘微愕,她何止听过这个名字,容真可是妖魔两界的名人。“怎么会是她?” 以贞娘的认知来看,她与容真毫无瓜葛,且那只狐妖被两界驱逐,自己逃命还来不及,怎会又在人界招惹她呢? 墨姝对容真的事有所猜测,且她并不打算瞒着贞娘。 “我也不知容真为何会找你的麻烦,但她曾与主子有过一段日子的来往,我不确定她们之间的计划是什么,等离开这里,我会亲自去找容真问清楚。” “梵蓁?你怀疑她了?” 墨姝瞥了她一眼,目光凌厉如刀刃。 “我不会怀疑主子。” “可你若不怀疑,又打算问清楚容真什么呢?” 墨姝早就想得很清楚,因此没有半点心虚,她坦然地看着贞娘。 “容真与主子有所交易,剧情情况我虽然不清楚,但我相信主子的为人,她不会借别人的手对你做什么。在你出来之前,我在围墙边遇到了逃跑的容真,与她说过几句话,在我看来,她似乎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所作所为更像是在报复主子,所以迁怒于你,具体如何,得问她本人才行。” 贞娘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妹妹,她羡慕她的磊落,羡慕她坚定的信念,这些都是她早就没有了的东西。 这样的失落让她回想起在小花园里偷听到的一切。 因为她的软弱和多疑,她辜负了郑士承给的爱情,亲手毁掉了自己本该幸福美满的人生。 毁掉她的不是容真,而是她自己。 可惜的是当她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她在一场幻境里了悟真相,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贞娘红着眼眶,隔着桌面抓住墨姝的手。 墨姝有些抗拒这样的接触,她试图把手抽出来,但贞娘就使更大的劲,她现在并不太希望姐妹俩当场打起来,索性就默默忍受了不适,任由她牵着。 “妹妹...”贞娘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姐妹俩皆是一怔。 墨姝甚至有些厌恶地拧眉,“别这么叫我,我会做噩梦的。” 贞娘试着笑了笑,但实际却比哭还难看。 她带着一点哀求的意味继续说着,“我知道,我早已没有资格做你的姐姐了,但就容许我再任性这一次吧,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尽管墨姝认为自己并不在意贞娘的生死,但当贞娘说出“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这样的话时,她还是感到烦躁。 “主子的幻境不会设置死局,我们只要找到生门,就可以安然离开,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不是的。”贞娘垂眸,眼泪就缀在她的睫毛上,“或许幻境仍有生门,但我的人生已成死局,我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到这里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出去。” “那你走出郑府又算是什么呢?”墨姝厉声诘问,“如果你想死,和郑士承死在一起不才算是如愿吗,现在又算什么呢?” 贞娘的声音发着颤,“我做了错事,没有脸面再见他了。” 墨姝愤然起身。 她走到贞娘身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起来往屋外走。 “你拼了命要一个重来的机会,难道就是为了到这里忏悔自己的罪过吗?如果你想死就干脆一点,不要拖着我们一起被困在这里,如果你不想死,那就赶紧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去赔罪,去弥补,随便干什么都行,但就是不要蒙住眼睛捂住耳朵跑得远远的,然后自怨自艾!” 墨姝把贞娘推出门外,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门。 因为盛怒,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宁愿自己是一团火,烧光眼前所见的一切。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姽落说她是在梵蓁身边待久了,忘了怎么笑,怎么哭,怎么生气,怎么难过,那个胡搅蛮缠的小妖王总是埋怨,她跟梵蓁该多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总是待在鬼哭林那么阴暗的地方,整个人都会抑郁的。 墨姝从来不屑一顾。 但这一刻她好像找回了一些自我,找回了缺失的情绪。 她竟然也因为贞娘而难过起来。 “你为什么要一直逃避呢?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选,为什么你总是一直逃呢?”她嗓子里像是藏着一把刀,把脆弱的喉管割破,于是说出的话变得嘶哑可怖,言语零碎。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是哽咽。 门外的贞娘趴在门上,敲门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 “对不起。” 她本该由千言万语,可挑来拣去,最后竟只剩下这一句话。 她没想到墨姝会愤怒,会难过,甚至会哭。 长大以后的墨姝,待在梵蓁身边的墨姝,已变得强大自信的墨姝,竟还会再为她哭吗?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么毫无意义又虚伪的话,只像是敷衍。” “真的,真的对不起。”贞娘把脸埋在臂弯里,眼睛成了泉眼,泪水不断涌出,“我那个时候实在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该憎恨谁,梵蓁大人对我们这么好,可是娘亲在梦里说的话又是那么真实,我每天白日里看着梵蓁大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她,夜里面对娘亲的时候,我又心怀愧疚。那时候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只有逃走,可是我就这么抛下了你,真的对不起。” 门内的墨姝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然而不断涌出的泪水却如同当年淹没她的悲痛,让她窒息。 她们活在世上,从来没有容易过。 姐妹两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各自哭泣,但她们的悲伤是相通的。 时隔多年,她们的心总算再次贴在了一起,如同最初在母胎中一般。 墨姝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她拉开门。 “这一次别逃了,去弥补吧,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贞娘用哭肿了的眼睛看她。 “可我做错了,不值得被原谅。”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墨姝气急败坏,“而且你是不是值得被原谅不是你说了算的,是郑士承说了算的,你们之间的误会持续了这么多年,你到这儿来不就是寻求一个了结吗?” 贞娘揪着自己的领口,墨姝的话让她无法反驳,她不就是来求一个了结的吗。 墨姝向她伸出手,“姐姐,别害怕,这一次我会陪着你的。” 这一声“姐姐”,彻底击碎了她心里的迟疑和犹豫。 她好像再次回到了小时候,父母战死,胆小的墨姝站在她身后,紧紧拽着她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唤“姐姐”,还带着哭腔。 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为了想要保护好妹妹而变得坚强。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墨姝伸过来的手伤,紧紧抓住。 “好。” 姐妹两总算和好如初。 贞娘将郑府中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包括她藏在小花园的花丛里听到的对话。 “容真那家伙真是疯了啊。”墨姝不禁感叹。 她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容真的时候,她明明是个热情又自由的姑娘,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贞娘仍是自责道,“也不能全赖容真,是我自己心里有放不下的执念,才辜负了夫君的一片真心。”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墨姝突然道,“你与容真交手时,突然涌出的那股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前贞娘一直陷在歉疚的情绪里,她这么一提,贞娘也想起来其中的不对劲。 当时那股力量出现的太奇怪,明明是不属于她的力量,却在关键时刻出现,救了她一命。 “我也不清楚,那股力量突然出现,很霸道,我当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控制住,才轻易化解了容真的攻击,且挥出那一剑,重伤了容真。” 墨姝陷入沉思,她下意识呢喃道,“在你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出现的力量吗?” 突然之间,一道剑光在贞娘眼前闪过,她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熟悉的感觉出现,她几乎是本能地抛出手里的茶杯迎向剑光,茶杯在半空中炸开,里面温热的茶水四溅,落地结成一层冰蓝色的寒霜。 墨姝被爆炸的灵力击飞,撞在墙上,颓然倒地。 她咳了两声,咽下喉间的腥甜,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剑。 剑身上有一层霜。 第五十一章 心与计 贞娘拿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的时候,立马就慌张地冲了过去。 “没事吧?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她很紧张,但又不敢轻易去碰墨姝,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墨姝试着自己站起来,但她的腰腹稍一用力,就传来十分剧烈的疼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贞娘更无措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十分愧疚。 “不怪你。”墨姝刚把她从绝望的情绪里拉出来,可不希望她再陷入另一个怪坑。“是我自己执意想试一试,因为你是在面临生死威胁时才爆发了那份力量,我想仔细看一看。” 她知道如果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贞娘肯定不会同意她用自己的安危冒险,所以趁着贞娘不注意的时候挥出了那一剑。 虽然受了伤,但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亏。 “你先扶我起来。”墨姝把自己的左手伸向贞娘,贞娘立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两人重新坐回桌边。 墨姝把自己的剑摆上桌面,指着剑身上的寒霜。 “这样的法力,不像是来自于你。” “的确,据我所知,蛇妖一族中并无修习此类法术者。” 蛇性喜温热,一般会远离极寒之地而居,蛇妖更是不会想不通跑去修习至寒的法术。 “可既然不属于你,为何会藏于你的体内呢?” 贞娘抿了抿唇,这么多年来,关于这股力量,她一直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 “会是娘亲吗?” 墨姝也是一怔。 “娘亲?” “小时候我住在鬼哭林的那段日子总是梦间娘亲,或许这是她留在我身体里的一丝联系呢?” 凤炽和秦然战死的时候她们俩年纪尚小,这么多年过去,墨姝一直避免去想他们,她甚至都快想不起凤炽的模样了。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那个生育她们的人,她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在梦里,有跟你说什么吗?” 贞娘摇头,“她被一条巨蛇挟制,只在我离开的那晚,她说梵蓁大人的野心很大,希望我能阻止她,但我很害怕,所以逃跑了。” 墨姝拧着眉,她从未梦见过凤炽,但当贞娘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脑海中却仿佛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凤炽的身体在巨蛇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瘦弱,她一个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承受着永恒的孤寂和痛苦,但仍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 原本已模糊的眉目似乎也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墨姝眼角微微泛红,她抬手去擦的时候,抬手的动作牵动了刚才的伤,疼的她“嘶”了一声。 贞娘见她吃痛,急忙嘱咐道,“你别逞强,这伤还得慢慢养,小心一些。” 墨姝点头答应,但神色很敷衍。 刚才那一瞬间的疼像是牵动了她脑子里的某根神经,使她忽然了悟了什么。 她闭上眼低头沉思,眉心皱成一团。 “很奇怪,这些事情一定有某种联系,我好像就快抓住了,可又似乎离得很远。” 贞娘握住她的手,“别心急,以后总会弄明白的。” “不对,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墨姝猛地睁开眼睛,反握住贞娘的手,“按照陆仙长的猜测,幻境正朝着主子的记忆方向开始崩坏,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有机会一窥主子的记忆。” 贞娘看上去却并不高兴,反而担忧地看着她。 “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将梵蓁看作信仰,投入了一生的忠诚,倘若当年凤炽和秦然的死是梵蓁一手布置,她又当如何自处呢? 与其看着墨姝痛苦,贞娘宁愿将真相永远掩埋。 但墨姝的态度格外坚定。 “主子告诉我,不要让自己活在谎言中,因为那样的美好是脆弱的,终有一日会被打破,我们要看清现实,然后勇敢的面对,才能真正过得坦然。” 贞娘微怔,墨姝那么信任梵蓁果然是有原因的吧,她教会了墨姝很多东西呢。 “她说得对。” 墨姝展颜笑开,“所以和我一起去找当年的真相吧,让我们看清楚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弄明白娘亲为什么对你说那些话,还有你体内力量的秘密。” 贞娘犹豫着答应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如果梵蓁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墨姝毫不迟疑,“不会,我相信主子,她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最好的人,哪怕别人看不明白,但我知道。” * 赤曦和陆尘心在小屋中等到天亮也不见墨姝回来,赤曦一连打了十几个哈欠,泪花缀满了睫毛,就差站着睡过去。 陆尘心劝她先去休息一会儿,她却推说道,“等墨姝回来我们没准就能出去了,再等等吧。” 陆尘心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却道,“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赤曦看过去,“你是在担心贞娘吗?” 昨夜郑士承发现贞娘不见了,第一反应就是向他们俩求助。 赤曦大概知道贞娘为什么走,这可不是他们能劝回来的,除非贞娘自己能跨过心里那道坎。 所以他们从郑府离开了。 陆尘心沉思了片刻,“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个幻境的生门在哪里,梵蓁为什么要耗费大量的力量帮贞娘回到过去,真的只是为了困住我们吗?” 想要困住他们有太多的方法了,梵蓁分明有能力培养出第二个,第三个李岚成,她却选择了贞娘,为什么呢? 赤曦被他的猜想吸引,竟稍微清醒了些,没有那么困了。 “你的意思是,梵蓁帮助贞娘,其实另有目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个幻境庞大且复杂,换做别人肯定不行,但以梵蓁的实力,不该出现差池。” 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幻境在渐渐崩毁,可出自梵蓁之手的幻境,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呢。 赤曦下意识皱眉,“这么说来,幻境崩坏才是梵蓁的目的,她是故意想杀死我们吗?” 陆尘心伸手抚平她的眉心。 “她若是想杀我们,简直不能更简单了。” 虽然陆尘心说的是实话,但赤曦心里还是不太舒坦。 “我觉得我还是能挣扎一下的。” 陆尘心笑道,“是被她杀掉之后再重生,这样挣扎吗?” 赤曦心里很郁闷,偏偏还没法反驳。 无奈之下,她仰天长叹,“得想想办法打过那条死蛇啊,否则性命总被人攥在手里的日子真不好受。” “或许你可以去问问梵蓁本人,讨本秘笈呢?” 赤曦眨了眨眼睛,把陆尘心这句玩笑话当了真。 梵蓁的实力增长之神速,足以让每一个修炼者眼红,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 墨姝和贞娘找到幻境中的鬼哭林,对于她们俩来说,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是结束。 当年的鬼哭林只是妖界一片普通的林子,相比于人界,树木算不上昌茂,但好歹有几分养眼的绿。 这是令她们感到陌生的地方,是数千年前此地的原貌。 “老妖王在此地布下上古诛神之阵,打算诛灭主子,爹娘就是在来救主子的路上落入了老妖王的陷阱才死的。” 在姽落成为妖王,梵蓁掌权后,便有史官将这段故事载入史册。 墨姝在大明宫的时候常常翻开来看。 “现在是什么时候?” “应当是主子被困阵中,爹娘在路上。”墨姝拉着贞娘,“我们先藏起来。” 仿佛有什么在刻意等待着她们到来,平静的林子里忽然金光大盛,梵蓁从林深处走来,金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血痕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她身上衣裳原本的颜色已看不清,只剩下一片暗红。 她从满地枯叶上走过,滴落的血仿若一条亘古的长河。 那些只是看着便觉得疼的伤痕反反复复,她却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沉静淡然,不为所动。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她突然停了下来。 凤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她能感知到。 “蠢死了,干嘛要来送死呢,好好活着不好吗。” 她难得多话,轻声抱怨。 “真是蠢死了。” 她说着,突然低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手心接住了咳出的血,夹杂着一些分不清的内脏碎片。 毕竟是上古的诛神大阵,哪怕她拥有十分强大的自愈能力,也渐渐感到有些无力。 老妖王这么糊涂自负的一个人,没想到最后还是聪明了一次。 她眉眼中带着些许疲倦,看向前方。 她的目光能越过所有的风景,看见凤炽正焦急地朝着她的方向赶来。 “傻子,你们中计了啊。”她无奈叹气。 她祭出归尘剑,森森的白骨在这处阴暗之地显得十分骇人。 梵蓁将力量注入剑中,剑身裹上一层冰蓝色的寒霜,剑锋绽放出凛冽的寒光。 这是一把只能靠强大的法力驱动的剑。 梵蓁用剑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条极长的豁口,仿佛将整条手臂切下,血从她的指尖哗啦啦地流下,像深山里的小瀑布。 她脚边的土地转眼就被血淹没,那些血浸入土地后与金色的法阵相抗,渐渐地,金色的光芒黯淡下去,法阵当真被压制住了。 梵蓁的脸色一片青灰,她猛烈的咳嗽着跌倒在地,似乎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显然,用这种方法压制法阵对她的损耗很大,完全是饮鸩止渴。 站不起来,她索性直接躺倒在这片浸血的土地上,仰望天空。 妖界的天空并不好看,总是灰蒙蒙的,但她每次抬头看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期待,每当那时,她就会感到一丝愉悦,成了她存在于这世上唯一的乐趣。 不久之后,在她曾经眺望的尽头,一个穿着红色战甲的姑娘狂奔而来。 是凤炽。 但凤炽似乎并看不见就在她面前的梵蓁,而且当她跑到距离梵蓁仅二十步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已经疲惫不堪的梵蓁突然脸色一变,她做起来,抚着胸口看向凤炽,凤炽却对她视而不见。 “万箭阵,原来你还是防着我啊,哪怕已布下上古诛神之阵,也还是怕我逃脱吗?” 她看上去有几分难过。 “凤炽,或许我们注定只能是这样了。” 凤炽被困在万箭阵中,她心里担心梵蓁,应付飞箭时显得有些浮躁不安,被飞箭在身上划出了好几条口子。 万箭阵本是十分基础的法阵,因此她起初并不上心,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这个万箭阵与从前见过的都不同。 飞箭无休无止,且越来越密集,她渐渐应接不暇。 她拼尽全力,最终还是死于万箭穿心,死于阴谋之中。 从始至终,梵蓁都在一旁看着,她就站在方寸之外,亲眼看着凤炽从生到死,却无能为力。 直到凤炽濒死,万箭阵自行破开,她拖着满身的伤走上去,把奄奄一息的凤炽抱在怀里。 “真相吗?如果知道真相的话,你会伤心的。” 血沫卡在凤炽的喉咙里,她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但梵蓁却自言自语着。 她兀自说着那些话,凤炽的情绪却渐渐激烈。 直到最后,她用额头抵着凤炽的额头,告诉她,“现在你知道那条巨蛇去哪了吗?它一直都在你的身体里啊。” 凤炽死在对梵蓁的怨愤中。 或许在她死前的那一刻,都在相信着自己全心全意的营救只是梵蓁的一场布局,一个阴谋。 她咽气的时候,梵蓁也叹了一口气。 老妖王的目的达成了。 如果诛神的法阵都不能杀死她,那至少让她失去世人所有的信任,变得众叛亲离,孤苦终身。 老妖王的算盘打的很好,杀人或者诛心,他总要做到其中之一。 可惜他遇到的是梵蓁,是一个早已习惯孤独的人。 她帮凤炽合上眼的时候神情仍然冷淡,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生人。 “你放心走吧,我会帮你照顾两个孩子,作为...你豁出性命的酬劳。” 归尘剑再次出现在她手中,她看着天空,将归尘剑狠狠插入凤炽的心脏。 从凤炽心脏的伤口中窜出一缕黑烟,在归尘剑森白的剑身上盘驻,如同一条凌空的墨龙。 但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那只是一条蛇罢了。 第五十二章 真实 黑烟形成的“墨龙”只是巨蛇的幻身,他的真身一直藏在凤炽体内,而梵蓁用归尘剑封印了他。 “你想做什么?!”巨蛇开口质问,藏不住语气中的颤抖和惊恐。 梵蓁低头瞥了一眼剑身。 “我被困在这里了。” “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神献祭,法阵不会消失,我会把你封印在这里,亲自看守,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拿回我的东西。” “不!什么你的东西,那是我的!是我的!” “我可没打算跟你商量。” 言罢,梵蓁用力将归尘剑插入泥土中,她收回压制诛神大阵的力量,霎时间金光大盛,盘驻在剑身上的巨蛇幻身被金光吞没,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号,但梵蓁也被金光伤得不轻。 巨蛇连同那些战死在这片土地上的灵魂一起被封印在地下,诛神大阵消失的那一刻,十里之内草木尽枯,土地渗出鲜血。 这里从此成为妖界中闻名的死地,梵蓁给它取名鬼哭林。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在这个幻境中,诛神大阵消失时,在那一片耀眼的金光之中,梵蓁也消失了。 贞娘和墨姝从躲藏处走出来,脸上皆有难以掩盖的震惊。 墨姝的神情很复杂,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难怪我会觉得奇怪,娘是北方那场大战唯一的幸存者,从那之后,作乱的巨蛇就不见踪影,原来是藏在了娘的身体里。” 贞娘微微蹙眉,“梵蓁大人与巨蛇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主子也是从上古活到现在的蛇妖,或许与那巨蛇是旧识吧。”墨姝说出这句话来,自己都觉得蹩脚。 无论梵蓁与巨蛇有什么关系,她一直知道巨蛇在凤炽体内却不说,便是有偏袒保护之意的。 贞娘见她因此苦恼,拍了拍她的肩,“别想太多,我们今日已经收获颇丰,至于别的,终有一日会明白。” “嗯。” 至少梵蓁并没有背弃与凤炽的友谊,她的信任没有错付。 考虑到赤曦和陆尘心还在湖城中等着她们,贞娘离开的太久或许幻境迷雾会出现,她们决定先回去,再另作打算。 两人刚转身没走出去两步,突然间天摇地动,本该是白日的天空上出现了血月。 “这是...生门?!”墨姝难以置信。 这本该是从贞娘记忆中延伸出来的幻境,生门应该存在于贞娘身上,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呢。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墨姝望着天上那轮血月,神情凝重,“主子那时候会答应你,其实并不算是答应了你,这个幻境并非是以你为主的。” 她快速地喘息着,转身抓住了贞娘的手,十分激动,“这是主子的幻境,是她的记忆,她把我们聚集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让我们看见这些的。” 梵蓁以贞娘为借口,将过往的一切在她们面前摊开,墨姝却没有觉得开心。 以她对梵蓁的了解,这更像是一种诀别的方式。 梵蓁在推开她,用一种温柔又残忍的方式。 “主子一定在筹谋着什么,姐姐,我得去找她!” 贞娘从来没见墨姝这么慌乱过,墨姝心里想必是很在意梵蓁的,她竟觉得有些欣慰,至少这世上还有人可人让她托付。 她紧紧握住墨姝的手,温柔又坚定,让墨姝慌乱的心稍微平静下来。 “你是对的,继续坚持你所相信的东西吧,带着我和爹娘所有的祝福一起,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墨姝意识到不对,急忙抓住她。 “你想做什么?” 贞娘只是浅笑,神情温和,有了点做姐姐的样子。 “正如你说的那样,我该勇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无论这个幻境究竟是谁的,我来这里的目的始终是偿还当年欠下的债,我欠了他的情,还欠了他的命,我得还回去。” “你还是执意要留在这里吗?”墨姝的声音中带了点哭腔。 她像小时候那样依赖她,贞娘心里一暖,但她也明白,从小时候离开鬼哭林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要对不住墨姝了。 她蹭了蹭墨姝的额头,并无分别的难过,只是不舍。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只坚信过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生来便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当我们找到的时候,就像鸟选好了筑巢的树,我们就会停下来,安然度过余生。现在我找到我生命的意义,他就在这里,我怎么能走呢?” “那我呢?你又要丢下我了吗?”墨姝很委屈。 她好不容易找回了姐姐,找回了自己,现在却又一切都要离她而去。 “傻妹妹,你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意义,不是吗?” 她指的是梵蓁。 “我们注定要走不同的路了,是吗?” 贞娘笑着对她说,“我其实一直很怀疑,娘亲当年找错了人,她如果找到的是你,你一定不会逃跑的。” 她抬手轻轻抚过墨姝的脸颊,“但现在也不算晚,你还来得及去阻止她做错的事情,让她一直是那个六界中最好的梵蓁。” 她们望着彼此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舍和眷念。 “对不起,我是个很不称职的姐姐,今生欠你的,容我下辈子再补偿吧。” 贞娘狠心松手,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枯木之间。 墨姝眼含热泪,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这一个转身,便是永别。 幻境的另一边,湖城。 赤曦趴在窗台上,和陆尘心一起看着天上突然出现的血月。 “外面那些人似乎根本看不见血月啊。”赤曦看着窗外仍然热闹的车水马龙,觉得很新奇。 陆尘心揉了揉她的脑袋,“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就是真实。” 赤曦仰头看他,“那对贞娘来说呢?”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而后忽然就笑了。 “对于贞娘来说,有郑公子的地方,就是她的真实。” 赤曦故意伸手用食指碰了碰他的嘴唇。 “你知道吗,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陆尘心不负所望,“因为面前的是你。” 赤曦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的心情好极了,似乎这幻境中的湖城看着也愈发顺眼。 “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真想一直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陆尘心从身后环住她的肩,“只要我们两在一起,不管是这里,还是外面,哪里都是我们的幻境。” 赤曦安心了,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就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那我们走吧,去面对外面的疾风骤雨,然后一起回问神峰看云销雨霁。” * 郑士承许下重金寻人,因此当贞娘赶回湖城的时候,整座城都是找她的人。 她匆匆回到郑府,府里的下人都出去找她了,只有郑士承一个人在大堂里焦灼地徘徊。 他突然听见脚步声,急忙看过去,便看见气喘吁吁的贞娘。 想找的人就这么轻易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反而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贞娘看着他笑了笑。 “不知道我自己回来是否能领那份丰厚的赏金。” 她本是希望说句玩笑话,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 郑士承却几步走上来,将她拽进怀里,牢牢抱住。 他的力起很大,几乎让贞娘喘不过气,可他不愿意放松哪怕一点。 “我以为你走了,不会回来了。” 贞娘环住他的腰。 “对不起,我不该不告而别,但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呢?” “我以为你怪我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解释,我怕你再也不回来,这样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们若是因为误会错过了一辈子,该有多遗憾啊。” 贞娘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他们真的因为误会错过了一辈子。 不过好在这一次她回来了,他们还没有错过。 “夫君。”贞娘轻轻推开他,她想看着他,“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尽管就这样被他拥抱着很好,但他们之间真正的结局早已是板上钉钉,无可逆转了。 贞娘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血月,圆月如同一只眼睛凝视着她,虽然眼前的一切在郑士承眼中仍是平静祥和的湖城,但贞娘明白,幻境即将崩毁,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牵起郑士承的手,将他引至卧房前的小院。 昨夜与容真战斗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收拾,地上一片狼藉,不过好在有梨花花瓣点缀,反添了几分浪漫。 贞娘带着他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 台阶是木制的,因为近日总是下雨,有些发潮,湿漉漉冷冰冰的。 郑士承怕她受凉,想要脱下外衫给她垫一下,被贞娘阻止。 “夫君不必担心,我是不会生病的。” 郑士承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对啊,她是妖啊。 他还不太适应这种转变,些微失神。 但这一次贞娘不会逃跑了,她紧紧地握住郑士承的手。 “不管我是什么,我都希望能陪在你身边,与你白头偕老,度过这平凡的一世。” “嗯。” 贞娘见他还是有些失落,便笑着打趣道,“或者你陪着我也行。” 郑士承总算开怀笑了,“好。” 久违的幸福重新回到她的手心,贞娘感觉自己的舌尖刚刚尝过蜜似的。 她庆幸自己回来了,且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离开。 正如她对墨姝说的那样,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贞娘轻轻靠在郑士承的肩上,风吹动梨树的枝叶,飘落的梨花纷纷扬扬扑向他们。 “夫君,你有想过吗?昨夜若是赤曦姑娘和陆仙长没有赶到,我们或许就会有另一种结局。” 真实的结局。 “你会杀我吗?”郑士承直言不讳。 贞娘垂下目光,她抿了抿唇,那句话实在很难说出口。 她犹豫再三,记起墨姝的嘱托。 “对,我会。” 她没法否认已经发生的真实。 她听见郑士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用指甲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背,不敢出声,也不敢看他。 须臾之后,她听见郑士承的声音。 “如果真是那样,也没有办法啊。”他伸手拉开贞娘互相折磨的双手,温柔地抚过她手背上新鲜的抓痕,“毕竟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让你难过了吧。” 事到如今,当经历过昨夜之事后,他反而不再惧怕生死了。 他只怕他们之间没有机会解释,抱憾终生。 贞娘的眼泪再次顺着眼角流下,她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光了。 血月把天空映成一片晚霞般的红色,澄净的天空中出现了几条硕大的黑色裂痕,幻境就快要完全崩坏了。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就像昨夜那般,我以为你抛弃我了,我杀了你,吃了你,然后在整个人界流浪,一边寻找你,一边躲着你,我们分开了很久很久,我一直很后悔,如果那时候和你一起死掉就好了。” 她说这是一个梦,可语气中的惆怅又那么真实。 郑士承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她已泪流满面。 他隐约觉得自己该知道什么,隐约觉得她说的就是真实。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贞娘的身子一僵,尽管她早就明白自己的作为不该被原谅,但当亲耳听见郑士承这么说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郑士承感受到她的战栗,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给她一些安抚。 他轻叹,“我的意思是,若你随我而去,那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贞娘怔住。 郑士承的语调很轻,像飘在空中的云,他重新筑起了贞娘眼中的天空。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我听说妖魔的寿命很长,我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与天地同寿好不好?” 贞娘破涕为笑,但仍忍不住哽咽。 “只有神才能与天地同寿的。” “那也没关系,你不活那么久也行,但你一定要快乐一点,否则活着就是折磨,你要学会忘记我,放下我,才能继续往前走。” 贞娘沉默不言,郑士承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低头看去,贞娘凝视着院子里那树梨花,满面忧伤。 “是我太自私了吗?要你一个人承守活着的痛苦,你难过了吗?” 贞娘合上眼。 她不想再看见那些从天而降的幻境碎片,这里就是她的真实。 “不,自私的是我。” “夫君,就让我陪着你吧。” 第五十三章 相聚 赤曦醒来时还是在客栈里。 房间里仍有些昏暗,应当还是凌晨,她坐起来时浑身酸疼,像是昨夜被人打了一顿。 幻境如梦,现实中的时间并未流逝太多。 她环视周围,没有陆尘心,心里顿时一紧。 “赤曦姑娘。” 敲门声传来,是赵潇潇的声音,她急忙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赵潇潇一脸焦急,但她注意到赤曦的脸色也很差。 “赤曦姑娘,你没睡好吗?” 赤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于是只好略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看上去很着急,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潇潇想起自己的来意。 “柳姑娘不见了。” 赤曦微微蹙眉,不见了,是自己走了,还是被人带走了? 柳青漪的房间就在她旁边,门还开着,想来是赵潇潇已经进去探过。 赤曦也走进去,想看看柳青漪离开前有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提示,若是没有的话,自己大概就得担心了。 房间里很干净,还有一股夜里的清冷气。 床铺没有被动过,看来柳青漪甚至没休息就离开了。 赤曦在房间里自己检查了一遍,最后在枕头边捡到一只灵力幻化出来的螳螂。 她捉起螳螂放在手心上,螳螂竟用柳青漪的声音开口说话了。 “我往妖界寻小桃树,勿忧。” 赤曦挑了挑眉。 她明明只是让柳青漪给妖界的“朋友”递个信,怎么自己就跑到妖界去了? 有猫腻。 螳螂将话带到,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赤曦倒是不担心柳青漪的安危了,只等她回来给自己一个解释。 她向赵潇潇简单解释了这件事,因为赵潇潇看上去比她心急多了。 “妖界?会不会很危险啊?”下楼的时候,赵潇潇还是忍不住担忧。 赤曦扑哧一笑,“你在想什么呢,她是妖啊,虽说妖界没有人界那么太平,但她可不是好欺负的妖,会照顾好自己的。” 赵潇潇有些难堪地低下头,“是我多虑了。” “不过她知道的话会很开心的。” “嗯?” 赵潇潇看向身边,尽管她只能看见赤曦的侧脸,但还是轻易感受到了赤曦的愉悦心情。 “被人关心的感觉是很温暖的。”赤曦向她解释,“小螳螂她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内心其实很敏感,她在孤独中长大,稍微有一点温情,就能把她拐跑了。” 赤曦侧身凑到她耳边,仿佛说什么小秘密,“我当初就是这么把她拐跑的。” 赵潇潇也笑了,“是因为赤曦姑娘真的很好,所以柳姑娘才心甘情愿追随的。” “是吗?你这么夸我真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勉强接受了吧。” 赤曦嘴角含笑,赵潇潇注意到,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赤曦姑娘今天很高兴,是昨夜做什么美梦了吗?” 美梦? 不算是吧,是个凄凉又无奈的梦。 但有陆尘心在身边,便也算是个美梦。 “嗯。”她点头,“是从前不敢想的美梦。” * 柳青漪跑到妖界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赤曦不打算停在这里等她。 尤其在梦中与陆尘心和好如初后,她愈发想要找到他,一刻都不想等。 “潇潇,咱们吃点东西就上路,你一会儿去添置一些路上需要的东西,我上楼收拾。” 赵潇潇怔了怔,“我们不等柳姑娘吗?” “我会想办法留信告诉她,她若回来,能顺着线索找到我们。” 赵潇潇现在对赤曦很信任,点头应下。 此刻时辰尚早,店里还有几分昏暗。 两人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之后,赤曦扶着楼梯的扶手,突然停下脚步。 她盯着一个地方,眼神中有诧异。 赵潇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客栈的角落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但由于光线太暗,她有些看不清。 赤曦突然快步走上去,赵潇潇反应不及,落后了两步。 等稍微走近一些,她方认出来,那不是在芒草镇时出现的赤曦的朋友吗。 “云霜?”赤曦没有走的太近,与云霜坐的那张桌子隔了一段距离,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云霜坐在一张缺了小半个角的木桌旁,绥居站在他身后,像一个随从,显得谨小慎微。 赤曦微皱眉头,“不对,你不是云霜。” 云霜一直对绥居很恭敬,绥居也待云霜如兄弟,两人绝不会这样。 长泠站起来,走向她。 “我名长泠,许久不见了,烨鸟赤曦。” 往日的记忆涌入赤曦的脑海。 “长泠,那根建木?” “看来你还记得,我便不用再介绍自己了。”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天色尚早,不如坐下一叙吧。” 赤曦很干脆,走过去坐下。 她观察着长泠的一举一动,长泠是个很随和的人,一举一动都不急不缓的,但云霜在她面前总是会显得有几分笨拙和小心翼翼。 果然是换了个人吗? 她问的也很直接,“云霜呢?” 眼前这具身体明明就是云霜,长泠却突然出现,让她心里隐隐不安。 “芒草镇中那个人类布下的法阵对魂魄有损,云霜的魂魄损耗的太厉害,难以为继,所以陷入了沉睡,反而把我唤醒了。” 赤曦的手缓缓攥紧。 “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吗?”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警惕地看着长泠,“还是,你得到了这具身体和梦寐以求的自由,更希望他能一直沉睡下去?” 长泠对她的怀疑并不放在心上,仍是温和地笑着,反倒让赤曦有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我若是真有那样的想法,就该走的越远越好,而不是到这里来找你了。” 他说的十分有道理,赤曦只好低头说了一句“抱歉”。 “不过修补魂魄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头绪。”长泠说这句话时,站在他身后的绥居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长泠毫无察觉,继续说着,“你也曾是上古众神之一,魂魄之损无法修复,想必你也明白。” 赤曦在心里把李岚成全家骂了个遍,然后才闷闷地答了一声“是”。 “但你不同,你身上总有奇迹,所以我来找你,便是希望看看会不会还有一丝机会。” 对于赤曦而言,云霜也是很重要的伙伴,她不会放弃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谢谢你愿意为云霜做这些,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去找帮云霜修补魂魄的办法。”她许下承诺。 长泠垂下眼眸,“不必谢我,我也只是还债罢了。” “但眼下我有要事需要北上,可否给我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先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等我解决完那些事,必然会去找你们。” “不用,我们会跟着你北上。” 赤曦微怔,“这...” “若你遇到什么麻烦,我们也能帮忙不是吗?” 赤曦抿着唇犹豫。 她倒并非是想要逃避,而是前路未知,或许是刀山火海,她不想也不能带着云霜去送死。 “赤曦姑娘,我不是云霜。”长泠提醒她,“建木虽然并不精于修行,但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且天下草木皆为我耳目,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赤曦微微挑眉。 “好,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北上吧。” 建木的能力可以帮她迅速找到陆尘心的所在,她心里存了一点私心,对待长泠时十分客气。 四人在客栈中吃了早点,赵潇潇如之前交代的那般去置办路上需要的东西,如今多了两个人,需要买的东西就更多了,绥居便跟着她去帮忙。 赤曦上楼收拾行李,为了赶路快,她们是轻装上路,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她很快就收拾好了。 背上轻巧的包袱,她转身正欲离开,关上的窗却被敲响。 赤曦眉头一皱,这个时辰,谁会偷偷摸摸敲窗来? 她走过去打开窗,外面站着的竟是绥居。 “你干嘛偷偷摸摸的,抄捷径吗?” 赤曦侧身让他进来,笑着打趣。 绥居的神情却很凝重。 “赤曦姑娘,你相信长泠大人吗?” 赤曦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长泠的确是为了云霜好,云霜相信他,我便相信,他总不会害云霜吧。” 绥居拧着眉,自那日在芒草镇周围的山上长泠引来天雷,他心里就一直不安。 可这种不安毫无依据,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该怎么让别人相信。 “无论如何,赤曦姑娘还是当心一些,若你因云霜出了什么意外,他会自责死的。” “我明白的。”赤曦十分欣慰,她有这些朋友,便是不负此生。 她拍了拍绥居的手臂,“快去帮忙吧,潇潇是个姑娘,可拿不动那么多东西。” 绥居应下,转身从进来的窗口离开。 赤曦看着摇摆的窗扇,有一瞬的失神。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拿刚才放在桌上的包袱。 敲窗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她无奈折返回去,开窗。 “还有什么要说...” 她忽然怔住。 陆尘心从窗台跳下来,稳稳将她抱住。 “很多话,都想对你说。” 赤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刚刚还在念叨的人突然就到面前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环住陆尘心的腰,这感觉真实又虚幻。 她感觉自己要飘上天庭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脸,“我以为我还要好久才能见到你,我都想好了,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一定得好好骂你一顿,你怎么自己就回来了呢。” 她说着说着便要掉眼泪,尽管在幻境中已经相处数日,但当回到现实中再相见时,于她仍像是久别重逢。 陆尘心温柔地帮她擦掉眼角的泪花。 “我不是怕你骂我,是怕你等久了,腻了,就不想等了。” 赤曦破涕为笑,幻境中短短几日,当初冷淡疏离的青合掌门说情话简直信手拈来,不知道陆逢机知道了会怎么想。 “你笑什么?”陆尘心总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 赤曦抓住他的领子,强迫他低头。 “我在想,等咱们回青合的时候,陆逢机知道你被我拐跑了,一定会哭的。” 她眼中有点点星辰,诱人心魂。 “他会高兴的。” 陆尘心顺着她的手劲低头,吻上她的唇。 赤曦笑眯了眼睛,两人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直到赵潇潇见赤曦迟迟没有收拾好,上楼来寻她。 赵潇潇轻轻叩门,“赤曦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要启程了吗?” 门内的赤曦怔了一下,慌忙推开陆尘心。 她慌张狼狈的样子惹得陆尘心想笑。 “别着急笑我。”赤曦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待会儿你可得解释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陆尘心笑着把手按在她的心口,语调极其自然。 “不是这里吗?” 赤曦哑口无言。 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好好重新审视一次陆尘心了。 赵潇潇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奈何怎么听都是两个人,绥居和长泠还在楼下等着,她迷惑极了。 结果门一打开,她看清站在赤曦身后的人,人都傻了。 “掌...掌门?!” 陆尘心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答,在外人面前,他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寡言少语。 赵潇潇还是不太敢跟陆尘心说话,便看向已经相处熟悉了的赤曦,急求一个解释。 赤曦想起幻境中的一切,犹豫了好一会儿。 “这事...说来话长,我今日有些累了...” “我一直在湖城,知道你们也到了,所以寻过来,没有什么需要解释。”陆尘心却抢过了赤曦的话,让两个姑娘皆是一怔。 他看向赤曦的时候,目光便变得很温柔。 “累了的话就不要急着赶路了吧,先留在这里休息休息。” 赵潇潇简直觉得自己见到了鬼,这还是自家那个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掌门吗? 赤曦看着目瞪口呆的赵潇潇,心里默默叹气,陆逢机是一定会打死她的了。 “不用休息,我还是想尽快到赵国国都去看看究竟有什么样的阴谋等着,你不是也希望能阻止梵蓁做傻事吗?或许晚去一步就真的晚了呢。” “好,都听你的。” 赵潇潇:“...” 她这是做了什么孽要独自看见这个场面,身边连个吐槽的人都没有。 她开始想念那个欠揍的陆思了。 第五十四章 报信 柳青漪离开妖界后,便抄最近的山路往青合的方向赶。 她知道赤曦有多在意青合,也明白妖界对青合开战对六界来说意味着什么,于公于私她都必须要及时把消息送到,在赤曦和陆尘心回来之前保住青合山,至少不能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青合仍是山清水秀的样子,仿佛亘古未变。 柳青漪沿着山路上山,走了足足半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原地绕圈。 是护山大阵。 她气的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踢出老远,心里抱怨陆尘心好好的弄什么护山大阵。 她在树荫下坐了一下午,从日头毒辣到阴凉,原本盼着能有青合派的弟子路过,结果连个活物都没见着。 眼见着天黑了,她彻底没了耐心,于是开始了大闹青合山之旅。 既然她找不到青合派的人,那就让那些人来找她吧。 * 入夜时陆逢机和陆思恰在一起。 这段日子青合山上很平静,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姽落,但她除了爱跟在陆逢机身边,好像并没有哪里奇怪。 沉着姽落在苦恼自己的字写的不好看,疯狂练字的时候,师兄弟两人走出煜明殿,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下自以为很小心地密谈。 “你的消息靠谱吗?”陆逢机开始怀疑,“她这样子做妖王,妖界难道不会乱成一团吗?” 原本深信不疑的陆思也有点动摇。 好歹是一界之主,没点威严霸气就算了,也不至于天真无害吧。 “消息应当是靠谱的,可这位姑娘不太靠谱的样子。” 陆思凑近陆逢机,小声道,“师兄,你看姽落姑娘的样子,她似乎对你别有想法啊,要不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管她是不是妖王,咱们都不怕。” 陆逢机瞪了他一眼。 “你瞎说什么呢,别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陆思吃吃笑道,“师兄,我跟你说个秘密。” 陆逢机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什么?” “这整座青合山上啊,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姽落姑娘喜欢你啦。” 陆思说完就捧腹大笑起来,笑声随着夜风飘出很远,煜明殿内跟笔墨计较的姽落顿了顿,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她望向窗外微微出神。 陆逢机重重地拍了拍陆思的肩。 “别吵。” “师兄,你别不好意思啊。” “有人闯山。” 陆逢机的语气很严肃,陆思回过神来,不再玩闹了。 “怎么回事?” “师尊很早以前就把守山大阵交给了我,刚才大阵有了反应,我去看看,你去找兰芳,交代她如果出什么事,就让大家撤入煜明殿,开启殿上的阵法,师尊就会知道山上遇到了麻烦。” 他交代完就打算往山下走,陆思却没听他的,反而跟了上去。 陆逢机蹙眉呵道,“你干嘛?!” “我和你一块去。”陆思坚定不移。 “别胡闹!” “我不是胡闹,我怕你胡闹。” 陆思丢下这句话,便兀自往山下走,陆逢机微怔,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陆思的背影,最终还是无奈地跟了上去。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好在今晚星朗月明,且他们是走惯了的,下山的速度并不算慢。 他们最终在半山腰遇到了假装捣乱的柳青漪。 陆逢机很有做师兄的觉悟,他把欲言又止的陆思往身后一推,挡在他面前,就对柳青漪斥道,“大胆妖孽,竟敢擅闯青合,我劝你速速离去,不要逼我们出手。” 柳青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冲他身后的陆思道,“你们也来的太慢了,要是真的有人对青合有想法,现在都攻到山顶上去了。” 面对柳清漪的责怪,陆思心里很是惭愧。 毕竟都怪他跟陆逢机开玩笑,才导致陆逢机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守山大阵的异常。 他轻轻推开陆逢机站出来,指着对面戾气很重的姑娘。 “师兄,这是赤曦的朋友柳姑娘,在山下的时候她帮了我们。” 然后他又尴尬地指着陆逢机向柳青漪介绍,“柳姑娘,这是我大师兄陆逢机,掌门不在青合期间,由他负责青合的所有事务。” 陆逢机和柳青漪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番,但都是一副不太信任对方的模样。 陆逢机先一步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妖?” 这句话戳中了柳青漪的逆鳞。 “妖怎么了?掘你家祖坟了?” 陆逢机的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陆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自己都介绍清楚了,这两祖宗之间的火药味还这么浓。 他故意往两人中间站了站,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柳姑娘你别担心,逢机师兄对妖没有恶意的,只是因为你触动了守山大阵,所以他看上去凶了点,但他这个人平常很随和的。” 陆逢机几次想插话都被陆思瞪回去。 他哪儿凶了?不是对面那个姑娘看上去更凶吗? 柳青漪看在赤曦的面子上,不打算与他们计较。 她轻哼了一声,“要不是用这种办法,我怎么上山去,怎么见你们?都怪陆尘心那个狗神仙,没事弄什么守山大阵。” “喂!你说什么呢!” 陆逢机立马就沉不住气了,别人骂他可以,骂陆尘心?不行。 “你这小妖,擅闯我青合山不说,还出言辱我师尊,我跟你没完!” 陆思一个头两个大,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才被夹在这两个人中间受折磨。 “你们别吵了,第一次见面就吵成这样,以后可怎么相处啊。” 一想到将来的青合山上鸡飞狗跳的样子,陆思就浑身别扭。 尽管他自己曾经才是这儿的混世魔王。 “我不想和你们争论。”柳青漪抱着手,微扬下巴,显得自己十分大度有理,“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知,说完我就走。” 陆思眼中一亮。 “是赤曦让你来的吗?她有什么话要说?” “不,这件事赤曦还不知晓,我是刚从妖界赶来的。” “妖界?”陆思怔了怔,从前十几年他都没听说过妖界半句话,如今倒是每天都在听到这两个字。 陆逢机意识到是正事,便也恢复了平时镇定冷静的掌门代理人的样子。 “你就是那个告诉陆思妖王来了青合山的人吗?” 柳青漪谨慎地看了他一眼,“是,如何?”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山上并没有生人,妖界也不太可能会掀起六界大战。” 柳青漪挑了挑眉,她的目光穿过陆逢机的肩,落在他身后。 “没有生人吗?”她垂下一直抱在胸前的手,恭敬地向他们俩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小妖柳青漪,拜见妖王。” 陆逢机和陆思皆是一怔,他们俩同时回头,姽落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棵树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却分外诡异。 “妖王?”陆逢机蹙眉。 姽落走上前来,与他们站到一起。 陆逢机以为她会对柳青漪说一句“你认错人了”,然而并没有。 “你为什么来这里,妖界中人不可轻易靠近青合山及其附近村庄,你难道不知道吗?” 柳青漪对妖界的王本就没什么尊敬之心,更何况是一个站在梵蓁面前的傀儡妖王。 她站直了,坦然看向姽落,“那妖王知道吗?” 青合山一带是人界与仙界的交界,极易发生冲突导致妖界与天庭交恶,故很久以前便有妖王将不可靠近青合山写入妖界律法,自梵蓁掌权后,更是无人敢犯。 但姽落在这里,堂堂妖王,不是明知故犯吗。 姽落没有说话,她心里很清楚,没人会知道她在这里。 然而柳青漪吸了吸鼻子,“不对,你身上的妖气呢?” 她像是发现了极有趣的事情,两步上前拽过姽落的手臂。 陆逢机立马推开她,挡在她与姽落之间,厉声道,“你干什么?!” 姽落没想到他会这么果决,结在手上的法印被她悄悄收了回去,表面上高冷,心里却甜滋滋地躲在陆逢机身后。 陆思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心道自家这个师兄哪儿都好,就是太傻,自以为把什么都看得清楚,却看不明白自己的心。 为了避免他们打起来,陆思立马向前一步站在柳青漪面前,至少这样显得双方势均力敌一些。 “师兄你别着急,柳姑娘既然口口声声称姽落姑娘为妖王,她又是妖界中人,怎么可能伤害姽落姑娘呢。” 柳青漪又轻哼了一声,十分不屑似的。 “我的确没想伤害她,但有些话得说清楚,我是妖,却并非妖界中人,那种破地方,我还不稀罕待呢。” 她瞥了躲在陆逢机身后,仿佛楚楚可怜,十分柔弱的姽落一眼。 “喂,你身上的大部分力量都被封印了吧,谁干的?” 姽落怔了怔,她没想到这只螳螂妖看上去修为很低,却能看穿她身上的秘密。 她抿了抿唇,静默不言,反倒使柳青漪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不会是梵蓁吧?” 姽落眉头轻蹙,“你最好别再继续说下去。” 但柳青漪哪里会听她的,眼下有陆逢机和陆思在场,她赌姽落不敢对她动手。 否则早就动手了。 “梵蓁让你潜入青合山,再让妖界悄悄在南荒屯兵。想要里应外合攻克青合,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你说什么?”听了这话,姽落的反应反倒比陆逢机和陆思都大。“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挑拨青合与妖界的关系,梵蓁姐姐与陆仙长是挚友,她绝无可能下令攻打青合!” 柳青漪嗤笑了一声。 “挚友?你对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吗?有哪个人会设计要自己挚友的性命?若是梵蓁的挚友皆是如此下场,那她真是活该孤苦一生。” “你放肆!” 姽落向着柳青漪的方向打出一掌,不过柳青漪早有预料,轻易便避开,还不忘带上半挡在自己面前的陆思。 那一掌打出的灵力狠狠拍在柳青漪身后的树干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那棵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古树不断晃动,摇摇欲坠。 这还是灵力被封印了大半的姽落,柳青漪难以想象,若姽落是以全部实力站在这里,她恐怕早就没命了。 姽落对陆思出手,陆逢机一直摇摆不定的心便有了偏向。 他转身面对姽落,质问道,“你是妖王?” 姽落面对他时十分心虚,心里又有几分欺骗了他的愧疚。 她不敢看他,忍不住低下头去。 “别逃避,告诉我,你是妖王吗?” 姽落的手指在身后纠缠不止,恰似她矛盾的心情。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重新抬起头,便看见陆逢机充满失望的眼。 “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较平时有几分哑,“我是。” 陆逢机的神情还是如平常那般沉静,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来青合是为了秘密潜伏,协助妖界进攻青合?” 姽落急了,“这个我可没有!” “好,我相信你。” 这一次不仅是姽落,就连陆思和柳青漪都震惊了。 这还什么都没问清楚呢,就相信了? 陆思急忙走上去,“师兄,姽...妖王到咱们青合山做客,于情咱们可以理解,但是于理不合啊,你清醒一点,不要...” 不要被感情蒙住了眼睛啊。 陆逢机在他肩上拍了拍,意在安抚。 “放心,我心里有数。” 姽落还陷在那句话里没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看着陆逢机,满心欢喜溢出胸腔。 “谢谢你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的。” 陆逢机没有看她,转身看向站的很远,一脸玩味的柳青漪。 “眼下太晚了,我们在这里解决不了什么,柳姑娘若是不介意,就请随我们一起上山吧。” 柳青漪原本是打算将消息带到就回湖城找赤曦的,毕竟赤曦那边也很危险,她怕赤曦出什么意外。 可看姽落这个情况,妖界的打算似乎并非攻打青合那么简单,她大概还得再多留几天,看看姽落来青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听说问神峰上风景不错,来都来了,当然要上去看看。” “那我们就走吧。” 陆逢机先一步在前带路,姽落立马就跟上去,生怕离他太远。 陆思故意放慢脚步等了等柳青漪,两人并肩走到一起。 第五十五章 目的 陆思和柳青漪默契地故意走慢一些,落后于前面两人很多,在夜色里,很快就看不见陆逢机和姽落的身影。 “柳姑娘,赤曦还好吗?” 柳青漪猜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很好,天天忙这忙那,一刻都闲不住。” “她是希望早点找到掌门吧。” 柳青漪抿着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给接下去。 情债这种东西,除了赤曦本人,谁都偿还不了。 “我也希望她能早日找到掌门,这样或许他们就能早些回来了。”他看向北方,尽管目光尽头只有青合山无尽的草木以及夜色,但心里还是充满忧虑。 “我最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柳青漪闷闷地“嗯”了一声,岔开话题。 “妖王似乎与你们相处的很好。” 陆思微微回神。 “姽落姑娘在山上有一段日子了,她的行为毫无异样,并不像内奸,若你今日不来,我都快怀疑自己怀疑错了人。” “这个梵蓁,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她低声呢喃着。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陆思犹豫一二后,仔细措辞。 “姽落姑娘总是跟在逢机师兄身边,她似乎喜欢师兄,可我不明白,你们妖都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吗?” 柳青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绝对没有这回事,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她要么是装出来的,打算迷惑你们,要么是你那位师兄太优秀,不过依我看,也就一般般嘛。” 陆逢机优不优秀陆思不敢评断,但让一界之主一见钟情的魅力估计不至于。 “就没有其它可能吗?” 毕竟他观察了姽落那么久,她看向陆逢机时眼中流露出的感情实在是太真挚了,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把戏演的那么真吗? 他不信。 柳青漪扬了扬眉,“你别说,还真有。” 陆思侧耳倾听,等着她下面的话。 “如果不是装的,也不是一见钟情,那就是别有内情。” “别有内情?” 柳青漪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云壑见到赤曦就难以自拔的原因吗?” 提起自己的来历,陆思就有几分失落。 “记得,我是掌门的幽精之魂转世而来,而幽精魂魄中藏着他对赤曦的感情。” 柳青漪修正他的话,“准确的说,你这缕魂是属于神幽的,你从一出生脑海中就埋下了神幽和陆尘心对赤曦的感情的种子,咱们这些神仙妖怪的寿命太长了,我听说过很多追着自己转世的爱人的例子,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有记忆的那一方的筹谋罢了。” 陆思轻轻蹙眉,“你的意思是逢机师兄和姽落姑娘或许有前世缘分?” “我可没说这样的话。”她转而又道,“不过很有可能哦。” 陆思看向前方,“可逢机师兄已经不记得所谓的前世了,姽落姑娘还追着他而来,真的会有好的结局吗?” 曾经相爱的人,转世之后,还是曾经那个人吗? 没人能给出答案。 柳青漪有些怅然地垂眸,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巧了,不少人都正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呢。” * 几人回到山顶时已是深夜。 陆思负责给柳青漪安排住处,柳青漪连着赶了几个日夜的路也累了,没心思再和姽落“斗法”,便随他去了。 人都走了之后,便只剩下陆逢机和姽落。 “姽落姑娘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他客套完便转身离开。 姽落两步追上去,本想抓住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拽住一片衣角。 陆逢机皱着眉回头,“还有事吗?” “你呢?你去哪儿?”她目光澄净,带着些微哀求的意味。 陆逢机喉头一紧,把嘴边那句“与你无关”收了回去。 “我会回煜明殿。” 他一向是睡在煜明殿里的。 姽落脱口而出,“那我与你一起,你若是还有门中事务处理,我可以帮你掌灯,我会安静的,一定不打扰你。” 陆逢机有些无奈,“姽落姑娘,如今时辰已晚,你我男女有别,若是被人知道你整晚与我待在一起,于你的名声不好。” 事实上,姽落天天缠着陆逢机,青合的弟子们都看得分明,暗地里她的名声早就不好了。 “我不管。”她很倔强,“我不在乎什么名声,那都是你们人族羁束人的所谓礼,与我没有干系。” “可我是人,那与我有关。” 姽落被哽住,瘪着嘴,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陆逢机狠了狠心,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 “姑娘早些休息吧。” 他转身而去,这一次脚步飞快,像是在逃避什么。 姽落被定在原处,没再执意跟着,只是静静注视他的背影。 熟悉又陌生。 一滴眼泪突然就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 她抬手擦去那些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泪珠。 “你明明说过,不再管那些东西了的。”她轻声呢喃,语带哽咽。 * 青合派中弟子的住处都在一块,陆思把柳青漪安顿好便自己回去休息了。 柳青漪在闯上躺下后,睁眼看着床顶,明明已经累到极致,却连此前的一丁点睡意都消散。 她出了会儿神,外面的院子里却传来脚步声,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起身出去了。 “喂。” 姽落闻声回头,柳青漪就抱着手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微微蹙眉,心道两人这是什么缘分,这只小妖竟就住在自己隔壁。 “有事吗?”没有陆逢机在场,她的神情冷淡了许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柳青漪勾唇一笑,“就知道你是装出来的,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吧,妖王姽落?” “你到底想干嘛?” 要是放在妖界,被一个小妖这么挑衅,她早就动手了。 但现在是在青合,她不想让陆逢机为难。 “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来青合是想干嘛?” “与你无关。”她冷着眉眼警告道,“你最好少多管闲事,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走出青合山。” 柳青漪知道她有威胁自己的本事,也知道她的威胁并非完全只是恐吓,但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我可不是多管闲事,你若敢对青合不利,哪怕你是妖王,我就算死也会拉着你一起陪葬。” 柳青漪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她对自己发誓,哪怕拼却性命也会为赤曦守住青合。 姽落有些被她决绝的态度震惊到。 “为什么你笃定我一定会对青合不利呢?你我同为妖,你来青合是为了保护,我便一定心怀恶意吗?” 若是换作旁人,姽落还能理解为是对妖的偏见,可面前这人也是妖啊。 柳青漪却嗤笑一声,“你还要装傻吗?妖界屯兵南荒,你作为妖王,难道会不知道?” 这件事之前在山腰时她就提到过,但姽落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心里坚信梵蓁不会对青合动手,毕竟青合的掌门陆尘心对梵蓁而言也是特别的存在。 可现在柳青漪重新提起,她却有些动摇了。 她打算暂时放下两人之间的矛盾,把事情说清楚。 “能好好聊聊吗?” 柳青漪却往后退了一步,做出防御的姿势。 “你要杀人灭口?!” 姽落无奈。 “你都猜到了,我身上的大半灵力都被封印,未必打得过你,而且这里是青合,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手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姽落实在是太看得起她。 柳青漪可没忘记在山腰时姽落向自己打过来的那一掌,即便姽落的力量真的被封印了,但她还真未必能打得过。 姽落抿了抿唇,似在犹豫什么。 片刻之后,她下定决心,“你猜的没错,封印我力量的就是梵蓁姐姐,我来青合是为一些私事,绝无恶意,否则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 柳青漪挑了挑眉,还如之前那般,她并没有打得过姽落的自信,但青合山就是她的凭依。 她站直了,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就来谈一谈吧。” 柳青漪把姽落请进房间,她们俩算不上朋友,也非主客,便无需招待。 她远远地坐在床边,而姽落坐在靠近门的方桌旁,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都互相防备着。 “你说自己并非妖界中人,想必是在人界生存的妖,为何断定妖界在南荒屯兵呢?” 虽然姽落一直是别人口中的傀儡妖王,被梵蓁把持着手中的权力,但其实梵蓁几乎不插手妖界的事务,大多数事情都是墨姝在处理,只有偶尔遇到感兴趣的,梵蓁便会多说两句话。 而姽落不管事,并非她手中没有权利,而是反正有人管着,她乐得悠闲。 所以如果妖界真的打算对青合出兵,她这个妖王没理由毫不知情。 除非真的是梵蓁下令。 “我的确非妖界中人,但我从妖界来,亲眼见到了妖界的军队离开。” “或许是北方千窟山的巨蛇有了踪影,他们未必是往人界来。” 柳青漪心道,你身边的侍女亲口说的话还能有假吗,但她不能把出篱给卖了,于是换了个说辞。 “我有些担心,所以跟着他们,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的,绝不会有假。” 姽落垂眸沉思。 梵蓁一直都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里,却一直没有告诉她,如今将她放到青合,看上去像是把她支开,可若攻打的地方就是青合,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我会亲自去验证你说的话,若是梵蓁姐姐真的在南荒屯兵,打算对青合开战,我会阻止。” 柳青漪轻笑了一声,“阻止?怎么阻止,你觉得自己能阻止梵蓁吗?” 姽落冷着脸,“我会下令让军队回到妖界,然后向梵蓁姐姐问清楚。” “那些妖兵会听你的话吗?” 按道理是会听的,毕竟她还是妖王。 但若是梵蓁亲自下令,她心里便没有底气了。 “我会尽力一试。” “可青合等得吗?” 柳青漪的一句话问到了姽落的心坎里。 青合等得吗? 她在这里已住了一段日子了,每天随着陆逢机管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心里很清楚,青合山上只有不闻世事的人族弟子,如今陆尘心不在山中,他们根本抵抗不了妖界的军队。 攻克没有陆尘心的青合,只需要一瞬间。 青合等不了她的尝试。 她的呼吸渐沉,心情有几分浮躁。 “我会想办法的。”她丢下这句话,便打算离开。 柳青漪也站起来,追着她的脚步,一直追到门外。 “有个问题你一直没有回答我。” 姽落驻足,回头看她。 “你来青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私事?怎样的私事?”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所答案,但还是想亲耳听姽落承认才放心。 若姽落真的对陆逢机有情,这份情或许会成为他们最牢靠的倚仗。 姽落看着她,目光比之前柔和多了,至少不再跟刀子似的。 “找人。” “那你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找到了吗?姽落有些迟疑。 尽管梵蓁已经告诉她那个人就是陆逢机,尽管她也相信那个人就是陆逢机,可他还是她想要找到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 她仍然迷茫彷徨着,所以不知道。 柳青漪没再说什么,因为姽落看上去已经足够伤心了,她并不想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姽落见她无话,便转身离去,也没回自己的屋子,而是顺着来时的那条路,离开了这处院落。 柳青漪看着她离开,重新靠回门边。 她低声叹息道,“又是一个被困住的人啊。” * 姽落连夜下山,到山脚下时,天已经蒙蒙亮。 她身上的大半法力被封印着,为了以防万一,便不敢随意使用法术。 清晨的求仙镇已经热闹起来,她行走在人流中,发现此地的妖气的确变得浓郁了,有妖违反了律法来到附近。 她心里其实更希望那只姓柳的螳螂是个骗子,可现实狠狠的给了她两巴掌。 她正出神时,身后突然有一道劲风袭来,她凭着敏捷的身法灵巧躲开,一回头便看见了偷袭了她却没来得及逃跑的三个小妖。 小妖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和灵气,将她当作好欺负的人族姑娘了。 第五十六章 守护 姽落差点没被气死,她堂堂妖王,今日却沦落到被人族修士随便就能收拾的小妖欺负,传出去岂不是笑死个人。 她心中不忿,打算报复回去。 然后刚踏出一步,手腕就被人抓住。 “别去,是陷阱。” 她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但转身一看见陆逢机的脸,就收起了满身防备。 她心里有些慌,“你怎么在这里?” 陆逢机看着小妖离去的方向,须臾之后才看向她,然后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柳姑娘说妖界在南荒屯兵,我想自己去确认一下,这毕竟是关乎整个六界安危的大事,不能听信一人言。” 姽落眼中闪过光,“我也是,既然目的相同,我们不如同行吧。” 陆逢机凝眸看她,似乎是考虑了一会儿,才点头说“好”。 两人并肩同行,姽落的心情看上去特别好,就差一蹦一跳地走。 “你刚才说陷阱,是什么意思?” 陆逢机又想起那几个出现在人群中的小妖。 “在人界生活的妖大多法力低微,他们若想害人,多是结伴而行,先以一妖挑衅示弱,将人引到无人处,再群起而攻。” 姽落蹙眉,“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妖,在我们妖界,大家都很磊落,打得过就是打得过,打不过就夹着尾巴做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陆逢机扭头看向她,姑娘嘟着嘴,似是在为那些小妖的作为而愤慨。 他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你看我做什么?” 陆逢机猛地回神,发现姽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扭头看向他,两人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奇怪地对视。 “没什么。”他慌忙掩盖住自己纷乱的心绪。 “你能跟我说说,真正的妖界是什么样的吗?在我从小的认知里,那里似乎一直是个恐怖的无法之地。” 姽落怔了怔,这句话曾经她也从那个人口中听到过。 “好。”不知不觉间,她已语带哽咽。 陆逢机听着姑娘讲述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事,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了解真正的妖界,还是单纯想听她与自己说话。 他垂眸盯着自己脚下的路,心中生出愧疚之意。 昨夜他回到煜明殿就派人到周围打探妖族屯兵的消息了,之所以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姽落离开时触动了山中阵法,他察觉到,便跟了上来。 他心底里其实还是对她有所怀疑。 * 求仙镇外是一片荒山野岭,山坳之中十分适合军队藏匿。 姽落好歹做了那么多年的妖王,妖界的行军方式她还算了解,一路带着陆逢机往无人敢去的深山老林里钻。 路越来越难走,哪怕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陆逢机也有点寸步难行。 反倒是姽落这个姑娘在前开路,驾轻就熟。 “这里太偏僻了,真的会有人藏兵吗?” 姽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回头拉了他一把。 “人和妖不一样,妖族的体力更好,哪怕是最弱小的妖也会有些微法力,而且妖界的土地要么荒凉贫瘠,要么布满看不见的危险,我们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会比你们人族更能适应极端的环境。” 她从怀里抽出手绢,很自然地帮陆逢机擦去鬓边的汗水。 “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再走也行。” 陆逢机十分不适应她这样自然的亲近,可那种熟悉感再度袭来。 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冷静的明白姽落与自己或许立场不同,一方面又失智地希望留下她。 为什么会感到熟悉呢?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人。 “姽落姑娘,我们以前认识吗?”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姽落的手微微一顿,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 “怎么突然这么问?” “很多时候,我看着你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姽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她眼角微红,眼中藏着缱绻深情,“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 尽管陆逢机早就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姽落这么说,他还是觉得震惊。 “可我不记得你。” 姽落转身擦去眼角溢出来的眼泪,“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告诉你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她不想继续欺瞒下去了。 如果这是她要找的人,她一刻都不愿意再等,如果不是,她就该远远地走开。 陆逢机感受到她身边笼罩的难过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可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好。” 到最后也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两人再次上路,姽落仍然负责在前开路,但比起之前,她把速度放慢了一些,显然是为了适应陆逢机。 “如果我没有猜错,翻过这个山头应该就能看见他们驻扎的帐篷了。” 陆逢机微愕,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在寻找妖界军队的驻扎地,而非口中所说的检验真假。 “你相信柳姑娘的话?” “三首金乌因为善战闻名六界,我们一族世代以武力守护妖界,军队便是我们的血脉。”说起关于自己的事,姽落似是想起什么不愉快,微微蹙眉,“他们行军时会隐匿身上的妖气,你察觉不到,但我能感觉到,就像自己的心跳和脉搏一样自然。” “背负着这样的血脉和使命,会很艰难吧。”陆逢机下意识感叹。 姽落的手蓦地一紧,她刚刚折断的荆棘便划破了她的掌心。 血顺着掌纹流淌,滴落。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逢机拿走她手中的荆条,温声责怪。 他撕下一小片衣角,给她包扎。 姽落沉默地看着他,越看越难过。 “你们为什么能这么像呢?” 陆逢机包扎的动作顿住,他抬头看去,那双眼睛溢满悲伤。 “你说谁?” “你,也可能不是你。” 姽落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藏到身后去。 “是...我的一个朋友,你总是说他曾经说过的话,做他曾经做过的事,让我把你们混淆。” “所以其实并不是我们曾认识,你只是在我身上寻找你那个朋友,是吗?” 陆逢机总是很耿直,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尽管这个结论让他也很难受。 姽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出声。 还是那个最根源的问题,转世之后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吗? 她没有答案,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陆逢机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在乎她的反应。 “我有些明白陆思的感受了,这么看来,我当初真是对他说了一堆没用的废话。” * 两人爬上山顶,姽落灵巧地攀上树巅,她的足尖落在树巅,整个人如同一只灵巧的鸟,眺望远处。 果然如她所料,山坳之间有大量的行军帐篷,还挂着象征妖界的三首金乌旗帜。 营帐之间升起袅袅炊烟,是早起的士兵在准备做早饭。 妖界真的对青合出兵了。 当亲眼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姽落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梵蓁姐姐究竟打算做什么啊。”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树下的陆逢机,透过重重枝叶,她只能隐约看见他的的身影。 只要妖界的大军攻进青合山,无论她对此事知不知情,她与陆逢机都注定站在了对立面,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如现在就带着他逃吧。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现在就一起逃到不受妖界管辖的地方,彻底的远离这尘世的一切,他们或许就能摆脱这些枷锁,重新相识相知,回到过去。 姽落垂在身侧的手轻颤,她缓缓攥紧拳头,想要阻止那份从心底里冒出来的颤栗。 她抬手捂住自己脖子的一侧,那里有一颗显眼的红痣,那是她曾经被人砍掉的头。 当年的痛还历历在目,无论是心上的,还是身体上的,时至今日,她还能想起那种疼。 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的疼。 她不想再体会了。 姽落张开双臂跳下树巅,如同一只轻盈的鸟从空中滑翔而过,落在陆逢机面前。 陆逢机等得很焦急,见到她下来就急忙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 姽落点头,“人很多,我猜此前驻扎在大明宫附近的军队都被派到这儿来了,他们是妖界最精锐的士兵,如果攻上青合,靠你们的人,一刻都守不住。” 陆逢机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争,听姽落这么说,他顿时就慌了,奈何陆尘心不在,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如果是这样,那我得赶紧回去疏散还在山上的师弟师妹,然后通知师尊。” 时间不等人,他立刻就打算顺着原路返回,以免妖界突然出击,到时候就想走都走不了了。 “等一下。” 姽落追上去,这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陆逢机驻足回头,恍然大悟似的,“对,差点忘记了,谢谢你愿意帮我。” “等等!”姽落追上他。 陆逢机脚步不停,她只好跟在他身后。 “青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陆逢机怔了怔,他突然驻足,抬手拦住姽落。 “你想说什么?” “如果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神色一凛,“你是想让我逃?” 逃跑这个字眼像一根刺,戳疼了姽落。 她是妖族天生的战士,生来便是即使战死也不会逃跑的人,现在却在试图劝说另一个人抛弃自己从小成长的地方,做一个逃兵。 她愧疚地低下头去。 “对不起。” 陆逢机压下满心的愤怒,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对姽落发脾气没用。 他继续走上属于自己的归途,在青合山上,还有他愿倾尽一切守护的东西。 姽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愿离得太远。 她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发现自己总是在看着他的背影。 “你是妖王,该回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别再跟着我了。”陆逢机的声音在山林中响起。 同样的一条路,第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们之间明明还十分融洽。 姽落只恨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你打算怎么办?”她小心翼翼地问。 她听见陆逢机冷嗤了一声,“你是打算在我这里打探情报吗?” “当然不是!”她急忙解释,“我希望能帮你,如果有我在,他们或许会有几分忌惮,不敢强攻,这样你们就能等到陆尘心回来。” “不牢妖王挂心了,青合高攀不起。” 他像是故意与她赌气似的,什么话尖锐就捡着什么话说,姽落只感觉自己的胸口发闷,难受得说不出话。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陆逢机八成是不会理她了。 “我真的是想帮忙的。”她小声说,几分委屈。 走在前面的陆逢机听到了这句话,他心里某处隐秘的角落很疼,可当他想起姽落提到的那个“朋友”,又倔强地不许自己回头。 他觉得自己不该收留姽落在青合山上的。 追根究底,那一天他甚至不该上问神峰,不该遇到她,或许现在就没那么难受了。 他沉浸在悔恨和内心的折磨之中,等再回过神时,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消失了。 茫茫山野之间,除了风声,仿佛就只剩下他自己。 他猛然回头,身后果然空荡荡的,只有枯枝败叶,以及来时姽落折断在路边的荆条。 “果然还是走了吗。”他低声呢喃,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走了也好,也好。” 明明是他赶她走的,如今如愿了,心里却怅然的很。 他似乎有些明白当初在问神峰上陆尘心对待赤曦的态度了。 是心有郁结求而不得,是近在咫尺却不敢触碰,是无可奈何。 * 陆逢机匆匆赶回青合山上已经是傍晚,山上的弟子们刚刚结束炼丹课,正愁眉苦脸地赶去吃晚饭。 兰芳授课一向很严格,她的课上完之后,不仅别人不高兴,她自己也不高兴。 陆逢机站在大门紧闭的炼丹房外,听见里面的陆思正在安慰兰芳。 “师姐,你就别在意了,这有什么好气的?生气伤身,别跟自个过不去。” 里面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八成是兰芳又摔东西了,“我跟自己过不去?大家都是人,还都是一**臣贼子的后代,他们蠢成这样,以后回家还怎么跟别人在官场上斗?” 陆逢机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覆盖在心头的阴霾立马就散了。 姽落让他逃跑,可他怎么能抛下这些人,抛下这座山呢。 他推门进去,陆思和兰芳的争论戛然而止,他们齐齐看向门口,目光中难掩震惊。 陆逢机不解,“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陆思摩挲着自个的下巴,装作沉思的样子。 “师兄啊,你身后没跟着个人,我忽然看着就不太习惯了。” 兰芳也跟着附和道,“没错。” 他们说的那个人,自然是姽落。 可是一想到姽落,陆逢机心里就纠结难过得不行。 他转身合上门,暂时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情情爱爱丢出脑海,毕竟现在还有着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解决。 “别闹了,我有要事要说。”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性命攸关的事。” 昨夜兰芳不在场,陆逢机便连同柳青漪触动守山大阵的事也一起简述了一遍,直到说到他与姽落在求仙镇外的山坳中发现大量妖兵,兰芳甚至激动得猛地站了起来,打翻了桌上的一堆瓶瓶罐罐。 “妖界要对咱们青合出兵?!”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 陆逢机神情凝重,“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现在我们得迅速疏散山上的人,减少损失。” 青合派的弟子多是人族中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若是他们出了意外,青合将难辞其咎,最终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 “可我们就要这样放弃青合山吗?”陆思心里很是不甘,不仅因为他答应过赤曦会好好守护青合,还因为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所有美好的记忆所在。 陆逢机当然也有同样的心情,他对青合山的感情不会比陆思少。 可现实如此,容不得他们不甘,也容不得他们选择。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看看外面那些师兄弟,再看看我们自己,有谁能对抗妖兵吗?那是一支军队,是妖界的精锐,我们留下只会白白送死。” 陆思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我不相信没有办法。” 陆逢机明白他的心情,他也希望留下,哪怕是死,也会为了青合的最后一寸土地战死。 但陆尘心将青合交到他手上不是为了让他带着所有人去死的,他们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他把手轻轻搭在陆思的肩上,“冷静点,只要师尊在,我们早晚会回来的。” 陆思却用如炬的目光凝视他。 “让其他人都走,我会想办法保住青合,别忘了,我在这里,我也是他。” 丢下这句话,他便不顾陆逢机的阻拦,跑出了炼丹房。 陆逢机被气得不轻,明明所有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了,陆思却还是这么固执己见,任性妄为。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在抱着手笑的兰芳,埋怨道,“他平时最听你的话,你怎么刚才就不劝一劝呢?” 兰芳挑了挑眉,“你还不知道他吗,表面听话罢了,就算我刚才能让他留下来,你能保证他今晚不会偷偷溜出去吗?” 陆逢机很想反驳,奈何兰芳说的是实话。 陆思似乎从小就假装乖巧,实则叛逆到不行。 他无可奈何,除了叹气只能叹气。 “先不管他,至少得把其他人送走。” “你真的会走吗?”兰芳却反问他,“我们认识很久了吧?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因为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你就带着我上煜明殿前看星星,陪我说话。” 过去总是美好的,陆逢机难得笑了笑,“怎么忽然提起那时候的事。” 兰芳呼出一口气,状似无意道,“因为那个时候你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并且把它当作我的责任和使命。” “你说,青合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家,我们在这里并非学习惩恶扬善,降妖除魔,那只是将来的选择,我们学习的是认识自己肩上所承担的东西,无论是作为一个求学的弟子,还是一个行走世间的人。” 从明白事理的那一天开始,每个人身上都背负起自己人生中的重担,而对于陆逢机来说,青合便是那个最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他,难道真的会舍弃青合不顾吗? 陆逢机抿着唇,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事实上,兰芳说的没有错,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青合,这里是他的家,是他从记事起便铭刻回忆的地方,没有人能在他还活着时践踏这片土地。 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执念,不该拉上其他人一起殉葬。 “你说的没错,所以你们更该离开。”他弯腰扶起桌上倾倒的瓶瓶罐罐,那些都是兰芳平时十分珍视的东西,“师尊说过,你在炼丹方面很有天分,即便不待在青合,也会有一番作为。所以走吧,带着其他人一起,别让我因为担心你们而回头。” 兰芳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洒脱而理智的人,她可以抛却人世的所有累赘,将自己的全部投入炉火里经受淬炼的丹药之中。 可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哽咽。 “为什么呢?只要等掌门回来,我们就能赶走妖兵,回到这里,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做无谓的牺牲呢?” “因为我不能抛弃自己。”他的手搭上兰芳的肩,重重地捏了捏,“兰芳,我是个很固执的人,虽然平时的我很好说话,但我骨子里其实是和陆思一样的人,他不会逃走,同样的,我也不会。” “师兄!” 自从搬进炼丹房之后,她很少再叫他一声师兄。 她抓住他的手腕,语带哀求,“活下去吧,哪怕是逃走,至少活下去吧。” “我答应了师尊,要好好守好青合的。” “在掌门眼中,你一定是比青合重要的,不是吗?” 从小到大与陆尘心相处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牵起嘴角笑了笑。 “所以我更要守护好他珍视的东西了。” 第五十七章 散聚 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件东西,或是那么一个人,值得用性命去守护,而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 你也有这样的东西吗? * 陆逢机最终还是说服了兰芳,或者说兰芳明白自己无法劝服他,所以选择退后一步。 夜里的青合山一向是静谧的,但今夜灯火通明,喧闹不休。 兰芳到随竹居找到了欧阳明,两人一起聚集起尚被蒙在鼓中的青合弟子们。 为了不引起恐慌,兰芳没有多解释,欧阳明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但看着兰芳脸上的焦急和担忧,他隐约猜到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兰芳的办事效率很快,短短半个时辰,青合所有的弟子便被集中到煜明殿。 陆尘心这个掌门不在,站在大殿之上的,便成了陆逢机。 殿下人群里的议论声不少,有猜测是不是陆尘心回来了的,有讨论白天课上的难题的,还有商量什么时候溜下山改善伙食的。 兰芳和欧阳明站在离陆逢机最近的位置,而陆思仍然不见踪影。 眼见着人已经齐了,陆逢机拍了拍手,要大家安静下来。 “诸位师弟师妹,煜明殿是我们青合派最神圣的地方,我其实不该站在这里,但师尊因要事暂时离开青合,将门中事务全权交给我处理。如今事发突然,我只好僭越,希望你们在这一刻能将我看作师尊,将我说的话当作掌门之令。” “大师兄,这么晚了把我们叫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宣布啊?难道是你与姽落姑娘要成婚了?” 一个站的近的弟子开口打趣,惹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青合山上的日子单调,这段日子他与姽落的的绯闻已经成了这些弟子的茶后谈资,听说暗地里甚至连赌局都开了。 但眼下显然并非开玩笑的好时候,那个不识时务的弟子见陆逢机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立马便缩回人群里不敢吱声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针落可闻,又像是只是陆逢机自己的幻觉。 后面的话对他而言太过艰难,他咽了好几口唾沫都没能淡然开口。 站在最前的兰芳担忧地看着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唤了声“师兄”。 那些失去的声音重回他的耳朵,人群中交谈的低语声从未断过。 “今夜匆匆将大家召集在煜明殿,的确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宣布。”他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尽露。 他提高了音量,也不知是怕站的靠后的人听不清,还是希望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壮壮胆。 “我宣布,从今日起,青合派解散,你们各自离开,从今往后,六界之中再无青合派!” 大殿中有一瞬间鸦雀无声,就连欧阳明都被这句话惊得呆住,只有唯一知情的兰芳看上去还算镇定,但藏在宽袖中的手仍在不停地发颤。 “为什么啊!” “师兄你怎么能决定这样的大事呢?!” “就是,掌门呢?我们要见掌门!” ... 不断有质疑声响起,大殿顿时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响个不停。 甚至有几个激进的弟子冲上来扯陆逢机的衣裳,好在被欧阳明和兰芳上前拦住,隔开。 在这样的混乱中,陆逢机却笑了。 如此开怀。 无论这些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至少他们对这片土地曾有过一丝不舍,这就够了。 兰芳看着这样的他,却愈加难过。 在拥挤的人潮中,她挡在他面前,身后是不断质疑和指责的同门。 “师兄,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下吗?” 若他身后还有这些人,他或许还能全服自己为了别人的性命逃走,可他选择解散门派,遣散所有的师兄弟,便是要让自己身后空无一物。 只有没有任何顾虑的人,才能坦然赴死。 “我们没有退路的。” 在这座喧闹的大殿之中,他的平静如同落入沸水的冰。 他温柔的笑便如同那缕蒸腾的雾,“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脚下这块砖,但你们不同,你们还有家人,还有自己的人生。你从前总是对是否回家这件事犹豫不决,你看,现在不需要选了,回家去吧兰芳,至少你还有家可回。” 眼泪从兰芳的脸颊划过,落在煜明殿的石砖上,她失了往日的所有风度,在众人面前泣不成声。 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看着这样的兰芳,却奇异地一同静了下来。 兰芳的哀泣声响彻整个大殿,让这座分明挤满了人的煜明殿显得十分空旷似的。 陆逢机没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投向欧阳明。 “欧阳先生,我希望明早日出时再没有人留下,拜托你了。” 欧阳明怔了怔,最终迟疑地点了点头。 交代完所有,陆逢机微微扬起下巴,那一刻他如同统帅万军的将军,站在校场的高台之上。 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要说的已说完了,祝诸位一路顺风,前程似锦。”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走吧。”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没有一个人动。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师门便没有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最终是伏在地上的兰芳站起来,她有些粗暴地用袖子擦去满面泪痕,然后冲高处的陆逢机躬身行礼。 “师兄,保重。” 言罢,她转身离去,每一步都坚定不移。 人群主动给她让出一条离开的路,她跨出煜明殿大门的门槛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瞬犹疑。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有的学着兰芳的样子与陆逢机道别,有的愤然甩袖离去,有的走的无声无息,直到最后,只剩下欧阳明一个人。 陆逢机看向他。 “欧阳先生还有话要说吗?” 欧阳明思索片刻,却笑着摇了摇头。 “当年青合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静心研究上古史的机会,陆掌门也帮了我许多,青合于我有恩,我应当偿还这份恩情。” “青合从来不要谁的回报。” 欧阳明走上台阶,走向他。 “也不需要谁献祭陪葬。”欧阳明身上一直有一种气质,如随竹居周围挺立的翠竹,他只要站在那里,便仿佛清风拂过,教人安心,“你可以赶走他们,因为他们有处可去,但我只有那件破破烂烂的竹屋了。”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此处便为家,那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陆逢机紧紧皱着眉,欧阳明没有修炼过,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 “欧阳先生,你可能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你还是听我一句,离开这里吧。” “你和兰芳都没有明说,但不代表我傻,看不明白。”欧阳明对自己的猜测很有自信,“是青合遇到麻烦了吧,有人趁陆掌门不在,想要对青合不利?” 陆逢机急了,“是这样的情况,但比你想象的严重的多,总之若你留下,我们无法保护好你,你也不能自保...” “你们?让我猜猜看,是陆思那个家伙吗?”欧阳明完全不打算听劝,“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是妖界,还是魔界?” 陆逢机无奈。 “是妖界,他们在向南荒屯兵,或许明日,或许后日,就会攻山。” 欧阳明眼中却有亮光闪过。 “那就太好了!” “太好了?”陆逢机不悦。 欧阳明知道他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说妖界进攻青合山太好了,你就应该让我留下来,我就该留下来。” 陆逢机总觉得他是疯了,妖兵进攻青合,他一个半点灵力都没有的人能做什么? “欧阳先生...” 欧阳明兴致高昂地打断他,“你们真该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知识的力量!” * 在很多人眼中,欧阳明都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 在来到青合之前,他在各个国家、各个城池之间流浪,偶尔靠帮人写信赚点过活的钱,但即便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仍然手不释卷。 所有人都说他是疯了,读书读傻了,然后厌弃他,远离他。 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当他翻开书页的时候,自己就与书外的那个世界毫无关联了。 那时候的欧阳明穷困潦倒,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稀有的古籍,于是他另辟蹊径,来到南荒这片三国之外的无法之地寻找上古留下的踪迹。 但他这样看上去就柔柔弱弱的书生怎么可能安然在南荒活下去呢。 从前他还能勉强照顾自己的温饱,可来到南荒之后,他便一枚铜板都没再见到过。 在这个只需要力量的地方,在这个处处是罪犯流窜的地方,没有人需要写信,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寄信的人。 欧阳明饿倒在路边,被路过的陆尘心和陆逢机救下,带回了青合。 他在青合山上醒来,知道自己误入了仙门,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兴奋,只用了穿鞋下地这么短暂的时间。 他请求陆尘心让他留在山上,恰巧那时青合缺一个教授仙史的先生,陆尘心见他识文断字,便答应了。 山上有藏书阁,是陆尘心多年来从人界各处搜罗来的,他似乎在从那些古籍中寻找什么东西,但结果欠佳,古籍便丢在角落里积灰,最后便宜了欧阳明。 这许多年来,欧阳明几乎把藏书阁中的古籍都看了个遍,而在上古仙史之中,他最喜欢的,便是阵法那一章。 一人难敌千军万马,但阵法可以。 * 陆逢机暂且答应欧阳明让他留下,两人走出空荡荡的煜明殿的时候,旁边突然蹿出一个兔子似的人影。 “大师兄!” 少女的声音娇俏,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是陈芸儿。 自从来到青合,她身上的阴郁便都被洗去,愈发像个普通的正常的姑娘。 “我找遍了山上都没有找到陆思师兄,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过你为何还没有随其他师兄姐一起下山,倒是找他做什么?” 陈芸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但一双有灵气的眼睛不停在打量他,显然是怕他不高兴了。 “我才不走,我要找到陆思师兄,让他劝劝你。” 陆逢机无奈一笑,“他劝不了我。” 就如同陆思也劝不了他,他们俩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座山,谁劝都没有用。 陈芸儿的性子一向很倔。 “我不管,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到青合拜师学艺,我不会走的。” 陆逢机拍了拍小丫头的肩,“你相信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你们走的。但现在的青合很危险,怪我没用,没有保护你们的能力,只能用下下策赶走你们,你是懂事的孩子,会明白的对吗?” 陈芸儿不想让大师兄为难的,她的确如他说的那样,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该听话,随着兰芳和一众师兄师姐下山。 可当她第一次站在青合这片土地上时的喜乐之情还触手可及,她曾下定决心要在这里重新开始,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走了呢? “师兄,我留下会拖累你吗?” 看着楚楚可怜,仿佛被抛弃了的小师妹,陆逢机哪里忍心。 “怎么会呢。” “那就让我留下吧。”她上前两步站到欧阳明身边,“欧阳先生也留下了不是吗?你在这里,陆思师兄在这里,老师也在这里,那你还要让我去哪呢?” 自从陆思将她引荐给欧阳明之后,她便常常出入随竹居,欧阳明也将她当作了关门弟子培养,把那些不舍得给别人看的古籍都给她看了。 见陆逢机犹豫,她赶紧拽了拽欧阳明的袖子,哀求道,“老师,你帮我说句话吧。” 欧阳明心中存有几分私心,便跟着劝道,“查找可用的阵法估计得废些功夫,到时候做准备也需要时间,山上留下来的人太少,怕是人手不够,这丫头既然不想走,就暂时让她留下吧。” “可是...” “我保证,若是有危险,我会第一个送她下山。”他转身,仰头看向他们头顶写着煜明殿三个字的牌匾,“而且我们并非毫无凭依的,有陆掌门留在煜明殿中的阵法,妖族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青合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第五十八章 故梦 陆逢机因欧阳明的这句话微微失神。 是他把青合想的太脆弱了吗?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绪。 “好吧,那师妹你跟欧阳先生一起,务必找到可用的阵法。” “收到!” 陈芸儿很高兴,她转身奔向藏书阁,欢快得如同一只鸟。 欧阳明无奈地笑着摇头,“这丫头,分明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面临着什么。” “不知道也好吧。”陆逢机远远地看着她,“至少青合最后留给她的仍是美好的回忆,欧阳先生,别忘记你答应我的。” 远处,陈芸儿回头发现欧阳明没有跟上来,跳着冲他招手。 “老师!我们快去藏书阁吧!” 欧阳明遥遥冲她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她不止是你的师妹,也是我的弟子,陆掌门有多爱护你,我便也有多爱护她,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便向着陈芸儿的方向快步走去。 陆逢机看着他们的身影显示在目光尽头。 他常常站在这里,也常常独自面对空旷的煜明殿,今日却感到格外地孤单。 他垂下目光,脚下的石板烙印着所有人的足迹,他们曾来过,便够了。 当再次抬眼的时候,他眼中的寂寥都被坚定所取代。 如今他身后已空无一物了,便再也没有可顾忌的东西。 他仰头看向天空,漆黑的天幕高不可攀,仿佛一个没有底的漩涡。 黎明之前,至暗的夜。 “师尊,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把你交给我的青合原样交还给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陆思跑出炼丹房之后,便直奔云壑而去。 他在芒草镇与赤曦分别时,为了防止妖王对青合不利,赤曦告诉了他云壑之中藏着的秘密。 神幽的最后一缕魂,也是最重要的胎光之魂,就被藏在已经破裂的锁妖塔中。 路过泠西泉时,灵兽咕噜突然跳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无论他往哪边走,咕噜总是堵着他。 “别闹,我有很重要的事,今日没空陪你玩。” 咕噜却不听他的话,也不管他如何推搡,执着地用头上的角把他往外顶。 陆思无奈。 他只好停下来,温柔地在咕噜的头上揉了揉。 “是不是我走了半月,你没见到我,想我了?” 咕噜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如同人族小孩啼哭的声音。 陆思心中不觉难过起来,他抱住咕噜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靠上他脖子处那片柔软温暖的毛皮上。 “我也很想你,你这么胆小,以后肯定会被其他同类欺负的,你可要保护好自己啊。”他重新站起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也走吧。” 他推了推咕噜,咕噜却不动,反而去咬他的衣角。 “你咬我衣裳干什么呀?” 咕噜打定主意不松口,用蛮力将他往泠西泉的方向拽。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你别闹了,否则待会儿我可要无情了!” 一人一兽争执着,但陆思其实是一直在被咕噜拽着走,拼蛮力他比不过灵兽,但如果真的出手,他又怕伤着咕噜。 就这么纠结来纠结去,他就已经被拽到了泉眼边。 咕噜总算松了口,用前蹄刨了刨边上的土,脑袋还一直不停地往泉口凑。 哪怕陆思再迟钝,也终于明白咕噜并不是在胡闹,而是想告诉他什么。 可他看着从小接触到大的泉眼,半点思绪都没有。 泠西泉是很早以前就出现的,陆逢机从前告诉他,很久以前青合还是座名副其实的仙山,山上灵气充裕,山体中的灵力冲破坚硬的岩石,连带着水流一起形成灵泉。 但随着时间过去,大多数灵泉都枯竭了,最后只剩下这一个泉眼。 至于咕噜这只守泉灵兽,就跟白送似的。 陆思摩挲着下巴沉思,咕噜执着地拦着不让他走,难道是这泉眼有什么玄机吗? 他打算试试看,于是在泉眼边蹲下,将手伸入泉眼之中。 泉水清澈冰凉,由于其中的灵气过于浓郁,他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刺痛。 他忍受着针刺般的疼痛,“没什么问题啊,你这家伙不会坑我吧?” 一旁的咕噜委屈地哼了两声。 它上前用头上的角蹭了蹭陆思的手腕。 陆思第一次体会到语言不通的难处,他实在不明白咕噜究竟想做什么。 “你说说你,作为灵兽,怎么连话都不会说呢?” 他这话其实有些为难咕噜了,毕竟整个六界会说话的灵兽都没有几只。 他有些累了,把手抽了回来,一接触到外面稍暖一些的空气,那只手就跟放在腊月里的冷水里泡久了似的,麻木到几乎失了知觉。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揉着手臂,就在这时,咕噜的脑袋凑上来,张口就往他的冻僵了的手臂咬了下去,陆思都看呆了。 兽齿刺破皮肉,鲜红的血转眼就流了满手臂,看上去十分骇人。 陆思突然开始庆幸,这只手要是还有知觉,那该有多疼啊。 他气呼呼地瞪着咕噜,奈何咕噜仍是用那双单纯无辜的眼看他,看得他没脾气。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不过这才半月不见,你这胆量见长啊,看来我不用为你担心了。” 他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咕噜的脑袋,拖着受伤的手打算离开,但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咕噜突然往他的肚子上一撞,重心不稳的他便朝着身后的泉眼倒去。 在落入泉水中之前,他甚至没来得及骂出一句完整的话。 寂静的山林之中,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冰冷的泉水灌入口鼻,陆思想要冒出水面,却有一股不明的力量在不断地拉扯着他,把他往泉水的更深处拖。 在被死亡的恐慌淹没之时,他还不忘感叹,原来这泉水之下如此之深。 泉眼边上的咕噜围着泉眼走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它一直盯着水面,陆思的血很快被涌出来的泉水冲淡,在天边的山峦间刺出第一缕日光的时候,流动的泉水忽然静止了,平静的水面如同一面裂开的镜子,从裂缝中有白色的光芒露出。 咕噜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朝着山顶狂奔而去。 泉水之下,已经失去意识的陆思漂浮在黑暗之中,血像一条红色的线系在他手上,另一端则随着暗流漂向远方。 而他手臂伤那道骇人的咬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 陆思做了一个梦,但他记得自己被咕噜撞进泠西泉里了,他此刻应当在溺水,或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好,所以他也不太确定这是个梦。 而他之所以会认为这是个梦,完全是因为他从记事起,便无数次在做着这个梦。 那个姑娘仍在他面前不远处哭泣着,他知道自己没法接近她,索性干脆就站在原地。 “喂,你很久没来找我了,你倒是说一说为什么要哭啊,你都不说,我怎么才能帮你?” 姑娘的呜咽声并未停下,陆思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在不做梦的日子里,他曾怀疑过这个总在他梦里哭的姑娘就是赤曦,毕竟他不觉得自己会再梦见第二个姑娘。 可如今再次做这个梦,他看着姑娘的背影,那份认为这个人是赤曦的笃定便淡了。 “你总是来找我,既不说话,也不让我知道你是谁,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为了让我睡不好觉吗?” 他已经习惯了那姑娘不理他,只是自言自语。 “你要是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直说不就好了,干嘛非得哭呢?要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债,你也可以直说的嘛,我们有话好商量。” 陆思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起了作用,那姑娘第一次停止了哭泣,尽管她的肩还不时耸动,但哭声的确是停止了。 陆思怔了怔,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竟发现自己与姑娘的距离拉近了。 他可以走过去看看她的真面目了! 陆思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几分紧张。 从小到大坐着同一个梦,在遇到赤曦后突然消失了,如今掉进泠西泉里,他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无论怎么想,这个梦都非比寻常。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十分不普通的前提下,他愈发肯定,这个梦或许象征着什么东西。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直到站在那姑娘身后。 “冒犯了。” 如此算是打了招呼,便不失礼数, 他从侧边绕到姑娘面前,第一次看见了她的脸。 出乎陆思意料的是,他从未见过这个姑娘。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发问。 姑娘抬起头来,她有一张十分漂亮的脸蛋,但唇角总透出几分凉薄。 “你终于来找我了吗?我等了好久。” 陆思蹙眉,他不明白自己在姑娘眼中是谁。 “你为什么哭?” “哭?”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碰到了未干的眼泪,然后在陆思惊愕的目光下,她伸出舌尖舔了舔指腹,“咸的,这就是眼泪吗?原来我在哭。” 陆思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眼泪,不知道哭为何物吗? “你为什么哭?”他放缓语调,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温和无害,又问了一遍。 姑娘看了看周围,但陆思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在他眼中周围只有纯粹又无尽的白而已。 她沉思了好久,似乎在自己琢磨哭这个词的寓意,然后试探着回答他,“也许是因为这里太黑了吧,你不在的时候,眼睛里就忍不住有东西跑出来。” 把眼泪说成是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很新颖的说法。 她说自己待的地方很黑,还总是一个人,看上去十分脆弱。 陆思有些心疼她的境遇,但他现在自顾不暇。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我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你又要走了吗?” 陆思抿了抿唇,撒了个谎。 “我会再来看你的。” 姑娘的表情不变,仍是很淡然,并没有丝毫的不舍或是难过,陆思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只要闭上眼一直往前走,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就能离开了。” 陆思没想到她真能告诉自己离开的办法,急忙道了声谢,匆匆转身而去。 “幽。” 姑娘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陆思的喜悦僵在脸上,他缓缓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个瘦削的影子。 “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她显得十分小心翼翼。 陆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甚至在心里不停地怀疑,姑娘口中的“幽”,是否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姑娘牵起嘴角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如同日出。 “是我让你困扰了吗?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你可以告诉我。” 陆思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有些走神地回了一句“不是”,姑娘并不见得有多高兴,只是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 她整个人淡得像是一捧清水,不笑的时候,又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 她让陆思想到了泠西泉的泉水,如她人这般的,清亮却冰冷的泉水。 他忽然想起那姑娘的眼,她说一个人孤单的时候,总会有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 那青合山上出现的灵泉,是否都是因悲伤而生的眼泪呢? 是这座山在哭泣吗? 陆思在姑娘的目光中再次转身离去,他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泠西泉附近的景象,在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之后,脚下所踩的感觉变了,从平坦虚无变得凹凸不平,他睁开眼,眼前果然不再是那片刺眼的白,而是泠西泉边的石壁。 如此他便能肯定,方才遇见的一切并不是梦。 可那个姑娘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他会一直梦到她呢? 陆思暂时还想不明白这些事,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那些飘在空中的微笑水滴顺着鼻腔进入他的身体,洗去了这一夜的沉重。 无论即将面对什么,他唯一能做的,都只是面对罢了。 咕噜早以不见踪影,他检查了自己身上的异样,明明掉入泉水中衣裳却仍然是干燥的,手臂被咕噜咬破的地方完好如初,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在这里遇见咕噜才是一个梦。 但泠西泉水静止了,水面如同一面破镜,白色的光从缝隙中露出。 他知道,一切都真实的发生过。 第五十九章 同赏 陆思重新上路,奔着自己唯一的目标而去。 重新回到云壑,看见漫山遍野的罗雀花,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些花在他脚边摇曳,仿佛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但他知道这些罗雀花欢迎的其实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这缕残魂。 他蹲下身,用食指轻轻扶住一朵花的梗。 “带我到已经毁去的锁妖塔去吧。” 似乎有一阵无形的风吹来,罗雀花纷纷倒向两边,给他铺就了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陆思沿着路走,如第一次那般。 很快,视野的尽头便出现了裂开的塔尖,他加快步伐走上去。 与赤曦初见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陆思站在塔下仰望,却没有看见那个红衣的姑娘。 他心中有一丝惆怅,不过转瞬而过,他不希望自己会抓住那些东西然后钻牛角尖。 足尖在地上轻点,他施展法术飞上裂隙,站在赤曦曾站的地方。 光只能透过缝隙照进去,投下一条光带,而光带之外的地方,一片漆黑。 陆思走进去,塔里空无一物,没有他想象中的锁妖塔的阴森,也没有赤曦所说的神幽的胎光之魂。 他走出光带,在黑暗里沿着塔的边缘仔细走了一圈,手掌划过冰冷的墙壁,也并没有暗门。 再次回到光带中的时候,他陷入了沉思。 看来赤曦为了防止有人闯入这里,把幽的神魂藏起来了。 可她也没告诉陆思该怎么把神魂找出来啊。 他苦恼得不行,要是自己一直找不到那缕神魂,岂不是就被困在这里了? 那青合山该怎么办呢? * 另一边,煜明殿中。 陆逢机提前开启了陆尘心在煜明殿中留下的法阵,法阵与陆尘心相连,这样一来,陆尘心一定能知道青合陷入困境的现实。 如果妖兵攻上,除去欧阳明和陈芸儿还在研究中的可用阵法,整个青合不过只有两道屏障。 第一道屏障是守山大阵,其灵力来源于他们脚下的这座山。 可随着山上的灵泉枯竭,事实上,青合早以虚弱不堪了,守山大阵撑不了多久。 其二便是煜明殿中的法阵。 这是陆尘心亲自布下的,但初心也只是防止有个别妖魔潜入,毕竟谁也不会相信在六界平静了十几万年之后,会有人再次掀起战乱。 青合到底能守多久,陆逢机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他只是希望久一点,更久一点,哪怕只是多一瞬间,他都可以坦然赴死。 守山大阵被彻底开启,青合山上空笼罩着一层如泡沫般的薄膜,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带。 陆逢机仰望着已大亮的天空。 “今日真是个好天气啊。” 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错综复杂的掌纹铭刻其上,刻下的是他的命运。 “命运啊。”他幽幽叹气,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姽落的脸,“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否也是如此命运呢?” 他以左手作刀,缓缓从右手的掌心划过,鲜血顺着掌纹流淌,滴落在地。 “你的伤应该好了吧,往后要小心一些啊。” 他闭眼念了一个口诀,滴落脚边的鲜血便浸入青石板中。 天空中笼罩的结界突然光芒大盛,似乎变得更加稳固了。 * 数个时辰之前,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山中,分明近在咫尺,心中却有隔阂。 青合是陆逢机此生的执着,姽落放弃了劝他逃跑的想法,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帮到他。 所以她离开了。 沿着那条路重新回到山巅,看着山坳里密密麻麻的营帐,她的目光愈发坚定。 悲剧不会重演,这一次,即使拼却性命,她也要挽救一切。 她开始强行用妖力冲击体内的封印。 梵蓁对她一向多几分包庇和宠爱,就连封印也是柔和的,但经不住她这么折腾自己。 片刻之后,封印总算有所松动,大量的妖力从封印的缝隙中溢出来,填满了她的身体。 力量重新回到自己手上,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力感稍微消退。 她心里感到一阵欢喜。 站起来那刻,天旋地转,她几乎失去意识,扑通一声倒在铺满枝叶的地上。 姽落就这么倒着呕了好几口血,几乎被自己的血呛死,才慢慢拿回意识。 她没想到强行冲破封印会这么难受,不过好处是她体内的封印完全消失了。 重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她擦去嘴边的血迹,又摘去身上的枯叶,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后,才敢飞下山去。 姽落落在大营前,门口的哨兵看见她,像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她趾高气昂地走过去,以一界之主的威严质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两个哨兵立马跪下行礼,“见过妖王。” 看来自己的命令还是有用的,至少她还是妖王,心里有了点底气。 “你们是受谁之命出征?主帅为谁?” 两个哨兵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为难。 “行吧,你们不说,那我自己去看。” 她说吧,抬脚便要往大营里走,那两个哨兵见此,连忙拦住她。 “妖王不可!” “不可?”姽落冷笑,“我是妖王,你们是我的军队,你们出征人界我不知,如今竟连大营也不让我进了吗?” 那个说话的哨兵愈发为难,上级意见不合,他有什么办法。 好在关键时刻有人帮他解了围。 “你不用为难他们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姽落抬眼看去,立刻便蹙了眉。 “容真?你在此处做什么?” 盛夏的天气,容真肩上仍然披着那条银白的狐皮,她的眉眼浓得艳,站在这肃杀的大营中也有几分藏不住的风情。 她笑着看姽落。 “我是主帅,当然得在这里。” 姽落如同被晴天霹雳劈中,一时间脑子里竟一团浆糊,反应不过来。 容真为主帅?这算什么事啊! 姽落大步向她走过去,这一次没人敢拦。 她站在容真面前,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容真与她从前见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可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 “你作为主帅,统领着我的军队攻打青合,是在挑起妖界与天庭的战争!你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吗?!” 相比起她的愤怒,容真实在是过于淡然了。 她只是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近乎傲气地瞥了她一眼。 “当然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能把六界搅乱,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姽落瞪大了眼睛,她愤怒地揪起容真的领子,将她逼至一个帐篷边。 一个是这次出征地主帅,一个是妖王,没人敢拦,也没人出声。 “有趣?!你把妖界当什么?你把这些士兵的命当什么?你把六界的生灵当什么?你的玩物吗?你知不知道战争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你知不知道再掀六界的战乱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失去挚爱?你这个无耻卑鄙之徒,你知道吗?!” 姽落气的恨不得一拳揍在她的脸上,可看见她那双毫无波澜的凉薄的眼,她突然就下不了手。 她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从前的容真不是这样的,她眼中没有光了。 容真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完全不打算反抗。 “我都知道,我看见过战争,经历过战争,我见过漫山遍野的死人,见过在路边守着丈夫尸体嚎哭的妇人,我都见过。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唇角勾出一个凉薄的笑,“这六界亡了便亡了,那些人死了便死了,我也不曾将他们当作玩物,只是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罢了。” 她的话音刚落,姽落的拳头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那一拳的力道打得向一旁摔了出去,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姽落那一拳毫不留情。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姽落厉声诘问,难以自抑地带了哭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容真倒在地上,她轻轻皱了皱眉头,但在重新爬起来之后,情绪中的那点波澜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她垂下目光,一边用法术清理刚才沾到身上的泥污,一边淡然道,“以前?我不记得以前了,又或许你记得的只是假的。姽落,你要是胡闹够了,就回大明宫待着吧。” 她似乎是厌倦了与姽落在这里争论,转身离去。 “你不能走!”姽落追上去拦住她,“我不能任由你这么胡闹,你这是在用自己的私心领着妖界走向灭亡!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容真眯了眯眼,笑了。 “这恐怕容不得你不让,傀儡妖王。” 人人都说她的梵蓁的傀儡,她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但心甘情愿做傀儡。 只有这一刻,她厌倦也痛恨自己身上的枷锁,恨不得扯断那些连在自己四肢上的傀儡线。 容真看着她眼中的痛苦和挣扎,仿佛品尝到了最香甜的美酒,眼中流露出贪婪的喜悦。 “你真的以为凭我自己能够站在这里吗?我可是一个被妖界放逐了的人啊,如果没有梵蓁的授意,如果没有她的命令,我能指挥这些士兵吗?我敢以这副残躯向青合开战,与整个六界为敌吗?” 这一次,换做容真揪住姽落的领子。 她咬牙切齿,那副充满恨意的样子仿佛是要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 “如果身后没有站着梵蓁,我何以如此肆无忌惮呢?看看那个你全心信任的人吧,要毁了这个六界的不是我,更不是这支军队,是她!” 姽落怔怔地听着那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且毫无证据去反驳。 梵蓁有倾覆六界的实力,她把自己的心思藏在最深处,谁也无法窥探,这的确是她可能做,可以做的事。 “可是为什么呢?” 姽落抬起自己那双充满了疑惑的眼看向容真,“梵蓁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分明也是爱着整个六界的啊。” “爱?”容真嗤笑她的天真,“她没有爱,她那样的人,与这个字不配的。” 容真松开了手,她有点累了。 “总之除非你说服梵蓁,否则这一战肯定会打。” 她转身离去,走出两步后,又突然停下。 姽落听见她短促的笑声,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对,是爱配不上她。” * 姽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营的,没有人拦她,她就一直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漫山遍野只有树和荆棘,她好几次撞在树上,又被荆棘划破了衣裳和手背。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梵蓁要这样做呢? 这样无疑是使妖界站在了其余五界的对立面,战火会从人界燃至天庭,哪怕妖界有梵蓁,可生灵涂炭难以避免,她为何执意要与诸天神仙为敌呢? 当再次撞上一棵树的时候,姽落没再绕过去,她蹲下把脸埋进臂弯里,痛哭出声。 她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东西都诞生于战争。 小的时候,她在战争中失去了母亲,从此孤苦地在大明宫中长大。 后来她去了人界,结识了一个人,但战争使他们生离死别,她因此被砍掉了一个头。 再后来,梵蓁以一人之力在鬼哭林全歼老妖王及其亲卫,在那场战争里,她认识了梵蓁,并且心甘情愿走进梵蓁掌心的牢笼。 她厌恶战争,比厌恶父亲更多。 扬光穿透浓密的枝叶落在她背上,像一束光照亮了黑暗中孤独的灵魂,暖意将她从沉痛中拉出来。 既然从前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就去改变将来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重新站了起来,仰望头顶细碎的光。 光照亮她脸上的泪痕,璀璨耀眼。 她想起鬼哭林中总是昏睡的梵蓁,想起她躺在枯枝编织的宝座上,透过枯枝的缝隙看妖界灰白的天空。 “梵蓁姐姐,你看见这片天空了吗?如果你看见的话,一定舍不得毁掉它吧。” 她明明如此深爱这个六界,怎么会舍得毁掉它呢?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计划,但我还是想要相信你,如果你知道的话,肯定会失望吧。但没关系,哪怕是失望也好,我只希望当你做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时候,不会感到孤单,我和墨姝会一直在你身后的。” 姽落的目光渐渐坚定,在看见光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梵蓁的用意。 她之前不明白为什么梵蓁明明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里却不告诉她,然后在大战将至前将她送到青合。 现在她明白了。 梵蓁需要一个容真作为主帅带领妖兵进攻,也需要一个她在青合帮助陆逢机防守。 她怎么舍得辜负这份信任和期望呢。 * 姽落腾云驾雾赶回青合的时候,恰好撞见守山大阵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有什么人使用禁书加强了法阵。 她隐约觉得不好,眉心微蹙,心跳如擂鼓。 赶到煜明殿上空的时候,她便看见陆逢机正站在煜明殿前的空地上,她看见他,心里的所有负面情绪便消失了,只余下欢喜。 她向着他飞去,意外的是,守山大阵没有因为她而触发。 这意味着陆逢机在开启法阵的时候并没有将她视作敌人。 姽落心中的欢喜愈浓。 当她落在陆逢机面前的时候,后者明显怔了怔,而她二话没说,直接扑上去抱住了他。 自从在青合山重逢,因为他不记得她,她便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轻易逾越两人之间的礼法。 但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想管,不想顾,只想拥抱他,不计后果。 “姽落姑娘?” 陆逢机迟疑地唤出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凭着本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如今理智尚存,竟连推开她的勇气都消失了。 “不要叫我姽落姑娘,叫我姽落吧。”她的语气像是撒娇。 陆逢机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推了推她的肩。 “这样不好。” 姽落不依不饶,“你就当我们只是朋友,朋友的话,也不用姑娘来姑娘去的,对吧?” 她眼中满是期待,微微仰头看他,面对着那样一张脸,那样一双眼,陆逢机说不出拒绝的话。 姽落笑了,眉眼弯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陆逢机别开脸,不再看她,或是不敢看她。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 姽落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别有兴致地看他耳根爬上绯红。 “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是你那位朋友。” 姽落现在还不想和他计较这个问题,他们面前还有一个大难题需要解决。 她放开缠在陆逢机腰上的手臂,“我说过了,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告诉你以前的事,你不要着急做决定,到时候我们再讨论你究竟是谁,我那位朋友又是谁的问题,好吗?” 她这么说倒显得像是他在吃醋胡闹。 陆逢机理了理纷乱的心绪,重新看向她,便看见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实在不希望看见这样的笑,因为太喜欢。 他忍不住抬手拉下她上扬的嘴角,两人同时愣了愣。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姽落呆呆地看着他,思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就会忍不住想要把你藏起来了。” 陆逢机像碰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急忙松手。 “抱歉...” 姽落垂下目光,在被睫毛遮掩的眼眸中藏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你不要说抱歉,没有什么好抱歉。” 但就在她低头的那一刻,突然看见陆逢机手边没有擦净的血。 她怔了怔,然后抓起他的右手,看见了爬在他手心上如同长虫似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 陆逢机抿唇不言,他抽回自己的手,握成拳头,藏住了伤痕。 姽落突然想起之前看见的那一幕,守山大阵光芒大盛,有人加强了法阵... 她震惊地看向沉默的陆逢机,“你把自己的性命和法阵联系在一起了?!” 这世上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增强力量的只有一种禁术,血祭。 简而言之,以血肉祭奠天地,便能在一段时间里修为大增,但代价也是十分高昂的,或许就是他的命。 “你疯了?!如果守山大阵被攻破,你即便不死,也会重伤的!” “我知道。”陆逢机希望自己的淡然能影响到姽落,让她不必这么焦虑,“但这是我唯一能为青合做的了。” 他没有高深的修为,唯一能搭上的只有这条命而已。 姽落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你总是做这种傻事呢?” 陆逢机无奈地帮她擦去眼泪,笑着问,“总是?你的朋友也做过同样的事吗?” 姽落的嘴唇因为强忍哭泣轻颤着,她没有说话,但陆逢机已经从那双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 “那这样不是很好吗?至少我跟他的确是有几分相像的,或许你真的找对人了呢。” 一声哽咽溢出喉咙,而后再收不住,姽落再次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这一次陆逢机没有再冒出把人推开的想法,而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会好好听你说你那位朋友的事的,尽管你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让我很不开心,但如果我是他,你应该会高兴一些吧?” * 此时此刻,陆思还在云壑的锁妖塔中焦虑地来回踱步。 他实在想不到赤曦会将幽的神魂藏在何出,而这里又只有一座空空荡荡的塔。 他走得有些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 云壑之中只有天明,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陆逢机和兰芳是不是已经带着其他师兄弟师姐妹离开了青合,他望着外面那片澄明的天空,心中却尽是惆怅。 他走到塔的裂口处,像当初的赤曦那样,抱着手靠在边上。 一个人在云壑的那段日子,她是不是也常常这样孤独地站在这里,眺望远方呢? 他闭上眼,把自己想象成赤曦,以赤曦的角度来想问题。 忽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思猛地回头看向塔内,在漆黑一片的空塔里,那束从缝隙中漏进来,铺撒在地的光是那么美好,犹如希望。 她会把最美好的东西留给幽,她从来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 她说过,幽总是陪她看日出日落的。 第六十章 追寻 陆思惊喜于自己的发现。 他断定赤曦一定会将幽的神魂藏在光里。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还不清楚该怎样使其现形啊。 陆思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望着那束光,就像看着难以触碰的月亮,明明就在眼前,却得不到。 他有些颓丧地坐在地上,回想着在芒草镇时赤曦说的话。 为什么她明知青合可能会有劫难,告诉了他幽的神魂藏在云壑,却不告诉她怎么找到呢? 为什么她那么放心地将神魂放在云壑,自己却离开了这里呢? 是她不在意吗? 绝无可能。 她把幽的神魂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但还是放心地离开了,为什么呢? 陆思想得有些头疼。 从塔上看出去,无尽的罗雀花海在尽头与天连成一片,绚烂得有些虚幻。 陆思闭着眼,拧着眉。 他决定换个角度去想。 当初在芒草镇时,他是为什么放心离开赤曦,任她北上走向那个明知是陷阱的地方的呢?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 是因为放心。 因为他知道陆尘心会在那里,陆尘心不会让赤曦出事,他如此笃定,才会愿意听从赤曦的安排,回到青合。 那么赤曦会把幽的神魂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必然也是因为放心。 什么最能让人放心呢? 哪怕有人猜到她将幽的神魂藏在哪里,只要除了她,绝无第二个人可以拿走那缕神魂,就不必担忧了。 但她让陆思来拿,没有别的嘱托,只是让他来,十分放心的样子。 陆思再次凝视那束光。 他忽然明白过来,他要找的东西就是他自己。 他再次闭上眼,催动体内的灵力,在周围布下一个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的结界,然后让灵力分布其中。 片刻之后,幽暗的塔内亮起了光。 不同于从外面透进来的光,这缕光很温暖,像人的肌肤,甚至在那团没有实体的光中,还能隐约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陆思睁开眼,结界中的白色光点便在他面前汇聚,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光团。 胎光神魂! 陆思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是想试一试,但真的成功了。 光团像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一样,缓缓接近他,在他面前停下来。 它对他感到陌生,但又很想亲近。 陆思看着它,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也是看着早以陨世的上古之神。 “虽然有些冒昧,但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你被成为青合神尊,青合便也是你的家,现在青合有危险,我希望借用一下你的力量,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不知道光团是不是能听懂他的话,但好歹是上古神魂,怎么也得尊重一下。 他将光团收入掌中,点点白光钻进他的皮肤,自然得像是一种回归。 陆思转身跳下高塔,向着云壑的出口跑去。 * 因为山上的人都被遣散,再没有可用的人,他们无法及时得知山下的状况。 姽落在煜明殿里做了几个纸人,用妖力驱使它们自己下山。 “如果妖界的大军到了,我能通过纸人知道,到时候也不至于全无准备。”她向一旁的陆逢机解释。 陆逢机点点头,“好在有你,否则我万万想不了这么周全。” “这些都是你曾经教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 陆逢机垂下目光,“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你本没必要这么做的。” 她是妖王,妖界对青合出战,她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哪怕将来天庭反攻,她身后也站着梵蓁。 她明明可以在这场战争中保全自己的。 “这是我愿意做的事,不仅是为了,也为了我自己。”姽落告诉他。 “为了你自己?” 陆逢机不解,青合与她有什么干系? “个中细节我不便详说,但你相信我,我会站在这里并不全然是因为你,这座山上也有我需要坚守的东西。” 只要她能守住青合,对梵蓁的那份信任就不会崩塌。 她走近陆逢机,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而且我一定会保住守山大阵,不让你受伤。” 陆逢机微微蹙眉,“你其实不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我想,从前的遗憾我不想再经历了,这一次我一定会守住你,相信我,别再躲开了。” 门口突然传来几声假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他们同时看过去,陆思站在门边,表情稀奇古怪地看着他们。 见两人看向自己,他又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不好意思,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陆逢机轻斥,“你去哪了?” 姽落知道现在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了,便回到桌边去继续做小纸人,青合山太大,不知道容真会选择从哪里进攻,眼线总是越多越好。 陆思看了她一眼,走上去,在陆逢机面前站定。 “当然是去找青合的希望。” “青合的希望?”陆逢机不解,他虽然天资聪颖,又有一缕神魂在身,但面对眼下的难题,他难道还有什么办法扭转局面吗? 陆思又瞥了旁边的姽落一眼,显然,他想说什么,但忌惮有姽落在场。 “没关系,姽落是跟我们站在一边的。” 陆思惊了,“师兄你没事吧?她是妖王啊。” 姽落给纸人画眼睛的手一顿,她倾身用笔的另一端敲了敲陆思的肩。 “喂,你歧视妖王吗?” 陆思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你的军队都要打进我家来了,你难道还期望我能对你坦言相告吗?” 姽落眉头微蹙,“我会帮你们守住青合山的。” 陆思回头挑眉,我凭什么信你?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陆思是打定主意不会相信她。 姽落知道是自己理亏,决定退让一步。 “好,我会让你相信的。” 陆逢机意识到什么,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掌心,让血顺着掌纹滴在脚下的石板上,然后念动口诀。 青合山上空的法阵再次光芒大盛,这一次它变得更加凝实,由白色变为了金色,看上去已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 她将自己与守山大阵连接在一起,把性命也搭了上去。 陆思怔住了。 陆逢机几步上去抓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这么做!” “是你先这样的。”姽落带了几分不服输的倔强,“我的力量比你强的多,这样法阵更难被攻破,而且血祭之后我的力量会有提升,到时候阻止妖兵会更容易。” “这是可能会送命的!”陆逢机怒道。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便是害大于利。 姽落却异常坚定地看着他,“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大殿陷入沉默,陆思看着他们两人,一个痛苦,一个释然,他心里对姽落的那点偏见消散,他现在十分肯定,姽落就是追着陆逢机来的。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他不知道姽落会这么决绝,更重要的是,陆逢机竟然也把自己搭了进去。 姽落看向他,“与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吗?” “相信了相信了。”陆思忙道,她连性命都交到青合了,他还有理由不相信吗? “其实我之所以会回来,就是因为柳姑娘收到妖界的消息,妖王来了青合,赤曦怕你有什么阴谋,所以让我回来找出你,然后看着你。” 姽落眯了眯眼睛,“那只烨鸟,还真是招人讨厌啊。” 陆思刚刚柔和下来的目光再次尖锐起来,他瞪了姽落一眼。 姽落立马摆手认错,“我下次不说了,你继续。” “她怕你在青合闹事,知道我们拦不住你,所以给了我一道保险。” 陆逢机:“保险?” 他看了看两人,现在这座山上就只有他们并肩作战了,容不得丝毫的怀疑。 “赤曦告诉我,云壑之中藏着神幽的最后一缕神魂,如果真的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可以取出神魂一用。” “等等,你说的是上古时便陨落的青合神尊?”姽落冲到他面前来,“他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陆思只得跟他们解释。 “青合神尊的确已陨世了,但他的魂魄并没有化归天地,而是一直留在云壑之中,其中一缕魂甚至转世投胎。”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陆逢机,“就是掌门。” 姽落感觉自己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似的。 陆尘心竟然是幽的神魂转世,怎么都不像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可六界之中那么多人,梵蓁独独在陆尘心另眼相看,这么想的话又十分合情合理了。 “神有三魂,一缕魂在陆尘心那儿,一缕魂在云壑之中,那剩下的那缕魂呢?” 陆思抿着唇,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最后是陆逢机从后面拍了拍姽落的肩,道,“第三缕魂在陆思身上。” “什么?!”姽落惊掉了下巴。 这短短一刻钟的对话信息量实在太大。 那可是神魂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她一下子就见到了三儿。 陆思继续道,“我身上的是幽精,掌门身上的是爽灵,云壑中的是胎光,现在我已经拿到了胎光神魂,若有必要,我会借助神幽的力量,尽一切力量守护青合。” 他坚定的目光在陆逢机和姽落的脸上扫过。 “也会护下守山大阵,绝不会让你们出事,我发誓。” 他们明明都想要守护好对方,却又为此将自己的性命搭了上去,到最后,谁都被困在这个局里,难以脱身。 姽落扶着额头笑出了声。 “你们青合派的人都这样吗?现在倒好,我们谁都逃不掉了。” 陆思冷哼了一声,“逃跑是懦夫才做的事,我要做英雄。” 陆逢机看着他们,明明身陷生死局,心里却生出几分欢喜来。 他忽然有几分了悟,自己守的或许并非这座山,而是这山上的人,以及镌刻在每一处的回忆。 * 此时此刻,在通往赵国国都的路上。 因为同行的人顿时多了起来,他们的马匹跑在路上,几乎占了大半个管道,常常引来骂声。 尽管已经找到了陆尘心,但赤曦仍然没有放弃连夜赶路,迅速北上的想法。 幻境中的一切让她对梵蓁的作为更加忧心,容真的转变似乎预示着什么,她一刻都不愿再等,只盼着能早日到达赵国国都,把一切都看个清楚。 她出神时,身后突然传来马的嘶鸣声,他回头看去,才发现是陆尘心急急勒停了马。 几人同时停下来,都看向她。 “你们先走,咱们也赶了很久的路了,在前面的驿站休息一下吧。” 这条路赵潇潇很熟,她带着长泠和绥居离去,空旷的官道上便只剩下在马上对望的陆尘心和赤曦两个人。 陆尘心紧紧皱着眉,似乎正被什么事困扰着。 赤曦驱马赶到他身边。 “怎么了?” 陆尘心握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坚硬且粗糙的皮革勒得手心发疼。 “煜明殿中的法阵被启动了,青合或许有什么麻烦。” “会是妖王被陆思发现了吗?” “或许吧。” 他回头看向青合的方向,“我担心他们应付不来。” 赤曦倾身过去拍了拍他的手背,“陆思回去前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有那个东西帮助,他们不会出事的,别担心。” “秘密?” 赤曦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云壑内藏着神尊的胎光之魂,若到了关键时刻,陆思可以借用神尊的力量,没有谁会是他的对手,哪怕是妖界的妖王。” 陆尘心的忧虑却没有消去,他仍眺望着远方,仿佛试图使目光越过山河,看见那至南之处的青合山。 “我其实更担心另一件事。” 赤曦不解,“还有什么比他们的安危更值得忧心吗?” “在幻境中的时候,我向你提到过,我为人时曾有一个弟弟,但当我从洪荒出来时,他早已不在世上了。” “嗯,我记得。” “我其实是从梵蓁处得知了他的存在,他的名字叫陆归心,曾在乱世中起兵,差一点就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但他最终兵败,被乱军杀死,而导致他兵败的,是一个人。” 赤曦隐约觉得这个故事耳熟。 “是一个女子吗?” 陆尘心点头,“是的。” 赤曦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是姽落?” “是的。” 第六十一章 将倾 赤曦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从何处听过关于妖王姽落的故事的了。 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听的那个故事就与妖王无关,而是乱世之中一代枭雄为了美色最终兵败惨死,是一个凄婉又寻常的爱情故事。 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有关联。 “即便这样,陆归心也早就死了,或许都转世了很多次,姽落她去青合又有什么用呢?” 陆尘心眉间的愁绪一刻都没有消散过。 他收回目光看向赤曦的时候,眼中有几分无奈,几分难过。 “他们之间的故事太复杂,梵蓁告诉我时,还帮助我找到了归心的魂魄,他因与彼时还是妖界公主的姽落相爱,被天道惩罚,十世不可转世为人,且为人后多病多灾,注定早死。所以我把转世的他带回了青合山,希望通过修炼成仙改变他的命运。” 赤曦怔了怔,“是陆逢机?” “是。” 赤曦揉了揉自己发闷的太阳穴,这可真是太巧了。 “这么说来,姽落到青合去并非是有什么阴谋,而是去寻人了。” 六界之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妖界的小妖王没事就喜欢往人界跑,但极少有人知道她是在找人,找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赤曦不忍心看他忧心,“既然是他们之间的纠葛,你便别担心了,如果他们应当在一起,谁也拦不住,顺其自然吧。” 陆尘心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无论陆逢机和姽落之间将会发生什么,都不是别人能够插手的了。 “我们走吧,潇潇他们还在前面等我们呢。”赤曦道。 两人再次驾马前行,毕竟比起陆逢机和姽落之间的事,前方还有更紧要的事等着他们。 尽管如今发生在青合的,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 * 容真坐在主帅的帐篷里,她面前摆着一份舆图,记录了青合所有的地貌,十分详细。 她的目光虽然落在舆图上,神情却有些呆滞,似乎是想什么出了神。 一个妖族的将领掀开帐帘进来。 “容真大人,将士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何时攻山?” 容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懒懒地看向他。 “就今夜吧。” “是,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将领试探着问道。 事实上,自从第一天在这里扎营开始,容真就总是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不见人,也不传话,只是说攻山,但怎么攻,从哪里攻,半点策略都没有。 现在士兵之中已经有了猜疑,总觉得她不是来打仗的,只是单纯的玩闹,却要他们去拼命。 如此下去,军心会散,那帮将领没办法,只得选出一个代表来向容真问清楚。 这一次容真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了。 “没什么,你们别吵我就行。” 将领怔了怔,他压抑住满心的愤怒,拳头捏出了青筋,但最后还是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帐篷。 容真抬眼看向那不断飘动的帐帘,却无来由地冷笑了一声。 * 帐篷外,大营中的大部分将领都聚集在这里,期待着结果。 然而当派出去的代表红着脸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明白,还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人,跟着她打什么仗?这不是去送死吗!”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毫不克制自己的声音,生怕里面的容真听不到似的。 众人的愤怒瞬间被点燃。 “她这是没把咱们的命当命啊!” 有站在容真那边的反驳道,“小小青合山就把你们吓成那样,真是丢我们妖界的脸。” “你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呢?!”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将领站出来,揪住了那个人的领子,“青合不值得在意,那青合后面的天庭呢?我们这是对青合开战吗?我们是对天庭开战,是对整个六界开战!”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站在这里,只有踏上青合的土地,便是站在了六界的对立面上。 “那又如何。”有人仍是不屑,“咱们妖界有梵蓁大人,是梵蓁大人亲自授命容真大人,你们有什么好信不过?” 梵蓁便是他们所有的倚仗,提起梵蓁,更多的人开始声援。 “没错,只要有梵蓁大人,我们就不会输!” “与六界为敌又如何呢,大不了咱们跟他们干一架,把那帮高高在上的神仙打一顿!” “对,只要把他们打跑,那美轮美奂的仙界就是咱们的!” ... 众人的斗志在对仙界的向往中被点燃,里面的容真将每一句话都听的清清楚楚,她的指尖扫过舆图上标记出的青合山,唇角轻轻勾起来,眸光却隐晦难明。 “不仅算计了局势,还算准了人心。”她低声呢喃,每个字都像是叹息,“梵蓁啊梵蓁,你若谋的是这六界,还有谁有本事阻挡呢?” “可惜啊...” * 此时此刻,青合山上。 陆逢机和姽落将自己的性命与守山大阵相连,同时开启了煜明殿中的阵法通知陆尘心,他们如今是背水一战,将一切都压在了陆尘心的身上。 但陆思十分地不安,这样孤注一掷的办法若是失败了,他们就真的是一败涂地。 他站在灿阳之下,灼热的光辉铺满煜明殿前的每一块石砖,他的心却如坠冰窟。 这份不安会是他与陆尘心之间的感应吗? 还是只是因他的弱小而滋生的情绪呢? 陆思低头看向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左手中正捏着那枚由兰芳炼制出来的凝魂丹。 只要吃下这枚凝魂丹,再将神幽的胎光之魂融入自己的身体,他就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修为大涨,甚至像当年的陆尘心般立刻升仙。 可若真到那一步,无论是他还是陆尘心,都没有回头路了。 神幽早晚会重新临世,三魂齐聚时,他们又当何去何从呢? “陆思!陆思!” 回荡在殿宇间的喊声让陆思稍微回过神来。 他收起手中的凝魂丹,循声看去,竟是十七正从山下狂奔而来。 “十七师兄?!”陆思迎上去,“我还以为你跟大家一起走了。” 十七是一路从山脚下跑上来的,此刻累的气喘吁吁,扶着膝盖不停地喘,话都说不全。 陆思耐心地帮他顺气。 “你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我就知道。”十七一副看破天机的样子,“逢机师兄怎么可能舍得解散咱们青合派,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迫不得已。” 十七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水一般往下流的汗水。 “我原本还气逢机师兄赶我们走,可到了山脚下,我偶然发现有妖兵埋伏,才知道是妖界试图进攻咱们青合,逢机师兄这是要我们逃命去啊!” 陆思笑着拍他的肩,“你既然都知道了,怎么还回来?” “正是知道了我才回来。”十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看向煜明殿的目光中充满了坚定,“我自小死了爹娘,来到青合求道,是青合收留了我,如今青合有难,我却要做个逃兵吗?” “可你得明白,这一战,我们或许都会死在这里。” “你们死得,我便死不得吗?” 这一问让陆思哑口无言。 他们对青合的感情太深,为此抛却了生死大事,可若明明能活,却选择了死,这样值得吗? 在陆逢机和姽落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这座山时,他心里便有这个疑问,如今仍无法回答。 见他神情低落,又在沉思,十七也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的肩。 “别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跟随你的心走便好了。” 陆思微微扬眉,“心吗?” 陆尘心似乎也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 陆思带着十七进入煜明殿,姽落刚刚将制作好的最后一个纸人放下山,也许是因为法力耗损过多,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倦,脸色也显得苍白。 陆逢机将她安置在偏殿里平时自己休息的地方,让她恢复精神。 “逢机师兄,十七师兄回来了。” 陆逢机恰从偏殿出来,他关上门,食指轻轻放在唇上,表情严肃。 “小声一些,不要打扰到姽落。” 十七微愕,好奇地看向身边的陆思,陆思歪着身子凑向他,低声道,“护妻。” 十七顿时了然。 “你怎么回来了?”在自己亲自赶走的人面前,陆逢机还是装作之前那副铁面无情的模样。 可惜十七已经知道了内情,不吃他这一套。 “逢机师兄,你就别装了,我已经知道妖界要对咱们青合山下手,所以才回来帮你们的。” 陆逢机蹙眉,“既然知道了,就更不该回来,这山上地方虽多,可也不至于处处作坟。” “什么坟不坟的,师兄你乐观一点好不好?”陆思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臭小子,别以为自己神魂在手就天下无敌了,神幽虽强,可也已陨世十几万年,而且如今三魂不全,我们虽可倚仗,却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妖界既然敢公然向青合开战,必然有必胜的筹码,而这筹码很可能就是梵蓁。 若真是梵蓁,别说神幽的两魂,就算集齐三魂在此,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别吵了,只是吵架可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十七劝道,“我在山下看见了埋伏的妖兵,可见他们已经在准备进攻了,留给咱们准备的时间可不多。” “已经埋伏上了?!”陆逢机皱眉,早晨他才与姽落一起打探到屯兵之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妖界的进攻。 陆思也意识到形势对他们很不利,“他们在等入夜,看样子我们是等不到掌门了。” 山中只余寥寥几人,想要抵挡住妖界的大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们只能等,等一个奇迹。 “我去看看欧阳先生和芸儿那边怎么样了。” 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陆思不敢让自己闲下来,索性向两人告辞,离开了煜明殿。 陆逢机从来对这个跳脱的师弟没办法,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将目光投向更靠谱的十七。 “按理来说,妖兵占了很大的优势,不该惧怕咱们,怎么还埋伏呢,这未免太谨慎了?” 两人一起往殿内走去,十七试着给自己所见找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他们不了解咱们青合的情况,是警惕掌门呢?” 毕竟陆尘心还是公认的“史上最强人仙”啊。 “不会。”陆逢机摇头,“姽落告诉我,这次妖界攻打青合是由梵蓁授意,她常到咱们青合来,不可能不了解情况,而且这次掌门下山就是她设下调虎离山之计,她最清楚现在的青合有多虚弱。” 这么一说,十七便有些懵了。 “可我是亲眼看着妖兵埋伏在山脚下,几乎把咱们整座山都围起来呢。若不是我熟悉上下山的路,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围起来?”陆逢机眼眸一亮。 “对啊,有什么奇怪吗?” “他们若真有攻打青合之意,直接攻山便好了,可将青合围起来,却像是将我们困住罢了。” 十七顿时兴奋起来,“那他们是不是不会攻山?咱们有救了?!” “现在下这个结论还为时尚早,只能等夜晚降临了。” * 陆思离开煜明殿后,并没有真的去找欧阳明和陈芸儿,反倒是向着炼丹房而去。 兰芳离开时显然很匆忙,平时整洁干净的炼丹房难得乱成一团,陆思看着倒顺眼许多。 他随便翻了翻储藏炼丹材料的柜子,发现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师姐也太狠了,临走都不忘把所有东西拿走,这可让我用什么啊。” 他从矮桌上搜罗出指甲盖那么点朱砂,捧在手心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无奈叹息一声,将朱砂向炼丹炉里扬了出去。 陆思从前总被罚在炼丹房面壁,多少耳濡目染,他本想做一些能产生瘴气的药物来帮忙守山,可材料都被兰芳搬空了,他做得出来才怪。 陆思忿忿地踢翻了地上的香炉,那香炉滚了好几圈,最后撞上炼丹炉的基座,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像是得了什么启发,迅速把失落的情绪抛开,走向炼丹炉。 炉子里的火烧的很旺,且压根没有柴禾。 这是赤曦赠与兰芳的真火,遇风而长,遇水不灭。 第六十二章 陷阱 夜幕降临。 藏书阁中的欧阳明和陈芸儿一人腿上抱着一摞书,旁边摆着两站烛台,尽管烛光已经很明亮,但他们看着竹简和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渐渐的也力不从心。 “欧阳先生,我们翻遍了阁中藏书,其中提到的阵法要么鸡肋,要么以我们的力量无法完成,照这样下去,青合还是会守不住的啊。”陈芸儿毕竟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 欧阳明轻轻放下手中的古籍,也叹了口气。 “可咱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当面对神仙妖魔时,人族的脆弱在那些通天的本事前暴露无遗,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人走上修仙的道路。 陈芸儿从书堆里站起来,往窗边走。 青合的藏书阁是一座竹楼,就在随竹居后不远,风吹过时,还能听见竹林中的沙沙声。 陈芸儿趴在窗台上,把上半身探出去。 夜晚的风有些凉,但从前总是惬意的,今日却参杂了些焦灼的气息,大概整座山都因即将到来的大战紧绷着。 “以前在村子里,我也总能听见风吹竹叶的声响,明明别人都说家乡的东西最好,可自从来到青合,我便再也不想离开这里。”少女的嗓音原本还有些稚嫩,如今说出这些话,却带了几分沧桑,“在山上的这段日子让我觉得我做了真正的自己,欧阳先生,你说我们会败吗?” 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将自己看作青合山上的一物,与一块石头、一根竹子没有什么区别。 欧阳明小心翼翼地将堆在腿上的古籍摆放到旁边,起身走到她身后。 “青合的确很好,值得我们守护,但若我们度不过这一劫,你也不要灰心,人活着,就是要不断追寻自己存在的意义,和最终的归处的。” 陈芸儿抬手擦去滑落的眼泪,她一直面朝窗外,若不是这一动作,欧阳明甚至不知道她落泪。 “从前娘亲告诉我,她大半辈子都在逃避,现在不想逃了,却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所以她就站在原地不走了吗?” 欧阳明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几分闲散的笑意,“你可千万别学你娘亲,被困在自己的牢笼里了。” “可我害怕。”陈芸儿抱拳在自己胸前,祈祷似的,“我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离开娘亲,离开家,却要继续流离失所了。” “你要对逢机他们有信心,再不济,陆掌门总会回来的。” * 同一轮圆月之下,容真领着一小队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容真大人,咱们已经万事俱备,如今陆尘心不在山中,我们只要攻山,绝无失手的可能。” 容真眯着眼,含笑看向面前那条上山的路。 周围很静,唯一会出现在这夜里的虫鸣也早被埋伏在周围的妖族吓跑。 片刻之后,容真挑了挑眉,懒洋洋地抬手阻止了众人。 “再等等。” 此前开口的副官怔了怔。 “等?等什么?” “是啊,等什么呢?”容真仰头看向挂在天上的月亮,妩媚地轻笑了一声,“等什么呢?” 尾音很淡,融入月色中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这个主帅究竟在想什么,也都不敢开口反驳。 于是他们站在那里,等待着未知。 * 姽落睡了一觉,醒来便已入夜了。 偏殿里黑漆漆的,她起身走出去,月色如水铺在地砖上,若非有妖界的烦心事,今夜应当十分适合饮酒赏月。 她靠着朱红的廊柱,仰头望月。 “梵蓁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月亮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她轻轻叹了口气。 “后悔了吗?” 她闻声回头,陆逢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正从阴影中走向她。 “怎会。” “那为何独自在这里叹气呢?”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姽落轻轻歪过脑袋靠在廊柱上。 “我在想,若有青山埋骨,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陆逢机扭头看她,姑娘的脸沐浴在清冷月光之下,神情却很温柔。 这一刻,他忽然相信他们的确是有前世的缘分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姽落怔了怔,扭头看他,他却移开了目光,解释道,“你如果死在这里,青合与妖界会有解不开的矛盾。” 姽落不知该怒该笑,她看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甚至不敢直视她的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戳了一下。 实在是太像了,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个人吧。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讲从前的故事。” 陆逢机抿着唇沉默,他现在已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听。 恰好此前姽落放下山的纸人回来,他心里松了口气似的,“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姽落弯腰去接,小小的纸人便跳上姽落的手心,它似乎在说什么,但陆逢机听不懂,只见姽落偶尔点头,神情却愈发凝重。 最后,纸人轻轻一跃跳下姽落的掌心,向着来时的黑暗中跑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发生什么了吗?” 姽落站起身来,眉头始终皱着。 “围而不攻,容真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容真?” 姽落怔了怔,忽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告诉陆逢机在妖兵大营前发生的事,或许在陆逢机看来,她今早是负气而走了。 “我那时并非是走了,而是去了军营,想劝梵蓁姐姐退兵,但我没想到主帅竟是容真。她原是狐妖一族,后来被赶出妖界,又被魔界拒之门外,是个经历传奇的女子。” 被妖魔二界都不容的狐妖,如今却领着妖界的兵要攻打青合,与青合背后的仙界为敌。 陆逢机挑了挑眉,这女子的一生何止传奇。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觉得唐突,故一直不敢开口。” 姽落笑了笑,故意似的向他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一拳。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只要是你想知道,我必知无不言。” 陆逢机浑身僵硬,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后,姽落低头轻笑了一声,他方明白她是耍他玩呢。 他心里不知是羞是恼,可看着姑娘月下的容颜,又不似羞恼。 他愣了好一会儿神,眼见着姽落要抬起头来,他赶紧干咳了两声,问道,“据我所知,梵蓁曾以一人之力屠尽整座大明宫,是她杀了老妖王以及老妖王的两个儿子,她与你之间不该有着杀父杀兄之血仇吗,为何你不恨她,反倒十分崇敬她呢?” 姽落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她是娇俏的长相,不笑的时候却显得有几分冷。 陆逢机忽然就慌了。 “对不起,我若是说错了什么,你只当我没说过。” 姽落张了张嘴,而后又闭上了,她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不是你的错。”她缓缓摇头,“的确很多人都对此不解,早些年甚至有人编撰是我出卖了父兄的谣言,是梵蓁姐姐杀一儆百才让谣言消失。” 她说着,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虽然他们嘴上不再说,但人人都当我是背叛了父兄从而登上妖王宝座的小人,他们看不起我,可不仅因为我是梵蓁姐姐的‘傀儡’,毕竟人人都想做那个‘傀儡’呢。” 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抓住,姽落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想要缩手,但在看见陆逢机那双含泪的眼睛后,她便任由他抓着。 她在说那些话时,无意识间握紧了双拳,指甲掐进掌心,如今陆逢机缓缓掰开她的手指,带血的半月形伤口一览无余。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妖界,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恍惚间,姽落似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她甚至分不清这句话是陆逢机对她说的,还是那个人对她说的。 一滴眼泪溢出眼眶,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冷冰冰的泪痕。 风吹来的时候,姽落忽地清醒过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陆逢机,只会是陆逢机了。 她心里突然忐忑,有些慌乱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藏到身后。 “起初的确辛苦,大明宫只有表面的繁华,内里早就烂了,是梵蓁姐姐来到后,我第一次觉得那里像家。” 她故意仰头看月,避开陆逢机的目光。 “不过这些往事说来太复杂,我们眼下可是面对着更糟糕的情况。”她笑着看向陆逢机,一双眼睛如同月牙,“等时机到了,我一定告诉你。” 说吧,姽落转身走向通往前殿的长廊。 陆逢机没有立刻跟着她去,而是看向不远处垂直的崖壁。 那是登上问神峰唯一的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也亲眼见证了陆尘心在那里等赤曦的日子。 他从前一直不解,哪怕是在听说陆尘心与赤曦的那段缘分后亦是。 如今却有些理解陆尘心的心情了。 * 十七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 他的法力不够精进,也不像欧阳明那样懂史学阵法,虽然回到了山上,但一个人势单力薄,实在做不了什么能影响大局的事。 但枯坐一旁瞎郁闷更无用,他索性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偷偷跑到山下去看看情况。 黑夜里的山林危险又神秘,十七在林子里转悠了很久,最后还真被他发现了妖兵的将领。 他藏在树后的阴影里,隐约听见几句话。 “大人,我们还不攻山吗?再拖下去,天就要亮了。” “你在质疑我?”女子的语调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莫名让人心里一寒。 “属下不敢。” 片刻之后,“攻山有什么意思,猎物已在笼子里,你不好好耍一耍,难道还怕他跑掉吗?” “可是梵蓁大人那边...” “现在我才是主帅!” 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一群人跪下了。 “属下有罪,不该质疑大人的决定。但梵蓁大人早有命令,还望大人不要忘了。” “不做点什么你们也不好跟梵蓁交差啊...” 隔着重重树影,十七都能想象到那些人的心提起又放下,来回坐过山车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做点什么吧。” ... 十七是狂奔着回到山上的。 他一边跑一边喘,几乎喘不上气,到最后是爬着进煜明殿的。 刚走出来的姽落听到声响,还被吓了一跳。 “你是那个叫十七的?你怎么在这儿?!” 下午十七回来时姽落已经睡熟了,如今看见他狼狈的闯进煜明殿,她下意识就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是他们攻山了吗?!” 十七拍着胸脯,见是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陆逢机很快便也出现在大殿上,他急忙上去扶起十七,还帮他顺气。 “怎么了?这么着急。” “师兄,大事不好了!” 陆逢机和姽落想的一样。 “妖兵攻山了?” “比那还糟糕!”十七眼中有晶莹闪烁,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流进眼睛里的汗滴,“我偷听到那些妖的对话,他们的老大说,他们要对咱们青合附近村庄里的人族动手!” 自从青合派创立以来,人烟稀少的南荒渐渐热闹起来,围绕着青合山落脚的人越来越多,日积月累形成一个个村庄,至今已不下万众。 虽然陆尘心从来没有公开说过,但青合一直负责守护者那些村庄中的人族不被妖族侵扰,青合因此赢得声誉,被敬称为第一仙派。 而如今青合不仅无力庇护他们,他们甚至要因为青合而受难,陆逢机怎么会舍得让青合的声誉毁于妖族之手。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们!” 陆逢机放开十七就要下山去找容真对峙。 姽落见他如此,连忙跟上去拦下他。 “你别冲动,我从前认识的容真绝非滥杀无辜之徒,且她妖力深厚,不可能察觉不到附近有人偷听,她八成是故意演了一出戏,让十七带话上来,好引我们下山,走出守山大阵的。” 都说人在慌乱之中容易失了分寸,好在姽落的话很有道理,陆逢机听了之后渐渐冷静下来,他仔细想了想,这事是陷阱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但也不合理。 “他们要见我们,直接攻山不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姽落抿了抿唇,“这...我也不知。” 陆逢机还是不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们是时候去见见那位容真姑娘了。” 第六十三章 考验 陆逢机张罗着要下山找容真对峙,姽落对此仍有疑虑,想要阻止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毕竟陆逢机的考虑也有道理。 容真八成是知道附近藏了人,故意与手下演一出戏,要引他们下山去。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目的,但她没有强行攻山,而是用了一种算是温和的方式要求与他们面谈,这对势单力薄的他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姽落看向外面浓黑的夜色,心里却仍忐忑不安。 她想起自己在大营见到容真的时候,那只狐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姽落?” 姽落在陆逢机的呼唤中回神,她目光微愣地看过去,发现陆逢机正担忧地看着她。 “你若是还不放心,可以隐匿气息藏在暗处,我去见她便好。” 姽落心想这样也好,若有意外她可及时出手,想来就算看在她妖王的身份上,容真也不敢乱来。 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若整个妖界都无所谓她这个妖王了,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好,你们先下山吧,我会藏在附近,见机行事。” 陆逢机和十七一起走出煜明殿,十七心有余悸,手还止不住发颤,陆逢机看了一眼。 “十七,你辛苦了,去休息吧,我一个人下山就好。” “你一个人?那怎么行!”十七皱着眉看他,“虽然我是有点怕,但我也是青合弟子,师兄,你别想一个人逞英雄。” 陆逢机失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十七哼了一声,“我不管,今天你要是不带我一起下去,你也别想走。” 陆逢机无奈,“你现在怎么跟陆思似的?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黑啊,跟那个小兔崽子待久了,心都黑了。” 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陆逢机忽然想起已有半日不见陆思了。 “说起来,那小子跑哪儿野去了?” “或许是去藏书阁了吧,欧阳先生不是在那里吗,陆思虽然平时总爱调皮捣蛋,但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不会在这时候闯祸。” 陆逢机觉得是这么回事,也就不去想了,他相信陆思守卫青合的决心不会比他少。 他拉了一把十七的胳膊,“既然你这么想去,那就走吧,给咱们青合撑撑排场,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抖了,丢脸。” “不会不会,师兄放心!” * 的确如陆逢机和姽落猜测的那样,容真早知道有人躲在暗处偷听,所有故意下命令让手下的妖兵到附近的人族村庄里去,想要引山上的人下来。 不过那场戏演到最后半真半假,她自己也不太能分清何真何假。 大量的妖兵被她埋伏在青合山脚,将整座山都困了起来,因此她身边只剩下一个十余人的小队。 几人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容真坐在火堆旁,她盯着火堆出神,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时明时灭。 她眼中不经意露出的几分茫然掩盖了满身锋利,乍一看,便只是途径山林的一个青葱少女。 “大人,他们来了。” 一个女侍卫急行而来,在她身后不远处禀报。 容真混沌的双眼重回清明,她轻轻勾了勾唇角,又是那副凉薄讥诮的模样。 “既然客人来了,那便好好招待。” “是。” 女侍卫离去,转瞬便不见踪影,形如鬼魅。 容真随手捡起身侧的一根干柴,她挑起火堆里燃烧的柴禾,火堆立时发出噼啪声,火花四溅,灿烂若星。 她低声轻笑,“姽落,这份礼物,你可得好好收下啊。” * 陆逢机和十七都是对山路极其熟悉的,十七在前领路,两人很快就到达此前十七偷听的地方。 陆逢机抬手拦下十七,低声交代,“前方很可能就是妖族将领所在,咱们脚步放轻一些,先看看情况。” 十七点头。 尽管两人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但林子里铺满了枯叶,每一步踩上去都会响起沙沙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无比清晰。 陆逢机的心一直悬着。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头,试图找到姽落的踪迹,但都一无所获。 他渐渐发现自己害怕的并非是去见容真。 他开始有些后悔,若是能真真切切地看见姽落,他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忐忑。 “师兄小心!” 十七突然扑上来,两人倒向路边,顺着铺满了枯叶的矮坡滚下去。 身侧不断有破空之声响起,像是箭,又有些不像。 等他们停下来,动作迅速地先各自找了一棵树藏身。 陆逢机看向他们滚下来的地方,一路上插着数支羽箭,是妖术。 他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十七,没受伤吧?” 十七抱着胳膊,头发上还沾着几片枯叶和泥巴。 “没事。” 他的声音有明显隐忍的痕迹,陆逢机便知道事情不对,一个翻身滚到了他身边。 十七无奈,索性实话实说。 “方才滚下来时撞在石头上,似是骨折了。” 陆逢机心里有些自责,毕竟那时候是他走神了,否则他们一定会躲开这波攻击,也不会连累十七要护着他。 “怪我,你先待在这里,我去对付那些妖兵,姽落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陆逢机起身要走,十七一把拉住他。 “师兄,他们的人看起来应该不少,你一个人可以吗?不如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姽落姑娘吧。” 陆逢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坐以待毙很可能会被围攻,你的手伤了,到时候突围更难,我就去看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可是...” “你是不是忘记了?”陆逢机打断他,眸光锋利又自信,像盛着光,“我还是青合派的大弟子,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我可是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哦。” 虽然他看上去很好欺负,但并不代表他真的好欺负。 对上容真或许不行,但若只是一些妖族小兵,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十七这才缓缓松了手。 就算他对自家师兄没自信,但好歹要给掌门亲传弟子一个面子。 “那你小心一些,别受伤了。” “放心吧,如果真的打不过,我还不会跑吗?” 他说下这句话,便像只兔子似的冲了出去,十七无奈摇头。 这么冲动,不也跟陆思一样吗? 不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是物以类聚,他们其实都一样啊。 *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姽落站在一根高处的树枝上,靠着树干,露出半张脸。 她看着陆逢机消失的方向,脸上毫无表情,眸光却复杂难明。 * 当陆逢机回到十七将他扑倒的那个地方时,又有几支黑色的羽箭从高处射向他。 他灵巧地躲开,抬头看时,头顶上极快地掠过几个黑影,但只是一眨眼便消失无踪,几乎只像是他的错觉。 但周围晃动的树巅告诉他那绝不是错觉。 “躲在暗处偷袭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下来,我一打五。” “陆公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陆逢机怔了怔,他鲜少听到这样的称呼。 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披盔甲的姑娘,正是此前向容真禀报那位。 陆逢机警惕地打量着她,目光最后落在她放在剑柄上的手上。 “你是何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打得过我,才能见到容真大人。” 陆逢机挑了挑眉,目光从她抓着剑柄的手移到她的脸上。 “你们果然早就知道十七在那里。不过那位容真姑娘想见我,我已来了,现在却又要打架,岂不是很没有诚意?你们妖界的人要面子,我们青合就不要吗?” 他转身欲走。 “我们还知道你的师弟现在在何出,陆公子若不在乎他的生死,只管离开便是,我们绝不阻拦。” 陆逢机神色一凛,沉声道,“姽落会看着十七,你们没机会下手。” “姽落?陆公子莫不是忘记了,那是我们妖界之主,怎会纡尊降贵出手救一个小小凡人。” “她和你们不一样。” “陆公子恐怕误会了,这些年妖王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我们早已习惯,如今她将性命与你们青合的守山大阵相连,容真大人尊她,但不敬她,如今邀你相谈,只是给妖王一个面子罢了,可不是给姽落面子。” 陆逢机呼吸渐急,手也忍不住紧握成拳。 他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一团火,随时都能涌出来吞没了他,那女子清冷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妖界始终只有一个主人,那便是鬼哭林中的梵蓁大人,傀儡坏了或许可以修一修,若坏的多了,还修不好,那只能换一个。” “你闭嘴!” 陆逢机迅速转身,一拳砸向记忆中那女子所在的地方,却砸了个空。 空中落下几枚鸟羽,女子空灵的声音在他上方回响。 “你不是要打架吗?来啊!打啊!” 身后掠过一阵凌厉的风,陆逢机转身已来不及,女子以双翼为剑,在他背上划下一道伤口。 痛感来的稍迟,却让他更冷静。 “都说了,别偷偷摸摸的!” 他以灵力凝成长剑,持剑向女子冲了过去。 女子这次果真没有再躲,她以双翼格挡,回击,两“剑”相交时,甚至能听到铁器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女子的每一次防守和攻击都十分完美,她本身就像一把精密的武器,将双翼的灵活优势发挥到最大,且身姿灵巧,完全就是一只鸟,让人防无可防。 陆逢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女子抓住他一个破绽,将他手中的灵剑挑飞。 灵剑离手之后,很快便化为一缕烟,还归天地。 陆逢机心道坏了,那女子果然以双翼为剑,向他刺来。 那一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躲避。 关键时刻,一声鸟鸣响彻天空,鸟鸣中的强大妖力将女子呵退,她连连退了三步不止,最后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漆黑一片的山林突然被什么照亮,陆逢机下意识仰头看去,那是一只长了三个头的巨鸟,浑身的羽毛是灿烂的金色,金色的光铺撒在山林之中,仿佛自成一片天地。 陆逢机看得呆了,他莫名觉得这景象很熟悉,像是刻在他生命某处的一部分,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此前藏在林子里的鸟妖纷纷落地,他们站在那位受伤的女子身后,向着天空行礼。 “我等恭迎妖王!” ... 妖王? 三首金乌?! 陆逢机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如今可是真的亲眼见到神兽了。 虽然三首金乌只有一半的神兽血统,但那也是只在史书上出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幸能亲眼见到。 姽落化为人身,缓缓落在陆逢机身边。 她看见陆逢机背上的那道伤,目光顿时就冷了下来。 “宁羽,没想到你也做了容真的狗。”她心中有恨,字字带锋芒。 被唤作宁羽的女子抬起头来,嘴边还有一丝未擦净的血迹。 她的神情仍然淡漠,虽起身向姽落行了礼,却看不出任何恭敬之意,如她说的那些话。 “属下所为皆为妖界,倒是妖王你,执着地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不知意欲何为呢?” “我是妖王,还轮不到你来管!” “妖王。”宁羽刻意提高了声调,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为妖王,可为妖界做过一件事?可关心过妖界的存亡?你坐在大明宫的宝座上,享受了所有奢侈和恭敬,可你凭什么呢?” 这一席话竟将姽落怼的无话可说。 她这些年沉浸在自己的所谓悲痛之中,没事就往人界跑,被抓回去就开始闹腾,作为一个妖王来说,她的确一无所成。 眼见着她缓缓垂头,似乎是感到愧疚,陆逢机心里一乱,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于是最后牵住了姽落的手。 姽落也是一怔。 “她或许没能为妖界做什么,但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妖界的事,你所谓之奢侈与恭敬,我只看见你们对她的羞辱。” 姽落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那个人。 他的目光那么坚定,牵住她的手是那么温暖又有力,当她面对那些可恨的言论和轻蔑的目光时,终于有人站在她身边。 “且你们到青合来是无耻的侵略,姽落才是在做真正对的事情,别再恶人先告状了!” 第六十四章 计谋 “是吗?可那又如何呢。”宁羽的双翼交叉擦过,像是在擦拭两把剑,“在妖界,强者为尊,我们可不讲你们人族那些虚伪的道义,你打不过我,就别想见到容真大人,而青合,就等着在我军的铁蹄下灰飞烟灭吧。” “宁羽,你别欺人太甚!”姽落向前站了一步,挡在陆逢机面前,“你要打,我奉陪到底。” 宁羽轻笑了一声,“两军交战,妖王可得注意自己的身份。” 姽落毫不犹豫地扬起下巴,“我是我,是姽落,不是你口中的妖王,如此身份,够了吗?” 宁羽隐忍着怒意呵斥她,“你这是在背叛自己的种族和家园!” “究竟谁在背叛,谁在守护,你若看不明白,就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明白!” 一声尖锐的鸟啸响彻天空,姽落身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陆逢机被强大的妖力逼退数步,他想要阻止姽落,但呼喊声被淹没在呼啸的狂风中。 再看宁羽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姽落虽然不务正业了些,但好歹有梵蓁亲传,又是一半的神兽血统,动起真格来毫不含糊。 眼见着姽落真要动手,九条雪白的巨大狐尾从天而降,如天河落九天,砸向姽落。 姽落轻松躲开,狐尾砸在地面上,激起碎石尘埃,转眼又消失无踪,只余下地面上一个深坑。 陆逢机看得目瞪口呆,现在当真是神仙打架了。 姽落落地之后,忿忿地看着天上大骂。 “容真,你出来,我要砍了你的尾巴!” 容真浅笑着从树巅落下,落在宁羽面前。 她身后摇摆着九条雪白的狐尾,狐尾散发着微弱的白色光芒,如同月光。 “砍我的尾巴?你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 宁羽理了理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才上前向容真行礼。 “大人,属下不敌,自去领罚。” 容真抬手阻止了她。 “对手是咱们妖界之主,你若能赢,大明宫中的宝座岂不是归你了?”她摸了一把肩上的狐皮,轻笑道,“咱们输了便是输了,我有意邀青合的仙长一谈,你还不快去摆开宴席。” “是。” 宁羽拱手退下,带着手下人离开了此地,只剩下容真一人站在原处。 她看了一眼姽落,又将目光移到陆逢机身上,却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姽落看着她的笑,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为何不攻山?” 容真挑挑眉,斜睨了说话的姽落一眼。 “哦?难道你希望我攻山吗。” “你究竟有什么阴谋,非得拉着整个妖界陪葬才甘心吗?” 容真收起九尾,“我能有什么阴谋,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倒是你,自以为在局外,又何尝不是局中人?” 姽落皱眉。 “梵蓁姐姐?” “想问什么,你自去问她便好了。”容真踩着悠闲的步子往营地走,双目空茫,杳无一物,“跟我来吧,是时候该谈谈我们的事了。” 姽落并不明白她们之间有什么事好谈,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逢机,对方也正好扭头看向她。 两人的目光相触那一刻,又同时躲开。 姽落低着头,忍不住浅浅笑开,陆逢机则是想做点什么掩饰那份尴尬,迟疑地走向她。 “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听听那位容真姑娘打算说什么吧。”他建议道。 姽落自然是毫无异议,点头说好。 他们沉默着并肩走容真走过的那条路,不久便见到火光,以及容真口中所谓的宴席。 宁羽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两只野兔子,此刻正拨了皮放在火上烤,香气四溢。 姽落和陆逢机在火堆旁落座,容真便将手边的酒囊丢过去,被姽落接住。 “如此不算慢待了吧。” 姽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陆逢机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容真倒不搭理他们,而是自己拿起另一只酒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她一抬手,身后那些属下便纷纷退下,转瞬便不见踪影。 整个林子突然显得很空,仿佛他们并非敌人,而是一同出行的朋友。 “我已许久没喝过人界的酒,如今倒勾起不少回忆来。” 姽落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囊,“你一个丧家之犬,有什么好回忆的。” “你不也是前朝余孽,寄人篱下?” “你!...” 陆逢机赶紧拦住姽落,生怕她们俩又打起来。 “容真姑娘,你既然不愿退兵,要我们来此究竟想谈什么?” 容真眯了眯眼睛,“我心情好,想请你们喝酒吃肉,不行吗?” 姽落顿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酒囊丢进火里。 “你有病!” 火很快将酒囊烧破,里面的酒液流出来,火愈燃愈烈,他们都不得不退后些许避开。 隔着热烈的火焰,姽落看着容真那双含笑的眼睛,仿佛火是在她眼中燃烧。 姽落心里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她一把抓住身边陆逢机的手腕,“果然是计,你在拖延时间!” 虽然暂时还想不明白容真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姽落心里断定,他们最开始的猜测是对的,容真利用偷听的十七引他们下山是计,假意相谈,让宁羽出手是计,乃至于将他们请到这里,都是计。 容真没有否认,她也将手中的酒囊丢向火堆,手腕轻抬,火焰便跟着她的指引,飞向空中形成一条条狐狸。 火狐狸纷纷跳向姽落和陆逢机,将他们围了起来。 姽落和陆逢机背靠着背,警惕四周。 “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们吗?容真,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姽落运气时,却突然胸口一痛,体内的妖力四散,完全聚不起来。 她怔了怔,不信邪地强行再试了一次,竟呕出一口黑血来。 “你怎么了?!” 陆逢机察觉到,赶紧扶住她。 他下意识把了姽落的脉。 “中毒?!” 他难以想象,身为上古神兽的后裔,姽落竟会中毒。 姽落微喘着抽回自己的手,她不想陆逢机过于担心自己,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她看向火圈外的容真,后者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姽落忽然发现,容真身上有梵蓁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强烈,她心里不太舒服。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她记得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与容真交过手,也没有喝她丢过来的酒。 容真的手在自己的脖颈前划过。 “你丢在山间的纸人众多,想找到并不难。” 姽落气愤地抹去嘴角的血迹。 亏她自作聪明用纸人去打探消息,却被人反阴了一道。 容真勾起嘴角一笑,“所以别白费力气了,你们就待在这里,看着我攻山吧。” 姽落和陆逢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今山上只剩下三个人,其中两个还没有战斗力,仅靠陆思一人,可怎么守得住啊! 容真一甩衣袖,飒然转身,但她只走出两步,便听得一声大喝。 “妖女,放了我师兄!” 一团火光急速向她飞来,容真微微蹙眉,一挥手便轻而易举地将火团挥开。 火团落在旁边,她看清了来人。 虽然没有见过这张脸,但她认得这缕魂。 容真不禁勾唇一笑,目光中迸射出贪婪的光。 “你终于来了。” 陆思微怔,他不懂女子口中的“终于”二字从何而来。 但他心中愤慨便如那团烈火,愈燃愈烈。 他指着容真,“你如果现在放了我师兄和姽落姑娘,我八成还能饶你一命!” 容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翻,笑容轻蔑。 “肉体凡胎,却想与我相抗吗?” 陆思哼了一声,“肉体凡胎又如何,我是人不错,但仍然能暴揍你这只狐狸。” “是吗?”容真目光渐冷,“那就来试试吧。” 她以迅雷之势用利爪攻向陆思,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她便到了身前,陆思没想到她的速度这么快,心里吃了一惊,却不敢表现在脸上。 他勉强躲过那一击,容真的爪子却还是划破了胸前的衣裳。 劫后余生的陆思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害怕了吗?这还只是开始呢。” 陆思哪肯认怂,他用灵力凝成长剑,指向容真。 “什么害怕,我还没开始呢!” 陆思提剑冲上去,两人打在一块。 陆逢机和姽落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都清楚陆思绝不可能是容真的对手,陆逢机心急如焚,却半点忙都帮不上,心里越发愤恨。 姽落见状拍了拍他的手背。 两人目光相触,姽落眼中有浅薄的笑意,是无声的安慰。 “放心吧,容真不会伤害陆思的。” 陆逢机眉头皱着,“为何这么说?” 姽落见他稍微平静下来,便不再过多担心,她盘腿坐下,打算趁机排出体内的毒。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梵蓁姐姐究竟要什么。”她闭眼打坐,嘴没有动,却有声音不断传入陆逢机的脑海中,“容真引我们下山,目标其实并不是我们,而是陆思,而我们又恰好陪着她演了一出好戏。” “十七受伤被丢在树林里,我们被容真困在火圈里,若他从未知道发生过什么,或者哪怕他知道,见到这样的场面,一定会出来和容真拼命的,而容真呢,她布下局,就巴不得陆思出来和她拼命呢。” 陆逢机看向与容真打在一起的陆思。 陆思虽然一直处在下风,容真却也处处相让,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些皮肉伤。 陆逢机是见过容真真正实力的,虽然只有一招,但能让姽落避让,想来威力不俗,她若真心想杀陆思,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如今这般倒像是耍猴。 或者说她想营造出一种错觉,让陆思以为自己只要再强一点,就能够战胜她。 陆逢机忽然明白了。 “她想要陆思与神幽的胎光之魂融合?!” “没错。” “可是为什么呢?容真要神幽的魂做什么?” 姽落睁开眼睛,脸上浓重的忧郁让她看上去又添几分憔悴。 “不是容真要,是梵蓁姐姐要,这才是她攻打青合的目的。”她顿了顿,又道,“或者说,这才是她让赤曦知道我在青合,引陆思回来,又将神幽之魂当作最后底牌的目的,她把一切都算计在内了。” 陆逢机目瞪口呆,若所有的一切都是算计,这该是多大的一盘棋局。 姽落用指甲在手腕上划出一道伤口,黑血缓缓流出,滴在地上,那片草地便迅速枯萎。 直到血开始变为红色,姽落撕下一片衣料,将伤口简单包扎。 她站起来,目光落在几乎力竭的陆思身上。 “梵蓁姐姐一直在找复活神幽的方法,但她一直没找到最重要的胎光神魂。不仅如此,在烨鸟死去之后,你师尊还将幽精之魂取出封印,自此三魂离散。” “你的意思是,若三魂相聚,则神幽临世?” 姽落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其实梵蓁姐姐应该也不知道,毕竟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没人知道把一个已死去的神的神魂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若神幽临世,我师尊呢?陆思呢?” “他们...或许会消失。” 陆逢机眉间锁着无尽愁绪,他实在难以想象,若有一日陆尘心和陆思都消散于世间,他又会是什么样。 “梵蓁与师尊交好,只是想要复活神幽吧,既然如此,她为何不从师尊身上下手,却先找上陆思呢?” 姽落不知道后面的话她该不该说出口,毕竟真相过于残忍,有时将一切弄得清清楚楚并非好事。 陆逢机看出她的担忧。 “没关系,现在已是这种状况了,总比永远被蒙在鼓里好。” 姽落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希望他能感觉到她一直在他身边。 “其实梵蓁姐姐并非是找上陆思,而是陆思的出现便是她一手安排,十六年前她从你师尊手中拿走幽精之魂,以一魂投胎转世,那个孩子被放在你们青合派的山门口,成为了你的师弟。” 陆逢机想起他抱着小陆思找上问神峰的那一晚,陆尘心拒而不见,甚至从此闭关。 他现在终于明白陆尘心的那句话, ——我教我自己,难道还要收钱吗? “神魂要自愿才能融合,梵蓁姐姐知道你师尊是绝不会再拿回幽精和胎光的,但是陆思不一样,他不明白后果,而且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第六十五章 迟来 当姽落向陆逢机解释所有的时候,陆思正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每一次容真攻过来时恰恰避开致命的杀招。 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但一切来的太急,如同一阵狂风,不容许他片刻的迟疑。 因为迟疑就会丢命。 手中的灵剑渐渐不成形,忽隐忽现,他知道自己将力竭,而对手却分毫未损。 “喂!”他撤去手中灵剑,保留些许体力,“再打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容真竟然当真停下来,“你觉得自己能杀我?” 陆思擦去脸上的血痕,虽然败落,却一点也不肯认输。 “我不能,但我能拉着你同归于尽!” 容真凝视着他眼中灼灼的火光,她眯了眯眼。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陆思一开始扔过来火把的目的从来不在偷袭,那不是普通的火,是真火。 火焰落地便牵连了周围的草木,风愈长,火愈烈,如今已烧过大片山林。 真火的确能杀她,这小子倒是不傻。 但她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那又如何?” 狐狸的利爪缓缓收回,容真雪白纤细的手掌重新出现,手指抚过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眉目柔媚,顾盼生姿。 “这火烧的是你青合的山,你若真要拉我同归于尽,你的师兄们也会死于此地,算起来,我不亏。” 陆思没想到她这么不惜命,心里倒没有底气了。 手心里握着的凝魂丹似乎变得灼人起来,他明明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痛,掌心的感觉却尤其明显。 容真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握成拳的左手,挑衅地挑了挑眉。 “若没什么底牌了,那便乖乖受死吧,放心,我很快就会把你两个师兄也送下去陪你,黄泉路上不会孤单的。” “你住嘴!”他用灵力挑起一根燃烧的树枝袭向容真,容真仍是轻轻挥袖便挡开,与最初时一模一样。 只是在容真挥袖那一刻,他趁人不备吞下了手中的凝魂丹。 “今日我一定杀了你祭山,再将你们妖界的杂兵赶出青合,赶出人界!” 山风骤起,柔如一汪水,利若刀剑刃。 容真眉头微蹙,她感觉到了周围的灵气场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现在知道怕了吗?恐怕太晚了吧。” 陆思神色如狂,白色的光团在他心口亮起,浑身上下被容真的利爪划出的伤口进一步撕裂,血染红了青合弟子的青衣。 容真身上隐约现出白色九尾狐狸的真身,体型庞大的妖狐伫立林间,似真似幻,警惕地盯着跟前渺小的少年,容真的眼亦变回狐狸的兽眼。 “就让我来领教一下上古真神的威能吧。” 她现在才是真的认真了。 胎光神魂在陆思胸前光芒大盛,然后慢慢黯淡下去,直至最后与陆思融为一体。 陆逢机远远的看着,他的喊叫陆思听不见,他也冲不破这火铸的牢笼,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没用,守不住青合,连师弟也保护不好。 “姽落,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失神地开口,语气满是自责。 姽落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猛地一疼。 她下意识抓紧了陆逢机,生怕这个人下一刻就想不通轻生了。 “没有,错的不是你。” 视线渐渐被涌出眼眶的眼泪模糊,陆逢机抹了一把眼泪。 “如果我没有执意留下,没有纵容陆思,而是带着他离开,或许...” “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姽落语调轻轻地打断他,“命运早已注定,我也曾试图逆天而行,但事实是不可能,在梵蓁姐姐布下这个局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都被写定了。” 她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又像是在通过这一表象看着别的什么。 “逢机,我们始终如此刻,是被困在世间这牢笼中的人。” ... 胎光与幽精结合,少年的面目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有些锐利的眉眼忽然如山沉稳,洗脱了一身浮躁之气,他整个人就如一泓山间清泉,清灵冷冽。 “陆思”再次睁眼那一刻,被真火焚为灰烬的花木在烈火中重生,看呆了容真。 只有神才有创造生命的力量。 * 此时此刻,南荒万里高空之上。 御风而行的赤曦和陆尘心正往青合而去,陆尘心忽然感应到昆吾剑开始低鸣,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它。 “我们恐怕迟了。” 一直忙着赶路的赤曦回头看他。 “为何这样说?” 陆尘心祭出昆吾剑,剑身不断轻颤着,发出很小的嗡鸣之声,以至于看上去像是陆尘心握剑的手在抖。 赤曦抓住他的手,“你别抖了,什么东西啊,竟能让你如此害怕?” 陆尘心一时竟哑口无言。 赤曦眨了眨自己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犯了蠢。 “昆吾剑动,只会是神魂吸引,你将藏匿胎光的位置告诉了陆思,如今胎光、爽灵相聚...” 后面的话,他不必再说,赤曦自然懂得。 赤曦抓着他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用你去换神尊。” 陆尘心听出她的心慌,无奈地一笑,“我不是担心你。” 他看向远方,黑压压的夜空像一块巨石,正压在他心头。 “我担心的,是梵蓁。”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他肯定梵蓁一定想做的事,那一定是复活神幽。 而梵蓁想做的,一向没人拦得住。 他反握住赤曦的手。 “答应我,如果有一天神幽注定临世,不要伤心,不要迟疑,这世上从来不会少一个人爱你。” 赤曦微怔,他说这样的话,竟有几分诀别之意。 她怎么允许。 她语调强硬,不容反驳,“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你忘记了吗,我非六界中人,不受天道约束,我不信命运。” 陆尘心扭头看向身边的她,他沉默着,目光中竟有几分难言的悲伤。 ... 陆尘心和赤曦赶到青合的时候,只剩下一片山火,以及在火焰中茁壮成长的新生的草木。 两人皆看呆了,但赤曦很快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神尊是司世间草木的神,看来你说的没错,陆思那小子真的吞了胎光。” 她语气忿忿地,眼中却有泪光闪烁,“等我下次见到他,一定把他打一顿,让他把胎光给我吐出来!” 她匆匆跳下云头,陆尘心看着姑娘匆忙将衣袖在面前划过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胎光与幽精融合,陆思又是否还是陆思呢? 谁都不知道。 赤曦熄灭了山中的火,幸亏有幽的灵力相护,山中草木生灵幸免遇难。 但剩下的只是一片废墟,从地上焦黑的深坑和附近几乎被夷平的树林看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可交战之人是谁,战果如何,他们都不得而知。 “赤曦!” 赤曦循着陆尘心的呼喊声寻过去,发现了藏在树下的十七。 陆尘心正往他体内输送灵力。 “这是怎么回事?”十七在这里,意味着八成是青合与妖界交上手了,可其他人呢? 须臾之后,昏迷的十七轻哼了一声,渐渐转醒。 他的眼睛先是只睁开了一条缝,并未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却下意识抓住了陆尘心的手,匆匆问道,“陆思,你回来了!师兄怎么样?姽落姑娘怎么样?!” 陆尘心眉头微蹙。 “逢机?姽落?” 十七迟钝地分辨出这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待睁大眼,面前之人的眉目清晰起来,他才想起这不是自己压根没见过几面的掌门吗。 他急忙松开了手。 “弟子不敬,见过掌门。” 他匆匆想要起身行礼,手臂骨折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他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尘心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坐着就好。 “你刚才提到陆思,逢机,还有妖王姽落?” “是,我与大师兄下山与妖族的将领和谈,但半路被妖族埋伏袭击,我受了伤,大师兄独自出去引走妖兵,是姽落姑娘出手相救。后来他们走远了,我就不清楚情况了,直到陆思一路跟来,他看见我,说是有办法救出大师兄和姽落姑娘,要我不必担心,等他走后,我实在太疼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一旁的赤曦眯了眯眼睛。 “姽落出手救陆逢机,看来她知道那件事了。” 陆尘心沉着脸没说话,看起来不太开心。 赤曦把脸凑到他面前,“他们俩若能续前世姻缘,相当于你弟弟找到媳妇儿了,你不替他开心,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陆尘心抿唇不答,移开了目光。 同样移开目光的还有十七。 他记得一群人离开青合的时候,赤曦姑娘还和自家掌门互相阴阳怪气呢,怎么出去一趟回来,他们之间就变得奇奇怪怪的了? 可怜了他那痴情的师弟啊。 考虑到门下弟子还在场,陆尘心为了自己这个掌门能继续顺顺利利地做下去,轻轻推了推赤曦的肩。 赤曦倒是识趣地退开了,但起身时不忘捉弄他一下,嘴唇看似无意地扫过他的鼻尖。 陆尘心瞪了她一眼,赤曦心里反而乐开了花。 “放心吧,他们不会出事的,要真出事,也等不到咱们来救了。” 赤曦看向周围这郁郁葱葱的山林。 一夜颠簸过后,天边已有金橙色的曙光若隐若现,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如果梵蓁的目的真的是攻山,这山头恐怕咋就插上妖界的战旗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布下这整个棋局的幕后黑手还没有真正下场呢。 ... 一声鸟鸣响彻山野,赤曦下意识循声望去。 就在他们的不远处,一只浑身灿金的大鸟从林子里蹿向天空,划出一道漂亮的金色弧光。 赤曦本也算是只鸟,对同类感到分外亲切。 她睁大了眼睛,虽说自己本身更稀有些,但还是为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半神兽而惊喜。 “是三首金乌!姽落在那边,看来陆逢机和陆思也在,我们过去吧!” 赤曦眼冒金光,她是真的太想摸一摸三首金乌漂亮的金色羽毛了,从前姽落背后站着梵蓁这个护短的,如今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陆尘心想让她别急,毕竟这儿还有个伤员呢。 但话没开口,赤曦便跑的没影了,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十七生怕自己给他们造成什么负担,急忙道,“掌门,您先和赤曦姑娘过去吧,周围都是熟悉的,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事。” “说什么傻话呢。”陆尘心自以为严厉地呵斥了他一句,十七反而觉得这个没见过几面的掌门很有人情味,不像传说中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 陆尘心扶起他,“一起过去吧,逢机和陆思看见你安全,会很高兴的。” 十七彻底沦为掌门迷弟。 两人走得慢,走了一步,十七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多谢掌门帮我接骨。” “接骨?我没有啊。” 两个人皆是一怔。 陆尘心解释道,“我看见你时你就昏迷着,我以灵气将你唤醒,却并未发现你手臂的伤,看样子是有人在我到之前就已经帮你接好了骨头。” “可会是谁呢?” ... 赤曦一路上攀树折枝,硬生生成了一只猴子。 她很快到达三首金乌尖啸着冲天的地方,周围有一圈火焰燃烧后形成的法阵痕迹,此刻还冒着烟。 陆逢机平静地躺在一块秃地上,赤曦急忙过去,拍了拍他的脸。 “逢机,逢机?” 陆逢机像是被什么呛着了,猛咳了好几声,才缓缓睁眼。 “赤曦姑娘?” 赤曦笑了笑,“谢天谢地,你还认得人。” 赤曦将他扶起来,他抚着胸口,忽然匆匆看向周围,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你找什么?” “姽落呢?” 赤曦挑了挑眉,“看样子你们是被法阵困住了,姽落以真身冲破法阵,我方才就是看见她一飞冲天,才知道你们在这儿的。” 陆逢机忽然睁大了眼睛,他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 “赤曦姑娘!”他反手抓住赤曦的手腕,手劲之大,让赤曦甚至忍不住疼得“嘶”了一声,“你得救救陆思,妖界的人把他带走了!” 第六十六章 寻鸟 陆逢机似是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把话说的磕磕绊绊,好在赤曦理解能力满分,还是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陆思强行融合胎光之魂后,竟失控发狂,浩荡的神力牵连了周围的所有人,容真被打成重伤后,由她的妖力维系的火圈结界自动消失,不过陆逢机和姽落还没高兴,神力就已经波及到他们所在。 陆逢机肉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威能,姽落因此不得不强行与那股力量相抗。 她自然不敌,加上此前余毒未清,很快便被神威压制,只保得身后方寸之地,却五脏俱伤。 陆逢机见她呕血不止,劝她放弃,她却不愿。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黑色的旋风出现,将失控的陆思包裹其中。 那一刻四周一片昏暗,陆逢机只来得及紧紧地抓住姽落的手腕,紧接着一股强大的灵力炸开,将他们都击飞出去。 不过唯一的好处在于那股可怕的神威消失了。 在晕过去之前,陆逢机发现陆思和容真都不见了。 * “胎光之魂中藏了神尊所有的法力修为,虽然如今并未完全恢复,但胎光与幽精融合,已相当于一个半神,你所说的带走陆思的人,似乎不简单啊。” 赤曦摩挲着自个的下巴,她的话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早有了一个猜测。 “不是不简单,只会是梵蓁。” 陆尘心搀扶着十七缓缓走来,陆逢机一看见他,甚至连身上的伤都不顾了,半瘸半拐地冲了过去。 陆尘心不得不赶紧腾出一只手扶住扑过来的陆逢机。 “师尊!” “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你慢点走。” 陆逢机不禁开怀,他笑道,“我只是太久没见师尊,高兴得失了分寸。” “久吗?粗略算起来,还未有一月吧。” 赤曦突然跳出来,重重地拍了一下陆尘心的肩。 “你这人怎么这样,逢机如此真心,你却处处伤人心,真是煞风景。” 陆尘心当真郑重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表情严肃地对陆逢机道,“许久未见,我也十分思念你。” 他顿了顿,看了旁边的十七一眼,又添一句,“和山中其他弟子。” 陆逢机:“...” 十七:“...” 陆逢机仔细打量了一下赤曦和自家师尊,凭他多年以来对陆尘心的了解来看,这两人有问题。 “师尊,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谅解。” 陆尘心看着他,笑容和煦,甚至有几分慈爱,“是解散青合派这件事吗?” 陆逢机微愕,“你已经知道了?” “咱们青合怎么也算是名门大派,那些离开的弟子总要向外走,消息早就传出老远了。” 对此事陆逢机做的果决,心里却有愧。 他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人,“是我无能,没有替师尊看好青合,我不配为师尊的弟子。” 陆尘心轻轻把手搭在陆逢机的肩上,拍了拍。 “你做的很好,大家都好好活着,青合就会一直在。而且别再说什么不配之类的话,我这一生只有你这一个弟子,也只会有你一个。” 陆逢机眼含泪光,他眨了眨眼,便有泪滴落下,钻进脚边的土地里去。 分明是如此煽情的时刻,赤曦却又跑出来搅局。 “我不是吗?你从前教我写书法时,可也是这般说的。”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神情委屈,陆逢机和十七却都忍不住笑了。 十七:“赤曦姑娘,怎么逢机师兄的醋你也吃?” 陆逢机:“看来师尊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赤曦依次弹了一下陆逢机和十七的额头,三人捧腹大笑,只剩下陆尘心一个人看着他们三,脸色又臭又黑。 等他们笑够了,陆尘心提议道,“你们都受了伤,如今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山上休息片刻,救陆思的事恐怕暂时不能着急。” 陆逢机却突然闷下去,看样子欲言又止。 赤曦不怀好意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姽落,却不好意思说呀?” 他别开脸,目光闪烁。 “她在青合危难之际不离不弃,还将自己的性命与守山大阵相连,如今她受了重伤,我作为青合管事弟子,怎能对她不管不问。”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却十分没有底气。 赤曦一副“我都懂”的表情。 “好啦,放心吧,既然她肯为青合出力,我就会让她好好地从青合离开,好不好?” 陆逢机总有一种她在哄孩子的感觉,但现在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她会是去了哪?” 赤曦回想起将她引到这里来的那一声属于鸟类的尖啸,“她好歹也是上古神兽的血脉,又是一界之主,不会弱到哪里去,左右是年纪太小,硬抗了神尊的神威,被逼回原型,暂时丧失神智了吧。” 她猜想那时姽落离开是怕自己在无意识时伤到了陆逢机,果真是个痴情的姑娘啊。 “不过你不用担心,随你师尊回去养伤就好,我会帮你把她找回来的。” 闻言陆尘心不乐意了。 “你一个人去?” 赤曦冲他挑了挑眉,“我们雌鸟之间的交流,难道你还要跟着吗?” 陆尘心被哽了一下,但他的确无话可说,谁让他是个人呢。 他只好冷着声调叮嘱道,“早去早回,切莫伤到自己。” 赤曦勾唇一笑,“放心吧,那只没了头的小金乌还伤不到我。” 她转身循着姽落离开的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陆尘心一手扶着一个伤员,慢慢往山上走。 走了有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陆逢机那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样子。 “有话就说,不过半月的功夫,你何时学会支支吾吾了。” 陆逢机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心情应当是不差的,才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疑惑。 “师尊,你和赤曦姑娘...” “等等。” 陆逢机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从前陆尘心就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赤曦,赤曦又喜欢捉弄他,如今八成是他多想了。 “我就知道师尊一心...” “该改口叫师娘了。” “修道?” 陆逢机歪了歪脑袋,满脑子问号。 这回来的恐怕是个假人吧?! * 如果强行分类的话,赤曦与姽落的确可以算是同类,且还能胡诌出些亲缘来。 这还是从前凌霄告诉她的。 天地初分六界时,火神将自己的几位挚友,也是当时六界中的最强者,分别派到了其余五界之中,作为一界之主。 当时被派到妖界的便是冥炎金凰与神狐九尾。 而赤曦之身由炎浆所铸,其形貌便是按照冥炎金凰的模样来造的,所以她与姽落的真身有几分相似。 青合山周围的灵气沉寂已久,今夜这一战便像是一只搅乱了池水的手,使原本清澈的气息变得有些浑浊。 赤曦行走在山林之间,只有全神贯注才能勉强辨别姽落离去的方向。 她走到一处旷野,四周只有及膝的野草,鸟类喜爱广袤宽阔之地,三首金乌的气息也被风吹散,她坚信姽落一定就在这里。 “姽落!你在吗?我代陆逢机来找你了!” 身后一股强大的灵力突然袭来,赤曦一惊,长鞭出手,缠住旷野与山林交界的一棵树的树干,她手上一用力,便随着长鞭向一旁飞去。 一个巨大的金色灵力球在她刚才站住的地方炸开。 赤曦收回长鞭,站在树下仰头看时,三首金乌啸叫着从她头顶掠过。 “还没有恢复理智吗?看来必须得揍你一顿才行了啊。” 武器消失在她手中,“要是被陆逢机知道,八成就会后悔让我来找你了。” 她这么说着,却半点纠结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分外高兴似的。 随着一声清脆的鸟鸣,站在树下的姑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只浑身覆盖着赤红焰羽的巨鸟在伸展腿和翅膀。 她巨大的羽翼张开,飞向天空那一刻,如同一轮东升的旭日,灿烂灼目。 一赤一金两只上古神兽在空中撕扯,撞击。 烨鸟身上的真火焰羽让三首金乌吃尽了苦头,而三首金乌的三张嘴中喷出的灵力球让烨鸟很是苦恼。 失去理智的姽落不顾一切地攻击,而赤曦得小心不能真的伤害到她,又要想办法让她冷静下来。 一时间两鸟僵持不下,赤曦反而被灵力球砸到翅膀,身形在空中摇晃了一下。 照这样下去,怎么都是她吃亏啊。 赤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她无意间看见姽落的三个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传说中,姽落为了自己所爱之人,甘愿被人族斩首,所以少了一个头,有她脖子上的红痣为证。 如今看来,她的头是齐全的,想来是这丫头也知道自己丢人,其中一个脑袋是假的。 可哪个是假的呢? 赤曦犯了难。 “喂!你哪个脑袋是假的啊?” 姽落当然不可能回答,而且因为这话触及了她心底里的伤疤,她的攻势更猛烈了。 赤曦在心里把她家里几代人都问候了个遍,在躲避灵力球时,她忽然灵光一闪。 假的脑袋,那喷出的灵力球不也是假的吗?! 她盯着三首金乌的三个脑袋,一狠心,一跺脚,心道豁出去了! ... 赤曦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为什么会那么差。 她硬抗了两个灵力球都是真的,这才找出姽落脖子上的假脑袋,然后化为真身,以真火凝剑,朝着那假脑袋劈了过去。 断头那一刻,三首金乌发出凄厉的尖啸,其声之悲戚,闻者落泪。 赤曦甚至似乎看见了当年昂首站在人间邢台上的姽落。 仰头尖啸的三首金乌在空中化为亭亭少女,赤曦急忙过去把她接住,才让处于昏迷中的姽落不至于掉下去摔死。 为爱断头不丢脸,但一代妖王若是被摔死了,估计会流芳后世。 赤曦抱着姽落缓缓落地,她把姽落安置好后,卸下力气,才感觉到身上的痛。 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咽下喉头的血,又去揉胳膊。 她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姽落,“没想到你这丫头看上去年纪小,本事倒不赖嘛,不愧是梵蓁的徒弟。” 她话音刚落,姽落竟皱起眉咳嗽起来,还不快地嘤咛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 赤曦放弃了那怎么揉也没用的胳膊,半蹲下去,揪住姽落脸颊上的嫩肉。 “你醒了才好,我就不用背着你回山上了。” 姽落被她弄疼了,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怒目而视。 赤曦却笑了,“你这丫头还挺可爱的嘛,怎么,有起床气?” “你是谁?” 姽落微微后仰,把自己的脸从这个奇怪的姑娘手里解救出来,然后警惕地看着她。 她心里想着,若她还敢动手,自己一定不留情面。 赤曦有些失望,“你不认识我?真是没见识。” 姽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身上火红的羽衣,更警惕了。 “你是烨鸟?” “正是在下。” “你还没死?!” 赤曦用指节敲了敲她的脑门。 “你才会死呢。” 姽落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揉着额头,她发现自己现在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去赵国了吗?”她看了看周围,发现很陌生,“陆逢机呢?容真呢?” 赤曦盘腿在她面前坐下,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问题真多,不过看样子你知道的也不少嘛。” 姽落怔了怔,冷哼了一声,别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担心,我可没有在这儿套你话的打算。陆逢机已经先回山上疗伤了,你很快就能见到他,至于容真嘛,八成是被梵蓁带走了。” “梵蓁姐姐...” 姽落想起自己失去神智前看见的黑色旋风。 她低声呢喃,“的确是梵蓁姐姐的气息没错。” “不过她带走了容真,却丢下了你。”赤曦双眸微眯,故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不怀好意的坏人,“她就不怕我们对你严刑逼供什么的。” 姽落看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将不屑表现出了十成。 “你们这样的‘正派人士’,难道会对一个在危难中出手相助的人严刑逼供吗?” 赤曦沉思了片刻,忽地笑开。 “在山上的他们不会,但我可说不好,毕竟我是臭名昭着的烨鸟啊。” 第六十七章 情归 烨鸟留在史书上的恶名是真是假姽落不知道,但她不喜欢这只鸟很久了,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梵蓁。 她别开脸,“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你要是真知道什么,也不可能还在这儿了。”带些戏谑的语气。 姽落怔了怔,她回头看时,赤曦已经站起来,正迎着初升的朝阳伸懒腰。 女子唇边噙了一抹浅笑,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灿烂。 姽落突然明白过来,赤曦压根没想从她嘴里套话,是在耍她呢。 “你一路向北,应该也发现了什么吧?”她虽然并不清楚梵蓁究竟想做什么,但她曾在墨姝口中听到过关于赵国的计划,很轻易就能猜到赤曦和陆尘心这次下山一定不简单。 赤曦歪头看她,眉目在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梵蓁布了一局大棋,你我皆是棋子。” “你知道她诱你下山是阴谋,却仍往北走?” “我想救她。” “你救她?” 在姽落的理解中,只有强者对弱者施以援手,何时轮到弱者去救强者了? 赤曦却并不解释,而是向她伸出手。 “走吧,他们或许等久了。” 他们,自然是山上的人,对于姽落来说,是陆逢机。 她没有搭赤曦的手,而是自己忍痛爬了起来。 赤曦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红痣,如同朱砂从笔尖滴落,浸在雪白的宣纸上。 * 两人回到煜明殿的时候,陆逢机和十七已经各自回去休息。 陆尘心独自在殿中查看自己不管事那些年里青合的事务记录,几次感叹陆逢机的辛苦。 当察觉到赤曦的气息时,他不自觉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去,两个姑娘像是从光中走出来。 “逢机的伤势不重,静养一月便好,正好青合派散了,他也不必再日日忧心。” 他这话属实是说给姽落听的。 赤曦用余光悄悄打量身边的人,见她失神,竟忍不住扬起嘴角,活像个盼着嫁女儿的老母亲。 赤曦拿走他手边的书册看了两眼,觉得没意思,又放下了。 “自己创的门派所没就没了,听你这语气,倒也不心疼?” 陆尘心看着她道,“我如今得到最想要的了,前事有个还算好的结局,并非坏事。” 话中之意,最想要的,自然是她。 赤曦埋下头低咳了两声,想告诉他,还有外人在呢。 姽落倒是很识趣,见他们俩这样,瞎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正好她心里还牵挂着另一个人,匆匆向陆尘心和赤曦道别后,转身便离开了煜明殿,脚步带风,几乎要飞起来。 待姽落走远,陆尘心一挥衣袖,煜明殿的大门像是被一阵风吹合上,赤曦被吓了一跳。 大殿中暗下来。 “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陆尘心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 赤曦被他那副严肃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陆尘心索性伸手抓住她的肩。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你抖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吗?” 大名鼎鼎的烨鸟在他手下发抖,只是想想便觉得好笑。 赤曦顾不上害臊,反倒连声音也抖起来,“没准真的能。” 陆尘心失笑。 “你可还记得离开去找姽落前答应过我什么?” 赤曦哑了口,她倒不是不记得了,而是意识到陆尘心在跟她算账,偏偏她还是理亏的那一个。 见她不说话,想要蒙混过去,陆尘心更加无奈。 “说好了姽落伤不了你,却还是拖着一身伤回来,我就不该信你。” 赤曦只得仗着他心疼,徐徐劝道,“事出紧急,我也是没办法,否则就不能帮逢机把媳妇儿好好带回来了,我保证,下次绝对不这样了,好不好?” 赤曦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说服力,陆尘心却叹了口气。 “你把她打晕带回来也没什么的。” 赤曦:“...” “那可是你弟妹。” “你还是我...” 赤曦及时伸手捂住了陆尘心的嘴,这才没让他把那个词说出来。 看着那双有些受伤的眼睛,她松了手,转而环上陆尘心的腰,靠上他的胸膛。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急着占我这个伤员的便宜,我可是不答应的。” * 姽落这段日子一直住在陆逢机曾经的房间里,因此青合的路她很熟,几乎是飞奔着找了过去。 可到了房门前,她却有些犹豫。 如今青合的困局解了,到了她要面对过去的时候,可她仍没有想清楚,陆逢机当真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吗? 她在门前徘徊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毕竟来都来了,什么结果都没得到就逃跑,那可不是她的作风。 陆逢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双手露在外面,额头尽是汗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姽落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拿出手绢给他擦汗,动作仔细小心。 “我是怀着目的来青合的,是为了找你,又不是找你,所以我现在有些迷茫了,那些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故事,究竟该不该拿出来困扰你呢?” 她攥紧了手绢,感觉胸前压了一块石头。 “梵蓁姐姐曾经提醒过我,转世之人已非从前那个人,寻找只是徒增忧虑,那时候我不信,但如今我信了。” “你做青合派的弟子做的很开心,如果没有我,或许还会一直开心下去。” 她收回了手,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是陆逢机,不是陆归心,我记得了。” 她缓缓起身,转身,踏出离开的第一步。 这已是她想要的结局了,尽管并不如意,可这是真实啊。 “姽落!” 她的脚步顿住,眼睛蓦地睁大,那一声急切的呼喊仿若幻觉。 但紧接着就有第二声响起。 “姽落!”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陆逢机并没有醒,但他的手却用力向前伸去,像是试图抓住什么。 他在做梦,梦里有她。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灼烫了她的肌肤,也将她唤醒。 姽落仍有些发怔,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回走,回到床边。 她伸出手,手掌悬在陆逢机的脸的上空,她透过五指的缝隙去看那张脸,是全然陌生的,与记忆中那个人无半点相似。 可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陆逢机对她说过的话,他们又恍如一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有泪珠滚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陆逢机缓缓放下伸向空中的手,他的神情平静下来,似乎是从梦魇中挣脱了。 “你没事就好。”只是梦话。 姽落破涕为笑,她难以言明心中的酸楚,却在这一刻真实地感受到,如果就这么离开,她会后悔。 “我答应过你,会在一切结束后向你讲述那个故事,就原谅我自私这一回吧。” 她轻轻将手掌覆上陆逢机的手,然后靠着床边坐在地上。 “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因为你是照进我人生里的第一束光,没人会忘记光。” * 姽落出生的时候,妖界的天空第一次出现了七彩霞光。 当全城人都在为她的出生而庆贺时,她的母亲,曾经的妖后,死在那张染血的床上。 于是那些七彩的霞光消失了,笼罩在她这个妖界小公主身上的成了一层血色。 没有母亲的照顾,父亲终日忙于朝政,姽落在姐姐姽音的拉扯下长大,化形。 年幼不懂事时,她会跑到父亲面前撒娇,只为要一个拥抱,会把别人讨好她的宝物送给大哥,只为求大哥陪自己玩一玩,又或是亲自把下人做好的食物端到二哥的宫殿去,只为与二哥一起吃顿饭。 她每每被拒绝,回到自己的宫殿里哭的撕心裂肺,第二次却仍不知难堪,硬着头皮去讨好自己那些所谓的亲人。 只有姽音会在她哭时抱抱她,安慰她,然后对她说,“父亲和哥哥们只是太忙了。” 忙什么呢? 父亲忙着巩固皇权,挑错处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处死或流放。 大哥忙着争权夺利,二哥忙着花天酒地,他们都盯着大明宫上的宝座,眼中唯剩贪婪,哪里还看得上区区血脉亲情。 不过这是姽落长大后才明白的东西。 年幼的她不懂人心叵测,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就可以得到父亲的青睐,兄长的宠爱,而当她展现出自己异于常人的天分时,平静的日子就被毁掉了。 当父亲抱起她,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说着“不愧是孤的女儿”时,她心里的欢欣从此再未出现过。 姽落如愿得到了父亲的重视,两位兄长在见到自己时也十分客气,但梦想中一家人幸福的样子并未出现,而是坠入了更深的深渊。 大哥设计使姽音远嫁狐族,因为她的幼稚,她永远失去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姐姐。 由于先辈的恩怨,三首金乌与狐族之间曾约定历代通婚,但此约废行已久,如今旧事重提,是大哥给她的警示,也是排除所有可能跟他抢妖王之位的人。 姽落哭着去求父亲,却只得到一句冷酷的质问。 “若姽音足够强大,便不会被他人安排了命运,如今为我族嫁往狐族和亲,不是抬举了她吗?” 从那一刻姽落终于明白,活在大明宫里的没有亲人,只有敌人。 若自己不争,就会被别人踩在脚下,那只脚的主人会是自己的兄长,也会是自己的父亲。 那天她惊恐地跑出大明宫,跑了很久,很远,直到双腿没了力气,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忍着痛回头看时,身后只有一片空旷。 从那之后,姽落彻底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也终于看明白两位兄长的笑脸背后那可怕的刀刃。 权力,永远是割裂人与人之间最后那点联系的利刃。 姽音出嫁的那天,也是大哥迎娶狐族女子的日子。 姽落在深夜的大明宫中徘徊,如同一缕无依的幽灵,于是她遇上了另一个幽灵,穿着新娘的喜服逃出来的姑娘。 姑娘生的标志,姽落看得有些呆了。 “你是谁?”姑娘问她。 是你相公的妹妹,她下意识想这样答,可又觉得不好,改了口。 “我是姽落。” 姑娘眯了眯眼睛,唇角含笑,“你姐姐很不放心你,说你是个傻子,嘱托我多照顾,可我哪能照顾你一辈子,且我如今要走了,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是,对不对?” 姑娘说了一长串话,姽落却只听进去两个字。 “你认识我姐姐?” “见过一面,也算是认识吧。不过你不用担心,我那四哥长得好,性子也不错,不会欺负她的。” 姑娘看向身后,像是怕什么人追上来。 “我不能与你说了,再说便走不掉了。” 她要走,姽落拽住她一片衣角。 “你要去哪儿?”姽落心里很舍不得,她难得能找到一个愿意好好静下来与她说话的人。 “人界。”姑娘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哪儿?” “你连人界都不知道?”姑娘惊讶极了,仿佛不知道人界是很无知的一件事,“那可是个好地方,有日月升落,有美食美景,有浮世万千。” “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 “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便知。” 姑娘从姽落手中抽走自己的衣角,笑着道别。 她轻盈得像一缕风,姽落感觉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她竟向往起那个被几个词勾勒出来的世界。 “你叫什么?若我去人界,便去寻你。” 姑娘回头一笑,“我叫容真,但你还是别寻我了,大千世界,若能遇上便是有缘,若遇不上,便遇不上吧。” 姑娘走了,大明宫中陷入混乱,姽落满心都是那抹红色的倩影,以及她口中描绘的人界。 姽落迟钝地意识到那姑娘就是自家大哥今晚的新娘子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容真和姽音是三首金乌与狐族交好的象征,如今容真跑了,两族关系又冷下去,姽音的日子也会不好过。 姽落抓过容真的衣角,身上留下了她的气息,因此当父亲和兄长站在她面前逼问时,她跳动的心重归平静。 她在水牢里待了半个月,双腿差点废掉,却坚称并未见过容真。 因为那姑娘是她见过最自由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毁掉。 第六十八章 初识 容真逃婚之后,三首金乌与九尾狐族的关系愈发僵冷,姽落也从此再未听闻有关姽音的消息。 在对父亲和兄长大失所望后,无心妖王宝座的她开始偷偷溜出大明宫到四处游玩。 起初她不敢走的太远,但每一次都无人察觉,她渐渐胆子大起来,直到最后,终于走出了妖界,去到容真提到的那个瑰丽的人界中去。 人界广博,她走过林间山道,走过人烟稀疏的小村,走过热闹的城镇,但见得最多的是流民死尸,当天地沉寂下来的时候,听见的也是人们痛苦的哀嚎。 人界并没有容真形容的那般美好,这里也有残酷的争斗,她感到一阵失望。 于是她再次陷入了茫然之中。 在准备回妖界的路上,姽落路过一片看上去还算平静安乐的土地,她在那里流连,多留了些日子。 也正是在那时,她第一次见到陆归心。 那是一座刚恢复生机不久的城池,靖王萧樊的一小支军队驻扎在城中,军队刚从前线退下来修整,杀敌的热血渐凉,失去兄弟朋友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士气一片低迷。 校尉见此,便让手下人在城中中心街道上摆了个擂台,一为抚慰士兵,以振士气,二为招收本地能人志士,共同抗敌。 靖王的军队在民间风评甚好,前往观战者众,亦有不少上去打擂的,出手犀利,点到即止,赢得一片叫好声。 姽落便站在人群里,她看着那一方小小的擂台,竟像是看见了别样的颜色。 打擂的年轻男子被打倒在地,长枪抵在他的喉头,他咽了口唾沫,爽快认输。 长枪的枪头抬起,一只手伸到那男子面前。 “你功夫不错,受教了。” 持枪之人看上去也十分年轻,他脸上带着伤,眼下有两道已经结痂的剑痕,脖子上还缠着纱布,因为刚才的打斗,伤口似乎又裂开了,血浸了些出来。 男子握上他布满茧子和剑痕的手,不仅没有为被打败而羞恼,反倒满心崇敬。 “小将军年少有为,在下佩服。” 少年挠了挠后脑,笑得腼腆,“我可不是什么小将军,咱们都是普通人罢了。” 那男子跳下擂台,少年将手中长枪掷出,稳稳落在武器架上。 “可还有人来挑战吗?” 这已经是他打败的第四个挑战者了。 台下响起细细簌簌的议论之声,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再上台。 在旁边休息的同僚赵秦打趣道,“归心,今晚你有的吹了,我们兄弟可不让你进帐篷睡。” 少年回头笑道,“这有什么,我本事高,帮你们守个夜不是难事。” 站在人群中的姽落仰望着少年,心里却是一身冷笑,在她看来,人族实在太脆弱了。 她抬脚向前,在即将走出人群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她。 “姑娘,你这是打算做什么?”维持秩序的士兵看着她,稚嫩的脸庞上有一双清泉似的眼睛。 姽落简单粗暴,“打擂。” “打...打擂?”士兵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了似的,“姑娘,我们这儿都是些男子,你来打擂实在不合适,要不你还是等下次吧。” “女子不能打擂吗?” 士兵很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才合适。 如今是战乱年代,这姑娘衣冠整洁,气宇轩昂,若非哪位大人物家的女眷,便是真有些本事的。 若是她上台,不管是输是赢,都难免惹人口舌。 好在姽落并不是个混蛮不讲理的主,见士兵为难,她没再多问,转身便离开了。 士兵松了口气。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时,一抬头便看见台上的陆归心正看着他,想必是注意到了方才发生的事。 他才入军营不久,别的老兵都是老油条,爱欺负新人,只有陆归心对他多有照顾,他平时叫陆归心一声哥,两人相处久了,倒真像是亲兄弟一般。 见陆归心看过来,他耸了耸肩,对方也冲他一笑。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大概半盏茶后,一个男子前来,要上台打擂,士兵虽然放他上去了,可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男子与之前的姑娘有几分相像。 难道是兄妹吗? 当然不可能是。 姽落并未真的离去,而是藏到无人的街角用法术给自己换上了一身男装,上台的也自然是她。 陆归心看清上台来的人时怔了怔,但不过是一瞬的功夫。 他抱拳问道,“这位公子看上去是富足之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呢?” 姽落不明白他的问题,心道打架就打架,这么啰啰嗦嗦的做什么。 于是没好气道,“家里有钱不能出来打架吗?” 陆归心被哽了一下,台下众人更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陆归心瞥了一眼人群,“是在下冒昧了,敢问公子名讳,用何兵器?” “既然萍水相逢,打架而已,非要问名字做什么?至于武器,我不用武器。” 陆归心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什么。 姽落愈发看不懂这个人,她明明记得之前在台下看时,他面对其他挑战者十分爽快,说打就打,怎么现在变得婆婆妈妈的。 她扬了扬下巴,故意挑衅道,“你不会怂了吧?” 陆归心礼貌一笑,“当然不会,既然公子执意,那便冒犯了。” 好好的打架,怎么就冒犯了? 姽落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并且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识人不清。 两人就这么交上了手,拳拳到肉,掌掌生风。 起初姽落心里还带着些妖族公主的傲气,没将一个小小的人族放在眼里,可随着过的招越来越多,她在无意识间就专注起来。 哪怕不使用法术,妖族的身体素质也是强于人族的。 姽落自小便是习武修行的天才,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突然对她宠爱有加。 可即便如此,陆归心硬是与她打了个平手,难分胜负。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震惊非常,因为曾经她眼中的蝼蚁竟有了与她一战的能力。 她的情绪使被压制的灵海掀起波澜,在下一次对掌时,一丝灵力溢出,虽然只是一瞬,但陆归心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匆匆退开时,眼中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掩藏下去。 他看见自己垂在身侧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手掌在轻颤,当对上姽落的目光时,他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和歉疚。 显然,她并不是故意的。 陆归心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输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看这场对决看得入了神的观众们听清楚。 人群先是静默了片刻,随后发出第一声惊叹,然后沸腾了。 就连姽落自己的皱了眉,她不喜欢这个结果。 “不,你没有输,是我...” “是我输了。”他从擂台边走向站在台中的姽落,礼貌微笑着,“说了点到为止,我已尽力,却仍输你半招,且输的心甘情愿,公子不必再说了。” 姽落咬着下唇,分明是她赢了,显得委屈的竟也是她。 陆归心看向旁边的好友赵秦,“老赵,接下来这台子便你守着吧,我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想好好再讨教讨教。” 不待赵秦答应或是拒绝,陆归心拉着姽落跳下擂台,冲出人群,消失在长街尽头。 ... 姽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跑。 只是他牵着自己,自己就忍不住跟上去了。 两人跑到一间茶楼,陆归心熟练地将两个铜板抛给柜台后昏昏欲睡的掌柜,大喊了一声,“老地方归我,不用上茶!” 陆归心带着她上了二楼,进到一个雅间里。 雅间里有些暗,陆归心松开了抓着她的手,推开窗后,微冷的光线漏进来,姽落第一眼看清的便是他的脸。 “如今特殊时期,各个地方的条件都不太好,姑娘莫嫌弃,将就将就。” 姽落怔了怔,他知道她是姑娘,难怪打架之前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他用袖子擦去椅子上的一层细灰,然后把椅子推向姽落。 “姑娘先坐,我去楼下讨壶茶来,这店是我家开的,不怕有‘老鼠’。” 姽落想问的问题很多,可他转身就走,来去如风,拦都拦不住。 有微风从外面吹进来,拂过她的脸,如同一只温柔的手。 姽落没有坐,而是站到窗边,撤去法术,恢复了女身。 她站在那儿往外看了一会儿,外面的街道萧索,这城里除了一处热闹,其实处处都是死气。 “窗边风凉,我泡了壶热茶,来尝尝?” 她闻声回头,无意间对视在一起的两人都愣了一瞬。 陆归心放心手里的茶壶和怀里的茶杯,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姽落,目光却不再落在姽落身上。 “明知你是位姑娘,我还擅自做主把你带过来,这实在是太过冒昧,但我绝无歹心。” 姽落没说话,而是捧着茶杯,走向他之前推给她的椅子。 她才坐下,还没来得及将那杯热茶放回桌子上,就又听到陆归心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妖。” 姽落的手一松,茶杯坠向桌面,虽然稳稳当当地立住了,但溅出来的茶水还是洒在她的手背上。 “你没事吧!”陆归心一慌,手就不知道该往哪放。 姽落却只是平静地抹去那些水滴,“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妖。” “妖就感觉不到痛吗?” 姽落的动作顿住。 不会吗? 是会的啊。 她压下从心底里涌起来的陌生情绪,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你为何断定我是妖?” “我们对那一掌时,你用了法力,虽然很微弱,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不过还好很微弱,否则我就没命了。” 姽落总觉得这个在擂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笑得有些傻里傻气, “你识得法力?” “我有个大哥,走的是修仙路,我从小好奇,所以知道一些,且这乱世里,妖秽横行,我四处打仗,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 姽落将信将疑地盯着他,“那你还敢带我回自己的地方?不怕我害你?” 陆归心连喝了两大杯茶,他大概是真的渴了,在倒第三杯时,才回答姽落的问题。 “或许是我天真,但我总觉得妖鬼不似我们想的那样坏,且你光天化日之下来打擂,若是在众人面前展现了法术,会被当作异类铲除的。” 姽落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你当时故意认输,是为了救我?” “可不能这么说。”他连连摆手,“我是真的打不过。” “不行,我们必须重新打一次!” “我都认输了。” “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好妖吗?”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陆归心怔了怔。 “当然相信,人不也有好坏之分吗,大家的种族不同,立场不同罢了,以我的立场去判断你们所做的事,实在不是一个客观的判断。” 姽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家里有家业,大哥还是个修仙的,怎么就想不通跑出来打仗呢?”她的目光落在他脖子上浸血的纱布上,“就不怕送了命,再也回不了家吗?” 陆归心似是很不满意她这么说,挺了挺胸膛,“男子汉大丈夫,战乱既起,怎能独善其身?若真送了命,也是死得其所。” 姽落不屑,“你只是还没死过罢了。” “难道你死过?” “当然没有。”姽落的目光沉了沉,“我只是惜命罢了。” 最后两人谁也没说服谁,倔强地守着自己的生死观,断定自己跟对方不是一路人。 但姽落心里还念着容真向她提起的那个美好的人界。 “我听别人说,人界是很美好的地方,可我来了半月有余,见到的只有恶臭的死亡。” 陆归心悄悄瞥了她一眼,“我听说妖的寿命很长,你若能活几百上千年,过个百余年再来,待天下统一,或许就能看见一片盛世美景。” “天下如何能统一?” “一位明君打了胜仗,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大家就能安顿下来休养生息。”他颇有些自豪,“靖王便是这样的明君。” 姽落却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说的靖王是谁,但我看你不错,应该也会是个明君吧?” 陆归心一怔,“嗯?” 姽落已向他伸出手,“逐鹿天下,有兴趣吗?” 第六十九章 苦战 三首金乌以好战着称,姽落虽无心妖界的权利争夺,但打架是她的强项,带人打群架也不差。 她自认为很有把握能收拾人界的乱局,但陆归心可不敢让她乱来。 “大家对妖族心存恐惧之心,你若是在人前展露法力,大概会被抓起来砍头的。” 姽落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砍头?人族区区蝼蚁,可砍不了我的头。” 陆归心见她这副已然睥睨天下的模样,哭笑不得。 “你想想,若是某一日妖界乱了,你会允许各路神仙插手吗?” “当然不会。” 陆归心没说话,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姽落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急功近利,欠缺考虑,可人界这么乱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帮到你,早些结束这个乱世。” 陆归心没想到她是认真的,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妖。 不过看她这个模样,八成是妖界里的无知贵女,跑出来体验生活来了。 行军日子苦,打起仗来更是血肉横飞,他笃定她一个姑娘肯定受不了那样的日子,没几天就会自己走了。 “你既然真心想帮忙,我总不能赶你走不是。”陆归心眼珠转了转,拿出平时和同僚打乐的那份机灵劲儿,“这样吧,今日擂台本就是为了征兵的,你既然打赢了我,由我举荐,你以男身随我参军如何?” “参军?”姽落皱了皱眉。 陆归心见她如此,心道她果然是不乐意的,心里反倒开心,却还装作遗憾的样子。 “我知道军营里苦,且你又是个女子,处处不便,你若是不愿,我也不会逼你的。” 姽落却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正正经经道,“你们人族军队的编制如何?我若参军,岂非没了别人的活路?” 陆归心:“???” ... 就这样,陆归心以为自己把姽落诓进了军营里,以洛姽称,姽落盯着作威作福的军官,随时想着取而代之。 他们只在城中修整了三日,靖王便派人送来加急文书,要他们立马动身,阻截因兵败逃散的肃王部队。 拔营前,赵秦把陆归心拉到角落。 “那位洛公子,看上去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没准是哪位大人物家的公子,你把他诓进来体验生活就罢了,咱们现在真要去打仗,你不得想办法把人弄出去?他要是真死在战场上,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不得把命赔出去?” 赵秦比陆归心矮了半个头,扯着陆归心的领子,唾沫星子都飞到了陆归心的下巴上。 他也算是好言相劝,为兄弟着想,但陆归心心里想的却是,等姽落真上了战场,谁死谁活还真不好说。 陆归心把着赵秦的肩,“那天打擂你也在,洛兄的功夫好,没事的。” “那战场上可不管谁功夫好谁功夫差,刀枪不长眼,捅进去就是一个窟窿,你当擂台上公平对决呢?” 陆归心舔了舔干得裂开的嘴唇。 这事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 “放心吧,我看着呢。” 他再次拍了拍赵秦的肩,向着忙碌的人群中走去,任身后赵秦怎么喊都不再回头。 军队离开城池,向西行进。 当夜便下了暴雨,泥泞遍地,寸步难行。 但为了成功拦住肃王的队伍,他们不得不冒着暴雨连夜赶路。 陆归心担心姽落,花了半个时辰在装束都差不多的人群里找她。 等找到的时候,姑娘穿着明显偏大的盔甲,顶着暴雨,每一步踩下去,半截小腿都陷进泥泞里,看上去十分凄惨。 但饶是如此,她每一步都走的坚定,目光望着前方,其中有点点繁星闪烁。 “你还好吗?”陆归心怕她是强撑,挤到她身边去,关心地问。 姽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看上去不好吗?” 陆归心被哽了一下。 她看上去的确很好,甚至比队伍中的其他人都要好。 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并肩走着,从天黑走到天亮,从暴雨走到雨停。 阳光刺破乌云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看去,毫无反应的姽落便显得有些不合群。 陆归心拍了拍她的肩。 “嘿,快看,天晴了。” 雨停后天晴,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姽落只觉得他大惊小怪。 但当真正抬头看的时候,她自己也怔住了。 灿烂的阳光一束束从云层中射出来,将整片天空都染成绚烂的金色,七彩的虹挂在天边金色的云朵旁边。 妖界从没有这样的绚烂的景色,她曾在人间见过的所有日出日落都比不上这一刻所见的震撼,仿佛一身疲累和倦怠都被一扫而空。 “怎么样,是不是心情都变好了?” 姽落闻声看向身边的少年,几缕湿发贴在他鬓边,旧得发黑的盔甲穿在他身上,此刻却分外英武起来。 她又一次看见了那种笑,他曾站在擂台上,扭头与身后的朋友玩笑时,露出的便是这样的笑,干净明媚如此刻倾泻而下的日光。 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是日光落在他的唇角,还是他唇角的笑意渲染了日光。 她怔怔地点头。 少年哈哈大笑着拍她的肩,宽松的铠甲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等咱们打了胜仗,我给你找套合身的。” “从死人身上扒下来?” 陆归心支吾了半天,毕竟从前也没人跟他计较过这个问题啊。 姽落挪开目光。 “罢了,怎么都是我自己要跟上来的,我不跟你计较。” 陆归心高兴地把着她的肩,“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拘小节!” 姽落懒得跟他计较称兄道弟这件事,反正她已经有些习惯了,陆归心这个人十分自来熟,逮着个人便能称兄弟。 他们在第二日正午成功到达埋伏点,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在林子里扎营。 林子里蚊虫多,且只有生食和干粮,陆归心担心姽落,但他还没来得及找过去,姽落已经来找他。 她把自己那份食物丢给他。 “你吃吧。” 陆归心看着手里那份一丁点都没动过的食物,心道她果然是吃不惯。 “要不我把干粮给你,你把生食给我,你好歹吃点东西,否则怎么能行啊。” 姽落抱着手站在旁边,“我不是人,不需要食五谷。” 妖怪不用吃东西便能活吗?陆归心不知道。 但看姽落一副嫌弃的样子,心道她也不会活活把自己饿死,便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毕竟是乱世,没什么地方还能静下来种庄稼,队伍里的粮食一直紧缺,陆归心现在手中突然多了一份,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兄弟们。 “我去分给赵秦他们。” 他正要走,姽落抬手拦住,把他瞪了回去。 “不行,你自己吃。” “这么多,我一个人哪能吃得完啊?” “多?”姽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看了这么几天,还不知道你们的粮食根本不够,大家压根吃不饱吗?你看看你,面黄肌瘦,就是因为吃不好,休息不好,脖子上的伤才一直没好。” “可是...” “吃!” 陆归心被她吓了一哆嗦,委委屈屈地蹲在树下吃起来。 从那以后,姽落的粮食都归了陆归心,起初他要分出去,姽落不让,后来姽落让他分出去,他打死不给。 当天夜里,肃王的残兵败将进入他们的埋伏区。 提前准备好的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惨叫声,喊叫声,拼杀声交织在一起,黑云飘上来挡住了月亮,整片天空都被黑暗笼罩。 待巨石没了之后,他们手持枪戟冲下山坡,将幸存的士兵包围起来。 这本该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肃王早料到身后会有伏击,所以以小部分队伍在前开路,大部队在后。 当陆归心他们以为自己得胜时,却被肃王的大部队围在山谷中,前后皆是敌军。 他们只是一支千人的小队,以精锐着称,却难以直面肃王的十万大军。 北边是被巨石重创的肃王的前锋队,是最薄弱处,也是一条通往靖王大本营的生路。 王校尉令全体不惜一切代价向北突围,喊杀声冲天而起,那是陆归心从军以来打过最艰辛,也最残酷的一仗。 每一步前进都踩在或是同伴或是敌人的尸体上,血将整个山谷都淹没了似的,滑腻得几乎让人站不稳。 他不再记得什么招式,只能趁还有力气的时候拼命挥动手中的长枪,身上的伤口添了一道又一道,他却渐渐感觉不到疼痛。 手臂似乎不是自己的,长枪脱手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归心!” 似乎有人托住了他,让他没有倒进死人堆里去,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看见的是赵秦染血的脸。 一道骇人的伤口从他的右眼角延伸到下巴。 “你撑住!别死在这里啊!” 陆归心不想死,他还没有等到离家的大哥回来,还没给死去的爹娘一个交代,他不想死。 他试着自己站起来,却因为腿软,一个踉跄差点把赵秦也带趴下。 “我可能真的不行了,你走吧。” 他不想死,但更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了兄弟。 他试着推开赵秦,赵秦扯着他的领口呵问,“你就算自己不想活了,也得想想洛公子吧?!是你把他拉来送死的,现在你要去死,就要丢下他不管吗?!” “姽落,她能照顾好自己。” 陆归心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倒进血泊里,双眼合上的那一刻,他看见的是赵秦染血的脸,以及暗得没有一丝光的天空。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起初只是一些细微的声响钻进耳朵里,风声,流水声,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 然后是冰凉的东西覆在脸上,轻轻擦拭。 他找回了自己的感觉,只是除了痛,还是痛。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从一条缝里看见了绿叶,阳光,以及一张姑娘的脸。 姽落见他醒了,手上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是水太凉了吗?” 陆归心过了一会儿才完全睁开眼睛,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血痂凝在眼皮上,有些难受。 姽落的手伸过来,他便配合地闭上眼。 他感觉到姽落正在轻揉地帮他擦拭那些已经干涸的血迹,身上除了疼,似乎又多出几分不自在来。 好在姽落开口引开了话题,那份不自在才悠然飘远。 “感觉怎么样?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拖出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没救了。” “疼。” 他一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一个七旬老者。 而且因为牵动了伤口,脖子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划过。 姽落见状,急忙用法术帮他止了血。 “你身上的伤太多,我没法用法术帮你治好,只能勉强止血,帮你尽快恢复,这疼恐怕得你自己忍着了。” 陆归心刚要开口说话,姽落的手指已经落在他的唇上。 “还有,之前你脖子上的伤就没好,且未能好好调养,已经恶化了,如今又添新伤,你若是不想以后当个哑巴,短期之内最好不要说话了。” 陆归心当然不想当哑巴,顺从地点了点头。 姽落每天以灵力帮他养伤,他恢复的速度让人难以置信。 起初他只能躺着,渐渐地能坐起来,自由活动四肢,姽落就扶他到边上坐着,靠着一块巨石。 他心里有数不清的疑问,姽落每天看着他探寻的目光,完全当没看见,而陆归心也不知道她整天究竟在为什么而忙碌。 直到半个月后,他脖子上的伤口结痂,他终于敢小心翼翼地说话。 “我们现在在哪?” 当时姽落刚盛了溪水回来,正要去处理之前抓到的野兔子,陆归心一开口,她便停了下来。 “咸阳城往西十里的山林里。” 陆归心一怔,咸阳城,那不是靖王所在吗? “我记得我死了,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姽落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盘腿在陆归心面前坐下。 “你的确是差点死了,半只脚都踏进了冥界里去,是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找出来,又带到这里来救活。我当时去找一件重要的东西,所以来迟了,否则你也不会这么惨。” “你救我?”陆归心想不明白,她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何必费这番功夫。 姽落却只是平静道,“我说了要让你做盛世的明君,可不是开玩笑的话。” 第七十章 明君 姽落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陆归心看傻了眼。 那是一枚令牌,用于统帅他曾在的军队,本应在王校尉手中。 “你怎么有这个?!” 姽落把玩着那枚令牌,就像在玩一块石头。 “混战之时,我便是去取此物了。” “那王校尉呢?!” “死了。” 她说的平静极了,陆归心却感到一阵恶寒。 “你找到他时,他已死了?” 他试图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服自己,但姽落一向耿直。 她的目光从令牌上缓缓挪到陆归心脸上,“我看着他死的,一把长戟从后面刺穿他的腹部,另一把从肋骨穿过,把他架在死人堆上,然后有个人骑马奔来,一刀斩下他的头,动作很干脆。” 若不是四肢不便,陆归心一定会冲上去跟她打一架。 他从前很喜欢姽落的那双眼睛,里面总是盛满了光,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如今却有些害怕那双眸子里的平静。 他别开脸,看向曾无数次看过的丛林和峭壁,却没有了往日的心情。 姽落在他面前半蹲下。 “你生气了吗?” “没有。” 她救了他的命,他怎么还能生她的气。 姽落抓起他垂在身侧的手,一根根掰开那些攥紧的指头,一道道或新或旧的伤痕也展现在她眼前。 她最后将那枚染血的令牌轻轻放在陆归心的手心上,陆归心却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下子丢开了。 令牌滚出去,最后撞在崖壁上,转了个圈便兀自倒下去。 姽落看了一眼,没有去捡。 她坐到陆归心身边,同他一起看那些已看过数日的景色。 陆归心浑身上下都绷着,他害怕这样的距离,却躲不开。 姽落抱着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缓缓开口。 “我的家族以好战着称,我天生就该属于战场,尽管如今的妖界已多年没有战乱,但我从小活在另一个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危险的战场中。” 陆归心垂下目光,他盯着自己的腿,姽落花了不少功夫去治它们,才让他不至于下半辈子都瘸着走路。 “以前我一直不懂,所以被最亲近的人伤害,还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每天像是一缕孤魂一样飘荡在那片战场上,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姑娘,她说人界有多么好,于是我来了。” 姽落抱着腿的手臂紧了紧。 “可是我从一个战场跑到了另一个战场,我想看看这人间究竟有多美好,我想看你说的盛世,你答应过我的,会带我去看。” “可王校尉...” “在妖界,强者为尊,妖族将领要么本事过人,要么深得民心,可你们人族真糟糕,我来这几日,只看见恃强凌弱,上位者食肉,像你们这样拼死杀敌的却连口肉汤都喝不到,功绩还都被抢走,记在别人的功劳簿上。” 陆归心沉默下去。 他何尝不知道姽落说的是事实,在这乱世之中,官仍是官,民却连牲畜都不如了。 而像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杂兵,无论如何拼命,也难当上一个小官。 终究只是大厦下的砖石罢了。 “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若非是我,你此刻已与那些成山的尸体一起腐烂,直到死也一无是处。” 陆归心看向身边的姑娘,她眼中有几分焦急,似是怒他的不争,亦有刀剑般凌厉的锋芒。 她整个人就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如她所说,她生来便属于战场。 “可我改变不了什么。” 他亦渴望建功立业,渴望青史留名,渴望让泉下的父母与未归的大哥为他骄傲。 可他什么都没有,压根不可能在这世间立足。 “谁说你改变不了!” 姽落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如果你是局中人,挣不脱那些桎梏,那就让我这个局外人来帮你打破那些规矩,你只管向前走就好。” 陆归心有些发怔。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没太在意她许下的江山万里,只是沉溺在那双眼睛里,难以自拔。 “你愿意跟我走这条路吗?”姽落又问了一遍。 他微微回神,却是道,“为什么?” 他们明明非亲非故,甚至并非同族,只是在擂台上打了一架,她就愿意跟着他从军,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回来,还要帮他建功立业。 姽落见他这么严肃,自然地松开他的手,笑了笑。 “因为于我而言这些只是举手之劳,而我恰好觉得你人不错,如果借你的手能尽早迎来盛世,我自然乐意。” 陆归心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风吹过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凉。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失落感从何而来,他只是缓缓放下手,然后沉声答应,“好。” ... 又过了四五日,陆归心已经可以自由行走,姽落便变回男身,两人假作伏击中的幸存回到咸阳城。 面见靖王时,陆归心将王校尉的令牌奉上,又编了个他们两人保护王校尉逃走,但最后王校尉仍重伤而死,只将令牌留给他们二人回咸阳复命的谎话。 靖王把令牌拿在手上摩梭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赏了陆归心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离开时,姽落听到宫人私下里的谈话,才知道那个王校尉是靖王的表妹夫。 见周围人少,她用肩撞了撞陆归心,“我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保你连升三级,没准还不止。” 陆归心警惕地看向她,“什么办法?” “咱们去打听打听靖王还有没有妹妹,我见你张得也算不错,娶了他的妹妹,就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官了。” 陆归心:“...” 那天陆归心把姽落丢下,一个人跑了。 他茫然地走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像一个死结。 但战争不断,就没有可以安放儿女私情的地方。 靖王绕后埋伏肃王,肃王大怒,重整军队之后,便联合其余两个诸侯讨伐咸阳城。 陆归心跟着不同的人进出咸阳城七次,周围的面孔变了又变,前一刻刚交换名字的老乡下一刻就成了敌人刀下的亡魂,他渐渐学会不去问身边人的名字。 只有姽落一直在他身边。 每一次出征他们一定会在茫茫人海中遇见,然后将后背交给对方,专心对敌。 陆归心试图劝说她留在咸阳城内,她却有几分俏皮地称需要他的保护。 但他心里清楚,一直都是姽落在保护他,她无数次把他从冥界拖回来,无数次紧紧攥着他的胳膊,要他站起来。 靖王的军队苦战三月,最惨烈的一次,迎战的两千人最后只剩下包括陆归心和姽落在内的十余人回到咸阳城,他们最终还是败了。 靖王带着残兵五万弃咸阳而走,北逃至风眠谷,并借着谷中的地理优势暂时击退肃王追兵,得以休养生息。 陆归心没娶靖王的妹妹,但还是凭着一次次的英勇表现步步高升,成为靖王手中一员大将。 但彼时的靖王已非从前强盛时,手下也几乎无人可用,显出败落之相。 在这场注定会输的战争里,所有人的情绪都沉到了谷底,营中士气低迷,靖王也因为忧心病倒,军心将散了。 陆归心连夜带着姽落爬到山谷中一处断崖,他们站在崖边,他指着远处给姽落看。 “你说妖界没有星星,今夜星月稀疏,但你看,那一片璀璨的灯火,就是我想带你看的繁星。” 姽落望过去,连绵的群山沉寂在黑夜中,只有陆归心手指的那一处,火光连绵,当真璀璨若星。 但那不是星光,更非灯火,那是肃王的军队在连夜行军,是他们打算再次发起攻势。 她握住陆归心指向“繁星”的手。 “我现在不想看星星了。” “没关系。”陆归心笑着,却总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你想看什么,告诉我,我一定带你去看。” 姽落想了很久,至少她觉得那一刻很久。 他们迎着风站在断崖之上,她握着他的手,眼前有繁星,身侧有群山,身后有藏了溪流的山林,她宁愿那一刻就是永远。 她看向身边的人,他早已不是初见的少年模样,接连的战事让他一天天憔悴,一天天沧桑,而他明明才刚过二十的年华。 “我想看着你。” 她一直是个耿直且不知羞的姑娘。 陆归心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被风卷走后留下脸上一片冰凉。 “姽落。” “我在。” “你走吧。” 断崖之上是长久的沉默,姽落的目光渐渐沉下去。 陆归心明白,她的情绪越激烈,就会越显得平静。 但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是我对不起你,我选错了人,靖王并非那个开启盛世的明君,如今军心已散,肃王只要攻过来,我们必死无疑。”他反握住姽落的手,“一切都结束了,你走吧。” “不!”姽落蹙着眉,眼中含泪,“我选中的明君从来都是你,不是那个什么狗屁靖王!” 陆归心却只是看着她,目光悲凉。 “我知道你很厉害,你能救我一个人,但你救不了所有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不被允许干涉人界的大事走向的,所以我们节节败退,你能每一次都把我救回来,却不能挽救战局,对不对?” 姽落抽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捂着嘴啜泣出声。 的确如他所说,她不能。 相比于人族来说,其余五界的存在过于强大,六界之中早有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神仙妖魔鬼,皆不可干预人界事,否则必遭天谴。 可一切就将止步于此了吗?她怎么甘心啊。 她擦净眼泪,昂起头时,仍是那把藏于剑鞘的利刃。 “我说没有结束,就没有。” 她转身跳下断崖,陆归心大惊,看向脚下时却看见一只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巨鸟在空中掠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姽落的真身,虽然只是黑夜中匆匆一眼,但他也知道,那并非凡物。 断崖之下便是军队扎营之处,陆归心没有翅膀,只能跌跌撞撞地一路跑着下山,当他回到大营中时,营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随手抓来一个士兵询问发生了什么,才知道是靖王突然病逝了。 陆归心匆匆赶到主将营帐时,外面围了不少人,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片刻之后,营帐里走出来一个人,是常跟在靖王身边伺候的小厮。 他看了一圈,然后径直走到陆归心面前。 “陆将军,世子有情。” 靖王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世子喜文且体弱,并不参与战事,故陆归心与他并无交集。 怀着忐忑的心走进营帐,世子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床榻上已经咽气的父亲,看上去十分淡然,并不像刚刚丧父之人。 他回头看向陆归心时,眸光只是淡淡地扫过,很快便挪开了。 “你就是陆归心?” 陆归心迟疑地行礼,“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世子摆了摆手,那小厮会意,从桌案上拿起一张叠好的纸张托在手上,捧到陆归心面前。 “陆将军接旨吧。” 靖王留下的旨意?! 陆归心怔了怔,靖王恰巧死在今夜,又单单留了一道旨意给他,他不仅没觉得是天大的荣耀,反倒心里一慌,下意识想到了姽落。 靖王会是姽落害死的吗? 这道旨意会是姽落的手笔吗? “陆将军?” 小厮见他迟迟没反应,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陆归心虽然回神,却仍没有勇气去接那张纸。 站在床边的世子再次回头看过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才道,“末将不知,但能猜到。” 世子走上来,拿走了小厮手中那张薄薄的纸,他挥了挥手,小厮便退出了此间。 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那你便也该明白,此刻接下这张纸,意味着什么。” 肃王大军在外,如今军心散,若不敌肃王,兵败此地,就此成了阶下囚。 若陆归心此刻不接这张纸,到时投靠肃王,便还有活命的机会,若他接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是,我明白。” “那你到底会怎么选呢?” “世子或许不知,我是木渎镇人,当初乱军所过之处人财尽空,遍地横尸,我爹娘皆死于乱军之手,是靖王带人夺回木渎镇,安置灾民,靖王于我,是这乱世唯一的明君。” 第七十一章 逆转 世子笑了笑。 他一生不曾动过刀剑,只与诗书为伴,手腕纤细宛如女子。 陆归心亲眼看着那双漂亮的手将纸撕成两半。 碎纸洒落一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 陆归心一惊。 “这...” “父王他怎么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带领外面那些人冲出重围的决心。” 陆归心看向世子,他第一次发觉此人并非文人的孱弱,反倒有一身清隽的傲气,如梅立雪原,不惧风雪,不畏春近。 他突然觉得世子会是个有意思的人。 “世子的意思,是不打算逃?” “逃?”世子将双手拢入袖中,嗤笑了一声,“天下虽大,可这乱世之中,何处不是泥沼,何地不是乱坟。逃,总有死的一日,既然终有一死,何必要逃!” “世子要拿命赌这一局?” “没错,拿我的命,你的命,还有外面那些人的命。” 这会是一场必咸阳之战更难的苦战,陆归心心里却像是卸下了重担,竟前所未有的轻松。 或许是如今只能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吧。 “既然如此,末将愿追随世子!” 他庄重行礼,却在单膝跪下之前,便被世子扶住。 “不对,不是你追随我,是你我一起,与肃王那老贼不死不休。” * 陆归心从营帐出去,众人还是以那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快点找到姽落。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总觉得靖王之死与姽落脱不开干系,如今军中大变,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他或许都会脱不开身。 他想要找到姽落,把她留在身边。 但他没能找到。 接近天亮的时候,斥候来报,肃王全军已在风眠谷外,随时可能进攻。 陆归心被世子召回营帐,商讨应对之策。 从那天起,姽落都没再出现过。 谷外有肃王的十万联军,谷内只有靖王五万残兵,且伤者多,军心散,虽然仗着地形优势勉强抵抗,死守却并非办法。 若什么都不做,这是一个必死之局,唯一的生机便是找到破局之法。 那几日世子与陆归心几乎不眠不休地在营帐中商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送饭的小厮在营帐外被吓得摔了一跤,连着几个时辰都没人敢走近。 三日后的一个深夜,陆归心带着十几名曾出生入死的兄弟偷偷潜出山谷,混进肃王军营,试图摸清楚肃王的攻防状况。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见到姽落。 姽落以女身站在肃王身边,一身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肃王待她十分有礼。 陆归心心里没来由的冒出一团火气,他惦记她的不告而别,也恨她的突然出现。 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她带离这个地方,但为了那十几个兄弟的性命,他忍下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姽落早已发现了他。 接下来的几日里,肃王的攻势迅猛,急攻急退,谷内的防守渐渐疲乏。 陆归心在一次迎战时,隔着千军万马遥遥地望见姽落,她以指挥者的姿态站在阵前,就连肃王也无话说。 他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可如此一来,她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那次迎战仍以陆归心战败收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姽落那句话,她天生便属于战场。 谷内士气低迷,就连世子眼中的光也散去了。 他对陆归心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天意如此。” 陆归心仰头看天,他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天意呢。 在肃王发起总攻的那一日,万里晴空忽然被乌云笼罩,而乌云之下,是拼杀在一起的人族。 陆归心带着人浴血奋战,他铁了心,哪怕以少敌多,哪怕死尽了最后一人,也绝不退步。 背水之战,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这一次,他背后不再有姽落,他在人群中杀红了眼,所见皆蒙着一层诡异的血色,身体凭本能动作,渐渐连痛也感觉不到。 所有人都执着于眼前的杀戮,因此只有站在高台上的姽落注意到,天上的乌云堆积在一起,黑沉沉如一座即将压下来的山。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头。 到时候了。 忽然狂风大作,吹乱了两军的旗幡,天色暗如黑夜,什么都看不清,让本就惨烈的战局变得愈发混乱。 士兵们下意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生怕误伤了己方的兄弟。 便是在那一片昏暗中,陆归心突然冷静下来。 他丢下了手中的长枪,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姽落。 他拼了命似的朝着记忆中姽落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不管自己身处何方,他只想抓住她。 而在姽落眼中,天上的云被风卷在一起,风眼就在乌云之中,如同一只窥视人间的黑色眼眸。 乌云翻腾如沸腾的海,闪电交错其中,姽落迎着那骇人的天威,尽管手攥得很紧,却仍勾了勾唇角。 “就让这些弱小的人族也感受一下天道的威能吧。”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电光闪过,雷声阵阵,一道天雷带着浩然之威劈下,天地沉寂。 过了不知多久,陆归心找回些许清明。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奔跑,却忽然失去了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周围尽是肃王的士兵,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或哀嚎或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 黑雾已散去,天空是一片冷白,仿佛曾经所见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陆归心看向指挥的高台时,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心跟着所见沉如谷底,哪怕周围的士兵已经发现他是敌军将领,已经用长矛抵上他的脖子,他都毫无反应。 他第一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姽落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就像,家人。 他颓然跌坐在地,那些用长矛指着他的士兵反倒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而他麾下的士兵见到主将被俘,也纷纷弃了刀剑。 这一战,似乎已经结束了。 似乎,他已经败了。 “王...王上死了!王上被天雷劈死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接着越传越远,越传越广,传到了陆归心耳中。 肃王死了。 周围的士兵顿时慌了阵脚,看向陆归心的目光又疑又惧,局势在一瞬间被颠倒过来,失去主心骨的肃王军顿时乱成一锅粥,陆归心强打起精神,从士兵手中抢过一把剑,一路拼杀回到自己的兄弟之中,重振军心。 他可以随姽落而去,但那些愿意信任他的兄弟们不能死。 肃王突然暴毙,未曾留下任何禅位书信,肃王军内斗加剧,给了陆归心最好的机会。 肃王之死激励了他麾下的士兵,军心重新聚起来,陆归心带着他们第一次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接下来的数日,肃王军节节败退,联军内部决裂,肃王军内斗不断,陆归心乘胜追击,竟拿回了咸阳城。 重回咸阳那日,人人都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而陆归心站在城墙上,看着满城喜色,却只觉得难过。 只有他知道这份胜利建立在什么之上,只有他明白,为了这场胜仗,为了拿回这咸阳城,牺牲了什么。 那一日肃王之死让肃王军陷入混乱,但那并不是陆归心最好的反攻时机。 为了保存实力,让士兵恢复体力,他不得不先撤退。 等赶走了肃王军队,他找到天雷落下之处时,地上除了一个焦黑的深坑,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姽落是死了还是只是受伤,若她只是受伤,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他。 他怀着这些疑问,一直从风眠谷打到咸阳城,就是不想辜负姽落的牺牲。 现在他们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联军已散,肃王军已不成气候,重整山河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陆归心发现世子其实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相信世子能够收拾这天下的残局,也希望避开锋芒,避免将来的权位之争。 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去找姽落,哪怕这天下很大,哪怕她或许已不在人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找她。 陆归心与世子相约在城楼之上,世子独自赴约,城楼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经历过从风眠谷到咸阳城这一路的风霜,他们已是生死之交。 世子的手抚过砖头粗粝的表面,上面有沙石,有尘土,还有当初留下的血痕,是死守咸阳的证明。 他眼眸中的情绪一向很淡,像是什么事都掀不起波澜,这一刻却有浓烈如酒的情绪翻涌。 “我儿时常被父王带到这里来,他指给我看外面的景色,告诉我,那些都会是属于我的山河,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体质孱弱,医者说不可再习武,父王虽然心疼,但我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带我到这里来过。” 寄予厚望之后却只剩下失望,陆归心隐约能明白当时的靖王是怎样的心情。 “王上对世子期望颇高。” 世子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中,这里的景色是世间最美,这里的风如甘泉般甜美,可如今看来,都只是凡物罢了。 “所以当这世道乱起来的时候,他匆匆起兵,以平乱之名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他着急地想要收拾山河,自己坐上龙椅,然后好把这片没有战乱和血腥的河山交到我手上,可惜,他终究见不到那一日了。” 曾经靖王放在世子身上的期待,如今被世子写在眼中,交托给了面前这个人。 陆归心知道世子的意图,但他已有去心。 “世子殿下,我只是世间芸芸众生中一人,想要平静安定的生活,所以从了军,上了战场。但这天下,是你们这些心怀天下者该论的东西,与我已无干系了。” 世子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走?” “我已做完了我想做的,是时候离开了。” 世子却笑了笑,“你知我不会行军打仗,你若走了,没准哪一日这咸阳城又叫我丢了呢?” “世子说笑了,我们虽然相处不久,但世子胸有韬略,足智多谋,我手下几位猛将亦会继续追随世子,以此,天下已在世子手中。” 世子眯了眯眼睛,陆归心有些分不清他笑意的真假。 “你当真想好了?如今天下唾手可得,我虽为世子,但父王当初选定的继承人可是你,你真要放弃这已到手中的皇位,卸甲归田?” “末将微末之愿,望世子成全!” 陆归心低着头,十分诚恳。 他知道自己想走没人能拦得住,但他不想做个逃兵,几年戎马生涯,他虽不在意名头和官阶,却不想愧对身上这副甲胄。 世子扶起他,如靖王死那一晚,他们在营帐中相见那次。 “当初风眠谷外,是一位肃王请来的军师触怒上天,引来天雷,才助我们获胜,后来有传言,那位女军师是妖,对此你怎么看?” 陆归心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姽落,心猛地一沉。 “惑众之妖言,不足为虑。”他说话时心里没有底气,声音甚至有些发颤。 “这么看来,你并不觉得那女子是妖?” 陆归心收敛好情绪,坦然对上世子探寻的目光。 “末将不觉得。若非是她,我们此刻已葬身风眠谷中,如此看来,我们反倒该感激她。” 世子的笑容和煦,陆归心感到一丝寒。 他心里莫名有些恐惧,而世子接下来的话,映证了那份恐惧。 “既然你这么想,看来我不能杀她,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了,对吧?” 陆归心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要找的姽落,竟就在世子手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为了不被发觉,他将手藏到身后。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便干咳了两声,“那女子不是应该与肃王一起被天雷...劈死了吗?” 世子叹了口气,一副遗憾的模样,“此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你一直忙于战事,我没寻着机会跟你说,本想着如今拿回咸阳城,你约我到此,却不想谈的竟是离开的事,我这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啊。” 第七十二章 愿意 世子将手搭在城墙上,痛心疾首。 “天下仍是一盘散沙,虽说如今一帆风顺,但以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重整大局,若少了你,我便是少了双臂。”他看向陆归心,“你明白吗?” 陆归心藏在身后的手颤得厉害,世子那双平静的眸子曾将他从必败的死局中拯救出来,如今却像是一双将他推向悬崖的手。 “世子如今在说什么,自己又明白吗?” “当然。”世子浅浅笑道,“我需要你留下,助我一统山河。” 这是他唯一一次将自己的野心完全暴露出来,撕破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伪装之后,陆归心忍不住也笑了。 “所以你用姽落要挟我,所以当初你会撕掉靖王的遗书,所以是我一厢情愿把你当兄弟,而我对你来说,始终只是一把对敌的剑!” 陆归心抽出佩剑,将锋利的剑刃对准了世子的脖子。 世子不会武,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孰强孰弱分明早有论断。 可世子那双平静的眼让陆归心再次陷入深渊之中。 “如果我死在这里,同样会有一把刀架在那位姑娘的脖子上,她的人头还会送回你手中,便算是我们兄弟之情的赠礼吧,如何?” 陆归心的手颤得厉害,他曾在最惨烈的战场上厮杀,却从无一刻如此刻这般感到恐惧。 他怕姽落会死,更怕这难测的人心。 世子从来只捧诗书的手轻轻捏住薄薄的剑刃,将剑挪开,陆归心感觉自己的手用不上一点力,只能任他如此。 那把剑脱离了他的手,摔在地上,激起城楼上经年累月的尘灰。 世子拾起剑,插回挂在陆归心腰上的剑鞘。 “我也不想如此,但我别无选择,归心,别抛弃你的剑,否则在这乱世之中,你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转身而去,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飘然如谪仙,陆归心攥紧了拳头,愤恨出声。 “把她还给我!” 世子离去的脚步一顿,他站在台阶前,没有回头看。 “我会把她还给你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 陆归心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会为了姽落离开,便也会为了姽落留下,哪怕成为世子手中无往不利的剑。 他期盼着扫平乱军,重整山河的那一日。 到时他便能再见到姽落,还能带她看这由他之手开创的盛世。 怀抱着这样美好的愿望,他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当作了没有疼痛没有情感的剑,每一次砍向敌人的头颅,就是向姽落走近一步。 在接连不断的征战中,转眼半年过去,陆归心已经收服了大半乱军,并将肃王残军赶尽杀绝,天下已再无人能与之相抗,陆归心成了所有人眼中名副其实的战神。 除了一些顽强的乱军躲入西部群山之中,天下的局势已经统一起来,足以孕育出一个新的朝代。 打完最后那一场仗时,陆归心手持长枪,站在尸堆之中,周围充满了哀嚎之声,死去的人反而显得平静。 他望向远方,天尽头是一片血红的霞光,他突然感到茫然。 他明明还年轻,却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收拾战场的年轻小兵看他站着不动,又满身是血,还以为他受了伤,害怕极了。 “将军?” 小兵怯怯的声音将陆归心唤醒,他回过神来,扭头便看见一张年轻的面孔,充满担忧,还带点畏惧,恍如当初的他。 “将军,你没事吧?” 没事吗? 不,他是有事的,且是件大事。 陆归心将从不离身的长枪丢给小兵,转身便跑了。 身后小兵的呼喊声渐远,他迎着风跑,周身的血腥味儿似乎也淡了,他第一次觉得开心,仿佛身后长了翅膀,要飞起来。 陆归心没换衣裳,甚至连脸上的血痕都没来得及擦一擦,就快马加鞭往咸阳城赶。 他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累倒了三匹好马,在第三天清晨,甚至天还未亮时回到咸阳城。 彼时城门还未开,他一身是血地匆匆赶回来,众人还以为是打了败仗。 军情紧急,故没人敢拦他,他一路骑马进了宫,闯进世子寝殿。 同半年前在城楼上一般,世子遣退了宫人,寝殿中只有他们两人。 “把她还给我。” 陆归心说了半年前那句话,只是已经不再激愤。 “我已按照约定,帮你拿到这个天下,把她还给我。” 捷报比陆归心迟了一步,门外响起太监尖而细的嗓音。 “殿下,胜了!” 世子的目光朝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无声无息。 “我在城中给你建了将军府,她一直在那里。” 那一刻,昏暗的寝殿之中,陆归心眼里突然亮起了光。 “多谢殿下!” 他那声多谢说的太真诚,以至于世子觉得自己似乎真做了什么好事。 但陆归心显然没有再与他说什么的打算,他转身而去,带起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 “等等!”世子叫住他,平静的眸光中第一次起了波澜,“用天下换一个女子,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归心有战功,他一直身先士卒,在军中备受敬仰,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他的血,若他愿意,争一争那已在手中的皇位未尝不可。 陆归心停下离开的脚步,他回头看向世子,目光中没有恨意。 “不是用天下换她,是我终于找到她,拿天下也不换。” 陆归心离开了,世子望着轻轻晃动的房门,外面是朝阳初升,一片光明,而他站在阴暗的寝殿之中,也只能站在那里。 ... 陆归心从没这么激动过,他第一次理解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真正归心似箭。 将军府初建,外面只有两个守门的。 他们看着一身是血的人冲进去,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世子把将军府建的很豪华,三进三出的大院,陆归心找了很久,才在一间别苑里找到姽落。 她坐在藤蔓编织的秋千上,穿了一身翠色的衣裙,活像生于草木的精灵。 陆归心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他既期待又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美梦,但他若一靠近,或许就会碎了。 追进来的守卫遥遥喊了一声将军,惊动了梦中人。 姽落回头,便看见一个血人站在拱门边看她,她忽然就笑了。 陆归心回头用目光吓退了那两个守卫,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着姽落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心就漏跳一拍,直到真正站在姽落面前时,他觉得自己要不会呼吸了。 姽落歪着脑袋,有些俏皮地打量他,“许久不见,你怎么没以前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了?好歹是当将军的人呢。” 她话音刚落,陆归心便倾身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 他身上的盔甲硌人,那股血腥味儿更是叫人难受,姽落想推开他,奈何怎么也推不开,她索性挤出只手捏住鼻子。 “你是想熏死我吗?” 陆归心清楚自己现在的形象该有多糟糕,可刚才那一刻,除了抱住她,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该说什么。 好在一个拥抱过后,他知道姽落就在这里,他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他心里踏实了。 他松开姽落,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怕继续熏着她。 姽落身上的衣裙沾上了些污渍,她拍了拍,发现拍不净,也就算了。 她重新仔细打量陆归心。 他脸上有血,身上的盔甲更是如同在血里浸过,不过好在看起来都是别人的,他应该没有受伤。 只是如今这模样,怎么也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 “你怎么这样子就来了?是做了逃兵吗?”她笑着打趣道。 陆归心有些无措,“我连夜赶回来,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了,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自己。”他将所有的艰辛略过不谈,最后唇边也只是掠过一抹不经意的笑,“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姽落怔了怔。 她起身站起来,走向陆归心。 陆归心还记着她嫌弃自己身上太臭,便下意识往后退。 他退了好几步,姽落赶不上,便假作生气,呵道,“别动!” 陆归心果然不敢动了。 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陆将军,此刻站在一个姑娘面前,却手足无措起来。 姽落终于走回他身边。 她抓起他因为紧张攥成拳头的手,手掌上满是已成黑褐色的血污,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看着那上面连血污也遮不住的旧伤疤和茧子,喉头发紧。 “我等了你好久,也担心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 她语调中带着哭腔,陆归心更慌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等了。” 他慌不择言,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绝口不提那些艰辛和黑暗的人性。 姽落仰头看他,尽管眼中有泪光闪烁,但看着他,嘴角总忍不住微微上扬。 “我知道,你只是想带我看你所知的那个盛世,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她抬手抚上陆归心的脸,他明明还年轻,眉间却已尽是忧愁,“等我养好伤,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去看这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 世子办事雷厉风行,陆归心既然回来了,将军府便不能空着,他从宫中调派了十余名宫人到将军府伺候,陆归心虽然不满他擅作主张,但为了不加剧两人之间的矛盾,他默默接受了。 待脱去那身沾满血腥的盔甲,他整个人像是从肩上卸下了一座山,顿时浑身都轻松了。 下人烧好热水,他自己也嫌弃自己,打算好好洗个澡。 结果人刚钻进浴桶,外面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声。 “姑娘,您不能进去!” “姑娘,将军在洗澡呀!” “姑娘!” ... 接着便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陆归心隔着屏风看见一个人影,下意识扯过旁边架子上的衣裳挡在胸前。 “归心?” 是姽落的声音。 “姽...你,你来干嘛啊?”他慌得声音都在发抖。 “我见不到你,心里不踏实。” 姑娘一撒娇,陆归心便心软了。 但他在洗澡,姽落待在这里总不合适。 “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去找你,好吗?” “不好,我就要待在这里。” “姽落...” “好不好啊?” “好吧...” 陆归心就这么让步了。 下人们都退了出去,两人隔着一扇屏风,陆归心心里膈应得不行,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 “归心?你不是洗澡吗,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陆归心:“...” 陆归心紧紧攥着手里的衣裳,放下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只好转移话题。 “姽落,这半年来,你过得好吗?” 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姽落似是拉了一张凳子坐下。 “好吗?我也不知。那一次故意引来天雷,我可是真的差点被天雷劈死了,所以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昏迷,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只醒来过几次,第一次还是在肃王那里,第二次醒来便见到了世子,他让我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就能见到你。” 听她提起世子,陆归心忍不住皱起眉。 “世子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啊,世子人看起来不错呢,他一直在帮我收集人间的灵物养伤,虽然收效甚微,但总好过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才在半月前醒来了。”她顿了顿,“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真的重新把我带到你身边了。” 姽落听起来很兴奋,陆归心却只是苦笑了一下。 如果事情对于姽落来说是这样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前几日我打了胜仗,以后就都不用再打仗了,我以后就留在这里,陪在你身边,你不会嫌我烦吧?” “当然不会。” 陆归心迟钝地意识到姽落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抬头看时,姽落已经站在屏风边,正看着他。 他下意识用手中的衣裳挡住身体,姽落却仍然走上前来。 他慌得只知道瞪大眼,连话都不会说了。 姽落在他面前蹲下,趴在浴桶边,用一双纯净的眸子看他,反而把他看红了脸。 “姽落,我们人族讲究男女大妨,你这样...不好。” 姽落认真的回答他,“那是你们人族的规矩,我不是人,我是妖。” “可也...” “你愿意娶我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把陆归心问呆了。 姽落见他呆了,笑了笑,“我家底殷实,你若不愿娶,我娶你也可。” 姑娘笑意盈盈,他求之不得,谈何拒绝。 “愿意,从未有什么让我如此愿意。” 第七十三章 除妖 姽落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梦,一个关于人间的美梦。 她虽然还未能看见人间的盛世美景,却已然遇见了那夜容真向她描绘的美好。 刚打了胜仗的大将军要成婚,自然是举城同庆,世子也差人送来了价值连城的贺礼。 姽落拿起一串进贡的珍珠串把玩,心情看上去不错,陆归心却怎么看怎么膈应。 他虽然不想再与世子计较从前那些事,可不明真相的姽落跟个傻丫头似的,他心里窝了一团火。 他走上去,把珍珠串从姽落手里拿下,丢回盒子里。 “姽落,你想离开这里吗?” 姽落抬眸看他,有些不解,“这里?” “就是咸阳城,你从前一直说想看人间的美景,现在乱世已经结束,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姽落自然是乐意的,她正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余光瞥见挂在墙上的那把象征陆归心将军之位的宝剑,又迟疑了。 “当然好,可你是大将军,不是应该留在这里,继续保家卫国吗?” 陆归心没想到她还满心为自己考虑,感动之余,深情握住了她的手。 “我现在不想做什么大将军了,我只想把当初答应你的都给你。” 姽落咯咯笑着,“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会拒绝呢?” “那我们走,明日就走!” 他实在不敢久留,免得夜长梦多。 姽落没想到他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连忙把要走出去的人给拉了回来。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她顺势站起来扑进陆归心怀里,环住他的腰,“我们将来的日子很长很长,你不要着急,就算离开,我们也要处理好在咸阳城的事对不对?” 陆归心呆呆地问,“什么事?” “亏你还能问出这话。”姽落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这大将军当的忒不尽心,即便要卸甲归田,也得将手中军权交回世子手中,再与世子好好道别才是。” 陆归心一听到世子两个字,顿时头都大了。 “别再提世子了。”他微皱了眉,轻轻将姽落推开,背对着她,“世子与你我终归是殊途。” 陆归心大步离开了,姽落愣愣地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光,心道这人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与世子不和了呢? 这天夜里,姽落偷偷溜进宫里,找上了世子。 战乱刚过,新朝将立,世子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与人议事到很晚,回到寝殿时,宫人们都退下去,摇曳的烛光下走出一个人来。 他一惊,下意识抽出了墙上的宝剑,剑指来人。 姽落不惊不惧,她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冷傲,如同当初大明宫中的妖族公主。 世子见是她,松了一口气,将剑放回了剑鞘里。 “如此深夜,不在将军府中,缘何来了我这儿?” 他在矮几旁坐下,随手拿起一卷竹简,姽落也上前坐在他对面,两人熟稔得像是多年旧识。 “今日归心很奇怪。” 世子投向竹简的目光一滞。 “是吗?如何奇怪?” “今日他提议离开此地,且急着动身,我拦下他,希望他与你好好道别后再走,他却不太高兴,是当初的事暴露了吗?” 世子似是松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他顺着方才停顿的地方看下去。 “当初的事,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人知晓。” * 当初,靖王暴毙那一夜。 姽落从断崖一跃而下,很快回到军营之中。 彼时靖王已经病重,军中人心惶惶,她的确想要杀死靖王,并推出一个有能之人,重聚军心,再以她的本事挽回战局。 但当她到达靖王的营帐时,世子站在床边,神色淡漠,仿佛看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那时候靖王就已经死了。 姽落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的事,委实吃了一惊。 世子听见声响,回头看向她时,眼眸仍然如一汪无波的潭水。 那一刻营帐里微弱的烛光无故摇曳起来,两人隔得有些远,姽落其实是有些看不清世子的脸的,可没来由的,她觉得那一刻世子回头看她时,是笑着的。 “父王病逝了。”他如此道。 姽落被他那份诡异的平静骇住,竟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转身想要离开这里,身后却再次传来世子淡然的嗓音。 “姽落姑娘,既然来了,何必着急走呢?” 姽落浑身一僵,因为当时的她并不是什么姽落姑娘,而是化为男身的小兵洛姽。 “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发现父王已经病逝,时间紧急,我就不绕弯子了。” 世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姽落莫名感到有些压抑,她皱起眉,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站在了自己身后。 “我知道你是妖,也知道你来是为了陆归心,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那一刻姽落心中大骇,但也只是一瞬,毕竟这人界奈何不了她。 既然一切都说破,她也不打算继续装下去,一个转身的功夫,站在世子面前的已是一身黑紫色长裙的姑娘姽落。 “什么交易,不如先说来听一听。” 世子见到她,眼中闪过惊喜的光,但很快便沉淀下去,不见踪影。 “姑娘为妖,却甘愿为一人委身军中,相信所求不过是他能好好活着,建功立业,对吗?” 姽落当然希望陆归心能好好活着,建功立业不好说,但陆归心自己肯定是想的,这么说也算契合,她便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如今我父王死了,不如你我联手,将肃王军击溃,共谋天下,如何?” 姽落挑了挑眉,“你要我帮你谋天下,那我有什么好处?” 世子走到桌案边,提笔便写,姽落好奇,走过去看,他的字苍劲有力,却是一份伪造的遗书。 “我仿了十年父王的字,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我会以父王遗命的形式让陆归心继承父王的身家,所以你不是在为我谋天下,而是在为他。” 语音落下,一手洋洋洒洒的字也写完,姽落看着,眉头却皱起来。 “你是世子,靖王死了,你才是理所应当继承这一切的人,你真的甘心将天下拱手相让?” 姽落是从小看着两个兄长和自己的父亲为妖王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的,无论在哪一界,权力永远是不可抵挡的诱惑,如今这个人却主动将权力让出去,实在匪夷所思。 世子搁下笔,那一刻,他眸光中的情绪十分复杂,姽落甚至看不懂。 “如今我等已是强弩之末,能否翻身全靠姑娘,我只想保住自己这条命,若能完成父王一直以来的夙愿,未尝不可。” “你不要权?” “我不要自己没有本事拿到的东西。” 姽落不置可否。 世子将那纸遗书叠起来,递向姽落,“怎么样,姑娘是否答应?” 姽落心里仍有些犹豫,她下意识看向角落里躺在床上的靖王,那只是一具死尸了。 “靖王当真不是你杀的吗?” “姑娘多虑,我怎会对自己的父亲动手。”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 姽落打算信这一次。 她看向世子那双眼睛,“我该怎么做?” 她这是答应下来了。 世子不禁微微扬起唇角。 “妖干涉人事,必遭天谴,姑娘可助肃王攻风眠谷,待天谴降下,肃王必死。” * 姽落心里隐隐不安,陆归心皱眉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揉了揉太阳穴。 “若非是那件事,他还会因为什么生气呢?” “你们夫妻的事,我可不知。” 世子拿起一旁的朱笔,在竹简上批注起来,是个专注认真的上位者。 姽落越想越头疼。 “他这么急着离开咸阳,还不待见你,莫非是舍不得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想眼不见为净?” 世子忍不住笑出来,“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的辛苦,不仅是他身上那些伤疤,还被别人惦记在心里呢。” 姽落没想到陆归心还有别人惦记,顿时就提了神,“谁惦记?” 她那副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上人家家门问罪似的。 世子笑着将手中刚批完的竹简递给她。 姽落看完,才明白世子口中的惦记二字。 原是陆归心战功赫赫,如今新朝将立,不少军中之人不满世子称帝,陆归心归隐,自己脑补了一出权斗大戏,要把自己心目中的大将军从世子的魔爪中解救出来,推上帝位。 短短一篇奏文,姽落看完,中间挑了好几次眉。 “我从前听说你们人族的武将都是粗人,只会打架,不会写文章的,如今看来,他们编故事的能力也不错嘛,以后若是不打仗,还可以去茶楼里说书呢。” 世子将竹简拿回来,整整齐齐地卷好,放回原处。 “你们真的想好了?要抛下这得之不易的累累功勋,离开此地?” 虽然最初姽落的确是打了人间帝位的主意,但陆归心不想要,她就更不会想要了。 眼见着天色不早,她站起来,打算回去了。 “我们眼中只有彼此,无心帝位,将来这天下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她走向自己来时翻的窗子,临走时,回头认真地看了世子一眼,“但愿你是个明君。” 姽落的身手利落干脆,哪怕暂时还没有恢复法力,却也是矫健如飞燕,融入夜色之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窗关上时掀起的那阵风吹动矮几上的烛盏,世子的手轻轻在之前那卷竹简上抚过,眸中有火光跳动。 接下来的几日,不少陆归心的部下拜访将军府。 起初陆归心念着昔日同生共死的情谊,好生招待。 可交杯换盏之后,人人提的都是他登基为帝之事,渐渐地他烦了,便称病闭门不见。 又过了几日,上下准备齐全,陆归心在将军府中迎娶姽落。 婚礼那日,满目的红,衬得整个将军府都很喜庆。 陆归心已没有亲人在世,唯一踏上仙道的大哥也不知身在何处,姽落绝口不提自己的父兄,两人的婚事办得简单,拜过天地之后,即便满堂空旷,也减不去他们心中半点欢喜。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属于彼此,将未来都交托在了对方手中。 姽落在那一刻打定主意,她愿意放弃妖族长久的生命,陪着这个人一天天老去,最后一同葬于黄土之下。 他们都以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将迎来美好的人生。 却没料到,极致的欢喜之后,竟是悲剧的开始。 陆归心牵起姽落的手,府里的小厮却突然冲进来,慌不择路地扑倒在红毯上。 “将军!将军不好了!好多人冲进来,他们要抓夫人!” 陆归心和姽落皆是一怔。 陆归心下意识将姽落护在身后,“你说什么?谁闯进来,为何要针对夫人?” 他话音刚落,外面浩浩荡荡的声势也到了。 陆归心向门边走去,他粗略望了一眼,那些来的不仅有平民,有朝中官员,还有自己曾经的部下。 “你们是要反了吗?!”他一声怒喝,那些人生生停下,却在外面铸成一堵人墙。 他从前的部下们都有些怂了,可他们既然敢闯将军府,便也不知吃素的。 一个穿麻衣的男子挽起袖子走出来,“将军,我们不是要造反,是要除妖!” 听到除妖二字,陆归心心里一沉,但他不敢表现在面上,故作镇定。 “胡言乱语!何处有妖?!本将今日大婚,尔等却强行闯府,我看你们之中才有妖!” 一个身穿铠甲的小将走出来,“将军!你今日娶的夫人就是妖,你是被妖女所惑,我们这是救你啊!” 他这般说,身后那些人便跟着起哄,一时间声势浩大,仿佛他陆归心与姽落才是真恶人。 姽落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她紧咬着牙,心里愤懑,将红盖头一把扯下,走到陆归心身边。 “我即便是妖,也是助你们击溃肃王军,夺回咸阳城的妖,而他是收复山河,予你们太平盛世的将军,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姽落气势震人,但不过一瞬,便又有人跳出来。 “妖就是妖,你便是这般花言巧语蒙惑了将军,今日我们就要除恶妖,保家国!” 将士手中拿着刀剑,平民手中拿着锄头木棒,二话不说便冲向他们,要除妖。 第七十四章 杀人 陆归心把姽落挡在身后,姽落却站出来,与他并肩。 陆归心担忧地看向她,她却微微笑着,“我不要你的保护,我只想和你站在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也不想真的与那些人打起来,闹得不可收拾。 两人赤手空拳对刀枪棍棒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们将后背将给对方,认真对付面前的人,就像回到了最初时。 姽落很有信心,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天高海阔,若此地容不下他们,离开便是。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她忘了这世上还有算计,还有深不可测的人心。 将军府里一团乱,宫中的禁军也很快赶了过来,将整座府邸包围。 眼见着训练有素的禁军手持长戟冲进来,将闹事的众人围住,姽落眼中顿时一亮。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陆归心的手臂,“世子来帮我们了!”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归心的眉头蹙着,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重。 姽落一直以为是世子帮他们重新走到一起,但在陆归心眼中,世子才是挡在他们之间的大恶人。 禁军将闹事之人控制住后,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道。 世子身着银色铠甲而来,凛然的气势淡去了平日里一身书卷气,当真有几分将军的风骨。 陆归心下意识抓住了姽落的手,紧紧地攥着,甚至让姽落感到几分不适,不解地看向他。 陆归心却没有看她,而是转而面向世子,“世子今日率禁军前来,是来贺喜的吗?” 他语调偏冷,毫无欢喜之意,不像是说贺喜,倒像是谈报仇。 世子微微勾起唇角一笑,“兄弟大婚,我自当来道喜,只是不知这喜,究竟值不值得道贺。” 姽落拧了眉。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世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姑娘妆容精致,火红的嫁衣量身裁制,十分相配。 “姽落姑娘,我从前感动于你与陆兄的感情,助你二人重归于好,本以为是成了一段良缘。”他顿了顿,眉眼稍冷,“可我没想到,你竟是魅惑我靖国大将军的妖女!” 姽落一怔,她没料到世子会说出这番话,倒打一耙。 她气的目眦欲裂,气自己轻信他人,更恨不得将世子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小人碎尸万端。 她余光瞥见旁边侍卫的佩剑,大步一跨,便在那侍卫震惊的目光中将剑夺到手中。 她剑指世子,“你这小人!” 世子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周围的禁军却不会让她如此,纷纷将长戟指向了她。 姽落若此刻对世子动手,他们便是有理也说不清,要逃亡天涯了。 陆归心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姽落持剑的手,又歪头在她耳边安慰道,“别入了他的圈套,我还是大将军,他奈何不了我。” 姽落气的手发抖,陆归心将剑从她手中接了过来,反手立在身后。 “世子,我以身换山河,如今不过将心爱之人娶回家,如此不免太过劳师动众,不如彼此各退一步,你们离开将军府,我便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日便离开咸阳城,不管我夫人是人是妖,要祸害也只祸害我一个人,如何?” 世子方叹了口气,一名被禁军拦在外的将领却先忍不住开口了。 “将军!这天下是兄弟们跟着你一刀一剑拼出来的,皇位也该是你的,你可不能被这妖女蒙蔽,抛下这血染的山河啊!” 随后便有人附和,“对,将军才是真命天子,才该登基为帝!” 陆归心冷眼横过去,开口的人却并不畏惧,仍是要尊他为天子的样子。 他不认识那个人,那绝非与他在战场上并肩而战的兄弟。 陆归心脑子里绷着一根紧紧的弦,他将世子的云淡风轻都看在眼里,却明白那不过是早已刻在骨子里的伪装。 他有些明白今日这场戏是为何出现的了,也对“功高震主”这个词感同身受起来。 世子要立新朝,要称帝,可他陆归心是挡在他称帝路上最大的一块石头,现在,他就是在打算毁了这块大石头。 “我无心为帝!” 陆归心运起真气喊出这句话,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但他其实只需要说给一个人听罢了。 “世子,我无心称帝,这天下一直在你手中,而我,始终只是你手里的一把剑,剑可杀敌,不可治国。” 他紧紧地盯着世子的眼睛,那深渊一般的双目从来不起波澜。 “我明白的。”世子声调缓缓,让陆归心想到了半年前城楼之上两人的交谈,“可我是为了你好,令夫人为妖,实在有违人伦。” 世子言罢,又沉沉地叹了口气,十分心痛的模样。 陆归心攥着姽落的手又紧了紧,“无论她是什么,我只知道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与她分开。” “你真的要包庇妖吗?!”世子痛心疾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姽落一惊,他这是要往陆归心脑袋上安莫须有的罪名啊。 “你胡说什么!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 既然世子倒打一耙,她抵死不认不就好了。 世子抬眸时,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明明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姽落却忍不住一哆嗦。 “姽落姑娘,我当初救下你,与你也算相处过一段日子,若非有绝对的证据,也不会在你与归心大婚之日来此了。” 证据?! 姽落和陆归心都一脸惊愕,他们看向彼此,显然对方都不知道世子口中的证据是什么。 世子将手搭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眸光微沉。 “出来吧,是时候见见老朋友了。” 一个身穿禁军盔甲,佝偻着背的人缓缓推开人群走出来,他个子不算高,整个人却像是一堆骨架子,盔甲挂在身上,一行走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他在走过来的过程中,一直埋着头,脸便被头盔投下的阴影藏了个严严实实。 陆归心看着这个人,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却实在猜不透世子这张底牌究竟是什么。 直到那个人停在世子身侧,恭恭敬敬地向世子行礼后,他抬起头那一刻,陆归心只看见一道从右眼角延伸到下巴的可怖伤疤。 陆归心瞪大眼睛,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赵秦?!” 山谷中那场血战仍然是陆归心不愿回想的噩梦,他还清晰地记得漫山遍野的尸体,脚下滑腻的触感,毫无希望的黑暗,以及那个在最后扶着他的人。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当年的兄弟。 赵秦微微抬高了下巴,让自己整张脸都暴露在光下,他本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脸皮被伤疤占了一半,右眼因伤口恶化坏掉了,只能睁着一只眼看陆归心。 “大将军还认得我,是我的荣幸。” 他的声音很冷,仿佛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面对世子时陆归心还能淡然处之,可面对曾经的生死之交的冷漠,他竟感觉到了疼。 “怎么会不认识,我初入军营时什么都不懂,是你带着我...” “大将军,当年的赵秦,已死在山谷中了。”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活着,不然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赵秦冷漠的眼似乎染上了些许情绪,他盯着陆归心的目光缓缓挪向旁边,落在姽落身上。 陆归心不解地跟着看过去,却意外地发现姽落有几分慌张。 “她,是害人的恶妖,我亲眼所见。” 赵秦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陆归心的心里。 他回头看赵秦时,赵秦手指着姽落,直勾勾的眼神里满是恨意。 他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赵秦眼中的恨如此浓烈,如此刻骨。 “她不是的。”陆归心想要为姽落辩解,他认识的姽落一直是个看上去冷淡却很单纯的姑娘,她怎么会是害人的恶妖呢。 可当对上赵秦怨憎的目光时,他的话又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没有底气。 “陆归心!你被她骗了!”赵秦再次喊他的名字,却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妖就是妖,会害人,会惑人,会吃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赵秦声嘶力竭,那份悲痛和怨憎从他只剩皮骨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分外摄人。 陆归心有些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没想到的是,姽落竟松了手。 他紧紧攥住姽落,姽落也紧紧抓着他。 而就在那一刻,姽落松了手,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所有的一切突然变得混乱,他本以为只是世子想要除掉他这块石头,可当赵秦出现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连他从未怀疑,也从未想过要怀疑的姽落,似乎也不一样了。 陆归心回头看姽落,她眼中的挣扎和无措于他而言更像一把不算锋利的刀,正一点点试图磨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姽落?”他轻轻唤她。 姽落却用力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手腕上的红痕惊心,被她用婚服的长袖盖住,藏到身后去。 “对不起,归心,对不起。”她语带哭腔,眼角闪过泪光,“我错了,可当我知道那是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一点点往后退,最后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后脑磕在门上,一定很疼。 陆归心下意识想走向她,揉一揉她的脑袋,然后说上一个笑话逗她开心。 可她却哭了。 众目睽睽之下,妖族的小公主泣不成声,眼泪将大红的喜服晕成深红,陆归心感觉自己的心揪着疼。 明明那么多人在,周围却静得可怕,天地间仿佛只余姽落的哭声了。 他无措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即便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他也从未觉得有哪一段路像此刻隔在他与姽落之间的距离这般煎熬。 “那一日。” 赵秦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无波无澜的语调之后,是早已镌刻在骨头上的一切。 “你倒下了,我拖着你继续往前走,我们的人越打越少,周围肃王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太累了,实在拖不动你了,于是我松了手,想着,好歹是和兄弟死在一块儿了,来世还投胎做兄弟就行,我想就这么停下,我实在太累了。” * 当年山谷中一战,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赵秦不知道陆归心还有没有气,他只是倔强地不愿松手,而当他最终坚持不下去,想要松手的时候,却看见了姽落。 或者说,洛姽。 他远远地看见姽落占领了一处高地,周围是遍地肃王军的尸体,十几个肃王军围在她周围,却犹豫着不敢上前,显然是被姽落一个人镇住了。 赵秦没想到那个看着像大户人家公子的少年初入军营就这么厉害,心道有她帮忙,自己跟陆归心没准就有救了。 他杵着半截折断的长矛,一瘸一拐地要走过去支援姽落,走了没两步,却发现姽落身后还有一个人。 王校尉手持宝剑,脸色发白,躲在姽落身后。 赵秦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骂那王校尉不是东西,难以置信的一幕却出现了。 只见姽落将手中的长戟折断,反手便将利刃插进了王校尉的身体,长戟穿过肋骨,从后背穿出,王校尉直直的倒下去,显然是死透了。 不仅是赵秦看蒙了,就连那十几个肃王军的士兵也蒙了。 他们本是追着这支靖王军的校尉来到这里,却突然跑出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打死了他们好几个人不说,还一副绝不让步的样子。 他们正愁怎么收拾这个刺头,少年却先把自家首领给杀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剧情? 姽落的动作干脆利落,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丢了手里剩下的半截长棍,目光扫过那十几个肃王军的士兵,如同在看着一群死人。 “既然你们都看见了,那我就不好再留着你们了。” 姽落突然消失在原地,那些士兵都慌了神,急忙看向周围,却什么都没发现。 而等姽落再出现时,已非少年模样。 她的手穿透士兵的铠甲和肋骨,直穿透了那脆弱的心脏。 士兵看着面前的姑娘,除了因本能而起的恐惧,竟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此踏进了冥界。 赵秦看得清楚,她根本不是人。 第七十五章 灭心 十几个肃王军的士兵在姽落鬼魅般的行动中轻易被解决。 她在已经死透了的王校尉身上翻了半天,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令牌。 对她来说,这场小小的闹剧本该就此结束,但当转过身时,她看见了赵秦。 赵秦仍然拄着半截长矛,愣愣地站在原处,正看着她。 她拿着令牌的手一紧,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赵秦与陆归心是很好的兄弟,她常与陆归心待在一起,自然也与赵秦相处得多,两人虽没有太多交往,但毕竟同生共死过,也能称一声兄弟。 姽落有一瞬的慌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令牌硌得手心疼,她最终还是抬腿向着赵秦走去,想要解释。 但当她真的走近时,赵秦突然从震惊中找回些许神智,惊惶地向后退去。 他一边后退,一边失神地喊着“别杀我”,他的腿本就受了伤,退了几步便被陆归心绊倒摔在地上,在面对千军万马时尚无惧意的老兵,却在姽落面前涕泗横流。 姽落心里难受,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杀你的。”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陆归心,眉头皱的更紧了,“只要你不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我会带你和陆归心安全离开这里,助你们建功立业。” “妖!你是妖!休想骗我!” 赵秦的话本没有什么不对,可他眼中的恐惧和憎恶像一把刀狠狠戳在姽落的心窝。 姽落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线,如同一根绷紧的弦。 片刻之后,那抹线消失,她开口道,“没错,我是妖,且才杀了不少人,若你不想成为下一具尸体,最好乖乖地照我说的做。” 赵秦却根本不愿妥协,他挡在陆归心面前,大义凛然。 “亏得归心这么照顾你,你却骗他!我们自从军那一刻起,就是注定要倒在战场上的人,无需你这妖女救!” 陆归心从始至终一动不动,满身的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姽落站的远,甚至无法用法力探到他的心跳。 她心里着急,便不打算继续与赵秦耗下去。 “既然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吧!” 她形如鬼魅,速度之快让赵秦这个已经重伤的人族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绕到赵秦身后,拽住了陆归心的一只手臂,触手的肌肤冰凉,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心里也跟着一凉。 便是那出神的一瞬,赵秦捡起掉在手边的半截长矛向她刺去。 姽落从小在不择手段的打斗中成长,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击,夺走武器的动作干脆潇洒,顿时形势立转,矛头对准了赵秦。 她没有想要刺出去的。 但她没想到赵秦会扑上来。 矛头刺穿皮肉的声音让她握着木制长杆的手一颤,立马松开,可已经晚了。 那半截长矛穿透了赵秦的腹部,赵秦扑倒在陆归心身上,他温热的血流出来,刚好落在陆归心的另一只手臂上。 姽落没想到会这样,有一瞬的失措。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所有人都死了,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顺着陆归心的手腕滑到手掌,冰凉的像是一个死人,但她知道陆归心还没死,至少对她来说,还有救。 她带走了陆归心。 在那片只剩死尸的土地上,时间本该带走一切,但赵秦活了过来。 他靠一路乞讨到了咸阳城,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 但那里很快陷入战乱,不久之后,主将的名字变成他曾经的战友,陆归心。 咸阳城破后,他被肃王军抓了壮丁,将靖王军围在风眠谷中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已是他噩梦的妖。 姽落成了肃王的座上宾,为肃王出谋划策,乃至行军布阵。 就在风眠谷将被攻破时,天雷降下,正披在姽落身上。 在漫天黑烟之中,周围皆是惊慌声,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大笑。 天降雷罚,是那妖女的报应到了! 陆归心反攻之后,情势立刻逆转,肃王军被打散,赵秦也趁机逃了出去。 他一路装作难民,随靖王军回到咸阳城,打算与昔日的老友重聚。 他以王校尉残部之名拜访,但并未见到陆归心,而是直接被带到世子面前。 世子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将他留在身边。 不久之后,陆归心离开咸阳城,再次踏上征程,赵秦没能见到他。 等陆归心打完仗回来时,他兴高采烈地准备了好酒要与当初的兄弟庆贺,却听说了陆归心要成亲的消息,而新娘正是姽落。 他摔了酒坛,怒发冲冠,要到将军府找陆归心,当面戳穿那妖女的面目,却被世子拦下。 他相信世子,正如当初的陆归心也相信世子。 世子不忍他二人的兄弟情谊受损,提出自己去劝说陆归心。 赵秦等啊等,最后却等来大婚的消息。 而他混在禁军里,更是亲眼见证了陆归心护着姽落。 陆归心护着妖,便不再是他的兄弟。 * 赵秦的讲述终止,姽落的眼泪仍在流,陆归心却停下脚步。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上前,还是回头。 “她是妖,你还不明白吗?”赵秦的语调隐忍悲痛,“是她杀了王校尉,杀了我,杀了靖王。” 周围依然很安静,可人人看向姽落的眼中都是滔天的恨意,而看向他时,则闪烁着期待。 他们期望他做什么呢? 期望他亲自抓住姽落,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处以极刑吗? 他觉得可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不久之前他看满目的红还是喜色,如今却都像是血,像是战场上那些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的恐惧。 姽落身上的嫁衣像是一片火,她站在火里,满手是血腥。 “姽落...” 他叫了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叫一叫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杀妖女!”紧接着整座府邸都沸腾起来,呼声震天。 “杀妖女!” “杀妖女!” 在震天的喊声中,陆归心的头脑陷入一片混沌中,他像是魂魄离开了躯体,眼前的一切跟着模糊下去。 当第一个人冲破禁军的阻拦,从他身边跑过,手持木棍冲向姽落时,一滴眼泪从他脸上滚落,滚过火红的喜服,落在地砖上。 他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无数的人从他身边跑过,手持凶器,口中高喊着“杀妖女”,义正辞严。 他与姽落隔着人群对视,姽落的眼哭红了,她从未这般委屈过。 第一棍落在姽落身上的时候,陆归心跟着一哆嗦,仿佛那一棍也打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上下都跟着疼。 紧接着是第二棍。 姽落不闪不躲,咬着下唇,倔强地看着他,仿佛是想向他证明什么。 当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高高举起自己的刀时,刀尖的锋芒闪过陆归心的眼,在那一刻,他忽然就不迷茫了。 他冲上前去,施展轻功踩在那些人的肩上,最后一把夺下那把即将砍向姽落的刀,落在了姽落面前。 他将姽落护在身后,将手中长刀的刀尖对准了那些人。 显然,他已经做了选择。 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免都带了失望,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不管你们怎么看她,她都是我的妻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任你们欺辱她!” 他另一只手与姽落交握,凌厉的目光扫过,鸦雀无声。 世子痛心道,“归心,你当真要护着这个妖吗?” 世子之心,陆归心已经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他冷哼了一声,“我宁愿与妖同行,也不与小人同往。” “那就别怪我们不顾往昔兄弟之情了。” 世子挥了挥手,禁军便立刻跟着围上来。 面对重重包围,陆归心只是抓紧了姽落的手。 刚才他松手了,但现在他不会,永远也不会了。 在禁军攻上前时,他后退了一步,退到姽落身边,低声嘱咐道,“姽落,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妖,你有本事走,千万不要顾及我,该走就走,明白吗?” 姽落还没来得及说话,陆归心便将那把抢过来的刀塞到她手里,然后自己赤手空拳冲了上去。 赤手对长兵,也亏他干得出来! 姽落又急又气,但她自顾不暇。 有人缠住了陆归心,便有另一些人冲向她。 她自然不是吃素的,之前不还手是给陆归心面子,现在她可不会手下留情。 一场恶战就此打响,两个人对付上百人,即使铁打的人也会累啊。 陆归心渐渐体力不济,长戟在他身上留下数道深深浅浅的伤口,他却始终撑着没有倒下,是不能,也是不敢。 姽落拥有妖族天生的好体质也有些扛不住,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体力消耗得越厉害,她越发觉自己的身体有问题。 当初被天雷砸的那一下是砸的实实在在的,她当场就晕死过去,一度陷入沉眠之中。 后来好不容易醒来,身体仍有不适,法力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过那时候她信任世子,又一心等陆归心回来,就没太当回事,想着早晚会好的。 可如今看来,她体内灵力空空,并不像因天雷所致,倒像是有什么在一直压制着她吸收天地灵气。 姽落越想越后怕,为了今天,世子原来早就开始布局,而她和陆归心现在被困在这里,若没有法力相助,即便是战神,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了。 她分神的功夫,一把剑从她背上划过,衣裳破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以及细长的伤口。 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圈,刀尖朝向背后,轻轻一送,便飞向那持剑之人。 身后传来倒地声,姽落懒得回头看,一掌拍在冲上来的一人的肩上,动作利落地夺过那人手中的长剑。 “姑娘好功夫。” 姽落一怔,便见那些在她面前跃跃欲试的人纷纷退开,让开了一条道,而世子缓缓走来。 她一蹙眉,手下意识就伸了出去,长剑指向世子。 “我从前以为你是君子,没想到是个小人!” 世子倒不介意她说什么,仍然温润如玉,“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总归是走到今日,我一向羡慕姑娘的洒脱,陆兄的深情,今日此景实非我愿,可如今你恶妖之名坐实,陆兄也失人心,与其负隅顽抗下去,不如放弃吧。” 姽落冷哼了一声,“放弃什么?放弃我们自己的命吗?” “弃了今世,可寻来生。” 姽落的眉目冷下去,“我不会让他死的,不仅如此,我还会送你去寻你的来生。” 世子却无谓一笑,“姑娘的功夫的确厉害,可就算再厉害,可挡十人,百人,还能挡千人吗?” “你可别忘了,我是妖!” “我当然不会忘,而且从来没有忘过,姑娘是否忘了,你自醒来,每日喝的药都是我在准备呢。” 姽落的心一沉,不用世子再说什么她也明白了,那药有问题。 世子知道她是聪明人,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想好了吗?若只你一人死,陆兄毕竟是为我靖国立下累累功勋的大将军,他还能活。” 姽落握住剑柄的手缓缓用力,心中却有些动摇了。 若用她一命能换陆归心一命,似乎,并无不可。 “你是在骗我吗?” 世子摊开手,“我不值得你信任了吗?” “就是我从前信错了你,所以我和他错过了那么多,以至走到今日。” 世子笑了笑,“我或许骗过他,但我从未骗过你。” 姽落仍不觉得他可信,但片刻之后,她松了手,剑咣当落在地上。 “好,我信你。” 世子微愕,她同意得太快,太轻易了,这就是她与陆归心之间的感情吗? 世子摆了摆手,两个禁军小心翼翼地上前押住姽落,她竟当真没有反抗。 “用我的命,换他的,希望你不会食言。” 她的目光像是认命了,世子难得有一瞬的怔愣。 禁军押着姽落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下意识扭头过去想说什么,对上的却是姽落锋利如刀的目光。 他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晚了。 姽落轻松摆脱两个禁军的桎梏,顺手抽出了世子腰间的佩剑,将剑锋靠在世子的脖子上,划出一条细长的血痕。 第七十六章 天日 变故突生,周围的侍卫立刻拔刀相向,但姽落更快,一个旋身到了世子身后,将世子推向那些刀尖。 侍卫大骇,齐齐后退数步,正如了姽落的意。 她和陆归心现在被困在这里,根本没有活路,什么一命换一命,骗小孩儿的把戏罢了,她唯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只有挟持世子。 “姽落姑娘似是打算反悔?” 姽落的目光从那些警惕的侍卫身上收回,瞥过世子的侧脸。 明明只是侧脸罢了,她却好像能看见他平静无波的眸子。 “即便我不反悔,世子也会如约吗?我看未必。”她持剑的手纹丝不动,一边应付世子,一边悄悄用余光观察陆归心的情况。 “这场闹剧由你一手安排,不就是想除掉尘心,好安安稳稳地坐上那个位置吗?无论我生或死,你都一定会让他死,我说的对吗?” “姑娘既然聪慧至此,又为何要做现在这样的事呢?”世子不顾架在自己颈边的利刃,缓缓转身,任由剑刃划破他的皮肤,血滴滚落入衣襟。 他面对着姽落,神色如常,眼眸中却有一丝姽落看不懂的东西。 “我说过,我从未骗你,包括那句一命换一命。” 他从没有想要放过陆归心,但他不介意放姽落一马。 姽落怔了怔,片刻后,忽而冷笑。 “你真可笑。” 世子微微扬起唇角,“可笑吗?我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偶尔任性一次,姑娘却不大愿意领情。” 陆归心撑不了多久,姽落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 “放我们走,否则今日你便给我们陪葬吧。” 姽落自认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对人族没有怜悯之心,世子本该明白。 可她已用性命要挟,世子却仍然无动于衷。 “我不会放他走的。我们人族有一句话,不知姑娘是否听过,飞鸟尽,良弓藏,从半年前陆归心离开咸阳城征战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他今日的结局。” “有我在,他就不会任你操纵!” “你大可试试。” 姽落怒目而视,她手腕一转,长剑刺入世子的肩,而那个他们一向认为文弱的世子只是闷哼了一声,便再无反应。 他似乎永远是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像是一个面具。 姽落拔剑而出,世子捂住流血的伤口,那把剑再次落在他颈边。 “放我们走!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知道,但即便你杀了我,陆归心也不可能活。” 姽落握剑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她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世子沉默着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经给出了答案,他坚韧又固执得像一块石头,完全不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在两人僵持时,陆归心也注意到了姽落那边的变故。 他本就体力不济,已是强弩之末,又因担心姽落而分神,被抓住破绽,打倒在地。 有两个禁军上来,一人一边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其中一人还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了,陆将军。” 陆归心被擒,情势立刻又翻转过来。 禁军押着陆归心到姽落面前,威胁姽落放了世子。 放不行,不放也不行,姽落彻底陷入两难的境地。 “姽落。”陆归心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在周围嘈杂的人声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姽落听得很清楚,她担忧地看着陆归心,恨不得马上冲到他身边。 “不要管我,你手中有世子的性命做筹码,你走吧。” 陆归心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便垂下了头。 他实在无法以这副面目见姽落,半年前在风眠谷前他没能保护她,如今更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你在说什么啊!”女子的哭喊声像一根针刺入他的脑,“我们不是夫妻吗?你答应我,要带我领略人间的盛世美景的!” 姽落丢了剑,推开世子,向着陆归心跑去。 她扑进他怀里,悬着的心便沉下去,哪怕周围尽是指向他们的刀兵,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紧紧抱着陆归心,忽然觉得世子说的也没错。 弃了今世,可寻来生。 “虽然你没能带我看人间的美景,但我可以带你去冥界看看,听说那里很美,我从前没有机会去,现在有了。” 陆归心的眼泪顿时便涌了出来,落在姽落的肩上。 “姽落...” “我愿弃了此生种种,随你寻来世姻缘,下辈子,你会找到我吗?” 陆归心的手紧紧环住姽落,他把脸埋在姽落的肩窝里,哽咽出声,“我会,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找到你。” 满面泪痕的姽落笑了。 “这样便很好,等那时候,我们再浪迹天涯不迟。” 世子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眼眸中有复杂的情绪翻涌,却又无声无息。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殿下,您的伤...” “无碍。” 冷漠的声调让小厮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小厮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妖女已被降伏,殿下认为该如何处置?” 世子沉默了片刻,最后淡淡地道,“斩首。” 小厮已经头皮发麻了,但还是得顶着继续问,“那大将军呢?” “斩首。” “是,小的这就回宫,让钦天监选个日子。” 小厮正要走,世子却抬手拦住他。 “不必了,今日便是个好日子。” 小厮一怔,他眼中的将军府仍是满目的红,今日将军大婚,可不是个好日子吗。 世子做事雷厉风行,立刻便叫了刽子手来。 姽落和陆归心被压在院子中央,不久前他们还在那里拜过天地。 两个即将赴死之人看上去竟十分淡然,偶尔与对方对视时,还能露出浅浅的笑,仿佛他们并非赴死之人,而是满座宾客的祝福下一对新婚夫妇。 人生的大悲大喜不过如此。 当斩首的大刀在他们身后扬起时,陆归心挺直了脊背,看着前方,目光却有些空茫,仿佛在看着别的东西。 他突然开口道,“姽落,第一次见你是在茶楼里,你说要跟我走,我答应了,存了些许私心。” 姽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两人的初见,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那一刻,她突然很害怕。 “是我把你带上了这条不归路,你本该是人间自由自在的妖,却被我困在这里,姽落,如果真有来生,无论我如何纠缠,你见到我一定要跑,跑的越远越好。”他扭头看她,目光中带着无尽的不舍和祈求,“好吗?” 话音落,大刀挥下,热血溅在姽落的脸上。 那张方才还在对她说话的脸消失了,圆滚滚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停下来时,眼睛仍然看着她。 姽落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而下一刻,天旋地转,她甚至没有感到疼痛,人头就已经落下。 她的脑袋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与陆归心的撞在一起。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死。 她亲眼看着自己没有脑袋的身躯开始痛苦地挣扎,最后在人群惊慌的尖叫声中化为一只鸟,一只有两个脑袋,浑身覆盖着金色羽毛的巨鸟。 而她落在地上的头颅随风化为金色的沙砾飘走,属于陆归心的气息也在她鼻尖消散。 失去头颅的三首金乌在空中盘旋,痛苦地哀嚎着。 地上的人族乱成一锅粥,世子在禁军的保护下退出将军府,他一步三回头,望向天空中的巨鸟,前所未有的失态。 失控的三首金乌突然向着世子所在的方向俯冲而下,所有人作鸟兽散,面对个人的生死时,便没人再管世子的死活。 世子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可怕的巨鸟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般冲向自己,竟忘了躲闪。 他脑海中一片空,最后一刻却像是找回了一丝清明,抬手挡住了脸。 猛烈的狂风将他卷起,摔出去数丈,但他并没有死。 世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院子中央的红毯上还躺着陆归心尸首分离的尸体,而姽落和巨鸟都毫无踪迹。 ... 姽落醒来时已身在妖界大明宫中。 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心像是被刀搅碎一般疼,可除了哭肿了眼,哭哑了嗓子,什么用都没有。 她不能再杀自己一次,陆归心也不会再活过来。 姽落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闷了半月之久,当她终于打起精神,想要去寻与陆归心约好的来世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 她推开门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妖兵立刻便拦住了她。 “公主殿下,陛下有令,未经允许,您不得走出这间屋子。” 姽落不甘,“我要见父王!” 她闯进议事殿,在妖族众多长老和将领面前,第一次与妖王针锋相对。 “为何不让我离开!” 此前正在奏事的将领默默退了下去,大殿中一片寂静,姽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很奇怪。 或鄙夷,或笑话,或视而不见。 仿佛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笑话。 高位上的妖王震怒,手重重地拍在王座的扶手上。 “放肆!殿上所议之事关乎我妖族安危兴亡,岂容你胡闹!来人,将这不孝女架出大殿,跪在殿外,不赦不休!” 两个妖兵从殿外走进来,姽落却先一步自己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走出殿外,面对着大殿的牌匾跪下。 她知道自己错了,也知道自己没错。 这一跪,便是整整十日。 议事的长老和将领来了去,去了又来,极北之地的战事连姽落也听说了七七八八,她自请北上,妖王却仍然不愿见她。 直到北地唯一一次传来喜讯,巨蛇消失,战事结束了。 那一天妖王或许是真的很高兴,于是终于接见了自己的女儿。 彼时姽落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她在下人的搀扶下进殿,大殿之中空旷,妖王坐得高高在上,显得离她十分遥远。 她在殿阶前叩首,因为没法站起来,便一直跪着。 “请父王将我逐出妖族。” 这句话她想了很久,终于说出来,便像是吐出一直憋在胸口里的浊气。 妖王的喜悦之情顿时消减了大半,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殿阶下的女儿,显然被气得不轻。 “你难道还嫌不够丢人吗?!在人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要死要活地追着一个蝼蚁,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犯下了大错,那一日若非我将你带走,你就是错上加错,永无翻身之日了!” “父王!” 姽落挺直了脊背,所有的错她都认,可唯有那一日,她宁愿自己错上加错,永无翻身之日。 “女儿一生坦荡,却被小人所害,女儿怎能忍得下这口气啊!” “你是我妖族公主,私自恋上人族已是大错,竟还想为那人大开杀戒?你将我妖界的脸面置于何地?要我妖界往后在六界中如何立足?!” 姽落仰头,直视她那高座上的父亲,“我不做妖族公主了。” “逆子!” 姽落只看见妖王的残影,紧接着脖子被被人紧紧掐住。 自记事起,她从未如此近地看过父亲的眼睛。 “这是我给你的东西,你只能接受,不能拒绝!” 姽落不断在心里提醒着自己,面前之人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可说到最后,竟像是一个笑话。 她眼中染上悲戚。 “父王,你看中我,并非因为你爱我,我的确是你的女儿,可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把刀,一把用的顺手,舍不得换掉的刀,我说的对吗?” 妖王听着这些话,并不觉得难堪。 “既然你明白,就好好地待在剑鞘里,不要妄想不必要的东西。” “爱也是不必要的东西吗?若是这样,父王为何要娶母后,要生下我们这些孩子呢?”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落在姽落脸上。 “别提你母后!如果不是你,你母后就还在!” 妖王像嫌弃一片破布似的将她丢开。 “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好好去反省反省吧。” 姽落记忆中的父亲最后留下的只有一个背影。 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间,她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水牢,对陆归心的爱和思念在日积月累中渐渐深刻,成为她血肉的一部分。 直到梵蓁攻入大明宫,妖王身死,水牢的封印消失,她终于重见天日。 第七十七章 露馅 陆逢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在梦里经历了陌生的一生,却仍然为那段故事所感动。 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似是在夜里。 当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身体的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他感觉到疼。 像是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心脏,疼得他想要在这静夜里哀嚎。 他把自己蜷成一团,把脸埋进被子里,细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像徘徊在午夜的孤魂。 * 同一片月色下,煜明殿中。 陆尘心坐在桌案前,仔细查阅往年青合派的收支情况。 如今青合派散了,他这个做掌门的虽然多年没有负过责任,但后事还是得安排好。 他从白日看到入夜,赤曦便一直在旁边陪着,但毕竟是受了伤的人,很快便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桌案上的烛花突然爆开,噼啪一声吸引了陆尘心的目光。 他抬头看向烛火,橙黄色的火焰跳跃着,时常让他想起赤曦。 好在如今赤曦就在他的身边。 他伸手撩起挡住挡住赤曦的脸的发丝,动作温柔,生怕惊醒了梦中人。 赤曦睡得很沉,毫无戒备的模样,让人完全不能将她和传说中的烨鸟联系起来,反倒像只温顺的猫。 陆尘心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脸颊上划过,她也毫无反应。 陆尘心忽然想起来,当初在幻境中时,她也是一入夜便陷入沉眠,小的动静根本就惊扰不了她。 天底下的神兽都受天地灵气的滋养,只有用不完的精力,哪有神兽如她这般嗜睡的? 陆尘心心里很是担心,但赤曦自己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下需要他们担心的事情太多,很难排出个先后来,而赤曦又一向是个关心别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子。 找姽落这事好好地给他提了个醒,往后得好好看着她。 陆尘心收拾了桌案上的文书,将赤曦拦腰抱起来,走向偏殿。 吹灭了殿内唯一的几盏烛火,便只剩下满地的月光。 他抱着赤曦,脚踩在月光上,时光便像是回到了不久前那个醉酒的夜里。 赤曦的酒量一向不好,那一夜她借着醉酒问他的问题,他却避开了。 把赤曦放到偏殿的床上,盖上被子,陆尘心没有立刻离开。 他在床边的地上坐下,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女子。 “我那时口是心非,但其实也不算。”他轻轻握住赤曦的手,将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因为不是从前喜欢过,而是一直喜欢着,还会继续喜欢下去。” 陆尘心的性子一向冷淡,冷不丁说出这些话,自己先感到一阵脸热。 惨淡的月光下,他两颊微红。 “等解决了这次的事,我们就重新归隐山林去吧,天地六界都与我们无关,我也不会有什么再瞒着你了,好不好?” 微光之下,赤曦的睡颜安稳,只是美心微微蹙起来,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陆尘心抬手轻轻替她抚平眉心。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答应了的事,到时候不能反悔的。” 他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越来越沉,似是心在往最深最冷的海底沉去。 明明在幻想的美好之中,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被他握在手心的赤曦的手忽地收紧,攥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她的眉头也再次拧起来,似乎正经历着极度的痛苦。 陆尘心看向她的目光复杂而纠结,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松开了赤曦的手。 他站起来,长长的影子投下,把赤曦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他就这么看了赤曦好一会儿,最后转身离去时,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如同洒落在地的月光。 * 幻境破碎之后,墨姝重新出现在湖城郊外,她进入幻境的地方。 她与贞娘是亲姐妹,虽然多年不闻不问,但她能感觉到,她们之间连着一条线,使她们能互相感应到对方。 但现在那条线消失了。 她知道,这代表着贞娘是真的死去了。 墨姝仰头望着天空,浅蓝色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她擦去夺眶而出的一滴眼泪,然后便笑了。 “姐姐,希望你和姐夫往后过得快乐。” 贞娘是死在自己的美梦里的,那便不是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她该为她高兴的。 擦去所有的眼泪,墨姝踏上回妖界的路。 贞娘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毕生所求,而她也该去追寻自己的信仰。 但当真正回到妖界的时候,墨姝彻底怔住了。 她不过离开了几日,妖界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对她来说,最首当其冲的就是鬼哭林不见了。 原来的十里枯林,如今彻底沦为真正的死地。 那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哪怕是从前的枯树也不见踪影,遍地的黑色残迹像刚被烈火焚烧过。 墨姝匆匆找了安居在附近的妖怪打听,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鬼哭林消失在他人看来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好好的鬼哭林便成了荒地。 从别人口中能问出的不过是这样的“神迹”,但以墨姝对梵蓁的了解,她能猜到更多。 墨姝虽然并不算法力深厚,但她从小长在鬼哭林,博览群书,又在幻境中亲眼看见了凤炽之死,不难猜到鬼哭林下一直封印着可怕的东西。 姽落登上妖王宝座之后,梵蓁作为她身后真正的权力掌控着,却将自己的居处选在了偏僻又阴冷的鬼哭林,许多人都不解。 有人猜她是为了祭奠老朋友凤炽,有人猜她是不喜欢姽落,也有人猜她躲在鬼哭林中研究禁术,见不得人。 但这些说法都不对,梵蓁待在鬼哭林,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镇压地下的那个东西。 如今鬼哭林被夷平,那是否代表着地下的怪物已经被释放,那梵蓁又去了哪呢? 墨姝仍记得幻境中梵蓁与怪物的对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梵蓁在这个时候将怪物放出来,难道真打算孤注一掷吗? 得阻止她! 墨姝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可在梵蓁面前她始终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她要如何以蝼蚁之姿阻挡巨人前进的脚步呢? 墨姝立刻赶回大明宫,如今梵蓁和姽落皆不在妖界,以她的身份,完全有可能借助妖界的力量挽救局面。 可入了大明宫,她才发现自己又把事情想简单了。 一向不怎么热闹的大明宫如今看上去愈加萧条清冷,从前门口还能有个妖兵看门,如今倒好,她一路走进内宫都没见到几个活人。 好在墨姝遇见了姽落身边最亲近的侍女风奂。 从前姽落作天作地时,为了保住自家主子的妖王宝座,风奂每次都煞费苦心地哄劝着,有时候实在劝不好,只得到鬼哭林去求救,但她不敢打扰梵蓁,只好找到墨姝,这才让梵蓁不至于被姽落烦死了。 因此墨姝与风奂也算是并肩作战过。 风奂远远地看见她,脚步急匆匆的,联想起不久前鬼哭林里发生的事,便急忙将她叫住。 “墨姝姐姐!” 墨姝闻声回头,看见她时眼睛一亮,心道总算遇到个人了。 “风奂!这大明宫空的,差点让我以为进错了地方呢。” 风奂轻笑,“不是姐姐走错了地方,实在是这段日子咱们妖界大事太多,只是都不见姐姐,是受梵蓁大人之命到何处办事去了吗?” 墨姝确实是受命去了湖城,却谈不上办事,她不欲多说,抓住了风奂口中的大事。 “这段日子我的确离开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我这一回来,倒像是变了天。” “可不就是变了天吗。”说起这事,风奂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姐姐是不知道这宫里为何人这么少吧?就在不久之前,梵蓁大人亲自授命容真为帅,率领咱们妖界大军攻打青合山去了!” “什么?!” 墨姝彻底惊了,梵蓁将早就被赶出妖界的容真召回来,委以重任不说,以她与陆尘心的关系,为何会突然令大军压境呢? 从前仙魔两界都将梵蓁视作六界隐患,墨姝一直知道自家主子有那样的本事。 但她也一直坚信,梵蓁哪怕真对其余五界出手,唯一一个不会踏足的地方便是青合。 如今梵蓁的确出手了,可第一个下手的便是青合山,墨姝怎么都想不明白。 “主子怎么会对青合下手呢?会不会只是假象?” 风奂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梵蓁大人的心思深,攻打青合是不是假象我不知,但屯兵南荒却是实打实的事实。” 墨姝头疼起来。 攻打青合便意味着挑衅仙界,虽然梵蓁拥有极其强大的实力,但妖界却难以承担与其余五界为敌的后果。 她这是一个人站在了六界的对立面啊。 风奂见她沉默,打量了好几遍她的神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墨姝姐姐,你可知我家妖王几时回来?虽说她从前也总往人界跑,可这次去的久,又毫无音信,我还是担心啊。” 妖王?! 对啊,姽落不正被梵蓁丢在青合山吗?! 墨姝像是黑暗中的人见到一束光,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她拍了拍风奂的肩,目光极其坚定。 “放心吧,她这次不仅会好好回来,而且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疯疯癫癫的了。” 风奂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而且前一刻还心情沉痛的人,忽然就豁然开朗了,风奂总觉得她是过于担忧梵蓁,坏了脑子。 “借姐姐的吉言,我先下去忙活了。” 墨姝点了点头,风奂向她行礼告退。 风奂从她身侧走过,带起一缕风,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叫住她。 “等等。” 风奂回头,“墨姝姐姐还有吩咐吗?” 墨姝走上去。 此前她与风奂聊的火热,又得知了许多令她震惊的事,便有一件事被抛到了一边,好在方才那一刻她想了起来。 风奂并非是独自一人,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娇小的少女,在她与风奂谈话时,少女始终埋着头。 墨姝走到少女面前,挑起了她的下巴。 少女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眼如桃花的花瓣。 风奂向她介绍道,“这是才到宫里当差的小丫头,唤作出篱,这段日子姐姐少在宫里走动,没见过也正常。” 墨姝看着出篱,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好在是松了手,没再像个当街调戏姑娘的纨绔。 又过了一会儿,墨姝突然开口,“我与这位出篱姑娘十分有眼缘,风奂,你先去忙吧,便把这位姑娘借我半日。” 风奂一笑,“姐姐看着喜欢的人,拿去用便好,什么借半日的话可别再说了。” 墨姝也难得的笑了,“这大明宫里数你最通情达理,那便多谢了。” 言罢,墨姝拽着出篱便走,出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风奂给卖了。 大明宫里人少,此刻倒成了好处。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墨姝便松开了拽着出篱的手,出篱总算不用踉踉跄跄地跟着,好奇地打量起面前这个人的背影来。 算起来,她到妖界也有一段日子了,但直系主子妖王很快便离开妖界,顶头上司梵蓁也不见踪影,大明宫里空空荡荡的,她成日跟在风奂后头,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事儿。 如今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还看上了她似的,拽着她便走。 出篱记得风奂称面前这人一声“墨姝姐姐”,便知道此人身份是不低的。 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墨姝姐姐,你找我究竟什么事儿啊?” 墨姝头也没回,直接质问道,“你是魔界的人还是烨鸟的人,来妖界有什么目的?” 墨姝的声调很冷,一副审问犯人的口吻,出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今日要栽跟头了? 她脑子里自动浮现出牢房里各种整治犯人的手段,什么事都没出呢,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一哆嗦。 “我没什么目的的!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妖界是什么样,来了之后莫名其妙就被选到宫里来做了妖王的侍女,姐姐你相信我,千万别把我关水牢!” 墨姝自己心里也很无语,她看着像滥用私刑的人吗? 她急忙转身捂住了出篱的嘴,“你要是再大声一点,被别人听见这些话,就真要关水牢了。” 第七十八章 同行 出篱从前并不知道水牢是什么,后来意外见到姽落惩治手下人,吓得半个月没睡好觉,偏偏风奂还总拿水牢吓她,好好的姑娘都给吓坏了。 一听到墨姝要把她关水牢,她顿时便不敢出声,瞪大了眼睛盯着墨姝。 墨姝的眉目偏冷,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审视感。 出篱总觉得自己今日是要栽在她手上了。 墨姝见这小丫头看着自己,眼睛滴溜溜地转,还以为她是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立刻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一拍衣袖,冷声道,“我没功夫与你在这儿拐弯抹角,如今这大明宫里没什么值得你拿命去赌的东西,早些离开妖界吧。” 她说罢,转身便走,倒留下出篱一脸懵。 出篱是个傻姑娘,抬腿便追了上去。 “墨姝姐姐,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墨姝没想到这丫头还追上来,斜睨了她一眼,“无论你是魔界的人还是烨鸟的人,妖界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劝你惜命。” “我跟魔界没关系的,我只是很好奇妖界是什么样,误打误撞到了这儿。” 墨姝脚步一停,忽然转身,手指就戳在小姑娘的肩窝上。 “这么说来,你是烨鸟的人。” 出篱一捂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墨姝细长的手指在她身上重重地点了两下,就像敲在她心上。 “既然你是烨鸟的人,就更不该待在这儿了,她如今被困在一个大局里,或许正需要人帮忙,你这小妖虽然看上去没什么用,但能一路走进这大明宫里,看来运气也不错,她没准正缺你这份运气呢。” 听说赤曦有麻烦,出篱立马就急眼了。 “师父被困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啊?我得帮师父教训教训那些人去!” 她转身就要跑,此前赶人的现在却不愿意了,墨姝一把就把她拽了回来。 “师父?烨鸟何时收过徒弟。” 后领被人拽在手里,出篱是想走也走不掉,她委委屈屈地出声,“师父是师父,徒弟是徒弟,哪需昭告天下呢。” 这一句话逗笑了墨姝。 她手上一使劲,出篱就感到有人从后面扯了自己一把,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站稳。 两人再次面面相对,不同于之前冷若冰霜,墨姝嘴角添了一抹极淡的笑意,整个人都明媚起来。 “墨姝姐姐,你不冷着个脸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挺亲切的。” 墨姝这辈子都冷着,还没见过几个人敢这么跟她讲话,哪怕是待在姽落身边最久的风奂也毕恭毕敬的,两人最多算是熟稔,却算不得熟人。 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个小丫头来,墨姝倒是觉得新奇的很。 “你拜烨鸟做了师父,她却把你丢在外面不管不顾,你就不怨吗?” 出篱一摆手,“这有什么好怨的,师父这是磨练我呢,且她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外面那么多说她坏话的人,我总不能还天天烦她,总得给她争口气啊。” 墨姝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丫头还挺有志气。 她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你到妖界来是想建功立业,为烨鸟正名的。” “那当...”出篱立马捂住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意识到自己又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姑娘套路了。 墨姝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什么毫无目的,什么缘分巧合,要真没那个心,还没人敢轻易进这大明宫。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肩。 “你没有恶意,我已知晓了,但这大明宫不适合你。” 墨姝自认为已经把话说的很委婉了,小丫头却还不依不饶的。 “不行啊姐姐,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总不能一事无成就回去见师父,她会失望的。” 小姑娘的眼神真挚极了,如春日下一片桃花潭水,清澈透亮,芳菲满天。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她不会在乎你成什么功绩,只会希望你平安,小丫头,你跟错了人,也跟对了人。” 墨姝垂眸,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然后便从出篱身侧擦肩而过,继续走上自己的路。 出篱最讨厌别人说话拐弯抹角,她继续追上去。 “墨姝姐姐,既然你不希望我继续待在大明宫,我又不想离开,那我跟着你好不好?” 墨姝一怔,差点没揪着她的耳朵问“什么”。 “不好。”她严词拒绝。 “可我觉得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如果有个人陪着,你没准就不会总那么冷冰冰地对人了。” 墨姝面上不显情绪,呼吸却一滞。 出篱无心的一句话,却像是掀翻了她伪装自己的坚硬躯壳,触碰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从前她一直待在梵蓁身边,仰望着枯枝王座上那个高傲的女子,从未觉得孤独。 可这一趟湖城之行,她看见了贞娘对郑士承的执着,看见了赤曦与陆尘心之间彼此奉献彼此牺牲的爱,看见了当年的梵蓁和凤炽,更重新拾起了早已遗失的姐妹之情。 当王座上那颗明星消失的时候,她看向左右,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夫君,更没有自己。 她垂在身侧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握紧,出篱观察仔细,注意到这一细节,总觉得她是忍不住要打人了,立马往后退了两三步。 墨姝见她后退,心里竟破天荒地慌了神。 “等等!” 她突然出声,又把出篱吓了一哆嗦,呆呆地立在原地,浑身都僵硬着。 “你真想跟着我?” 出篱见她似乎是被说动了,眼中一亮。 “当然!我第一眼见姐姐就觉得亲切,姐姐又是个美人儿,谁不愿意跟着啊。” 墨姝见她油腔滑调,跟之前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截然不同,心道这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也不知道究竟是打了什么主意。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想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但有些话咱们得说清楚。” 出篱心里十分乐意,立马就凑上去了,“姐姐要立规矩,我懂的。” 墨姝心想什么立规矩,这丫头还真就不藏着掖着了。 “我不似姽落,在大明宫里做个甩手妖王,没事发发脾气就行,我手里的事多,你看久了或许就会觉得烦闷,我也找不到别的好差事给你。且你性子跳脱,我待人处事皆冷淡,头上还有个更冷淡的主儿,你在妖界也算待了有段日子,该知道大家有多不愿到鬼哭林去,如此,你还愿跟着我吗?” 墨姝一字一句说的很慢,生怕出篱听不明白,想不清楚似的,出篱也没想到她这么认真,心底突然冒出一丝不忍心来。 她到妖界本就是想寻个出路,帮赤曦的同时,也能活出个样儿,不辜负了烨鸟徒弟这个称号。 可墨姝待人这般真诚,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墨姝姐姐,鬼哭林里那位大人会心情不好就把我关水牢吗?” 墨姝扑哧一笑,没想到这丫头琢磨来琢磨去纠结的还是那个水牢。 “放心吧,主子只是看上去冷淡,但待人很好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可千万别怀二心,做出什么对不起主子的事,否则会死的很惨的。” “不会不会,只要那位大人跟我师父之间没什么矛盾,姐姐你多忠心,我便有多忠心啦。” 墨姝双眸微眯。 矛盾? 梵蓁和赤曦之间多着呢,眼前不就有个最大的矛盾吗。 她对此避而不谈。 “那你便跟着我吧,风奂那儿我会去说。” 出篱顿时眉开眼笑,纵观整个妖界,大概没有比她升官升的最快的妖了。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墨姝遥遥望了一眼鬼哭林的方向。 “去人界。” “人界?”出篱转了一圈,到头来还是要回人界去。 墨姝往前走,出篱跟上,一前一后的两人看上去分外和谐。 “等咱们到了人界,没准还能见到你师父呢。” 墨姝想的很好,到时候梵蓁要是和赤曦打起来,她好歹还能把这小丫头推到赤曦那边去,总比在妖界被瓮中捉鳖了的好。 但出篱却拧起了眉。 “不好不好,这可不好,师父要是知道我跑到妖界来,八成得骂我。” 敢情这小丫头还是偷偷跑来的,墨姝默默叹了口气。 “她现在恐怕没心情骂你,她跟陆掌门修得千年正果,如今甜甜蜜蜜,哪有功夫跟你这个散养的徒弟计较?” 出篱睁大了眼睛,一副震惊的模样,“师父和陆仙长?!师父怎么这么糊涂呢,陆仙长虽说很好,可毕竟是对师父痛下杀手之人,他们怎么能走到一块去呢。” 小丫头看上去十分痛心,就差捶胸顿足了。 “不行,我得回去好好劝劝她,哪怕她骂我,我也得回去!” 如此可见她与赤曦的感情之深,墨姝笑了笑,心里竟生出几分陌生的艳羡之情来。 这六界究竟会走向何方墨姝已猜不透,她追着一颗天上的星星走,这星星或许随时就会砸下来,她这蝼蚁或许某日就会一命呜呼。 而如今她在路上捡了一束桃枝,桃花开的正艳,她忍不住拿在手里向前走,为这条路添几分颜色。 或许这便是贞娘所说的缘分呢。 她心里偷偷乐了一下,旁边的出篱见她嘴角含笑,竟也觉得开心。 出篱壮着胆子碰了碰她的手臂,“姐姐,你到底是怎么识破我的呀?我在大明宫里待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人找我麻烦。” 墨姝心道这丫头虽然有几分机灵劲,但始终还是嫩了些。 “你可知自己为何一入大明宫便被提拔到姽落身边,站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站不到的高度。” 出篱想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难道是我看上去就是个人才,而咱们又有个慧眼识人的妖王?” 墨姝缓缓摇头,“你看上去不像个人才,倒像个活宝,且姽落也不是慧眼识人,而是你这一身真火气息啊,让人想无视都难!” 出篱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风奂和姽落待她都不一般呢,那哪是重视,是监视才对! 这么说的话,当初她和柳青漪相见,风奂突然寻来,告知了妖界向南荒屯兵的事,岂不是故意告知,设了圈套吗? 出篱立马拽住墨姝,“姐姐,咱们恐怕得先去趟青合山!”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通风报信若早就被知晓,那不是好心帮倒忙了吗。 墨姝任她拽着,加快了脚步。 “巧了,我也正想带着你去青合山呢。” * 墨姝和出篱离开妖界之后,立刻便往青合的方向赶。 彼时容真已带领着妖兵将青合牢牢围住,却只围不攻。 墨姝和姽落在暗处偷偷观察了好一会儿,容真仍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仿佛她不是奉命来打仗的,而是带着妖兵们跋山涉水玩过家家的。 墨姝趴在草皮上,心里那个急啊。 “这容真到底打不打了,她该不是不会打仗吧,主子这是让她干什么来了。” 旁边的出篱默默听着,手忍不住一根根地拔草,两人这么看了一上午,她面前的草皮就秃了一块。 “姐姐,我怎么看你很希望妖兵攻打青合山呢?” 墨姝把嘴一撇,“我才不希望妖界真的向青合出兵,否则跟仙界那帮清高的神仙就说不清了,到时候六界真乱起来,可不好收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容真在她不在时得了梵蓁的倚重,她自然是看不惯容真那只狐妖的了。 出篱眼中满含担忧。 虽然曾经她被关在锁妖塔里很多年,可这山中的一草一木都是无辜的,这么好的一座山,要是因为战乱毁了,师父该多心疼啊。 “姐姐,你不是在妖界管很多事吗,要不你去劝劝他们吧,没准你一劝,他们都回妖界去了呢。” 墨姝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真是天真啊。 “若换做旁人,我去没准还真管用,但容真受命于主子,在妖界,主子说的话就是绝对的真理,没人可以违背的。” “可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这场搅乱六界的仗打起来吗?” 墨姝神色一凛,眉眼间的柔和淡去,化作锋利的刀刃。 “当然不。主子既然想通过青合敲开仙界的大门,那我们就先毁了她破门的刀。” 第七十九章 结盟 出篱涉世未深,一见墨姝这般模样,顿时兴奋了起来。 “这么说来,咱们要做拯救六界的英雄了!” 墨姝赶紧把差点高兴得跳起来的小丫头按回去。 “丫头,此路坎坷难行,九成九是要赔上自己的性命的,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墨姝说的坦诚,干净的目光落在出篱的脸上。 她本就是打算将出篱骗出妖界,送回赤曦身边的,若一切平安,她把小丫头多在身边留几日并无大碍,可如今她要以身犯险,就不能再带着她了。 出篱却像是受了委屈,“墨姝姐姐,你不是才答应要带着我,怎么转头就又赶我走呢?” 墨姝用余光瞥了一眼被她抓秃的草皮,“丫头,我知道你不傻,只是把事事都想的简单,你仔细去想想,这是一场战争,是妖界向神仙二界发出的挑战,自上古火神分六界以来,便没有发生过这样颠覆六界的事,这不是一场游戏,更不是一个玩笑,当你置身其中的时候,就只是巨人脚边的一只蝼蚁,随时都会失去性命。” “墨姝姐姐。”出篱拖长了调子,撒娇似的,“这世间生灵万千,皆是蝼蚁,可六界并非为了巨人们而存在的,六界是为我们而存在的。” 墨姝微怔,她一直觉得出篱幼稚,却不想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出篱牵起她的手,“既然是属于我们的世界,那就该努力为自己争取,对吗?” 墨姝仍是呆呆的,却不知不觉间点了点头,说,“对。” 出篱就这么赖上了墨姝。 她们亲眼看见姽落闯进妖兵驻扎的大营,与容真发生争执。 也亲眼见到妖兵们从躁动不安到万众一心。 但容真始终表现得像个局外人。 无论对于手中的权力还是青合身后的妖界,她始终是一副连抬眼看都嫌麻烦的样子,让墨姝百思不得其解。 容真此人是这六界中的一个奇葩。 墨姝在鬼哭林中见过她数次,却从来没有一次好好说过话,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是容真到鬼哭林时,见她在便会上前调戏一番,说些不入流的话。 每每那时,梵蓁便会懒懒地看她们俩一眼,然后让墨姝退下,单独留下容真。 容真在梵蓁手下做事已有很长的历史可寻,但墨姝从来不知道她的任务是什么。 哪怕是这一刻她也想不明白,容真对梵蓁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妖兵准备拔营围攻青合的那天晚上,墨姝把出篱放在外面,一个人偷偷溜进了容真的营帐。 她闯进去时里面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她还怔了一下。 头顶上一片阴影突然笼罩过来,墨姝突然被人从身后扑倒,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这不是我们小墨姝吗,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下次可不必偷偷摸摸的,姐姐欢迎着呢。” 两人停下来的时候,容真正好压在墨姝身上。 她轻佻地挑起一缕墨姝的发丝,完全不顾墨姝杀人般的目光。 “许久不见,生的越发标志了!姐姐看着心里真是欢喜啊。” 墨姝冷着脸,“放开我!” 容真抛了个媚眼,“可是我舍不得啊。” “你再动手动脚,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哎呀呀,别这么凶嘛。”容真受了委屈似的,指尖状似不经意地划过墨姝的薄唇,“你该多学学你主子,遇事不惊,那才是好风度。” 听她这么轻佻地提起梵蓁,墨姝更忍不下去了。 她一掌拍向身侧的地面,整个人腾飞而起,容真见她真要动手,便向后退开,但从始至终不慌不乱,风情中夹杂着几分优雅。 墨姝知道自己不是容真的对手,毕竟容真成为六界名人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呢。 “我这次来,有几件事想问你。” 容真闻言,用袖子掩住口鼻,轻笑了一声。 她施施然走向营帐正中的矮几,缓缓落座,仪态雅致,已半点轻浮意味都没有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前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墨姝甚至很难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你当我是什么?想来就来,想问就问?” 墨姝可没打算跟她讲道理,谈生意。 “主子虽然授权于你,但攻打青合不是件小事,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 容真轻蔑一笑,“好好考虑,考虑什么?你不如直说希望我退兵回妖界,免得惹怒了天上那帮虚情假意的神仙。” “六界的平衡不可打破,你既然知道,就不该陈兵于此。” “我?”容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笑着摇头,“小墨姝,你也说了这权柄是谁予我,便该知道,退不退兵不是我说了算,是你那位心心念念的主子。” 墨姝皱了眉。 这是她自己心里一直别扭的事情,她既不愿意违逆梵蓁,也不想看着梵蓁铸成大错,而自己助纣为虐,最终毁了梵蓁。 她一直没能说服自己,包括这一刻。 容真见她不说话,唇角的笑意愈发放肆。 “怎么,犹豫了?” 墨姝的眉头拧得更紧,“主子只是一时糊涂,而我希望她好好的。” 容真不知为何挑了挑眉,又显出几分轻佻来。 “你就不想想,她是会糊涂的人吗?她比谁都会算计,这棋局布的比谁都大,咱们这些做棋子的啊,就该有点做棋子的觉悟,别胡思乱想了。” 听了这话,墨姝不仅没生气,皱着的眉头反而舒展开了。 她盯着容真,一字一句,极尽认真。 “你真把自己当棋子吗?” 容真抬眼看她,却没说话,墨姝知道,自己戳中她的软肋了。 墨姝走上去,在容真对面端端正正地跪坐。 “我想问你的另一件事,是关于我的姐姐,贞娘。” 容真神色不动,平静的眼眸中却像是泛起了一丝涟漪,渐渐扩散。 她有些勉强地勾了勾唇角,眉眼间却没有丝毫笑意。 “是吗,你原来还有个姐姐,我竟不知,这名字听着耳生。” “你不必再装了,我已在主子制造的幻境中亲眼看见当年的真相,是你使计让贞娘与她夫君离心,让贞娘失控杀人。” 容真扑哧一下笑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手指在眼下点擦了两下,笑出了眼泪似的。 “是那条小白蛇啊,得是千年前的事儿了吧,你若不说,我还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儿。” 她轻描淡写的言语像一把刺向墨姝心脏的利剑。 墨姝再也顾不得什么,顿时直起上半身,倾身上去揪住了容真的领子。 “是你毁了她!” 容真不惊不惧,笑得灿然。 “毁了她的不是我,是她自己。” “如果不是你用幻术诱导,她就不会犯下那荒唐的错误!就不会过得那么痛苦!就不会...不会忍心再次抛下我一个人。” 墨姝的眼泪先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滴滚落,落在她揪着容真衣领的手背上。 容真的目光追着她的眼泪,然后,她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沾了一点眼泪,放到舌尖。 墨姝看懵了。 容真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 “咸的,还有点苦,这就是眼泪的味道吗?” 墨姝拧着眉一把将她推开。 “你有病!” 容真像是得了夸奖的孩子,笑得十分满足。 “想想你刚才说的话,不会吗?如果我没有出现,她就会幸福一世吗?”她眯了眯眼睛,一脸狡黠,“何况她已经抛下过你一次,难道还会在意第二次吗?” 墨姝的唇角颤了颤。 她没有那个自信。 贞娘为了逃避梦中的母亲,宁愿丢下她,离开鬼哭林,在外游荡了半辈子。 而她最终回到鬼哭林却是为了一个男人,不是她。 所议如果一切重来,贞娘也还是会留在郑士承身边,而不是选择她。 墨姝心里很明白。 容真轻轻叹了口气。 “傻姑娘啊,我的确出现在那里,的确用了幻术,可你知道什么是幻术吗?幻术,就是人心啊。” 幻术,就是人心。 墨姝隐约记得,梵蓁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直直的盯着容真,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问道,“你去那里,是受主子之命吗?” 容真与梵蓁究竟是什么开始有来往墨姝并不知道,她只记得这只银色的九尾狐狸突然出现在鬼哭林的那天,梵蓁曾告诫她。 “千万不要得罪狐狸,否则会被纠缠到死。” 容真眼尾一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人的一生难得糊涂,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所以是主子让你去杀贞娘。”墨姝已经是肯定的语气。 容真没有否认,反倒垂下目光把玩起矮几上的墨石来。 “其实我那时已经不打算杀她了,我喜欢这世上超出常理的东西,更喜欢能对你那高高在上的主子造成麻烦的东西,可惜,一切毁于一个情字。” 她再次抬眸看向墨姝时,又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 “小墨姝,你可得看好自己的心,心丢了,人就毁了。” 墨姝从来不搭理她这些有的没的的话。 “主子为何要你杀贞娘,她明明已经离开鬼哭林很久了,主子若真想动手,何必等到那个时候,何必让你去。” “我说了,这些问题你得去问梵蓁本人,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哪能什么都知道。” “是因为藏在贞娘体内的那股力量吧。” 容真眉头一皱,第一次严肃起来。 墨姝便敢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鬼哭林下封印着一个可怕的怪物,那就是当初在千窟山作恶的巨蛇,对吗?主子与那巨蛇之间有说不清的渊源,对吗?当年主子能破老妖王的诛神大阵,并非因为我娘去救她,而是因为她将巨蛇祭阵,才换得一个生门,对吗?” “住口。”容真的声音很冷硬,整个人都紧绷着,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墨姝莫名觉得,这一刻的容真才是真正的容真。 她有游戏人间的千张面具,唯独真正的她苦大仇深。 墨姝被她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停下来。 “贞娘小时候总是梦到娘,其实她不是梦到,而是真正见到了与巨蛇一同被封印在地下的娘的魂魄,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娘故意为之,她身上保留了一点巨蛇的力量,所以你才会被她伤到,所以你说想放过她,对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容真怒极反笑,“你在捅破梵蓁费尽心思藏起来的东西,就我所知,知道那些破事的人,每一个有好结局,你是活腻了吗。” 墨姝却扬了扬下巴,“可是你活着,不是吗。” 墨姝看见容真艳丽的脸蛋一点点皱起来,像一块被人捏皱的丝绸。 “活着?你真觉得我还活着吗?你见到我站在这里,便觉得我是活着吗?!” 一个个问句砸向墨姝,让她禁不住战栗了好几次。 那一刻她仿佛透过那副艳丽的皮囊看见了藏在容真体内的野兽,那是一只本该威风凛凛的九尾银狐,如今却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她想起幻境之中见到的当年的容真,那时的她便已是一具行尸了。 “姽落说你是她见过这世间最美好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把你变成了如今这般。” “最美好的姑娘?”容真大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我在别人口中听闻过你,也亲自见过你,可无论是别人说的,还是我亲眼所见,我觉得那都不是你。”墨姝再次倾身向前,她凑近了容真,带有几分难受地问,“既然你不愿做棋子,不甘做棋子,那不如随我一起,将棋盘推翻,如何?” 容真不是出篱,没有天真到被一张感情牌就打动。 她盯着墨姝的眼睛,“你想要推翻的是梵蓁的棋局,很可能你什么都做不了就会被她像捏死一只虫子那样杀掉,你觉得我会跟着你去送死吗?” “或许我会死,但你会活着。” “我凭什么陪着你冒这个险呢?” “你攻打青合,招惹神仙二界,便不是冒险吗?” 容真笑了笑,“你才是那个总陪在梵蓁身边的人,难道你会不清楚吗?这天底下已无人是她的敌手,天上那些神仙根本不在她眼里。” “也包括冥池之中的古神吗?” 第八十章 障目 容真看向墨姝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玩味。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不愧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人。” 墨姝对她阴阳怪气的语气感到不适,“我并无监视主子的心机,我只是担心她。” “她可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你错了,即使她很强大,但她一个人站在高处是孤独的,而我想一直陪在她身边,仰视也好,只要她还在那里。” 容真抿了抿薄唇,她微垂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突然道,“好,我答应何你合作。” 墨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话敲中了她的神经,不过既然她答应了,就是件好事。 “主子将妖界的兵权交在你手上,但你不能去攻打青合,否则神仙二界反击,遭殃的只会是妖界众妖。” 容真却轻笑了一声,“你真当梵蓁派我来是攻打青合山的吗?她与青合神尊之间不清不楚,哪里舍得。” 虽然墨姝从一开始也不相信,但亲耳听容真这么说出来,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可你已陈兵至此了。” “你也知道梵蓁在下一局谋六界的大棋,何不好好想想哪里才是主场。” 以梵蓁谨慎的性格,越是重要的事情越会亲自去做。 可她如今派了在妖界毫无声望的容真来这里,自己却不知所踪,显然,她还有更重要的计划。 墨姝想起在湖城遇到赤曦和陆尘心的时候,他们正忙着往北方的赵国国都赶去。 “在北方!” 容真点头,“没错,她八成现在正自己坐镇北方,而我奉命来这里不是为了攻打青合,也不是为了挑衅妖界,而是取一样东西。” “何物?” “青合神尊的幽精与胎光两魂。” 墨姝眼前一亮,“主子是打算复活青合神尊?” 若只是复活神幽,梵蓁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临世的古神也会稍加收敛,事情或许不会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容真却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关心则乱,你别傻了,她费那么大的劲,盯着的可是云尚谷中的洪荒。” 洪荒古神,六界忧患。 “我不明白,主子对洪荒如此执着,为的是什么呢?” 梵蓁已是六界中首屈一指的强者,神仙二界或许还能找出几个隐世的古神与她过上两招,但战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然六界都已唾手可得,为何她还要打开洪荒的大门,放出那些摧山倒海的古神呢。 容真瞥了她一眼,唇角含笑,几分神秘。 “丫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墨姝看向她,女子容貌艳丽,一笑倾城,莫名的,墨姝觉得她与梵蓁的长相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容真见人便卖弄风情,而梵蓁连笑一笑都难,两人才看上去天差地别。 她突然觉得容真才是最靠近梵蓁的那个人,自己并不是。 她不想再问下去了。 “你打算怎么拿到神魂?” 容真一展衣袖,慢慢整理着上面的皱着,优雅极了。 “你主子找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我自然也找不到,只能让它自己出来,跑到我手上。”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姽落还在青合山上,你万不可伤了她。” 容真一挑眉,“是那个做了妖王的小姑娘啊,听说你主子对她很是宠爱。” 她抿着唇,不高兴似的,过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墨姝,“三首金乌一族百毒不侵,唯独长在狐狩的伶仃草可以使他们暂时失去法力,你去帮我弄点来。” 狐狩在妖界至南,是九尾狐一族的领地,自上古时冥炎金凰与九尾决裂,九尾狐族退至南方,与冥炎金凰老死不相往来,两族之间的仇怨很深。 墨姝从未去过那地方,但外界都传九尾狐族性情古怪,想来好不到哪去。 “你是九尾狐族的一员,去狐狩便如同回家,为何要我这个外人去。” 容真又是摆手,又是叹起,往事不堪提的模样。 “你也知道,我老早便被逐出九尾狐族了,如今是孤家寡人一个,哪来的家,我若回去,大概会被扒了皮挂在树上。”一想到那个画面她浑身就哆嗦,忍不住抚了一把肩上银白的狐皮,“伶仃草在狐狩很普通,你头上顶着梵蓁的名头,没人会阻拦你,也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千万年来,容真是第一个被逐出九尾狐族的人,也是自上古神兽九尾之后,第一个出现在人前的九尾狐。 起初大家都稀罕的不得了,以见容真一面为荣,这才导致了她被传为妖界第一美人。 但她自个并不谦虚,自称了六界第一美人,曾传为笑谈。 只是后来容真又被逐出妖界,逃亡魔界后还被逐出魔界,躲着她的人就比想见她的人多了。 狐狸天性狡猾,而容真是一只在狐狸中也算是狡猾的狐狸,可谓狡猾之最。 墨姝不敢轻信她,“你要伶仃草做什么?” “当然是制住姽落那个丫头了,不然以她的蠢脑子,我不想打,她却先打起来,到时可就不好收拾了。” 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但墨姝听着仍觉得奇怪,总觉得这人是因公谋私的。 容真见她犹豫,便起身推了她一把。 “快去吧,你早去早回,咱们也好结束这儿的烦心事,北上寻梵蓁去。” 墨姝就这么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等她离开大营,回到出篱身边的时候,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她怎么就被容真忽悠着以身犯险了呢? ... 出篱听说她们又要回妖界去,顿时就蔫了。 “墨姝姐姐,你不会是被她耍了吧?” 从这里到妖界便是半日路程,更何况还要到狐狩取伶仃草,一去一来便是一日,这一日足够发生太多的事,容真若真只是故意将她引开,那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行! “丫头,你留在这里看着容真,若在我走后她向青合用兵,你便用这个通知我。” 说着,墨姝撩起衣袖,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手臂之上突然浮现出黑色的鳞片,她忍痛拔下一片,交到出篱手上。 “若出了什么事,你将这鳞片丢进火里,我便会立刻赶回来。” 出篱小心翼翼地捧着鳞片,自己的手也跟着疼似的。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做好你吩咐的事,你此去也千万小心。” 出篱看着墨姝走远,茫茫天地间便如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强打起精神,将鳞片小心收好,继续趴在草地上等待着。 天亮起来的时候,出篱被一片虫鸣声唤醒。 她半夜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抬头一看,才发现山谷里的妖兵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小队人还在收拾残余。 她心里一惊,心道自己还真猜中了,容真耍了她们。 她匆匆掏出怀里的鳞片,墨色的蛇鳞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她琢磨着要到哪儿去找火的时候,只见容真从一个帐篷里走出来,静静地眺望远方。 容真原来还在这里。 主将不在,妖兵们即便围在青合山下,也做不了什么。 出篱不想害墨姝白跑一趟,犹豫着重新把蛇鳞收了回去,然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容真,一边盯还一边提醒自己,下次千万不能再睡着了。 ... 墨姝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妖界。 狐狩在妖界至南之地,中间需要穿过一片充满瘴气的山林,趟过沼泽,才能进入九尾狐一族的领地。 其路途艰险,是九尾狐族隐居的一道天然屏障,数万年来有不少妖族想一窥九尾狐的真容都或被困死于瘴气之中,或沉溺于沼泽之下,死无全尸,渐渐地,便无人敢往此处来了。 墨姝也是提心吊胆地走这一趟,摸着石头过河。 妖界的徒弟贫瘠,多黄沙和岩石,因此当她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的时候,便知道接下来是要拼命了。 墨姝在心里骂了容真好几遍,然后才硬着头皮走进去。 起初只是寻常的山林,周围看上去一切如常,并没有觉得危险。 渐渐地,山林里便起了雾,五步之外的景象完全看不见,墨姝一度找不对方向。 但除了迷路,更大的难题接踵而来。 墨姝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前方和周围,却忽略了脚下。 忽然之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眼见着要向下倒去,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旁边的树藤,这才没摔在那堆枯草叶上。 然而她才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站直了,就看见枯草叶下突然蹿出一条长蛇,冲着她的脸就扑上来。 墨姝自个便是蛇,又岂会怕蛇。 她飞身而起,借树藤荡向另一边,躲开了蛇的攻击,那蛇落在地上,又钻进了枯草叶堆里去。 墨姝拧着眉,她可没见过这样的蛇。 她松开树藤,祭出长剑,用剑扒开地上的枯草叶,片刻之后地上便出现一个凹坑。 凹坑里没有什么蛇,更没有土壤,枯叶枯草扒开之后,露出来的竟是盘根错节的树藤。 墨姝这才明白,她刚才看见的根本不是蛇,而是树藤。 猛然意识到什么,她下意识就要往前逃,但还是慢了一步。 刚才救了她一命的树藤飞舞起来,缠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往山林深处拖去。 墨姝脸颊憋得通红,双腿试图勾住什么,却只搅乱了一堆枯草叶。 危急时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手中的剑,急忙将剑往头顶上一砍,树藤被砍断,她总算恢复自由,解开脖子上的树藤,然后掐着脖子咳嗽起来。 古往今来这么多妖栽在这里,这山林果然不简单。 周围静悄悄的,墨姝这才注意到,自进入这山林中,她便没有见过任何虫子和动物,除了那些参天的古树,她唯一能看见的便是藤。 这里没有活物。 意识到这一点,墨姝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容真是从这里出来的,绝不会不知这路途的艰辛,可还是诓她到这里来,可见是存心想要她的命啊。 墨姝心里难得烧起怒火,她看着这无边的吃人的山林,倒也不惧了。 她将剑拿在手上,继续向前走,这一次不仅看着周围,也看着脚下。 山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墨姝甚至隐约能嗅到空气里的硫磺味儿,她从衣袖上撕下一片衣料捂住口鼻。 可少了一只手多少有些行动不便,她一想到脚下踩的都是盘根错节的吃人的藤曼就头疼,而这雾气已经让她完全迷失了方向,如果坐以待毙,她要么被困死在这里,要么体力耗尽,成了那些树藤的晚餐。 墨姝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中可不包括死在这种荒郊野外。 她停下来,找到一棵离自己最近的大树。 树皮坑坑洼洼,十分沧桑,树很粗壮,想来已在这山林中屹立了千万年。 墨姝仰头看去,尽管头顶也是白茫茫的雾,但她能想想到这树有多高,若站在树巅,或许就能看清这片山林的全貌。 她脚尖一点,试图靠法力飞上去,可到了半空,却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她重重摔在地上,捂着摔疼了的地方强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那一刻天空中像是出现了一张巨网,可她抬头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墨姝气得咬了咬下唇,她扶着身边的一棵树站起来,心道原来不止脚底下有网,脑袋上也有网,如今她是真的在网里,插翅也难逃了。 但她可不认命。 既然这山林是活的,她也是活的,那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这才爽快。 她一剑挥出,剑气砸在地上,枯草叶飞散,受到攻击的树藤发了疯一般向她袭来。 墨姝眉目一凛,剑上的寒光闪现,她不畏不退,冲上去见藤就砍,完全不讲道理。 树藤群起而攻,互相编织成一个巨大的树藤球,将墨姝围困在其中。 被砍断的树藤退去,接下来便有新的树藤跟上,来来回回,仿佛无穷无尽,墨姝砍得手都酸了。 怒极之时,她索性收了长剑,眼见着树藤形成的球越来越小,要将她绞死其中。 忽然之间,一条黑色的巨蛇将女子的身躯包裹,巨蛇在藤球中翻腾,如龙一般。 最后一刻,巨蛇的头冲破厚重的藤球,反将漫天的树藤绞碎,飞腾而出。 第八十一章 团聚 寂静的山林之中,女子被树藤缠住四肢,吊挂在半空。 她闭着眼,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在梦中见到了不希望看见的东西。 周围静得瘆人,只有树藤从枯草叶上划过的沙沙声偶尔响起,女子无声无息,静待死亡。 时间一点点过去,本就不算亮堂的林子里也渐渐暗下去,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树藤似乎并不喜欢黑夜的降临,沙沙声没再出现过,这片山林彻底沦为无声的死地。 在万籁无声的死寂之中,缓缓出现一些绿色的光点。 光点从半腐烂的枯草叶中冒出来,朝空中飞去,如同追寻自由的精灵。 光点越来越多,从几个到千万个,点亮了正片山林。 在飘渺而虚幻的绿光之中,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与拄拐杖的老者缓缓从林深处走来,最终在那被困住的姑娘附近停下。 “上一次有人闯进来还是几千年前吧,我当世人都忘了这狐狩之地,没想到竟还有人不怕死。” 年轻男子有些倨傲地看着半空中被困住的女子,目光中难掩厌恶。 老者缓缓咳嗽了两声,然后看向周围被斩断的树藤。 “来者是客,信初,你太冒犯了。” 被唤作信初的男子嗤笑了一声,“老翁,你是老糊涂了,咱们是为何狼狈地蜗居在此地难道你忘了吗?依我看,从外面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都该杀!” 老翁见后辈的戾气如此之重,不由得叹了口气。 “便是你这个性子,让我放不下心撒手啊。” “那你就好好活着,别让族中大权落到我手上,否则我一定带着大家打出去,让那些个杂种好看!” 老翁又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 他拄着拐棍,慢悠悠地绕着半空中的女子走了一圈。 荧荧绿光将女子的脸色映得像是走在三途河边的女鬼,老翁仔细看了看,看出她蛇妖真身。 “此女天资优异,只是年岁尚小,又欠缺经验,往后或可成大事。” 信初闻言,不免多看了那女子两眼。 然而他就差翻两个白眼了。 “我倒觉得她资质平平,根骨一般嘛。” 老翁将手里的拐棍在地上敲了敲,四周便有树藤畏畏缩缩地跑出来环住女子的腰,有树藤帮忙承力,女子的手脚便会好受一些。 “我早就听闻妖界有个能与众神仙匹敌的蛇妖,名叫梵蓁,这些年梵蓁身边总跟着一条小黑蛇,若我没猜错,便是这姑娘了。” “梵蓁?”信初听过这名字,但九尾狐一族早已不在六界之中,能通过忘情林和沉心泽到达狐狩的流言少之又少,他这个从出声便被称作天才的少年自然不肯服气。 “若真如此,要我来看那梵蓁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嘛,否则教出来的人会这般弱?” 老翁瞥了一眼少年,眼中尽是无可奈何。 “忘情林忘情,沉心泽沉心,皆是困心之地,实与实力无关。这姑娘心结颇深,如今沉溺其中,不知是好是坏。” 信初舔了舔下唇,忽然一笑,从地上捡起一片还算完整的枯叶,射了出去。 老翁来不及阻止,那枯叶便从女子手臂旁飞过,似刀刃般划破衣衫和肌肤,留下一道不浅的血痕。 “信初!”老者忿忿地用拐杖笃地,好生无奈。 信初却全然不知错,甚至扬了扬下巴,十分骄傲似的。 “这道伤口或许能提醒她所处皆是幻境,然后醒过来,也有可能让她陷得更深,一切全凭造化。”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老翁,“咱们打个赌如何,若她醒了,便算我输,若她陷在幻境中出不来,便算我赢。” 老翁气呼呼道,“你又想在我这儿讹什么?” 信初嘿嘿一笑,“打赌的事儿,怎么能算是讹呢。若我赢了,我想出去看一看。” “不行!”老翁斩钉截铁,一点犹豫都没有,“族中规矩,我族中人不可踏离忘情林半步,否则逐出族内,永不得归!” 老翁铁面无私,信初却看不过,心里骂他是倔老头。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若我输了,这辈子都不再提出去的事儿,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狐狩,继承你的衣钵。” 老翁浑浊的老眼一亮,他有些动心了。 信初是九尾狐族中万年难遇的天才,是先祖神兽九尾死后唯一一个可能成为第二个九尾的后生。 老翁一心把他培养出来,好带领九尾狐族重迎辉煌,可他玩心太重,不好好修习不说,还总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常常做出违反族规的事,让老翁头疼的不行。 若这姑娘的生死能定下信初的心,让他安安分分地接下责任,倒也是件好事。 老翁抬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姑娘,她的执念太深,要想舍弃太难,得想个法子让她认清现实。 “老翁,你到底答不答应?”信初等的有些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老翁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你肯以此作赌注,便随了你吧,只是若这姑娘醒来,你可千万别耍赖不认账。” 信初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这个人最一言九鼎了。” 他眉开眼笑,如今看着那姑娘也顺眼了不少。 虽然他没有老翁那般牢靠的本事,能清清楚楚地窥见这姑娘的梦境,但天才之名可不是白白扣在脑袋上的,哪怕只是隐约之间,他也能断定,这姑娘绝不会再醒来了! * 墨姝以真身冲破藤球后,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巨蛇之身从空中跌落,落进一个温柔的臂弯里。 她怔了怔,然后便看见一张极大的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墨姝委实被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之中,还没见过能将自己的真身当小蛇抱着的人。 可等她反应了一会儿便发现不对劲来,她变不回人身了。 她惊惶失措,缠上姑娘的手腕,又从宽大的袖子里钻进去,沿着细白的胳膊蜿蜒。 姑娘咯咯直笑,墨姝更懵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么不怕蛇的人族姑娘。 “娘亲,你回来啦!” 墨姝突然感到一阵颠簸,原是那姑娘的手臂在摆动,似在跑。 她不敢乱动了,缠在姑娘的小臂上,战战兢兢。 惊慌之余,她莫名觉得姑娘的声音耳熟。 “娘亲,今日累吗?我在城外的荒地上找到好些野菜,等爹爹回来咱们就能一起吃了。” 姑娘的语气中透着兴奋,还有几分刻意的讨好,求夸奖似的。 墨姝听着,心里莫名就有些酸楚冒出来,她把脑袋软趴趴地搭在姑娘的手臂上,奈何压根没有眼泪。 另一个稍成熟的女声响起,很近,似乎就在面前。 “贞儿好样的,你爹爹被同僚拽着要去喝酒呢,我跟他说了,女儿们还在家里等着,谅他也不敢去。” “他要是去了酒馆,我便去把他拽回来,外面的酒哪有家里的酒好喝,爹爹总跟着那些叔叔伯伯喝酒,都要学坏了。”姑娘撅起嘴,显出几分娇俏。 女子爽朗一笑,拍了拍姑娘的手臂,“哈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她这一拍,便把藏在姑娘袖子里的墨姝拍了出来,掉在地上。 墨姝心道糟了,立马就要逃,却还是被女子抓住尾巴,拎在了半空。 一人一蛇对视,墨姝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妖界的大人物,如今虽然落难,怎么也不能让两个人欺负了去,立刻凶巴巴地露出自己的獠牙,要让这两个人知道自己的厉害。 谁知道她刚把尖尖的牙露出来,女子便笑了。 “半日不见,定是想我了吧,和姐姐出门玩开心吗,等你化形,我便带你上军营玩去。”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听的墨姝的脑子晕晕乎乎的,也顾不上逞凶这件事了。 她听见此前接住自己的小姑娘接了话茬。 “娘亲你这可是偏心了,自我化形已有好几年,可没提过要带我去军营玩,这样厚此薄彼可不对。” “好啦好啦,到时候你们俩都去,好不好?不过下次别让你妹妹藏在袖子里,万一我手下每个分寸,给她拍死了怎么办。” “是她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我好心接住她,她便往我袖子里钻,我有什么办法。” “这么看来,姝儿很黏你这个姐姐啊,见到我却要逃,你看看,是姝儿先厚此薄彼的。”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进了屋,互相拌嘴,谁也不让着谁,看着倒不像母女,而像姐妹。 墨姝被人拎着尾巴走了一路,脑袋更晕乎了,等她被放在一张破旧的方木桌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盘起来,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间不算华美的屋子,只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干净清爽,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分外亲切。 就像,家。 “家”这个字从墨姝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她就像心上中了一箭,顿时呼吸一滞。 对她而言,这实在是个太陌生的词。 可看着这间屋子,前前后后忙活打闹的母女二人,这恍若梦中的情景又让她既感动又难过的想哭。 才比木方桌高出半个脑袋的小姑娘踮起脚将手中的盘子推到桌子中央,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女子一手拿一个碗,中间还夹了个盘子走上来。 墨姝好奇地凑上去看,发现菜色十分简单,但坐在桌旁的两个人却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这些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墨姝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仗着自己是蛇身,大大方方地打量起那两个人来,然后心酸的感觉就没消失过。 面前的女子她不久前才在湖城的幻境中见过,正是她早逝的母亲凤炽。 只是幻境中的凤炽拼杀已久,满面倦容,后又被万箭阵所伤,血肉模糊,因此她没能第一眼就认出来,这如阳光般炽烈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 而那接住她的小姑娘,正是小时候的贞娘。 自儿时与贞娘分开,她便渐渐忘记自己这位姐姐的模样,直到多年之后在鬼哭林中重逢,她认识了一个新的贞娘,也彻底将从前的贞娘抛开。 但如今无论是母亲还是姐姐,都还是她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模样。 是墨姝最陌生的,也是最渴望的。 若她是人身,大概早已泪流满面,但她被困在蛇身里,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小贞娘见妹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嘴里的饭菜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咬了咬筷子,然后看向凤炽,“娘亲,妹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想吃饭吧?” 凤炽看了墨姝一眼,拿筷子的另一头逗她。 “贞儿,蛇哪吃饭啊,我看你这妖当的越来越回去了。”凤炽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两枚小小的蛇果放在手心上,伸向墨姝,“姝儿,来吃这个。” 墨姝早过了被蛇果诱惑的年纪,可看着承载蛇果的那只白皙漂亮的手,以及手上的伤疤和茧子,她忍不住就把脑袋伸了过去。 咽下一枚蛇果,微苦,发涩,墨姝却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也要!” 小贞娘突然撑着桌面跳起来,眼疾手快地从凤炽手心里拿走了剩下的那枚蛇果丢进嘴里,然后五官就皱在了一起。 “好苦!” 凤炽哈哈大笑,显然是故意的恶作剧。 苦出了泪花儿的小贞娘瞪着她,目光幽怨,但又不敢出声。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乍一听还以为是谁家少年。 “是谁惹咱们家贞儿不高兴了呀,看那眼睛瞪的,都快掉出眼眶啦。” 小贞娘跳下凳子,忽地朝着屋子外跑去。 墨姝心急地想追上去,却忘了自己还在高高的木桌上,腾空那一瞬,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又一次被凤炽抓住了尾巴,吊在半空。 “哎呀呀,都是我生下来的姑娘,可怎么都亲爹不亲娘呢?我可要伤心了。” 她如此说着,脸上却笑得灿烂,半点“伤心”也无。 墨姝抬起脑袋,就见小贞娘迈着短腿扑进一个怀抱里。 那人逆光而来,身后是万丈光芒,墨姝看不清他的脸。 直到他蹲下来抱住小贞娘安慰,墨姝终于看清。 那是她的父亲,妖界有名的小将军秦然。 一家人,团聚了。 第八十二章 遇狼 秦然抱起哭唧唧的小贞娘,朝着屋里的母女俩走来。 “夫人莫急,我的心可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凤炽笑着将小黑蛇放到他的手臂上,墨姝立马便缠住秦然的手臂,十分亲近的样子。 凤炽和秦然过世时她年纪尚小,又不似贞娘那般梦见凤炽,历经岁月,她早不记得两人的样貌,可这一相见,熟悉的感觉便从埋藏已久的心底里升腾起来,温暖了她整颗心。 秦然瞧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眼眸中的爱怜之意更甚。 “姝儿也不小了,就快化形了吧。” 凤炽正拿了碗筷回来,“就该是这几日了,所以你可别被那些狐朋狗友勾着跑了。” 秦然放下小贞娘,从她手中接过筷子,“不会,咱们的姝儿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我可是盼着要看第一眼的。” 一旁的小贞娘见父亲如此偏心,又撇起了嘴。 “爹爹,那我呢?” 夫妇二人没想到大丫头会吃小丫头的醋,顿时一齐笑了。 秦然揉了揉小贞娘发丝柔软的脑袋,“你化形时爹爹也守在身边呀,等妹妹有了人身,你们俩便能一起到城外采花,不好吗?” 小贞娘撅着嘴想,自己总是一个人玩儿,确实挺无聊的,若能多个妹妹一起,采的花都能多一倍呢。 这么一想,醋意立马就散了。 “那好吧,我也要看妹妹化形。”小贞娘绕到另一边,从秦然手臂上抓住墨姝,轻抚着,然后认真地对上那双蛇眼说,“我等你哦。” 在墨姝心上堆积了成百上千年的冰霜,在那一刻彻底融化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饶是墨姝还是副说不了话的身子,高兴的情绪也渗入心底。 当天夜里,她的蛇身被小贞娘抱在怀里,凤炽和秦然睡在两侧,窗外皎洁的月色落在窗前,所有的一切,重写了墨姝的记忆。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寻常,凤炽和秦然军务缠身,常常日出晚归,小贞娘便带着墨姝到城外去玩耍。 墨姝是在鬼哭林里长大的,尽管大明宫外的景色她也见过无数次了,从前却只觉得荒芜。 而小贞娘带着她,常常能找到新鲜玩意儿,两人一玩便是一整天,竟不觉无趣。 那一日小贞娘追着一只稀有的七彩琉璃虫跑远,后来虫子跟丢了,天也暗下来,小贞娘不甘心地跺了跺脚,还是得硬着头皮往回走。 夜晚的妖界荒原是十分危险的,无数虎视眈眈的妖借夜色隐藏自己,窥伺猎物,而像小贞娘这样年纪小小但资质甚佳的小妖怪更是绝佳的猎物。 夜色浓重,周围总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声,却见不到丝毫活物,夜风一吹,衣裳便鼓起来,小贞娘又冷又怕,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轻颤着。 藏在她袖子里的墨姝察觉到她的害怕,忍不住从袖口钻出脑袋,却被小贞娘按回去。 “妹妹你乖乖待在里面,咱们就快到家了。”她哆嗦着小声说。 墨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乖乖地待在小贞娘温暖的袖子里。 一人一蛇又走了一段,眼见着就要望见环绕着大明宫的万家灯火,却突然有什么从旁边的黑暗中蹿出,朝着小贞娘扑过来。 小贞娘反应迅速,立马就跳下山坡,向着坡下滚去。 腥臭的风从她鼻尖掠过,想来扑上来的是只猛兽,她惹不起,只能躲。 她护着脑袋一路向下滚,等停下来时,还没松一口气,却发现袖子里的墨姝不见了。 她心里一惊,差点急的哭出来,全然忘了刚刚才从兽口逃脱,立马叫喊起来,“妹妹!墨姝!你在哪!” 墨姝被她摔出袖口,在草地上不知滚了多少圈,七荤八素,连方向也分不清。 当听到小贞娘开口寻她,她反而立马清醒了。 刚才扑上来的是什么墨姝没看清,妖界的荒原上多的是猛兽,小贞娘这么一喊,跟大嚷着“快来吃我”有什么区别。 墨姝急忙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爬过去,奈何她这副小身板实在没用,爬的太慢,等她赶到的时候,遥遥就看见一只身躯有战马那么高壮的恶狼扑向小贞娘,而小贞娘似乎是吓傻了,只顾着捂眼睛,却忘了逃。 这一口咬下去哪里得了,墨姝也慌了,心里忍不住喊出一声“贞娘”,却没想到自己真喊出来了。 她化形了。 恶狼停下脚步,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幽幽的眸子里泛着绿光,尽是贪婪。 它或许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竟一次遇到了两个资质不凡的幼崽,这一餐吃下去便够它消化了。 恶狼转而朝着墨姝走来,且看它那不急不缓的样子,是认定了这两个小姑娘已是自己的盘中餐。 墨姝好歹是个几千岁的妖了,可不怕它。 她用法力换上一身衣裳,站起来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看那恶狼只能仰望,她大概比小贞娘还要矮上半个脑袋。 墨姝一探体内的灵气,更气得跺脚,她当真是要重新来过了! “妹妹!” 被吓呆了的小贞娘见恶狼朝着墨姝去了,反而不呆了。 她提起裙摆跑向墨姝,可小短腿还跑不过恶狼徐徐漫步。 墨姝可不像小贞娘这么呆,打不过,她还不知道跑吗。 她转过身,撒丫子就跑,恶狼向着天空长啸,然后便奔跑起来追了上去。 墨姝早猜到恶狼会追,不追才是傻子呢。 她故意等恶狼扑上来的那一刻,借着自个身量小的优势,扑倒在地。 恶狼从她头顶掠过,掀起一阵腥臭的风。 墨姝屏住呼吸,赶紧爬起来扭头就跑,顺便抓住了还一直往这个方向追的小贞娘,拽着她一起跑。 “妹妹,你没事吧?” 小贞娘跑的气喘吁吁,还不忘关心她。 墨姝心里虽然嫌弃她笨,但这份心意属实难得。 “我没事,咱们快点跑,跑进城里去就没事了。” 大明宫附近有妖兵守卫,没有在荒原上游荡的恶妖敢轻易闯进去,那里是她们俩唯一的希望。 两个小丫头不敢回头,只是卯足了劲地往前跑,远处的灯火便是她们最终的目标。 虽然她们俩没有摔跤,但小短腿始终跑不过在荒原上驰骋的狼妖,没多久就被追上了。 小贞娘下意识把墨姝护在身后,墨姝站在她后面,目光只能越过她的肩看向前方,莫名的,另一个场景在墨姝脑海中浮现。 ... 妖界阴沉的黄昏下,院子里叶子落尽了的枯树上突然生出嫩叶,一眨眼的功夫,枯树便茂盛起来,满眼的翠绿将萧索的深秋染成了盛夏。 她也是站在一个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人身后,微微仰着头,面前是一个神情疏离的女子,她有一双淡紫色的眸子,在她眼中,盛夏又成了寒冬。 她说,“我会照顾你们。” ... “妹妹快跑!” 小贞娘的喊声把墨姝拉回了现实,她被人猛地一推,往旁边踉跄了两步就要倒下去。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恶狼的血盆大口已经几乎要咬住小贞娘的脑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闪过,恶狼被剑气击中,哀嚎一声向旁边飞去,小贞娘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贞儿!” 凤炽的声音传来,把吓懵了的小贞娘唤回现实。 她只记得自己把妹妹推开,恶狼向自己扑来,等再睁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满脸焦急的凤炽,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呜哇一声哭出来,扑进了凤炽怀里。 凤炽见女儿如此,心疼不已,轻轻抚着小贞娘的后背安慰,目光又寻向墨姝。 比起小贞娘,自己这个刚化形的小女儿勇敢不少,除了看上去有点发懵,也没有哭个稀里哗啦。 一旁执剑的秦然眉目森冷,显然气的不轻。 受了重伤的恶狼知道自己欺负错了人,再留小命就保不住了,顾不上身上的伤痛,立马爬起来就逃。 秦然想追,凤炽却叫住他,“这笔帐往后再算不迟,你先看看姝儿,她们俩都被吓着了。” 什么都没有女儿重要,秦然被这么一提醒,顿时也没了去追的兴趣,急忙收了剑,去看墨姝。 墨姝的确没被吓到,她只是因为那一刻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和小贞娘将她推开的行为震住了,等面前出现秦然的脸的时候,她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 秦然自是担心她的,只是那双眼眸里除了担心,还有快要溢出眼眶的欣喜之情。 墨姝并不擅于面对这样的目光,手指悄悄搅着衣袖的一角,眸光清澈若水,看起来愈发无辜可爱。 秦然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 “不愧是咱们的闺女啊,姝儿长得也太可爱了!” 墨姝被他不知轻重地捏疼了,“哎呀呀”地叫起来,秦然身后立马传来呵斥声,“你别欺负我女儿!” 凤炽急乎乎地抱着小贞娘也凑上来,小贞娘趴在她肩头,也不哭了,扭头去看墨姝,一家人就这么围观起刚刚化形的小女儿,羞得墨姝红了老脸。 她张了张嘴唇,可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竟吐不出来。 “娘亲娘亲,妹妹比我漂亮吗?” 凤炽抿着嘴唇犹豫了好久,怎么看这都是个送命题。 她最后索性把小贞娘往秦然怀里一塞,“问你爹爹去。”然后倾身抱起了墨姝。 被人抱起腾空的那一瞬,墨姝感觉自己身后像是长了翅膀,她的心便随着那翅膀挥动,飞往云端。 她被凤炽抱在怀里,周围充斥着凤炽的气息,她想努力把这缕气息印刻在脑海中。 这是母亲的感觉,是家的感觉。 旁边又传来小贞娘的追问,“爹爹,是我漂亮还是妹妹漂亮呀?” 墨姝忍不住扑哧一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贞娘。 秦然和凤炽默契地一起站起来,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小丫头,一家人缓缓往回走。 秦然嗫喏了半响,选了个折中的答案,“爹爹觉得你们的娘亲最漂亮。” “爹爹耍赖!”小贞娘不甘心地拍打秦然的肩,奈何小拳头落在小将军的铠甲上,自个先敲疼了手。 小贞娘双眼噙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秦然抓起她粉嫩的小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吹,“呼呼就不疼了,贞儿乖,没有你们的娘亲哪儿有你们呢,娘亲漂亮就是你们漂亮了。” 小贞娘抱住秦然的脖子,呜呜地假哭起来。 相比之下,墨姝安静得悄无声息,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小贞娘撒泼,因为太过投入,甚至忘了眨眼。 等回过头时,她瞥见凤炽嘴角灿烂的笑意,心也跟着灿烂起来。 她学着小贞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抱住凤炽的脖子,将小脑袋搁在凤炽的肩窝上。 每一个动作都被她做的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把自己的重量压在凤炽身上。 凤炽当然感觉到小女儿的谨慎和梳理,她没有说话,而是用鬓角蹭了蹭墨姝的脑袋。 “一定累了吧,累了就靠在娘亲怀里睡一觉,等醒来的时候,咱们就到家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飒然的女将军,而是一位母亲,正安抚自己受惊的孩子。 墨姝总算放心得靠在凤炽身上,她鼻尖一酸,眼泪便冲出眼眶,泪珠从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上划过,悄悄溜进凤炽的领口里。 凤炽感觉脖子一凉,怔了怔。 她用余光看向墨姝,只见小丫头闭着眼,眼角有一道新鲜的泪痕。 她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却哼出了一首歌谣。 伴着飘渺悠远的歌声,墨姝彻底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光从窗户的缝隙溜进来的那一刻,墨姝准时睁开眼睛。 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一睁眼,目光就与凤炽对上。 凤炽没想到她会突然醒过来,更没料到她睁眼时眼中尽是警惕,跟她曾经在荒原上看见的风餐露宿的幼兽一样,哪怕熟睡时也保持着警惕心。 但她很快就把那样的想法丢出脑海,心想墨姝只是一化形便遇到那样的危险,被吓坏了罢了。 她的手掌轻轻抚过墨姝的发丝,柔声道,“姝儿别害怕,娘亲会一直保护你的。” 第八十三章 忘记 墨姝有些别扭地皱了皱眉,凤炽一见,顿时忧上眉梢。 小女儿小小年纪,怎么就这般心思沉呢,她实在想不明白。 墨姝不愿她多想起了疑心,立马学着小贞娘的模样撒起娇来。 她伸出莲藕一般的小手臂,向前抱住凤炽的脖子。 “娘亲,我以后再也不瞎跑了。” 小丫头可怜兮兮的语气让凤炽心尖疼,她轻轻拍着墨姝的后背,暖意透过衣衫触碰她的手掌。 “那不是你的错,姝儿,娘亲只盼你们一世平安。”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安抚的话语,墨姝却再次鼻头一酸。 她使劲眨了眨想要流泪的眼睛,这几日若非被困在蛇身里,她怕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醒来时脑海中浮现的荒芜树林和冷淡女子被她丢到了外面,她紧紧搂住凤炽,恨不得永远就这么拥抱下去。 凤炽被小丫头勒得有些喘不过气,笑着打趣道,“姝儿的心娘亲都明白,可你再这样下去,就是谋杀亲娘了。” 墨姝手忙脚乱地松了手,脸蛋一红,低着头把脸埋进阴影里,一派娇羞。 路过的秦然正好看见这一幕,不嫌事大地凑上来打趣。 “此前贞儿还害怕有了妹妹就不被爹疼了,如今倒是夫人与姝儿感情甚笃,我可要跟着贞儿吃醋了。” 凤炽笑着推了他一把,他便拿了佩剑出门去了。 墨姝焦虑地一直揪着被角,凤炽轻轻掰开她白玉般的手指头,终了还戳了戳她的额头。 “咱家里穷,可就这一床好被子,别扯坏了,嗯?” 她一挑眉,神采飞扬,墨姝看得有些呆了。 这是她的母亲,有绝代风华,款款柔情,都给了这个家。 她乖乖点头,凤炽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身也出门了。 墨姝跳下床榻,穿好鞋,小心翼翼地追上去。 凤炽和秦然并肩而行,只看背影便是一对璧人,她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目光痴痴地望着,舍不得挪开半寸。 直到凤炽察觉到身后注视的目光回头,她才停下脚步。 凤炽和秦然相视一笑,那一刻,萧索的妖界也染上人间绚烂的春色。 凤炽冲她挥手,“姝儿,回去吧,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墨姝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像是有刀来回划过她的喉咙,尖锐的刺痛让她说不出话,但她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 ——你们没有回来,永远也没有回来过。 见小女儿流泪,凤炽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便往回走。 秦然从身后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也跟上去。 凤炽在墨姝面前蹲下,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 “我才知姝儿这般粘人呢,昨日见你英勇不凡,原来是个小哭包。” 墨姝不太高兴被说成是小哭包,她从前都是高冷的。 这么一说,她便不哭了。 秦然也觉得有趣,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姝儿这是在跟我抢夫人呢?” 墨姝眉头轻轻一蹙,伸手推了推给自己擦眼泪的凤炽,结果发现推不动,她便自己往后退了自以为的一大步,然后用充满怨念的目光看着两人,一副“我才不抢”的样子。 秦然一把捞起凤炽,欠揍的炫耀脸学的有模有样。 “那我可把夫人带走了,姝儿不行哭哦。” 墨姝把头一转,看向别处,活像个生闷气的小大人。 凤炽依依不舍,但还是被秦然拽着跑了。 估摸着人已经走远,肯定再看不到了,墨姝才把头转回去。 她目光中写满不舍和依恋,面向着凤炽和秦然离开的方向静静伫立,站了很久很久。 但毕竟身体还是个小孩子,她后来实在累的站不动了,两条腿都发酸发胀,便拖着两腿往回走,回到了自家院子里。 院子里那棵树比记忆中好不了多少,孤零零几片半绿半黄的树叶挂在枝头,看起来萧索又寂寞。 墨姝就像遇到了同伴,走到树下靠着树干坐下。 她抱着腿,把自己蜷成一团,脑子里也乱成一团。 一会儿是小贞娘向父母撒娇,问自己跟妹妹谁更漂亮的样子,一会儿是湖城幻境中已是婷婷之姿的贞娘对她说,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一会儿是凤炽和秦然对视的那一笑,一会儿是两张早已陌生的面孔,一会儿是他们背对着她走远,一会儿是越过贞娘的肩看见的冷淡女子。 她脑海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如今混杂在一起,莫名成了负担。 她把脑袋埋进手肘间,在黑暗里拧紧了眉,在无声中拼命呐喊。 “妹妹?” 小贞娘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墨姝吓了一哆嗦,抬头看时,小贞娘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正看着她。 年幼不知忧愁,小贞娘的目光澄净如万里晴空,也涤荡了墨姝的胸怀似的。 墨姝带着鼻音“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小贞娘却倾身上来,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昨日是我不好,玩心太过,害你跟着倒霉了,你不会怪我吧?” 原来她是来认错的。 墨姝笑了笑,“最后那一刻姐姐舍身护我,我...也会好好保护姐姐。” 小贞娘笑皱了一张脸,抱着墨姝的脑袋一顿乱蹭,就差上去亲两口了。 “我就知道,咱们是姐妹嘛,像我这么大气的人,根本不可能会有小肚鸡肠的妹妹。” 她说完,便坐到了墨姝身边。 “不过我是你的姐姐嘛,自然是该护着你的,昨日是个意外,等以后我变厉害了,咱们想去哪儿都行,要是有人敢冒头欺负咱们姐妹,看我不揍他。”她一边说还一边挥舞着白花花的小拳头,可爱极了。 墨姝心里一暖,顿时又觉得之前那点愁绪压根没什么,过好眼前的日子才重要。 “我也可以学,我也会变得很厉害,到时候好好保护姐姐和爹娘。” 她眼里含着泪光,说的认真极了。 小贞娘如今或许只是童言无忌,可对她来说,她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够快点强大起来。 曾经因为她的弱小,没能留住爹娘,也守不住贞娘。 如今有了个重头来过的机会,她想好好守着这个家。 小贞娘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个妹妹,总觉得哪里奇怪,可以她的阅历,又说不出哪儿奇怪。 两个小姑娘大眼瞪小眼,风静静地吹,依恋着树枝的叶子还是跟着风走了,满地的枯叶被卷起,抛远,飘荡向远方。 墨姝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小贞娘被吓得一哆嗦。 只见墨姝手臂上的衣裳忽然沁出鲜红的血迹,从一个小点晕成一大片,看上去十分吓人。 “你受伤了?!” 墨姝只是歪头去看,微微蹙眉,小贞娘却直接跳了起来,拽着墨姝就要进屋。 “你受伤了怎么不说呢?是昨晚伤到的吗?娘亲和爹爹真粗心!” 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还想要教训起凤炽和秦然来,墨姝无奈地低低一笑。 但她心里其实疑惑颇深。 疼痛的感觉是方才那一瞬间突然凭空出现的,她也清楚地记得昨晚并未受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小丫头进了屋,小贞娘熟练地找出纱布和伤药,显然从前也没少惹是生非。 墨姝有些心疼地脱下昨晚凤炽才给她穿上的新衣裳,只见手臂上一道极深极细的伤口,十分像是用软剑砍伤的。 小贞娘涉世未深,只看见血淋淋的伤口就心疼的不行,急忙帮墨姝上药包扎,压根没想别的。 墨姝却有些沉不住气。 她盯着伤口陷入沉思,可想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头。 直到小贞娘给纱布打上结,又起身帮她穿衣裳,她才缓缓回神。 “姐姐,你记得一个人吗?” 小贞娘拍着胸脯,十分豪气,“这条街的小孩儿我都认识,等改天我把他们都介绍给你,不过你说的是谁呀?” 墨姝缓缓摇头,就在方才沉思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甚至几天前的事她都不太记得了。 “她不是小孩儿,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她有一双很美的淡紫色的眼睛,她待人总是很冷淡,仿佛离我很远很远,她叫,叫...”墨姝突然无措抬眸,“我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那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叫什么名字了。 那一瞬墨姝心里慌成一片,可她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慌张,明明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们都已在身边了啊。 小贞娘看着她那双慌张无措的眼睛,自己也手脚无处安放。 她只得学着秦然总安慰她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墨姝的头发。 “妹妹想不起来就算了,以后再慢慢想,不着急的。” 墨姝将衣裳扯来穿上,心中的阴霾却一直没有散去,只是因为不想让小贞娘继续担心,才牵强地扯了扯嘴角。 她心里仍挂念着那个拥有淡紫色双眸的女子。 两姐妹再次手拉手走出门,墨姝一眼便望见了院子里那棵枯树。 叶已随风远走,树的枝桠狰狞着向四周伸展,仿佛一个绝望的人在哭喊。 墨姝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那棵枯树。 “她曾让这棵树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变得翠绿,我总记得她那天的样子。” 小贞娘将信将疑地看了墨姝一眼,又看向树。 “可是娘亲和爹爹都说过,没人能让妖界的花草繁盛起来,这里注定会永远荒芜下去的。” 注定吗?不是的。 墨姝心中笃定,她无缘由地相信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注定的,一定会出现那么一个人,让这棵树染上人间春色,让整个妖界都如人界那般绚烂。 或许那个人已经出现,只是她忘记了。 墨姝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弄丢了什么。 她努力搜寻自己过往的记忆,大片大片的空白之外,只有零星碎片。 “姽落?”她突然脱口说出这个名字,小贞娘却惊得瞪大了眼睛,立马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妹妹,这两个字在妖界可不能随便乱说,娘亲和爹爹说了,被人听见会被拉去砍头的!” 墨姝皱着眉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是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时突然想起,她怕忘记,便立马出声了。 小贞娘小心翼翼地放开她的嘴,见她没再胡说八道才放心。 但她的小心脏还没落到实地呢,墨姝又开口了。 “她是谁啊?” 尽管墨姝这次聪明地没提名字,但“她”指谁不言而喻。 小贞娘其实也八卦这件事很久了,小孩子们听不懂大人说话,但听来的话交相传颂,渐渐编成一个故事。 她从前找不到人分享,如今有人凑上来要听,她求之不得。 她拽着墨姝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石板有些凉,但挡不住姑娘们的好奇心。 小贞娘故作玄虚道,“你说的那个‘她’啊,可是咱们妖界的名人,她从前身份高贵,是咱们妖界唯一一个公主呢。” 墨姝抓住了关键字,“从前?” “对呀,是从前的事了,所以才不让咱们提起她呢。” “她如今怎么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咱俩呢,听说她爱上了一个人族,丢了咱们妖界的脸面,所以被王上抓回来,关进了水牢里。” “水牢?” 墨姝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娇俏的声音,与小贞娘有几分相似,可又不像是。 ——别把我关进水牢啊! 是谁的声音? 小贞娘唉声叹气,真有什么好感叹似的。 “听说她现在过得特别惨,水牢里又湿又冷,一个人泡在臭水里那么多年,有传言说她的双腿都废了呢。” 墨姝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她脱口而出,“没有人去救她吗?” “当然没有啊,可是王上亲自将她关进去的,且本就是她犯错在先嘛,旁人连好话都说不上一句的。” “不是的。”不知不觉间,墨姝放在腿上的双手在不停地发颤,“不是这样的,她只是爱了一个人,怎么能算是错呢?” 小贞娘不解地望向自己“年幼”的妹妹。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什么,是爱?”墨姝缓缓转过自己的脖子,与小贞娘对视,“明明你才是最明白的啊,你...我...都忘记了啊。” 第八十四章 真实 墨姝莫名地想要见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公主,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中埋下种子,便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她一整天都局促不安,时而望着什么地方出神,时而说出莫名其妙的话,让小贞娘十分头疼。 好在到了傍晚,凤炽和秦然就因为担心家里的两个小丫头提前回来了。 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两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门廊下,其中一个看见他们,便扬起手跑过来,扑进秦然怀里。 “爹爹,我好想你!” 凤炽故意挑眉,问她,“那我呢?” “也想的也想的。”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温馨极了。 凤炽把目光投向远处,墨姝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是望着他们,又似乎不是。 秦然把小贞娘抱起来,一家三口往家走。 凤炽顺手在路边摘下一株蒲公英,在走到墨姝面前时弯腰递了上去。 “姝儿,送给你。” 妖界难得生出鲜花,最多便只是蒲公英,这是凤炽目前能给她的最美好的东西了。 墨姝抿着唇,默默抓住蒲公英的梗,一团棉球似的花絮被她放到嘴边,轻轻吹一口气,那“棉团”便散开,飞向远方了。 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梗,她一松手,梗便落在地上,摔入尘泥。 凤炽不禁蹙了蹙眉。 旁边的小贞娘突然嘟囔道,“娘亲只给妹妹,真偏心。” 女孩天真的话语打破这一方沉默的尴尬,秦然藏起担忧的目光,微微笑道,“那爹爹摘给你好不好?” 小贞娘眸中一亮,欢喜道,“好!” 秦然抱着她往回走,门廊下便只剩下凤炽和墨姝。 凤炽蹲下身子,目光与墨姝平齐,她将手轻轻搭在墨姝的肩上,希望墨姝知道她在,知道一位母亲无论如何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 “姝儿,你有什么话想对娘亲说吗?” 墨姝一直盯着地上的蒲公英梗看,直到凤炽开口,她缓缓抬眸,对上凤炽的目光。 充满了担忧,爱怜,无畏的目光。 心底的暖意和酸楚一同涌出来,在她的身体缓缓流淌,最后绘成纠结矛盾的她。 墨姝张了张嘴唇,可始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凤炽微微叹气,她扶着墨姝的肩,母女俩在石阶上并排坐下。 “我年幼时没有父母,是在大明宫里长大的。” 凤炽突然开口讲述自己的过去,墨姝一怔,歪头去看她。 她只给了墨姝一个侧脸,嘴角噙着浅笑,收敛了平日里那几分飒,眉宇温柔。 “我的爹娘,也就是你的姥姥姥爷,是死在战场上的,听说我是那场战争唯一的幸存者,所以我被带回来的时候,就象征着胜利,象征着希望。可是顶着这样的光环长大,我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别提多苦闷了。好在后来遇到了你们的爹爹,然后有了你们,我给了自己一个家,也希望这个家能庇佑你们,让你们安然长大,不必再经历我曾经历的苦难。所以姝儿,你心里若是有烦心事,大可说出来,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嗯?” 她这是在自揭伤疤,是在用自己的苦痛换墨姝的释然。 墨姝垂下头,手指头纠缠在一起,就像她纠结的心。 “娘亲,你认识姽落吗?” 凤炽一怔,没想到自己才化形的小女儿会提到不该提的人。 “当然认识,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认识她,可是为什么认识,却忘记了。” 惊讶归惊讶,但考虑到姽落被关进水牢少说也有几百年了,那时墨姝还没出生呢,凤炽不禁笑了。 她轻抚着墨姝的头发,“或许你是在梦中见过她呢。” “梦?” 墨姝在自己七零八落的记忆中翻找,不对的,那不是梦,那是真实。 “姐姐说她犯了错,被关住了是吗?” 大明宫中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凤炽从小在那团污秽里长大,本不想自己的女儿们再接触那里,却没料到墨姝自己先提了出来。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清楚该怎么跟一个孩子解释姽落的事。 可她越不说话,墨姝的眉头就皱的越紧。 “她是个坏人吗?”墨姝又问。 好在这个问题凤炽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是,她是个很好的人。” “好人也会被关起来吗?” 凤炽无奈,“好人也是会做坏事的。” “爱是坏事吗?” 凤炽又是一怔,这个小女儿给自己的惊喜实在是太多,已经快变成惊吓了。 “姝儿,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墨姝的目光灼灼,眼中仿佛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娘亲,会有一个人出现救她,我见过那个人,她...”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仍想不起记忆碎片中那个女子的名字。 “她?”凤炽总觉得自家闺女是碰到招摇撞骗的人了,妖王亲自下令关押的人,有谁敢去救呢?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只记得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紫色的眼睛,娘亲你见过那双眼睛吗?” 在墨姝的追问下,凤炽竟自己也怔了一瞬,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底掠过,可仔细去追寻的时候,又了无踪迹。 她缓了缓神,向墨姝解释道,“姝儿,紫眸代表着没有魂魄,世上是不存在这样的人的。” 墨姝怔怔地呢喃着那句话,“紫眸代表没有魂魄,没有魂魄。” 那是个没有魂魄的人。 “娘亲!妹妹!” 小贞娘从远处跑来,手里捧着一束蒲公英,她扑进凤炽怀里,蒲公英被撞散,漫天飞絮飘舞。 墨姝的目光追着其中一个种子,直到秦然挡住她的视线。 秦然弯腰下来,墨姝感到头顶上微微一沉,有什么东西被秦然放在了上面。 她伸手一摸,微凉的触感,放下手臂时,手心里躺着一枚鹅黄色的花瓣。 是个花环。 “喜欢吗?”秦然凑上来,自己做父亲的反倒像个求表扬的小孩子。 墨姝急忙点头。 “喜欢。” 不能更喜欢了。 秦然一笑,双眼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是贞儿说妹妹一整天都不高兴,所以想逗妹妹开心呢。” 小贞娘笑嘻嘻地从凤炽怀里钻出来,她手中那束蒲公英还剩下不到一半,她将蒲公英放到嘴边,呼地一声,蒲公英种子都扑在墨姝的脸上。 墨姝闭着眼,她听到小贞娘哈哈大笑的声音,听到秦然跟她抢蒲公英的声音,听到凤炽教训父女两人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她脑海中绘成家的画面。 那么美好,那么温馨,可总还是有个地方缺了一块。 墨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继续生活着,她时常魂不守舍,凤炽和秦然都担心极了,把早出晚归变成了晚出早归,只想多陪陪女儿,就连小贞娘都没有吃飞醋。 一日,秦然被同僚拽着去喝酒,凤炽做饭时把房子给点着了,小贞娘帮着救火,墨姝便被安排去将秦然给找回来。 她对妖界的街道本是很熟悉的,可左拐右拐地走了老远,不仅偏离了秦然所在的酒肆的方向,反而迷迷糊糊地出了城。 她凭着本能走在路上,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远处呼唤着她。 她一直走,可半个人都见不到,周围只有稀稀疏疏的枯树,一路下来,甚至连个活物都没有。 她越走越怕,最后停了下来。 周围已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枯树林立,仿佛一片死地,陌生又熟悉。 “姝儿!姝儿!” 身后传来秦然的呼喊声,墨姝猛地回神,想起自己分明是出门来寻秦然的,怎么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儿来呢。 她一个转身的功夫,周围的景象却变了。 原本光秃秃的枯树突然变得茂盛,翠绿的叶缀满枝头,在妖界这片荒芜之地已算繁茂。 墨姝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自己所见。 她再次转身回去,却没能再见到那片枯林。 “姝儿!” 秦然气喘吁吁地在她身侧站定,却发现女儿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恐。 他打量了一遍周围,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他抓住墨姝弱小的肩,强迫她游离的目光看向自己,“姝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茂林来了呢?若不是一个朋友看见来告诉我,我找不着你,而你又找不着回家的路,那该怎么办?!” 因为担心,他的语气里不免带了几分严厉,可这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凶女儿呢? 他正想道歉,好好跟墨姝解释一下问题的严重性,墨姝却看着她的眼睛问,“茂林?这里不叫鬼哭林吗?” “鬼哭林”这名字显然不太好,秦然一听眉头就拧在了一起。 “姝儿,妖界没有叫做鬼哭林的地方,你是从哪儿听到听到这个名字的?” 墨姝自己也皱了眉,从哪儿听到?当然是自然而然就出现在她脑海里的。 秦然见她发愣,猜测她这是又“犯病”了,可除了叹起,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牵起墨姝的小手,“不管那些了,我们回家吧,你娘亲没准正着急呢。” 娘亲?! 墨姝这才想起正事,她焦急地反握住秦然的手。 “娘亲烧了屋子,让我来找爹爹帮忙的!” 秦然一怔,然后抱着墨姝就是一个百米冲刺往回跑,凤炽这屋子烧的可太是时候了。 等秦然和墨姝回到家的时候,火已经灭了,厨房也没了,凤炽和小贞娘母女两人可怜兮兮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脸上黑乎乎的一片,均匀的烟熏妆。 墨姝去找人结果把自己找丢了,心里难免有些愧疚,躲在秦然身后不敢走出去。 秦然走到凤炽面前,凤炽颓丧地仰头看他。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秦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看见她们母女二人安好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抱住凤炽安慰,“没关系,熟能生巧嘛。” “可是厨房没了。”她委委屈屈又带点哭腔的样子,没有平时的半点威风。 秦然又放软了调子,“没关系,我会修,给你砌一个更大的怎么样?” 凤炽总算笑了,“隔壁那个小气的臭王八不会答应的。” 一场意外带来的低气压就这样在秦然的三言两语中化解,有那么一瞬间,秦然像是养了三个女儿,而凤炽一定是他的挚爱。 墨姝被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想法逗笑,然而她才笑出来,就看见旁边的小贞娘顶着一张黑脸,正用唯一明亮的眸子盯她。 “娘亲,爹爹,妹妹笑了!” 一声呼喊,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在墨姝身上聚集,凤炽和秦然半拥着,小贞娘扑上来抱住她,一家人就像夏日荷塘里的四朵花,相映成趣。 夜里,一家人饿着肚子,在院子里点了一圈的蜡烛。 烛光照亮了这片天地,秦然不辞辛劳地砌着墙,凤炽在一旁帮忙,姐妹两人找了树叶和草玩过家家。 等墙砌的差不多了,凤炽一回头,就看见小贞娘趴在墨姝的腿上,早就睡着了,而墨姝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走过去,墨姝便抬起头来看她。 凤炽温柔一笑,带着一丝疲倦,“困了吗?” 墨姝缓缓摇头。 凤炽看了熟睡的小贞娘一眼,两个女儿很不一样,她心里清楚。 她抱起小贞娘,小丫头什么都察觉不到,睡梦中便安逸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肩窝。 “在这儿等我。” 凤炽把小贞娘抱进屋安顿好,走出去的时候,恰看见墨姝单薄的背影。 她在很多时候表现得不像一个孩子,可她又只会是她的孩子。 凤炽走到墨姝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黑漆漆的天空。 “娘亲,对不起,我今日又走丢了,爹爹是为了找我,才回来迟了。” 墨姝主动认错,凤炽只是点了点头,不太在意的样子。 “走去了哪儿?可见到什么漂亮的风景吗?” 那片尽是枯树的林子再次出现在墨姝的脑海中。 “见到了,但并不美丽,爹爹说那个地方不存在,是我看错了吗?” 凤炽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吗?” 墨姝沉思片刻,那个场景太真实了,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一部分,别人可以怀疑,但她不能。 她缓缓摇头,“不是的。” “那就相信自己,不要怀疑,去寻找你的真实吧。” 第八十五章 永远 真实,远比虚幻更飘渺。 墨姝伸出自己的小手,捏了捏凤炽的大手。 “娘亲是真实的。” 凤炽无奈一笑,便是对她这句话的回答。 墨姝又看向不远处还在忙活的秦然,“爹爹也是真实的。” 她最后用手指头戳了戳自己的脑袋,“那这里面装的东西也是真实的吗?我在这里见到的东西,也是真实吗?” 在她拼凑自己七零八碎的记忆时,无数的画面和人物都与眼前所见相悖。 她记得凤炽和秦然早就过世,记得贞娘早就离开了她,记得自己仰望着一个人,追着她的脚步。 她成为了她,她就是她自己。 “娘亲,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们会难过吗?” 凤炽怔了怔,她心里微微一痛,像是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不致命,却会一直疼下去。 她的手掌抚上墨姝细嫩的脸颊,目光温柔。 “当然会,你和贞儿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若失去你们,我一定会痛不欲生。” 墨姝缓缓低下头去,她心生惭愧,不敢再看凤炽。 可凤炽接着又说,“但你们也是你们自己,你们有自己的人生,做父母的,就是看着孩子长大,又看着孩子离开。” 她说罢幽幽地叹了口气,便是那一声叹息,让墨姝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凤炽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虽然会不舍,但我明白你们早晚会离开的,姝儿,不要被别离的悲伤遮住了眼睛,即便我们分开,你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仍然会将我们连在一起,爱会把我们连在一起,就像我们不曾分开。” 越来越多的泪水模糊了墨姝的视线,她抬起头时,甚至看不清凤炽的脸,只有模模糊糊的淡黄色光影在摇曳。 “娘亲,我真的好想好想留在你们身边,可是我的心里空了一块,我总能看见那个人的眼睛,她一个人站在寒冷的高处,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她一个人。” “没关系的,姝儿,娘亲和爹爹会永远在这里等你回家,什么时候你累了,就回来吧。” 凤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墨姝眨了眨眼,一连串晶莹的泪珠滚落,她眼前的景象已换了天地。 苍茂的树林,遍地是被斩断的树藤,大多已枯萎了。 “真实”不断涌入墨姝的脑海,她终于想起了所有。 那一刻被藤球所困,借真身冲破藤球只是幻象,事实上她根本没有逃脱,而是被藤球“吃”掉了。 如今她从幻境中醒来,意外地发现自己正被树藤吊在半空,她还在想自己该怎么对付这些树藤的时候,树藤自己退去了。 重新站在实地上,墨姝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活动了一下四肢,突然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她抬手一抹,竟是满面未干的泪痕。 她会想起幻象中所见的凤炽,秦然和小贞娘,一时竟有些恍惚。 周围突然响起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厚厚的枯草叶上,正往这个方向走来。 这一次墨姝不敢再掉以轻心,急忙放下私情,祭出长剑,以备后患。 但缓缓从林子深处走来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拄着拐棍,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而缓慢,看上去并没有攻击性。 自进入林子以来,这还是墨姝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老者在离墨姝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两人互相戒备着。 “小姑娘,这世上能在忘情林的幻境中放下执念的人不多,你能过了这关,想来与我九尾狐族有些许缘分,但前面的沉心泽可是九死一生,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你不若在此止步,好保全性命。” 老者是九尾狐族中人,如此来看,九尾狐族避世,不喜外人叨扰的传言是真的。 幻境由心而生,是这世间最强大的武器,墨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机缘巧合才逃过一死,如今老者愿答应她一个条件放她离开,再好不过。 她收了剑,总归自己是小辈,弯腰恭敬行礼。 “老先生,我来这里是想取一物,若先生愿给我,我自然不会叨扰贵族。” “你要什么?” “伶仃草。” 老者久久没有出生,墨姝心里开始嘀咕,容真说伶仃草在狐狩十分常见,想来不该犹豫这么久啊。 难道容真又坑她了? 她直起腰来一看,老者花白的眉毛皱在一起,脸上沟沟壑壑十分分明。 显然,这个要求不止是让他为难了,而是十分为难。 墨姝的心往下一沉,这一行注定不会容易了。 “老先生,可有不妥吗?” 老者看着这个自己颇为欣赏的姑娘,态度还算和煦。 “姑娘,你知道伶仃草是何物吗?” 他这么一问,墨姝倒懵住了。 伶仃草既是只生长在狐狩的,狐狩又与外界隔绝许久,外界自然没有什么记载。 墨姝自诩博览群书,却也是第一次听闻伶仃草的存在,容真只说伶仃草可以暂时让三首金乌失去法力,可其根源是什么,三首金乌一族为何会允许这样的植株存世,容真半点都没解释。 好在墨姝好学,不知并不丢脸,她坦坦荡荡地摇头,心道正好有人会给她解释这个问题。 老者一看便笑了,“你既不知伶仃草为何物,又为何千里迢迢拼了命来取?” 墨姝如实回答,“我和一个人做了交易,若我拿到伶仃草交给她,她就...就答应我一件事。” 老者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 “你那位朋友,对我们九尾狐族还真是熟悉啊。” 墨姝怔了怔,容真本就是九尾狐,对狐狩熟悉也是正常,可必须得对狐狩熟悉的人才知道伶仃草的存在,这意味着什么? “老先生,您就别跟我卖关子了,麻烦跟我说说伶仃草为何物吧。” 老者却突然抚须一笑。 “小姑娘,想知道伶仃草,光是过了忘情林可不够,等你从沉心泽里出来,老朽备茶以待。” 说罢,老者便转身沿着自己来时的路打算离去。 墨姝哪里肯让他就这么走了,她立刻追了上去。 “等等!” 明明老者看上去走的极慢,可墨姝就是怎么都追不上,周围还总是冒出树藤来捣乱,她又急又气,偏是缠上来的树藤越来越多。 眼见着她又要被树藤吞噬,一片半绿的叶子从远处飞来,划破了一根树藤,从墨姝眼前划过。 叶子的边缘十分薄,就像剑。 树藤再次纷纷退去,墨姝一落地,立刻便去看自己的手臂,左臂上赫然有一处衣裳被划破了,血浸红了一片衣料,动作时手臂还能感觉到疼痛,和幻想中的伤口一模一样。 墨姝立刻看向周围,树藤已不见踪影,老者也早消失不见,且出现在她眼前的已不是树林,而是一片日光明晃晃落下的沼泽地。 周围除了她,似乎再没有第二个人。 墨姝沉下心思,那人是不是帮自己先不说,眼前她面对着另一个困境。 山林中的各种幻象陷阱让她应接不暇,想来这片沼泽地也不会简单,且如今已入了局,连个退路都没有,她还不想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做个无名尸。 她缓缓走向沼泽地,一边走一边在琢磨。 容真十分擅长幻术,她的本事就连梵蓁都夸赞过,可见九尾狐族对幻术是有所钻研的,山林中出现的幻术便是证据。 老者称山林为忘情林,这片沼泽为沉心泽,幻术以心铸境,忘情林使人忘情,沉心泽使人沉心,可沉的是一颗什么心呢? 墨姝惴惴不安地踩上沼泽地潮湿的土壤,烈烈日光倾洒而下,不久就让她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她抬手擦了一把额头,手背便湿了一片。 前方茫茫无际看不见尽头,墨姝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否通向传说中的狐狩,只是四面八方皆是一个样,她也没有退路。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归无奈,该走的路还是得走下去。 “墨姝。” 微冷的声音,短促的一声,像是幻觉。 墨姝猛地回头,她便站在了鬼哭林中。 面前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台阶之上,枯藤编织的王座中,梵蓁正坐在那里。 浅紫色的眸子总是显得她整个人都很冷淡,世间万物都不在她眼中的样子。 墨姝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入了幻境,为免再次忘记真实,她不断在脑海中提醒着自己,要出去。 “主子?” 梵蓁似乎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她伸出手,邀请似的。 “来。” 墨姝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下意识拾阶而上。 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跟自己打架。 这个梵蓁是假的,是幻象,是将她留在幻境中的锁,她该转身就跑,而不是走上去。 可即使想得明明白白,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梵蓁,她的太阳。 墨姝最终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她坚信是虚假的梵蓁面前,微微仰起头,直视梵蓁的眼睛。 她想起凤炽说紫眸是无魂魄者的特征,这世上不该存在这样的人。 梵蓁慵懒地靠在王座的扶手上,冷淡疏离的神情间有几分疲倦,与墨姝记忆中的梵蓁一模一样。 “你为何会到这里来?” 墨姝一怔,这算是什么问题? “这里?” 梵蓁似是又困了,眼睛半睁半阖,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从墨姝耳侧划过,帮她将一缕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去。 “我让你去湖城,因为我知道那会是你和贞娘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么多年来,你嘴上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她的离开耿耿于怀,你是希望她能陪在你身边的吧?” 墨姝皱了眉,扭过头去。 “我没有,我有主子就够了。” 她鲜少在梵蓁面前耍小孩子的脾气,这一次大概是仗着一切不过虚幻的幻境,大胆了些。 梵蓁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只是收回了手,安安静静地躺回王座里。 “你小的时候,那阵子贞娘刚走,你常在梦中喊爹娘和姐姐。” 墨姝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又或许她知道,但是从来不愿承认,如今被梵蓁说出口,她反倒觉得窘迫。 “即便是有,也是小时候不懂事罢了,我一直只看着主子,心里也早就只有主子了。” “可我不希望你这样。” 梵蓁的否认干脆果断,墨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仗着一切都是虚幻,第一次对梵蓁大声呵斥起来。 “你很强大,可是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会如你期望的!我有一颗肉长的心,你让我仰望着你长大,现在却想要抛下我,凭什么?!” 梵蓁缓缓掀开眼皮,露出来的眼瞳中写满无尽的疲倦。 她看着墨姝,平静无波的眸子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墨姝,我答应你母亲要照顾你,不是让你成为我的附庸,更不是成为另一个我。” “你明明是答应娘亲照顾我们姐妹,可你杀了贞娘!” 她与贞娘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 在梵蓁眼中,她们都只是蝼蚁罢了。 只是她是一只听话的蝼蚁,所以梵蓁会赏赐两粒白米饭,而贞娘不听话,就得被碾死。 这样的“照顾”,又何必打着凤炽的旗号呢。 更何况... “娘亲根本没有托孤,是你见死不救,她为了救你而死,而你却把她的魂魄囚禁在鬼哭林下数千年!” 墨姝第一次放纵自己的失控,第一次畅快地表达心中所想,却也是第一次如此心痛。 她在斥责间接害死自己全家的凶手,心却在狠狠作痛。 梵蓁静静地躺在枯藤之中,浓重的疲倦席卷了她的身心,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神来应对墨姝。 只是当面对这些最亲近的质问时,她平静的神情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紧紧地抿起来的唇暴露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 墨姝缓缓站起来,“你想杀我了,是吗?” 梵蓁没有答话,而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主子,我一直相信恩怨不相抵,无论你给了我什么,爹娘的死,贞娘的仇,永远都存在着。” 她用法力在手中凝出一把匕首,倾身向睡着的梵蓁。 “同样的,无论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仇怨,你都是我的主子,永远都是。” 第八十六章 外人 匕首入肉,发出噗嗤的顿响。 温热的血像泉水那样涌出来,流了梵蓁整条手臂。 她震惊地睁开眼,那双紫色的眸子里第一次失去平静,掀起重浪。 她难以相信,墨姝用她的手,将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 她怒极,强压下一阵阵袭来的倦意,起身扶住一点点往下滑去的墨姝。 匕首已因墨姝体内紊乱的灵气而消散,只剩下胸口一道深而长的伤疤,像从天空俯视而下的巨大裂谷。 她第一次躺在梵蓁怀里,明明浑身上下都疼的失去了知觉,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侵袭了她的思维。 这样就很好,即便死掉,也很好。 “主子。”她气息奄奄,缓缓地唤,“我不想成为你的附庸,我想成为你,哪怕是你身边一件无可替代的东西,你什么时候需要了,用的顺手,不需要的时候就放在那里。” 梵蓁的眉紧紧地皱着,浅紫色的瞳孔渐深,透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她是这世间的最强者,理应站在云端俯视六界。 可她也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墨姝害怕看见她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不能影响她的情绪。 她拼尽全力将自己投入那片淡紫色的海,哪怕用性命换取一丝涟漪,也在所不惜。 “你已经是了。”梵蓁语调怅然,像是面对一个倔强调皮的孩子,而她最终认输了一样,“你已经是我身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的左手托着墨姝的脖子,右手一直轻轻放在墨姝胸口上那道骇人的伤口上,涌出来的血将她的手掌染成赤红,她用那只赤红的手轻轻描摹墨姝的眉眼。 “你知道吗,你和你娘亲真的很像,如果她当初不是那么倔强和执拗,如果她没有遇见我,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你和贞娘会像平常的孩子那样长大,一生平安顺遂。” 墨姝的眼睛缓缓阖上,她胸口的血似是已流尽了,点点星光从她的身体里跑出来,最终汇聚在梵蓁的掌心。 “可世事没有如果,我终究会欠你们。” 梵蓁看向自己的掌心,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星光顺着血脉钻进她的身体里,她的眉眼染上一丝悲戚。 “可惜,我无法偿还了。” * 墨姝猛地醒过来。 她像是上了岸的鱼,拼了命地喘息着,浑身的僵麻感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止不住的痉挛。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颊被憋得通红,喉咙也干了,僵麻感渐渐退去,涌上来的却是疼。 像那个潺潺往外冒血的伤口在疼。 她撑着做起来,对自己的胸口又摸又看,没有血,也没有伤,她完好无损,可就是不依不饶的地疼。 额边的碎发被冷汗湿透了,风一吹来,她便冷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自己。 周围已不是山林和沼泽,她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旁边是条浅浅的溪流,溪水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偶尔有鱼顺着溪流游过,溅起的水花有意识似的往她身上扑。 为免自己被那些调皮的鱼儿弄湿满身,墨姝捂着胸口站起来。 不远处有只白花花的兔子在吃草,发红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随时打算溜走似的。 不远处的小溪里有几块生了青苔的石头,她走过去,从石头上跨过溪流,一抬头,便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少年生的丰神俊朗,正抱着手,靠着树,目光上下打量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墨姝极不喜欢少年傲气至甚至有些轻佻的目光,但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忍住没有发作。 “这位公子...” “你过了忘情林和沉心泽,这里就是狐狩。” 少年不给她寒暄的机会,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墨姝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少年又道,“老翁让我来接你,跟我来吧。” 他说完,便兀自朝着山林深处走去,墨姝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她注意到少年手中一直把玩着叶子,像是习惯。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墨姝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试探着问。 少年轻笑,“虽然狐狩封闭,但你的搭讪方式也太差劲了。” 墨姝不置可否,随手抓住从她肩上滑落的一片嫩叶。 手腕微动,叶子顺着少年的侧脸飞过,然后被少年稳稳地用两指接住。 少年停下脚步,微微回头看她,目光锐利。 “我好心帮你引路,你这么暗算我不好吧?” “以叶会友,我只是想帮公子回忆起你我曾见过的细节罢了,公子以为呢?” 少年忽而笑开,他丢了指尖的叶子,转身面对墨姝。 “我叫信初,你呢?” “墨姝。” “墨姝?姝色无双的姝吗?” 墨姝一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理解她的名字。 “不敢当。” 信初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上山的道,“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不然老翁该等急了。” 墨姝点点头,两人再次上路,只是这次是并肩而行。 “你如何知道是我?” 信初帮过墨姝两次,一次是墨姝被困在忘情林的幻境中时,那道莫名出现的伤让墨姝对周围一切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另一次是在墨姝离开忘情林时,那些缠上来的树藤或许不能要了她的命,但若不是信初,她大概也要费不少的工夫。 两人虽是初见,却也算是有些情谊在的。 “我方才见你时,你手上便玩着叶子。” 信初微愣,仿佛是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就凭这个?” “就凭这个。”墨姝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她自信极了,“当证据不充分的时候,就需要一些直觉和勇气。” 信初笑颜灿烂,甚至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输在你身上,我也不算亏了。” “输在我身上?” 谈及此事,信初便忍不住叹气。 “我和老翁打赌,若你不能从幻境中醒过来,那老翁就要放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若你醒来了,我就听他的,好好学习,等着继承他的衣钵。而你如今不仅走过了忘情林,还过了沉心泽,我是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信初仰天叹息,“真不甘心啊!” 这不是盼着逃离父母身边的熊孩子吗,墨姝不禁牵起嘴角笑了。 “你很想离开这里吗?” “当然了!”一说起离开的话,信初就滔滔不绝起来,“我们一族人得有几万年十几万年没离开过狐狩了吧,老人们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我们只要守好自己这一方天地便好,可我不这样想,书上描绘的六界如此广博,而狐狩就这么小一块地方,至多百余年也就玩腻了,多没意思啊。” 信初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外面的向往,这使墨姝不得不想起一个人,千万年间唯一一个离开狐狩到六界中去的九尾狐——容真。 容真的名已六界皆知了,无论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因为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笑话,人们都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那只狐妖,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在六界之人面前博眼球的了。 可容真为什么会离开狐狩,狐狩里的容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好想没有人在意。 墨姝又想起湖城幻境里的容真,她在黑夜中乍然出现,又悄然离去,飘渺得像是世上的一缕孤魂,还是一把持刀的孤魂,没准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捅一刀,不讲道理,全凭自己高兴。 就像容真正在做的事,她不管六界会如何,妖界会如何,她只管自己高兴。 墨姝很想问问信初关于容真的事,但她没来得及问出来,信初就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道,“到了。” 墨姝凝神看去,伫立在前方的是一个巨大的树屋,参天的古树直插入天空,遮天蔽日,却仍有灿金色的光洒下,照亮树屋前的园圃。 “我已把你带到了,咱们后会有期。” 信初向她道别,然后转身便跑进了茂密的丛林中去,果真如狐狸一般灵巧狡猾。 墨姝走向前,当她站在种满了各色鲜花的园圃中的时候,藏在花叶间的蝴蝶争相飞舞起来,五彩斑斓的蝶翅在光下璀璨。 她在万花丛中仰起头,这才发现倾泻而下的并非日光,而是参天古树的枝叶中飘散出来的金色光点组成了光。 以灵养万物,这该是多厉害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啊。 墨姝缓缓推开木屋的门,在忘情林中见过的老者正坐在矮几后,捧着一卷足有四指厚的古卷研读。 他头也没抬,伸手随意指了指屋子里,便算是招呼了墨姝。 “看看哪儿有地儿便坐吧。” 墨姝哭笑不得,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随性地待客。 她借此大胆地环顾了一下树屋内,周围是层层叠叠的书,仰头看不到顶,只能见到一片耀眼的光,宛如太阳。 她的确无地可坐,只好站着。 “老先生,是你说若我过了沉心泽便告知关于伶仃草的事,如今我来了。” 老翁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显然心在别处。 墨姝也不急,她也是个好读书的人,随手捡起身边的一本古籍,便席地而坐地看起来。 这一看,便将时间都抛诸脑后。 狐狩中没有日夜之分,树屋里不见秋去冬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翁放下手中的古籍,揉了揉眼睛,看向席地而坐的姑娘。 墨姝的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不见疲态,老翁颇为欣赏,对比之下,信初那家伙愈发不顺眼了。 “姑娘。” 老翁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几分温柔,将墨姝从书中的上古世界拉了出来。 她合上古籍,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原处,毕恭毕敬地回答,“小辈墨姝,见过九尾狐族长老。” 起初墨姝并不能确定老翁的身份,但能在狐狩中至关重要之地安然读书,如在自己家里的人,想来地位举重若轻。 老翁一抚胡须,笑了,“你这姑娘通透,若来来自外族,老朽或许会倾心培养你,让你来管着那群小狐崽子。” “老先生过誉了。” “哎,可没有过誉。” 老翁将古籍好好安放在矮几上,然后缓缓站起来,走向墨姝。 他手里没有拿拐杖,走起来更慢,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能从忘情林和沉心泽里走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幻境由心而生,是以人的心结铸成的死局,你能在人心的死局中寻到出路,已可算是看透红尘俗世了。” 说话间,老翁已经走到墨姝面前,他亦席地而坐,目光坦荡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我看你年岁不大,何以有如此无欲无求的心境呢?” 忘情林忘一世真情,沉心泽沉护我之心。 这许多年来能走过忘情林的人不多,还能跨过沉心泽的便更少,老翁不免好奇。 墨姝倒是谦逊,并不为此沾沾自喜,不仅如此,反倒觉得一切都是运气。 “我有一个好的老师,她无欲无求,看万物皆为无物,或许我在她身边久了,习得一两分吧。” 她说的,自然是梵蓁。 “哦?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你如此一说,我倒真想见一见她。” “老先生既然觉得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人,为何还要设下幻境死局呢?” 老翁抚须大笑,“姑娘,我并非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我只是不相信如今的世道罢了。” “世道?” 墨姝觉得这是个很玄妙的词。 老翁有些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了泪光,可又像是墨姝自己的幻觉。 “天道是天命,世道是人心,如今的六界,早已不是曾经的六界了,小姑娘,你说呢?” 墨姝并未见过曾经的六界,老翁却像是话里有话。 见墨姝沉默下去,老翁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罢了,怎还为了这些虚事跟你们年轻人抱怨呢,那帮狐崽子们尚不乐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说教,更何况你一个外人,是我多话了。” 墨姝不明白老翁的心情,但他雪白的须发是时间给予的映证,他所经历的沧桑是她所不能理解,也不可忽视的。 “老先生若有心,或许也可与我这个外人谈一谈呢?” 第八十七章 人心 老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缕光,他像是一棵在山林深处沉寂已久的树,终于遇到一个冒失闯入林中的旅人。 他身上由时间沉淀的古朴气息顿时活跃起来。 老翁匆匆站起来,浑身上下哆哆嗦嗦,忙抓住墨姝的手腕,把她也拽了起来。 他走的太急,墨姝生怕他摔倒,急忙扶住他,充当他的拐杖。 老翁难得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他带着墨姝走出木屋,走到那满园春色中去。 藏在花叶间的彩蝶纷纷飞舞,它们似乎对老翁尤其亲近,有的落在老翁肩头,有的落在老翁发顶,甚至有的落在老翁那花白的胡须上,将一个迟暮老人装饰得生气勃勃。 就连墨姝也很喜欢这儿。 妖界荒芜,几乎人人都向往人界的繁花美景,墨姝自小看惯了鬼哭林千篇一律的景致,从没想过还能在妖界的土地上看见繁花盛放,彩蝶纷飞。 “妖界贫瘠,灵气稀薄,六界相连相隔,是上古时火神定下的边界。” 老翁的繁复的衣衫拖在地上,那衣裳本该是合身的,可他老了,身体像是枯萎的花一样消瘦下去,就连腰也直不起来。 他弯腰拂起一朵断了梗的鸢尾花,在他手中,断处重续,倒下的鸢尾花重新立了起来,迎着光盛放着。 墨姝皱了皱眉,她看得清楚,老翁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力来治愈花,这是以命换命。 老翁见花活了过来,笑弯了眼,“六界其实同根同源,神仙创世造物,人族生生不息,但妖魔鬼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世间从此有了恐惧,死亡,争斗。” 墨姝不解,“这是我们的错吗?” 老翁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当然不是,我们的出现是偶然,也是必然,如果没有我们,六界会再一次迎来诸神之战,人族会面临灭顶之灾。” “是我们改变了六界?” “是天道把我们都放在了应该的位置上。” 老翁抚了抚长须,停在上面的蝴蝶飞起来,围着老翁不愿离去。 “姑娘,你相信吗,我们每一个人存在于世都有自己应该存在的道理,我们的一生就是为了等待,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老翁的目光投向远方,茂密的山林深处还是山林,共同沐浴在巨树的光辉之中。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等了很久很久,只是一直没有等到。 墨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心却有一种悬空的失重感,惴惴不安。 “老先生,这与狐狩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了。”老翁收回目光,仍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和蔼可亲。“六界初分,火神将妖魔两族驱赶至荒芜之地,而将世间灵气最浓郁之地划为人界,且规定妖魔不得在人界行走。” 墨姝始终是妖,心里向着妖界,便有些不忿。 “火神为诸神之首,如此安排,岂非不公?” “不,火神恰恰是为了六界各族能长久地生存下去,才这般安排。”老翁看向她,“姑娘,你去过人界吗?” 墨姝点头,从前姽落乱跑,还是她常到人界去捞人的。 “那你可知人族与妖魔之间的隔阂?” 墨姝又点头。 “人族畏惧妖魔鬼怪,因此愈发向往神仙二界,可妖魔并非个个与人族过不去,即便有,也是个别不知轻重的恶妖,总有天上的神仙去收拾。” 老翁十分清楚她心中所想,“你是不是觉得,这六界对妖魔不公,我族好好修炼,却尽落下恶名,神仙之中亦有欺世盗名之辈,却仍然为人称颂。” “难道不该这么觉得吗?” “你这样想是对的,至少证明咱们是堂堂正正的妖,不靠那些歪门邪道。可天地初开,人族与妖魔共存的时候,咱们的先辈崇尚力量,将弱小的人族视作最好的‘补品’,几乎将使人族灭绝。两族之间的血仇早已根植于他们的血液之中,并非三言两语便可抹去,你我虽已非食人的恶妖,却不可不承担先祖留下的罪孽。” 这世间有一些仇怨是不会随时间被遗忘的,火神执意分六界,或许不仅是想要保护人族,也想让妖魔两族能好好的,安稳的延续下去。 墨姝想明白了,心底那点怨气也散去,“多谢老先生教诲。” 老翁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好学,大笑道,“我可不是与你说教的,讲这些陈年旧事也只是想与你解释清楚,六界之所以为六界,其实不是一种分裂,而是为了让彼此能更好地延续下去,为此,火神耗费了不少心血。” 墨姝不知道老翁究竟活了多久,只觉得当他提起火神时,眸光之中有很耀眼的东西在跳动。 她安静地听着,老翁便也安静地说。 “天地分六界,自然有人不愿,有人不平,以何人为各界之主便是一个十分恼人的问题。火神因此送走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至交好友。” 说到这里,老翁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哽咽。 “若非如此,他或许也不会如此轻易便陨落。” 在老翁沧桑而沉重的嗓音中,上古的画卷在墨姝面前铺陈开来,她由老翁领着,踏上那个诸神林立的时代的土地。 * 上古纪,冥池困住众多古神之后,曾经作为保守派之首的盘古、烛照和幽荧一一化归天地,成为天地间的一部分。 诸神群龙无首,眼见着就要再次打起来,火神以杀止杀,凭借真火神力,以烛照之名站出来统领诸神。 火神统领神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六界。 彼时妖魔人鬼共存,几乎每一刻都在爆发争斗,天地间充斥着血与恨,完全偏离了诸神封印古神的初衷。 人族为世间根本,却十分孱弱,火神将其安顿在灵气最馥郁之地,以此为人界,然后将妖魔驱逐至荒芜之地,限制其修为,再以神仙二界监管妖魔,从而使人与妖魔之间形成一种平衡。 但最初即是最艰难,妖魔们习惯了借人族使自己变得更强,怎会心甘情愿被困在一个荒芜之地苦修。 因此,必须有一个人看着他们,管着他们,在无序中建立秩序,从荒芜之地树立起一座让人仰望的丰碑。 火神让挚友昊方入魔界,为第一任魔君,让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梨凰和九尾入妖界,共守一方,为第一任妖王。 梨凰是天地间第一只冥炎金凰,从真火之中诞生,犹如火神的女儿。 九尾是天生神兽,出生时便靠一身神力为祸四方,后来被火神收服,渐渐转性,又与火神四处征战多年,情同手足。 两人共同统御妖界,收服万妖,本该是一件十分顺利的事,但世间最难测便是人心,哪怕是神的心,妖的心。 梨凰生性活泼,最爱与人交往,到妖界后,她完全不在意自己与众妖的区别,很快与众妖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好不亲近。 九尾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们虽担着妖王之名,“与民同乐”也是不错的。 于是九尾负责依照神庭的模样在妖界造了一个朝廷,选妖族中有声望有本事的人来用,梨凰就负责打入妖族内部。 在九尾建立起的妖族朝廷中,第一群被重用的妖族里,有一个九尾很欣赏的妖。 他叫汤槐,是一只三首乌。 在那时,三首乌在妖族中是地位十分低下的一族,九尾起初用汤槐也只是为了平衡各族势力,以免失衡内乱。 可渐渐地,九尾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他处事不惊,沉稳利落,更重要的是,他有本事,有野心。 那时的妖界正需要一个从底层走来的,敢于推翻一切从头来过的人,九尾看中了汤槐。 有了九尾暗中的帮扶,汤槐在朝堂上平步青云,最终将长久坚持重返人界,推翻神仙二界的族类打压,驱逐,妖界因此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安宁。 然而就在九尾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梨凰却告诉他,自己爱上了汤槐。 梨凰打算与汤槐成婚,九尾却对此心存疑虑。 九尾将汤槐视作一把趁手的刀,可汤槐不是刀,是有头脑有思想的人,刀有了自己的意志,便不再受握刀之人的控制了。 他与汤槐合作良久,深知汤槐心思之深,梨凰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与汤槐成婚,很有可能是一个隐患。 可梨凰坚持,他劝不动,只好修书一封,送往神界,寻求火神的帮助。 但九尾一直没能收到火神的回信。 他隐约猜到自己的信是被人截下了,可周围毫无异动,截信的人始终不出面,他竟陷入了被动。 又过了几日,九尾心中仍然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神思恍惚。 无奈之下,他最终还是决定打破火神曾立下的规矩,偷偷离开了妖界,去往神界。 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神界,九尾心中颇多感慨,心也乱成一团。 他找到火神,发现火神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少年。 姑娘名思邈,是一只毕方鸟,少年名非痕,是一只焱鸦。 他既为火神高兴,心中却难免怅然,因此真到了火神面前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火神打趣他,“千里迢迢过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一眼吧?” 九尾无奈一笑,他理了理纷乱的心虚,沉声道,“梨凰想要成婚。” 火神给思邈梳头发的手一顿,激动道,“那很好啊,我等你们俩这一杯喜酒已经等了很久了。” 九尾将头低低的埋下去。 “神尊误会了,梨凰想要嫁的人是一只三首乌,名汤槐。” 火神微微一怔。 九尾和梨凰都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梨凰活泼,九尾沉稳,但九尾对梨凰的心思他早看在眼里,只是当事人不说,他想当媒人都没处说去。 如今梨凰那丫头总算想嫁人了,别说九尾,就连他心里都闷闷地喘不上气。 “那人如何?” 九尾沉默了片刻,开口时声调与往常并无不同。 “品貌俱佳,才能兼备。” “能得你如此夸奖之人,想必不会差,是配得上梨凰那丫头的。” 这一次九尾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目光。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火神看着他有些单薄可怜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你放不下她吗?” 九尾沉思片刻,竟摇头。 “情这个字,需得你情我愿,梨凰心里没有我,我不会强求。” “那你今日为何到这里来呢?” “神尊,我很害怕。”他把害怕二字说的坚韧坦然,倒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火神将木梳交到非痕手中,又拍了拍思邈的肩,“你们去云海里玩吧,见到日沉便回来。” 思邈和非痕恭敬地道了一声好,转眼便牵着手一起跑远,欢声笑语传入九尾耳中,竟有些刺耳。 “我初见你时,九尾如天柱,一身浩然神力,已是神兽中的佼佼者,彼时被真火所困你不怕,后来被诸神围攻你不怕,何以现在说害怕呢。” 九尾腼腆地笑了笑,“从前在神尊身边,一切都很纯粹,输便是输,赢就是赢,死生何惧?在妖界,我与梨凰已是无敌,却仍然每一天都在担忧,都在焦虑,只因为心。” 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心太复杂,所以我开始害怕。” 他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试图从“父亲”口中得到指引,得到方向。 火神却转身,背对着他。 “如果你害怕,那就好好看着梨凰,别让她陷入你害怕的困境中。” 九尾只能看见火神的背影,与从前一般,如同一座难以攀越的高山。 “神尊...” “九尾,你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因为你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回去吧,你早已非神界中人,切莫再有下次了。” 九尾丧气地回到妖界,但他始终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梨凰已经开始风风火火地筹备婚礼,她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唤他“九尾哥哥”,九尾却只能借政事一次次溜走。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梨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可他无可奈何。 梨凰已经做了选择,而他只能看着她走远,走向别人。 九尾以梨凰唯一的亲人的身份加入到那场婚礼中,他受了茶,恐惧却从未有一刻消失。 第八十八章 心病 成婚后的梨凰成熟了很多,她渐渐收心,将自己的精力都用到正事上来,在九尾和汤槐的帮助下,她成了妖界当之无愧的女王。 也许是在大明宫中共事相处的多了,九尾和梨凰的关系反倒较从前更亲近起来。 九尾守着自己的心,将所有的一切倾囊相授,在把梨凰推向至高权力的同时,自己则渐渐退至幕后。 梨凰尽管是个事不挂心的性子,也还是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察觉到他的意图。 在一次议事结束后,大臣和将领通通退去,议事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梨凰问他,“你要走吗?” 无根无源的一句话,却让九尾的心脏骤停了一下。 九尾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女子,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女,可在他眼中,她又像是从未变过。 他笑了笑,“怎会。” 梨凰却认真极了,也倔强极了。 “可我总有一种感觉,你在准备离开,你明明就在这里,我却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看着九尾,目光中有几分委屈,几分幽怨。 九尾轻轻叹了口气,走向她,直走到她跟前,轻声哄道,“我不是在这里吗?” 梨凰仍沉默着看她,九尾被那小鹿般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的发慌。 他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指刮了刮梨凰娇小精致的鼻尖,“我答应你,除非哪一天你赶我走,否则我会一直在这儿碍着你和汤槐的,好吗?” 梨凰拧着眉点头,可仍是将信将疑的模样。 九尾的余光瞥见站在殿外等候的汤槐,他无意似的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梨凰之间的距离。 “近日南方有些不太平,去了几个人都没带回来有用的消息,我打算亲自去看看,别的事就拜托你和汤槐了。” 妖界从来不太平,哪怕他们已经建立起一个基本的王国制度,却还是有大部分的妖游离在外,想要收服那些妖固然容易,想要收服他们的心却难。 九尾希望的天下归心,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梨凰果然看上去不太乐意,她撇着嘴,赌气地不看九尾。 “那些出头惹事的妖,打一顿就好了,你总是这样慈悲为怀,岂不是这辈子都忙不完。” 九尾心想一辈子忙不完才好,但看梨凰的样子,他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若以暴力收服他们,即便现在没事了,往后他们找到机会也是会闹事的,始终是隐患。” “神尊就是看上你这副瞎操心的性子,才让咱们上这儿来的吧。” 九尾没想到她还怪到了火神头上,一时哭笑不得。 “好了,总归是我在忙,你做个甩手掌柜也好。”他轻轻往外推了梨凰一把,“去吧,汤槐等了你有一会儿了。” 梨凰看他时,他只是浅浅地笑着,礼貌于他们而言更像是刻意的疏远。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不说话便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她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回头,九尾果然还在看着她。 “你会回来的吧?” 她果然还是担心他会一去不归。 九尾点头,“当然。” 梨凰这才真的走了。 九尾看着空旷的议事殿,嘴角一点点沉下去,一阵疲倦袭上心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只是微笑就足以使人疲倦。 那日之后,九尾独自去了南方,一去半年,了无音讯。 起初梨凰每隔半月问一次,九尾回来了吗,后来她便日日到大明宫高高的城楼上等。 大明宫是九尾督建的,城楼本不该建这么高,是建到一半时梨凰跳出来,说想要高高的城楼,这样就可以离神界更近一些。 大明宫建好之后,梨凰却一次也没有上去过。 直到她为了等待九尾,为了第一个看见九尾归来,她登上城楼,极目远眺,所见是妖界广袤的原野,天尽头与原野的尽头连成一片,她却一次也没有抬头看过天空。 她几乎住在城楼上,妖界的大多事务都丢给了汤槐。 有一个夜晚,天上的星光寥寥,梨凰坐在城墙上,双脚悬空,脚下便是深渊。 汤槐第一次来找她。 “你有七日不曾下去过了。”很冷淡的声音,说不清是关心还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梨凰头也没回,淡淡地“嗯”了一声。 “九尾不在,你也不在,那些人心底便痒了,正蠢蠢欲动,你真的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吗?” “他说他会回来的。” “妖界无人能留他,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多留了两日。” “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梨凰重复着自己的话,声音发颤。 汤槐有些明白了,她并非担心九尾的安危,她是在害怕九尾不愿回来。 他苦笑了一下,声音却如常,“你在这里,他会回来的。” 梨凰总算回头。 即便在夜色里,她也像是一团火,灼灼耀眼。 “你已是我的夫君,何人敢有异心?” 她的话题转换的太快,汤槐怔了一瞬才答,“妖界从来是强者为尊,以我的实力,借你之名他们或许敬我三分,可若没了你,他们不会听我的。” 梨凰沉思片刻,随后跳下城墙。 “我早就跟九尾说过,光有一颗仁心,那些人永远都会不识好歹。”她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们最好安分一些,否则...” 她没有说完后面的话,汤槐亦不言语,他垂下目光,跟着她走下城楼。 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交谈。 只有偶尔吹来的一阵夜风会把梨凰身上的气息带到汤槐的鼻尖,提醒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汤槐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你后悔了吗?” 两人的婚事建立在一纸契约上,这是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的事。 梨凰撩起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九尾走的那天,在议事殿,我本是有事找九尾商量才折返回去,却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那又如何?” “你开始害怕了,梨凰,你怕他离开你。” 梨凰的眼中顿时燃起火一般的怒意,她突然驻足回头,瞪向汤槐。 “你胡说!他答应过我会一直在,他答应了我会回来!” 汤槐却只是平静地,残忍地,戳破她的伪装。 “你看,连你自己都开始怀疑了,你笃信他的承诺,可你忘了吗?是你自己先失约的。” “放肆!” 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等梨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抬起来,掌心火辣辣的疼,而汤槐的头偏向一边,脸颊上有清清楚楚的五指印。 她无措地垂下手,脸色发白。 “对...对不起。” 或许汤槐说的没错,她开始害怕了,所以当那些话戳到她的痛处,她就忍不住想要抹去那些声音。 汤槐缓缓扬起头来,仍是平静地看着她。 “是我僭越了。” 他越是如此,梨凰心里就越是自责。 又有风吹来,沙子进了她的眼,她眨了眨眼睛,滚烫的泪水就落下来。 她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我怕他真的走了,怕他再也不回来,我怕一个人在这里,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梨凰捂着脸啜泣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放肆。 汤槐顶着脸上的指印,目光柔和下来,他上前将梨凰环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好了,别哭了,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 梨凰却撒泼,“不许打人就算了,还不许人哭吗?!” 汤槐无奈,朝堂上舌战群儒他是好手,哄姑娘却是一窍不通,只好由着她去。 等梨凰自己哭累了,一把推开他,自己走到角落背对着整理起仪容来。 “汤槐,你说我做错了吗?” 才说了自己从不后悔的人,如今却开始计较自己错没错。 汤槐沉思半响,也没琢磨透梨凰究竟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你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她擦干脸上的泪痕,转身面对汤槐,通红的眼里带着几丝祈求。 为了不让她继续钻牛角尖,汤槐只得无奈道,“等九尾回来,就告诉他一切吧,你我这场婚事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免得你们俩相对伤心。” “可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你是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梨凰沉默下去,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丝毫不会怀疑自己与九尾之间的感情,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伤了九尾的心了。 “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她埋着头呢喃,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汤槐不置可否,他将目光投向远方,天与地的交接处,他突然也盼着九尾早日归来,否则梨凰大概就要发疯了。 那段日子妖界都笼罩在一股低气压中,梨凰完全抛却九尾从前的政见,以暴力手段镇压着那些有异心的妖族,一时间人心惶惶。 再加上九尾半年不见踪影,许多人都开始猜测九尾与梨凰不和,独自离开了,流言渐渐传遍街头巷尾,自然也逃不过梨凰的耳朵。 她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生闷气,谁也不让进,侍女没有办法,只好将汤槐找来。 汤槐推开寝殿的门的时候,迎面就有一个花瓶砸过来,他侧身躲开,花瓶便摔在他身后的地上,支离破碎。 他站在光里,看向黑暗的寝殿里那双幽幽闪着怒火的眼睛。 所有人都说梨凰和九尾决裂了,所以要在朝堂上抹除一切九尾留下的痕迹,他们称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政治变革,而梨凰是别有心机的政治家。 但汤槐明白,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她在试图将九尾打理好的东西弄得一团糟,这样九尾就会回来帮她收拾一切。 “梨凰...”他的声音幽幽地发着颤,传入漆黑的寝殿里,就像石头沉入大海。 他不敢轻易踏进去,只好站在门口,便显得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要听别人说什么,我会想办法堵住悠悠众口,如果你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等九尾回来的时候,所有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梨凰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将头垂了下去。 没了那两团灼热的火,黑暗中便只能隐约瞧见她的身影,她佝偻着背坐在地上,显得消瘦又脆弱。 汤槐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戳疼了似的,他抬手扣住门框,在那一瞬间,他很想走上去抱住她。 “汤槐。”梨凰嘶哑的声音如同鬼魅,幽幽传来,“我想杀人。” 汤槐顿时清醒过来。 他再顾不上其他,抬脚走进了那漆黑的寝殿中去。 他在梨凰面前跪坐下,离的近了,他渐渐看清梨凰脸上的疲倦和绝望。 她在等一个人,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却都没有等到。 而如今就连汤槐也不再敢肯定,九尾真的还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找你的,你再等等。”他的声音还在发颤。 梨凰抬眼看他,“你看,连你也不相信这样的谎言了。” 她整个人颓丧得如同一个死物,眼中的光彩都消失了,只剩下烈烈燃烧着的火,仿佛要焚尽一切。 别人眼中的梨凰是天真率直,但汤槐见过真正的梨凰,在天真率直的背后,是最纯粹的残忍和恶。 她就像一面镜子,平时站在众人面前的是梨凰,可到了某个时候,镜子里的恶就会走出来。 她说她想杀人,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如果九尾不回来,她或许会毁掉这一切。 汤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治不好梨凰的心病,这对他来说是个死局。 两个人在黑暗中各自沉默,门外的光渐渐淡去,直到完全消失,整个世界彻底沉入了黑暗。 汤槐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绝望。 “王上!王上!王上回来了!” 梨凰身边的侍女匆匆忙忙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喊,最后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直喘。 汤槐眉头一皱,正想训斥那个侍女,面前的梨凰却突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她离去的身影如矫健的鸟雀,汤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大明宫中除了梨凰,还有谁能被称一声“王上”。 是九尾回来了。 汤槐心里既松了一口气,也重重地沉了下去。 医好梨凰心病的药到了,可现在反倒成了他的心病。 第八十九章 变故 梨凰奔跑在宽阔的宫道上。 她从前撒着娇求九尾把大明宫建大一点,气派一点,这一刻却希望推翻从前的所有任性,恨不得一下子就到了九尾身边。 她压不住心底里的雀跃,眼角眉梢都染上愉悦的笑意,融融如春日暖光。 每踏上一块地砖,她便想着自己离九尾又近了一步,心就快乐得像是要飞起来。 但当她真正到了大明宫前,看见的却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空地,没有九尾。 她站在大明宫巨大威严的大门下,显得渺小又脆弱。 后赶来的侍女急喘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梨凰一把揪住她的领子,目光森冷。 “你骗我!” 那一刻梨凰的样子充满腾腾的杀气,侍女害怕得整个身子都在颤,她哆哆嗦嗦地开口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王上,我没有。” 脸色惨白的侍女被梨凰丢开,侍女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梨凰看向远方,目光中藏着深深的悲痛,狂风拂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侍女鼓起勇气看向她的背影,小声道,“我奉王上之命在城楼上等,真的看见九尾王上回来了,真的。” 梨凰的长发被风吹乱,在空中飞舞着。 她背对威严的大明宫,眨了眨含泪的眼。 “九尾每次从外面回来,一定会在这里等一等,等到我来接他才愿进去的。有一次我贪玩,来晚了半日,他就在这里站了半日。” 可这次九尾没有等她。 侍女低下头,越说越小声,“九尾王上或许只是赶路赶累了,先回去休息了吧。” 梨凰不置可否。 她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扶起侍女。 “这段日子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她缓缓往大明宫里走,侍女望着她的背影,竟从中看出几分落寞。 九尾的确回来了,但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谁也不见。 哪怕是梨凰。 他显然早就有了吩咐,梨凰去拜见便被侍卫拦住,她打倒了侍卫,却撞上九尾设下的结界。 她又急又气,在九尾的寝殿外又哭又闹,使尽了浑身解数。 可这一次无论她哭的多大声,多悲痛,九尾都没有出现,甚至没有出声。 寂寂无声的寝殿里,就像压根没有人在。 在他们分隔两地的半年里,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斩开一道沟壑,他们遥遥相望,从此万劫不复。 梨凰哭累了,喊哑了嗓子,把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也没换来九尾的一句话。 她心灰意冷地离开,走时决绝,不曾回头。 妖界仍是被梨凰的暴政笼罩着的妖界,两人之间生了矛盾的流言并没有因为九尾的归来而消失,反倒因为九尾的闭门不见越传越真。 一切都在向着难以预料和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梨凰却突然变得跟个没事人一样,每日照常处理政务,召见朝臣。 她整个人的情绪像是沉淀下去,被积压在了最深最暗的心底,哪怕有人当众顶撞她,她竟也不生气了。 朝臣对梨凰的不满渐渐少了,汤槐的担忧却越来越深。 他时常看着坐在议事殿至尊之位上的那个女子,却感觉到梨凰离所有人都越来越远,或者说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他时常半夜因为心慌惊醒过来,然后连夜到九尾的寝殿外求见,无论被拒绝多少次,他都还是会去。 直到有一个夜晚,清冷的月色均匀撒在大明宫的城墙和地砖之上,泛着发冷的光辉。 汤槐发现不分日夜地守在九尾寝殿外的侍卫不见了,他抱着试一试的心上前,发现九尾设下的结界也不见了。 九尾是又一次离开了吗? 那竟是汤槐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他心里顿时慌成一片,若九尾走了,梨凰该怎么办? 那一刻他忘了所有礼数,冒冒失失地上前推开门,闯了进去。 九尾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窗框起天幕上那轮圆月,月光在九尾身上落下清冷的轮廓。 “知道你会来,此前不便见你,抱歉了。” 九尾并没有回头,展现给汤槐的始终是个背影。 汤槐一时竟有些无措,他该说的话很多,如今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梨凰一直在等你。”他最终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九尾迟迟没有出声,两人默契地沉默着。 一朵黑云被风吹向月亮,最终挡住了月光,九尾这才有所动作,抬手关了窗。 他那只手像是皮包骨头,消瘦得快没了人样,汤槐愕然,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等九尾转身面对他的时候,汤槐的心彻底沉向无底的深渊。 他并没有看错,九尾消瘦了很多,从前俊朗的面容几乎完全消失,他的两颊凹陷进去,颧骨高高地突出着,一张脸上尽是五官,愈发像只狐狸,可不是丢了人样吗。 “你...”一个音节从他的喉咙里蹦出来,下面的话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看着汤槐脸上的惊愕,九尾早猜到会是这样,反倒笑了。 “我看起来很糟糕吧,你别只站在门口,你我许久不见,介意进来坐下谈一谈吗?” 汤槐当然不会介意,他急迫地想要知道九尾失去音讯的这半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九尾的指尖一动,殿内的烛便自己燃起来,两人一齐走向中央的矮桌。 九尾坐主位,汤槐坐在他对面,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九尾愈发显得憔悴。 “这段日子你好吗?妖界那些老顽固是不是又跑出来惹麻烦了?收拾起来很让人头疼吧。”九尾一边问,一边往汤槐面前的茶杯里倒茶。 茶水还是热的,往外冒着乳白色的热气,淡淡的茶香扑在汤槐的鼻尖。 汤槐苦笑了一下,“你想问的明明只有梨凰一个人,这么拐弯抹角做什么。” 九尾也牵起唇角笑,“竟被你看破了心思,我藏得这么不好吗?” 汤槐怔了怔。 九尾的心思确实一向藏得很好,但爱一个人的心无论如何掩藏,也还是会在不经意的目光中泄露些许,汤槐从前就明白。 可若是从前,九尾是一定会否认的。 汤槐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有一件事我今日一定要与你说明白。” 他与梨凰之间的契约,那场玩笑似的婚事,从今日起该结束了,也必须得结束了。 “我要走了。”九尾放下茶壶,抬手阻止了他想说下去的话,“这次回来本就是打算交代清楚一些朝堂上的事,但梨凰和你显然已经承担起一切,我说不说都没有区别了。” 汤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下意识握住面前的茶杯,发烫的杯身灼得他手心疼,也亏了那疼,让他稍稍清醒过来。 “又要走?你还没有见过梨凰,怎么又要走?且你如今这个模样,有什么事非得亲临不可?” “汤槐,我不会再见梨凰了,这一去,我不会再回来了。” 九尾的眉眼间有淡淡的疏离的笑,目光却坚定极了。 汤槐手上的力道失控,竟捏碎了茶杯。 滚烫的茶汤泼了他一手,陶瓷碎片也有一小片插进掌心里,茶与血混在一起。 九尾垂眸看去,没有出声。 汤槐心烦意乱地拔出碎片丢到一边,便急急地问他,“你答应梨凰会回来,结果让她等了半年,现在你回来了,不仅不见她,还要永远离开,你就没想过她会伤心吗?” “我想过。”九尾的目光真挚,却没有半分后悔,“但她现在有你了,即便伤心也只会是一时的,时间会消磨一切,她早晚会忘记我。” “我和她成婚是假的!”汤槐忍不住怒吼出来,“她眼里心里只有你,一直都是!” 当汤槐第一次见梨凰的时候,她是一只在人群里盘桓的自由鸟。 而当汤槐认识梨凰的时候,却发现她在编一张网,不仅困住别人,也困住自己。 原来梨凰从来不是天地任逍遥的自在鸟,她的心一只系在一个人身上。 九尾眨了眨眼睛,他的长睫毛像是两把羽扇,扫去了眼中一切的情绪。 他波澜不惊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汤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他突然上前揪住了九尾的衣领,将九尾那一把嶙峋的瘦骨拎起来。 “你知道却不阻止她,你知道却还是看着她与我成婚,你知道却还是利用她摆平妖界的麻烦,你把她当什么?是你扫平一界,万众归心的工具吗?!” 九尾眼中沉沉如一潭死水,面对汤槐的质疑和斥责,竟掀不起其中半点波澜。 这一次回来,他丢了的仿佛不止这具身体,还有魂魄。 九尾推开汤槐,把自己的领子从汤槐手里拽了出来,然后后退两步,捂着嘴轻咳了两声。 “我是后来猜到的。”他解释道,“梨凰亲口来对我说喜欢你,要嫁给你,我是相信的,我也愿意成人之美,只要她喜欢便好。但你们成婚后实在奇怪,她平日里不去找你,反倒缠着我,且正如你说的那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是藏不住的,更何况她从来不藏。” 梨凰的感情其实纯粹又热烈,她每每看向九尾时眼中露出的讨好和娇羞一眼就能看穿,可也正是因为这份热烈,当她兴高采烈地说喜欢汤槐时,也显得那么真。 汤槐拧着眉,“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破,为何还要走。” 九尾垂眸理了理皱了的领子。 “因为我相信她,她骗我与你成婚,一定有目的,她敢与你成婚,也是相信我不会离开,我一直在等,等你们做完该做的事,等她来告诉我真相。” 他拍了拍被理得整齐的领子,手掌碰到那一排硌人的肋骨,眸光不易察觉地沉了沉。 “但是现在我没有选择,我得失约了。” 他答应梨凰会回来,所以他回来了,但即便回来,却不能再见她,不能再答应她别的事了。 “这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尾的手不自觉攥紧,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变淡,最后消失,他身上最后那点光华也被这个问题给抹去了。 “那不重要。”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身子却处处紧绷,透露出紧张。 汤槐见此,更不可能置之不理。 “你若是遇到了麻烦,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在妖界没有你和梨凰的对手,即便有,你打不过,你和梨凰加起来还打不过吗?” 九尾微垂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挣扎和痛苦来。 汤槐觉得有戏,立马又道,“你不在的时候,梨凰天天去城楼上等,一等就是好几日,不吃不喝的,只呆呆的望着远处。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不肯见她,别看她现在铁着一张脸不理人的样子,只要你肯跟她说句话,她保准立马就扑到你身上擦眼泪了。” 汤槐说完还轻轻叹了口气,颇有种老父亲嫁女儿的无奈感。 九尾听了也笑起来,却是苦笑。 “你照镜子吗?” “什么?” 他的话没头没尾,汤槐一脸懵。 九尾看向他,目光中几分无奈,几分悲戚。 “如果你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提起她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你一向沉稳内敛的人,只有在那一刻才像个年轻人。” “你喜欢她。”九尾笃定。 因为这句话,汤槐竟有些慌了,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九尾却沉稳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很庆幸,你喜欢她,这样我把她交给你,就不算强人所难。” “可是她呢?你就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她心里只有你啊。” 汤槐突然有些明白当初他与梨凰大婚时,站在一旁的九尾的心情了。 爱如何,不爱又如何呢,他们俩从来不需要争,因为答案只在梨凰心里。 “我啊。”九尾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她的过客罢了。” 人世匆匆,哪怕他们身为神兽,拥有无尽的生命,却也只能在彼此的人生中错过,沦为过客。 当初火神告诉他,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他不懂。 如今他终于懂了,可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始终迟了。 “照顾好她。” 这是九尾最后的嘱咐,他一直在等着汤槐来,也不过是想说这句话。 第九十章 任他 从前九尾肩上担着妖界大业,因此冷落了梨凰,而今他放下肩上的重担,却也只能把梨凰藏在心底。 他们注定了有缘无份。 汤槐感觉自己肩上一轻,九尾竟消失了。 他急忙追出去,大明宫高高的城墙上掠过一道银白的狐影。 汤槐的眉头皱的很紧,以九尾的实力,他本该是寻不到半点踪迹的,可见九尾伤得很重。 他张开手臂化为双翼,一身玄色衣衫化为一身亮黑的羽毛,在月光下闪着光华。 生了三个脑袋的怪鸟直上云霄,追着跳跃在城墙上的狐影而去。 汤槐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追上了九尾,他把九尾拦在大明宫内,身侧是呼啸而过的风,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一狐一鸟对峙,汤槐固执地守着前面的路,他不能让九尾就这么走了,哪怕是为了梨凰。 “你走了,她会疯掉的!” 九尾的九条银白色的尾巴在月下摇曳,华美非常,但汤槐总觉得九尾身上的光黯淡了许多,真身也不比从前高大威严。 他难免又想起九尾那张消瘦得失了人形的脸来。 “我不能再见她了。”狐狸的嘴里吐出沉痛的男声,风吹动他一身银白的皮毛,乍一看,仿佛是他在风中瑟瑟发抖,“两人相见,徒增悲痛,不如不见。” “那理由呢?你就这样离开,连个理由都不留下吗?!” “我这几日听了一些流言,那样就很好。世人都认定我与梨凰决裂,便是我不负责任负气而走,她当一时坏人,有你在身边,总有一日会洗去恶名。” “你倒是什么都想好了,就是不为她想一想!” 汤槐越想越气,如今九尾八成是重伤,他不一定就打不过,今日他哪怕拼了命也要为梨凰把九尾留下,索性动起手来。 汤槐率先冲上去,羽翼化刀,向着九尾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九尾以华美的尾巴抵挡,将羽刃纷纷挥开,却不动半点灵力。 汤槐觉得奇怪,愈发不留情面地攻击,九尾处于下风,节节败退,完全被汤槐的气势压制住。 汤槐不退仍进,眉目凌厉,招招致命。 九尾愈发显得招架无力,最终还是动用了灵力。 两人以人身对了一掌,手掌相贴的那一刻,汤槐强势地探入九尾的灵海,意外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这绝不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开天神兽该有的灵海,有什么让九尾耗尽了自己的灵力,自己的修为,也就是耗尽了他的生命。 汤槐彻底怔住了。 九尾察觉到他的动作,强行退开,结果就是被汤槐的灵力所伤。 他落在狭窄的城墙之上,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下城墙。 他捂住嘴低咳了好一会儿,因为隐忍,脸色憋得通红,甚至有些发青,等他缓过来,放下手的时候,唇角有一道明显的血红。 汤槐赶到九尾面前,脑子里一时竟什么也想不起。 他目光呆滞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九尾盘腿而坐,闭目调息。 一圈月华似的银白的光将他包裹起来,狐身的尾以幻形在他身后展开,如盛放在月光中的雪莲花瓣。 但九尾只剩一尾。 他只剩下这条残喘的性命了。 过了好一会儿,九尾缓缓放下运功的双手,他掀开眼皮,眼眸中又添了几分疲倦。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了。” 汤槐抿着唇,皱着眉,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 此前他还想着无论有什么事,他们三人总能解决,可他唯独没想过九尾会死。 唯有生死,他们难以掌控。 九尾撑着从地上站起来,看向面前这个既是欣赏的伙伴,又是情敌的人。 “我现在走,是我无情,以梨凰的性子,她恨我怨我,总会放下,可若我死在她面前,她就不会想要好好活着了。” 九尾笑了一下,几分无奈,目光中盛着柔情,仿佛已预见到了梨凰知道他离开后的样子。 “所以今晚之事你知我知,在后人眼中,便是我嫉妒了你,让我做个小人何妨。” 汤槐沉默着,在月下站成了一尊雕塑。 九尾愈发无奈,只得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我以此身筑墙,守梨凰千岁无忧,并不是为妖界,往后的妖界,便靠你了。” 这本是火神交给他和梨凰的重任,可惜他与梨凰都不争气,只得将重任交托他人。 好在汤槐并未辜负他的期望。 九尾垂下手,擦着汤槐的肩走过,走向远方。 这一次汤槐没有拦,也没有回头看。 他在城墙上站了很久,风把整个身子都吹得僵住了,他却始终只是望着远方。 星夜寂寥,凉飕飕的月光铺满了整座大明宫,如一层银霜。 汤槐飞下城墙的时候,被围墙绊了一下,在小腿上留下一片乌青。 他缓缓地走在宫道上,周围静极了,他急切地想要听到些许人声,哪怕是宫人起夜时毫无意义的闲谈。 可没有。 整个大明宫空旷得如同一座死城。 他一步一步踏在灰白的地砖上,最后竟走到了梨凰的寝殿外。 寝殿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梨凰的侍女守在门口,见到汤槐,也吃了一惊。 “汤槐大人,天色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侍女跟了梨凰很久,知道两人是从不在夜里相处的。 汤槐看了一眼没有半点光亮的寝殿,“王上睡下了吗?” 侍女低下头犹豫,汤槐一看便明白了。 “你退下吧,今夜不必服侍了。” 他越过侍女,推开了寝殿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沉重的门缓缓往后,外面微薄的月光溜了些许进去,但也只在门口逗留。 汤槐看不清里面,却闻到一股扑面的酒气。 侍女离开的脚步声在身后渐远,直到消失不见,汤槐才抬脚踏了进去。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又关上,整个寝殿再次沉入黑暗中,周围的酒气更重了,汤槐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细微的呼吸声。 “梨凰?” 声音幽幽地飘荡在那片黑暗里,寻不到方向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中传来激荡的水声,像是酒坛子被梨凰放到了地上。 梨凰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你来了。” 汤槐谨慎地向前走,寻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你在等我吗,怎么喝上酒了。” “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不来,九尾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她开始啜泣,哭声像落在平静湖面上的雨点,淅淅沥沥地响起。 汤槐的脚步顿了顿,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了似的。 九尾离开时瘦削的背影莫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明明已忍耐着没有回头了,却仍能看见那寂寥如此夜的背影。 他能怨什么,能怨谁呢。 “我不会不要你,永远都不会。” 他再次向前走去。 似有空了的酒坛被撞倒在地,咕噜噜地不知滚到了哪里去。 汤槐只感到一阵带着酒气的香风扑面而来,然后便是一具温暖柔软的身体撞进他怀里。 梨凰的手臂发了狠似的箍住他的腰,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明明谁都怕我,谁都畏我,可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是觉得害怕,你为什么才来呢,为什么呢。” 梨凰轻轻啜泣着,呜咽声无休无止,像一根根刺深深地插进汤槐的心里。 九尾已经走了,梨凰等不到她要等的人了。 汤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他很想抱住梨凰,给她安慰,给她心安,可她不是梨凰心病的良药。 梨凰在他胸前蹭了蹭,明明是十分亲昵的动作,却让汤槐感到一阵恶寒。 “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她带了几分祈求讨好的语气,脆弱得仿佛随时就会碎掉。 汤槐的心中在疯狂呐喊,他不想看见这样的梨凰,他不希望九尾和梨凰之间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掐疼了自己的掌心,掐出乌青,掐出血来。 “梨凰。”他声音沙哑,仿佛被利刃划破了喉咙,“我不是九尾。”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喉咙里便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在那一刻,他全身上下都痛得无以复加,反倒将最深刻的疼痛掩藏了。 梨凰久久没有出声,却也没有松手,汤槐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那短短的一瞬光阴里,他仿佛被丢进了冥界的忘川,从身体到魂魄都在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过了好久好久,至少在汤槐的认知中是很久。 梨凰终于松开了箍住他腰的手,然后汤槐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她那双冰冰凉凉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梨凰整个人顿时倾身上来,贴在他身上,女子周身的酒香和若有若无的花香将他笼罩,汤槐顿时摒住了呼吸,连喘气都忘了。 梨凰缓缓逼近,在他身上嗅了好一阵,最后将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了似的。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你去见过他了?” 冷静又沉稳的声音,半点醉意也无。 汤槐突然明白过来,梨凰一直都知道是他。 “嗯。”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呼吸。 梨凰把脸颊贴在他胸口,动作自然熟稔,却让他心里大惊。 两人的婚事名存实亡,他们私下里一直恪守礼节,这是第一次,她离他那么近,近到呼吸可闻,心跳可觉。 “他说什么,是这辈子都不见我了吗?” 汤槐不知道梨凰的平静后面有多少沉痛,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攥着,或许下一刻就要碎了。 “他走了。” 他瞒不住这件事,只要天一亮,梨凰走出这间寝殿,九尾离开的消息就会传入她耳中。 汤槐瞒不住,那就不如由他来说。 梨凰没有说话,没有表态,周围静得可怕,仿佛时间也给凝固住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梨凰说,“哦。”叹息似的一声。 又或者本就是叹息。 “他是有苦衷的。”汤槐觉得自己有责任为九尾辩解,他那么孤零零地走了,如果梨凰这辈子都怨怪他,那才是这两人真正的悲剧。 可梨凰抬起手,轻轻将食指压在了他的唇上。 “嘘,我不想听。” 梨凰微微站直,两人之间露出来的空隙让汤槐感到一阵凉意,他突然意识到是梨凰身上太烫了,她像是一团火,在用耗尽生命的方式燃烧着。 她的手摸索着向下,又摸到了他的腰上。 汤槐感觉腰间一松,是梨凰解开了他的腰带。 “梨凰?!” 他下意识往后退,却被梨凰拽住手臂。 “别动。” 汤槐全身都在发颤,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竟在梨凰手下动弹不得。 梨凰开始一件一件剥他的衣裳。 “汤槐,你还记得你当初找上我的时候吗?” 好在她没有叫错名字,她知道他是谁。 汤槐把自己的神思放飞出去,来掩盖此刻的窘迫。 “记得,那天你和九尾赌气,可九尾忙的脚不沾地,忘了去找你,你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生闷气。” 梨凰轻笑了一声,那笑宛如流淌在暗夜里的蜜糖。 “别人看见我不高兴,都不敢上来招惹,只有你敢上前,还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那时我就想,这是个不一般的妖,九尾一定会喜欢的。” “事实证明,你想的没错。” 几乎是他在朝堂上刚崭露头角的时候,九尾就找上了他,此后两人合作默契,巧妙地化解了不少隐藏在妖界暗处的漩涡。 “我一向不会看错人的。” 梨凰这句话又让汤槐心惊肉跳起来,他抓住了梨凰要脱去他最后一件里衣的手腕,鼓起勇气问她,“你这么做,是为了九尾吗?” 梨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幽幽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两簇耀眼的火光。 “我们不是夫妻吗?往后,就让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火光”越来越近,最后,梨凰柔软的唇落在他的唇上,汤槐闭上眼,将一切抛诸脑后,只贪恋这片刻的时光。 从那一日起,妖界便只有一个妖王。 梨凰在汤槐的扶持下,既没有完全废除从前九尾留下的政策,却也不对那些顽固的妖族手下留情,整个妖界在她的统领下渐渐归于一心。 后来她收到一份来自至南之地的奏章,九尾在南方划地为狐狩,层层阻隔,不见外人。 梨凰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用朱笔在旁边批下两个字——任他。 第九十一章 狐狩 墨姝呆呆地听完关于九尾和梨凰的故事,久久不能回神。 许多年后,留在史书之上的事实合了九尾的心愿,人人都知他与梨凰不和,愤而离去,划地狐狩,永世不见。 可不和的背后,是一桩爱而不得的隐秘情事。 老翁的一声叹息,使墨姝回神。 “九尾狐族远离尘世千万年,外边的传言老朽也听过不少,可他们那些外人怎会知道九尾大人的不舍,怎能明白梨凰大人的痛苦。” 老翁衰老的声音轻颤着,那些事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每当提起时,都像是剥开一道已经长好的伤疤,让人疼到连灵魂都战栗。 强大如九尾和梨凰,却也在命运的捉弄下爱而不得。 墨姝受梵蓁的影响,不知情爱,却也在贞娘与郑士承的同生共死中领略了些许,一阵唏嘘。 “妖界得以在梨凰大人手中壮大,可九尾大人失踪的那半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老翁将那三人的交往说的一清二楚,可见他对那段历史是十分熟悉的。 可他却独独瞒下了九尾伤重离开的原因,显然其中别有乾坤。 老翁花白的胡子在微风里徐徐飘动,他浑浊的老眼中总是闪烁着泪光。 “你可听闻过妖魔二界之间的狭间吗。” “略有耳闻。” “昔日妖界之南有一地在一夜间荒芜,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妖族死伤无数,却找不到缘由,他们将此事上报大明宫,所以九尾大人亲临南方,为了弄清楚这件事。” 墨姝受了提点,下意识便问道,“此事与狭间有关?” 老翁果然点头。 “狭间本是妖魔恶战的产物,火神出面阻止了战争,却不能使那片土地恢复生机,后来天地分六界,妖魔二界便以狭间为界限,如此,狭间真正成了六界之外的存在,在神仙妖魔之外肆意野蛮地生长。” 墨姝的眉头轻蹙,她亦是妖界的一份子,更是六界的一份子,狭间之可怖她或许未曾亲眼见过,可就连梵蓁也警告过她,千万不要靠近那个地方。 一个连梵蓁都警惕畏惧的地方,究竟在千万年的时光中长成了什么样呢。 那连火神也无法遏制的黑暗力量,究竟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影响着如今的六界呢。 “是狭间失控了吗?” 老翁微垂了眉眼,显出几分疲倦。 “墨姝姑娘,你本是狐狩的外人,可你过了忘情林,过了沉心泽,便也算是通过了九尾大人的考验,我与你说这些秘史并不打紧,毕竟当年的人早已不在世上,可我也不能不对九尾大人负责,不对狐狩负责。” 老翁突然扣住墨姝的手腕,便是扣住了她的命门。 墨姝一怔,本能地想要收手,却以为老翁这番话忍住了。 她用坚定的目光看向老翁。 “您放心,我此来的目的绝非狐狩的秘密,我与当初的九尾大人一样,是为了守护一个人,守护妖界,才会不惜性命来到这里。” 时隔多年,老翁终于再次见到了这样一双眼睛,仿若高山沉入她眼中,仿若顽石刻在她骨上。 老翁松了手,他明白了,这也是个心中有信仰的人,也如当年的九尾一般,是个痴儿。 “罢了罢了,这狐狩里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孩子了,或许你在这时候来到狐狩,就是命运的选择,就是九尾大人的神谕吧。” 老翁一会儿叹息,一会儿仰天而笑,一会儿满面忧愁,把墨姝弄得莫名其妙。 她倒不觉得自己来这里是命运的安排,反倒是容真那只死狐狸的陷阱。 老翁又领着墨姝回到了木屋里。 第一次尚不觉得,如今二进门,墨姝忽然发现木屋中很温暖,她四处瞧了瞧,并未看见火炉或火盆,且若仔细去体会,这份温暖更像是有心跳,有生命的,如同一个活着的人。 她为自己这样的想法吃了一惊,急忙抛出了脑海。 老翁这次没再回矮桌后面坐着,而是在堆堆古籍之间绕了半天,最后拉着墨姝席地而坐。 他熟稔地从旁边拿起一本古籍,在墨姝面前展开。 “丫头,我接下来要与你说的,是狐狩存在的秘密,亦是我九尾狐族千万年来苦守的真相,你且听好了。” 老翁翻开古籍的一页,指尖落在如枯叶般枯黄的纸页上,所指是一幅图画。 一只体型庞大的九尾狐站在旷野之上,华美的九尾向天撑开,而九尾狐的四周,旷野之上,遍地是不知名的生物,它们身体娇小,动作灵活,如风如雾,正不要命地扑向九尾狐,争相撕咬。 “当年九尾大人独自来到南方的死地,面对的便是这般情形。” 老翁看着那幅图,粗粝的指尖划过九尾的身体,声音中便带了哽咽。 “所有踏上那片土地的妖族都被从狭间跑出来的古怪生物啃噬干净,九尾大人独自深入死地,发现了通往妖魔两界的狭间缝隙,缝隙中有黑暗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跑出来,早晚会威胁到整个妖界,乃至六界。” “既是威胁了六界安危的事情,九尾大人为何不求助于火神呢?” 老翁缓缓摇头,无奈道,“彼时火神神尊正为洪荒而苦恼,九尾大人视火神神尊为父,自然希望帮他分担六界重任。且狭间初成时火神神尊就已表示无能为力,所以没什么不同,注定了一定会牺牲一个人,九尾大人不想让火神神尊为难,也不希望梨凰大人受伤,所以他瞒下了所有,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 墨姝的呼吸重了些许,“他说以此身筑墙,筑起的是妖界与狭间之间的墙?” 老翁翻开古籍的下一页。 拥有九尾幻形的俊逸男子站在庞大的狭间裂隙前,他神情释然,眼角却有一滴泪,那滴泪栩栩如生,使男子的悲伤直击人心。 “九尾大人以自己毕生修为,八条神尾暂时封住了狭间缝隙,他留了一口气,就是为了践行与梨凰大人的约定,回去见她一面。” “可他始终没有见,就离开了。” 老翁幽幽一叹,“九尾大人心中之痛,又有谁能理解呢,他拖着一副残躯,若是被梨凰大人见到了,该有多伤心。” “可是梨凰至死都没有见到他,也会伤心。” 老翁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姑娘,她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懵懂,明明不懂情爱,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墨姝姑娘,你有所爱之人了吗?” 墨姝一怔,顿时红了双颊。 “老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老翁抚须一笑,竟短暂地扫空了两人之间弥漫着的沉重氛围。 “老朽看你啊,心中有所挂念呢。” “没有所爱之人,但的确有挂念之人。”墨姝倒是坦然。 “就是你说的,为她来到狐狩的那个人?” “是的。” 老翁凝眸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语重心长道,“这样沉重的感情往往会害人性命的,丫头,你还小,可千万慎重啊。” 墨姝垂眸,她明白老翁说的没错,她现在不就正为了梵蓁拼却性命吗。 可个中酸甜苦辣,也只能她自己尝过才知,不足为外人道了。 “老先生教训的是,我会记住的。” 老翁在这狐狩中对付了半辈子小狐狸崽子了,像墨姝这种心思单纯的,一眼就看出她压根没把话听进心里去。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插手的事,只得道一声罢了,重新低头去看他的古籍。 “九尾大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独自回到南方,将死地之内划归狐狩,不许外人进入,也是想要瞒下这件事。” “狐狩便是当年万里无一活物的死地?!” 墨姝彻底震惊了,自她进入忘情林,到被信初领着来到这里,所见之景色绝不亚于人界,可谓是妖界中最繁茂昌盛的地方了,哪里还能与“死地”二字联系在一起。 老翁继续翻动古籍,下一页的图画仍是以九尾为主角,背景却明亮多了。 “九尾大人在狐狩外设下忘情林和沉心泽,其实最想拦住的是梨凰大人,最不想拦住的也是梨凰大人,可惜梨凰大人始终没有来。” 老翁翻开下一页,图画之上已经没有了九尾的身影。 “狐狩能有今日,是九尾大人用命换来的。”老翁仰起头,看向树屋看不到的顶,泪珠便从他沟壑纵横的眼角滑落,“他以最后一尾,生命之源,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应了他对梨凰大人的承诺,以身筑墙。” 墨姝迟钝地仰起头,追着老翁的目光看去。 从外面看时,这座树屋便是建在一棵看不到顶的参天古树中。 而从内看时,树屋不仅望不到顶,在最高的高处甚至仿佛悬挂着一颗太阳,灼灼的光芒带着暖意洒下。 “那像个太阳,对吗?”老翁道。 墨姝没想到自己心中所想被戳中,怔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嗯”。 “那不是太阳,那是九尾大人的心,这棵树就是九尾大人,那些洒下的光辉,就是他的生命。” 从来道狐狩,墨姝的认知就在不断被颠覆,她无时无刻不处于震惊之中。 直到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已不知震惊为何物。 老翁的声音悠远,仿若来自许多年前,接着道,“是九尾大人用自己的生命养活了那些花草,他在描绘自己脑海中最美好的六界,是想要给梨凰大人看的。” 用生掩盖死,然后把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呈现在所爱之人眼前,这便是九尾对梨凰的爱,默默无声,却又惊天动地。 墨姝喃喃道,“可梨凰大人至死也没有来过。”她感到眼鼻一阵酸楚,竟也落泪了。 史书上记载,九尾离开后,梨凰和汤槐执政约两万余年,育有一子。 后来梨凰与汤槐战死于洪荒之前,他们的儿子继位,统领妖界数万年,由此奠定了三首金乌一脉在妖界的地位。 “梨凰大人战死洪荒,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神兽死后没有去冥界那条路,也没有转世重生,他们就这样再也不能相见了。” 对九尾和梨凰的那段感情,老翁似乎感慨颇多。 狐狩在死地之上建立,九尾并未成婚便舍身,九尾狐族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墨姝正想问,老翁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先开口了。 “九尾大人离去时,狐狩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这儿的狐崽子们虽算是九尾大人的后裔,却无他那般神通。” “这是为何?” 老翁哈哈大笑道,“一群狐狸毛化作的小崽子,能有九尾大人万一便不得了,哪能与九尾大人一般呢?” “狐狸毛?”墨姝怔住了。 老翁抚着花白的胡须,又笑又摇头,又乐又无奈。 “九尾狐生于天地,是天生的神兽,从古至今便只有九尾大人一人,神兽没有魂魄,没有轮回,死了便是死了,他大概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消失得干干净净,始终留下了一些东西,要别人永远记得他。” 这个“别人”是谁不言而喻。 神兽有无尽的寿命,九尾大概以为梨凰会活很久很久,怕自己被那个大明宫中的姑娘忘记了吧。 “以自己的毛发便能创造生命,这该是多可怕的力量啊。” 自古只有神可造物,九尾的力量若已比肩诸神,那他拼了命才能勉强封住的狭间,又该是多么可怕。 老翁亦叹道,“九尾大人纵然强大,也还是逃不过天道,逃不过命运。这群狐崽子们外强中干罢了,若离开这狐狩,离开了九尾大人的庇护,便成了纸糊的,半点本事都使不出来了。” 墨姝突然想起那个领自己到此地的九尾狐族少年。 信初一心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他注定只能做这个笼子里的小狐狸了。 “所以您不让他们离开狐狩,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 “哎,都是冤孽啊。” 老翁显然被信初折磨得不少,一提起这件事,眼尾的纹路都多添了几根似的。 但墨姝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容真也是从狐狩出去的九尾狐,可她的本事高着呢。 “老先生,你可记得你我在忘情林中的对话,是有一个人让我来取伶仃草的,她就是狐狩中人。” 第九十二章 自我 “你说的,是容真吧。” 老翁看上去并不惊讶,反而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该这样似的。 他合上手中的古籍,轻轻放回原处。 “容真与这群狐崽子可不一样,说起来,我与她还有些渊源呢。” 墨姝突然意识到,老翁一直称狐狩中的人为“狐崽子”,可见他是与信初之类不同的。 “老先生并非九尾狐族后裔吧。” 老翁笑了笑,“你这丫头果然机敏,其实老朽与容真都不是九尾大人的后裔。” “容真不是九尾狐?!” 墨姝觉得难以置信,她虽然从未见过容真的真身,可人人都说她是,就连梵蓁也没有否认过的。 老翁猜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抚了抚花白的胡须。 “这事说起来其实不算复杂。当初九尾大人垂死,孑然一身回到南方,在半道上救下了老朽和容真。他那时自身尚且难保,可始终菩萨心肠,又念在老朽和容真与他勉强算作同族,这才用所剩无多的生命之源救下我们,与他共同来到狐狩。而老朽正是靠着九尾大人才苟活至今。” 如此算来,老翁至少也有几十万岁了。 墨姝没想到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位与世间仅存的古神差不多年纪的老者,惊讶之余,也不免担心。 若是靠着九尾活到今日,以老翁如今的老态,又能撑到何时呢? “老先生垂垂老矣,可容真却仍如妙龄少女,这是为何呢?” 说到此事,老翁不免叹了口气。 “容真那丫头,也是一身冤孽,不知该从何处还起啊。” 也许是气急攻心,老翁说到这里,忽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墨姝急忙跪直了帮他顺气,老翁咳出了大片眼泪,一张苍老的脸惨白得吓人,一身精神仿佛都被咳走了。 他粗喘了几口气,然后抬起疲惫的眼望向墨姝。 “丫头,我有些累了。” 墨姝的心微微一沉。 她身边从来没有长辈,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慈爱非常的老人,她心底的寒冰正一点点融化,却可能转眼成虚妄。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害怕失去。 “老先生先休息吧。” 墨姝扶起老翁,将他安顿在被一扇木制屏风格挡的床榻上。 老翁果然是太疲惫了,脑袋一沾枕头便合上了眼,将睡未睡的时候,口中还嘟囔着“九尾大人”。 墨姝静悄悄地离开木屋。 屋外仍是满园灿烂的春色,可她如今看来却与一开始的心境大不相同。 九尾几乎把自己的每一寸都用到了淋漓尽致,怀着这样极致的信念去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墨姝仰望穹顶,巨树的枝叶遮挡了天空,却创造了一个新的“天空”。 每每通过枯藤的缝隙看向妖界那灰白色天空的梵蓁,又究竟是在看什么呢? * 梵蓁猛地惊醒过来。 她从石床上坐起,呼吸竟乱了,鬓边坠着两滴豆大的汗滴, 她鲜少如此失态。 她也很少会做梦。 梦里的墨姝那么真实,当墨姝用她的手杀死自己的时候,她的胸口隐隐发胀,发痛。 那个孩子,始终还是长成了她不希望的样子。 梵蓁抬手拂去汗珠,眼中的紫色渐渐淡去,最终化为水一般清澈的眼眸。 胸腔里不正常的悸动也消散,她揉了揉太阳穴,微微蹙眉。 近日涌入体内的力量愈发强大,她的身体已经快到达极限,她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她转身去穿整齐地放在石床边的鞋子,地上的积水一直没有退去,些许在角落结成了冰霜,鞋底也是一阵凉。 梵蓁呼出的气在空中液化为雾气,白蒙蒙的一片向头顶上飘去,最终触到幽蓝的岩石。 这是一间石室,亦是一间冰室。 石床对着的地方有一道拱形的洞口,洞内黑幽幽的,有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向上方。 梵蓁穿好鞋不久,阶梯上便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听在洞口内。 “大人,大阵建成了。” 是李岚成。 梵蓁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岚成察觉出她有心事,不然不会这么心不在焉。 “大人若有烦心事,大可说出来,我等愿效犬马之劳,为大人分忧。” 梵蓁瞥了洞口里的黑暗一眼。 “赤曦和陆尘心到哪了?” “据探子报,他们回青合山了。” “果然还是回去了。” “是大人料事如神。” 梵蓁眯了眯眼睛,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竟能看出几分笑意。 “无论他们回不回去,什么都无法改变。” 话音落下,有那么一段时间里,石室内只能听见水滴声。 良久之后,梵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可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了吗?” 李岚成沉默了半响。 “属下不知。” “看来前路漫漫。” “属下不会辜负大人。” “我何须你们来辜负。” 李岚成哑口无言,在黑暗中也忙低下头去。 梵蓁抬头看了眼石室的顶,“这里看不到天,换个地儿吧。” “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必了。”梵蓁缓缓叹了口气,似是又累了,“这事交给方钧子去办吧,至于你,我还有别的交代。” * 青合山上。 因为疲倦陷入沉睡的柳青漪悠悠醒来。 她睡了一场好觉,没有纷乱的梦境打扰,整个人都充满了精神。 可当她伸着懒腰走出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四周尤其的安静,静的人心慌。 “有人吗?有人吗?” 她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回神在山中回荡,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偌大的青合山,似乎就这样空了。 柳青漪拧着眉,一间一间推开门,每一间房中的行李都不见了,生活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透出几分诡异。 “难道我睡了个觉的功夫,青合派的人都跑光了?” 人跑了就跑了,妖界大军压境,谁不跑谁就是傻子。 可他们跑了不叫上她,多没义气啊,亏得她没日没夜地赶来报信。 柳青漪气的胸口疼。 “谁跟你说青合的人跑光了?是我们把妖界大军打跑了。” 柳青漪一怔,转身看去,赤曦竟站在明晃晃的日光里,笑容灿烂到欠揍。 柳青漪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或是还在梦里,她对眼前之人是不是真实的表示怀疑。 “你瞪着我干嘛?这可是我的地盘,小心我把你扫地出门哦。” 这么欠揍的话,只有赤曦本曦说得出来。 柳青漪立马大叫着扑上去,把赤曦搂在怀里。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不应该在湖城,准备北上找你那个该死的心上人吗?!” 正走上来的陆尘心听见这话,脚步立马就顿住了。 他站在不远处看柳青漪抱着赤曦上蹦下跳,竟觉得远远地看着也不错。 赤曦被她勒得喘不过气,使劲拍了拍她的手臂。 “你要不是真心想杀了我,赶紧松手!” 柳青漪恍然大悟似的松了手,赤曦把她当柱子扶着,喘了好一会儿。 “你这一觉可睡得畅快?睡醒起来,天都变了。” “变天了?!”柳青漪下意识便想到了天河逆流,六界重掀战乱的景象,一时竟有些激动。 赤曦无奈地用指节敲了敲她的脑门。 “想什么呢,若是改天换日之变,你这小妖怪岂有命在?” 这话虽是赤曦瞧不起她的修为,却也是实话。 在天地之乱面前,像她这样的小妖,别说出一份力,连战火的灰烬都算不上。 她转身指了指那些空出来的房间。 “既然天地还好好的,怎的青合派的人先跑了?” 赤曦抓住她的手指,“不是跑了,是逢机宣布解散了青合派,往后天地间便没有青合派了。” “那可真是顶好的消息。” 柳青漪没忍住,高兴坏了。 赤曦笑起来,“你这小螳螂真是小气,尘心不过关了你几百年,怎记恨成这样。” 柳青漪因为她那句“尘心”,着实别扭了一阵。 她哼道,“几百年于你这样的老不死是沧海一粟,于我可是半辈子,你这样讲话,颇不讲道理。” 赤曦眯着眼笑,去揪她气鼓鼓的脸蛋。 “尘心锁你半生,我救你一命,可算是抵了?” 柳青漪反倒更气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赤曦,“姑娘大了,想嫁人了,一心想着别人,可叫我这个做老母亲的伤心。” 赤曦故意嗲着声道,“娘亲,你就顺了女儿的心意吧。” 两个人一个气,一个哄,闹成一片。 陆尘心远远地看着,唇角不自觉带了抹笑意。 他希望赤曦能一直这么笑下去。 陆尘心走上去,柳青漪总算看见他,便收敛了一下,不闹了。 她忽然正经起来,赤曦想也没想就知道是为什么。 赤曦解释道,“你离开之后,因为某些机缘,我与尘心在湖城碰上了,若非青合山出事,我们现在应当已到了赵国国都。” 柳青漪淡淡地“嗯”了一声,高冷极了。 赤曦没想到她还这么端着架子,捧腹而笑。 “你们俩这仇啊,我是解不了了,尘心,你不若找个机会,让小螳螂关上几百年,她吐了这口怨气才好呢。” 柳青漪眼中一亮,“这可是你说的。”她盼着这样的机会呢。 赤曦凑到她耳边,笑盈盈道,“我说的,大不了我陪着他,几百年而已,沧海一粟嘛。” 柳青漪气到发疯。 她可乐意关陆尘心,可若连赤曦一起关,她便万分舍不得了。 她不免又唉声叹气起来。 陆尘心见此,上前道,“柳姑娘,你若心中仍有怨气,我可承诺你一件事,算作补偿,可好?” 柳青漪将信将疑,“何事都可?” “何事都可。” 柳青漪心里一琢磨,陆尘心是个有本事的仙,自己的罪总归是已经受了,若能得他一言承诺,也不算亏。 “那好吧,你先欠着,等我哪一日想要天上的月亮了,你便替我摘来。” 陆尘心浅笑道,“好。” 赤曦看两人的矛盾算是解除了,戳着柳青漪的脸蛋问道,“你一向是个务实的妖,何时奢望起天上的月亮了?” 柳青漪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反倒是陆尘心搭话了。 “柳姑娘不是想要月亮,她是希望我愿为你摘月。” 柳青漪惊讶地看了陆尘心一眼,她没想到陆尘心竟然懂了她心里的小算盘。 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释然,她把腻在她身上的赤曦往陆尘心的方向轻轻一推,赤曦不预,踉跄着跌进陆尘心怀里。 她一甩头,佯装哭道,“果真是女儿大了,留不住了,可你若能找到真心待你之人,做娘的我也放心了。” 赤曦将计就计,赖在陆尘心怀里咯咯笑着,笑声清脆。 而在柳青漪用袖子挡住的脸上,她已是泪眼朦胧。 赤曦把陆思失踪的事告诉柳青漪,三人又扯了一些有的没的,赤曦毫不愧对她的名字,几乎扫去了众人心中所有的阴霾。 柳青漪忽然想起,“你们现在不应该去把陆思找回来吗?怎么还有闲情来找我?” 赤曦纠正她,“我们可不是特意来找你的。” 柳青漪想起那些空屋子。 “这儿除了我,还有别人?” “还有逢机和他的小媳妇儿呢。”赤曦眨了眨眼,几分俏皮。 陆尘心竟也没有反驳。 不过她这么一说,柳青漪反倒顿时就明白了。 “是那个叫姽落的姑娘?” “什么姑娘,那可是你们妖界的小妖王哩。” 虽然早有这样的猜测,柳青漪还是觉得别扭。 毕竟谁希望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不折不扣的舔狗呢? 但赤曦可不管她高不高兴。 姽落和陆归心之间的事陆尘心已在煜明殿里尽数说给赤曦听了,她为此唏嘘了好久,满心都盼望着陆逢机和姽落能重拾上一世的缘分。 她拽着柳青漪往男弟子居住的区域走,陆尘心就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小螳螂,你知道吗,我从前一直在人间游荡,做了很多事,包括救你,但那时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那些事。” 柳青漪看向她的侧脸,她今天真是高兴得过了头,脸上的笑意从未消失过。 “如今知道了?” 赤曦点头,“我一直在找东西。” “找东西?” “我在找我自己,在找神尊陨世之后,迷失在洪荒中的,我自己。” 第九十三章 平静 柳青漪其实不太明白赤曦的话。 尤其是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陆尘心的时候。 神幽陨世之后,赤曦经历了从云端跌入深渊的沉痛,她在洪荒中摸爬滚打,死去活来,那已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可她若在那时就迷失了,如今又能在这里寻到什么呢? 三人到了陆逢机的房门前。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他们竟也在不自觉间放轻了脚步。 “不知道逢机醒没醒,姽落八成还在旁边守着呢。” 赤曦在门前窗前都转悠了一会儿,一副做贼的样子。 柳青漪觉得奇怪,“他们俩的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赤曦笑道,“我盼着做个人间月老,牵线搭桥呢。” 柳青漪也笑了,“你这不是与天上那个老头子抢生意吗,人家能答应?” “欸,我这可不是跟他抢生意,他管他的人,我管人间的妖嘛,不打扰。”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好,算计完天上的神仙,还不忘安排人间的妖。 站在后面默默听着的陆尘心也不禁笑了,柳青漪见了,就如同见到了鬼。 赤曦不管她,抬手要去推门,陆尘心立马站了出来。 “逢机毕竟是男子,你们就这样进去多有不便,我去看看吧。” 赤曦只得按下自己的八卦心,勉为其难地道一声“好吧”。 陆尘心推门进去,屋子里昏昏沉沉,不见天光,相比起阳光灿烂的外面,甚至有点寒意。 床上模模糊糊地躺着一个人影,该是陆逢机,他并未见到姽落。 陆尘心走上前去,陆逢机还睡着,他枕边放着一张淡紫色的丝帕,眼角还缀着泪滴。 陆尘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逢机,该醒了。” 须臾之后,陆逢机缓缓睁开眼,有一瞬间,他眼中尽是空茫,了无生气。 他眨了眨眼,缀在眼角的泪滴便顺着鬓角滚落,融入发丝中去。 “师尊?” 他的声音有些哑,如同才放声大哭过。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放下心里沉重的防备,一时竟有几分委屈。 “师尊,你终于回来了。” 陆尘心见他一副欲哭又止的样子,心里一阵叹息,脸上却不露半分,而是扶他起来。 “你还要叫我师尊吗?” 陆逢机怔了怔。 他从梦里看见了自己的前世,看见了名为陆归心的少年与姽落之间的纠葛,亦明白了陆尘心将他这个注定早死的负罪之人带回青合的原因。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头也低下去。 “师尊,我就是陆归心,陆归心就是我吗?” 他这个问题属实难住了陆尘心,因为他自己也正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何谈为别人解惑。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无论你选择做陆逢机还是陆归心,一直以来与我相处的都是你,只是你而已。” “如此情意绵绵的话,你都不曾对我说过,偏心。” 赤曦含笑的声音响起,陆尘心愕然回头,就见赤曦带着柳青漪大摇大摆地走来。 陆逢机见到她,分外高兴的样子。 “赤曦姑娘说笑了。” “哪有说笑,什么说笑,他这么不会说话的人,与你说好听话,可不是偏心吗?” 赤曦说话的时候,陆逢机的目光一直在房中搜寻,他的目光对上柳青漪的,两人点头示意过,他便立刻又看向别处。 就是瞎子都明白他在找人。 “别找了。”赤曦柔声劝道,“我费了好大的劲帮你把那只不听话的鸟找回来,可她似乎觉得没脸见你,自己跑了。” “走了吗。”陆逢机低声喃喃,十分失落的样子,目光总还往外去寻。 大抵世间痴心人皆是如此。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俗话说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那么大个妖王,总不会连妖界都不要就跑路了,改日我帮你去妖界找找,嗯?” “改日是何日?” 他那么大个男子汉,这一刻竟像不谙世事的孩童,惹得赤曦想笑。 陆尘心道,“眼下还有许多十万紧急的事要做,你容我处理完这些事,自然找妖王讨个说法。” 陆逢机越听这话越觉得奇怪,仿佛是姽落做了负心人,而他是被负的那一个,追着要讨公道。 他索性不说话了。 “你这话提醒了我。”赤曦看向陆尘心,“容真那只骚狐狸会把陆思带到哪儿去呢?” 柳青漪也冒出来,“对呀,妖界用了那么大的阵仗,兵临青合,难道就是为了抓一个陆思吗?” 陆思可不是区区一个陆思而已。 云壑中的结界被打开的时候赤曦就感受到了,陆思带走了神幽的胎光神魂,如今胎光、幽精聚在一起,只差陆尘心这缕爽灵便齐了。 若是梵蓁动了复活神幽的心,那她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陆尘心。 赤曦看向陆尘心的目光中不免带了几分担忧。 陆尘心看懂她的眼神,安慰道,“别担心,如果梵蓁找上门来,也免了我们去找她的麻烦。” 赤曦苦笑道,“我们可打不过她。” 陆尘心没再说话,赤曦却从他的淡然里感受到些许不安。 她微微沉了脸色。 “尘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也希望你能答应我。” 陆尘心抬手帮她理了理有些毛躁的头发,柔声道,“当然。” 说话间,陆逢机已穿了鞋下床,此前是和衣而睡的,如今也免了穿衣裳的事。 关于姽落的那点儿女情长淡去,陆逢机沉着下来,又是从前那个靠谱的掌门大弟子。 “妖界使大军压境,恐怕不只是带走陆思这么简单,师尊,仙界可有什么反应吗?” 陆尘心想了想,蹙眉道,“没有。” “这么说来倒也怪了,祝霄那家伙一向以六界之主自居,怎的如今妖界打到家门口了还没反应,总不会是怕了梵蓁吧。” “可不止是仙界如此,如今这整个六界,都安静得出奇。” 陆尘心这么一说,赤曦倒想起一个人来,她似乎许久没听到过关于非痕的消息了。 自与非痕在青合山一别,那人回了魔界便全无消息,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从前的六界虽说也平静,却是谁都不敢去做出头鸟,各自谋算,假装交好。 如今梵蓁做出如此违背六界准则之事,以正道自居的神仙二界不站出来处理就罢了,甚至连一向与妖界不和的魔界竟也半响声响都没有。 “梵蓁难道是将整个六界都买通了吗?” 后面的柳青漪笑道,“若真如此,便是她为正道,我们是歹人了。” “不行,我得去一趟魔界,问问非痕。” 她这人说到做到,风风火火,说去魔界,转身就要走。 陆尘心急忙拦住她。 “眼下局势不明,你就这样贸然去魔界,万一中了圈套呢?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有事得找非痕问清楚,若晚了,便也不值得问了,现在去正好。” 她从陆尘心身边绕过,当真要走了。 柳青漪看了看陆尘心,又看了看她的背影,急忙追出去。 “赤曦!你真要孤身去魔界?” “当然,我何时说谎了。”赤曦说着,脚步不停。 “我知道你与魔将非痕是好友,可魔界不是非痕说了算的,你就这么去了,若是遇上危险怎么办?” “那我就大闹魔界,让魔君那个小孩儿也不安宁好了。” 她说的随意极了,当真是懒得管自己在六界的名声。 柳青漪忿忿道,“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赤曦这才停下,急忙把她往回推。 “小螳螂,姑奶奶,你跟着我去做什么?我一人去若出了事还能跑,你去了,我是丢下你自己跑还是陪着你等死呢?” 赤曦可不是傻子,她敢在六界之中横冲直撞,仗着的是自己一身本事,更是不死之身。 但柳青漪可没有。 柳青漪清楚自己帮不上忙,倒也没再坚持,但总归是不高兴。 赤曦只得好言相劝,“你跟着尘心先去赵国吧,潇潇和长泠会安排好一切等你们,我保证快去快回。” 她言罢,化身为一只不起眼的麻雀直上云霄,而柳青漪只能看着她变为一个黑点,消失在碧蓝的晴空之上。 柳青漪垂头丧气地回头的时候,发现陆尘心和陆逢机也已经走出来了。 陆尘心微微仰头看向天空,格外专注。 “喂,你怎么就这么让她去了!” 柳青漪知道是自己不争气,这才让赤曦一个人走掉了,可她看见陆尘心便忍不住甩锅。 陆尘心不惊不怒,看向她。 “她心里大概有个迫切想得到答案的问题,弄清楚了也好。” 柳青漪不甘心。 “你知道她想问什么?” 陆尘心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对陆逢机吩咐。 “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我们即刻出发北上。” * 墨姝离开树屋之后,沿着林间留下的小路往深处走。 在古树的庇佑之下,狐狩中草木葱茏,她一时竟觉得自己是走在人间。 “嘿!” 旁边的树上突然落下一个少年,吓了墨姝一跳。 少年不知错,反倒捧腹而笑,“哈哈哈,你这就被吓到了吗?以这样的胆子,究竟是怎么从忘情林和沉心泽走出来的呀?” 少年自然是信初。 墨姝性子寡淡,不欲与他相争。 “你在这里做什么,狐狩中人都如此闲散吗?” “我可听得出来,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 墨姝不置可否。 信初见她不大爱说话的样子,又问道,“老翁跟你说了些什么?” “关于狐狩的来历,一些古旧故事罢了。” “我就知道,又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信初脸上有几分傲气,透出些微不屑来,“那些故事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你也是因为听不下去了,跑出来的吧?” 墨姝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想要斥责信初的想法。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心底漾起几丝怜悯。 说到底,信初也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罢了。 “没有。”她垂下头看堆积在脚边的枯叶,“老翁精神不佳,睡着了,我才想着出来走走。” “这样啊。” 信初的语气沉下去,竟没了与她逗乐的性质,墨姝不免好奇。 “你看上去有些难过。” 信初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老翁没多久可活了。” 墨姝一怔。 但转瞬她也明白过来,老翁靠着九尾的一丝生命之力才活到现在,几十万年过去,再强大的力量也该枯竭了。 信初不知想起了什么,哼了一声,“要不是因为这事,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不会甘心留在狐狩的。” 他梦想着离开狐狩出去看看,想了几千年。 可正如老翁总说的那样,他肩上有莫大的责任,不该一直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 墨姝想起来信初说他与老翁打了个赌。 “所以那时候你帮我,是因为你压根没想要赢?” 信初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也不能这么说,万一你不争气,当真被困在忘情林的幻境里了呢?若那样,便是天意要我走,我也不能固执地留下啊。” 他明明是好心,却嘴硬不承认,墨姝竟觉得这狐狸有些可爱,嘴角噙了浅浅的笑。 “说起来,我听说忘情林和沉心泽的幻境很厉害,是冲着人内心深处最渴望和最恐惧的东西去的,古今不知多少人栽在里面呢,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最渴望和最恐惧吗? 墨姝心里想着信初的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若真如此,那她还真是一个虚伪的人呢。 “破解幻境,其实比想象中简单,这还是我姐姐教给我的。” “你姐姐?她是使用幻术的高手吗?” “不是,她不久前就死在幻境里。” 信初不想自己戳到了人家的伤口,立马闭了嘴。 墨姝从不与人说自己的事,今日遇到信初,竟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在逼着她说话似的,她觉得稀奇极了。 她看向旁边的信初。 “你进过幻境吗?” 信初自然是摇头,“老翁从来不让我们单独靠近沉心泽和忘情林的。” “其实幻境与真实没什么不同,你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享受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选择什么,但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个两难的抉择呢,破解幻境很简单,放下就好了,死于幻境也很简单,沉溺就好了。” 第九十四章 姽音 信初怔怔地盯着墨姝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墨姝浑身不自在。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信初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挪开目光笑了笑。 “我无意冒犯,只是觉得有趣,你明明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总说些老成的话,难怪老翁有些偏爱你。” 墨姝微愕,“年纪轻轻?” 信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不瞒你说,再过几年,我就两万岁了。” 墨姝:“...” 要知道,如今的六界,能活上万岁的妖已是少之又少了,而狐狩之中,像信初这么高龄的年轻人恐怕还有一群。 见墨姝不说话了,信初反倒拘谨起来。 “不过你也别有什么负担,虽然我年岁比你大,但用老翁的话来说,我可没你懂事。” 两人并肩往前走,路上一直不见人影,茂密的丛林深处却别有一番天地。 天还是古树撑起的天,灿金的光洒落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山间层层叠叠的木屋错落有致,不少人忙碌其间。 墨姝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人族村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朴实。 一个看上去大约是人族十二三岁男孩的样子的少年赶着鸭子从两人面前跑过,鸭子嘎嘎地叫着,和他的笑声和在一起。 他跑出去不远,又折返回来,手里始终摆弄着赶鸭子的竹竿。 “信初哥,半天不见你了,音姐姐说你托她准备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叫你去取呢。” 少年对信初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墨姝身上,上下打量着。 墨姝坦然回视,少年反倒不好意思,不看她了。 “我知道了,就去找她。” 信初拽着墨姝走出去很远,墨姝都还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信初看出她心有疑虑,解释道,“狐狩里鲜少会有外人,他们看个新鲜罢了,你别在意。” 两人绕过好几个木屋,墨姝见到了抱着孩子在门前织布的妇女,见到了用木头做桌椅的男子,见到了教孩子读书写字的先生。 他们每走过一处,信初便热情地打一声招呼,别人又笑着应一声。 墨姝很难相信,这是老翁口中那个由九尾的狐狸毛铸成的小社会。 “你怎么总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信初突然问。 墨姝怔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我在想,狐狩看起来这么好,你为什么总想着离开呢?” “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啊。” 信初说的很自然,就像说人活着需要喝水那样自然。 可外面那个六界究竟哪儿美好了呢?墨姝无论怎么想,都只觉得六界早已烂透了,跟“美好”这两个字半点边都沾不上。 “你没有亲眼见过,怎么知道外面好不好?” “是有人告诉我的。” 信初的眼睛里有光在闪,他很信任跟他说那句话的人。 “那人是谁?” “她叫容真,早就离开狐狩了,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墨姝胸腔里那口气沉了下去,她何止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容真对于狐狩来说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她在这场由梵蓁谋划的大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墨姝还连冰山一角都没有能够窥探到。 她正想问问信初眼中的容真是什么样的人,信初却先一步停下,对她说,“到了。” 眼前是一间简陋的木屋,与别的木屋比起来,它更小,更简约,可见它的主人是个十分随性的人。 信初上去敲门,墨姝礼貌地等在较远的地方。 “音,你在吗?我来拿东西了。” 不久,木屋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灼灼日光下,走出一个女子。 第一眼,墨姝便觉得那女子眼熟。 “我让明采儿寻了你半日,你怎么才来?” 女子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信初手里,嗔怪道。 信初护好手里的东西。 他自知理亏,歉然道,“有些事耽搁了,让音姐姐久等,怪我,下次必不会了。” 女子轻轻啧了一声,“你这一声姐姐,我不知道折多少阳寿哩。” 女子的目光从信初身上淡淡扫过,最后落在不远处的墨姝身上。 “咦,这位姑娘从前没见过。” “当然不会见过啦。”信初手中已经没了东西,两手空着,指着墨姝介绍道,“这是今日才到咱们狐狩来的客人,墨姝姑娘。” 墨姝微微点头,道一声“音姑娘好”,算是合了礼数。 但音却皱起了眉。 “外面来的人?”她的语气十分不善,甚至可以称为警惕,仿佛墨姝是什么坏人,随时会祸害狐狩。 “音姑娘勿扰,我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里,不久就会离开。” 墨姝并不想与人产生冲突,她一个人身在狐狩之中,不明不白死了才算冤枉。 信初也察觉到音不喜欢墨姝这件事,帮着打圆场。 “就是,音你别多想,墨姝姑娘来咱们这儿是老翁允准了的,况且,你不也是从外面来的吗,你就当见老乡了。” 墨姝顿时瞪大了眼睛。 “姑娘是从外面来到狐狩的?” 音又打量了她一会儿,防备的目光一直没变。 就在墨姝觉得自己与这位音姑娘一定无法和睦相处的时候,音向她走来。 两人面对面,差不多的身高,墨姝却隐隐感到一股压迫感。 这位音姑娘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是妖界中人?” 墨姝乖巧地点了点头。 音微微垂下眼眸,似在沉思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音重新抬头看她。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姽音,曾是妖界的公主。” 墨姝瞪大了眼,嘴唇微张,她是被吓到了。 曾为妖界嫁往狐狩,从此杳无音信的姽音,老妖王的大女儿姽音,姽落的姐姐姽音,那个活在妖界传说中的姽音,竟让墨姝在此时此地遇到了。 “姽音...殿下?” 姽音对着墨姝的神情仍然冷漠,但比之前好了一点。 “我已不是什么殿下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音。” 墨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敢相信姽音还活着,却留在狐狩,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去。 “音姑娘...” 或许是看出墨姝想问什么,姽音抬手阻止了她。 她回头对信初说,“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姑娘有些话想说。” 信初笑着抱怨,“你之前还不待见人家呢。” 姽音瞪了他一眼,“老乡叙旧,别废话。” 看得出来信初很听姽音的话,屁颠屁颠地就走了,全然不顾姽音会不会想活剥了墨姝的皮。 墨姝小心翼翼地跟着姽音进了她那间小木屋。 屋子里的陈设果然很简陋,什么都是一人份的,但看上去生活气息很浓。 原本光线有些昏暗,姽音推开了前后两扇窗,外面的光像是有思想一样涌进来,铺满了桌椅和地面。 “我这儿简陋,招待不周,见谅。” 前一刻还像对头的人,忽然间变得这么客气,墨姝不适应极了。 “殿下一人住在这里,不嫌苦吗?” 大明宫虽然冷清,但好歹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姽音曾经贵为公主,若换作姽落,没在这儿待两天大概就会叫嚷着回去了。 姽音拿起桌子上唯一一个短竹筒做的杯子,到外面去冲洗了一番,回来时,杯子里已经盛了亮晶晶的泉水。 她把水递给墨姝,“村子里可用的竹子有限,我一个人住,所以只有一只杯子,别嫌弃。” 墨姝摇头表示不嫌弃,浅浅啄了一口水,舌尖上立马便尝到水的甘甜。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屋子里唯一的一只凳子被墨姝坐着,姽音便半倚在窗边,望着外面。 “近万年来鲜少有人还想通过忘情林进入狐狩,我上一次听到外面的消息,还是从一个从大明宫逃出来的父王的旧臣那里,他死在忘情林里之前,告诉我父王死了,姽落继承了王位。” 墨姝不知道姽音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说什么。 “是,老妖王死后,是姽落接替了他的位置。” “大哥和二哥呢?” “两位世子与老妖王一同战死。” 姽音沉默了,但墨姝却辨不清她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姽音才重新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沉,“落儿还好吗?” “她现在是妖王,万人之上,自然是好的。” 姽音却冷笑了一下,“她不喜欢那个位置,怎么会好。” 墨姝有些心虚地微垂了目光。 的确,她也知道姽落在那个位置上坐得不快乐。 她听见姽音叹了口气。 “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父子父女之间,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当年我离开大明宫,虽然是件不堪提起的事,但我也借此摆脱了姽音的身份,在狐狩成为音,真正的做了我自己。所以我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想再回到大明宫里勾心斗角的生活,对此我并不觉得后悔或是羞愧,只是委屈了落儿。”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却无法驱散提起姽落时的阴霾。 “落儿那个孩子太脆弱,我一直试着保护她,可是我最终还是丢下她走了。” 墨姝能听出姽音内心深处深深的自责。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姽落的时候。 那时候姽落刚从水牢里出来不久,浑身上下都没几块肉,瘦瘦小小的女子穿着宽大的长袍坐在高高的妖王宝座上,所有的人都在向她道喜,目光或谄媚或羡慕,她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冷漠得跟梵蓁似的,像个冰块。 那时候墨姝觉得姽落会是像梵蓁那样不好相处的人,可后来,墨姝没想多与她相处,她那冰块却自己先贴上来,真真表现了什么叫为老不尊。 幻境中的姽落被关在水牢里一生,好在现实中有梵蓁把她救出来。 “她的确是个很脆弱的人。”姽音回头看向墨姝,墨姝丝毫不惧,迎上她审视的目光,“你离开之后,她去了一趟人界,在那里遇上了她喜欢的人。” 姽音微怔,眼眉染上喜色。 “她有喜欢的人了?两人可成婚了吗?” “他们成婚那日被人算计,那男子死了,姽落也丢了一颗头。” 姽音的眉头紧紧皱起,尽管她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只是听到,心也忍不住揪着疼。 “她还是把自己打碎了。” 墨姝把竹筒杯子放到桌子上,挺直了脊背,郑重对姽音说道,“她经历了爱恨,经历了生死,经历了水牢中暗无天日的岁月,也最终成为了最不想成为了妖王。如您所说,她把自己打碎了,可是在那之后,她把自己拼凑起来,变得更加坚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姽音殿下,您一直留在狐狩,是为了守自己的一颗初心,姽落愿意留在大明宫中做妖王,亦是如此。她虽然从未提起您,可她一直在做着怀念您的事情,彻底改变那个令人绝望的大明宫,或许将来有一日您也会回到那里与她团聚呢。” 墨姝说这番话其实并没有底,她只是单纯的有感而发,却没想到姽音听得落了泪。 晶莹的泪珠在光下闪烁,像坠空的星星,从姽音的脸颊上滚落。 墨姝想,她其实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全然不后悔留在这里吧。 “你说得对,落儿需要成长,她会是一个比父王更好的妖王。” 姽音眼中对墨姝的防备终于彻底放下,她的眉眼柔和下来,墨姝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见她第一眼就觉得熟悉。 姽音与姽落长得像极了,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姽落眉眼间有不屈的桀骜,姽音却是如水的温柔。 好不容易消除了与姽音之间的隔阂,墨姝忙着问自己更感兴趣的事。 “姽音殿下,当初大明宫与狐狩的那场联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当年老妖王提出联姻,狐狩破天荒地许了,但嫁过来的容真新婚当夜便从妖界逃跑,嫁过去的姽音从此杳无音信。 狐狩没有站出来说明,老妖王也对此缄默不语,仿佛没有姽音这个女儿。 那场婚事成了妖族史上的一个谜。 而如今当事人就在面前,墨姝是一定要问一问的。 因为刚才那番话,姽音对她很有好感,也就没想瞒着。 “其实当年父王要我嫁到狐狩,是存了里应外合,一统妖界的心,但其实狐狩这边从来没有答应过联姻,从始至终都是容真在谋划罢了。” 第九十五章 收藏 姽音那一场贻笑千古的婚事,是老妖王一统妖界的野心跃跃欲试的结果。 而最终狐狩逃了容真,姽音成了笑话,他自己没能一统妖界,反倒先去冥界报了到了。 去日已远,如今姽音提起这件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事,已不会再有多余的情绪。 “父王想借我打开通往狐狩的路,我何尝不是借他之手逃离大明宫,即便此后他不死,我也是绝不会帮他的。” “殿下在来之前便知道容真会逃走吗?” 姽音无奈一笑,“自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我八成也会逃,毕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场婚事的情况下穿着嫁衣来到狐狩,是一件很窘迫的事情。” 姽音的脸颊染上绯红,像是霞光映在上面。 墨姝已仿佛能想象到当年初到狐狩的姽音是什么样子,那身嫁衣上火红的颜色一定也映在她的脸上了。 “作为外来人,殿下这些年在狐狩一定过得很辛苦。” 姽音却摇头,“容真虽说骗了我,但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有人帮我在这里安家,这间木屋就是他帮我建起来的,而且老翁很好说话,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虽然并不想离开,但对外面的事很好奇,总爱与我讨论。” 看起来姽音在狐狩过得很好,至少比当年在大明宫中的她快乐。 墨姝虽没有置喙的立场,却仍为她感到高兴。 她在狐狩安身,得一生清净安宁,而姽落遇到了陆归心和梵蓁,在苦难中成长,得一世无悔,当初大明宫中痛苦挣扎的姐妹俩,终是收获了好的结局。 墨姝站起来,看看时辰,老翁该醒了,她还得回去听听伶仃草的故事呢。 “殿下,等我离开这里再见到姽落的时候,我会告诉她,你现在过得很好。” “谢谢你。” 墨姝往外走的时候,刚到门口,忽然又回头看向姽音。 “殿下,当年容真安排你嫁给了谁?” 姽音怔了怔,然后又莫名其妙笑起来,双眼弯成月牙儿。 “你不知道吗?” 墨姝摇头,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当然不会知道。 姽音的笑意愈深,“是你也认识的人哦。” 狐狩之中墨姝只能勉强算是认识两个人,老翁自然是不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信初了。 “是他?!” 姽音好歹是妖界的大公主,嫁的必不能是凡夫俗子,否则即便老妖王包藏祸心,也是不肯让别人笑话的。 “很难以置信吗?”姽音拿起墨姝没喝完的水泼出窗外,正泼在墙角的姜花上,“他虽然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他对于狐狩其实是很重要的存在,整个狐狩除了容真,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胡来了。” 墨姝想起老翁逼着信初接替自己位置的事,能以一人之力守护整个狐狩的人,想来不会简单,墨姝也就释然了。 “多谢殿下解惑。” 墨姝行了大明宫中的礼,姽音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她离去。 外面灿金色的光已微红,如同人间傍晚的霞光。 墨姝仰头看去,白晃晃金灿灿的“天”染上绯红,却并没有太阳。 她摊开手,光落在掌心,是九尾的生命之源的洒落。 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样一个地方,明明处于六界之中,却又似乎独立于六界之外,真是神奇。 可表面的一切越光辉,背后的真实就越黑暗,她心里忍不住担忧,被狐狩的美好遮掩住的那个曾被称为死地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呢? “喂!” 墨姝微微回神,闻声看去,原来是信初在叫她。 两人之间隔着一堵不高不矮的土墙,她站在姽音家的院子里,而信初站在另一个院子里。 信初笑着问她,“你们俩聊了什么,叙了好久的旧。” 与姽音说话时并不觉得时间流逝的快,如今看着天色,倒像是很晚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 “也不算吧,我在家里待得闷了,想着出来透气,推开门就看见你。” 墨姝这才明白,原来信初就住在姽音隔壁。 “我得回树屋去了,老翁大概已经醒了,他的故事我还没听完。” 信初抬头看了看“天色”。 “你现在去大概会白跑一趟,老翁这一睡得明日才能醒,他在梦里会周公,不下完一盘棋不肯走呢。” 墨姝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心知自己在狐狩待的已经够久了,外面的世界不知已成了什么样,容真到底会不会遵守承诺,等她把伶仃草带回去。 “要不要来我家里做客?” 信初突然的邀请让墨姝愣了一下。 他又解释道,“反正你现在也没地方可去,老翁说的那些故事我都知道,我讲给你听也一样的。” 信初满眼的期待,让墨姝不好拒绝。 她说了一声“好”,信初竟突然一只手撑着矮墙就跳了过来,动作灵巧,令人咂舌。 然后,墨姝就看见信初狗腿子似的帮她打开姽音家院子里的竹门,请她先走。 墨姝总觉得信初邀请自己做客是怀着什么目的的,就像做成小事的孩子,忍不住要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成就。 当她走进信初那间小屋的时候,顿时就明白了。 整个小屋里,慢慢的都是标本,书籍,地图。 “我这儿没有音那边宽敞,你看着点下脚,可千万别踩坏了东西。” 墨姝走的小心翼翼,每次落脚都谨小慎微,却不是因为信初的叮嘱,而是因为遍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间杂着一些动物的骸骨,她想不小心都难。 “你这是?” “这些都是我收集的东西。”信初颇为自豪。 “收集?” 墨姝随手拿起一件放在木桌底下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玦,触手生出暖意,可见是块极好的玉,但表面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已无从前的好卖相。 谁会收集这样的东西? “是好东西吧。”信初从她手里拿走玉玦,言辞间充满了兴奋,“这是我从一个死在沉心泽的妖身上取下来的,容真说,这东西叫玉,外面的人把它雕刻成各种形状,有的佩戴在腰间,有的戴在头上,有的做成镯子套上手腕,我一直也想有一枚自己的玉,可惜狐狩产不出玉石。” 信初把玩着残缺的玉玦,幽幽叹起,墨姝竟有几分动容。 她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被人撬开了,从前不曾有过的情绪突然都涌了出来。 “玉石在人界很常见,若我还有来狐狩的时候,一定帮你带一块来。” “真的吗?!”信初激动得睁大了眼,“那我大概会日日盼着你能回来的。” 他这么说着,可其实两人都明白,墨姝是不属于狐狩的。 他们默契地笑着,谁也没去提那个伤感的话题。 “对了!”信初突然站起来,顺便拽了墨姝一把,墨姝差点倒在那堆“破烂”里。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牛皮纸,墨姝想起来,那正是信初从姽音那里取来的东西。 “来,给你看这个!” 他一堆杂物里往外一推,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哗啦啦地落地,跟下了冰雹似的。 转眼间,屋子里多出来一张积了不少灰尘的桌子。 信初把牛皮纸在桌面上铺开,墨姝好奇地走过去看,竟是一张地图。 “这是我拜托音帮我画的,你看,这就是外面那个世界吗?” 墨姝的手轻轻触及牛皮纸,起初落在狐狩,然后缓缓上移,最终触及妖界北边的大明宫。 然后她指着一处道,“这里不对。这两个部族本是一家,后来因为权力纷争将土地一分为二,姽落做了妖王后,曾亲自上门劝解,两地重新合二为一,已是一家了,这土地自然也不该再分割开。” 信初了悟似的点点头,从旁边拿出一本小册子,将墨姝的话记上。 “你再看看别处可有不实之处,过后我自己再改改。” 墨姝闲来无事,想着帮他这个忙也没什么难的。 然而这一查,就查到了夜里。 狐狩的夜更静,更暗,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周围的一切悄无声息,就像行走在一条危机四伏的路上。 墨姝终于忙活完,直起腰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她伸了个懒腰,身上便传来咯咯的声响。 信初心满意足地收好地图和小册子,一直忍不住笑。 “辛苦你了,等明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墨姝又揉了揉脖子。 “殿下离开六界太久了,这些年来外面日新月异,她记错些许也正常。” “总归是有一物守着看着,总比什么都没有好,错就错吧,反正我也不会有亲自去验证的机会了。” 信初这话说的颇苍凉,明明只是一张地图,却说出了壮士断腕的悲壮。 墨姝扭头看他,“你为什么对外面的世界那么执着呢?在我这个外人来看,狐狩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六界之内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了。” “我知道狐狩很好。”信初两步跨到门边冲她招手,“来。” 墨姝其实有些累了,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跟了上去。 信初推开门的那一刻,墨姝看见了光。 明明身处黑夜之中,他们都沉没在黑暗里,她却只看见了光。 两人走出屋子。 外面的树林里挂满了灯,红红绿绿的一片,将静得压抑的夜晚装点得热热闹闹的。 “是老翁说,外面的夜晚有叫做月亮的东西,即使在黑夜里也发光,照亮夜行人的归途,狐狩没有月亮,也没有会藏在树丛里乱叫的小虫子,但夜里不能没有光。” 即使在最黑暗的黑夜,也要相信光明的存在。 墨姝突然觉得很感动。 她鼻尖一酸,眼眶顿时湿润了,好在有黑暗作掩护。 “这么好的地方,你却总想着往外跑,真是...”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好“真是”什么。 信初却笑了,“你是想骂我吧?没关系的,老翁也不知骂过多少遍了,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你这人真奇怪。”墨姝心里刚酝酿出来的泪意被他闹得烟消云散,“明明是那么严肃的事情,你却总能开玩笑似的说出来。” “这叫苦中作乐,也是从别人那里学的。” “也?” “我从她那里学了很多东西,就像是我把自己活成了她,别人或许不认可,但我喜欢这样。” 墨姝扭头看他,他看着远方林子里各色的灯,更像是在仰望一个人。 “那个人是容真吗?” 墨姝虽然这么问了,心底却早有论断。 信初回头看她,少年的眸子里除了绚烂的灯光,还有一点如墨的黑。 “你认识她,对吗?你脸上写着了。” 墨姝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无法从信初的眼瞳里看见自己,心里莫名有一丝慌乱。 “我是因为她才来到狐狩的。” “哦?”信初一脸玩味,刚才那一刻的认真转眼消弭,他又变回了那副不着调的样子。 墨姝挪开目光,“我和她做了个交易,如果我来狐狩取到伶仃草,她就答应我一件事。” “看来那件事对你很重要,值得你拿命来赌。” 让容真放弃攻打青合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在来之前,墨姝并不知道需要拼命,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之下发生的。 “的确是很重要。” “可是伶仃草早就被她拿走了呀。” 墨姝:“...” 墨姝心里一时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这样被容真给摆了一道。 信初见她久久不言语,心里开始打鼓,心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时间过得太久,她或许是忘了吧...”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 墨姝沉思了好一会儿。 她起初虽有些生气,却是气容真骗她来送死,可后来她就想明白了,容真答应她这个赌约的真正原因。 如果伶仃草一早便在容真手里,那代表她从来没打算强攻青合,而骗墨姝来狐狩,表面上看是个恶劣的玩笑,若换个角度去想,她何尝不是给墨姝指了一条通向她过去的明路。 生,则一切疑惑迎刃而解,死,便是天命造化。 或许当日她们两人在营帐中谈及贞娘时,容真就已有了要她亲自来狐狩寻找真相的打算。 第九十六章 容己 远方的灯火飘渺摇曳,如同缀在夜空的繁星,又如在梦里坠落的花火。 容真的模样在墨姝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是鬼哭林中一抹艳丽的色彩,是妖界众妖里不拘一格的自在,是六界中飘零的一缕孤魂。 这世上的每一个孤单的灵魂,都在盲目而执着地追寻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那容真在找的是一颗怎样的星星呢? “信初,你能跟我说说,你眼中的容真是什么样的吗?” 两人一同看向远处盛了光明的黑暗,信初的眼尾微微皱起,含着不同于这个冰冷夜晚的温柔。 “当然。” * 信初出生的时候,容真已经是在狐狩里活了十几万年的老油条了。 据容真自己说,信初出生的那天,狐狩的穹顶漏了个洞,几十万年不曾见过外面世界的九尾狐们听到消息就纷纷涌过去看,结果被老翁和容真赶了回来。 大家垂头丧脑地回到村子里,刚抱怨了两句,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是怀了足月的尤三娘生了。 众狐又纷纷兴致勃勃地跑去看新生儿,那孩子通体雪白,皮肤几近透明,一出生就是人形,是从未有过的。 当老翁和容真累死累活修好了穹顶的漏洞之后,他们回到村子,便听说了新生儿的怪异。 当时累得连眼睛都快合上的老翁猛地睁眼,惊叹道,“莫不是九尾大人显灵了?!” 他拽着容真就要去看看孩子,容真却甩开她。 “我不去!你爱去你去!我要回去睡觉!” 容真当真回去睡觉了。 她脑袋沾上枕头就入了梦乡,只是梦里没见着周公那个死老头子,而是见到了一只通体雪白,长了九条尾巴的幼年小狐狸。 小狐狸年幼弱小,尾巴上的毛稀稀疏疏,没力气地拖在身后,并不怎么美观。 在梦里,容真把小狐狸抱起来,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让它颤栗的身体平静下来。 容真醒的时候,怀里的空虚感让她愣了好一会儿神,直望着木屋的顶发呆。 那时还在夜里,她辗转难眠,再未睡着,到了后半夜,她索性起身出门去了。 尤三娘家容真其实时常光顾,她没事就会去蹭顿饭,尤三娘一手厨艺狐狩中无人能敌。 她摸黑进了尤三娘家的院子,一双泛着幽幽红光的眼睛在黑暗里梭巡。 尤三娘刚生产完不久,不知有没有醒过,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看做工是法术造的,除了老翁不会有第二个人做这样的事。 容真轻手轻脚地走上去,手碰到婴儿床边缘的时候,她的心不自觉颤了一下。 轻轻摇晃着的婴儿床里,那孩子醒着,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他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眼皮看上去那么脆弱,容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手感奇妙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她正要收回手,那孩子却抓住了她的手指,咯咯笑起来。 那一刻,容真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处境。 床上的尤三娘听见声响惊醒过来,远远地,她看见婴儿床边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就叫了起来。 “来人啊!有人偷孩子了!来人啊!” 容真也被吓了一跳,她突然慌乱无措起来,竟想跑。 可惜自己的手还被孩子拽着,她不忍心强行抽出来,就这么被赶来的族人抓了个现行。 在狐狩中,容真和老翁的地位其实是等同的,平时她虽然不着调,还总爱蹭吃蹭喝,但众人对她分外尊敬,也算是一个长者。 可那个夜晚,她蹲在尤三娘家的墙角里,成了个被抓现行的小偷。 尤三娘显然是被吓着了,脸色一片苍白,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被另一个女子柔声安慰着。 两三个壮实的男子把容真堵在墙角,也是一脸的尴尬。 其中一个抓了抓后脑勺,犹犹豫豫地开口,“长老,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偷偷钻进人家家里来了呢?” 容真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默默把脸埋在肘间。 她说起话来声音闷闷地,仿佛是自责极了。 “我听说三娘生了个大胖小子,过来看看而已,谁知道你们这么大张旗鼓。” 其他人也很无奈,“你要看,等白日里来看不就好了,现今反倒把尤三姐吓着了。” 说起“吓着”,有人忽然提道,“对,快看看孩子,看孩子吓着没有。” 尤三娘听到孩子,顿时就清醒过来似的,伸出手要旁人将孩子抱到她跟前。 守在她身边地女子起身去抱孩子,容真心里抱怨道,她也不是长得穷凶极恶,怎么就会吓着孩子了。 那女子把孩子抱给尤三娘,三娘刚接手,一直很安静的孩子却哇一声哭了出来。 所有的目光都随着那声“哇”移了过去,容真也不例外。 尤三娘哄了好一会儿,哭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且听着有些哑了。 “再这么声嘶力竭地哭下去,岂不是要哭坏了嗓子?!” 尤三娘的心揪着疼,屋子里的女子轮换着哄了好一会儿,却都不见好。 正当所有人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的时候,容真却突然站起来。 她不好意思的碰了碰鼻子,道,“要不我来试试?”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没人在意她是半夜偷偷溜进来的了,毕竟她也不可能真的来偷孩子。 容真有些笨拙地从别人手里接过那孩子,她从没有抱过小孩,只在梦里抱过小狐狸,可那柔软的生命落在她怀里的时候,她顿时竟有了在梦中抱着小狐狸的感觉。 就在容真出神的时候,那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伴随着满脸的泪水,竟然咯咯笑起来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颇感安慰,只有容真这个当事人懵了。 “我儿很喜欢长老呢。”尤三娘笑着说。 容真有些无措地想要把孩子还回去,毕竟人家亲娘还在呢,但尤三姐缓缓摇了摇头,她把手收回被子里,笑容有些疲倦。 “他喜欢长老,长老就多抱抱他吧,我现在的身子不大好,怕摔了他。” 容真胸腔里那颗不安的心这才沉下去。 她看向怀里的孩子,“他叫什么?” “白日里大长老想了许久都挑不出来一个好,他说要今晚回去翻翻古籍呢,就暂未取名。” 容真把被孩子拽住的一缕头发抢出来甩到身后,笑道,“老翁就是这样,做事拖拖拉拉,总想有个最全保障,不是想得美吗。” “既然这孩子喜欢长老,不如由长老来取名吧。” 容真怔了怔。 她急忙拒绝,“我不行的,我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取名这事还是得老翁来。” 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二长老突然畏惧起给小孩子取名来,众人哪肯放过她,都起哄道。 “起一个吧,二长老起一个吧!” 容真被闹得脸颊微红,频频朝尤三娘投去求救的目光,现在大概也就这个亲娘能帮她了。 结果尤三娘却笑了笑,也说,“起一个吧。” 容真骑虎难下,她低头看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也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期待什么似的。 容真心念一动,小心翼翼道,“不如,叫信初吧。” 她说完,屋子里竟没有半点声响,她愈发觉得自己提了个糟糕的主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可片刻之后,尤三娘却道,“不失初心,这名字甚好,我便替我儿谢过长老赐名了。” 屋子里顿时腾起一片欢声笑语,容真却似处在云里雾里。 怀中这个孩子往后就会被人换作信初,是她起的名字。 她低头看向小小的信初,心里在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却不想,信初抓着她垂下肩头的长发,再一次笑了。 是喜欢的吧。 容真也笑了。 从那天之后,容真去尤三娘家去的更勤了。 她不再只是蹭吃蹭喝,偶尔帮尤三娘修修桌椅,砍柴打水,还会到厨房打下手,学了两道家常小菜。 当然,她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小信初玩,或者说小信初陪她玩。 渐渐地,容真与尤三娘和信初如同家人一般,难分彼此。 信初从一个脆弱的小婴儿,长成人类十一二岁少年模样的小少年,都有容真陪在身边。 容真会瞒着老翁带信初到忘情林中去探险,到沉心泽里抓泥鳅,甚至到枝叶密布的穹顶上去看狐狩之外暗紫色的天空。 那些狐狩中其他孩子都不敢,甚至不能做的事情,成了信初的日常。 有一次,容真带着信初爬上古树的顶,他们坐在粗壮的枝桠上,身侧便是闪耀着光辉的神物,让整个狐狩得以在死地上存在的九尾的心脏。 而他们头顶,是狐狩中唯一一处无法被修补的漏洞,外面的一切充斥着紫色和黑色的混沌,仿佛一张随时会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 信初有一些害怕,他默不作声地往容真身边靠了靠。 容真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抖什么?” 信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弱弱地说,“我害怕。” 容真恶作剧似的去揉他的头发,把尤三娘花了好大功夫给他打理好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信初一边手忙脚乱地去阻止她,一边哇哇乱叫。 “你干嘛!回去被娘看见,要挨骂的!” 容真停下手,眯眼笑着看他,“臭小子,你知道吗,你的头发摸起来特别软,像狐狸毛。” 信初努力挽救着自己的头发,苦着脸抱怨,“我本来就是狐狸嘛。” 容真又一次笑弯了眼。 她垂下的双腿缓缓晃动起来,整个枝桠都跟着晃,吓得信初立马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娘跟你说过你出生那天的故事没?” 提起这件事,信初就兴奋起来了。 “听过听过,你不惜半夜做贼,也要来看我呢。” 容真白了他一眼。 “自恋的臭小子,我才不想去看你呢,那天姐姐补天补累了,回家闷头睡大觉,是你不知廉耻地跑来梦里找我好不好。” 信初不比她,脸皮薄,顿时红了脸,接不上话。 容真开始自说自话。 “我当初看见那只小狐狸,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我后来再来这里的时候,发现那里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植物。” 容真抬手指向闪耀着光芒的九尾的心脏。 信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光,还是光,他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有的,你仔细去看。” 信初瞪大了眼,可最终看得眼睛酸了,疼了,也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失落,容真却突然笑了,“逗你玩呢。” 信初生了闷气,闭上眼揉眼睛。 然而就在他闭眼的那一刻,容真脸上的笑容却沉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之前指向的地方,在那里,耀眼的光辉之中,生出了一株长相奇特的花。 花有透明的茎秆,并蒂双生,如同神物。 但容真管它叫伶仃草。 信初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周围却再无声响,他怕容真丢下自己跑了,匆匆睁眼,好在容真仍在身边坐着,静静地仰望头顶的虚空。 她这个人鲜少静得下来,突然安静的时候,就会显得十分珍贵。 不过信初不喜欢她看着什么出神的样子,因为那时的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很不开心。 “容真,你总是跟我说外面的东西,是因为你想出去吗?” 容真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一声脆响,信初立马捂着额头后仰,差点没摔下去。 容真一把把他捞起来,斥道,“没大没小,我的名字是你直呼的吗?” 信初赌气似的道,“是!长老!” 容真这才满意了,心满意足长长地“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我在狐狩待了多少年,是个人都该腻了。” 她想走,信初很不开心,小小年纪皱起了眉。 “可是外面看起来那么糟糕,一定也很危险吧,你要是出去了,岂不是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容真勾起唇角,“臭小子,我要是真能出去,就没想过要再回来。”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容真扭头看他,只见他抱着手,脸颊气得鼓起来,像两个薄皮大包子。 她揪了一把“包子”,笑着问,“那你和我一起走,怎么样?” 第九十七章 求真 信初从来没有想过离开的问题。 在他的认知里,狐狩就是一整个世界。 因此当容真说要带他一起走的时候,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感到迷茫。 狐狩之外,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遍地丑陋的怪兽,还是一片荒芜的虚空,亦或与狐狩中没什么不同呢? 他怔了好一会儿,最后突然点头,对容真说,“好。” 容真眯起了眼。 “你娘要是听到这个话,会在我今晚的饭菜里下毒的。” 信初“切”了一声,“这世上还有谁能暗算你?你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臭小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听过没?在狐狩之外,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充满了强者,跟你说你也不懂。” 在信初眼中,容真和老翁就是最厉害的存在了,能被容真称为强者的人,一定非同一般。 “比你都厉害吗?” “那当然了,在他们眼中,我们都是蝼蚁而已。” “可你宁愿到外面去做蝼蚁,也不愿留下。” 听出少年语气中的一丝哀怨,容真沉默了片刻。 她想起自己还是一只弱小的小狐狸,在妖界的荒原上无目的地游荡的时候,便如同一只随时会被人踩死的蚂蚁,每天的所思所想除了生存,再无想别的精力。 说来可笑,她曾经厌恶那样的日子,现在却背道而驰,想要回去。 “你不明白的。” 她像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像是只是信初的幻觉。 信初犯了倔,“我不明白,那你说给我听,我不就明白了?” 容真无意识地又往那发光的心脏一瞥,伶仃草在强大的能量中扭曲生长,乍一看,像一只从心脏里伸出来的绝望的手。 “这话说来很长,得从一个叫盘古的古神身上说起...” 从那天开始,容真断断续续地给信初讲上古史。 之所以断断续续,是因为许多事情她自己也不太记得了,还有许多事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在容真的叙述中,信初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全然不同于狐狩的世界。 那里充满了力量,生命,疾病,苦难,战争,死亡,却也存在着美好的情感,以及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的感动。 就像狐狩里的夜,即便以黑暗为背景,他还是只看见了光。 那段日子信初总颤着容真讲故事,两个人成天混在一起,还不敢让别人知道,容真差点晚节不保。 当容真说到妖界建立,梨凰和九尾奉命收服万妖的时候,她便停下来了。 信初一直很好奇狐狩的来历,在他所能学习的书籍的记载里,只有寥寥几句话,大意是为了守护六界和平,九尾带着族人隐居狐狩,镇压狭间裂隙,此外再无其他。 可容真不愿说,他也没办法,久而久之,便作罢了。 日子还是平静地过下去,随着时光飞逝,信初渐渐长大,从青涩少年长成了一个俊朗的小伙子,尤三娘也早就不把容真当外人,有时指使起她来半点不留情面,全然忘了容真还算半个长老。 那一年的立春,容真从忘情林里捡到两三个蘑菇,她打算让尤三娘做了来吃,算是改善伙食。 可一回去才知道,尤三娘人没了。 狐狩里的九尾狐都是九尾的毛发变的,九尾再神通广大,附在毛发上的力量也有耗尽的时候。 当第一只九尾狐死去时,老翁编了一个美好的故事来安慰那些不安的狐崽子。 他说,每个离开的人都回归了九尾的怀抱,在狐狩之上的光明世界里继续幸福美好地活下去。 人们信任头顶上的光,所以信任老翁的话,相信在穹顶之上有一个属于灵魂的家园。 但容真一直很不满这件事,在她看来,穹顶之上是死地的虚空,而那些光,更是连死去也经受着折磨的九尾的生命之光。 这样的真实,怎么能算是美好。 容真赶回尤三娘的屋子的时候,内内外外的人已经散了,院子里一地狼藉,是人们祭奠尤三娘后留下的痕迹。 信初独自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面无表情,看不出难过。 他听到声响,抬头看见容真,牵起嘴角一笑。 “你来了,我觉得娘一定很想见你一面再走,所以一直在等你。” 容真看着他,皱起了眉。 她伸手扒拉了一下信初的唇角,“你别这么笑,丑。” 信初那熟悉的五官显得有几分扭曲,他痛苦地仿佛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我该怎么样呢?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狐狩的丧事,也是喜事。 老翁的本意其实是好的,他希望大家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仍然待以一颗积极的心,可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由内而发,当无处发泄的时候,就走向了迷茫。 那一刻的信初就如同一个盛满了水的缸,几乎要碎掉。 容真倾身上去,轻轻拥住他。 “你可以大闹大叫,可以哭,可以痛苦,可以怀念,你想干什么都行,不是只有笑。” 呜咽声从少年唇齿间溢出,他把下巴搭在容真的肩上,终于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信初哭了很久,眼泪浸透了容真里外的衣衫。 他后来停下来,眼睛哭肿了,脸也像只花猫。 “对不起,你的衣服。” 容真见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安慰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你在这儿待着,我去见见你娘亲。” 信初点头,容真便直起腰,大步走入灵堂。 从前他们三人总一起吃饭的木屋里,桌椅已被收去了,四周的墙边放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一只银白色的九尾狐狸窝在鲜花编织的花篮里,就像是睡着了。 容真走过去,在狐狸旁边盘腿而坐。 “三娘,不好意思了,来的仓促,没有带花,不过我在忘情林里捡到了蘑菇,就当送给你了。” 她从袖袋里拿出还沾着泥土的蘑菇,放在尤三娘旁边。 两只蘑菇在鲜花的簇拥下显得别具一格。 “这么久来一直受你照顾,我都没有说一句谢,现在你人都走了,我才来说,是不是有点晚?” “不过也不能怪我,我这个人啊,从前在荒原上宁愿跟强大的狼妖抢食物也不要别人的施舍,傲气的很,所以嘛,要我当面跟你说谢谢,多难为情啊。” 她顿了顿,垂下了目光,一双眼眸藏在阴影中,情绪难辨。 “不过最感谢你的,还是你带来了信初,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在那孩子身上看见了九尾大人的影子,我谁也没说,老翁都没有,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相信的。” “偏是他出生的那天,九尾大人的心脏上长出了伶仃草,且只有我看得见,你说,这是不是九尾大人给我的使命呢?” “我没想到你会比我先走,我或许不久也要离开了,到时就只剩下那孩子一个人,他一定会很难过的吧,可怎么好呢。” 周围静静的,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容真站了起来,她突然有些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蘑菇,吃掉该多好啊。 “三娘,你放心吧,那孩子一定会很有出息,一定会像九尾大人一样,拯救所有人于危难之中的。” 容真走出屋子的时候,信初已经拿着锄头在等了。 “这么着急就下葬吗?不再多看几眼?”她问。 信初摇头,“不看了,怎么看也活不过来,徒增伤心,趁着今日是个好日子,娘她会开心的。” 容真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她走到墙角拿起信初小时候学习用的小锄头,扛在肩上。 “那走吧,趁还没入夜,给你娘找个好地儿安家。” 狐狩不大,可也不算小。 两人最终选定离村子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环境清幽,也方便祭奠。 两人起初一起挖土,容真动了两下觉得没劲,就停下来了。 信初专心致志地干活,汗水流了满脸,他知道这大概是自己能为亲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半点不敢懈怠。 容真坐在一旁,看上去无所事事,其实早就用法术把土里的石头都移走了。 等坑挖好,把尤三娘的遗体放进去,天已经开始泛红,要入夜了。 信初开始把挖出来的土往回填,黑黄色的泥土洒在尤三娘雪白的毛皮上,信初每次动作都觉得心在抽疼。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九尾大人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吧。” 信初的手一顿,他不知道容真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件事,他看向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的容真,并不觉得她单纯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好。”他听见自己说。 伴随着锄头挖进土里,泥土洒在坑里的声音,容真缓缓将九尾与梨凰的故事说给信初听。 等故事讲完,尤三娘的坟也砌好了,信初抓了一把土洒在高高的坟堆上,便是与母亲最后的道别。 然后他看向容真。 “我不明白,九尾大人与那个叫梨凰的姑娘之间为何那么别扭呢?人和人之间不是应该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离得远远的,就像你喜欢我和娘亲,所以总是到我家来蹭饭,你不喜欢大长老,就总是躲着大长老走。” 容真听得笑起来。 “你不明白才对,你要是明白了,这狐狩就关不住你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个明白。” 容真却不搭理他,兀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天色不早,咱们该回去了,否则就该找不着路了。” 信初不满,“怕什么,有灯呢。”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急忙扛起两把锄头追上容真,生怕与她走散。 “九尾大人可以为了梨凰姑娘命都不要,死后也不得安宁,为什么离开前却都不肯见她一面呢?” 容真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因为如果见了,或许就走不掉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容真沉默半响,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是不是道理的道理。” 信初嘟囔道,“外面的人都这样磨叽吗?心思弯来绕去的,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希望你永远不懂,永远安心留在狐狩,永远这么单纯率直。” “欸?”信初跳到容真面前去,挡住她的去路,“你不是答应要带我一起走的吗,你后悔了?” 容真戳着他的锁骨把他推开。 “是,我答应过,但我现在后悔了,你从明天开始跟着老翁好好学习,要是被我知道你偷懒,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欸?!” ... 于是从那天开始,信初就不怎么能见到容真了。 每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推开门就能看见老翁站在院子里等他,然后把他领到树屋里去读古籍,学法术。 他试着半夜溜出去找容真,却发现自己是被结界关着的,哪儿也去不了。 久而久之,他也不好意思让那么大年纪的老翁每天等他,他便自己早起到树屋去了。 老翁夸他是千年难遇的奇才,是注定要带领狐狩走向光明美好的未来的。 他却对此没什么兴趣,反倒抓着古籍里描述狐狩之外世界的零星内容看得有趣。 后来有一天,他看书看得正入迷时,听见从来不怎么发脾气的老翁竟破口大骂。 “九尾大人舍命守在这里,外头那些不肖子孙却将咱们当作占地为王,打起我们狐狩的主意了!要不是九尾大人有令在先,我真想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是几天之后,他一直相见却见不到的容真找上了门。 彼时正是深夜,容真从窗户翻进信初的屋子,如同信初出生那晚一样。 信初早就查觉有人闯入,几乎在她落地的一瞬间就卡住了她的脖子。 “谁?!” “许久不见,挺警惕嘛,是我。” 信初愣住了。 容真从他手下挣脱出去,两人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信初感到有几分不自在,但容真第一次有事拜托他,他怎好拒绝。 “什么事?” “我瞒着老翁答应了与大明宫的联姻,过几天妖界的公主会嫁过来,你假扮一下新郎。” 信初在黑暗中皱了眉。 “什么是联姻,什么是新郎,妖界的公主又是谁?” “别管那么多,到时候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行。” 信初感觉自己的肩被人拍了一下,面前一阵风掠过,是容真又走了。 第九十八章 承诺 那段日子信初一直惴惴不安,就连老迷糊老翁都看出来,他有心事。 少年的心事就像一坛被藏起来的陈年桃花酒,人人都闻得,然而只他一人被迷了心窍。 又过了十余日,一日信初独自在树屋里读书,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抬头看去,只见容真妆容精致,头发上缀满金银珠玉,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信初放下手里的书,皱了眉,“你怎么这个模样?” 狐狩中朴素惯了,一支木钗缀了花儿便是顶好的首饰,容真这一身,怕不是把整个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容真见老翁不在,一骨碌溜进来,还不忘带上门。 信初这才发现,她身上还穿了一件火红的嫁衣,裙尾逶迤,火红映着如雪的肌肤,漂亮极了。 信初看得正呆,容真却将一个包袱丢给他,他忘了伸手去接,包袱便恰砸在他脸上。 他“哎哟”一声,逗笑了容真。 “你怎么今日看上去傻乎乎的,待会儿可得给我机灵点儿,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两人许久不见,这人一见面就放狠话,算哪门子的求人办事。 信初赌气似的把包袱往旁边一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穿成这样是要干嘛。” 容真眼尾的媚色故意一挑,“穿嫁衣,当然是要嫁人了。” 信初心里着实狠狠地不爽了一下,面上却是一脸不屑,“就你?嫁给谁去?我看没人敢娶呢。” “臭小子!”容真的指节敲在他的脑门上,“我这样,不好看吗?” 她瞪着信初,威胁似的。 信初却想,她其实天生了一副好皮囊,并不需要威胁,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信初心里有些别扭,扭头不看她。 “你今日就要走了吗?” 上次她说过,要借着嫁出去逃走。 容真整理着身上的嫁衣和头上的朱翠,状似无意道,“嗯,不过还得请你帮一个小忙。”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信初,“你不会不愿吧?” 信初抿了抿唇,摇头。 容真松了口气。 “那就好,衣裳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赶紧换上,跟我接新娘去。趁着现在老翁不在,我赶紧跑了,免得被他发现,铁定追我回来。” 信初撇了一眼旁边的包袱,小小露出一角红色的喜服,他看着觉得碍眼,又开始跟自己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容真见他不动作,便问,“你怎么还不穿,待会儿就晚了。” 信初瞪他一眼,“你在这儿,我怎么换衣裳?” 容真一拍脑门,顿时悟了。 “那我到后面去等你,你可得快点儿,否则老翁要回来了。” 容真拖着曳地的嫁衣走到树屋的另一边去,两人之间便隔着无数书和木架。 信初捡起旁边的包袱,缓缓拆开,露出一件大红的喜服。 他紧紧抓着喜服,抓得手都疼了,最后幽幽叹了口气,总算松手。 容真绕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信初已经换好了衣服。 少年丰神俊逸,一身的红衬得气度非凡,只是脸色不大好,看上去没有喜色。 容真走上去,帮他理好领口的皱褶。 “不愧是我养大的崽子,就是长的好看,跟我一个样儿。” 信初“切”了一声,“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呢?” 容真嘻嘻笑道,“都夸,都夸。” 容真在狐狩的女子中个头已算高的,却仍比信初矮了半个头。 从前她总是欺负他是小矮子,自从他比她高了,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三个字。 此刻信初低头看着这个帮他整理衣襟的姑娘,这个几乎陪伴了他整个人生的人,一想到她要离开了,他就感到一阵难过。 “容真,什么是成婚?” 容真抿着薄唇,唇角挂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她第一次没有纠正信初的称呼,默认他叫自己的名字。 “成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信初很坦率,“如果是这样,那我想与你成婚。” 容真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话要是被你娘听见,她现在八成已在磨刀了。” 信初不解,“为什么?娘不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容真忽然觉得自己的解释过于粗陋,可该怎么向信初解释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呢?这真是难倒了她。 信初衣服上的皱褶都被容真整理好,她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把少年打量了个遍,满意地点点头。 “嗯,很不错。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容真率先转身而去,信初急忙跟上,他觉得不甘心,仍在不依不饶地问。 “你告诉我,娘怎么会不许我们成亲呢?” 容真看着道路的尽头,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们是亲人,亲人是不能成婚的,只有拥有爱情的彼此才能穿着这身衣服走到一起。” “什么是爱情?” 容真感到心上一阵钝痛,像是有什么攥紧了她的脖子,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就像,九尾大人和梨凰大人。” 信初一直不懂九尾和梨凰之间的感情,现在容真告诉他,那叫爱情。 “可他们没有成婚,甚至在九尾大人离开后,梨凰或许一直憎恨着他,这怎么能算是美好的感情呢?” “信初。”容真忽然停下脚步,叫他的名字。 信初暂且放下满心疑问,“嗯”了一生,算是回应她。 “感情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爱情尤甚,我无法向你解释什么,因为当你碰到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他最初的怨念不过如此。 容真看着满脸委屈的少年,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狐狸毛一般的头发。 尽管现在她需要踮起脚才能完成这件事。 “人与人总要分别的,就像我们与你母亲,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我们仍有再见的一天。” “我们真的还会再见吗?”少年眼里多了两分期待,但更多的还是茫然和不安。 狐狩是他们生存的故土,是所有的依恋,也是天生的囚笼。 容真一点点把他被抓乱的头发理顺。 “会的。” 她如是说,信初便如是信。 “好,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狐狩,去找你。” 容真笑了笑,“臭小子,在你真正成为一个可以承担起责任的大狐狸之前,可千万别来找我,否则我也是不会认你的。” 信初不满地瘪了瘪嘴,他当然知道容真所说的责任是什么,老翁早在他耳边说过无数遍了。 可若真肩负起整个狐狩,他如何还能脱得开身啊。 这本就是个悖论。 容真抬腿继续往前走,两人并肩走着,这次氛围轻松了许多。 他们聊起从前一起闯祸惹事,偷鸡摸狗的趣事,聊起信初总给容真背锅,聊起老翁和尤三娘。 那条路对信初来说,很长,也很短。 两人淌过沉心泽,走过忘情林,当远远地看见大明宫的送亲和接亲队伍的时候,容真的深情突然严肃起来。 “一会儿你接上新娘,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回走,不要回头。” “为什么?” “以你这个臭小子的悟性,入了幻境就别想出来了。” 信初不满她的评价,但幻境是要命的,他也不敢轻易用自己的小命去试。 “信初。” 容真又叫他,她一向喜欢骂他“臭小子”之类,今日却偏爱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你要来杀我,我不想死在别人手上,听到没有?” 信初极不喜欢她这番话。 “你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你今日离开狐狩,是要去外面过快活日子的,知不知道?否则你还不如留在这儿呢。” 容真却执着,“你答应我。” 信初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他不想答应这样的要求,可看着容真那双期望的眼睛,他又不舍得让她失望。 “我…答应你好了。” 容真这才笑了。 “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孩子,就到这里吧。” 她拍了拍信初的肩,独自走接下来的路。 信初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看着她变成一抹红色,从此成为烙在心上的朱砂。 当那抹红色再走回来时,却已不是他在等待的那个人了。 信初在那时第一次见到姽音,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直到快入村子时,信初才想起自己是假新郎这件事,急忙拦下姽音。 他将真实情况说与姽音听,再三道歉,姽音却不若他想的那般生气或是伤心,反倒欣然接受了一切。 姽音甚至说,“如此很好,我和那位姑娘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两人在树林里找到容真提前准备好的衣物,换下喜服。 如同宿命一般,从此,在九尾用生命构建的狐狩里,有了一只三首金乌。 老翁是几天后才意识到容真溜了,他第一次大发雷霆,连着平日里最宠爱的信初和作为客人的姽音都挨了骂。 信初明白这事是容真做的不厚道,便任老翁骂着,毕竟老翁年纪大了,怒气憋在心里也不好。 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信初悄悄溜到树屋,却发现老翁一个人窝在书堆里喝酒,已经醉的不成样了,又哭又闹,活像个小孩子。 信初去照顾他,老翁半醉半醒之间,还在骂着容真。 “你这只死狐狸臭狐狸啊,九尾大人的恩情被你吃了吗,你这么对不起他,要将老朽置于何地,将狐狩置于何地,将这死地上的生路,置于何地啊!” 老翁哇哇乱叫,再顾不得什么形象,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似的。 信初无奈,没再管他,倒是先把周围的古籍都给挪开了。 老翁自己要是磕着碰着,明日醒了大概也不会发觉,可若伤到了那些书,明日清醒过来,他大概得再哭一场。 等信初把书收拾好,腾出一个圈儿来,再回去扶老翁都时候,老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攥的死紧,怎么掰也掰不开。 “容真啊,你人走就走了,怎么一定要当白眼狼呢?”老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伤心极了,“你把九尾大人带走,把伶仃草带走,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你干脆把我也带走算了!” 老翁一顿哭,一顿嚎,恨不得当场去世。 信初自觉劝不动他,只得任他闹,心想以他这年纪,闹不了多久就累了。 不过老翁说容真带走了九尾,带走了伶仃草,倒让信初不能理解。 老翁这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信初这个年轻人都困了,他倒完全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就这么折腾了信初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信初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趴在地上,眼皮怂拉着,是想睁睁不开的样子。 老翁怀里抱着酒坛子,还要与天同醉,只是全程嘴里只嘟囔几个字,“容真啊,容真啊。” 老翁的怨念太深了,信初的怨念也不浅,半梦半醒之间,跟着呢喃,“容真啊,容真啊。” 老翁怨了整夜,到底,竟又嘤嘤地哭起来,悲痛万分。 “你说你这个丫头,干什么不好,为何非得去送死呢?九尾大人保下你这条小命不易啊,你便这样糟蹋了,是糟蹋了九尾大人的心意啊!” 信初突然清醒过来,瞌睡虫顿时都被赶跑了似的。 “你说什么?容真去送死?送什么死?” 老翁却不说了,又糊里糊涂地说了些别的胡话,信初忧心忡忡的,便没有睡过好觉。 后来,老翁再也没有醉酒,也再没说过胡话,信初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直到很多年之后,他知道当年容真没有骗他,九尾的心脏上真的长出了一株奇特的植物,容真将其唤作伶仃草,且被她离开时带走了。 当然,容真带走的不仅伶仃草,还有九尾逝世后留下的一身银白色的九尾狐皮。 可信初从来没有明白过,为什么老翁说容真是去送死的,她明明是向往外面的繁华和自由,怎么能算作是送死呢? * 信初的讲述戛然而止,直到此刻,他仍然在等着容真回来,践行当年的约定。 但墨姝知道容真是不会回来的,她正在走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注定了一去不返。 “你还要继续等吗?” 天边已有惨白的光亮出现,林子里的灯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光。 他们俩一直看着远方。 在光彻底出现和消失的那一刻,有一瞬仿若失明。 墨姝听见信初说,“我答应她了。” 第九十九章 荒原 灿金色的辉光洒落,狐狩这片天地重迎光明。 墨姝和信初沐浴在光下,墨姝一脸的凝重,信初却如此前一般,微微笑着,整个人灿如骄阳。 墨姝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下次再见到她,我会告诉她,你还在等。” “真的吗?那就多谢你了。” 信初看上去很开心,但这开心有几分真几分假墨姝不得而知。 就在墨姝仍琢磨着的时候,紧接着就听信初换了语气。 “不过还是算了。”他低头踹着脚边的石头,“我不想催她,如果哪天她想回来了,就会回来的,我知道。” 墨姝沉默下去,她已无话可说。 信初呼了口气,抬头看天。 “时辰差不多了,我带你回树屋去吧,老翁该醒了。” 两人沿着昨日来时的路往回走,如今的一花一木在墨姝眼中都已不再普通,尤其当她看见那庇佑了一方土地的古树时,心中竟油然而生敬仰之情。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舍了一身荣光,只留身后骂名,却无怨无悔呢? 信初推开树屋的木门,他猜的准,老翁的确醒了,正坐在床上直呼头疼。 “没灾没病的,闹什么头疼,若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信初熟练地一一打开窗,让沉闷的空气清新了不少。 “你这个臭小子,一天天的盼着我死,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子。” 老翁拿起靠在墙上的拐棍,一瘸一拐地朝两人走来。 他似是才注意到墨姝。 “咦?姑娘你还在啊。” 虽然墨姝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要走,但出于礼貌,还是道,“打扰老先生了。” 老翁摆了摆手,“不打扰不打扰。”他突然一拍脑门,“你要伶仃草是吧?没拿到草,自然也不会走,是我老糊涂了。” 他又一瘸一拐地绕过好几个放书的架子,然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抽出一个木盒子,隔空就抛给墨姝。 墨姝急忙接住盒子,一脸迷茫。 “老先生,这是?” “你不是要伶仃草吗?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不止墨姝,信初也呆住了。 他几步上去,到老翁面前低声问,“你不是说伶仃草被容真带走了吗?” 老翁也莫名其妙地看他,“我什么时候说伶仃草只有一株了?” 树屋里一时安静极了,似乎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墨姝抱着手里的木盒子,就像在抱一个烫手山芋。 伶仃草是从九尾的心脏上长出来的神物,不管老翁给她的这个是真是假,她现在都不想要了。 “老先生,虽然我是为了伶仃草而来,但那不过是容真骗我来此的把戏,这是九尾狐族的神物,本不该在我手中。” 她将木盒子放回不远处的桌案上,撇了个干净。 老翁眯了眯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拍了一下信初的肩,“小子,你先出去,我跟这位姑娘有话要说。” 信初嘟囔着埋怨,“什么样的话,连我也听不得了,真小气。” 他嘴上这么说着,腿脚却听话地往外走。 木屋的门打开又关上,一只蝴蝶趁机溜进木屋里,又往老翁的白胡子上爬。 透过大开的窗,墨姝看见信初走远,消失在山林间。 “墨姝姑娘。” 墨姝回神,看向老翁。 “你知道伶仃草有什么用吗?” “容真说,伶仃草可使三首金乌一族在一段时间内失去法力,除此之外,我并不清楚。” 老翁的拐棍敲在地上,笃笃响,他并没有要去往哪里,而是围着一堆书缓缓地转圈。 “三首金乌是梨凰大人的后裔,冥炎金凰百毒不侵,九尾大人的心脏上却生出了伶仃草,容真说,那是九尾大人的恨。” 墨姝心里一沉,竟感到忐忑。 “恨?” “爱不得,离憎怨,死不休。” “可九尾大人会怨恨梨凰大人吗?” “那不是九尾大人的怨恨,是容真那丫头的。” 墨姝一怔,“容真?” 老翁已经走的气喘吁吁,他艰难地站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 “这还得从,我和容真尚未被九尾大人救下开始,或者说,狭间的裂隙尚未出现,容真和我都还只是妖界荒原上两只求生的狐狸开始。” * 当年,老翁还不叫老翁,他还年轻,是一只毛皮很漂亮的火狐。 火狐在荒原上讨生活已经很多年了,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只要不饿死,别人嘴边的食不抢,被比自己强大的猎手盯上的猎物不要,哪怕只是狼群分食后的肉碎他也不嫌弃,只要能够些微果腹,哪怕草根他也吃。 就这样,他得以在这片残酷的荒原上活下来。 直到有一天,火狐遇到了一只奄奄一息地雪狐。 雪狐倒在一片泥泞里,浑身的泥浆和血污,没有半点狐族的体面,更像是一只狗。 火狐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细长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十分痛苦。 火狐看了一眼,便从她身边走开,再都没多瞧。 这样的事情在荒原上很常见,他已经麻木了。 而且死亡对于那只雪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懂得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早晚会死,多活一天都是煎熬。 那天火狐收获颇丰,他在长满芦苇的沼泽地里找到一只死透了的兔子精,兔子精脖子上还残留着猛兽的牙印,却不知怎么就被火狐给捡了漏。 火狐高兴得不行,又往松林里去找了很多松果,满载而归。 回去的路上,他又看见了那只雪狐。 她的呼吸已经及其微弱,却仍然倔强地没死。 火狐停了下来,在火狐旁边的干草地上盘腿而坐。 他并没有想要救她,而是在等她死,这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眼见着天色就要暗下去,火狐心里忐忑起来。 夜晚的荒原是十分危险的,黑暗里藏着无数嗜血的眼睛,像他这样没有大本事的小妖,根本不可能在夜里存活。 可雪狐还活着。 她腹部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火狐在纠结,也许他该动手。 他亮出自己锋利的爪子,缓缓伸向雪狐,当他的爪子已经抵在雪狐脆弱的脖颈上时,他听到了很微弱的声音。 “救我。” 他明知不能手软,可断断续续传来的微弱的呼救声让他左右为难。 雪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冰蓝色的眼眸里写满痛苦,眼角蓄起了泪水。 “求求你,救我。” 或许最终还是心软了,他安慰自己,这雪狐好歹与自己算是同族,且给自己带来了好运,救一救也没什么的。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把雪狐背回了自己藏身的洞穴。 火狐的洞很小,多了个人就显得十分逼仄。 他把雪狐丢在床上,然后便去盘算今日的收获。 收拾到一半,一只爪子就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无奈叹气,“你都要死了,还这么闹腾干什么?要恩将仇报吗?” 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你要杀我。” 她喘的厉害,分明就是强弩之末。 “可我最终救了你,不是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带回来当储备粮。” 火狐听笑了。 “行啊,我最近食物还够吃,要不你晚点死,让我多储备会儿?” 身后静了,好一会儿没半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就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火狐脖子旁边的爪子不见了,雪狐回到了床上。 火狐回头,就看见雪狐已经变回了人身,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说衣不蔽体也不为过。 或许扔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又转身背对着她收拾东西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细细簌簌地衣料声响起,“容真。” “容真?好名字啊,什么意思?” “爹说,容身天地,抱心守真。” “听起来很厉害嘛。你爹娘呢,怎么一个人在那里等死。” “死了。”她的语气平静无波,“都死了。” 火狐自觉问了个坏问题,闭上了嘴。 “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 火狐往后丢去一个松果,容真接住,不嫌弃地啃起来。 “你被谁伤了?怎么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呢?要不是我路过看见,还不知道被谁拖回去当了晚餐呢。” “抢吃的,打不过。”她简洁地回答了火狐的问题,又伸出一只手,“还有吗?” 火狐忍痛又丢去一只松果。 “放心吧,我不会白吃你的。” 火狐回头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出去从别人嘴边抢吃的?你要是赶着要死,还不如便宜了我呢。” 容真自知火狐说的是对的,埋着头吃完了松果,果然没好意思再要一只。 火狐却丢了什么东西给她。 “接着!” 容真一怔,急忙伸手接住,竟是一只血淋淋的兔腿。 她不解地看向火狐,火狐却摆摆手。 “反正救都救了,总不能看着你死。你是病患,多吃点好的,等你把伤养好了,再想办法还我,没问题吧?” 容真垂眸“嗯”了一声,然后大口啃起兔腿来。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火狐外出找食物,容真留在洞穴里养伤,两人也算是同甘共苦了一阵。 后来容真的伤好了大半,她就不愿意坐享其成了,一定要跟着火狐出去。 两只狐狸一起走在荒野上,一只费尽脑的怂,一只不要命的莽,反倒是互补了短处,收获颇丰。 荒原上朝不保夕的日子,被两人过出了滋味儿。 日子本该就这样下去,直到他们死于荒野,或死于岁月。 但一场不可控的灾难在无声中爆发,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那天两只狐狸逮到了一只特别肥美的兔子,火狐还在调侃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天也抓到了兔子的时候,他们却不知不觉被狼群盯上了。 他们不得不放弃兔子,拼了命地逃。 狼群的速度惊人,但耐力欠缺,可狐狸也好不到哪儿去。 容真想拖死狼群,让他们放弃,但火狐先累趴下了。 火狐趴在地上,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容真去拉他,心急如焚,却从没想过要走。 火狐甩开她的手。 “你走,他们抓到我,就不会想要继续追你了,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 容真瞪他,“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我没有讲义气!”容真的眼睛瞪的老大,泛着红,“爹娘就是这么死的,这一次我不想一个人活着了!” 火狐一怔,原来他们俩第一次见面那天,是她爹娘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 难怪那么傲气的人,会开口求他。 火狐叹了口气,既是如此,他还怎么能劝呢。 在这片荒原上,死并非是件坏事,好在他一直想的很通透。 狼群向着他们奔来,斩首的刀已悬在头顶。 但变故突生。 从狼群身后,突然涌出漫天的黑暗,无根无原,就像一只巨兽张开了口,狠狠咬了一口。 狼群哀嚎着死去,侥幸活下来的几只从容真和火狐身边奔逃而过,充满了惊恐。 黑暗吞噬的不仅是狼群,而是所有的生物,甚至那一方土地。 真正的死亡降临了。 “快走!” 火狐狠狠拽了容真一把,容真回神,愣愣地看他。 “你站起来了?” “我又不是腿断了,说半天也休息好了吧,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那天他们逃出去很远,黑暗蔓延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所过之处万物灭绝,寸草不生,更令人感到绝望。 荒原上的众妖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他们被迫进入别人的领地,挤在一片更逼仄的土地上,人人都被逼着去抢夺,去杀戮,混乱不堪。 那段日子,他们靠着容真的凶狠勉强活下来,但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之下,他们很快就不得不离开。 便是在离开的路上,绝望的他们遇到了同样绝望的九尾。 九尾向呲牙扮狠的容真伸出手,“小狐狸,你想回家吗?” 荒原上的妖没见过九尾,而彼时的他已经只剩一口气,微薄的灵力很难让人把他和传说中的九尾联系起来。 容真还凶他,“你一定是想吃我们,我们才不会上当。” 九尾笑得很温柔,眉尾带着些许倦意,“不如跟着我去看看吧。” 第一百章 照耀 后来容真和火狐还是跟着九尾走了。 但他们并不信他,只是看他的样子活不了多久,他们或许可以捡到一顿饱餐。 他们也确实捡到了,且这一餐一吃就吃了一辈子。 九尾带着他们往回走,往曾经那片荒原的方向走,他们一路上只觉得心惊肉跳,因为那片荒原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容真全程抿着唇,冷着脸,一张脸绷成了冰块。 火狐好几次想拉着容真离开,可每当他冒出这样的想法,九尾就会分给他们一些美味的食物,离开的念头顿时便消散了。 有时他们坐在荒芜的平原上,燃起火堆,围成一圈,头顶着黑压压的天,容真会冷不丁蹦一句话出来。 “你从哪里来?” 九尾会笑着回她,“从来处来。” 容真就不太高兴,她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我们就从你要去的地方来,那里很恐怖,已经没有活物了,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没有,我就是要到你所说的死地去。” “你去找死吗?” 九尾怔了怔,会点头说,“是。” 容真便抱着手,一脸冷漠,“我们可不跟着你去死。” “你们想走,随时都可以。” 但容真也不愿意走。 她生在荒原,长在荒原,或许也会死在荒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干净美味的食物。 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俊美却脆弱的男子是谁,从哪里来,但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隔着天堑,她第一次触碰到天上的云。 当容真和火狐跟着九尾回到曾经那片他们拼了命逃离的荒原的时候。 荒原已经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那片代表着死亡的黑暗。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片不该出现在妖界土地上的苍茂树林,郁郁葱葱,看不见边际。 “怎么会!”火狐站在树林外,焦虑得踱来踱去,“妖界怎么会有这样的风景?真是太奇异了!” 九尾瞥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挺多。” 对于生长在荒原上的小妖来说,火狐的确可以算作是其中的智者。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妖界灵气稀薄,长不出漂亮的花草,更别提天上的神仙们吃的鲜果仙酿了。” 九尾笑了笑。 “既然这样,那就随我来看一看妖界的昌茂吧。” 九尾在前开路,火狐和容真跟在他后面,不敢离得太远,爬走丢了,找不到回去的路,可当他们看见各种从前从未见过的植株,又忍不住停下来摸一摸,碰一碰。 也许是为了适应他们,九尾刻意放慢了脚步。 他走的很慢,脚步有些虚浮,便显得他像白日里一个即将消散的幻影。 容真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丢下火狐追上去。 “喂,这是哪儿?” 她与九尾并肩走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又靠近一点,但九尾周围带着冷香的气息还是将她隔绝在外。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这儿就是你们从前生活的地方,是那片荒原。” “可我亲眼看着荒原被黑暗吞没了,没有活物能在黑暗里存活。” “小狐狸,黑暗和死亡很强大,但这时间有神,神可以创造光,创造希望,光总会到来的,你要相信。” 他总喜欢叫她小狐狸,可她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仿佛他们隔得更远了。 她反驳他的话,“我和爹娘从前在荒原上讨生活的时候,每天提心吊胆,可直到他们死了,我也没有见到什么希望。” 九尾侧目看了身边的姑娘一眼,她身上的倔强有时会有几分像梨凰,但梨凰身负神威,是有恃无恐的,这姑娘却是因为想在残酷的环境中存活下去,所以把自己装成了满身盔甲的刺猬。 九尾的目光柔和下来,同往常那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现在我来了,将你带往希望之地。” 容真回望他,他的眼神让她感到不适,因此皱起眉。 “你是神吗?” 九尾笑了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是。” 容真“切”了一声,“我听说神很厉害的,你这么弱,也就骗骗我这样的小妖怪吧。” “其实不是的。”九尾带着叹息的口吻,“神也有脆弱的时候,小狐狸,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即便是神,也并非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容真很想继续反驳他的话,可他看上去那么难过,她把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了一会儿,容真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样的时刻,走在他身边,她一点也不担心下一刻会被人吃掉,不用担心明天没有食物果腹,不用害怕突然从天而降的灾厄。 整个世界仿佛都平静下来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安宁重要。 她怔怔地看着前路,看不到尽头,她却一点也不担心了。 “这个地方有名字吗?”她问。 “有,叫忘情林,再往前走,会路过一片沼泽地,唤作沉心泽。” “忘情,沉心,真是不吉利的名字。你是被哪位姑娘伤了心,所以到这里来逃避现实的吗?” 伤了心?或许是他伤了梨凰的心才对,九尾这么想着。 “不是,这两处是此地的入口,我在其中设下强大的幻术,只有忘情沉心之人才能来到此地,故取此名。” “幻术?!” 这可是容真从传说中才听说过的高级法术。 九尾没想多解释,反倒指着前面,道,“到了。” “欸?” 容真向前看去,入她眼的,竟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树林。 如此熟悉的黑暗。 她心中生出些许惧意,往后退了一步。 恰巧火狐也赶上来,他望着眼前那片黑暗,说话都开始结巴。 “这...这真要我们去死啊。” 九尾却没有理会两人,他兀自向前走去,只是走的很慢。 “心清则目明,挡在你们面前的并非黑暗,而是障,只要你们能放下心中执念,就能看清眼前的路。” 火狐气的头疼,“看破红尘也不是一时一刻的事情吧?容真,我们走,这么危险的地方,不如不待!” 他转身去拽容真,容真却灵巧地躲过了他的手,竟追着九尾去了。 “等等!” 她喊道,而九尾竟真停下来等她。 九尾回头看她时,目光仿佛在问,“你想好了?” “我的心不清净,但我想跟着你走这条路,你能牵着我走吗?” 她把手伸出去,等九尾来牵她。 火狐看愣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容真的背影,那一刻他觉得容真算是完了,心都被人牵着走了,拿还管的住这具肉身啊。 奈何他与容真相依为命久了,怎么说也有些感情在,他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九尾低头看了一眼姑娘白花花的掌心,若有所思。 “你放心,只是牵个手带个路,我不会要你负责的。” 容真目光坚毅,站在她身后的火狐扑哧一声笑出来,就连九尾也无奈地一笑。 “你可想好了?从此吃穿不愁,我予你们长生,但你们也要帮我做事的。” 火狐尚未想清楚,便听容真果决道,“想好了。” 他心里直叹气,心道自己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救回来的狐狸,现在就跟着人跑了。 九尾牵住了容真的手,他领着他们,行走在漫漫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四周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一切就像被墨水浸透的纸张,浓黑得空气都是粘稠的。 但九尾带着他们,时而左转,时而右转,时而回头,当真在走山路似的。 火狐的耐力不好,走的太久,便有些累了,在容真身后直喘。 容真听到他渐渐粗重的喘息声,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我还没有找到阵眼。” “阵眼?” 九尾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晰,他脱去了从前那层飘渺的外壳,神情和语气都认真极了。 “还记得你们亲眼目睹的吞噬了荒原的黑暗吗,那是妖魔两界之间的狭间出现裂隙,从里面跑出来的怨恶之气在吞噬生灵,强大自身,我用一身修为暂且封住裂隙,构造了这个结界,现在只差最后一步,结界既成,狭间的怨恶之气就无法再危害妖界了。” 九尾第一次跟他们说这么多话,且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两个小妖一时没能接受明白。 一个能冒出吞噬生灵的玩意儿的地方,却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弱的人封印了? 容真的眉头拧的越来越紧。 “你不是在骗我们吧?” 九尾却笑了笑,“不管我有没有骗你们,除非结界完成,否则回去的路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两个小妖心里咯噔一下,毕竟谁遇上这样的事不慌啊。 好在火狐算是见多识广,很快冷静下来,“你为什么现在跟我们说这些?而且你要做的既是这样的大事,就该去找大明宫的大妖怪帮忙啊,找我们两个没本事的小妖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只要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了。” 他们实在不明白这句话,若说好好的活下去,那不跟着来这种鬼地方不就好了吗。 这时容真却问,“你到底是谁?” 火狐也反映过来,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且做出这等大事的人,想必不是凡妖。 “对,你是谁?” 火狐的话音刚落,随着九尾的脚步落下,从他脚下荡出一圈闪着银光的水光般的波澜,仿佛谁往月下的湖面投去一块石头。 “找到了。” 容真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她心里猛地一沉,顿时慌成一片。 但下一秒,闪耀着银白光辉的九条狐尾如花朵般从那男子身后绽放,九尾摇曳,仿若撑起这片天地的天柱,也照亮了黑暗。 他说的光,真的出现了。 “一直瞒着你们,是因为没想过你们真的会跟着我来到这里,我名九尾,你们或许听过。” 容真看得呆住了,为眼前这如幻如梦的九尾幻身,也为“九尾”二字。 她何止听过,简直如雷贯耳。 “你就是九尾大人?!” 容真看上去还有些呆愣,反倒是火狐先蹦起来,激动极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见到真的九尾大人,太神奇了,命运真是太神奇了!” 火狐激动得原地打转,容真被他转的头晕,一把把他拽住。 “你冷静一点!”她皱着眉,看向九尾,“如果你是传说中的九尾,为什么你身上的灵气那么微弱?” 她这么一问,火狐也愣住了,直直的看向九尾。 九尾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或许再也无法对梨凰坦诚,但对于这两只小狐狸,他还能说真话。 “毕生修为用于铸成此结界,最后一步,则是取我的心,换取此间光明。” 容真感觉喉咙里哽着一根刺,鼻尖也跟着酸了。 火狐却不明所以地“添油加醋”道,“这...取了心,人不就死了吗?” “我早就说过了,我是来赴死的。” 容真整个人跟着那句话颤了颤。 “我带你们到这里来,存了些许私心,我怕我死后梨凰会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也怕狭间里的东西会卷土重来,祸乱妖界,我需要有人帮我看着这里,作为交换,我会予你们长生,以及一片世外桃源。” “不可以!”容真反驳他,“你不能死!你这么强大,大明宫里的大妖怪们那么厉害,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那个什么狭间的!” 九尾有些悲伤的看着她。 “小狐狸,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狭间由妖魔之战形成,其中的怨灵需要生魂祭奠才会安息,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只能用命去换的。” “不可以!为什么是你要用命去换呢?别人的命不可以吗?我代你去不可以吗?!” 九尾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她。 “天下之命皆有定数,即使神仙也逃不过天道的安排,我的命是如此,小狐狸,我们能在这最后一条路上相遇,亦是命运。” 容真紧紧攥着自己的衣领,声泪俱下。 “可是我才遇见你,九尾大人,我...喜欢你啊。” 九尾的目光盛满悲伤,如同碎了满地的玉盘。 “如果你喜欢我这副皮囊,我可以给你,如果你喜欢我的心,那就永远不要离开这里,让它照耀着你。” 第一百零一章 选择 “容真她...喜欢九尾大人?” 墨姝觉得难以置信。 老翁说了太久的话,口干舌燥,急着钻进角落里找水喝。 墨姝看着他搬出一个大坛子,揭开坛盖,酒香四溢。 是酒。 就见老翁馋得口水直流,捡起旁边一个瓷碗,舀了满满的一碗酒送进嘴里。 他喝下一碗,耳根泛红,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真是好酒啊,只是不知道这样的酒,老朽还能喝多久。” “没想到老先生是个爱酒之人。” 老翁摆摆手,“从前在荒原上,哪知道酒是什么,也是九尾大人带我们来到这里,老朽和容真才能有今日。”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还能发生什么啊。”老翁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嘴的酒气,“九尾大人取心祭阵,从此黑暗里有了光,狐狩里有了不知世事但明世理的狐崽子,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伪造出一片和乐融融的假象,说到底,都是为了给梨凰大人看的。” 老翁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他眼眶都跟着红了,声音也带几分哽咽。 “可九尾大人千算万算,算漏了梨凰大人也会死,他用自己一条命堵住了狭间通往妖界的裂隙,梨凰大人为了修补洪荒的封印送命,说到底,他们是因为同一件事死去的,也算一分安慰吧?也算吧...” “可容真呢?九尾大人的那句话,是希望她留在狐狩,受此地庇佑的吧。” “丫头,你爱过一个人吗?” 老翁凝视着泛着粼粼波光的酒,模样看上去既像是认真,又像是醉了。 墨姝坦然道,“没有。” “九尾大人说,如果容真爱他的皮囊,他就将自己一身狐狸皮留给她,如果容真爱他的心,就永远沐浴在这片光下。可爱一个人,哪能分清是爱他的什么呢。” 老翁转过身,拄着拐棍走过去拿起墨姝放在桌案上的木盒,他把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株茎叶透明,闪着五彩华光的奇怪植株。 墨姝自认读书万千,见过不少世间的奇花异草,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 或者说,这还算是植物吗? “这就是伶仃草?” 并蒂双花,怎么看也与“伶仃”二字不搭。 “伶仃草的名字,是容真取的,也是那个时候,许多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心里话,她说,爱一个人,是爱了全部,不仅是皮囊和心,甚至是他肩上的责任,心中的怨恨,都是她爱的养料。” 老翁仿佛是又见到了那个时候的容真,双眼含泪。 “她说,她等了十几万年,终于等到九尾大人回来,她的心愿了了,所以现在还剩这伶仃草里的怨没解。” 墨姝的手悬在伶仃草上,想碰却有些迟疑。 老翁的话让她一愕,不解道,“九尾大人回来了?” “即便我不说,你也能猜到了罢。” 墨姝心里的确有一个答案。 “可如果信初就是九尾大人,容真为什么还要离开狐狩呢?” 朝思暮想之人转世而来,且他早已忘了前尘,眼中只有她一个人,她怎么还舍得走呢? 老翁将盒子再次往墨姝怀里一塞,“不一样的。” 他叹息着到桌案后坐下,将整个人都瘫倒在椅子里,终于舒服了。 “信初那小子虽是九尾大人残余神力的转世,可他始终不是九尾大人,别看容真那丫头始终疯疯癫癫的,她清醒着呢,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墨姝从来没有看明白过容真,她生了千副面孔,直至此刻,墨姝也未能明白究竟哪一张才是容真真正的脸,究竟哪一刻的她才是真实的。 容身于世,抱心守真。 她是真的将自己的心裹在了厚厚的茧里,一点都不让别人看见。 “容真是雪狐?” “当然,如假包换。” “可她对外自称九尾狐族,从未有人戳破。” 老翁听得笑起来,“那丫头拿走了九尾大人的狐皮,装一装有什么难。”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老翁的笑意不减,他看着墨姝,“重要的从来不是容真的目的,而是九尾大人想要什么。” 墨姝走出木屋的时候,手里仍然捧着装了伶仃草的木盒子。 她一直没变过动作,手腕有些疼了,被外面的光一照,生出些许暖意,疼痛感竟缓缓消失。 她再一次仰头看穹顶上的光,嘴唇一开一合,没有出声,口型在问,“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老翁已经下了“逐客令”,她也的确该离开狐狩,走上自己的路了。 墨姝不打算再见信初和姽音,他们之间本无交集,她只是一个过客,听了她们的故事,故事有了结局,而过客与说故事的人不需要道别。 她一路捧着盒子,像遵奉什么圣物,垂目敛眉地往前走,十分虔诚的样子。 “喂!” 有什么东西自头顶朝她砸来,她眸光一动,迅速后撤两步,那“东西”便砸在地上。 “你这人忒不讲义气,走也不与我们说一声。” 墨姝抬眸,是信初,还有姽音。 “信初说你要走了,特意叫上我一道来送。”姽音上前,递给她一支短笛,“喏,这个给你。” 墨姝一怔,急忙推辞,“殿下不可。” 姽音仗着自己也是女子,将小玩意儿硬塞进她怀里,“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昨日见到一簇好竹子,随手做的,就当是给之前误会你赔罪了。” “可...” “你要真不想收,也不必还我,等出去见到落儿,转送给她也行。” 姽音都这么说了,墨姝不好再拒绝,便收下了。 旁边的信初反倒不太乐意的样子,“你一个人悄悄准备了礼物却不说,这不是害我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吗。” 墨姝无奈一笑,“这几日你带我见识了狐狩种种,已是最好的礼物。” 信初顿时眉开眼笑,“那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墨姝回去铁定是要找容真算账的,顺便再拿信初膈应膈应容真一点问题都没有,墨姝爽快答应。 离开之时,墨姝站在忘情林外的荒原空地上,回望那片建立在死地之上的幻境,仿若一场梦。 而究竟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呢? 墨姝笑了笑,她不想计较了。 * 树屋里,老翁半醉半醒地瘫倒在椅子里。 他抱着自己的拐杖,一双老眼被泪水浸透,仰面凝视着古树的核心,亦是整个狐狩的核心——九尾的心脏。 “九尾大人,如果你还在,没准就能拦住那丫头了。” “伶仃草,伶仃草,世人皆苦,何苦如她啊。” 老翁一声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 赤曦从青合离开后,直奔魔界。 她虽说已是六界知名的恶妖了,但魔界却没怎么去过,毕竟挂着“妖”的名头,怎么也不好往死对头家里钻。 但魔界的奔放她早有耳闻,尤其对逢魔镇向往已久,这次一个人跑来魔界,说没有一点私心,那是不可能的。 可当赤曦来到界门,看见那塌了半边的石碑,以及满目荒凉的景色,她自己也傻眼了。 传说中昼夜不息的繁华盛景呢?街边摇曳生姿的美人呢?巷子里香飘十里的美酒呢? 究竟是前人骗了她,还是她来错了地方? 赤曦抱着一颗探究之心走进逢魔镇,萧瑟的风卷起残枝落叶,呼啸着从她身侧追逐而去。 除此之外,半点人迹也无。 她不甘心,直接踹开最近的一家店门,门上挂着匾额,书“惊魂坊”三字,也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生意的。 大门被赤曦一脚踹飞,飞尘扑面而来,她急忙用袖子遮住口鼻。 待灰尘散去,只见店内空空如也,一片狼藉,是人去楼空了。 赤曦眉头一皱,逢魔镇如此,难道是魔界已经出事了? 可六界之中并没有消息啊。 赤曦一阵头疼。 她不打算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转身而走,一溜烟的功夫,人已到了百米之外。 不过没走多久,就气力不继,蹲在地上气喘吁吁了。 她喘了好一会儿,突然忿忿地掀起袖子,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锁灵玉仍挂在她的手腕上,经历了那么多事,上面已经布满了裂痕,一碰就碎的样子。 可它就是不碎。 赤曦一看到它,气就不打一处来,左手狠狠的拍上去,锁灵玉好好的,倒是她自个的手腕上留了个红印子,疼的她赶紧把手捂进怀里。 法力不能乱用,一切还得靠腿。 虽然生气,但她还是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否则等真到了魔界,她就真的只剩给别人吃掉的份儿了。 赤曦千里跋涉,不过还是没能进入魔界。 当她站在魔界门口的时候,被魔界的士兵拦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魔界戒严了,内不得出,外不可入,那个拦人的士兵和特意强调了一下,尤其像她这种不明来历的外来人员,一概不准放行,气的赤曦肺都要炸了。 她于是搬出非痕的名字,打算走后门。 那魔族小兵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不会是叫赤曦吧?” 赤曦心想非痕这家伙还算讲点义气,挺起腰板,“正是你姑奶奶,还不放行。” “那可更不能让你进去了,非痕将军特意打过招呼,若有唤作赤曦的姑娘来,一定拦在门外。” 赤曦瞪着他们,眼睛都瞪红了,但不让进还是不让进。 她愤而转身,看上去是不堪受辱,离开了。 魔界的入口处在日落之处,人界入夜后,便是黑暗降临。 赤曦摸黑混进魔界,不屑地回望关口。 只要她肯动真本事,这世上哪有拦得住她的地方。 不过魔界的戒烟貌似不是说说而已,街道上空无一人,整座城都沉默肃穆,这样的平静让赤曦联想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魔界究竟会以什么立场出现呢。 魔界的魔将都是住在紫方城附近,但赤曦知道非痕是个例外,他受魔尊倚重,是唯一一个常年住在紫方城中的魔将。 赤曦二话不说,立刻就奔着看上去最威严的宫殿而去。 * 非痕最近很忙。 魔尊被六界之中的惊变吓得生活都快不能自理,直接将大小印鉴都丢给了他,要他处理好魔界大小事务。 他嘴上说着“麻烦”,然而拿到实权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回魔界兵力,宣布戒严。 魔尊跑去躲清闲了,这段日子非痕几乎住在贵凡殿,昼出夜归,外面已经有不少传言,说他已经控制了魔尊,要夺位。 若放在从前,他一定得把那些瞎传谣言的人抓起来,好好收拾一顿,但现在他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个心力。 如今正有一场关乎魔界存亡的大战在前等着,那些小事,不理也罢。 “非痕大人,明日议事要用的奏章已经放在殿内了,今日也有几位大人上书要求见魔尊,我们是不是该告知魔尊一声?” 非痕摆摆手,“不必了,他们没事找事,不用去打扰魔尊。” 小厮显然心有疑虑,但不敢反驳,值得道了声“是”。 “你退下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小厮依言退下,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非痕踏上通往贵凡殿的台阶,当他站在殿宇下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便有一双手卡在他的脖子上。 “贵凡殿?名字不错嘛。” 赤曦白净的脸从斗篷的阴影中露出来。 非痕不惊不惧,早料到似的,十分淡然。 “这名字是初代魔尊取的,沿用了十几万年,你是第一个说取得好的。” 赤曦觉得他早有预料,没意思,便松了手。 “那你们魔界的人是真没眼色。” 非痕看向她,目光含笑,“那你怎么到这个没眼色的地方来了?” 赤曦眯起眼,故意去挑他的下巴。 “当然是为了你,青合山一别,你杳无音讯,岂非弃我于不顾?” 非痕眼中笑意不减,“可我听说你与陆掌门感情进展颇为顺利,只待谈婚论嫁了。” “谁说的?” 赤曦自认说不过他,气呼呼地抱起手。 “自是有人告诉我。” 两人光明正大站在外面说话被人看见始终不好,非痕抬脚往贵凡殿里走,赤曦便跟上去。 殿内温暖明亮了不少,暖黄的光落在赤曦脸上,她知道自己千里迢迢来这里只为了一件事。 “你选了梵蓁,是吗?” 第一百零二章 烈火 殿内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赤曦抛出自己的问题之后,非痕迟迟没有回答。 “你不理我,是默认了?”赤曦穷追不舍,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为这场千里的跋涉画上句号。 非痕拾起桌案上的奏章,随意翻开看了一眼,大多是和他唱反调的。 “我现在说没有,你信吗?” “不信。” 非痕一笑,“那不就得了。” 赤曦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帮她做那样不可挽回的事,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非痕反驳道,“有一点可要说明白,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咱们俩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早就是魔界的非痕了。” 而真正的他,是那个活在上古传说中的火神侍宠,焱鸦。 “所以你是为了毕方鸟?” “别提思邈!”非痕难得动了怒,“无论你认为我正在做的事是好是坏,都与思邈无关。” 当提起思邈的时候,他看上去很焦虑,很不安。 赤曦不明白是什么使他如此,可有一点毋庸置疑。 “其实你自己也并不全然信任梵蓁吧,对她要做的事,你真的了解,真的有信心吗?” 非痕放下手里的奏章,揉了揉额心。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赤曦,如果你经历过那个时代,就会明白,哪怕有一丝希望,都值得我们去赌一把。” 他在桌案边坐下,抬手指向对面的位置,也请赤曦入座。 “诸古神被封印在洪荒,殉了多少创世之神,便给往后留下了多少隐患。诸神殉冥池,父神以身守门,日月为锁,换了六界安宁,可困兽犹斗,何况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他们被囚禁,无一刻不想着挣脱枷锁,报复六界。只要冥池里的古神们尚在一日,这六界就永不会平静。” 赤曦当然明白他说的这些话,可想要诛灭古神谈何容易? 当年灵气充裕,人人皆有毁天灭地之能时尚且只能以命铸结界,囚禁古神,而如今六界之众于古神不过蝼蚁,又能做什么呢? “可你们有想过吗,洪荒的封印一旦打开,若不能诛灭古神,便会成为六界的浩劫,前人用命换取的和平将不复存在。” “和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非痕说着,红了眼眶,“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你这副不死之身,这一身神骨究竟从何处来,你总该不会忘记吧。” 非痕从来不拿她的身世说事,因为他明白,火神的陨落,思邈的死,都不是赤曦的错,她被迫来到这人世间,被迫承担着沉重的责任,对她来说已是一世的折磨。 可有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怨恨,怨恨总是从赤曦身上看见思邈的影子的自己。 跪坐的赤曦忽然倾身向前,撑着桌沿。 “你知道当年火神陨落的真相了?” “知道了。” 凌霄说,火神以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和毕方鸟,将真火之力的种子留在世间,并非是希望赤曦为自己报仇。 相反的,他希望赤曦忘记仇恨,去完成他未竟的责任。 可那份责任是什么,凌霄从来没有说过,又或许连她都不知情。 “当年的事除了祝霄那个小人,根本没人会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非痕的眸光中透出一丝痛苦,他的手缓缓攥紧。 “是梵蓁。” * 上古时期,毕方鸟在真火淬炼中化形,含火精而生,被火神收在麾下,十分受宠。 起初焱鸦非痕很不高兴火神身边多了这么个小姑娘,他的地位大不如前,尽管神界的火神府邸中只有他们三个人。 可是那个小姑娘不会看人眼色,不管非痕表现得多厌恶,她还是会天真地向他伸出手,要抱抱。 非痕会一边嫌弃,一边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真身上,去看仙界的万里云海。 渐渐的,非痕觉得这个小姑娘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自己大不了屈就一下,好歹也是火神府邸里的第三号人物。 他们俩过了一段十分愉快的日子,跟在火神身边的神气,作为天生神兽的骄傲,渐渐让他们忘记了,即便再强大的神,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那是万千岁月中寻常的一天,太阳比平时升起的早一些,日落之后,月升之前,在那无日无月的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洪荒诸神以全力妄图冲破盘古之门,重临世间。 他们虽然没有成功,但封印上出现的裂隙使诸神的怨念来到六界,成为不小的威胁。 非痕和思邈随火神前往镇压,同去的,还有当时的妖王梨凰,魔尊昊方,冥主荼蘼。 几乎六界之力都集聚于洪荒之前,收拾一些小小的怨气本轻而易举,但意外还是发生了,那成了六界之主的最后一次聚首。 洪荒异动虽然惊人,但封印完好无损,也没有古神逃逸,众人都没太放在心上。 在分头清理怨气的过程中,周围突然起了雾。 迷雾障目,在洪荒之地,非灾即怪。 非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思邈,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执着着朝着思邈负责的方向找去,最终却遇上了潜藏于浓雾中的怨灵。 怨灵由古神怨气所化,即便只继承了主人万分之一的本事,却也十分强大。 非痕被迫招架怨灵猛烈的攻击,渐渐不支。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利箭般袭来,刺穿了攻向他的怨灵。 怨灵惨叫着消散,雾却越来越浓。 红衣的女子落地,长发束在脑后,十分英气。 她瞥了一眼非痕,有些傲气,但在这样的时候并不令人讨厌。 “没事吧?” 非痕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没事,多谢梨凰大人救命之恩。” 梨凰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 “没事就给我抬起头来对敌,神尊府里的人可不会低头认输。” 梨凰的武器是一柄长弓,弓上真火猎猎,叫人看着就觉得烫手。 她把弓往身后一背,冲非痕招手,“突然起雾必有古怪,我们得赶紧找到神尊和其他人,跟我来。” 非痕自然不敢怠慢,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梨凰神情警惕,每踏出一步都会仔细观察周围,非痕也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辨别方向,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离火神等人越来越远。 起初非痕不太敢看她,就跟着往周围瞎看,可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梨凰不会注意到身后,便壮起胆子盯着梨凰的背影瞧。 他和思邈到火神身边的时候梨凰已经离开了,传说中这只冥炎金凰的性格十分奔放且嚣张,她就像是火焰本身,带着天生的热度和侵略性。 非痕正出身时,听见梨凰在小声嘟囔,“也不知道汤槐怎么样了。” 汤槐? 非痕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一直站在梨凰身后的男子,他似乎只是寻常的妖,身上不见半分神力。 “梨凰大人,那位公子是?” “公子?你说的是汤槐吗?他是我的夫君。” 非痕有些惊讶,传说中尊贵无比又贵为妖王的冥炎金凰,竟嫁给了一只籍籍无名的小妖。 可非痕记得,火神派往妖界的有两人。 “九尾大人没来吗?思邈最喜欢看古籍里九尾大人的画像,来之前还感叹能见着真人了呢。” 非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面前的梨凰仿佛绷紧了全身,周围的气息也稍微凝滞,这句话像是让她不高兴了。 本就有些惧怕梨凰的非痕更不安了,他再次把头埋了下去,只希望梨凰别把自己这句话放在心上。 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梨凰说,“九尾死了。” 明明梨凰的声音很平静,他却仿佛从中听出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悲痛,尽管那时的他尚且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代表了什么。 “死...死了?” 神兽拥有近乎永生的寿命,强大如九尾,竟也会死吗? 梨凰背起手,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但在非痕看不见的地方,眼泪在她的眼眶里不停的打转。 “他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把所有的重担都丢给我,然后独自离开,很糟糕吧。” 非痕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不过没有关系,像我这么有气量的人,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梨凰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非痕甚至听不清,他便明白,梨凰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非痕埋着头往前走,他在心里想,如果有一天思邈离开了,他一定做不到像梨凰这样,他一定会发疯,做这世间第一只发了疯的神兽。 闷头走的非痕突然被人拽住了领子,他怔怔地抬头,就见梨凰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 他顺着梨凰的目光看去,茫茫白雾,无边无际。 “梨凰大人?” 梨凰松开了拽他衣领的手,眉眼锋利,“小子,你还得多历练啊。” 非痕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只见梨凰迅速抽出背后的长弓,向着前方的虚空拉弦。 随着弓弦绷紧,一支由真火之力凝成的箭矢出现,梨凰拉弦的手一松,离弦的箭向着空茫的雾海飞去,开辟出一条充满光芒的道路。 随着怨灵的惨叫,箭矢所过之处,无数怨灵化为飞灰。 非痕终于看清,在他们面前的并非一片空茫的雾,而是被雾裹挟伪装的由无数怨灵拼凑而成的灵体巨人,而梨凰射穿的,是它的一条小腿。 无数怨灵嘶叫着飞走,又有无数怨灵扑来,弥补那个由箭矢穿透的巨动。 非痕看的呆了,嘴唇微张,简直要叹一句鬼斧神工。 梨凰拍了拍他的肩,“别发愣了,咱们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怎么打?” 梨凰失望的直摇头,“现在的小孩啊,就是太娇生惯养了,你这样的要是在我们那个时候,小命早就没了,神尊都保不住。” 非痕不由得红了脸,的确,他与思邈的生活过的太安逸了。 小腿被射穿的巨人对脚边的蝼蚁怒目而视,它抬起脚想要踩死他们,结果梨凰带着非痕往后一退,巨人踩了个空,反倒搅乱了雾气的流动。 梨凰注意到这一点。 “它的行动会破坏雾气的循环,没过多久雾就会散了,咱们先会一会它,要是打不过,等神尊来就好了。” 梨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非痕竟也被她这股劲带起来,也想挑战挑战这上古诸神的怨灵了。 “梨凰大人,我能做什么?” “咱俩合作,声东击西,绵里藏针。” 两人各自化作真身,冥炎金凰漂亮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彩虹般的弧线,焱鸦以铺天盖地的黑羽攻向巨人。 尽管黑羽对巨人难以造成致命伤害,但无微不至的攻击让巨人十分愤怒,全然不顾技巧章法地想要抓住焱鸦。 黑羽扑面而来,巨人抬手遮挡,形成手臂的怨灵嘶叫着,黑羽在触碰到怨灵时便消散。 待手臂垂下时,巨人才看见迎面而来的真火箭矢。 箭矢穿透巨人的头颅,无数怨灵飞走,梨凰和非痕双双落地。 梨凰拍了拍手,赞道,“你小子不错嘛,好好去战场上历练历练,能行。” 非痕第一次经历这种精彩的战斗,激动得双脸通红,心想回去一定要跟思邈好好说说自己与梨凰并肩对敌的精彩。 然而他还没高兴多久,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穿透了梨凰的身体,手掌中握着一颗火红的心脏。 梨凰显然也充满了震惊,惊愕的表情僵在脸上,仿佛静止。 非痕震惊地回头看去,庞大的巨人单膝跪在他们身后,手臂却如蛇一般灵活纤细。 怨灵组成的巨人不止一个。 “梨凰!” 雾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远处出现了火神等人的身影。 汤槐不顾后果地朝着他们奔来,无措的非痕站在原处,几乎忘记了一切。 “小子。” 非痕听见梨凰略带嘶哑的声音,平静且伤感。 “我其实很想最后见一见九尾,可是他不愿见我,有时候我会后悔,如果当时没那么固执就好了,如果当时不是转身,而是拼了命也要冲进去见他一面就好了,可是没有如果。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个叫做狐狩的地方,记得帮我告诉他,我很想他。” 她将渐渐失焦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向她奔来的男子。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带了些许笑意,“不过这些话别让汤槐听到了,否则他会偷偷藏起来难过的。” 非痕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梨凰的脸渐渐远去,他与奔来的汤槐错身而过,他想抓住汤槐的手,告诉他,放弃吧。 可当看见汤槐那坚毅的目光时,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如果站在那里的人不是梨凰而是思邈,他也会这样冲上去吧。 在非痕最后的记忆中,相较于怨灵组成的巨人而言,梨凰瘦弱的身躯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尖啸,宛如鸟鸣,她的身躯在巨人手中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火,无数怨灵想要遁逃,却都被那火焰烧成飞灰。 而汤槐,也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火焰。 第一百零三章 背叛 漫天的火焰,将连同盘古之门在内的一切,都渲染成凄艳的红。 非痕不记得是自己红了眼眶,还是眼中映出了火焰的眼色。 他怔怔地望着梨凰曾站的地方,一度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非痕。” 思邈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没有理会思邈,而是说。 “我要去妖界。” 梨凰虽不能算是因他而死,可他跨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默默发誓要完成梨凰的遗愿,到那个叫做狐狩的地方去。 但他不知道,这一去,与思邈竟是永别。 出发前往妖界前,他与火神有一场私下里的谈话。 火神问他,“这一行,可有收获?” 非痕摇头,“古神尚未临世,梨凰大人却走了,我族之大不幸,何谈收获?” “你若如此想,梨凰便真白死了。” 非痕有些无措,“神尊,我不明白。” 火神负手而立,宽厚的肩背如今看来却有些萧索。 “或许梨凰说得对,我对你与思邈太过溺爱,使你们高高在上久了,看不清这纷繁世事。” 非痕低头认错,“是我不争气,怎怨得神尊。” “经此一战,平静已久的六界或许会懂得居安思危,也并非全然是坏事。”火神迎面对夕阳,漫天的霞光仿佛梨凰燃烧自己生命之源时跃起的火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非痕从未见过火神叹气,他明明从来都是立于云端俯瞰众神的至高之神。 这一刻,却像个失去女儿的颓丧父亲。 “洪荒诸神存世一日,这世上就永无太平,总有一日,洪晃的大门会再次开启,六界迎来最大的浩劫,那一日,会死多少梨凰,又有多少神仙妖魔要以身填沟壑呢。” 尽管火神所述之事并未发生,非痕却仿佛已能看见那漫天的业火,遍地的尸身,无尽的哀嚎。 如果真有那一日,六界不存,天河倾覆,人将不人,神将不神,没有一个人能逃过的浩劫。 非痕感到一阵窒息。 “神尊,父神拼尽一切也只将古神囚禁于此,难道古神真的无法被诛灭吗?” 火神看向远方,日落之处,赤红的霞光将他的身影扯成一片绯红的剪影。 “或许有,或许无,没人试过,但我想要试一试。” 非痕一怔。 他抬起头来,微微仰望火神的背影,这是他仰望崇拜了半辈子的神尊,也是值得他崇敬一生的神尊。 他抱拳跪下,心里想的是梨凰推开他时眼中的决绝,眼中是不惜代价的坚毅。 “非痕愿追随神尊,誓以破洪荒,诛古神为一生之则,身赴浩劫,纵死不悔!” 火神笑了笑,心中有些欣慰,好歹是自己养大的崽子。 这虽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却是正途,是承继他一生所愿的道路。 他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如同慈爱的父亲一般。 “非痕,你知道神的寿命有多长吗?” “很长,看不到边际的长。” “我们或许可以在世上行走千万年之久,或许只在一瞬就死去,这就是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神的无所不能是非痕从睁眼就接触的东西,可那时的他并不明白为何会无能为力。 掌握这世上至高力量的神,为什么也会无能为力。 “非痕,你愿意在此刻死去吗?” 非痕怔了怔,回神后才意识到火神说了什么。 “死去?” “对,死去,从此世上再无焱鸦,你的名字会成为史书上的一个符号,你只能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一个人摸爬滚打,直到从尘埃里走出来,以自己的本事重新回到高处,掌握权力,在关键之时完成你的使命。” 非痕紧紧的抿着薄唇。 火神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再明白不过,这世间能靠一身本事走上权力巅峰的地方,唯有魔界。 可离开神界,离开火神身边,便意味着离开了思邈。 火神看出他眼底的犹豫。 “这是你的选择,我并不会强求,非痕,你和思邈,九尾和梨凰,都是我的孩子,我会尊重你们自己选择的路。” “九尾大人和梨凰大人?” 火神搭在自己右手腕上的左手不自觉收紧。 “他们是自己提出要到妖界去的,尽管我知道他们是想要帮我分担肩上的责任,可那两个孩子啊,都执念太深了。” 执念。 九尾死于对梨凰的执念,梨凰亦然,他们被困在彼此铸成的茧里,明明一壁之隔,却隔了永生永世。 “神尊,请让我死于今日吧。”非痕低下头,将自己的面容埋进阴影中,“我本希望从狐狩回来再告知神尊我的答案,可我害怕走上与九尾大人一样的老路,我不希望有一日思邈也怀着痛苦而活,为了解脱而不惧死,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就该永远天真下去。” 火神沉默了片刻。 “你如此,不正是走了九尾的老路吗。” “我没有。”非痕的语调听来甚至有几分雀跃,“我会让自己好好地活着,一定活到神尊告诉我,可以重新成为焱鸦跟在您身边的那一天。” 火神的眼角染上些许笑意,皱起的纹路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亦是他为这六界所忧的心。 他向非痕伸出手。 “既然决定了,那就早去早回吧,我听说,九尾的狐狩可不是个去得便回得的地方。” 非痕搭上火神的手,借力站起来。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二开心的一天,因为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与火神在并肩作战的,他并非只是一个“侍宠”。 尽管前路茫茫,危机四伏。 “神尊,保重。” 继看着九尾和梨凰离开之后,火神再一次看着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离去。 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心中默默期盼着,别再有下一次了。 当思邈知道非痕离开,并且将暂时消失于六界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的神。 火神难以形容那是否是宿命,九尾与梨凰的情无疾而终,非痕与思邈的情路也充满了坎坷,他这两双儿女就像是受了某种诅咒,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那一次镇压洪荒的战事以妖界梨凰、汤槐,神界非痕战死为结果,被画上句号,写进史册。 但火神知道,一切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昊方返回魔界,荼蘼返回冥界,各司其职,看上去井井有条。 妖界由梨凰与汤槐之子接任妖王,亦无祸乱。 六界难得平静,火神却在四方奔走,寻求诛神之法。 但包括盘古在内的洪荒诸神都没能找到的东西,火神又岂能在短时间内得到答案。 他一边寻找,一边四方游说,打算集六界之力,作为无能为力时的依靠。 六界可亡,神仙妖魔可灭,唯天地必存,人族必活。 如此,即便无法诛灭古神,也有足够的世间给天地休养生息,迎来下一个轮回。 但火神愿为此牺牲,别人却未必。 大约在洪荒生乱两万年后,魔尊昊方宣布退位,归隐山林,火神亲自去寻自己这位旧友,得到的答案很简单,也很无奈。 “天地万物,你我虽贵为神,却从来不是万物之主,而是万物之一,顺其自然吧,如果天道要这六界亡于今日,谁都阻止不了。” 在世人眼中最尊贵的神之上,还有更为强大的存在,它写定包括神在内的所有人的命运,它使一切变得坎坷,变得顺遂,变得绝望。 即便再强大的神,也只是被囚禁在看不见的牢笼中的野兽。 荼蘼曾戏称,因为他们的强大,牢笼更加坚固,制约更加无情,天道把他们这些所谓的神关起来,就像人族制服强大的野兽。可人族好歹是惧怕野兽的,天道只将他们当作宠物,当作看门的狗,一旦做错了事,连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这便是人人艳羡的神。 当火神感到迷茫的时候,反倒是思邈一句话唤醒了他。 “神尊,非痕还在等你去接他呢。” 少年背井离乡,为他不切实际的理想,为他的一句话,如今还满怀希望等着他呢。 那之后的不久,荼蘼宣布关闭全部冥界与人界相连的入口,除非亡灵,外族不得踏入冥界的土地。 从此,六界真正疏远,再无重聚之日。 当火神游说新的魔尊与妖王共同对抗洪荒古神时,在他所不知道的暗处,还存在着与他的目的背道而驰的说客。 六界始终还是走上了各自为政的道路,火神在神仙二界的威望犹存,但由于他对于洪荒的执着,已滋生出诸多不满。 一次火神从魔界离开,在回神界的路上,遭到了祝霄的伏击。 那并不是毫无准备的伏击,相反,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夺权之战。 是所有人联合起来编织的网,是大势所趋,是人心所向,火神注定了会输。 * “火神不是诸神之主吗?他怎么会败给祝霄那个小人?”赤曦眸中的怒火跳动着,显得她有些焦虑。 非痕看上去十分疲倦,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神尊总说,再强大的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许便是那个时候,他独自站在了整个六界的对立面,被压倒了。” “可是祝霄...” “杀了神尊的不是祝霄,是这个六界。”非痕再次强调,“神尊短时间内数次来往于妖魔两界,妖王与魔尊假意接受他的建议,实则一直在用一种名为御灵香的东西影响神尊,神靠灵力与天地相系,如果这份联系断开,对于神来说是致命的,当时的神尊便是落入了这样的圈套,才会让祝霄得手。” “御灵香,妖魔二界都背叛了火神。” 也许是事实太过超出预料,赤曦有些发愣。 非痕捏了捏眉心,“御灵香只产于冥界,是只进贡给冥主的圣物,仙界答应若祝霄代替了火神的位置,便不再插手妖魔二界的事情,彼时除了人界无能力插手,几乎是整个六界联合起来要神尊的命。” 说到最后,非痕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赤曦已无法想象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被全心全意付出的人所背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可火神不要她报仇。 “火神的遗愿仍是洪荒?” 非痕似是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值得吗?这样的六界,何不如昊方所说,任其自生自灭呢?” “神尊做的事,是遵从自己的心,并非是为了谁,便谈不上被谁背叛,所以无所谓值不值得。” “可是你们根本不明白!” 赤曦拍案而起,把非痕吓得一哆嗦。 他缓缓睁开疲惫的眼,赤曦俯视着他,双目赤红,明明是愤怒的情绪,双眸中却是恐惧。 恐惧?非痕觉得难以置信。 当非痕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赤曦突然倾身上来,揪住了他的领子。 “什么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什么我不明白洪荒的存在对于六界意味着什么,狗屁!都是狗屁!”她眼中的泪花奔涌而出,眼泪滴在非痕脸上,仿佛她才是被骂的那一个。 “你见过真正的洪荒吗?你与真正的古神交过手吗?你明明在洪荒前遇见过那些怨灵,明明亲眼看见梨凰在怨灵手下死去!仅靠你那不聪明的脑袋,难道无法想象需要靠神的命来封印的古神究竟有多强大吗?!” 赤曦拽着他衣领的手颤抖着,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有些慌乱地松了手,匆匆踉跄着向后退去。 非痕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住她。 “赤曦...” “你们才是真正不明白的人。”赤曦站稳之后,用双手挡住了脸,发闷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真的打开那扇门,六界将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你们根本不明白!” 她或许没有经历过非痕所说的那个时代,但她是真正踏入过洪荒的人。 如果可以,赤曦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回想起那段记忆,哪怕那是她与陆尘心共同的经历。 非痕缓缓站起来,他走到赤曦面前时,赤曦仍在颤抖,她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赤曦,我知道你在洪荒中受了很多苦,所以我们才要结束那样的苦难,不让苦难降临到六界。” 赤曦却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怒目而视。 “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没有死过,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一百零四章 姐弟 墨姝离开狐狩之后,立刻就离开妖界,往青合赶去。 六界还如往常那般平静,一路上不见难民,想来容真遵守了约定,墨姝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她到达青合的时候,空旷的山野之间并不见妖兵的踪影,仿佛容真并未来过,曾经囤积在青合山下的军队只是她的一场梦。 问题是,那只小桃树妖也不在了。 墨姝这一查,才发现自己给出篱的鳞片早就被点燃,可她竟毫无知觉,只可能是被狐狩中的幻境给迷惑了。 她心里虽然懊恼,但六界如初,容真并未真正攻山就退兵了,一切如她所愿,倒也不算坏事。 眼下最重要的事,大概是先找到出篱问问容真做了什么。 * 容真佯装攻山那一晚,出篱意识到不对,立马就点燃了墨姝留下的鳞片。 但鳞片燃烧过后,其上残留的灵气飘远,迟迟不见墨姝的回应。 出篱心里着急,便没等下去,就跟在容真的屁股后面进了山。 她也是妖,混在妖兵里并不容易被发现,一进了山,她就窜进茂密的树丛里,一直躲在暗处观察。 容真设伏,十七受了伤被留在树林里,便是出篱悄悄帮他简单处理了伤口。 可后来的事便不是她一只小妖能够参与的了,陆思融合了胎光神魂后,那一瞬间爆发的神力让藏在暗处的出篱差点晕过去,不过那熟悉的力量也让她回想起了锁妖塔破那一日。 联想到陆思或许与赤曦有关,出篱便硬着头皮跟上了容真,好在容真也受伤不轻,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 赤曦离开青合山后,陆尘心让陆逢机迅速处理好山上的事务,与他一同北上,等到赤曦会合。 山上本已没什么好处理的了,一切妥当,只待陆尘心布下结界封山便好。 但陆逢机忽然想起来,山腰的藏书阁里还有两个人。 欧阳明和陈芸儿一直待在藏书阁里,一步都没离开过,没日没夜地翻看古籍,围绕在他们身侧的书已堆上几丈高,几乎把他们都给淹没了。 陆尘心拾阶而上的时候,木制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楼外的竹林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惊扰了这片圣地似的。 不够静心的陈芸儿首先从书堆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走到楼梯口的陆尘心。 她高兴坏了,张口便唤道,“师兄!” 害得欧阳明以为是陆逢机来了,头也没抬,就招呼来人给自己倒杯茶来。 陈芸儿下一刻便想起自己叫错了人,竹林村里陆尘心假作了陆逢机,如今他可不是什么师兄,是掌门才对。 她捂着嘴,显得有些无措,陆尘心倒是没说什么,微微笑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走到窗台边的木桌旁,取下一个茶杯,斟了茶水,递到欧阳明面前。 欧阳明自然地接过来喝了,一抬头,剩下的半杯茶水便全泼在了手中那本古籍上。 “陆掌门?!” 他一时不知是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那本古籍好。 “欧阳先生辛苦了。” 陆尘心从他手中取走古籍,其上的字被茶水晕成黑糊糊的一片。 他的手悬在书页上,只见水珠浮起,在他掌心汇聚,古籍又变回了原样。 他把书还给欧阳明,“这本书上记录了大多数早已失传的上古阵法,但无一可解青合之困,先生可以放下了。” 欧阳明见书完好无损,松了口气。 他站起来,施施然行礼。 “掌门已回来,便无我们什么事了,想来青合之困已解。” 陆尘心回礼,“先生对青合的恩情,我必铭记于心。” 欧阳明笑了笑,摆摆手,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陆尘心这个人从来不说客套话。 倒是陈芸儿看他们俩礼来礼去,有些无趣。 “掌门,你怎么回来了?赤曦姐姐呢,她也回来了吗?” 陆尘心着实被她这声姐姐膈应了一下。 “她回来了,但又走了。” 陈芸儿看上去十分失望,“她要走,掌门都不留一留吗?” “她自有要事要做,会来与我们会合的。” 陈芸儿双眸一亮,顿时喜笑颜开,“你们俩没吵架啊,那就太好了!” 陆尘心一怔,忽然明白了这丫头的意思,原来她是误会他和赤曦不和了。 “胡想些什么呢。” 陈芸儿嘻嘻笑着躲到了欧阳明身后去,陆尘心唇角挂着轻柔的笑意,与往日的他截然不同,就连欧阳明都注意到,掌门下了一趟山就变了。 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青合的困境已解,可众弟子皆被遣散,掌门接下来有何计划?”青合派的命数显然已尽,仍留在此地混吃混喝十分不雅,欧阳明也是时候考虑自己的去处了。 陆尘心没有立刻回答欧阳明的问题,而是绕着阁中高高的书架走了一圈。 “我从未料到自己一手创立的青合派会以这种形式走到尽头,但一切皆为天命,接下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的手放在落满尘埃的书册上,抬眼看向欧阳明,“这青合山,大概得由欧阳先生暂且照顾了。” 欧阳明一怔。 “我?” 陆尘心浅浅一笑,“此去,或许不归,先生若愿意,可在此处等一等。” 这满山的一草一木,是赤曦对过往的所有寄托,亦是他这千年来的每一寸思念和痛苦。 青合于他们都已不再是世间万千山陵中的一个,而是家,是归处。 欧阳明的呼吸沉了些许,他能感受到,陆尘心交付给他的是极重的信任。 “掌门既然这样说了,我哪里还能推辞,你们放心走吧,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里的一切就不会变。” 陆尘心将两手交叠于身前,缓缓躬身行礼。 “那便,多谢先生了。” 陆尘心离去时,陈芸儿追出藏书阁,追到竹林中。 “掌门!” 陆尘心驻足回头,这片竹林与竹林村外的那片很像。 “怎么了?” “你们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是吗?” 陆尘心并不确定那里危不危险,毕竟至今他们仍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他内心深处有强烈的不安在跳动,让他意识到这一行不会容易。 “或许吧。” 陈芸儿跑的急了,微喘,“你们还会回来的,对吗?” 陆尘心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我们会尽力回来的。” “爹爹当年就是突然消失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面对姑娘纯真却充满不安的眼睛,陆尘心沉默了片刻。 这世上没有谎言可以淹没的真相,也没有离开了一定会回来的人。 “无论我们是否会回来,我们都只是希望世上能回家的人能多一些,如果你决心继续做青合派的弟子,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 “神仙之道。” * 陆尘心,陆逢机和柳清漪离开青合,轻装上路。 这一次途中没有阻碍,他们的目光只盯着远方的赵国国都,脚程极快。 原本五日的路程,被陆尘心日夜兼程地赶路,缩短到了三日,陆逢机差点累倒,柳清漪怨声载道,一路上好不热闹。 不久之前,赤曦和陆尘心决定赶回青合的时候,拜托赵潇潇带着长泠和绥居暂时安顿在赵国京郊的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里,且吩咐一定要等他们回来。 赵潇潇倒是守约,尽管到了自家家门口也不进,天天在客栈门口蹲赤曦和陆尘心。 但想蹲的人没蹲到,不想见的人倒是先来了。 赵家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知道自家大小姐从青合千里迢迢回来,却停在京郊不走了,赵潇潇的母亲天天在赵老爷面前哭,赵老爷禁不住这么折磨,便派了人来请。 来的本该只是家里十几个小厮,但向来与赵潇潇交好的赵家五公子赵邝也悄悄跟了来。 赵邝比赵潇潇小八岁,还是个小少年,见到蹲在客栈门口百无聊赖的赵潇潇便扑了上去,挂在赵潇潇的脖子上唤“阿姐”。 赵潇潇措手不及,被赵邝摇了个七荤八素。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我都想好了,过几年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跟爹爹说,我也要去青合求仙!” 赵潇潇被他闹得脑门疼,她赶紧把赵邝从自己身上扯下去,少年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楚楚可怜的。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死了要你给我哭丧,快把眼泪憋回去。” 赵邝一吸鼻子,当真不哭了。 他带着满脸泪痕咧嘴一笑,“阿姐,你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你,别人都装不成你这样。” 赵潇潇被气笑了,“我什么样?” 赵邝琢磨了一会儿,选了一个中肯的词,“不同寻常的样儿。” 赵潇潇看都没看那些个点头哈腰的小厮,领着自家弟弟进了客栈大门。 这家客栈不大,是由一对夫妻经营,贵在整洁舒适,且饭菜可口,要不然赵潇潇也没法在这儿安心待着。 她把赵邝领到角落坐下,又要了一壶花茶。 “邝儿,爹身体还好吗?”她一边斟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赵邝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又是个男孩儿,本该十分受宠,但他娘出身不好,连带着他在府里也颇受其他兄姐看不起,从小只有赵潇潇会带他玩。 可赵潇潇走了以后,他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小年纪的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极少到后院,偶尔来也是看二哥和三姐了,我要敢凑过去,铁定被他们捉弄,到时候爹又要罚我,我才不去呢。” 赵潇潇拍了拍弟弟的发顶。 “爹不见你,你也不去见他,父子情分就这么淡了,往后岂非更要受他们欺负?你啊,一条贱命,还这么心高气傲的。” 赵邝觉得委屈了,撅起嘴。 “我才不想讨好他呢,要不是他,阿姐就不会千里迢迢去什么青合,求什么仙道了。”他小声嘟囔,“我就不会与阿姐分开这么些年。” 他心里对父亲有怨,对那个家有恨,赵潇潇何尝不明白。 可当他们无力抗衡的时候,这份怨恨除了藏起来折磨自己,别无他法。 “邝儿。”赵潇潇轻轻唤了一声,赵邝抬起头看她,目光中充满认真。 “我去青合,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阿姐此话怎说?” 赵潇潇握着茶杯的手收紧,她看了看周围,客栈一楼只有他们姐弟两人。 她刻意将声音放低,“当我们没有本事的时候,想要在赵家立足只能靠父亲,可对于父亲来说,我们根本不是子女,而是工具,你见过有谁将工具捧上头顶的吗?” 赵邝怔了怔,赵潇潇语调冷厉,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狠,与他记忆中的阿姐相差太多。 “阿姐的意思是,我们不能依靠父亲?” “当然。” “可我们别无所依。” 赵国立国已久,国内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并无他们姐妹插手的余地。 赵潇潇的手收的更紧,指节泛白。 “父亲已经老了,赵家也已经老了,如今的赵家不过是一个华丽的躯壳,内里烂成了泥,半点实权都没有。筹码,只要我们有与人交易的筹码,就能轻易从父亲手中拿走这副躯壳,重新来过。” 赵邝听的心惊胆战,尽管他一直不喜欢父亲,不喜欢赵家,却从未想过要夺权。 父子纲常,他牢牢记在心里。 赵潇潇注意到弟弟微颤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邝儿,我知道你害怕,但没关系的,等阿姐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欺负,娘也不用总是落泪了。” 赵潇潇站起来,打算转身离去。 自己的手却被人攥住。 “阿姐。” 颤抖的除了少年的手,还有那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一直都在保护我,我也希望自己长大以后能保护你,不过没到那时候也没关系,我还是想站在你身边,而不是你身后。” 少年的目光渐渐坚定,“阿姐,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无论你想做什么,都算我一份,无论后果怎么样,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赵潇潇回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好邝儿,阿姐没白疼你,回去吧,回到那个我们都厌恶的地方去,我就快去接你了。” 第一百零五章 矛盾 容真将昏迷的陆思带走,独自北上去寻梵蓁。 但妖界的军队并没有撤回妖界,而是暂时隐蔽在南荒的山林之中。 那一日在青合山,容真其实也受了不小的伤。 她虽然有九尾的神力护体,但无论活多少年,始终只是妖界荒原上的一只小小的雪狐,根基不够稳固,便难有与纯正的神力相抗的本事。 她一路北上,走的不慌不忙,挑最舒适的客栈,包最华美的马车,生怕自己不够高调似的。 梵蓁早有吩咐,拿到胎光神魂迅速返回北方,但她偏不听,就是要跟梵蓁对着干。 陆思全程昏迷,若是有人问起来,容真便称他是自己得了怪病,昏迷多年的夫君,自己带着他正是满天下寻名医的,为此惹来不少人的同情。 容真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她正是等着那些麻烦找上门来才故意拖延时间,否则该多无趣啊。 一日,容真下榻在赵国南方某镇上的客栈里。 她将陆思安顿在床上,自己则在方桌旁坐下,打坐疗伤。 时间在身侧流逝而去,容真的眉头渐渐皱起。 她的身体已经在由内而外地崩坏了。 当年九尾予她和老翁的那丝神力已经微弱得不可见,那条延续他们的魂魄与这世间的线即将绷断,无可逆转。 她心里焦急起来,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完成,所剩的时间却不多了。 由于心乱了,气息便乱了,容真突然向前一倒,喷出一口鲜血来。 她颓然地扶着桌子边沿,看漫天的血雾。 目光所及都被染上一层蒙蒙的血色,她有些恍惚,血滴自唇角滑落,勾勒出一条蜿蜒的红线。 “九尾大人,你也觉得已经够了吗?” 她怔怔地问,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答案。 她有些丧气地垂下头,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迹,将眼眸藏在黑暗中。 今夜是个不平静的夜晚,木窗外的风呼呼地吹过,傍晚时天便阴沉地仿若末日,是即将下暴雨的征兆。 有风从门窗缝隙里溜进来,吹得容真后背发凉。 她扶着桌沿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要去检查窗户的时候,三支灵力化作的箭矢迎面而来,她眼神骤变,迅速转身避开。 箭矢插入门板中,转眼化烟,容真的眼神锐利如刀,向紧闭的窗看去。 “来者何人,不露真面目,却使这些下作手段?” 窗外的风声仍未停歇,夹杂着女子的讥笑。 “下作?你不觉得这个词更适合你吗?” 这声音是耳熟的,容真并不惊讶,这一行要等的人中,这一位恰好是其中之一。 “姽落,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突然狂风大作,将门窗掀开,噼啪作响。 容真抬手挡住面容,待放下手时,那两扇木窗不见了,姽落坐在窗台上,眼中的怒意如火,要将她活生生烧死似的。 容真勾了勾唇角,风情无限。 “你恼我,何必对人家的客栈下手。” “你别想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容真,我今日一定要杀你,报当日血仇!” 姽落的手臂抬起,妖力化为手中长剑,便向容真攻去。 她招招致命,容真唇角始终挂着不浓不淡的笑,仿佛对她的攻击压根不放在心上。 应对之间,她还不忘用言语挑衅姽落。 “咱们同为妖界之人,你是梨凰后裔,我来自狐狩,几十万年前也算是一家人,你如今见面便拔剑,岂非自己人打自己人,招人笑话?” “谁跟你是一家人!” 姽落是真的气极了,眼中的凶光瘆人,满脑子只想取容真的性命,攻击反倒失了章法。 不过容真本就受了重伤,所有表现出来的轻松都是伪装,若不是姽落失去理智,她也撑不了这么久。 姽落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每一次都盯着她的命门进攻,甚至不惜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她这是想与她同归于尽吗? 容真眉头一皱,她可没打算死在这里,死在姽落手上。 她拼尽全力,打算赌上一把。 在姽落下一次攻来时,她任由姽落的剑插入自己左肩,自己的爪子则趁机划破了姽落的侧腹。 姽落吃痛,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容真在肩上点了几下,封住穴道,顺便止血。 她咽下已涌出喉咙的血,假作无事发生。 “如何,你还想打下去吗?” “当然要打!”姽落持剑打算上前,可这一动,侧腹的伤口便裂开,鲜血不住地往下留,甚至隐约能看见肋骨。 容真本来心里都慌了,可看她忍痛退回去,便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她一挑眉,“好啊,反正我看梵蓁也早就不顺眼了,杀了你,她要是能有一丁点的难过,我也算值了。” “容真!” 姽落一声充满愤怒的呐喊,震开了自己的伤口,也震住了容真。 眨眼之间,她将手中的剑奋力朝着容真掷出,但容真没有躲。 尖峰擦着容真的脸而过,最终钉在门板上,如之前插入其中的箭矢,转眼化烟。 容真白皙的皮肤上缓缓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痕,珍珠似的血珠紧接着滑下。 容真静静地站着,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姽落突然拼尽全力地冲上来,将容真扑到在方桌上。 她掐着容真的脖子,血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落,明明她才是占据优势的那一个,现在却更加狼狈。 容真注意到,她眼睛里有泪。 “为什么?”容真轻声问,但因为喉咙被紧紧扼住,她的声音有些哑。 姽落红着眼看她,倒有些莫名其妙。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来杀我,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容真继续问。 姽落不甘心似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容真因为窒息憋红了脸,她的面目渐渐狰狞,双手却死死地扣住桌沿,没有被本能支配着去阻止姽落。 姽落看着面前这个人,她恨透了她,可也忘不了当初游荡在大明宫里的孤魂遇见光明的夜晚,容真是那般璀璨地从她面前划过,将她带到了人界的绚丽之中。 这是救了她的人,也是毁了她的人。 姽落突然松手,容真重获呼吸的权力,猛烈地咳嗽起来。 姽落抓着自己微颤的手,缓缓后退,退到窗边,再次在窗沿上坐下。 容真喘息了好一会儿,方缓过来,顶着一张透着不正常的红色的脸看向她。 “怎么又后悔了,杀了我,既能解心头只恨,还能把青合派的小家伙带回去,不是很好吗?” 姽落凝视着她,目光归于沉静,她冷静下来了。 “为什么?” 她将这句话抛回给容真。 由于刚才的厮打,左肩的伤口裂开了,正潺潺往外流血,容真看了一眼姽落更糟糕的侧腹,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去管。 仿佛这样她们就扯平了似的。 “为什么带走这个青合山的小孩儿?这你不该问我,该去问问梵蓁。”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容真颇有些意外,他们之间,不是为了眼前事,便只会是为了往事了。 可是,那件事,姽落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了?” 姽落冷笑了一声,“你还期望能瞒一辈子?” 容真玩笑似的道,“我倒真是如此希望的,往事罢了,总是抓着不放,容易陷入困境,我的时间不多,可没有在原地绕圈子的功夫。” “容真!”姽落将手掌攥成拳,砸在身侧的窗沿上,木屑四溅,“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你害死他了!” 无论姽落多么愤怒,容真始终不曾被触动,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别人的命,跟我有什么关系?” 姽落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把下唇咬烂了,口中的血腥味儿浓烈,她眼前突然一阵模糊,泪水涌出,她终于忍不住,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 容真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刚才还想要她命的姑娘。 “姽落,你还记得我从大明宫逃走的那个晚上吗,我当时遇上你,就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知道你终会追寻着自由离开那个地方,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世上有一个充满了花香的地方,你一定会去的。” 姽落的哭声渐止,她抬头看向容真。 “所以你故意告诉我人界的存在。” “算是吧。” “为什么?” “你相信吗,我从狐狩逃走,并非为了自由,而是入了另一个牢笼,一个我不打算逃开,也不打算放过别人的牢笼。” 姽落有什么预感似的,站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她话音刚落,只见容真以极快的速度奔向被安置在床上的陆思。她一把揽过陆思的腰,将人背在了背上。 “或许你早晚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 她一个纵身往最近的门外跃去,姽落正要上前追,却见容真被一股力量打飞回来。 容真没忘了自己背上还有一个人,在空中转了个身,陆思是好端端的,她的额头却磕在柜角上,血蜿蜒而下,流进眼睛里,她抬手一抹,便脏了半张脸。 平日里最在乎自己脸面的狐妖这一次却没有去管脸上的伤口,而是忿忿地盯着门外。 “这只臭鸟来捣乱就算了,你也要拦着我吗?” 姽落不明所以地看向容真所看的方向,只见一个女子踏着木屑走进来,一身黑衣飒然。 姽落眼眸一亮,“墨姝!” 墨姝冲她点了点头,然后便重新看向容真。 “你不守约,还骗了我。” 容真陷入绝境,却丝毫不慌,嗤笑道,“狐妖的话你也信,能怪谁?不过能从狐狩回来,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回头吧,容真,无论你做什么,九尾大人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难过的。” “住口!”容真脸上难得染上怒意,“他看不见了,我也不需要他看见,我只做该我做的事。” “那你有想过老翁,想过姽音,想过信初吗?他们都还在等你回去。” “姽音?!”姽落跑到墨姝身边,那模样颇惹人怜爱,“你见到我姐姐了?!” 墨姝拍了拍她的肩,目光瞥见她侧腹骇人的伤口,眉头皱了皱。 “此事再论,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容真。” 两人同时朝着地上狼狈的容真看去,容真却也只是无谓一笑。 “你们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无论如何都是阻止不了我的。” 若是从前,墨姝或许怕了她,可今时今日,狐狩中的容真已不再是个秘密。 “你会求死?” “我不求死,但我也不求生。” 话音落,容真锋利的爪子挥来,墨姝带着姽落往后一仰,利爪堪堪从她们面前划过。 趁着墨姝和姽落站立不稳的空挡,容真再次捞起地上的陆思,向着姽落闯进来的窗逃去。 墨姝立刻就要去拦她,可眼见着要拽住容真的衣角,屋子里忽然掀起一阵黑风,将墨姝击退。 待黑风散去,屋子里哪还有容真的身影。 “怎么会?!” 姽落不甘心地向前两步,还想追,墨姝抬手将她拦住。 “有人来接应她,这倒是我没想到的,那人不知实力如何,你又受了重伤,先放她一马吧。” “可...” “姽落。”墨姝呵住她,“你如果还不想死,或是不想被仇家趁危杀掉,就听我的话。” 姽落紧咬贝齿,恨恨地看着窗外夜色,不甘极了。 墨姝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姽音给她的那只短笛,递到她面前。 姽落眉头一皱,有些嫌弃似的。 “这是什么?你以为用这样的小玩意儿就能讨好我吗?” “这是姽音托我带给你的礼物。” 姽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短笛抓住,抱在怀里。 她微微垂头,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姐姐她,还好吗?” “她很好,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自由的生活。” 姽落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悲伤的笑。 “那就好,她开心就好了,只要知道她仍好好活着,我就安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短笛收进怀里,看向墨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去狐狩又是怎么一回事,梵蓁姐姐呢?” 她的问题实在太多,墨姝牵着她走向屋子里唯一算是完好的床榻,帮她处理侧腹的伤口。 “在跟你说那段长长的故事之前,你不如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找容真拼死拼活吧。” 姽落原本已放松下来的情绪突然又绷紧了,眼眸中流露出的悲痛让墨姝察觉到什么。 “是与陆归心有关?” 姽落攥紧了拳头,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她却浑然不觉。 “当年,是容真献药世子,使我暂时失去法力,归心才会死。” 第一百零六章 执着 容真从客栈逃走之后,十分狼狈。 左肩的伤口一直没再止血,血染了半身,素白的衣裳成了艳红,再加上半张脸的血污,行走在夜里简直就是鬼魂夜行。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容真背着陆思,扶着墙艰难前行,每走一步便有血滴落在地。 这样无疑会让姽落和墨姝循迹追来,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喘息声渐渐粗重,容真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气要被抽干了,双腿渐渐抬不起来,那轮照亮前路的月也躲到了云后。 力竭的容真最终还是倒下了,她将陆思丢到一边,狼狈地靠着一处阴暗墙角,呼吸声很急,也很轻,时隔几十万年,她再一次感受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 就像曾经拼了命在荒原上狂奔,身后是饿极了的狼群,是被撕成碎片的父母,她不敢回头,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直到力竭摔进泥潭里,那一瞬的窒息,让她看见了漫天鬼火的冥界。 可那样的冥界,真美啊。 繁星装饰天空,鬼火飘摇在无尽的花海上,各式各样的魂魄沿着河川走,走向不知名的地方。 正如同此时此刻,容真被黑暗包裹在这方角落里,仰望墨一般浓重的夜色,她却仿佛见到了冥界的景色。 “真美啊。”她叹息着感叹。 她缓缓闭上眼,仿佛认命了似的,抱紧了自己那副染血的身躯。 一直在暗处跟着她的人见状不忍,正欲上前,却见她又睁开了眼。 那双眼里满是桀骜和不屈,哪有半点寻死的意思。 “可我这样的人,哪去得了那么美好的地方。”她自嘲一笑,盘腿而坐,开始运气检查伤势。 藏在暗处的人松了口气,退了回去。 * 客栈里,墨姝一边帮姽落处理伤口,一边告诉她这段时间自己经历的事。 运气疗伤的姽落时常睁眼,好奇地问东问西,好几次被墨姝敲头。 “运气不可分心,也不可随意打断,你这几千岁的小妖王,真是白活了。” 听墨姝满口嫌弃,姽落不自省倒罢了,反而笑得愈发灿烂。 “墨姝,我觉得梵蓁姐姐做的没错,你这次回来,的确有点人味儿了。” “我自认从前对你不错,你是白眼狼吗?” 姽落大笑,刚包扎好的伤口便又裂开了,血沁出纱布被墨姝看见,墨姝气得头疼,眼见着拳头就要落在姽落的头顶,那丫头竟十分机灵地闪开了。 “你还敢躲?!” “不躲?难道等着你打我吗?” 姽落伸手将挂在架子上的衣裳一捞,长臂一伸,便开始系腰间的缎带。 “依你所言,容真并非九尾狐族,她游走于各界之间只是为了完成九尾的遗愿,可她如今做了这么多不讲道义的事,是为什么呢?” 墨姝正用湿布擦拭手上的血迹,目光微垂,仿佛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凝固于掌纹中的血污上。 “你是梨凰大人的后代,依你所见,九尾大人的遗愿是什么?” 姽落“切”了一声,十分不屑道,“别说我是梨凰的后代了,就算我是九尾的后代,也不可能弄清死了几十万年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墨姝把没用了的湿布砸向她。 “好歹是你的祖宗,毫无敬意。” 姽落轻松接住湿布,还在指尖转了个圈。 “祖宗的事归祖宗管,现在容真借祖宗的名义害我,我才不管那么多,不扒了她的狐狸皮,这妖王我就不做了!” 她眼中闪过一抹很厉,容真间接害死陆归心,又害她在水牢中被囚几百年的仇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墨姝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细数过去种种,这位小妖王放下的狠话不知多少,至于这妖王之位嘛,也不是她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 与其在这里与她做无谓的争论,不如弄清楚容真的目的来的实在。 “容真为何拼了命也要带走那名青合弟子,你知道吗?” “陆思?”姽落扭头看去,眉头微蹙,“陆思来历不凡。” “我知道他来历不凡。”墨姝好歹是一直跟在梵蓁身边的人。 当初梵蓁从陆尘心处拿走幽静之魂,梵蓁耗损了大量的灵力才使一魂能够转生,彼时墨姝觉得自家主子太傻,明明自己对陆尘心有意,却出力撮合陆尘心与烨鸟,这是什么无私奉献的配角戏码。 可时至今日,她若还这么想,便是蠢了。 “容真奉主子之命办事,带走那青合弟子想必是要往北去交到主子手里的,可若主子需要幽精神魂,当初又为何送出去呢?” “不止幽精。”姽落难得正经,语调微沉,“还有胎光神魂。” 墨姝一愕,“胎光?!” 三魂之中,以胎光为首,可梵蓁找了这么多年,六界都快翻遍了,却始终没有找到胎光神魂。 “胎光一直藏于云壑之中,直到烨鸟在锁妖塔中重生方现世,梵蓁姐姐将我送到青合蛊惑了烨鸟,陆思回山,以为我对青合有害,后来容真做出攻山假象,陆思前往云壑取出胎光神魂,容真故技重施,以伶仃草使我失去法力,逼陆思拼死相救,幽精便与胎光融合了。” 墨姝的眉头渐渐皱紧。 “这么说来,主子要的是胎光神魂。” “梵蓁姐姐难道还没有放弃吗?” 人皆有所求,哪怕梵蓁高高在上,世间只要她想要的东西,无不轻而易举,但在相伴了几千年的墨姝和姽落眼中,她一直没有放弃神幽。 幽精与爽灵早已现世,梵蓁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胎光神魂,只是一直未果。 “她做所有的这些,难道只是为了让神幽再次临世吗?”这段日子以来的一幕幕在墨姝脑海中浮现,她突然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结论,“不,不对,主子这盘棋太大了,绝非只是为了神幽一人所设。” 姽落在青合山上待了很长一段日子,基本处于消息闭塞的状态,因此对墨姝的话并不太明白。 “梵蓁姐姐在做什么很可怕的事吗?” 墨姝难得瞪了她一眼,“她都派容真去攻打青合山了,还不够可怕吗?” “可容真不是没打吗。” “但妖界并未撤兵。” 墨姝绕着一片狼藉的屋子走了一圈,仿佛这样能稍微削弱她心中的焦虑。 “主子将人界作为这场战争的主场,容真是连接魔界的纽带,妖界对青合用兵势必会引起神帝的注意,神界本身不会放任六界打乱,而她本身代表了妖界。”墨姝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这是把六界都引入这场局了。” 这么一听,姽落顿时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咱们猜不到梵蓁姐姐的想法,所以你想弄明白容真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她不会毫无目的地在这场阴谋里扮演一个角色。” 墨姝点头,“正是这样。” 这次姽落不与她闹了,而是认真地思索起来。 “九尾残余的灵力转生时,便是他的意识苏醒时,心脏上长出了伶仃草,容真说,那是九尾的恨...”姽落低声喃喃着。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向墨姝伸出手。 “你不是也有一株伶仃草吗?给我。” 墨姝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有动作。 “你想做什么?” 姽落着急地走到她面前,“为什么九尾的心脏上会长出伶仃草这样的东西,它的效用难道就是使我族失去法力吗,你难道不好奇,这伶仃草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墨姝的确有些动心,可她对姽落不太放心。 “万一这草真对你有害怎么办?” 姽落无所谓地“呵”了一声,“那还能怎么办,认栽呗。” “你真是疯了。” 墨姝从姽落身侧走过,继续她的焦虑。 姽落将手搭在旁边的桌沿上,尽管桌面上尽是她和容真的血。 “你难道不相信九尾对梨凰的感情吗?” 墨姝果然驻足,她心里犹豫了。 尽管她不曾亲眼所见,可在老翁的讲述中,九尾对梨凰的感情是虽死无悔的,他怎么会舍得害了梨凰呢。 见她动摇,姽落继续道,“若九尾对梨凰的感情都不可信,我宁肯不信这世上的感情了,毕竟世间有几个人愿意为别人抛弃一切,乃至后世声名呢?” 墨姝回眸,姽落的目光十分坚定。 “你真的想好了?” “根本不用想。” 墨姝摊开手掌,须臾之后,从狐狩带出来的木盒出现在她掌心,她的手往前伸,将木盒递到姽落面前。 “你要是死了,有什么遗言要我帮你转达给他吗。” 姽落知道,墨姝口中的“他”是指陆逢机。 她笑了笑,甚至有些俏皮地歪了歪脑袋,“不必麻烦了,我要是活着,终有一日会去找他,我若死了,也不必无故给他添这些烦忧。” “你将当年的记忆归还给他,却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不觉得不妥吗?” 姽落从墨姝手上接过木盒,她缓缓打开盒子,那株通体透明,并蒂双花的伶仃草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伶仃草?名不副实啊。” 她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头捏起伶仃草的茎秆,在送入口中之前,她的动作顿了顿。 “其实我是害怕,墨姝,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有一天变成现实的时候,是会害怕的,因为怕所有的期望会落空。” 姽落闭上眼,一脸决绝,赴死一般吞下那株伶仃草。 在她闭眼的那一瞬间,墨姝仿佛看见了泪光在她眼中闪烁。 伶仃草入口即化,没有味道也没有感觉,姽落感觉自己咽下了一口空气。 她睁开眼,好奇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并无变化。 “好像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嘛,你该不会是被坑...” 姽落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灵魂突然被抽走一般向前倒来,墨姝及时上前,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她轻轻拍了拍姽落的脸颊,“好好睡一觉吧,醒来给我一个答案。” * 陆尘心一行人到达赵国国都郊外时,夜已深。 墨色的夜幕上缀着零散的几颗星星,他们身披夜色而行,陆逢机早已困的睁不开眼睛。 柳清漪自己也累了,但碍着面子不愿承认,一路上都怪陆逢机是个拖油瓶,否则自己也不会走这么慢。 陆尘心懒得管他们俩,常常自己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仿佛心无旁骛。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偶尔听到四周的声响,他都会侧目看一眼,想着会不会是赤曦回来了。 六界都被梵蓁算计在这场棋局里,魔界肯定也不会意外,他之所以放心让赤曦一个人去魔界,其实心里还是存了一点侥幸。 “喂!” 柳清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分的不友好,显然是在叫他。 陆尘心回头看去,就见柳清漪摆着一张臭脸,一只手还拽着要死不活的陆逢机。 “你徒弟要累死在路上了,我们还有多久才到啊?” 陆尘心看了看周围的景致,如果没记错,客栈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 “快到了。” “每次问你你都说快到了。” “这一次是真的。” 柳清漪气得想杀人。 “不行,必须得休息一会儿!” “真的快到了。” 柳清漪把拽着陆逢机的手一松,陆逢机站立不稳,直接扑到了旁边的树上。 他“哎哟”一声,抱着树就睡着了。 陆尘心默默看着,也许是良心发现,终于还是点了头。 一行人暂且停下来,陆逢机睡得香甜,陆尘心点燃火堆,与柳清漪围着火堆而坐。 没有柴禾,火堆凭空而燃,柳清漪认出来,这是赤曦的手笔。 “你也会用真火?” “曾借了赤曦一枚焰羽,可使些小法术,上不得台面。” 柳清漪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她抱着双腿,火光映红了她整张脸。 “我一直很好奇,你与赤曦有这般深的渊源,为何当年还会分开呢?” 陆尘心眼眸中有火光跳跃,显得他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如果你见过当年在洪荒前转身离去的她,或许就不会想问这个问题了。” “难道就因为她那时离开了?” “我们在洪荒中同生共死,彼此相守,如果那样的感情都无法将她留下,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呢?”陆尘心顿了顿,将一直在手中玩弄的木棍丢进火堆里,“她对神幽的执着,已超越爱或不爱的范围了。” 第一百零七章 所愿 柳清漪没明白陆尘心的意思,但那已经不重要,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客栈,与赵潇潇会合。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整,陆逢机的精神好了很多,一进客栈就直奔后院的厨房,显然是饿惨了。 陆尘心和柳清漪不食五谷,便挑了个好地方坐下,让小二去请赵潇潇。 赵潇潇听说他们到了,激动的不行,匆匆换好衣裳,下楼时还差点摔了一跤。 “赤曦姑娘,掌门,我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她走近后发现坐在陆尘心身边是柳清漪,并非赤曦,愣了一下。 柳清漪一挑眉,“怎么,看见是我便不高兴了?” 赵潇潇连忙摆手,“没有的事,柳姑娘能回来,掌门和赤曦姑娘身边有了得力帮手,是大好事,我怎会不高兴。” 陆尘心懒得看她俩斗嘴,拍了拍桌子空着的一方。 “坐吧。” 赵潇潇有些拘谨地走过去坐下,柳清漪全程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倒是没再开口说什么。 “这段日子有什么异样吗?”陆尘心问。 赵潇潇挺直了背,微微垂眸,恭敬道,“弟子谨守掌门离开时的命令,不入城,不联系父亲,一切低调行事。但不久前父亲派了人来此,名义上是要接我回家。” “名义上?你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 赵潇潇轻轻点头,“不瞒掌门,当时幼弟混在下人里跟着来了,他跟我说了这段日子家中的怪异之处,这京城里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陆尘心一派淡然,仿佛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赵潇潇心中忐忑,总忍不住偷偷去窥探陆尘心的表情,希望猜出他心中所想。 但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里不会太平,我和赤曦早就料到了。” “那我们还要进城吗?” “当然,来都来了,哪有不进反退的道理。” 赵潇潇没再说话,似是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去,走神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柳清漪把手搭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问,“我跟你们,不算一伙的吧?” 陆尘心抬眸看她,“你想干嘛?” “你们是大人物,不敢轻易进城,但我可不一样,我只是世间籍籍无名一小妖,梵蓁大佬总不会针对我。” 陆尘心拿起表面粗糙的茶杯,浅抿了一口润喉。 “城中情况如何我并不清楚,赤曦还未回来,你若是想做无谓之事,最好多想想自己的性命。” 柳清漪站起来,“你放心,我可在乎自己的小命了。” 她是当真打算先进城看看情况的。 古时候尚有人联合起来谋害赤曦,酿成了烨鸟焚城的惨剧,今时今日烨鸟已名贯六界,难保不会有人设下更险恶的阴谋。 为了赤曦的安危,她宁愿以身涉险。 柳清漪果决地向客栈的大门走去,临出门前,回头嘱咐了一句,“若赤曦回来,让她不要担心。” 见陆尘心点了头,她这才放心离开。 眼见着人都走的没影了,赵潇潇仍担忧地看着大门外。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柳姑娘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不会的。”陆尘心用食指轻轻推开茶杯,有些专注地看着桌面上留下的水渍,“此地的灵力场已经乱了,各种各样的力量混杂在一起,柳姑娘即便进城,也是如同沙砾落在荒漠,不会轻易被人察觉。” 陆尘心这样说,至少证明不会出事,赵潇潇稍稍安心。 “掌门所言之灵力场是什么意思?” “妖魔不入人界已久,人界又是灵气充沛之地,理应是灵气为主。但如今这城中灵气微弱,妖气纵横,仙界同僚留下的痕迹也不少,想来将有一场大戏。” “六界将乱?!”赵潇潇忍不住惊呼。 陆尘心却淡然地用指尖划过留在桌面上的茶水,“现在说这个话,为时尚早。” 几只早起的鸟从窗外飞过,叽叽喳喳的叫声扰乱这个早晨的安宁,陆尘心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明媚,七彩的光晕仿佛就挂在窗棂。 “时辰尚早,你不如跟我说说这城中究竟有何怪异吧。” 赵潇潇一怔,点头称是。 * 柳清漪离开客栈后,慢悠悠地往进城的方向走。 她不似陆逢机肉身凡体,多赶几日路便又困又饿,但也不是陆尘心的仙体,怎么折腾都没事。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就像闲透了出来找乐子的富家公子。 但走了没多久,她突然停下来,吐了狗尾草。 “云霜?” 长泠站在路中央,就像一块拦路石,可惜他那副长相不像抢劫的山匪。 见那人不回话,柳清漪皱了皱眉头。 她上下将前人打量一番,忽然道,“你不是云霜。” 长泠这才抬脚向她走来。 “你一人在此?” 云霜冷人冷面,但内里其实是个内向且热情的人,因此哪怕他不怎么笑,但相处起来并不会有压迫感。 眼前这人给柳清漪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巍峨的大山之下,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令人窒息。 她忍不住后退。 “你是谁?” 见她如此警惕,长泠停下脚步,恰停在她面前五步之遥的地方。 “我名长泠,是栖息在云霜身体里的建木。” “建木?是我想的那种吗?” 建木是登天成神之木,云霜不过一只小云雀,怎会与建木有关。 但当初在锁妖塔中时,赤曦的确说过,云霜不同寻常。 长泠知道她在怀疑什么。 “建木生于天地,一生与天地相连,我借云霜脱离地脉,云霜借我之力守卫家园,各取所需罢了。” 柳清漪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那这么来看,传说中的建木很惨嘛。” 长泠没有说话,柳清漪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有点石乐志。 “既然你在这里,那云霜不会...” 当初离开芒草镇时赤曦只是简单安排,她们甚至没来得及正式与云霜和绥居道别就走了,如今想来十分不像话,毕竟云霜的伤势不轻。 “没有,他还活着,只是魂魄受损过于严重,不得已陷入了沉睡。” “魂魄受损啊。”柳清漪有些失落地重复着,“这恐怕难以治愈了。” 可云霜就要这样不死不活地存在着吗? “我有办法可以救他。” 魂魄受损也能救?柳清漪挑了挑眉,建木虽是神木,却不是神,遑论修补魂魄这样的事,恐怕连神也做不到。 但为了给这位初次见面的神木一个面子,柳清漪还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怎么救?” “这正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 “我?”柳清漪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难以置信,“我可不是什么隐藏实力的大人物,恐怕无能为力。” “你不是,但烨鸟是。” 柳清漪将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你在打赤曦的主意。” “唯有此法,可救云霜,冒犯了。” 柳清漪想逃的念头刚冒出脑海,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客栈里,赵潇潇借茶水和茶杯向陆尘心介绍了赵国京城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以及对修仙之道有所涉足的名人。 陆尘心全程没有插嘴,时而点头,样子很认真。 等赵潇潇讲完,早已口干舌燥,忙给自己倒水喝。 “该说的都说了,掌门还有什么疑问吗?” 柳清漪走了以后,赵潇潇少了些拘谨,多了几分随意,又或者只是觉得陆尘心把跟赤曦无关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便不那么讲规矩了。 陆尘心在脑海中将她所述梳理了一下。 “赵国势力虽然复杂,但主要还是皇帝与国师之间的矛盾,我们既是受国师之邀而来,皇帝必然有所提防,我虽不认为人族有阻挡我和赤曦的能力,但始终是个阻碍。” 赵潇潇的心悄悄悬起来,因为她所在的赵家这一族是忠心于皇帝的。 她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安,轻声问,“那掌门打算怎么办?” “若我没记错,你的家族效忠于皇帝已有几世了吧。” 赵潇潇低头承认,“是。” “如今可有变心?” 赵潇潇迟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于陆尘心而言,便是回答了。 “你父亲将你送到青合,名义上是为了讨好崇尚仙道的皇帝,但实际上是通过青合的情报讨好国师吧?” 赵潇潇的眼蓦地睁大,陆尘心所说的确是藏在粉饰后的脸皮下的事实,但她从未想过会被如此轻易地戳穿。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无颜见人一般。 “掌门,请听我解释。” “不必。”陆尘心目光淡然地从她身上扫过,并没有别样的情绪,因为这件事其实他早就知道。 说到底,他也曾是个人,尽管不屑,但人族那些充满心机的阴谋他是见过的,并不是傻子。 “这些年你传回京城的消息都会过我的手,你父亲传来的所谓家书亦然,如果你真的有害人之心,我早就不会留你了。” 赵潇潇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心中有悔,但一切注定不会重来。 “是弟子糊涂,还请掌门责罚。” 她是真心领罚,希望能够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陆尘心还是那句话,“不必了。”轻飘飘的,让人心里总不踏实。 “你抬起头来吧,再这样将头埋下去,就要扑到地上了。” 赵潇潇小心翼翼地抬头,还悄悄觑了陆尘心一眼,见他当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才敢重新坐直。 “掌门既然早就看过我与父亲的信件,想必在离开青合前就知道此地不太平,那为何还要走这一趟呢?” 陆尘心的手指无声地敲在桌面上,“有些事情,不是不前行就能躲过去的,如果我执意留在青合,麻烦照样会找上门来,我不喜欢坐以待毙的感觉。” 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仿佛觉得这是一件极烦心的事,不愿再谈。 他摆了摆手,“不谈这些了,说说你的父亲,你的家族吧。” 一切秘密都摆到明面上来,赵潇潇便没什么好藏着掖着,坦然道,“我这一族只是皇族远亲,虽同姓赵,却只是名头叫得响,早年还有些看上去风光的官职,但自我父亲起,陛下为了巩固皇权,防备国师,收回了不少下放的权利。父亲因此不满,恰逢国师找上门,许他好处,他表面上虽然仍忠于皇室,但实际上早已与国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似乎对你父亲颇为不满?” 赵潇潇倔强地扭头看向窗外,“他贪图小利,置国家利益和皇族颜面于不顾,这样的小人,怎能为人父?” “真是如此吗?”陆尘心的声音还是如水一般淡,听不出别样情绪,赵潇潇的心却咯噔一沉。 茶杯里的茶早就凉了,这茶叶廉价,本就偏苦,如今凉了,八成会涩。 陆尘心的手指沿着杯沿缓缓划了一圈,一切都看上去漫不经心。 “皇帝也并未给你们什么颜面,这世上图利之人太多,而你的父亲只有一个,你当真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怨恨他,并且随时准备着背叛他吗?” “请掌门别再说了!” 赵潇潇抓着长凳边缘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赵姑娘,如果你连自己心中所想都不能坦然面对,恐怕不该走这条路。” “赵姑娘?”赵潇潇瞪圆了眼,惊讶又不解地看向陆尘心。 “青合已散,我已不再是谁的掌门,但你与我们走到此处,我并不希望你走上绝路。” “我是在求一条生路。” 陆尘心却缓缓摇头否定了这句话。 “你所求的,是一条权力之路,阴谋之路,与你父亲并无区别。” “可我并不贪慕权势,我只是希望娘和邝儿不再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我只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像赤曦姑娘那样。” 因为太过激动,赵潇潇呼吸略急促,她紧紧盯着陆尘心,希望得到一个肯定。 可是没有。 “你看看外面,如今的赵国,乃至整个人界,都如这明媚的天色一般,看上去岁月静好,实则风雨就藏在云后。” 赵潇潇依言看过去,但她只看见光,她追逐了一辈子的光。 “掌门,我不明白了。” 陆尘心站起身来,“如果你的所愿真的只是说的那些,我会帮你如愿的。” 赵潇潇看着他离开桌边,走上上楼的木梯。 尽管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活成了最像神仙的神仙,可唯有那一刻,赵潇潇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决绝的冷意,仿佛随时会化作风离去。 第一百零八章 食言 在天亮之前,容真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带着陆思遁入山野。 但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她刚入山林不久天色就阴沉沉地暗下来,眼见着一场暴雨即将袭来,她却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 自从跟着九尾离开荒原后,她花了小半辈子在六界徘徊游荡,如今却大概是最狼狈的时候。 不久之后雨就浠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初有茂密的树荫挡雨,还算幸运,可渐渐地雨势大了,雨水牵成线从头顶上砸下来,就像有人泼了一盆水。 容真浑身都湿透了,她背上的陆思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绝望之际,天无绝人之路,她遇到了一处破败已久的寺庙。 容真顿时心情明媚起来。 寺庙的门早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中腐朽了,她小跑着冲进去,灰尘乍起,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灰蒙蒙的,宛如蒙着一层时光。 她把陆思放下,用法术烘干了两人的衣裳。 寺庙荒废太久,侧墙破了很大一个洞,风呼呼地往里吹,带着些许雨点,很冷。 容真不敢再耗费灵力取暖,只得往寺庙各处逛一逛。 这庙不知是供的哪位神仙,神像已经坏了,只剩下不到半个身子,也未留下名讳。 也许是时来运转,容真在神像后找到一堆干柴,她升起火,这已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到访过的庙里有了温度。 橙黄的火光映在容真的脸上,她身上的寒意渐渐被驱散,身上的伤似乎也因为这些温暖而渐渐好起来。 她的两只手在火前搓了搓,抬眸看向一旁的陆思。 自从在青合因为巨大的神力晕过去,这一路上无论发生什么,这家伙都没有醒过。 容真背着他走了一路,从没这么憋屈过。 她抱着腿,把脸埋进肘间。 墨姝已经去过狐狩,也知道了关于狐狩的一切,她一时有些恍惚,为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也为狐狩中已有些陌生的故人们。 墨姝说,信初还在等着她回去。 可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更希望有一日信初能走出狐狩,来了结她的性命。 那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容真猛地抬头,外面的雨势不减,狂风在山林间肆虐,夹杂着冰冷的雨点,将手臂粗的树吹得弯了腰。 火光在寺庙的墙上不断跳跃,光影明灭间,容真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她拧着眉,腰直起来,随时准备好逃走或是反攻。 “谁在那里?” 她冲着侧墙漏风的洞说话。 “我嗅到你的气息了,别藏了,是敌是友,不如明着说话。” 一双黑色的靴子率先出现在洞口,其上暗藏云纹,落在鞋面上的水珠滚落,看起来价值不菲。 出现在那里的人一身黑衣,斗笠上的白纱挡住了面容,他抱着剑立在那里,颇有些人界江湖的侠气。 容真眯了眯眼,“梵蓁派你来的?” 她老早就察觉到藏在湿润空气里的梵蓁的气息。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正值中年,充满沧桑的脸,正是李岚成。 “大阵将启动,主子要你迅速将胎光神魂带回,免得贻误时机。” 梵蓁的人,与她无利益相冲,不会轻易出手对她不利。 容真卸下防备,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勾唇嘲讽一笑。 “我落难时她不派人来帮,如今让你来,难道是怕我死在路上?” 李岚成微微垂眸,并不看她,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简单重复,“主子只要神魂。” 容真嗤笑一声,倒没有再纠结于李岚成来的目的,因为她知道那样没什么意义。 “大阵如何了?” “已成。” 容真微微挑眉,这可比她预料中快了不少,她在心里默默感叹,梵蓁那个女人真是个怪物。 “猎物也都到了吗?” “在城外,不过已无区别。” “也对,他们总会走进陷阱里的。” 她冲李岚成招了招手,“外面雨大风冷,进来坐吧。” 李岚成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进去。 梵蓁曾夸赞过容真,称她是平生仅见的疯魔,尽管眼前这位姑娘看上去温和无害,李岚成还是留了个心眼。 毕竟他最懂这样的陷阱。 就这样,李岚成守在破庙之外,容真则靠着庙里的柱子缓缓睡去。 他们各怀目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等这场雨停。 * 墨姝一直守在姽落身边。 姽落服下伶仃草后就陷入昏迷,起初墨姝还很担心,毕竟一丁点的用量就会让三首金乌在一段时间内失去法力,谁知道直接吃一株会不会直接要了老命。 好在姽落一直很安静,呼吸均匀,就像是睡着了。 墨姝猜测她大概在做一场梦,便沉下心来守在旁边。 天亮以后,客栈的老板哆哆嗦嗦地出现在房间里,看着满地狼藉,一脸心疼。 他想索赔,奈何墨姝冷人冷面,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于是欲言又止。 墨姝瞥了他一眼,隔空抛过去一个钱袋。 店老板是个商人,将钱袋稳稳地捞进怀里,拨开一看,顿时眼冒金光,换了张脸似的。 “这屋子破了,住着肯定不舒服,不如小店给客官换间上房吧。” 墨姝盯着床上安眠的姽落,摆摆手,“不必了,你让人简单收拾一番便是,切忌大声喧闹。” “好嘞,客官要些饭菜吗?” “不必。” 墨姝什么都不要,店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省事的客人,脸上乐开了花。 他掂着钱袋离开,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昨日来住店的好像不是这位姑娘吧?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姑娘坐在床边,闭目凝神,除了看上去不太好亲近,并不凶神恶煞。 他一甩袖子,罢了,反正钱都收了,管那么多干嘛,咚咚咚地下了楼去。 一日光阴便在静默中逝去,日升日落,又入了夜。 墨姝一向是个极有耐性的人,这一次却也急躁起来。 她在床前徘徊,影子时长时短,如她的心清。 好在姽落并没有就这样一睡不起,大约子夜的时候,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墨姝从来没见过姽落有那样的表情,木然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又或者是所有的情绪集中在一起,失去了表达。 她猜想,当年姽落亲眼看着陆归心被斩首,在大明宫醒来时大概就是这样的表情。 墨姝停下不安的脚步,试图给她一些安慰,“天又黑了,白日里下了场雨,如今晴下来了。” 姽落眨了眨眼,木然的眸子向她移过来。 “墨姝,我知道九尾的执念是什么了。” 墨姝本没打算逼着她这么快就谈论这件事,但她主动谈起,显然是希望倾诉的。 墨姝坐到床边,安静地准备倾听。 姽落撑着坐起来,竟像是太冷一般,将旁边的被子扯来盖在身上。 “伶仃草是九尾的痛苦,思念,怨恨,是他把自己的心悬挂在狐狩高高的穹顶之后的所有感情。”她抓着被子,看上去绝望又可怜,泫然欲泣一般。 墨姝还从未见过姽落露出这般模样,放软了声调,“梦中所见,皆不属于你,别太放在心上。” “不是的。”姽落将脸埋进被面,声调中带了呜咽,“在梦里,不,那不是一个梦,那就是真实的,我成为了九尾,我剥下自己的皮,把自己的心脏悬挂起来,把我的所有都洒在那片土地上,独自支撑着一个美梦般的结界,把所有的黑暗都挡在外面。” 姽落的哭声愈发沉痛,墨姝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最终也没有落在姽落肩上。 “可是什么都无法改变!黑暗仍然在不断蔓延,什么都没有改变,痛苦和离别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牺牲,而且,梨凰死了,就死在他的面前。” 墨姝一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呢?九尾大人早就死了,无论肉体还是魂魄都被困在狐狩,永不超生,他怎会亲眼目睹梨凰大人的死呢?!” 亲眼见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 姽落的手缓缓松开被角,她将一张哭花了的脸抬起来,看向墨姝,然后缓缓将满是泪水的手移过去,攥住墨姝的手。 她在那个梦里感到无边的孤独,痛苦成为了永恒,她一直期望有人能来拉她一把,可惜没有等到。 她报复似的紧紧攥着墨姝的手,墨姝望着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竟忘了疼。 “狐狩背后,是妖魔两界的狭间,狭间之中,藏着洪荒的另一个裂隙,一个谁也不曾知道的裂隙。”姽落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后面的话,“墨姝,妖魔之战根本没有开辟狭间的本事,真正使狭间出现的是洪荒中的古神,妖魔大战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掩饰事实的借口!” 墨姝有些发怔,她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在做梦,而并非姽落醒来了。 “狭间,连接着洪荒?”她怔怔地开口。 没人能轻易相信,也没人敢轻易相信这样的事实。 因为如果妖魔之战是为了掩饰狭间的诞生而爆发,那便意味着破坏洪荒封印,释放古神的计划早在她们还未存在时就开始了,而在那时候,妖界和魔界都是帮凶。 姽落松开了攥着墨姝的手,她摊开手掌挡住脸,已没有再哭泣,但一字一句皆心如死灰。 “墨姝,如果梵蓁姐姐想要打开洪荒的封印,你还要阻止她吗,还能阻止她吗?” 墨姝皱起眉头,双手紧攥,“不会,主子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她的记忆中,梵蓁的强大是与世无争的,她立于六界之中,却从不染红尘。 这样的人,怎么会试图开启洪荒封印,置六界于危难之中。 姽落没有说话,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手心里,情绪不明。 就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墨姝执着道,“青合神尊一心为六界,为此不惜舍身,主子是绝不会做违背青合神尊意志的事情的。” “可如果梵蓁姐姐并非这六界中人呢,如果我说,她其实非神非妖,非人非魔呢?” “你在说什么?!”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墨姝,她绝不能容许别人这样玷污梵蓁,哪怕说这话的人是姽落。 姽落缓缓抬起头来,她眼中的绝望和痛苦浓烈得让墨姝也感到窒息。 墨姝几乎是没来由地突然明白了她的痛苦,她猛地站起来,像是远离瘟疫一样后退着远离她。 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姽落眼中的痛苦并非是为九尾和梨凰,而是为了梵蓁。 姽落如血一般殷红的嘴唇张开,墨姝还是没能逃过她最想逃避的现实。 “她不是蛇妖,她来自洪荒,是古神的一口怨气。” * 整间客栈都被赵潇潇包下来,陆尘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不久,天就阴下来,转眼下起了雨。 窗外雷声轰隆,风雨飘摇,肆然的雨滴砸在窗上,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戳破。 陆尘心的脸色不太好,有些泛白,他看着那岌岌可危的窗,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竟往窗上加了个结界。 这段日子他总是不安,却并非因为赤曦独自去了魔界,这份不安仿佛根植于他的内心深处,而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使它发了芽。 他用藏在晴天后的暴风雨向赵潇潇比喻如今的局势,可他所面临的困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窗外的风在呼啸,陆尘心独自坐在阴暗的房间里,背影寂寥。 夜里,陆尘心难得躺到床上睡觉。 做神仙的日子里,只有与赤曦隐居时他还保持着作为人族的习惯,除此之外,他几乎永远在寻找的路上。 白日里的暴雨来的快去的快,但从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声一直没有停过。 陆尘心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 他醒来的时候是半夜,睁开眼只能看见微弱的光,隐约能分辨出床顶的轮廓。 在他手边,有很轻的呼吸声。 “你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是赤曦的声音,但又不像是她的声音,因为较平时过于嘶哑了。 陆尘心坐起来,他发现赤曦坐在地上,就趴在床边,看着他。 她眉目间的疲倦很浓。 陆尘心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睫,很凉。 “冒雨赶路了?” “我很想见你,特别想,一刻都不想多等。” 陆尘心倾身过去抱住她,才发现她全身都是湿的,往外冒着寒意。 “别担心,只要你想见我,我会一直在你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你不骗我?” “决不食言。” 第一百零九章 反派 赤曦的归来让赵潇潇很高兴,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个青合弟子对自家掌门仅存畏惧,反倒对身为妖的赤曦十分依恋。 但当一清早开门就看见赤曦从陆尘心的房里出来,还满脸疲倦,她的想象力不禁往奇怪的路上狂奔而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赤曦姑娘?你回来了!” 她想迎上去,但碍于旁边还站着陆尘心,抬起的脚收了回去,显得局促不安。 赤曦勉强牵起唇角一笑,“我不回来,你们一群人成天待在这一间小小的客栈里却不说话,岂不是要闷坏了?” 赵潇潇怔了怔,心底涌上一股暖意。 赤曦虽然平时看上去十分的不靠谱,但有了这句话,便证明她其实是把所有人都放在心上的。 赤曦往旁边看了看,除了赵潇潇,竟不见其他人。 “小螳螂呢?” 陆尘心站在她身后,仿佛随时准备接住晕倒的她似的。 他解释道,“柳姑娘独自进城了。” 赤曦无奈叹气,“胡闹。” 赵潇潇想要替她分忧,提议道,“不如我进城去,把柳姑娘找回来?” 赤曦摆摆手,“不必麻烦了,她若是不胡闹,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柳清漪。咱们下去吧,我赶了好几日的路,可饿惨了。” 她言罢,率先往楼梯走去。 赵潇潇看着她虚浮的脚步,担心地抿起了唇。 然而一会儿之后,她发现不仅自己没动,陆尘心也没动。 “掌门?”她试着唤了一声。 陆尘心目光直直的望着楼梯的方向,似乎是走神了,但赵潇潇唤他的时候,他立马就应答了一声。 莫名的,赵潇潇意识到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矛盾。 “赤曦姑娘已经下楼去了,掌门不去吗?” “去的。” 陆尘心往楼梯走去,背影飘逸,不染凡尘,看上去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可又像是大不一样。 赤曦大概真是饿惨了,明明只有三个人,她却要了满满一桌子的好菜,看上去食量惊人。 她拿着筷子“指点江山”,夹了满满的一碗菜。 “你们吃啊,怎么不动筷子?”她招呼道。 赵潇潇闭上因为愕然而微微张开的嘴,磨磨蹭蹭地拿起筷子,但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陆尘心则坐的很端正,仿佛他们不是吃饭,而是悟道讲学。 赤曦招呼过一句之后就不再理会他们了,自顾自享受好鱼好肉,尝到特别喜欢的还会开口夸两句。 客栈里本就只有他们一行人入住,如今赤曦这般,显得十分诡异。 昨日下过暴雨,今日的天空仿佛被洗涤过,是一种分外干净的蓝色,看一眼就让人心旷神怡。 赤曦放下筷子的时候,赵潇潇在心里松了口气,但还是假装笑着问,“这些菜够吃吗?需不需要再来一些?” 赤曦本就精神不佳,她自称是饿的,但吃过饭后,反而显得更加没有精神。 她懒懒地坐在那儿,背着光,显出几分颓丧。 “长泠和绥居呢?” 赵潇潇道,“他们说客栈里太过沉闷,这段日子总是出门去,久不归也是有的。” “这样啊。”赤曦垂头,阴影挡住了面容,“他们生于山野,不喜牢笼也正常。” 赵潇潇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她悄悄瞥一眼旁边的陆尘心,却见他并无反应,一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我们要等他们回来再进城吗?” “不用了,我们今日就进城。” “今日?!” 赵潇潇一脸懵,明明之前赤曦对进城这件事还很谨慎的。 一旁的陆尘心也终于变了脸色,他微微蹙眉,问,“现在是不是太冒险了?” “何时不冒险?” 陆尘心抿着唇,明显对这个决定不满。 赵潇潇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坐立难安。 “不如由我先进城打探打探消息吧,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会引起注意,而且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赵家的女儿,算半个皇亲,不会有危险。” “不用了。”赤曦抬起头来,缓缓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也不能用你去冒险。” 赵潇潇愣住了,她突然明白今日的赤曦奇怪在哪儿,她眼中没有光。 赤曦那双黑色的眸子犹如无底深渊,竟看不见一丝光。 怎么会这样? “我已经想好了,容真带走陆思,图的是神尊的神魂,是我大意,丢了胎光,还害陆思身陷危险之中,不管梵蓁在图谋什么,左右没得选,不如早日终结一切。” “赤曦。” 陆尘心沉声唤她的名字,她微微偏头,听他说话。 “魔界一行,非痕告诉了你什么?” 赤曦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他告诉我,梵蓁志在洪荒,火神之死并非一人之谋,而是六界众人的选择,还告诉我,他会站在梵蓁那边。” “这...洪荒?!”赵潇潇惊了,那些曾经写在古籍上的东西,忽然就到了她眼前,“洪荒若开,不是会天下大乱吗?” 赤曦纠正她,“不是天下大乱,是六界覆灭,再无明日。” “那我岂不是会死?” “不止你会死,我,我们,都活不成。” 赵潇潇顿时颓丧下去,她原本还想着,神仙打架就打架呗,大不了她带着娘和弟弟跑的远远的,等他们打完了再回来。 可她怎么跑,也跑不出这个六界啊。 眼见着赵潇潇这个融合剂蔫了,饭桌上沉闷起来,赤曦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抬手的时候,袖子掉到肘间,手腕上的锁灵玉跟着摆动。 陆尘心注意到,锁灵玉上的裂痕愈发多了。 “非痕传承了火神遗志,他不会做有违火神意愿的事,如今却愿帮助梵蓁开启洪荒,可是有什么理由?” 赤曦把手肘抵在桌沿,手掌撑着下巴,望屋顶道,“他说,他们想要除掉洪荒中的古神,彻底绝除后患。” 赵潇潇眼中一亮,这听起来似乎是件好事啊。 可她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陆尘心泼了冷水。 “这绝不可能。” 赤曦扯了扯唇角,眼中却仍然没有笑意。 “你也这样想吗。” “他们并不明白古神有多强大,梵蓁虽强,却也只是赤手空拳一人,对于古神而言,我们都是过于卑微的蝼蚁罢了。” 赵潇潇听着,猛地想起赤曦和陆尘心是进过洪荒的,而且他们好好地出来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梭巡,但始终没有看见一丝可以称之为正面的神情。 周围再次沉默下来,赤曦失了魂一般,陆尘心也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潇潇忍不住开口问道,“洪荒真有那么可怕吗?” 那两人的目光渐渐挪到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是说错了什么常识性的话,后背发凉。 赤曦泛白的嘴唇轻启,道出心中所想。 “我只要一想到那段日子,就会觉得疼,是肉体腐烂,骨骼破碎,灰飞烟灭,是没了手,没了腿,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抛弃在荒野里,被悬挂在石枝上。” 赤曦神情平淡地说出这番话,赵潇潇却如堕冰窟。 赤曦站了起来,风拂起她身上的羽衣。 “人是不会习惯死亡的,无论死过多少遍,沉淀下来的都只有痛苦,当面对绝对力量时的无力感会让人绝望,洪荒的门不能打开,绝对不能。” 她转身而去,那身艳红的羽衣在赵潇潇眼中第一次变成血红,那抹红色第一次如此凄艳。 迟迟之后,赵潇潇看向陆尘心,只见他抿着薄唇,脸色青白,即便不说,也已能窥见他内心的纠结和痛苦。 是与赤曦一模一样的。 “掌门,我们该怎么做?” 好一会儿,陆尘心才回神似的,吸了一口气。 “按照赤曦的想法做吧。” “可赤曦姑娘对洪荒的执念太深,她的决定,恐怕不够理智。” 赵潇潇完全理解赤曦的言语和行为,但如今是在赌上她自己的性命和家人的性命在做事,她不敢不小心为上。 陆尘心轻叹,“别担心,她只是被困在恐惧里了,只要时机成熟,她会摆脱那些拖住她的东西。” 赵潇潇心中仍有疑虑,这段日子她总觉得陆尘心有些奇怪,他们两人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走到一起,可这次回到青合又回来,心里似乎都藏了不少事。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这个做弟子的,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息。 “我明白了,我相信赤曦姑娘,她会走出来的。” 陆尘心点头,突然换了话题。 “还记得我们昨日的争论吗?” 赵潇潇怔了怔,“记得,国师一心追求至高神力,却未能得天神眷顾,早有异心,恐怕这次的阴谋便是他协助外人,企图对掌门和赤曦姑娘不利。” “敌在暗,我在明,你们人族的事还得自己来解决。” “掌门是想用皇族的权力制衡国师?” “你能做到吗?” 赵潇潇又是一怔,她没想到陆尘心竟会对她有如此高的期望。 她心中隐隐有些激动,“我愿意一试!” “不行,不能只是试一试。”陆尘心看向窗外,“这六界之中最强大的并非神,而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心,如果一切都靠力量去取胜,无异于莽夫,尤其对于梵蓁来说,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试问如今的六界,还有谁能在梵蓁面前谈论力量二字呢? 赵潇潇沉了一口气。 如今赤曦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他们身边能依靠的人已经不多了,陆尘心肯将如此重要的事拜托给她,除了信任外,恐怕还有一层无可奈何的原因在。 “我明白了,弟子必尽己所能,完成师命。” 陆尘心“嗯”了一声。 “去吧,到青合已久,如今是你回家的时候了。” 赵潇潇起身,退了一步拱手道,“弟子告退。” 她走出客栈,奔着入城的方向去了。 所有人都已离开,陆尘心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残羹冷炙,如同一场华丽的宴席散去,如今只剩萧索。 他回头看向上楼的楼梯,赤曦就坐在木梯中间,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抓着护栏,看着他。 他走过去,拾阶而上,在赤曦面前停下。 他躬身攥住她冰凉的手。 “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 赤曦的手缓缓用力,反握住他。 “即使是死吗?” 陆尘心笑了笑,“我答应你,生死不论,只要是你在的地方,刀山火海,我也会去。” 赤曦缓缓靠上去,手环上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你太瘦了,硌人。”她轻声抱怨。 陆尘心也紧紧抱住她,把她锁在自己怀里。 “等以后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下来,我天天陪着你吃。” 赤曦笑里带泪,声音却如常平静。 “尘心,也许梵蓁真有诛灭古神的本事,也许小螳螂说的没错,在这件事里,或许梵蓁才是英雄,而我们是只会捣乱的笨蛋。” “那就不要做笨蛋。”陆尘心的语气很坚定,“无论梵蓁是不是能够诛灭古神,洪荒的封印绝不能打开,要做,我们就做绝对的反派吧。” 眼泪从赤曦含笑的眼睛里滚落,她缓缓收紧抱着陆尘心的手。 “那就让我们来做反派吧。” * 石室里,梵蓁缓缓睁开眼睛。 她察觉到结界的波动,是有人来了。 角落里仍不断有水珠在滴落,梵蓁坐起来,赤足在石床边轻晃,须臾之后,地上的积水都化作了冰。 冰面如镜面,映出她略带疲倦的容颜。 面前那幽深的黑洞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有人走在那条幽暗的阶梯上,走向她。 她嗅到熟悉的气息。 指尖轻轻一勾,面前便多了三个人。 李岚成和容真一阵恍惚,明明前一刻还走在幽暗潮湿的阶梯上,下一刻却沐浴在淡蓝的光下,周围明如镜,还有一脸期待的梵蓁。 “你没让我失望。” 容真怔了怔,才意识到梵蓁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不客气地挑了挑眉,“我可是拼了命在帮你办事,墨姝和姽落那两个丫头差点没要了我的命。” 梵蓁一眼就看出她受伤不轻。 她冲容真招手,道,“过来。” 容真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梵蓁搭上她的脉,充裕的灵力顺着指尖流入她的经脉。 “你的伤无碍,倒是别的,很有意思。” 容真身上有魔的气息。 容真感觉到自己的伤在逐渐好转,不仅如此,体内的妖力大盛,这具因九尾的灵力衰弱而难以为继的身体再次获得了眷顾。 她心里高兴,对梵蓁的话没太放在心上,只随意一问,“什么有意思?” 梵蓁果然不说。 “没什么。” 容真也不问,她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向后退到角落里。 而梵蓁的目光缓缓落在被李岚成背着的陆思脸上。 第一百一十章 过渡 也许是因为疲倦,梵蓁的目光很柔和,如同一匹白练垂落,轻轻拂过陆思的面容。 沉睡了一路的陆思的睫毛忽然开始颤动。 “你们都退下吧,将他留在这里便好。” 李岚成早已习惯了梵蓁的行事风格,微微点头,便把陆思放到旁边,靠着石壁。 石室里的湿气很重,寒意也不浅,梵蓁抬手在陆思身边筑起一道结界,对他十分照顾。 容真看在眼里,眯了眯眼。 “属下告退,大人若有吩咐,可随时召唤。” 李岚成恭恭敬敬,容真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狗腿子”,拢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不必了。”梵蓁清冷的声音响起,“从今往后,你们的命只归自己,也不必再听命于我了。” 她赤脚踩在冰上,每走一步,镜面般光滑的冰面上便出现蛛网一般的裂纹。 容真看着裂纹延申到自己脚下,没来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李岚成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梵蓁大人,我已发愿毕生追随您。” 梵蓁甚至懒得看他一眼,“你太弱了,我所要走的路,容不下弱者。” 李岚成皱着眉头,他没有倔强的资本。 说话间,梵蓁已到了陆思面前。 陆思脸色惨白,唇色也将近于无,除了那微弱的呼吸尚存,如同一个死人。 她缓缓蹲下,手掌贴上陆思的脸颊,眼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柔情。 突然之间,石室之中仿佛天崩地裂,冰中裂痕遍布,头顶的冰层彻底破碎,哗啦啦地往下坠落。 李岚成和容真同时往后退去,抬手支撑起结界挡住碎石和冰块。 一阵乌烟瘴气后,原本明亮的石室已完全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容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得以看清这一方狭窄的石室。 除了满地碎石,竟什么都没有了。 “她走了。”容真下了结论。 李岚成也能感觉到,这周围属于梵蓁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 “这样就结束了吗?”他的手缓缓攥紧,透出几分不甘心来。 容真熄灭了火折子,黑暗中,李岚成听见她嗤笑了一声。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上赶着当她的狗腿子吗?她那句话可没有唬人,前路是死路,回头才是正道。” “你!” 李岚成回头,身后已空空如也,容真也消失了。 * 陆思醒来的时候,身处一座华美的宫殿之中。 满目的琉璃翡翠,玉石金箔让他看花了眼。 身上盖着一床用金线绣花的棉被,他有些无措地掀开被子,穿鞋下床。 殿内点着安神的香,香炉上飘起袅袅的烟,陆思掀开翠玉串成的珠帘,入眼处,有女子坐在妆台前梳妆。 他只能看见女子的背影,挺拔如松,婀娜如柳,长长的青丝如瀑般散在白底金纹的外袍上,简约中藏着无双的华美。 “你是谁?” 他一手拽着珠帘,不敢上前,眼珠滴溜溜地转,寻找可能的逃生之路。 女子放下手中的口脂,缓缓起身。 “我等了你很久。” 女子的声音分外清冷,如冬日的冰雪,即便在她自称的等待中,陆思也没有听出来丝毫期待的情绪。 “你等我?我们认识吗?” 女子转身,盛装之下,她有一张过分妍丽的脸,她一步步走来,盛气凌人。 “认识,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陆思盯着她的脸,出了神。 但他发愣并非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他见过这张脸,在被咕噜害得掉进泠西泉的时候。 “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 “我见过你。”陆思打断她,“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姑娘永远在哭。” “哭吗?”女子笑了笑,眉目间的喜色撩人。 “你为什么哭?” 女子沉默下来,似乎当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是因为太孤单了吧。” “孤单的时候,就会有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 女子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陆思这才敢真正肯定,泠西泉里看见的一切并非幻境。 “你一直在等的人,是青合神尊吧,你...就是梵蓁吗?” 尽管从前的陆思很不好学,但关于赤曦的故事他一直牢记于心。 梵蓁轻轻点头,眉眼间的鲜活情绪淡去,整个人顿时又高冷起来。 “我没想到你会有幽的记忆。” 陆思急忙摆手,“别误会,我对青合神尊一点也不了解,至于你所说的他的记忆,我也只是在梦里窥见到一点点,而且在见到你之前,我还都不知道那个一直哭的姑娘是谁呢。” 梵蓁眯了眯眼,“你倒是和陆尘心一模一样。” 陆思一愕,“我?和掌门?” “你们都想要和幽撇清关系,害怕别人把你们混为一谈。” 陆思哑口无言,因为梵蓁说的没错。 自从知道自己只是神幽的一缕魂转世,他其实心里别扭了很久,因为他既不想做神幽,也不想做陆尘心,他希望自己永远是自己。 梵蓁向着旁边的香炉走去,拿起一只琉璃制的盒子,用小勺将香料缓缓送入香炉中。 “不过我不是赤曦那只傻鸟,对于我来说,这从来不是一个选择。” 如同陆尘心所说,她从来没有混淆过他们,她一直在等待的只有幽一个人。 陆思下意识觉得危险,紧盯着梵蓁往后退去。 梵蓁仍慢条斯理地做着手上的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幽重临六界是必然,洪荒开启也是必然,那只傻鸟注定了什么都阻止不了,不仅如此,她会是我开启洪荒的钥匙,是我完成大业的刀。” 陆思后退的脚步顿住,他拧着眉看梵蓁,眼中藏不住愤怒。 “你想对赤曦做什么?” 他自己这条命不值钱,但赤曦是他的底线。 梵蓁缓缓放下装香料的琉璃盒,漫不经心地看向他,“不逃了?” 陆思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索性硬气地向前走,走到梵蓁面前。 “我不会让你利用我来伤害赤曦的,不仅是我,掌门也不会,我猜青合神尊更不会。” “可惜,这并不是你们能决定的事。” 梵蓁的手抬起,宽袖将放在香炉边上的琉璃盒碰倒,香料撒了满地。 陆思眼前一花,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面前之人的容颜模糊,他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眼见着陆思就要倒下去,梵蓁一挥手,轻柔的风便聚拢来将他扶起。 须臾之后,陆思犹如初醒的人缓缓睁眼,但他浓黑的眸子却已变成水一般的碧色。 梵蓁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忍不住扬起唇角,轻轻唤了一声,“幽。” * 时隔多年,赵潇潇终于回了家。 在真正回来之前,她曾既期盼又抗拒,直到站在赵府大门前那一刻,她心里只余忐忑。 守门的小厮认出她,一声“大小姐”把她从怔愣中唤回现实。 “爹在吗?” 她是带着任务回来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探探自家那位两面派老爹的口风。 下人恭敬道,“老爷受邀去了孟大人家喝酒,不到傍晚恐怕不会回来。” 自从手中没了实权,她这位老父亲就没干过什么正事儿,赵潇潇一点也不意外。 她挥了挥手,下人自觉退开,她一脚踏进赵家的大门,几乎是小跑着往后院赶。 赵潇潇的母亲张氏正因一支玉簪子在训斥下人,她人柔弱,哪怕是训斥也没有什么气势,倒显得她自己无奈。 院子里的门像是被谁粗鲁地推开,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张氏平日里被欺负怕了,有些心虚地抬起眼来,却看见了自己盼了许多年的女儿。 “娘!” “潇潇?!” 赵潇潇跑过来,一把将瘦弱的张氏抱住。 母女俩分别数年,如今相见,眼泪顿时就蹿出了眼眶。 “娘,我可想你了,我一直在信里给你问好,你知道吗?” 张氏拍了一下赵潇潇的背,又觉得拍重了,轻轻抚着。 “你这丫头,不声不响就去了仙山,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呢。” 赵潇潇放开她,帮她擦着眼泪。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瞥了一眼旁边还跪着的下人,“这是怎么了?我娘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也开始训人了?” 府里谁不知道三夫人张氏好欺负,但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硬气。 那侍女埋着头,肩膀哆嗦起来。 “是奴婢摔了夫人的玉簪子,奴婢有罪。” 她说着,狠了狠心,就要磕头,被赵潇潇一把捞起来。 “行了行了,看在你知错,我代我娘不跟你计较了。你们先出去吧,我好不容易回来,要与我娘好好叙旧。” 那侍女听了在心里松一口气,道一声“是”,便携另外一个姐妹退下,还懂事的关上了门。 张氏见自己的玉簪子的事就这么轻易被揭过去,心里难免不好受。 “潇潇啊,那支簪子可是我当年的嫁妆,我还想着等你成婚的时候再赠给你呢,你倒好,就这么不计较了。” “娘。”赵潇潇拖着长长的尾音,撒娇似的,“你就当那簪子已给我了,眼下我有旁的事与你商量。” “我看你支开她们啊,就知道你有话要说,是不是那仙山修炼太苦,你不想去了?我早就跟你爹说了,女儿家哪里能受那样的苦,可惜我哭瞎了这双眼他也不肯让你回来啊。” “不是的。”赵潇潇打算自家娘亲的哭诉,“娘,我想带着你和邝儿走。” 张氏怔了怔,“走?” “对,就我们三,彻底离开这里,从此娘你不再受她们的气,邝儿也不会被人欺负,我们想到哪就到哪去。” 张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她不禁松开了握着赵潇潇的手的手,“潇潇,你在说什么呢,咱们孤儿寡母,要是离开老爷身边,哪还有活路。我只当没听过你今日这话,你往后勿要再说了!” 张氏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绕开赵潇潇,想要出门去。 赵潇潇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娘!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没有!”张氏扯回自己的袖子,一辈子软弱的她难得硬气,“你是赵家的女儿,我是赵家的夫人,除了这儿,我们哪儿也不能去,也不会去!” 张氏愤然离去,赵潇潇也气得拿起桌上的一枚茶杯,手高高扬起,正要将那茶杯摔下去,身后却传来弱弱的一声,“姐?” 赵潇潇一怔,找回些许清醒。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转身便看见站在门口的赵邝。 她换上一张笑脸,但难掩眼中的倦意,“邝儿,你何时来的,怎么都没人通报一声。” 赵邝迈过门槛走进来,担忧地看着她。 “你和姨娘吵架的时候我就在了,本想给你的惊喜的。”可没想到撞上这样的事。 少年埋下头,一脸愧疚,仿佛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赵潇潇无奈一笑,伸手去捏他脸上的肉,奈何赵邝已长大了,不似小时候那般有婴儿肥,如今竟捏不起肉来。 “这么说你都听到了。” “嗯,都听到了。” 赵潇潇坐下,恰能看清赵邝埋着的脸。 “我那一日在客栈对你说的话不会变,不管娘怎么想,我都会带你们离开这里,我们以后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好不好?” 赵邝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他发现自己的阿姐这次回来变得不一样了。 “我相信阿姐,阿姐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赵潇潇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邝儿,等爹回府,我会去见他,到时候你这样。” ... 傍晚,赵府前落下一个轿子,赵潇潇的父亲,赵国的宁国侯赵尝回来了。 赵潇潇主动找上门去,赵尝倒是见了她,但赵尝喝多了酒,半醉不醒。 “爹爹,青合派已散了,女儿这番辜负了爹爹的厚望,实在心中有愧。” 赵潇潇埋着头,假装愧疚,可过了半天也不见赵尝理会,她抬眼打量,只见赵尝坐在书桌后,眼睛闭着,似是已睡着了。 “爹爹?”她又试着唤了一声。 见赵尝仍没有反应,她鼓起勇气上前,凑到赵尝面前。 “爹,赵国也将不复存在,你追求的东西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是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死地 夜里的赵府很静,赵潇潇许多年没有在家,反而不习惯这种静。 她一只脚踏出书房的时候,胸腔里经年累月的怨恨并没有因此消弭,她一脚在外,一脚在内,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回头看了一眼瘫在椅子里熟睡的父亲。 她讨厌贪图蝇头小利的父亲,讨厌背叛了血脉的父亲,厌倦了这个处处勾心斗角的所谓的家。 可到头来,她最厌恶的其实是自己,是这个眼看着一切悲剧发生,却始终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踏过门槛,轻轻把门带上。 赵潇潇念着此前与母亲有争执,且并未和好,就想赶紧回去。 她脚步匆匆,然而走出没多远,便迎面撞上赵邝。 “阿姐!” 少年呼吸急促,显然是跑着来的,赵潇潇一把拽住他。 “怎么样,得手了吗?” 赵邝把紧紧攥着的手摊开,其上躺着一枚令牌,令牌上书“宁”字,正是赵尝入宫的令牌。 赵潇潇眼中一亮,立刻把东西拿到手上。 “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赵邝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阿姐,你让我偷爹的令牌做什么啊?若是被爹发现了...” “要是被发现了,那我也我偷的,放心吧。” 赵潇潇将令牌收在怀里,拍了拍赵邝的发顶,“趁爹喝醉了,我不能耽搁太久,娘那儿就托你照看,我得办事去了。” 她十分果决,嘱托完就转身离去,半点抒情的机会都不留给赵邝。 赵邝只得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最终消失在赵府层层叠叠的花木之中。 有了象征宁国侯身份的令牌,赵潇潇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宫面圣,以期在陆尘心和赤曦需要的时候帮到他们。 赵潇潇一路赶着出了赵府,夜里禁严,长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黑得彻底。 她站在赵府门口的两个红灯笼笼罩的光下,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 “潇潇!潇潇!” 一声又一声,催人肝肠的焦急。 赵潇潇回头,便看见张氏跌跌撞撞地跑来,跑进她的视线里。 她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明明当年离家时她还是窈窕的女子,如今却已有了老态。 “娘,别过来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堪堪能让人听见。 张氏扶着赵府高大的朱门,泪眼朦胧。 “潇潇,回来吧,回到娘这儿来,不要去干傻事。” 赵潇潇却只是冲着她笑。 “娘,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年去了青合,我在那儿遇见了一个人,是她教会我人生不是只有妥协,我从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张氏已经哭的不能自已,几乎要喘不过气。 赵潇潇看着自己的母亲,心里抽痛,目光却如初坚定。 “娘,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带你和邝儿走。” 言罢,她毅然转身,消失在张氏的视线里。 张氏滑坐在地,仍是一声声哀戚地喊着,“潇潇,我的女儿。” * 陆尘心和赤曦一行人在客栈留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才启程入城。 陆逢机看见赤曦也很高兴,但顶不住一路上那两人都十分沉默严肃,他被氛围影响,也不大敢开口说话。 赵国重礼,国都更甚,繁华之中仍井然有序,三人走在人海中,尽管并无走失的风险,陆尘心还是轻轻握住了赤曦的手。 陆逢机在一旁看着,心里竟比自己找了媳妇还高兴似的。 “赤曦姑娘,我们就这么进城,万一被人埋伏算计了怎么办?” 陆逢机找到了窍门,只要他凡事问赤曦,赤曦总会理他,还不像陆尘心那么冷冰冰的。 赤曦果然嘲笑他,“什么叫万一?咱们自从下山起,几时不是在被人算计。” 这么说好像没毛病。 陆逢机瞧见陆尘心用余光瞥来,又接着问,“那咱们现在去哪才安全?” 赤曦轻轻“啧”了一声,带着清浅的笑意,“咱们是受国师的邀请而来,自然是去国师府了。逢机,你一阵子不做青合的代掌门,脑子竟也不灵光了。” 陆逢机为自己辩解,“我只处理山上条条框框的事务,山下的事,自然不归我管。” 赤曦眯了眯眼,笑问,“那妖界的小妖王呢?可归你管?” 陆逢机果然不说话了。 一旁的陆尘心见他们俩嘀咕了半天,牵着赤曦的手紧了紧,赤曦察觉到,凑到他身边。 “吃醋了?” 陆尘心对她无奈,“一会儿到了国师府,有什么打算?” 他神态认真,是真的想要与赤曦商量,但赤曦并不领情,不久前的颓丧半分不见,又恢复了往常那股不着调的劲儿。 “你什么打算,我就什么打算。” “赤曦。”陆尘心稍严肃了些,想要把她拉回正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赤曦稍微正经了些,“我想见见梵蓁。” 陆尘心却仍有些辨不清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 出人意料的是,今日的国师府十分热闹。 陆尘心三人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 门前摆了一张长桌,两个身着国师府弟子服的少年正登记进门之人的信息。 陆逢机装作路过找了个人来问,才知道今日是国师府例行的试武会,优胜者可入国师府为徒,北方的修炼者几乎都试图往里凑。 三人站在外围,可随着后来的人越来越多,也被挤到了人前去。 陆尘心注意到赤曦的跃跃欲试的目光。 “想凑个热闹?” 赤曦果然眯了眯眼睛,“想。” 一旁的陆逢机听了,嫌弃的不行。 “赢了当国师府的弟子,这热闹多廉价啊,赤曦姑娘你清醒一点。” 赤曦扭头看向他,眉目含笑。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参加他那个试武会了?” “你不是说要凑热闹?” “热闹嘛,不是只有一种方式的。” ... 国师方钧子已是年纪过百之人,对于神仙妖魔来说百年或许并不算什么,但对于人族,百岁之人已是寥寥。 他须发皆白,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燿燿,几乎看不出什么老态。 国师府春夏秋冬各有一次试武会,每每这一日,他都会推开别的事,直到选出胜者,傍晚便会行拜师礼。 国都之中,天子脚下,从没出过差错。 “师父!师父!”素来受倚重的大弟子惊慌奔来,“师父,不好了!” 正在打坐的方钧子睁眼,眉宇间尽是不悦。 “何事如此惊慌。” 大弟子因师父不悦的表情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道,“师父,府里来了一位姑娘和两位公子,他们打伤了好几个师弟,称...称要与师父您比试比试。” 自从几十年前接任国师,朝野上下何人不恭恭敬敬,就连皇帝也礼让三分,如今却被人欺负上了门。 方钧子气的白眉倒竖,一掌拍在桌子上,绿着脸冲出门去。 国师府的院子里,穿弟子服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哀嚎声不绝。 而此前通过报名,前来参加试武会的修炼者们拥挤地缩在角落,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擂台中央的红衣女子。 头顶的太阳渐渐炽热,赤曦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发丝,目光瞥向一旁树荫下乘凉的陆尘心和陆逢机。 她也很想过去乘凉,但又觉得站在擂台中央比较有气势,心里纠结的不行。 “何人如此大胆,敢闯我国师府!” 赤曦尚且没有考虑清楚,方钧子就先气冲冲地来了。 她眉眼间的笑意绽开,却是皮笑肉不笑的。 “国师大人,正好我有点手痒了,不如咱们打一架?” 面对女子的轻慢,方钧子瞪起眼睛,“你这小辈,出言不逊,扰我府门,看我今日不将你打出府去!” 方钧子飞身上了擂台,赤曦却往后退开两步。 “欸,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论起资历来,我该是你祖宗的祖宗,你是小辈才对。” “你敢辱我!” 方钧子一掌拍来,赤曦侧身躲过,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十分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陆尘心看两人没准真要打起来,便将看戏的性质丢到一边,上前劝架。 “国师一向德高望重,想来不会与我们计较。” 他突然出现,方钧子怔了怔。 青合的掌门他是见过的。 “陆掌门?!” 此前注意力全放在了这红衣女子身上,方钧子这才想起大弟子说过,来的还有两位公子。 可陆尘心在这里,岂不是意味着... 他有些惊恐地看了赤曦一眼,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散了。 “原来是陆掌门和赤曦姑娘到访,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还望恕罪。” 他施施然弯腰请罪,看呆了众人。 赤曦倒是很满意,煞有介事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如同长辈对晚辈。 “你这态度不错,我自作主张,不计较了。” 明明是她砸了人家场子,如今却仗势欺人起来。一旁的陆尘心无话可说,只得面无表情装严肃。 方钧子连连道“是”,要邀他们进内院细谈。 但赤曦不打算跟他细谈。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要见梵蓁。” 方钧子怔了一下,做出疑惑状,“梵蓁?梵蓁是谁?” 他与梵蓁自然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但说谎也信手拈来。 赤曦翻了个白眼,“别装傻了,今日我要是见不到梵蓁,就拆了你这国师府,信不信?” 烨鸟焚城的恶名天下皆知,方钧子一点也不怀疑她的话,但赤曦所求,他的确做不到。 “赤曦姑娘,今日别说拆了国师府,你就是拆了老夫这把老骨头,我也不知梵蓁是谁啊。” 赤曦没想到他这么犟,脾气顿时就上来了。好在在她真的动手拆府之前,有陆尘心这个和事佬出面说话。 “国师写信至青合求助,道国都有变,不知是怎样的变故。” 陆尘心悄然走上前,站在了赤曦和方钧子之间。 方钧子幽幽叹气,仿佛真是为某事苦恼许久。 “想来陆掌门已有察觉,自半年前起,国都灵气紊乱,妖物肆虐,老夫却迟迟未能查明缘由,致使朝野失和,这才不得不求助于掌门。” 被陆尘心挡了个全的赤曦听了此话,心中腹诽,“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原来是这样,如今我们已到此地,自然会帮国师解忧。” 方钧子眼中一亮,找到了救星似的,“那就麻烦陆掌门了!” * 一行人被安排在国师府住下。 这一日的试武会就这么被赤曦搅黄了,赤曦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可没想到才到傍晚她就收到了不少拜帖,竟都是想拜她为师的。 她拿着拜帖去找陆尘心,才发现陆尘心那儿更多。 “那方钧子在人前作威作福,在你我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此小人,你怎么不让我打他一顿。” 陆尘心随手拿起拜帖丢进火盆里烧了,笑了笑,“你打了他,咱们还怎么虚与委蛇?” “你想靠他找梵蓁?”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赤曦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别傻了,梵蓁会来找我们的。” 桌面上的拜帖已被烧的差不多,赤曦看着橙红的火焰在火盆中跳动,灰烬被热浪卷起,一时有些出神。 “赤曦。”听见陆尘心唤她,她抬眼望过去,落入一双深沉的眸子里,“如果见到梵蓁,你想问她什么?” “这个啊。”赤曦抻了抻胳膊,“我还没想好。” 她只是想要见到梵蓁,至于说什么,那是见到以后的事。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梵蓁想要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她很早以前就可以做到,却想方设法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她是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赤曦垂下目光,“那条死蛇在想什么,谁都猜不到。” * 入了夜,赤曦毫无睡意,便走出房门,在檐下的台阶上坐下。 她看似不在意,却一直在想陆尘心的话,梵蓁明明可以轻易得到任何东西,却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什么。 她抱着膝盖,思绪无意识间竟又飘回从前,飘回那个有幽,有梵蓁的青合山。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笛声。 飘渺的笛声随风从远方飘来,听来有些凄怆,赤曦不禁站了起来,脚步也不受控制地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她踩着国师府的高墙,在房檐屋顶之间跳跃,月色之下,她的脸上尽是茫然,甚至有几分呆滞。 笛声一直和她保持着不近不远地距离,像是一片羽毛撩过心田,是挠不着的痒,是卡在喉咙的刺。 赤曦昏昏然地跟着笛声走,她既是迷茫的,也是清醒的,而月华安静地披在她身上,如水一般。 直到追入一片空地,似是某处闲置的校场,笛声突然停了下来。 四周空茫茫,一眼就能望尽所有角落,没有了笛声,赤曦感觉自己的心里空了一块似的,呼吸都急了几分。 “是谁引我至此,给我出来!” 她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转眼又被风吹散了。 四周实在安静,静得让人心慌,赤曦发现自己平日的沉稳都消失了,她的心跳的厉害,几乎就要跳出她的胸腔。 整个国都的灵力场都是乱的,但这里的灵气很纯净,在赤曦眼中,一丝一缕的浅碧色灵气浮动在她周围,对她分外亲近。 她的心猛然抽痛,痛得她弯了腰,流出眼泪。 “赤曦。” 轻轻的一声呼唤,带着无限眷恋,传到她耳边。 赤曦抬头看去,那原本空旷的校场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陆思?”她捂着心口,忍着痛苦直起腰来。 那的确是陆思,可又不像陆思。 陆思没有那样的眼神。 赤曦的眼睛渐渐睁圆,其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她会跟着笛声走,因为那是幽在叫她回家啊! “神尊?!” 那双眼睛,分明是幽的眼睛。 “陆思”脸上透出几分难过,他向赤曦伸出手,道,“过来,让我看看你。” 心脏的抽痛始终没有停止,反而有愈发厉害的趋势,冷汗不住地往下流,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断地往外抽走她的力气,乃至她的生命。 赤曦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 “神尊,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 她踉跄前行,每走一步,心口的痛便加剧一分,她无数次想要倒下,想要后退,可在看见那双充满忧伤的眸子时,只会更坚定地向前。 “赤曦!” 是谁在叫她,是谁? “赤曦!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会死的!” 那么熟悉的声音,是谁? 赤曦暂时停下了脚步,她实在太痛太累了,她想休息一会儿,而且有人在身后唤她,她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幽的脸了,她不记得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可那个人唤她,她想回头。 “赤曦!那是阵法,是幻术,别被骗了!” 被骗了吗? 她看向那个在前方等着她的人,可神尊是真的啊,他真的在那里等她啊。 眼泪越来越多,完全止不住的样子,她抬手抹了一把,指尖的液体却很粘稠。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五指间尽是鲜红的液体,没有眼泪。 她迟钝地感觉到疼,不止是心口疼,眼睛疼,手疼,腿疼,浑身上下仿佛暴露在纷乱的刀剑之下,原来不是眼泪。 血一滴滴地从羽衣上滴落,在她脚下积了很大的一滩,却没有燃起来。 她转身,果然看见了漫天飞舞的灵气,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灵气,原来是阵法。 而陆尘心站在阵法的边界,心急如焚地看着她。 “尘心。”她终于想起他,“不是假的,你看,神尊回来找我了。” 她指着自己身后,可在陆尘心眼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辟水兽早已死去的尸体。 如同当初在李府之下,这个阵法是针对赤曦而设的。 “你看看我,我还在这里,神幽怎会回来呢?赤曦,别再往前走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火神救她的命了。 “不对,不对,你还在,神尊也回来了,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啊,尘心,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到的事,或许梵蓁做到了,或许,一直以来是我错了。” 她染血的脸上突然绽出一抹纯真的笑来。 “尘心,你等等我,等我把神尊找回来,我们就可以过回从前的日子了。” 在陆尘心惊异的目光中,她转身奔向阵法中心,任由血流成河,将所有的痛苦都抛诸脑后,雀跃地奔向死亡。 陆尘心身侧紧紧攥着的手缓缓松开,他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他早该明白,她的选择。 赤曦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双眼睛,心底的欢喜几乎涌出来,她咽下口中腥甜,满怀欣喜地扑向那个人。 十几万年后,她终于再次看见那双眼睛,在如此相近的地方,将他眼中的悲伤看的分明。 为什么要悲伤呢,神尊,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目光来看待我们的重逢呢? 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陆思”的那一刻,“陆思”的身体却如同一阵烟般散去,她抱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如梦云烟从自己双臂之间飘远。 她重重的跪倒在地,膝盖在粗粝的地面上擦过,很疼,可是疼不过心。 她的双臂在胸前交叠,什么都没抓住。 “神尊?神尊!”她哀嚎着痛哭出声,真火神力随着她的情绪释放,滔天的热浪滚滚而来,如同暴风雨前沸腾的海面。 由辟水兽的命源铸造的结界中,灵力开始紊乱,几乎失控。 就连站在阵法之外的陆尘心,也被神力波及,被热浪掀翻在地。 赤金色的真火神力在结界中沸腾翻涌,就像一头即将挣脱牢笼的猛兽。 赤曦失控了,如果她找不回自我,穆姜国的惨剧将再次上演。 然而就在陆尘心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的时候,灼人的热浪突然消失了,赤金色的神力化作漫天飞舞的焰羽,却在逐一凋零,湮灭。 随着真火神力的消失,辟水阵法再次光芒大盛,陆尘心得以看清阵法中央发生的事。 半跪在地的赤曦已经安静下来,脑袋垂在胸前,双臂也无力垂下。 而在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一刻,陆尘心亲眼看着那人的手穿透赤曦的胸膛,将她胸腔里心脏模样的火精取了出来。 离体的火精化为原貌,在那人手中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如同静夜里冉冉升起的骄阳。 而赤曦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陆尘心还记得赤曦向自己介绍那人时的模样,他叫,长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序章 长泠站在水蓝色的阵法之中,手中的火精熠熠生辉。 那是古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如今就在他掌中,他的神情却过分平淡,仿佛看着的不过是一件随处可取的凡物。 他合起手掌,火精的赤色光辉湮没于他掌中,目光缓缓移至倒地的赤曦身上,女子脸上满是悲伤,却无半分痛苦,眼角还带着一滴泪。 真是安详的死亡。 长泠突然感到胸腔内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刺痛,他捂住胸口疼弯了腰,迟钝地意识到是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醒来了。 “你最好别在这个时候闹脾气,否则她的死就枉费了。” 云霜的魂魄不断叫嚣着,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可他实在是太脆弱了,残缺的魂魄搅不起半点波澜,长泠的力量强迫他安静下来,什么都做不了。 长泠重新站直了,看向结界外的陆尘心。 他们两人明明隔得极远,但他却敏锐地感受到那人的平静。 他是在完成任务,为此杀死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可陆尘心亲眼看着赤曦身死,却能如此平静,长泠不禁蹙起眉头。 这六界中,还真尽是些让人看不明白的人啊。 随着长泠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辟水阵法缓缓减弱,蓝色的光芒逐渐黯淡,终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校场。 陆尘心跟着赤曦追出国师府的时候,陆逢机也在身边,可他实在赶不上两人的速度,以至于此刻才到。 他看见自家师尊沉默着站在校场边缘,面对一片仿若无边的黑暗。 漆黑一片的校场上,什么都没有。 “师尊,出什么事了吗?赤曦姑娘呢?” 他看见陆尘心漠然的侧脸,心里有些发怵。 过了好一会儿,陆尘心似乎才意识到他方才问了什么,薄唇轻启,只道了两个字。 “死了。” 陆逢机一怔,“死...死了?” 陆逢机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见陆尘心往校场中央走去。 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黑暗之中,空地上似乎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直到走近了,陆逢机才看清,那是没了声息的赤曦。 他心中满是震惊,愤慨,难过,恨不得哭着扑上去,在赤曦面前发誓要为她报仇。 可身边的陆尘心始终沉默,冷淡,仿佛看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尸体,无动于衷。 “师尊...” 陆逢机在距离赤曦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担忧地看着沉默的男人的背影,心中隐有不安。 陆尘心则在赤曦身侧蹲下,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侧脸,仍是温热的,但他知道,这具身体很快就会凉下去了。 “早在青合之时,梵蓁就一直在设计提醒我们一件事,烨鸟并非是不死的,这世上有可以杀死烨鸟的东西。” 陆逢机感到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师尊的意思是,赤曦姑娘不会再活过来了,是吗?” “火精为心,炎浆为血肉,辟水兽是她天生的克星,如今失了火精,哪怕是火神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那我们把火精夺回来!” “逢机,你明白吗,除非烨鸟自愿,没有人能从她身上取走火精。” “自愿?” 陆逢机迷茫了,火精于赤曦有多重要,她自己怎会不知,又怎会允许他人轻易夺走。 可陆尘心显然不肯再多做解释了。 他将赤曦拦腰抱起,死去的姑娘比往常沉了许多,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但还是站稳,抱着她往回走。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他招呼道。 陆逢机仍有些发懵,怔怔地问,“回哪儿去?” “当然是国师府。” “赤曦姑娘这样了,我们还要回国师府吗?”毕竟那里可是个贼窝啊。 陆尘心的目光始终坚毅。 “这场大戏就要开幕了,有人在等着我们。” * 拿到了火精的长泠迅速赶往与祝霄约定好的山巅。 尽管火精是天下至宝,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时候拿到此物并非一件好事,如今的火精更像是一块烫手山芋,稍不留神是会要人命的。 他见到祝霄,半句闲话都没有,直接伸手问道,“玄魄灯。” 祝霄果然干脆,从手中变出一盏残破的灯交到他手上。 “没想到你真能拿到火精,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长泠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话,转手将火精毫无留恋地抛了出去。 “银货两讫,从此你我没有干系了。” 他走的极快,颇有些逃跑的意味。 祝霄眯了眯眼睛,看向手中的火精,不禁笑道,“真是个聪明人啊。” “这个世道,即便是聪明人,也难独善其身。” 他身后的的云雾中缓缓传来清冷的女声,由远及近。 “你一直在附近?看来还是信不过我。”祝霄转身,面对着茫茫白雾,自嘲一笑。 梵蓁从浓雾中走出,飘渺的雾气从她身上散去。 她自然地从祝霄摊开的掌心中拿走火精,看向指尖之物时,目光中有怪异的情绪一闪而过。 “我不信任何人。”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怀疑。 “作为合作了这么久的伙伴,这话听着还真是让人难过啊。”祝霄慨叹,但神情间并没有他称之为难过的东西。 世人都知道神帝不惜放下颜面,也要到鬼哭林去献殷勤,但鬼哭林的蛇妖颇不给面子,次次将他拒之门外。 可实际上,两人的渊源比世人所知要早得多。 梵蓁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招,云雾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如丝绸一般缠绕上火精。 “你该回去了,管好那些神仙,别让他们出来找死。” 她的语气过于轻蔑,偏偏祝霄无法反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自己被尊为神帝,不可一世,却也只能将这六界的存亡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这场与天相争的斗争,神仙妖魔都注定只能是旁观者。 “既然是最后一面了,我能问个问题吗?” 梵蓁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些东西你明明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无论是赤曦还是陆尘心,在梵蓁日趋强大的力量面前都不过尘埃,只要她想,火精和玄魄灯就是她的掌中之物,可她却多次设计,借别人的手去完成这些事。 是念着过去的情谊,还是别有目的? 梵蓁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着山巅之上的茫茫白雾,微微出神。 “幽其实从未离开过。” “我知道。”祝霄并不意外,“当初云海之中,他的三魂就已经少了一魂,否则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赢了他。” “陆尘心总是在试图将自己与幽分开,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只是在走幽曾走过的老路。” 祝霄恍然大悟,他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梵蓁,紧跟着嗤笑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我以为会更让人信服一点。” “这不够吗?”梵蓁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只傻鸟肩负着这样沉重的命运来到世上,我总该留下一点什么给她。” “那你自己呢,你有想过给自己留下什么吗?” 梵蓁一怔,祝霄的问题似是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缓缓合上手掌,目光始终没有波澜。 “不用,我什么都不用。” * 陆尘心和陆逢机回到国师府时,那儿的确已有人等着他们。 绥居从长泠那儿跑出来,他听说了陆尘心等人在国师府暂住,但他是妖,不敢进国师府,只好躲在街角等。 他没想到自己还真等到了,只是陆尘心不是从国师府里走出来的,而是从长街尽头走来。 他怀里抱着红衣的赤曦,赤红的颜色仿若洒在他身上的鲜血。 绥居怔住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妖?”陆逢机先一步发现了他的气息,警惕地挡在陆尘心面前。 绥居意识到自己被误会了,急忙上前辩解。 “陆掌门,是我。”他走近后,发现赤曦的头靠在陆尘心肩上,面色苍白,全无血色。 他心里一紧,但想到当初在锁妖塔中重生的烨鸟,又安心了。 陆尘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并无别的情绪。 “是长泠让你来说什么吗。” 绥居有些窘迫,他此前的确因为云霜的缘故犹疑不定,可现在他完全想明白了,如果长泠对赤曦不利,云霜就算活过来,也会很难过的。 “陆掌门,有一件事我实在难以启齿,但今天既然来了,我就必定会知无不言。当初芒草镇一战,云霜魂魄受损沉睡,栖息在他体内的长泠大人醒了过来,长泠大人声称要帮云霜修补魂魄,找了神帝。我不知道长泠大人答应了神帝什么,但他们见面之后长泠大人就带着我找到赤曦姑娘,他或许会对赤曦姑娘不利。” 他说罢,却发现陆逢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陆尘心也毫无反应,不禁觉得奇怪。 只见陆尘心低头看了赤曦苍白的脸一眼,仍是淡然道,“你来晚了,长泠已经取走了火精,赤曦死了。” 赤曦死了。 这四个字在绥居的脑海中不停回荡,他一时竟不太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 “可...烨鸟不是不会死吗?” “这世上没有不死不灭的东西。” 他抬脚往前走,从绥居身旁走过,走向国师府宽阔的大门。 国师府的守门弟子见到陆尘心身后跟着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我要见国师。” 陆尘心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让守门弟子捉摸不定,便是他们犹豫的一瞬,强大的灵力从陆尘心身上爆发,将整个国师府都笼罩其中。 骇人的威压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守门弟子惊慌失措道,“禀仙长,国师大人一早就入宫觐见陛下了。” “我要见他,晚一刻,你们就随这国师府一同消失吧。” 神仙杀人,是会受天谴的。 可看着陆尘心冷厉的目光,没人敢怀疑他的话。 守门弟子连滚带爬离开了国师府,强大的结界笼罩了一方天空。 陆尘心旁若无人地走进这华丽的府邸,只有一魂的他内心分外平静,他突然感谢这份平静。 陆逢机和绥居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作为亲传弟子的人都不敢出声,遑论别人。 他们看着陆尘心将赤曦轻放在一株茂盛的花树下,苍绿的叶有几分耀眼,刺得人眼睛都在疼。 “完了,完了。”陆逢机连连叹气,“我此前还担心师尊把情绪憋在心里不好,现在倒好,他要为了赤曦姑娘遭天雷劈了。” 绥居虽说也曾是被陆尘心亲手关进锁妖塔的,可史上最强人仙的真正实力他还从未见识过。 “难道陆掌门会对那些人族下手?” 陆逢机抱着手,眼中尽是担忧,“我还是第一次见师尊这么生气,他如果真的动手,千年声誉就真的毁于一旦了。” 绥居却看着远处仿佛静坐于树下的两人。 “可我觉得,对于陆掌门来说,赤曦姑娘该是比自身的声誉更重要的。” “可活着的人仍要在这世间煎熬下去,死去的人却与这六界再无干系了。” 两人沉默下去,毕竟真正的选择权只在陆尘心手中。 * 此时此刻,赵国皇宫之中。 国师府的弟子匆匆进宫,生怕晚了一步陆尘心就会将国师府夷为平地,到时国师怪不到那位神仙身上,八成是他们要背黑锅。 但他们还是被拦在了重重宫门外。 弟子对铁面无私的侍卫道,“好兄弟,就给我们行个方便吧,否则就出大事了。” 侍卫怒目而视,“在宫里,陛下的事就是大事!” “你不让我们进去,那可否帮兄弟向国师大人通传一声?”弟子悄然往侍卫手中塞了一锭金子。 侍卫垂眸一看,不动神色将金子收入怀中,面色不变。 “国师大人正与陛下还有宋大人在殿中议事,吩咐了不可打扰,你二人等着吧。” 二弟子苦着脸,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便只好等着了。 而大殿之中,赵国的大人物齐聚一堂,坐在龙椅上的却不是赵国的皇帝,而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身穿官袍的年轻男子向她拱手,垂头不敢正视,“梵蓁大人,大阵已成,我们是不是该疏散城中百姓?” 梵蓁懒懒地斜靠着龙椅,看上去分外疲倦,她双眼轻阖,纤长的睫毛轻颤。 “这是你们的事。” 换句话说,人族的命与她无关。 “那这件事不如就交给宋爱卿去办吧。”年过半百的赵国皇帝身子微微佝偻着,沟壑填满了他经历岁月的面孔,一双眸子也浑浊不清。 即便是领命,宋晨挺直的脊背也透出几分傲气。 方钧子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 “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那咱们还等什么,不如现在就开启大阵...” “再等一等。” 龙椅上的梵蓁蓦地睁眼,目光之寒让方钧子不敢再开口。 “做好你们该做的,别妄图染指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方钧子低下头,貌似惭愧。 * 赵潇潇很自闭。 她“千辛万苦”从自家亲爹那里偷来令牌,冒着性命之忧闯进宫里请帮手,结果自己入了贼窝。 她怎么都没想到,并且觉得陆尘心也没想到,国都里被收买的并非国师方钧子一人,还有一直忠于皇帝的后起之秀宋晨,甚至皇帝本人也被收买了。 她一想到那天晚上看见坐在龙椅上的女子的情形,就忍不住叹气。 “唉。” 叹息声幽幽地消散在华美的宫殿之中,并无回应。 赵潇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从她被关进这里时她就注意到了,那个盘腿坐在角落,始终在打坐凝神的人。 是陆思,又不像陆思。 这样的怀疑从第一眼就存在,并深深地根植于她心里,以至于两天两夜过去,她始终不敢上前与之搭话。 她看向旁边的窗,但只能看见透进来的光,对外面的一切毫不知情,难免担心起赤曦和陆尘心。 分别前在客栈的那番对话让她觉得怪异到了极点,可神仙之间的事,她无从置喙。 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角落的“陆思”却突然睁开眼睛。 “姑娘,这已经是你第一百四十八次叹气了。” 赵潇潇完全没料到那人会与自己说话,惊得像是看见了鬼。 她抱住自己缩进角落里,仿佛“陆思”是什么恶徒。 “陆思”见此,却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冒犯而恼怒。 他的神情淡淡地,赵潇潇莫名觉得这样的他与那一夜看见的坐在龙椅上的姑娘很像。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也是陆思,只是不若从前那般,只是陆思罢了。” 也许是因为他那句“是陆思”,赵潇潇的防范之心稍稍放轻。 “不完全是他,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有他的记忆,他所经历的我都知道,但在长久的生命之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片段。” 赵潇潇感到难过,陆思明明曾经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可现在却成为了别人的一个片段,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不是微不足道的,对我,对青合派的师兄弟师姐妹来说,他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陆思”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动容,而是反问道,“你会在意沙漠里某一粒沙吗?” 赵潇潇咬着下唇,一脸倔强,不答。 “陆思”便继续道,“人族渴望之长生,便是神明永世之折磨,如果太在意每一样东西,即便是神也会难以承受,最终走向消亡。” “你是神?”尽管心中早有猜测,赵潇潇仍然感到讶异,“你不会就是那位早已陨世的古神吧?” “严格来说,我并未真正陨世,否则你也没有机会见到现在的我。”幽修正了她的描述。 赵潇潇忍不住站了起来,“如果你是那位传说中的神,那你应该很厉害呀,为什么你不去找赤曦姑娘,她一直在等你!” 幽的神情难得有了些微变化。 赵潇潇看不懂那样的神情,像是难过,又像是惋惜。 “神由天地而生,肩负着自己的命运和使命,赤曦她早晚会明白。” “明白什么?” “她出现于世间的缘由。” 第一百一十三章 始终 陆尘心没有等来方钧子,也没有等到梵蓁。 他陪着赤曦坐在花树下,赤曦身上的羽衣就像枯萎了的花,颓丧地垂着,他捏了个洗净污秽的法诀,帮赤曦清理了身上的血污,却忘了自己身上也是满身的血。 赤曦靠着树干,神情安详,透过枝叶的光在她脸上斑驳,仍然如从前那般美好。 周围静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国师府的弟子不知都逃到了哪里去,只有陆逢机和绥居小心翼翼地待在不远处。 他想起什么似的,冲陆逢机招了招手。 陆逢机正要起身,巨大的轰鸣声从国师府正门的方向传来,是有人在试图破开结界。 “怎么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师尊的结界,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被攻破吧。” 他话音刚落,强大的冲击力便如同涌起的潮水拍在他身上,他的身体被裹挟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终撞在朱红的柱子上才停下来。 结界破了。 陆逢机的身体像是散了架,浑身上下的疼痛汇聚在一起,直往心口里钻,他把身体蜷成一团,咬牙忍住哀嚎,却还是有细碎的呻吟溢出唇齿。 “你没事吧?” 突然出现的女声让陆逢机的脑海变成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疼痛。 姽落运起妖力,尽力帮他分担痛苦。 “抱歉,在青合的时候,我不告而别了。” 身上的疼痛减轻,陆逢机爬起来,恰看见姽落满是愧疚的脸。 这是在他得知了陆归心与姽落的过往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知道姽落希望“陆归心”会对她说什么。 得不到答案,他便挪开目光,国师府里已是一片狼藉。 “是你破了师尊的阵?” 姽落怔了怔,“怎会,陆尘心可是接近神的存在,我可打不过他。” 神吗?陆逢机其实从来不知道陆尘心有多大的本事,他叫了一辈子师尊的人,他其实并不了解。 “是那个人。”姽落往旁边挪了一步,国师府的全貌落在陆逢机眼里。 花树之下,陆尘心若无其事地安坐,赤曦靠在树干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而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个姑娘,姑娘剑指之处,是个看起来十分稚嫩的少年。 姽落手指的,是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 陆逢机尚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就见与他一样被波及的绥居从一片废墟中站起来,撑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往少年身边跑去。 “长泠大人!您不能再错下去了,求求您,将火精还给赤曦姑娘吧!” 少年转过头来,看向绥居。 陆逢机这才注意到,他有一双与外貌全然不同的眼睛,就像身体与灵魂分属两人。 “火精?他就是杀死赤曦姑娘,偷走火精的贼?!” 陆逢机心里的怒气像火苗一样窜起来,他也打算像绥居那样撑着冲上去,为赤曦拿回火精,却被姽落按了回去。 “别着急,陆尘心不会善罢甘休的,墨姝也会阻止那个人,咱们看着就好。” * 绥居没能到长泠身边,便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他往旁边走去,发现两侧也有“墙”,他后退,身后也有“墙”,他被困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 “长泠大人?” 长泠的目光偏冷,他没有对绥居说一句话,而是正视那位用剑指向自己的女子。 “姑娘,我不想误伤无辜,还请让开。” 能用两招就破了陆尘心的结界的人,自然不凡,墨姝知道自己不敌,却也不打算让步。 “我不会让。” “那就得罪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下一刻便要打起来,墨姝的剑却被一只手压住。 她愕然回头,“陆掌门?” 陆尘心掸去身上的枯叶。 “墨姝姑娘,这是与你无关的事。” “怎会与我无关,主子她...” “你真的明白梵蓁想做什么吗,你真的以为我们能阻止什么吗,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坚持你一直以来的坚持吧。” 坚持,一直以来的坚持。 墨姝持剑的手缓缓垂下,她一直以来坚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梵蓁,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陆尘心的意思,是希望她继续相信梵蓁。 可是知道了那样的真相,真的还能够相信吗?出生于洪荒的梵蓁,怀抱怨念来到这个六界,当真还值得相信吗? 墨姝犹豫的时候,陆尘心已经站到她面前,直面长泠。 “建木与天地共生,却并无伟力,你展现出来的强大力量有违建木根本,你做了什么?” “只要我愿,天地皆为我所用。” 陆尘心神情微动,“你不要命了?” “如你所说,建木与天地共生,本谈不上生死。” “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那只云雀小妖吗,你的目的是什么。” 长泠摊开手掌,掌心中缓缓出现一盏残破的灯。 “还请陆掌门,入灯。” 灯的模样能看出是件古物,其中散发出的微弱灵力却让站的近的墨姝感受到压迫感,仿佛一位来自上古的古神就站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想要避开那不知来由的威压。 “玄魄灯。”陆尘心有些出神地看着玄魄灯,缓缓道出这三个字。 玄魄灯于仙史中有记,但他其实并未见过,只是在亲眼看见那盏灯的瞬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叫出这个名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突然苏醒了过来。 “你认得此物,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你就是那个唯一能开启玄魄灯的人。” 陆尘心缓缓皱起眉,他记得仙史上记载玄魄灯是已故月神幽荧的法器,而他,乃至于幽,怎会与月神有干系。 “想要知道答案的话,不如自己看一看。”长泠就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将灯往前一送。 陆尘心却沉默了。 玄魄灯是聚魂的法器,他若入阵,或许会有不能承受的后果。 也许“陆尘心”会永远消失了。 他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看向树下的赤曦,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说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可以给他答案。 “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想要一个借口说服自己,不是吗?”长泠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陆尘心不置可否。 “那就让我给你这个借口吧,如何?” 陆尘心抬眸看向他。 “总是跟在赤曦身边的那只螳螂的命,以及,赤曦的命。” 柳清漪几天没有消息,陆尘心早猜到她大概是落入了谁的手里,但另一句话陆尘心却不太明白了。 “火精已在梵蓁手里,你承诺的东西根本给不起。” “梵蓁吗?”长泠一愕,“原来他们两人早有勾结。不过也无所谓了,做完我该做的事,这六界怎么样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他把玄魄灯抛向陆尘心,陆尘心果然如他预料那般伸手接住。 陆尘心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就像他一样。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灯里,看不看,决定权在你。” 灯落入手中那一刻,残**开始自动修复,黯淡的器物绽放出微弱的青色光芒。 明明并没有多少重量,陆尘心却觉得手中的东西沉甸甸的,他迟钝地意识到,是自己的心清沉入了谷底。 明明是没有了幽精一魂的人,却有了心情,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奇迹,似乎还是因为赤曦。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这盏灯对他很重要,或者是对幽很重要。 对于幽而言,不可被理智掌控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陆尘心消失的一瞬间,玄魄灯中突然蹿出青色的火苗,玄魄灯缓缓升起,倏尔天地变色,圆月悬空,白昼化为黑夜。 “陆掌门!”墨姝惊呼,便要去夺玄魄灯。 长泠上前阻拦,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几招,是墨姝落了下风。 她意识到长泠只是点到即止,识趣地退到了陆逢机和姽落身边,而长泠守着玄魄灯,仰头观望,期待着什么。 “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吗?”姽落问。 墨姝无奈地摇了摇头,“建木借天地之力,是赌上了自己的命,我们没有胜算。” “可我师尊怎么办。”陆逢机心急如焚。 昼夜颠倒,是日月神力现世的征兆,墨姝抬头看向空中那轮圆月,若有所思。 “那个人说玄魄灯中有隐藏的真相,陆掌门或许能在其中找到自己,也找到救回陆思姑娘的办法。” 姽落皱眉,眼中充满怀疑,“你信他?” 墨姝摇头,“我信陆掌门,信主子。” * 陆尘心一脚踏入玄魄灯,像是踩进了虚空之中,不断坠落,深不见底。 在黑暗之中,漂浮着众多星光,他感觉自己像是正沉入银河里,却并不感到害怕,与之相反,他对一切都感到熟悉和亲切,如同背井离乡的游子回到了家。 这里是他的归宿,是幽最眷恋的地方,毋庸置疑。 星河最终到底,脚似乎踩上实地,可低头看去,仍是一片看不分明的黑暗。 星光模样的灵气看似无规则地飘散在空中,在陆尘心视野的尽头,一轮满月从黑暗中跃出,银色的月光洒落,黯淡了星光。 借着月光,一棵树出现在陆尘心的眼前,星光笼罩着树,仿佛是树在发光。 他走上前去,待尽了,他看清那是一棵梧桐。 问神峰上也有一棵梧桐,早已枯萎了的梧桐,那是神幽的真身,陆尘心第一眼就知道。 然而眼前的梧桐苍茂,如同人的少年,生机勃勃。 陆尘心忽然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从前不知的记忆,是被幽藏在最深的地方,连作为“自己”的陆尘心也无法探知的过往。 是这个世上出现一个名为幽的神之前的岁月。 在还未有一个叫做洪荒的囚笼出现之前,创世的古神们忙着争斗,天地则在孕育另一些神。 灵气馥郁的高山之巅,断崖之上,一棵梧桐树从裂石中探头,在日月光华的照拂下,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日神是个傲气的神,他如同恩赐一般倾泻日光,却看不上世间的凡物。 月神是个温柔的神,她喜欢用双脚丈量每一寸山河,旅途的尽头,是一座高山,一处断崖,一棵梧桐。 她常常坐在断崖边,背靠梧桐,用一种翠竹制成的乐器演奏,乐声随风飘去很远,附近的灵兽会循着乐声前来朝拜。 在一个弦月夜,月神向一直躲在本体里的少年伸手,“出来吧,看看这个世界。” 少年小心翼翼地搭上了那只手,他第一次用双脚踏上生育了自己的土地,眼中尽是女子笑意盈盈的脸。 “你看,很美对不对?” 他循着女子的目光看去,漫天繁星闪烁,柔和的月光笼罩山林,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纱。 少年从女子眼中看出了无限的眷恋,她爱所见的一切,山川草木,凡被月光笼罩的一切,都是她心爱之物。 从那天开始,山巅上多了一个寂寥的少年。 月神忙碌,并不常来看望他,他渐渐开始渴望山下的世界,于是他从崖边一跃而下,摔断了腿。 他靠着崖壁一直等,终于等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月光般温柔的女子浅浅笑着,“小梧桐,你想看看别的风景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于是月神将他带在身边,领着他走那些曾走过的路。 少年总是走在月神身后,他看了一路她的背影,终于明白她总到山巅上看风景的原因。 高高在上的神,站在清冷的云端,是寂寥的。 他想要到她身边去,就像她总爱靠在他身上,他希望她站在云端的时候,回头也能看见一棵梧桐树。 少年顶着滚滚天雷踏上登天的建木,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梧桐逆天成了神。 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地站在月神面前时,却从女子的目光中看见了深沉的悲伤。 他不理解那悲伤从何而来。 “你不高兴吗?” 女子摇头,抬手帮他理了理乱发,柔和的微风拂过,洗去了他满身的疲倦和血污。 “既然成了神,就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给自己取个名吧。” 他们走遍了世间所有的山川,她从未提过名字,却在此时提起。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幽荧,我名幽荧。” “那我的名字就是幽。” 女子笑了笑,说“好”,但她的笑只浮在脸上,眼底仍是悲伤。 那时的幽并不明白幽荧的心情,他只是执着地想要陪在她身边,成为那些陪伴着月亮的星光。 可是不久之后,古神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幽站在月神一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对抗好斗之神的战争。 那是极其艰难的一战,神与神的争斗使曾经鸟语花香的大地变得满目疮痍,天地几乎要毁灭于那一场大战。 但在关键时刻,冥池的封印铸成,古神被拉入深渊,盘古献祭自身,彻底锁上了连接两界的通道。 明月照常升起,但身为月神的幽荧却消散于天地之间。 幽在梧桐树下发现了玄魄灯,那是幽荧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没有了明月,星光变得无关紧要。 幽从此深居浅出,给那座自己诞生的山取名青合,神仙中的大事他都会听住在周围的灵兽们说,却从来不觉得和自己有关系。 时隔多年,他再次走出青合山,是为了火神之死。 他那些年听过太多关于火神的故事,弑神立威,分割六界,把自己身边的好友,心腹通通送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那些事,有好的,有坏的,有人夸,有人骂,幽第一想到的,却是他赶走了所有人,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日月之神随盘古殉了冥池封印后,人人都以为日月神力从此消失了。 但幽知道没有,属于幽荧的力量还藏在玄魄灯中,而火神曾到青合拜访他,并表明自己传承了烛照的力量。 只要天幕上的日月没有消失,日月神力就永远存在。 可是强大如火神还是陨灭了,平静的天地像是正被一张大网网住,幽不得已被卷入其中,他终于明白幽荧留下玄魄灯的缘由。 他在前往火神陨落之地的路上,遇到了日食。 太阳完全消失,尽管只是一瞬间,但他还是注意到了,有什么东西代替了太阳,在散发着光和热。 他看见了一只鸟,被包裹在炽热的火焰中的鸟,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火鸟坠落,太阳重新出现,幽意识到,他或许已经不必去寻火神的踪迹了。 他在云端看着那只鸟长大,化形。 陪伴着烨鸟的建木给她取名赤曦,取赤心如曦之意,是个听上去就会让人感到温暖的名字。 初化形的少女天真无忧,她讨厌人的双腿,喜欢化作真身在炽热的炎浆中打滚,然后耐心地梳理自己漂亮的羽毛。 她会在学习法术的时候偷懒,建木恨铁不成钢,但看见她撒娇耍赖,还是不忍心责怪。 她跳下树摔断了腿,会哭闹,会流泪,是个娇气的姑娘。 她会指引迷途的人走出藤泽,免于死伤,尽管那些人想要抓到她,想要拔去她身上漂亮的羽毛。 ... 幽看了她很久,到最后,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看,为什么来到这里。 少女第一次走出自己的领地时,幽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一片沙棘林里相遇,少女粗心大意,差点摔倒,他接住了她。 那双懵懂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欣喜和倾慕,就像他曾看着月神那样。 后来建木告诉他,赤曦出世那天,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鸟类的印随行为在作怪。 他们相约在穆姜国。 后来凌霄怀疑过,深居浅出的青合神尊怎会受穆姜国民众的供奉,在凌霄眼中,他似乎是个别有居心的小人。 但其实不过是在云端看着赤曦长大的那段日子,他无事便会帮那些被困在饥渴中的人族降下甘霖。 在约定的日子到来之前,幽怀着忐忑的心情游走在藤泽附近的城郭。 他因此遇见了宿命中的另一个意外。 他是经历过古神之战的神,轻易察觉到来自于洪荒古神的气息。 他循着气息找去,找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 姑娘倒在阴冷潮湿的山洞之中,伤得不轻,却睁着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站在洞口的他。 “你是从洪荒里出来的。”他陈述事实。 姑娘艰难地爬起来,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古神没有这么弱,你是什么?” 姑娘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怀抱着玉石俱焚的意念,她的生命可以无数次重来,她才不畏惧死亡。 只要这个发现她秘密的人死了就好,她这么想着。 幽游刃有余地招架着她的进攻,却迟迟没有出手了结她的性命。 “为什么不想活着呢?” 姑娘恶狠狠地瞪来,“你会让我活着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 姑娘果然迟疑了一下。 幽趁机退开,免得两人再次交手。 “你受了重伤,身上的洪荒气息若是引来别的神就不好了,你愿意换一副躯壳吗?” “换一副躯壳?” 幽的手虚握,抓来一条从一开始就躲在洞中的黑蛇。 “以后做只蛇妖怎么样?” 姑娘怔怔地看着那条蛇,心里涌起一些陌生的情绪。 她最终还是点头了,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好是坏,但她突然想要尝试一下另一种可能。 洪荒的力量大部分被转移到黑蛇体内,而黑蛇被幽封印,姑娘从此成了蛇妖。 她仍留在洞中养伤,幽念着自己与赤曦的约定,匆忙离去。 离开前,姑娘叫住他。 “你还会回来吗?” 她其实完全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幽回不回来,意义都不大。 “我们也许会在别的地方再次相遇。” 姑娘微微蹙眉,但她那张脸似乎并不习惯表现情感。 “我叫梵蓁,如果再见的话,请记得这个名字。” 幽点点头,转身离去,他心里念着那个赤红如火的少女。 在那之后不久,烨鸟焚城的悲剧发生,赤曦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凌霄,成为了站在云端的神。 当幽看着躺在穆姜国废墟之上的赤曦时,他终于明白当初幽荧看向自己的目光。 因为成为神,并非是一件好事。 他借寻找火神陨落之真相的名义,将赤曦从失落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两人回到青合山,赤曦看上去还是从前那个天真无忧的姑娘,但凌霄的离去始终如一根刺卡在她的心上。 她爱上了问神峰上的日出日落,幽总陪着她,梧桐枝叶下,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最初。 梵蓁出现在青合山,是幽完全没有想到的。 她似是拖着未好全的伤千里跋涉而来,奄奄一息地倒在他们居住的木屋前。 赤曦把她拖回屋里照顾,无微不至,甚至忘了问神峰上的风景。 梵蓁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抓在手里,手背上还落了粘稠的口水。 她有些气愤地抽回手,睡梦中地赤曦惊醒,见她坐起来了,竟开始欢呼。 “你醒了!” 她有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梵蓁有些自愧地垂下目光,看在赤曦眼里却是冷漠。 “咦,你不高兴吗?” 幽适时进门,他放下手里刚做好的竹凳,“赤曦,你先出去。” 赤曦很听话,尽管有些不情愿,还是出去了。 梵蓁意识到,因为那个姑娘,幽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我来的不是时候,对吗?” 幽皱了皱眉,“你不该到这里来。” “我无处可去。” “洪荒的力量只会日渐强大,终有一日你会将灾祸引至此处。” 梵蓁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那个姑娘,她和我一样,对吗?” 生于六界之外,不受命运掌控,她们是一样的人。 幽沉默了,梵蓁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请不要赶我走。”她从不向人低头,那一刻却真心低下头去,渴望留下来。 幽发现自己看不懂她。 当初在山洞中的女子纯粹得只在乎生死,如今眼前这个人却显得很复杂。 “只要时间够长,你早晚会是这世间无人能够匹敌的存在,为什么要执意留下来呢?” 为什么呢? 梵蓁看着单调的背面,她想起独自在山洞中的那些日子,独自面对的黑暗。 她一直渴望着有一日会有人出现在洞口,向她伸出手,可是她怎么等都等不到。 特别难受的时候,就会有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 “因为我想要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杀我,我想明白憎恨以外的东西,我想知道那些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是什么。” 一滴泪珠落在被面上,她被吓了一跳,竟觉得比看见鲜血和刀剑还令人感到害怕。 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终于不再赶她。 从那天起,梵蓁就成了这间木屋的常客,但她会十分懂事地在日落前离开。 幽怕赤曦以后不能好好保护自己,铁了心要她好好学习法术和剑术,她总是偷懒,梵蓁便主动站出来,陪她练习。 有了“玩伴”,赤曦果然上心许多,幽也就对梵蓁偷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起初赤曦爱仗着真火神力欺负她,她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战。 为了留下,梵蓁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赤曦,尽管自己的力量一天天强大起来,她也会假装不敌。 在梵蓁看来,赤曦不过是个总没心没肺笑着的傻子,是她讨好幽的工具。 她一直这么想着。 有一次两人练完剑,赤曦非要拉着她到问神峰上看落日。 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火烧的颜色,把两个姑娘的脸映得通红。 赤曦指着她哈哈大笑,如往常那样没心没肺的。 “梵蓁,你的脸也红了,你看上去总算不那么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吗?梵蓁自己感觉不到她所谓的冷。 赤曦突然伸手过来,越来越近,她想要避开,却因为习惯了讨好,硬生生忍耐下来。 赤曦温暖柔软的指腹落在她的唇角,轻轻用力往上拉了拉。 “你为什么不笑呢?你这么漂亮的脸蛋,不笑多可惜呀。” “什么是漂亮?” “你都不知道什么是漂亮吗?”赤曦讶异,随后便皱起眉来苦思该怎么解释。 她想了半天,最后不确定道,“大概就是,我看着你,觉得顺眼,想要亲近?” 于是梵蓁知道,漂亮就是顺眼,她因此觉得赤曦长得也挺漂亮的,因为别人如果这么对她动手动脚,她会忍不住拔剑。 赤曦抱着腿,望向远方的目光纯粹而悠远,这世间最华美的光辉似乎都落入她眼中,她望着夕阳,梵蓁却看着她。 梵蓁似乎有些明白了,幽偏爱这个傻姑娘的原因。 “梵蓁,你以后想去哪里?” “我哪儿都不去。” “可是我好想到别处去看看,神尊说的那些地方,我都想去看看,等看完了,再回到这里来。” 幽不让赤曦离开青合,明面上的理由是她还太弱,出了青合就会被人欺负。 但梵蓁知道,幽是在保护她,烨鸟的存在一旦被旁人知晓,她将走上一条残酷的不归路。 “也许等我变得比外面的存在都强大的那天,你就可以离开青合,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赤曦怔了怔,梵蓁做每一件事都很认真,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庄重得像是许下誓言。 她笑着扑上去搂住梵蓁的脖子,笑弯了眼睛,“那我们说好了,等你变得很强很强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走出去,你也要走出去。” “好。” “那在你变强之前,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梵蓁一直觉得她只是说了一句应景的玩笑话,因为赤曦总是爱欺负她而已。 后来的一日,两人在山中对招,一只发了狂的灵兽突然冲过来,赤曦竟不顾自身安危地推开了她,自己则被灵兽撞飞。 梵蓁并不惧发狂的灵兽,只是赤曦以为她弱小罢了。 见赤曦受伤倒地不起,她心里烧起了怒火,出剑便要取那畜生的性命。 剑尖刺入灵兽身体之前,身后却突然传来赤曦着急的惊呼,“等等!” 她在空中旋身,稳稳落地,一眼便看见扶着腰一瘸一拐往这边跑的赤曦。 “别动手!别动手!” 她一边喊一边喘,眉心因为疼皱着。 梵蓁不解,跟她强调,“灵兽伤人,怎能不杀。” 赤曦却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冲她“嘘”了一声。 灵兽害怕梵蓁的剑,不敢妄动,赤曦轻易走近,轻轻拍着它发抖的腹部。 她绕着身形庞大的灵兽走了一圈,果然在它的后腿处发现了一处伤口,断裂的翠竹深深地插进肉里,难怪它会发狂。 梵蓁也注意到这点,收了剑,帮着赤曦给灵兽包扎。 那只灵兽后来便赖在赤曦身边,因为它的肚子总是咕噜咕噜叫,赤曦便玩笑似的给它取名咕噜。 从那一天起,梵蓁觉得自己不能再装下去了,与其让赤曦保护自己,不如她保护赤曦来的靠谱。 两人总是吵吵闹闹,赤曦还常常因为她与幽私下谈话而吃醋,但梵蓁早就明白,赤曦和幽只属于彼此,而她,永远只是青合山的客人,是收获了最美好的礼物的客人。 梵蓁已经足够强大,她打算离开了。但在离开之前,她希望能够送给赤曦一件礼物,一件足以报答她给自己的一切的礼物。 然而一切美好终将迎来终结。 梵蓁离开之后,孤独的赤曦再次迷恋上问神峰上的日出日落。 直到有一日,月亮沉下去之后,太阳却没有照常升起,身为神,赤曦意识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她奔下问神峰,遇上了恰好要离开的幽。 “神尊,你要去哪?” 幽看着她,竟久违的想起了幽荧。 当初大战开始前,幽荧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他像往常那样摸了摸赤曦柔软的发顶,“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赤曦却惊惶地抓住他的手,她的心充满焦虑,看着这个明明就在她眼前的人,却害怕他会就此消失。 “别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求求你,不要走!” 幽看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目光沉沉,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挣脱。 “赤曦,对不起,我不能留下。” “为什么!”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赤曦双目圆睁,她也许从心底里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什么,所以想要把眼前这个人的一切留在自己的目光中。“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要食言了吗?” “我当然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但身为神的职责便是如此,这就是神的无奈。” 他的目光明明盛满悲伤,却强迫自己笑着,右手的食指在赤曦额心轻轻一点,就像平时哄她那样。 他把自己的幽精之魂留在了赤曦身上,这样便算不得食言。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是幽对赤曦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某些原因,冥界与人界的通道被打开,天地变色,鬼门大开,百鬼夜行,无数人族被恶鬼吞噬魂魄,人间沦为炼狱。 而唯一能化解这场灾难的,只有幽手中的玄魄灯。 他不得不离开青合,奔赴人间。 玄魄灯挽救了危局,而幽也耗费了大量的力量,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天庭,要向众神说明人间的情况,并对犯下大错的冥主荼蘼追责。 然而等着他的,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阴谋。 他太急于办完那些无所谓的琐事,太想要回到青合去见赤曦了,以至于忽略了所有的怪异之处。 当祝霄将他指为导致人界大乱的罪魁祸首,欲利用烨鸟夺取天地至尊之位时,他甚至没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两人短兵相接时,在他们离的最近的那一刻,幽听见祝霄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为什么抱歉呢? 他没来得及问,身体便已经不受控制地坠下云头,消散的神力使云海开出一道裂隙,他最终坠入温暖的“海”里。 熟悉的气息,是铸成赤曦血肉的炎浆。 如果是在这里,就这样死去也不错,不是吗? 当赤曦在洪荒中苦苦挣扎时,幽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她。 在离开洪荒时,她在匆忙之下给了陆尘心一枚焰羽,阴差阳错中,幽精与爽灵融合,让陆尘心成了仙。 在人人喊打,四处逃窜的那段日子里,有一个叫陆尘心的人一直在寻找她,陪伴她。 在被镇压在锁妖塔下的那段日子里,留在云壑的胎光神魂一直在守着她。 从始至终,幽从未离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命 玄魄灯的光辉一明一灭,如同有节奏的呼吸。 所有人都仰头注视着它,就像注视黑暗中唯一散发辉光的月,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在悄然间,即便是黑暗也已然改变。 “有人来了。”墨姝皱眉看向周围,国师府的高墙遮挡了她的视线,但一向灵敏的直觉让她不敢放松。 姽落下意识挡在陆逢机面前,神情警惕。 “人,妖,魔,甚至是天上那些狗神仙。” 墨姝的手不觉攥紧,“是主子。” 她话音刚落,国师府朱红色的大门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开,门外的一切如同画卷般在他们眼前展开,就连只在意玄魄灯的长泠也微微侧目。 如姽落所说,门外有人族的青年,有魔界的将领,有早已被妖族驱逐的叛徒,有如日中天的梵蓁。 但也有令他们没有想到的人。 “陆思?!” 陆逢机看着站在梵蓁身边的陆思,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他情不自禁想要上前,姽落伸手拦下,“那不是你的师弟吗?他怎么和梵蓁姐姐站到一起了?” 墨姝常在梵蓁身边,多少知道一些陆思的来历。 她下意识看向空中的玄魄灯,隐约明白了梵蓁来这里的意图。 “那恐怕已经不是陆思了。” 陆逢机关心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听墨姝语调沉重,顿时慌了神。 “这是什么意思?” “难怪容真大费周折从青合带走陆思,原来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她心里说不出难受还是释然,冲陆逢机苦笑了一下,“姽落不是已经说了吗,门外有神仙两界的人,那个有着陆思的脸的人不是你的师弟,是已陨世的青合神尊。” 陆逢机沉默下去,能修补魂魄的上古神器玄魄灯突然出现,神幽的三魂齐聚于此,梵蓁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 * 梵蓁带领着一众人走进国师府。 容真的伤还没好全,走在最后,自然地靠在一根廊柱上,堵住了唯一的正门。 非痕一眼便注意到树下的赤曦,与从前不同,她周身完全没有真火神力的波动,是真的已经死透了。 宋晨作为最弱小的人,目光却是最坚毅的,紧跟在梵蓁后首,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 只有梵蓁和幽,闲庭信步,宛如行走在自家庭院。 长泠自然不会允许别人坏了自己的事,他挡在玄魄灯前,以决绝之姿面对众人。 “我知道你,蛇妖梵蓁。” 梵蓁见他下定决心寸步不让的模样,倒也没有强行向前。 “准确的说,蛇妖二字并不恰当。” 长泠轻嗤,“是打定了杀人灭口的主意,不打算再藏了吗。” 梵蓁沉默以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将目光移向玄魄灯,幽青色的光辉中,她能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我来此的目的,既然我们之间并无矛盾,何不合作呢?” “建木生于天地,以天地万物为眼,梵蓁,别把我当成傻子。” 作为洪荒古神的手而出现在六界中的她,已经拿到了火精,若玄魄灯再落入其手,后果难以想象。 长泠虽然不得不借玄魄灯救云霜,却不想六界因自己的私心陷入劫难。 梵蓁没打算多解释什么。 “你觉得自己拦得住我?” “倾我之命,或许拦得住一时半刻。” 梵蓁上前一步,摆明了强硬的态度。 “即便身为建木,你也并不明白洪荒存在的真谛吧。” “什么?” 纯正的灵气在梵蓁莹白的指尖环绕,精致的妆容下,她的眉目如刀刻般冷冽。 因为玄魄灯现世而变色的天地,竟忽然迸发出刺眼的天光,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在那一刻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周围的景色都变了。 国师府的高墙深院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沙遍布的荒原,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夹带着粗粝的沙,刮得人脸生疼。 一直置身事外的幽微微变了脸色。 梵蓁冷艳的面容上绽开一抹令人心惊胆战的笑。 “既然那么恐惧,不如来看看真正的洪荒吧。” 眼前的景象,是存在于陆尘心记忆中的洪荒,真正的洪荒。 长泠面色一变,他明白眼前看见的一切只是幻象,但他也知道,梵蓁有本事将一切变为真实。 漫天的流火和沙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之地,曾经的古神便被囚禁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人能不心怀怨恨吧。 长泠明白,这一战无可避免了。 天地是建木之根基,在必要时,可为建木所用,但若过度汲取,便是自毁根本。 天地初开以来,自建木生长始,天地间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脱建木的眼,也正是因为如此,长泠最明白梵蓁的本事,除了拼死,他别无选择。 就在长泠决意要誓死守住玄魄灯的时候,另一边,梵蓁侧目看向幽。 少年看上去有些呆滞,似是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这样的神情若是放在神幽的脸上必然违和,但对于眼前这个有着稚嫩外貌的人族少年来说,竟刚刚好。 她悄然伸手过去,抓住幽的手腕。 “别担心。” 幽回神,扭头看她,两人的目光对视,无言中亦有千言。 “我明白。” 梵蓁微微一笑,恰如春风拂面,桃花骤开,千年难遇。 “我答应过你们的,并未失约,一切拜托了。” 她言罢,松了手,走向长泠。 幽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心中有几分怅然。 当年青合山上平静的日子到底还是有几分值得怀念的,是吧,梵蓁。 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明白梵蓁动手的后果,悄然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只有幽还站在原地。 非痕悄然向着树下的赤曦而去,但没走几步,幽的目光倏地投来,他的脚步顿住。 毫无攻击性的目光,就如他的人一样,存在便是山花苍林般的自然。 非痕意识到,幽默许了他的作为,便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坦然向前,拦腰抱起树下的赤曦,将她带离了战场。 长泠明白自己全无优势,只得趁梵蓁不备,先下手为强。 梵蓁眸光一凛,脚下的土地蠢蠢欲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梵蓁不退反进,用灵力聚成利剑,向面前的长泠刺去。 她方离开,此前所站的地方便有一根绿芽掀翻地砖,迅速生长起来,墨绿色的藤蔓一条条从枝干中抽出,从四面八方攻向梵蓁。 梵蓁对此置若罔闻,目光紧紧盯着目标,藤蔓在接近她时便纷纷被周围看不见的力量绞碎,随后又迅速再生出来,再次进攻。 两人颤抖之际,幽漫不经心地在手中结了一个法印,泛着淡绿色光芒的结界在他周身闪现,很快便隐没下去。 他走向玄魄灯,每靠近一步,玄魄灯的光芒就越强盛,周围的风沙似乎渐渐小了,玄魄灯的光辉温暖柔和,仿佛在欢迎他回家。 长泠想要阻止他继续上前,可梵蓁挡在中间,他拼了全力也冲不破防线,梵蓁却始终游刃有余,就像是在戏耍他。 “梵蓁!你真的执意要这么做吗?!洪荒的封印若是打开,这六界就毁了!” 长泠气急败坏,竟天真到试图在这时候说服梵蓁。 他太气,太急,眼见着幽进入玄魄灯,他终于忍耐不住,硬扛了梵蓁一剑,也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事。 然而在灵气所化的剑刺穿他的胸膛,两人错肩而过时,他听见了梵蓁的低语。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他难以置信,在那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身体的疼痛反而变得无关紧要,在被玄魄灯拉进去之前,他努力回头看见了梵蓁的脸。 一张毫无表情,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脸。 * 当陆尘心从过往中走出来,又回到了悬挂满月的星空之下。 梧桐树仍然静静地矗立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像是一种象征。 他走上前,站到梧桐树的树荫下,无数赤红的微光纷纷从茂密的枝叶间飞出来,围绕着他。 他能感受到这些渺小的生物对自己的亲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这是星火。” 身后传来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陆尘心微怔,迟迟不敢回头去看。 星火停在他的指尖,如同不久之前他与失忆了的赤曦站在问神峰的断崖边上,赤曦通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人也娓娓道来。 “是上古时依附在灵兽身上的虫子,以灵兽的血液为食。” 幽走到陆尘心身边,星火纷纷向他周围聚集,给他镶了一圈赤红的边。 “赤曦曾经说,她就像这星火虫一样,朝生暮死。” 陆尘心用余光瞥向旁边,幽仰头看着面前的梧桐树,尽管顶着陆思尚且稚嫩的脸,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误会那是陆思。 “你把她保护的很好。” 幽笑了笑,看起来却并不开心。 “其实我做错了,你也觉得是做错了吧,所以才那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幽,才想要摆脱过去的一切。” “不是!”陆尘心坚决否认,他对幽怒目而视,充满仇视,“我不是你,我有父母兄弟,有属于自己的一生,我不是你!” “那你就没想过?陆尘心和幽,从来就不矛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尘心快步离开,他急于逃离此地,幽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让他感到无比不安。 可绕过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幽却已站在前方等他。 “无论是幽还是陆尘心,其实都是一个人,是我,我们的人生的不同部分,不是取舍,而是包容。” “你想拿回自己的魂魄,不如直说。” 他这般油盐不进,执念深重,幽有些无奈,摇头苦笑。 “我在世人眼中是已死去的神,便算不得神,三魂是否齐全早不重要,想必你也明白。” “既然如此,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陆尘心转身,在玄魄灯中待了太久,他担心着外面的赤曦,即便那里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都关心的事,赤曦的事。” 陆尘心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收紧。 烨鸟身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不会那么轻易就死,这才是他没找长泠麻烦的真正原因,但能救赤曦的,或许只有梵蓁。 “你这么帮着梵蓁,她果然是值得相信的吧。” “她一直如此。”幽没有犹豫。 “如果她骗了你呢?”陆尘心转身,第一次郑重地面对幽,“如果最后是我们助纣为虐,毁了这个六界呢?你敢拿整个六界冒险,只为了换一个赤曦吗?” 幽是天地草木之神,一举一动皆似清风拂面,令人感到自然舒适,即便此刻谈论的是生死大事,亦是如此。 “你心里怎么想呢?” “是我在问你。” “我们本一人,我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 “若我说不愿呢,一人命换苍生,这不是一个神该做的事。” “可你已经在这里了。” 当陆尘心选择踏入玄魄灯,接受所有关于幽的过往的时候,他其实心里就有了答案。 因为被看破心思,陆尘心紧抿着唇,有些不甘。 “既然如此,还说什么无用的话,爽灵就在这里,你拿去吧。” 幽却没有动作,反而问他,“你看见了过去,可想起幽荧?” 当幽还是问神峰上的梧桐树时,幽荧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个神,初为人的幽追随着他眼中的月亮,如同当初的赤曦追随着幽。 陆尘心虽然没有那段记忆,但他见过那个早已消逝于世间的神。 “我看过姻缘镜,但直到刚才我才知道镜子里那个人是谁,你心里的人是月神。” 几乎是质问的语气,陆尘心目光凌厉,是对当初的幽的斥责,也是对自己。 他总想起在贞娘的幻境中时,赤曦询问他在姻缘镜中的所见时心虚的感觉。 幽却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你就没有想过,姻缘镜中并无赤曦的存在?” “可我看见了,赤曦的姻缘是非痕。” “焱鸦与毕方是天定姻缘。” “可我亲眼所见。” “你被骗了。” 陆尘心皱眉,“在姻缘镜中作假有何意义?” 幽上前,“祝霄与梵蓁早有来往,那时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 幽将手掌摊开,置于两人之间。 无数灵力从他身后的巨大圆月中飘来,汇聚在他的掌心,形成一个小月亮。 “日月神力从未消失,你能开启玄魄灯,就是证明。” 当初梵蓁提起日月神力时,陆尘心就隐约猜到她试图集齐日月神力打开洪荒的封印,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钥匙的一部分。 幽将掌心合拢,把那枚小月亮交到陆尘心手上。 “对于赤曦来说,真火是上古的馈赠,也是一生的枷锁,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使命,亦是救赎。去吧,去帮帮她,把她从黑暗中带出来,然后一直陪在她身边,记得告诉她,我们从未失约。” 小月亮融进陆尘心的掌心,而面前的幽渐渐透明,最后只剩下一个由灵气构成的青色虚影。 陆尘心震惊非常。 “你在干什么!” 幽身上的光点飞出,连成线环绕住他,幽的声音传来,却是回荡在他脑海中。 “我说过,我们本就是一个人,不是取舍,而是包容,我是幽,亦是陆尘心,过往我们经历的所有连接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个人生。” 陆尘心作为旁观者看见的那些属于幽的记忆随着光点纷纷进入他的脑海。 第一次见到幽荧时的激动与羞恼。 追随着幽荧踏遍河川的迷茫与坚毅。 成神时的执着,幽荧殉世后的悲痛。 在藤泽上空见到烨鸟出世,一飞冲天时的惊艳。 第一次与赤曦相见时心底涌起的喜悦。 救下梵蓁时心中的纠结。 赤曦成神时的痛心和无奈。 ... 所有的,曾经属于幽的情感和意识,通通回归了这具身体,铸成了完整的陆尘心,也是真正的幽。 当所有对爱恨的知觉回归,当赤曦死于辟水阵中的那一幕再次在脑海中重现,一滴清泪划过陆尘心的脸庞,心口刀绞般的疼痛。 突然间,天降一物,如同流星坠落般急速撞向地面。 陆尘心轻轻抬手,空气中青色的灵气便将那东西托起,缓缓放到地面。 陆尘心上前,发现那是个人,还是自己认识的人,更该是自己与赤曦的仇人。 长泠闭着眼,眉头皱的很紧,显然已经没了意识。 就当初他设阵法杀赤曦,取火精这一点来看,陆尘心就该杀他。 可他一眼便看出长泠因借天地之力已经衰竭殆尽,而他体内还沉睡着另一个无辜的灵魂,云霜。 云霜当初因陆尘心的一己私念被囚禁于锁妖塔,陆尘心始终是欠他。 “我欠云霜百年人情,也欠凌霄,今日就当一并还了。” 话音落下,梧桐树上的青色的光点纷纷涌入长泠的额心,随着光点的涌入,长泠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少年眉目清俊,依稀有了当初云霜的影子。 * 玄魄灯外,梵蓁不动作,所有人都不敢造次,以至于满满当当的国师府一时间安静极了。 墨姝等人被排挤到了角落,梵蓁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却视若无物。 墨姝几次想上前,却都被姽落拦住。 “梵蓁姐姐她故意在一切开始前把我们都支开,就是不希望我们卷入其中,墨姝,她设计让你和贞娘解开矛盾,重归于好,就是希望以后你能过自己的日子。”姽落垂下目光,几分失落,“没有她的日子。” 墨姝的目光死死咬着远处的梵蓁,沉默以对。 远处,梵蓁平静无波的目光中突然泛起涟漪,她抬眸看向空中的玄魄灯,那一瞬间,玄魄灯光芒尽敛,天幕中的圆月融入黑暗,至暗之后,天光渐明,太阳重新出现,夕阳血红的余晖普照大地。 陆尘心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手拿着已经恢复神力的玄魄灯,一手拽着摇摇欲坠的长泠。 一直漫不经心的容真突然正经起来,盯着陆尘心的目光阴沉。 梵蓁迎上去,“你已经明白了吧。” 陆尘心点头,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不再言语。 长泠抚着胸口咳嗽了一声,殷红的血迹溢出嘴角,他踉跄着走向被困住的绥居。 绥居心中充满了矛盾,他既不想看到长泠与赤曦为敌,也不能指责为了救云霜而不择手段的长泠。 而当长泠虚弱地走来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扶住他。 长泠力竭,跪倒在地,血从他的嘴角涌出,触目惊心。 “长泠大人!” “别担心。”长泠拍了拍他的手背,气息奄奄,“玄魄灯已修补了云霜的魂魄,他很快就会醒来,在那之前,照顾好他。” 绥居搭上他的脉,脉搏微弱,几近于无。 “可长泠大人你的伤太重。” “我没关系。”长泠顺势躺倒在地,今日的天是灰蒙蒙的,日月皆隐没于云层之后,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除此之外,都没关系了。” 借天地的运势在短期内迅速提升自己的实力是建木独有的优势,却也是能要命的劣势。 世间轮回,因果循环,拿了多少,便要还回去多少。 脱离了地脉的建木,便是无根的树,长泠能清晰感受到生命从自己身体里流失,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他隐约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与族人连接在一起,思维共通的建木时,有人提起一位名为凌霄的前辈。 神为建木所成就,却恩将仇报,那时的他对凌霄的所为嗤之以鼻。 可这一刻,他似乎有些理解凌霄的心情了。 建木生来便是向往着这方天地的,他们追逐的不是神,而是自己的本心。 长泠缓缓闭眼,此前与梵蓁打斗时破土而出的树枝纷纷枯萎下去,一缕青烟从云霜的额心飘出,属于长泠的意识彻底消失了。 陆尘心看着这一幕,微微失神,直到梵蓁唤他,他才“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玄魄灯中,我以为你会杀他。”梵蓁闲谈似的道。 陆尘心收回目光,“我欠那具身体的主人一个人情,举手之劳,不可不帮。” 他看向梵蓁,眸光锐利,“倒是你,明明玄魄灯就在你手中,何必绕了那么大个圈子,让长泠用火精去祝霄手中换?” 三魂齐聚,神幽回归后,梵蓁整个人像是活了起来,表情也丰富了不少。 她狡黠一笑,“如果我不这么做,还有谁能杀死赤曦,赤曦不死,你心底怎会有恨。” 陆尘心蹙眉,“恨?” “咱们做了一千年的朋友了吧,你自己一定不知道,当你是陆尘心的时候,有多讨人厌。” “...” 陆尘心摊开手掌,梵蓁二话没说,将火精唤出,放在他手心。 火精温热,曾是赤曦胸膛里跳动的心脏,辗转之下又回到了陆尘心手中。 梵蓁回头吩咐宋晨,“去看看,城中百姓是否都离开了,别漏下一个人。” 宋晨眉头一蹙,不太愿意的样子,“此事已交由国师去办了,大人尽可放心。” 梵蓁的态度又强硬了几分,“此地将为炼狱,不是你区区人族可逗留之处,我知道你想报仇,但也该惜命。” 宋晨垂下头,隐忍半晌,终于还是听了梵蓁的话,离开了。 梵蓁第一次正眼看向角落里的墨姝三人。 “你自己的徒弟,自己安排。”她冲陆尘心丢下这句话,便兀自上前。 墨姝看着梵蓁走向自己,一时间竟有些紧张,掌心沁出薄汗。 她带着怯意迎上去,恭敬地唤一声,“主子。” 梵蓁没有应答,她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目光复杂。 “为什么回来。”找不到寒暄的废话,她索性直言。 墨姝咬了咬下唇,“因为我答应过主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该知道,我不需要这样的承诺。” “那就当是我一厢情愿,我想要在你身边。” “狐狩外的结界并非梦境,当时我也在那个梦里,墨姝,你该恨我,如果不是我,你跟贞娘会在凤炽和秦然的关怀中成长,你们会是最好的姐妹,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 墨姝低头不语。 从前的她或许能够毫不犹豫地反驳,可狐狩的幻境让她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梵蓁拍了拍她的肩,“带着姽落一起走吧,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会是个好妖王,你也能很好地辅佐她。” 陆尘心从两人身侧走过,直走到陆逢机面前。 少年微张着嘴,似乎是很惊讶。 “逢机?”陆尘心轻柔地唤了一声。 陆逢机咽了口唾沫,迟疑地站起来,甚至有几分腼腆。 “师...师尊?” 陆尘心无奈一笑,“是我。” “你较从前愈发不同了。” “梵蓁说我从前很讨厌。” 陆逢机面露为难之色,兴许他自己心里也这么想,只是不敢说。 陆尘心倒不在意这件事,转而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交到他手上。 “青合派虽然没了,但青合山永远在那儿。我将你从轮回中带出,你能活到今日已是机缘,逢机,也许将来的神界有你立足之地。” 陆逢机怔怔地接过锦囊,却没为陆尘心看好自己而开心。 “青合没有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陆尘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是因为有你们在,才有青合。” 他转身携梵蓁而去,背影决绝。 “一切都准备好了。”梵蓁道。 陆尘心点了点头,眉头皱着,薄唇抿得很紧。 片刻之后,他忽然问,“你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吗,如果我们败了...” “至多不过一死。”她答得果断。 本该苦涩的回答,陆尘心却忍不住笑起来,“那就尽力去赢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非命 赵国国都外。 城中民众纷纷被禁军组织赶出了城,且并没有就此止步的意思,人们排成长队,蜿蜒前行,几乎人人都在抱怨。 一位在朝堂上身居要职的高官站出来,对着旁边的士兵就是一通斥责,那士兵不为所动,待他说完,利落的抽出腰间佩剑,露出闪着寒光的一半剑刃。 “说完了吗,说完了站回去,继续走。” 他竟半点也不给官员面子。 赵尝带着一家老小走在队伍里,张氏没有看见女儿,一路上哭哭啼啼,赵邝始终陪在她身边安慰。 赵尝一步三叹,念着自己那点家底,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情烦闷不已,再加上张氏这么一闹,他气极,转身就要一巴掌打下去。 周围的儿女纷纷劝诫,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只有赵邝挡在张氏面前。 赵尝泄了气,甩袖而去。 经此一事,张氏不太敢哭了,抽噎着问赵邝,“邝儿,你姐姐到底哪里去了啊。” 赵邝又哪里会知道,他心里同样忐忑,却并不敢表现出来,只是重复地安慰道,“她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人群继续前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忽而天上划过一道光,流星坠落似地,落在队伍的最前头。 领队的方钧子怔了怔,迟钝地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是妖。 “大胆妖孽!” 他这一声喊出来,周围的禁军以及国师府弟子纷纷拔剑相向,神情警惕。 柳清漪无奈地将手一摊,“我可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为何城里的人都走光了,你们是要去哪?” 柳清漪被长泠带走之后,昏睡了很久。 她原本还担心长泠利用自己威胁赤曦,可当醒来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就连困住自己的禁锢都不见了,她在城里找了一圈,赵国国都成了空城不说,街道上还尽是赶人走的禁军,她这才跟出来看看。 方钧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忽而想起烨鸟身边那只螳螂妖。 “你是烨鸟的人?” 柳清漪眼中一亮,“你知道赤曦在哪儿?” “他们都在我国师府中,姑娘要寻人,自去便可。” “那便多谢了。” 柳清漪谢过后,眨眼又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提剑要追,却被方钧子抬手拦住。 “国师?” “无碍,她此刻回城中去,不过是找死,非我族类,何必要拦呢。” * 赵潇潇其实早就从皇宫中出来了,严格来说,并没有谁关押她,反倒是她自己赖在那儿没走。 当她看着空城般的国都,第一时间跑回了家。 赵府里空荡荡的,没见着张氏,也没看见赵邝,她反而松了口气。 没了后顾之忧,她心里愈发坚定,转而奔向国师府。 国师府的大门已经不见踪影,外面残留着强大的灵力气息,意味着曾有人在此地布下强大结界。 赵潇潇往国师府里逛了一圈,仍是半个人都没见到。 她心里不解极了,一边挠头一边走出国师府的时候,却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柳清漪。 “柳姑娘?!” “是你?!” 两个人显然都很意外。 赵潇潇最先反应过来,“赤曦姑娘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有没有阻止坏人的阴谋。” 柳清漪同样一无所知,只得耸了耸肩。 两人一筹莫展之际,赵潇潇忽然瞪大了眼睛,指向柳清漪身后。 所见太为震撼,她甚至一时失声。 柳清漪不明所以,回头看去,也愣在当场。 灰蒙蒙的天空之上,日月同辉,日光与月光纠缠在一起,赤红的灵力与银白的灵力缠绕,最终将天空分割成两部分,随着缝隙逐渐扩大,宛如一扇门缓缓打开。 来自上古的气息席卷大地,强大的灵气宛如从天而降的手掌,将柳清漪压制倒地,而她毫无反抗之力。 “柳姑娘,你怎么了?!” 赵潇潇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讶异上前,想要扶起柳清漪。 柳清漪两手撑在地面上,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别管我,上古神现世,这是在威逼我们屈服于他。” “上...上古神?” 柳清漪翻了个身,认命似的平躺在地,额上青筋直冒。 “洪荒的门被打开了,人族受影响最小,趁还有机会,快逃吧。” 赵潇潇蹙眉,“我若逃了,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 “什么狗屁天命。”赵潇潇不理会她的推拒,坚持上前把她扶起来,背到背上,“你要是死了,赤曦姑娘知道不知会有多难过,你也不想看她难过吧。” 柳清漪本就是个小妖,此处距离洪荒封印开启的位置太近,她的意识已经模模糊糊,但还是回答了赵潇潇的话,“不想。” 赵潇潇咬着银牙,暗下决心,“那我们就一起活着走出去。” * 天坛,顾名思义,是赵国王族祭祀上天的祭坛。 此时此刻,天坛周围被强大的灵力包围,陆尘心一人站在其中,玄魄灯和火精漂浮在他面前,辉映着天上的日月。 结界之外,非痕看顾着赤曦的身体,容真一脸警惕,少有的透出几分认真。 “喂,臭狐狸。” 容真一眼瞪向说话的非痕,不言。 非痕自顾自说着,“你有看见我家魔君吗?他早八百年就出门寻你了。” “没见着。”容真没好气道。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忽然想起自己被墨姝和姽落重伤的那一夜,冥冥中似乎有人一直在保护她,后来李岚成出现,她以为是李岚成奉命而来,可如今听非痕所说,似乎是魔君。 她别开脸,不想让非痕看见自己的表情,但非痕哪怕没得到任何回应,也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都跟他说过了,你是只没良心的狐狸,他偏不信,现在倒好,把自个的心搭进去,什么也得不到,造孽啊。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把你赶出魔界了,至少留你陪他玩玩也不错,你说是吧?” 容真再次怒目而视。 “你有病吗?” “有啊,相思病,病了十几万年了,一直不见好,你有药?” 容真哑口无言。 “说真的,容真,这些年你辗转于各界,帮梵蓁办事,到底求什么?” 容真冷哼,“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没关系。”非痕说的理所当然,“我就是好奇,你这一辈子为了一个死人,不觉得无趣吗?” 容真不再搭理他,向前走去。 没人跟自己斗嘴,非痕颇觉无聊,歪头看向旁边靠在石柱上的赤曦。 “你看,其实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赤曦自然不可能回应他。 祭坛中央,随着封印破开,玄魄灯和火精的光辉渐渐黯淡。 陆尘心仰头看天,从封印缝隙中流出的洪荒气息令他感到熟悉,却又本能地排斥。 那一线天光之中,忽而露出一只巨大的眼睛,俯瞰人间。 强大的威压突然降下,陆尘心抬手将火精和玄魄灯取走,退至容真身边。 “我会正面应对,你从侧面偷袭牵制,等待时机。” 容真有几分紧张,手心出了薄汗。 “你行吗?” “可以试试。” 容真点头,消失在原地。 陆尘心握紧了手里的玄魄灯,回头将火精抛给非痕。 非痕接过火精,两人恰对视在一起。 “赤曦就拜托你了。” “你慢点死,免得她醒过来看不到你,会发狂的。” 陆尘心笑了笑,以神力御风,飞向空中。 打趣归打趣,非痕却半点不敢耽搁,大步走向赤曦。 烨鸟靠火精维持性命,长泠取走火精的时候,赤曦的确是死了,但这世上还有非痕懂得操纵真火,他只要将火精重铸为烨鸟之心脏,赤曦就能活过来。 赤曦活过来,他们就还有希望。 * 陆尘心停在半空,踏云而立。 他面前便是被打开的洪荒之门,霞光普照,在巨大的封印“裂隙”面前,他显得十分渺小。 一道浑厚如洪钟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无论过去多少年,你们这些懦弱的神还是一样愚蠢。” 那声音忽雌忽雄,明明一人说话,却似有千人附和。 陆尘心嗤笑,“上古之神,不也沦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放肆!” 古神震怒,残余的结界亦随之一震,浩然的神力冲出,几乎将陆尘心击落云端。 “若非尔等宵小,吾怎会被囚于此荒芜之地,如今封印破开,便是吾重整天地之日!” 伴随着一道巨大的破碎之音,天空如同一面被砸破的铜镜,支离破碎成万千彩色的碎片。 在陆尘心眼中,神界所在的天之尽头燃起滔天业火,火神曾划分的六界间隔正逐渐消失,六界缓慢融合在一起,最终将回归天地初开的混沌时代。 破碎的天空中,封印破开之处,从金色的光芒里走出一个神情高傲的女子。 是梵蓁。 但一紫一黑的异瞳又在告诉陆尘心,那不是梵蓁。 * 在离开国师府,前往天坛时,梵蓁向众人道别。 “赤曦会想再见你一面的。”陆尘心看着她,目光复杂。 到了最后关头,也许是卸下了一身沉重的负累,她灿然一笑。 “会有机会的。” 陆尘心欲言又止。 “你这样,倒不像我认识的幽,反而更像陆尘心了。” “我们本就是同一人。”他强调。 “我有一样东西,本是赠予赤曦的,如今却不能亲手交给她了,便由你代劳吧。” 梵蓁这么说着,却并未打算拿出什么。 “什么东西?” “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梵蓁离去时,天色阴沉。 来自于洪荒的她,也终将归于洪荒。 * 相隔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再见面,却已是不同的光景。 陆尘心明白,梵蓁已经回不来了。 “神只是天道的玩物,是被困于天地的囚徒,即便拥有翻山蹈海之能,也不能主宰万物。” “天道?”古神不屑轻嗤,“天道才不会在意这片天地是什么样,才不会在意区区蝼蚁的生死,如果你将希望寄托于那莫须有的天道,不如趁早投降。” “神亦在天命之中,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命运?” “吾之命,当由吾来书写。”古神唤出梵蓁几乎从不示人的佩剑——归尘剑,眼中杀意肆虐,“曾跟在幽荧身后的小小梧桐,竟也能染指神之尊位,这天地是时候该清理一番了!” 眼前白光一闪,剑已至眼前。 陆尘心惊愕避开,剑气落入城中某座府邸,亭台楼阁霎时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一道深刻而宽阔的剑痕,将一众高官府邸都化作废墟。 这还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剑,就有如此之大的杀伤力。 陆尘心不敢掉以轻心,驱动起玄魄灯谨慎应对。 在玄魄灯中残余的幽荧神力协助下,陆尘心勉强能应付古神玩闹似的招式,但始终被压制着,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还有容真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干扰古神,他大概早被打趴在地上了。 实力之间的差距如同无法跨越的鸿沟,但除了等待,他们毫无办法。 “烦死了!” 因为容真数次不痛不痒的骚扰,古神终于动怒,暂时放弃了对陆尘心的进攻。 他负剑而立,状似沉思。 忽然之间,他一掌拍向身侧某处,随着一声闷哼,容真现形,就要跌落云头。 陆尘心一愕,就要去救人。 古神预料到他的作为,一道剑风袭来,陆尘心不得不躲,再看去时,容真纤细的脖子已经被古神捏在手中。 “小小狐妖,竟也敢对吾出手。” 容真苍白的脸色因被扼住喉咙而泛着不正常的红,那一掌打的又快又准,几乎震碎了她的内脏,即使不被古神抓住,就这样摔下去,她也必死无疑。 左右都是死,她反而放肆起来。 “我认得你。”她一张开嘴,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就大片大片往外涌,流过古神的手背,“就是你,把梵蓁从狭间送出来,就是你,在封印之门前杀了梨凰。” “是吾。”古神坦然承认。 容真眼中恨意骤起,她突然不要命似的狠狠攥住古神的衣领,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掌控他人生命的人。 “既然已经在那种地方了,就乖乖待着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跑出来!为什么不能让这个六界安宁一点!为什么要害死九尾!” 她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控诉着,一张脸胀得通红。 古神却只是眯了眯眼。 “想知道为什么?那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就在容真惊愕之时,古神拎着她走向那洞开的洪荒封印,然后像丢垃圾似的将她丢进了封印里,丢入洪荒之中。 “容真!”陆尘心上前要救人,却被古神回眸凌厉的目光呵退。 “你们觉得自己很正义吗?那些伪善之神用谎言蒙蔽世人,可这天地有变得更好吗?” 归尘剑挡在封印之前,古神眼中的恨意如烈火,燃烧着整片天空。 如今的六界很好吗?似乎也没有那么好。 但至少人人安居,各族互不侵扰,神已不再是掌控天地命运的存在了,天命将一切都压在神的肩上,他们已足够疲倦,足够衰老,这个天地已不再需要神了。 “也许没有,但都已不是需要我们插手的事,身为被抛弃的那部分古神,你应当更明白吧,神生来就是要被遗弃的,众神的时代已经远去了。” “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那就去死吧!” 突然间风起云涌,周身灵力通通汇聚于古神手中的归尘剑,耳边似有无数哀嚎尖啸,陆尘心急忙稳住心神。 在古神身后,一个巨型幻影现形,其面目威严,蛇尾人身,背有双翼,是古神真身。 而陆尘心竟认得这个古神。 曾经与赤曦在洪荒流亡时,他数次从两人身边经过,赤曦很怕他,来源于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陆尘心仿佛看见一座高山屹立,而自己只是山脚下卑微的蝼蚁。 他突然明白过来,洪荒之中,古神们或厮杀,或吞噬,早已为了这一日融为一体。 所以梵蓁的力量日益强大,甚至到了这具身体可承担的极限。 没人能赢,没有人。 归尘剑携雷霆之势而来,那一刻陆尘心甚至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玄魄灯被剑身周围的灵气击得粉碎,他无处可逃。 然而预料中的死亡并未到来。 归尘剑的剑尖几乎就在他眼前。 “你就打算这样认输了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幽。” 一道女声在耳边响起,光芒四射的归尘剑上,缠绕的黑气竟缓缓吞噬光芒。 女子向前一步,挡在陆尘心面前。 “你如果在这里死掉,那只鸟活过来就没人管的住了。” “荼蘼?!”陆尘心叫出那人名字,难以置信。 冥界一直置身事外,陆尘心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出面。 “别这么惊讶,那时候欠你们的,现在悉数奉还。” 冥界靠死气修炼,摆脱了灵气的桎梏,古神的威压便没那么管用。 死气腐蚀了剑上的光芒,但也仅是一瞬。 剑上的光芒再次大盛,古神的力量远超荼蘼。 荼蘼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一把推开陆尘心,就在那一刻,锋利的剑气将她包裹,试图将她绞碎。 混乱的气息笼罩着整片天空。 黑暗破开光,被死气环绕的荼蘼毫发无损,她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根紫色的长鞭。 自她脚下,艳红的彼岸花于云层中盛放。 “荼蘼。”古神口中缓缓吐出这两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荼蘼随意撩了一下面纱。 “这么久了还记得我的名字,看来咱两的仇很深嘛。”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显然,古神十分的生气。 荼蘼却毫不在意似的,“咱们得说清楚,我从始至终就是站在盘古那边的,你自己轻信了我,可怪不得我。” 当年古神之争,荼蘼的立场一直都是支持洪荒古神,直到最终之战时,她却临阵倒戈,在背后捅了洪荒古神一刀。 “昔日之仇,今日必报!” 两人动上了真格,好在战场是在天上,否则这赵国国都都会被他们给掀翻了。 陆尘心自认不是这个水平的选手,默默去找非痕。 火精仍悬在赤曦冰冷的尸体上,非痕盘坐一旁,额角尽是冷汗。 “怎么样?” 非痕缓缓睁眼,神情疲倦,“很奇怪,火精虽是思邈之物,但跟随赤曦已久,理应不该排斥她。” “排斥?” “心是人之始终,以外物为心者已是异类,火精与赤曦若无法互相接纳,此事便成不了。” 陆尘心望向天空中与古神相斗的荼蘼,彼岸花海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古神,但荼蘼显然不敌,处处被动,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他忧心忡忡,却不敢表露丝毫。 “不是火精排斥赤曦,是赤曦不愿接纳火精。” “这...”非痕一怔,“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没了火精,赤曦便不是不死不灭的烨鸟,只余一副炎浆所铸的身体罢了。 陆尘心蹙起眉头,神情流露出几分悲怆。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赤曦冰凉的脸颊,“你的坤冢玉呢?” 非痕显然一惊,“你怎么知道坤冢玉在我这儿?” 陆尘心向他露出一个“你真的不知道吗”的表情。 非痕一想,顿时恍然大悟,但同时又十分惊讶。 “不会吧,她连这个都预料到了?” 当初非痕帮梵蓁做事,便是以坤冢玉为条件,坤冢玉有重现过去的能力,他原本是打算借此与思邈道别,可惜这玉揣进怀里,竟一直没舍得用。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牌似的物事,交给陆尘心。 “梵蓁就不怕我早就用掉了?” 坤冢玉千年方可用一次,为此祝霄通常不会借与旁人,也就是梵蓁开口,才这么轻易借来,还从不催还。 陆尘心催动灵力开启坤冢玉,然后将其放在赤曦脑袋旁边。 “她当然不知道,没人知道,但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料到,赤曦会不想活。” 坤冢玉的光华缓缓流入赤曦的额心,让那张惨白的脸稍微恢复了些许血色。 “这有用吗?”非痕累极了,靠着石柱坐下。 天上的打斗五光十色,死气环绕的荼蘼反而更像反派。 “我不知道。” “不知道?!”非痕惊了。 陆尘心的目光始终停在赤曦脸上。 “长泠取火精的时候,她不要命地往辟水阵中走,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被幻象蒙蔽了还是清醒的,但她或许此刻正在某处做着好梦。” 非痕轻嗤,“人都死了,怎么做梦。” “准确来说,赤曦并不算是六界中人。” 非痕还是一脸的不相信。 “当初在芒草镇时,火神短暂现世,道出赤曦心中的郁结,她身上肩负的责任在凌霄死后被她藏起来了,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个赤曦。” 二人同时看向赤曦,火精仍悬在她胸膛之上,微弱的赤色光芒忽明忽暗。 * 薄薄的云层中,将落的太阳一半隐入群山,一半藏进云层。 梧桐树荫下,女子俯卧在地,手臂支起上半身,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她一刻也不敢眨眼,近乎贪婪地望着天边夕阳,任由傍晚的风拂起秀发,将头顶的枝叶吹的沙沙作响。 “赤曦。” 听到喊声,赤曦恋恋不舍地回头,便见到幽走向自己。 “神尊,你回来了!” 那些微的不耐消磨,只余下满心欢喜。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扑向幽,任由夕阳在身后垂落。 周围的一切迅速暗下去,藏在梧桐枝叶间的星火虫便纷纷跑出来,环绕在两人周围。 赤曦的手臂环在幽的腰上,脸颊轻轻贴着他的胸膛,温暖的怀抱让她焦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她能听到幽的心跳,每每这时候,她就能忘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太阳。 两人走下问神峰,梵蓁已在木屋前等着了。 她做了饭菜摆在木桌上,看上去色泽诱人,她自己却不大有信心的样子,腼腆道,“前段日子在山下学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蓁蓁这么厉害,做饭而已,难不倒你的。” 赤曦用筷子夹起一块竹笋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笑容僵在脸上。 梵蓁知道不好,眉头微蹙,“不好吃的话就吐掉吧。” 赤曦梗着脖子咽下去,强颜欢笑。 “谁说不好吃,我觉得味道不错嘛。” 一旁的幽跟着凑热闹,“真的吗?我也来尝尝。” 他刚拿起竹筷,赤曦便将桌上的碗都揽进自己怀里。 “还是别了吧,蓁蓁第一次做饭,都是我的!” 赤曦愣是将那桌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甚至梵蓁都产生了自己真有做饭天赋的错觉。 入了夜,梵蓁在问神峰上找到肚子圆鼓鼓的赤曦。 温柔的月光铺洒在她脸上,如果不是突然打嗝太破坏氛围,梵蓁会觉得这一幕是极美好的。 她在赤曦身旁坐下。 “我下次会做的更好的。” 赤曦笑着,“蓁蓁已经做的很好了。” 梵蓁竟也跟着她笑起来。 “你吃的时候我真该给你把铜镜搬来,让你看看那张脸多痛苦。” 赤曦夸张地捧起自己的脸,“真有那么明显吗?” “下次不好吃就别吃了。”梵蓁别开目光,语气有些自责。 赤曦坐起来,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 “蓁蓁,我最近总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你说会不会是冥界的鬼魂逃来了咱们青合山。” “怎么会,青合是仙山,寻常鬼怪别说来到这儿,就算到了山脚下也得魂飞魄散了。” 赤曦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眉间的愁绪却散不开。 “我常在夜里听见有人呼唤我,循声而去却什么也没有,有时你与我好好说着话,我却觉得你是在与我吵架,如此种种,我渐渐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梵蓁眺望远方,群山被夜色和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你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吗?” “当然喜欢。”赤曦怕她误会,急忙解释,“你和神尊都在我身边,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 “那就别想那些东西,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就好了。” 梵蓁的话轻飘飘的,像夜风撩过赤曦的心尖。 梵蓁不留在山上过夜,因此没多久就离开了,崖边又只剩下赤曦一人。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眼前星光璀璨,落入眼中却化作微不可见的星点。 其实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梵蓁,当看着幽时,她脑海中总会跑出来另一个人,与幽有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眼神,却是同样的魂魄。 那个人看着她,明明一脸的冷漠,她却仿佛能看穿那张脸,看见他痛苦至极的心。 那个人不是幽,又是幽,她越来越分不清。 闭上眼,所见并非黑暗,而是一轮月。 “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没有。” 莫名其妙的对话,心口却也莫名其妙的疼。 赤曦当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很平静,她没有心跳。 “赤曦。” 幽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从前无数次那样,赤曦的心却猛地一跳,她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逮住了似的。 “天色晚了,回去休息吧。” 声音渐近,最后停在身后不远处。 赤曦的心诡异地跳得很快。 “神尊。”她听见自己开口,嘴唇却微微发颤,“我没有心跳了。”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蹲下,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你是烨鸟,以火精为心,你本没有所谓的心脏,记得吗?” 肩上的手掌宽大温暖,赤曦却忍不住战栗。 “可我记得从前是有的。” 她还记得心动的感觉,她怎么会从来没有心跳呢。 “别再想从前的事情了,赤曦,就过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 从前。 她拥有从前吗? 她不是一直与幽和梵蓁隐居在青合山上吗?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神尊,神究竟是为了什么存在于世间呢?” “当然是济世。” 赤曦的心在那一刻沉落无底深渊,她终于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睛,泪水滑落。 “我是这么认为的,但神尊不这样想,他告诉过我,神的存在,是为了牺牲。” 放在她肩上的手明显一僵。 正当幽打算说点什么辩解的时候,黑夜骤然亮起来,天空中出现了一面玉石做的镜子,其中是属于赤曦的过去。 藤泽,青合,洪荒,云壑,人间,锁妖塔... 凌霄,幽,梵蓁,陆尘心,柳清漪,出篱,贞娘... 所有她去过的地方,遇见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可这便意味着,眼前的美好都是假象。 “一直只有我这么想,我希望和梵蓁好好相处,不要总是斗嘴,希望神尊能永远在我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希望我们三个人一直在这里,过安稳的日子。” 随着她说出这些话,周围的景色渐渐淡去,即便是身边最近的梧桐树也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唯有那面玉石做的镜子以及其中的画面清晰。 赤曦望着它,恰看见自己与陆尘心在贞娘幻境中所经历的事,嘴角不觉挂了一抹笑。 “你看,虽然那些过往充满痛苦,但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不是吗?” “明知痛苦,何必还要回去呢。” 身后的声音已不是幽,而是她熟悉的,自己的声音。 赤曦转身,在她身后,站着的是另一个自己。 “躲在这样一个虚假的地方,总不是回事儿啊。”她俏皮地耸了耸肩。 “赤曦”的眉头却紧紧皱着。 “你明明在害怕,怕见他,也怕见不到他。” “可我也有自己该承担的东西,你明明最清楚了,为什么现在反而拦着我呢?你也不希望辜负了神尊和梵蓁吧。”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可你在乎烨鸟生来就有的使命和责任。” 赤曦上前,牵起“赤曦”的手。 “我们都想在这里逃避,也都想去面对外面的一切,都说烨鸟的命运不归天道管,那我们来赌一赌吧。” “赌?” “如果现在我们俩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咱们就离开这儿,如果不是,就什么也不管了。”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主角 荼靡苦战古神,几乎处于绝对的劣势。 尽管她也曾是上古神之一,但在面对这个已不能单纯看作神的怪物时,仍力不从心。 开遍云海的彼岸花已衰败了大半,她身上挂了彩,归尘剑的威力非同小可,即便是神身伤口也难以愈合。 似乎已到了极限。 归尘剑的利刃刺来,荼蘼忍者剧痛,使长鞭顺着剑身上前,试图缠住古神的手臂。 出乎意料的是,古神竟弃了剑。 归尘剑从云端坠落,荼蘼不预,根本来不及收回长鞭。 长鞭脱手,那一刻,远古的威压逼近,荼蘼只觉得心口一痛,入眼便只剩下“梵蓁”那张大仇得报的痛快的脸。 古神的手穿透她的胸膛,捏碎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荼蘼想要说什么,甫一开口,粘稠的血却先一步涌出。 “怎么样,死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荼蘼知道自己压根没有赢的机会,但她不想输的太狼狈。 遮面的白纱已被血染透,深红的颜色贴在脸上,她抬手扯去面纱,露出满是血污的脸,而血污之下,本该白皙的面容上,竟遍布着藤蔓般的鲜红印记。 古神见了,也为之一怔。 “回生术?你真是个疯子!” 古神嫌弃似的将她一把推开,迅速捏了个诀洗净身上的血污。 荼蘼兀自站稳,用法术勉强修补胸前的洞。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站在你那边吗。”她的声音很轻,整个人都在迅速虚弱下去,古神却没有急着出手,反倒听的认真。 “因为打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啊,弄得满身是血不说,还会痛,会有人死,如果死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没准还会难过。也就只有你们这些没人理会的家伙才会喜欢一直打架吧。” “荼蘼!” “嘘。”荼蘼将食指压在唇上,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你知道吗,我在这天地间发现了极有意思的东西,你这被关了多年的老家伙也该看看。” “神隐世后,这世间只余污秽。” 荼蘼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可偏是这样的污秽会战胜你。” “笑话。”古神不屑,“这世上已没有比吾强大的存在。” “世上没有,可是,世外呢?” 话音落下,周围仅剩的彼岸花海突然疯狂生长起来,荼蘼放下手,她胸口的大洞依然,并无丝毫修复的痕迹。 古神大怒,“你方才是在拖延时间。” 荼蘼轻笑,但脸上的印记让她显得有几分狰狞。 “你都说了没人打得过你,我当然只能拖延时间。” “你难道以为这就有用吗?” 上古的灵气自古神脚下肆虐开,扑向他的巨型彼岸花在一瞬间化为飞灰,但紧接着又迅速生长起来。 彼岸花层层叠叠地扑上去,花叶同生,赤红与翠绿相间,最终缠绕成一个巨大的球,将古神困于其中。 来自冥界的死气环绕,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古神的力量,加上六界灵气早已稀薄,荼蘼靠着死气的优势能够短暂压制古神。 但也是拼上了性命。 风灌进胸口的大洞里,很凉,荼蘼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染血的手指轻轻一挑,几枝开的正好彼岸花缠绕在她胸口,挡住了骇人的伤口。 * 另一边,陆尘心和非痕一边关注着赤曦的情况,一边注视着空中的大战。 古神被彼岸花团困住的时候,陆尘心却并不显得高兴,反倒愈发忧愁。 “荼蘼她这是疯了吗,这么毫无保留地使用力量,她会死的。” 非痕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石柱上,“她不是一直都这么疯吗。” 洪荒纪以后六界中敢使用回生术的第一人,的确没人比她更疯了。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非痕突然八卦起来,“为何你死了,荼蘼却好好在冥主位置上坐着?” 当年因荼蘼之过,鬼门大开,鬼魂肆虐人间,幽不得不下山解救危局。 但这一段事实被掩埋,留在仙史上的却是幽掀起人界之乱,欲与祝霄争权的谬言。 此事真相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尽管如今去争论真假已没有意义。 “是梵蓁。” “梵蓁?”非痕不明白这件事与梵蓁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梵蓁与祝霄是何时遇上的吗。” “不是梵蓁定居妖界之后?” “那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陆尘心为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第一次遇见梵蓁的时候,是在藤泽附近,她受了很重的伤,是被真火所伤。” 藤泽,真火,非痕轻易便联想到火神陨世,顿时坐正了,正经起来。 “她与神尊交过手?” “令火神陨落的并非祝霄,而是梵蓁,或者说,是洪荒中的古神。” 当时火神已在六界四处游说,打算寻求办法彻底消灭洪荒中的古神,古神要杀他,似乎理所当然。 “这么说来,梵蓁与祝霄早就狼狈为奸了?”非痕忿忿道。 “从前或许是狼狈为奸,后来就不是了。”陆尘心纠正他的话,“鬼门大开,是荼蘼失职,却也是天命。” 非痕不屑,“哪有这样的天命。” 陆尘心倒不在意他信与不信,只是单纯的陈述。 “那时候时机还不成熟,赤曦也不堪大任,所以我必须要‘死’,否则她永远都只会是青合山上不谙世事的神。” “这也太残忍了。” 非痕最能明白忽然之间失去至亲至爱的疼痛,他曾经以为赤曦与幽是彼此依偎、彼此爱护的存在,可如今看来,现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洪荒于她是历练,也是梵蓁的一次尝试,日月神力是打开洪荒封印的唯一钥匙,如果只有其一,便是一个单向的门。” 非痕眼中一亮,察觉到要点。 “如果这样,何必还要将古神引至六界中来?”如果他们能够进入洪荒消灭古神,哪怕败了,至少不至于一败涂地。 陆尘心却摇头。 “因为战胜古神的办法只有一个。” 他将目光移向赤曦,两人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本悬在赤曦胸口上的火精不见了,而赤曦那张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 “起作用了!”非痕急忙站起来,催动真火之力帮助赤曦融合火精。 陆尘心目光沉沉,神情如同当初看着赤曦走入辟水阵时。 “非痕,有一件事得拜托你。” 非痕扭头看他,“嗯?” * 周围的一切化作虚无,赤曦拥抱住另一个自己,任由另一个自己化作光点涌入自己的身体。 模糊中,她似乎看见了一张脸。 她伸出手去,试图抓住那个人。 “尘心。” 那个人却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抓住她的手。 她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委屈,但更多的仍是喜悦。 她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下一刻。 赤曦睁开眼,便看见了陆尘心被归尘剑贯穿的一幕。 血溅在她的脸上,温热的,带着熟悉的灵力气息。 她看着他倒下。 重新回到身体里的火精突然躁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赤曦疼得蜷缩起身子,她捂着胸口,炽人的温度从手心传来,仿佛一把火要从她身体里烧起来。 这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到令她恐惧。 另一边。 古神从彼岸花团中冲出,彼岸花被悉数绞碎那一刻,荼蘼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血,甚至等不到古神来找她寻仇,她便双眼一闭坠下云头。 稀薄的死气缠绕在她周围,又飘散而去。 待死气耗尽,她的身体化作一支雪白的彼岸花,花瓣凋零,随风而去。 万里红云中突然雷声滚滚,神的陨落,必然伴随着天雷降下。 冥界之中,忘川河畔,无数的彼岸花接连枯萎死去,留光仰望着星空,向着遥远的地方伸出手。 随着彼岸花的消逝,他的指尖化为璀璨光点,然后是整只手臂,整个人。 荼蘼的气息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古神站在雷鸣轰隆的云层中,眉头第一次蹙起。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能无视一切杀掉一个神,非天雷不能。 那一刻,伴随着雷鸣,一声尖锐的鸟鸣响彻云霄。 浴火的烨鸟冲上天空,飘零的焰羽飞舞,如同洪荒中无时不在坠落的火雨。 躲在石柱后的非痕望着天上,收起刚刚施法的手。 “这种馊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了吧。” 倒在血泊里的陆尘心艰难地睁开眼,望着一旁沾满他鲜血的归尘剑微微愣神。 这就是他拜托非痕的事。 非痕见他不答,上前扶起他,但态度粗暴,丝毫不顾及他身上的伤。 “这就是你和梵蓁的主意吗,简直糟透了。” 飘落的焰羽已让城中多处烧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灼热的气息,陆尘心气息奄奄,目光追随着空中的烨鸟。 “这是只有她们能做到的事。” 非痕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烨鸟在古神周围盘旋,用焰羽划出一个牢笼,伺机而攻。古神似乎对它十分忌惮,竟不出手。 “她们?” 封印开启,古神出世,梵蓁明明已消失了。 陆尘心体力不支,索性闭了眼,用微弱的声音缓缓问,“你相信吗,这世上出现一个赤曦,出现一个梵蓁,谁都不是偶然,谁都不是多余,她们,就是她们。” 随着最后一个字飘渺落下,他头一歪,竟晕过去,以至于非痕想要再问什么,也没有机会。 * 天空中,日月已被霞云隐没,处于失控状态的赤曦将古神视作自己的敌人,因为他身上的气息与归尘剑完全一致。 心中的悲痛与恨意如同她周身燃烧的火焰,意图将所见到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古神自然也认识这只鸟,曾几何时,洪荒中的枯燥日子多亏了这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玩意儿才变得稍微有趣起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手下留情。 不就是飞吗?谁不会似的。 只见古神抖了抖肩膀,他背后的衣料被新长出来的羽翼撑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初生的羽翼便如同垂天之云,遮天蔽日。 焰羽落在上面,也仅留下一抹黑色的印记。 古神抖了抖羽翼,黑色的印记被抖落,掀起的风暴卷起焰羽砸在烨鸟身上。 烨鸟哀鸣一声,眼中赤色光芒大盛,它竟不顾一切冲向古神。 原本并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的古神却在与烨鸟方寸之隔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墨黑的瞳孔淡下去,渐渐变为与另一只眼睛相同的淡紫色。 她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住什么。 在两人撞上的那一刻,烨鸟的鸟身化为人身,扑进梵蓁怀里。 “我们和好吧,傻鸟。” 赤曦听见梵蓁的声音,空灵又温柔。 赤曦疑惑地睁开眼,真火将她们两人包裹在一方天地中,在此之外,金色的光芒散发出凌人的气势,正在侵蚀边缘。 “看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叙旧了。”梵蓁无奈一笑。 她的身形很模糊,可见暂时夺回这具身体的使用权对她的损耗有多大。 “你果然从来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赤曦忙抓住她的手,生怕她消失掉,“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掉那个神,让你回来。” 梵蓁却摇头,“我只是他的一口怨气,他活着,我可以死,他死了,我却绝不能活。” “那就把他再关回洪荒去!”赤曦忿忿。 梵蓁感受到她内心的焦虑与不安,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还记得幽曾说过的话吗,神生来就是要为了天地六界而牺牲的,有时候是牺牲自己本身,有时候是牺牲身边珍贵的东西。” “可我不是神了!” “但你身上肩负着火神交予你的使命,他说,即使自己做不到,总会有人做到,那时候我不信,直到穆姜国那一日,我忽然信了。” 赤曦微怔,她没想到梵蓁那么早就已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在你前往青合山之前,我们早就见过了,是吗?” 梵蓁抿着唇微微一笑,好看的眼睛眯起,藏了什么一般狡黠。 她伸手帮赤曦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 “什么也别担心,放肆地去做就好了,所有的后果都由我来承担,好不好?” 她们所在的空间一点点减小,眼见着外面的金光就要侵入进来,赤曦心慌了。 “不,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你不能自私的一个人离开!” 梵蓁却只是看着她,目露怜悯。 她心里何其明白,安然存活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正如亚神纪以来独自行走于世间的她。 两人之间的空间被金光侵吞,她们正彼此远去。 “那时候我不是躲起来了。”梵蓁突然高声冲她喊道,“是我和祝霄暗算了幽,我无颜见你,本想以一物当作赔礼,可我回去得太晚,祝霄违背了我的话,将你当做了开启洪荒封印的问路石。” 当年的真相被梵蓁在这一刻说出,赤曦心中虽充满无奈和苦涩,却并不想再计较什么。 她也无法与梵蓁计较什么了。 “蓁蓁,我们和好吧。” 不太熟悉的称呼从口中说出,赤曦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梵蓁似乎也怔了怔,微笑点头,说“好”。 但赤曦最终也只是看见她点头,她的所有都被金色光芒吞噬,最终消失在赤曦眼前。 周围的一切化为云烟,下一刻,烨鸟庞大的身躯与古神相撞,二者同时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与赤色相交的弧线。 一人一鸟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无数屋舍倒塌湮灭。 古神从未如此狼狈,大怒之下,挥动羽衣腾飞而起,然后从高处俯冲向被乱石划伤翅膀的烨鸟。 灵力化作的利刃将烨鸟的胸膛穿透,但对于没有心脏的烨鸟而言,这一道伤并不致命。 古神的手死死掐住烨鸟的喉咙,赤曦的人身若隐若现。 “一日为玩物,便永不得翻身!”古神面露畅快。 身体失去控制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的怨气使了什么手段,但不过都是无用的拖延之计罢了。 烨鸟雪白的喙张开,发出一声凄厉的鸟鸣。 这样似乎无法交流,赤曦索性化为人身,任由自己的性命被古神握在手中。 “你知道,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吗?”赤曦被掐住脖子,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因为窒息而胀红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嚣张极了。 古神微微挑眉,手上的力道没再继续加重。 “是什么?” “是你从没想过,自己的一口怨气会有感情,会背叛你,甚至成为毁掉你的关键。” “她不过是我放出来的一个玩偶,她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在我的掌心,她还能翻天吗?”古神手上的力道加大,几乎要掐断赤曦的脖子,“终究是她太蠢,选择了你们这些弱者。” 窒息无法使赤曦死亡,但却能让她痛苦,她几乎在这样的痛苦中晕过去,可看到那张属于梵蓁的脸,她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撑。 “你听过,一句话吗?”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破碎的音节。 古神没有回应,但赤曦知道,他听着呢。 “反派,” 她任由疼痛在这具身体上肆虐,任由肺内的空气被抽尽,内脏火烧一般的灼痛,任由自己的脖子处变得麻木,伸出自己难以使上力气的手臂。 “死于,话多。” 反派死于话多。 第一,古神没觉得自己是反派,准确的说,按照世俗观念划分,他也是上古创世之神,是正派。 第二,他没觉得自己话多。 但就在他琢磨这两点的时候,赤曦的手臂忽然死死地箍住他的腰。 他一怔,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背后雷声阵阵,似乎就响在自己头顶。 是天雷。 他发现自己挣脱不开赤曦的桎梏。 “你干什么?放开!” 强大的灵力向四方震开,震碎了赤曦的手臂,但他还来不及逃开,飞散的血肉便仿佛时间回溯一般回到赤曦旁边,再次聚成她的双臂。 只要有火,烨鸟就不死不灭。 古神恍然大悟般看向漫天飞舞的焰羽,原来那并不是用来攻击的。 赤曦的手固执地环在他的腰上,远远看去,两人状似亲密。 “我跟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赤曦咳嗽了两下,鲜血从嘴角溢出,是方才被古神灵力震碎内脏的后果。 古神瞪着她,第一次正视起这个麻烦。 “从前有一只很不懂事的鸟,她生活的无忧无虑,但也正因为这样,她轻信了别人,因为恐惧而失控,焚毁了一整座人族城池。” 烧红的天空暗下来,即便不回头看,古神也能想象到那片夹杂着雷鸣闪电的乌云云层。 他眯了眯眼。 “你这么说,我还挺喜欢这只鸟的。” 赤曦一笑,仿佛两人真是朋友。 “焚城之后,天道降下天雷,为了保护那只傻鸟,她最亲近的人牺牲了自己,帮助她成神,因为天道不会惩罚神。” 古神轻嗤,似是对她的话感到不屑。 赤曦当然明白他不屑的是什么。 “但后来那只鸟知道,神只是天道手中的消耗品,她之所以会引来天雷,并非因为天道在意这片天地怎么样,而是因为她不在天道的手掌之中。” 轰隆的雷鸣越来越近,身后肆然的雷电之威数次掠过古神的双翼,空气中弥漫着可怖的焦糊味儿。 “引天道杀吾?真是个好主意。”就连古神本身都忍不住赞叹,“但你就没想过,如果吾湮灭于天雷之下,你的朋友就彻底消失了。” 赤曦望着黑云翻涌的天空,眸子里闪过泪光,却始终坚定。 “你太小看梵蓁了,她并不只是你的一口怨气而已,她是梵蓁,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赤曦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第一道天雷劈下,天空被耀白的光分割成两半,空气中的焦糊味变得更浓烈。 古神硕大的羽翼残了一角。 “天雷的滋味儿怎么样?” 古神大怒,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个麻烦。 “别挣扎了,只要我仍然清醒着,你就不可能逃脱这副身躯铸成的牢笼,而无论多可怖的伤口,我都可以坦然面对,这还是你的功劳,记得吗?” “吾绝不会命绝于此,绝不会!” 古神身上的金光大盛,无数片灵气化作的薄刃四射而去,将赤曦割裂。 在漫天血雾之中,忽然飘散起赤红色的花瓣。 罗雀花。 血雾和花瓣将古神笼罩,雷声不止,愈发频繁地落下,而无论古神如何躲闪,天雷都会准确地落在他身上。 或者说落在“赤曦”身上。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过后,天地重归寂静。 乌云退散,漫天的霞光缓缓消失,月亮隐没于天幕,太阳孤零零地悬挂着。 神的消亡是无声无息的,空气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一切似乎都回归正常。 * 废墟之上,飘零的罗雀花瓣缓缓聚于一处,血雾聚拢,须臾之后,赤曦的身形出现。 她静静地躺在石坑之中,面容平静,额心罗雀花纹样的妖印缓缓消失。 突然间,她的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睁开,有些茫然地看着明亮的天空。 “怎么,躺着很舒服吗?” 故人的声音让赤曦微微回神,却仍然讶异。 她坐起来,发现石坑边缘站着一个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非痕?!” 她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除了一身衣裳太破之外,她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伤。 “我怎么会还活着?!” 按道理她该与古神一同在天雷下灰飞烟灭的。 非痕戳了戳自己额心,“你摸摸。” 赤曦爬起来就要去他身边。 非痕被气得不轻,无奈道,“摸你自己的。” 赤曦傻愣愣地“哦”了一声,抬手去摸,自己先惊到了。 神骨?! 她又成神了?! 非痕见她的表情,便知她是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了,适时解释。 “早在你们离开青合时,梵蓁就在计划帮你重铸神骨,这一路的磨难,是为了重新撮合你和陆尘心,也是为了帮你重铸神骨,好让你在天雷中活下来,如同当年一般。” 赤曦低下头去,非痕看不见她埋在阴影里的脸。 “她什么都为我们想好了,却偏偏从没为自己想过。” 非痕看往别处。 “所以你千万别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你得好好活着,长长久久,与天地同寿。” “与天地同寿?”赤曦笑了笑,“这未免太残忍了。” 有石块翻动的声音传来,非痕扭头看去,赤曦果然已经从石坑里爬起来了。 “尘心呢?” “躺着呢,伤太重,估计得养一阵子。” “其他人呢?” “大概都在城外等着你们吧。” “何必要等?”她眺望远方,光辉惨淡的太阳挂在西方,即将沉没,“我的故事已经落幕,他们才是自己的主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