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 楔子 丧钟甫响,仅仅短促一声,玉钟惨遭击碎,轰隆隆巨响,迸溅的玉屑散落四处,坠地时,玎玎清脆好听,却是……心碎的声音。 「不许敲!谁敢让钟声响,本王便要谁同葬!」 龙的咆吼,重重震荡全城。 屋摇柱动,整座城的龙骨支架,咔吱咔吱地,发出辗动之音,似极了作古的龙骸,亦为此次咆哮激动不已。 龙啸的余威持续久久,直至撼动止歇,已是好些时候之事。 这段工夫里,足以教人喘息、冷静,再抹脸,恢复了理智。 刚吼完的四海龙主,吐纳声清晰,既重,又沈: 「老三老六老八,去宝库内,清点一半财物,誊写一份单子来。老大,你随我往『下面』一趟,半数的财宝,应该能向阎小子换回人来。」 有太多大妖大兽能长寿绵绵,靠的也是这招──以财行贿,多买个几百年寿命。 「下面」司掌生死,允与不允,全在阎小子点头之间。 若阎小子刁难…… 「老二,你也来,万一一言不合,得动武抢人,多你一个,抵过十个。」四海龙主又吩咐二龙子。 被点名的人,纷纷动作,没有迟滞拖延,要办之事太过紧急,不容耽误。 留在原处的人,仍旧难以相信── 仰躺贝床之内,闲懒贪睡的容貌,已是一具冰冷尸体…… 雪色长发,开于红枕上,红绡艳似血,衬着那般纯白,近乎无垢。 轻閤的双睫,褪去最后一丝墨黑,宛若冬的寒冽,在上头凝结一层薄霜。 九龙子熟睡一般,不受嘈杂惊扰,兀自静眠,面容安详。 「小九是装死吧……要一时半刻不动、不喘气,我也做得到呀!拿烤鲔肚过来,在他鼻前晃晃,他就假装不了,定是马上弹坐起来,抢过鲔肚便咬!那一脸馋样,藏都藏不住!……不只烤鲔肚,还有炸鱿脚!虾饼!咸鱼煲大栗──」 四龙子嗓大,加上心急,彷似吼人一样。 自己越讲,越觉此法可行,于是马上行动。 「走!红枣,咱们去厨房取!把能吃的、能喝的,全拿过来!我就不信小九还能睡!」 红枣眸中含泪,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由着他拉走。 她的医术虽不专精,要辨别生或死……并不困难。 实话,哽咽喉间,她不忍,也无法开口,将其道破。 「何必麻烦?直接用言灵叫醒他!喂小九!醒来!快醒过来!」延维喊完,床上没动没静,八成是她术力不够,不足以操纵龙子,便排动身旁五龙子紫袖,要他一块儿帮忙。 集合两人言灵之力,不信叫不醒小九! 五龙子唇边惯嵌的浅笑,此刻不复存在,凛着眼,只是沈沈摇头。 言灵唤不醒一个……已死之人。 「不是有听说,口含蔘片能增强体力?我、我十根指头全借他含!兴许小九能再活过来……」蔘娃豪气大方,却也泪眼汪汪,珍贵蔘泪,一颗接连一颗,滴答落下。 这些时日,九龙子所含蔘片又岂有少过?众人虽心知肚明,也不愿出言点醒,吹熄这一丝丝希冀。 诸多目光中,有一道眼神,冰冷、凛冽,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望向床间、望向雪白身躯。 眼中,不存任何旁人。 那是一双高深莫测的眼。 不像几位女眷,朦胧噙泪,也不似几名兄弟,沈痛难舍……湛到近乎蓝黑的瞳,隐隐跃动深沈的情绪。 显然地,情绪太深、太沈,教人摸不着头绪,轻易遭到误解。 「惊蛰叔,你很难过吧……你一定比任何人更想哭吧……」蚌精珠芽到他身边,挽紧他手臂,涕与泪滴落于他袖上,形成深色渍痕。 渍痕,仍以惊人速度持续增加,濡染了大半。 「我记得……你那时误会,以为我纠缠小九、凯觎小九,还恶声恶气找我谈判……我再迟钝也能明白,你有多喜爱小九……你那么疼他,怎可能舍得,惹想哭,你哭没关系,没人会笑话你,呜……」珠芽边哭,边呢喃,又是成串成串的珠泪,淌落惊蛰的衣袖。 与其说,惊蛰看着珠芽,更不如说,他看着泪痕狼藉的袖子,忍住想甩开这颗蚌的冲动,继续无言。 难过,他该吗? 没错,在众人眼中,他是该。 该要痛心疾首,该要疯癫失控,该要天崩地裂,该要怒,该要急…… 可是他的神色又太冷静,面无表情的淡定。 珠芽再度误解,认定他太痛,痛到极致、痛到失神,不知如何是好,茫茫傻伫,反而哭不出来。 「……龙主爹爹和囚牛会把小九带回来,一定、一定……你别心慌,小九会回来的……」她安抚惊蛰,哭声颤抖,又要强端坚毅,才能好生劝慰他。 他的眉,终于有所动静,缓缓蹙紧── 这颗蚌,准备在他衣袖上抹多少眼泪、鼻涕?! 何须她费心安慰?他根本没有半丝难过,更无心慌。 今时今日之景,他早已预料…… 不,这一切,正是他所为。 他一步一步,处心积虑,就是在等,等待此刻的到来。 终于,他等到了。 他岂止不难过,更甚至于他想仰天狂笑,笑他的解脱,笑他再也不用假意讨好,讨好那骄纵的家伙──九龙子,螭吻。 藏起了冷笑,他并不想因为一时得意,与这几只痛失亲弟的龙子反目成仇。 还不是时候。 湛冷的双眸,从袖上挪开,试图忽略被泪涕侵占的嫌恶感。 就让所有人以为,他,心痛到无法言语。 他不在乎遭受误解。 是呀,何必在乎?这些年来,被误解着他深爱螭吻,他也不曾解释过。 耳里,听着珠芽低泣,默不作声,眼光淡淡地觑回夕蚌大床。 纱浪款摆,似半透的烟岚,氤氲着红消软锦,连带地,笼罩静卧其间的螭吻,更加缥渺、迷蒙。 那抹白,几乎要随着纱浪,化为水烟,飘裊飞散…… 第一章 「龙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文判失礼了。」 难怪,他觉得今日眼皮不安分直跳,心想或许有麻烦上门。 果不其然,一壶茶没喝完,鬼差便来报,四海龙主率领龙子踏进冥城。 无事不登三宝殿,登上了,绝非好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况且,是千里迢迢抵达鸟不生蛋的地府。 文判心里有谱,出面相迎时,脸笑,礼恭敬揖身。 「阎小子在不?」龙主直接问。 「冥爷正在睡──遂事繁忙冥务,恐不便见龙主,龙主可告知来意,再由下官转达。」文判温雅有礼,笑容始终不卸,牢牢镶嵌。 「这事,你应该也能作主。老大。」龙主努颚,大龙子取出厚重一叠礼单,转交文判。 礼单厚重达数百页,捧在手里,好沈。 「这是?……距离冥爷寿诞还有许久,龙主便要送来贺礼?」两边关系应该没这般好,好到光瞄见首页,便得先惊叹,礼单所载之物,绝非泛泛。 「谁说本王来送贺礼?!你同阎小子说一声,这些珍宝拿来换我家小九一命,若不够,日后再补上。你把小九交出来,让我们带走。」四海龙主不像商量,更似硬逼。 现在取了魂魄回去,要还魂,最是适合。 文判倒听得一头雾水。 「九少?九少何时前来冥府,下官怎不知?」文判神情困惑,并非作假。 他与九龙子螭吻亦算熟稔,交情虽非极好,碰上面,倒也能聊上几句。 二龙子皱即,心一急,口气自然不好:「人死了不往这里来,能去哪?!」 「九少过世了?」文判又是一惊,明眸瞠大。 「你这位文判官,今日也太胡涂了些!」鲜少看见阎小子家的精明文判,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请先稍后。九少……」文判长指凭空挥动,翻阅无形之书,口中低喃:「龙子之魂,寻常鬼差无法押解,几乎皆由下官亲自恭领,就算下官拨不出空,也定会派遗高阶冥将,才不至于……惨遭凶暴神兽摘了鬼脑。」 末句抱怨,含糊于口,故意说不清晰。 龙子殒命,绝对是大事。 但他并无记忆……近来日子里,有这等大事要办。 长指飞快唰动,记载神兽辈的生死簿,厚度难以想像。 每一只的页数,万页起跳都算客气了。 不若人类牲畜,干脆俐落,十来页便很了不得,超过二十页,就是人中祥瑞。 呀,找到了! 文判脸上笑容,在看清生死簿后,瞬间冷凝。 閤上无形之书,虽仍笑,却能明显分辨,与先前笑靥相差甚远。 「少九确实未到冥府,下官可以担保。龙主与大少、二少,还是尽快往旁处去寻,莫浪费时间,延误找回九少的机会。」文判客气道,也释出善意:「若龙主不信,两位龙子仍可搜城。」 「你不会是嫌麻烦,才装傻作戏,摆出一副对小九之死,全然不知的态度,想诓我们?」二龙子投以怀疑眼光。 大龙子声嗓润雅,虽掩语中冰冷:「又或者,早知我们来意,不愿应允换魂一事,所使出的推托之计。」 「下官不敢。」也没这等闲情逸致,好吗? 面对三位龙族,文判选择不得罪、不轻慢、不敷衍的态度。 「九少若真在此,龙主提出的交换,我们何乐而不为,顺手再为九少添个千百年,我们也没有损失,但实情是──九少的的确确未曾踏上冥地。」 「可是我家小九的魂魄已经离体,不在龙骸城!」龙主道来事实,同样铁铮铮的。 「下官自觉……无法由一大群龙子眼下,带走九少魂魄。」真是太看重他了。 区区一只鬼差文判,要战一两只龙子,或许尚可,一口气来八只……他若打得赢,又何须在冥之中,任人使唤,做牛做马? 「这倒也是。我不认为,文判能悄悄来,又悄悄走,不惊动任何一人。」对武艺自满的二龙子,睨向淡笑文判。 要是文判真如此高竿,他还真想试一试他。 龙主并未全信,但也接口问:「若死去之魂,没往冥府来,还能去哪?」 文判细数某些该来,却未能来的情况:「有些亡魂,在鬼差拘提之前,便先逃跑,变为孤魂野鬼;有些,则遭有心人中途收服,装入魂球、魂瓶、魂鼎之类;有些,遇上更凶恶的克星,怕是凶多吉少,沦为他人腹中之补。」 龙主越听,脸色越沈,那些情况听来,有哪一个好?! 「老大,你留下,请文判带领你,仔细将城内搜一遭,若是搜到小九,父王容许你把冥府轰个稀巴烂!」龙主故意口吐威恫,要看文判面露惧色,自己坦承说谎。 然而,左等右盼,只盼到文判浅然啣笑,摇着手里轻扇,一副主随客便貌,半丝心虚都没有。 「老二,我们回龙骸城!」龙主抱持半信半疑态度,决定双管齐下,冥府找,他处也找,不想错放任何可能。 「轰烂冥府这事,应该交由我来做。」二龙子本属「战龙」,内心对「战」的渴望,总难忍耐。 「老大较懂分寸拿捏,单留你一人在此,父王不放心。」 万一,前脚刚走,后脚便传来,龙骸城二龙子大闹冥城,轰垮整座枉死城、击碎十二宝殿,惹出的麻烦可难收拾。 「啐!」二龙子表达不满。 不情不愿的二龙子,被龙主带走,独留大龙子。 「我也希望,留下的,是二少……」文判低语。 起码,比起大龙子,二龙子还热络些,也更好……打发。 「文判,请带路。」大龙子准备要搜城了。 对上那双与自己相仿──皮笑,肉不笑,眼中毫无笑意的眸──文判不着痕迹浅浅一叹。 「大少,这边请。」文判轻柔扬手,指点方向。 转身,带头先行,脸上笑意,崩坏,狠狠地,在心里臭骂── 将生死薄胡乱撕了页,拿来抹桌擦椅的家伙!嫌我不够过劳,是吗? 哪一页不好撕,撕去九龙子的,这几页残缺,拿什么补?! 这里,是哪? 想张眼,眼皮却不听话,紧守那片黑幕,不愿揭帘,不允光丝透进。 彷彿身处海中,飘浮、随游,无方向,无目的,任由牵曳。 他好像……睡了很久,睡了很累。 想醒,又醒不过来,正如同,饿,却半口也吃不下。 好想吃烤鲔肚…… 再来盘炒蛤,蛤肉肥美,鲜香蛤汁浇淋在海栗饭上…… 阵阵烤香,像由远方传来,飢饿战胜睡意,沈重的眼皮,不敌敏锐嗅觉,终于弃守,被他强行撑开了──一小条眼缝。 第一眼,先看见满出来的炒蛤,铺在下方的海栗,瞧都瞧不见影。 第二眼,才是烤鲔肚。 「好香!」身体比意识醒得更快,他扑往食物而去。 碰! 一头撞上薄透阻碍,声虽响,并不痛。 「这是?」双手探索着。 那层阻碍好大,似整片薄冰,沁凉,洁透,上不着边际,下不见尽头。 用拳搥打,文风不动,突破不了它。 偏偏,它横亘在他与炒蛤之间,一膜之隔,相距千里。 美食在前,看得到,吃不着,教他更饿、更恼。 「这是啥鬼东西?!这又是哪?!」不死心,又狠搥薄壁数记,直至拳软气吁,才惊觉:「……我被困住了?!哪个混蛋,胆敢对我龙骸城九龙子这般不敬?!」 「醒了?」 那个混蛋,出了声,耳熟到不行的嗓,令搥墙的螭吻止住动作。 他真是病傻了,还能是谁? “惊蛰”,咬住牙,才能不将这两字,咆吼而出。 收回拳,抹了把脸,螭吻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也是他。 「方才不是活蹦乱跳,骂人骂得响亮?又昏睡过去了?真是只小懒猪。」以往这番话说来,充满怜爱,既甜,又纵容,如今,只剩冷嗤一笑。 “是宁愿装死,也不想跟你说话。”螭吻心里腹诽。 双眸逐渐看清周遭,大抵弄懂了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压根不是薄壁,它呈现一道凹弧,上下看似无边无际,实则交会圈绕,形成球状。 「你现在,处于魂珠之内。」 惊蛰倒好心,替他解惑,见螭吻不答腔,仍无损他说话兴致。 「记得吗?你脱骨离魂,已算死去──我舍不得失去你,于是,将你的魂魄收入魂珠,佩戴胸前、贴近心窝处,当做缅怀纪念。」 这些话,惊蛰自己说来,都很想笑。 「你的话,让我想吐!」螭吻按捺不住,低嗤回嘴。「舍不得?最好你知道这三字如何写!」 回完嘴,又气极自己的不够坚持,明明暗自发誓,不要同他说话! 「旁人看来,我对你做的一切,不正全为这三字?」 惊蛰抚摸胸前魂珠,细细钢鍊串着,彷似贴身珍藏,万般喜爱。 「因为『舍不得』你饿,再难取的美食,我亦不辞辛苦为你送来,饱你口腹;因为『舍不得』你病了,却不吃药,试过无数甘口小物,只求你肯多喝两口苦药──」 「你可以住口了吗?」 螭吻并非重重斥喝,反倒以一种──野兽警告对峙者「不要再靠近」的防备嘶狺,故作恫吓,实则虚张声势。 「我为你所做之事,不说,就能全盘抹煞?」惊蛰眉微挑,似在数落螭吻的狼心狗肺。 「你是为你自己,完全不为我,更不为『舍不得』……别再满口虚伪,我听了很不爽快。」雷击般的震憾,螭吻已经度过,现在一脸镇定,波澜不起。 当时,从惊蛰口中听见的「实情」,确实让他……脑门一阵雷呜,轰散思考能力。 “珍贵的黑膦金龙,更胜寻常黑龙,不仅鳞色,一身龙骨奇脉,更是稀罕的金,龙族数代未曾再出墨膦金龙,我也以为没机缘遇上……” 闭起眼,还能轻易忆及惊蛰说话时,噙笑的冷,低诉的沈,以及滑过他鬓腮,指腹之间,粗犷的茧。 “你的出生,多好,小九,我一直在等你。” 听起来,多像情话,尤其惊蛰放缓声调,说得好轻、好柔。 是呀,那一句「小九,我一直在等你。」也误导了螭吻。 下一句,最绝情,却也最真实。 “让我可以期盼、愿意等待,也不在乎在那之前……必须付出多少努力,扮演多蠢的笨蛋,才能讨你欢心,换取你的信任,近而──” 那时,贴近耳边的气息有多热,之后所感受的寒意,便有多强。 “得到墨鳞金龙独特的力量。” 「在听你坦白说过,你的目的、你的用意,我若是会再受骗,就当真蠢到无可救药了。」螭吻扭开头,冷言冷语──能做到冷漠回应,他真想替自己大喝一声好。 「也是。」惊蛰沈沈低笑,笑意不达眼底。 自从将话讲白,他便不再伪装,往昔那个「惊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已经不用再假装,假装自己多珍惜你,你的利用价值所剩无几。」惊蛰一脸「真好。唉,以前我多辛苦、多委屈……」 「既然我没利用价值,你把我装进这鬼东西做什么?!」螭吻忍不住吼。 第二章 干嘛不任他魂飞魄散? 散个精光,岂不更省事! 闻言,惊蛰举起魂珠,靠近眼前,螭吻转过头,不去看他,他手热稍转,指间魂珠又给挪正,不许螭吻背对他。 螭吻任性了几次,一被转正,立刻撇掉脸,再转,魂珠同样又被旋回…… 数回下来,他头已有些发晕,擡起眸,瞪住惊蛰。 惊蛰回以一笑,算是奖励。 「……」是我转累了,不跟你玩这种蠢游戏。 「将你收入魂珠,是因为……你还不能死,墨鳞最后之力,我尚未入手。」惊蛰的理由,自然难脱于此。 「你真混蛋!」螭吻牙齿格格作响,咬得发疼。 「那就再混蛋一些吧。」惊蛰遭骂却不痛不痒,还心情甚佳,做起另一件混蛋事── 当着螭吻的面,端起炒蛤铺海栗,一筷子夹自美蛤肉,送入口中。 由魂珠方向望去,惊蛰刚琢铁稜的颚骨,最是醒目,那是螭吻曾经……很想品尝的部位,以唇,以舌,去尝是否美味无比。 现在,只渴望能一拳挥去,打碎颚骨! 惊蛰唇舌并用,吮入蛤肉,空壳由双唇间缓缓抽离,口微动,咀嚼美味。 喉头轻滚,咽下。 再挖一匙淋满蛤汁的海栗饭,慢腾斯礼,故意在胸口前停顿。 螭吻已经数不出来,魂骨脱离前,他有多少顿没吃! 此时,看着海栗饭,油亮闪亮,一颗一颗饱满,浑 圆……让他感觉胃空虚到疼痛。 目光随着那匙海栗饭移动,落入惊蛰唇内。 “混蛋家伙!凭什么生了一张那么好看的嘴?!” “明明吐出来的,全是缺心少肺的畜牲话!” 螭吻骂他、呛他、诋毁他──全在心里。 「美味。」惊蛰赞道。 「……噎死你最好。」螭吻含糊低啐。 惊蛰听见了,露出一抹笑,只是那笑,嘲弄多于纵容。 螭吻才发现,原来,他一点都不「认识」惊蛰,一点都不曾看过……他这般的笑。 冰冷,无温,甚至带有嫌恶。 “你以为……我深爱你?迷恋你?” “我确实深爱、迷恋……墨鳞金龙的独一无二。” 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惊蛰之口听见这些。 「……更没想过,夺去我性命的人,是你……」螭吻知道,说得再小声,惊蛰都会听见,于是,他连轻喃也不愿。 每一字,锁入喉间,藏进心里,不逸出唇瓣。 他喜欢惊蛰,曾经。 更以为,惊蛰也喜欢他。 究竟,是从哪时开始,这种……错觉,在心中生根、萌芽,茁壮至此? 直至,惊蛰一语,震醒梦中人,才知道这场美梦,太长、太久,而醒过来的那一日,又太痛…… 那一日,全海欢腾,为龙主再添麟儿而喜。 虽已有前头八子,此儿,更在未出世之前,被寄予厚望──龙主盼呀盼、望又望,期待盼来可爱小龙女……结果又盼到一只带把儿的──毕竟是喜事,仍无损众人悦乐之心。 众人,不包括这方数人。 他们也喝着酒,却不为庆祝,纯粹想喝。 别人家生公生母,与他们何干?不值得浪费酒液,去庆贺别人家的事。 不过,拿出来说说嘴、磕磕牙,当成下酒配菜,倒也无妨。 「真是只多产的龙……一般龙族,想求只龙儿,不是相当具有难度吗?」怎么四海龙主,一只接一只生? 「听说……生子数目的多寡,与龙的智力相关。」左侧吃酒的灰发男人,故作隐密貌。 「越聪明的龙,生得越多?」黄发男人好奇探问。 「相反。」灰发男人道出正解。 「噗!」 嘴里的酒,半数喷洒了出来,另外半数,呛住咽喉,引来剧咳。 几人全笑了,笑男人的狼狈,同时,又笑智力与生子数相反的论调。 笑足够了,褐发男人有感而发,叹一声:「可无论智力高低,龙还是龙,比起咱们这群蛟,他们何其幸运。」 此语,引来数人附和,颔首连连。 「蛟要成龙,必须经历重重考验、岁月淬鍊,耗时费日,不是每只蛟皆有化龙之日,可龙族一出世,便是尊贵龙身,不用苦修、不用受难,莫怪他们要大肆欢庆……」灰发男人也道。 上天不公,同样落地出世,有人注定平步青云,有人,却是磨难开始。 在场众人,皆是后者,正属蛟物,永不及正统龙族。 「我还不知要修几百年,才能长出龙须……那小龙娃,眼未睁开,连龙鳞都长齐」真怨哪。 「就算变成了龙,地位还是差他们一大截,他们叫真龙,咱们是假龙,功绩再显赫,『龙主』的宝座也轮不到咱们……」黄发男人努努颚,落自对桌那方,始终未发一语的男子,续言道:「如同惊蛰兄,尚未化龙,论威猛,却不输龙子,随神将出战,杀敌无数……可蛟便是蛟,没有哪名神将愿以蛟为坐骑,嫌蛟不及龙体面,唉。」 这声唉,全为惊蛰打抱不平。 成为话题的惊蛰,面容仍旧冷然,饮着酒,不加入感慨行列。 长发狷狂蜿蜒,在浓黑肩衫间,再至结实胸前。 几绺散丝,落于面颊旁侧,发丝柔软,轻拂过的双唇,却不然。 那是紧抿而冰冷的唇,非但不噙笑,反倒夹杂怒意。 即便面冷严峻,不显露于外,双眼却骗不过人。 湛蓝至极的眸,染上阴鸷的黑,更同时,染上愤懑的火红。 他是蛟。 蛟者,龙之类也。 简言之,蛟,不过是像龙的一种物种,想成为龙,至少需费时数百年。 他算是蛟中佼者,未臻五百年,便达如此状况,差一步,天时地利,便得以成龙。 然而,成了龙,又如何? 蛟龙、蛟龙,永远是他的名! 既便已成龙形的爷执辈,曾与龙族拜把,他们仍然被剔除于「真龙」之外。 不甘心吗?毋庸置疑! 心里的恼怒,并不为那新生的幸运小龙娃,只怨天地不公,怨自己投胎时,忘了挑个好娘胎。 褐发男人见惊蛰脸色不好,以肘顶顶黄发男人,要他少说两句。自己倒也机冷,转了语锋,不再谈惊蛰,续谈小小龙子: 「据说,更只墨鳞金骨小龙,可漂亮呢。」 墨鳞金骨?这四字,引来惊蛰动作一顿。 虽非首次听见之词,在此刻,却好似……深刻。 「墨鳞?真罕见,是以墨胜于黑,黑中縕光,黑鳞金骨,最最珍稀……」 黑鳞金骨与一般黑鳞不同,那是裹着金灿,由内透出煌光,将外覆的墨色镶上内敛的辉芒。 不仅如此,传言墨鳞金龙属天赐之奇材,与生俱来的天赋,胜于寻常凡龙,旁人勤奋修炼,他只消尽五成力,便能轻松赢过。 「咱蛟界不是流传着──吃条墨鳞金龙,现省五百年,甭吃苦,甭修炼,直接化蛟为龙!」 此话一出,换来诸多嗤哼: 「最好是能吃墨鳞金龙,不被反过来吃掉,就属万幸了!」 蛟想吞龙?不自量力的野望! 「那种谣传,只是想告诉我们,妄想吃龙,不如乖乖勤练。」 「蛟吃龙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刚出生的小龙子,不就又嫩又弱小?要是连只小龙子都吞不下,咱这些只蛟,倒真显得不济事!」黄发男人还想争辩。 「你以为小龙子是想靠近,就能靠近吗?!四海龙主不会派人好好看护他吗?!」 「再怎么严加看护,总有缺漏吧?」 「好呀,黄镜,你去试呀,我们等着看你成功,幻化为龙时,定好好为你庆祝一番!」 「呃……」黄发男人退缩了。话,可以说满,但蠢事去不去做,值不值得拿命去赌,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思量再三,不认为自己有本领闯进龙宫,踏别人家的地盘,吃别人家的小孩…… 在场最有本事者,才该具此野心! 「惊蛰兄,你不去试试传言真假吗?」黄发男人谄笑问,一方面掩盖自己的逃避,另一方面,让惊蛰代替他,变为众人关注。 「我对吃小奶娃没兴趣,再者,距离成龙,我已唾手可及,不需要靠着吃龙进补。」惊蛰扯了抹冷笑。 “好、好想有机会,也用这般嚣狂态度,说一次这番话呀呀呀”──在场众蛟兄蛟弟,心里发出咆哮。 「虽说唾手可得,但毕竟……还未得呀,只要一日未成龙,变数便存在,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惊蛰眸色更冷,彷彿要结了冰。 黄镜肩一缩,明知应该聪嘴,话却还是逸了几句:「说、说不定,有个万一……」 不待惊蛰发作,旁人即刻驳斥黄发男子。 「黄镜,你少胡言!惊蛰绝对是我们几人当中,最率先化龙的,我们恐得远远落后,相差个数百年!岂会有『万一』!」 「我、我随口瞎说的,失言、失言……我自己罚酒!」黄发男子马上大灌三碗,再装酒醉,砰地倒在桌上,也不愿去面对惊蛰的冷脸。 席间,短暂沈默。 「这黄镜真是──」灰发男人笑啐。「你别与他计较。」 惊蛰哼也不哼,喝他的酒。 「不过,确实该找机会,去欣赏欣赏这位小龙子,再怎么说,墨鳞金龙如此罕见,就当长长见识。」褐发男人说道。 「吃不着,去瞧两眼,过过干瘾也好?」灰发男人朗笑。 「无趣。」惊蛰不感兴致。 他并非口是心非,确实对初生龙子无感,只是惊蛰尚未料到,没过多久,他仍需踏入龙骸城,为那只小龙子而来── 龙主广发金帖,为爱子举办周岁酒。 因父爷辈的交情,惊蛰奉命送上贺礼。 那是一件纯金的飞龙塑像,每一片鳞,每一绺须,做来精巧无比、细腻真实,神情可爱,仿自周岁幻龙体型大小,等比打造,栩栩如生。 「惊蛰,你见过我家宝贝小九没?是不是好──可爱?」拉长的尾音中,龙主神情变化万千,溺爱的、偏爱的、慈爱的、喜爱的…… 一副蠢爹亲样。 龙主见惊蛰到来,开心献宝──不单只对惊蛰,任何一位宾客,皆听过龙主此番炫耀。 「还未见过。」若不论尊卑地位,惊蛰辈分与龙主相同,几位龙子得喊他一声叔叔。 「怎能没见过?!把小九抱来,给他惊蛰叔叔瞧瞧!」龙主巴不得全天下之人,皆见识过自个儿子的可爱。 不是前头生过八只龙子吗?怎还一脸「初当爹爹」的狂喜? 难道,男人当了爹,都会变成这般蠢样吗? 「不用……」麻烦。惊蛰话未言毕,龙主瞠大眼,打断他的话。 「什么不用?!一定要看!」龙主的态度直逼恶霸了,好似只要惊蛰再推拖、再说一句不用看孩子,他这位爹亲便要龙颜大怒。 惊蛰嘴角微抽,忍住了无奈,静伫原地,等待鱼婢抱来小龙。 「怎么还没抱来?」先失去耐心的,是那位蠢爹。 「禀龙主,九龙子溜出去玩了,一时找不着……」 甫周岁的娃儿,溜出去玩? 若以人类来看,自是觉得荒谬,然而,兽类天性,为生存、为避险,几乎落地之后,不得不爬、不能不走,数时辰之内,便学会奔跑行走,大有兽在。 第三章 满周岁的小龙子,蛇般滑溜,当然很难安分。 「要妳们顾好他,怎犯了这种缺漏?!小九生得那么甜、那么可爱,一定会被人偷抱走!快!派众将兵找!把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蠢爹发作的模样,不堪入目,惊蛰选择撇眸不看。 不过,也甭须惊蛰看,蠢爹放下龙主身段,加入寻觅行列,抛下满厅宾客,无暇招待,急于找回爱儿。 少了主人的迎客厅,瞬间静悄,众人只好各自寻位落坐,吃茶喝酒。 惊蛰只想丢下贺礼,早早走人,无意欣父爱勃发、嫩娃卖俏,更不想留在厅内,与不相熟之辈,说些无关痛痒之语。 偏偏,不相熟之辈,总有那么两三只,自以为热络,迎上前来。 「下回再见你,就应该是龙了吧?到时,别忘了请我喝酒,我给你庆贺庆贺!」口头上熟络不算,更与惊蛰搭肩,一副老朋友貌。 “谁呀你?”连假笑惊蛰也不屑给,掉头就走,大步迈开,出了迎客厅。 厅外清幽,少掉人多嘴杂,走得越远,宁静越多。 惊蛰讨厌虚假交际,宁可独坐海岩,揽一方美景,海空湛澄,鱼群悠然,谁也不来扰,不在他耳边囉唆。 他远离嚣闹,挑了最偏僻之地,正处龙骸城西边,侧峰崚峭势陡,绿藻绵长,交错着深色珊瑚,若不留心注意,不易察觉有人在此。 长腿舒叠,坐定之后,才发现手中提了份回礼,是龙骸城为每位宾客准备的,他记得……一踏进大厅,便有鱼婢奉上。 当初本欲推辞,但同时又被龙主喊去,未多加留神,原来,鱼婢仍是硬塞一份给他。 挑开束绳,揭去红喜绡布,盒里摆放着海豆甜馒。 龙骸城内,为孩子做周,亲友送礼,孩子父母亦会备妥回礼,寻常便是以甜馒为主。 特别不同在于,此盒甜馒做成龙形,圆胖俏皮,一旁更捏了颗如意宝珠──自然也是可食用的甜馒。 惊蛰拿起假宝珠,淡淡睨着。 宝珠,只有龙族才有,由蛟升化的「伪龙」,无法拥有此神物。 扯开迁怒冷笑,正欲拢指将甜馒宝珠捏个粉碎,倏地,绿藻丛里,窜出一道小小黑影── 手腕遭软软攀住,力道极小,阻止不了惊蛰,然而,他没有捏碎那颗甜馒,因为……有张小嘴,只嗒地咬在上头,不愿松口。 惊蛰与那双圆眼对视,谁也没有眨眼。 这景象很突兀。 大的那只,面容冷峻,夹带毁灭殆尽之怒;小的那只,童颜天真,陷在甜馒皮间的嘴,红通通的,像初绽花瓣,致嫩,柔软。 处于两人中间的甜馒宝珠,淡紫色豆馅被捏挤出些些,大的与小的僵持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惊蛰甩手,企图弄掉小的,那小家伙竟随甜馒宝珠一块儿挪动,彷彿……咬住饵物的鱼 ,死也不想放。 是饿了有多久? 他松手,甜馒落入小家伙嘴里,小家伙欢喜捧着,眸儿圆溜溜,黑若曜石,其中又夹带星光点点,灵活、水灿,盯向惊蛰不放,似乎在确认: “甜馒,给我吃?” 惊蛰不吭声,没抢回甜馒举动,小家伙偷偷啃了两口,并未遭喝阻,应该……算是回覆了吧? 小家伙满脸开心,大快朵颐,一口接一口,填得腮帮子饱满。 “哪里来的小家伙?跑到这处僻远来?” 惊蛰淡扫一眼,小家伙察觉他的眸光,也擡头觑他,接着咧了个笑,小嘴周遭糊满豆馅。 嫩笑,更胜豆馅甜滋。 小家伙头扎两团发趵,裹金绸,再缠绕赤绳,绳尾击有金铃,一身行头,所费不赀。 金绣肚兜,红绡小裤,颈上挂着绞金项圈,中镶珠贝,旁侧挂满小小长命锁,叮叮咚咚,响音清脆…… 应是哪家富贵娃儿,贪玩,走丢了。 惊蛰一时想到了「小九」,随即暗暗否决。 「小九」才满周岁,周岁的小龙子,还没能拥有人形,不过是只长脚小蛇,等到拥有化形能力,几乎已是十来岁外貌。 此娃唇红齿白,稚颜清秀,雌雄难辨,生了一张极讨喜的脸蛋,双眼会说话一般,瞅着人时,弯弯地、亮亮地,很是可爱。 可惜,惊蛰对「可爱」完全无感。 「吃饱了就滚。」他想图个清静,不愿有个奶娃来打扰。 大眼眨眨,小家伙嘴里咀嚼最后一口甜馒,咕噜咽下,十根指头沾满豆馅及碎面皮,狼藉可怕,小家伙伸舌,一根根舔干净。 「滚。」惊蛰瞧了反明,低斥。 显然娃儿对此字的认知,举大人不同。 小家伙举臂惊呼,确实听话,滚了起来──在绿藻丛里,打滚得不亦乐乎,发出咯咯轻笑,声若银铃,似乎觉得相当有趣。 惊蛰傻眼,看着眼前小不隆咚的东西……宛若看到世上最诡异的生物。 那生物,一路滚、一路滚,滚过了藻圃、滚过了珊瑚株,继续滚,痛快滚,滚向岩石缘,下方,万丈深海渊! 若非惊蛰反应迅速,探手去捞,小家伙就会很畅快──一路无阻,滚掉小命一条。 惊蛰才张口,吼也未吼,拎在手上的小家伙,嘴一扁,眼一挤,两排泪珠说掉便掉! 不知,是受惊蛰怒颜所吓,抑或是好笑的游戏还没玩够,却遭人打断,因而耍性子哭。 “现在怎样?先哭先赢吗?” “好歹等我先骂完了、骂爽了,甚至,是赏你脑门一记爆栗,你再来哭,也不迟吧?” 要他软声安慰,绝无可能! 最多,拿个东西往小家伙嘴里塞,阻止哭声泛滥。 手边最适合之物,便是盒里那只小龙甜馒,虽然他不抱太大期望,以为小娃儿能如此好拐,但── 停住了。 刚刚哭得很嘹亮,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家伙,发现嘴里塞了吃食,捧住小龙甜馒,开始猛啃。 边吃,泪珠挂眼角,还边瞇起眼,冲着惊蛰笑。 不是嘲笑,更非贼笑,而是……满足的,近乎撒娇,那般的甜笑。 又哭又笑……果然是诡谲的生物…… 然而,奶娃的「诡谲」又何止如此? 方才吃得一脸开心,粉舌吮指不已,欲罢不能的小家伙,眸子越瞇越细,脑袋瓜越点越频繁── 紧接地──睡着了?! 嘴还在动,舌还在吮,剩半截龙尾的甜馒,贴低唇边,小家伙竟也能睡?! 他能! 而且,睡得又香、又甜,一摊口水淌湿了惊蛰袖子! 微疼,针钻似的,由额际深处处传出,惊蛰觉得……头,很痛。 想扯回袖,反倒……更将小家伙扯近他。 想甩动袖,这小家伙若滚下海渊,便枉费他──反常──出手救他。 惊蛰难有好脸色,毕竟,被扰了安宁。 瞪着那张睡颜,天真无邪,好似谁吵醒了,便罪大恶极一样。 「啐,麻烦。」 他低啧。 所幸睡着的娃儿,很安静,不吵、不闹,勉强还能容忍。 只是,这是谁家的孩子?到哪去找他亲人?还是把他丢在这儿,反正他由哪来,便会回哪去……吧? 惊蛰没留意,他浪费不少时间,思忖这些问题。 一个时辰后,惊蛰扛着小家伙,重回迎客厅。 由小家伙的打扮来看,非富即贵,而迎客厅里,什么没有,又富又贵的尊客最多。 把这只坏人幽静的小家伙,往厅里一丢,走丢孩子的爹娘,自会站出来认领,省得他去找。 果然,睡熟的小家伙一落地,马上便有人相认── 喳喳呼呼,哭音浓浓,脚步慌乱──跑过来了!跑过来了!那个蠢爹跑过来了! 「小九!父王的心肝宝贝!」伴随而来是喜极而泣的嚷嚷。「你坏,你跑哪里去了?拐走怎么办?害父王好担心……」 龙须扎醒小家伙,惺忪的眸未睁,先被挠得好痒,嘻嘻笑 「他是小九?!」惊蛰愕视着小家伙,确实震骇:「他已具有化形之力?!」而不是……一尾滑溜小龙? 在龙主的磨蹭下,小家伙发包上的金绸,被蹭得卸开,露出短小龙角一对,虽未茁壮,却闪闪煌亮…… 金角,独特,且美丽。 「小九天生奇特,未满四个月,便能自化人形。」说话者是大龙子,龙龄胜过惊蛰许多,大龙子升格为「兄」,惊蛰却已是「叔」。 「是墨鳞金龙的奇特?」惊蛰本能猜想。 大龙子眉峰微动,淡然一眼觑来,浅答道:「或许。」 那眼神,似乎不愿多谈,是怕生为蛟的他,介图想吃墨鳞金龙吗? 惊蛰不屑撇眸,这一转,正巧转向了小九。 又是一抹甜笑,冲着惊蛰绽开。 “不过喂过两颗甜馒,就当他惊蛰是善人?” 这种蠢娃,他岂有胃口吃? 他还怕吃蠢补蠢,到时想吐,也吐不出来! 「小九喜欢你惊蛰叔叔呀?」龙主见小九只盯向惊蛰,边逗孩子,边问。 小九不知有无听懂,咧嘴笑,直点头。 宠儿过了头的蠢爹,心花怒开,宝贝想要什么,爹都买给你── 于是,人往惊蛰怀里一塞。 「让你惊蛰叔抱抱。」龙主摸摸小九软发,无比宠溺。 惊蛰抽口寒意息,双臂僵硬,怀内的重量不沈,却教他手足无措。 他若懂如何抱奶娃,方才就不会用「扛的」,把小家伙扛回大厅! 很想直接松手,甩下小九,但迎客厅内,每双眼全盯往这方,小九笑容好灿烂,声响清亮…… 他心里暗腹诽,短时间内,他绝不会──踏进龙骸城半步! 话,说得太早、太满、太决绝、太笃定、太狂妄、太…… 自翊成龙之后,无暇往龙骸城跑,而那只墨鳞金骨的小龙子,更直接剔除脑海,两人至此,老死不相往来。 没料到,今时今日,再度听见他的名…… 「惊蛰兄……你别太沮丧,定是哪儿出了错,慢慢来,这事……急不得,兴许下一位便是你。」 又一只蛟物成龙。 却不是惊蛰。 为什么不是他? 惊蛰比任何人都更想问。 所有蛟精中,他属佼佼之上,也只差一步,便得以化龙。 岂料,这一步,遥遥无期。 眼看能力不及他,修为不及他,术力不及他的每只蛟友,升化为龙,他便有股强烈冲头,想指天大吼:“为何不是我?!” 这数十年间,接二连三,连最不济事的黄镜,在半个月余前,修成黄蛟龙一尾。 只剩他,仍是蛟。 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还缺乏何种契机? 成龙之后的友人,总不忘语带怜悯,拍拍騺蛰肩膀,聊表安慰:「反正,咱们虽然成了龙,论武艺,还是打不过你这尾蛟,倒也不必太执着,是龙是蛟,勇猛就好……」 这话,听来就是风凉,绞得惊蛰胸口气闷。 「真是奇怪,明明万事俱备,几乎该是……躺着等变龙,为何惊蛰兄就是没变成?」 有良心些的老友,认真替他思量过,诸多的困惑,结论──仍是无解。 成不成龙,不在时间长短,不在功绩赫赫,真要说为何故,没有哪只蛟能说个明白。 那是蛟自身的变化,无法以言相传,学不来,教不会。 「你要不要考虑……去吃只墨鳞金龙,比较快些?」 轮番讨论下,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第四章 众人先是一默,随即,开始有人附和: 「这倒也是不失为一法。」 「惊蛰兄自身的努力,已是淋漓尽致,但成效不彰,或许,试试其余辅助,更能事半功倍。」 惊蛰默然听着,神情高深莫测,既不允,也不驳。 耳边,不仅仅是众友人之声,隐隐地,更有另外一道── 某位天人对他赞誉有加,却慈容带憾,惋惜着,轻喃:「可惜,是只蛟……」 那口吻,同情,可怜,叹息,惊蛰想忘,也无法忘。 「早该几十年前便去试,现在那只墨鳞金龙也不小吧?要制服他,更加费力了。」又有人说道。 「不小了,上回去龙骸城,见着了九龙子,可俊的呢。」 「像娘儿们吗??……听说直到他将满周岁时,龙主才知道是个儿子,在那之前,每个人都诓他生了只小龙女。」 能让自家爹亲辨不清男女,开心终获掌上明珠,疼入心、宠入骨,当宝贝一般,可以猜想九龙子的长相不会多阳刚。 「一点也不像,女人那股娇媚、纤柔、细致,他全没有,但凭谁看见他,都忍不住夸他一句『漂亮』……然后,夸完便会被打──」说出这番话者,就是没有忍住的那一位! 呜,没想到漂漂亮亮的小龙子,揍起人来,很狠。 龙子便是龙子,神兽的脾气,一点也不温驯。 惊蛰倒是立即回想,回想起幼娃模样的九龙子── 那吮指馋样、那满地打滚样、那瞇着双眼笑……却无法勾勒他长大的模样。 「墨鳞金龙不是武骨天生?经过这些年修炼,会不会强得像凶兽?」 「九龙子好似不勤于练武……」 「那勤于做什么?」 「吃。」 惊蛰险些噗哧一笑,但忍下,仅仅嘴角牵动。 吃,这确实……也是惊蛰对那小家伙最深刻的记忆。 原来,完全没有长进,仍是那副馋相。 「惊蛰兄……你是怒极反笑吗?有人捕捉到惊蛰唇边那抹似笑非笑。 眼下的状况,惊蛰该只有愤怒,没有笑的好心情才是吧? 众人这才发现,惊蛰他,的确是笑了,淡淡的,并不明显。 「还是你终于打定主意,想吃那只墨鳞金龙?」所以露出……胸有成竹的笑。 惊蛰仍是不答,自始至终,沈默如一。 难以否认,当初的不屑为之,动摇。 渴望成龙的念头一直未断,毕竟,那是他努力至今,唯一的目标。 眼见周遭友朋纷纷如愿,独存他,从遥遥领先,沦为惊陪末座,说不愤懑、不心急,全是自欺欺人。 若吃下墨鳞金龙,十成十能助他成龙,他会去做,真的。 「再给自己十年,十年之后,仍旧无法升化为龙,那么我便决定去试。」终于,惊蛰开口,说出头一句话。 「再十年?惊蟼兄不怕……吃他的机会越发渺茫?」 一只龙子,十年之内的成长,可以很惊人…… 惊蛰是很强没错,但蛟便是蛟,对上正牌龙子,胜算能有多少? 惊蛰自嘲,冷哼道:「要是吞不下去,反遭那小家伙击毙,算我自己无能,死又何辜?」 「惊蛰兄,你别太冲动,此事得从长计议呀……」 计议什么? 写封挑战书,约小家伙出来,战个你死我活,他赢,吃肉变龙;他输,死也好过苟活! 「咱们好兄弟一场,当然不愿见你送死……即便胜机五成五成,也不能眼睁睁看你那五成,要嘛,就是志在必得!」 灰蛟龙往胸口一拍,豪气万丈,又道:「若你真做了决定,我替你问我爷爷去!他老人家学识渊博,关于蛟物传言,比谁都清楚,兴许有些窍门或祕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惊蛰的回应,只是瞟了灰蛟龙一眼。 「反正你说要再给自己十年,说不定……用不着十日,你就成龙了,也不差多等几天工夫嘛,是不?」灰蛟龙不断劝说下,劝动了惊蛰。 惊蛰这才颔首,愿意听灰蛟龙之言,不冲动行事,光想以武力拚。 心里,默默仍存自傲,相信着,凭已之力,终会成龙…… 压垮惊蛰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震怒、让他失去理智,扬手击碎满屋家具,还平息不了胸口烈焰焚烧的主因── 不单是十年光阴飞快流逝,而他依旧原地踏依旧只是只「蛟」。 连那只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吃睡、只管玩乐,无人认为他有成龙机会的「笑蛟」,昨日,褪去了蛟身,化为腾龙。 情何以堪! 惊蛰的高傲和尊严,已遭熊熊怒火,焚燬殆尽! 多么可笑的侮辱,自己竟是同侪之中,唯一,成不了龙的一只! 「当年你所言,是否为真?」 惊蛰找上灰蛟龙,来意清楚,低狺的问句,灰蛟龙一听便明白了。 惊蛰意指,是多年之前,他特意问来的「传言」。 「半句不假,我爷爷是这么说,没错。」灰蛟龙连连点头。 吃墨鳞金龙,连皮带骨,吃个一点不剩,但龙族的如意宝珠,嚼不碎,获取不到完整力量,可是若将自己变成墨鳞金龙,甚至可以…… 如意宝珠,据为已有! 变成墨鳞金龙之法,则非吃食,而是将墨鳞金龙的力量抽汲而出,再融入自身骨血,使其骨化金,其鳞染墨── 由里,到外,成为真真实实的「墨鳞金骨」。 不过,所需耗费的时日,加倍漫长。 「你……确定要去做?」灰蛟龙小心翼翼问。 惊蛰虽未答,坚毅的神情,已吐实了一切。 「那我再告诉你,被取走力量的龙子,将面临──」 「不用,我不需要知道。」惊蛰无意多知其他。 他……并不想知道,那小家伙会变得如何。 知道再多,他的心意,不会改变。 「……好吧,不用去管旁人,但兄弟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此事,无论成功与否,龙主及一大群龙子……不会轻纵你,你最好先思考退路,以及……应对方法。」 「那不重要。」 此刻,重要的是,如何接近九龙子,取走墨鳞金龙之力。 至于后续,至于龙之一族会有怎生的友应,以后再来烦恼。 离开灰蛟龙住居,惊蛰反覆思忖,下一步该从何出手。 「盗汲墨鳞金龙之力,付出五十年修为,炼化惊食丹。此丹,通体透明,犹若泡沫,将其置入金龙体内,掠食丹终年不化,一年之内,始启作用……」惊蛰喃喃复诵由灰蛟龙口中听闻之句。 他第一步已臻达成,掠食丹的出炉时机,就在四日之后。 炼丹容易,五十年修为,他不吝付出。 如何把它置入龙子体内,才是关键。 「对其余龙子来说,或许是难事,但『小九』的话……」 惊蛰忽尔一笑,脑海中,浮上了手捧甜馒,双眼笑弯的小奶娃。 禁不住口腹之欲的人,要喂他吃颗小小丹药……难吗? 一点也不。 「第二步,开始喂养。」 一只兽,喂久了,就听话了、乖驯了。 神兽亦然。 前往龙骸城途中,惊蛰战果丰硕。 不知该买些什么的结果,便是胡乱采购,小至娃儿极爱的糖球零嘴,中至小店的招牌抢手菜,大至酒楼的顶极名馔,他的手上全有一份。 这么多的食物,总有一两样,能对那只龙子的嘴吧? 不,说不定,那小家伙全数皆爱 。 这般想着,步伐似乎轻快些许。 龙骸城的巨大龙颚口,近在眼前。 惊蛰却停下脚步,旋身,折往城外小巷。 巷路上,排了长长一条队伍,由海空望下去,声势浩大。 再往前瞧,有处小铺,翻飞的藻幌上,大大书写:“家传油奶糖包子”。 换成平时,惊蛰定会视若无睹,今日却不然。 「刚烘出来的油奶糖包子,滋味可真香、真绵软呢!」 就为身后路人的一句闲聊,惊蛰加入了那支队伍。 “值得的,几颗糖包子,换取九龙子的听话,排再久的队,都不嫌麻烦。” 糖包子一出笼,减少的速度极快,每位海民一出手,绝不少于十颗,好半晌过去,不见队伍缩短多少。 人群之中,惊蛰显得突兀无比。 糖包子这类小点,姑娘家爱,毛孩子爱,所以队伍内多为雌性及小娃,并非没有雄海民排队,只是…… 没有他这类,又高大、又壮硕、又一脸冷冽肃穆,不苟言笑的男子。 排在他前后,有几个鱼女好想婉转告诉他:“这一铺,不是刀铺,你走错了吧?卖兵器是在隔壁”──却没人敢开口。 不知等过多少回的「请等下一笼」,终于,轮到了惊蛰。 「我全要了。」不待店家询问,惊蛰一开口,便是通杀。 后头传来细碎怨语,也仅止于嘀咕,谁胆敢……对着人高马大,又面恶眸冷的男人,数落痛骂? 再说,人家他是付贝币贝东西,既不偷,又不抢,只是很没天良……把整笼糖包子全买光光而已呀。 惊蛰刚硬不屈,身后有多少怨怼怨言,均不入其耳。 「鳗老板,还有吗?」后头第三位,扬声问。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笼。」铺子老板忙于打包,一脸欢笑。 后方队伍一哄而散,临走前,落在惊蛰身上,全是怨怼眼神。 惊蛰淡扫回去,眸光比他们更冷、更凶恶──他天生如此,并没有想恫吓谁的念头。 那双眼,生来就冰凛。 黑蓝的颜色,像最深沈的海,光丝透不进之地,似乎潜藏着危险海兽,没有半丝明亮的幽暗海域。 「糖包子!糖包子!老鳗,给我来一笼糖包子!」 由远处传来了声音,轻快好听,活力张扬,还未见人影。 不一会儿,身影出现在海空一隅,往铺子这儿飞腾。 浓长的发,无满他脑后那片海天,海之光,由发隙间隐隐透过,将海一丝发染出淡亮。 黑闪耀着些些光,竟能恁般……耀眼。 比发泽更耀眼,是那张稚气笑颜。 奔落的那人,相当年轻,约莫人类男孩十二、三岁,容貌精雕细琢。 眉,英扬但不粗浓;眼,清灵而不狡黠,在五官之中最最醒目;鼻形笔直挺翘,唇弧优美;脸庞介于男性的刚稜,以及女性的柔软,两者融合,又不相斥。 不会错认的性别,却让人不由自主把「美丽」这词汇,冠诸在他身上。 他落地所有糖包子已被惊蛰取走,贝币付清,铺老板也无权讨回。 「全被前一位客人买光了……」铺老板朝惊蛰的背影努努颚,不敢大声说。 「等等!」 立即明白的稚气男孩,追了上前,喊住惊蛰。 惊蛰脚程未停,步伐大,已走了好一段距离,稚气男孩也不见吃力,足尖轻踮,三两下便把二人距离缩得分寸不剩。 拍往惊蛰的手,即将碰上之前,被闪过便罢,更遭到扬臂拂开。 转过来,一张万年冰山脸,寒气四射。 换成旁人,早大退百步,含糊丢句「抱歉,认错人……」,便抽腿跑了。 稚气男孩倒不,他回以笑脸,毫不受冰凛恫吓。 「这位兄弟,你买那么多糖包子……一个人吃?还是全家老少一块儿?」 惊蛰未理,又要继续走。 第五章 稚气男孩跟在后头,不死心: 「我用双倍价钱,请兄弟割爱……一颗,不,两颗,不,三颗……五颗糖包子,可好?」 「不好。」冷冷拒绝。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兄弟,要不,三倍?四倍?」 「谁是你兄弟?少烦我,滚远点。」惊蛰没有好脸色,息得理所当然。 「滚」字出口,曾在眼前天真翻滚、爽笑咯咯的小身影,一瞬间闪过。 惊蛰皱眉,将之踢除,也踢除了眸中忍俊不住,罕少的笑意。 「卖我一颗糖包子,一颗就好,拜托。」稚气男孩锲而不舍,笑脸、双手合十、轻软口气,无一不讨人喜欢。 可惜,他面前所站的,是惊蛰,是冷漠凛厉的男人,更是一个──厌恶纠缠、毫无同理之心,甚至──铁石心肠的男人。 「我,为何要?你,又是我的谁?」惊蛰寒声问。 旁人眼中,看见稚气男孩的漂亮、讨喜,在惊蛰眼里,犹若无物。 「凭什么我辛苦排队、砸钱买来的东西,必须转卖给你?」 「没有『必须』,我是请求。」稚气男孩仍旧微笑,坚信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好,你的请求,驳回。」惊蛰将稚气男孩的「坚信」,摧残殆尽。 终于,好看的笑容,由男孩脸庞敛起。 一对墨灿的眸,盯在惊蛰身上,唇先是一抿,再开启:「我是有些缠人没错,但非恶霸,你若真有不便──例如,你养了只饕餮,又或者,你有百来口孩子,嗷嗷待哺──我绝不做无理要求。你好言好语、好声好气,说一句便是,摆出这种臭脸,吓唬谁呀?」 稚气男孩哼声,满脸嫌恶,要比脸臭,谁不会呀?!他又呛:「现在,就算你想卖,我也不想买──糖包子被你碰过,甜都成苦的!」 这死小鬼,矮子矮,气焰倒很大! 不及他胸口高,下颚却仰得顶天! 惊蛰目光冷厉,死小鬼毫不退缩,瞪回去。 对峙半晌,惊蛰有了动作── 他掏出一颗糖包子,拿到死小鬼的面前。 稚气男子以为他要求和了,啧着声:「我都说了,就算你想卖,我也──」嗤语未完,便见白胖糖包子被抛往海空。 海水间,游动的鱼群多,食物,争相啄食。 当鱼群散去,糖包子连渣都没剩。 惊蛰扯了一个笑,不暖、不柔、不亲切可人的那种笑。 「我宁可丢去喂鱼,也绝不喂你这种死小鬼。」 一字一字,放得轻,说得慢。 说话之间,极为挑衅,又抛上一颗糖包子,鱼群再度大饱口福。 死小鬼嘴角一动,隐约有牙光闪过,声音不难听出咬牙切齿:「谁稀罕?!」 「不稀罕就让开。」真好,他就是不要他的「稀罕」。 「呃,两、两位别为我家的糖包子,争个不愉快……」铺老板硬着头皮,站上前半步,双方都不好得罪,只求面面俱到,再怎么说,为他铺里食物争吵,总不是好事。 瞄了眼臭脸客人,嗯,难度太高,不先从他这方相劝,劝了……也只会被瞪吧。 还是,由另一位熟客着手,加以安抚。 再说了,这位熟客有多好打发,整条街的人皆知。 「九龙子,明日,我老鳗定替你多蒸十笼!让您吃个尽兴!今天……请您几个海藻团团,您就先填填胃吧。您向来吃东西时,不都抱持着『心情好,食物也更好』……」 「你叫他什么?」惊蛰缓缓转过身,那张冷脸,竟也有一丝茫然。 惊蛰希望……是自己耳背。 他好像听见了── 「九龙子呀。」 惊蛰的眸,落往死小鬼身上,而死小鬼正抱臂环胸,脸上是因嗔怒而浮现的龙鳞,一片一片,黑,且发亮。 耳边,仍听见铺老板说着: 「客人您不识得?那位,可是龙骸城九龙子,螭吻。」“就是你口中的「死小鬼」”──铺老板这一句没说。 哐啷哐啷哐啷…… 惊蛰听见的,不只是死小鬼的身分,还有── 野望,破碎的声音…… 有哪一种状况,远比你正想用食物,讨好一只凶猫,但在那之前,你无心间踹了猫儿一脚──还要更糟糕? 有,惊蛰目前的情况,便是。 他真的不知道,那猫……不,那死小鬼是九龙子。 是那只他手提大包小包,赶着去喂养、去讨好的墨鳞金龙。 好极了,他踹……不,他和死小鬼结下了梁子。 现在对着死小鬼笑,奉上满手食物,似乎改变不了什么──他由死小鬼眼神中,读出了敌意。 惊蛰不只一次,在心里幽幽叹道:「……要是学过逆行之术,倒回包子铺,排队那时,他一出现,我把所有糖包子全给他,如今,早已完成目的,获取他的信任,喂他吃下掠食丹。」 一步踏错,步步皆错。 当日,若和颜悦色些,此时,就不用看死小鬼脸色、不用日日去碰这根硬钉子! 听听! 「我哥哥们千交代、万叮咛,不能吃『外人』给的东西。」 面对惊蛰拉下脸,以食物求和,死小鬼瞧也不瞧一眼。 外人两字,刻意说得好重。 「我跟你熟吗?你,又是我的谁?」 不然,便是拿惊蛰曾说的话,反过来倒酸一记。 明明谁来喂螭吻,都能换来他一笑、一抱、一欢呼,偏偏独对惊蛰,没有好脸色。 摆明,与他杠上。 好几次,惊蛰想甩头走人,若非为了掠食丹,何苦吞忍这死小鬼?! 他自觉,这辈子所有耐性,全用在螭吻身上。 被拒绝、被冷待、被无视、被驱赶,还是一遍又一遍,长期抗战。 如同此刻,他寻来奇物,送到螭吻面前── 「鲸豚奶与茶融合,微糖,再加入珍珠似的小软沫,软沫裹以鱼皮胶,边喝边嚼,很是鲜奇,我记得,店家唤它……珍珠鲸奶茶。」惊蛰说着诱人的描述。 螭吻颈间不甚明显的喉结,滚了滚动,眸子微微发亮,但…… 「我喝鲸豚奶,会腹痛。」死小鬼撇开视线,志气极高,不去夭惊蛰手中之物。 然而,下一瞬,来了名鱼婢,笑容可掬,双颊潮红,朝螭吻招手:「九龙子,儿替您送午点来!今儿个是鲸奶浓汤和奶团团唷!」 螭吻立马飞奔过去:「太好了,我正饿着!我最爱鲸奶浓汤!」 “啵!”惊蛰额际上的青筋突起,跃动着。 “刚刚是谁,说喝鲸豚奶会腹痛?!” 想来,是对也惊蛰手上这满满一大杯「珍珠鲸奶」,才会痛的吧? 「鰫儿妳最好了!」 螭吻大口喝汤,也不忘朝鰫儿粉腮间,烙个响亮亮的吻。 亲暱不已的举止,惊蛰曾误会螭吻与鱼女是恋人,不过,次数一频繁、对象一累加,他终于确定── 死小鬼自小到大,生得可爱漂亮,大人总爱诱拐他,举凡“「要吃糖,爹爹脸上亲一个」、「给你块甜糕,嬷嬷抱一下」……”养出螭吻此番恶习。 他保证,若有朝一日,死小鬼被他成功喂养,胆敢伸手来抱、嘟嘴来亲,他绝对──一拳打歪死小鬼的脸! 那景象,可谓痛痛快快! 可惜──痛快的一天,还有得等,唉。 「这是华月之糕,陆路上,中秋节才食,里头包入果干,酸酸甜甜……」 珍珠鲸奶出师未捷,惨败,相隔一天,惊蛰抹脸叹气,换另一样,再来。 「我只吃新鲜果物,果干没口感。」死小鬼仍旧刁难。 「九龙子!鰫儿替您准备了海桔干哦!您最最喜爱的!」鱼女同样冒出来,手中一大盘,全、是、没、口、感、的、果、干! 「哇!好棒!我最爱海桔干!」死小鬼再度冲去,吃果干,亲鱼女,惊蛰冷眼看着,眸里燃火。 他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派个死小鬼,折磨心志! 「这是群鲜羹,佐以十数种鲜物,配上鱼泥面,腥香有味……」 又翌日,惊蛰赶了个大早,强敲面铺店门,逼尚在备料的店家,为其熟煮一碗面,再以内力煨暖,维持面羹热呼呼,伫足螭吻房门口,等着。 死小鬼起床气很大,瞪他,也瞪面羹:「谁一大早吃这么油腻?!」 「九龙子,鰫儿帮您备妥早膳了!您昨日说,今天一早,要吃一咬下去,满嘴油脂化开,油香冲鼻的『炸鲔腹』!快,趁热哦。」 死小鬼的起床气,阴霾尽散,脸上笑容和煦灿烂,彷彿陆上阳光,一路照耀到了他身上。 「一大早吃炸腹,最是开胃!」 “啵!啵!啵!” 连三条青筋,在惊蛰颈侧、额际,以及手背上,再度争先冒出。 他真的……好想捏死这小子! 好想把他捉过来,按在膝上,狠狠地、重重地……打烂他的屁股! 螭吻可以轻易宗觉那股「杀气」,笔直射向他而来,他视而不见。 对,他就是故意刁难,怎样? 他就是讨厌惊蛰,就是不屑他的示好,不吃他找来的美食,不给他半丝善意,怎样? 包子铺前,这男人有多嫌恶他,还历历在目,他不相信才短短几日,态度会差距千里。 “我宁可丢去喂鱼,也绝不喂你这种死小鬼。” 哼哼,话,可是惊蛰亲口所呛,现在是怎样?天天跟前随后,找来稀奇食物,想博他青睐? 「父王说,得喊他一声叔叔,而且我小时候……超黏他?他曾一脸喜悦,把我抱进怀里逗,舍不得放下?」螭吻一手托着腮帮子,边吃鲔腹,边嘀咕。 那样的影致,难以想像。 更难想像的,是父王后头又说: “惊蛰极具耐性,让你趴在肩上,睡足一个半时辰,没喊半声累、没将你丢回娃娃床,或叫旁人接手,你流了他一大摊口水,都不见他动怒。” 螭吻边摇头,边嗤笑:「那男人,会把小娃儿抱进怀里逗?舍不得放下?打死我都不信……怎么看,也不像个爱家、爱妻、爱小孩的好男人哪。」 别当他螭吻还是小孩子,实际上,他精得很。 一个人是否真心喜爱,抑或虚情假意,双眼骗不了人。 惊蛰看着他时,眼里半点笑意也没有。 「九龙子,您喃喃些什么?」 鰫儿趁他用膳之际,为他梳理墨黑长发,心里赞叹着,这青丝又滑又细,比她这只雌性的发,加倍柔腻。 「没,在说鲔腹又油又香。」还有,某人的脸,又臭又冷…… 「喜欢就好。」鰫儿编辫的手,微微一抖。 与螭吻不同,两人背后那道寒光,螭吻可以无感以对,她却不能。 距离虽远,还是冻得她直打颤…… 「呃,九龙子……鰫儿觉得,惊蛰爷好似……待您不错,每回鰫儿送食物来,总瞧见他先一步到,怎么九龙子……却不开心?」鰫儿既好奇,又想问,更怕远处的惊蛰听见,只能压低声。 「我开心什么?看了都烦,他怎么还不走?要在龙骸城待多久?有一个多月了吧?」螭吻却回得很响亮,不怕人听到,只怕人听不到! 第六章 「九龙子不是谁来喂,都会眉开眼笑……」 「我这么没节操吗?」螭吻转过头,睨她。 “有!你去问全龙骸城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鰫儿想实话实说,不过,罢了,毕竟眼前……不正有个「例外」? 九龙子有节操,当然有节操──惊蛰给的,他说不吃,就不吃! 「惊蛰爷找来的食物,上至陆路,下达深海,有好些鰫儿见也没见过,九龙子都不想尝尝?」太有违九龙子天性──好吞、好食。 「想呀。」螭吻坦言:「有好几回,口水险些滴下来。」 尤其是珍珠鲸奶茶,光听名字,他就好想喝。 「那……为何不吃?」鰫儿不解。 「当有个人,用那种眼神,要喂你吃东西,再美味的食物也变得难吃。」螭吻凉道。 「哪种眼神?」鰫儿还想问清楚些。 “那种,很不真诚的眼神。”螭吻回道,只是,默默答于心里。 鰫儿没有机会细问,背后,冰冷眸光的主人,已然逼近两人所在之处。 惊蛰伫立于螭吻面煎面冷,眼,更冷。 「究竟要我寻来何物,你才愿意吃?」他问得直接,不拖泥带水,今日便想要个答案! 「你干嘛非要我吃?你不是讨厌我这『死小鬼』吗?不是连颗糖包子,也不给吃?」螭吻不遑多让,要问,大家一起问。 他也很想知道,这位「叔叔」,干嘛不去纠缠其他「姪儿」? 「糖包子那一事,我道歉,希望你原谅,而我所能做的……补偿,便是见你开心,吃下我带回的食物。」 谎言,惊蛰说来,未见结巴,脸色不变。 「……」螭吻看着他,淡淡打量,良久不说话。 「你想吃什么?无论陆地人市,或是各大海域,只要你开口,我便去找。」惊蛰又道,神色很坚定。 螭吻维持撑颐动作,眼不眨、口不动,似乎正在思忖。 惊蛰耐性等着。 虽然心里想:“这死小鬼,八成只是放空,故意要他等、要他急,最后再仰高颚,赏他一句「我就是不想吃你的东西」。” 他错料了,小人之心,度了死小鬼的君子之腹── 「那,你知道,西海沟之南,镇邪山之下,有一种鲨口花?听说,它五年一结果,果长如茄,水蓝澈透──你若采鲨口果回来,我保证,一定吃。」 腮,仍是轻轻托着,那双黑亮的眼却弯弯笑了。 惊蛰头一点,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呼,可以清静好一阵子了。」螭吻喝起茶,悠凉一笑。 「九、九龙子……鲨、鲨口花……不是超凶猛的肉食海花?」 鲨口花,顾名思义,花形似鲨口,锯齿状边缘,犹若鲛鲨张大嘴,正欲镤咬猎物,不单外型像,连花的尺寸,亦等同于一尾小鲨,吞只大鲔也没问题! 「不,什么超凶猛,是──超超超超超凶猛。」螭吻替她补上四个漏字。 「那九龙子怎要惊蛰爷去取?!」岂不是……刁难人嘛? 「是他自己问的呀,我有问必答,我真的挺想吃鲨口果,还没人……有命去采。」所以谜样的果物,他最感兴趣了。 「九龙子,您……」太坏了。鰫儿不由得替惊蛰担起心来。 「放心啦,他不会傻到去取。」螭吻摆摆手,口气慵懒,要鰫儿别烦恼。 从头到尾,螭吻就没希冀过惊蛰能取回鲨口果。 会提出来说说,纯粹要惊蛰知难而退。 一听见鲨口花,再蠢,再没见识的人,也会立即放弃。 所以,惊蛰的转身,定是落荒而逃吧。 刻意摆出严肃的脸色,是想掩盖窝囊,一定是的。 「鲨口花的果实,不结于外头,而是生长在花壶内,要将手探进鲨口花不难,难的是,花壶里填满冻状汁液,颜色是挺粉嫩的,却是腐蚀性极强的酸液,拿根枝桠去捞,搅没两下,啧啧,枝桠融成蜂蜜,还会滴下来……」 每条误闯鲨口花的小鱼,连片鱼鳞都不剩。 「最坚固的龙鳞不怕酸液,可是一沾上手,那股刺痒感,钻进骨髓深处,想挠挠不到,又奇痒无比,龙鳞也挡不住。」螭吻他知道,因为,他试过! 再强烈的食欲,被痒意所侵袭,入嘴的东西也尝不到美味。 况且,不是每朵鲨口花皆会结果,他试找了三朵,没能寻到果物,只换来七日之痒,简直苦不堪言! 这便是鲨口花之果,无人取过,无人愿取的缘故。 「遥想当年,我求父王帮我摘颗鲨口果回来,我父王倒反过来求我别讨那种东西,妳瞧,连堂堂四海龙主都无法采撷,惊蛰……叔叔又凭什么?」叔叔两字,喊得不情不愿。 明明比他大哥、二哥年轻,辈分却高出一截。 「万一,惊蛰爷执意要取,受了伤,发生不测,可如何是好……」鰫儿是姑娘家,心肠柔软……不,是九龙子太铁石心肠。 「我都说了那么多,妳还觉得他会去取,我也没法子。」 螭吻耸肩,懒得再安慰人,爱穷操心,便去操吧,不管她了。 「人家只是怕『万一』嘛……」鰫儿噘嘴。 「怕,妳就跟去瞧瞧呀。」 「鰫儿才不要,惊蛰爷更可怕……」比起鲨口花。 「有什么好可怕的。」螭吻嗤笑。 「脸呀……」还有浑身散发一种……拒人千里之外、难以亲近的寒息。 「那叫臭,不叫可怕,臭脸大冰块。」 「九龙子,您真的一点都不怕他耶……有好几回,听见您拒绝他的示好,鰫儿好担心惊蛰爷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又如何?他想与我打一架,我奉陪呀。」又不见得打不赢。 螭吻外貌稚嫩,十来岁不过,每每见他,总以为他还是个孩子,然而,龙龄与凡人相较,不知大过多少轮。 「……听说,惊蛰爷虽未成龙,但武艺几乎已属『龙』等级,可惜,蛟再如何修炼,就是有道瓶颈在,若他是龙,不知会比现今……强上几倍。」 假如,将「龙」比拟为大米缸,「蛟」便是小酒罈,两者天生容量差异,即便同时装满,酒罈远不及米缸装得多。 螭吻觑她一眼:「妳倒很清楚。」 「大家偶尔聊到嘛。」鱼女们凑在一块儿非便是闲磕牙这些。 「他运气不好,要是投胎到我家,一出生就是龙子,兴许『战龙』便轮他做了──妳的意思,是这样吧?」 「鰫儿没这么说!」不要扭曲她的语意!大龙子和二龙子,这先后两任「战龙」,全都很好! 「倒也是事实,他的运气,真糟,生来非龙,靠修炼成龙,又迟迟等不到,鰫儿妳说,他是不是很倒楣?」螭吻口气风凉,却无恶意。 「鰫儿说,惊蛰爷确实倒楣,连想向人示好,都被骗去采鲨口果。」是你!鰫儿说的就是你啦! 「哈哈哈……」有人毫无反省,一连串朗笑。 接下来的日子,确实清静许多、许多。 只是,每个人见到螭吻,头一句问话,大抵都是: 「奇怪,惊蛰咧?怎么跟在你后面?」 他才是想说「奇怪」的一方吧? 从何时开始,他和惊蛰被归类同一挂? 有他,就一定要有惊蛰?! 「奇怪,惊蛰对谁都不好,为何独宠小九?」 再不然,便是诸如此类的疑问。 是呀,奇怪耶。 那位「一表三千里」,甚至不属同的类「叔叔」,到底打什么主意? 为一颗糖包子过意不去?啐,去骗小孩子吧! 他瞧惊蛰,不是多有自省能力之人。 歉疚呀、失礼呀、腼腆呀,全非惊蛰会有的情绪──虽然相识不深,但他确实认定,惊蛰是这样的个性。 冷情冷性之人,会单为某人,千里迢迢去取鲨口果?他真的一点都不信。 八成,跑了吧? 也好,别再追着他,动不动就窜出来,要他吃这喝那的。 美食当前,又必须强忍不吃,故作傲气,迟早得内伤! 今日,九龙齐聚,难得围成一大桌,联络联络感情。 螭吻一坐定,等着哥哥们问出同一句老话──“惊蛰呢?没跟着你一块儿?” 很意外,没人问。 眸光由大哥开始,一路扫到八哥,还是没人问。 真是……不太习惯。 「今天,怎么没人问我,惊蛰叔人呢?」螭吻忍不住自个儿提了。 他还以为,那问句,已经变成三餐问候语,早上问一遍,中午再一遍,晚上又一遍。 几名龙子回视他,彷彿这是多幼稚的问题。 「何必废话问?人,不是走过来了吗?」 四龙子努努下巴,看向螭吻身后,正逐步接近的身影。 闻言,螭吻回头,果然看到惊蛰脚踩稳健步伐,穿过碧红珊瑚林,往此处走来。 太意外见到他,螭吻一时反应不来,只是瞠着眸,忘了要眨。 惊蛰已到他面前,手中之物,搁置螭吻桌上。 果长如茄,水蓝澈透,像琉璃烧制的精巧玩意儿,数数共有六颗。 「鲨口花之果。」惊蛰说。 螭吻这才回过神,口吻讶异:「你当真去取了?!」 「你不是说要吃?」惊蛰答得理所当然。 「你没听说过鲨口花的事?!寻常人根本不会去自找麻烦吧?!」螭吻没看鲨口果半眼,反倒瞪向他,像是瞪着……一个疯癫之徒。 「因为你要吃。」惊蛰仍只有单一答案。 而这答案,胜过了取果的困难。 「给我看你的手!」螭吻嘴上说着,动作更快一步,直接拉过来。 惨不忍睹。 惊蛰双腕上的护甲,几乎融蚀殆尽,只剩半圈勉强挂在那里,指一抠,残屑掉了下来,护甲之下的手,自然无法幸免。 蚊有薄鳞,不及龙鳞坚硬,面对鲨口花汁液,连龙鳞都护不住,更何况是蛟的薄鳞! 惊蛰的两只手臂又红又肿,呈现极不自然颜色,不知泡进多少朵的鲨口花之内,更不知泡了多久。 「你不要你的手吗?!让魟医瞧过了才来?」螭吻问了个自己都可以否决的问题。 「没有。先送鲨口果来。」惊蛰神情平静,好似伤了手的人,并非是他。 “啧!我就知道!” 「我先带他去找魟医!」螭吻匆匆对兄长们说,拉着惊蛰直奔药居。 几位龙子谁都未先开口,只是瞧着──感情挺好的「叔姪」走出视线,良久过后…… 「那个惊蛰叔……意外的,是个好长辈嘛。」四龙子突然冒出一句。 几双眼全瞟过去,其中,没有附和的,只有毫不苟同,以及── “你那只龙眼看到,惊蛰是个好长辈?” “他若是,咱们几个怎么一点也没被疼爱过,别说鲨口果,连路边的小海栗,都没吃过半颗!” 鲨口花汁液并无剧毒,只是沾上皮肤,不是件好受的事。 魟医调配一缸药汁,让惊蛰浸泡双臂,未达一个时辰,不许起来──这番话,魟医不敢命令之,只敢用请托的商量口吻。 倒是一旁的螭吻,双手扠腰,喝令道:「我没点头之前,你的手,不许离开药缸!」 魟医以为,接下来……会听见惊蛰冷冷回嘴,但,没有。 惊蛰很乖、很听话,双臂伸入缸中,一直浸至上臂,维持不动。 第七章 “有、有没有这么温驯呀?!” “外头的传言,果真不假,惊蛰与九龙子……” 魟医眼珠子骨碌碌转,反正有九龙子盯着,他待在这儿毫无作用,还是赶快去外头说说八卦……呀不,是去忙正事。 趁两人不注意──也压根没人去注意,魟医一溜烟,跑了。 「鲨口花之果,你不先去尝尝?」 浸药过程中,惊蛰开口,没忘掉他费心取回的果物。 「急什么,怕我食言吗?我螭吻答应了要吃,就一定会吃。」螭吻不是言而无信之辈,说着担保。 见惊蛰没答腔,仅用湛蓝色的眸瞅着他,好似没亲眼见他吃,他便不肯相信。 螭吻翻了记白眼:「你乖乖泡着,我去把鲨口果拿来,在你面前吃掉,总行了吧?」 螭吻来去匆匆,不一会儿工夫,带回三颗鲨口果。 「我留了三颗给我哥哥们尝,他们也算是你姪儿,不介意吧。」 「嗯。」这声嗯,像由鼻腔,冷冷哼出。 螭吻顺手拎了柄薄匕来,思忖着,该从果子哪处下手。 匕尖插进果间,整个果子虽带淡淡蓝色,仍是透澄的蓝,能清楚看见刀尖的位置。 再抽离薄匕,没半滴果汁溢出,螭吻凑鼻去闻,闻到些些果香,很浅,是相当舒服的味道。 他咬一口,咀嚼的动作稍顿,表情倒分辨不出好吃与否。 又咬一口,这一回,一鼓作气吃光一颗鲨口果。 「滋味如何?」 「对厚,你辛苦去取回来,也亥尝尝味道。」螭吻虽爱吃,却不吝分享。 惊蛰双手仍泡在药缸内,无法自行取食,螭吻难得贴心,将鲨口果切成小块,方便一口吃下,拈到惊蛰嘴边。 药缸里,热烟腾腾,氤氲着脸庞。 透过蒙烟望去,是螭吻堆满笑靥的脸,不改稚气,同样精致漂亮。 「来,呀──」螭吻等着要喂他。 平时,总被抢着哄喂的螭吻,鲜少有机会喂人,倒颇觉有趣,黑眸笑得更弯。 平时,绝不可能被喂的惊蛰,没人胆敢拿他当小娃娃,要他温驯张嘴…… “这不是顺从,只是……博取信任。” 惊蛰张口,咬下时,说服自己。 一入口,酸涩味呛上,苦味随后产生,透明状的果肉,像凝固的肉冻,只感却很糊烂…… 「……不好吃。」好不容易咽下那口果肉,惊蛰发表感言。 「是不怎么好吃,原来,鲨口果是这味道。」螭吻点头。难得完全同意惊蛰的说法,所见略同。 说话之际,又削了一块,自个儿吃。 「不好吃你还吃?」惊蛰对他的行径全然不解。 「我话不是已说在前,你取回果子,我便吃?」螭吻反问。才奇怪惊蛰何必多此一问。 「那是因为,你当时不清楚鲨口果的滋味,如此……微妙。你若不想吃,可以不要。」惊蛰并不因此生气,毕竟它确实不美味。 「我什么都食,就是不食言。」螭吻很有原则,不会耍赖,嚼了几口,他突然想到,神情转为认真:「咱们糖包子的恩怨,到此为止,你的歉意,我接收下来谁也不再拿这件事说嘴、刁难、记恨。」 正因恩仇尽泯,螭吻才有好心情,与他多聊这些,否则,面对他厌恶之人,多讲半句,他都嫌烦。 「日后,记得待人和善些,别老露出冷颜吓人,当有人笑脸以对时,央托你卖个糖包子给他,别再死不答应了,惊蛰叔叔。」 “死小鬼,教训起他了?” 那声「騺蛰叔叔」,喊来太甜,甜得太腻,让惊蛰露出一抹──嘴里被塞了颗糖饴,满口全是蜜丝丝滋味,他最厌恶的甜味──鄙夷。 第二颗鲨口果完食,螭吻又要朝第三颗进攻。 惊蛰锁眉,欲伸手阻他,要他别再勉强吃下,螭吻更快些,出声喝止。 「嗯──手!」一个时辰,还没到! 惊蛰甫探出半截的手臂,竟又缩回缸内。 “……这不是听话,还是……博取信任。”惊蛰立刻在心里补充,不知是想说服谁呀? 螭吻一瞬间,瞟见惊蛰臂上的蛟鳞,逼鲨口花汁液蚀蛀,有好些已受损,不由得有感而发:「蛟鳞真不济事,根本没有保护力,还是龙鳞好,起码分毫不伤。」 “这是炫耀吗?” “谁不知道龙鳞比蛟鳞好,若能选择,他也渴望拥有一身龙鳞!” 螭吻这番话,听来刺耳无比! 「你一定很怨自己不是龙吧?怨老天不公,把你放进蛟物躯壳内,害你比别人辛苦一倍,眼睁睁看着有人毋须怎么修炼,天赋上,硬是胜过你。」 惊蛰冷笑。 “是呀,你口中的「有人」,不正在我眼前,笑容张狂,说出连番废话?!” 好吧,笑容不张狂,只有淡淡的扬唇,可惜,语句中的每一字,都扎刺惊蛰心口。 越是事实,越是尖锐。 「我也觉得真不公平……说不定,你,比我更适合当龙子。」螭吻乌亮的眸,直勾勾地,与惊蛰讶异的湛瞳,互视。 心中对螭吻「不公平」之说,存有惊诧,转念一想,八成这死小鬼故意说反话,以退为进,以同情为嘲弄。 「为何这么说?」惊蛰不介意听听,这死小鬼还想说什么浑话。 「龙的天赋,由你来使,应能尽兴发挥,做到像我大哥二哥武艺精深的地步。可我没博大野望,也不渴望成为战龙,就算把我放进蛟物躯壳里,我九成九还是过得悠哉、快活,和现在没啥差别。」 龙与蛟,旁人看来,或许天差地别,对螭吻而言,却是相同的。 从螭吻眼中,惊蛰看不见矫情,读不着酸讽,但他并不相信这是由衷而发的心里话。 暴殄天物。 墨鳞金骨,是一具多特别的躯体,旁人求之,难以得,却给了一个毫不上进的死小鬼。 「是你不懂身为『龙子』的好,抑或,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已是龙子,才能说出这种──风凉之语。」 「我口吻很风凉吗?」螭吻眨了眨眼。 原来,他实话实说,听在人家耳里,难脱「风凉」二字? 他又笑了:「那抱歉啦,让你误解,我确实无意风凉讽弄。兴许这些话由旁人来说,才有说服力,身为龙子,说了也没人信,还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哼,你确实是,小鬼。” 「你取鲨口果时,遇到不少困难吧?」螭吻不再提龙与蛟,改问了其他。 「没有。」并非惊蛰嘴硬,只是他从不示弱。 「手都弄成了这样,还说没有?」螭吻睨他。 他一点也不觉得,此刻逞强,有何勇猛可言。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去做危险的事,你要懂得拒绝,别傻乎乎去完成。」螭吻告诫道,表情认真。 “真想提醒、提醒你……叫我去做危险事的人,就是你。” 「手还会痒吗?魟医的药汤只能舒缓,无法即刻治愈。」 「不碍事。」错觉吗?他在螭吻脸上捕捉到些许担忧。 死小鬼……挺窝心的,神情有些可爱。 是了,他甫取回鲨口果,回到螭吻面前时,螭吻他……也是最先露出紧张的人,逼着要看他的手。 更是螭吻急急忙忙,强拖着他,赶至药居。 他半字都不用说,螭吻已经向魟医说了长串,要魟医快些弄药来…… 而也在此时,惊蛰才想到── 忘了把掠食丹,放入鲨口果中,让螭吻吃下。 也罢,下回吧。 「泡完药汤,还要连痒七天哦。幸好,你看来不太怕痒,应该是没什么关系啦。」这一句,真的说得很风凉,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 惊蛰撤回所有前言。 “死小鬼就是死小鬼,一点也不可爱。” 这算是……喂食成功? 看着专注进食的螭吻,惊蛰无法否认,是种享受,更是得意。 他终于愿意吃他带来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不似小鱼啄米那般,小口小口吃着,而是属于男孩子的豪迈,用着对食物最高敬意──爱,就是把它吃光光──的态度,狂风扫落叶,一匙一匙往嘴里送。 眸,因满足,弯成漂亮勾月状;唇角沾有红藻泥,来不及吮去,有些狼藉,却无损他的俊稚。 每一口吃进嘴里的食物,像是无比美味,餍足了他的笑。 而他一笑,喂食的惊蛰感到自豪,比练成一式新招,更加喜悦。 但惊蛰不心急,不愿有任何不确定,又等待了六日。 这六日里,持续喂养螭吻,以新奇美食、精巧小点、特殊菜肴……螭吻来者不拒,样样完食,对他豪无戒心。 他可以笃定,掺入掠食丹的时机,成熟。 通透的掠食丹,比起鱼皮胶凝制的「可食小珍珠」,更加小巧些,丢入鲸豚奶茶内,与颗颗晶莹、饱满的小珍珠相混,难以辨识。 最后一口粟团,消失在螭吻口中,惊蛰适时送上「珍珠鲸奶茶」,螭吻已被喂养习惯,一接过,大吸两口,饱得好满足。 惊蛰不眨眸,盯着,看螭吻喉头轻滚,咽下。 「惊蛰叔,你也想喝?」不然,为何死死盯紧「珍珠鲸奶茶」? 螭吻不介意分他一半,毕竟东西是惊蛰所买。 「你喝。」惊蛰摇头,伸手揩去他唇角的藻泥。 动作出自于本能,藻泥沾上指腹,他僵住,瞪着自己手指,再悄悄探到腰后,嫌恶地在衣上抹掉。 「这珍珠鲸奶茶,真好喝。」每尝一次,都要赞叹一次。 「下回再替你带一杯过来。」真不知是谁,曾说喝鲸豚奶会腹痛?现在倒喝上瘾了。 “掠食丹尚需一年方启作用,在那之前……对这死小鬼好些,算是给他的「回馈」。” “回馈珍稀的墨鳞金骨,甜美的力量。” 「惊蛰叔,我以前那种行为,太不该、太恶劣、太对不起你了!你是一个好人。」螭吻发自内心真诚反省。 反省先前和惊蛰呕气、作对、刁难,自觉自个儿错得离谱、错得该打。 面对盈满歉意的眸,惊蛰嘴角一抽,下意识想避开这种眼神。 避开太过纯净、太过灿烂的眼神。 “好人?我是吗?” 「……别喊我叔叔,听起来好老。」半晌,惊蛰只挤出这句搪塞。 「要我直接叫你『惊蛰』吗?我是无所谓啦,但我父王会囉唆。」骂他不懂辈分、礼数。 惊蛰挑眉:「你会怕?」怕被骂? 「当然不。」螭吻大大扬笑。 一点也不意外的答案。 「那便这么叫吧。」 「好,惊蛰。」眸,因为笑,又瞇起些些。 不知是笑容太无邪,抑或是喊「惊蛰」的声音澄净刺耳,惊蛰皆为此皱起眉头,感觉一瞬间,呼吸暂窒。 「所以,我们也能省略『叔叔』这两字,直接以『惊蛰』相称?」 大龙子缓行来到,清灵微沈的嗓,吐出噙笑之语。 论悦耳,大龙子天籁独具,众所公认,螭吻自是略逊。 然而,同样说着「惊蛰」,由大龙子口中听见,却无方才的窒碍感。 「惊蛰不会反对嘛,他年纪比大哥,,被大哥叫叔叔,感觉很吃亏。」螭吻代为回答,一副与惊蛰熟稔貌。 「小九,这时候该在竞武场,习练武艺。」大龙子淡淡觑去。 第八章 「肚子填饱了,才有气力嘛。」螭吻边吸珍珠鲸奶茶,边笑,转向惊蛰:「要不要跟我过两招?」 「他不行,父王正在寻他。」而大龙子便是奉命前来传唤。 「父王找惊蛰?何事找?」螭吻很好奇。 自是为近日来,传遍龙骸城上下,那一件「谣言」。 大龙子未加说明,仅对惊蛰道:「西戎厅,你去一趟。」 「那我也──」螭吻正要站起,右肩上,搭来大龙子的手掌。 「大哥恰巧空闲,陪你去竞武场练练。」 「可以不要吗?」螭吻哀号。大哥很严厉的,呜。 「让大哥看看你是否精进些。」人,大龙子直接拖走。 螭吻神情哀怨,惊蛰爱莫能助,忍住发噱想笑,也没能察觉,目送两只龙子离去的眸,带些暖意…… 只是,再落回桌上空瓶──方才装满一大罐鲸奶茶,如今空空如也,半颗珍珠不剩,包括了……掠食丹──黑蓝双眼转为深沈,添加一抹冷凛。 或许,龙主唤他前去,正是为了蛟族的「传说」──吃墨鳞金龙,增进功力,迅速成龙。 不意外龙主亦耳闻「传说」,只可惜,迟了。 不过,掠食丹起作用之前,仍不好露出破绽,惊蛰缓步走向西戎厅时,已想妥说词。 无论如何,装傻便是。 不承认听过「传言」,不知墨鳞金龙的效用,龙主也逼问不出什么。 抵达西戎厅,龙主等在那儿,一脸阴霾,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待惊蛰请安,龙主狠狠指向他,率先质问── 「你,是不是对我家小九有企图?」 果不其然,龙主问了。 问得直白,问得一针见血,问着他对「墨鳞金龙」的意图。 惊蛰不动声色,早已预料龙主有此一问,正欲否认,龙主又拍桌了! 「砰」的重响,配上唰到鼻尖的长指,严声问:「你,不是不知道,我家小九是公的!是雄性!有小龟龟的!」 惊蛰嘴里的否认,吐不出,咽不下,因为此一问句,惊蛰否定不了。 「……我知道小九的性别。」 公的、雄性,有小龟龟──陆路上则以「小鸡鸡」称之,海城的用法更贴近……嗯,实物。 「他更不是女扮男装,或自小女儿当儿子养,虽然……本王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是只小龙女,呜──」一时悲从中来,哽咽。 惊蛰有些困惑,对于龙主的召唤,产生了怀疑。 似乎……非他所猜想,单为蛟族的「传说」,倒更像是──爹亲怕爱儿遭拐,于是,将意图不轨的坏人叫到跟前,好生逼问一番。 只差没吼出来:“你,是不是想把我家小九,抓过来亲、抱过去吻,再顺便压到床上,这样那样?!” 「我知道,小九是龙子。」惊蛰重申。心里有道声音响起,补充着:“一只……漂亮的龙子。” 物界中,为求偶、为接代,雄性之美,比雌性更醒目。 螭吻的美,不属于雌性阴柔,也非过度慓悍、阳刚,而是一种……更精致的、更细腻的美。 那种精致,碰上死小鬼性格,竟毫无违和,甚至让小九……耀眼许多。 「那你为什么──」“觊觎他?!”龙主很想斥喝问他,又觉觊觎两字太重。 龙骸城的传言,还不到这种地步,充其量,只到「“惊蛰非常、非常、非常宠爱小九,直逼追求一样,好、示好,对其他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嗯?」惊蛰对龙主的支吾,眉心略蹙。 「那你为什么……这么疼爱小九?」龙主婉言转弯,硬是扭了说法:「男孩子不用太宠,宠儿多败子,本王一知道他是带把儿的,马上由宠溺变严厉,不容他骄恣、软弱!」 对女儿和儿子,采取云泥态态,女儿是云,儿子是泥! 「我没有特别疼爱他!」惊蛰如此回答。 睁眼说瞎话! 全城上下,说得可不是这么回事。 惊蛰,那个惊蛰耶! 谁曾见过,惊蛰为了哪个人,伫留于某处,久久不肯离去? 又为了哪个人,忍受为难和捉弄,只求对方舒眉一笑? 更为了哪个人,挖空心思,不厌其烦,寻着、找着、拎着,四海之中新奇有趣的珍物,仅盼望某人能餍饱满足? 没有嘛! 却为小九,首开先例。 却为小九,做足了一切。 还敢说「“没有特别疼爱他”」? 如此昭彰的「淫念」,龙主这个当爹的,胆战心惊! 龙主脸上的神情──生怕宝贝儿子,被怪叔叔给「吃」掉──摆得清清楚楚,惊蛰想装作无视,也做不到。 对,他想吃小九。 但绝非龙王所想,那种畅快淋漓、挥洒汗水的「吃」。 惊蛰不想多做解释,任由误会产生。 「您唤我来,便是要叮嘱我,别太宠爱小九?」 龙主一震,遭提醒之后,才忆起正事。 太关心龙骸城的「传言」,险些忘了,把惊蛰找来,不只为逼问惊蛰对小九的居心,清清嗓,龙主端身直坐:「当然不是,本王是想与你……商讨『化龙』一事。」 惊蛰面无表情,只是听。 龙主拈胡,再道:「前两日,又一只青蚊成龙,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前两日,嗯,他忙着喂小九,跑东海一趟,采集马蹄螺,确实不曾留意。 「是只修为尚浅的小蛟,连被收为坐骑,资格都不符,却能化龙,不免……让人思及你。明明样样不输人,甚至胜过别人许多……」 怎只能眼睁睁望人成龙,自己却一筹莫展? 「成不成龙,似乎无关强弱。」惊蛰淡回。 「不过,由以往来看,鲜少发生例外,数一数二的蛟物,大多率先成龙……」这,正是龙主不解之处。 惊蛰抿唇,冷然自嘲:「看来,我有幸成为例外。」 而且,是众人茶余茶后,拿出来闲闲磕牙的一大趣谈。 「这是对你的磨练吧。」 “为何其余蛟物,皆毋须磨、毋须练?” 龙主的慰言,惊蛰冷嗤于腹。 「有时,强与弱,确实无关,这世上绝不是最强的人,便一定为首,武艺高强,不代表品性高强,太钻研于修为上,往往忽略枝微末节,遗漏掉……比修武更要紧的事。」 此言,惊蛰听,却不解。 「你应该也知晓,本王并非同辈龙子间,武学最为出众的,西海龙王堪称第一,可『四海龙主』之位,反由本王承袭,你不觉怪异吗?」 是呀,换成他是西海龙王,定难以平衡,无法接受。 或许,会愤而挑战,来场兄弟拚战,论个高低。 「统治广海,不能单靠武力,更需要的是悲悯、是慈心,是感同身受,是与海中万物相仿的眼界。」 惊蛰一对浓眉,更往眉心皱拢。 「我无意统治广海……」所以,龙主跟他说这些,何用之有? 「道理相似。」厚,怎么点不通呀? 「何来相似?」 「惊蛰小老弟,你除了『强』之外,还有其余值得赞许之处?慈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乐善好施?见义勇为?锄强扶弱?」 「……」很想回嘴,但,毫无立场。 慈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乐善好施?见义勇为?锄强扶弱? 龙主越是细数,惊蛰嘴角越抿。 那些陌生词汇,距离惊蛰好遥远,兴许下辈子……才有机会碰上。 「你,穷得只剩下武艺。」摇摇头,龙主做下结论。 啥鬼?! 穷得只剩下……武艺? 「你已毋须再勤于修武,你现在该做……不妨去吃喝玩乐,好好放松,享受悠然自得,从平凡之中,去撷取你所未知的,所错过的景致,对你的成龙之路,许会有些助益。」 龙主语不重,但很为惊蛰着想。 两人辈分虽同,惊蛰的年岁却比自个儿子还小,嘴上喊声「小老弟」,实际上,根本拿他掌儿孙辈。 惊蛰受教了……吗? 不,当然不,他压根无法认同。 去吃喝玩乐、去好好放松,悠然自得,就能成龙?!……骗三岁小孩吧! 结束与龙主的对谈,惊蛰步离西戎厅,脑袋没变得清明,反倒加倍混沌,还有,更多的啼笑皆非── 「已经无计可施,才劝我放弃,去糜烂、去丧志、去与世无争了吧?」惊蛰是这般解读龙主的苦心,并且嗤之以鼻。 惊蛰目光一凛,沈声自语。 「可惜,我不愿,我绝不轻言放弃。」 天外抛来一件暗器,疾迅强袭,惊蛰立刻反应,瞧也未瞧,出手去挡。 手刀削铁如泥,区区暗器,岂能得逞? 掌风削去,一股湿润感,瞬间在五指间漫开。 「切得刚刚好,方便吃。」螭吻动作俐落,探手接住「暗器」──实际上是颗拳头大的海果,一分为二,露出里头橙黄可口的果肉。 惊蛰被当成了切果刀,一手汁液滴落…… 螭吻递上半边给他,惊蛰接过,却没打算吃。 「我父王找你干嘛?」 「你不是被囚牛拖去练武?」 同一时间,开口提问。 「我二哥刚好也到竞武场,我把大哥丢给他去纠缠了。」螭吻嘿笑,一脸得意。「你咧?脸色不太好,我父王骂人囉?」 「……龙主叫我玩物享乐,别太认真练武。」 后头还嘀咕了一句「“别对我家少九乱来”」但说得太小声,惊蛰当作没听到。 「这么好!真想也被父王传唤,听听这番命令,我绝遵守无误,没有第二句囉唆。」螭吻超羡慕。 他展露的夸张欣羡,逗得惊蛰失笑。 「这有何可开心?不练武,我完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他无法像螭吻笑容如此开怀,只觉烦躁。 螭吻胸口一拍,声音响,气势旺,笑靥灿烂,如光。 「不练武,能做的事可多着呢!玩物享乐嘛,有啥难的?问我就对了,我教你!」 玩物享乐,有啥难? 相较于螭吻的如鱼得水,惊蛰此刻的僵滞,为此一问句,做出了否定的答案。 难。 原来,日子过得毫无目标,睁眼醒来,吃喝玩乐、看戏赏舞、小赌怡情、听曲品酒……睡了一觉,再醒来,吃喝玩乐、看戏赏舞、小赌怡情、听曲品酒…… 是这般的累人。 螭吻带领惊蛰,前往龙骸城西南,百里之外,最大的「万乐城」。 以「城」称之,是因其占地广阔,十数楼阁十数园,十数造湖十数景,宛若一座小小城郭。 再名以「万乐」,则是进入此地,所有你能想到的娱乐,在这儿都有。 动如比武论剑、赛鲛、博弈;静若把酒话旧,或赏女伎献舞、或听鱼冷高歌。 奇珍异宝,买之不尽;海陆美食,尝之不绝,单单酒类,天上仙酒,人界老酒、海中果酒,冥城鬼酒,种类便多达千百。 就理温泉,依疗效功用细分一百多池,一日泡一种,最快也得半年,才能全部泡完一轮。 「你也笑一个嘛!」 前方的暖泉泉面破开,窜出脑袋一颗,黑发水亮亮,几绺湿糊沾发,双手朝后梳耙,水珠淌落、随兴慵懒,露出螭吻俊秀的脸。 第九章 还没见过哪个人泡着热暖泉水,脸能绷这么紧。 「泡得不舒服吗?」螭吻游到他身旁,双臂轻叠,下巴托摆手背上,背对惊蟼。 男孩的臂膀,精瘦、结实,黑墨发丝,些缕点缀,不特别白皙的肤色,带有健康暖色,再加上薄薄水光…… 此时,因泉水的浸吻,煨出一层粉红。 惊蛰大概泡晕了,热泉袭脑,才觉氤氲雾中,掀唇笑着,眉眼弯弯的螭吻── 炫目。 扎得惊蛰瞇起眸,方能直视。 「……」连续七日,全在泡温泉,已经分不出舒不舒服,只觉得……每种泉,都很烫。 「泡完刚好去看『卵球』。」螭吻侧着脸,笑觑他。 惊蛰脸色虽没变,隐隐看见额际青脉微动。 万乐城内,也养有数支球队,用以娱众,客倌亦可下注输赢。 昨日,惊蛰第一次看「卵球」,不懂个中乐趣。 平日的他,绝不可能浪费时间,一坐数个时辰,只为看那些人,投球、打球、接球…… 显然,全场中,他一人状况外。 其余观众,疯子一般,个个激 - 情亢奋,在场外齐声大喊── “轰卵!轰卵!轰卵!” 连螭吻也这样,喊得不比旁人小声。 而惊蛰,在第三轮上局、嘈杂的「轰卵」声中,直接睡翻,只知躺到一处很舒适的枕,沾上了,便不想起来。 周遭很吵、很闹,氛围火烫烫可脑下的靠枕,不很软,也不太硬,但……温暖。 好温暖,像是枕在谁的肌肤上,属于生命的温度。 等他醒来,第九轮打完,着红衣的「虎鲸队」以四分领先敌队,胜负大抵确定的同时,惊蛰也确定了……他躺了个把时震的「枕」,是为何物。 “真是的,你压在我肩上,害我不能举臂高呼「轰卵」,看你睡得很舒服,我不好吵醒你。” 螭吻貌似埋怨,可笑意是堆满脸庞。 当时,螭吻俯视着他,而他,脑袋还躺在螭吻肩窝,镶嵌契合。 “你瞧,放松睡一觉,很简单,不是吗?” 所以,提起了卵球,惊騺蛰便不由想到,由下而上的视线中,看见螭吻的那一幕。 「你可以在场边继续睡,这次,我连被子都帮你准备好了。」瞧,他多贴心,真是个好姪子。 惊蛰很想抹脸,更想做的,是叹息。 「除了卵球,没有其余选项?」 「有,万乐城什么都有。」而且每两个时辰,定有新项目登场。「我记得半个时辰后,有蟹女擂鼓的演出,『籁音亭』则有乐仙奏琴,『离世厅』也请来仙人讲道……」 全是会让惊蛰……说睡就睡的戏码。 「有没有比武之类?」越暴戾,越好,他越来劲。 「我父王不是特地叮嘱,要你少挂心武术?」亏他多挑文静的事物让惊蛰体验,没想到惊蛰不给脸,看精采的球赛也能睡── 还睡得乱香、乱沈、乱可爱的,嘻。 「看别人打也不行?」他又不求亲自下场。 「应该可以吧。」螭吻想了想,回道。他自己也挺想看的啦! 约莫一刻过后,论剑台上,恰巧有场热闹竞武,万乐城以高薪聘请高手数名,做为「关主」,宾客若对武艺有自信,缴交五十贝币,便可挑战关主,胜者,将金丰盛不说,荣耀更是不在话下。 若不擅武,也非无法参与,城内提供输赢下注,由宾客自行押选上场的两方,何胜?何负? 螭吻和惊蛰挑好位置,周遭宾客亦逐渐坐定。 看台已坐满七成,每人手中皆有一张注单,螭吻也有。 只是他手上更多的,是食物。 螭吻吃完一袋酥炸蟹脚时,场内开始准备进行比试。 这一场,缴钱出赛的客倌不少,全坐在看台对面的搭椅上,个个心高气傲,没被打下场前,谁都很有把握。 铜锣敲响,比试开始。 「看来,没几个像样。」螭吻不客气评论。 见多了强悍龙子,这类「正常老百姓」反倒显得稚嫩、弱小。 惊蛰完全同感。 放眼望去,皆属一般资质,没有特别高强的例外。 「就当是看戏吧。」 花拳绣腿瞧瞧也有趣,更像武器大观,把把都新奇,寻常刀呀剑的,只是基本,还有许多新奇兵器,教人大开眼界。 几轮交战,删汰速度极快,连胜十场甫能取得挑战关主资格。 巨齿鳄男一路领先,尚未遇上对手,眼见八胜已入手。 「你胜得了他吗?」螭吻嘴里咬得「咔啦咔啦」响,边咀嚼鱼鳞饼,边与惊蛰讨论。 「轻而易举。」巨齿鳄男浑身破绽,下盘虽称,力劲强,动作却不敏锐。 「几招之内?」 「半招都不用。」惊蛰胸有成竹。 「哦?」螭吻扬眉。 「第一击,直取膝部,便教他倒下。」 这倒与螭吻想法如出一辙,换成他,一出手,也是攻击膝部。 「他的『关地斧』,如何防?」 「同一击,取完膝部,右掌撤,收手瞬间挡下斧柄,左掌再攻他胸口。」惊蛰着假想攻击。 「两击就教他倒地不起。」螭吻并不觉夸大,面对巨齿鳄男,多一击,都嫌累赘。 「若认真些打,不顾对手死生,一击,打碎他的天灵盖,对赛结束。」惊蛰脸色淡然,说这番血腥之语,毫不见玩笑。 螭吻啧啧两声,没被吓着,这确实……是最迅速解决对手之法。 该替巨齿鳄男庆幸吧,騺蛰没报名参赛。 「喂!」 一只粗掌按上惊蛰的肩,另一只,则往螭吻肩上搁。 螭吻回头,惊蛰理也不理,凛眸的姿态却似极了──下一瞬间便会出手,将肩上按来的粗掌,应声拗断。 「咦?巨齿鳄男?」螭吻不由得惊呼。 不是该在台上打架,抢他的第九场吗? 怎么转眼间,坐到两人后方? 螭吻目光转回台间,巨齿鳄男正在上头,打得呼哈有声,汗水淋漓;他又向后转一次,另一只巨齿鳄男,龇牙咧嘴,怒目横眉瞪着两人。 「你们两个,不断侮辱我大哥!嘴上功夫挺不错的嘛,这么会说,何不下去试试?看是你们一击打败我大哥,或我大哥一斧,劈死你们两个!」 原来,是兄弟呀,难怪如此义愤填膺。 巨齿鳄男弟一吼,他两旁的鳄兄鳄弟随即起鬨、叫嚣,声音之大,全场皆能听闻。 「有种下去和我大哥打!」 「对!别在背后逞英雄!」 「下去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打!」开始鼓譟起来。 何谓有眼不识泰山?后头这一整排鳄兄鳄弟,便是。 一是龙主第九子,一是蚊中翘首,岂是鳄字辈的所能轻取? 若真下场去,才叫「以大欺小」。 场内比试暂停,目光全往这儿扫来,鳄兄鳄弟的「下去打」声,仍旧持续,火热挑衅。 眼尖的场内技评,发现了螭吻身分。 「九龙子大驾光临,万乐城蓬荜生辉!」透过贝螺放送,这句惊呼响彻海空。 技评点破螭吻来历,场内蓦然一静,连鳄兄鳄弟们也瞬间噤声。 「九龙子文武双全,场中恐无敌手,不过,纯粹较量、切磋,也算与民同乐,不知九龙子可愿下场试试?」技评先褒美,再请求,想为比试赛事再掀另一波热潮。 「我?我比较想参加大胃王竞技。」螭吻很坦白。 大胃王竞技,亦为乐城火热游戏之一。 「大胃王竞技是晌午的项目,不冲突的,您下场来动一动,等会儿可以多吃好几碗。」技评打定主意,要拱龙子出场,为城里赚一笔收入。 螭吻想脱口说:“场中那些,太弱,我没啥干劲。” 「这一个,也说得一嘴厉害!叫他一块儿出赛!」后方突然冒出一句,是鳄兄鳄弟之一,指向惊蛰,要拖他下水。 「好,都请赏脸,到场内来──众客倌,用最热烈掌声,欢迎!」 如雷掌声,源源不断,颇有「“人不下场来,便不停止”」之势。 「要参加吗?」他问向惊蛰。 「到最后,会变成你与我对战。」其余参赛者,惊蛰瞧不入眼,包括关主在内。 「听来不错,走!」螭吻倒有兴趣了,还没有机会能和惊蛰交手,只听父兄们夸过惊蛰很强。 螭吻拉惊蛰下场,缴了费,完成报名。 供人下注,自是必须报出种族、年岁、习武资历,甚至师承何派。 螭吻毋须多补充,「龙子」威名一出,几乎全场都押他赢。 惊蛰则不然,他是蛟,虽属强悍物种,面对龙子,只有一旁喘的份。 不过,对手尚非为螭吻前,他也获得绝大多数的「押胜」。 就连巨齿鳄男,由这两人之中要挑个对手,亦很清楚── 再蠢,都该挑蛟,而不挑龙。 「就你了!赢过你,我第十胜便入袋了!」巨齿鳄男高傲指向惊蛰。 蛟嘛,他又不是没战胜过蛟物,哼! 「手下留情些,采用『两击法』,千万别一招毙命,这只是场打发时间的游戏。」螭吻竖起两指,提醒惊蛰,怕他太认真,把巨齿鳄男当死敌。 「嗯。」惊蛰淡应,螭吻看着他上台,然后,惨叫两声──当然,不是来自于惊蛰──惊蛰又走下台。 而方才,叫嚣响亮的巨齿鳄男已瘫昏台上。 这一景,不少参赛者受到惊吓,纷纷退出,谁也不想沦为下一只。 果不其然,最后,变成螭吻与惊蛰的对战。 「这……该下哪边赢呀?」 又到了下注时间,众人不由得苦恼。 「当然是龙子!咱海底,最强,非龙莫属!」有人已签好注单。 「可……那蛟男,也很强呀!」 光看外表,蛟男高大威猛,龙子却娇小有余,活脱脱是小毛头……输赢难断定哪。 「蛟不可能胜过龙,这两者天生强弱抵定,押龙子,准没错!」 「可是两人站在一块儿,蛟男的气势丝毫不逊龙子。」看起来也多了…… 「看外表不准,那鳄妖比蛟男高壮许多,还不是三两下遭人摆平!」 「也有点道理耶……」 「龙是龙,蛟就是蛟,披上彩鳞,蛟也成不了真龙──」 这句话,清清晰晰,传入惊蛰耳内。 黑蓝的眸,冷若冰霜。 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听得……还会少吗? 已经,毫无感觉了。 下注的单子,由场边美婢逐一收回,结果一计算完毕,不出所料── 「九龙子的注单,创纪录新高!」技评透过贝螺,如此说道。「果然是英明龙主之子,备受万民爱戴!真是迫不及待想欣赏龙子英姿,大败蛟公子,惊蛰──」 「慢着,我还没下注!」螭吻蓦地出声,去向美婢讨单子。 「咦?龙子了要押自己赢吗?可是,城内有规定──」技评尚未说完,惨遭打断。 「谁说我要押自己?」螭吻摇头,掏出身上所有财产,豪气朝贝桌上一摆,语气坚定:「我要押惊蛰胜!」 此话一出,不只技评瞠眸,场边亦随之哗然。 最最错愕的,当属惊蛰。 “这是,酸讽他吗?”惊蛰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气愤之后,则是不解,螭吻笑容不带恶意,很认真。 “一只龙,一只蛟,摆在一起相提并论,任凭是谁,也知道如何猜测胜负,况且螭吻是龙,更没有自贬的道理。” 第十章 谦虚吗?死小鬼没这种情操吧…… 谦虚情操当然没有,螭吻有的,是对自身的怠惰很有自觉。 能获哥哥们称赞,还让父王要求「“去玩物享乐,别太认真练武”」,想必惊蛰确实有本领。 再反观他,人人说他先天奇骨,却后天勤奋不足,相较下,他倒不觉自己有十成胜算。 加上无人押惊蛰胜,而他孤注一掷,若能通杀,这几日开销全赚回来了,哈哈哈哈…… 「龙子,下场参赛之人不能押输赢,这是规定……」“万一龙子恶劣放水,故意装输,比赛岂有公平可言……”技评不敢说得太明白,怕螭吻恼羞成怒。 「我就算下注,也绝对全力以赴,不会有丝毫作假。」螭吻才没这般小人。提到比试,攸关颜面问题,哪容放水。 「可是,没人押自己输呀……」 「因为惊蛰很强呀!」当然要押强的那方胜。 螭吻反手往騺蛰胸口,重重一拍。 「什么龙呀蛟呀,全是世人认定,谁说蛟一定输给龙?也是有认真的蛟,和不认真的龙吧!」 “能脸不红、气不喘,比喻自己是不认真的龙……真是勇气十足。”闻者,无不默默腹诽。 明明该心情恶劣,惊蛰却笑了出来。 眸光,紧紧追锁着与技评争辩的螭吻。 是透进湛海的光线,太过强烈的缘故吧,洒落螭吻周遭,薄亮的璀璨,才会如此刺眼…… 刺眼,转开目光,不去看就好,偏偏,像被纠缠、被强迫、被逼着伫留。 也不想,由那片璀璨之中,离开…… 发着亮的脸庞,那时,甚至勾引得惊蛰有股想伸出手去碰触的念头。 到底用了多大的定力,才阻下那个想法。 但现在,毋须再忍。 长指,肆无忌惮,滑过白皙的颊肤,很冷,曾有的暖意,已经消失不见。 螭吻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惊蛰与他,同躺大榻上。 惊蛰的指,游移在他脸上。 惊蛰单手撑颐,盯着他,神情沈忖,像陷入某段回忆…… 螭吻察觉不对──他明明瞠大了眼,但平躺在惊蛰身旁的「他」,仍双眼闭閤,动也未动。 而他,远远看着两人,彷彿局外之人。 可那是他的身体!他的脸!他的皮肤! 「不要摸我!」螭吻出声抗拒。 惊蛰没有立即停手,指骨微微弯曲,由颧骨处,滑下左腮,再至下颚,慢条斯理,触摸着、戏抚着,彷似正把玩一件玉雕。 更像……在摸猫。 螭吻感觉不到手指力道、温度,可是眼前景况太……诡谲,令他脑门一热,是气,更是恼! 那种爱怜,那种珍视,根本不该有!作戏给谁看呀! 不是撕破脸,狠话说尽了吗? 被摸的「螭吻」,无动于哀;看着自己被摸的「螭吻」,一脸羞懑。 螭吻以为他没听到,于是,准备再吼。 再不阻止,不断、不断、不断往下的长指,活像要从颈子再往下挪,一路摸进衣襟里── 同一时间,惊蛰缓缓擡眼,望向他这方,而非床榻上的「螭吻」。 眸光,深,而冷峭。 「别碰我的身体!」螭吻咬牙切齿。 「我碰,你又能如何?」惊蛰回以一笑,挑衅。 他是不能如何,此刻的他,魂在这里,身在那里,两者分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被关入小小魂球内。 匆匆一瞥,确定自己处于一室阔房内。 房中宽敞,却无太多摆设,仅有几套必备家具,毫无赘饰,更无美感,只觉得冷硬。 他立即猜想,这里是惊蛰的住居,他未曾踏上的地方。 以往,总是惊蛰不远千里,特地来找他,为他送蚌、送鲔、送食物。 他记忆中……他费心时去见惊蛰的次数,一次也没有。 「又这是哪里?」螭吻虽有答案,还是多此一问。 「我的别庄,你没有来过。」 「叫你不要碰我!你还一直摸!」说话就说话,手指仍不住地游移,在他的脸上,他的发鬓── 螭吻不知道是否该要庆幸自己魂体脱离,不然现在定是哆嗦不断,浑身寒毛直竖! 「你可以阻止我呀,假如你能的话。」似要刺激螭吻,惊蛰的指腹轻柔如絮地来到「螭吻」的唇瓣,若有,似无,厮磨着。 「我若能,绝对先痛打你一顿。」 惊蛰对他的狺吠恍若未闻,笑痕犹扬,迳自再道:「我想起了当年,在万乐城里,你与我的比试,那一场……没能比成的武试。」 是了,那场比试,最后没有开打。 只因螭吻太坚持下注,要下自个儿的对手胜,与城内规矩不符。 螭吻一拗起来,脾气死硬,任谁好说歹说,他就是坚持。 僵持不下的对峙,最后是在螭吻一句「“不让我下注,我就不玩了!”」中,终告结束。 骄矜的龙子,高傲的死小鬼,才不管场边多少人下注,多少人等待,以及如何收拾善后,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 「想起你还是死小鬼时期,一脸的嫩,现在,竟也长成这副模样……」这一句,听不出赞美,或是嘲讽。 他口中的「这副模样」,亦褒亦贬,是说螭吻褪去青涩,更为成熟,还是……沦为浑身通白,颜色尽失的「死尸」一具? 「老人家才爱回忆过往,『叔叔』,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嘛。」螭吻的回应则不然,明显就是酸讽。 「嘴,倒是越来越坏。」惊蛰没动怒,轻斥一句。 「我的身体……你是怎么把它也弄来这里?」 应该安然摆在龙骸城的「尸首」,为何出现于惊蛰的别庄? 魂魄收入魂球,携带方便,好藏好挟带,「尸首」则不同,众目睽睽下,如何搬运? 「我自有方法。」 螭吻不想细究,人已在这儿了,不是自有方法,又能是什么? 他真正想问的,是惊蛰的用意。 「……你真的很奇怪,你要的不就是墨鳞金龙的力量?取走掠食丹便好,省时省力,魂也拘,身体也搬出来,岂不自找麻烦?」后头咕哝一句,全是不满:「害我得被迫留在这里,跟你相看两相厌。」 「其一,学掠食丹尚未汲满;其二,我要你的如意宝珠。」 螭吻恍然大悟:「原来,你还觊觎如意宝珠……」 难怪,他要如此大费周章。 「意外吗?」惊蛰反问。 螭吻摇头:「并不,想要如意宝珠之人,多到我数不清。」 「蛟能成龙,却无法拥有如意宝珠──它,只属于龙胎孵育,货真价实的龙。」 「因为你一直无法成龙,才把主意动到我身上。长久以来,你做的一切,只为了今日,你不是众人所误解的『龙小九癖』,更非『谁在眼中皆无物,独独小九最稀世』的蠢叔叔……」 实情已然明白,由自己之口再道出一回,不过是更想提醒自己,曾令他感动、教他自豪的「专宠」,目的,如此丑恶。 「是。」惊蛰连稍做停顿思考,也没有。 「你特意带来的美食,总得盯着我吃下你才会走,再忙都如此,看似体贴入微,实际上……是要确定食物下肚,在里头动的手脚不至于白费,是吧?」螭吻嗤笑着。 温柔的行径,如今看破……也只能嗤笑了。 「是。」 那些食物中,掺有微量药粉,不致死,却能瓦解螭吻的免疫,使掠食丹加速生效……灰蛟龙是如此告诉他的。 但并非每回皆掺,仅有几次……惊蛰不想多解释。 「你骗了很多人。」“包括,我。” 「是。」惊蛰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若我不是墨鳞金龙,你理都不会理我吧?」螭吻又说出……浅而易见的事实。 惊蛰此次,没有飞快回他「是」。 沈默,不代表否定,螭吻不会蠢到存有半丝妄想。 他,根本是多此一问。 惊蛰所要的,那具身体而已,他这条魂魄,被剔除掉,被排挤掉,对惊蛰来说没有差别。 外貌不重要、性情不重要、皮囊里装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螭吻是囚牛是睚眦,全不重要,只要…… 是墨鳞金骨的龙,就好。 「你要如何拿我的如意宝珠?没有我的召唤,它潜藏在那具身体里,就算直接开膛破肚,也找不到它的踪迹。」真的很不想对这种事……感到好奇。 「等墨鳞金龙的力量归我,召唤它、驱使它,则成为我的本能。」 「是这样吗?我的东西,会变成你的东西?」螭吻感到讶异。 惊蛰凝觑着飘浮于半空,色浅发白的螭吻,几乎能轻就透视到他身后那片灰墙。 「你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强盗!」咬了好半晌的牙,螭吻竟词穷,只能勉强想到这两字。 「骂得」惊蛰爽快接下。 「我忍受不了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螭吻转身,要飞出房去。 房无门,仅有门框,框的下缘不断冒出气沫,形成薄薄珠沫帘,要跨过它,连推开的动作都不用── 螭吻却在碰上沫帘的同时,反弹了回来! 「唔?!」魂体不觉疼痛,但很错愕。 他回首,瞪向惊蛰。 惊蛰仍好整以暇横卧床上。 左臂圈绕着前方那具「螭吻」的腰际,若不知情之人撞见,绝对会误以为榻上芙蓉好风沈,淫艳乐无穷…… 螭吻不是没和惊蛰「一起睡」过。 陆路上,樱雨纷飞,秋风叶落,冬雪飘飘,绿滚草茵,诸多景致中,都有吃饱喝足的两人,挺着撑肚,随处一躺,优闲、痛快,好享乐地睡场觉。 海界里,吃饱饱,眼瞇瞇,何处皆可以为床,躺下就睡,睡醒了再吃…… 「一起睡」的次数,多到螭吻数不清。 可眼前此景,就是别扭! 但眼下没空阻止,螭吻更想知道的,为何他会被珠沫帘弹回来? 惊蛰倒懂他的愕惑,开口为他释惑:「可惜,你只能忍受,因为你出不了这间房。」 螭吻恍悟,恨极地吐出三个字── 「地缚术……」 「小小把戏,不难破解。但对现在的你而言,却束手无策。」惊蛰说道。 看见螭吻嘴角微颤,唇蠕着,毋须去猜,滚在喉间的绝非好话。 既已知是地缚术,也知凭目前的自己,确实无能为力,螭吻不再浪费时间,去冲撞珠沫帘,自找苦吃。 「我父兄若知情,有你好受的。」定会将惊蛰挫骨扬灰、打爆肝脑、痛扁一顿…… 惊蛰笑了:「我也祈祷在掠食丹汲满之前,他们别察觉到龙骸城内的那位『螭吻』,只是替代。」 「……成龙,真是如此重要的事吗?让你不惜性命,赌这么大把?」 「重要。」 对每一只蛟来说,成不成龙,是倾其一生的追求。 惊蛰无法形容它重要到何种地步,只知他不断寻求成龙之路,在这上头,挫败、沮丧、失望、愤恨…… 惊蛰目光撤回,落回胸前的「螭吻」上。 这个「螭吻」,面容安详,没有怒意、没有责骂,双眉之间没有蹙痕、没有痛楚,没有面对他时,一脸的愤慨。 閤起长睫的双眸……没有恨。 第十一章 这个「螭吻」,比起另外那一个,更让他不倍觉压力,亦无歉疚。 这个「螭吻」,如同往昔,一起仰躺绿地间,睡颜恬静,无忧、无虑。好几次,他未寝,睁着眼,看向熟睡的螭吻,便是这副模样。 一派天塌下来、敌人来袭,有惊蛰在,不用担心,他只管睡饱饱就好。 另外那一个,瞪着他,咬着牙,说着无法忍受他,多待一刻,都想吐…… 惊蛰未曾察觉,自己正逃避着螭吻的眼,仅望向闭眸的「螭吻」,才能低语吐出: 「身为龙子的你,永远理解不了,对我,它有多重要。」 对拉,螭吻是不知道。 反正人各有志,惊蛰想成龙,想到疯了、癫了、狂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螭吻只是倒楣,正好身为「成龙要件」之一,可口滋补,活该被他利用。 但不代表,螭吻会乖乖认命。 地缚术,缚得住魂,缚不住龙子,若他重回身躯内,就能踏出珠沫帘。 难得大好机会,惊蛰不在房内,不趁此时还魂,更待何日? 能出去,再来思考,接下来如何回龙骸城。 不,接下来,最先要思考……如何回到身体里? 「奇怪,怎会这样呢?」螭吻好困惑。 他试图骑上身体,以为往下一枕,便能两者相融,轻易魂归已身…… 躺是躺平了,魂是魂,身是身,各躺各的。 「就连姿势,我刻意摆得一模一样,是手指摊开的距离有差?食指高一点,小指低一些……」 惊蛰回到房内,眼中所见,便是两个「螭吻」叠在一块儿。 下方那个,兀自沈眠,不受惊扰。 上头那个,发如白瀑,淌溢而下,嘴里念念有词,侧颜一脸迷惑。 惊蛰出声,尽可能不笑出来。 「你进不去那具身体。」所以,省省吧。 螭吻没有吓得弹坐起来,也没有心虚粉饰,更不想扯谎诓拗,他还躺了好些会儿,不肯离开──别人摆明要霸占他的身躯,他就不能垂死挣扎吗? 被惊蛰看到他想钻回身体内,有啥有心虚的? 这是天经地义! 「对那具身体而言,你已非正主,自然相斥。」惊蛰摆下肩扛之物,沈重声响,也没引来螭吻注目。 摆明了螭吻就是不理他,更遑论开金口。 连日来,消极的对抗。 惊蛰习惯了,不以为意,取出锁水珠,朝大浴盆──方才扛上肩的东西──一抛,珠体受到撞击,涌出大量清水,源源不绝。 须臾间,浴盆注个盈满,温烟轻裊。 螭吻的不理不睬,他自有一套应对方法。 “你对我视而不见,我便自得其乐,反正我不会有损失。” 惊蛰探探水温,可以了,甩去掌间湿意,举步走向床榻,「魂螭吻」仍叠躺在「身螭吻」上方,死不下来。 惊蛰也不扰他「兴致」,迳自做他要做之事。 虽然上方覆着一抹魂,不过,魂清如岚,不妨碍他动作。 凭惊蛰的修为,要碰一缕魂魄,轻而易举,偏他不,故意视「魂螭吻」如无物。 手探前,穿过「魂螭吻」的形体,无遇阻碍,来到「身螭吻」的腰际,卸开腰带,白裳襟口敞开,锁骨周遭一大片雪白络了出来。 「你做什么?!」此刻,「魂螭吻」无法佯装无关紧要。 “怎么,不是很有志气,不跟我说话?”惊蛰现在也没空和螭吻闲聊。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不冲突。」惊蛰皮不笑,肉不笑,继续剥除「身螭吻」的衣裳。 「啥叫不冲突?!你忙着脱我衣服──你给我住手!你快给我住手!」 螭吻想动手阻止,但碰不到惊蛰,只能眼睁睁瞪着惊蛰为所欲为。 衣物一件一件抛甩在地,「身螭吻」被剥光的同时,「魂螭吻」也一丝不挂,走裸如新生,只剩长发披肩,稍稍遮掩。 惊蛰抱起「身螭吻」,步向浴盆,将其置入盆中。 惊蛰这才扬眸,觑向「魂螭吻」,灼灼目光闪着欲燃之火。 「沐浴而已,何须大惊小怪?」 他的嗓音没有半丝起伏,听来慵懒,也更像……不屑与螭吻多说半句那般疏远。 「魂螭吻」一时忘了自身裸裎,气呼呼回瞪他,气势一点也不想输。 「我不想床上摆个发臭的人,半夜搂着睡,那味道还真呛鼻。」惊蛰故意夸大其辞。 「身螭吻」不算死透,自是没有死尸味,加上龙主努力寻找魂魄,要替螭吻还魂,对肉身的保护不遗余力。 「身螭吻」进入沈眠状态,虽无体温,却能在取回魂魄时,重新返活。 就算是床被子,也该定期清洗,才能保持清洁。 「谁说我臭?!我明明不臭!鱼婢天天都替我拭身!」螭吻不甘被诋毁。 「我抱着睡,闻得最清楚。」 惊蛰舀水打湿「身螭吻」的长发,为其梳洗,抹上软皂,搓出微香白沫,仔细按着头皮,指腹滑过耳后,不放过细微之处。 洗在肉身上,却连魂魄都能感觉── 耳后被撕磨、被碰触、被轻搓着的……那股痒意。 螭吻很怕痒,不只是腰、脚底板,连耳后也让人碰不得,一碰,就笑着缩头缩肩,欲罢不能…… 「你随便洗一洗啦!」螭吻恨不得立即结束。 看见一个男人,在自己发上、身上搓洗,用手掌摩挲他的后颈,一寸寸肌肤、发根,都不放过……着实很不舒服! 胸口和脑门像要热炸开来,不舒服! 「『随便』洗不干净。」惊蛰坚持自已的步调,既缓且慢,不因催促而有改变。 「洗干净做什么?!」螭吻流露防备,蓦地,脑中闪过一段对话,出自于几位哥哥之口: “小九,你跟惊蛰……去泡火山温泉?……脱光光泡?” “你也太不自觉了!你不怕色心大起,直接扑过来?” 哪有这么可怕,不过心血来潮,想去泡个热泉,刚好惊蛰到来,又向来对他百依百顺,当然不会拒绝。 “等你洗干净,刚好逮过来吃。” “小九,听四哥一句告诫,千万千万千万别在他面前,弯腰捡皂块……” 当时,半戏言、半认真的警告,突然咚咚作响起来。 众人都以为,对他,惊蛰意图很不轨,要他处处提防、时时小心。 然而,惊蛰的「意图」,虽然也是他的身体──并非旖旎的那种,所以,是他多心了吧? 纯粹是他开始发臭,惊蛰才动手清洗他? 那、那为什么……有需要洗得这般仔细、认真? 像是印证着哥哥们那一句──等你洗干净,刚好逮过来吃。 「你这是害羞吗?」惊蛰拨冗转头,淡觑「魂螭吻」那一脸惶惑。 湛眸里漾起笑意,浅淡,难以察。 「我们都是雄性,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没多长一块──先前几次浸泉,你不正是如此说?」以螭吻往日豪话,堵螭吻之嘴。 那时,可没看螭吻别扭,裸裎相见,还不是活蹦乱跳,满泉里徜游? 现在缩成一团,小虾米似的,缩藏石柜后,好似贞节烈女。 「……浸泉时,你洗你的身体,我洗我的身体,状况不一样。」 被浑身刷光光的人,是他!他总有权担心一下吧? 「我若真想对你『怎样』,你也阻止不了──」 螭吻唇角抽搐,忍不住吼:「那叫奸 - 尸!」 「你还没死透。」所以不算。 逗得螭吻脸色大变,愿意跳脚咆哮,也好过无视于他。 螭吻捕捉到惊蛰眼中的取笑,知道自己遭耍弄了。 气恼不降反升,差点……就被吓到了! 「哼哼,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不可能对我有欲 - 望,非关雌雄,而是『螭吻』这个人之于你,只剩墨鳞金骨的力量,肯大费周章帮我刷身洗头,全是因为那具身体里,还有颗掠食丹,是吧。」 螭吻一脸「“我懂、我懂”」的神情,故意说得不在乎。 「如果是『额外』的乐趣,我不排斥。」惊蛰握巾的手,正好没入水面,往「身螭吻」腹间洗去。 「什么叫额外的乐趣?」螭吻不解,但背脊寒毛一耸,完全不敢去想像,惊蛰的手,此刻在水底下,有无胡作非为! 「取走墨鳞金骨的力量,誓在必得……不过,这具身体也别浪费,可以物尽其用。毕竟,我自小看着长大,没料到会养成玉雕似的俊模样,就当是……意外收获。」 脑门内,像被四哥的霸吼,狠狠轰炸过,震得发胀、发痛,螭吻陷入短暂的神智不清、无法思考、无法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奸 - 尸!这还是奸 - 尸呀呀呀呀!” “你这个畜牲!” “呀对,蛟是畜牲没错……” 恢复意识的头个反应,是腹诽谩骂,随后才是惊恐。 「反正,我想对那具身体做什么,是我的事,已魂体脱离的你,不会有所知觉,就算我吻着、摸着,甚至尽兴占有、一整夜癫狂欢好,痛或快乐,全与你无。」惊蛰说似挑衅,果然,又如愿看到螭吻气鼓了脸。 而无表情,抑或冷漠以待,都不适合螭吻。 那张稚俊的脸上,就该充满情绪。 惊蛰似乎仍嫌不够,补上:「你不想看见的话,闭上眼、捂起耳,或找处墙角躲,我不会强迫你……在旁边观赏,但你若想看,我也不阻止。」 无耻之最,螭吻甘拜下风! 「你就是要把我自头到脚,由里到外,全吃干抹净嘛!」螭吻狺语。 想佯装冷漠,但年轻气盛,藏不了太真实的心绪。 下一句,又让人听出赌气: 「不过是具皮囊,你爱奸就去奸!如你所说,爽不到我、痛不着我,我这辈子,能否有机会再回它里面去,鬼才知道!我管那么多做啥?!」 说完,螭吻气呼呼地,想离开房门,直直撞上了阻碍,才记起地缚术力。 他只能窝囊转身,走回大石柜前,脚步未停,魂体融入柜内,不见踪影。 与其说,这是豪迈迈豁达,更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惊蛰瞧着,忍住笑,忍不住……眉眼微弯。 他洗净「身螭吻」,再按下锁水珠,螭吻白发上的湿润、漾在肌虑间的水光、盆内盛满的温水,甚至是一地狼藉,全数涓滴不漏地回到珠内。 他抱起「身螭吻」,枕回榻内,取来一袭新裳,逐件穿妥,并未如前番邪语,对螭吻上下其手。 即便面容一样,少了魂,皮囊就是皮囊。 缺少那份耀眼,和拌起嘴时,活力十足、神情丰富的「螭吻」,全然不同。 论可口程度,更是天差地别。 他对「奸 - 尸」确实没有兴致,若「身螭吻」加上「魂螭吻」的话…… 兴许他…… 痛。 被奸淫、被押着玩的,该是他的肉身,为什么── 他浑身这么痛?! 活似……遭数十条巨鲸摆尾连击,打断一身骨骼,无一不痛。 「畜牲……惊蛰……」 痛到极致,总要骂一骂害他这般痛的家伙。 怪哉,只剩魂体的他,应该没知没觉、无痛无感、不因肉身的遭遇,而感同身受呀…… 第十二章 再说,怎么只有痛,没有痛快? 是惊蛰……技术太糟吗?一定是! 螭吻双眸紧闭,浑身发着冷颤,嘴里细碎地、断续地,喃骂惊蛰。 骂声,变成虚软呻 - 吟。 无心察觉石柜让人打开,丝缕光线透入了柜内,照在他脸庞上,照着他一脸的苍白可怕。 惊蛰立即抱出他,碰触到魂体的瞬间,犹似抱住一块冰柱,只差沁出寒气──寒气没有,倒是螭吻的四肢形体,蒙蒙地,化成烟状。 螭吻还在蠕唇骂着他,骂他床技不好、骂他淫蛟、骂他畜牲…… 换成平常,惊蛰定会发噱,然而此刻,他笑不出来! 他先是灌注术力,稳住螭吻四肢,不允它们成烟散去。 一丝、一缕,都不许! 僵持的莫半个时辰,纤瘦但精实的臂膀、双足,止住了雾化,可螭吻的双眉仍痛皱难舒。 惊蛰吁口长喘,贴在螭吻背脊的手,不敢轻易收回,缓慢传渡力量,感觉着……惊人的寒意,逐步消退。 终于,螭吻骂人的声音,渐渐恢复力道,越发清晰: 「……爱奸 - 尸……淫 乱哪……床技有待加强……一点都不痛快……」 「胡言乱语。」 惊蛰轻斥,将螭吻按抵于肩窝,耳边听着他骂他,竟有股── 放宽心的懈意。 被骂着,还能噙笑,倒也罕见。 他抱紧螭吻,不松手,等待他疼痛远离,平稳睡去。 静谧室内,惊蛰慌浓的粗喘,亦由急渐缓。 蓦地,惊蛰对自己一嗤。 「……我在做什么?总有一日,仍是要眼睁睁看着……魂飞魄静,此刻的紧张,根本是矫情。」 况且,螭吻沦为此刻狼狈样,又是拜谁所赐? 他,如作俑者,比谁都清楚。 情况持续下去,螭吻的魂魄,会有怎生下场。 被踢出肉身的魂,不往冥府去,只能成为野鬼。 偏偏神兽灵体特殊,皆属福泽绵延之类,带往冥府之后,待以贵宾之礼,视其功绩,或重入轮道,或领往仙界…… 越趋近仙魂,其魄越不可逗留人间过久,须速速去往灵气充沛之山。 「连投胎为龙,都能成为珍稀的『墨鳞金龙』,受尽众人宠爱,你的福泽岂还会少?」惊蛰抚摸雪白长发,受柔泽所诱,发细软,绕指柔。 他低低说着,像轻叹。 「又何须意外你的灵体,是这般趋近仙魂……」 若是普通一些的魂魄,多好。 起码,成孤魂野鬼,也毋须担心何时会烟消云散。 还能在身畔,留着。 不,与其这般希冀,倒不如── 若螭吻,不是墨鳞金龙,更好。 「想来可笑,你若非墨鳞金龙,我又何尝会靠近你?还不是如同对待旁人,那般……冷淡无所谓。」 不会朝夕相处,不会试图示好,只当他是众多龙子之一,绝不会上心──不会梗在心上,如刺,如针,砭着痛。 想狠厉待他,往日点滴却绚落入心湖,搅动涟漪。 “惊蛰,你来得正好,陪我去抢虾串,刚出炉的!” “惊蛰,你干嘛不出手?那几条蛟龙这么酸你,你不气吗?你不气,我气呀!做什么阻止我?我再补踹两脚,才能泄愤!” “惊蛰,你来啦!又带啥好吃的来?” “惊蛰,走,吃饭去!” “惊蛰……” 悦乐的、开怀的、忿忿不平的、闲话家常的、理所当然的……唤着他之名的声音。 不,不只声音,还说说着话的神情,乌眸闪动的灿亮,甚至是发梢随风扬舞、荡漾,那抹弧线…… 在日积月累中,在心版上刻镂得太牢、太坚固。 要将这些剔除掉,要挖得多深,掏得多少,才能忘怀? 如此岁月以来,「螭吻」几乎是他所专注的一切。 姑且不论用意为何,他最靠近他,最熟稔他,最习惯他,也最……宠爱他。 拥在怀里冰冷的魂体,雪色的身躯,代表……已无法回头的决绝。 失策只在于他忽略了,日久,情动,做不到当日下决定时,那般铁石心肠。 「小九……」 叹着。 却也……只能叹着。 文判抵达龙骸城。 不为拘魂,不为游历,只为替主子……收拾残局。 谁教他领人冥俸,受于人,身不由己。 上头不负责任,掏着耳,一脸顽劣,说:「有这么严重吗?不过两三页纸,赔你呀!甭找了!喏!」丢来冥币一枚,便想了事。 如果,事情用一枚冥币就能解决,这世上还需要公理吗? 文判有时……很厌恶自己这性子。 认真,有担当,绝不含糊,更不昧良心做事。 最厌恶的是── 跟错了主子! 收拾起无奈神情,自家丑事不值对外人提,面对龙骸城之人,文判换上尔雅浅笑,一派云淡风轻。 「下官此趟来,是奉冥爷之命,给龙主一个交代。」来意直言,不拐弯。 真想也丢枚冥币,转述主子之言,就掉头走人,但文判不行。 此等无耻行径,文判做不到。 做不到,只好乖乖认分。 「关于九少之事……冥府确实出了些,嗯,差错。」 而冥府最大的差错,是主子! 「九少的岁寿尚未终止,自是不算死亡……」 「不算死亡?!你去瞧瞧!尸体还躺在床上,魂魄却不知去向!」龙主威怒,斥文判睁眼说瞎话。 「……说来话长,不如省略不说,总之,下官正是来修正错误。」文判四两拨千斤,说得轻轻描、淡淡写。 重点,只想摆在「总之」之后。 「本王空闲,能听你长话长话,本王倒想知道,你们冥府的『差错』究竟为何,大或小,也让本王估估!」失去麽子之痛,使龙主连日悲愤,维持龙首人身,无法自制。 文判知道,此回难以含糊带过,若不吐实些什么,恐难踏出龙口大门。 是要揭主子疮疤,留话柄于外,冥界之主威信? 抑或顾左右而言他,拿别件事搪塞过去? 两相权衡,取其轻重,定见立现。 为主子名声,天机亦可泄漏──悲哀呀,奴性。 文判清清嗓,启唇始吐:「许久、许久之前,有一对恋人……」 「慢,这开头,有点怪……」感觉与「差错」,没有关联。 「不怪,不怪,既是长话长说,自当由初始道来……不麻烦的话,能否上壶热茶,再来些小点,下官娓娓说,龙主与龙子稍安勿躁,细细听来?」故事说太久,口会渴的。 「奉茶!」龙主命令身侧鱼婢,速速去办。 茶来了,数碟精致茶点,分搁贝形小盘上,颜色花俏,色香味三要件中,「色」便完全得分。 文判茶喝了,小点尝了,继续说下去。 「那对恋人,遮视物种,不理世俗眼光,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奋不顾身,他们确实深爱对方,即便生命到达尽头,相偕同行奈何桥,也不愿相离,一步,一随,你在,我在……」 「如果这故事,最后和小九无关,我可以出拳打他吗?」四龙子想与兄弟说悄悄话,可惜天生龙嗓大,压不下来,小不了声。 文判毫不受影响,兀自续道:「其中一魂,是难见奇灵,生死簿所载,他的下一世,乃是最独特之身──墨鳞金骨。」 总算听见了「勉强」和小九攸关之词。 「是小九的前世?文判,你未免扯太远?」二龙子轻啐。 谁管前世呀,他们只想知道,这世的小九,怎会变为今日田地? 文判不答是否,仅仅啣笑:「另一魂,则不然,上世是蛟,下一世,仍是只蛟。蛟并无不好,也属强悍物种,鲜有天敌,投胎为蛟,算小有福报,勤奋认真些,尚能成龙,跃升一等。」 文判言稍顿,暂歇,悠然饮口茶。 文判不指名、不道姓,听者倒自有结论。 「难道……他是惊蛰?」五龙子说出众人之疑。 文判仍不回对错,维持说故事的步调── 「那两魂,获知下世结果,皆无太过诧异,似乎早已预料。接下来,便是静待入世之日到来,一前,一后,蛟魂先,龙魂后。」 因为,龙魂尚需领往灵山,洗涤凝聚。 「当晚,龙魂前来找我,向我提出要求。」文判说话本便缓慢,带股鬼腔的飘忽,旁的鬼嗓,听来阴森,偏文判出口,倒添了些慵懒。 那双眸,微擡,环视在场众人。 下一句,那么轻,却轰然: 「他要将『墨鳞金骨』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静。 没人发出声音,这段话,他们仍在咀嚼…… 「他亲眼见过,求升龙过程中,蛟魂尝到的磨练,他不愿蛟魂再受,所以他把属于他、一具求之难得的奇躯,拱手让人。」龙魂当日神情,坚决、肯定,文判记忆犹新。 大龙子最先反应过来,浅平的嗓,亦意外微扬: 「蛟魂,是小九?而惊蛰……才是龙魂。」他用的并非问句。 墨鳞金龙的正主?! 文判不点头,不摇头,又是那副「“言,不可多”」的淡笑,全凭众人猜。 「那有这种事?!冥府怎可能同意?!没有哪只龙,甘愿隐等为蛟!最后冥府打回票了吧?没答应龙魂的要求,对吧?」四龙子逼问文判。 「这要求,确实为难,难说,人魂时有错体互换之例,可龙与蛟之魂,从不曾出错过,是否会有影响,无人敢担保。」文判缓道。 「所以……拒绝了?」七龙子只想知道结论。 文判幽幽叹笑,神情缥缈,遥忆往事。 “你可知,等待着你的下世,是何种福泽?” 当时,他这般问龙魂,并不厌其烦再次复诵: “你将拥有,俊逸无俦的外貌、群龙称羡的根骨,晓武的天性、惊人的学习力,更是备受宠爱的麽儿。” 这些,你舍得不要? 龙魂丝毫不受动摇,嗓,兀自毅然: “你让我更坚信,我要他入胎。” “我要他拥有那些。” 「可惜……下官当时青嫩,初接『文判』一职,又不加深虑,还残有侧隐之心,受此深情感动,见有人如此无私,愿将原属己身、一切完美的来世,送予他人,唯爱而已……答应了。」 最后三字,才是重点。 若换成现在,不再青嫩,处处深虑,侧隐之心完全消散,徒留一颗铁石心肠的文判,破判同意,绝无可能。 他定会拍拍龙魂的肩,眼笑,心却不笑,清浅而冷淡地回他:“别想”。 唉,鬼差的青春鸟儿,一去不返。 「你答应了?!」龙主扬高嗓,不信文判……如此好商量! 「是,下官答应了。龙魂不让蛟魂知情,瞒着没说,抢先一步投胎,入了蛟身,当时,蛟魂仍在燋山之下,无法阻止。」 事后,蛟魂自然知晓此事,暴跳如雷。 他气得大吼,咬牙顿足,魂体都涨成火红色。 “谁要他多事?!谁要他礼让?!我当蛟,也能当得很快活!” “我不稀罕墨鳞金骨!我不稀罕外貌!不稀罕根骨!” “谁让他自作主张?!” “我要还给他!什么墨鳞什麽金骨什么外貌,全还给他!” 第十三章 文判适当时机开口,打蛇随棍上:“你入此胎,便有机缘再见他,到时,要还要讨,你们两人私下商量。 真好骗,蛟魂想也没多想,气呼呼跳入忘川,结束了此次换体的特例。 冥世,终于回归阴曹该有的幽静,方才太热闹,一点也不死气沈沈。 「那真是……小九与惊蛰的前世?」四龙子仍无法置信。 惊蛰……差一点点,变成他们家小九?! 「惊蛰迟迟无法成龙,正为此因?」三龙子想到这问题。 「他的魂与体并不相属,以魂魄而言,他本已是龙,又如化再成龙?」文判道出原委。 众人这才明白,凭惊蛰之资,为何转不了龙身,原来……竟有这等始末。 「不过……文判,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一段前世故事?」八龙子听故事之余,没忘了最初──大家想知道的,是小九的魂魄在哪儿? 「对厚!差点忘了正事!」龙主如梦初醒,拍桌,震吼道:「文判!你是来说故事的吗?!现在,谁管惊蛰能否成龙!你还没说清楚,小九殒命这件事,你们冥府方面,做错了什么?!」 来意,文判当然没忘,说了个故事,不过是想掩盖……冥爷的举手之错。 「下官此趟前来,正是特来知会龙主,九少之魂身在何处,我们已经追查出来了。」 「这事如此重要,你怎么不一开始便说?!」龙主发出责难。 “我何尝不想?” “是你们逼着要听冥府过错,不得已,只好拿这故事交换。” 「小九在哪?!」众人吼。 「惊蛰那儿。惊蛰带走了他,附带一提,九少之死,惊蛰……正是始作俑者。」 「墨鳞金骨……许是惊蛰前世,铭镂于心,渴望寻觅的想望,盼凭藉它,再兴蛟魂重逢,才有如此执念……」 大龙子浅声如叹,风飒飒,衣飘飘,嗓音在聘驰之中变得虚渺。 执于意念,深刻想着墨鳞金骨,以为是贪婪它的滋补,实则── 骨血深处,对它的独欲,却是──思念。 思念着,入胎转世,藏于墨鳞金骨中,那抹渺渺魂魄。 约好下一世,以此为凭,得以寻觅。 「只是弄错了原意,寻人的线索,竟成他做蠢事的动机!」二龙子真想吽弃惊蛰。 「此时说这些何用?速速带回小九,是首要之务!」七龙子锁眉。 再迟,小九命都没了! 「若文判没扯谎,惊蛰他、他本该是咱兄弟,排行老九……」四龙子仍旧一脸震惊,迟迟未消。 心情好复杂! 知道惊蛰的行径、对小九所做的事,气得想狠揍他一顿,可是── 那具墨鳞金骨的身躯,原本就是惊蛰的! 他将「它」让给了小九! 结果,转了世,忘掉这回事,又想讨回去?! 「我九弟,就是螭吻,只有螭吻!」二龙子坚定道。 是惊蛰放弃入胎、舍弃成龙,把机会给小九,螭吻才是他们自小宠着、溺着,爱吃、爱睡、爱笑的九龙子! 没错。 无论龙魂、蛟魂,他们只认定小九! 这一趟,西去将宝贝麽弟带回家! 几位龙子,奉命去找惊蛰,讨回螭吻的魂与身──躺在房内的躯壳,竟也被掉包──若非龙主反覆叮嘱,他们见到惊蛰,绝不轻饶,先打再说! 数道身形,驰过海空,划曳长长踪影。 龙子尚未闯入之前,室俚宁静清闲,风雨未来之势。 惊蛰替「身螭吻」梳整长发,「魂螭吻」正在闹脾气,背对着人,谁也不理。 惊蛰由着他,毕竟是自己玩得过火些。 近来,螭吻的魂体,越有不之稳迹象。 他必须夜里抱紧他,持续注以术力,才不至于……一觉醒来发现,螭吻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是想像,睁开眼却不见螭吻魂迹,徒留睡躯一具,他就感到── 强烈抗拒。 不愿这种情况发生,只能不顾螭吻反对,夜夜捞他上床,箝进怀里,絮入膀内,听他骂着、啐着,才觉安心。 而螭吻恼怒的主因,也是这个。 迷糊睡醒,贴近眼前的面容,与自己相距不到方寸。 他可没忘记,临睡前,他如何狠狠咒骂过……这张容颜。 恩仇,没有一夜尽泯,只有日积月累,越滚越大! 所以,他不假思索,一拳挥过去── 软绵绵的拳包子,半空便遭拦截。 惊蛰甚至连眼都未张。 第二颗拳包子,又握紧,送上,再沦陷,抽不出去…… 一早醒来的男人,总是冲动,就各方面而言── 睁开眼的惊蛰,一记翻身,颠倒两人位置,螭史反应不及,被压入枕褥之间,他正欲瞪他,却看见惊蛰的唇,朝他落下。 使劲扭头要闪,但快不过惊蛰。 唇,遭强力吞噬,以蛮横姿态,探凿、索吮,不放过任何一处软嫩。 螭吻拚命抵抗,然而力小如蚁,不足以撼动惊蛰。 「是你先吻我的,小九。」惊蛰浓狺,吮着他的唇舌,低低说道。 喃着他的小名,像在咀嚼最甜美的食物。 「屁──」粗话只吐了这一字,又给硬生生堵回来。 惊蛰并未胡言,先吻的人,是螭吻。 是睡得胡里胡涂、睡得毫无防备、睡得越往他怀里钻蹭、嘴里细细咕哝,说着「“好饿、烤鱿脚,等我、别跑……”」的螭吻。 一脸嘴馋样、憨笑可爱,在他唇间、脸上,急躁地又舔、又咬,啧啧有声。 那么,别怪惊蛰反击。 他的忍耐力,并不够高。 几乎,被吻个彻彻底底,舌遭卷进嘴里,吸吮得涨痛,彷彿要给吞吃入腹;口中每寸皆有他造访,气息瀰漫、交融;四唇一片银濡,泽亮饱满…… 螭吻对抗着昏眩。 魂体,不应该再有「窒息」之感,可是……肺叶,疼着;脑袋,空着,似极了屏气过久,浑身脱力,随时像会晕过去。 「你想吻……去吻那具尸体,爱怎么咬破他的嘴,他都不会有异议……为什么要找我?」 想责问惊蛰,奈何喘吁吁,大口汲纳着魂体所不需的生气,语气显得很虚软。 “混蛋!淫蛟!有了泄欲的肉体,还不够?!” “连我这抹魂魄,也不肯放过?!” 虽然,螭吻心中,默默喜欢惊蛰──被宠了一辈子、待之如珍宝,谁能不动心、不动容?若能,才真叫狼心狗肺! 对惊蛰的情感,是日积月累,是由浅而深,是自然而然。 融入骨血,成为呼吸一般,再寻常不过之事…… 不,曾经!已经是「曾经」!曾经喜欢惊蛰,却不代表,他乐于让惊蛰强吻! 尤其,知道惊蛰的疼爱是假!宠溺是假!珍视是假!这样的唇舌交缠……不再是甜蜜,而转为屈辱! 「吻尸体,没反应,只有我一头热;吻你却不同,你会挣扎、会哆嗦,还会贪心回吻……」惊蛰摩挲下唇,意犹未尽。 「我才没回吻!我是要把你舌头顶出去!」螭吻反驳。 “一直伸进来、一直伸进来……要是做得到,我直接咬断它!” 「明明就缠着不放。」惊蛰低笑,故意调侃。 「缠着不放的,是谁呀?唔──」 斥骂的嘴,又被堵住,展开「你推我挤」、「谁纠缠谁抵抗」的验证。 一阵濡沫,暧昧,腻软,声似水,听入耳内,却成烈火…… 「瞧,缠着不放的,是你,小九。」 惊蛰笑言,一点也没扯谎,脑门热呼呼的螭吻还正困惑着: “这人,说起话来,怎大舌头了,口齿不清……” 定睛一看,差点自爆全身筋脉而亡── 他、他、他……他正叼着惊蛰的舌,本意是想阻止它乱窜、乱钻,此刻看来,倒更像他不舍它离开…… 于是,恼羞成怒,怒了一整个早上,直到现在。 惊蛰心情倒很好,啣笑的薄唇,上扬的弧线,未曾卸下。 螭吻悄悄转过头,看见惊蛰这副神情,正为他的身躯梳理一头的白长发。 忍不住嘴贱,又想开口酸两句──“对那具「墨鳞金骨」很照顾嘛!当宝贝似的“──他看不惯惊蛰为了「黑鳞金骨」露出那种笑容。 话,才到嘴边,却为眼前情景,噤了声。 他的肉身,那具「墨鳞金骨」,正在发光…… 惊蛰也看见了。 淡淡白芒,柔和、不扎眼,由肤缘扩散,沿着脸庞线条,挪移流动,彷若活物。 光芒往四肢,包覆十指,再缓慢回流,最后拢聚于心口,形成了圆。 螭吻不明所以,惊蛰却心知肚明。 是掠食丹。 最后一丝属于墨鳞金骨的力量,被它吸汲。 圆形光芒褪去,在「身螭吻」的心窝处,徒留一颗珠子。 掠食丹原为晶莹无色,此刻已填满色泽,黑中鎏金,细丝金芒,在墨颜内,如云似岚地飘拂。 騺蛰动手拾起掠食丹,擡眸觑向螭吻,他回以扬颚挑衅。 「开心吧,如愿了呢。」语气酸溜溜。 「确实开心。」惊蛰扯了抹笑,不若先前真实。 「哼。」假惺惺,心里不知多爽快,想仰天狂笑吧。 惊蛰不再多言,手中墨珠,按往自己胸口。 任它融入骨血。 掠食丹与他合而为一,本便由他修为炼化,一归入体,毫无相斥。 珠体化开,珠内盈满的「墨鳞金骨」之力,溢往四肢百骸,在血脉之间,奔腾、流窜。 那力量,甜美、充沛,源源不绝,全然不似掠夺而来,有一种……彷彿本就属他所有。 连右掌心,沈甸甸的重量,填在那儿。 惊蛰手微翻,毋须费劲驱遣,黄澄金闪之物,浮出掌间。 「我的如意宝珠!」螭吻惊呼。 「现在,是我的了。」惊蛰淡淡道出实情,显而易见。 螭吻觉得恼,只能窝囊瞪他,什么抵抗也做不到,除了嘲弄几句。 带些赌气,螭吻回嘴:「不只我这抹魂魄多余、碍事,连尸体唯一功用,都淘得干干净净,可以丢一旁去了,一个等腐烂、一个等消散。」 惊蛰的外貌,未有明显改变,仅有淡淡鎏金辉光,于肤上流动,听见螭吻这般说,浓黑的眉,略略挑高。 「过来,小九。」 “叫狗呀!我才不过去,哼!”螭吻很有骨气,扭头不看他。 惊蛰起身,拎住螭吻的魂体,带往肉身床畔,不容他抗拒。 「你要干什么?」 螭吻挣扭,越是动,越是耗力,肉身失去最后一分精气,连带地影响了魂体。 他吼完,眼前一黑,险些软倒。 若非惊蛰提着他的臂膀,他连一步都动不了。 「躺下!」惊蛰在他耳边吼,有些急促。 “吠啥吠?!大声就赢吗?!”螭吻不想理他,可又无力反抗,只能被惊蛰拖上床榻。 「躺下……」急促之后,是放软的哄求。 “硬的不成,改来软的吗?何必呢你?……再说,我不是已经躺下了吗?” 螭吻嘀咕,浑身沈沈地,不明白惊蛰用意。 只有惊蛰知道,自己何以惊慌失措── 他眼前的螭吻,时虚时实,形体笼罩蒙烟,越发朦胧,彷彿一阵风来,就能刮得尽散! 他逼螭吻躺上肉身,准备助他身魂合一。 第十四章 今日境地,惊蛰并非未料,被汲尽力量的螭吻,会沦为何种危况。 他很清楚,清楚到当初决定要做,便告诉自己── 螭吻是身腐、是魂散,都毋须在意,只要「墨鳞金骨」及如意宝珠到手,其余之事,全属小事。 但是,状况在眼前发生,该很厉的心,却冷硬不来── 是他假装宠溺螭吻太久、太久,久到忘了是齣假戏,竟以为真? 「小九,放轻松……不要乱动,躺着,闭上眸。」 嗓,越来越轻柔,有种诱人入睡的音调,螭吻听着,似乎觉得魂体渐沈。 他的魂体,正沈入肉身。 魂半透,与身躯交错,并未完全融合,隐隐约约,仍能看见魂与身,各自的轮廓,迟迟无法为一。 惊蛰蹙眉,想阻止魂体飘离。 他将「魂螭吻」压入躯壳,以为相融了,却在他松手的下一瞬间,魂魄又挪移开来…… 「难道,脱离太久了吗?」 脑中才涌现这一句猜测,蓦地屋壁爆裂碎散,震声惊人。 惊蛰本能伏在螭吻上方,以身相护,不让走石飞砂伤他分毫。 灰蒙的狼藉尚未消散,便先听到── 四龙子声若洪钟,吼得震屋撼地: 「惊蛰!你这个混蛋!把小九交出来!」 来了,一大群的龙子。 八龙子徒手碎墙,不愿浪费时间由正门口踏入,直接在墙上轰出大洞。 出声的四龙子仍未见身影,倒是大龙子与二龙子走最前头,后头紧随其余兄弟。 个个面凛眸冷,一副上门来开战的神情。 不用意外,这一日,惊蛰早有预料,总是会来临。 「你的意图藏得可真好,没人察觉你的野心。」大龙子走近,寒着嗓,凝了冰的天籁,听来教人胆寒。 连拥有「獬豸」血脉的七龙子……亦遭蒙蔽。 「还以为你是真宠小九,对他意图不良,没料到你的『意图』,是想害死小九!」二龙子动口也动手。 一爪探来,去擒惊蛰咽颈,惊蛰反击,两人对起招来。 招招不虚,实战实打,若稍分心,都可能血溅当场。 大龙子不加入战局,忙欲探视螭吻状况,仅凭一眼,便知情形火急,不容耽搁。 「八弟!」 八龙子立即上前,两人眸中皆有了然,他横抱起螭吻,大龙子则唤出水绫,缠绕螭吻腰部、四肢,将魂身暂时同束,然效果并不显着。 「我来。」五龙子接手,深吸银烟管,吁出长烟,烟凝为蛇,绕向螭吻,再灌注言灵,捍护螭吻的身魂。 惊蛰见状,要飞奔靠近,四龙子已经挡在前头,出拳开打。 「都住手。」大龙子轻喝,「忘了临行前,父王如何交代?」 浅言一出,众龙子咬呀的呀牙,抡拳的抡拳,怒瞪的怒瞪,却也当真全部停手。 怀抱螭吻的八龙子,率先举步离开,五龙子负责护魂,自是紧紧跟上,其余几人,挡住去路,不准惊蛰上前阻止。 惊蛰眼见八龙子身影飞快消失,连同他怀中白发飘扬的身影…… 明知,由龙子带螭吻回去,对螭吻才是好事。 龙主神通广大,定有方法救治螭吻── 明明知道的呀……心里更有一事清楚,螭吻这一走,他与他,便当真恩断义绝。 往昔为他送餐添饭、与他把酒言欢、与他畅所欲言、与他……看每一处景、赏每一寸风光,兴许连喊一声「小九」── 再也不可能了。 这一走,是生死不复见了吧? “生死,不复见。” 这五字,狞红惊蛰的眸。 「你还想抢?!」四龙子重重一拳,打在分神的惊蛰脸上。 惊蛰唇角渗血,却不动手去擦,颊上的伤不痛,一点都不…… 大龙子探手,箝握惊蛰肩上,冬似深知惊蛰下一步动作。 话,对着自家弟弟说:「四弟,你们先走。」 「他还想打呀!」四龙子完全奉陪,刚好替小九出气。 「走。」大龙子稍稍加重语气,四龙子再有不甘,也只能啐声,与余下兄弟同行,追上老八。 惊蛰霍然转身,摆脱大龙子之手,两掌相击,迸出掌气无数。 大龙子口吻持平,淡然得像在闲谈天气,只有一双眸转为金灿:「别逼我动手,我此刻还能压抑弒人怒火,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美丽的金瞳,是龙怒的象征。 「让开!」惊蛰也没有好脾气。 大龙子冷眸瞪他:「若非龙主有令,你以为我们几兄弟会轻饶你?在你对小九做出这等蠢事之后?」 「你们何须手下留情?我并不惧怕!」 大龙子稍静,俊逸的脸庞没有过多情绪,偶尔几丝鳞光闪过面颊,他没让龙鳞冒出,代表着他仍能自我控制。 若换成数年前,失去如意宝珠的他,恐怕早与惊蛰厮杀起来。 「我父王吩咐,既然『墨鳞金骨』原是属你之物,现在归还予你,也算两不相欠,我们不会向你讨回,包括小九的如意宝珠。」 大龙子淡淡道来,不闻起伏顿挫,异常,重复龙主之意。 龙主对本该是他孩儿的惊蛰,存有一丝侧隐。 想苛责,又狠不下心,尤其得知,他舍弃龙躯的主因,除了想骂一声「蠢孩子”外,更多的,只有摇头叹气── 叹情字,多伤人。 大龙子言下之意,惊蛰感到意外,非常地。 他们没有打算替小九抢回「墨鳞金骨」之力?还有如意宝珠? 「原是属我之物?归还予我?此话何意?」惊蛰听出了不寻常。 大龙子扯唇,扬了抹笑,笑靥冷寒,毫无暖意,惩罚似地不答覆,只言其他:「从今尔后,你与小九瓜葛两断,离小九远些,不许再接近他,否则,我们几兄弟,宁愿违逆父意,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尽于此,大龙子不屑多留,甩袖走人,徒留惊蛰思绪紊无法厘清大龙子之言,背后究竟隐藏何意…… 螭吻重新睁开了眼。 意识尚未醒透,嘴却先醒了。 「臭惊蛰,臭淫蛟,好重,不要压着我……」 反正身体有啥不适,是晕眩、是疼痛、是沈重,一定全是惊蛰的错,先骂再说。 身躯好沈,动不了,绝对是因为惊蛰抱着他,两条膀子铁铸似的,挣都挣不开。 再不然,九成九是惊蛰压在他身才会这么重── 也不想想,自己那么大一只,拿他当垫被,是想把他压扁扁吗? 骂完,惺忪的目光逐渐清晰,仰躺的视线,看见螺彩房梁,以及架在贝床周遭,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柔亮的海明珠,蕴着光,珠帘上,串串真珠照得更加润圆、灿美…… 这是……他的房? 不是惊蛰那冷冷硬硬的石头屋。 「九龙子?九龙子?您听得见吗?看得见不?」 耳边,魟医探问声,不绝于耳,连带一只鱼掌,在他眼前挥舞,瞧了眼花。 「……那是鱼掌饼吗?是就伸过来些,我咬一口,我好饿……」螭吻饿得前胸贴后背……从脱骨之后,他连粒海粟都没吃过。 「好!好!马上吩咐膳食过来!除了饿,可还有不舒服?」魟医吩咐传膳,也让去请龙主、龙子。 「……谁压在我身上?重死了……」害他动也不能动。 「没有人哪,是九龙子您魂体初融,有些不习惯,才觉得沈重,渐渐习惯后,便会好些。」 「……魂体初融?……我回来了?」 「是,龙子们将您带回来了,龙主则替您镇魂。」 「……惊蛰呢?我哥哥们带我回来……是不是把惊蛰……宰了?」螭吻脑中并无这段记忆,那时他昏过去了。 窝囊呀,这种时候,还担心惊蛰的死活。 「没有。」 回话之人,并非魟医,而是踏入房内的大龙子,身旁珠芽相伴。 「他毫发未伤。不过,你一句话,要他是死是残,大哥可以替你动手。」 大龙子落坐床沿,珠芽跟着爬上床,急忙问:「小九,你有没有好一点?你睡了好久……」 「猪牙小嫂,看到妳……害我好想吃鲜蚌拌面。」螭吻笑道。 能有「笑」的好心情,是为……大哥那句「“没有”」吗? 心一安,肚子更饿了,只剩魂体时,还没这般飢饿。 没多久,另一个让他更饿的家伙,伴随一身蔘香,喳喳呼呼跑进房。 呀,好想喝人蔘炖鸡汤喔,又油、又香、又滋补…… 顺便加几颗红枣,更甜。 可惜,送到螭吻面前,只有一盅海粟粥,加入一些些盐提味。 「小蔘嫂,我不介意妳的洗手水……妳十指摆进盅里,搅和、搅和……」 起码,添点蔘味进去嘛。 「九龙子,您断食太久,刚开始得清淡些。」魟医在旁说道。 「人蔘粥……不油腻呀。」吃蔘,补元气,不是吗? 「来,我喂你吃,小九。」珠芽很体贴,舀粥,吹凉,送到他嘴边。 螭吻本想自己来,无奈双手擡不圯,只能服软,她喂一匙,他吃一口。 没滋味的粥,唉。 「为什么……我的手腕有这东西?」螭吻问的,是扣在腕脉上,两片薄银似的饰物。 「锁魂圈,锁住魂魄之物,不仅双手,还有双脚和颈子,皆各有一件。你的身云有些相斥,仍需要一段时日嵌合,待稳定之后,就能取下。」龙主慈爱应道。 「……这好沈,有几千斤重吗?手都擡不动了。」螭吻嘀咕,埋怨着。 不,实际上,那几片银饰薄如蝉翼,比枯叶更轻。 「这几日,你多吃、多睡,什么事都甭做,需要何物,吩咐一声就好,手擡不动,便别擡了,好好休息,把自己养壮些。」龙主如此叮嘱。 「哦。」吃与睡,确实是此刻的螭吻,唯一能做之事。 所以,海粟粥吃完半盅,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小九的如意宝珠,真不用去抢回来吗?」 「龙失去宝珠,不是会像先前的囚牛,逐渐失去控制、最后沦为狂龙,闹得天翻地覆?」直至今日,珠芽都还很担心,囚牛的如意宝珠──那颗由她补妥的珠子,能否从此安然,不再破损。 「现在的小九,连只海虾都打不赢,就算他沦为狂龙……又有何威胁?」龙主苦笑,笑众人太多虑。 之前,大龙子失去宝珠的可怕,在于大龙子身负强悍威力,高深莫测,一旦失控,等同在这世间,创造出最恶厉的狂兽。 反观小九,四肢软绵,魂与身,似融似离,弱不禁风,真因失去宝珠而暴狂,随便一根指头,都能轻易制服他,何惧之有? 临睡之前,家人隐约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入螭吻耳内。 他听得不甚真切,也非全然混沌,至少有件事,他清楚听见── “连只海虾,都打不赢?” 有没有这么弱呀? 他太倦了……等他睡醒,头一件事,就是要去试…… 试这句话的真假…… 言过其实! 堂堂龙骸城九龙子,对上海虾,岂有战败之理?! 「耶!赢了!我又赢了!」 蔘形小娃,手舞足蹈,扠着不明显的腰际,笑得蔘枝乱颤。 赢得了海虾,却在臂力比试中,惨输一株小蔘,奇耻大辱! 第十五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蔘戏。 「小九,你真的不用让我哦!」 “谁让妳了?!我连吃奶力气……都使出来了!” 原来,那句话不是胡说,只是对象弄错── 他,九龙子螭吻,弱到连蔘也不如。 失去墨鳞金骨之力,竟教他虚弱至此?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浑身脱力,筋脉全像打结、缠绕,血气不通畅…… 「不让妳怎行?万一妳找二哥来报仇,我岂不亏了?」 螭吻不想让人操心,摆出懒散神态,阑珊口气,好似他的落散,是不愿蔘娃出糗。 「你有些精神嘛,懒洋洋的。」蔘娃讨了没趣,恢复人形,坐下来剥果串,分一些给螭吻。 「妳们不是叫我多休养?哪个人休养起来,不都这副德行?」螭吻嘴塞两颗玉小果,眉蹙拧:「不酸、不甜,一点果子香也没有。」嚼在嘴里如蜡一般。 「会吗?唔──很酸呀!」蔘娃脸都变形了。 「妳真不济事,这样也喊酸?」他啐她。 蔘娃又吃一颗,仍旧酸皱成包子脸,哇哇大叫:「你嘴坏掉了啦!」 螭吻转向珠芽,后者也是一脸皱眉挤脸,酸! 他拈了块糕入口,化在嘴里,吃得出绵密,但不甜不咸……他一直以为,近来饮食清淡,少盐缺糖,是顾及虚弱肠胃,难道,真应了蔘娃之言── 他的嘴,坏掉了? 他这么贪吃的家伙,吃不出滋味,比浑身气力全失、扳输蔘娃,更教他打击…… 人生最大的乐趣,被无情剥夺,岂不是要他的命? 有没有这么惨呀? 先是心爱之人,现出原形,击碎他多年来的错恋;再则,力量遭夺,宝珠易主,险些连性命都奉上;最后,还来这一记回马枪,他螭吻── 上辈子是奸了谁、强了谁,又杀了谁呀! 「小九?」珠芽看出他脸色不对,似乎很沮丧。 「我上辈子,是个无恶不赦的大坏蛋吧……」他咕哝。 才会这辈子,沦落如此田地,身心俱创。 「不是哦,听说,上辈子的你,是只蛟。」蔘娃心思单纯,也心直口快。 「呀?」螭吻惊讶觑她。 「这能说吗?」珠芽拉拉蔘娃袖上的丝须。 「大家都知这事儿呀!不算是祕密。」又没人交代不能让小九知情,应该不是严重大事。」 「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我也要听,快告诉我。」尤其还是攸关于他,螭吻不想身处状况外,被蒙于鼓中。 蔘娃转述了文判那席话,虽她人不在现场,事后从睚眦口中也听完八成,足以交代一个章回。 再加上珠芽适时补充,螭吻算是完完整整……弄懂了始末。 “将「墨鳞金龙」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慢慢咀嚼着这一句话。 字虽少,里头包含的意义,何其之多、何其之重,又……何其深远。 「所以,惊蛰那张冷脸,才是我原本长相?」 螭吻听罢后,沈默了片刻,天外飞来感言。 接着,噗哧一笑:「惊蛰本来长我这模样?……我一直嫌自己不够粗犷,长相太像我母妃,老是被人夸漂亮,结果这具皮囊,根本是惊蛰的嘛!」 光想……惊蛰装进「螭吻」的身躯中,他忍不住发噱。 珠芽不得不附和,幻想力太无穷,惹来几记哆 「惊蛰叔变成小九的脸孔……确实有点呃,恐怖。」 「我也没法子想像,小九变成惊蛰叔那副犷野样……」蔘娃觉得,小九还是俊俊俏俏、白白净净的模样,最合适他。 「我倒很想犷野一点,瞧瞧惊蛰那双膀子、那片胸肌,一坨一坨全是结实、偾张,叫我练成那样,我都嫌懒。」 螭吻评议起惊蛰的身体,羡慕无比。 以前,同泡温泉时,他就觉得惊蛰「赏心悦目」。 说胸是胸,要腰有腰,纯雄性的线条,混着银粼泉水,简直屠杀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直接互换身体好了,九龙子给他当,我去接收他的肉体……」 幻想总是美好,现实,才是残酷。 螭吻的美好勾勒,仅维持了一瞬,他迳自叹来事实:「不过,惊蛰不会肯。我现在这具皮囊,从头到脚坏光光,已非墨鳞金骨,半丝作用也无,他看不上眼,送他还嫌累赘。」 几乎是立即地,可以惊蛰不屑的眼神。 蔘娃替螭吻抱不平:「可是你这具躯壳,明明是他自愿送你,如今又来讨回去,还害你变成这样,不如当初不要换,各投各的胎嘛!」 「是呀,当初不要换,他一出世,便是龙子,不用辛苦想成龙,还被蛟兄蛟弟取笑,真傻。」螭吻浅声叹。 他有一种……自己夺走惊蛰所有物之感,一点也不痛快。 所以,失去如意宝珠、失去墨鳞金骨,他没什么好怨,就当是……有欠有还。 还前世,痴情龙魂。 那男人,上辈子,太爱他了,连这辈子的份,一块儿用罄,才导致这一世,如此待他,虚情,假意。 要的,只是成龙之力。 「说不定,惊蛰叔只是忘了,忘了那时甘愿出让的心情,忘了他是希望小九的来世,幸福无虑……他若是想起来,定会为伤害小九……自责、难受。」 珠芽娓娓道来,身为旁观者对这事儿的看法。 惊蛰对螭吻的重视,珠芽是亲眼见过的,若说那些全是虚假、全是作戏,她不信! 没有一双作戏的眼神,能那般专注,全心全意……看着小九,而且──只看着小九。 螭吻迅速接话,不是睹气,句句发自肺腑:「那他,最好永远不要想起,忘了就罢。」 什么自责、什么难受,那些,全都不要有。 快快乐乐去成龙吧,用墨鳞金骨的力量,取回属于惊蛰的一切。 至于他螭吻,目前这样……也很好。 只要顾吃饱、管睡好,记得呼吸喘气,就够了。 要是味觉没坏,就更好了,唉。 响雷一声,惊蛰起。 再响亮的狂雷,也远远不及文判清浅一笑,道出的真相。 时至今日,惊蛰并未想起「文判」这号人物,能解他困惑,一切纯属偶遇。 他,遇见难得一日假期的文判。 惊蛰会踏上陆地,只因听闻某处城内,新开了间糕饼铺。 多年来的习惯,此类消息他总是灵通,就为养刁的某张嘴…… 站在新铺子前,惊蛰伫足许久,迟迟没有上前买饼。 换做以前,各种口买上两三个,再热呼,赶紧飞驰送去。 看着忙吃饼的那张嘴,绽放满足笑弧,沾满芝麻、饼屑…… 现在,即便买了,也无人能喂食。 这一趟明知白来,却还是来了。 惊蛰沈了眼色,正欲转身身后,有人唤住他。 回首一瞧,正是文判。 文判面容雪白,似病、似倦,纸伞遮蔽下,灰影薄笼,添加些微暗淡,偏偏手里满满金矿,沈甸甸地,辉映了文判的一抹苦笑。 文判收妥金矿,故人之谊,无法婉拒,虽嫌累赘,仍只能感恩收下,再朝惊蛰颔首,微微点了头。 惊蛰与文判并不相熟,实际上,连点头之交都不算。 文判此举,惊蛰认为多余,而更多余的是──文判执伞,缓缓走向他。 「绕了一圈,你最后……仍是成了龙。」首句,便是恭贺的笑容。 惊蛰的回应,只是眉峰更拢。 「当年,我不是说了,上一世的眷恋,不一定能带往下世,前辈子的情人,许会变为后辈子仇人。」文判声量不大,介于耳语之间,不为凡人所闻。 「我与你没有闲聊的好交情,你想说理,找别人去。」惊蛰掉头走,前行了数步。 「给了他的墨鳞金骨,还是由你亲手夺了回来。」 文判未曾加大声音,仍是淡,仍是笑,不为惊蛰的态度而恼。 这句话,成功留住惊蛰。 「你说什么?」惊蛰回头,眸光凛冽。 墨鳞金骨,文判何以知情? 「当时,怀抱着怜爱之心,可惜,忘川洗涤七情六欲,你为他挣得的来世,却也因你,摧毁殆尽。 文判言尽于此。 既然人家不想陪他多聊,他也不自讨没趣。 难得上人界一趟,虽病着,心情却不糟,在寻访那间着名饭馆前,去市集走走看看吧,享受些……久违的热闹,以及人气。 文判举步欲走,惊蛰一闪身,阻挡在他面前。 「话,说清楚!」 「不是句句都很清楚?你转世之后,理解能力似乎……糟了些。」文判掀唇,露齿而笑。 惊蛰理解能力确实驽钝,所以直到现在,才终得一丝头绪。 转世。 给了他的墨鳞金骨。 为他挣得的来世。 以及,大龙子当日所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原是属你之物,现在归还予你,也算两不相欠──” 见惊蛰似乎正想通了头绪,双眸逐渐瞠大,文判毫不客气地加以刺激。 「看来,所有困惑,你弄明白原由了。遥远的上一辈子,忘川河畔,你做下的誓约──『要将墨鳞金龙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如文判所愿,惊蛰的神情如遭雷击。 「我告诫过你,此一决定影响忒巨,并不一定能如你心愿,你不信,坚持要做。你扭转了命数,以为该你的,可以全盘转手送人,殊不知,命数岂能由你。」 文判暂时歇语,全因一对母子正嬉笑走近,而两人对谈之言,并不合适凡人耳闻,待母子擦肩走过,文判才继续道。 「若你不曾改变命数,依蛟魂那等性子,自得其乐,不争功利,懒散着、餍满着,顾吃顾玩乐。虽然,比其余蛟物,多费一倍光阴方能成龙,但他会是闲龙一只,过着他喜爱的悠哉生活。」 可惜,这等闲散,因惊蛰执念,消失得莫名其妙。 「而你,墨鳞金骨,本在龙子之中最占优热,终成战龙,受尽尊崇、爱戴,连四海龙主之位……」文判并未往下再说,无限想像、无尽可能。 错,在龙魂入蛟胎时,全盘皆错。 「当初,你信誓旦旦,要我亲眼看看,命数被扭转的结果。我现在看见了,确实有趣,不枉我破了例,允你换魂。」文判沈笑,对于今世种种,冷眼旁观。 惊蛰蓦然震醒。 醒的,并非前世记忆,那太遥远,不足回想。 醒的,是这一世、这一刻,许多的纠结,对自身行径的不谅解,被一掌拍醒。 原来,午夜梦回,心底深处,悠悠地、持续地、不曾间断地,响起──“墨鳞骨,我的,墨鳞金骨……” 原来,获得了力量,蜕身为龙,却始终无法开心…… 执念,太深、太镂骨。 不要忘、不能忘、不想望,不为独罕的力量,而是,他牢牢想记着…… 因为,那是寻见蛟魂的线索。 找到墨鳞金骨,便能找到蛟魂! 他找到了,却用以一连串的伤害! 惊蛰抛下文判,匆匆而走,无暇再理睬他。 文判亦不拦他,淡觑着他的背影远颺。 纸伞下的面容不改清俊,只是笑容微微,轻喃道:「是你要我是醒你,在你忘了不该忘之事……然而,提醒了,又如何?你也想不起,那一世你有多爱他,当时多珍宠、多怜措,这一世,是否还相同?」 第十六章 龙骸城的夜,静,不闻闲杂声,只有海潮撩动时,风一般的拂音。 巡视过螭吻的楼阁,一如以往,不见异样,人正安稳沈睡。 伸手可及之处,饮水、鲜果和糕饼,一项不缺,便于螭吻饿醒时吃,七龙子、八龙子才退出房去。 临走前,再三吩咐蟹将严守,有事随时来报。 月余的相安无事,松懈了紧绷,不再草木皆兵。 加上螭吻坚持,不要谁留守床畔,伴着入睡。 「你们是担心惊蛰潜入吗?不会了,我对他而言,榨不出半滴好处,他不可能浪费时间,在我这废龙身上,你们全都安心好吗?……你们回去抱嫂子睡吧,别让我成为祸首,害嫂子们狐枕难眠。」 否则螭吻也干脆不睡,接着守夜的哥哥们,聊天整夜,算是另类抵抗。 「也别派鱼婢守在床边,要知道,万一她们夜半扑过来,我哪能自保……被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拗不过他,也不愿螭吻无法好好休养,众人只顺其心意。 螭吻轻鼾,鼻息缓缓,俯卧枕面的睡颜,陷了半边,白发散在颊畔,每一丝,雪般银白,被吁出的暖息拂得轻舞。 床柱上,珠光暖暖,柔和,一室浅炯。 珠辉洒落白雪青丝,镶嵌碎银亮泽,就连一道颀长阴影步入,投射在螭吻身上,也无损发梢的光。 榻的坐了下来,将垂散在鼻前的发丝,轻轻撩开。 螭吻惺忪微醒,一方面是饿,一方面,是本能。 又是哪个哥哥,抛下娇妻,跑来帮他守夜? 眼,还没睁开,便忍不住唠叨,千篇一律,他说得都烦了:「……我一个人没问题,惊蛰不会来,今天不会来、明天不会来、后天不会来,永远都不会来……回去睡吧,甭守着我。」 说完,那一角的重量仍未离去,手依旧抚摸他的发,动作轻柔,像怕弄碎了他。 不是四哥,四哥没这种手劲、没这种耐心。 指掌很有力,却矛盾也温柔、羽绒般细微……是八哥? 「八哥,去陪无双啦,我这模样哪儿都不能去,有心想乱跑,也做不到。你明早过来,我还是这姿势、还是赖在床上……」 话,在张开双眸的同时,句尾中断。 他就这么地,与那对深湛色蓝瞳,对视,呆呆地,眨也不眨眼。 如果,是幻影,也该要消失了,他并没有……多思念惊蛰。 所以,只要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可是,「一下下」了很久、很久,幻影还在,穿梭于发内的手掌,同样没挪开。 螭吻终于惊觉,哥哥们提防着的、千叮咛、万嘱咐,一见其出现,就需喊破喉咙,大声求救的「坏人」,闯入龙骸城,踏进他房内,正坐在床边! 「小九。」惊蛰喃喃轻语,宛若叹息。 只需要扬声喊出「惊蛰」,立即会有数不尽的人,挤入这间房,擒拿恶徒。 螭吻却没有喊,抿住唇,维持卧姿,动也不曾动。 眸,始终注视着惊蛰。 完全没料到……惊蛰会来,螭吻不知如何反应。 什么惊吓、什么恐惧、什么仇恨,螭吻全都没有。 什么想念、什么期盼、什么悦乐……不是没有,只是很少。 听见惊蛰低唤,一遍遍的「小九」,一如自己每回犯错、撒娇、任性时,惊蛰便是这种声调、这种语气、这种的…… 宠溺。 「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要的?」 他只能做此猜测,才能解读惊蛰在这儿的原因。 除此之外,其余理由,螭吻想不出来。 是了,一定是如此,他对惊蛰仍有些许用途,还没榨干…… 「你直说,我给。我的肉?我的骨?我得脑髓?或者,心比较补?五脏六腑,要哪个?」螭吻的语气,像身处市集之中,与人商讨买猪前腿好?抑或是后腿?猪心睢也新鲜,来一颗吧── 他神情豁达,不见惶恐,肩轻耸,又道:「反正,这具身体,有七成是你喂养大的,你辛苦找来的食物,让我吃、让我补,不正准备养嫩些,才方便吃吗?」 虽然,养得多肥多嫩……似乎不见成效,起码,能长到今时今日的模样,惊蛰功不可没。 不,说错了,这具身体本来就是惊蛰的,他算是……剽窃吧。 若真的要还,他没有异议,尽管拿回去吧。 啃个干干净净,不留点残渣,也好。 能化为惊蛰骨血,另一种方式生共存,也很好。 惊蛰不答,唇笑,眼神却因这番话,融了几丝黯淡。 「你客气什么呢?我都豪爽允你了,或是……你要调酱?沾着酱,滋味比较好些……柜里有『七味酱』,你从陆路人市带来给我的,你可以去拿。」螭吻努向左侧的紫玉石柜,要惊蛰自行去取。 惊蛰还是没动。 「不会吧?你……要我自己去抹好酱,再送到你嘴边,方便你张口就吃吗?」 这位大老爷,有没有这么懒?! 成了龙,整个尊贵起来了?! 螭吻不想争执,吁口叹。 「好好好……我去。」去把自己弄得可口,再乖乖回来,「伺候」大老爷的口腹之欲。 螭吻缓慢且笨拙支起双臂,要由榻上爬起,动作像个龙锺老人。 才起身,脚未沾地,就给另道力量往后扯,落入铁膀之中,缚锁。 沈嗓,熨贴在螭吻耳边,热息灼灼:「我要的,你都给?」 「我这不是要去沾酱了?」还怀疑呀? 螭吻边答,边想挣脱缚抱。 闻言,惊蛰低低笑了,笑得螭吻……毛骨悚然。 下颚突然被挑高,迎向落下的唇噬,攫戾鸷猛。 一手箝制在喉,一手没入襟口,掌心的热,触及微凉肌肤,如冰遇火,令螭吻一颤,咽喉瑟缩。 本欲挣扎,又不禁依,因为惊蛰体内……有他的如意宝珠? 每一条龙,追逐着宝珠,依赖着宝珠,宝珠能安抚龙心,让龙化怒为喜……是这原因,他才对惊蛰的怀抱,眷恋不舍? 下一瞬,瞇眸承受索吻的螭吻,瞪大了眼──胸前乳珠遭到拧抿,于指节间,轻轻滚动──他终于惊觉,惊蛰的意图! 很明显的,无论惊蛰来意为何,此刻,沾酱吃他之前,打算先剥光他「吃」一遍。 哪有人这样?吃鸡肉之前,还先奸鸡一回?! 掺无人道!泯灭人性! 「唔──」 他在惊蛰嘴里抗议,但无效,换来更深凿的侵入、占领。 试图抓住胸口作乱的手掌,可惜,螭吻的腕力,连蔘娃也赢不过。 像水草一样软绵的手,阻止不了惊蛰,更被迫领者去撩戏自己的身子。 「你、你给我住手──」 好不容从嘴下逃出,拉开一丝丝距离,螭吻吠着,原本透白的脸颊,血气充斥,两腮鲜艳。 素薄的鲛绡衫子,三两下剥离身躯,赤裸的背,填满惊蛰胸口,方才肆虐舌瓣的唇,转移阵地,烙上后颈。 力道毫软,咬得螭吻抽息,嚷着疼。 然下一刻,又是舌尖热软的抚慰,舔着,摩挲着,唇密密啄吻。 这般痛与快慰,交替,重复,一路蔓延,随惊蛰扳动他的身姿,来到螭吻喉头、下颚、鼻梁、眼窝,再吻回他嘴里…… 手贴紧腰侧,轻轻厮磨,描绘精瘦线条。 难以想像,男人的肌肤也能这般细腻。 彷似最上等鲛绡,滑着掌心,爱不释手。 螭吻痒得想发笑,又强忍住。 现在根本不是笑的时候!,笑,就输了! 可是惊蛰实在恶质! 明知道他怕痒,受不得挠,还故意……专攻痒处! 用粗糙的指腹,带茧的指节,以及热得烫人的掌心,在他身上撩乱,害他缩着身子也不是,扭腰去闪也不是…… 摆明他越扭,越有反应,惊蛰湛眸里的色泽越深浓。 想躺着装死,不动、不挣扎,学一块木头,惊蛰也不损乐趣,越摸越往下,越往下,越禁忌…… 「你不要太过分──」 「喊大声些,你一喊,所有人都会冲进来,杀我泄恨。」惊蛰瞅向他,眸里有着试探。 螭吻立即抿住嘴,清楚惊蛰所言,全属事实。 只要扬声,父王和哥哥们,还怕不飞快现身吗? 惊蛰一人,对上八只龙子……不死,也残。 “快遭他「不轨」了,竟还担心他的安危”──螭吻对自己十万分不齿。 惊蛰却从螭吻脸上,看见令他满意的反应,眉与镶起笑意。 「不想见我被你哥哥们所伤?」 螭吻别开脸,不回答。 「舍不得?」惊蛰语带逗弄,唇来到耳垂边,问着,吻着。 装作没听到,哼。 “可身体忍不住哆嗦,耳朵好痒!” 「你,舍不得我。」 「没有!」不要再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啦! 「小九,你舍不得我。」口吻,一遍比一遍越发笃定。 「没有──」否认,一次弱过一次。 「小九。」 又是这种软绵的喊法,好似他有多珍宠人一样。 「你够了!」螭吻以为自己是咬牙切齿地说。 可声音离了口,更似哀求,求他住口,求他不要再唤他。 明明就不喜欢他,干嘛叫得那么亲暱?! 明明就不喜欢他,干嘛又夜闯龙骸城,真以为他哥哥们会手下留情?! 明明就不喜欢他,干嘛吻他、抱他?! 太恶劣了! 他真的想干脆大喊,管他会喊进谁来,管他会有什么下场,管惊蛰会被揍成啥模样── 冲出喉头的,却不是求救,不是高嚷,只是一声好浅、好浅的叹。 「你想做什么,我全无异议……可是,不要再喊我『小九』,算我求你,从你口中听见那两字,我觉得好刺耳。」螭吻以手背捂眼,看不见眼神。 而说话的嘴,虽扯扬了嘴角,却仅嘲弄苦笑。 「你想要这具身体,拿去,都愿意让你沾酱吃,就算你吃之前,想……物尽其用,随你,快一点动手,废话少说了。」 螭吻豁出去了,咬牙忍忍,不就熬过了? 他要,他就给。 所以,叙旧、谈交情、掏心挖肺,大可不必。 他最无法容忍的,是无心,却装有意。 双手由眼上挪开,眼里的视死如归,再无遮掩。 螭吻探手,将惊蛰勾得低首,凑上唇,重重吻他,化被动为主动。 堵住他的嘴,就不会再听见,那低沈嗓音,呢喃自己的小名。 诱惑着舌,进入自己温暖口中,撩拨,吸吮,舔 弄,再纠缠不放,勾引他伫留,濡泽声,在舐咂缠绵的四唇间,交融。 手未曾闲下,螭吻去扯惊蛰的衣,撕不裂衣料,何妨?足以任手滑入,碰触到惊蛰热烫的肤,便很够了。 一碰到惊蛰,才知道他早已浑身紧绷,蓄势待发,每一处肌理坚硬如铁,偾张纠结,螭吻几乎无法捏握。 心里,一面妒恨,「“这要吃什么,才能变这么大?!”」另一面,却忍不住爱抚,感受着热暖、感受着脉动、感受着他…… 惊蛰呼吸渐浓,喉间滚动低低的粗喘。 螭吻头一次听见,惊蛰发出这种犷吟,露出狂恣神态,衣衫不整,长发垂散,竟如此── 魅人。 雄性对肉体的敏锐,以及无法抗拒,螭吻也有,立即地起了反应,情欲泛滥,澎湃。 第十七章 流动于血脉间,还有另外一项──雄性的征服感。 螭吻攀附于惊蛰臂上,唇缠着,手掌游移惊蛰胸膛,身躯如蛇,腻贴上去,重量偎倾,逐寸近逼…… 顺势斯上惊蛰的身体,企图压倒惊蛰,抢夺先机! 得逞不到眨眼瞬间,一阵天翻地覆,螭吻又沦落惊蛰身下,惨遭压制…… 惊蛰弯起唇,唇上,是被螭吻吮出的艳红色泽,衬以沈笑,迷人。 长指撩起螭吻的白长发,置于唇边,似嗅,似吻。 「原来,你对我也有情欲?」 才会想推倒他、压上他,甚至,想占有他? “如果,把我爱上你的岁月算出来,保证吓死你!”螭吻中心腹诽。 「男人嘛……抱一抱、吻一吻,就会想做,我四哥说,他看到鱼交媾,也会勃起。」螭吻故意说得随兴。 雄者的兽性总是旺盛,有时视觉刺激,也能「一柱擎天」。 何况,是眼见惊蛰……这般撩人,心不痒痒,才非男人! 「算了,我这具破身体,腰力不足,也给不了你『性福』……我不跟你争。」螭吻仍有些喘。 只是吻一吻、摸一摸,再费力扑倒惊蛰,他已觉得好累。 果然,还魂之后,体力差很多……不如轻松躺平,由惊蛰去出力。 若是以前,他会与惊蛰争输赢,但现在…… 一根蔘都推不倒的他,妄想推倒惊蛰? 自不量力。 「反正我的身体,你又不是没抱过,不差再多一次。」螭吻很看得开。 当初魂体脱离,被惊蛰带走,那几夜,他魂魄躲进石柜,不知惊蛰对「身螭吻」为所欲为了多少次,他选择逃避无视,猜都甭猜,惊蛰哪会放过。 彷似看穿螭吻的想法,惊蛰抚上他的臀侧,一阵酥麻,由他指腹递向了螭吻,引来他浑身轻颤。 「并没有,我还没有抱过。」惊蛰贴在他鬓侧,浓息吁着。 还没抱,不过,即将。 「骗人──」螭吻声音微栗,不是害怕,而是迷醉。 惊蛰在他身上施着术。 甜美的术,动情的术,使他慢慢灼热起来。 手掌所到之处,都似燃火,很热,却是舒爽的热。 惊蛰覆上他的身躯,胸膛的摩擦,惊人的热暖,滚烫地覆盖他。 「我对动也不动的尸首,毫无兴致。即便再美丽、再诱人,少了魂魄,躯壳,就只能是躯壳。」 话,喂入螭吻耳内。 不只是言语,还有吁息,笑叹,引诱…… 「少了魂魄,『螭吻』不算是螭吻,『小九』也不是小九。」 听觉开始混沌,逐字逐字,已难拼凑。 螭吻只知道,那嗓,好沈、好挠人,耳朵好痒,耳壳耳垂全被人咬着、舔着,里里外外,都没放过。 吻缩起肩,想躲,圆润肩头却遭握住,略施力,迫使他迎向他。 躯壳,只是躯壳。 但因有螭吻的魂魄在,所以他渴望。 遥远的上世,他有多爱蛟魂,他确实不记得,也不曾想再去探究。 近在眼前的现世,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对于伤害了螭吻,掠夺了他的力量,使他沦为此时孱弱的模样,那头人人称羡的黑发,褪成白丝,脸庞间藏不住的病容──他,是心疼的。 身为如作俑者,他无法欣喜、没有快慰,多年来的想望成真,原来,竟是这般疼痛。 躯壳,不再只是躯壳。 有小九在,它甜美得不可思议,吻着、抱着,激起强烈欲 - 望。 他以唇吻遍那具躯壳,而它,回应着他。 在他吻着时,轻轻战栗。 在他爱抚时,细小的寒毛,为他耸立;每一寸肌肤,为他,发热。 在他碰触时,喉间轻滚的呻 - 吟,小兽般低狺,听来像抵抗,更似讨着宠。 知道接下来的痛楚,难以避免,惊蛰只能尽其可能让他适应放松。 反覆亲吻,寻找他敏感之处,刺激,揉动。 螭吻双眸紧闭,长睫微润,眉心蹙叠纠结,看似痛苦,逸出唇瓣的声音,却带点软甜。 术力的驱使,加上惊蛰的努力,螭吻醉了,醉意不来自于酒,是情欲。 是他此刻,嘴里喃喃喊着的……惊蛰。 是鲸吞蚕食,逐步且坚定地,占据他身躯的……惊蛰。 原该属于对方躯壳,这一世,魂胎相错,却以另一种方式,交融,互属,成为了彼此的。 螭吻痛得挥拳,可拳力太软,打在惊蛰身上,他不痛,反倒火上添油,激狂了欲 - 望。 螭吻搥他一记,他还以沈沈一击──只是用的并非拳头,而是……难以启齿的部位! 螭吻简且无法想像,惊蛰将「畜牲」两字,演绎得淋漓尽致,舍他其谁! 「慢、你、你冷静一点、很、很痛……」 每一字的发音,都受到阻碍,随狂乱的作停顿,逼得螭吻不得不放软声,哀求他的慈悲。 听他嚷痛,惊蛰动作一止。 「痛?我已经用术力帮你弄得很湿,里里外外,能做的,我都做了,该舔──」 「你给我住嘴──」螭吻捂耳拒听这等淫 乱言语。 想大叫,骨子里却牢牢记得,这一叫,会引来「救兵」,只好窝囊压下,不过,仍是咬牙低狺,阻止惊蛰说下去。 他认真考虑过,把拳头塞进惊蛰嘴里,阻挡力应该更够! 「我不想让你痛。」惊蛰神情认真,并非调侃。 “来不及了!痛死了!你技巧欠佳!只顾自己爽快!”螭吻眼神控诉──但心里清楚,惊蛰已经很温柔…… 太温柔了,呵护珍宝一般,确实减缓泰半的不适。 换成是他,还不一定能有如此耐心。 根本是撒娇。 就像以往,总忍不住向惊蛰耍耍孩子气。 在他面前,任性、无理要求──嚷着脚痠,便能换来宽肩驮负;喊喊口渴,一瓢清水送到嘴边…… 此时的嚷嚷,也不过更像……要索讨更多、更多的疼宠。 绕到惊蛰背后的双掌,摸见一手汗湿,知道一个男人最大的忍耐,莫过于此。 螭吻眸光一软,抱者他,喟了声笑叹,腰臀轻蠕,包容他、裹弄他,行径大胆,脸颊却涨红,像快要喷出血来,完全不敢去瞧惊蛰会有何种表情。 埋入他颈间,喘息着,浅吟着,不自觉呢喃惊蛰的名…… 腰力很快耗竭,力不从心,慢软了下来,随即惊蛰接手,扣住细瘦的腰,奋力驰骋,将欢愉推向云际。 眼,狞浓着,却不掩眸内满溢的眷恋。 精尽人亡,只差一点点。 所以螭吻一副虚脱样,被榨干、被使用过度……任由惊蛰为他,呃,处理伤口。 谁弄出来的,由谁来治妥,理所当然,螭吻一点都不想阻止。 什麽羞耻、什么害臊,在做时没有,做完了,也不必矫情有。 该痛的地方,治愈之术抚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剩孟浪的余韵还潜藏深处,如火烫烙印,消抹不掉。 螭吻被清理得干净,汗渍、吻唾,惊蛰留下的种种……逐一拭净,换上新裳。 他仅负责动动口,吃掉递到嘴边的松糕,连唇角糕屑都有人擦。 喉间稍有不适,咳一声,斟满温热茶水的暖杯,立即塞进掌心。 「满足了?」 问话的人,是螭吻,慵懒眼眸下,眼窝淡淡的灰。 狂纵一夜的代价,累出两颗眼圈。 「先奸后杀,你可以动手了。」螭吻迳自说着笑,领死之心,却很认真。 惊蛰淡视他,替他整理衣襟的手并未停下。 「我不是来沾酱吃你。」到底脑袋瓜怎么想的?当他是吃人狂魔吗? 螭吻微讶挑眉,确实意外。 「那你来干嘛?」 惊蛰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就是答案。 螭吻起先没反应过来,与他鼻眼相对,一直到……发现惊蛰眼中,传递着「“我来干嘛,昨夜……包含今不早,你不全知道了?”」的无言。 「不会吧……你冒性危,就为了来睡我?」有没有这么飢渴?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便是说这种蠢蛋? 更何况,他螭吻,是草,而不是花。 「不是为了我的心呀肝呀髓呀脑呀肉的?」螭吻仍不怎么信。 「我自始至终,没说过半句是为你的肝髓脑肉而来。」 心,暂且跳过,他不否认,他要螭吻的心。 「那你来干嘛?」螭吻脑筋鬼打墙而不自知,重复又问。 「来睡你。」惊蛰改睨为瞪,以螭吻之言回嘴,有丝赌气意味。 「畜牲。」螭吻啐啧。 惊蛰不怒,倒是扬唇笑了。 「我有多『畜牲』,你应该是一清二楚了。」他满意瞅着,螭吻身上全是他烙下的痕迹。 「是呀,谢谢你昨夜的卖力『照顾』。」螭吻咬牙切齿。 惊蛰不再与他斗嘴,枕回他身旁,伸手要揽他,被他以鲛枕挡过去。 吃完,翻脸不认人的,似乎不是他惊蛰。 「我听说了上世的事。」惊蛰直白道来。 「所以?」螭吻一脸「“那又怎样?”」的懒状。 「你也知道了?」 「当成故事听听罢了,反正闲着也闲着。」螭吻淡淡回答。 「不感动?」 「不记得的事,没什么好感动。」 “真想把「畜牲」两字,原原本本还给你!”惊蛰替前世的龙魂,感到同情。 「不要用眼神偷骂我。」螭吻瞄他,即便惊蛰嘴没开,他就是听到了! 下一刻,螭吻别开脸,故意不再看他,才能佯装口气冷淡、无所谓,评论别人家的事一般:「我说错了吗?难道,你前世曾喜爱过我,这一世,也必须顺理成章,延续下来吗?」 稍顿,自己觉得说来好笑,忍不住嘲弄,掀了掀唇,再道:「当然不可能嘛,瞧,你这世不就后悔了,后悔前世太蠢,把墨鳞金骨让给我,于是处心积虑又把它拿回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搞得你累,我也累──」 「前世有多爱,自然不代表此世亦然。」 惊蛰的接话,算是认同螭吻看法。 「对吧,所以,听不听说前世之事,有何差别?」被认同了,螭吻没有喜悦。 差别是真的没有,只觉淡淡悲哀。 上一世,龙魂与蛟魂,明明那么爱着……这一世,竟走到如此田地。 「没有差别,爱或不爱,全是这一世的事,听闻前世始末,也不过是助我厘清心中纠结,豁然开朗。」 螭吻缓慢回首,看向低语的惊蛰。 「豁然开朗?」螭吻复喃。 用上这四字,是被多大团乌云笼罩呀? 「上世,爱得多深、多义无反顾,用何种心情让出投胎之躯……我全不记得了,但我却越发清楚,这一世──」停顿之后,惊蛰迟迟没说下去,凝望在螭吻身上的眸光,更专注,更深浓。 这一世,再度深陷。 重新地爱上他,前世的蛟魂。 即便没了那段记忆,他仍是追寻着他,无论理由为何,这个本能,刻骨,铭心。 「小九,这一世,我仍是爱上你。」 螭吻没受感动,反倒板颜怒斥:「这不好笑!」 任何玩笑话,他都能一笑置之,独独此事,是他心上梗刺,不许被人轻蔑视之。 惊蛰不爱他,他可以容忍,自己爱他,是自己的情孽,怨不得人。 第十八章 可是惊蛰不爱他,却以爱为谎,那等同是刀,残划在心上,凌迟,鲜血淋漓。 惊蛰并未止歇,持续说道,语气淡,淡中仍不失坚定:「我爱上了你,所以,即使我夺走墨鳞金骨,成了龙,拥有如意宝珠,我也毫无喜悦,比不上昨夜……抱你,吻你,来得真实。」 螭吻绞在枕上的手,紧握成拳。 「如果是戏言,到此为止,不要再扯谎下去!」 「你为何不信?」 虽不意外他的反应,惊蛰却想……听他亲口说出理由。 螭吻深深吐纳几回,瞪视转为凝视,半晌,才道:「因为你亲口说,你深爱的、迷恋的……只有『墨鳞金龙』的独一无二!因为,你亲口说,我之于你,已经没有价值!」 这些话,他听着,有多惊震,便有多痛;有多痛,就记得多深刻! 面对螭吻越吠越响的吼声,惊蛰显得淡然。 淡然,不代表轻蔑以待。 「我那时错了。」 「你、你认错也认太快了!」螭吻强烈不满。 为惊蛰当时的「错了」,他沮丧、难爱、痛苦、强颜欢笑,惊蛰一句轻描淡写,就结束了? 把他那段时日的沮丧、难受、痛苦、欲哭无泪──全数还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惊蛰脸不红、气不喘,说得理所当然。 「你改了什么?!早先说不爱,现在才发现爱,明日呢?想一想,又觉得『错了』,是不是同样丢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掠食丹我已服下,一年始生效,蓄满需费时多少,我无法给你肯定答案,不过,只要它拿回『墨鳞金骨』之力,我会立即将它还你。」 惊蛰一样淡淡口吻,淡淡噙笑,淡淡道,不多做任何解释,只陈述现况。 前世,墨鳞金骨之胎,他拱手相让。 今世,墨鳞金骨之力,入了手,他同样愿意再还。 为的,只有两字,怜爱。 螭吻本来有满腹怨言欲说,倏然而止,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这个决定。睡,算是意外收获。」 惊蛰的这句话,好遥远,好不真切,因为,螭吻仍处于震撼──震憾于前头那番言词…… 「你……吃下掠食丹?」他错愕,想问个清楚。 惊蛰静,已是回答。 螭吻低哑嘶吼,又急,又气:「你好不容易才拿走『墨鳞金骨』!刚刚变成龙!……吃下掠食丹,它、它不是会把你的气力,全部吸食殆尽,到时,你、你的黑发将褪成雪白!渐渐失去精气,虚软得像块糖饴,会……」像我这样,废人一般。 喉,哽住。 想骂的话,很多! 太多太多,却冲不喉,骂不出口! 因为,脑子里充塞的,是更多──“不要!不要做这种事!我没有要拿回墨鳞金骨!给你呀,我甘愿的!” “不要说什么「还我」!我不要讨!” “我不要你变成这样!” “我喜欢你这种模样!喜欢你发黑如墨!我不要你变成病弱之辈!” “那不适合你!” “把掠食丹吐出来!快吐出来!” 惊蛰听他低吼时,只觉心痛,想狠狠揽他进怀,揉入胸口。 螭吻所尝之苦,全拜他所赐,他是个混蛋…… 「是我该得的教训,是我犯错后的报应,不值得同情,毋须为了我,露出这种神情。」惊蛰低喃,抚摸螭吻白发,以指为梳。 这种……急得快哭出来的神情。 「惊蛰,我不要你还!它本来就是你的!我才是偷走的那一方!不只是力量,还有家人,你应该是九龙子!是我父王的第九名孩子!是我哥哥们应该要疼、要 宠的──」 螭吻瞬间噤声。 无意间提及家人,他想起一件更紧要攸关生死之事! 比起掠食丹筰用,发生得更早更快,马上会面临的危机! 「快!你快走!我大哥他们──他们每日一早都会到我房里,来看我的情况,他们若见到你……若见到你,绝对立即翻脸!」 掠食丹吐不吐已是其次,会被打到吐胆汁,才是重点。 毕竟,他亲眼见过几名哥哥……痛欧夔牛的惨景。 螭吻推着他,拉圯鲛绡被往他怀里塞,急于催促:「没空穿衣裳,先包着,赶快走!」 算算时辰,怕是一踏出房门,正好与哥哥们对上,螭吻又改口:「不!别出去!先躲!……躲床底,不,躲石柜!你去躲石柜里!屏息声,否则会被发现!」 吼了半天,推了半晌,惊蛰不动如山,一点也不着急。 「惊蛰!」为什么不快走? 「……你让我感觉,我像偷欢的奸夫,见不得人。」惊蛰很难接受。 「你是呀!」 不然,是能光明正大,摆上台面,受众人祝福身分吗?! 尤其,浑身不着片缕,你光光,我光光,摆明一夜放纵的这种情况! 新恨,爬上麽弟的床;旧恨,害麽弟变成这副病样,两者加一加,惊蛰想保有全尸,难! 「我不想你被我哥哥们宰掉!」 这句担心发自肺腑,真诚透明,让惊蛰脸色稍霁。 「他们看见也好,我不想每晚偷偷摸摸来。」 「你还想每晚都来?!」 淫蛟!不,淫龙。 「当然。」惊蛰毫不否认。「而且,我抱着你,你比较舒服。」 螭吻脸色辣红,啐他:「舒、舒服的到底是谁呀?!一脸快意,龙膦都浮出来,死缠着人不放,我厥过去又醒来,你还在那里动──」 惊蛰想笑,又佯装正经,毕竟,他原意单纯,是螭吻想偏了。 「我是指,如意宝珠。它在你身边,你睡得更安适些。」 「……」螭吻真想吞掉自己的舌! 「与其避不见他们,导致无法留在你身边,我宁可正面对上。」 「看来,你做好受死的准。」 清冽之嗓,虽笑,却狠厉,在惊蛰甫说毕,紧接传来。 大龙子出现于房门口,眉眸俱冷。 身后,则是摩拳擦掌的其余龙子。 还有,张大嘴,痴傻看着宝贝麽儿,被另一个男人勾在怀中,过度受惊,脑中万雷齐轰的蠢爹爹──四海龙主…… 捉奸在床,该面临哪种窘况? 争执?开战?群殴? 然后,他哭着,挺身相护,不忍家人伤其分毫,并且脱口说出他对惊蛰的深情。 两人因而确定心心相属,拥抱、亲吻,家人终受感动,给予真心祝福,从此幸福快乐── 眼前,是演哪一齣? 喝茶聊天,话家常? 对,就是喝茶聊天话家常! 在众龙子各自唤出武器,打算将摧「弟」狂魔狠快痛宰前,龙主出言,先叹,后说:「你理妥衣装后,到厅里见本王,要杀要剐,也得先把话说明白。」 确实,衣不蔽体,又浑身精采──吻痕、抓痕,处处皆有──刺伤着为人爹亲的心,还是着装完毕,再来好好教训,这夜闯小九房内,对小九出手的淫贼! 「父王,惊蛰他是你的──」“儿子”。螭吻禁不住想替惊蛰求情。 四海龙主不让他说下去,仅淡淡吩咐:「老八,扛小九去泡海底温泉,让他舒坦些。」 八龙子颔首,连人带被裹成虫茧,顶上肩头。 螭吻无法反抗,投给惊蛰「“你自求多福,在我回来之前,可别被宰掉哪”」的一眼,便由八龙子扛去泡温泉。 「是他强迫你?」 抵达热泉,扯开绡被,八龙子见他一身狼狈,吻痕瘀红鲜艳,映衬白皙肤发,更显怵目惊心。 八龙子的神情,彷彿只要螭吻点个头,折或面露委屈,他便会动手击毙惊蛰! 螭吻没入泉水间,吁了口爽叹。 「我嘴没被捂上,只消一嚷,你们就会赶来救我,但……我没有喊。」 这个答覆,回应了八龙子的疑问。 没受强迫,亦知随时能求援,仍是任惊蛰…… 若非心甘情愿,又能是什么? 八龙子未再多问,静默伴坐旁侧,让螭吻好生浸泡。 等他舒舒服服浸了个痛快,浑身松软,由鱼婢更衣梳发,才再度坐上八龙子肩膀,一路扛回龙城大厅。 厅内,看到一片祥和之景。 龙主与惊蛰,喝着茶沫,席间,没有争执。 惊蛰看来毫发未伤,螭吻松了口气。 在他到来之前,不知众人谈些什么? 被八龙子抱下肩头,螭吻慢慢踱往大桌,惊蛰扶他一把,掌心贴腰,惹来龙主以清喉声做为警告。 螭吻脸上的红,是热泉之故,更为惊蛰毫不避讳的举止。 “别再刺激我父王,好吗?老人家禁不起吓。” 拍开惊蛰的手,往空位坐下。 桌上茶点琳琅满目,螭吻看了更觉得饿,加上整夜狂纵,体力流失太多,先抓个两块大饼填胃。 「吃慢些。」惊蛰替他斟满茶,推至手边。 「坐过去一点。」螭吻要他「保持距离」,省得激怒父兄。 被抓奸在床,好歹反应歉疚点,哪能像惊蛰……明目张胆,视别人家父兄如无物。 「嗯哼!」清喉声越发加重。 螭吻劝不退惊蛰,只能任由他往面前堆放茶点,积成小山一座……随便他了。 「无论你们刚骂了惊蛰人,有些话,我也想说──父王,你应该认惊蛰为子,严格算来,他才是龙子……以目前状况而言,他比我像龙子,这些,原本亦属惊蛰所有,是被我侵占,现在还给他,天经地义。」 被认成了「儿子」,父兄便不会对惊蛰……加以苛责。 毕竟,好与坏,也是自家孽子,能骂能揍,却不会痛下杀手。 「胡言乱语!龙骸城九龙子,便是『螭吻』,也只会是『螭吻』!你既投胎成为我儿,哪能说让就让?!」 「我没说不当你儿子呀,只是按理而言,惊蛰才该是。你可以收我当义子,我不反对。」螭吻可没有「牺牲奉献」的大爱精神──义子,他照样能在龙骸城吃喝玩乐! 「小九,不要藉此替惊蛰脱罪。」大龙子淡道。 「无关脱不脱罪,只是你们不觉得……一切,若顺应轮回,惊蛰才是你们家人吗?他既是龙魂,现又取回宝珠,成功化龙,墨鳞金骨──所有的错,都扭正了。」螭吻认真说。 旁人如何想,他是不清楚,但身为当事者的他,想法一清二楚。 「我不过是抹蛟魂,出世迄今,没努力过、没认真过,却也没吃苦过,拥有旁人所没有的,可是这些本就不属于我,要指控谁抢了、拿了,倒像作贼的喊捉贼。」 嘴里说着「无关脱罪不脱罪」,却还是做起了「脱罪」的辩解。 没办法,惊蛰的口才,他很是明白,对他以外的人,爱理不理,话懒得多说。 他若不替惊蛰开口,惊蛰……会吃亏的。 「墨鳞金骨还他,刚好而已,宝珠也物归原主,谁都无权指控他。」 言下之意──“各位哥哥的火,可以港熄了,用不着太替我生气,错,不在惊蛰。” 「至于昨夜……你情我愿,我正好想抱他,而他,恰巧来了,就玩玩嘛,大豕都懂,呵呵……」 换句话说──“我没吃到亏,他没占到便宜,两不相欠,甭控诉谁辣手、谁摧花。 短短几句,全替惊蛰粉饰太平。 第十九章 彷彿拿走力量、失去宝珠,变得处弱无力,魂与躯壳至今仍依靠锁魂圈缚锁着,全都不重要。 「这样想想,惊蛰根本不该骂,反而要办场宴席,热闹、盛大,欢迎他加入你们一家,最好也昭告全城,给惊蛰个名分。」螭吻自觉言之超有理,迳息说,更点头如捣蒜,完全同意自个儿论调:「好了好了,小事情解决了,到此为止,大家可以解散,各自去忙各自的吧。」退堂! 全厅,只听见螭吻在说,说完,还真打算站起来离场。 可惜,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没动,不认为此事甚小、到此为止。 「你方才的担保,当真?」 四海龙主问着惊蛰,口吻很沈,像讨债似的。 「当真。」惊蛰坚定颔首。 「那好,本王同意你留下,但……不许你接近小九,更不可以对他动手动脚!」 「这我做不到。」无法实践的诺言,他惊蛰绝不轻诺。 「你给我离他远点!」龙主拍桌,指向惊蛰的鼻,怒斥。 而龙主此事,彷若下达宣战令,众龙子轰然而立,兵器架向惊蛰的颈。 惊蛰毫不妥协,更不为威武所屈。 「我留下,只因为小九,我会待在他身边。」 「掠食丹填满之前,你只能待在牢里!」 龙主气极,口不择言,命令一出,马上后悔,奈何君颜拉不下,不将错就错也不行。 「掠食丹之事,你告诉我父王了?」螭吻锁眉,眼神不苟同,睨向惊蛰,暗暗斥他:“干嘛多嘴?!” 未待惊蛰回答,螭吻已做了猜测: 「而且,你更以此为担保,允诺我父王,你要把『墨鳞金骨』吐还出来,为表所言不虚,你会留在龙骸城,直至取出掠食丹?」 猜中,几乎一字不差。 难怪!还能有好心情喝茶! 根本是达成了可恶共识! 「父王!你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螭吻怒气冲冲,扭头转向龙主。虎毒不食子,你身为龙主,竟比一头大猫还不如吗?!」 不忍不住要替惊蛰抱不平。 被险些成为爹亲之人如此对待,教人情何以堪? 「不……小九……你听父王说……」龙主结巴起来。 「说什么?说你打算看着儿子再走我这一遭?!说你不管儿子的死活,硬要他吐出力量?!」吼了两句,螭吻必须频繁且大口吸气,才能抵抗窒息之感。 「……他……你……你才是我儿子呀……」天下父母心,为自家儿女自私一回,是天性。 「惊蛰才是你儿子!」 螭吻吠回去,再喘、再虚弱,也一定要说── 「他只是上一世太蠢太笨!把大好的身体,让给别人享受!害自己塞在那具蛟躯里,明明就是龙,却变成蛟,遭受奚笑!」 惊蛰见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担忧他太激动,会伤及自己。 「小九,好了,冷静下来……」 「什么好了?!」轰然转头,换人数落:「上一世蠢,也就罢了,这一世还蠢,你忘川河水喝不够多,带着『蠢”又去入胎吗?!」 呼呼呼……猛吸五大口,吐纳声响到全厅可闻。 顺完气,螭吻咬着泛白的唇:「……黑鳞金骨说给就给,要拿便拿,你哪一次问过我?!问过我……要是不要?!」 前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是要他欠惊蛰多少回?! 「小九……」惊蛰神色肃穆,不因被骂,而是怕螭吻骂到断气。 「前世的蛟魂,心里作何感想,我不记得,不代表发言,但这世的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你──」 螭吻字字强硬,唯吐不出凶狠气势,却也毫不退让。 「把掠食丹取出来!现在!立刻!我不要墨鳞金骨!也不要如意宝珠!你全都留着自己用!就算掠食丹汲满,我也绝不会再放回体内!」 病容之间,填满的,是坚决,是说到做到。 「掠食丹没取出来之前,别来见我。」 也是任性。 螭吻撂完话,起身要走,惊蛰伸手欲扶,被他甩开,拍来的力道不大,赌气意味很浓。 「掠食丹没取出来之前,别碰我!」 更是恶霸。 拖着缓步,踩着蹒跚,螭吻仍旧仰首阔步,不露半丝弱态,不要谁扶。 螭吻很清楚,惊蛰不会照做。 威胁归威胁,惊蛰自有一套解决方法。 惊蛰有多了解他……或者该说,惊蛰有多明白,螭吻爱着他。 因为爱,威胁显得弱化,难以做到「别来见我」、「别碰我」的坚决。 惊蛰仍是会见他、碰他,在他抗拒之前,用吻,用缠绵拥抱,引诱他,迷炫他── ,掠食丹仍会汲满「墨鳞金骨」,惊蛰将失去所有…… 「那家伙……会乖乖听话才有鬼。」螭吻咕哝。 若傻傻等着惊蛰去做,呆子这两字,就该落在自己头上。 步伐龟速,正好让螭吻边走,边思忖。 行几水帘晶牌,螭吻稍稍止步,水帘内,映出苍白失色的自己。 发与肤,覆盖着雪一般的颜色。 不见红润,没有生气,白得几乎不存其余颜色,像一抹幽幽鬼魂。 「惊蛰,我绝不要你变成我这样……」忍不住抡拳,搥向水帘上的身影。 该怎么做?该……做什么? 水帘上的倒影,神色困惑,苦恼不已,还有,忧愁。 眸,微瞇,褪去瞳色的眼,对光线的忍受度越发减弱,若亮光强些,更会泪流不止…… 引来双眼不适的主因,正在他手腕上,辉映千年珊瑚树之光,熠熠发着亮的──薄银饰物,用以锁魂,名曰「锁魂圈」。 缺了它,他的魂魄,说不定还无法安分,与躯壳相斥。 「果然,蛟魂配不上龙躯……才会一失去力量,差异即现。」 淡淡低嘲,倒不是自我嫌恶,只是更认清事实。 「装进不属于自乡的躯壳,像奶娃骑大鲛,无法轻易驱使,你到底懂不懂……这样对我是好的吗?笨蛋……」自语的口中,喃喃的「“你”」是惊蛰,亦是前世的龙魂。 「蛟魂的『惊蛰』,与龙魂的『螭吻』,若未曾错体魂换,今世的相遇,是不是……能更单纯些?」 能相遇吗?会相遇吗? 遇见了,还……心动吗? 或是,形同陌路? 倾首,心贴上水帘晶墙,墙上沁凉的水,冲刷混沌的脑袋。 他努力想、认真想、反覆想,要想出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阻止惊蛰? 惊蛰体内那颗该死的掠食丹,必须早一点取出来,在它开始作用之前…… 用拐的?用求的?用骗的?惊蛰会同意吗? 水,湿濡着脸颊,凉透入心,让苦思的脑袋有短暂的空白──短暂空白之后,是灵光乍现的醒悟! 唇角笑意飞扬,越来越明显。 「没关系嘛,任何事都不先问我,爱做就去做,任性得令人发指,哼哼,要任性,谁不会呀?」 螭吻由水帘晶墙间擡头,第一件事,便是试图去解锁魂圈。 锁魂圈看似薄碎,彷彿轻轻一扯,就能毁去,到螭吻手上却异常坚韧。 螭吻试了好久,手腕已磨红,锁魂圈仍稳稳缠锢。 「只是想魂体脱离,有这么困难吗?!我这具身体……想逃想躲,连走出大门口都不行,哪能上演离家出去失踪记?」 是了,被躯壳所拖累,螭吻行动近乎不便,他才想到,不妨暂时魂躯分离,以轻巧的魂体活动。 再找处地方窝藏,留张字条,写着「“等你把掠食丹吐出、销毁,我就回来了”」,看是惊蛰倔,或是他倔! 主意是打好了,执行上,困难重重。 扳不开,敲不坏,咬不断,正当无计可施,又得苦想其他方法之际,螭吻眠尾余光瞄见了救星,还是最大、最强的那一颗! 他无暇细想,招手猛喊:「三嫂!三嫂!这边!妳到这边来一下!」 螭吻口中的「三嫂」辰星,正行经龙骨廊,停下步伐,眸光极淡,投来不甚热络的一眼,对照螭吻的谄笑,她浅然得冷漠。 「帮我一个小忙,举手之劳!」 辰星走来,眼神询问:“何事?” 「替我劈开这个。」螭吻与起双腕,又指指脖子和脚踝。 既是对方请托,她也不加迟疑,更不过问。 昔日战斗天女,对战区区几个银圈,像撕碎纸张一般,不费力气。 螭吻就是欣赏三嫂这种人,俐落,爽快。 要是遇上小蔘她们,定是你一言我一语,嚷嚷着:“银圈不能取下呀!你会魂飞魄散!我去叫你哥哥过来”──囉哩叭唆的。 反观三嫂,不多话,不多嘴,对不在意之事,多问一句都嫌懒,能让她笑、让她留神、让她关注的,独独三哥。 恐怕她连锁魂圈有何作用,都不曾去想。 反正不是套在三龙子身上之物,她不关心。 而且帮完,不等人道谢,转身又走了。 螭吻顾不得嚷谢,身躯微晃,有种迷离之感。 「还不能脱离,我得去留字纸……」摇摇晃晃,似醉酒之人,攀扶墙柱,一步一步拖着身躯,朝回房方向去。 没了魂魄的躯壳,颓代石桌旁,不知已有多少时辰。 桌上墨砚翻倒,桌面一片狼藉,汁液沿边角滴落,染在螭吻发消,白丝间掺杂着浓黑。 那是惊蛰看见,最肝胆俱裂的一景。 无论喊出多少次的「小九」,那双眼,未曾再睁开过。 桌上字条,只有三个字:“掠食丹”。 字迹潦草,写得多匆促,「丹」字间的那一点,甚至来不及落下。 龙骸城,再度纷乱,此回风暴,越发强烈。 「又是你,对吧?!你又把小九捉哪里去了?!」四龙子揪起惊蛰襟口,拳毕高,就要落下。 「同一招,到底要耍几次?!」六龙子眼露冷光,拳紧握着,剑芒捏在掌心,几乎压抑不住。 「上一回,也装得很无辜,让我们没怀疑到你身上,这一回,抱住小九喊两声,扮扮深受打击,又想骗我们?!」二龙子没六龙子的好耐性,电掣力已入手,凶狠朝惊蛰后颈,劈砍。 惊蛰动也没动,怀里是冰冷的螭吻,那温度,冻得无法思考。 电掣刀抹断劲子之前,大龙子拨动水箜篌,水弦挡下电掣。 惊蛰半绺发丝被削断,飘然坠下,惊蛰仍是没有动作。 不闪,不躲,不回避,若无大龙子出手,惊蛰此刻已该身首异处。 「大哥!你阻止我干嘛?」二龙子不满。一刀劈死祸害,岂不省事。 「杀了他,小九的下落,能去问谁?」 「惊蛰。」三龙子叫了一遍,没有回应,他更加强硬:「惊蛰!」这一回,也与四龙子一样,揪住他一角,沈声问:「小九呢?」 对…… 小九呢? 他抱在怀里的不是小九,没了魂魄,它只是具肉身。 「小九人呢?」惊蛰不答反问,要三龙子回答他。 「你还有脸问?!」四龙子重揍他一拳,拳劲狠厉,打得惊蛰嘴角渗血。 血丝刺目,却阻止不了惊蛰再问:「小九呢?」这一次,他问向了四龙子。 「你──」四龙子大恼,举起拳,又要揍他。 「慢些。」五龙子以烟管挡下了硬拳,逼四龙子狠瞪。 第二十章 五龙子不以为意,拨开四龙子之拳,挥挥烟头,才道:「身为小九兄长多年,对小九倒算了解,看桌上留下的字条,略略推敲……他该不会是准备写──掠食丹取出后,我才愿意魂魄归体,否则,免谈。」 五龙子的猜测,换来房内一片静默。 依小九性子,确实…… 不无可能。 七龙子加入分析:「而在书写途中,魂魄抽离,出乎他意料,非他所能掌控,他见状况生异,急于另寻他法,便踏出房门,不知去向……」 三龙子摩挲着下颚,沈吟:「锁魂圈,凭现下小九之力,不可能取下;城中道行不够的,亦帮不了此忙;能取下的人,皆知锁魂圈重要,即便小九哀求,决计不会应允。」 「锁魂圈遭破坏的手法,相当高明,非以蛮力硬扯,倒更似至柔之力……」大龙子检视着圈身,脑中名单渐现,再逐一剔除。 「到底是谁多事?或者,另有所图?」二龙子睨向惊蛰。 思来想去,就属惊蛰的嫌疑 「是我!」 闻讯而至的女眷中,传来了坦承声,淡然好辨,一听,便知是谁。 「辰星?」三龙子意外,此事竟扯上自家那口子? 「彔知不知道锁魂圈对小九的重要性?!」四龙子气吼着。 辰星细眉未挑,不似蔘娃和珠芽,缩起了肩,捂住了耳,被咆吠所吓。 「不知道。」辰星的回答,很诚实,很理所当然。 「妳不知道,还替他取下?!」四龙子直想翻白眼。 要不是看在她是女人,还是一个他打不过的战斗天女,他一定、一定直接单挑! 辰星眼神扫去,波澜不兴,像两涨凝冰的湖水。 「小九请我取下的。」这便是她的理由。 「妳也不问问他,取下要干嘛?!」四龙子又吠,这回三龙子挡在前头,脸上神情全是捍卫。 「老四,辰星并非存心,她不清楚锁魂圈作用,加上小九开口请托,她便帮了忙,不加深思,绝无恶意──」 「好了,追究谁取下锁魂圈有何意义?把小九找回来,才是当务之急!」龙主威严指示,可惜眼泪鼻涕狂流,大颗小颗挂脸上,蠢爹爹的模样,完全来不及收拾。 「哪有什么好急的,掠食丹先吐出来呀,吐出来,我不就回去了……」 这句答覆,来自于螭吻口中,他正单手托腮,嘀咕着。 偏偏厅内无人听闻,无人反应,依旧为螭吻的下落焦急。 不是螭吻藏得太好,更非他化身魂魄,所以众人无法视之,而是此刻的他,远在千里,透过一片镜,看着龙骸城内。 「九少,请用。」一杯茶水,客客气气推过来。 「你们地府的茶,有股怪味。」螭吻不是好客人,有得吃有得喝,还嫌。 身为主人,不见动怒,文判笑容可掬,比茶水更香醇。 「舀忘川之水冲泡,难怪九少喝不惯。」 是了,地府。螭吻正处于黄泉冥城。 会来到这里,非螭吻本意。 话说,他魂体相离,速度太快,连他自身都吓了一跳,正如七龙子猜测──状况生异,脱离掌控,他急于出房,另寻他法…… 出了房,魂魄太轻,一时不查,遭海潮卷走,飘远,一路卷离龙骸城。 肉体虚弱也罢,连魂体竟同样无用──螭吻当时,心里狂暴吹喊。 吹喊不过两句,一旁传来「“何方孤魂野鬼?还不速速随我回地府领罚!”」,沈沈铁鍊声,霎时逼近,然后,千里挪移大法── 他就被鬼差捉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好大的意外。 幸好文判认出他,否则,他向鬼差说了千百次「“我是龙骸城九龙子!放开我!”」,鬼差哂笑,回以眼神羞辱;龙子有你这么弱吗? 文判以礼相待,领他来到这处幽静竹舍,供他朳憩、暂养。 冥城,果然是魂魄的好归处。 在这儿待下,魂体安静许多,头不晕、脚也不浮,一整个舒适畅快。 「喝多了,不会失忆吗?」螭吻眼露诧异。 忘川水泡茶……能喝吗? 饮忘川水,成忘世魂,冥府里,万年傅唱的歌谣,岂会有假? 「这倒不会,九少尽管放心,泡茶之水,汲于忘川源头,清澈无比,未经多情河曲,未过贪嗔谷,未涤俗世身,不忘七情六欲。」 「就是『不会』嘛,何必说那么多。」多余废话螭吻没心情听。 文判脾性好,待谁皆能微笑以对──只除了专惹麻烦、累他日日过劳,收拾善后的那一位不肖主子──面对螭吻的啐声,他不以为意。 「若九少想以忘川中段之水,煎煮泡茶也行,只是味道稍嫌腥甜些……」 「我又没味觉,脱骨之后再回体,再也尝不出滋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喝忘川水! 「会逐渐好转,只要你待在龙魂身边,你的力量、你的宝珠,能舒缓种种不适,魂体越发相融、精神日益好转、气力慢慢恢复,别离开他太远,与他亲近,对九少,都是好事。」 文判之言,螭吻当成是不负责任闲聊,听着,并不上心。 认真瞧水镜,实际些。 看见螭吻正凝神专注望向水镜,望着龙骸城一切,文判很贴心,探问:「九少若想回龙骸城,下官愿意亲自护送。」 「还不要。惊蛰没吐出掠食丹!我已经决定,一日不见掠食丹取出,我一日不回去!」螭吻坚定立场,绝不妥协。 “但我很想将你打包、远远送回去。” “你与某位家伙,有七成相似……” “骄纵相似、受宠相似,目中无人相似,太好命的相似。” “死小鬼的相似。” 文判默默腹诽,难为他脸上还挂满笑,浅,却俊致。 「魂与体脱离太久,并不是好事。」 螭吻又托起腮,目光只看向镜中,慵懒回他:「会吗?我倒觉得在这里很舒适。」 惊蛰的脸,浮现镜面内,愁眉不展,脸庞紧绷、严肃。 螭吻忍不住伸手,想推平那眉心间堆积的皱痕。 指腹碰上镜面,扰起一涨紊乱,弄糊了惊蛰的模样。 “有人伺候着,哪里不舒适?”文判摇首,心里暗叹。 既然螭吻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神色,并不热络于他,文判亦不自讨无趣。 「下官尚有职务,先行告退。」文判揖了身。 螭吻一双眼全盯在水镜里,瞧都不瞧文判,随意摆摆手,算是搭里了。 接下来的时间,螭吻何事都不做,静静地,看水镜所传回的景象。 时序的落差,水镜另端,画夜不断交替,于他,却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几个时辰中,他看见,苦寻他下落,惊慌失措的忧心;他看见,回到城内,无功而返的失望;他看见,夜阑人静,守在躯壳身旁,不愿入睡的熬…… 开始反渻自己太胡闹,惹来众人奔波,愧意,萌出了芽。 「……我本来只准备躲在城里暗处,见机行事,没想被鬼差抓走……我怎么知道,连小小一只鬼差,都把我上铐扣押……」 嘟哝声,很是委屈。 「你快点把掠食丹拿出来呀!我就能快点回去──你那什么表情呀?!要不是你胡搞害搞,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吃下掠食丹,我又何必用上这招……」 对着镜内愁容,螭吻不禁低斥: 「眉,干嘛皱成这样,皱久了,眉心几道深痕,以后都消不掉了,脸已经很不和蔼亲切,再下去,哪个小孩看到你,绝对报以大哭……」 骂完,心又软了,险些无法坚持。 「一直喊小九也没用,快把掠食丹挖出来,比较实际……」拿出来,我就去求……拜托文判,带我回去。」 掠食丹放越久,他越不安心。 怕它太快起作用,会伤害惊蛰。 文判再折返,螭吻如石雕,仍是坐在原处,姿势不变,与他离开时,一个模样。 若非他忙上好一阵子,处理完千来件入魂审查,他几乎也要错认自己是否看错辰。 「九少,用膳时间已至,要不要移驾小亭内,备了些粗茶淡饭。」 「用闻的饭菜,我没有食欲。」 镜里,也没看见惊蛰用膳,连颗海粟都没吃过……」 「魂体不需要进食,饿与渴,只是离世不久,才残存的记忆。」用闻的,已经算是……给龙子的特殊招待了。 螭吻太专注于镜内,不查时辰流逝,还以为文判去去又回来,加上心里鬰结,很难有好心情与谁攀谈,带些不耐,睨瞟文判一眼。 「文判,你好像很闲哦?每次看到你,不是喝茶,就是四处乱晃?」 此话原意,是希望文判回答──“不,下官很忙。” 他就能光明正大接续──“那你去忙,甭来招呼我。” 理所当然,赶走文判。 只是螭吻错了。 错在他状况不明,错在他误踩痛处。 错在不久之前,也曾有某一位──为主不尊的家伙,用相同口吻注懒散语调,道来彷似的问句,质疑文判。 “喂,你好像很闲耶,喝茶?都不用工作吗?” 在文判收拾聚魂峰崩坏,游魂四散,拘捕、救治、清点,更迅速分派修复工作…… 好不容易,泰半混乱平息,他得了片刻之闲,坐下来,喝一口茶,纸扇打开,尚未能轻摇,便由身后传来──没天没良的疑问。 也不自我反省,想想,聚魂峰,是谁弄垮? 万里晴空,转为漫天雷云,仅需一瞬之间。 本还聊天的温雅文判,白透的俊颜,青筋明显,眸极冷,覆上冰霜,眼中,暴雪狂袭。 迁怒,无庸置疑,这就是。 无法发在主子身上的怒火,找到了出路。 螭吻失去龙子力量、失去墨鳞金骨,此刻还失去了肉身,但有一项本,他没有失去──对危险的感应。 寒颤,激灵灵一抖,咽咽唾沫,仍咽不下喉间哽意。 从文判身上,螭吻好似看到……失去如意宝珠后,癫狂暴乱,几欲伤人的大哥。 遇上大哥失控,几兄弟的应对之法,只有一个──先逃再说! 螭吻确实逃了,可惜,迟了。 衣领传来强劲力道,扯紧,他抵抗不住,轻灵魂体朝后踉跄,颈背上感受大量寒意……由揪在领上的那只手掌,源源不绝传来。 比指掌更冷的,是文判幽然之嗓,千万年寒冰一般,吐露淡语: 「冥府里,一只死小鬼,已嫌太多,容不下第二只。」 三日,度日如年的整整三日。 未曾稍眠的眼,红丝满布,湛浓眸色,如今,添加一层阒黯。 镇日的奔波,能想到的藏身之处,皆不放过。 小九最爱的食铺、常去的饭馆,甚至是平日里偷闲,最喜窝躺其中,无人干扰,一睡便是一整天的绿藻草园…… 没有,到处都没有。 惊蛰回到房内,落坐床畔,手指轻轻梳弄着,那蜿蜒散于枕面上,柔亮洁白的发。 冗长的沈默,仅仅听闻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幽幽一叹。 「你躲在哪里看着?真这般坚持,不见掠食丹,绝不现身?」 第二十一章 惊蛰喃喃的声音,浅然,几不可闻。 而他问向之人,闭眸沈睡,安宁无扰,没有回覆他。 「是不是真取出掠食丹,你就回来了?……这有何难?你要见掠食丹,我便给你掠食丹。」 怕只怕,拿出掠食丹,依旧不见小九归来…… 若真如此,该如何是好? 已无技可施,受够了提心吊胆,惊蛰不再迟疑,两指为剑,按向腹间,长指往上挪移,划向胸膛,再经销骨、咽喉── 最终,由口中吐出晶莹珠体,因尚未生效,珠中不带半丝颜色。 将掠食丹置入螭吻掌心,连同螭吻的手,一并包覆于双掌之间。 「小九,我取出来了,如你所愿,你呢?快一些回来……」 他等着,静静等着。 等到了一声嚷嚷,破空而来。 耳熟的嚷嚷,久违的嚷嚷,令他为之一振的嚷嚷。 「放开我──你放开我──」 惊蛰瞠眸而去,同时,文判身影出现,手里提着他朝思暮想,苦寻不见的螭吻。 「不请自来,失礼了。」文判皮笑,肉不笑,阴恻的鬼颜,俊逸如昔,只是淡淡可见一丝冷厉。 他温雅说着,抛出手中螭吻的劲道,却完全相斥,迅速,威猛,丝毫不留情面。 螭吻几乎是被丢进肉身里。 「怔忡什么?锁魂圈快点铐上。」文判善意提醒。 “别再让这任性的死小鬼,四处乱跑!” 惊蛰反应过来,取圯搁置床头的锁魂圈,逐一铐回螭吻手脚,使魂体不再游离。 「小九怎会由你带回?」惊蛰安心之后,想起此一疑问。 「九少之魂,在外游荡,鬼差不识身分,误以为是孤魂野鬼,特领他回冥府。」文判轻描淡写,刻意不说鬼差的粗暴押解。 后续发展,惊蛰不难勾勒想像,没多问,。判亦无多嘴的打算。 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螭吻平安归返。 「多谢。」谢文判帮忙送回螭吻。 文判笑了笑,旋身消散,如烟岚遇日,无影无踪。 此时,魂身已相融的螭吻,逐渐战胜脑中晕眩,第一句,就是听见惊蛰的道谢。 怒火一烧旺,浑身气力澎湃,涌回四肢百骸。 他轰然坐起,吠道:「谢他做什么?!那只鬼文判──发啥疯呀?!说变脸就变脸,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他竟把我抓起来,拎只小鸡一样──咦?」 气愤抡紧的拳,握到掌心之内,热热的、软软的,圆圆润润的……珠子? 他低头瞧去,一脸困惑。 「掠食丹。」惊蛰替他解惑。 「长得和我先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上回所见,珠体更大、更饱满,里头充满颜色。 「那是吸没墨鳞金骨之力的掠食丹,你手中那颗,则是尚未生效。」 “尚未生效”。这四字,沁凉舒爽,浇熄螭吻满腔愤火,文判对他做的事,全抛诸脑后。 「原来,没汲取力量之前,掠食丹是无色透明,像琉璃珠一般的东西……」螭吻长了见识。 下一个动作,他急欲捏爆掠食丹,不让惊蛰有机会再用上它! 看似一拍就爆的小丹丸,使尽力气,却对付不了它。 「我来。」惊蛰好意相助。 「我才不会让你拿回去!」螭吻立刻缩手,掠食丹藏到身后。 「你不想取回你的力量?」惊蛰觑着他的反应,不由眸光转软。 在惊蛰眼中,他捍卫的,并不单纯是颗珠子。 螭吻保护的,是他。 「究竟要我说多少回,那是你的。」螭吻翻起白眼。 「我给过你一次,这回,我愿意再让。」 「上一次,我来不及阻止──也可能是遭你阴了。这次,我不会再处于被动,我要什么,全由我自己决定,不是你要让,我就得全盘接受。」 螭吻 说得振振有词,气势不软弱。 「哦?那你要什么?」惊蛰洗耳恭听。 「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 这不是一个处于劣势、失去较多的那一方,所会提出的「要求」。 「是呀,现状没啥不好,我照吃、照睡、照样有人侍奉。」 虽然,手脚软绵了些,体力不济了点,头发白了……全部,但对照他以往,爽凉的龙子生活,相去不远。 可他知道,惊蛰的差异,很巨大。 螭吻娓娓道来,那些差异。 「而你,可以去修炼更上层的术法,曾看轻你的天人,这下会争先恐后邀你成为战伙,再也没有谁,敢对你说──可惜,只是只蛟。」 都不知道……听见那种话,他比惊蛰更生气、更愤慨、更…… 心痛。 所以,若他当时在场,听谁这么嘲弄惊蛰,他定会跳出来,替惊蛰出气。 他没惊蛰的冷脾气,总是热烫冲动,甚至,还出拳教训过几只蛟物。 「本来就不是蛟,却为了我,饱受奚落、冷嘲,你是想害我内疚、自责,觉得……欠了你一屁股债吗?」 螭吻咕哝着,貌似不满,可脸上神情全无责备意味。 只有几丝不舍。 兴许连螭吻都没察觉,他那双澄透的眼,泄漏出太多、太多的心愫。 惊蛰瞧着这般的他,白玉般细雕的人儿,因为怜惜,才不惜赌气,陷自身于险境,用了最蠢、最笨的魂魄离体,也要逼他取出掠食丹…… 怜他之意,教他动容。 行径,却不可取。 惊蛰低首,在螭吻唇畔间,落下细雨轻吻。 「小九,你没有欠我一屁股债,你也毋须内疚自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有多甘愿『维持现状』,我便有多甘愿把『黑鳞金骨』……还你。」 「又要跟我争执老问题?」在「还」与「不还」间,继续鬼打墙。 一个说着:“我要还,我一定要还!” 一个阻着:“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还!” 烦不烦呀?! 出乎意料,惊蛰摇了首。 「不,我不同你争,你说什么,我全数答应。」 不仅回答得谦抑,就连表情,带着宠笑,亦是那般温柔、纵容。 “这么好说话?”螭吻眉峰微动,不发一语,又被惊蛰吻了一记。 「不过──」 “果然,「不过」两字一出,代表还有后续,等着要唠叨。” 「你是没欠我一屁股债,但是你的臀,确实欠了我一些东西……」 臀……欠了他一些东西…… 猛地倒抽口凉息,脑门炸开轰隆声,红艳瞬间蔓延。 臀所能欠的……还能是什么?! 脑中勾勒出的情境,太旖旎、太火辣、太淫 乱── 「这、这种下流话,你、你竟然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螭吻控诉他的无耻。 不只控诉,他直觉要从惊蛰身旁弹开,不让惊蛰大逞淫欲── 臀才在床铺上挪弹了一下,随即整个人被惊蛰逮住,他只来得及喊了声「禽兽」,惊蛰就真的「禽兽」给他看! 他被翻面,依袍被欣开、腿儿被箝制、臀儿被撅高── 然后,首波疼痛,袭来! 螭吻张大眼,是惊讶,更是错愕。 第二阵疼痛,飞快降临,啪声响亮! 「好痛!」 第三阵疼痛,在他转头看去时,高举的手掌再度落下,毫不手软! 那是很大的力道──绝非男人调戏女人时,似拍似摸、吃着香嫩软豆腐,那种暧昧情趣…… 而是最扎实、最狠厉、最不留情的手劲! 每一记,都要螭吻用皮肉牢记,他对于螭吻不顾安危,任性行事,擅自取下锁魂圈,使魂魄脱离,险些出事──有多么愤怒。 「你打我?!我父王自小到大都没有打过我──哦!」第四下,啪! 父兄掬捧手心,连武艺较重,多少也会让着他,这样……被按在膝上,近乎屈辱,打臀教训,是人生头一遭! 女人被打臀,还能嘤咛娇泣,楚楚可怜,哀求原谅。 堂堂男子汉,臀被打得快裂成六辫,也不能哭! 第五下,热辣辣地,烙上臀肉,螭吻咬牙,强行忍住,等待第六下到来……等了久久,第六下,迟迟没来。 「小九,不许再有下次回,魂与身体不可以随意相离,听见没?」 「……」螭吻的回答,是沈默,是满肚子骂臭惊蛰的粗话。 「小九,听见没?答应我。」惊蛰扳正他,坐回腿上,痛得螭吻龇牙咧嘴,俊颜扭曲。 惊蛰抱起他,替他揉揉痛处。 「当初,第一个害我脱骨,魂体脱离的人,是不是也该打屁股五下?」他瞪向惊蛰,不满地提醒,是谁亦曾对他做过这等危险事── 然而,瞪视仅维持片刻,又转为愕视── 揉在臀上的大掌,越揉,越是不单纯;越揉,力道越是诡异…… 呼着痛的手劲,转为……爱抚,轻拧精瘦臀肉,教人浑身发软。 他从惊蛰眼中,读出了浓欲! 他知道雄性皆兽性,他也正巧属雄性同一挂,但,他难以想像…… 有人的兽性,能旺盛至此! 「你刚打我,像痛打你杀父仇人那样,现在还想跟我……」那个吗?! 有没有这么……禽兽?! 由蛟成龙,变成更大、更凶猛的畜牲了吗?! 螭吻推着他,但完全阻止不了惊蛰的逼近。 打完了人,还想尝甜头,从他身上获取乐趣?! 门儿都没有! 「我父亲是寿终正寝,并非谁所杀。」惊蛰认真澄清,将肩上推拒的两只手掌抓下,环过腋下:「小九,抱着我。」 「我不要!」方才被揍的痛,激起强烈反抗心。 不要也无妨,不阻碍惊蛰索吻。 他吻住柔软唇瓣,品尝螭吻的气味,沈沦其中,想将螭吻泛冷的唇,煨得温暖,染上健康血色。 挣扎,是螭吻一开始绝对会做的事,谁都无法接受──臀瓣刚被打肿,不到半盏茶工夫,打他的人,却绵密吻他,意图明显。 如、如果,惊蛰方才下手没那么狠,带些调情的处罚,拍拍小臀,做做样子,他还会允许惊蛰抱他、吻他…… “现在才调情,拍小臀、摸腿肉,细细慰抚着、揉挲着,也、也没有用啦!” 心里好恼地想,却被惊蛰带来的热意,逐渐俘虏。 灼烫的气息交融难分,和着四唇之间津唾的纠缠,不知由谁的喉间,滚出了沈吟…… 「可恶,明明臀很痛……为什么还对你……会有反应?」螭吻真气自己,意志太不坚,被几记缠吻,弄得晕头转向! 惊蛰像毒,淬在他心上,已经太久了。 以疼宠为毒引,日积月累,深入骨髓,教他抗拒不了「毒发」……渴求着再喂养更多。 惊蛰回以低笑,螭吻懊恼的表情、埋怨的嗔语,悦乐了他。 「你还笑?!」螭吻恼羞成怒,报复似地,强行堵上逸笑的唇。 惊蛰那样笑……笑得他的心,很痒! 扑过去的身子,双退跨开,在惊蛰的腰侧,左右箝锁。 略低头,流瀑白长发倾泄而下,顺着精瘦身躯蜿蜒,落在惊热面颊边,如柔软帷幔、如山岚轻烟,衬托着致俊面容,带来难以言喻的…… 妖娆。 惊蛰为之屏息,胸口躁动。 尤其,当螭吻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以高高在上之姿,压倒了惊蛰,得以对他为所欲为时,露出的一抹笑意,极其俊美。 第二十二章 惊蛰瞇起眸,欢迎他的蹂躏。 纵容着螭吻,拉扯身上衣物,胡乱摸遍他全身,以手,以唇,以牙,丝毫不介怀他在每寸肌理上,烙着「“螭吻到此一游”」的印记。 开疆拓土的人,一阵辛勤之后,又在他身上瘫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具破身子,想逞凶一回,都如此困难吗?” 惊蛰的指腹,沿着脊骨线条,缓缓而上,轻画者,令人战栗的触碰。 随开口的低问,带动胸膛起伏,枕在上头吁喘的螭吻,清楚听见: 「忙完了?接下来,换我?」 多有礼貌的问话,可是接下来的行径,未免太凶狠! 仍处于上位之姿,正好方便男人逞凶,腰被牢握,无法动弹,侵占的力量,强而坚决,逐步没入温暖体内。 温柔的停伫,仅止片刻,坚接而来,是狂风暴雨的攻势…… 螭吻努力吸气吐气……而此刻,他所能做的,似乎也仅剩吸气吐气…… 身子又软、又紧绷,伴随着胀痛而来,是热,是倾巢的欢愉。 薄汗,点点银亮,分布两人身躯,因拥抱而交融,难分彼此。 螭吻没有足够气力去支撑自己,全靠惊蛰粗实的双臂,托住他、操控他、带领他,帮他跟上狂野的律动。 忘情之际,嘴里喊着的,不再只是对方的名,还有,不肯轻易脱口道来,呢喃的爱意。 “我爱妳……” 不知是谁开口先说,引发更炽烈的交缠。 是螭吻?或是惊蛰? 那也不重要了,因为回应而来的「我爱你」,随着索吻,每一吻,便低诉一回…… 情,正热烫,而夜,正深浓。 纵欲整晚,在他身上,惊蛰做尽了一切。 螭吻能想到、不能想到,还有……连想也不敢去想的姿势,惊蛰逐一全教给他。 哄诱他,当他做对之时,给他甜美奖励。 鼓励他,在他笨拙失败,屡次错误之时──又或者,直接扳弄他,摆山惊蛰满意的艳态,再给予奖赏…… 好不容易鍡饱惊蛰这头兽,螭吻累得睡死,浑身上下没有半根寒毛,能站得起来…… 窗外,千年珊瑚树的光芒,一如璀璨阳光,洒落而入。 不仅是光线,更有……渐渐走近的交谈声。 「父王不放心,让惊蛰和小九的身体睡在一块儿!他长得一脸『我会奸 - 尸』的模样,今晚叫他去睡客房……」 「哪有人这么飢不择食?再说,惊蛰白日全在寻找小九,耗时费力,没有那种兴致,也举不起来吧?」是四龙子的哂笑,笑父王多心、爱操烦。 「前两夜都没出乱子,今晚应该也──」 言尽于此,门扉打开,几声抽息,眼睛不只瞪大,险些掉了下来── 一床凌乱,两具一丝不挂的身躯,仍旧交缠,四肢叠抱。 黑白两色的发,甚至绕掺在一块儿,铺散枕面间,缠绵暧昧。 龙主震怒又打击,失声吼出: 「奸 - 尸呀呀呀呀呀──」 「我不同意!」 愤懑难消的四海龙主,龙首人身,从喊完「奸 - 尸」迄今,已维持半个时辰以上,迟迟无法恢复。 即使,得知小九平安还魂,床上躺的并非尸身──他也开心不起来! 如果……惊蛰当真「奸 - 尸」,起码当爹的人砍死淫兽,光明正大。 但,情况并非如此…… 自个儿的儿子,枕卧淫兽膀间,睡样疲累……却好安详。 一旁淫兽,颈上、身上,全是抓痕吻痕,某些部位是淫兽自个儿亲吻不到的地方,若非儿子「动口」,哪可能制告得出来?! 龙主想大声斥喝,命人把淫兽拖出去砍的理由,也没有了。 「我说什么都不同意!哪有生了儿子,还要嫁出去的道理?!绝无可能!」 可怜的桌面,又遭龙掌重击,这一回支撑不住,应声而碎,黯然身亡。 「我愿意留在龙骸城,像那颗小蚌和小蔘,不娶走小九。」惊蛰不介意沦为「媳妇」同一挂,只要能与螭吻在一起。 龙主闻言,怒火不降反千:「说啥娶不娶?!我不准!」 「不嫁不娶,那些,我也不在意。」事实上,惊蛰想说的是──你准或不准,我最不在意。 「你不在意我在意──你这家伙!小九还魂,却没即刻通报我们,存何居心?摆明是先想对我家小九不轨──」龙主咬呀切齿、搥胸顿足,只差没呕个三斤鲜血,来表达气恼。 「未能即早通报,这一点是我疏忽,毕竟当下要忙的事,。」惊蛰口中说「疏忽」,脸上却无任何歉意,甚至牵起一抹餍足的笑。 「“要忙的事,太多”」,听进龙主耳内,无疑是挑衅! 这、这家伙,幸好没投胎成他儿子,否则又多逆子一只,他的龙寿起码短少一百年! 龙主一口气顺不下来,鬰闷哽喉,错失骂人先机,只听惊蛰再道。 「小九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仍在你随时可见之处,我不会带走他。小九原先所有职责,由我接手,替他及担。若数年之后,小九想取回力量,我双手奉还,绝不恋栈。」 “若数年之后,你想取回力量,我双手奉还,绝不恋栈。” 昨夜,惊蛰不知在螭吻耳畔,也说过多少回这样的承诺。 螭吻被几名兄长护挡于身后,阻止惊蛰靠近,虽然,为时已太晚。 侧卧青玉长椅的螭吻,边打盹,边等鱼婢送来珍珠干贝粥,听见惊蛰那番话,他才稍稍清醒些。 珍珠干贝弱在此刻送来,他舀上一匙,吹凉,填入嘴中。 鲜美的滋味,久违的咸香,在口腔化开。 本以为,这一顿,又得在无滋无味、暗暗叹息中度过,岂料,热粥的好味道,他能品尝出来了! 「原来文判是这个意思呀……」他呢喃着,自个儿勤快点头。 「既然要还,何不现在还?」另一端,二龙子冷声问向惊蛰,对其承诺抱持怀疑。 「我与小九达成共识,一切全听小九的意思,他要我还,我随时能还;他要维持现状,我也无妨。」 「小九失去力量、失去如意宝珠,只怕他的身体会日渐毁坏……你可想过?」大龙子一针见血,问出症结。 「应该不会哦。」螭吻插上嘴。 众人纷纷投以注目,见他胃口甚好,一匙接一匙,不似之前数月,提及吃饭,他都是苦着一张脸,活似嘴中所嚼是白蜡,而非粟米。 「文判告诉过我,我待在惊蛰身边,会一日好过一日,别离他太远,多与他……嗯,亲热?还是亲近?还是亲吻?……那时我没太认真听,不过,大概是这意思吧。」 味觉的恢复,是证据一。 红润润的好气色,是证据二。 眉宇间,舒展的轻松,是证据三。 浑身痠痛……则是后遗症状。 「真有其事?」龙主皱眉,抱持怀疑。 「你可以去问文判,他说的。」螭吻已经吃光粥,向鱼婢再讨一碗。 龙主当真去问了,透过水镜,直接找上文判,得到的答案肯定无比。 要让螭吻恢复元气,惊蛰是最佳解药。 他留在螭吻身边,对螭吻,有益无害。 龙主陷入天人交战,该不该留下惊蛰…… 他是很想要「儿媳」,但是不想要这么大只、这么魁悟、这么不可爱的「儿媳」…… 「这样也好,一个,本该是你儿子;一个,更是宠爱多年的麽儿,两人都不用取舍,皆能变成家人。」 五龙子浅笑,提出另番见解。 只见龙主沈思,似乎对此……有所感触。 慢慢挪眸过去,望向不知何时开始,已坐在一块的两人。 螭吻吃了粥,讨了饼,现正咬着海鳗串,嘴角沾染褐酱,惊蛰适时递茶,以袖拭去酱汁,再解决螭吻塞来的「厨余」,毫无怨言。 那融洽,一点都不违和。 那情意,任凭谁看,都能察觉。 不单惊蛰,还有螭吻,觑着惊蛰的眸,弯弯地,直笑。 笑得一脸柔软。 而非首次还云时,身魂皆在,面容间的笑,只是强颜。 「不用取舍,都是儿子……」龙主低语,觉得这样似乎……不算太糟。 「再说,从多少年前开始,大伙老早就有心理准备……惊蛰『叔叔』对咱家小九觊觎多时,现在不过是『既成事实』,好似也毋须音外,父王,是吧。」 五龙子意在安慰龙主。 以前,众人不知惊蛰用意,仅觉他独宠小九,又有多少人误解两人关系,直接视其为偶。 就算他们两人,终是成双成对,九成九只会换来几种惊叹── “早八百年我就知道,这两人,绝对有暧昧!” “根本不意外!惊蛰一脸明摆着垂涎九龙子美色,瞅着九龙子的眼神,活似要把人吞下肚去!” “惊蛰果然出手了!这不良叔叔……”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算有天良的赞叹。 全龙骸城中,谁会意外?! 没有。 还认为理所当然,连赌局都懒得开。 「两个儿子吗?……别人家有两个儿子,就能多两个媳妇儿,我两个儿子却没半个媳妇儿,亏大了……」 「都八只儿媳了,煮锅汤也嫌挤,父王,知足常乐,不然,你把惊蛰当『儿媳』看呀,反正你的儿媳──有天女、有蔘、有蚌、有鮻,有人类、有凤精、有女娲后裔、有龙女……再添一只雄性生物,大伙不奇怪的。」 五龙子已沦为儿子里最尽孝的一只,很努力……想让龙主释怀。 他话甫说完,就见龙主浑身一抖。 儿媳成群,本是美好景致,还能遥遥幻想,日后,数十龙孙嬉戏玩耍的天伦之乐。 蓦地,魁伟惊蛰出现,在如花似玉的儿媳堆中,鹤立鸡群,很奇怪!很突兀!躬不舒服! 「儿子就好,当他是儿子就好──」 也只能当他是儿子就好,呜。 螭吻肚子填了八分饱,便抵挡不住阵阵睡意,歪着脑,倾着身,往惊蛰身上瘫去。 「小九昨夜没睡多少,今早又被吵醒,我带他回房补眠。」惊蛰横抱起螭吻,口吻不似请示,动作更是直接笃定,说了便做。 “是谁害他昨夜没睡多少呀呀呀”──龙主心里响着龙吼,吠声到达嘴边,却只能咽下。 文判特别叮嘱,螭吻留在惊蛰身边,才能舒缓身体不适,越来越健康…… 为小九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儿子」占有欲十足,把另一个儿子搂进怀中,送入洞房──不,是送回房里。 「乖,父王,别看了,喝茶吧。」又是五龙子,善意挡在龙主面前,递上茶。 龙主拿茶当酒,了一杯又一杯…… 众龙子默默交换眼神,内心有志一同: “幸好没生女儿,否则,父王这个性,光见女儿出嫁,他绝对会号啕大哭,说不定还会满地打滚,失态喊着:「父王不让妳嫁,不要嫁不要嫁不要嫁!父王养妳一辈子……」” 龙生九子,阳太盛,阴太哀,根本……是老天不让龙主哭太惨,一次次忍受送女出嫁的心痛,才特意给的安排吧? 终曲 失去如意宝珠的龙,难以避免终是走上这一途。 失控、暴怒、压抑不住的火气,在螭吻身上爆发。 当时,他正与蔘娃几人,吃海粟、品甜酒,一切来得突然。 愤懑冲撞他的胸口,急欲窜出,眼前任何东西,包括人,都碍了他的眼,有种…… 恨不得倾翻石桌,彻底砸毁所有,难以抑制的恶念! 一切,结束得也突然。 在螭吻气喘如牛,试图翻桌闹事,伤害几名嫂嫂之前── 「然后……你就被蔘娃几人压制,而战斗天女辰星,连擡擡指都没有,全不插手,冷眼旁观?」 惊蛰风尘仆仆归来,乍闻消息,以为出事,便匆忙回房。 看见螭吻毫发无伤,心先安下大半,再细细追问,得出了结论。 哭笑不得…… 螭吻脸色好沈,遭到五花大绑,安置贝蚌大床间……缚绑于腕上、踝上的,不是粗大铁鍊或韧绳,仅是几条薄绢。 惊蛰深此时绝不能笑,攸关螭吻的尊严──连蔘娃那种货色都能压制他,区区薄透丝绢也无法挣断──确实很伤。 一笑,今夜绝对无睡、无人可抱。 为吻解开丝绢,想扶他,螭吻却不愿从床上起来,紧抱绡被的手浮现许多的鳞,鳞色透明干净,不带半丝彩泽鳞最原始的泽光。 「小九,到我这里来,我替你压下负面的懑恨。」 话,低柔说着,力量,不容抗拒,已先行一步将螭吻捞进怀中。 螭吻没有挣扎,也知挣扎无用,全由着惊蛰去做。 密密抱着,胸臆紧贴,沈稳心跳,属惊蛰所有;而躁乱地、暴跃地,则是螭吻的紊乱胸动。 惊蛰什么也没做,没轻拍他的背,没轻抚他的发,没轻声喃哄,没策动术法…… 只是抱着。 只是热暖气息,淡拂在他发旋之间。 逐渐地,杂乱的躁动,驱散了;烦闷的情绪,按捺了,就连眸子里,所有事物皆不顺眼的酸刺,也缓缓软化。 就像如意宝珠一样,抚慰龙心。 惊蛰便是他的如意宝珠。 「好些没?」惊蛰问。 「还没。」螭吻在他肩窝处,闷声回。 好,再抱一下。 半晌过去。 「小九,好些了?」惊蛰声音轻软。 「……再等一下。」 没关系,不急,慢慢来。 再良久过去。 「小九?仍是没舒服些?」 若这次再得到否定答案,惊蛰就要抱起他,去寻魟医诊治了。 「……你怎么去那么久?」 惊蛰没等到答案,倒等来了质问。 明白螭吻所问为何,他耐心回道:「去推辞天人邀约,毕竟我仍是蛟时,受祂诸多照顾,于是答应再为祂做一事,去除荒山之恶虎,因此晚了几日回来。」 成龙之后,不单一名天人邀请他,名为揽收坐骑,实则盼成战伙,但他一一婉拒。 心,不似以往贪婪,渴求武艺至高,现今的他,甘愿代替螭吻,分摊其责,守着海城,守着这片湛宁。 「是我回来得太晚,才害你失控,抱歉。我带回好多颗仙果,也在荒山采了岩菇,想吃吗?」 出门不忘伴手礼,只要能喂养螭吻的,他都愿意费时费工去摘。 「想吃。但我要先吃你。」 螭吻擡头看他,让惊蛰瞧清他瞳心之内烧的火光。 失去宝珠的龙子,行径总是狂野──虽然,螭吻只是藉故发挥。 暴乱的心早被惊蛰安抚下来,可是分离数日,想见惊蛰、要见惊蛰……的渴求,并没有消止。 「这麽飢渴?」 惊蛰眸色转浓,那一句问,不知是问螭吻,抑或问他自身。 眼前的螭吻,好美,瞇着雪色的睫,像白雾,氤氲了慧黠的目光。 长发散如绸匹,蜿蜒在红艳鲛绡衾面,说不出的艳丽。 「快一点……」 螭吻催促着,已经主动吻向他的下颚,抱他的腰,摩挲他。 「抚慰我……替我灭火,我好热,得好急躁,一定是没了宝珠的缘故……惊蛰,我想要你。」 全赖给宝珠就好。 是宝珠,害他这么渴望惊蛰…… 全因为宝珠在惊蛰体内,所以,他无法压抑想要「拥抱」宝珠的欲 - 望。 浑身都在叫嚣:“想要惊蛰……” 渴望藉由「合而为一」的方式,得偿所愿。 所以,激狂吻着,爱抚着结实肌理,十指穿梭在浓密黑发间,眷恋不去,急欲敞开自己,包容了他,吞噬了他。 一波波战栗涌上,电麻着脊骨深处,难以自抑,呻 - 吟、贪求、诱惑……都是宝珠的关系。 可恶,他才不承认,他的急躁,来自于分行离的短短七日! 第一波的悦乐巅峰,来得很快。 汗湿的颤动,稍稍减缓,但并不是终止。 瘫软的身躯被放平,透白的肤发,红绡衬托,燃赤了惊蛰的眼,仿是,未曾退出的热源,再度蠢蠢欲动。 第二波余韵,绵久、持续,几乎没有疲餍迹象。 到最后,分不清是螭吻诱缠着惊蛰,还是惊蛰贪索着螭吻…… 承受不住太多狂乐,黑甜的昏厥袭来,螭吻脑门一热,仅记得一念闪过── “好像忘了告诉惊蛰,他浮现龙鳞得模样,墨鳞泛金,不过度炫目,低敛的光耀,真好看,比在我自己身上,加倍的好看……” 短暂失去意识,再醒来,已被打理得干净、清爽,只剩下一身吻,紫红鲜艳,记缘着纵浪的翻云覆雨。 裸身的惊蛰,正在削仙果。 白玉色果皮,透,里头果肉橙黄,教人食欲大开。 仙果切成一口大小,摆进盘内,方便螭吻醒来时吃。 「唔……」螭吻翻身,牵动疲软肌肉。 「醒了?」闻声,惊蛰转头,露出浅笑。 他一脸爽朗,酒足饭饱的畅快样,对照螭吻──被吃干抹净的剩采徇,可谓天差地别。 「……我老觉得,一开始点火的我,像个笨蛋,死好活该。」螭吻咕哝。 火一点,只想痛快一回,但最后……总是被「痛痛快快」折腾了一回又一回,然后再一回…… 「我太过火了吗?下一次我收敛些。」惊蛰喂他一口仙果。 仙果虽未冰镇,却自有沁凉,尝起来好凉爽。 螭吻咀嚼咽下,嘴一张,下一块仙果又适时送入。」 「这番话仅供参考,谁信谁蠢蛋。」螭吻已经不会再受骗。 蠢蛋,当三四次就够了。 「你气色好了不少。」惊蛰轻触他的脸颊,满意上头的嫩色。 他知道! 每一次被惊蛰激烈爱过之后,他的气色都好到不行,容光焕发! 好到……每个人看见他,皆能清楚笃定── “这两位,昨晚……缠绵滚床一整夜!” 虽然他不是黄花大闺女,脸皮没多薄多透,但他一点都不想让众人知晓,自个儿的床第私事呀! 更不想被他四哥捏着颊,戏谑说:「“啧啧!小九,你的脸,嫩到快能拧出水来。”」 「今天的六顿饭,我都要在房里吃!」比别人多三顿的螭吻严正宣布。 死也不要踏出门,去向众人展示:“他和惊蛰,又那个那个了……” 「好。」 惊蛰全依他,还不忘关心他的状况:「你现在平边下来了吗?」 惊蛰问的,是失去宝珠后,龙的失控症状。 螭吻老早忘掉那回事了。 「岂止平息下来,根本虚脱无力了,想使坏,也没法子……哈哈,我应该是所有龙族里,唯一一只失去如意宝珠,却毫不具威胁的龙。」说着,他不忘自嘲几句。 幸亏如此,才没错伤蔘娃几人,他会自责死。 「小九,我把宝珠还给你吧。」 这句话,所包括的,不单只说珠子,是能驱使宝珠的力量。 「接下去的话,我不听,你要说,自个儿去楼子外说,出房门之后,先替我端膳过来,我饿了。」螭吻奴役人,奴役得顺理成章。 「小九……」每回要劝说,螭吻便是这种态度。 「你到底是想还我什么?」螭吻睨去一眼,说完,先指了指空闲的嘴,一块仙果果立即填上。 螭吻咬着,汁液丰沛,酸中带甜,一如他的心境。 变成手无缚鸡之力,更弱于蔘娃,说心说不酸,那是骗人的。 但获得惊蛰的全心全意,被宠着、爱着,又看见惊蛰成龙后,风姿凛凛,他比谁都开心……那种甜,滋润了酸,成为另一种滋味。 一种,他心甘情愿的滋味。 一种,他不觉得自己有所遗憾的滋味。 「你,就是我宝珠,如意宝珠能给我的,你都可以,我还缺什么?」他反问惊蛰,问得惊蛰怔忡、无言。 惊蛰答不上来,意外于螭吻说出这番──甜言蜜语。 螭吻不客气,继续说:「你有任何损伤,我会心痛的,比失去那颗珠子,更加难受,而且,说不定马上疯掉了,不用等什么心智蚕食。」 被喂以甜美言语的次数,少得太可怜,惊蛰瞠眸,听着,感觉像浸入糖泉,裹了一身甘蜜。 连向来不嗜甜的他,都被这种滋味迷眩。 「小九,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他想再听一次,那番珍视他的话语。 那番……潜藏着深刻感情的话语。 螭吻看见,惊蛰双眸发亮,以期盼,似狂喜,瞧得他毛骨悚然,更瞧得他脑门热辣,懊恼自己说太多……把心思都说出来了。 「你别想,等下辈子吧你!」恼差成怒,赏给惊蛰一声啐。 好话不说第二遍! 没听清楚,是你自己的损失! 惊蛰眉目含笑,接下他的「承诺」。 虽然,是带有辛辣挑衅的「承诺」,不过,何妨? 听在惊蛰的耳内,仍是甜的。 惊蛰执握其手,蹭己鬓间未沈潜的浮鳞。 痒意搔在螭吻手背,却爬上心尖。 「好,下辈子。下辈子再说一遍给我听。」惊蛰低笑道。 就这样,螭吻的下辈子,莫名其妙……又被惊蛰给订去了。 附带一提,上一世的蛟魂,也是这样遭龙魂连诱带哄,抢先拐走,不容他人觊觎。 在一个与今日相仿的春暖花开,嗯……海空湛朗,两两依偎的情浓之际,门牙拌齿,演变成缠唇搅舌。 斗嘴声逐渐变小,取而代之,是亲暱的濡吻声。 啐着「“等下辈子吧你”」的男人,心想,这辈子,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 兴许,在某一年、某一天,他会愿意,再说一遍,教他羞赧的心理话…… 笑言「“下辈子再说一遍”」的男人,心想,这辈子,该要再如何地,加倍、更加倍,宠爱他。 兴许,阁上眼,即将离世的那一时、那一刻,他会愿意,容他守在奈何桥前。 或是,他在桥前等待着,与他执手,连袂踏上隔世之桥……不让哪一方感到寂寞。 下辈子,太远。把握当下,尽情相爱,才是明智之举。 惊蛰环抱着他,蹭嗅那缕发香。 「小九。」喃喃地,忘情地,唇瓣逸出了……万般珍惜的名。 「嗯?」慵懒应声,昏昏欲睡。 越慵懒,嗓音越魅人。 「没什么。」惊蛰在他发内摇头,叹笑。 只是想喊。 只是想喊了之后,有人回应,那种心中踏实。 小九。 每逢截稿必出事 决明 主旨那七字,已经成为我人生座右铭(哭)。 实在是准到不行,大宝二宝的出生、生病住院、h1n1,肠病毒隔离──全挑了交稿之前的修罗……<(''_>'')(根本没有喝红茶的淡定好心情呀呀!) 这一次的《小九》,例外吗? 当然不!〒v〒 稿没润完、漫画没动,还搭上年中书展活动,书衣背面小番外…… 室里小朋友又中标,还是传染力高的肠病毒,不得不把小只的隔离在我家,避免两只同步传染……(结果,,后记还没打完,小只也中了……冏rz) 真的好庆幸,有些东西我先做起来放,呜呜,不然,接下来的赶工,起码让我短命两天!(这是好宝宝的奖励?) 例如──「全套封面加小剧场」书卡!(正确名称在交这篇后记时,我还不知道,姑且用之,哈哈)-(〞▽〝)/ 这一套,在画《无双》预购温泉明信片时,是一起开工的! 方便马大爷拼版制作,也因如此,我好早就到《小九》的书封,才能先书小单格剧场,并靠它的滋润(≧//艹//≦),让我写起稿来,心花乱乱绽! 先前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来说服马大爷,让我收藏到龙子之卷的全套明信片(呃!野望说出来了……\(★a★) /)))))))))) 毕竟,这种全套的周边,都是一口气买全套书,才会用来当赠品,买一本《小九》就送十张伪明信片(因为空有明信片尺寸,却没有明信片功用)这得要有多大的佛之,才会答应,让腐作者放手去玩~呵呵呵呵~ 所以,当时拿着单格小剧场的线稿,跟出版社商量,我还担心会被打回票,那我的野望(喂!)……呃,是大家的福祉,就没有了。 幸好,一切很顺无论是过程和结果,谢谢大家的纵容和帮忙! 顺一道提,书卡人物和之前漫稿造型,略有不同。 这次,是以封面小剧场为主,当然,就按平芬老师的人设来玩,漫稿出现过的人物造型,请无视,当然,发色也按需要有所变动(▔▽▔)/ 也请大家轻松看待小小的幽默感,我每一张书皮,都是抱持着五百万分的敬!它们全是我的心头肉~\(≧//◇//≦)/~ (老师,我爱您们~随时找时间告白xd) 在动笔写《小九》之前,读友已经先寄了一篇同人文给我看(甜到滴蜜哪~),想像力之巨大,让我觉得: 「好,小九的故事就是这样(〞▽〝)/,不用我写了。」(喂!) 看着同人文的惊蛰,再对比我的设定── 我手下的惊蛰真是……畜牲。(摀脸) “让大家误会他是好人,我对不起大家!!”(吶喊) “他──他──他──他是坏蛋!”(再吶喊) 关于《小九》,这是一个「龙」的故事(应该是……吧?)←作者自己都不确定吗?(;°a°) 想写一个很好命,总是被宠着长大、生活无忧无虑,有些傲骄的小鬼。 螭吻:「妳把我整成那样,也敢叫做『宠』?!(╪-皿-)凸」 「 °_° 大家不想看整本甜蜜蜜,要有凌虐……呀是起承转合,才有内容嘛。」 「(丿#-_-)丿……」 幸好,小九杀伤力大降百分之九,腐烂小作者逃过一劫xdddddd 按往惯,介绍小九的资料,大家一起长知识:(资料来源:奇摩知识+) “龙生九子之九,螭吻。” “螭吻,又名鸱尾,蚩吻、鸱吻。” “外形龙头鱼身,排行是老九,口阔嗓粗,平生好吞,喜吃火、吐水。” “殿脊两端的卷尾龙头,是其遗像。” 也有一说,牠喜欢站在屋顶高处张望,所以,有人将牠与好望(嘲风)归为同一只,不过,我是采分离那一派── 因为龙子小名太多,有部分重叠了,然后又各司其职,导致同一只龙子,却有两种不同功能……(见《辰星》后记也有略述,就……不重复了) 我取其「好吞」的特性,给了他贪吃的形象(另一派说法,饕餮是龙生九十之一,但在小明世界里,饕餮是凶兽,不属龙子那一挂!) 螭吻,螭(虫勿)(两字读音为「吃吻」)本来打算采后者,不过,「(虫勿)」是特殊字,我自己打不出来就算了,出版那边也需要造字…… 我一直坚信:“取名,能不取特殊字,尽量不取”。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特殊字在印成书时,会不会发生意外。 例如,那个字,变成了空白,或是,乱码…… 我之前和朋友的同人志《三国再临》就发生过──张郃,字「(亻隽)乂」,那个(亻隽)……不见了,整本只看见「 乂」、「 乂」,超像在骂脏话……后来全批销毁重印(〞艹〝),感谢「谢哥」佛心。 于是,马上放弃(也太快了),小九还是维持「螭吻」这名字,定案。 而书名《小九》,虽然被小小唾弃了一下,但我超爱它唸起来的亲暱、甜蜜,所以,很任性,坚持用下去(不要阻止我)。 对了,这本是bl,不喜的朋友……如果看到这一页,还来得及的话,请快快回头。 关于「龙子之卷」的完结感言,分一点梗篇末漫稿去了,在这里,容我先跳过──但我满满的谢意,一点都没有跳过呀呀呀~ 感恩,谢谢大家。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