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洪断山传》 第1章 饶是惊鸿照影处,恍若谪仙入眸来(一) 洛阳城里,人声繁攘,好一片东都繁华。 人流里,一袭白色身影,缓步而来,她身着白裳,肩上披着白色斗篷,鬓边各梳了两条辫子,合着散发系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缀以彩色珠串为饰,非中原武林人士装扮,煞是惹眼。 “上回我们说到,薛摩使计迫得百草堂不得不迁出岳州,后续进展如何,且听老朽细细道来……”说书先生的话从茶楼里飘了出来,女子便止了步。 她移步至茶楼外,只听得靠门一桌的人道:“他薛摩还真是对得起他的名字了,人家一帮卖草药的,他都不放过!” 旁边有人接话道:“那可不是普通卖草药的!” “哎呀,他薛摩再怎么名震天下,也不过就是雁回宫的一介走卒!”有人不耐烦道,言语里满是不屑。 “小老儿!”堂中有人呼声乍起,道:“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百草堂都被他薛摩逼进十万大山了,你这里还在岳州呢!” 语毕,满堂哄笑,那说书先生的表情有些尴尬。 女子朝堂中看去,只见那桌人,领口皆绣有竹叶纹…… 原来,是灵山派啊…… 女子转身离去,身后有声音传来:“看看,还是我们河东灵山派威风呐……” 残阳如血,整个夜行门都被镀了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颜色,瑰丽无比。崖边,两个人静静地并肩站着,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静谧,祥和。 “可是有什么消息,还要你亲自跑一趟?”一个沉稳干脆的男声,声线甚是好听,似是有股能镇定人心的力量。 男子头发全部束在脑后,扎了一个漂亮的马尾,额前和鬓角长长短短地散落了许多头发。他身着一袭黑色紧身衣,裤脚塞在靴子里,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宽袖长袍,袍子背后和边缘处都用金线绣了一些繁复的图案,领子上缀了一层很是稀疏的毛,一身装扮和中原武林人士略有不同。 “岭南的探子来报,郭涉远可能就藏身在扬州惊鸿坊里。”接话的是一个女子,整个人都隐在一个大大的斗篷里,正是之前洛阳街头那人。 “惊鸿坊?”男子一股不可思议的语气。 “嗯。不是以客人的身份,而是以伙计的身份!”女子说道。 “这怎么可能,茶楼酒肆本就是所查之重,若是他一直在那,怎会那么久都查不出来?”男子有些不可置信,扭头问道:“确定没错?” “不确定,所以来找你。”女子淡淡说道。听罢,男子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旁边的人,女子也不看他,接着说道:“阿琰已经等不及了,要你尽快查出来。” “他不说我也会做的,随便一算,找了有没有十年了?你说,等真找到了,阿琰会怎么做?是扒其皮,抽其筋呢,还是剔其骨,喝其血呢?”男子摇头晃脑地更像是在打趣,夕阳的光打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倒把轮廓给勾勒得更为刚劲了。 “那是他的事了。”女子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一点起伏,好似并不想讨论此事一般。 “诶,你是不是跟在他身边,跟的时间太久了,怎么连语气性格都越来越像他了?这般冷清,都不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子了……”男子嘟囔道,语气里透着埋怨,女子也不和他争辩,只是低垂了眉眼。 男子一看,急道:“柳无言,你和我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么?” “有啊。”女子抬起头,一双清眸似冰泉凌冽,她启唇:“那惊鸿坊的花照影,确定是薛摩的相好么?” “也许吧!”男子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谁知道呢,这几年他花名一日盛过一日,保不定又换了也不说准。” 柳无言微微抖了下眉,叮嘱道:“扬州毕竟是薛摩的地盘,你收敛着点,不要一打照面,又打了起来。” “嗤——”男子冷笑了一声:“他的地盘又如何?同门情谊什么的,早已散了多年了,如今,大家各为其主,各凭本事罢了。” 柳无言深深叹了口气,默然转身欲离开,男子一急,拉住她道:“你这便要走了?” 柳无言微微地侧头说道:“鬼骨,多多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柳无言轻功极好,只是几眨眼的功夫,便已走出好远,只留下那个叫鬼骨的男子呆呆地立在原地。 鬼骨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么简短的四个字,脸上难掩失落之情,幽幽地叹了口气,唤道:“来人!”话一出,鬼骨眉角眼梢的失落之意瞬间散去,只剩一脸冷峻。 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两个人,一身黑袍,连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有,鬼骨接着说道:“魍、魉你们二人去一趟扬州城,去探一个叫惊鸿坊的地方,不仅是客人,还有里面所有伙计,都给我调查清楚,消息收集好了就回来报,不可打草惊蛇。” “得令!”魍、魉两人齐齐说完,便退了下去。 鬼骨转身看着这落日余晖下的阳曲山,满眼郁郁葱葱,微芒一罩,似镶了道金边一样,心里不禁感叹,景色真好啊,不似家乡!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天,一颗海棠树下,坐着一个约摸碧玉年华的姑娘,模样娇俏可人,肤若凝脂,眼若点漆,朱唇皓齿,清丽绝伦,硬生生把娇艳欲滴的海棠花都给比了下去,人惹花羞,想来也不过如是。 女子身着一袭蓝纱包边的素白长裙,一个空心蝴蝶形状的发髻挽在脑后,发髻上缀满了珍珠发饰,两条蓝色丝纱合着绸缎般的墨发直垂到腰间。 “顾子赫,你好了没啊?都画了两个小时了,再站下去,我都快站成望夫石了!”女子皱着眉,语气里不胜娇嗔。 “咦,望夫石?这个好,那我们再多画一会。”顾子赫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嘻嘻地说道,眉眼都笑成了弯月的形状,极是好看。 顾子赫身着三层式的书生长袍,白色的里衣,深蓝色的中衣和水蓝绿的外袍,煞是清爽,远远看去倒是一对璧人似在画中,很是般配! “你!好你个顾子赫,尽拿我逗趣,我不画了!”女子一脸怒意说着动身便要走。 顾子赫赶忙上前拉住她道:“诶……笑鱼,你别生气嘛,你看都快画完了。”说着还指了指画板。 女子按捺不住好奇,走了过去,看到画中的美人,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什么表情都摆在脸上,可嘴上却还说:“哎呀,哪有这么好看呀?乱画!” 顾子赫看她这副样子,简直被逗得大笑了出来,明明心里在说快夸我快夸我,嘴上还非不承认,可一看到她在瞪自己,也只得一脸宠溺地说:“还是人比画美,人也比花美。” 女子一听,眉开眼笑,眼睛都在闪闪发亮,说道:“我都答应你画画了,现在,该你陪我去那个地方了。” 顾子赫一听为难起来,皱着眉道:“这不还没画完呢嘛,再说了你大伯要是知道我把你带出了山庄,而且还是带去了那种地方,我这以后在他面前都……那地方鱼龙混杂,真没啥好玩的,笑鱼,你相信我!” “相信你个大头鬼!什么叫那种地方,那地方是名满江淮的风雅之地,江湖剑客、文人雅士云集,我又不是去勾栏院!况且,你不说我不说,大伯怎么会知道?!还有呐,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大伯,他还能吃了你不成!不去就不去,我回房间去了,哼!”池笑鱼一张小嘴叭叭的,顾子赫压根插不进话,说罢,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只留下顾子赫楞在原地唉声叹气。 顾子赫痴痴地看着未完成的画,喃喃道:“还不是为了给你大伯留下好印象,好让你早日过门啊!” 轻风徐徐吹过,一树落英缤纷,也自此纷乱了两个年轻人今后的路,后来顾子赫经常在梦里梦到这一天,时常会想如果当初他陪她去了,那是不是会有不一样,日子平平淡淡,即便没有波澜壮阔,至少也可图个细水流长。 只是,谈如果,终究是奢侈了。 笑鱼回到房间,左盼右盼终于盼到天擦黑,她拿出准备好的行头,速速换好,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男装,英姿飒爽,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房间窗户翻了出去,拐过几个回廊,沿着偏僻的墙角,来到后院,在一个小矮洞前停了下来。 笑鱼皱着眉,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个狗洞,自言自语道:“哎,幸好养了来福,没它还没这个洞呢!都怪顾子赫这个胆小鬼,要不然我也不用钻这个狗洞了……哎,钻吧,钻吧,钻出去后又是条好汉。”说是这么说,钻的时候笑鱼把顾子赫在心里骂了几百遍啊几百遍。 从洞里出来的时候,笑鱼脸都皱成一团了,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踮脚一望,远处灯火通明,想必很是热闹,连嘈杂声都隐隐飘了过来,一下子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奔着那片灯火就跑了过去。 第2章 饶是惊鸿照影处,恍若谪仙入眸来(二) 跑过好几条街,终于在一片热闹里停了下来,这里是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方,扬州本就是大都,东西南北纵横,交通信息都极为发达,文人墨客,江湖侠士,来往不绝,而面前这条端平路,则更是如此。 端平路路面甚宽,路长就更不用提了,一路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酒肆、客栈、钱庄、当铺、花楼、赌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小贩更是摆了一路的流水摊,路的尽头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逐鹿台,一些声名显赫的大家族的招亲大会,频出宝器的试剑大会,还有震慑江湖的武林大会等,若是在江淮一带办,那不出意外大多会在此举行。 扬州不在天子脚下,自然少了些威严拘谨,便多了分浪漫洒脱,比不得皇都,倒也胜似皇都,特别在江湖人之中流传着一句“未到江淮逐鹿,莫言身在武林”,由此可见一斑。 笑鱼顺着端平路,来到一处四层小楼前,眼瞪瞪地看着前面的雕梁画栋,琼楼金阙。 偶尔一次坐马车路过的时候是白天,大门紧闭,窗扉紧掩,除却精致些,也没什么特别的,现在轻纱薄幔,烛火缭绕,整一个云窗雾阁,大门上方赫赫三个大字“月满楼”。笑鱼转身看了看路对面,也是一栋差不多的建筑,名叫“惊鸿坊”,笑鱼心里想着都是花楼,也懒得走去对面了,扯了扯衣摆,清了清嗓子,扇子一摇,前脚就踏了进去。 一进门,香气扑鼻而来,绕过前面用来遮挡的檀木屏风,里面是一个偌大的池子,闲散地放置着一些桌椅,池子两侧设了些雅阁。池子中央有一面很大的鼓,确切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舞台,只不过做成了平放的鼓的形状。二楼至四楼都是游廊厢房,四合围了个“口”的样式,舞台就设在这个“口”的正中央。 此时,那舞台上舞姬腰肢轻盈,似不堪一握,一眼望去,白纻凌波起,水袖缨络飞,笑鱼心里轻叹,好个翩若游龙,婉若惊鸿。舞姬的姿态甚是撩人,个个媚眼如丝,红袖翻飞,在灯影酒气里就更显影影绰绰了。 丝竹管弦之声如珠落玉盘,只见一双双酥手扫拨着琵琶琴筝,银铃悦耳,在这么一番莺歌燕舞里,好些男人都已经扑到了鼓的面前了,抬着头叫着好,那眼神直勾勾的,狼守猎物也不过如此了。即便是没有上前的男人,也是早已半醉在温柔乡里,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笑鱼就这么站在屏风后半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有人身后推她,还骂骂咧咧,让她快点走,挡着路了,她才反应过来,忙随着人群下了楼梯,走到池子里。 说来,这也不能怪她,她从小就被整个山庄捧在手心里,这去不得那也去不得,虽比不得大家闺秀般知书达理,但所学也是端正,如今看到这里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个个鬓云乱洒,春光乍泄,自然也觉得惊奇。 笑鱼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穿过人群朝里走,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也不免手足无措,在这般流光溢彩里就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自然,笑鱼也没发现,高处,一双狭长的眉眼淡淡地盯着她。 很快,一个穿红着绿的花娘看到穿着颇为讲究的笑鱼,将夜光杯斟满,抬着酒杯就蹭到笑鱼面前,十分熟络道:“哟,哪里来的俊俏公子,我是这里的管事,叫月姨,公子看样子挺面生的,是第一次到我们月满楼来吧?” 笑鱼哪经历过这些啊,顿时只觉得一股甜腻的香气合着酒气扑面而来,月姨殷勤的笑容和毫不避忌的姿态吓得她连连后退,转身就要往门口走。 月姨不禁讪笑,到手的客人怎么能放他跑了呢,反身伸手就把笑鱼拦了下来说道:“小公子,莫要拘谨,莫要慌张,来,喝了这杯酒就好了,酒能壮胆嘛!”边说边抬着酒杯凑到笑鱼嘴边,一副要硬灌的架势,笑鱼拗不过,只得抬头张口。 这一抬头所看到的画面,让她感觉像被人下了药一样,酥了全身,只知道有液体滑过咽喉。 在月满楼第四层游廊的栏杆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只腿曲着,没穿鞋的脚放在栏杆上,手就搭在弯曲的膝盖上,这游廊的栏杆是给人手抓的,本来就极细,那人竟能在上面坐得如此稳当! 只见那人穿着红色的袍子,看不清是缎子还是纱,层层叠叠的红就从那人身上沿着栏杆铺泄下来,这种红直到光着的脚背处才停止,正因为那人光着脚,笑鱼才看到那人的另一条腿已经完全在栏杆外面,还晃荡了起来,摇曳起了一片红,煞是妖冶! 这个人的头发很长,其中一小部分头发穿过红色的发冠,形成了一个类似马尾的空心的弧度,最后合着其他头发如墨一样地泼洒到腰下。 这人距离她太远,看不清楚脸,但是光看身姿都如此摄人心魄,笑鱼心想这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啊,不禁喃喃自语道:“她……就是传说中的花魁么?” 月姨看她乖乖地由着她灌酒,还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顺着笑鱼的目光转身抬头看去,瞬间就被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 “花魁?哈哈哈哈……哎唷,那是个男人啊,什么花魁啊,小公子莫要说笑啊!”月姨笑道。 笑鱼顿时觉得像被雷给击中了一般,不可思议道:“男人?男人怎么会穿这种衣服啊,还留那么长的头发?” “这有何不可?江湖人嘛,本就不拘一格,小公子看来是书香门第出生啊,连江湖上这么大名鼎鼎的薛摩薛老板也不识得,他是我们这月满楼的老板,如假包换的男人!”花娘说道。 “男……男人……”笑鱼给震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完全颠覆了她对男人的感观,她见过骁勇粗狂的,也见过文质彬彬的,可眼前这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呢?魅惑?邪气?笑鱼突然就很好奇他的长相,愣愣地抬头再去看那道身影。 只见不知何时,那人身旁站了个女子,远远看去也是风姿卓越,她没有穿外袍,香肩玉臂就这么裸露在外面,两个人语笑晏晏,像是在说着什么。 突然女子两只手搭着那人的肩,顺势整个人就窝在了那人怀里。 笑鱼心里默默念叨,他们不会掉下来吧?因为这种姿势,女人的半个身体都已经横在外面了,就靠双手勾着男人的脖颈,而且在那么细的一根栏杆上! 但是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笑鱼彻底打消了这种念头,男人一手托着女人的肩,一手执起酒壶,酒壶一倾,酒就顺着壶嘴流了出来,直流到女子嘴里,场面简直香艳得令人咋舌。 笑鱼没有见过这些,吓得忙收回了目光,月姨看到笑得更欢了:“小公子,怎得这么青涩啊?害羞得脸都红了呢,呵呵呵呵呵呵……” 笑鱼故作淡定地甩开折扇,给自己扇凉道:“哪有?不过是刚被你灌了酒,这下上脸罢了!”边说边抬头向上看去,这一看才发现栏杆上早已没了那两人踪影,笑鱼原地转了个圈,把四楼游廊看了个遍,也没找到。 月姨看他动作,开口道:“小公子,你莫找了,他俩都进屋去了,那女的是对面惊鸿坊的老板花照影,男的俊女的俏,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呐!我们也别干站着,去那边坐吧,马上歌舞就开始了呢,我招呼人给你上酒。” 笑鱼听到这话,不知怎的,心里怏怏,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让她有点恍惚,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花娘拽着入了座。 第3章 饶是惊鸿照影处,恍若谪仙入眸来(三) 月满楼四楼的某个房间内,烛光摇曳,芙蓉帐暖。 圆榻上,女子趴在男子的胸前,两颊绯红,醉眼迷离,嘴里念道:“薛摩——。” 这个叫薛摩的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女子也不接着往下说,继续念道:“薛摩——。” 女子念这两个字,尾音拖得极长,甚是好听。 薛摩的嘴角微微扬起继续应她,女子还是没说话,她把脸埋进薛摩结实的胸膛,脸颊摩挲着他胸膛的肌肤,一连串的“薛摩”就从口里蹦了出来,姿态极是娇嗔。 一阵爽朗干脆的笑声就从女子头顶飘过,薛摩接着说:“照影,不要闹!”语气也极是宠溺。 花照影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男子,和女人一样白皙的皮肤,即便说冰肌玉骨那也是不为过的,可是却没有一丝的脂粉气,脸的轮廓似是刀凿一般,下颚弧线锋利,唇瓣微启,口似点朱,齿若编贝,鼻梁英挺,浓眉如剑锋入鬓,双瞳如星子落眼,这双狭长的眼眸映着烛火跳跃,反射出琉璃一般的光彩。 花照影发现自己竟然看得痴了,不由地叹了口气,她平身混迹江湖,又是惊鸿坊的老板,什么男人没见过,可是自打三年前认识了他,就再也没有别的男人可以入得她的眼,饶是晓得作茧自缚是什么感觉了。 薛摩觉察到异样,手指伸过去,抬起花照影的下颚,温柔地说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花照影看着薛摩温柔似水的神情,一股不知哪来的勇气顿时涌上心头,一咬牙,脱口道:“薛摩,我们离开扬州吧!去找一个安静秀美的村庄,去过平平静静的生活。什么江湖,什么武林,统统不要管了,我可以把惊鸿坊卖了,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不管,不顾,不要,我们离开吧,好么?薛摩,我们离开吧,好不好?”花照影的语气到最后都透着丝丝哀求了,神情也有股淡淡的悲戚。 薛摩没有说什么,只是收回手,杵着太阳穴,整个人就这么慵懒地靠在榻上,歪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只是看着眼前的空气。 花照影一直看着薛摩,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情绪的变化,可是薛摩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淡淡地看着方桌上的烛台,眼神一如看她般温柔,花照影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仿佛要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薛摩缓缓道:“近日江湖上盛传,腐骨掌的秘籍有在你惊鸿坊出现,你有听说过么?” 花照影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一阵心凉,喉咙里轻笑道:“还真是看得起我惊鸿坊了,这种消息听听也就罢了,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薛摩点点头,没在继续这个话题,伸手从枕下摸出一枚飞镖,执于眼前细细端详起来,开口道:“那天这个燕尾镖是谁放的,查出来了么?” 花照影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说道:“薛摩,罢手吧,整个涉远镖局都被你杀了个精光,雁回宫该拿到的东西也已经拿到手了,只剩几个丧家之犬而已,到底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这么穷追不舍呢?” 薛摩挑了挑眉,嘴角上翘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我和他们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无非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已,整个江湖,可不止我们雁回宫要找他们,寻他们的人多了去了!还有啊,照影,那局子可不是我杀的,几百人呢,我薛摩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花照影皱眉道:“有差别么?你替雁回宫办事,偷梁换柱,丢了封洪断山刀,涉远镖局就是个死,如今就算有漏网之鱼,你又何苦非要赶尽杀绝?!” 花照影口中的封洪断山其实是两柄刀,一柄封洪刀,一柄断山刀,成双配对。相传是远古大神盘古开天辟地所留,这本来只是个传说,无甚凭据,结果被江湖说书先生添油加醋一讲,民间就流传开来一句话“得封洪断山者,江山永固!” 天子本就迷信,谁不想江山社稷一传万年,这话刚飘到他耳朵里,下一刻密文就流传于天下:若能找到封洪断山,为王者,城池割地,赏,为民者,加官进爵,赏!一下子,整个天下都沸腾了,别说各路王侯,就连江湖各门派,甚至武林四大山庄,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后来,这两柄刀还真被一个外域藩王给找到了,据说封洪刀千年寒铁为柄,千年冰魄为刃,寒光冽冽,断山刀千年火岩为柄,千年红陨为刃,热力灼灼。剑柄通透,隐隐可看到封洪、断山二字,毫无雕刻粘粘痕迹,浑然天成。 藩王怎么得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些不得而知,重要的是当使者把这些告诉天子时,天子深信不疑它们就是封洪断山刀。 朝贡之路,山高水远,押贡一事自然是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接。这时有人向天子举荐涉远镖局,名号居首,当仁不让!涉远镖局也知事情艰险,但是天子一句话,不接也得接,只能将各种情况思虑得万无一失。 结果,你不想发生什么,还偏就发生什么,在一路顺遂一只苍蝇都靠近不得的情况下,在两方使者看着封洪断山刀封匣的情况下,在天子面前,一开封,里面装的却是两把木剑,就这样,发生了当年震惊天下的封洪断山失窃案。 天子勃然大怒,限期十天之内找回真刀,否则一干有关系的人通通提头来见。 这时江湖上很快就有人散布了一种说法,说涉远镖局勾结漠北索国,欲通敌叛国。 官场本就已经噤若寒蝉,这事在他们看来简直查无可查,一路保密、顺利不说,匣子也用障眼法保护得好好的,除了自己人就没人碰过封刀的匣子,根本就没有头绪,现在抓到一点点风声,为求自保,一下子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涉远镖局。 当晚,皇帝暗军悉数出动,已经被控制的涉远镖局满门被屠。 薛摩听她提到封洪断山,一下子眼里温柔的光尽数散尽,花照影吓得从他身上翻了下来站在一边,薛摩起身,合了合身上仅穿着的红色袍子,一步步朝她逼近,花照影只觉得快要被眼前这抹红给吞噬了,吓得连连后退,直到碰到墙壁,退无可退,一抬头就是薛摩那双嗜血的眸子。 薛摩两个指头捏着花照影的下颚,微微抬起,花照影吓得闭上眼睛,她只能感到薛摩粗重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薛摩薄唇轻启幽幽道:“那天晚上,我就在涉远镖局的房梁上,皇帝暗军不愧是皇帝暗军,出手干脆利落,地上、墙上、柱子上,到处都是血,还有血直接溅到我的衣服上,满眼望去都是红色,那场面,可美了!”薛摩说话本来就极慢,花照影觉得简直像过了一个春秋一样。 突然薛摩两个指头一用力,花照影顿时觉得下颚好像要碎掉了一样,疼得闷哼了一声。 薛摩松开了手,嘴唇凑到花照影的耳旁,炙热的气息像蛇一样直往耳朵里钻,花照影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身体直往下滑,薛摩一把揽住她,两个人贴得极紧,耳边气息一阵一阵地痒得花照影十分难受,身体不停地扭动起来,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句话,让她如雷击一般,一动不动。 薛摩一字一字慢慢地说:“若以后你再提到封洪断山这四个字,我会让惊鸿坊也红得很漂亮!” 薛摩放开了花照影,退后了两步,眼神慢慢地恢复了温度,又是柔情似水地看着她,还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 花照影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她与他相识三载,本以为即使不了解他的全部,那也是懂得七八分的,如今看来若说三分都怕是多了,她心里第一次觉得眼前站着的人就像是从地狱来的魔鬼一样。 第4章 饶是惊鸿照影处,恍若谪仙入眸来(四) 月满楼内,笑鱼被月姨缠得头都有两个大了,本想问问有关刚才看到的那个人的事情,可是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好奇心就像一只猫爪一样,在心里轻轻地挠啊挠,别提多难受了。 笑鱼烦闷地东看看,西瞧瞧,不看还好,这一看一眼就看到王管家带着仆从站在屏风那里,一副找人的样子,当然旁边还站着顾子赫。 “这个该死的臭稻谷,不帮我就算了,竟然还出卖我!”笑鱼一脸气急地脱口而出。 “小公子,你在说什么?”月姨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情况紧急,笑鱼都顾不得回她,往桌上撒了把银子,一把扒开月姨,猫着腰从人群中直往里钻。 大堂里人头涌动,但也没什么藏身之处,笑鱼绕过舞池,走到楼梯口,再往上就都是厢房了,笑鱼蹙眉,回身看到顾子赫正一脸担忧地挨个雅座的找,气就不打一处来,朝他的身影做了个鬼脸,嘟囔道:“还偏就不让你找到了!”说罢转身就上了楼梯。 房间内,花照影和薛摩就这么站着,看着,连空气都安静得有些不寻常,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阵沉默。 门一开,薛摩斜倚着门框,看了来人一眼问道:“什么事?” 来人是惊鸿坊的新来的小厮,平素听到有关薛摩的传闻本就又多又杂,又多有浮夸的成分,这下一看到薛摩,说话都不利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薛……薛老板,我……我是来找花老板的。” “怎么了,有何事?”花照影走到门口说道。 小厮见到花照影像看到救星一样,忙道:“花老板,有人到惊鸿坊来找茬,她们让你回去看一下。”话还没说完,花照影便疾步走了出去,小厮一看到连忙想跟上,却被薛摩给拦了下来。 “来的是什么人?”薛摩轻声问道。 “小的……小的也不清楚,我只是来报信的,不关小的的事。”薛摩看他双腿直抖,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便点点头让他走了。 薛摩用手捏了捏挂在腰间一颗红色的,类似小水晶球一样的物体,下一秒,一个灰色的身影,就从游廊的栏杆处翻了上来。 此人一袭灰色长袍,洗得几近发白,简单素净,面容却很是灵动,头发很短,刚好齐齐地垂到肩膀,可是却从后脑勺的头发里又编出了三条辫子,辫子非常得细却很长,直直垂到胯部,看来若是头发没剪的话,倒是和薛摩的一样长了,头上戴着一根很细的抹额,抹额上系着一块雕工很精致的银铁片,随着动作左耳上一枚别致的珥珰轻晃,很是惹人眼,看样子约摸比薛摩小几岁,男子开口道:“师父,有何吩咐?” “秦英,你跟过去惊鸿坊看看。”薛摩微微蹙着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萦绕,顿了顿接着道:“保护好花照影。” 这个叫秦英的男子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似有顾忌,薛摩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是不是在这花楼呆久了,人都变得优柔寡断了?再不说,你就回去,换秦飒过来,正好,我也有些惦记。” 秦英也笑了笑,说道:“只是觉得是小事,刚有人进月满楼来找人,就不知道是真找人,还是来闹事的。” 薛摩挑了挑眉:“闹事?那你让谷雨去盯着,若真是,让他自行处理,不用回禀。”薛摩边说边转身往回走。 “可是,好像是……”秦英话还未完,就被薛摩给硬生生打断了:“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秦英看着薛摩的背影,撇了撇嘴,转身离开了。 秦英跑到四楼另外个房间,房门敞开着,里面站着一个身着白色袍子,头带逍遥巾的男子,背对着房门,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 秦英抱臂倚着门框,开口道:“谷雨,办事了,别再摆弄你那些药草了!” “哦,什么事?”谷雨转身开口问道,眉眼温和,文质彬彬。 秦英把刚才薛摩安排的事和谷雨说完,转身就要走,谷雨一把拉住他道:“你当心一些!” 秦英点点头道:“嗯,你放心,自家门口谁敢来撒野?!哦,对了,你等下不要去找我师父,他……好像心情不大好,脸臭得要命,刚才又说我!”谷雨看秦英委屈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 笑鱼一口气跑到二楼,因为是口字格局的,一眼望去这层厢房的门都是关着的,有的房间隐隐透着光亮,有的则直接黑乎乎的,但看这设计笑鱼知道这楼便是乐师舞姬的起居之处了,可是冒然去敲门,又觉得唐突,笑鱼一跺脚往三楼跑去,正好花照影下楼来,两人擦肩而过,花照影一眼就看出来她是女扮男装,不免多看了一眼,笑鱼不管不顾冲到三楼,一看傻眼了,心里暗忖,怎么所有厢房就没一间开着门呢?她还不死心地绕着游廊看了一圈,结果还是一样。 笑鱼一边上楼梯,一边想只剩最后一层了,若还是一样,怕是要被捉回去了,心里越想越不甘心,恨恨地自言自语道:“臭稻谷,回去非要好好地跟你算账不可!” 不过,等笑鱼爬到四楼,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啊,就在她对面,一间房间,两扇门大开着,像对她张开了怀抱在说,来吧,朝我来吧。 笑鱼一路跑到那房间门口,也许是太过兴奋,她根本没发现,这一面只有这个房间,这房间占了像二楼三楼那样四五个房间的大小。 笑鱼一抬脚踏了进去,一进门是个茶厅,笑鱼环顾了四周见没人,便蹑手蹑脚地把门关好,走了进去,到里面才发现左右都有偏堂,右边一目了然好像是个书房,笑鱼觉得不大好藏人,便朝左边走去。 掀开厚厚的丝罗帷幔,只见两片红色的纱幕像瀑布一样从房梁上直拖到地上。笑鱼看着这满目的红,不知怎得心跳就加快了起来,她想起了坐在游廊栏杆上的那人,心想那人不会在里面吧? 第5章 饶是惊鸿照影处,恍若谪仙入眸来(五) 池笑鱼不自觉地走上前把纱幕拨开,可是没想到一拨开,里面还是这样红色的纱幕……池笑鱼一撇嘴,边走边拨,不知道拨了几层,就在她以为这红色没完没了的时候,一拨拉开,一张硕大的圆形的床榻出现在她眼前。 床上并没有人,笑鱼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一撇头,才发现窗边站着一个人,待看清,笑鱼觉得自己的心像被线扯了一下,就这么一动不动屏息凝视着眼前的人。 笑鱼这才看清,他的头发确实很长,直达腰间以下,似绸缎般柔顺,尾端还有些微微的发卷,身影颀长,红衫印着墨发,灼灼其华。 笑鱼正神思恍惚,突然看到眼前的人缓缓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笑鱼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世间竟然真有这般的人! 后来每当回想起来,笑鱼都懊恼她这一天看起来一定很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一霎那,她真的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窗扉半掩,一阵夜风吹来,薛摩额边的几丝细发,就随风飘了起来,贴着他的脸庞,贴着他的嘴唇,就这么荡在空中,勾魂摄魄。 人间自是有绝色,何须翘首盼仙神!笑鱼根本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眼前看到的这张脸,只是在那一瞬间,她真的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薛摩挑了挑眉,一双眉眼玩味地打量着笑鱼,从头扫到脚,再从脚又看上去,眼神有股说不出的意味。 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这么打量,笑鱼的三魂七魄才总算归了位,垂眼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心神不免定了三分,拱手作揖,正了嗓开口道:“呃,这位兄台,打扰了!” 薛摩本来是倚在窗边,想看看对面惊鸿坊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没想到来了个不速之客。其实自笑鱼第一脚踏进来时,他就知道了,若放平时,进来的人怕是早被伤了,只是这次,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让他有些好奇是谁敢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他的房间。 薛摩转过身,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说道:“无妨。”两字说完,便再无多话,转过身,继续透过半掩的窗扉,观察对面楼的情况。 笑鱼见这情况,有些局促,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尴尬地站在那。 “小兄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吧?”薛摩背对着她问道。 笑鱼见他肯搭话,一下子也放松了不少,向前走了两步,头点得像捣蒜,说道:“是啊是啊,很是新鲜呢!”转念一想又道:“咦,你怎么知道我第一次来啊?” 薛摩不自知地笑了笑:“我刚才在游廊上看到的,我本来也不想看的,可是有位小兄弟在人群里紧张到不知所措,着实太显眼了,我想不看到都不行呢!” 笑鱼听出他是在挖苦她,要是讲这话的是顾子赫,她早顶嘴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人的背影,别说顶嘴了,连说话她都听得出自己的尾音在颤,还顶什么嘴啊,只得在一边委屈得撇撇嘴。 “说吧,你偷偷摸摸地摸到我房间来,想干什么?”薛摩问道。 听他这么一说,笑鱼才突然想起正事,急忙跑到他面前道:“有人在找我,我不想被他们找到,不过,你放心,他们不敢闯到房间里来的。”笑鱼边说还一边摆摆手,模样甚是娇憨,薛摩看着眼前这双像泉水般通透的眸子,有那么一瞬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恍惚起来…… 笑鱼没有注意到薛摩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他们绕一圈若是找不到我,便会走了,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相信我!”说着抬头去看薛摩,还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薛摩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眉眼淡然如水,可惜下一秒,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让笑鱼简直想抡起拳头揍他。 薛摩说道:“你好聒噪!” 这四个字就像一盆冰水一样,从头灌下,直接浇熄了笑鱼所有的热情。她便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站在薛摩旁边,还不时地偷偷瞟一下他。 谷雨刚下了楼到大堂里,一旁雅座上的人便招手喊道:“谷医师——谷医师——这里——” 谷雨看了眼大堂,眼下暂时无碍,便朝着雅座走去,步履稳妥,白衣翩然,极是文雅清俊。 谷雨站定看着那人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阁下找谷某何事?” 那人急忙道:“我乃扬州宋府的管家,这位,呃,这位是我们家老爷,我们已经前来月满楼求医好几次了,奈何谷医师皆不在楼里,这次终于碰到了,请务必要给我家老爷看看呐!” 谷雨这下才发现座上还有一人,身量不小却极瘦,面容枯槁,精神萎靡,应是被病痛折磨的颇久。 那管家似是怕谷雨不肯诊断,急忙道:“只要能医好我们家老爷出多少银子都没关系,我们已经遍寻了江淮名医,可始终未能断根,请谷医师一定帮忙看看!”说完便拱手鞠了深深一躬。 “症状是什么?”谷雨开口道。 管家大喜过望,忙道:“只是寻常咳嗽,可是却咳了大半年了,怎么治都治不好,现在已是口不能言,食难下腹的地步了!” 谷雨微微瞪了瞪眼,蹲下身一番望闻问切,末了,眉头乍平,从矮几上拈了张纸,提笔蘸墨,写了一张方子。 管家接过那方子,只见那字迹工整娟秀得令人过目难忘,心叹:当真字如其人! 谷雨开口道:“一共十六味药材,其中僵蚕和牛蒡子一克不能多,一克也不能少,每日两剂,服一月。” 管家激动得拿着方子给宋老爷看道:“老爷,这下有救了!有救了!” 宋老爷的眼睛也聚了点神,可紧接着便是一阵绵长的咳嗽,声音极度嘶哑,管家把宋老爷搀扶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大袋银子,准备给谷雨。 谷雨开口道:“不急这一刻,等你家老爷好了,再给也不迟。”那管家连声道谢后,才搀起宋老爷缓缓离开。 杏林圣手,润物谷雨。 谷雨刚要提脚,相邻雅座上的人便高声喊道:“谷雨,谷雨,过来下棋!” 这时,走上来一名白衣护卫开口道:“启禀谷医师,来找人的是妙手书生顾子赫,他还带了一群聚义山庄的人!” 想到正事,谷雨刚上翘的嘴角便耷拉下来了,朝着雅座道:“今日不得空,改日吧!” 谷雨叹了口气,看着白衣护卫,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谷雨拨开人群,走到顾子赫面前,一拱手道:“没想到顾少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呐!” 顾子赫看来人一袭白衣,态度温和,举止儒雅,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味,再瞥到腰间挂着一枚小药壶,知道来人正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回春手,白衣谷雨。 顾子赫边打量着他边道:“乱说什么!我只是来找人的!” 谷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问道:“男人女人?” 顾子赫脱口而出:“女人!” 谷雨笑道:“那倒来对地方了,我们这环肥燕瘦都有,随便你挑,只不过,怕是明天传闻会有点多呐!顾公子上花楼,这聚义山庄……” 顾子赫一听忙打断道:“不,不,不,找男人!” 谷雨一听,笑容深了起来,说道:“男人?呵呵呵呵……顾公子到这里来找个男人,怕是有惹断袖之嫌吧?” “你!”顾子赫语塞了起来,此人虽然神情话语都很温和,可是死穴却掐得稳稳的,顾子赫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谷雨冷面说道:“还烦请顾少爷好好看看这两边堂柱上的字,我看阁下带着这一干人等,是来找茬的吧?若是如此,那我们月满楼倒是可以好好配合配合的!” 听罢,顾子赫这才细细端看了一番这大堂的陈设,只见两侧合围大柱上,被人以利器镂刻十字:地窄人还凶,要打出去打。 一旁的王管家一听,觉得此事不妥,在顾子赫耳边轻声道:“顾少爷,此人是薛摩的左膀右臂,月满楼背后又是雁回宫,不好惹!刚才我们已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不如我们先去别处找找,要是还没找到,再过来!” 顾子赫一听觉得以目前的情势,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对着谷雨说了句告辞,便带人出了月满楼。 谷雨看着人走了,一脸的胜利表情,打了个响指,以作庆贺,又折回自己房间开始捣鼓起他的药草来。 第6章 白虎乍现火光起,有眼不识荆山玉(一) 笑鱼静静地站在薛摩的旁边,用余光把薛摩的房间扫了个遍,当看到有些褶皱的圆榻时,脸颊不自然地红了起来。 一阵夜风掠过,薛摩的神色突然冷峻下来,屋顶传来一阵极其细碎的动静,薛摩抬眼瞟了一下房梁,下一秒,就揽着笑鱼,以极快的速度,转了两个圈,躲到一面落地紫檀画屏和墙壁之间的空隙内。 笑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一秒天旋地转后,她的头重重地砸在了薛摩的胸膛上,一下子疼得她龇牙咧嘴。 一抬头,看到薛摩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笑鱼便乖乖地抿紧嘴巴,刚竖起耳朵,就听到有人从窗户翻进来的声音。 笑鱼紧张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这紧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屏风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实在太窄,两人就快要紧紧地贴在一起了,贴得近了,笑鱼才看到他的左眼下有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好像正是因为这颗痣的关系,他所有的表情便都沾染了惑人之态,哪怕现在局势紧张,亦不例外。 池笑鱼轻轻呼了口气,她能感受到他精健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灼热温度,寸寸肌理都透着男性特有的味道。 薛摩就穿着一件外袍,没穿中衣,也没着里衣,腰间的锦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这么一折腾,叉口直接开到了胯部,裸露出了大片胸膛,没有一丝赘肉,肌理线条明显得让人血脉偾张。 笑鱼的脸涨得通红,本想别过头去,可还是借着昏暗的烛光扫了一眼。这一扫最后却变成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因为放眼看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色泽深浅不一,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像虫子一样爬满了这个精健的胸膛,其中有一道伤疤极深,直接从腹部斜拉到锁骨下方,触目惊心! 薛摩侧耳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到来人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悠哉悠哉,倒似在自己的地盘一样,薛摩冷哼了一声。 “这么不愿意见到我啊,用得着躲起来?”进来的人黑袍一甩,径自坐到一侧的小榻上,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藏在细碎的刘海下,目光冷冽地盯着眼前的紫檀画屏。 “红衣鬼,你听好了。”说话的人故意顿了顿,那种感觉,放佛是看到了屏后的人一脸的专心致志,才接着道:“我听闻惊鸿坊内出现过腐骨掌的秘籍,我不管你和花照影现在是什么关系,我夜行门要的东西,必然会拿到手,现在惊鸿坊里外都是我的人,今晚,那本书,我要定了。” 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话的人正是夜行门的门主,鬼骨。 薛摩边听,眉头边蹙得越来越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待鬼骨说完,房顶便传来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鬼骨一翻眼瞟了瞟上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薛摩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嘴角淡淡扬起。 笑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薛摩的脸上出现了这么丰富的表情,她只是单纯得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他的每个表情,她都很喜欢看。 鬼骨站起身,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说道:“红衣鬼,你还真是艳福不断啊,才走了旧爱,就另结新欢,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既然这样,那烦请你,切莫插手今晚之事!”鬼骨说罢便提身跃出了窗外。 薛摩垂眸一转头便看到笑鱼小脸通红地傻傻地看着他,薛摩一挑眉,头微抬就对着眼前的人吹了一口气,笑鱼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暧昧动作给搞得晕头转向,忙低下头使劲眨眼睛,这下更好,脸红到耳根了。 见状,薛摩粲然一笑,缓缓抬起两只手在笑鱼头顶,一手捏着发冠,一手捏着发簪,一拆,三千青丝便滑落下来,发香盈鼻。 笑鱼根本没料到这种情况,她对自己的男装可有信心了,半张着小嘴,一脸惊异地看着薛摩。 薛摩苦笑道:“喂,你看够了没?” 笑鱼一把扒拉开他,从缝隙里跑了出来,直跑到窗棂前,两手把窗户推开到最大,她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喘口气。 夜风吹来,她的头发就在风中轻扬了起来,色泽跳跃,丝丝分明,满头未戴一珠一钗,一身雪白男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薛摩就这么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薛摩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马上他就能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哪怕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眼里的温柔早已如星河流淌。 笑鱼深吸了口气,回过身杏目圆睁地瞪着薛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但是她就是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薛摩又是一副闲散慵懒的样子,斜靠在小榻上,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把玩着她的发冠,慢悠悠道:“被骗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我都还没生气,你生什么气。” 笑鱼觉得他说的也蛮在理,抱臂冷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薛摩看了她一眼,把发冠凑到鼻前嗅了嗅道:“好香啊!”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笑鱼,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把发冠从薛摩手中夺了过来,居高临下气鼓鼓地瞪着他。 薛摩叹了口气,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明明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夜行门的人就在对面,今晚必定不太平,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心思去逗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 究竟在想什么呢?! “小姑娘回去吧,都过了这么久了,下面都没动静,找你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以后别再来了,大家闺秀的,来这种地方,总不大好。”薛摩又恢复了以往淡淡的语调,听上去没有任何情绪,说完就躺在软榻上,似是闭目养神。 笑鱼听到他已经在下逐客令了,气也消了,眼里的光也淡了,一想到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双眼变得贪婪地看着他,看着他红色的玉制发冠,看着他如画的眉眼,看着他红色的袍子还有那双好看的白皙的脚。 笑鱼走到红色的纱幔处,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回过身问道:“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叫我薛老板,名字,代号而已,不重要。”薛摩说道。 “重要!”笑鱼本是想留个念想,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语气里充满了固执。 “薛摩。”薛摩也不再坚持,开口说道。 笑鱼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我姓池,我叫池笑鱼。”说完,扒开红色的纱幔,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薛摩听到这个名字,眼睛唰地一下睁开,笑鱼只听到“咻”地一声,两侧的红色纱幔像被劲风吹过一样鼓了起来,一抬眼就看到薛摩已经挡在了她面前。 两边的纱幔慢慢地飘落了下来,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红色纱幔,两人就站在这片妖冶里,静静看着对方。 第7章 白虎乍现火光起,有眼不识荆山玉(二) 池笑鱼满眼都是疑问,薛摩开口道:“敢问令尊可是池啸海,池大盟主?” 池笑鱼点点头道:“正是家父。” 薛摩仰天长笑了起来,眼神也变得诡异莫测,道:“薛某还真是有眼无珠,堂堂聚义山庄的大小姐就站在我面前,薛某竟然不识得!” 池笑鱼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害怕起来,说道:“我自幼不得出山庄,你不认识我,这很正常。” “听闻池大小姐自小便阅尽武林典籍,武学造诣甚至在池盟主之上,是江湖上人人求之的活宝典,今天,你我竟然有缘一见,请不吝赐教!”薛摩说完一掌就朝池笑鱼袭去。 这一掌实打实地拍在池笑鱼胸前,这股浑厚的力量直接就把她推了进去,破开层层红色纱幔,身体狠狠地撞到圆形床榻的边栏上又摔在地上,池笑鱼用手杵着地,刚支起半身,一大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此时,池笑鱼只觉得整个身体火辣辣的疼,她不停地在咳血,地上一片污渍。 薛摩看着伏在地上的池笑鱼,眯起了狭长的双眼,所有的事情开始在他脑海里迅速地串联起来。 聚义山庄如今虽比不得百年前声名赫赫,可是遍藏天下武学典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别说庄里那几个老头子,就是那四大护院,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聚义山庄视池笑鱼为掌上明珠,江湖上都传言池啸海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她,甚至还有私藏的独门绝学,聚义山庄戒备森严,虽然江湖上没人和池笑鱼交过手,但不管怎样,按道理来讲,池笑鱼都必然有一身绝世武功,如此来说,那么,眼前的情况就只有一个解释。 薛摩摊开手掌,一运气,一柄剑便从床榻下飞到他手中,手一挥,剑刃便冷冷地贴着池笑鱼的颈部,薛摩一脸狠厉地说道:“你竟敢骗我?!” 池笑鱼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上一秒的萍水相逢能在下一秒就变成拔剑相向,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即便换一千个名字,难道她就不是她了么? 池笑鱼皱了皱眉,伸手拭去嘴角的血,努力地站了起来,她现在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薛摩看着她倔强又受伤的表情,明显地感到心里某块地方软了下来,一时间倒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池笑鱼一步一步地向外面走去,每走一步,身体就传来强烈的抗议,还没走出几步,脚一软就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池笑鱼知道是他,挣扎着想要挣脱开,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眼眶里一层水雾慢慢升起。 薛摩叹了口气,假装严厉地说道:“别动!” 池笑鱼也没有再挣扎,因为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薛摩一把把池笑鱼给横抱了起来,心里暗叹,可真轻啊,跟抱着一团棉花似得,原来这就叫身似浮云啊! 薛摩把池笑鱼放到一边的小榻上,两人面对面坐好,池笑鱼看到他在运气,知道他要用内力为她疗伤,刚想阻止,却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一样,撇一撇嘴,乖乖地把手抬了起来。 四掌相对,池笑鱼感受到一股暖流在身体里缓缓流动,她知道这对于她的伤没有丝毫用处,但能让他多费些事,她现在倒挺愿意的! 不一会,薛摩就发现了问题,他的内力像流入一个无底洞一样,而这个无底洞有化一切为虚无的能力,但睁开眼,看到她的脸色还是慢慢红润起来,便也打消了疑虑。 片刻后,薛摩收气,伸手去给她搭脉,这一搭,眉头便皱得老高,心想自己怎么会出了这么狠的手,都已给她疗伤了,竟然还是这么严重? 池笑鱼看到他在看她,嘴一撅,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侧过头不看他。 “你的脉象甚是怪异!”薛摩说道。 池笑鱼也不搭理他,薛摩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池笑鱼?” “信不信由你,我要回去,我是你打伤的,你得送我回去!”池笑鱼说道。 薛摩看着她本来红润起来的脸又渐渐惨白起来,心里清楚送她离开,这是必然的了。 “不能叫你的随从,不能让他们知道,只能你送我回去。”池笑鱼接着说道,仗着伤,语气蛮横。 “住哪?”薛摩起身问道。 “聚义山庄!”薛摩听到池笑鱼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略微挑了挑眉。 湖堤的风还是沁凉沁凉的,池笑鱼趴在薛摩的背上都还在瑟瑟发抖,薛摩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可是还没走几步,池笑鱼就在他背上闷哼了起来,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疼,薛摩一听又不得不慢了下来。 薛摩本是想背着她,直接用轻功过去,他轻功极好,想来提气几个回合也就到了,可是池笑鱼不肯,说这样的大动作,她的伤肯定会更重了,非要他背着走,现在连走快些,都在哼哼了。 薛摩记挂着她的伤,一脸凝重,问道:“很疼么?走快些我们能早点到,你一直在发抖。” 池笑鱼有气无力地回道:“恩,好疼的,我们慢慢走,我不冷,你身上已经很暖了。我能叫你薛大哥么?好吧,我就叫你薛大哥了。” 薛摩又放慢了脚步,听她在那自问自答的,也是想笑,背后弱弱的声音传来:“薛大哥,你的身体真的好暖和啊,比我接触到的任何人都要来的暖和,要是在冬天,都不需要暖炉了。” 薛摩没有回她,但是嘴角一丝笑意清浅,没想到这具温暖的躯体还是有点别的用处的。 其实池笑鱼撒了谎,身上的伤是挺重的,但是没有重到被人背着用轻功都不行的地步,事实上用轻功早点到家会更好,但是当他背起她的那一刻,这份温暖的接触让她直接有不想再下来的冲动,她留恋这份不算温暖的温暖,哪怕只是片刻也好,想着想着,搭在薛摩肩头的手,又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顺着池笑鱼一路所指的方向,他俩还是很快就到了池笑鱼的“秘密通道”前,池笑鱼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薛摩身上下来。 薛摩退了两步环视着面前的墙,发现并没有门,纳闷道:“就这儿?” 池笑鱼点点头,顺手一指,这下薛摩才发现墙角有个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洞,薛摩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好笑地说道:“原来池大小姐进出聚义山庄都是钻狗洞的啊!” “你以为我愿意啊!叔伯们不让我出庄子,如果从正门进去,顾子赫免不了又要被大伯骂一顿。”池笑鱼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从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算他们质问起来,我就说我在花园里睡觉,是他们没找到还一惊一乍的!这样,大家谁都没事。” 说罢,池笑鱼左右张望,像在找什么一样,薛摩问道:“在找什么?” 池笑鱼怏怏地说道:“顾子赫肯定还在外面找我,要不然,他一定会在这等我回来的,这样他就能带我飞进去,我也不用钻洞了。” “怎么,我便不行?”薛摩一脸挑衅地转头看着她。 “不行,外人进庄子很危险的,巡院……”池笑鱼慢条斯理地说道。 “上来。”薛摩短短两个字直接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池笑鱼接下来要说的话,池笑鱼转身就看到薛摩已经半蹲了下去,等着背她。 “可是……”池笑鱼一脸迟疑。 “再可是,我可硬来了。”池笑鱼听得薛摩这样说,也不知怎的,就吓得乖乖地趴在他背上,心里嘟囔,怎么那么霸道啊…… 其实薛摩的语气,一直都是淡淡的,说话的语速又极慢,不管说什么话,并没有太大情绪上的起伏,但是听上去,却偏偏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一路上,顺着池笑鱼所指的方向,两人依仗夜色和隔角避过了好几拨巡院,若是薛摩一个人那还好办,现在背着个拖油瓶,也确实凶险,薛摩不禁暗叹聚义山庄戒备之森严。 在拐过七七八八的回廊,院落,假山后,在一个楼阁前,池笑鱼终于叫停了。 两人从后窗翻了进去,屋子里面灯火通明,不过并没有人。池笑鱼上前去把门窗都关好,薛摩看她表情也知道,这就是她的房间了。 这是一栋三层式的楼阁,装饰得极为别致,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在楼阁的第三层。 薛摩扶池笑鱼坐下,伸手给她搭脉,眉头却在一点一点收紧,说道:“我明天会再来给你运功疗伤!” 池笑鱼一听小脸煞白,说道:“不用了,太危险了,你看今晚就知道,今晚已经有大波的巡卫出去找我了,都还那么惊险,如果你明晚来,巡院会比今晚多一倍!” 薛摩站起来淡淡地笑着说道:“那明晚我也没有拖油瓶了呀!” 池笑鱼听他这么一说,直接被气得咳了起来,脸色更显差了,薛摩暗笑着一把把她给抱了起来,平放在床榻上,又替她把鞋脱了,将被褥合上。 这系列的动作温柔得让池笑鱼觉得简直是幻觉,这幻觉似乎还有治愈的力量,连伤都不觉得那么疼了,可是眼前的人却是那么真实,触手可及。 他穿着一套修身的红色镶金纹衣袍,不似在月满楼的曳地红袍,虽然也是红色,但少了分旖旎魅惑,多了些干净利落。 薛摩做这些很自然,他常年混迹江湖,自然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女子,他并不拘泥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所以他自然不会有池笑鱼的那种感觉。 不过,当他不经意看到池笑鱼那双清亮的眸子柔情似水地注视着他时,还是不禁有些愣怔了。 下一秒,薛摩腰间佩戴的红色小水晶球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薛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阴沉,这一切池笑鱼都看在眼里,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眼前的人就已经消失了…… 池笑鱼起身,只看到窗扉在风里摆动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而窗外墨黑一片,早已看不见人影。 第8章 白虎乍现火光起,有眼不识荆山玉(三) 在还隔着端平路几条街的时候,薛摩就看到空中火光大盛,燃尽夜色,心里不禁一沉,有些恼了。 待靠近了,薛摩才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整座惊鸿坊都被火海包围,烈焰腾空,火舌四窜,到处都是哭喊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声凄厉刺耳! 很多人都提着水桶来回奔走,希望可以救得万一,但是那一桶桶水浇上去,就像一枚枚铜钱丢进大海一样,连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整条路都是乱糟糟的,受惊的马车到处乱窜,慌不择路逃跑的人群,互相推挤踩踏,各种各样的声音萦绕在薛摩耳边,他看着葬身火海的惊鸿坊,紧闭的双唇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有人从惊鸿坊里嚎叫着跑了出来,火势丈高,全身被烧了个通透,早已面目全非,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滚倒在地上,周围的人都吓得弹了开去。 薛摩轻叹一声,拔剑飞身过去,一剑替那人了结了一切,给他个死得干脆,免得临死还要受这种罪。 已然不能活,那还不如痛快的死!薛摩是这样想的,可周围的人却不这么以为,他们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血……血衣魔头把……把那人给杀啦?!”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啦!” “师父!”秦英突然出现在薛摩面前,抓着他的胳膊,也是一身狼藉,弯着腰,喘着气,模样狼狈。 “到底发生了什么,花照影呢?”薛摩反手抓着他,焦急地问道。 “在……在里面。”秦英看着火海中的惊鸿坊说道。 薛摩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火楼,因为倒影的关系,他双瞳都似在火烧! 薛摩一把揪住秦英的领子:“我叮嘱过你,保护好花照影!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办事的?!” 秦英呲了下嘴,一时也答不上来,就什么都没说,薛摩见状,提步就要往那火海里冲。 秦英一看,忙拖拽住他道:“师父,不要上去,火烧的这么旺,你不要命了?!” 薛摩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花照影救出来,便硬是要往里冲。 秦英一抬胳膊,拦住他劝道:“师父!楼都已经快烧没了,你觉得你还能救得了人么?”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为了旧相好,连命都不顾了?” 薛摩一回身就看到夜行门的人乌压压地站在身后。 “鬼骨,你干的好事!”薛摩咬牙切齿地说道。 鬼骨看着他双眼,知道他已是怒极,眼看就要动手了,边后退,边对身边的人说道:“魍、魉,拦着他!” “要命的就都给我滚开!”薛摩一身戾气地开口喝道。 魍、魉二人面面相觑,一脸迟疑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敢出手,也不能出手,一时间左右为难地杵在那。 鬼骨见状,愤愤地骂道:“吃里扒外的家伙,一群废物!”说完转身就飞入茫茫夜色里,薛摩二话不说,直接跟上。 秦英看着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种场面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还是会在心里感叹:鬼骨这人……怎么就那么头疼呢! 魉一看这境况,向着秦英走来,小声道:“秦护法,这下怎么办?” “你们惹出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善后!”顿了顿,秦英压低了声音道:“还有,魉,以后在外面不要叫我秦护法,你们夜行门是夜行门,我们月满楼是月满楼!我已经随薛摩叛逃那个地方了,哪还司什么护法之职,幸好没有耳目在旁,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罢,秦英连看都没有再看魍一眼,转身就折入了月满楼中。 薛摩追着鬼骨飞了一路,两人轻功相当,鬼骨低头一看,地段已经很是偏僻了。 他回身迎着薛摩,两人在空中就过起招来,一黑一红隐在夜色里,只听到掌风唰唰地声响,两人从空中打到地上,不知道走了多少招,鬼骨一个回旋踢被薛摩低身躲过,薛摩也顺势就一横扫腿,地上的碎石子都被带得飞起来,鬼骨双腿离地,一个后翻身想躲过这个踢腿,哪知薛摩使的招数本就是一个幌子,看到鬼骨翻身,一手使劲一撑地,双腿高高抬起,对着鬼骨的胸膛就是一阵猛踢…… 鬼骨被踢得够呛,还没等站稳,一套极快的掌法就迎面袭来,鬼骨只觉得有四只手在和他两只手对打,招架不住,被逼的节节后退,最后,薛摩掐着他的喉颈就直接把他按在了树干上,力道之重,树都被震得抖了三抖,树叶也不堪重负,簌簌而下。 “你又输了。”薛摩收回手,合了合衣襟淡淡地说道。 “嗤!你学了我学不到的东西,我能赢么?!”鬼骨愤愤不平地回击。 薛摩看鬼骨还动怒了,也是心火直冒,一把揪起鬼骨的衣领,一拉,两张脸几乎就要贴在一起,薛摩阴骘的气息直接喷到鬼骨脸上:“所以你为了报复我,就一把火烧了惊鸿坊?!” 鬼骨冷笑一声,似是要故意激怒他,声调提得老高:“不就一个惊鸿坊?” 薛摩无奈地摇着头,微微眯眼:“鬼骨,之前的种种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花照影帮了我三年,为我铺垫了多少,结果郭涉远的事才一有掌握,就落得个这般下场?!” 鬼骨一挥臂就把薛摩揪着他衣领的手给打掉,正了正袍子,面有不善:“嗤!你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花照影知道那么多,等郭涉远的事一解决,第一个要杀她灭口的人,就是你!” 薛摩听得他这么一说,一皱眉,垂眼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鬼骨看他心虚不回话,接着道:“论心狠,谁能比得过你啊!还敢说得那么正义凛然,也不怕闪了舌头!”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刚想回击,话到嘴边却又憋了回去,沉默了半晌,面容冷静,淡淡道:“那郭涉远人呢,被你关到哪了?” “根本就没抓到人。”鬼骨一脸不甘地说道。 “你再给我说一遍?”薛摩一脸惊诧。 “我说没有抓到人,你耳背啊你!”鬼骨放大了声音再说了一遍,几乎是用吼的。 “那你还敢放火烧了惊鸿坊?!”薛摩的声音也陡然变高,语气里满是质问。 鬼骨皱着眉,叹了口气:“我没那么不识大体,我再怎么想要对付你,不会拿阿琰的事情来开玩笑。” 薛摩盯着他的眼睛,在讲到“阿琰”这个名字的时候,满眼诚恳,薛摩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第9章 白虎乍现火光起,有眼不识荆山玉(四) 鬼骨接着道:“我在你房间里说的那番话,确实起到了作用,引蛇出洞,蛇也确实出洞了,我跟着在你屋顶上偷听的那厮,见到了一个很可疑的人,在他刚准备从后门逃出去的时候,便被我的人给扣下了。我借着要查腐骨掌秘籍的这个幌子,控制住了在场所有的男人,我让手下将他们挨个地脱了上衣搜,可到了可疑人那里,他却坚决不脱!” 薛摩急道:“他长什么样子?” 鬼骨摊手,悻悻道:“很可惜,不是你们所描绘的郭涉远的样子。但是,你不觉得奇怪么,一个平常男人,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却宁死都不肯脱上衣,这难道还不值得怀疑一下?” 薛摩点点头,以示赞同,追问他:“然后呢?” “然后,我便故意和他发生了言辞争执,到最后就变成大打出手了,打斗过程中我故意扯开了他的衣服,虽然只是一瞬的时间,但我还是看清楚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鬼骨自问自答道:“我看到那道烙印了!” 薛摩一脸的惊喜,打断他道:“你看到烙印了?白虎的那个烙印,你确定没看错?” “红衣鬼,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告诉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鬼骨的语气有些微微愠怒。 “好,你接着说。”薛摩道。 “不单单是烙印可以证明,毕竟刚才我和他交手了。”鬼骨蹙眉道:“三年前,秦英在涉远镖局被灭门之前,偷了他们的独门武学秘籍,我们都练过,他一出手,招招套路再清楚不过,所以我敢百分百肯定,他就是郭涉远。” 鬼骨抱臂,摇着头直叹息:“难怪自涉远镖局被灭门后,你和我都知道他没有死,却怎么样都找不到他,他应是遇到了擅长易容术的高人,整个人面貌都变了!” 这下薛摩又不解了,一挑眉道:“你不要告诉我,你都和他交手了,你是因为技不如人,让他跑了?” “放屁!”鬼骨骂骂咧咧:“小爷这些年来没日没夜的练功,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还能技不如人了?” 薛摩说道:“那你别卖关子啊!” 鬼骨回道:“那你也别插话啊!” 薛摩瞥了鬼骨一眼,开口道:“说!” 鬼骨撇撇嘴,接着说道:“花照影当初在惊鸿坊散布各种消息,希望能引他出来,我们都把注意力放在进出来往的人身上,一开始,我们就都调查错方向了。其实他自刚听到消息时就潜伏在惊鸿坊,当了个打杂的,负责扫洒,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做了计划,所以,连样貌都给改了。” “嚯,当真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薛摩看着沉沉夜色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难掩赞赏之意! 鬼骨斜乜了他一眼,要不是知他立场,还以为他又要叛变了呢! “我和他在打斗的时候,他摸了把斧头,我当时还以为他要来砍我,没想到他抡起斧头,直接朝着地板就劈了下去,那木地板好生劣质,直接豁开了一大个口子,我当时都惊了,我还以为他那么大个男人,还能缩骨穿地?!”鬼骨手舞足蹈,这段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说带你身临其境都不为过! 薛摩叹了口气,扶额:“我不想听你的心理活动,你就直接说重点!” 一盆冷水浇下来,鬼骨话音都低了两个度:“重点就是,他既没缩骨,也没穿地,就是朝着那个口子弹了一截蜡烛进去,我下意识地往后躲,果不其然,瞬间那里,便爆炸了,火焰一下子烧了两米多高,紧接着爆炸声四起,很快,整个惊鸿坊都烧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他在地板下面埋了火药?”薛摩一脸震惊道。 “是的,郭涉远借着火焰作掩护,当时人群乱作一团,我都没看到他从哪个方向跑了,就已经找不到他了。”鬼骨一双鹰眼透着浓浓地不甘,接着说道:“我本想要继续追查,但是到处都是爆炸后的尸体,浓烟滚滚,可视度极低,而且惊鸿坊的火烧得实在是太快了,若我再不脱身,只怕也要落个葬身火海的下场,所以我就只能先出来,和柳无言会合。” “无言也来了?”薛摩打断他道。 鬼骨不看他也不回他,继续道:“无言告诉我,那些爆炸点应是用引线事先就串联好的,而且每个点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这样当他暴露时,他不仅能以最快的速度逃走,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围困住前来围攻的人。” 鬼骨叹了口气,分析道:“我之前说过他负责打扫,惊鸿坊前一久翻修过,应该就是那时候下的手吧,这个楼皆为木制结构,绫罗绸缎,蜡烛灯笼到处都是,而且以惊鸿坊的藏酒来说,摆明就是一酒瓮,他心里明白论身手,他并无万全把握,那么若有天事发,只要点燃了火药点,火势将会极其地迅猛,他要趁乱逃走,还是绰绰有余的。” 薛摩边听,眼里的神色边越是深不见底,幽幽感叹:“嚯,看来三年前,涉远镖局被灭满门,还真是教会他不少啊,做事也能想得那么周全了!” 鬼骨白眼一翻,悻悻道:“这下好了!现在把郭涉远放跑了,我可怎么跟阿琰交代啊!” 薛摩嗤笑了一声:“呵——你就想着讨好他!” 鬼骨瞅了他一眼,道:“你就一定非要用‘讨好’这么谄媚的词么?” 薛摩好笑道:“你也知道很谄媚啊?” 鬼骨彻底被激怒了,拳头直接摆到了薛摩眼前,薛摩晃身一躲,讨饶道:“诶诶诶!说正经事!说正经事!” “那接下来该如何?”鬼骨故意戳他痛处:“郭涉远不仅没抓到,你还损失了一名得力的助手,还有!一楼无辜的人,全部陪葬!” 薛摩双手背到身后,拳头捏得死死的,语气却是冷冷疏疏:“大不了重新再查,之前我们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活着,现下倒坐实了,郭涉远这种鼠辈,还有岭南老怪那个老匹夫,这一生,我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纠缠!” 鬼骨摇了摇头,除此之外好像也别无他法了,当真是一切化作泡影,从头再来啊! 鬼骨突然想起刚才的过招,忙道:“你刚才最后所用的武功就是阿琰教你的那套么?” 薛摩点了点头:“嗯,才练到第二层!” 鬼骨表情夸张地在薛摩眼前比了个“二”,忿忿不平道:“才第二层就这样,哼,阿琰就是偏心!” 鬼骨越想越是怒火中烧:“我就不明白了,你欠阿琰那么多,一辈子可还得清?结果你倒好,说背叛就背叛!在那里,是艰苦了些,比不得雁回宫,比不得你的月满楼,可是……” 薛摩打断他道:“别可是了,我叛都叛逃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我告诉你,郭涉远的事我可以和你联手,等这事圆满了,看我不弄死你!”鬼骨说着手都快指到薛摩鼻子上了。 薛摩也不生气,觉得今天机会难得,看着鬼骨说道:“自你到中原来,都三年多了,各自奔波,每次见面又都在动手,还有雁回宫的人在旁,也没什么机会说话。” 鬼骨听到薛摩的语气变了,一下子有些不习惯,头撇在一边,薛摩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问道:“阿骨,西都呆得可好?” 鬼骨沉默了一会,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也软了下来,说道:“虽然比不得江淮一带声色犬马,不过,也比家乡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去。还有,阿骨什么阿骨,以现在你我这种立场,你还好意思叫得出口,唤我大名!”鬼骨平和的语气还说不得一句话,就又变得凌厉起来。 薛摩一语不发,鬼骨见他也不辩解,没来由地问道:“这些年你替雁回宫办了那么多事,淮水一带的江湖势力尽在其掌控,你就那么喜欢雁回宫的那个白容想啊?” 薛摩没有回他,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问道:“依你所言火势如此之大,你没被烧伤?” “怎么可能,喏……”鬼骨边说边抬起胳膊内侧给薛摩看,“我用胳膊护着脸呢,小爷还得靠这张俊脸去诱惑柳无言呢!” 薛摩借着月光一看,只见胳膊内侧一片血肉模糊,肉和衣服碎屑粘连混合在一起,黑不黑红不红的,在月光下还有点反光,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薛摩摇摇头道:“真是可惜,那么大的火,都烧不死你!” “你!”鬼骨被他这么一说,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再凝眸,那人已经飞进了茫茫夜色里,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了。 鬼骨看着薛摩离开的方向,想到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如今竟走到针尖对麦芒这般田地,心中苦闷,一拳就打在旁边的树干下,树叶再次簌簌而下,一地落黄。 这棵树,有点惨。 第10章 白虎乍现火光起,有眼不识荆山玉(五) 顾子赫带着聚义山庄的人几乎把整条端平路都翻了个遍,后来硬是连青楼都不放过了,能找的地方,能闯的房间,几乎没一个拉下的。 那叫一个芙蓉帐暖里面掺着鸡飞狗跳,当真是一个晚上饱览了万千香艳场面,顾子赫觉得等过了今晚,他明天一早铁定要长针眼,奈何,独独就是没有找到池笑鱼。 后来,惊鸿坊遽然失火,他本来已经准备要出端平路了,一看到这情况,吓得直接飞奔到惊鸿坊门口。 可是,惊鸿坊火势燎燎,出的出不来,进的进不去,顾子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不停地念叨,池笑鱼千万不要在里面,俊俏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煎熬,顾子赫心一横就直接要往里冲啊,吓得王管家,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怎么劝都不撒手,嘴里直念叨:“使不得啊!顾公子,使不得啊……” 王管家也是被吓得够呛,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整个人趴在地上,两腿一蹬,双臂一抱,一张老脸煞白煞白的,怎么看怎么像只半死的青蛙! 倒也是,找不到大小姐不说,若是顾公子再出什么事,他到底还要不要活了?! 还好没几分钟,就有小仆来报信说,大小姐在庄子里呢,顾子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王管家顿时觉得眼前哪是什么黑夜,直接一秒变白天了啊! 薛摩回到月满楼的房间内,此刻,秦英已经等他多时了,一见他进来,便迎上去问道:“出事的时候,你人去哪了?” 薛摩听到这话,眼前一下就浮现起池笑鱼娇俏的脸庞,不禁皱眉摇了摇头,说道:“鬼骨在我房间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叫我不要插手今晚的事,我自是认为他有把握抓出郭涉远,这是在阿琰面前邀功的大事,我自然让他。” 秦英一脸无奈道:“我见到柳无言了,她跟我说了个大概,我知道的,想必刚才鬼骨也都跟你说了。” “恩,我让你跟着花照影,你肯定看到了所有的情况,依你看来,花照影有没有可能从里面逃出来?”薛摩一脸希冀地望着秦英,眼眸晶亮。 “确实惨不忍言呐!我当时蹲在屋顶,那火直接从一楼烧上来,我瞬时就被一股气焰给喷开,那座楼里有火药啊,里面还有那么多酒……”秦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整个惊鸿坊,我就没看见一个人跑出来,夜行门在里面的人,除了鬼骨,魍、魉,松左使、竹右使,还有几个武功高强的逃出来外,其他人也都没能幸免。” 薛摩一听,眼眸星光晦灭,斜身靠在厅柱上,一脸的无可奈何,提手扶额捱了捱太阳穴,问道:“谷雨人呢,发生那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他?” “我回来就再没见到他人了,他房间里桌上的药草都被收走了,可能是又去哪个药庄了吧!”秦英答道。 薛摩面容黯然,径自坐到椅子上,前来收酒客尸体的人家,哭天抢地,痛不欲生,那哭喊声,透过雕花的窗棂,像抛物线一样,直直砸到了薛摩面前。 薛摩一转头,望着对面的楼阁,神情里有股淡淡的悲戚。 秦英见状忙上前去把窗户合了,回来劝慰道:“师父你别太自责,这真的也不能怪你。” “谁说不是我的过失呢?本来可以计划得再仔细严密一些的,我们要抓郭涉远,可与那些无辜的人,又有何干呢,又何至于惨死于此?还有花照影,她的身世本就那般凄惨……”薛摩絮絮着,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懊恼之中。 秦英实不忍心,蹲下身来,仰面望着他:“薛摩!是郭涉远放的火,我们也不知道他竟然会埋火药啊!真不是你的错,还有,就算没有这场火,要是我们抓到了郭涉远,花照影,那也是要对付的啊!” 薛摩望向秦英:“你也觉得,我会对付花照影?” “会!”秦英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为你有比花照影更重要的人,我和你一起长大,你也许会迷茫,但是到最后你肯定会这样做,对于这点我丝毫不怀疑。” 说罢,秦英面容骤然冷峻:“只是可惜了!我们被人摆了一道,花照影白白牺牲了不说,郭涉远还拉了整整一楼的人来做垫背。” 听到这,薛摩的神情渐渐冷冽下来,眼里寒光湛湛,双手越收越紧,最后一拳捶在旁边的四角桌上,桌面一下裂痕乍起,咯嗒一声,四分五裂,桌脚跪地。 秦英知道,薛摩很少会用砸东西的方法来发泄心中怒气,想来也知道必是心中苦闷至极。 “外面现在有什么说法?”薛摩问道。 “大部分是说那把火是我们放的,因为夜行门是这样散布的,他们把事情全推我们身上了。”秦英眼珠子一转,道:“要不我们就说那把火是郭涉远放的,毕竟从我调查来看,还是死了很多各门各派的江湖人士的,这把火,谁要是认了,那仇恨绝对拉得稳稳的!” 薛摩却摇了摇头,分析道:“江湖人都以为郭涉远已经死了,如果散布是郭涉远放的火,那么夜行门出现的目的,就会让人怀疑,不单单是腐骨掌秘籍那么简单!我们不能让夜行门和郭涉远扯上关系,否则岭南老怪和郭涉远必然会查夜行门的底细,难保不会被查出什么来!” 秦英在堂中来回踱步,不停地搓着手,急道:“那这要怎么办?” 薛摩摇了摇头,嘴角自嘲:“当初散布腐骨掌这个假消息的时候,本是想借着这个幌子,找出郭涉远,以至于让鬼骨一举抓住郭涉远,没想到,到最后……结局竟是死了那么多的人……” 秦英一脸冷静,道:“师父,我知道,这是个很出人意料的结局,可是,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给盖棺定论了,否则,这往后,后患无穷!” 薛摩看着秦英的眸子,慢慢稳了心神,他起身,来回踱步,半晌,站定后道:“散布消息出去,就说惊鸿坊不肯交出腐骨掌的秘籍,我借惊鸿坊请君入瓮,欲一举灭了夜行门!”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秦英一脸惊异,狠狠心道:“干脆……干脆管他三七二十八,就说那把火是夜行门放的!” 薛摩噗嗤一声就绷不住笑了出来,反问道:“三七二十八?” 秦英一脸茫然道:“对啊,没毛病啊,三七二十八啊!” “是三七二十一!我当初怎么会同意你叫我师父的?!”薛摩一脸嫌弃地摆摆手:“不行,不行,这……太丢脸了!” “哎呀,你听话怎么不听重点呢,重点是后半句!后半句!”秦英不悦地咋咋呼呼。 薛摩摇了摇头道:“算了,就照着我说的办吧。” “师父,你嫌你名声还不够臭啊,之前鬼骨做的那些事,都推到你身上,他倒落得逍遥,你的仇人啊,都可以排条端平路了。”秦英不满道。 “怕什么!我薛摩还能怕了他们不成!鬼骨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我自然是要保护他……也就当……我欠他的吧。”薛摩说道。 “你欠他什么啊?!他可不会这样想,到处给你惹麻烦。”秦英摇摇头说道。 薛摩听他这么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别这样说他,从小到大就这样,你俩就不能好好的啊?” 秦英看薛摩笑了,也自是松了口气,说道:“罢了,都不合眼缘,毋须强求,更何况各为其主,立场本就不同!” 薛摩长舒了一口气,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说道:“秦英啊,你知道么,未到中原之前,我并不觉得碎叶城的日子有多么苦寒,在黑暗中走得久了,那黑暗也就不能称之为黑暗。可是,偏偏我进了中原,看到了这富庶繁华,火树银花,如此这般,我怎么会愿意再回到那黑暗中去?” 秦英默不作声,却是眸色渐黯。 薛摩感叹道:“当真人之常性呐!秦英,我会不惜一切手段来铺平前面的路,但是,你们每一个人,我都不允许你们出事,否则,就算真有那天,又还有何意义?花照影的事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他日,必叫郭涉远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秦英微微沉吟:“看来你还是把花照影当自己人了啊!” 薛摩没有作答。 秦英便接着道:“柳无言说另外的事,可以开始办了。” 薛摩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再回话,就这么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秦英看他眉眼皆是累意,喉唇尽染倦色,有那么一瞬间,连看都不忍心了。 第11章 聚义庄内听骇闻,雁荡山上埋祸根(一) 聚义山庄也总算宁静下来了,池笑鱼的大伯池沧海安排了十二名护院,团团将池笑鱼的小阁楼围得严实,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顾子赫没有亲眼见到池笑鱼,急得在院门口团团转,直到看到池笑鱼的义姐华浓走了出来,才赶忙上前问道:“她今晚到底跑哪里去了,人没事吧?” 华浓看顾子赫一脸紧张,便宽慰他道:“笑鱼没事,夜深了,已经睡下了,顾少爷也赶紧去休息吧,池庄主大发雷霆,明天免不了要费些心神的。” 顾子赫见她这样说,心里便也安心了不少,没再坚持,转身离开了。 华浓回到房间,看着坐在床榻上发呆的池笑鱼,摇了摇头道:“还在想什么呢,赶紧睡吧,你今晚啊,可把山庄折腾得够呛,好好养足精神,明天才有精力去应付你大伯啊。” “华浓姐,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那么好看的人呢!”池笑鱼双臂杵于膝上,捧着脸,目光迷离。 “那是你见的男人太少了,他薛摩也就那样!你啊……真不知该怎么说你,跑到月满楼也就算了,见到薛摩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告诉他你就是池笑鱼呢?”华浓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池笑鱼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嘴角一弯,解释道:“我只是希望他能记住我的名字。” 华浓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身体一怔,忙问道:“他知不知道你不会武功?” 池笑鱼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 华浓一下子泄了气,坐了下来,一脸担忧道:“这些年庄子把你保护得那么好,外面人根本就不知道池盟主的女儿长了个什么样。江湖人都道你阅尽武林秘籍,武功盖世,那些秘籍在池盟主离世时,所有人都知道被一把火烧了陪葬了,所以,有多少人打你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偏偏,你体质特异,又练不了武……” 池笑鱼看她一脸紧张,便安慰道:“不会的,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华浓放佛没听见一般,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现在让人知道原来武林里传说的活宝典,一点武功都不会,那他们的忌惮直接就少了一大半!你真是啊……难道你想被人抓到小黑屋里去默写武林秘籍吗?” “哪有这么夸张,这不还有你们嘛,再说了,我们聚义山庄能怕了谁啊?”池笑鱼笑眯眯地宽慰华浓:“而且我觉得薛大哥也不是坏人啊,你看,他不也没对我怎么样嘛。”。 华浓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小脑袋道:“还薛大哥呢!真受不了你!你就好好收收你那颗春闺心吧!长得漂亮就不是坏人啦?明天,你去让顾子赫好好跟你讲讲,他薛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说完华浓就把池笑鱼按在床上,把被子盖好,走了出去,站在走廊上,凉风都吹不走那忧心事,她不住地摇头:“小姑娘家家的,什么都不知道,真以为血衣魔头白叫的啊!” 华浓走后,池笑鱼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成眠。 次日,聚义山庄主厅内,池沧海高坐于主座之上,旁边还坐着池笑鱼的三叔池老三和五叔池老五,旁边一个家丁手上捧着一节牛皮藤条,顾子赫一身青衣,手持折扇站立在一旁,一脸的不安。 今天池笑鱼梳妆了很久,为了掩盖病容,胭脂抹了一层又一层,一踏进大厅,看到这阵仗,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 刚在厅中央站好,池沧海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跪下!” 池笑鱼双腿一软,“嘭”地一声就直直地跪了下去,那膝盖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听得顾子赫一阵心疼,暗叹道:这跪得也太实诚了!你倒是作作假呀! “说,昨晚去哪了?”池沧海声音如洪钟般响亮,语气却极是低沉。 池家一共五兄弟,老四失踪多年,池笑鱼的先祖一手创立了聚义山庄,后来池老爷子离世后,把山庄交给了二儿子池啸海管理,池啸海的武功在当年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再加上为人正直,作风正派,便被推举为武林盟主。 后来,这位池盟主离世,整个山庄的担子就落在了池笑鱼的大伯池沧海身上,池沧海待池笑鱼极好,处处思量周到,但是池沧海为人内敛深沉,不苟言笑,动起怒来更是吓人,所以此时此刻,池笑鱼的心里,小鼓打得倍儿响! “我没有出去啊,我就在后花园里打了个盹。”池笑鱼小声地回道。 池沧海转头看了看顾子赫,说道:“可是子赫说你出去了。” 闻言,池笑鱼转头看着顾子赫,呲了呲牙,心想:臭稻谷怎么连说谎都不会啊,这下不承认也得承认了。 顾子赫看到池笑鱼的眼色,以为让他改口,忙解释道:“她没出去。” 正巧这时候池笑鱼心想也只能承认了,便说道:“我出去了。” 当这两个声音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后,整个大堂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到,一旁的华浓把头扭向一边,简直不忍看。 “放肆!”池沧海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两小娃,是以为我们都老糊涂了吗?现在说谎都脸不红心不跳了啊,顾少爷我管不了,难道你我还管不了了!把家法拿过来!” 顾子赫和华浓看一眼那牛皮藤条,双双走到池沧海面前跪下来求情。 池老五看池笑鱼那小脸都吓白了,站起来劝道:“大哥,莫要生气,不过是小孩子贪玩,反正也平安回来了,为这事动家法,这多伤和气啊。” 说完,池老五又转身对着笑鱼,挤眼道:“你大伯也是为你好,你也知道你自己特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池笑鱼看到五叔替他解围,立马点头保证。 此时,她的脸色已是极差,妆都掩盖不住那颓靡之色,她只觉得她的五脏六腑火烧火辣地疼,难受极了,若是再不退出去,只怕不出片刻就要晕倒,到时候薛摩打伤她的事,想瞒都瞒不住了! 池笑鱼不想给他添麻烦,楚楚可怜地忙跟大伯认错。 池沧海看她一脸惨白拼命认错,心想是不是自己太严苛吓到她了,一下子心就软了来下,但是不罚又不行,遂说道:“我可以不动用家法,从今天起,一个月内不得踏出你的阁楼半步。下去!” 华浓立马上前搀着池笑鱼退了出去,和顾子赫一起回到了她的小阁楼内。 待他们走后,池老五对池沧海说道:“你看看你把孩子吓得!” 池沧海看着池笑鱼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真是让我操碎了心呐!” 池老五看着池沧海老脸都皱成一团了,不禁仰天长笑了起来:“还把家法拿出来,也就充充场面,这要是真打下去,你还不心疼死!哈哈哈哈,逗死我了!” 池沧海白了他一眼:“你也是,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经!”说罢,一甩袍袖,摇了摇头,便走了。 池老三坐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目光沉凝,一语不发。 阁楼内,池笑鱼借口昨晚没睡好,便躺到床上去了,华浓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顾子赫怎么瞧怎么不对劲,问道:“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那么疲累?” “我没事,不过是昨晚闯祸了,睡得不好。臭稻谷,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说你没陪我去也就算了,你还把我给供了出来。”池笑鱼白了他一眼说道。 “谁让你那么背!走也不跟我说一声,估计你刚出去,你大伯就正好来你这找你,我一看你不在,就知道你一个人偷跑出去,我也慌了神。昨晚整个山庄是一寸一寸找的,我怎么说你在庄子里嘛,而且半天也不见回来,我怕你出事,只好带人出去找了。”顾子赫说道。 池笑鱼无奈地撇撇嘴抱怨道:“这样啊,哎,真倒霉!” 顾子赫接着问道:“你昨晚到底跑哪去了?” 池笑鱼也没想瞒他,答道:“月满楼。” 顾子赫一下子被惊得站了起来问道:“那你没出什么事吧?” 池笑鱼不耐烦起来:“这话你都问了好几遍了,要有事我还能好好地趟在这么?” “那倒也是!”顾子赫乍然想起昨晚那火光冲天的场面,慢条斯理道:“只是昨晚我就在那一片,月满楼出事了,我自然紧张起来。” 池笑鱼一听立马起身,一手抓着顾子赫,一脸紧张地问道:“月满楼出什么事了?” 顾子赫说道:“倒也不是月满楼,是它对面的惊鸿坊,一把火被薛摩给烧了。” 第12章 聚义庄内听骇闻,雁荡山上埋祸根(二) 说到这,顾子赫的神情变得不屑起来:“那薛摩还真是心狠手辣啊,常言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倒好,窝边草吃了不说,还把人家整个兔子窝都端了!” “啥?”池笑鱼没听明白,皱着张脸:“你说的都是些啥呀?” 顾子赫道:“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本秘籍,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整座花楼给烧了!你是没见到那场面,别提多惨了!” 池笑鱼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时辰发生的事?” “亥时,快接近子时了吧”。顾子赫回忆道。 “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啊……”池笑鱼喃喃自语,因为这个时刻薛摩正背她回来,而且就她在薛摩房间里所听到的来说,也不可能是薛摩干的呀。 顾子赫没有看到池笑鱼的表情,听她这么一说,一下子激动起来:“怎么不可能啊!你以为血衣魔头是白叫的啊,当年汴州杨氏,被逼的满门自宫,此外,为了离梦散,举手就灭了百草堂,为了平沙剑谱,血洗了平沙寨,还有三年前,阳曲山上的清源教,一夜之间诸多教众被毒杀,虽然清源教,近些年是没落了,但好歹也是曾经河东最大的江湖势力,那一仗打得昏天暗地,最后连掌门清源真人也不知所踪,清源教的人逃的逃,降的降……” “等等,现在阳曲山上的不是夜行门的人么?”池笑鱼打断他道。 顾子赫点点头接着说道:“天道好轮回呗,就在薛摩和清源两方打得不可开交时,已经有人在后面虎视眈眈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薛摩一方人很少,虽然最后是赢了,但是薛摩也受了很重的伤,自然无力再和新的敌人对抗,来人占山为王,改名夜行门。在雁回宫的帮助下,薛摩就在扬州开了月满楼,倒也安分了不少。但是,总的来说,这几年江湖不是很太平,所以,你大伯那么紧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池笑鱼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从小出不得庄子,小的事情可能不知道,但是清源教被灭门她还是听说过的,听说场面极其残忍,连那些已经中毒的,求饶的,都没有放过,全被杀了,遍地是血,最后血直接沿着清源教山门的台阶上流下来。 池笑鱼突然觉得胸前的伤剧烈得疼了起来,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实在没有办法把那张干净的脸和这些事联系起来。 这时,华浓端着汤碗走了进来,对顾子赫说道:“顾少爷,我来给笑鱼喝安神汤,她昨晚没睡好,让她先睡会吧。” 顾子赫本想亲自喂池笑鱼喝,但华浓坚持让他回去,顾子赫也没有办法,便离开了。 “来,喝吧,喝完会好睡些。”华浓把勺子凑到池笑鱼唇前。 “他说的都是真的么?”池笑鱼也没张嘴,一双眼愣愣地看着华浓问道。 华浓叹了口气,把碗放下,点了点头道:“还不止这些呢,你还要听么?” 池笑鱼低垂着眉眼,摇了摇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总穿一身红衣么?”池笑鱼看着华浓摇了摇头。 华浓道:“听说刚有人认识他的时候,他也不是穿红衣的,后来杀的人太多了,总是一身干净的进去,再一身猩红血污出来,一眼望去太瘆人。于是,他索性把所有的衣服都换成了红色,即便袍中带血,也再看不出来了。从那时起,江湖上也没有人再见过他穿其他的颜色,大家都说,他的衣服是血染的。” 华浓看池笑鱼满脸的惊骇之色,心想吓吓她也好,省得招惹这种人,别人是不是被吓大的,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池笑鱼倒是真的是被吓大的! 华浓清了清嗓,接着道:“其实他本名不叫薛摩,到底叫什么,也没人知道,正因为他一身红衣,江湖上都叫他血衣魔头,他也不反驳,取其中两字谐音,自称名叫薛摩,后来开了月满楼,大家便都叫他薛老板。” 池笑鱼听完,半晌才缓过劲来,喃喃道:“原来名字都是假的啊……” “笑鱼,你别多想了,那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即便你们见了一面,想必以后也没机会再见了,就不要再多想了,好吗?”华浓苦口婆心地劝道。 华浓长池笑鱼两岁,自池盟主把她捡回来后便在聚义山庄长大。 当年,她还是个街边讨饭的小乞丐,和另外一个年岁稍长的乞丐一起,互相搭了个伙,在那种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勉强撑过了几个年头。 后来大乞丐生了很重的病,病的都要死了,正值流年大旱饥荒,所有人都已经饿得快疯了,只要能下肚的,什么都吃,树叶,树皮,树根,甚至是泥土。 后来有个人看到了他们,一个还小,一个快死了的样子,也是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打起了他们的主意。 那人趁华浓出去找吃的,就想把那大乞丐搬走,想着好歹能撑些时日,可是才开始搬,华浓也不知怎么的,又折返回来,一看到,立马就明白过来,二话不说,冲上去,抱着那人的腿就是一大口,直接撕下来一块肉,血哗哗地流。 那人没想到眼前这七八岁的小孩竟然这么凶悍,也是杀心立起,抓着块石头就往她头上砸去,华浓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丝凉意顺着脸庞蜿蜒而下。 她心里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了,那么他们就都是死,迟早变成别人果腹之物,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左躲右闪,攀到那人身上,死死咬着他的耳朵,硬生生地给撕下来…… 此时的华浓,就像地狱来的小鬼,一脸的脏污,嘴里叼着一截耳朵,那耳朵还在往下不断滴着血。 那人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说大乞丐已经死了,他俩一起把他分了,这样大家都能活。 华浓也不听,一身怒意,她一甩头,把耳朵吐掉,抓起地上的石头,朝着那人的头就是一阵猛砸,那人只能捂着耳朵,仓皇而逃。 这一切正好被经过的池啸海看到,在这样的饥荒里,还有人肯拼尽全力护同伴到最后,况且还是这么小的年纪!当时,池啸海被华浓的忠义大大震撼,后来便把两人都带了回去,虽然大乞丐最后还是不治身亡,但聚义山庄也给了华浓一个名副其实的家,池啸海也把华浓认作义女,赐名赐姓,好生教养。 华浓视池笑鱼为亲生妹妹般看待,在池盟主去世之前,悲从中来,双膝一跪,立下重誓:终身不嫁,永守聚义山庄。 此时,华浓看着池笑鱼,想要琢磨她的心思,遂道:“笑鱼,顾少爷对你情深意重,他……” 池笑鱼一听立即打断她道:“你想到哪去了,想太多了,华浓姐,我困了,我先躺会。” 说完池笑鱼端起碗一口把安神汤给喝了,蒙着被褥装睡。 华浓顾自笑笑,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事实上,池笑鱼隐瞒了很多,比如她被薛摩打伤了,再比如是薛摩送她回来的,华浓以为池笑鱼只是见到了薛摩,只是告诉了薛摩,她就是池笑鱼,这对于华浓来说,并不足为俱,她以及整个聚义山庄自是有能力保护池笑鱼。 在华浓看来,池笑鱼这种情窦初开的年纪,再遇到那样的一个人,出现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不过池笑鱼本来也不能出聚义山庄,想来他俩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于是也放下心来。 第13章 聚义庄内听骇闻,雁荡山上埋祸根(三) 灵霄洞内,一名身披鹤氅的男子端坐于台上,两鬓皆已斑白,看样子也是年逾半百近花甲之岁,腰杆立得笔直,看上去十分精神,独独面色及手脚皮肤都有些微微发青,又好似得了什么病一般。 洞的两侧放着一些炼炉,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东西,直冒白气,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从外面进来,鼻子一嗅,便直皱眉头,抬手扇了扇眼前的氤氲,显然这股味道并不是很好闻。 鹤氅男子眼都没睁,说道:“涉远,你都开始练这武功了,还不习惯这味道?” 进来的人正是郭涉远,他摇摇头说道:“不是不习惯,是你这实在太浓了!闻着这剔浊草的分量,老怪,你的腐骨掌想来怕是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吧!” 岭南老怪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对着一旁的石墩,往手心一聚气,整只手瞬间乌黑如墨染,一掌而下,那石墩不是碎了,而是像被虫子给嚼碎了又吐出来一般,瞬间化为一滩污水渣,还不时冒两个泡泡。 郭涉远看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了神,岭南老怪一握拳,忿忿道:“恨就恨我当年没有练到这种境界,不然,也不会留下屈侯琰这么大个祸患!” 说罢,岭南老怪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只见那双眼极其可怖,似是没有眼白一般,除了瞳孔还是瞳孔,细细看去不觉让人毛骨悚然。 郭涉远看着岭南老怪这副样子,想找话题岔开,想起来一路上丛峰环峙,景色正好,说道:“青城山终年苍翠,灵霄洞偏僻幽静,老怪,你倒也算选了块洞天福地,我来的时候七拐八弯的,都差点迷了路!” 岭南老怪冷笑道:“洞天福地?呵……一月食素,尚可清体,一年食素,或能静心,可若是十年不知肉味,意如何能平?” “诶,总比几年前在岭南的苗瑶之地好吧,清苦不说,还得防人走露了消息,引得屈侯琰派人来追杀!”郭涉远摆摆手说道。 岭南老怪看着郭涉远发福了不少,说道:“看来你这两年在惊鸿坊倒是过得不错嘛?” 郭涉远边看炼炉边说道:“确实是个好地方,虽然免不了很多道听途说的事,但收集消息还是极其容易的……” 岭南老怪打断道:“可惜被你一把火给烧了!” 郭涉远一听直叹气,说道:“不易啊不易啊……我在那里吃好喝好的,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平白无故地冒出这么一档子事!说惊鸿坊藏有腐骨掌秘籍的传闻才在江湖传开不久,我都还来不及做打算,怎么夜行门就直接杀过来了?!” 岭南老怪摇摇头道:“你确实应该早作打算。” 说到夜行门,郭涉远似是有一肚子气,忿忿道:“老怪你想啊,这惊鸿坊对面就是月满楼啊,月满楼背后那是整个雁回宫啊,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么杀过来啊?!也就他夜行门了!” 岭南老怪没接话,旋即问道:“你把这次事情的详细过程说来我听听?” 岭南老怪听完郭涉远的叙述,叹道:“那也没辙了,白虎的烙印肯定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身份要紧,哎……也只能是那些人命该绝于此了。” 郭涉远无奈道:“你看吧,我就说这事真不能怪我!夜行门在西都的名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没看到那阵仗,整个惊鸿坊都是夜行门的人,连他们的门主都来了,他还去警告薛摩让他不要插手,这种情况下,我想逃都没地方逃啊!” 岭南老怪叹息道:“只是可惜了惊鸿坊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在那里不管是接头,还是监视秦英都会更方便些。” 郭涉远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道:“虽然没了惊鸿坊,但是,老怪,我们有了一个更强大的同盟了。” “什么意思?”岭南老怪微微侧了侧头。 郭涉远笑道:“我在那场火里,救了已经昏迷的花照影。” 岭南老怪起身疑道:“你的意思是,她不知道那火是你放的?” “哈哈哈哈——当真是天助我也,鬼骨一进惊鸿坊,花照影就回来了,两人一言不合,鬼骨就把花照影给打晕了,她不但不知道那火是我放的,更有趣的是,薛摩把这些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了,花照影和薛摩这仇是结定了!”郭涉远凑上前接着道:“花照影跟了薛摩三年,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了一个更强大的同盟了?” 岭南老怪难得弯了弯嘴角,笑道:“那她人呢?” 郭涉远道:“你放心,我已经安置妥当,她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没醒呢。” 岭南老怪却忽地蹙了眉,问道:“咦,涉远,不对啊,薛摩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呢?” 郭涉远道:“虽然鬼骨无恙,但是这次夜行门死伤损失相当的大,江湖上有传闻,说是薛摩是拿这个事情向雁回宫邀功了。” 岭南老怪听完直咂嘴道:“这招借花献佛,也着实不简单啊,对于薛摩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郭涉远说道:“和我之前跟你讲的一样,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雁回宫下达的命令,江湖上传他喜欢雁回宫的白容想,为白容想卖命,确实是雁回宫的杀手无疑,因为我们查到了一个确凿的证据。” 岭南老怪眯起眼问道:“什么?” 郭涉远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向白容想签下了鸿雁契!” “鸿雁契?!”岭南老怪一听有些疑惑,皱起了眉头好像有点想不通这个事情一般,说道:“这么说来他是十二路鸿雁令上的人了?” 郭涉远点点头,岭南老怪叹道:“嚯,看不出来呐,还是个情种!” 郭涉远接着说道:“其实我们无需花太多的时间在薛摩身上,毕竟我们要对付的是秦英,薛摩说到底只是刚好做了秦英的护盾而已。” 岭南老怪深思了良久说道:“话虽不错,可是这种过去一片空白,什么都查不到,还身负一身绝学的人,说到底总是危险的!涉远,能不能想办法把薛摩的鸿雁契给弄到手?” 郭涉远一听有些为难,说道:“我们跟雁回宫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况且薛摩近几年替雁回宫出生入死,几乎把淮南江南一带的江湖派系给治得服服帖帖,这么一员猛将,雁回宫不会放手的!” 岭南老怪摇摇头说道:“也罢也罢,不要本末倒置了,最重要的还是屈侯琰的九曲大法。这几年来,屈侯琰寻不着我,而我也寻不着他,难得寻着个秦英……秦英这边,旁敲侧击,探了那么久,都不能从他口中得知屈侯琰的下落,以前都是些小打小闹,这次便来点大的吧!” 郭涉远一听凑上前去,岭南老怪在他耳旁交待了一番,郭涉远听得连连点头,一番筹谋后,郭涉远正准备离开时,岭南老怪叫住他道:“秦英那边为大,至于薛摩那边行得通就行,行不通也切莫露了形,此外,聚义山庄的事,让那个人抓紧时间,还有,你让吴舵主去调查一下夜行门门主鬼骨的来历,鬼骨在进惊鸿坊之前,警告过薛摩,我怎么觉得怪怪的,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猫腻!” 郭涉远一听皱眉道:“这应该不可能吧,薛摩去灭清源教的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薛摩本意是想居阳曲山的,没想到最后被鬼骨带人给截了,薛摩才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建了月满楼,江湖上都知道他们为这事结了梁子,况且这两年间,夜行门同月满楼只要碰面,基本都是大打出手,你说他俩之间会有什么猫腻,这我不信!” 岭南老怪低首思量了一番,说道:“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你要记着,小心使得万年船!” 郭涉远没有再回话,点点头也算是答应了,转身便出了洞口。 下了青城山,郭涉远向心腹把事情一件一件地安排了下去,当说到要调查鬼骨时,郭涉远问道:“丐帮的吴舵主现在可回扬州了?” 心腹答道:“尚还在长安。” 郭涉远扶额思虑了片刻,说道:“算了,不用通知他了,我还是觉得此事有些多此一举,罢了,不用查了!” 第14章 聚义庄内听骇闻,雁荡山上埋祸根(四) 雁荡山上雁回宫中,冯克整个人窝在太师椅里,旁边还坐着几个他的江湖朋友,冯克往桌上撒了一把碎银子,一下子就围上来几个雁回宫的侍从,冯克神色轻蔑:“来,给我去拿坛上好的罗浮春来。” 几个人笑眯眯地把桌上的钱一扫,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这个叫冯克的人,是当地大商贾的儿子,不说别的,单看看身上那蚕丝绸缎,宝石玉冠,出手阔绰,谈吐倨傲,自是一股富贵之气呼之欲出。 他面若玉盘,肤质极佳,生的俊俏,可眉眼间的那股傲然嚣张,硬生生得把那俊俏都压下三分去。 薛摩和秦英骑马到雁回宫前,一眼就看到了马厩中的踏尘马,秦英一脸厌恶道:“师父……” 薛摩轻轻一抬手,秦英知道他也看到了,便也不再说下去。 薛摩道:“把马栓好了,就进来吧。”说完便直接朝大厅走去。 “冯公子,你下的告令,请恕萧游之,不能苟同!”堂中这个自称萧游之的人,面色愠红,似是有些恼了。 “不能苟同?”冯克撇了一眼堂中人,冷笑道:“雁回宫明令,下属派系就花红赏金三七分成,萧游之,当初我们扶你执掌平沙寨时,你可是签过字,画过押的,你现在来和我说,不能苟同?” 萧游之忙解释道:“当初我揭下山南悬赏榜时,本事出意外,我已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回雁回宫……” “那信呢?”冯克打断道。 “哪知我事情都办完了,才知那人失足坠于山崖下!”萧游之一脸无奈:“这我能怎么办嘛?” “那不就结了。”冯克看了眼身边的侍从,厉声道:“你!念给他听!” 那侍从从怀里掏出一圈卷轴,一拉,亮声道:“雁回宫令,第八条,凡是雁回宫下属派系,未知会雁回宫,私自揭下江湖悬赏榜者,按赏金双倍上贡。” 冯克把玩着手里的玛瑙手串道:“你说你派人送信了,那我还说你私吞赏金呢!空口白话,无凭无据,还敢质疑我的告令?” 冯克起身,踱步到萧游之的身边,眼神轻蔑,道:“我能灭你姑父的平沙寨,就能灭你的,我们雁回宫扶谁不是扶,萧游之,你给我听好了,平沙寨不一定非要姓萧!” 薛摩站在殿外,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见萧游之面色憋红,拳头紧握,自知以他的脾性,怕是要不好,忙提脚进殿,道:“冯公子。” “唷,薛老板来了呀,冯某还以为你今天必定很忙呢!看来还是我们容想有魅力啊,出那么大的事,也不妨碍你来看她啊!”冯克一看到薛摩进来,便阴阳怪气地叫了出来。 薛摩向萧游之示了示意,随即淡淡地看向冯克,笑了笑道:“容想在么?” 冯克也不回他,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使劲一搂,就搂到几个访友面前,说道:“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介绍,大名鼎鼎的薛摩,月满楼薛老板。” 薛摩瞥了一眼搭在他肩头的手,转而朝那几个人笑了笑,那几个江湖人忌惮薛摩,便也只能笑笑。 冯克拍了拍薛摩的胸膛道:“多狠呐,为了本腐骨掌,为了铲平夜行门,就把人家整个楼全烧了,你说这以后兄弟们找乐子,这不又少了个去处嘛!”说完,几个人就哄堂大笑起来。 秦英进门前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觉得这些笑声,刺耳极了,就像听到尖锐的指甲划过墙壁的那种感觉,让他的每个细胞都极度不舒服,但是一进门看到薛摩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突然觉得连发泄都找不到出口了,一下子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秦英直接打断他们,开口道:“师父,白宫主不在么?” 秦英口中的白宫主,全名叫白容想,是雁回宫的现任宫主,也是江湖上所传言的天下第一美人。 雁回宫是江湖上第二大势力,门人众多,遍布各地,特别是在江南淮南一带更是名气大盛,无人可与之抗衡。 雁回宫的武学极杂,什么流派的都有,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就是,他们有着江湖上最庞大的杀手组织,有些事情,当明着不能来的时候,那便暗着干,比如武学秘籍!而至于杀手为什么肯替他们卖命,很简单,为了钱,雁回宫自百年前创立时,便是从商起道,有着盘根错节的商贾关系,雁回宫是当今江湖上最有钱的门派,没有之一。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即便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也还是没有错的。 而这个杀手组织中,最利的一把剑就叫薛摩,奈何薛摩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大到江湖上已不再用一个杀手来概括他。 冯家和雁回宫有百年之交,冯克和白容想也是青梅竹马,自打薛摩出现的第一天,冯克便打心眼里的讨厌这个人。 冯克一看到秦英进来,直接端起酒杯,就朝着他来的方向,往地面上一泼,还好秦英缩得快,才没让酒泼到衣鞋上。 “你!”秦英怒目圆瞪地看着冯克,连手都按在剑柄上了,可是看到薛摩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又硬生生地把所有的怒气都往肚里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冯公子这是何必,那么好的酒,就这样洒了多可惜。” 冯克也不搭理他,向着薛摩抬手道:“腐骨掌秘籍拿来。” “没有拿到。”薛摩的话音刚落,冯克一拳就照着薛摩的脸抡下去,薛摩只觉得脑袋一震,唾沫星子里就都是血的味道。 秦英大惊失色,立即上前扶住薛摩,薛摩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秦英便也不发作,只是一语不发地盯着地板。 萧游之看在眼里,双瞳似火烧。 旁边那几个人直接看呆了,在他们看来薛摩是什么人啊,结果被人打了,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一时之间也傻傻地愣在那看着。 冯克倒是心里觉得爽极了,没想到对着这张令人厌恶至极的脸,一拳砸下去的感觉竟然那么好,一股要怒吼的快感,简直压都快压不住了。 “你觉得我要是拿到了腐骨掌的秘籍,我还会回来?还不忙着去练?”薛摩边说,血就从口齿处流了下来,薛摩的皮肤本就很白,现在嘴角沾了血,更显白得不像正常的人了。 “噢,那倒也是,那你干嘛烧了惊鸿坊?算了,我也不关心。”说着冯克折回去又窝到太师椅里。 秦英瞥了他一眼,觉得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像极了痴呆傻子。 冯克倚着椅子,懒懒道:“容想不在这里,去东灵山了,人家去灵山派找沈扬清沈少侠了。” 冯克说着眼里也是难掩失落之色,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啊,容想要选,也就在你我之中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沈扬清来,嗤,人算不如天算!” 听罢,薛摩缓了缓神,说道:“那薛某这便告辞了,改日再来。” 冯克看薛摩神色便知有事,遂道:“怎么,你有事便不能和我说?别忘了,你在外面再怎样,也不过只是我们雁回宫雇来的杀手,按理我还是你半个主子呢!” 冯克看薛摩的神色极尽轻蔑,秦英喘着粗气,若眼神能杀死人,那么冯克已经被秦英杀了几百次了。 薛摩看了看冯克那趾高气扬的神情,淡然道:“那么,冯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冯克看了薛摩一眼,起身便往内堂走去,薛摩也跟了上来。 “说吧。”冯克站定道。 “我们找到落霜剑了,但是这事很难办,剑在端平郡主府上。”薛摩说道。 冯克一听嗤笑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一个过世郡王的遗孤?”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公然对抗官府?”薛摩挑眉道。 冯克笑笑,手里把玩着一件玉饰,在堂内来回踱步,说道:“那就是你们的事了,过程我不管,我只看结果。落霜剑之于容想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也很清楚。她现在被沈扬清迷得七荤八素的,倘若你能把落霜剑带回来,兴许能扳回一城也说不定。你不是很喜欢白容想么,就不想有点表示,嗯?” 薛摩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冯克,脸上没有其他神色,说道:“那是当然。” 冯克正欲走,薛摩开口道:“萧家的事情,事出有因,可否……” “无规矩,不成方圆。”冯克打断道:“即便你告到容想那,我也不惧!山南的赏金是五百两,平沙寨是你的下属派系,你去告诉萧游之,让他备一千两来见。” 薛摩撇了撇嘴,没有再做争辩,转身便出了内室,带着萧游之和秦英一同离开了雁回宫。 第15章 聚义庄内听骇闻,雁荡山上埋祸根(五) 冯克走了出来,看着薛摩离开的背影,耳边传来那几位江湖友人啧啧称道的声音,说没想到江湖上人人畏惧的血衣魔头在他面前竟然那么听话! 冯克冷哼一声,一脸的鄙夷,对着这几个江湖友人说道:“他不过是我们雁回宫养的一条会咬人的狗而已,以后几位若是遇见他,也毋需客气,报我的名字,他连你们一根汗毛都不敢碰!” 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声附和。 冯克恨极了薛摩,这番恨意,他丝毫没加一丝掩饰,赤裸裸地摊开在薛摩面前。 本来在薛摩还没有出现前,他和白容想是两人行,但是,自白容想认识了薛摩后,就变成了三人行,而且那人还偏偏长了一张容色聊胜于他的脸。 自此,冯克便把薛摩放在心头上了,日日问候,明地暗里做了很多对付他的事,也确实给薛摩造成了很多麻烦。 可惜,事情到最后,朝着一个谁也完全想不到的方向,如大河奔流般扑去,那就是,在白容想认识了沈扬清一个月后,这个天下第一美人彻底被沈扬清征服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你以为只有左右两个出口,可是站远了才发现那四通八达,都是路,你看不清只不过是因为你站在其中一个路口而已。 雁荡山上盘山的路蜿蜒而下,三匹白色骏马缓缓并辔而行,一侧绿意盎然,放眼望去全是青翠,另一侧则是断崖,一眼看去,没有一丝多余阻隔视线,广袤辽阔的大好河山净收眼底,太阳柔和的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倒生出几丝悠闲来。 “游之,等回了扬州,我就让秦英准备一千两,你拿去呈给雁回宫。”薛摩道。 萧游之听罢,忿忿道:“我不要,我也不交!” 秦英见状,抬手戳了戳萧游之,示以眼色,萧游之自知语气不善,接着道:“冯家富可敌国,岂会在意区区那点赏金,他不过是看我们不顺眼,找个由头罢了,有这一次,那必有下一次!还有!他还动手打你!他算哪根葱啊!” 萧游之越说越是气愤,到最后竟不觉破口大骂起来。 “怎么,你心疼我啊?”薛摩面色不改,戏谑道。 “你还有心情打趣?!”萧游之气不打一出来,道:“我是替你那一身武艺,满腹谋略,感到憋屈!” “哎呀,我不从这路走了,我走这边。”萧游之指了指旁边的岔路道。 薛摩挑了挑眉,惊道:“怎么,气到不想同路啦?” 萧游之摆摆手,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去山南,还有一堆后续的事没处理完,等完事了,我来找你喝酒。” 萧游之都没等薛摩回话,一挥马鞭,便冲了出去,薛摩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道:“这性子急的……” 薛摩撇头看了看秦英,秦英看见薛摩那脸色,心头一阵哀嚎,果不其然…… 薛摩训道:“游之我管不了他,你说你,替雁回宫办事都几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毛躁!” “我又不是你!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当年,我们在沙漠,在狼谷,都没有怕过什么,如今却要屈身于这种人。”秦英愤愤地说道。 “都忍他这么久了,再忍一时又会怎样?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欣赏白容想么?”薛摩看了一眼秦英接着说道:“她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秦英一下子语调高了起来说道:“三句不离白容想啊!怎么,你彻底爱上她了?” “你猜?”薛摩边说边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接着说道:“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见我武功很好,非要和我比武,我把她打倒在地之后就走,她不服,待我走了一段,她又追上来,又打,她又输,我把她打趴下了很多次,她一路追着我,边打边停,边停边打,直接从雁荡山上,打到雁荡山下,我当时直接就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薛摩看着这满眼的绿色,就想起了那抹绿色的身影,一下子陷入到了回忆里。 白容想非常爱穿绿色,就像这雁荡山的颜色一样,那天白容想也是穿了一袭绿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让阅尽繁花的薛摩也为之眼前一亮,心叹出水芙蓉不及其万一,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倒也当得。 当薛摩在雁荡山下最后一次把白容想打倒在地时,也微微有些不忍心,遂略带轻浮地调戏她道:“白姑娘这么穷追不舍,莫非,是看上在下了?” “哼,滚!废物!”白容想伏在地上,直接就骂了出来。 薛摩一下子来了兴趣问道:“此话怎讲?白姑娘可看好了,现在是你躺着,我站着。你骂我废物?” 白容想秀眉一挑站了起来,说道:“就是骂你废物!我后面次次都下了杀手,你竟然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我,我今日打不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朝一日,你必在我之下。” 薛摩一听就笑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么个倾国倾城的人儿,即便她起了杀心,可他又怎么忍心下杀手呢,心叹这副美貌给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女子,还真是可惜啊! 于是,薛摩轻轻凑到她耳前,悠悠说道:“在下不介意在你之下,特别不介意被压在你之下。”白容想听到他语气里挑逗之意,眉头一皱,当下就又打了一架。 后来白容想倒也还真做到了,让薛摩心甘情愿地为雁回宫卖命。 秦英听着薛摩叙述的语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讲白容想的口气就好像那种三四月里思春的野猫一样,讲得人心烦!” 薛摩突然就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仰天大笑了起来,一下子林子里就惊腾起了一片飞鸟,笑的动作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沁出了一丝血,薛摩抬起手用修长的中指轻轻一点,垂眼看了看手上那抹猩红,再回过头看着雁荡山顶,雁回宫如神殿般地屹立在那,薛摩的眼里光彩熠熠。 “师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想不想听?”秦英嘴角露出一丝狡诘的笑说道。 薛摩点了点头,一拉马缰,两匹马都停了下来,秦英忍住笑,说道:“我刚才给冯克的踏尘下了足量的番泻叶和巴豆。” “幼稚!”薛摩一口责备的语气说道,可是嘴角还是不自觉地笑了开来,扯动到伤口还“哎哟”了一下,秦英见他笑得那么有趣,接着说道:“不能对付他,对付他的马总行了吧。他不是很宝贝他那匹踏尘么,我是定然要出这口恶气的,不然简直要憋出内伤!” 薛摩摇了摇头,对秦英说道:“走吧。”说完轻笑一声一甩马鞭,马如离弦之箭,奔腾了出去,风把薛摩猩红的袍子鼓动地猎猎作响。 第16章 八逆脉闻所未闻,六扇门疑窦初生(一) 两人回到月满楼薛摩房间内,刚进门便看到谷雨一个人坐在桌前,手执棋子,一脸苦闷,半天落不下去,薛摩走上前看了看,夺过他手中的黑子,啪地一声放了下去,谷雨凝神一看,发现棋解开了,一脸的惊喜之情。 薛摩看着谷雨的眼神,笑道:“你别这么崇拜地看着我,你这八岁小孩都下不过的棋艺,就和外面那些花拳绣腿一样,还没开打,就自己先抽筋崴了脚!” 谷雨一听心堵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惦着掌心里还剩下的黑子,反手就全抛棋盒里!心里直道:这十年如一日的棋艺,绝对娘胎祖传,绝非人力所能改! 秦英看薛摩话那么毒,捂着嘴就在旁边笑了起来,薛摩扭头一看,一脸嫌弃道:“你还好意思笑他,你连六岁小孩都下不过!” 谷雨一听对着秦英得意地比了个胜利的响指,秦英皱了皱鼻头,岔开话题道:“谈正事,谈正事!” 三个人落座,谷雨便问道:“怎么样,今天去雁回宫还顺利么?” 一提起雁回宫,秦英一拍桌子,忿忿道:“别提了,白容想不在也就算了,还遇到冯克那孙子!” 谷雨看了眼薛摩,问道:“他又为难你们了?” 秦英点了点头,把今天在雁回宫的事和谷雨讲了一遍,谷雨听完后皱眉骂道:“那天煞克星!” 谷雨太过温文尔雅,整个人书生气甚浓,连骂人听上去都不怎么像骂人了,要不都说文人骂人,不带脏字。 薛摩摆摆手说道:“这些不提了,谷雨,你派探子去把端平郡主府的详细地图绘制出来。” 谷雨一听就准备要动身,站起来伸出手背,对着薛摩和秦英示了示意,秦英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搭在谷雨的手背上,薛摩看着谷雨一脸嫌弃地说道:“又不是小娃儿家家的,每次要办事都要这样!” 幼稚!跟秦英如出一辙的幼稚! 虽然这样说,虽然这样想,薛摩还是把手放到秦英的手背上,叠了起来。 谷雨撇撇嘴道:“你懂什么,这可是又保平安,又打气的!” 礼毕,谷雨称心如意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折头说道:“阿摩,你等我回来下棋哟,记得哟!” 薛摩一脸无奈地笑笑,对着他比了个手势,谷雨一看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秦英看着薛摩比出的手势,啧啧说道:“军师级棋手通宵大战八岁孩童!” 薛摩一听笑了出来,斥道:“就你爱耍嘴皮子,说正事!” 秦英也收了收心神,正色问道:“这次要怎么办,肯定不能明着来,我可不想和官府作对,用拿封洪断山刀的办法来拿落霜剑,可行?” 薛摩思量了一番摇了摇头,说道:“这不一样啊,封洪断山被封在匣子里,有的是时间让吐木虫起作用,落霜都已经在郡主府了,只要郡主在这段时间里去看过剑,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搞不好还让他们看出之前封洪断山丢失的端倪,得不偿失,万万不可这么做。” 秦英一听无奈道:“那不是以后都不能再用吐木虫了?” 薛摩道:“事关重大,那东西肯定也不会再让用了。” 秦英可惜道:“这可是秦飒废了好大的功夫,做了多少次试验才培养出来的东西,这说不能用就不能用了,好可惜!” 说到吐木虫,它本是是一种可吐“丝”的普通昆虫,在秦飒手上,却养成了一种奇虫。 养成功的虫,所吐出来的“丝”只会附着于铁之上,“丝”就这么把封洪断山包裹其中,随着时间推移,这一条一条的“丝”慢慢凝合在一起会变成木头的样子,而且极其坚硬,需要特殊的液体才能融化。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封洪断山是被偷龙转凤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其实那两柄木剑就是封洪断山,只不过披了层伪装而已。封匣前,混进去的细作没办法接触到封洪断山,可是装封洪断山的匣子还是能摸到的,关匣前虫放进去,事情便完成了一半,而到最后事发之后,细作要拿到两柄被皇帝丢弃的木剑,还是很容易的。 秦飒是当今江湖里一等一的驯虫高手,可是为了这种虫,还是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如今只用了一次便不能再用,秦英作为秦飒的哥哥,自然为妹妹惋惜。 兴许是提到了秦飒,薛摩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眼神也柔和了许多,说道:“我的火蛊快用完了,什么时候让秦飒过来一趟吧。” 说着,薛摩脑海里就浮现出秦飒那双修长却满是伤口的手,因为长期接触各种蛇虫鸟兽的原因,被咬到就不用说了,更可怖的是,很多蛇虫都有剧毒,即便最后毒解,被咬到的伤口因为毒素积聚,就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紫的,蓝的,黑的,黄的,一块一块遍布在那双白皙的手上,只要是见过的人,不管是因为震惊或是害怕,都将一眼难忘。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秦飒的脸便和另一张脸重合起来,薛摩有些心烦意乱,皱着眉端起茶杯就一饮而尽。 提到秦飒,秦英看他表情,便知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薛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秦英想起点端倪,眉一挑,接着问道:“惊鸿坊出事的时候,你究竟人去哪了?” 薛摩瞥了秦英一眼,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真细心起来,倒也挺绝,遂打趣道:“哪有师父还给徒弟报备的?” 秦英嘴角上扬,起身道:“不肯说就不肯说呗,还搬出什么师父徒弟的来压我,真不害臊!”说罢秦英大摇大摆地就走出了房间。 薛摩心头暗淬一声,直道秦英这厮真是不要脸,放佛当初是自己求着他,要收他做徒弟一样…… 秦英自小便和薛摩一起长大,自打秦英看到薛摩的第一眼起,秦英便觉得莫名的熟悉。 薛摩虚长秦英两岁,秦英的武功除了他自己练就的独门绝学外,其他的基本都是薛摩教的,所以秦英一直都称薛摩作师父,刚开始薛摩不肯,说兄弟间太见外,可秦英执意要这样叫,说什么薛摩的兄弟太多,不要被概括,独他一人称薛摩作师父,独一无二,后来,薛摩便也不阻止了。 两个人,小时候,摸爬滚打时在一起,长大了,刀光剑影里在一起,并肩走过太多的路,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猜个八分,当一起走了太远太久时,便会发现什么称谓都不足以概括了。 第17章 八逆脉闻所未闻,六扇门疑窦初生(二) 聚义山庄内,池笑鱼已经睡了一天了,其间华浓给她送了两次水和粥,不过都没用多少,她一直是个半睡半醒的状况。 其实,池笑鱼整个人基本上是已经昏沉沉的了,但是她强迫自己时不时地清醒过来,因为薛摩答应过她,今晚还会过来。 朦胧中池笑鱼看到天色已晚,挣扎着起身梳洗,她不想自己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出现在薛摩面前,可惜,刚在镜台前坐下,便感到头疼欲裂,一阵徒劳挣扎后,终是直直地倒了下去。 昏迷中,池笑鱼做了一个梦,梦中薛摩过来看她,而她也打扮得颇为俏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薛摩面前,池笑鱼想要伸手去拉他,可是却怎么样也触不到,一爪子一爪子上去全都抓了个空,最后,池笑鱼成功地被她自己给惊醒了。 薛摩站在一边,看着眼前扑在镜台上的人,她闭着眼,一会笑,一会皱眉,一会撅嘴,最后还像被噩梦吓到一样,打了个激灵,神态万千,薛摩不自觉地也笑了笑。 池笑鱼使劲抬了几下眼皮,才勉强睁开,突然从眼睛两条缝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红色,一抬头,就看到薛摩双手环抱在胸前,淡淡地看着她。 “薛大哥,你来怎么也不出个声?外面好多守卫,没被发现吧?”池笑鱼勉强地站起来说道。 薛摩看她站都站不稳,忙伸手去扶,手一搭上去,心里暗道“坏了”,池笑鱼的身体烫得不成样子。 薛摩有些想不明白,不管怎样,他昨晚给她传了那么多内力,即便不致于伤愈,那也不应该恶化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摩皱着眉,把身上的暗红色的披风解下,给池笑鱼披上,一下子一股温暖便把池笑鱼包围其中,两人站得近了,池笑鱼就看到薛摩嘴角的伤,惊讶道:“你怎么受伤了!” 池笑鱼边说边伸出手指想要触摸,薛摩警觉地往后一退,池笑鱼也觉得自己太突兀了,尴尬地笑笑。 薛摩笑了一下,企图缓解这尴尬,可是好似并无用处,忙直奔主题道:“坐下吧,我再给你疗伤。” 池笑鱼点点头,乖巧地坐下,两人面对面坐好,薛摩刚开始运气,一股强大的气流便破门而入,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薛摩掌心一按地,便高高跃起,双腿勾在房顶的横梁上,来了个倒挂金钩,进来的人掌风扑了个空,一抬头,只见顶上那人一掌就盖下来,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天灵盖。 进来的人正是华浓,华浓感受到头顶手掌的力量,半分也不敢妄动,此时薛摩已落地,只是手掌依旧扣着华浓的脑袋,一双眼冷冷地盯着她。 这一切来得太快,尘埃落定后,池笑鱼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去拉薛摩的手臂,让他放开华浓。 薛摩看了看池笑鱼的神情,心知应无大碍,便松手了。 华浓一阵心悸,忙把池笑鱼拉到身后,道:“聚义山庄与阁下素来毫无瓜葛,不知阁下今日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其实今日池笑鱼的异常,一切都落在华浓眼里,但是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暗中观察,不看还好,当看到那抹红色的身影翻窗而入时,华浓眼睛都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我来给她疗伤的。”薛摩看了一眼池笑鱼道。 华浓一听这话,眉头挑的老高,转身急切道:“笑鱼,你受伤了?” “呃……”池笑鱼看华浓一脸担忧的神色,说道:“呃……就是……那个……恩,我摔了一跤。” 薛摩看池笑鱼睁眼尽说瞎话,斩钉截铁道:“她被我打伤了。” 话音刚落,池笑鱼冷吸了一口气,瞪了薛摩一眼,朝着华浓尴尬地笑笑。 华浓一听这话,直接就要上去找薛摩拼命,池笑鱼一把拽住她,连连说道:“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 华浓不可思议地看着池笑鱼,一只手指着薛摩,责备道:“你竟然帮他说话,你知不知道他薛摩……”华浓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池笑鱼一点点地滑下去,华浓赶忙扶住她。 池笑鱼扯出一丝苍白的笑,说道:“你们……别争了,我现在……身体真的特别特别难受……”话还没说完,池笑鱼便晕了过去。 薛摩赶紧上前,皱眉道:“你让开,我给她疗伤。” 华浓一手拦住他道:“没用的,你给她输多少内力都没用的。” 薛摩一脸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浓摇了摇头,反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她不会武功,你就没有好奇过,前武林盟主的女儿为什么不会武功?” 其实薛摩刚开始并不相信她就是池笑鱼,如今倒也坐实了,淡淡地望向池笑鱼,也没有接话。 华浓接着说道:“这事让你知道也无妨,不知薛老板可曾听说过八逆脉?” “八逆脉?”薛摩在脑海里寻思了一遍,并无头绪,说道:“在下只听闻过三阳绝脉,或是三阴绝脉,至于八逆脉,闻所未闻。” 华浓说道:“也无怪乎,为了这个病,义父曾遍访名医也毫无所得,根本没人见过这种脉象。笑鱼自出生之日,义父便觉有所差异,而后请来孙神医一看,孙神医说笑鱼八脉相逆。正常人的脉络,任脉主血,督脉主气,可是笑鱼的脉络刚好相反,同理带脉和冲脉也是相逆,她全身的脉络和正常人都不一样。” 薛摩一听亦甚为震惊,常言道三阴绝脉难过十七,也就是说患有三阴绝脉之人,自小便是体弱多病,勉强可活到及笄之年,绝不会活过十七岁,而如今池笑鱼竟然奇经八脉相逆,那会是个何种境况,这样的人竟还能活着?假的吧? 华浓看薛摩惊奇的神色便知他所想,接着说道:“我们刚开始也以为笑鱼活不过几年,可是,情况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很健康,一点体弱多病的症状都没有,她的脉络行气就好像只适用于她一个人一样,自成一派。” 薛摩听出点眉目,猜测道:“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不可练武对不对?确切来说,她的体内无法聚集内力。” 薛摩回想起他第一次用内力给池笑鱼疗伤时的情形,他的内力就像进入了一个无底洞一样,瞬间消散,无影无踪。他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还以为是他掌法特异的缘故,导致被他用掌打伤的人,疗起伤来会比较吃力,竟没料到…… 华浓点点头道:“当今不管何种武学的内功心法,都是居于正常人的奇经八脉来行进,自然不适用于她,后来,义父去世前硬性将全身的内力强行灌入她的体内,当时笑鱼差点就走火入魔,后来她昏睡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少林寺的大还丹才保住了她一命。” 华浓警告似地看着薛摩,郑重道:“这些我本也不想透露于你,但是,如今这个情况,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用内力替她疗伤,有百害而无一益。” 薛摩这才心下了然,明白了为何用内力替池笑鱼疗伤后,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遂说道:“那便是得药疗了,薛某明白了,先行告辞!” 华浓立即拦住了他,说道:“药,我们聚义山庄有的是,我们不会追究薛老板误伤之事,也万望阁下切莫再插手此事。” “如果我偏不呢?”薛摩和华浓对视着,四道目光里,战意沸腾,薛摩无意要和她过手,语气平和地说道:“她是我打伤的,什么药最有效,我比你清楚,我会带冰莲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治好她后,我便也不再来了。” 华浓听得他这样说,便道:“听闻薛老板红颜知己颇多,皆是倾国之色,想来也惦记不上我们小姐这等姿色,还望阁下说到做到。” 薛摩听到这番话,挑眉笑了笑,打量了华浓几眼,心叹好忠心的义姐啊,转身翻出窗户消失在夜色里。 第18章 八逆脉闻所未闻,六扇门疑窦初生(三) 薛摩回到月满楼内,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池笑鱼那个伤除了至寒之物可解之外,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那么除了冰莲外,其他的至寒之物…… 是有比冰莲更好的,可是,太远了,要么天山,要么昆仑山……来回一趟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薛摩摇了摇头,最后站定一转身,刚要出门,一把银光湛湛的剑就挡在他面前,薛摩撇头一看,挡他的人正是秦英。 秦英也不看他,问道:“要去找药?” 薛摩神色一凛,惊道:“你跟踪我?” 薛摩心里暗暗揣摩,这小子的轻功真是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被跟踪了,自己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么一想,竟然有点后怕。 “聚义山庄与我们素无瓜葛,你为什么非要去趟这个浑水?”秦英正色问道。 秦英为人活波跳脱,他极少这样严肃,特别现下一双眼冷冷盯着他,薛摩竟生出了一种被抓奸的错觉。 薛摩按事实陈述:“我打伤的人,我给她找药这……” 秦英直接打断他道:“薛摩!被你打伤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不见你给他们找药?” 薛摩哑口无言,瞪圆了眼睛,看上去有几分无辜。 秦英见状,终于软了神色,幽幽道:“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秦飒,我说的,对不对?” 在秦英眼里,薛摩每做一件事,都是有原因的,他不会在无缘无故的事情上,耗费一丁点的精力,而聚义山庄不在他们的计划内,惊鸿坊的事,即便鬼骨不让他插手,他也不会全然不在场,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薛摩今晚一出门,秦英便跟随其后,当他透过窗户看到池笑鱼那张脸时,便明白了一二。 薛摩听他提到秦飒,低垂着眉眼,一语不发,秦英看薛摩也不反驳,接着问道:“你要去找什么药?” “冰莲。”薛摩恹恹道。 秦英一脸疑问,惊道:“对付那么一个丫头片子,你还用焱火掌法了?” “如果我用了焱火掌,她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谁能想到池盟主的女儿,竟没有一丁点内力护体?!” 说罢,薛摩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因为体内有火蛊的关系,我现在连普通的掌法里,都开始带着焦灼之力,今晚我过去的时候,她全身发烫,五脏六腑都有蛊火在灼烧,虽也不是很严重,但她毫无内力护体,个中煎熬我自是再清楚不过。” 秦英一垂眼,悠悠说道:“我替你跑这趟吧,冰莲在衙门里,只能用偷的,论偷,谁能比得过我?!”秦英说完也不等薛摩回话,直接转身便下了楼去。 确实,秦英的独门绝学就是偷,他的轻功,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一套独创的踏叶无痕步,只问其声,不见其人,江湖人送外号踏叶行!也许世间也有这样的奇人,但至少到现在,这样的奇人,薛摩还没见到过。 偷,就讲究一个快字,薛摩亲眼目睹过训练的过程,秦英的手法,轻功都是在极其残忍的情况下一天一天练就的。 秦英其实也长得颇为俊逸,小麦色的肌肤,整个人灵气十足,爽朗清举,他有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眸,薛摩这个人,面色惨白,有时候看上去甚至会觉得有些病态,再加上杀伐之气太重,所以他那种带有侵略性的美,也着实阴诡,而秦英,却是大大不同,一眼望去,那真是满满的少年意气自风发! 所以,即便是站在薛摩旁边,那也是各有千秋。唯独有一处缺憾,那就是秦英的手,他的手指上有着很多的疤痕,特别是指尖的地方,凹凸不平,与肤色相异,甚是丑陋…… 当然了,这跟他的训练有关。 在那条十几米长的虿道里,上千上万的蛇缠绕蠕动,每当要训练时,便有人往下丢兔子,秦英要做的就是,在兔子脱手后,他轻功飞身出去,在蛇扑咬到兔子之前,把兔子救上来。 没看见过的人,无法想象,当蛇看到兔子时,那挺立摆动的躯干,那滴着毒液的獠牙,那殷红似血的信子,这是在和兽比身法,比手速,蛇的攻击速度极快,那个场面,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虎口夺食,而且还是只饿虎。 刚开始,只要救一只,后来每隔几米便站一人往下丢,不仅要救,还要穿越这长长的虿道,躲避那突然窜起的蛇口…… 同一本武功秘籍,内力深厚不同的人练来,那自是大相径庭,而同一本轻功秘籍,身法快慢不同的人练来,那也是天差地别! 万事都逃不开一个勤字,轻功也不例外,当你不断地突破了身体的极限时,哪怕同一本武功秘籍下,你,就是天下第一。 秦英始终相信天道酬勤,他是立志要做这天下轻功第一人的! 像那种在沸水锅里丢一枚铜钱,徒手把铜钱捡上来的训练,就更是多得不用说了,刚开始烫伤,是在所难免的,后来为了不让手烫伤,秦英的手速已经练到,你只是看到一阵影飘过,那铜钱就已经在他手上了,再后来,他已经可以徒手把炭盆中烧得火红的炭火拿出来放到地上,而丝毫不被烫伤。 那时候除了练武,秦英基本上一天都呆在蛇房或者碳房里,其中凶险与辛酸,无法向外人言说,不过自此让他偷的东西,没有一次失手的。 冰莲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上佳珍品,不过对于体外烧伤,体内灼热来说,确实也算得好药了,之前扬州官府得到后,便想拿到上头献给皇帝,表忠心,求富贵。 六扇门的库房秦英少说也光顾了好几次了,那些巡役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即便库房上的狴犴锁,他也能在不破坏的情况下,把它给开了。 没办法,行家嘛! 秦英蹑手蹑脚地走进库房,轻轻地把门关好,小心地取出火折子,一吹,借着这丝光亮开始寻找起来。 翻了不一会,他就在一个小盒子里看到了冰莲,瓣瓣晶莹剔透,薄有寒气。 第19章 八逆脉闻所未闻,六扇门疑窦初生(四) 其实,冰莲与莲花无甚关系,最早是百草堂的药师在剑南绒古冰川发现了一种鸟,当地人叫它冰燕,此鸟羽毛雪白,寒气深重。 后来,药师发现这种鸟下的蛋,通体清透,几乎可以透过它来视物,药师觉得甚是惊奇,便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当把蛋弄碎后,他发现,里面的液体不一会便会冻结凝固,像冰晶一样晶莹剔透,却不随温度的升高而融化,药师更是发现将此物研磨后,用于灼伤,甚有奇效! 百草堂药师的智慧那也还真是无穷尽,本来此物可称妙物,称不得奇物,结果那药师在蛋液彻底凝固之前,把它捏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那可就不一样了…… 天山雪莲那可也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 自此,此物在江湖上名声大振,越传越玄乎,到最后,竟然传成了可以增长内力的奇珍异宝! 江湖中人纷纷携重金登门求之,那药师心一横,批量生产,硬是赚了个金盆满钵! 临死前,可能是良心发现,才道出了冰莲的秘密,说它就是一可以治烫伤的妙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功效! 江湖哗然!骂声沸沸!都说那药师你还不如不说呢,干脆把这秘密带进鬼门关去算了,临死了还来膈应人! 呵呵,没准人家就是故意的呢?!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么一闹腾,这冰莲便也就不值什么钱了,只不过百草堂现在影遁中原,物以稀为贵,是以,这种东西才渐渐名贵起来。 秦英把冰莲拿了出来,小心地用布包好,揣在兜里,待锁好库房门后,心想大功告成了,刚准备走,一个干脆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站住”两个字吐得铿锵有力。 若说在平时,秦英肯定是不管不顾地,先逃离了此地再说,可是,此次,鬼使神差地,他站住了,不仅站住了,他还转身向后看了。 待秦英借着月光,看到来人的那张脸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心里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反常的举动,心心相印这种事情说起来玄乎,可若是你经历过,就会明白,玄乎不代表不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秦英差点就把蒙面扯下,冲到那人面前说,是我啊!可是那人接下来的动作,彻底让秦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见那女子没有一丝犹豫,一把蛇影弓在手,一只雕翎箭已搭上,一拉,满弓,破风一道寒光直直地朝着秦英射来,秦英转身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右后肩一阵吃痛,秦英没再耽搁一秒,一提气轻功飞了出去。 那女子也不罢休,轻功追了上来,不过追了一段后,那女子就彻底放弃了,来人的轻功太好,不是她能追上的。 薛摩陪着谷雨在房间内,下了一夜的棋,谷雨执着棋子,看着棋盘,开口道:“阿摩,你今晚有些心不在焉啊!” “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棘手的事要发生一般,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薛摩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唉——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担心你和秦英出点什么事!” 谷雨听完薛摩的话,抬起眼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劝慰道:“秦英也不是第一次去六扇门办事,以他的手法,不会出事的,至于我嘛,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一个悬壶济世的小药师,能出什么事?说到底,还是你,什么事都放在心上,阿摩,你不用操劳这么多的,真的!” 谷雨这番话说得恳切,薛摩看着他脸上那抹温润的笑,闻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味,好像真的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一样,也跟着舒心地笑了起来。 秦英在黑夜里急速穿行,想着刚才的情形,又不知道对方的功底,怕被尾随,硬是带伤绕了很多路,在完全确定没人跟着后,才回去月满楼,此时天边已翻鱼肚白。 薛摩的房间内,秦英趴在圆榻上,箭头已经被谷雨挖了出来,丢在地上,谷雨正在小心地朝伤口上抖药,每抖一下,秦英的身体便也跟着颤一下。 薛摩站在一旁,看着秦英冒了一身的汗,捏着放有冰莲盒子的手也不自觉地发了力,其实薛摩有些埋怨自己,这本是节外生枝的事,如今还因为这事让秦英受了伤,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谷雨用绷带把伤口缠好,扶起秦英,端着碗喂他吃着药。 薛摩看了一眼,问道:“谷雨,他情况怎么样?” 谷雨说道:“还好箭头上没有上毒,现下已无大碍,这伤口十日之内便可愈合,我会好好调理,其间切莫动武便可。” 薛摩颇为欣慰地点点头,转而看着疼得一脸惨白的秦英说道:“算我欠你的。” 秦英笑着摇了摇头,调侃道:“乱说什么大实话呢!” 谷雨一听笑得持勺子的手一直在抖,秦英皱着眉头不满道:“喂,你把我的药都给抖没了!” 谷雨深吸了两口气,压下笑意,不解地问道:“嘿,你怎么回事,莫不是遇到什么武林高手了?” 是啊,以秦英的轻功,他能被箭射中,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又是什么?难道六扇门新来了什么人物?薛摩也好奇起来。 秦英想起昨晚的遭遇,一下子竟然陷入深思中,一语不发。薛摩和谷雨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薛摩让谷雨留下来照顾秦英,便走了出去,一开门,一名白衣护卫一脸慌张道:“楼主,不好了,六扇门的人来了!” 薛摩点点头,思量了几秒,听到身后动静,转身就看到,秦英掀着红色的纱幔站在那,一脸紧张地问道:“是不是有个女的?” 这问题一出,所有人都满脸疑问,秦英不担心来人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线索,不担心来人是不是来抓他,却在问里面有没有个女的? 护卫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木讷地说道:“没,没有,来的都是捕役,都是男的。” 秦英好像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一样,舒了口气,薛摩看到他神情,料想事情不一般,皱眉说道:“秦英,你先离开这里,我下去看看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没我的命令,不准回来!” 继而转头吩咐谷雨:“你务必护他离开,用绑的都给我绑走!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谷雨一脸为难地看了看秦英,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薛摩颇不放心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径自下楼去了。 秦英的思维在飞速旋转,虽然他不晓得昨晚她到底认没认出他来,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不能让薛摩见到那个女人,否则这些年不就白费了? 秦英咻地一下转身,急道:“我后肩的伤口能不能现在就让它消失掉?” 谷雨被秦英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愣一愣地望着他。 第20章 八逆脉闻所未闻,六扇门疑窦初生(五) 薛摩看了看带头的捕役,头戴软脚幞头,一身黑色劲装,胯间佩刀,脚蹬长靴,一回身披袍一抖,自是威风,不用看他的腰牌,薛摩也认得,来人是高海晏,江淮赫赫有名的捕头。 剑眉紧蹙,薛摩心上疑惑,只是个冰莲而已,不至于劳驾到高海晏吧? 说起这高捕头,听闻好多江洋大盗,绿林宵小都栽在他的手里,名气直传到天子耳朵里,皇帝本想把他调任到皇都大理寺任职,奈何此人执意要留守江淮,一篇陈情表写得是情真意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誓要保江淮王法浩荡,天理昭彰。 皇帝一看,感其忠良,觉得守哪不是守呢,也就随他去了。 薛摩上前,左掌右拳恭敬地行礼道:“各位捕役大哥驾临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高海晏开口道:“昨夜有人夜盗库房。” “哦?所盗何物?”薛摩说道,眼神直直地逼视着高海晏,一点都没闪躲的意思。 “冰莲!”高海晏道。 薛摩笑着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抿了一口说道:“呵,薛某还道是何物,冰莲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况且那东西也是贵衙抄了那犯事狗官的家搜出来的,现在被偷了,也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已,天子珍宝无数,冰莲怕是绝决看不上的,还是想想从别的道拍马屁的好。” 后面几个捕役听得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就想上前,可惜被高海晏给拦了下来,也只得作罢。 高海晏一笑,上前道:“那薛老板这是承认了?” “嗤,承认什么?难道当今世道连让人评断几句都不可了?”薛摩仰头说道。 “当然可以,如你所言,冰莲而已,不足为道。”高海晏说着俯下身来,凑到薛摩耳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他不仅偷了冰莲,还偷了准备献给圣上的丹真心经。” 薛摩听罢,整个脑袋轰得一声空白了,“咻”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高海晏也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把踏叶行交出来吧,不然,莫怪我不客气了。” 薛摩一转身反问道:“你怎么就能断定是秦英偷的,即便他神偷之名在外,难道你们凭这个就来抓人了?莫忘了,凡事还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我见到他了,自有证据,把秦英给我交出来!”高海晏的声调狠厉起来,一股官威不可藐视的凌厉呼之欲出。 这个情况大大地出乎了薛摩的意料,他知道这群人不是为了冰莲而来的,而是为了丹真心经。 但是,秦英为什么要偷丹真心经呢,更何况他们根本就不知晓,官府手里有丹真心经,难道是秦英在偷冰莲的时候,机缘巧合看到了,所以顺手拿走了?那他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一系列的为什么迅速在薛摩脑海里铺展开了,让他怔愣了几秒。 “哟,这么多人啊,干嘛呢这是,师父,这……大白天的也做生意了?哎唷,好多官爷啊!”所有人看着秦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窜到人群中间,大咧咧地说道。 薛摩满脸疑问地望向一边的谷雨,谷雨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薛摩一看便明白了,定是谷雨拗不过他。 薛摩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看来秦英太过于逞强,逞强,是可以让人达到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可是在这江湖里,有时候太过于逞强也无异于去送死! “给我拿下!”高海晏一声令下,几名捕役就直接冲了上去,刀也应声出鞘,但是,就在快到秦英面前时,“唰”地一声,秦英已经退离了他们十几米远,在场的人都被这样快的轻功给震惊到了。 那几名捕役面面相觑,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分散开来去追。 这舞池里面有很多的桌椅,秦英像阵风一样在桌椅间一通乱绕,去追他的捕役,被桌子挡住的,被椅子绊倒的,四仰八叉,各种姿势都有,有空中乱飞的,有地上乱滑的,还有人直接爬到桌子上追,场面是又混乱又好笑,连心事重重的薛摩都被逗地笑了出来,笑的时候脸上会有两道括弧。 你这是当猴耍呢? 高海晏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跟头直接翻到秦英面前,一掌就袭来,薛摩几乎也在同时一翻跟头,落地时右手把秦英一把拽到了身后,左手顺势一掌就迎了上去,一下子周围气息翻腾,桌椅都被震地飞了出去,掌心相对,对方内力几何基本也探出了个大概,一用力,两人都被对方给震得后撤了几步。 高海晏低头看了看掌心,神色一冷,道:“薛老板是个聪明人,难道真要和官府作对不成?” “民不与官斗,薛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还是那句话,你要带走秦英,证据拿来。”薛摩不卑不亢地说道。 就刚才那一对掌,高海晏心里明白若是要硬带走秦英回去调查,必然会有伤亡,于是对薛摩说道:“让秦英把衣服脱了,我要看他后背,昨晚偷盗之人受过伤,他可不可疑,一看便知。” 薛摩看着秦英,心里暗骂了一声,这兔崽子叫他走,他偏不走,这下可好! 秦英好像看懂了薛摩所想一样,一挑眉,对着高海晏正气凛然地说道:“脱就脱,反正又不是我偷的,我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口气,那眼神,义正言辞得让薛摩都有那么一恍惚觉得不是他偷的,要不是他知道,他绝对会以为根本不关他事。 衣服一褪下,那道白色的绷带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高海晏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秦英也看着他笑笑,薛摩站在秦英身后,看着右后肩绷带上透出来的血,一下子紧张起来,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倒是一旁的谷雨淡定地将绷带一圈一圈地绕开,当薛摩看到那个伤口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秦英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薛摩,还颇为挑衅地挑眉仰点了一下头,对着他眨了下眼睛。 当秦英完全转过身去,把后背一览无遗地呈现在高海晏的眼前时,高海晏的脸色瞬间铁绿了。 第21章 八逆脉闻所未闻,六扇门疑窦初生(六) 只见秦英的右肩蝴蝶骨上,一大片被烧伤的痕迹,整个血肉模糊,皮肤因高温烫灼,已经皱在一起,整块往下陷了下去,直接就是一个血窟窿,什么箭伤,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谷雨看着那伤口,血流肉烂,还是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医,就算神医也不可能让箭伤的伤口瞬间消失,既然不能缩小,那就只能扩大了。 当谷雨看着秦英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几大口下肚,随便扯了块衣布塞进嘴里,呲牙道,“割!”的时候,谷雨执着匕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谷雨唯一庆幸的就是幸好伤口不深,否则真割起来,怕是不死,半条命也要没了,每割一块肉,伤口便扩大一分,到最后已然没有箭伤的痕迹,赫然一个血窟窿。 秦英起身的时候,他趴过的地方全然湿透,谷雨以为,这样便也算完了,只是万万没料到…… 当谷雨用钳子夹着那块烧得通红的炭时,连嘴唇都在颤抖,秦英还不以为意地开玩笑说,让他千万别烫偏了,免得自己受两次罪。 谷雨待秦英本就好,医者仁心,见他要受这样的罪,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没下得去手,愤愤地说道:“非要这样么,咱们又不是打不过,干脆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秦英打趣道:“说得什么胡话呢,你想和官府缠缠绵绵到皇帝跟前啊?!” 秦英一直在催,最后谷雨也没有办法,闭着眼睛下了手。那炭一上去,呲得就开始冒白气,秦英疼得说话都哆嗦了,还在叫他使劲往里按…… 直到谷雨拿了绷带想要重新去缠秦英的伤口时,众人才回过神来,高海晏的脸色极其难看,问道:“怎么伤的?” 秦英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昨天晚上和我的美人在厨房里亲热,一个不小心就亲热到炭盆里去了。” “嗐——”秦英叹了口气,竟有几分装腔卖弄,模样十分讨打:“幸好是我,要是是我的小美人,那细皮嫩肉的,我可不得心疼死……” 高海晏阴冷冷地说了句:“真是好巧。” 秦英穿上衣服,神情陡然冷冽:“阁下之意,未能尽明。”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薛摩吩咐谷雨带秦英上楼去休养,高海晏也没有去拦,其实除了知道偷盗之人轻功极其了得和受了箭伤外,他们根本没有其他的线索,来人太过谨慎,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给他们留下。 如今,秦英背上的伤口又是烫伤,月满楼高手颇多,再僵持下去也无益,高海晏丢下句告辞,便带着人齐齐离开了月满楼。 薛摩回到房间内,让谷雨把冰莲取一半给秦英用,自己靠在软榻上,手杵着头,一语不发,偶尔看着秦英的目光也是颇为复杂。 秦英看薛摩举止如此奇怪,问道:“怎么了,莫不是被小徒的壮举给深深感动了?” 薛摩笑了笑,看着秦英苍白的脸颊,之前一路的同甘共苦便像画一样在他眼前闪现出来,两个人情同手足,虽说曾经秦英也确实有事情欺瞒于他,可那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可以理解,那么,这次呢,他为什么偷了丹真心经而不告诉自己呢?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如果连自己兄弟都不可信,那这世道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薛摩几次差点就脱口问出了,可是一想到丹真心经,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提醒自己,不可莽撞,一时间脸上也是聚集了万般神情。 说到这丹真心经,其实江湖上都已经快把它给遗忘了,更确切地说,是放弃了。 这事还得追溯到百年前,有个西域来的番僧,他潜心修习大乘佛法,想给中原人讲解《华严经》,奈何语言不通,讲解经文时不能让大众明白其中奥妙,他懊恼以为是自己修行不深,于是隐居于九华山莲花峰中,天天面壁思过,不断诵读《心经》。 后来有天夜里,莲花峰金光大盛,次日,人们就看到这位番僧启程远行,都颇为奇怪,几年后,番僧归来,再讲解佛法时,人人都能明了其中佛法深意。所以大家都传说,金光大盛的那天夜里,这位番僧见到了菩萨真身,并且留下了一本丹真心经。 这丹真心经是个什么样,其实谁也没有见过,但是却传的越来越玄乎,有人说其实就是本佛法,但是因为这个番僧几十年样貌都没有变化,于是又有人说是长生诀,后来竟引得各种各样的人前来九华山的小寺庙里求得一见,其中不乏各路武林高手。 一下子小寺庙变得热闹起来,江湖人士一言不合便动手这实属正常,更何况这不是少林寺,没有德高望重的方丈,没有十八铜人,也没有罗汉阵,是以,这帮不速之客都有些嚣张起来。 这时,走出来一个平时只管撞钟的和尚,他往山门那一坐,让其他人回去,江湖人一看,就他一人,愣是往他面前冲,然而在接近那和尚十步之内,所有人都像没了骨头一样软了下去,原来,所有人的内力都直接被他震散了,而实际上那个和尚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打坐。 练功之人没有内力那就是一绣花枕头,一下子后面的人都被震住了,心叹此人内力竟然如此高深。大伙转念一想,一个撞钟的和尚都如此了得,那其他和尚还不……于是,所有人吓得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 此一役在江湖直接就炸开了,所有人都道丹真心经根本就是武学内力的至高宝典! 后来小寺庙的所有和尚,为了躲避江湖纷争,在一夜之间全都离开了。 有人实在好奇,就去那小寺庙看了一看,只见一座钟楼的沉钟边,地上,赫赫然一个人影子的坑,那个撞钟和尚每天都在这打坐,太阳照射着他,而他的影子竟然日复一日在地上印出了一个完完全全人形的坑。 至此也不用再多说了,丹真心经就成了每个江湖人心中的梦,有了它,一统武林那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随着那些和尚的离开,这个梦不仅是个梦,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题,尘封在江湖里。 所以,也就不难想象此刻薛摩心里的焦灼,和那股复杂的情绪,以及几番欲言又止的犹豫,若真有了丹真心经,那便是天下无敌,人心终究隔肚皮。 薛摩觉得此事还是需从长计议,吩咐谷雨带秦英回他房间休息,要用什么药都用最好的。 待两人一出去,薛摩便也不再遮掩,愁色立即爬上了眉梢,思量了片刻后,起身写了个字条,让信鸽飞了出去。 第22章 落霜剑杀机暗藏,捕快言兄弟阋墙(一) 聚义山庄里,池笑鱼抱着薛摩那件暗红色的披风,坐在阁楼的栏杆上,极目远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什么的不适合她,她从小就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聚义山庄的白墙青瓦,谈何天涯? 没有文人的落寞,没有武客的惆怅,池笑鱼现在的表情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欢欣雀跃,是的,她在一脸兴奋地盼着太阳赶紧落山。 昨晚当她昏过去后,就不省人事了,醒来时,早已没了薛摩的身影,连薛摩披在她身上的披风都不见了! 她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华浓,三寸巧舌不停地在华浓耳边碎碎念叨,然后还威胁起来,说不告诉她,她就不吃药,那叫一个软硬兼施,最后华浓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只得告诉她,薛摩帮她去找药了,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还会来的。 自此,这小妮子才安静下来,一个人坐在栏杆边乖乖地等。 顾子赫从楼下上来,在看到池笑鱼的那瞬间,神色有些黯然,所有的事情,华浓都已经告诉他了。 顾子赫坐到池笑鱼旁边,关切道:“进去吧,天色已经晚了,进屋去等,外面风大。” 哪知池笑鱼摇了摇头,一脸固执:“进去我也坐不住,就在这吧。” 顾子赫心底的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语气也有些严厉:“池笑鱼!你就为了那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你傻啊你?” 池笑鱼一听顾子赫竟然在骂她,本想争辩,可是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毫无力量的“你才傻呢!” 顾子赫瞬间就泄了气,池笑鱼接触到的人太少,她连和人争辩都显得那么没有力量,而薛摩呢,那是在江湖里走了好几遭的人啊,光是想想,顾子赫都觉得一阵寒颤。 “之前我和你说的,有关于薛摩的事情,你是不是全忘了,那要我从头到尾再说一遍给你听么?”顾子赫说道。 池笑鱼想起之前顾子赫和华浓跟她讲的那些话,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可是几秒后立马又恢复了神采,道:“我不相信我听到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顾子赫看着那双熠熠光彩的眸子,感觉胸口某个地方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和她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情谊竟然被这匆匆几面给比了下去?! 池笑鱼见顾子赫脸色骤变,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拉着他的袖子,歉疚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就是不相信那些流言而已。” 顾子赫微微颔首,表情有些失落,池笑鱼看到,便使劲逗他,又做鬼脸,又去挠他痒痒,顾子赫最怕被人挠痒痒,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一直求饶,池笑鱼也不停,两人就打闹了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夜色里门边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他们。 顾子赫被挠的不行,起身就往房间里跑,一到门口,看到来人,就站住了,池笑鱼刹不住,直接一头撞在顾子赫身上。 池笑鱼揉着脑门嘟囔着,一错开身,看到面前站着的人,眼睛都亮了一下。 后来顾子赫就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美名曰把风,华浓上楼来,看到门前站了一玉树临风的公子,再定睛一看是顾子赫,知道大概是那人来了,也只能摇摇头,叹了口气。 薛摩还是一袭红衣,袖口领边绣了些黑色的花纹,衣服很是修身,把他颀长的身形勾勒得很是好看。池笑鱼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红色玉冠束起来的一小缕马尾,随着走动,上下一闪一闪的,有那么一瞬间池笑鱼差点就伸手去抓了,可惜,她胆太小。 薛摩走到桌前,坐了下来,说道:“你自己的病你自己知道么?” 池笑鱼眼珠一转,点点头道:“知道啊,我就是因为这病习不得武,所以出不得庄子,要是不知道原因,然后莫名其妙被困在这十七年,那我还不得郁闷死啊。” 池笑鱼没有注意到,她在说到被困了十七年时,薛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薛摩一手把玩着茶杯,一边说道:“你之前就从来没有出去过?” “每年会去庙里上香一次,自己偷跑出去过三次,第一次见到了彩色的泥人,第二次见到了杂耍的猴子,第三次见到了你。”池笑鱼杵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薛摩。 薛摩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他和泥人、猴子并列在一起,觉得新鲜,也笑了笑。 也许是烛光摇曳的关系,眼前池笑鱼的脸开始和另外一张脸不停地重合、分开、再重合,薛摩的眼眸里透出了一股难以道尽的神色。 池笑鱼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再想到听说的,关于他的那些事情,身体便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薛摩冷笑了一声:“原来你也怕我……” 池笑鱼怯怯地说道:“我不怕你,只是……你刚才的眼神……有些让人害怕。” “你是不是从他们嘴里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薛摩问道。 池笑鱼先是点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是好人,就像惊鸿坊的事,我当时就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薛摩听罢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说完把装有冰莲的盒子放下,起身便要离开。 池笑鱼一急,想喊他名字又觉得那是假名,喊着拗口,一下子就急得冲上前去,双手拽着他的胳膊。 薛摩回身望着她,池笑鱼小脸憋得通红,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喂,你还会再来么?” “喂什么喂?”薛摩有些好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池笑鱼一撅嘴,低头小声嘀咕道:“名字又不是真的!” 薛摩笑得更深了,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池笑鱼面前笑得格外轻松。想想自己,想想之前答应过华浓的话,想想门外的那个人,妙手书生顾子赫,他其实也听过顾子赫颇多事情,今日一见,俊眉修眼,顾盼神飞,也确实是一良人,和眼前这小丫头倒也般配。 薛摩轻轻掰开池笑鱼的手,温柔地说道:“我……不会再来了。” 池笑鱼一脸期待的神色,立马变得楚楚可怜起来,她不是不知道,若运功疗伤会让她更加难受,但是她并没有阻止,要不是被华浓发现了,她可能会一直隐瞒下去,因为这样,薛摩会一直过来给她运功疗伤,她便能一直见到他,而现在,这个人,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他不会再来了,而她,将日复一日地困在这白墙青瓦之内。 薛摩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心没由来地紧缩了一下,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他忽略了,他笑笑说道:“前两回都没见到你穿女装,今天倒是好好打扮了一番。” 池笑鱼一听就像献宝一样,拎着裙摆在薛摩面前转了一圈,素裙环佩琳琅响,锦绣碧丝和风扬。 薛摩眸光极暗沉,好像要把这一幕印刻在眼瞳里一样,他点点头夸赞道:“恩,很好看。” 池笑鱼一听薛摩夸她,便乐呵呵地低下头审视自己一番,等一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她立刻扑到窗前去看,外面夜色浓如墨,确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23章 落霜剑杀机暗藏,捕快言兄弟阋墙(二) 接下来的几日里,池笑鱼有时候看起来呆呆的,有时候在书桌前写画些什么,聚义山庄的巡院越来越仔细了,连什么边边角角都不会再放过了。 顾子赫和华浓看池笑鱼这么安静,也就安静地陪着她,华浓觉得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的,而顾子赫觉得他这一生总会娶池笑鱼为妻的。 这样的日子看上去有些云淡风轻,可是有时候,暴风雨来临之前也很云淡风轻。 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太阳晒得大地上所有东西都蔫蔫的,薛摩躺在圆榻上小憩,穿堂风把那几层红色的纱幔吹得飘了起来,倒像一些女子在跳舞般,水蛇扭动。 胡桃木色的地板衬着这翩然而缥缈的红纱,层层叠叠,如坠云雾仙境一般。 风里传来一阵似有还无的味道,薛摩缓缓地睁开眼,起身,宽大的袖子用力一挥,那些红色纱幔便向两边分开,来人一扭头看到薛摩,便疾步到他面前,刚要下跪行礼,便被薛摩止住了,来人便也作罢。 此人和夜行门的魍、魉的装扮很是相像,只是魍魉是黑衣,而这人是一身雪白衣袍,头发全部束了起来,很是简要干练,他开口问道:“你唤我来,不知可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薛摩点点头,起身赤脚走到那人面前道:“魑,我要你和魅去帮我查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替我查出洛阳官府库房里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丹真心经,第二件事是,如果第一件是真的,那么……我要你们全天跟踪秦英。” 魑的神色在听到第一件时还算镇定,但在听到第二件时,便是一脸的震惊,他半晌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皱皱眉道:“属下听令。” 薛摩叹了口气:“不用再自称属下了,你和魅……如今也不是我的属下了。” 魑笑说:“从前叫了那么多年,怕是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薛摩看只有他一人,遂问道:“魅没和你一起来么?还有,秦飒人呢?” 魑回答道:“一起来的,魅在楼下讨酒喝呢。至于秦飒,她是秦英的妹妹,自当要避讳,她并不知道我和魅要来这里的事。” 薛摩点点头,魑一拱手说了句属下先行告辞,便出门去了,走到楼梯口,就撞到要上来的魅。 魑挡住他说道:“事情说完了,不用上去了。” “啊!这么快就说完了?我就喝了两口酒而已。”说着魅把一壶酒递给魑道:“哥!来尝尝,这酒可香了!” 魑无心品酒,紧抿着唇摇了摇头,魅一看便知有事,问道:“要去办什么事?” 魑道:“跟踪秦英。” “跟踪秦英……跟踪秦英……”魅小声地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皱着眉头问道:“等等,你再说一遍,跟踪谁?” 魑叹口气,也不理他,魅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知道自己没听错,自言自语道:“我滴个乖乖,弄错了吧,他俩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吗,怎么能是秦英呢?”魅一脸迷惑地挠了挠头,随即又收敛了神色,嚷嚷着道:“好久不见薛摩了,我要去和他说几句话。” 魑摇摇头,一拍他脑袋说道:“得了吧你,你话那么多,别去烦他了!”说完直接拽着他就往楼下走。 薛摩坐下来,回味着刚才魑听说要跟踪秦英时的神情,他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搞错调查的方向了,顿时,一阵心烦意乱…… 他起身踱步到秦英房间去看了看他的伤势,又问了问谷雨情况,最后直接吩咐落霜剑的事情,一个月之后再做商榷,必须等秦英完全康复,再做安排。 秦英受伤了,谷雨便日日陪着他,连宋老爷前来登门致谢,送了满满一盒子的金银珠宝,他都没露面,每天都在秦英房间内试各种各样的草药,有时候甚至自己服下,来亲测疗效,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替秦英减轻背后伤口的痛楚。 秦英看谷雨这么紧张,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小伤而已,都不足挂齿的,你不用那么费心!” 谷雨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都不需要有大夫这个行当了!” “好吧,好吧,为了满足你被人需要的感觉,我就勉为其难让你随便医医吧!”秦英嘴贱得让谷雨直接想下毒毒死他得了! 秦英看谷雨一脸愤懑,笑道:“谷雨,晚上陪我下棋吧!” 谷雨摇头道:“不行,你晚上必须得睡觉,这样伤才好得快!” 秦英看这么嗜棋成痴的一个人竟然拒绝了他的邀约,不禁叹道:“哎哟,今日水往高处流了啊,你竟然不买账?!” 谷雨撇撇嘴问道:“阿英,你为什么也这么喜欢下棋呢?” 被这么一问,秦英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就凝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半晌后说道:“因为,那是我小时候唯一乐呵的事情了,是我爹教会我下棋的,我还有个小我几个月的弟弟,他也很爱下,小时候我们三个人老凑在一起下棋,输了的人就站旁边看着……我这辈子最宏伟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赢他薛摩一盘,给他来个下马威!” 谷雨微笑道:“之前都没听你说,我还以为你只有个妹妹呢,没想到还有个弟弟啊?” 秦英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谷雨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没,只是他……去世很多年了……他人很好,我也挺想他的,可是任我怎么想,他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连样子都不大记得起了……”秦英摆了摆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道:唉哟,不提这些,谷雨,你倒是加把劲哈,我们来比比谁先赢过我师父!” 谷雨看着秦英萧瑟的神态,知道自己问到伤心处了,垂眼道:“我没你那么壮志凌云的想法,我就希望我们三个一直这样,不会分开。” “那还用说嘛!这是一定确定及肯定的啊!外面人还说我们是月满楼三大花魁呢,哈哈哈哈……”秦英边说边笑得前俯后仰,谷雨看秦英那么高兴,也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第24章 落霜剑杀机暗藏,捕快言兄弟阋墙(三) 过了几日,秦英伤未愈,薛摩便一人去了趟雁荡山,在马槽栓马时,听到马夫在议论冯克的爱马死得怎么怎么惨,便上去细细询问,问过后才知,冯克的爱马十几日前下泻不止,得了泻痢,全身发烫,四肢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什么药都没用,三日之后便归西了。 薛摩核对了下时间便知是秦英下的药造成的,可是,不是说只下了巴豆和番泻叶么,怎么直接就要了命了?! 薛摩心下骇然,若是被查出,和冯克这梁子可算是结扎实了,他又岂是那种会轻易善罢甘休之人? 薛摩一进大门,冯克便笑着道:“薛兄来了,来,随便坐吧,来人——上茶——” 薛摩看着冯克这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就知道白容想肯定回来了。 果不其然,身后一道绿色的身影闪到他面前,拽着他就坐到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圆形的绣绷,伸到薛摩面前,说道:“薛摩,看看,本姑娘绣得怎么样?” 冯克在一旁,看到白容想和薛摩那么亲密,一下子气得青筋都立了起来,瞪着薛摩的眼神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可是白容想在,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凑上前去。 当看到白容想绣绷上的图案时,冯克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为了逗白容想开心,还是硬着头皮道:“咱们容想绣的,哪有不好的啊,这绣工,这配色,拿出去说是天下第一美人绣的,还不抢破头啊,薛兄你说是不是?” 薛摩倒没听进去,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皱着眉仔细地辨认那绣绷上的图案,半晌后问道:“容想,你这是绣了两只猴子在互相找跳蚤?” 白容想一听,啪地一声拍桌而起,怒道:“什么两只猴子找跳蚤,这明明是两只鸳鸯在戏水!” 旁边的冯克一听真的已经快要憋不住了,眼看就要笑出声来,只得咳嗽两声来加以掩饰。 薛摩瞪着大眼睛抬头看看白容想,又再低头看看案上的绣绷,他觉得他的世界都颠覆了,眼前这两只猴子,怎么就能和鸳鸯联系到一起呢?!是他没见过鸳鸯,还是白容想没见过鸳鸯啊? 薛摩看白容想一脸愤怒地瞪着他,支支吾吾地道:“额……不是,这个……额……”支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出口,问道:“容想,你不是很讨厌女红么,你绣这个干嘛?” 白容想听后,有些泄气,坐下耸耸肩道:“可是扬清喜欢啊,他说姑娘家的不能老是耍刀舞剑的,我一点女红都不会,他说都不像个姑娘了,他说他喜欢那种能绣得一手好绣的姑娘。” 薛摩和冯克相视了一眼,也许只有在提到沈扬清的时候,他们才会显得好像有那么丁点儿默契。 薛摩看着眼前的白容想,闷闷地说道:“像不像姑娘,我不好说,不过,容想,你知道不,你现在都不像白容想了!” 在薛摩眼里白容想一直都是个很自我,很骄傲的人,倔强得对任何人都不认输,不妥协,就像一匹难于征服的野马,将整块土地都倨傲地踏在脚下。 白容想听后郁郁寡欢地反问道:“真的么?” 薛摩没再说话,倒是冯克在一边使劲点头。 白容想把绣绷拿起来,皱着眉掂了掂,最后直接就像扔回旋镖一样,扔了出去,撞到墙壁又弹了回来到她手里。 这样玩耍几次,白容想笑笑,秀眉一挑便把绣绷往案几上一扔,说道:“回旋镖都比这破东西有意思!也是,白天就拿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吧,不喜欢的就留到晚上吧。薛摩,走,陪我去武场练剑,天,不黑不休!” 薛摩点了点头就跟着白容想往外走,冯克不甘心也跟了上来,白容想一个回身,食指抵着冯克的胸口道:“你就别来了,就你那点武功,白耍给我看,我还看不上呢!你去帮我找最好的绣娘来,我就不信一个女红还能难倒我白容想了!”说完一个转身就往外走。 冯克愣愣地呆在原地,看着白容想的背影,刚才那个转身太干净利落,长长的头发都甩了起来,一个人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好像自带光圈一样,总是迷人的。 冯克见多了撒娇讨好、妩媚顺从的女人,他喜欢这样的白容想,骄傲得目空一切的白容想。 武场上一红一绿两抹身影,一重一轻两柄长剑,两人从烈日高照比试到夕阳西斜,汗水从白容想的脸颊,沿着脖颈,直接流到锁骨之下,薛摩的背也打湿了,最后白容想终于吃不消了,直接累得躺在了地上,薛摩也陪她躺了下来,两人就躺在还有余温的地板上,摆了两个“大”字。 白容想看着天上偶尔飘过的火烧云,一脸满足地说道:“和你比试,就是过瘾,全身的细胞都好像通透了!话说回来,你为雁回宫办事都那么多年了,我都没问过你,你这身武功是谁教的啊?就没门没派?” 薛摩淡淡说道:“嗯,没门没派。至于是谁教的,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连我都不能说?”白容想反问道。 “嗯,不能说。”薛摩回答道。 白容想一撅嘴道:“不说就不说,搞什么神秘,我还不稀罕呢!” 薛摩心说不稀罕你还老拉着我陪你练,不过他也并不想激她,说道:“你真的是很喜欢练武啊!你是第二个可以陪我打那么久的女人。” 白容想好奇道:“那第一个是谁?你把她带来,我要见她,我觉得我和她肯定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薛摩一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五年前十七岁的自己和十五岁的秦飒,在漫天黄沙里,从持刀持剑到徒手相搏,打了一天一夜,最后两个人都严重脱水昏死过去,还是被人抬回去的。 薛摩笑笑道:“她啊,你怕是没机会见到她了……其实你若真要练,还是不要用剑的好。” 白容想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薛摩道:“不管是剑,是刀,还是任何一种兵器也好,兵器终究只是兵器而已,需要内力来驾驭,与其用内力来驾驭一身外之物,还不如用内力来驾驭自己的掌法,更何况你们雁回宫的落雁掌法出神入化,你应该多加练习才是。” “落雁掌……”白容想轻轻呢喃。 薛摩接着道:“武功修为高深的人,即便没有兵器也能横扫群雄,武功修为浅薄的人即便给他兵器,他也未必能赢。这世间,也许有人能练到人剑合一这般境界,但是这其中要付出的代价,想来也应该非常人所能承受。” “江湖里真的有人可以做到真正的人剑合一么?”白容想起身一脸希冀地问道。 薛摩摇摇头道:“剑是剑,人是人,所谓人剑合一也不过是个比喻,真正人和剑合一啊,那就不是武学问题了,这已经上升到玄学了。” 第25章 落霜剑杀机暗藏,捕快言兄弟阋墙(四) 白容想也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问题,兀自笑笑,提到剑,脑海中突然有光一闪,遂道:“冯克告诉我,你已经查到落霜剑的下落了?” 薛摩点点头道:“查是查到了,安排这件事需要时间,我想等秦英伤愈后,再做打算。” 白容想的眼里蓦然露出了一股狠绝之色,冷声道:“无妨,我都等了那么久了,不介意再多等那么几天。” 薛摩看着白容想,觉得这句话好像是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的啊……看来,白容想的性子,和自己还真是很像啊…… 薛摩说道:“那柄剑的事情和我说说吧,这都要进龙巢虎穴了,我对于那柄剑还一无所知呢!” “那不是一柄剑,是一对剑。”白容想纠正道。 薛摩无奈了:“怎么又是两柄啊!” 白容想眉头一皱:“什么叫又是两柄啊?” 薛摩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笑着摇了摇头。 白容想看薛摩不想提,也懒得追问,接着说道:“落霜,其实是取‘落地成双’之意,所以落霜剑是两柄。你在这小住一段时间吧,原来的房间都给你打扫出来了,今天太累了,那些事不想提了,改天说与你听。”白容想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薛摩继续躺着,抬眼看着夜幕将临,身体突然一阵寒凉难耐,想起了封洪断山,感叹这世间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啊,封洪断山刀是这样子,现在连落霜剑也是这样子,刀剑尚且如此,低头看看自己,孑然一身,活得倒是连刀剑都不如了,薛摩自嘲地笑了笑。 薛摩在雁回宫住了几日,白天的时候会陪白容想练练剑,晚上就想见都见不到了,白容想在一边学刺绣,冯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若挨上去,冯克就阴阳怪气地,句句话都带刺儿,薛摩也受不了,就干脆也不去了。 冯克这个人,若是白容想在,就巴不得和薛摩同穿一条裤子一样,若是白容想不在,就简直是要把薛摩生吞活剥了一样,有时候,薛摩都觉得再这样下去,保不定哪天冯克就精神错乱了。 半夜里,秋风乍起,薛摩被冷得醒了过来,微微叹了口气,这才刚夏末初秋,他都会被冻醒了,一摸身体其实很热乎,可是他就是觉得很冷,像在寒冬腊月里一般,心想火蛊的作用越来越明显了,也好,冬天来了,他会难受,那么,那个人就不会难受了。 无心睡眠,薛摩穿好衣服,披了个暗红色的毛绒披风,内里都是动物皮毛做的,披上倒温暖了许多,便走了出去。 雁回宫是一个典型的宫宇样式建筑,若白天从正门看去,六角飞檐琉璃瓦,白玉石柱楠木门,拾阶而上,举目看去,自是巍峨华丽。 后院是休息的地方,倒是净素得多,碧墙青砖,吊顶极高,两边都是榉木柱,回廊建得极其的宽。 薛摩曾问过白容想这后院的回廊怎么建得如此宽,白容想说是她先祖爷爷希望若临时想耍剑时,不必走到武场,在回廊里也可练剑。 武痴如此,白家能立足江湖这么多年,依旧不倒,就也不意外了。 如今,夜色朦胧,月光清淡,薛摩一个人走在这又宽又长的青色回廊里,风只能微微掀起他厚重的披风,倒是他长长的头发在风里轻轻飘扬起来,隐隐地,倒有几分仙家落凡之感。 走了几段,薛摩发现白容想的房间里有光渗出来,推门进去,就看到白容想扑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绣花针,面前一堆的针线绸缎还有绣绷。 薛摩拿起一个绣绷看了看,他突然觉得其实绣得也还不错,看来她这段时间真的是练了很久,是下过功夫的。 白天的时候白容想和他练了一天的剑,晚上还挑灯学刺绣,看着白容想疲倦的睡容,薛摩觉得有些心疼,心想看来她是真的爱上沈扬清了,也是真的变得不像以前的白容想了。 爱情,把一个人彻头彻尾地给改造了。 薛摩在白容想身边坐下,越想越觉得心里闷闷的,伸手想把她手里的针给拿出来,但很不幸,这个动作成功地把白容想吵醒了。 白容想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人,迷迷糊糊地说道:“薛摩……你长得……真好看。” 薛摩挑眉问道:“有沈扬清好看么?” 白容想听到沈扬清的名字,脸上的神色就开始迷离起来说道:“不一样的,不过如果没有沈扬清的话,我说不定哪天也就喜欢上你了。” 薛摩撇撇嘴道:“呵……这样的喜欢我要来干嘛?” 白容想也精神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除了我,你就没有别的喜欢的姑娘了?” “没有了。”薛摩看着她说道,末了加了句:“我没有喜欢的姑娘了。” 白容想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可惜道:“哎,那可怎么办呢?反正我是肯定跟定沈扬清了,等你把落霜剑弄到手,一柄给他,一柄给我,落霜剑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这样才圆满。” “那落霜剑怎么会出现在端平郡王府呢?”薛摩听到她提起落霜剑,遂问道。 白容想的神色一下子阴鸷起来,啐道:“哼,那贱人最后倒混得不错,没想到竟然嫁给了郡王!当年要不是她勾引我爹,我娘又怎会含恨而终!” 薛摩一听挑了挑眉,想来还是些陈年纠葛啊!这江湖里,兵器比人有故事得多! 白容想皱了皱眉说道:“我带你去剑室看样东西。” 雁回宫的剑室,几年里薛摩从没来过,他对剑不挑,所以也无意窥探究竟藏了些什么剑。 如今一踏进来,还是被震惊了一下,两边三排剑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剑,有的剑保存得颇为完好,有的剑,剑鞘已经没有了,不过剑身泛着寒光,还有的锈迹斑斑,倒有几分像是古剑。 薛摩心想看来这雁回宫的老爷子爱剑成痴说得一点都不为过啊,这剑室俨然就是一座名剑收藏阁啊! 白容想走到一个剑架前,对薛摩示意道:“这柄,便是落霜里的雄剑。” 第26章 落霜剑杀机暗藏,捕快言兄弟阋墙(五) 薛摩看着眼前的剑,剑鞘放在一边,他把剑拿起,对着剑身微微弹指,声涤剑体,声音清澈响亮,韧度极好,虽然是柄雄剑,却是一点也不重,剑刃一看便知可达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之利。 白容想看薛摩看得这般仔细,面上有得意,骄傲道:“薛老板,怎么样?” 薛摩听她叫他薛老板,还一股神气得不得了的口吻,便也不拂她的意,称赞道:“薄如纸,声如謦,温如玉,明如镜,自是柄好剑!” “它的剑柄上刻着凤,另一柄雌剑上刻着凰,凤求凰,是当初我先祖爷爷给我先祖奶奶的定情之物,后来传给了我祖父和祖母,可惜到我爹娘这一代,两柄剑就分开了。”白容想说着,眼里掩饰不住失落之意。 “当年我娘倾心于我爹,后来我爹也被她的赤诚所感动,就在两人准备喜结连理的时候,我爹认识了一个叫婉娘的人。哼,那个贱人不知道用了什么邪魅妖术把我爹迷得是晕头转向!” “后来,我爹来找我娘解除婚约,可是那时候我娘已经怀上了我,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我爹还是和我娘拜了堂,成了亲。” “可是,自打成亲以后,我爹却开始天天往外头跑,我娘知书达理,我祖父母很是喜欢我娘,看到我娘嫁过来受尽委屈,天天以泪洗面,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便想了个主意。” “当时,我祖父手底下已经有很多一流的杀手,他暗下命令,派人暗中刺杀婉娘。可是……刺杀并没有成功,婉娘失踪了,带着我爹送她的落霜雌剑,一起失踪了。” “事情败露后,我爹以为是我娘暗中告密,便每日对她冷言相向,百般刁难,我娘性情本就温婉,又不善言辞,受了委屈全都往肚里咽,时间一长,便致使我娘心结难解,抑郁咳血而亡!”白容想刚开始还能平静地叙述,说到这里却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脸的愤怒之色,眼睛都像要喷火一般,灼红灼红的。 薛摩拍着她的肩,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自己年少所经历种种,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现在还要安慰别人,一下子实在找不到语言,只淡淡说道:“世间本就多荒唐,非你我之力可以改变!” “呵!我偏要改变,这个公道我势必要讨回来!谁要是敢赐我一剑,我,白容想,定要她全身窟窿来相见!”白容想咬牙切齿地说道,娇俏的脸因为愤怒都显得有些扭曲了。 薛摩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自幼便无父母照拂,我能感同身受,可是端平郡王夫妇都已经离世了。” 白容想冷笑了一声,说道:“先拿到落霜剑再说。” 薛摩看着落霜雄剑问道:“另一柄剑是不是和这把差不多?” 白容想点点头道:“恩,一模一样,除了那柄剑的剑柄上雕的是凰,图案不同。”薛摩点点头,心下已经有了盘算。 一声突兀的鸡鸣提醒两人,天已经快亮了,两人出了剑室,看天边已是泛白,便各自回房间补眠去了。 秦英在月满楼里休息了十多日,他虽然是跳脱之人,但是在重要的事情上还是极有耐性,就比如现在,他其实每天都心痒难耐,但是现在官衙风声甚紧,自己的伤又还未痊愈,于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 不过,这样倒是苦了魑、魅二人,要知道秦英的轻功极好,要全天监视一个武功高手而不被发现,这需要百分百的全神贯注,两人已经确定六扇门的库房内,确实出现过丹真心经,也确实被偷了,他们已经观察了快半个月了,若秦英再无行动,两人怕是都要坚持不住了。 就在魑思索需不需要增派人手做长期斗争之时,秦英终于有行动了,谷雨照顾得尽心竭力,才半个多月秦英后肩的伤便已经对他的行动毫无影响了。 而秦英伤愈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扬州六扇门,而且是接连去了好几次,每次去,他也不惊动旁人,仅仅是偷听些什么,而这一切全都落在魑、魅的眼里。 夜色里,魑和魅躺在扬州地耳湖湖心的一艘兰舟里,这里就是他俩这半个月来的落脚处,地耳湖极大,船在这里既隐蔽又安静,绝佳的藏身之处。 湖面平如镜,船内透出莹莹烛光,魅说道:“没想到真的是秦英,他好大的胆子啊!要是我得到了丹真心经,就是借我十个胆,我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呈到上头去!” 也许是四周太过安静,魅说话的声音就显得极其敞亮,不过在湖心,除了他俩和鱼儿也没第三个人能听到了,所以并不忌讳。 魑皱着眉说道:“你说会不会还有别的可能?我宁愿相信泉水逆流,朝阳西升,也没法去相信秦英会背叛薛摩!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薛摩要叛逃,整个碎叶城的弟兄,任你往日再手足情深,除了秦英,没一个人敢站出来护他,我……我实在无法相信当下这个状况!” 魑的思绪一下子便被扯回了五年前,那一年,碎叶城极其地不安定,薛摩叛逃了两次,第一次,薛摩被屈候琰抓了回去,毒打了一顿,一个月未能下床。 第二次,薛摩依旧被抓了回来,可是破天荒的,屈候琰却允了,他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说出的话,魑到如今都记忆犹新! 他说,好,我让你走,但是你不能带走碎叶城的一分一毫,我会让你明白,你,离了碎叶城什么都不是! 薛摩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欲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我随你一起! 魑记得他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秦英走出了人群,走到了薛摩身边,那般虔诚的神情,在告诉着所有人:他不是在说笑! 屈候琰终于怒了,他额上暴起的血管让他看起来分外狰狞,他疾行到秦英面前,单手掐着他的喉颈,便把他提离了地面,一时间,琉璃殿外的人全部跪下了,魑回想了想,对,没人敢说求情的话,所有人就这么跪着,安安静静。 屈候琰说,秦英,我给你个机会,你再重新说一遍! 秦英的脸涨得通红,已经是气若游丝,他还是说,我要随他一起! 屈候琰冷笑着问,你的血海深仇,不报了? 秦英当时有没有犹豫,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他记得,他听到的三个字是:不报了! 屈候琰一挥手把秦英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咬牙切齿地,就说了一个字:滚! 秦英匍匐在地上,一直咳血,和薛摩说了什么话,没人听见,只记得薛摩背起秦英,就像丧家之犬一般,三步一踉跄地逃出了碎叶城…… 第27章 落霜剑杀机暗藏,捕快言兄弟阋墙(六) “诶,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魅不满地摇了摇魑,魑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脸茫然道:“你刚说了什么?” “我刚说,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如果他只是偷了冰莲,冰莲已经被用了,他何苦再三番五次地去六扇门探查消息,这明显是他还从六扇门里带出来别的东西,但是可能还有什么疑问,所以,他不得不这么做。” 魅继续道:“再说了,小的时候受过多少苦难,现在就能养出多大的野心!秦英受过的罪,虽然比不得城主,比不得瑾,但那也是用命换来的今天。当初瑾能叛逃城主,现在秦英为什么不可以背叛瑾?你别忘了,秦英现在手上还有丹真心经!” 魑严肃道:“别瑾啊瑾的,他现在叫薛摩,上头不准再称呼他叫瑾,肯定是有原因的,被别人听到,罚不死你个小崽子!” 魅撇撇嘴道:“这不只有你和我嘛,又在湖心,精神一放松,顺口就说了嘛。” 魑说道:“以后别再这样了,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城主能放薛摩一马,不代表也能放我们一马。” 魅叹口气道:“城主对他就是好啊,连叛逃都能既往不咎,这也就算了,一封信来,就立即派我俩出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魑、魅、魍、魉四兄弟也能受此厚待啊!” 魑摇摇头说道:“城主估计也是看在丹真心经的份上,算了,别揣测这些有的没的,既然事情已经有点眉目了,你赶紧修书一封,传到雁回宫去给薛摩,这事情也不算小事,怕得赶紧处理。” 魅二话不说地起身照做,烛光轻摇,舟子轻晃,一轮弯月轻挂,更深露重。 次日,薛摩便收到魑和魅的飞鸽传书,他反复地看着信上的字,最后双眼一闭,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和掌心一搓揉,再摊开手心便只余下些灰烬,灰烬很快就消失在风里。 薛摩跟白容想匆匆告别后,便纵马出了雁回宫,一路上,他和秦英的过往排山倒海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七岁时,秦英和他说,我已经学会了所有基本入门的武学,现在,你可以教我武功了么? 九岁时,秦英和他说,逃到这里的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被逮到,搞不好就少胳膊断腿了,你还要教我武功呢!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偷! 十一岁时,秦英和他说,你武功都已经那么好了,这蛇房就我去吧,等我练成了绝世轻功,替你偷什么都不会再失手! 十三岁时,秦英和他说,去他娘的破规定,什么叫做必须单枪匹马闯万狼谷!你都这样了,我不会让你死在里面,屈侯琰要罚,就让他冲我来! 十五岁时,秦英和他说,从今天起,我便尊称你声师父吧!你若要叛离出逃,咱们师徒一心,我自当跟你一起! 如今秦英,刚满二十,他偷了丹真心经,却没有再和他说。 这世界上最深不可测的东西,不是万丈深渊,不是烟波浩淼,只是三寸人心么? 薛摩觉得双眼有些难受,他想这雁荡山的风沙实在太大了。 突然山路上出现一个人,此人拦住了薛摩的马,来人一身村民的装扮,薛摩看了看他,皱眉问道:“何事?” 村民说道:“刚才有个人给了我大把银子,让我带你去见他,请薛老板随我走一趟。那个人说薛老板看见这枚物品,便会跟我走的。”村民边说边把一枚东西放到薛摩的手心里。 薛摩摊开掌心一看,赫赫然一枚燕尾镖,这是涉远镖局的独门暗器,薛摩一下子神情紧张起来,忙道:“烦请带路!” 薛摩跟着这村民在雁荡山上,九曲十八弯地绕了半天,打听之下发现这个村民确实是在此地务农的,对于燕尾镖的事一丁点都不知晓,只是那人给的钱太多,所以他便帮忙跑这个腿,而给钱的人长了什么样子,这个村民也未能见到。 两人走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山洞前停了下来,村民见完事了,便离开了。 薛摩站在洞口,没有进去,怕里面有机关,正在犹豫时,突然洞内传出个声音:“我躲在惊鸿坊的这两年,听闻薛老板一直在查我?” 薛摩一听,知道真是郭涉远,一下子精神了起来,朝里面走了两步说道:“你三番五次地想抓小徒,我不得不查。” “确实,薛老板也着实再三再四地坏我大事,那敢问阁下,可知道我为何要抓秦英,可知道秦英又是何人?”郭涉远问道。 “已亡景教青龙法王之子。”薛摩答道。 郭涉远讶异道:“你竟然知道这些,那你肯定知道几十年前,景教凭借九曲大法独步武林,威震江湖,而如今青龙法王之子就在你身边,你竟然一点都没起异心?!” 薛摩笑道:“景教已亡多年,况且江湖人都知道九曲大法只传教主的继承人,会九曲大法的是景教教主之子,又不是他,况且我薛摩心系雁回宫,其他的我一概不管!你们要动我徒弟,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薛摩边说又边向里走了一段,心里琢磨着看能不能借此机会抓到郭涉远,但是洞内太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薛摩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郭涉远一听笑了起来,说道:“都说薛老板是个聪明人,看来也不尽然!” “你为雁回宫卖命奔波,到头来,能得到什么?我不妨告诉你,景教教主之子还活着,九曲大法也还尚存于世,不如,和我们合作,你交出秦英,待得到九曲大法,我们共同享用,同时,我们还会帮你得到雁回宫,得到白容想,到时候中原江湖,尽在囊中,岂不快哉?!”郭涉远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 薛摩听完挑了挑眉,发现对方竟然是来劝服自己的,一时间彻底哑然失笑了,暗忖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诚不诓我! 薛摩笑道:“郭镖头还真是了解我,诚然,你说的很有吸引力,但是,我薛摩为人,想要的,我会自己去取,绝不假手他人,同样,阁下想要的,也请自己来拿,切莫借我之手。”薛摩边说又边向声源方向靠了靠。 郭涉远怒道:“冥顽不灵!” 薛摩一听觉得距离差不多了,立即朝着那个方向袭去,郭涉远见薛摩竟要抓他,身体往身后的洞里一缩,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摩追了一段,发现郭涉远对此洞极其熟悉,而此洞岔路极多,再找下去,怕是人未找到,自己倒先迷了路! 薛摩暗暗叹了口气,暗忖郭涉远心机如此之深,竟会选在这种地方见面,还真是进可攻,退可撤的不二之选,薛摩没料到见都见到了,竟然也抓不到人,含恨地捶了一下石壁,退了出去。 第28章 久别离,青梅竹马始相见(一) 回到扬州时已是日薄西山,薛摩让马走得很慢,怕撞到路上的行人,到月满楼门口时,眼前出现的一抹身影,让薛摩拉紧了缰绳。 眼前的人穿着灰色的粗布男袍,袖管卷了起来,很是利落,手上带着手套,把手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带着大大的带帘斗笠,看不见脸,她就站在月满楼的门口左顾右盼,也不进去。 薛摩深吸了一口气,下马径直朝她走去,那人大概是感受到身后有风,一转身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来人嘴角轻扬,在薛摩耳边轻轻唤道:“薛摩——” “我有点想你。”薛摩轻声喟叹。 “只是一点吗?”难得听到她声音俏皮,薛摩笑了。 “我很想你……”薛摩把整张脸全部埋在斗笠的罩纱上,他觉得这个斗笠有些碍事! “你是不是瘦了?”薛摩说完,抱着的手又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全然不在乎街上行人诧异的眼神。 两人来到薛摩房间里,来人把斗笠取下,斗笠下是一张清丽净素的鹅蛋脸,因为长时间赶路,稍显疲惫,长长的头发就用两根木制筷子随意地挽在脑后,鬓边耷拉着些碎发,眼睛里有一种超乎其年龄的淡然和冷静。 薛摩看着她的手套,一脸的不高兴:“秦飒,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不要带手套!” 薛摩说着就去抽秦飒手上的手套,秦飒按着不给,解释道:“哎呀,这里又不是家乡,我这双手被别人看到,会吓到人家的。” 薛摩一听,瞪着眼睛道:“那又怎样,谁要敢有闲话,我就把他舌头给剁了!” “你!你怎么那么凶啊,乱说什么呢!”秦飒笑着把薛摩的手拍掉。 夜幕降临,楼下丝竹之声顿起,秦飒走出房间,扶着栏杆向下看去,一片姹紫嫣红,莺歌燕舞,看着这满目洋洋洒洒的红妆,秦飒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羡慕之意。 秦飒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穿过女装,她看着这眼前的景象,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很久远的画面。 一个小小的女孩对秦英说道:“哥哥,我想穿花裙子!” 结果却遭来一顿训斥,同样还小的秦英严肃地说道:“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是男孩子,别给我生出些小女娃的娇气来!” 秦飒委屈地指着一旁熟睡的小女孩问道:“那为什么她可以穿呢?” 秦英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说道:“她和你不一样,她不会在这里生活的,而你是要在这里生存下去的。” 秦飒的手轻轻摸着熟睡小女孩的裙子,一脸地羡慕,两只大眼睛泪汪汪地眨巴眨巴,那时她还小,她根本不懂秦英那句话的意思。 秦英看她这番表现,一下子急得扶着她的肩头,正色道:“把眼泪擦掉,听我说,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你必须要坚强,要勇敢,哥哥需要你的帮忙,你会帮哥哥的,对不对?” 秦飒小手把眼泪一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她当时没有争取,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小时候是秦英不让她穿,她没穿,长大后,即便面前摆着一套女裙,她也不会再碰了,因为确实很麻烦,那样的衣服肯定不如男装穿着练武来的方便。 薛摩看到秦飒脸上的神色,吩咐了一声,立刻红的蓝的黄的青的紫的,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女装在她面前摆了开来,旁边还站着几个娇俏的丫头,薛摩把秦飒向她们一推,吩咐道:“去,好好给她打扮一番,怎么美就怎么来!办得好了,统统重重有赏!” “谢谢薛老板!”丫头们齐声甜甜道谢。 秦飒不肯,薛摩就一直把她推进房间,秦飒不想扫了薛摩的兴,半推半就地进去了。 门是关上了,可结果,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啪得一声,门就被人从内向外给撞开了,几个丫头倒了一地,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疼。 秦飒站在门里,头发已经披散了下来,还做着推掌的动作,一脸委屈道:“我不是有意要打她们的,是她们要来脱我的衣服!” 薛摩看着这人仰马翻的场景,极其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吩咐了伙计把丫头们带下去疗伤吃药,他看着秦飒手足无措的表情,一瞬间沉默了,靠着柱子倚着栏杆,愣愣地看着楼下大厅里攒动的人群。 秦飒把头发重新挽好,以为薛摩生气了,走到他面前说了句对不起,薛摩勉强笑笑道:“是我该跟你说对不起。算了,不穿就不穿吧,反正你怎么样,在我心里都是好的。走吧,你送你去你房间,梳洗下就休息吧。看你,一脸疲惫。”秦飒笑笑点点头。 夜深了,薛摩回到自己房间,拨开重重红色纱幔,走进内室说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魑就从窗棂外翻了进来,站定问道:“秦虫师已经休息了?” 薛摩点点头,问道:“除了你们信上说的,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发现?” 魑摇摇头道:“我们搜过秦英所住的房间,没有任何发现,秦英除了天天会去官衙外,也不见去其他特别的地方。” 魑见薛摩坐在长榻上,皱着眉一语不发,沉思了一番,说道:“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背叛城主,还有现在这件事,你又为何要回头寻求城主帮忙?若是你心存歉疚,想把丹真心经献给城主,你大可以私下处理完这件事,再献给他。” 薛摩打断他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没有时间去全天监视秦英,而我现在身边的人,再没有比秦英武功好的了。” 薛摩突然明白了魑的话外之意,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是不是阿琰下什么命令了?” 魑往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薛摩说道:“今天魍奉城主之命,送来了万虱散。” 这万虱散其实是一种毒药,服用过后身体里的骨头会奇痒无比,服用之人需要抓破皮肤,挠烂血肉,直到抓到骨头上才会有点点舒心之感,活不成死不了的,逼供的至上之选。 薛摩冷嗤一声,吩咐道:“你们继续跟踪秦英,不得对他有任何举动,阿琰若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 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离开了。 薛摩彻夜无眠。 第29章 久别离,青梅竹马始相见(二) 次日,一大早,谷雨刚从薛摩房间出来,就碰到了急匆匆上楼来的秦英。秦英知道那么大一早肯定是有什么要事,一把抓住谷雨问道:“可是师父安排了什么事?” 谷雨看着秦英,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秦英撇撇嘴心想,不说就不说,我自己问我师父去,反正他会告诉我。 秦英二话不说地就冲到了内室,薛摩见他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训他道:“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秦英道:“还不是因为有急事啊!师父,我探到一个天大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薛摩好笑道:“你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么?” 秦英觉得薛摩实在无趣,也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池笑鱼失踪了!” 薛摩神色一凛:“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英估摸着道:“这个就不清楚了,不过应该失踪至少五天以上了,就是你人还在雁回宫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看样子聚义山庄也是束手无策了,这个事情江湖人应该都还不知晓,我也是在官衙偷听到的。” 秦英说完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神色陡然白了,薛摩觉得这是个机会便问道:“你还去官衙干什么?” 秦英强作镇定道:“不过是路过,看到捕役们进进出出的,就留心了下。” 薛摩心头一冷,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妹妹昨晚到了,你知道的吧?” “恩,知道,昨晚我回来时她已经休息了,我等会过去看她。”想起早晨的事,秦英道:“对了,你一大早的让谷雨出去办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让我去的啊,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薛摩在榻上盘腿开始练功,闭眼说道:“小事而已。” 秦英没有料到薛摩会这么说,一下子笑容就僵在了嘴边,平时就是再小的事,只要他问,薛摩都会告知与他,怎么这次…… 秦英一时间愣愣地看着薛摩,模样有些无辜,但是他已经开始练功,秦英也不好多问,就退了出去。 待秦英出去后,薛摩慢慢睁开眼睛,掏出怀中的万虱散,看着手里精致的小瓶子,萧萧然叹了口气。 秦飒来到秦英房间,本是想找他哥哥,可是一闻到房间中的气味,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是虫师,对气味极其敏感,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只有屈侯琰和魑魅魍魉四人的身上才会有,屈侯琰自然不可能来这里,那么,他的亲信来哥哥的房间干什么呢? 正当秦飒心中疑虑之时,秦英便一脸烦闷地走了进来,看到秦飒也只是闷闷地寒暄了几句,兴致不高的样子。 秦飒开口道:“哥,你这是怎么了,不高兴?” 秦英无奈地摇摇头道:“师父……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最近,他好像有心疏远我。况且连谷雨都这样,谷雨平时什么都跟我说,这次去办事也是一个字都不透露,肯定是师父事先知会过他。” “怎么会呢,你和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手足。”秦飒安慰道,随即又试探性地问他:“这段时间,有城主的人来过么?” 秦英有些讶异:“没有啊,我们都已经出来五年了,怎么会还和城主的人扯上关系呢?小飒,你怎么会有如此疑问,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嘴上虽然如此说,但是秦飒心里的疑问便更重了。 秦英看着秦飒苍白的脸,知道这是常年和毒虫接触的结果,再看看她本是碧玉好年华却一身灰色粗布衣衫,心下内疚道:“这些年你在那里过的还好么?你三年前来,师父还没有开这月满楼,等下叫个丫头带你去库房转转,什么珠玉花簪,绫罗绸缎的,这里应有尽有,都是新的,为你存的,整整几库房呢,等下让人带你去挑。” “为我存的?”秦飒惊道。 秦英笑道:“那可不是!这江淮的绫罗衣裳、胭脂水粉铺,只要一上新货,必向月满楼递拜帖啊,我师父就会拉着我,一样一样的问,‘这个小飒穿会不会好看,这个小飒戴会不会好看'',哎呀,我都快被他烦死了,我就跟他说,都好看,都好看,让他全买了,这不,都存了好几库房了!” “啊……”秦飒想着薛摩当时的神情,必定十分有趣,不禁莞尔,却是一低头看到自己一身男装,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我这样那么多年了,都习惯了,想改也改不了了,城主待我不错,我过得挺好的。” 五年前,薛摩和秦英叛逃的时候,秦飒已经是屈侯琰培养出来的顶级的驭虫师,甚为重要,当时根本不可能带走她。 秦英面带愧色道:“我欠你这么多,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这个花楼是师父专门为你开的,就是想你来的时候,想穿什么红妆就有什么红妆,如今听你这么讲,怕是也派不上用场了。” 秦飒突然明白了昨晚薛摩那一霎那间的沉默了,莞尔道:“哥,你别这样说,路是我自己选的,于你无关。” 两人闲聊了一会,秦英有事便离开了,秦飒留了个心眼,暗中跟着,不跟还好,这一跟她便发现了,魑魅二人一直在跟踪秦英。 这两个人来到扬州,薛摩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是薛摩授意让他俩跟踪秦英的。 这个发现让秦飒震惊到难于置信,她跟了半天,最后,决定当面去问薛摩。 薛摩这一天练功,练得极其得不安稳,气息乱得一塌糊涂,他虽然答应过华浓不再和池笑鱼见面,但是池笑鱼失踪了这件事还是入了他的心,再加上各种心事太多,练功倒是连气息都调不稳了,最后只得作罢,去找秦飒,结果秦飒也不知去哪了。 薛摩看天色将晚,心里盘算了一番,便出门去。 刚踏出月满楼大门就看到风风火火往回赶的秦飒,秦飒一把拽住薛摩,把他拉到偏僻的地方,一脸紧张地问道:“阿摩,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派人调查我哥?” 薛摩知道秦飒十分细心,这事迟早会被她发现,但是他还是没料到,才来到扬州的第二天秦飒就发现了。 薛摩一脸淡定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要对付秦英,你站在我这边,还是他那边?” 秦飒听完这句话,惊讶地半张着嘴,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薛摩。 第30章 久别离,青梅竹马始相见(三) 这时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厮,毕恭毕敬地说道:“薛老板,我们顾少爷有请!是有关池小姐的事情,务必请薛老板跟我走一趟。” 薛摩点点头跟上,秦飒一听也跟了上去,小厮转身道:“顾少爷说只让薛老板一人过去。” 秦飒尴尬地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薛摩就道:“要么她和我一起去,要么我和她一起不去,你自己选!” 小厮一听苦了张脸,但是没有办法,是一定要把薛摩带过去的,所以也就没加阻拦。 秦飒转头看了看薛摩坚毅的神情,虽已是入秋,心窝却是暖得跟四月天似的。 三人一直走到地耳湖畔镜平亭边,顾子赫看到除了薛摩外,还有他人,也是一脸意外之色,薛摩直接道:“但说无妨。” 顾子赫黯然道:“你走后,她每天都很思念你,有时候抱着你给她的披风,一坐就是一整天。” 薛摩极不悦地皱了眉:“你叫我来,如果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恕不奉陪!” 顾子赫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疲惫,说道:“笑鱼失踪了,我知道应该和你没有关系,当时你人并不在扬州,但是,如果她要出走,除了去找你,我想不出她还能去哪。” 月满楼的人天天在薛摩眼下,他知道池笑鱼肯定不在他那里,薛摩讥讽道:“你们聚义山庄的人像关金丝雀一样,天天关着她,还能把人给弄丢了?” 顾子赫在江湖传言里颇为侠义正直,虽然算不上什么江湖大豪杰,但对于侠义之人,薛摩还是有几分看重的。如今看到顾子赫一脸难过的表情,也无意再责难于他,问道:“你们究竟有没有细细找过?”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明察暗访什么的都试过了,山庄里也找了无数遍了,她没从正门走,所有墙边也没有翻爬的痕迹,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薛摩皱着眉道:“这消息知道的人多么?” 顾子赫摇摇头道:“不能放出消息,也不敢放出消息,原因你自然也明了,现在最怕的就是她被有心人藏起来了。” 薛摩本来也想去聚义山庄探查消息,没想到顾子赫倒先一步找到他了,看来自然也是十分相信他,薛摩深吸了一口气道:“顾兄这么相信我,笑鱼也算我一小友,此事定会相助,也希望有什么消息,顾兄能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顾子赫郑重地点了点头,薛摩便携秦飒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薛摩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秦飒心头一片月光冰凉,她知道她身边的这个人是不会为他不关心的人事耗费心力的,秦飒在心底轻叹,是啊,他都已经离开五年了,这五年里可以遇到太多太多的人来和自己一起瓜分他心头那三亩地。 回到月满楼后,薛摩在大堂里讨了坛酒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喝得极凶,好像巴不得下一秒就喝醉一般,有的时候活得太清醒真的不如醉生梦死,薛摩深灌了一口后,用袖口使劲拭过嘴唇,恨恨地想。 秦飒没有陪着他喝,她站在四楼栏杆边,远远地看着这个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满目苍凉。 秦飒第一次见到薛摩时,她刚十岁,可是已经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被关了五年,哥哥每天都来教她很多武功,对她十分严格,可是在那个偌大的青石壁房间里,她除了练武也确实没别的事可做了,所以每次哥哥来检验她所学时都很欣慰。 她问秦英,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呢?秦英一脸为难地告诉她,再等等,再等等,再等几年你或许就可以彻底自由了。 哥哥对她很好,吃穿都很好,只要是自己学到的全都倾囊相授,每天会给她讲故事,讲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武功都是那个人教的,讲的多了,她也对那个人向往起来…… 但是,她不能出这个青石壁房。 那个青石壁房连个门都没有,四面都是青色的石壁,每次秦英来还得穿条小地道,极其隐蔽。 后来秦英发现她在墙壁上打穿了个拇指大的洞,她因为这个事情还被哥哥训斥了,不过,哥哥也没阻止。 然后,她就从这个洞又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阳光,沙子,鸟,雨,还有薛摩。 她第一次见到薛摩时,薛摩才十二岁,但是他已经没了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那种的稚气,行动举止皆透着一股沉着冷静,从早到晚都在那练武,不管什么天气,有的时候夜深了,她困得睡着了,等早上起来一看,发现那个人还在那练,简直就跟不要命了一般。 然后,她就慢慢发现了,她从洞里看到的这个人就是教哥哥武功的人。 后来某一天薛摩竟然跑到她隔壁的房间来练武,隔壁本来是一个巨大的废弃杂物间,后来全被清理了出来,专门供他练武。 此时她和他仅有一墙之隔,幸好这面墙也有一个洞,虽然这个洞实在小,可她还是从这个洞中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她一直觉得哥哥很好看,结果那个人竟然比她的哥哥还要好看,只是眉眼都太淡然,淡然到好像天下万物都和他无关一样,甚至有时候在他练武喘息的间隙,从他双眼中,甚至都能够感受到,好像连他自己都和他无关了。 有时候,他练累了就坐下来靠在墙壁上休息,而他所靠的地方就是那个小洞的下方,这个动作,曾经一度让秦飒以为,他其实是知道她的存在的。 想要认识薛摩的迫切心情,一天一天折磨着秦飒,她问秦英,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秦英告诉她,她出去之时,才是她永失自由之日。 这句话,她不懂,所以,她以为是秦英不让她出去的托词。 后来,上苍垂怜,她终于出了青石壁房,终于像个朋友一样站在薛摩身边,这一站便是多年,可是她也终于明白了,秦英那句话真正的含义。 如今,自他叛逃的那一天起,五年了,她看着薛摩在楼下买醉,却再也猜不到是为了谁……秦飒觉得眼眶热热的,叹息着摇了摇头,便进屋去了。 第31章 久别离,青梅竹马始相见(四) 秦飒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眠,可是打更人都打过几遍更了,她还是不能入睡,一闭上眼都是薛摩给自己灌酒的样子,索性披了个斗篷想出去看看,一走到门口,突然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薛摩一身酒气走了进来,外袍热得已经脱了,他疾步走近秦飒,两只手卡住她的头,秦飒被他的动作惊得连连后退,薛摩步步紧逼,直到秦飒后背撞到窗棂,两人才停了下来。 秦飒看着薛摩迷蒙惺忪的眼神,看着他上下涌动的喉结,他粗重的喘息带着酒气喷在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会做任何一个普通男人现在应该做的事,特别是此时此刻。 可是,这个念头在这一瞬间后,就被她否决了,秦飒喃喃道:“阿摩,你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啊!” 薛摩将额头抵着秦飒的,闭着眼,喉咙里闷闷地扬声嗯了一声。 秦飒直接说道:“人活得清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你,连醉了都还那么清醒!你根本就不会喝醉对不对?” 薛摩听完就笑出声来,微微抬起脸,双手依旧卡着秦飒的头,只是两个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秦飒的脸颊,当手指扫过秦飒的嘴唇时,薛摩轻声问:“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么?” 他一开口,酒气便更重了,秦飒直视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一定啊,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你和谁之间,不管你是对是错,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薛摩语调一下子高了起来,皱着眉,声音哽咽:“七年前,就是屈侯琰让你进虫房的前一天,我放你走,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秦飒眼神有些迷离,放佛在想些什么,口里悠悠说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薛摩重重地把眼睛闭起来,身体微微颤抖着,额边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好像在强烈地压抑着什么,最后整个人像滩烂泥一样靠在了秦飒身上。 秦飒坐了下来,就让薛摩这么靠着她入睡,心里轻叹,酒其实还算是个好东西,起码可换得浮生一刻闲。 第二日醒来时,秦飒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而薛摩早已没影了。楼里薛摩不在,秦英也不在,秦飒戴上斗笠出去外面转了一圈,结果发现铺天盖地都是一个消息,江湖人都知道聚义山庄的大小姐池笑鱼失踪了! 秦飒急忙赶到地耳湖镜平亭,果不其然,远远就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薛摩看着怒气冲冲的顾子赫说道:“你昨晚把事情告知于我,那必然是相信在下,那既然是相信在下,现在又何苦还来质问于我?” 薛摩平静的语气让顾子赫极为懊恼,他恨恨地说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个臭名昭着的恶人!” 薛摩说道:“你相不相信我,我无所谓。我现在告诉你,第一是谁散播的消息,那么池笑鱼就在谁手上,第二池笑鱼现在很安全,第三不出三天,那人必定会有行动!”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一起绑架勒索,你以其在这里质问我,还不如去查一下消息的源头。” 顾子赫听薛摩如此说,思量了一番,一甩袖子便离开了。 薛摩看到秦飒便与她一道回了月满楼,薛摩心里其实还有第四点:那就是昨晚顾子赫才刚和自己见了面,今天池笑鱼失踪的事情便传开了,如果不是巧合,那么那人明显想把我牵扯进来,可是究竟为的是什么呢?薛摩想不明白。 薛摩一回房间发现谷雨已经在等他了,谷雨把东西往桌上一摆,薛摩看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而桌上摆的便是刻了凰的落霜雌剑,只不过是把仿的假剑。 谷雨说道:“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详细地图,内应,人手,还有剑,就等你命令了。” 薛摩笑着点了点头,夸赞道:“谷雨,你办事越来越妥帖了,倒比秦英稳重了不少。” 谷雨一听倒显得有些腼腆,说道:“哪里,好多都是和阿英学的,若你让阿英去办怕是会办得更好。” 薛摩不置可否,幽幽说道:“以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薛摩的神情有一瞬迷离起来,而后又立即恢复往常的神色,说道:“此事我亲自去,你等会把所有的准备再细查一遍,记住必须万无一失,还有,此事不要告知秦英。” “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他么?!”谷雨脱口而出,蹙眉惊讶道:“阿摩,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些忌讳他。” 薛摩看着谷雨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不要那么惊讶,以后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你要习惯。” 谷雨一脸茫然地看着薛摩,好似想不通透一般,他们三人一同出生入死,闯荡江湖,即便从未向天地起誓结义,但那份兄弟情亦是你知我知,可如今…… 谷雨缓了半晌后点点头,也不再多问,转身便出去了。 薛摩看着桌上的剑,脸上露出了一丝很是欣慰的笑容。 阳曲山上,鬼骨在给他养的紫鸢尾花浇水,柳无言走了过来看着他满脸孩子气的专注,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鬼骨许久后才发现站在他背后的柳无言,甫一回头,就被吓了一跳,他埋怨道:“越来越神不知鬼不觉的了,来了也不吭一声!” 柳无言有些想笑,因为她都看见他被吓到瞳孔骤然紧缩了,知道他是真被吓到了,遂轻声道:“本是你太专注,倒怪起我来了。” 鬼骨笑着挥挥手,不打算计较,指了指他养的紫鸢尾说道:“好看么?专门为你养的,你不是一直喜欢这种花么,碎叶城养不出来,中原气候好,养它还是蛮容易的,你看,我把它们照料得多好。” 柳无言走了过去蹲下来,轻轻抚摸着紫色的花瓣,眼里盛满了温柔,说道:“恩,特别好看,以前的家里,我母亲种了一院子这样的花,可惜后来到了碎叶城养不出来。” 鬼骨眼神笃定:“以后但凡我呆过的地方,我都会让它开满这样的花。” 柳无言装着样子道:“小女子要在中原长住一段时间,可是无家可归,门主,可以收留下我么?” 鬼骨摇摇头仰天笑了起来,柳无言性子太淡然了,极少会打趣,鬼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忙道:“那是自然!随便住,我人都是你的了,我的地方当然也是你的。” 果然不能给颜色啊,否则,就地起染坊,妥妥的。柳无言摇摇头,严厉道:“不准贫嘴!” 柳无言比鬼骨长四岁,鬼骨很是听她的话,听她这么说,便也乖乖闭嘴了。 柳无言接着道:“秦飒去找阿摩了。” 鬼骨冷嗤一声,面有不屑:“红衣鬼那楼子里,那么多女人,红的来绿的去,他身边的女人也是走马观花地换,他可还记得秦飒?” 柳无言一听就直摇头,数落他道:“在你们这些一起长大的人里,真的就数你最不了解阿摩了。对于一个心上已经是蛮荒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再怎么姹紫嫣红,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片荒凉。” “荒凉?我看他那也不荒凉啊,热闹得很咧!”鬼骨没能意会柳无言话的意思,皱眉道:“那秦飒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雨露?阳光?秦飒为他所做的牺牲,可是连我这个七尺男儿都甘拜下风!” 柳无言看着眼前的紫鸢尾,叹了口气道:“不仅不是雨露,秦飒……反而是阿摩的心头火,把那片土地烧得连杂草都不生一根。” 鬼骨听不明白,也无意再追问。 此时进来两个一身黑袍的男子,正是魍、魉二人,魍开口道:“薛摩预计就在这两日会闯郡王府,去盗落霜剑。” 第32章 金屋藏闺秀,武林生闲言(一) 鬼骨讥笑道:“他为了雁回宫倒是鞠躬尽瘁了啊,嗤,他一身本领都是碎叶城教的,怎不见他这样对碎叶城?!吩咐下去,让人在里面制造些麻烦,不让他一身伤出郡王府,怎么能显得壮烈呢!” 魍为难道:“那要是不是薛摩去,而是秦英去呢?” 鬼骨笑得更开心了,说道:“秦英?那不更好,直接让他死在里面好了!” 柳无言一听,阴了脸色:“鬼骨!” 鬼骨对着魍魉摆摆手道:“哎呀,反正你们也知道怎么做,下去吧。”转而看着柳无言一脸怨念:“你着什么急嘛!真是的,你对两个叛徒,都比对我好!” 柳无言摇了摇头:“你还嫌给他们惹得事少啊,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随他们去吧。” 鬼骨皱眉道:“薛摩的事也许还情有可原,我可以不管,但是秦英身为碎叶城护法,却不顾一身血海深仇,追随薛摩叛逃,还有秦英对秦飒做的那些事情,自我知道真相那日起,我就是看不下去,别想我会手软!”说罢一甩袖子就走了进去。 柳无言皱着眉头,心叹,正义感什么的,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好事啊! 晚上,月满楼内到处都充斥着讨论池笑鱼失踪的声音,一个颇为猥琐的声音道:“要是池笑鱼那小妞落到我手里,先让她伺候大爷一番,再让她把记得的武功秘籍全部写下来,到时候称霸江湖指日可待啊!” 另外一个谄媚声音道:“大哥,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我啊!” 猥琐的声音道:“女人嘛,你们每人都有份,有福同享嘛。”说着一张桌子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突然一根筷子飞过来直接打在说话的人的嘴上,他低头一吐,血水里,牙齿都被打下两颗来。 一桌子人一抬头,只见薛摩站在大堂屏风后的楼梯上,手里在转着另一根筷子,紧接着这一根筷子咻地一声直接飞插入他们坐的桌子正中央,力道过猛,筷子插进去后,露在桌面上的部分还颤动了几下。 一下子一个大堂都安静下来,薛摩开这楼,只是因为这种地方最好收集和散布消息,是以,这月满楼虽然是薛摩的,但是薛摩几乎不管事,基本都是由管家在做主,有人闹事自有白衣护卫护楼,薛摩是几乎不出面的,不曾想今天…… 那桌子人见到这样,也吓了一跳,薛摩冷冷地盯着他们,他们自己人之间使了使眼色,灰溜溜地准备往外跑,在楼梯口处,薛摩伸手拦住他们道:“以后再敢踏进月满楼半步,我就让你们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几个人觍着张脸卖笑赔罪,点头哈腰的,薛摩才垂了手,让他们离开。 那几个人走后,月满楼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但明显没人再提池笑鱼这三个字了,薛摩环视了大堂一周,从一边往楼梯口走去。 月满楼人太杂,他本来无意生事,前武林盟主的女儿失踪,这在江湖本来就是风口浪尖的事,他也不可能去堵住所有人的嘴,但是在听到那几人的污言秽语时,却还是无法自制地动了怒,薛摩轻轻叹了口气,上了楼去。 秦英怒气冲冲地一路狂奔进月满楼,谷雨紧跟其后,谷雨不停地去拉秦英,都被秦英甩了开去,在楼梯折口处,谷雨倚着楼梯栏杆一个侧翻就挡在秦英面前,说道:“阿英,你冷静一点!” 秦英怒目而视道:“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是兄弟的就别拦着我,我要去找他问清楚!”说着直接把谷雨扒在一边,蹬蹬蹬地就往四楼跑。 薛摩倚着四楼的廊柱,刚才那一幕净收眼底,所以现在秦英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站在他面前,他并不惊讶。 秦英有很多话想要问,可真到了薛摩面前,一时间却又好像话太多,都卡在了喉咙,无从说起,硬是楞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都准备行动了,却什么……都不和我说?” 薛摩淡然地看着他道:“我不想你参与。” 秦英激动道:“为什么?” 薛摩说道:“没有为什么,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就当是为师给你下的命令。”说罢便向谷雨使了个眼色,两人齐齐下楼去了。 下着楼的时候,谷雨几次欲言又止,薛摩皆看在眼里,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谷雨敛眉,语气恳切:“薛摩,你不该怀疑秦英的,这世上,也许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但是秦英,他不会。” 话一毕,薛摩止了步,他回首直勾勾地盯着谷雨,谷雨默然垂首,薛摩眉心一跳,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然下一瞬,他眼里便一扫犹豫,步履决然而去。 秦英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直觉告诉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显然,薛摩深深忌讳此事。 秦英一转身就去到秦飒房间里,秦飒正在房间内为薛摩准备火蛊,看到秦英急冲冲地冲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秦英就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但是秦飒看他表情,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说道:“我不知道些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薛摩已经不相信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秦英一脸茫然不解,摊手苦笑道:“呵,我为了个毫不相干的人,卖命去偷冰莲,然后就这样了,你觉得我做了些什么?”说完秦英就出去了,秦飒跟出去一看,早已没了人影。 其实究竟是什么事情,秦飒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看到秦英那负气又委屈的神情,她心里万分笃定薛摩肯定是弄错了,可惜薛摩人并不在楼里,她只好到大堂里去等,没想到这一等倒是一夜了。 一大早,秦飒便被门外的嘈杂之声给吵醒了,趴在酒桌上睡了一夜,手脚都是麻的,秦飒戴上斗笠,一边捏着胳膊一边去开门,门一开,瞬间就清醒了一大半。 只见门外乌压压全是人,领头的人,已然两鬓斑白,但是身形硬朗,精神矍铄,自是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身旁一人也已年过不惑,还有一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秦飒一眼扫过去,待看到了顾子赫,她立刻明白了,来人是聚义山庄的。 领头的人正是如今聚义山庄的庄主池沧海,池沧海上下打量了秦飒几眼,说道:“把薛摩叫出来。” 秦飒一听中气十足,便知此人内力极其深厚,想来也知来者不善,遂道:“他今日不在月满楼中。” 这倒不是什么推脱之词,薛摩是真的不在,否则她也不会在大堂等了。 池沧海一听,冷哼一声说道:“那就莫怪老夫硬闯了!” 第33章 金屋藏闺秀,武林生闲言(二) 边说着,池沧海直接抬手就想推门而入,秦飒一眯眼,直接扣着池沧海的手腕就给按在了门框上! 池沧海怒目嗔视道:“不自量力!”,另一只手反手一掌就劈了过去,秦飒躲过,两人就直接在门口的街上大打出手。 周边围了一圈人,路人是来看戏的,聚义山庄的人也不好再出手,怕落得个以多欺少的口实,毕竟对方就一个人,堂堂庄主在过招还帮忙的话,怕被人笑话了去。 秦飒善使虫蛊,若论武功的话,自然是池沧海更胜一筹,十几招后,秦飒便被一掌拍了出去,摔在地上。 薛摩远远地就看到月满楼门口围了一圈人,心道不妙,两腿一蹬马背就飞到人群中央,看到秦飒被打倒在地,一下子怒气攻心,一扭头恶狠狠地瞪视着池沧海,手上一运气,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薛摩刚要上前,就被秦飒拽住,秦飒对着薛摩摇了摇头,薛摩也不管,一心想上前,最后秦飒是又拽又拦才把他挡了下来。 秦飒在薛摩耳边道:“他没有用全力,我没事,阿摩你别莽撞,你先问问看究竟是什么事?” 薛摩看了顾子赫一眼,只见对方眉头紧锁,转而向着池沧海一抱拳,冷声冷气道:“不知池大庄主带着这浩浩荡荡的一干人等,有何贵干?” 池沧海抬手指着薛摩说道:“你还有脸来问我,说,你把笑鱼藏到哪了?” 薛摩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池五爷上前道:“薛老板,我们已经收到了确切的消息,你这时候再装,怕是有点说不过去!” “确切的消息?池笑鱼在我这?”薛摩反问道,一脸的匪夷所思。 池五爷点点头道:“既然薛老板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那么不介意我们搜楼吧?” 薛摩一抬眼看了看清晨中的月满楼,思虑了片刻,一抬手道:“请!” 聚义山庄的四大护院把门口守牢,不允许人进出,巡院们鱼贯而入,二楼和三楼的厢房一间间全被挨个搜了过去,有些厢房里还有人在休息,整一个鸡飞狗跳,煞是热闹! 很快便只剩下一个房间了,薛摩的房间。 池五爷看了薛摩一眼,对大家说道:“看来今天大家都有幸观摩一番薛老板的小阁了。” 薛摩看他把话都说死了,也不搭话,直接带头走了进去,主厅摆设极简一目了然,一旁的书房也是几眼便看过来,只剩下帷幔紧闭的内室了。 薛摩掀开帷幔走了进去,大家被这一层一层的红色纱幔给震惊到了,没想到主厅到内室竟然这么深! 顾子赫暗自揣测,要不是薛摩仇人太多,就是此人极其谨慎,因为这种布置,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能发现,不仅极好藏身,而且也极好脱身,心下便也没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当薛摩掀开最后一道纱幔时,所有人都惊住了,巡院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后全都低了头下去。 池沧海憋着怒气,脸都涨红了,池三爷紧皱着眉头,池五爷想要说什么,可是因为过度震惊,倒结巴了起来,一个‘这’字说了几遍,都没能说下去。 而眼前的画面是,池笑鱼躺在薛摩的圆榻上,盖着锦被,两只玉臂露在外面,衣服散落了一地。 池笑鱼像是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声音一般,睡得极不安稳,翻了个身,用手揉了揉眼睛,拥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突然间揉眼睛的手就定住了,因为她从指缝中看到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仿佛觉得自己看错了一般,池笑鱼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可惜眼前一切都没发生变化,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薛摩的床上时,她看着薛摩,愣住了。 还是顾子赫先反应过来,立即脱下袍子,走过去给池笑鱼披上,一脸阴郁地盯着薛摩。 薛摩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戏谑地笑了起来,下一秒两把剑就架在薛摩的颈边,秦飒一看不对劲,刚要出手,就被池老五给制住了。 池沧海通红着脸瞪着薛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池笑鱼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咬牙切齿地说道:“薛老板,你作何解释?” 薛摩看了一眼惊慌失措但是完全不在状况中的池笑鱼,迎着池沧海的目光一字一字道:“薛某,无话可说!” 池沧海一把捏住薛摩的脸颊,一用力,薛摩吃痛,嘴便张了开来,池沧海从怀里掏出一颗小药丸,说道:“不肯说没有关系,等你吃了它,就算不想说你都会说的!” “放了他!”一个清脆的声音乍然响起,只见池笑鱼用匕首抵着颈部,顾子赫根本就没发现她从哪里摸到的匕首,大惊之下就要去抢,池笑鱼往后一缩,刀刃正好薄薄划过,血就顺着颈部流了下来,那鲜红的液体蜿蜒在那雪白的肌肤上,煞是惹眼。 顾子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池笑鱼眼里噙着泪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她终于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了,只怕现在江湖里,薛摩挟持了她的消息已经是满天飞了,而如今,她又一丝不挂地躺在薛摩的床上,以叔伯们的脾气血性,只怕是会直接要了薛摩的命,一了百了! 池笑鱼深吸了口气对着池沧海说道:“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跟着他的,他没有强迫我,大伯,你要是逼他吃那药,我就把匕首插进我的喉咙!” 话音一落,池沧海手里的药就掉到了地上,这个快逾花甲之年的人几欲要站不稳,还是池老三扶了下他。 池老五开口道:“笑鱼,你胡说什么!你尚未出阁,女儿家的名节有多重要,你知道么?!叔伯们自会给你撑腰,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帮着这个十恶不赦之人说话!” 池老五望着身边的护卫,命令道:“别听她胡言乱语,直接把薛摩带回聚义山庄!” “住手!”话音刚落,众人看去只见池笑鱼握着的匕首尖已然插进了皮肤里,鲜血汩汩流成了皮肤上的一条小溪。 池笑鱼一眨眼豆大的泪珠便掉了下来,她瘪瘪嘴笑着说道:“好啊,你们尽管带走他,如果你们不介意再带走一具尸体的话!” 秦飒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她扭头去看薛摩的表情,奈何看不出一丝情绪,薛摩就这么淡然地看着池笑鱼,好像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第34章 金屋藏闺秀,武林生闲言(三) 池老五也怒了,斥道:“好啊,我们聚义山庄竟然养出了你这般的好儿女!我再问一遍,你跟不跟我们走?” 池笑鱼也正色道:“若是你们放了他,我就跟你们走!” 池老五道:“若是不放呢?” 池笑鱼深吸了一口气,坚决道:“不跟!” 池五爷看着往日里天真乖巧的池笑鱼用如此坚决的口吻和他说话,心上不可不谓震颤,他一脸失望道:“笑鱼,你这是在告诉叔叔,我们聚义山庄和他之间,你选他了?” 池笑鱼一听这话,止不住地哽咽出声了,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子,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叔伯们的眼神表情。 她母亲难产而亡,她的父亲也在她六岁那年遭奸人所害,是她的这些叔伯们将她拉扯大的。 她很爱他们,即便是身染奇病,终身禁足于聚义山庄之内,偶有小不满,可也还是从不违逆叔伯们的意愿,尽量听话,尽量不惹他们生气,也尽量不让他们失望,可是,这次不一样,她若一让步,让出去的那就是薛摩的命! 池笑鱼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选他!”语气无比坚决。 池沧海一下子仰头长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到池老爷子红了双眼,笑声里有种难于言明的悲凉,顾子赫赶忙上前扶住他,池笑鱼见此景,两行清泪也是止不住地流,锦被都湿了一大片。 池沧海感慨道:“我们池家的人,在这种时候,竟然会偏向一个外人,好,好,很好,这么多年,我也算不负二弟临终所托,既然你在聚义山庄和他之间,选择了他,那么,聚义山庄自然也不能丢了气节,自此日起,我们聚义山庄没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 池沧海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池老三拉住他还想说些什么,老爷子一声“走!”喊得震天响,聚义山庄的人都听得出他已是怒极,便也不再多话,都尾随了出去。 顾子赫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池笑鱼,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安抚道:“笑鱼,你别怕,我回去好好劝劝你大伯,一切都会没事的,你等我来接你!” 顾子赫经过薛摩身边时,一把抓住薛摩的领口道:“这件事情我跟你没完,你最好给我好好地看护好她,过几日,我自有办法来接她回聚义山庄!” 一屋子的人都走了以后,突然就变得安静下来,只有池笑鱼轻轻的啜泣声,薛摩想上前去,可是双脚却重得提都提不起来,他发现自己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池笑鱼。 薛摩看着秦飒,指了指颈部的地方,秦飒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薛摩再看了一眼池笑鱼,狠狠心转身走了出去。 秦飒替池笑鱼处理好伤口,又拿了套干净的衣服让人给她换了,池笑鱼也不说话双手抱膝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圆榻上,秦飒也就陪着她。 过了许久后,池笑鱼缓缓抬起头看着一旁的秦飒,细看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俩长得有点像?” 秦飒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们真是长得有些相似呢!你……或许我现在不该这样问,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池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池笑鱼摇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被人迷晕了,后来,一连好几天我都被关在一个地方,我被绑着,眼睛被蒙着,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每天都有人来伺候我吃喝,再后来,我又被迷晕了,睡了很久很久,等我醒来后,看到的就是这里了。” 秦飒接着问道:“那你觉得是阿摩做的么?” 池笑鱼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秦飒猜不出她摇头的意思是不是,还是不知道,便也没有再多问,想到早上发生的一切,秦飒迟疑了很久,还是问道:“你……认识阿摩很久了么?” 池笑鱼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连上今天也才见了四面而已。” 秦飒惊讶道:“那你为何……” 才开口秦飒就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四面……有的时候,有些人,也许只一眼,便牢牢印在瞳孔里了,后来,这双眼眸无论再看哪里,都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秦飒摇了摇头,多想无益,她把安神药递给池笑鱼,池笑鱼喝过后,很快便睡了过去。 就在当天下午,江湖上各式各样的消息开始流传开来,有的人说薛摩挟持了池笑鱼,暗里私下为了聚义山庄的武功秘籍,还有人说池笑鱼已经是薛摩的人了,薛摩要娶池笑鱼,名正言顺为了聚义山庄的武功秘籍…… 不管是何种说法,池笑鱼都被死死地钉在婚前失贞的柱子上,到晚上传得越来越不堪入耳! 秦飒在月满楼内一直不见薛摩回来,连秦英都不见了踪影,犹豫再三,派人守住了薛摩的房间后,便出门去找他。 秦飒站在街头,人来人往,她却突然没有了方向,想起了秦英之前说的,嘴边浅浅一笑,就径直朝逐鹿台走去。 走到逐鹿台边,秦飒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参天巨柱,借着月光抬头一看,仿佛看不到顶一般,直插入苍穹。 传闻本来这里是要为天子建一空中楼阁的,远可远眺群山,近可俯瞰扬州,可惜后来才搭好一柱子,便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再继续下去,如今看来,单这一根石柱都这样,秦飒心想还真不如不建,免得劳民伤财! 秦飒摇了摇头,提气便飞了起来,空中蹬了好几次石柱,竟然都还没到头,四周又没有什么可抓之物,眼看气力就要不够用了,刚要往下坠时,突然一股熟悉的气息围着她,拥着她提气往上飞去。 落地后,秦飒惊呼道:“阿摩,原来你真在这!这里可真高啊!” 薛摩淡淡道:“嗯,就是风有点大!” 秦飒走到巨柱边往下看去,万家灯火如萤火虫般散落于脚下,蔚为壮观,似是蹲下身,一出手便能捧一掬。 薛摩看着一身朴质男装的秦飒,此时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少女般欣喜的神情,胸口暗暗抽痛,抬手一运气,秦飒绾头发的两根筷子便落到薛摩手中,一头青丝立刻在风中舞动了起来。 秦飒一皱眉跑过来要抢,薛摩微微一侧身,嘴唇凑到秦飒耳边吹气道:“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一身红妆的!” 此话一出,秦飒像被雷给击中一样,一动不动,两朵红云悄悄爬上了两颊。 薛摩看着她笑了笑,蹲下平躺在冰凉的柱面上说道:“秦飒,你躺下,在这里看天上的星星和我们在碎叶城看到的感觉一模一样,似是厚土可为席,星辰可为被。” 秦飒听话地在薛摩身边躺下,一抬眼,繁星璀璨,夜幕极低,好像要一整块压下来一般。 秦飒不自觉地就对着闪烁的星星把手抬了起来,这星星近的,好像你一伸手就真的能抓一把一样。 第35章 金屋藏闺秀,武林生闲言(四) 薛摩接着道:“我刚到扬州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夜空真丑,一点都比不得碎叶城,还好,老天爷不亏待我,让我发现了这里,这里的夜空和在戈壁看到的总算有点点像了。” 秦飒说道:“我哥告诉我,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这里。” 薛摩语气淡然:“哪有什么好与不好之分,只不过胸口闷得慌的时候,来这里,可以透透气!” 秦飒说道:“是因为池姑娘的事么?” 薛摩缓缓闭上眼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下棋的人,可是后来我发觉你手握棋子的时候又何尝没有被别人手握其中?即便如此,要对付我,直接冲我来就好,何必拖着一个无辜的人,这江湖,说到底,太恶心,包括我自己!” 秦飒一听他这么说,瞬间激动了起来,坐起身说道:“阿摩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薛摩看着秦飒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瑾哥哥!” 秦飒一脸为难道:“这里是中原。” 薛摩看着秦飒为难的表情,沉沉笑出声来,仰望星空的眼微微眯了起来,透出一道晶亮的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总有一天,不管在哪里,我会让你们毫无顾忌地叫我瑾,这条路就算一步一陷阱,一步一机括,只要是路,它总有尽头的时候,我就是爬,也给它爬完! 秦飒看薛摩的表情那么阴郁,安慰他道:“池姑娘的事情总会过去的,就像夜幕过后总是有白昼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有彩虹呢!” 薛摩坐起身来,直视着秦飒道:“那我等你指给我看,那道彩虹。” 薛摩的眼神太过炙热,一对视后秦飒倒是连看都不敢再看了,忙岔开话题说道:“安西都护府有消息说,皇帝可能会派将军讨伐西突厥!” 薛摩一听整个人都振奋了,立即站起身,举目眺望着西方,幽幽说道:“西域苦寒,碎叶城虽然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我也是在那长大,见过江淮繁华,才能体会到那里百姓的艰辛。戈壁黄沙,天山飞雪,重犯又多是向西流放,流寇悍匪,西域马贼也就不提了,那突厥,马背部族,粗狂骁勇,连年滋扰百姓,民不聊生!我当年年少时,在碎叶城就听闻将军,带二百骑兵,乘雾而行,破东突厥颉利可汗,如今终于轮到西突厥了!” 秦飒看薛摩说得一脸激动,说道:“秦英说你很挂念安西,我本来还不信,没想到还是真的!” 薛摩一听,忙收起神色,狡辩道:“哪有,这里那么好,我干嘛挂念那地方!我才不挂念那里呢!”秦飒看他那种小孩子般口不对心的表情,也是笑了起来。 夜风突然冷了起来,秦飒把池笑鱼告诉她的和薛摩讲了一遍,两人坐了一会,薛摩便让秦飒回月满楼去,待秦飒走后,薛摩直接就去了地耳湖境平亭。 一走进亭子,薛摩就开口道:“等了很久么?” “没,我也刚到。”顾子赫说道,一脸倦色,掩都掩不住,又道:“你对今天的事有什么看法?” “怎么,相信我了?”薛摩反问道。 这亭子不是封闭的,另一端也是开口,就像一根木棍穿着个串一样,这亭子就在木棍的中间,几块石墩伸了出去,仅仅比湖平面高一点点。 顾子赫缓缓走了出去,薛摩也跟上,一红一蓝并肩立在石墩尽头,放眼望去湖面平如镜,一轮满月倒映在湖面上,湖里的鱼儿稍微有点动静,湖面上的满月就荡了开来。 人心琐事倒也真是负尽了人间大好时节。 顾子赫道:“刚开始听到消息时,我不相信你,但是当我看到池笑鱼在你榻上时,我便知道,这事跟你无关。” 其实在回聚义山庄的路上,顾子赫就想通透了,薛摩本就已经认识池笑鱼了,若他要出手早就可以动手了,更何况还能让一堆人众目睽睽之下逮个正着,怎么都说不通。 薛摩也不拐弯子直接说道:“池笑鱼说她是在聚义山庄内被迷晕的,第一种可能,那人想借聚义山庄来杀我,第二种可能,那人想把池笑鱼安排在我身边,至于为什么,我猜不到原因。但是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足于说明,你们聚义山庄有奸细!” 顾子赫所想和薛摩差不多,聚义山庄守备甚严,能悄声无息地从聚义山庄把人带走,那必然是对庄子极其熟悉,顾子赫叹息,一脸愤懑道:“好恶毒的手段,笑鱼一生清白全给毁了。” 薛摩一脸紧张道:“我没对她怎样!” 顾子赫叹了口气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江湖人不知道啊,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所以呢,你便忌讳了?”薛摩反问道。 顾子赫冷哼一声道:“且不说你没对她怎么样,即便真怎样了,我这一生也非池笑鱼不娶!” 薛摩侧头看着顾子赫,感慨道:“江湖都传妙手书生如何如何痴情,看来,所言非虚啊。” 顾子赫反问道:“若真爱一个人,你会在意这些?” 薛摩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看着湖面上的波圈,缓缓说道:“独一无二,即便坏了,脏了,碎了,消失了,亦无可取代。” 顾子赫好像没有料到薛摩会这样说,挑了挑眉,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不过,听到有人能说出自己心中的话,还是颇为欣慰道:“你倒是和江湖所传有些不同呢,以前,我和笑鱼说起你时,笑鱼一直坚持说你是好人。” 薛摩好奇道:“你和她怎么说的?” 顾子赫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道:“我和她说你就是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大恶棍!” 薛摩听完便大笑了出来,低沉的笑声回荡在这湖面上,惊得湖下的鱼儿四下乱窜,湖面也热闹地挤满了波纹。 月光显得越发温柔,好似特别厚待一般披在两人身上,一人文质彬彬,轻摇折扇,一人潇洒不羁,青丝瀑悬,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真的很特别,也许你从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有关他的不好的传言,你把他想象成你最讨厌的样子,可是,等你真正了解过后,你的心底便会有个声音恍然大悟说,原来,是知己啊! 薛摩回到月满楼的时候已是寅时,夜深人静,他去到秦英的房间,发现秦英还是没有回来,薛摩粗略地算了下时间,已经有一整天未见他人影了,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第36章 身脱樊笼,心陷囹圄(一) 池笑鱼的事情还是有点好处的,就是让薛摩想通了丹真心经的疑惑。 怪只怪自己被高海晏的话给先入为主了,要知道官衙库房也不是那么好进的,秦英能做到不代表其他人也能做到,若丹真心经不是秦英偷的,而是有人浑水摸鱼,趁着秦英偷了冰莲的那阵混乱里,偷走了书,这也完全说得过去。 那么,谁又会知道秦英要去官衙库房偷冰莲呢? 他只在一个地方说过,那就是池笑鱼的房间内,而现下池笑鱼又出了这等事,联系起来一想,那自是疑窦重重。 如今想来,那天晚上还真是热闹啊,除了他和池笑鱼,华浓躲在屋外,秦英跟踪他到了聚义山庄,也躲在屋外,华浓已经现身了,那自然不是她,看样子还有一个人,当时也躲在屋外,这个人先设计偷了丹真心经,那又为什么要设计池笑鱼呢?两件事情有关联么?是一个人做的,还是池笑鱼的事又是另外的人设计的呢? 一堆的问题在薛摩脑海里,一个接着一个被炸了开来,薛摩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头闷闷地疼! 聚义山庄的奸细,也许是一巡院,也许是一丫鬟,甚至看门扫地的都有可能,现在看来,这聚义山庄内倒也当真是藏龙卧虎啊! 至于秦英,兴许秦英压根就不知道有丹真心经这回事,那秦英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折回去官衙呢? 是啊,这又是为什么呢? 薛摩坐在秦英的房间内,想了半天也没想通透,看样子,也只有亲口问他了,薛摩轻轻地叹了口气。 池笑鱼这一觉,直接从下午睡到了深夜,即便喝过安神汤,也是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叔伯们的面孔交替出现着,个个都横眉怒目,厉声地斥责她,她想解释,可是无论如何用力都叫不出声音,叔伯们凶神恶煞地指着她,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她吓得拼命往后退,可是后路就像被堵死了一般,怎么走都是在黑暗里原地踏步…… 薛摩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想进去又犹豫,想离开又提不起脚,一时间竟在门口踌躇了一刻有余,薛摩在心里暗笑了自己一声,一呼气推门走了进去。 秦飒一直在等薛摩回来,这一幕,正好落在秦飒眼里,就好像一颗沙砾正好飘到眼睑,硌得她,红了双眼。 在秦飒心中,即便薛摩表面再怎么故作冷淡,她还是觉得他的心是柔软的,任何人为了他受的伤,吃的苦,在眼里也许是云淡风轻,在心里怕早已是刀刻凿穿,他记仇,但也念恩,所以,薛摩会去看池笑鱼,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不平常的是,他在门口徘徊了那么久…… 薛摩走到榻边,看着眼前睡得极不安稳的人,眉头皱得老高。只见池笑鱼额边都是汗,鬓边的碎发都湿得贴在脸上,秀眉紧蹙,嘴唇轻轻地翕动,像要说些什么。 薛摩弯下腰去检查她颈部的伤口,发现已经上药包扎好了,秦飒的医术他自是信得过,随即又伸手覆上池笑鱼的额头,还好也没发烧,薛摩松了口气,刚把手拿开,突然就被池笑鱼给牢牢抓住,薛摩瞪着眼睛,怔愣了几秒。 睡梦里,池笑鱼无助地困在一片混沌之中,忽然鼻尖飘来了一股清香的气息,空中也闪出了一道光亮,她伸手一抓,这道光亮竟然就被抓住了! 她突然就安心起来,也不再奔走,就在黑暗之中握着那道光蹲了下来,四周空空荡荡,好像只剩她一个人了,一切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她就静静地蹲着,一动不动。 薛摩愣愣地看着池笑鱼,发现她不安的神色稍有缓和,连眉头都轻轻舒展开来,她的手抓得极紧,像握着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薛摩知道她肯定是做噩梦了,心想也罢,便在床边坐了下来,靠着墙闭目养神。 算来,昨夜和谷雨一起去探了郡王府,而今夜刚刚鸡都打鸣了,天怕是也快亮了,两天两夜未合眼,心头事又多,薛摩靠着墙不知不觉竟也睡着了。 天光微亮,池笑鱼缓缓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人,感受到自己手背上属于他的温度,池笑鱼半张着嘴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往自己脸蛋上一掐,真是清清楚楚地痛!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下一秒池笑鱼就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池笑鱼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薛摩的脸,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池笑鱼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看之下,发现他的皮肤真好,白嫩白嫩的,不知道一口咬下去是什么感觉,池笑鱼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被自己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可是转念一想,他睡得这么熟,就算偷亲一口,他应该也不会发现吧? 想到这里,池笑鱼的眼睛都闪着精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池笑鱼抿着嘴在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色心还是战胜了鼠胆。 池笑鱼跪在床上像做贼一样一点一点地靠近,她听见她的心脏就像面战鼓一样被擂得震天响,就在快要成功的瞬间,薛摩淡定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扭头斜睨着她…… 四目相对,池笑鱼像根弹簧一样地向后弹了出去,这个圆榻后背靠墙摆在正中间,两侧都是空的,池笑鱼这往后一弹,就直接朝圆榻的另一侧给翻滚了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此时秦飒正好和梳洗的仆人进来,看到池笑鱼摔在地上,忙上前去扶。 池笑鱼通红着一张脸,揉着被摔痛的胳膊,头低得就像巴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一般,秦飒见状,皱着眉头质问道:“阿摩,你对人家姑娘干了什么?” 薛摩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正了正衣襟,走到纱幔处回身一挑眉盯着池笑鱼说道:“喏,你问她。” 说完,一转身,一脸的笑意再也憋不住,深深地绽了开来,两道漂亮的唇角边盛满了柔情似水。 经过昨天的事后,整个聚义山庄一下子好像安静了许多,没了池笑鱼,巡院们都突然无所事事了,池沧海回到庄子,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肯见,池三爷平日里就不怎么说话,现在更安静了,只剩下池五爷出来主事。 顾子赫和华浓跟着池五爷后面,嘴皮都快磨破了,池五爷表态说他也没有办法,庄主不点头,谁也不敢放笑鱼进来。想到庄主面前求情就更别提了,他现在连池三爷,池五爷都不肯见,更别说他俩这小辈了! 第37章 身脱樊笼,心陷囹圄(二) 侍女给薛摩送早膳时,薛摩叮嘱道:“给秦姑娘多送些点心瓜果,她太瘦了。” 侍女一脸为难道:“我听人说送给秦姑娘的膳食,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薛摩面色一凛,抬着自己的早膳盘,便往秦飒房间走去。 进屋一看,发现秦飒正在专心炼蛊,遂道:“炼蛊又不急于这一时,怎么能不吃东西呢?” 秦飒掀起眸来看了薛摩一眼,心上却骤然一疼,她又垂下眸去:“我不饿。” 薛摩觉察到点点不对劲,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身子一斜,头靠着她的肩道:“昨天晚上我只是在床边坐了一宿,我本来是去看看便要走了的,哪不知她迷药还未完全褪尽,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把就紧紧抓着我,我也不好走,坐在床边睡了一宿,腰痛脖子酸的……” 那语气当真是充满了委屈,可怜兮兮…… 薛摩身上江湖事务本就繁杂,秦飒突然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愧疚道:“我不是为了这个的,我相信你的,我懂的。” 薛摩笑着起身,端了粥喂她道:“那就要好好吃早膳。” 秦飒一口一口吃得很慢,薛摩垂眸看着她清妍的面庞,由衷道:“秦飒我知道现在江湖传言有些多,我也没法给你承诺什么,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好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前他俩一直都心有灵犀,薛摩从来都不用来和她说这样的话,秦飒突然觉得更内疚了,直点头道:“好,我一定相信你!” 薛摩心满意足地笑了,眸光皎亮,他放下勺子,一脸幸福温存地捏了捏她的下巴颏儿。 用过早膳后,薛摩单独把池笑鱼叫到后院,昨晚和顾子赫谈的时候,他不觉得这话有多难启齿,可是,真到这一刻,池笑鱼真站在面前,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个男人该干的事! 池笑鱼因为早上的事,现在羞得根本连看都不敢看薛摩一眼,薛摩垂眼看着脸红到耳根的池笑鱼,下了狠心开口说道:“我等下送你回聚义山庄去。” 池笑鱼一听这话,大吃一惊道:“回……回去?” 昨天大伯那绝决的话犹还在耳边,她真的今天就可以回去么? 薛摩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能留在这里,薛某乃江湖中人,所处之地,已是极其复杂,若你在这里,怕是早晚要出事情,我不能像聚义山庄那样严密地来保护你。” 池笑鱼听着薛摩那种疏远的语气,瞬间明白了,不是聚义山庄要她回去,而是薛摩要撵她回去,泪意不争气地不断往上涌,池笑鱼低垂着头,绞着手指,诺诺地道:“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能自己保护我自己。” 薛摩一听这话笑了起来:“你一点武功都不会,你告诉我,你怎么保护你自己?” “可是你们月满楼的人不是武功都很好么?”池笑鱼低着头,不想让薛摩看到自己眼中翻腾的泪水,声音小得几乎都要听不到了。 薛摩狠狠心望向一旁道:“我月满楼从来不收累赘,你又知不知道你的出现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你不要摆出一副你是受害人的样子,你现在要我怎么回去,外面怎么传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好不好!”池笑鱼听他这样说,一下子激动起来,累赘这两个字,于她而言,是种无法言喻的痛。 薛摩直视着她道:“这不关我的事,你心里清楚,不是我绑你来的!” 池笑鱼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摩那双冰冷的眼眸,咬了咬嘴唇说道:“你怎么能这样?” 薛摩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话直接通过喉头就嘣了出来:“我就是这样,只是你自以为是得觉得我是好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没有听人说过,还是,池大小姐自愿到我月满楼来招待客人……” 啪得一声脆响,屋檐下鸟儿都惊得飞了起来,薛摩只觉得左脸火辣辣地疼,心想原来被女人甩耳光是这种感觉,也正是这一巴掌才让薛摩意识到自己已经口不择言到了什么地步。 一抬眼,只见池笑鱼笑了笑,满眼的泪水,但是强忍着不让泪落下,转身就走出了月满楼。 薛摩看着池笑鱼离开的背影,舌头顶了顶被打得的脸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想人家清清白白一姑娘,为了保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不惜违逆家中的长辈,以命相胁,结果,到头来,你还把人家给撵了回去,薛摩突然发现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真是巴不得再甩自己两耳刮子。 秦飒从廊柱后绕出来,走到薛摩身边说道:“你要激她回去,也不用说这么重的话嘛!” “你都没有打过我……她打我……”薛摩一脸郁懑,轻声道:“你还帮她说我……” 秦飒难得看到他那么委屈的神情,竟有点像个无辜的小孩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白净的脸上那明显的五指印,虽是心疼,却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然而,仅此一瞬,薛摩的脸上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拢了拢披风就走了出去,秦飒看了眼那披风,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纳闷,不过才是夏末初秋而已,难道就已经需要穿披风了? 池笑鱼刚出月满楼,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刚刚薛摩说得话,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是她的心头刺,太久没人碰触,让她以为这根刺已经被岁月给软化了,如今看来,自欺欺人罢了。 是啊,月满楼没有要保护自己的义务,那聚义山庄呢?这些年投入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来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本来叔伯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更多的事情,本来聚义山庄可以发扬光大而不是没落下去,呵,累赘,本来就是啊,何必不愿意承认呢? 池笑鱼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到身边一个父亲背着女儿走了过去,父亲笑着回过头在和女儿说些什么,一脸的宠溺和满足,就好像背上背着的是他的全世界一样。 池笑鱼停了下来,眼前渐渐浮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画面。 第38章 身脱樊笼,心陷囹圄(三) 那一年,在唯一一次进庙里上香的时候,她被人给掳走了,池啸海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给救回来,她腿骨折了,走不了,受了重伤的池啸海就这么背着她,一步步走得极慢。 背上的小人儿看到父亲额边的汗珠,越来越内疚,最后不争气地哭了起来:“都是女儿没用,害了爹,如果不是因为我……爹就不会受伤了……笑鱼是家里的累赘……” 池啸海一听,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竟说傻话,我的闺女怎么会是累赘呢,爹很开心有你这样的宝贝闺女!” 小人儿一听,倔强地把眼泪一擦,满脸稚气地问道:“真的么?” 池啸海接着说道:“那当然是真的了,我女儿又乖巧,又懂事,还长得那么好看!不就是不会武功嘛,有爹给你依靠,而且我相信啊,总有一天我女儿会是万中无一的武林高手……”池啸海的语气里有股掩都掩不住的骄傲。 想到这些,走在繁华的端平路上,池笑鱼就像四下无人一般哭得更凶了,不禁引来了路人的频频侧目。 很快,就有人对着池笑鱼指指点点,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时飘进池笑鱼的耳朵里。 “你说,她就是池笑鱼啊?武林盟主的女儿诶!” “听说她武功非常好啊,要不咱们上去试试?” “哎呀,还是不要多事的好,血衣魔头的女人!” “那又怎样,他女人那么多,花照影还不是被他给……” 池笑鱼心想这些人的舌头可真长,扫了一眼这些不怀好意的嘴脸,她抬手一擦泪就疾步往聚义山庄的方向走去。 后面有声音响起说,她怎么哭得那么惨,保不定有什么事,走,跟去看看,江湖这下可有的热闹喽! 众人哄笑。 薛摩一路跟着,什么情况都尽是看在眼里,这个江湖里总有那么一种人,自己乱不了天下,却永远唯恐天下不乱! 不过,从扬州百姓的口中,薛摩也发现,池笑鱼现在确实被传得极其地不堪,说她婚前失贞,人尽可夫,什么龌龊的词都往她头上扣,一想到她可能也听到这些话了,心里不免涩涩的。 池笑鱼到聚义山庄的门口,如她料想,门卫没有大伯的应允,不敢私自放她进去。 薛摩在暗处看到这种境况,不禁皱眉心想,顾子赫究竟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肯定可以劝服老爷子的么? 正思忖着,然后他就看到池笑鱼后退了几步,向着山庄大门直直地跪了下去,门卫吓得赶紧跑过来相扶,池笑鱼一动不动,跪得挺直。 看着那抹倔强的背影,薛摩皱皱眉头直接就朝着庄子飞了进去。 顾子赫自然是已经知道了池笑鱼跪在外面,心急火燎地就往池沧海的住处赶去,在经过一座假山时,倏忽被一只手覆住了鼻口,来人力道极大,直接扳着他就往假山后拖去,他一把抓住来人的手刚要用力,耳边就吹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是我!” 一听声音顾子赫就知道是薛摩,掰开他的手,转身斥道:“这非常时候,白天你也敢进庄,你小子不要命了!” 薛摩听他这么鬼吼鬼叫,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顾子赫这才意识到,过意不去地忙捂住了嘴。 薛摩压低了声音:“你这边怎么回事?”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她大伯这次是真被她给气到了!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就是谁都不肯见!” 薛摩皱眉道:“现在不一样啊,她就跪在外面,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你再劝劝去。” 顾子赫瞟了一眼薛摩,说道:“我是要去啊,要不是某人把我拖过来,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庄主面前了呢。” 薛摩翻了个白眼,摆摆手道:“去!去!去!” 顾子赫一笑便从假山后走了出去,一路上也是心事重重,当下的情况,很显然,薛摩已经被彻底牵扯进池笑鱼的生活了,他知道池笑鱼对薛摩的心思,那扪心自问,若是薛摩也喜欢上了池笑鱼,自己是否要退步成全他们? 不过只一瞬间,这个念头就消失了,若是多一个人来保护池笑鱼,那自然是好,可是,论到守护,除了自己,不做二想! 顾子赫远远就看到华浓跪在池沧海的院前,心下一凉,跑过去扶她,华浓摇了摇头不愿起身,正好池五爷从院里出来,顾子赫一把抓住他问道:“庄主怎么说?” 池五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顾子赫惊道:“这……这怎么可能呢!庄主待笑鱼那么好,她现在就跪在庄子外面,她……” 池五爷打断他道:“你以为我没和他说吗?我说了,软的硬的我都说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是求他,又是威胁的,我老脸都快没地方搁了!” 顾子赫和华浓对视一眼,巴结道:“五叔也才年方四十而已,正值盛年,不老!不老!” 池五爷摆摆手,继续道:“我说笑鱼身体弱,跪下去也不是办法,结果他直接说,我们聚义山庄从昨天起就已经没有池笑鱼这个人了!真是气煞我也!” 华浓听完一脸震惊,瘫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池五爷,顾子赫皱着眉,也是觉得甚是不可思议。 聚义山庄门外有棵巍然挺立的香樟树,古木参天,枝叶扶疏,尤为壮观。 薛摩躲在那繁茂浓密的树冠里看着池笑鱼身后集聚了越来越多围观的百姓,其中不乏各门各派的江湖人士,树太高,薛摩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看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的神情,也知说的必然不是什么好话,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耐心地等待着。 一炷香的时间后,聚义山庄的大门开了,池五爷走到池笑鱼的面前,面露难色地说道:“笑鱼,先起来吧,五叔让子赫带你先去顾府。” “大伯,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池笑鱼抬头问道,神色戚戚。 池五爷见状也是心下不忍,叹口气道:“都怪五叔没用,帮你说不上话……” 池笑鱼摇摇头:“不怪五叔!” 顾子赫走过来想要扶池笑鱼,却被池笑鱼给躲开了:“子赫,我.....不能跟你回顾府,你能明白的吧?” 顾子赫先是一惊,不过瞬间就明白了,如今的池笑鱼在别人眼里已是不洁之身,倘若她此时再和自己走,怕是要就此淹没于悠悠众口之中,这还不是重点,只怕她心中所想的是要保全他顾子赫的名声! 顾子赫坦然一笑道:“我不在乎!” 池笑鱼直视着顾子赫的眼眸道:“可是我在乎,总角之交,断然不行不义之事!” 听着池笑鱼坚决的语气,顾子赫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都已经无路可走了,还在为他的名声着想,顾子赫转身就跑进庄子里,心想就算是闯,他也要见到笑鱼的大伯,池五爷看顾子赫那么莽撞,皱皱眉头也跟了进去。 第39章 身脱樊笼,心陷囹圄(四) 见这情形,池笑鱼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叹还真是给人添麻烦呐!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人,刚要离开,突然从人群中窜出了一队人,带头的一个长得眉眼弯弯的人挡在她面前,开口道:“在下乃灵山派左执事杨玄展,既然池姑娘如今四下无处可去,倒不如跟了在下,回灵山派如何?” 池笑鱼被这人给吓得退了两步,仔细端详下,发现此人一脸的不怀好意,便也不搭理,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杨玄展冷笑一声,一施轻功便又挡在了池笑鱼的面前道:“呵,给了台阶还不下,池姑娘好大的面子啊!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被薛摩赶出来了,聚义山庄又拉不下脸留你,丧家之犬而已。” 池笑鱼冷眼瞪着他,杨玄展看她丝毫不惧怕自己,冷笑着围着池笑鱼打量了两转,在确定从她身上感受不到内力的气息后,说道:“池姑娘长得颇惹人疼啊,我杨玄展那也是懂怜香惜玉之人,不如跟我回去,做个小妾,日日欢好,难道不比你跪在聚义山庄门口强?” 话一闭,他的那几个随从就跟着起哄起来。 薛摩一脸默然地看着树下这一幕,不过扶着树的手指,把树干都给按得凹了下去,薛摩的动作永远都比他脸上的表情来得诚实。 众人一起哄,杨玄展的胆子就肥了起来,看着肤如凝脂的池笑鱼,直接就要上手去摸! 忽地,一道绿色的闪电从池笑鱼眼前飞过,直接插入了杨玄展的掌心中,池笑鱼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片绿色的叶子就像刀子一样,直接贯穿了杨玄展的手掌心,血顺着叶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淌。 杨玄展龇牙咧嘴地闷哼了两声,捏着那只手的手腕,点穴止血后,恶狠狠地抬头说道:“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给爷滚下来!” 话音刚落,薛摩就从高高的树冠上缓缓地飞了下来,暗红色的毛绒披风被风给鼓了起来,自是一番英姿卓越。 池笑鱼看清是那人,眼眶又不自觉地沾染上了水汽,抿着嘴,扭头不看他。 “好你个薛摩,下手未免也太狠点了吧!”杨玄展嗔目切齿道。 “保护自己的女人,也不算过分吧,况且以杨执事之能,这点伤,小伤而已。”薛摩淡定地说道。 池笑鱼一听他这话,忽而就晃了神。 杨玄展说道:“哼,谁不知道你都把她给赶出月满楼了,怕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公报私仇吧?抢了白容想的是沈掌门,又不是我,何必拿我开刀!” 杨玄展的话倒是把池笑鱼给点醒了,开口道:“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杨玄展笑了起来,说道:“看吧,人家都说了,和你无关。” 杨玄展看出他俩好像有什么隔阂,眼珠一转,对着池笑鱼道:“池姑娘,不知你愿跟薛老板走还是愿跟杨某回去?” 池笑鱼看着薛摩那张永远都那么沉静的脸,想刺激也好,想试探也罢,不知是出于哪种心理的作祟,开口道:“自然愿意跟杨少侠走。” 杨玄展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心下一得意,看着薛摩露出了一丝挑衅的笑容。 薛摩缓缓转身,定定地看着池笑鱼,慢条斯理道:“你再说一遍,你愿意跟谁走?” 薛摩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丝的愤怒或者其他情绪,就好象若是池笑鱼再说一遍,她要跟杨玄展走,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让她走一样,池笑鱼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眸子,心上一沉,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自以为是了。 池笑鱼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真是愚蠢可笑至极,于是,她默默躲到薛摩背后,薛摩转身看了一眼杨玄展,没有说话,拉起池笑鱼的手便要往外走。 “站住!”杨玄展看他什么都不说就要走,开口喝斥道。 “要打就上!”薛摩也烦躁了起来,侧头向身后说道,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薛摩身上的那股戾气。 杨玄展心下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他没和薛摩交过手,也不知深浅,而且这又是在聚义山庄门口,若是山庄里那堆老头子出来,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看来这口闷气只能囫囵着咽下去。 杨玄展看着薛摩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薛摩……此事我杨玄展誓不罢休!” 一路上,薛摩把池笑鱼的手攥得紧紧的,因为他的关系,路上也少有人再侧目,池笑鱼觉得他现在手心的温度和他冷冰冰的表情真是对比鲜明,不过池笑鱼也学乖了,不希望自己是个麻烦,一路安静地跟着,两人一路同行,两心所思皆异。 秦飒看到薛摩牵着池笑鱼一起回到月满楼,惊异了一瞬后,便也猜到了个大概,让管事的在四楼为池笑鱼收拾了个厢房,待一切张罗完毕过后,一进薛摩的内室,就见他一脸神色凝重地斜靠在小榻上。 薛摩看到秦飒进来,眼里露出了难得的温暖,向她伸出手去,秦飒走过来一把就把他的手拍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薛摩瘪瘪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身子向下滑,把头靠在秦飒的肩膀上,一脸满足的闭目养神。 “几年不见,这习惯还没改啊,我都当了好多年的枕了!”秦飒斜睨着肩头上的脑袋抱怨道。 “闭着眼睛,靠着你,就好像回到了碎叶城一样。”薛摩缓缓道。 秦飒听他这么说,想到他都已经离开碎叶城那么多年了,遂道:“你……想碎叶城了么?” 薛摩幽幽吐出了两个字:“不想!” 秦飒摇摇头,心想,也是,那地方有什么好想的!荒凉的戈壁,凌烈的狂风,飞沙走石的苦寒之地! “你知道么,池笑鱼那丫头之前被聚义山庄那帮老头子关在那庄子里关了十七年!”薛摩嗤之以鼻道:“真是可笑啊,一堆武林高手,竟然用这种方法来保护一个人!” 秦飒听到这话,身体轻轻抖了一下,问道:“那如果换做是你,你又要怎样来保护她呢?” 薛摩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我要让她敢去普天之下任何一寸土地,不再被所谓命运,囚禁于一方牢笼!” 秦飒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激动起来:“那你跟她说去啊,干嘛在我耳边讲?!” 薛摩听她这种语气,挑挑眉,用手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眼带笑意地看着她,其实这话薛摩是说给秦飒听的,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他也不好点明。 秦飒被他看得极不好意思,叹了口气把头扭到另一边。 薛摩又一脸温柔地重新靠到她肩膀上,想到秦英,薛摩一脸忧虑道:“你这两日见过你哥哥没有?” 薛摩遽然发现,已经好几日不见秦英的踪影了。 第40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一) 秦飒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和他的血灵犀也没用么?” 薛摩把腰间的红色水晶小球一把扯了下来,使劲捏了捏道:“再捏啊,血灵犀里的蛊虫都要被我给捏死了,这臭小子就是不回应我! 这血灵犀又名双生蛊,是岭南虫师的一大杰作。 双生蛊顾名思义自然是两只,只要将两人的血喂养双生蛊,再将双生蛊分开,一人携带一只,那么当你催动你身边的这只时,不管另外一人身在何处,他的蛊虫都会有剧烈反应。 双生灵犀,江湖人便称之为血灵犀。 薛摩重新将血灵犀系上,叹息道:“罢了,罢了,没一个省心的!” “来人!”薛摩一声令下,便从屋外进来一名白衣护卫,他交代道:“你吩咐下去,散布个消息,就说池笑鱼已经是我的人了,谁要敢动她,先来问过我!” “属下得令!” 秦飒一听,耸了耸肩,也不管薛摩靠着她,直接就站了起来,薛摩半个身子没了支撑,忽地就往下一沉,薛摩笑着站起身道:“秦飒……” 秦飒摆摆手直接打断他,回眸一笑,便走了出去,薛摩回味着那个笑,嘴角也止不住地往上翘,心道,知我莫若你。 魑和魅看着泗水河的界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是的,自从两天前秦英质问过薛摩后,他就一路不停地走,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吃喝都在路上解决,一刻都不带耽搁的。 魑魅二人也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任你武功再好的人,不休不歇地走上两天两夜,身体都会吃不消,更何况跟踪本来就极耗心力,又要随时注意着秦英的动静,还要不被察觉,可想而知,魑魅二人被折磨得够呛。 魅扶着一旁的树木,喘着粗气抱怨:“他这是……究竟要干嘛啊?翻下这座山就是苏州了,他若是要去,有马车走官道啊,再不济也有马啊!拎着两条腿,这又翻山又趟水的,究竟要干嘛啊?” 魑皱着眉头,也是一脸疲惫之色,他拍了拍魅的肩道:“若你累了,便就地休息下吧,我跟着,沿路会留记号的。” 魑说完就要往前走,魅一把拉住他道:“还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还是一起吧,互相有个照应。” 秦英眼角余光往后一扫,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本来第一个夜里,他就发现了他俩在跟踪他,不过大家同出身碎叶城,武功也差不了多少,若真要从他们口中问出点什么,一对二也确实没万全的把握,不过,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他有心蓄力,而魑、魅怕是早已筋疲力尽了,秦英抬眼看了下前面的拐角,心想也到时候了。 魑和魅小心翼翼地跟着秦英,看着秦英转过拐角,也跟了上去。 魑扶着山壁,探出个头查看,这一看大惊失色,整个人都跑了出去,魅一看就知不对劲,拐过岩壁一看,一条山路笔直向下,可路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更别说秦英了。 魑向前走了几步,讶异地四下张望,跟踪最忌拐角,一路上拐角也甚多,所以有拐角的地方,他们都会跟得特别仔细,可如今还是在拐角处把人给跟丢了。 “这……人呢?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不会是掉到山崖下面去了吧?”魅说着就往山崖边走去,低头向山崖下查看。 魑刚想上前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背后一阵强劲的力量击中了他的穴道,同时一道灰色的疾风擦肩而过,魅感受到身后风力,一回身,就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掐着脖颈,直接给推了出去。 此时,魅已经完全悬空,两只脚在空中一阵乱蹬,秦英的手掐着他的脖颈,直接就把他整个人拎在崖壁之外,魅喘不上气来,伸手去就扣秦英的手,一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秦英,你给我放了他!”魑看到秦英竟然出手那么狠,也急红了眼睛,奈何他被秦英点了穴道,整个人不得动弹。 “你确定?我一放手他可就直接掉到山崖下去了。”秦英轻松的口吻陡然一转,厉声喝道:“说!是谁派你们跟踪我的?是不是屈侯琰?” 魑看着魅已经窒息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都开始翻眼白了,急忙说道:“是薛摩,是薛摩让我们跟踪你的!” 秦英满脸的不可思议,放佛听到一个逗趣的笑话般笑了起来:“你是说,我师父?呵呵呵呵……怎么可能……” 然而,转瞬间他就想到之前薛摩对他的态度,想到秦飒那句‘他已经不相信你了’,笑容渐渐淡去,一脸怅然若失的神情。 魑看着秦英已经完全呆愣了,提醒他道:“你是想把魅直接给掐死么?” 秦英才突然回过神来,一甩臂,就把魅给甩在地上,魅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嘴边涎水都流了下来,气回得太急,匐着地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英缓缓走过去把魑的穴道给解了,什么也没说,便要离开。 魑惊道:“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让我们跟踪你么?” 秦英摇摇头道:“仅仅让你们来监视跟踪我,就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终究不是全心信我……我只需要知道我在他心里面究竟是怎样就够了,因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动没动这个念头。” 魑看着秦英失落的神情,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能看着他离开。 魅扶着魑的肩,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道:“敢这样对我们,你就这样让他走啦,好歹摁住揍一顿啊!” 魑一脸嫌弃道:“你怎么那么幼稚!你没看到他刚才那神情啊,薛摩都直接给他一刀了,你还要雪上加霜啊?!” 魅抬头问道:“那你是觉得他是无辜的喽?” 魑没有回他,但就凭他刚才那句话,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甚至都不在乎因为什么,而只在乎薛摩是怎么想的,看来,这一次是薛摩中计了。 “咦,他刚才不是在我们前面么,怎么窜到我们后面的?”魑疑问道,不过看了看地势也瞬间就明白了,秦英依靠悬崖作掩护又折回到他们后面,这并不难做到,难的是在那么短的一瞬间完成。 魅也看明白了,说道:“啧啧,这小子的轻功,简直练到神出鬼没了嘛!” 魑白了他一眼,说道:“怎么,羡慕啊?那你也可以照着他那套去练啊,我可以去给你丢兔子。” 魅大惊道:“滚蛋,就是八匹高头大马硬拉我去,我都不去,那是人练得么?!” “所以说,护法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魑正色道。 “那你说是秦护法武功高些,还是柳护法武功高些,我觉得吧,肯定是柳护法武功高些,你看,我们四兄弟都是柳护法教的,也没见比别人差啊,对吧,再说了,那柳护法的武功又是……”魅开始念叨起来。 魑直接打断他道:“我不知道他们谁武功高些,但是我知道,整个碎叶城,就属你话最多!”说完魑就直接向前走去。 魅听他这么一说,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道:“我哪里话多了,嘴长在人身上不就是拿来说话的么,你看,城主和柳护法有时候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他们不觉得闷么?你不觉得正是因为有了我,碎叶城才显得更有人情味了么?” 也许是因为被秦英发现了,他们倒显得更轻松起来,人一放松魅的话就显得多了起来,拽着魑问道:“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魑无奈地点点头道:“是啊,是啊!” 本以为这样搪塞一番,魅就会乖乖的闭嘴了,没想到魅歪着头道:“不是,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了,说到柳护法的武功……(此处省略一万字)” 魑一脸苦闷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第41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二) 池笑鱼自打和薛摩回了月满楼后,就变得极其的安静,一直都呆在她的房间里,如果不是自己亲手把她带回来的,薛摩恍惚都会觉得月满楼是没有这个人的。 池笑鱼的房间就在薛摩房间的对面,此时门扉紧闭,屋内隐隐透着光亮。 薛摩坐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笙歌舞起,酒香缓缓上腾,倒是迷离了双眼,看着这些肆意买醉的人,薛摩的心底徒生出些羡慕来。 一抹水蓝绿的身影突然闯进薛摩的视线里,顾子赫环视了大堂一周,突然肩头被什么东西给打了一下,他回身一抓,摊开手掌一看,竟然是枚通宝! 顾子赫凝眉向上看去,便看到坐在高处的薛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真是酒池肉林,连钱都乱扔的!” 想起正事,顾子赫疾步就往楼梯口跑去,很快便到了四楼,薛摩看他要往自己这边赶,一蹬栏杆,直接从空中就对穿到对面走廊里,拦住顾子赫,指了指旁边的房门。 顾子赫知道他的意思是池笑鱼在里面,急匆匆地就推门而入。池笑鱼一直看着烛台发愣,如今看到顾子赫,也是难得的开心起来。 薛摩一个人站在门前的栏杆边,听着从房间里传出来的笑语,也兀自笑笑,心想住在这里,她应该还是不自在吧,薛摩考虑着池笑鱼的情绪,神色有些寂寥。 过了许久,顾子赫才从池笑鱼的房中出来,看到薛摩提着个酒壶,站在栏杆前,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说道:“今天的事,谢谢你!” 薛摩摇了摇头,道:“你看需不需要重新安排个小院子给她住,说起来这里毕竟是花楼,虽说只是听曲赏舞的,但于姑娘来说,总是不好的。” 顾子赫又何尝不想,他今晚来,就是来做劝说的,可是就依刚才池笑鱼所讲,怕是哪里最挨着薛摩,哪里便是最好…… 顾子赫摇了摇头道:“反正聚义山庄目前是肯定不能回去了,一是老爷子不让回去,二是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但是既然那奸细千方百计把笑鱼弄出庄子,我们再弄进去,怕也于事无补。” “确实也无他法,人家都请君入瓮了,我不入,岂不是太不卖面子了。”不过薛摩知道顾子赫对池笑鱼的心意,揶揄他道:“我仇人那么多,你就放心?” 顾子赫看着楼下的莺莺燕燕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你武功那么好,名声又那么烂,若真有人打她的主意,估计也得掂量掂量。” 薛摩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顾子赫看了薛摩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池笑鱼在房间里听到两人的笑声,心上忍不住,猫手猫脚地扒着门缝边偷听起来。 开怀过后,顾子赫一脸正经地问道:“我问你个问题,你喜欢笑鱼么?” 薛摩有点诧异,他竟然问得那么直接,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薛摩也看得出他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池笑鱼刚过来偷听就听到这话,一下子给砸蒙了,她很想拔腿就走开,她怕听到他否定的答案,可是她突然乱了的气息和胸膛里的声音都在提醒她,若她这次不听下去,这个答案,怕是很久很久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大堂里,响起了一阵节奏欢快鲜明的乐声,舞姬双袖高举,蓬裾飞转,回雪飘飘,环佩作响,薛摩看着这曲胡旋舞,开口道:“子赫怎么会这么问,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蒹葭之思。” “并无男女之情,蒹葭之思……”这句话在池笑鱼的脑海里来回地游荡,她觉得这区区十个字就可以把自己击得粉碎。 其实她心里明白,若真是有什么,早上他又怎会对她说那样的话,只是如今听他这么断然地讲出来,到底还是有差别的,就像你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你知道门是关着,但总还希冀有一扇窗,如今,倒连窗都封死了。 顾子赫开口问道:“我听江湖上都在传,你喜欢那个雁回宫的宫主,武林第一美人白容想?” 薛摩闷闷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江湖上的小道消息传的还是挺多的,顾子赫自然也知道,白容想倾心于灵山派的沈扬清,开口说道:“那你还是加把劲吧,可千万不能对笑鱼有什么非分之想!” 薛摩突然就想起了早上池笑鱼想要偷亲他的情景,笑着拍了拍顾子赫的肩说道:“我坦白跟你说,她不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好的了!”说完就直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也不管顾子赫指着他的背就开骂。 这一夜池笑鱼睡得很不好,刚过卯时便醒了过来,人和梦都是一样浑浑噩噩的,她草草梳洗了一下,把自己拾掇了一番,看着镜中乌青的眼圈,头无奈地垂下,下巴都擦到两条锁骨了,这下是真的知道什么叫垂头丧气了。 池笑鱼两手拍拍自己的脸,转身走出门去,天还没有亮,不过走廊里有灯笼,倒也不显黑,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座平素喧闹的楼阁,夜里显得格外的静谧,自己一袭白衣走在围廊里,倒像个孤魂野鬼了。 池笑鱼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径直下了楼,走到后院里,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倒是醒脑提神了不少,想起白天薛摩在这里和自己说的话,不免又是一阵垂头丧气。 突然一声轻轻的马嘶声响起,池笑鱼循着声音向前走去,便看到一匹白马被拴在树下。 池笑鱼看到红色的马鞍便知这是薛摩的马,嘟囔道:“什么都用红色的,那怎么不马也来匹红色的!” 池笑鱼抬手轻轻摸了摸马鬃,又顺又滑,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反着光,叹道:“马养得真好!” 这匹马就像听懂了一般,得意地抬着头轻轻嘶鸣了一声,池笑鱼笑道:“真乖!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睡不着?你饿不饿?我喂你吃马草吧,再长壮些!” 池笑鱼抓了一把马草就喂了起来,马也很给面子,慢慢地嚼着。 第42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三) 薛摩坐在檐顶上,看着院子里的人一边喂草,一边还跟马聊着天,心底有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只有很孤单的人才会这么做吧,也是,她在这里除了他谁也不认识,若是在聚义山庄,总还有人陪她说说话吧? 薛摩轻功缓缓滑行到她身后,她竟也没有发觉,还在叽里咕噜的和他的马说话,薛摩没想到她那么没有警觉性,有些失笑,对着她吹了口气。 池笑鱼觉得后颈一凉,一转身吓得大叫一声,直往后缩。 薛摩看到她瞳孔都放大了,知道她是真被吓到了,开口道:“以后干任何事不要那么专注,要多留意下四周的动静。” 池笑鱼蹲下身把刚吓掉了的马草捡起来,嘴里闷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草问道:“你怎么起那么早?” “早么?刚鸡都打鸣了。”薛摩说完,池笑鱼一脸的后知后觉,发现天色都有些泛白了,看来自己真是太专注了,薛摩看着她那么多的小表情,却不说话,接着说道:“我今天要去雁回宫,所以起早些。” 去见白容想么?昨天一天池笑鱼就听到了两次这个名字,她喜欢的人所喜欢的人的名字。 池笑鱼心底很好奇她长什么样,或者又是个什么样的人,脱口道:“我能跟你一起去么?” 刚问出口池笑鱼便后悔了,这不是给他添麻烦么,立马改口,自圆其说:“不行也没关系。” 薛摩看她这般小心翼翼,顾虑重重,皱皱眉道:“你骑流星去吧,我重牵一匹,流星平时不喜外人,不过,对你倒好像挺亲近的。” 薛摩说完转身就进了马厩,池笑鱼没想到他会同意,她还以为这里会是第二个禁锢她的聚义山庄,怔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欣喜地拍拍流星道:“原来你叫流星啊,名真好听。” 流星又得意地抬头嘶鸣了一声,以作回应。 从扬州到雁荡山的一路,池笑鱼安静得让薛摩都快要疯了,她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一样安安静静地跟着他。 薛摩想到昨晚顾子赫来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心下一黯问道:“你在月满楼是不是住得不开心,我可以让子赫给你重新换个地方。” 池笑鱼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挺喜欢那里。” “那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太闷了?”薛摩不解道,现在的池笑鱼和当初他认识的池笑鱼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听他这样一问,池笑鱼不自觉地就拉紧了缰绳,流星停了下来,薛摩以为有什么事也停了下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也许是薛摩此时的目光太过温柔,池笑鱼心里的防线瞬间就坍塌了,眼眶也红了起来,讷讷道:“你昨天说我是你的累赘。” 薛摩根本就没有料到这句话在她心里印那么深,摇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就偏偏记住了这句呢?” “我只是不想给你惹麻烦,不想吵到你。”其实池笑鱼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是到了嘴边,思过来想过去,硬是一个字都给咽了回去,她怕他会讨厌她。 薛摩看着前面的山路,微微皱眉道:“你不是累赘,此事与我有关,我本该承担,昨天那样说,只是考虑到你的安全,为了让你回聚义山庄去。” 池笑鱼没有想到是这样,心里的疙瘩一解,整个人又活络起来,一路追问是真的吗,薛摩被她缠得哭笑不得,心叹女人变起脸来,是真的比翻书还快! 快到雁回宫时,池笑鱼把琢磨了一宿的话问了出来:“阿摩,你说要是那件事我解释给大家听,能还我俩清白么?” 薛摩听她这样称呼他,打趣说她套近乎倒快,池笑鱼笑着吐了吐舌头,说是自己一时嘴快,以后还是叫他薛大哥,模样甚是可爱。 薛摩心叹聚义山庄的人真是把她困得太死了,连人心险恶的道理都不说与她听,她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的,谁又能保护谁一辈子呢? 薛摩叹了口气道:“笑鱼,你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别人,不代表别人也会以最大的善意来揣测你。” “很多时候,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他们只知道你是前武林盟主的女儿,他们知道你有他们所没有的东西,你高高在上的时候,他们仰望,不是因为崇拜……” 池笑鱼诧然:“真相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么?” “不重要。”薛摩唇角一勾,笑得轻蔑:“这世上有些人,他们仰望你,并非想看你爬的有多高,而是想看你摔得有多惨……” 薛摩看着池笑鱼笑了:“所以,你觉得真相重要么,你觉得解释有用么?” 池笑鱼若有所思地揣摩着薛摩的话,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很快,他们便到了雁回宫,一路上,单是山上的景色都能让池笑鱼惊讶个半天,如今看到巍峨如宫殿般的雁回宫,池笑鱼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这里碰下,那里摸下,嘴里啧啧称奇。 好歹也是世家的大小姐啊,怎么搞得跟隐世的山野村妇一样,看得薛摩直摇头,答应她以后会经常带她出门看看,池笑鱼听着这话,竟有种坠入梦境的不真实感,就好像横渡江河的鸟儿看到一条可供栖息的枝桠,大喜过望。 正殿内,冯克和白容想正在大堂里下棋,看到薛摩和池笑鱼一起进来,白容想的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来回地打量着池笑鱼。 冯克站起来说道:“哟,薛兄来啦,咦,后面这人是……”说着就朝池笑鱼走去,端详一番,对着池笑鱼一拱手道:“池大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呃……公子无须客气!”池笑鱼笑着对冯克点了点头。 白容想拈起枚棋子就朝薛摩射过来,嗔怨道:“薛摩!外面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薛摩一侧身就把棋子给接住道:“这是怎么了,生气了?” 冯克添油加醋道:“可不是嘛,薛兄人都带来了,长得可标致呢,容想,你都有沈少侠了,再说薛兄仪表堂堂,那身边自然是……” “闭嘴!”白容想直接就把冯克的话给喝断了,冯克撇撇嘴也不敢再讲。 池笑鱼看着座位上的女人,心道这姑娘怎么这么凶?细看之下,发现自是倾国倾城之色,只是她看自己的目光有股说不出来的凌厉,池笑鱼吓得不自觉地朝薛摩身后躲了躲。 第43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四) 白容想站起身来,走到薛摩旁边,看了薛摩一眼,又瞥了池笑鱼一眼,冷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薛摩叹口气对着池笑鱼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跟其他人走,就在这等我,我办完事就回来接你。” 池笑鱼乖巧地点了点头,薛摩出门前看了冯克一眼,以示警告。 待薛摩走后,池笑鱼暗暗想道,这女子应该就是白容想了,难怪薛大哥会喜欢她,长得可真好看呐,就是有点点凶! 薛摩追着白容想,喊了一路,白容想就是不理,直到武场,把剑一挑,直直就朝着薛摩刺了过来。 薛摩知道她心里有气,便也不阻止,好好地陪她打了一场,希望借此消她心头火,哪知打到一半,白容想连打的心思都没有了,一甩手,直接就把剑丢地上了。 薛摩把剑捡起来,问道:“怎么了,这么不高兴?”白容想也不搭理他,把头扭到一边。 “别生气了,生气了就不好看了。”话毕,白容想依旧一脸怒容,薛摩见这招没用,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好吧,那你说你要怎样才会开心些,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替你去办。” “好啊,我现在就有一事,而且你马上就能办到!”白容想的口气让薛摩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让那个女人再也不准出现在你身边!”白容想话音一落,薛摩心叹道果不其然啊,女人,还真是种神奇的存在,白容想明明就不爱他,可是在看到他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时,还是不可遏制地动了怒。 “容想,不要闹……”薛摩无奈道。 “说什么喜欢我,都是假的,一转眼还不是就有了新欢!”白容想打断他道。 “喂,是四年多,可不是一转眼。”薛摩纠正她道。 白容想听到这话,想到这四年来,薛摩对她的好,替她办过的事,忽地也觉得理亏,便也没有再争辩下去,可是一想还是不自知地难过,撇撇嘴闷闷道:“你和花照影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有带她来过雁回宫,和这小丫头片子才传了几日啊,你就带来,薛摩,你是认真的吗?” 薛摩无奈地拍了拍白容想的脑袋,没有再继续争论下去,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是来给你再确认一遍的,你看此剑和真正的落霜雌剑相比,可否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如果没问题,其他一切都部署好了,我今夜就行动!” 白容想把剑接过来,轻轻一舞,看到日光在剑刃上游走出刺眼的光芒,惊讶道:“你上哪弄到这么好的剑,简直跟落霜一模一样!”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看看上面雕的凰,可还有破绽?”薛摩盯着剑道。 白容想见薛摩办起正事来,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反手挽着剑,一踮脚,胳膊一抬,双手围着薛摩的颈部,嘴唇凑到他耳边,幽幽吐气道:“你看你,那么好,我怎么会舍得把你让给别人!” 薛摩冷笑一声,扶着白容想的腰道:“再好又怎样,你还不是选择了沈扬清!” “我知道你做这把剑的目的是想以假换真,让我拿到落霜雌剑,同时又不惊动官府。”白容想在薛摩耳边轻轻说着,那声音轻得像来自雪域之巅般冰冷遥远:“可是,如果我说,我要血洗郡王府呢?” 薛摩把白容想扶开,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容想,郡王和那个叫婉娘的女人都已经离世了,上一辈陈年的情感纠葛,又何必牵扯到他人?!” 白容想看着薛摩的眼睛,便知这事他肯定不会去做,遂调侃道:“不是说你杀人不眨眼么,怎么,转性子了?” 薛摩没有回她,只是摇了摇头。 白容想把剑递给薛摩道:“剑没问题,雕的凰也没问题,不过落霜剑凰的刻痕里有血渍,需要做旧。” 薛摩说这简单,说完拿着剑就往自己手心一划,一握拳,血就滴滴答答流到剑柄上,白容想皱着眉头,看着一脸淡然的薛摩,放佛刚才割的不是他的身体一般…… 薛摩告诉白容想他需要借铁匠铺子一用,说完拿着剑便离开了武场。 冯克适才一路跟着他俩,远远看到白容想和薛摩举止亲密,依偎在一起,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沈扬清那是灵山派掌门,灵山派是现今江湖第一大势力,威震八方,那自然也是没有办法,可是他薛摩算什么东西,一个杀手而已,凭什么可得白容想如此器重! 冯克走回前殿,怒气冲冲,也不抬眼看路,一路上撞翻了好几个仆从。 池笑鱼坐在大厅里等薛摩回来,看到冯克进来,刚起身,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只见他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看到棋盘,双手一扫,劈里啪啦一阵响,黑白子跳落了一地。 池笑鱼惯性地向后躲了躲,好心关切道:“你没事吧?” 冯克注意到池笑鱼,一下子怒气全消了,一计划从心底慢慢浮了上来,笑着摇了摇头道:“无碍,看到些脏东西而已,哦,对了,薛兄让我带你去后山,这时候正是秋雁南归,那景色可壮观了!” 池笑鱼一听到大雁,激动起来,她曾经听顾子赫说过,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得一个伴侣,从不独活,若一只死去,另外一只也会自杀或者郁郁而亡,这番死生相随怕是连很多人都尚不能及,如今竟然马上就能看到,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 “我还没见过大雁呢,也不知长什么样子……”池笑鱼一脸向往。 冯克嘴角一撇:“大雁啊,那自是好看,好看得很呢!” 池笑鱼道:“薛大哥在那是吗?那就麻烦公子给我引个路。” 冯克没有想到池笑鱼那么轻松地就被他给骗了,两人一路向后山爬去。 一番接触后,冯克发现池笑鱼心思极其单纯,好像从未接触过外人和外面的世界一般,待人也很是真诚,像个邻家妹妹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倒有些下不了心了,不过,只要一想到薛摩,冯克便恨得牙痒痒,心里暗道,怪就怪你跟谁不好,偏偏跟了个我最恨的人,那也就莫怨在下心狠了! 第44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五) 冯克抬眼看了看前方的路,觉得也差不多了,扯出一条黑色的布带递给池笑鱼说道:“再走一段就到了,薛兄说有个惊喜要给你,让你把眼睛蒙上,我带你上去。” 池笑鱼看着布带有些迟疑,冯克看她犹豫便接着道:“若是你睁着眼睛上去,这一路可就都看到了,可就不算什么惊喜了,池姑娘切莫辜负了薛兄的一番精心安排啊!” 池笑鱼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想扫兴,便乖乖地让冯克把她的眼睛给蒙上了。 冯克把布带系紧,脸上浮现了一抹诡谲莫测的笑,心里暗道,薛摩,我送你一份大礼,你可千万收好! 薛摩把剑重新加工过后,心道这下万无一失了,想起池笑鱼,便往大殿赶去。 一进殿门,便看到仆从正在捡散落了一地的棋子,白容想正在座上喝茶,而殿里早已没了池笑鱼的身影! 薛摩脸上的神色瞬间僵硬起来,他疾步到白容想面前,问她池笑鱼人在哪里。 白容想刚回来时,远远看到池笑鱼和冯克一起走了出去,不过如今看着薛摩这紧张的神情,倒什么都不想说了,冷冷地道:“我哪知道,我回来时她就不在这里了。” 听她这么一说,薛摩一下子就乱了心神,白容想了解薛摩,知道他不是个会自乱阵脚的人,可如今看他这神色,料想那女人在他心里还是有几分份量的,思及此,白容想的眼神也渐渐冷冽起来。 很快薛摩的神情就镇定下来,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转身出了前殿,便向后山奔去。 早在池笑鱼和他一起出门之时,他便在池笑鱼的身上撒下了循迹散,此物是追踪的上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薛摩万万没想到,如今倒真派上用场了。 “快到了么,这里风有点大啊。”池笑鱼一只手被冯克扶着,另一只手向前探着,缓缓地往前走。 冯克放开她,嘴角上斜,说道:“这里是风口,是个坡,你再往前走两米就可以睁开眼看了,去吧。” 冯克负手冷笑,放眼望去远处群山连绵,云雾缭绕,近处陡陡深壑,风声萧萧,看着近在咫尺的万丈深渊,冯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只要池笑鱼往前再走两步就会踩空,这么摔下去怕是连尸骨都要找不到了,雁荡山风景如此多娇,能长埋于此倒也不枉来人世走上一遭。 池笑鱼嘴里轻轻喊了一声薛摩的名字,向前走了两步,眼看小半个脚掌都已经在崖壁之外了,薛摩一路飞奔至此,看到眼前惊险之极的画面,大喊道:“停下,池笑鱼!” 池笑鱼听到薛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狐疑之下转身就把黑麻布条一把扯下来,眼睛因为长时间在黑暗之中,一下子突然见到刺眼的阳光,倒什么都看不清了,池笑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同时向后撤了一步,这一步彻底踏空了,池笑鱼整个人向后倒去…… 在那一瞬间,池笑鱼看到一道红色的光影迅速窜到她眼前,她双手慌乱地胡抓一通,指尖触到一抹温热。 薛摩抓住了她,但是惯性和力道太大,薛摩整个人也被扯了出去,就在两人即将双双坠崖的瞬间,薛摩另一只手死死地掰住了崖边翘起的石头。 这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就像昙花一现一样,还来不及开放,就定格在最后枯萎的画面上,让人反应不及! 一秒后,冯克看清楚眼前的情况,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风里肆意猖狂。 刚才的动作,让池笑鱼的身体狠狠地撞到崖壁上,额头都被磕破了,眼前的黑影退去,她终于看清当下是个什么境况。 池笑鱼垂眸瞥了一眼,满眼的绿和土黄,就像一幅模糊的抽象画一样铺展在脚下,这里,高得什么都看不清。 冯克朝着薛摩的脸就是一把药粉撒下,薛摩才吸了口气便觉不妙,但是此时要闭气,已是为时已晚,他竟一点内力都用不上了! 竟然是阻隔内力运行的药粉,虽然只是片刻效用,但是也足够要命了,薛摩在心里啐了声,这王八孙子,真该死! 薛摩眉头紧皱,闷哼了一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手心上的重量,让他刚才包扎好的伤口又重新裂了开来,钻心刺骨的疼,薛摩暗咒一声,早知道不划手心,划其他地方了! 池笑鱼感到手心湿湿的,抬头一看,薛摩的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血从相握的手心流了出来,顺着自己的手臂,像一条小虫子爬一样,热热痒痒的,一下子就浸红了她的衣袖。 冯克在崖边悠闲地蹲下来,看着薛摩咬紧牙关,拼命支撑的表情,心情前所未有的妙。 薛摩看着冯克说道:“把我们拉上去。” 冯克一愣神后,笑了出来,就像看着个傻子一样,盯着薛摩道:“哈哈哈……拉你上来?我没听错吧?呵呵呵……凭什么?你觉得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条件?” 薛摩本来也没抱希望,心里冷笑两声,手上用劲死死扣住那块凸起的石头,因为用力的关系,指关节都开始泛白。 薛摩的血已经染了池笑鱼大半个袖子,那殷红的颜色狠狠刺痛了她的双眼,冯克说的话她也听见了,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是个死,池笑鱼抬头看了眼眼前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死,池笑鱼的脑海里只剩下这唯一的念头。 池笑鱼平息了下心神,冷静地说道:“你放手,薛大哥,你放手!” 她不能害死他,她知道,没有她,以他的功夫,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翻上去。 薛摩没有理她,但是掌心的力道明显更重了,池笑鱼一下子就急了:“薛大哥,就当我求你,你放手,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的强啊!” 冯克看到这一幕,笑道:“还真是感人啊,就让我成全你们做对亡命鸳鸯,同穴而葬吧!” 说罢他一扯衣摆,一脚就跺在薛摩掰着岩壁的手上,力道之大,让薛摩直接惊呼出声来,牙关咬得额上青筋都爆了起来。 池笑鱼听到薛摩这么突兀地叫出声,就算看不见也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在泪水模糊视线之前,她留恋地看了薛摩一眼,慢慢地手不再用力。 薛摩一手的血,只要池笑鱼不用力了,这片滑腻很快就能让她掉下去。 第45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六) 薛摩感受到手掌上的变化,低头喝道:“你干什么?!” 一低头发现池笑鱼的双眼盛满了泪水,她使劲抬起另一只手,竟想要去掰开他的手指。 薛摩心里气急,开口淡淡说道:“池笑鱼,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松手,下一秒,我就跟你一起跳下去。” 池笑鱼一脸惊骇,听着他这么平静笃定的口吻,再也忍不住,低着头哽咽了出来,手紧紧地握着他的。 薛摩的手背都已经被冯克给碾踩掉了一层皮,隐隐泛红,可是就是一点不见松手,冯克一下子怒了,蹲下来想要掰他的手指。 “你确定不拉我上去?”薛摩抬头看着冯克说道。 冯克看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敢用这般口气和自己说话,急怒攻心,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你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凄厉的惨叫给取代了,冯克惨叫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墩在了地上,右手捂着左眼,血从手缝间流了下来,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滚。 原来,就在冯克蹲下身瞪眼的一瞬间,薛摩迅速从嘴里吐出个什么东西,直直地射入冯克的左眼里,血都打了出来,冯克的左眼自此就瞎了。 “冯克,你听好了,那颗珠子里有毒,如果你不把我们拉上去,你就等着给我们陪葬吧!”薛摩使尽力气,向崖边喊道。 冯克一听此话,整个人都被震住了,瞬间觉得眼睛似乎都不那么疼了,命终归还是最重要的。 冯克捂着眼睛,上前几步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你说什么?有毒?!” “是花照影的百日红,惊鸿坊已经被我烧了,解药只有我有!我手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我给你三秒的时间考虑,快点!”薛摩厉声说道。 “薛摩!你……”局势反转的太快,同时冯克也被薛摩深沉的心机给唬住了,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你快点!”薛摩没给他考虑的时间,又大喊了一声。 冯克看到薛摩的手都在发抖了,一张脸也涨得通红,知道他是真的撑不住了,咒骂了一声,情势所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伸手去拉他…… 看着薛摩和池笑鱼毫发无伤地又站在自己面前,而反观自己却伤了一只眼睛,冯克这下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脸都变色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冯克一伸手道:“解药拿来!” 薛摩把手上的血往红色的衣袍上一擦,一抬眼看冯克的眼色,让冯克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薛摩微微抬着头一步步朝冯克走去,冯克被他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有点想后退,但他知道,他现在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看着薛摩道:“你待如何?” 薛摩阴冷冷地笑道:“你是白容想的人,哪怕你刚才差点就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也不敢对你怎么样,但是,你若再敢动她分毫,下次就不是要你一只眼睛这么简单了!” 冯克突然想到白容想的关系,有了些底气,挺胸道:“你敢?” 薛摩淡淡说道:“等你死了,去阴曹地府里面,睁大双眼好好看着,我敢是不敢!” 薛摩把解药拿了出来,接着说道:“至于你的眼睛,我刚才给你两次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莫要怪我。” 冯克一把夺过解药,仰头囫囵吞了下去,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手捂着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 薛摩回身看着池笑鱼,她一脸煞白看着袖子上的血出神,薛摩走到她面前,说道:“我让你在前殿等我,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要跟他到这里来?!” 池笑鱼听出他语气里的责备之意,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开口道:“在前殿的时候,我看他和你很亲近,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 薛摩听到这里直接怒了,双手捏着池笑鱼的肩,厉声道:“池笑鱼,我告诉你,不是站在你身边的,对你笑脸相迎的,那都能叫做朋友!” 池笑鱼整个人都陷在一种难于置信的迷惘里,刚才在前殿,冯克温润的笑脸,他和薛摩勾肩搭背,他一口一个薛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里,差点就要了他俩的命! 池笑鱼一直觉得道听途说的不足为信,可这是她亲眼看到的!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又到底什么才是可以相信的? 薛摩看池笑鱼皱着眉,一脸迷惑,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叹了口气,拉着她就往山下走,心里暗道,长得和秦飒那么像,却没有半分秦飒的性子! 想到秦飒,薛摩一脸的怅然若失,若是当初秦飒没有被留在碎叶城,那是不是也会如池笑鱼这般心思澄澈? 两人下了后山,薛摩直接拉着池笑鱼往马厩走去,池笑鱼看着薛摩手上的绷带都被血浸透了,拉住他想让他在雁回宫包扎后再回去,薛摩回头瞥了一眼雁回宫,冷声道:“这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呆了!” 池笑鱼一脸茫然地垂了眸,薛摩细看下发现她的额头被磕破了,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把药粉撒在手上,抬手对着她额上的伤一吹,粉末便沾了上去。 这一下突然让池笑鱼想起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那面紫檀屏风里,他也是对着她抬首就吹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让她觉得甚是眩晕,再配着这张清雅俊逸眼角点泪痣的面孔,就像从幽林深处走出来的精怪一样,蛊惑人心…… 两人骑行在下山的路上,池笑鱼看着一路的重峦叠嶂,再回想刚才那一幕,有种不真切的隔世之感,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池笑鱼出神地看着那片殷红。 “别看了,肯定洗不掉了,回到扬州重新给你买块料子,做一身吧。”薛摩说道。 “以后,你还是让我呆在月满楼里吧,我……哪里也不去了,不想去了,都不去了。”池笑鱼喃喃道,一脸的自责和落寞。 薛摩听她这话,扬眉道:“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不去看,多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如果你今天出事,那我……”池笑鱼狠下心,如果她的自由是拿他的危险为代价交换的话,那这自由还是算了吧。 第46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七) 薛摩明白刚才的事让池笑鱼很是介怀,她必定认为是她害得他身处险境,可是薛摩不这么认为,哪件事情不是因他而起的呢? 池笑鱼为什么没被放在别人床上,而偏偏是他,显然是冲他来的,冯克为什么要设计池笑鱼,显然也是冲他来的,说到底,池笑鱼才是被连累的那一个! 暂且不谈池笑鱼会不会武功,就冲她这性子,也着实不适合呆在这江湖里,可是自打她出身那一刻起,就决定了她这一生必然会和武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躲,都是躲不掉的。 薛摩笑笑,说道:“不会的,我没那么容易死,我是九条命的猫,想死都死不了,这里不是聚义山庄,我也不会像聚义山庄那样来关着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在你身后,你不用害怕。” 薛摩的这番话,让池笑鱼的心软得快要融化了一样,她壮着胆子,一脸希冀地问道:“薛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薛摩看着池笑鱼眼底的柔情蜜意,低沉沉地笑了起来:“呵,你毋需多想,我不是你的顾子赫,事情说到底是因我而起,那我必然要担起我应该担的责任,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薛摩便枉来这江湖走一遭!” 提到顾子赫,薛摩甚觉神清气爽,笑道:“况且,我答应过顾兄要护得你周全,等整件事情了了,自当完璧归赵。” 薛摩那富有磁性的笑声就像利刃一样,在池笑鱼的心口上磨刀霍霍。 原来如此,是啊,到底是自己想的太多!池笑鱼深吸口气,小声地问道:“也就是说,即便今天不是我,换做别人,你也会这样救她?” 薛摩眉眼恬静,悠然地看着远方,轻轻嗯了一声。 池笑鱼低头苦涩地笑笑,不敢再看他,扭头假装欣赏山间美景。 情之一字,古来磨人心。 薛摩一直看着远方,尽量目不斜视,他强迫自己忽略掉池笑鱼现在脸上的所有表情,这张神似秦飒的脸,再做出秦飒不可能出现的表情,于他而言,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杀伤力,既然不敢看,那还不如直接忽略的好。 白容想请来全江淮最好的大夫帮冯克治眼睛,大夫只一看便直摇头,冯克也心知没有希望,他的眼珠都被钢球给击破了,怎能治得好? 白容想一直追问是谁干的,冯克不能说是他要害薛摩,所以被薛摩给打瞎的,白容想很是看重薛摩,要是知道他有这门心思,怕是一切都玩完了。 “你倒是说啊?!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我雁回宫的人下此毒手?”白容想秀眉微蹙,看到冯克原本俊俏的脸,如今却没了只眼睛,也是气急。 冯克看着白容想心急如焚的表情,心下稍稍宽慰,问道:“这仇一定要报,对不对?” “那是自然,你说,谁干的?我白容想定要剜他两只眼睛来还!”冯克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竹马之交,青梅之意,欺他那便是欺已,自是不必多言。 “我……容想,我能借你的十二路鸿雁令一用么?你也别问我要对付谁,我只是想出这口恶气,不会伤及人命。”冯克说完,白容想微微迟疑了下,但在看到冯克眼上的纱布时,二话不说就把十二路鸿雁令放到了桌上。 之前说到雁回宫有十分庞大的杀手体系,自百年前便不断有人或是为了银子,或是有求于雁回宫而同白老爷子立下盟约,为雁回宫卖命。 这股势力慢慢庞大起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得见白老爷子,后来便出现了鸿雁令作为信物,谁手握鸿雁令那么杀手便听命于谁,替谁办事,同时死守秘密,绝不告知于第二人。刚开始只有一路人马,到白容想执掌雁回宫时已经扩展到十二路人马,所以也叫十二路鸿雁令。 十二路鸿雁令之于雁回宫,就好比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一样,实属命门所在,可是白容想在听到冯克提出要借用十二路鸿雁令时,也只是稍有犹豫,便拿了出来,可想而知,冯克在白容想心目中的地位,自是十分重要! 冯克得了十二路鸿雁令,便下了雁荡山,行至自己宅子前,便见门口一人,来回踱步,探头探脑,此人一袭白袍,领口处一只鸿雁腾翅。 雁回宫的人? 冯克驱马上前,来人一见到他,忙点头哈腰道:“小的见过冯公子。” “你是?”冯克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小的是马厩的马夫。” 这样一说,冯克倒有些想起来了,睇视着他道:“你找我何事?” “您的踏尘……”马夫四下一番张望,才上前吞吞吐吐道:“你的踏尘并非死于非命……” 冯克眉峰一挑,阴恻恻道:“说重点!” 马夫紧紧攥着手,神色紧张,他挨近冯克小声道:“您的马出事那日,我正巧在马厩打盹,我看见是……是秦英……是他下了毒……” 冯克牙关紧咬,脸上戾气横生:“好啊!我还以为是我疏忽,没有照看好我的马,原来……好你个秦英!好你个月满楼!这一次,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那还请冯公子不要供出小的,月满楼……小的……真的惹不起……”那马夫一脸的畏畏缩缩,看得冯克心生嫌弃。 冯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给他,不屑道:“这我还用你教?” “是!是!是!”马夫连连打躬作揖,嘴里叨叨:“谢谢冯公子!谢谢冯公子!” 看见冯克左眼上包着纱布,马夫一脸关切道:“冯公子眼睛受伤了?” 冯克听罢坐在马上直接拔了剑,厉声吼道:“滚!” 那马夫吓得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嘴唇打颤:“滚,滚,滚,我这就滚,冯公子您莫动怒。” 看着马夫一溜烟地跑了,冯克从怀里掏出个瓶子,自言自语:“你们不是要去郡王府盗剑么,哼,那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有去无回!” 第47章 雁过独眼,旧恨新仇(八) 那马夫跑过一条街,往暗巷处一窜身,一抬眸,脸上的那低三下四的神态一扫而空,他将那锭银子往空中一抛,又抬手接住,冷嗤道:“才一锭银子,什么第一富贾,我呸!” 马夫将银子揣进怀里,往巷子里走去,那巷子深处飘着一面旗,上面赫然一个“赌”字。 料想那日,他本来在马厩里百无聊赖正准备打盹,远远看到秦英走来,面色鬼祟,他一个闪身,便躲进马厩旮旯里。 只见秦英进了马厩,来到踏尘马的马槽前,从怀里掏出包东西,便全抖了进去。 待秦英走后,他抄手把马槽里的料捞出来,摊开一看,秦英要做什么,他便是了然于胸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计浮上心口,让他暗害冯克的马,那他自然是不敢,可如果有人起了歹心,那顺水推舟推一把,又何尝不可? 踏叶行啊,是你让我有机可乘的,那可就……也怨不得我了!他眼神怜爱地望着踏尘,如是想。 他养马,他自然懂行,秦英下的那点东西,顶多让马闹腾一阵,于是他便加了点料,果不其然,几天后那马就一命呜呼了! 薛摩和池笑鱼回到月满楼时,日头也快落山了,看到他俩都受伤了,好几人一下子围了上来。 池笑鱼一眼就看到华浓,甚是欣喜,不过华浓可就是另一番表情了,她看到薛摩把池笑鱼带了出去,还受了伤回来,一脸不满地盯着薛摩。 秦飒一把抓起薛摩的手,看着染红的绷带,还有凝结变黑的血块,眉头皱得极紧,拉着薛摩道:“走吧,上药去吧。” 薛摩回拉了一下,朝着池笑鱼努了努嘴,示意秦飒先帮她处理,秦飒看了看池笑鱼额头的伤,又垂眼看了下薛摩的手,谁伤的重,一目了然,即便心下十分不情愿,秦飒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带着池笑鱼回房上药。 一边谷雨在给薛摩上药,谷雨看了眼放在案几上的剑,小声说道:“今晚不宜行动!” 薛摩看了眼手上的伤说道:“如果你是担心我的伤,那大可不必。” 谷雨摇了摇头:“不是,今天郡王府的探子来报,郡王府今晚有埋伏,郡王府的万先生调了大批的人各处看护,不仅如此……听说,还惊动六扇门了!” 薛摩惊道:“他们已经知道有人要去盗剑了?” 谷雨摇摇头说道:“郡王府的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有人会夜闯郡王府,但是具体目的是什么他们不清楚。” “还是走漏风声了!”薛摩叹了口气:“但凡要做什么事,果真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江湖当真遍地是眼线耳目。” 谷雨皱眉道:“不仅如此,夜行门的人还在里面插了一手,那鬼门主他……” “你别跟我提那厮,一提起他,我整个头都是疼的!”薛摩抬手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算了,此事……另作部署吧。”谷雨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薛摩正在烦闷,一阵清脆的叩门声后,门缓缓被人推开,薛摩看到顾子赫进来,指着他开口就骂道:“你们那座破山庄到底教了她些什么啊?!” 薛摩这么没头没脑的来一句,顾子赫也是懵了,待问清楚今天的事后,也是想想都觉得后怕! “这……谁料到她会有出得庄子的一天嘛,再说了一庄子男人怎么和她一个小姑娘谈江湖险恶啊!人家在浇花练丹青,你一上去抓着人家要谈人心,起头都不知道怎么起,好吗?!” 顾子赫转念一想,不对啊,遂质问道:“薛摩!不是我说你,你干嘛带她出去呢?” 薛摩瞅了顾子赫一眼道:“怎么,想让我这里变成第二个聚义山庄?” 顾子赫争辩道:“这样起码她不会受伤。” “你心里清楚,你所说的都是借口。”薛摩看着谷雨给他上药,轻轻说道,语气很是平淡,没有一丝责备或是质问的意思。 顾子赫听到这话,也是一时语塞,这些年,池笑鱼的挣扎,他都看在眼里,谁会愿意被关在一方天地里,四壁而囚?可是,他却没有那个勇气带她冲破那层禁锢,便自我安慰,这样对她便是最好的,全然不顾池笑鱼究竟想要什么。 这样的自己,凭什么说喜欢池笑鱼?顾子赫看着薛摩淡定的表情,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华浓给秦飒打下手,帮池笑鱼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听完池笑鱼的叙述后,倒是对薛摩有所改观。 秦飒一脸疑惑地问道:“你说最后阿摩给冯克吃了颗解药?”池笑鱼点了点头。 秦飒了然于心地摇了摇头道:“那颗钢珠上没有毒,他这样说无非是要逼冯克拉你们上来。” 池笑鱼惊道:“你怎么知道?” 秦飒看了池笑鱼一眼,叹口气道:“他嘴里有两颗银珠,是我亲眼看着他把牙打掉,我亲手给他镶上去的。” 池笑鱼一听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直追问为什么,一旁的华浓也是一脸诧愕。 “很多年前,他出门办事被人给虏了,受了一身的伤,手脚被缚,逃不出来。那些人以他做诱饵,设了陷阱,我们的人去救他时,死伤大半,他很要好的两个同门就死在了里面,我哥哥也因此受了重伤。” “他回来伤都没顾,第一件事就是把最里面的两颗牙齿弄掉了,让我镶两颗银珠在里面。我刚开始也不明白,可是后来我发现,什么都困不住他了,他能把一颗珠子顶下来,含在嘴里,用牙齿咬压成和刀片一样薄的利器,如果手上的是绳子,那就割绳子,如果手上的是锁,那就找机会割拿着钥匙的人的脖子。” “你们挂在悬崖上的时候,他根本一点都不担心,他早就想好该怎么做了,那种珠子是实心的,怎么可能会有毒。” 秦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池笑鱼说那么多,说到底也许还是因为薛摩对她有所不同吧,想到这里,秦飒面露茫然。 一听完秦飒的叙述,池笑鱼整个人都走神了,倒是华浓眼眸微眯,盯着秦飒问道:“你们……都是雁回宫的人么?近几年江湖上才有薛摩这号人物,你说的很多年前是多久?” 秦飒这才猛然发现华浓竟如此心细,和池笑鱼完全不同,暗骂自己说的太多了,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第48章 踏叶无痕步,夜闯郡王府(一) 池笑鱼突然起身就跑了出去,秦飒和华浓一看便也跟了上去,池笑鱼一口气跑到薛摩房间里,连门都没有敲直冲到薛摩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薛摩。 房间里三个男人都被池笑鱼给惊了一跳,回看着她,薛摩看着顾子赫揶揄道:“嘿,你不是出自书香门第么,怎么连进门前要先叩门也不教教?” 顾子赫给了薛摩个白眼,看池笑鱼莽莽撞撞的,便道:“笑鱼,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池笑鱼看着薛摩问道:“你今天给那人吃的……不是解药,对不对?” 薛摩听她这么一问,错身看了眼站在门边的秦飒,秦飒一触及薛摩的目光,就把头扭了过去。 薛摩刚要说话,突然大堂里哄闹起来,还夹杂着霹里啪啦的鞭炮声,众人均是一愣神,全部走出房间,从栏杆上向下一看,只见几串鞭炮被丢在大堂的中央,黑烟伴着火星,吓得客人尖叫着四处逃窜。 突然,两道白影疾步走了进来,正是魑和魅,魅一抬头看四楼人站了一排人,全在往下看,跟着魑屁股后面念叨:“这月满楼可真热闹!” 待薛摩看清是魑魅二人,与此同时背后空气里似乎有道疾风掠过,薛摩心头一颤,转身就跑进房间里,定睛一看,只见案几上空空如也,假的落霜雌剑已然是不见了…… 秦飒和他一起跑进来,就看到敞开着的窗棂在风中抖动…… “秦英!” “哥哥!” 薛摩和秦飒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其他人也跟了进来,谷雨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其他人都是一脸茫然,只是知道有人进来过又出去了,暗自感叹此人轻功竟如此厉害。 秦飒抓起斗笠动身就想追,被薛摩给拦住了,正颜厉色道:“你不准去,留下来!” 秦飒哪里肯听,也不说话皱着眉头就要硬闯,薛摩抓着她两边的胳膊就把她拎了回来,狠厉地说道:“你听着,我会把他带回来,但是如果你想我分心,你就去!” 秦飒听他这话瞬间失了神,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她很清楚只要不是九死一生之境,薛摩都会让她一同前去,如今他说了这话,那么就已经完全可以断定,此去必定十分凶险! 薛摩看着谷雨说道:“你去准备,按原计划行事!” 谷雨看他一脸果决,便也不再做劝说之想,转身就出了房间。 薛摩走到窗棂前,扶着窗槛,纵身一跃,整个人都已经在屋檐上了,刚要走,身体一顿,迟疑了下,蹙着眉峰回首看了一眼秦飒,一下决心后就飞入了茫茫夜色里。 薛摩这回首的一眼,彻底击碎了秦飒所有的理智,不光是秦飒看到,在场的人,池笑鱼,顾子赫,华浓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瞥里的担心、不舍甚至是惊惶无措! 这一眼对于秦飒来说,就像在诀别一样,她了解薛摩,他不打无准备的仗,可是,如果连他都漏出了那样的神情,就证明他……真的没有把握。 “每次遇到难办的事,我都想把你好好看清楚,因为我怕,这一去,就真的是最后一眼了……”秦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茫茫戈壁上,薛摩和她讲过的这一句话。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秦飒戴上斗笠,扶着窗棂一跃也飞了出去。 暗处,两抹身影藏匿在夜色里,一个沉稳的男声道:“何必再来看,烧都烧了,付之一炬,皆成焦土。” 旁边是一个女子,脸上覆着面纱,风一吹,面纱扬起,丑陋的疤痕爬满了小半个脸颊。 旁边的男子看到也是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道:“花老板,你也真是可惜了,明明一副姣好的容貌,却毁在薛摩的那把火里!郭某无能,救得你出来,却也只能把你治疗到这个地步,想要恢复如初怕是无望了。” 这个女子正是之前惊鸿坊的老板花照影,而旁边的男子正是涉远镖局的总镖头郭涉远,当晚火起之时,他于逃走中,看到快要葬身火海的花照影,心思一动,救了她,而等花照影醒来时,薛摩火烧惊鸿坊的事已经在江湖传了个遍。 “容貌嘛,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毁了也就毁了,可是那座楼……”花照影看着那片狼藉,想起昔日花灯高挂,宾客满座,笙歌鼎沸的景象,脸色变得极度地阴郁! 她喃喃道:“薛摩心可真狠,竟然……这般绝情,为了达到目的,竟然用了玉石俱焚这招,楼里的女子,很多身世都极其悲苦,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却换来个葬身火海的下场!” 说着花照影缓缓地闭上双眼,深深地吐了口气,可惜依旧按捺不住情绪起伏,人也渐渐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薛摩,我何其无辜!她们!何其无辜!” 花照影再睁眼时,眸里全是窜动的狠辣火苗。 “我花照影从小就是个孤儿,我曾经把惊鸿坊当做家,结果他一把火,把我的家给烧了!”花照影看着那片烧焦的残骸,放佛是看到了一条不归路一般,喃喃道:“再也回不去了……” 郭涉远看她这般表情,心上窃喜,嘴角一扬,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两人一行来到了扬州城西,巷口墙上钉了块匾,上书“千秋巷”三字。 郭涉远带着花照影进了巷,巷道幽深蜿蜒,蛇行斗折,这么一番七拐八绕的,正值花照影头都快要绕晕的时候,郭涉远终于在一座大宅前停住了,花照影暗叹这隐蔽性做得未免也太好了。 郭涉远上前,轻叩了四声门上的辅首衔环,不多不少,四下,节奏相当,叩完便负手在门口静等,形色从容。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脑袋,那人见到门口是郭涉远,才将门打开,放两人进去。 花照影跟着郭涉远行进,发现这宅子占地甚大,围廊逶迤,这一路上的房间门面一个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花照影咂了下嘴,这下次来要是没人带着她,估计八成是得迷路的。 走了半晌,郭涉远终于停下了。 第49章 踏叶无痕步,夜闯郡王府(二) 郭涉远在一个房间前停下,将门推开,回首望了她一眼,示意她进去。 花照影一进门,发现房间里站着个人,身形魁梧,一袭黑袍,戴着大大的黑色垂帘斗笠。 郭涉远朝着那人点了点头,那人才把斗笠摘了下来,待花照影看清那人的面目,一脸震诧地望向郭涉远,不过看郭涉远面色如常,倒也一目了然了。 花照影笑得狡黠,道:“呵,聚义山庄也搀和进来了,岭南老怪的这盘棋下得有点大啊!就不知岭南老怪现人在何处?” “他不在这里,再说了,即便你说出封洪断山刀的事情,你现在也还没资格见他。”郭涉远的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 花照影听他这话,直截了当道:“大家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就开门见山说了吧,我要知道你们的目的。” 花照影不再虚与委蛇,自报要求:“我的目的很简单,惊鸿坊的仇我必然要报,我要薛摩的命!” 花照影话一毕,见两人神色并未有异样,转而对斗笠男子道:“这一位呢,自然不会和我争,你的目的必然是聚义山庄。”男子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随即也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花照影一笑转而望着郭涉远问道:“那你呢,郭镖头,你现在也知道了,薛摩可是灭了你全镖局的罪魁祸首!” 郭涉远冷笑一声道:“我也不会和你争,抓了薛摩又能怎样,就算把他千刀万剐,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了。我要的,是封洪断山刀!” “哦?!”花照影一听这话,媚眼一垂,感叹道:“到底是不似我,尽陷在这无用的爱恨情仇里,郭镖头,鸿鹄之志啊!” 思虑一番后,花照影接着问道:“那恕我冒昧的问一句,岭南老怪图什么?” “丹真心经!”郭涉远也不隐瞒,直接告诉了她。 花照影身形一怔,但很快眉眼便软了下来,郭涉远见状对这个同谋心生满意,虽是一介女流,但到底也是见过江湖大风大浪的人! 花照影思虑了一番,眉头轻蹙,一脸不解道:“看来还是天下第一更有吸引力!只是恕我愚昧,丹真心经和薛摩有什么关系?莫不是……在他那?” 她可从来没听薛摩提过什么丹真心经! 郭涉远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先给自己斟了杯茶,才接着道:“不在他那,他恐怕连有没有这本秘籍都不知道,这些也不是现在要谈的事,总之岭南老怪要丹真心经,还有屈侯琰的命!” “屈侯琰是谁?”花照影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连串的问题里,屈侯……花照影在心里默念了一番,这个姓似乎是听过,可再深思,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郭涉远叹口气道:“是和我们牵连极深的一个人,这些事情牵扯的范围太广,以后会慢慢说与你听,我想问你,你对薛摩究竟了解多少,他从哪来的?秦英为什么会叫他师父,他和秦英又是什么关系?” 花照影摇摇头,说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雁回宫的杀手了,他从哪来我也不知道,他从来不提以往的事,至于他和秦英,都说是他在扬州救过秦英,秦英感激于他,便一直追随他,称他做师父!” 花照影补充道:“他当初告诉我封洪断山刀的事,是说封洪断山刀是为了雁回宫偷的,然后让我帮他查郭镖头的事!” 花照影说完突然觉得自己虽然呆在薛摩身边三年,对他的了解竟然如此之浅,如今想来,也不知是自己了解的不够,还是那人藏得太深? “封洪断山刀在雁回宫?!”斗笠男子惊叹一声,望着郭涉远道:“郭镖头,你的刀看来不是那么好拿啊!” 郭涉远摆手:“这个我倒不急。”但随即,他皱眉道:“那这没有理由啊?!看样子他和秦英的关系也不是坚不可摧的啊,我提出会帮他拿下雁回宫,他没道理就为了个秦英而拒绝我啊?”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一起出生入死四五年,替雁回宫打下了大半个江淮,这种江湖情义,有时候也不可小觑,否则又哪来那么多的两肋插刀?”斗笠男子说是这样说,但随即眼眸微眯,话锋一转:“郭镖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薛摩也是当初景教的人?” 花照影听到“景教”三个字,身形一怔,醍醐灌顶! 屈侯……她终于想起来了,十多年前的景教教主,复姓屈侯。 郭涉远摇头道:“不可能的,我当年在教内居法王一职,教内的小孩和我都很熟,如果有这么个小孩子,我一定会有印象的,薛摩肯定不是景教的人。” 花照影听出点眉目来了,心道,是啊,郭涉远不单单是江湖第一镖局的主人,他还是景教的白虎法王! 花照影遂急忙问道:“那秦英是?” “景教青龙法王秦燃之子。”郭涉远答道。 花照影一听倒吸了口气,惊道:“原来你们是为了传说中的九曲大法!” 郭涉远说道:“嗯,丹真心经其实我们只找到个引子,能不能凑齐全篇,其实还没有定论,但是九曲大法是一定有的,隐迹江湖十多年了,也是到该把这本武林第一秘籍给找出来的时候了。” 花照影连忙问道:“那第一步要怎么做?” “秦英。”郭涉远道。 “秦英?他功夫太好,和薛摩又太亲近,这要怎么下手?”花照影问道。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斗笠男子难得开口道:“我们已经开始了。” 随后便把他们得知秦英要去六扇门偷冰莲,再把丹真心经被偷推到秦英头上的事情和花照影全盘托出。 花照影听完,整个人都呆若木鸡,说道:“这……你们这未免也太险了,这怎么可能计划得这么周密,那要是不是秦英去偷,而是薛摩亲自去呢?” 栽赃秦英偷了丹真心经,却瞒着薛摩!薛摩此人城府极深,心思狡猾多疑,他自然不会去找秦英求证,只能暗中调查,这样一来,两人势必心生芥蒂,这离间计是好伎俩,可万一,要是薛摩亲自去夜盗库房呢? 第50章 踏叶无痕步,夜闯郡王府(三) 郭涉远听罢,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的,踏叶行秦英,当今江湖第一神偷,自从幻影双煞离世,幻影迷踪步已然失传,当今江湖上轻功第一人还真就是他秦英了,就算薛摩不让他去,他都会抢着去的,在偷这件事件上,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薛摩亲自去六扇门这种情况。” 花照影看着眼前的八尺大汉,须髯如戟,竟然能把事情想得这么细致入微,好似有颗七窍玲珑心一般,也不禁愕然。 郭涉远说道:“薛摩现在已经不相信秦英了,一本假的丹真心经就足以让他们心生嫌隙!” “呵——高海晏那蠢货,还真以为那是丹真心经,他们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要那真是丹真心经,他们六扇门的门槛不早被踏破了。”说到高海晏,郭涉远面露蔑色。 “做这么多铺垫,无非是想让高海晏去告知薛摩,秦英在偷了冰莲的时候,还顺道偷走了丹真心经,秦英倒也配合,还三番五次地折回去六扇门,薛摩早就怀疑他了,现在两人闹翻是迟早的事情。” 花照影感叹道:“呵——两位好深的心机啊,这样一来,要对付秦英可就容易多了。那我和郭镖头刚才看到薛摩追着秦英出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郭涉远捋着唇上两撮小胡子,道:“去替雁回宫办事,本来还以为他们怕是不会去了,没想到……” “哈哈哈哈——”郭涉远忽然一阵长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郡王府收到消息现在严阵以待,探子来报还有其他两股势力的人也是蠢蠢欲动,其中一伙就是夜行门,我就说嘛,岭南老怪生性太多疑,夜行门同月满楼是死对头,江湖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已经是台面上的事了,哪里还用得着调查!” 花照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那郭镖头……” 郭涉远接话道:“我安排了一班人马暗中下手,今晚,我们定要把秦英从郡王府带走!” “你怎么对他们的动向知道的一清二楚?”花照影不解道。 郭涉远看了她一眼,语出隐晦:“我自有我的办法。” 花照影莞尔一笑:“论城府谋略,两位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小女子要大仇得报,还真得仰仗二位了。” 斗笠男子说道:“花老板谦虚了,今后怕是还有很多事情要靠花老板呢。” 三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正值月中,月如银盘,泻一地霜华,薛摩还是没有追上秦英,等他赶到郡王府的时候,秦英已经进去了。 秦英早已把郡王府的地图记了个烂熟,一道黑影三下五除二就到了藏剑阁的房顶。 一路来秦英就发现巡卫十分的多,佩刀的,戴剑的,甚至还有弓兵,路过马厩时,他还特意看了一眼,发现马厩是空的,心里就明白了,郡王府已经知晓会有人前来盗剑了,而且也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秦英暗骂自己鲁莽,此一役还是应该和薛摩商量过后再行事,可是转念一想,连造假剑薛摩都是让谷雨去的,都不告诉他,盗剑一事又岂会让他参与? 秦英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去质问薛摩为何怀疑自己,他觉得两个人都走到这个份上了,若他再去质问,那就是对他们这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亵渎。 薛摩不是怀疑自己么?那他就一件事一件事地替薛摩办,办到让薛摩觉得,怀疑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 想到这里,秦英心里突然升腾起万丈豪情,觉得今晚纵然是龙潭虎穴,也要捣他个水浑穴翻! 二十岁的少年,仗多情多义,逞血气之勇,心里无所畏惧,自是一往无前。 秦英小心翼翼地匍匐在房顶,身上提着气,不敢把全身的重量都落在瓦片之上,当下的情况从正门进屋已经是妄想,秦英伸手在瓦片上一一拭过,很快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只要有稍微松动的瓦片,一使气力便能把瓦片提起来,可是问题是现在太安静了,若是瓦片弄出声响,那也就前功尽弃了。 秦英摇了摇头,思虑着也没有其他办法,屏息凝神一手握着瓦片…… 突然前方郡王府的小树林里一阵惊鸟四起,鸟鸣声大作,秦英一笑,手一提,喀嗒一声,瓦片被拿开了。 秦英知道有人在帮他,四周的守卫听到前方有异动全都赶了过去,秦英一想便知道是谁,暗感欣慰。 他透过屋顶的瓦孔一看,落霜剑端端正正地摆在剑架上,可是四周有四名守卫在把守,秦英仔细一看发现守卫口鼻都覆着湿漉漉的面巾,这显然是为了以防迷香。 秦英暗自感慨这准备做的未免也太充分了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江湖下三流才用迷香,他踏叶行怎么着,也算个上三流吧,他伸手从怀中一抓,四颗圆润的石子置于手中。 此时,秦英整个人已经趴在房顶上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瓦口伸进去,四颗石头在手心中竖排成一排,目光一收紧,大拇指抵着石头一弹,本是一颗一颗弹出去的,但是速度极快,就好像四颗石头同时朝着四个人,向不同的方向射出一样,这样便能保证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被惊动。 下一秒,四个人便齐齐地倒了下去,秦英脸上露出了无比得意的笑容,心上一阵爽快。 秦英从后背上取下四趾鹰爪钩,从瓦口伸了下去,覆住剑后,收紧手上的机括,剑便被钩子死死扣住了,秦英一提,把剑从瓦口拿了出来,又再用同样的方法,把假剑放了进去,待事毕后,秦英大大地呼了口气。 为了确保万一,借着月光,秦英仔细端详了下落霜剑,剑一出鞘,寒光湛湛,他便知无错了,心想事情总算办完了。 秦英把剑包好捆在自己身上,刚想提气离开,脚下一软,竟然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槽糕!中毒了!秦英心里立即反应过来,这症状确是中毒无异,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秦英心下一片愕然,没内力加持,刚一动身瓦片便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第51章 踏叶无痕步,夜闯郡王府(四) 这动静声一响,周边噪杂声四起,秦英站在屋顶上抬眼一看四面八方都有人围聚了过来,一些人手里抬着火把,把周遭的情况照的一清二楚。 大事不妙! 秦英皱着眉,强行提气飞了起来,可没飞出去多远,人就直往下坠,秦英暗咒一声完了,却突然被人揽着提了起来,秦英扭头一看,眼前是薛摩冷峻的脸。 待秦英再回头,铺天盖地的箭雨便朝他们袭来,薛摩立即从腰间抽出长剑,以此同时,秦英也把剑抽了出来,薛摩一个反手,秦英便把自己的剑柄插入了薛摩的剑柄中,此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柄奇长的剑便出现在薛摩手中。 薛摩单手快速地转动着手中的剑,就像一张急速飞转的单叶风车一样直接把迎面而来的箭给打掉,可是射来的箭太多,薛摩又要承着秦英的重量,又是在空中,也是十分不好应付。 薛摩把手凑到嘴边,一声长哨,谷雨带着人直接飞到空中就去帮薛摩挡箭,一行人白衣飘飘,长剑翻飞,可惜再美好的画面也被这紧张的局势给破坏殆尽。 薛摩心里很清楚,不能落地,一落地想逃出去基本就不可能了,薛摩揽着秦英,双腿踩踏着自己人的肩膀借力提气直往外飞去。 突然,一行黑衣人也不顾箭雨直接飞到空中,拦住了薛摩的去路,双方在空中大打出手,箭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架势,不断地有人中箭掉了下去。 秦英一看,心里一凉,在薛摩耳边道:“是死士,师父,你快走!”说完就把装着落霜剑的包袱套在薛摩身上去推他。 薛摩也不理他,一边和黑衣人交手,一边缓缓落地,其他人也回到了地面上,弓手看人都下来了,也停止了射箭。 场面很是焦灼,黑衣人几乎是白衣人的三倍,兵戈碰撞之声绵绵不绝,两方的人身上都挂了彩。 薛摩看到不知何时,旁边站了一堆人,置身事外,看着他们。 人群中有个穿着粉红华服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文雅从容,端庄大方,此时也在看着他,薛摩心下料定这女子必定是端平郡主,因为在她旁边站着六扇门的高海晏。 “高捕头,你这是安排了多少人啊?怎么那么多人?”女子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影和刀光,不解地问道。 高海晏也皱着眉望着前方,他没有安排那么多的人,而这波黑衣人里有的蒙面有的没蒙面,没蒙面的,他看得很清楚,都是自己人,是他安排的,那蒙面的黑衣人是哪来的? 秦英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那帮黑衣人并不耽于和他们缠斗,而是招招都朝着秦英去,剑锋直刺向要害部位,竟是要置他于死地一般。 谷雨和其他人拼命帮薛摩挡招,奈何对方人数太多,薛摩还是不得不以一敌三,但是过了几十招后,对方还是占不得便宜,秦英依旧毫发无伤。 暗处,一名弓手,见此局势,悄悄搭箭,心想,今晚不如就来个一箭双雕吧,对准薛摩,咻地一声,一支箭就射了出去。 眼看着箭就要直入薛摩的后背,突然从暗处飞身一人,对着箭一踢,箭就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直直射入一个黑衣人的胸膛,此人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当场毙命。 薛摩听到身后动静,转身看到,来人竟是秦飒,眉头皱得极高。 “谁准你放箭的?!”高海晏瞪着射箭的弓手,厉声喝斥道。 弓手吓得立即跪了下去,头低得极深,夜色下脸都看不清。 如今的场面极是混乱,自己人和对方缠斗在一起,瞄准便十分困难,此时射箭那就是完全无视自己人的安危,就算他高海晏要捕人,也绝不会以命换命! 高海晏正色说道:“若无我命令,再有私自放箭者,就地正法!” 打斗中秦飒分神看了薛摩一眼,可他一身红衣,也看不出到底受伤没有,不过秦飒看到地上的斑斑血渍,便也明白了。 薛摩本是心想就算一身伤,能直接护着秦英杀出去,那是最好,他本不想走那一步,可是如今秦飒也来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秦飒受伤! 打斗间隙中薛摩在秦飒耳边小声说道:“擒贼擒王!” 秦飒看到薛摩的眼色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一帮人边打边向高海晏的方向慢慢移动,突然秦飒把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摔,一阵白烟腾起,众人都模糊了视线,高海晏心中一凛,忙向身旁探去,一探,大惊失色。 白烟仅维持了几秒的时间,就被风吹散了,众人恢复了视力,定睛一看,薛摩的臂膀环围着郡主,手就掐在郡主的颈上,被白衣人护着站在正中间,外围黑衣人把他们团团围住,一下子倒形成了一白一黑两个圈,场面僵持住了。 高海晏看到这个场面,冷笑一声道:“薛摩,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过尔尔罢了,挟持郡主,这可是大罪!” 刚才那阵白烟一起,郡主就感到自己被一阵强劲的力量给拽走了,其实她会武功而且还不差,在那一瞬间挣扎一下或许她是可以躲过的,不过,鬼使神差地她想看看他究竟想怎么样,或者说她想看看,他为了救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究竟会做到何种境地,反倒是一点力都没使了。 “放我们离开,否则我就掐死她!”薛摩说着,掌上也下了力道。 高海晏看着薛摩坚定的目光,知道他不是在诳他,捕人是小,郡主是大,如今看来不松口倒也不行了。 郡主被薛摩掐得生疼,抬眼瞥着面前这张俊俏的面孔,心里埋怨道,怎地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薛摩感受到怀里直射上来的目光,低头一看,发现郡主正一脸怨念地看着他,手上的力道便轻了几分。 “薛摩,你可不要后悔!”高海晏说完,朝着黑衣人摆了摆手,一部分黑衣人便缓缓撤开,剩下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后,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不退反进,剑一抬,直接就朝谷雨那边袭去,而此刻秦英正在谷雨的怀里。 这情况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群人不仅不听高海晏的指挥,甚至也不顾忌郡主的安危,好像一心只想要秦英的命一般。 第52章 踏叶无痕步,夜闯郡王府(五) 众人一愣神,在这帮黑衣人的夹击下,秦英很快就要从谷雨手中脱手了,薛摩立刻把郡主塞给秦飒,上前伸手挥剑一挡,就在秦英将要脱手的一瞬间,他也来不及拉他,顺势一脚就把秦英向高海晏的方向踢去! 高海晏接住秦英,向后撤去,大喝一声:“弓箭手!” 弓箭手和护卫立即上前把高海晏护在了身后,弓箭手的箭已经全都满弓上弦,就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秦飒看到薛摩竟然把秦英向敌人的方向推去,抓着薛摩急切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薛摩摇了摇头把她护在身后,又掐着郡主挡在身前,脸色十分的难看。 高海晏盯着那帮黑衣人,大声质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很显然,这帮黑衣人和他派出的黑衣人根本无关,他们混进郡王府的目的,就是想借此机会要了秦英,甚至是薛摩的命。 高海晏厉声威胁道:“不说,我可就放箭了!” 这帮黑衣人没想到薛摩会这样做,这下倒是真无法行事了,他们无意对抗官府,现在又是这种场面,没有办法,面面相觑后,陆陆续续转身飞入夜色里。 高海晏看那帮人连离开都是朝不同方向,惊讶道:“嚯,薛老板,你这本事不大,仇家倒不少啊!” 秦飒这下是彻底看明白了,心里也是大为意外,不过倒也终于明白薛摩为何会那么做了。 薛摩不能放开郡主,这是他的赌注,若把郡主放了,他连赌的资格都没有,但是很明显秦英也不能落在黑衣人的手上,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既然这样,那就只剩高海晏一条路了。 “不劳高捕头操心,烦请照顾好小徒,否则别怪我心狠!”说完也不做停留,挟持着郡主,一干人等迅速离开了郡王府。 一位鹤骨霜髯的老人气急败坏道:“高捕头,你就放任他们挟持着郡主离开?” 高海晏还来不及答话,这位老人手杵着拐杖,把地敲得笃笃响:“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高海晏看了一眼秦英,对着老人说道:“万先生莫急,秦英在这里,他们会回来的。归师勿掩,穷寇勿追,到时候把人逼急了,怕会伤到郡主。万先生请放心,高某定会把郡主平安带回来的。” 这位姓万的老人一听觉得也有理,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城西千秋巷的宅子内,郭涉远和斗笠男子坐在八仙桌前,花照影已经不知去处,郭涉远一拍桌子怒道:“全是些不中用的废物!” 斗笠男子看看他也不说话,郭涉远越想越焦躁,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嘴里念叨:“那么多的人,还有不知道是哪的同道中人暗中相助,都抓不到个秦英,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斗笠男子安慰道:“你也别气,月满楼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次不行,还有下次,下下次,我倒是有些担心花照影,她毕竟之前是薛摩的人,如今你拉着她入伙,还告诉她那么多事情,就不怕……” 郭涉远打断他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是没看到我带她去看惊鸿坊残骸时,她脸上那神情……我已经让她相信,为了不错过一举灭了夜行门这大好良机,薛摩不得已玉石俱焚,烧了惊鸿坊,况且惊鸿坊被薛摩烧了的这消息,是薛摩自己放出去的,薛摩都把事情给揽到自己身上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哪怕花照影亲自去追问薛摩,都没得辩了,这已经是死结了!” 斗笠男子一听觉得也对,便也没再多议,说道:“这次,池笑鱼的事,本来想借聚义山庄之手,直接杀了薛摩……” “呼——”斗笠男子长叹了口气:“我倒是没想到池笑鱼竟然不惜反抗她大伯,也要救他!” “算了,这种人算不如天算的事情我也见得多了。”郭涉远无所谓道:“反正本来也就是做两手准备的,竟然池笑鱼爱上薛摩了,那便走第二路吧!” 斗笠男子问道:“那接下来要怎么做?我怕池沧海过几日,想他侄女了,又后悔了,想把池笑鱼接回去,到时候事情便更难办了。” 郭涉远看着窗外的月亮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你容我再想想。” 斗笠男子接着道:“还有聚义山庄的事,是你去找老怪说,还是我去?” 郭涉远来回踱了几步,道:“哎,还是我去吧。” 夜色已深,池笑鱼站在月满楼前,秀眉微蹙,秋水望穿。 华浓在一边苦劝了好久,也不见起作用,看到顾子赫出来,摇摇头说道:“太固执了。” 顾子赫苦涩地笑笑道:“随她去吧。” 说完走到池笑鱼身后刚把披风给她披上,就听她喃喃说道:“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们到底是去干什么了?是很危险的事么?” 池笑鱼说着说着就要往前走,顾子赫一把拉住她道:“我替你等,你进去,好不好?夜里太冷,我们习武之人受点风寒不要紧,你不一样……” 池笑鱼打断他道:“我没有不一样,我也不要紧。” 顾子赫看着这双倔强的眸子,也是没了办法,摇摇头伸手帮她把披风合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头传来,马蹄铁踏在空旷的街道上,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便显得格外的响。 池笑鱼虽是没有看到人,但是听着声音觉得应该是他们回来了,一脸欣喜地翘首往街头看去。 薛摩老远就看到在瑟瑟秋风中的那抹身影,很是意外,眉心一皱,用腿夹了一下马肚子,流星跑得更快了。 马刚停稳,薛摩翻身下马,看了一眼池笑鱼,一脸纳闷地拉过顾子赫小声道:“你自己喜欢的人,你就任由着她站在这里等?!” 顾子赫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怒气,现下看到薛摩更是恨不得拳打脚踢先揍一顿再说,可他为人正直,本也不是那种会拈酸泼醋之人,便也只是一脸无奈道:“她要等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敲晕了抬进去?” 薛摩一时语塞。 第53章 踏叶无痕步,夜闯郡王府(六) 池笑鱼看他俩嘀咕,料想是因为自己,忙道:“我没事,你回来了就好,你今天……” 池笑鱼边说边去拉薛摩的胳膊,一碰觉得湿湿的,抬手一看,手指上滑腻腻全是血,骇然道:“你受伤了?”薛摩也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后面的马赶了上来,众人望去,待顾子赫看清上面坐着的人时,一脸震惊道:“青青!你怎么会和他……你怎么会被绑着啊?!” 马上的女子笑笑,朝着薛摩努了努嘴。 顾子赫一手将薛摩扳过来面对着他,瞪着眼睛道:“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啊?郡主你也绑?” 薛摩反问道:“你们认识?” 顾子赫愣愣地点了点头。 薛摩朝秦飒使了个眼色,郡主就被带了进去,薛摩一边向前走一边对顾子赫道:“进去说吧。” 薛摩和顾子赫一谈才知道,原来顾家历代都是宫廷画师,所以顾子赫打小就认识这位郡主,而且关系还不错。 薛摩也不兜弯子,对今晚的事直言不讳,他并不想和官府硬碰硬,如果能换个法子把秦英救回来,他也并不介意去求人。 薛摩向顾子赫郑重地行了个礼,道:“薛某恳请顾兄去做回说客,若真能说服郡主把小徒放了,你要什么,只要薛某给得起的,绝无二话!” 顾子赫看薛摩竟然低头求人,也不免诧愕,在他眼里,几番接触下来,薛摩虽然称不上心高气傲,但也确实是傲霜斗雪之人,如今为了雁回宫的事,为了自己徒弟,竟然低首向他开口也不免感叹道:“我真搞不明白你,好好一个人,干嘛非得为雁回宫出生入死的?” 薛摩叹了口气回道:“我签了鸿雁契。” “你签了鸿雁契!”顾子赫惊得整个人都站了起来,质疑道:“你到底图什么啊?为了得到白容想?脑子傻了的人才去签鸿雁契!也就是说你是十二路鸿雁令上的人了?” 薛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顾子赫啪地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来,一脸的颓靡之色,叹口气道:“我本来是想,若是笑鱼真的非你不可,那我也只能成人之美,现在一看,你的命压根就不在你自己手上,要是哪天那白容想一个不高兴,把你的鸿雁契毁了,那笑鱼可不就要守……” “你说到哪去了?!”薛摩听他越扯越远,直接打断道:“你倾心的人,你应该尽心逑之才是!”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倒还推给我呢! 顾子赫怏怏道:“有的时候,不是尽心就能换得个圆满的,罢了罢了,这些以后再说吧,我先去帮你说服青青,我要的就当你先欠着吧,以后再找你讨。” 薛摩笑道:“那我可就不说谢谢了。” 顾子赫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起身便出去了。 郡主被关在秦飒的屋子里,由秦飒看守着,秦飒见她小小年纪倒是一脸的淡定,也未有惧色,想来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倒不似养在深闺的掌上明珠,那般娇贵。 门咯吱一响,郡主见到进来的是顾子赫,她的手被合绑在身前,不过脚没绑,她起身跑上前,可惜被秦飒给拦了下来,这郡主也不怒,一脸笑嘻嘻地望着顾子赫,倒给了秦飒一种她不是被挟持而是专门来老友见面的错觉! 郡主直接开口道:“你是来当说客的吧?” 顾子赫一看还没开口就被猜中了,也只能尴尬的笑笑。 郡主接着说道:“其实大可不必这样,事发时,我去藏剑阁看过了,我们的守卫被打晕了,不过剑还在,算不得偷盗,顶多算个私闯府邸,如今倒好,他直接把我给绑来了,这可是重罪了!” 秦飒瞥了郡主一眼,看来她不知道剑已经被调包了。 “青青,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有人要借刀杀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我可以让薛兄现在就把你放了,你也高抬贵手把薛兄的徒弟给放了吧。”顾子赫说道。 郡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说道:“行是行,但是……” 说着她抬手对着顾子赫招了招,说道:“子赫,你过来,我有话要悄悄告诉你。” 顾子赫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松口了,不过又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郡主把手一合凑在顾子赫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半天。 秦飒看顾子赫的眼睛越瞪越大,心里不安,眉头都皱了起来。 顾子赫听完好像想不通一样,一脸的莫名其妙,郡主也不管,直把他往外推,嘴里还说着:“去吧,去吧。” 薛摩见顾子赫出来,忙问道:“怎么样?她怎么说?” 顾子赫也不回答他,直勾勾地盯着薛摩这张脸,喃喃自语道:“也不怎么样啊!也就是比我清秀一点啊!这一个二个都怎么了?” 薛摩看他词不达意,急得摇着他,催道:“你在咕嘟咕嘟说什么!我问你!到底怎么样了啊?!” 顾子赫被他这么一摇,回过神来道:“她说她要跟你谈。” “啊?”薛摩一脸的意外怅惘,顾子赫重复道:“她说她要跟你谈!” 薛摩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哦了一声,便要进去,顾子赫一把拉住他道:“她已经同意放秦英了,所以等下她说什么,你也不用一定答应她,但是你要装作不知道她同意放人了。” 薛摩自以为脑子已经够好使的了,被顾子赫这么一说还是给绕晕了,眨着眼睛迷茫地看着顾子赫,顾子赫也不管他,直接把他推了进去。 郡主见到薛摩进来,高扬着下颏,瞥了眼秦飒,开口道:“我要单独和你谈。” 薛摩向秦飒使了个眼色,秦飒意会,出门前秦飒对着薛摩说了句唇语,一说完,薛摩的嘴角就浮起了一丝浅笑。 秦飒的那句唇语是:郡主不知道剑已经被换过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薛摩心里稍定,今晚确实凶险,秦英也出了岔子,但是至少真正的落霜剑算是到手了! 第54章 鸿雁契约 房间里,只剩下薛摩和端平郡主两人。 郡主端正地坐在敞椅上,薛摩看到她手上捆着麻绳,心里过意不去,走上前蹲下身帮她解开,边解边道:“草民本无意冒犯,今晚多有得罪了!” 郡主垂眼看着他,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的睫毛就像黑凤翎一样,上下翕动,郡主嘴角一弯开口道:“你们今晚闯我府邸,到底为的什么?” “我早得到了消息,所以,府上珍贵的东西我都有派人把守,除了落霜剑的守卫被打晕了外,并没有丢失任何,连落霜剑都好好的在那,那你们今晚这一遭到底为的是什么?”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暗叹小姑娘到底是年纪轻。 他坐下后提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酒道:“夜凉,喝杯酒驱驱寒吧。” 郡主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知道他不会说的,看着他叹口气道:“你的样子和江湖上的传言可真是不合,我还以为杀手都是凶神恶煞的,没想到还有你这种清俊文秀的,看上去,可真不该是个杀手。” 薛摩挑眉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 “你这样的,就该是那种名门家的公子,温文尔雅,风流倜傥。”郡主看了薛摩一眼,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把这身红衣换了,白衣飒沓!” 薛摩听完沉沉地笑了起来,自嘲道:“郡主过誉了,可惜薛某没有这个命。”说着抬起酒杯凑到嘴边。 “嗯,马上就会有了,你娶我吧!”郡主一说完,薛摩一口酒就喷了出去,整个人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觉得,这绝对会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喝酒失态,薛摩看了一眼酒壶,心想还不如不喝呢! 郡主看他被呛得通红了脸,一脸笑意问道:“怎么样?不行的话,我嫁给你,也可以。” 是谁说的大家闺秀都很端庄矜持的?也不尽然啊,如此跳脱常理的郡主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薛摩心里如斯想到,笑着摇了摇头:“郡主抬爱,薛某一介布衣,自是高攀不起。” 郡主皱着眉,她没想到自己出身也好,长得也俏,竟然被直接拒绝了! 她沉默了几秒,眼珠滴溜滴溜地转,心想竟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故意把脸色一沉,说道:“那如果你不娶我,我就不放你的徒弟呢?” 薛摩的眼神陡然冰凉了起来,嘴角一翘,喉咙里冷哼一声,起身就要走。 郡主一看计不成,忙跑上去拉住他道:“诶,你别走啊,不娶就不娶嘛,这么容易生气!” 薛摩撇过身,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利诱可以,威逼?他不吃这套! “我放了他就是了,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郡主抬眼直视着薛摩,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一闪一闪,光华璀璨! 薛摩一脸惊诧,不可思议道:“你我才此一面之缘,你告诉我,你喜欢我?” “今天晚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张面孔,可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你了,我知道这便是喜欢了,毋庸置疑。”郡主仰面坚定地说道。 薛摩看她不避不闪,不忸不怩,话说得如此落落大方,不免对眼前年纪轻轻的女子生出几分刮目相看来。 薛摩出门,看到顾子赫总算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了,不过事情也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就等天一亮去六扇门领人了。 烦劳了大半夜,众人都在薛摩的地盘暂住下来,顾子赫刚准备入寝,池笑鱼就摸了进来。 顾子赫看见池笑鱼有些惊讶,她不是早睡了么? 顾子赫拥着被褥说道:“男未娶,女未嫁的,三更半夜,你怎么能往男人屋里跑?” 池笑鱼现在根本顾不了这些,开口就问道:“鸿雁契是什么东西?” 顾子赫一听便明白了,瞥了一眼池笑鱼道:“现在还学会偷听了?” 池笑鱼在床边坐了下来,没有心思和他拌嘴,一脸凝重地看着顾子赫。 顾子赫叹口气道:“十二路鸿雁令,以吾之血,养吾之命,立誓入契,尽忠竭力。” “什么意思?”池笑鱼不解道。 “意思就是我把我的命放在你手里,终其一生,受制于人。”顾子赫解释道。 池笑鱼听完直皱眉,使劲拍了顾子赫一下道:“说人话!” 顾子赫正色道:“这是百年前的一种阴邪蛊术,属于白家秘术!” “当年投靠雁回宫的江湖人士,在得到自己所需之后,其中有些人翻脸不认账,不肯为雁回宫办事,有给有还,这本是江湖道义,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遵守的。” “可是,那白老爷子是什么人,那是一代枭雄,怎会由得他们这么胡来?” “后来,再有人有求于雁回宫,就必须立下鸿雁契。一个瓶子里放着一种血蛊,滴入一滴大雁的血,再放入人血,用人血来养这只血蛊,这只血瓶就是鸿雁契。” 池笑鱼听完眼睛瞪得浑圆,想起有关大雁的传说,开始有些明白了,说道:“若人死了,那只血蛊就会死,同样的,若血蛊死了,那么人也会死,而那只血瓶,也就是鸿雁契,在雁回宫的手上……” 顾子赫看池笑鱼一点就通,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嗯,就是这样,所以会去签鸿雁契的人,基本上已经可以算做死士了,因为他们的命根本就不在自己手上,雁回宫要他死,太简单了,把鸿雁契毁了,就算你在天涯海角,也必死无疑。” 池笑鱼整个人都怔愣出神了,脸色惨白惨白的,顾子赫见她这样,心头不忍,抓着池笑鱼的手,说道:“笑鱼,所以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带你走,你不能再跟他有任何牵扯,我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我的心意你也很清楚,只要你点头,我明天就可以迎娶你过门!” 池笑鱼轻轻掰开顾子赫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 池笑鱼失魂落魄地从顾子赫房间走出去,一出门正好碰到薛摩和秦飒经过,薛摩看了一眼她憔悴的神色,又看了看房间门,一丝异样从脸上闪过。 池笑鱼看到薛摩的神色,怕他误会,忙解释道:“我只是找子赫……”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薛摩直接打断她,说完就和秦飒走了过去,留下池笑鱼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池笑鱼望着两人进了薛摩的房间,她靠着门框,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55章 移花接木一念间(一) 房间里,薛摩光着上半身,身上有几处剑伤,皮肉外翻,血已经凝固了,他任由着秦飒帮他清洗上药。 秦飒坐下看着这副躯体,大大小小的伤痕像鱼鳞一样,纵横交错,旧伤还未痊愈就又添新伤,秦飒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泪水就漫了上来,手上的动作也有些颤抖。 薛摩伸手在她在眉心上抚过,想把她皱着的眉头抚平,秦飒强忍着泪水,不敢抬头看他,头顶飘来一个声音缓缓道:“你都不像在碎叶城听我话了,不让你去,你还非去……” 薛摩的声音很轻,说得很慢,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话说得软绵绵的。 他接着道:“以后只怕是会更加凶险,今晚连夜行门的人都对秦英出手了,你不能再自作主张了,只有我,我会有一百种脱困的方式,若是还有你,我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秦飒点了点头,想起刚才薛摩看池笑鱼的眼神,缓缓说道:“你对池姑娘有点不一样。” “其实我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薛摩说着,轻轻抚了抚秦飒的头发,一脸温柔道:“如果非要究其原因,不过因为,她长得像你……” 秦飒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所以她没有看到薛摩眼中,那翻江倒海的温柔,能化世间铿锵尽数绵绵的温柔…… 秦飒默然,抿着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想让他可以快点去休息,因为鸡又打鸣了。 六扇门的牢房内,因为中毒的关系,秦英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着墙,神智也很模糊,隐约听到好像有人下锁的声音,他使劲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去。 进来一人,身着黑红相间的袍子,身上裹着皮质护甲,配着横刀,肩上垫着皮质护肩,捕快装束,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整个人逆着光,秦英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她背上的蛇影弓轮廓倒是被昏暗的光线给勾了出来。 秦英看到那柄蛇影弓,想起盗冰莲那晚遇到的女人,瞪大了眼想去辨认来人的样貌,来人也很是配合,缓缓走近蹲了下来。 秦英看到这张长得和秦飒一模一样的脸,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一看,脸上又惊又喜,道:“天啊!小飒,真的是你么?哥哥找你找得好辛苦!没想到你……” 女子一把把手腕抽了出来,冷笑道:“怎么,被毒糊涂了,乱认什么亲戚?!” 秦英听她这么一说,完全愣住了,干涸的嘴唇轻轻抖动着,说道:“你不认得我了么?小飒,是我啊!秦英啊!我是你哥哥啊!” “什么小飒!我叫高河清,高海晏的妹妹,我哥哥那可是江淮名捕!别以为你妹妹、妹妹地喊两声,我就会放你出去。”高河清厉声喝道。 秦英又重新拽住高河清的手腕,仔细辨认后说道:“不会错的,我不会认错的,你和秦飒长得一模一样,手上又有我烙上的印记,肯定不会错的,你不记得我了么?你真的不记得哥哥了么?”说着说着秦英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高河清一把挣脱开道:“谁有你这样的哥哥,那也真是奇耻大辱啊!” “我平生最讨厌鸡鸣狗盗之事,说!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盗走了冰莲还有丹真心经!”高河清挣脱得颇为用力,秦英本就没什么力气,被她这么一推搡,整个人撞在墙上,样子十分狼狈。 秦英皱着眉扬声问道:“丹真心经?” 高河清一把抓起秦英的领子,秦英直接被半提了起来,说道:“你还装什么蒜!有种偷没种认是不是?” “好!那我就再提醒提醒你,你被我射中的那晚,从六扇门库房偷走了丹真心经还有冰莲!” 高河清一脸的狠厉,浑身上下有一股捕快特有的凌人气势,秦英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脸,他实在无法把眼前的人和十年前会跟他赌气撒娇的人联系在一起。 高河清没有顾及秦英脸上的神情,接着说道:“哼,什么烫伤,我根本就不信,这种把戏,我见的多了,欲盖弥彰!进了这里,不怕你不交代!” 秦英脑子混混沌沌的,不过还是把事情在脑海里串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薛摩为什么会怀疑自己了,原来那天晚上有人盗了丹真心经,而这事被栽赃在了他的身上。 秦英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开口道:“你不信也没有办法,这就是事实,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没有证据!” 秦英的嘴硬彻底激怒了高河清,她提拳就要朝秦英的面门打了下去。 “清捕头,薛摩来接他了,高捕头让你把人带出去。”来人的话让高河清的动作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她一脸错愕地回身看着来传信的人。 秦英被放了,一路上,秦英都在恳求高河清不要出去,不要让薛摩看到她。 是的,确实是恳求,可怜兮兮地恳求。 高河清虽然搞不清楚缘由,但是看秦英这个样子,还是答应了他。 她悄悄躲在暗处,才一探头,便被薛摩身边的女子紧紧吸引住了目光! 那个女子一身男装,头发用筷子简单挽了个髻,而重点是,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仅仅是像,而是真真正正的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高河清整个人都惊愕了,她看到高海晏也是一脸的惊讶之色。 秦英被接回了月满楼,高家两兄妹虽然极其不情愿,可是郡主都不追究了,执意要放人,他们再坚持也没什么意义。 秦飒给秦英把过脉后,对着薛摩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六扇门的人也怕他死了,想给他解毒,吃过药,毒没解成,但也未攻心,只是这毒不解不行。” 薛摩一听皱眉道:“凭你的医术也解不了?” 秦飒摇了摇头,薛摩见此情况,直接就把秦英扶起来,坐到他背后,秦飒一看他是要给秦英运功逼毒,阻止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你能运功逼出来的毒,那我也肯定能解的了。” 薛摩一听这话便明白了,还是得找到解药。 第56章 移花接木一念间(二) 秦英没有力气人也坐不住,倚靠着薛摩道:“师父,那剑上有毒。” 薛摩皱着眉直接起身,秦英就重重地倒了下去,薛摩垂眼指着他骂道:“我回来一拆开包袱就知道那剑上有毒,你说你,办得事情也不少了,还是这么马虎,有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你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你怎么还骂得下去呀……”秦英埋怨道,他半垂着眼,眼底一片乌青,脸却通红,像拍了一盒胭脂一样,而嘴唇呢,又微微发紫,怎么看怎么像个跳大神的! 虽然看着好笑,但秦英整个精神头都不在了,有的人中了毒,怕别人担心,会咬牙隐忍,秦英那可就大大不同了,整个人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薛摩想骂也骂不下去了。 那人会在剑上撒毒,很明显是知道他们进郡王府的目的是为了盗剑,然而郡王府的人并不知情,所以这毒显然不是郡王府的人下的。 薛摩想到了夜行门,看着站在一旁的魑魅二人问道:“你们有没有跟鬼骨说过,秦英要去郡王府盗剑?” “我没有说过。”魑说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一脸询问地看着一旁的魅。 魅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有告诉过鬼骨,但是我……我跟魍魉说了……一点点。” 那魍魉是鬼骨的心腹,这跟他们说不就等于和鬼骨说么! 魑恨铁不成钢地从桌上抓起个苹果就塞在魅嘴里,道:“让你多话!” 薛摩瞅了魅一眼,魅一脸愧疚,吓得直往魑身后躲,魑见薛摩目光咄咄,连忙道:“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教好,我愿去一趟夜行门,将功折罪,还望……还望薛老板应允!” “不用了,我亲自去!”薛摩起身抓起桁架上的披风,往身上一披就走了出去。 魅一看,把嘴里的苹果拿下来,惊讶道:“这才秋天,他就要穿披风了?还是带毛的?!” 魑、魅齐齐地看着秦飒,秦飒也搞不明白,摇了摇头以作示意,魅接着说道:“真奇怪啊,城主也是,大冬天里,天寒地冻的,就披着一层薄纱,啧啧……” 秦飒蹙着眉,暗道,难不成是蛊虫在他们体内起了什么异变吗?她越想越不安,想着等薛摩回来,一定要问一下。 薛摩骑着马一路直奔到夜行门大厅前,魍、魉看到他,刚要行礼,一想到他现在又不是碎叶城的人了,就又定住了,要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杵在那里,样子很是滑稽。 薛摩越过他们见鬼骨不在大厅,便向后院绕去,来到鬼骨房门前,也不敲,抬腿就是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鬼骨扭头一看,看清来人,大声呵责道:“你就不能斯文点!” 薛摩没有说话,轻功疾行到鬼骨面前,抬手就是一拳,说道:“够不够斯文?” 鬼骨舌头在嘴里一探,一股子的血腥味,他扭头斜睨着薛摩,直起身拉了拉外袍,道:“哦,来赐教的啊,来啊,接着来啊!” 鬼骨耸了耸肩,撇了撇头,一副应战的架势。 薛摩冷哼一声道:“你昨晚差点害死秦英,你知不知道?” “呵——”鬼骨一双深邃的眼,盯着薛摩道:“那是他活该,死不足惜,我以前还敬他是条汉子,在我知道秦飒的事后,嗤……他还是去死的好!” “怎么,你以为你做的事能比他高尚的了多少吗?”薛摩反问道。 鬼骨一旋身坐在椅子里,摊手道:“我做的,那都是善恶有报,我可没有他那么自私自利!” “那我问你,要是你站在秦英的立场,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若换位想想,你就该知道,他活的也不轻松。”薛摩皱眉道。 “说得好像其他人就很轻松一样,碎叶城哪个不是一样?” 鬼骨不屑地挑眉:“而他呢,竟然为了孝义要两全,去坑害一个那么无辜的人!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命,那是他们本来就应该要去承担的事情,就和屈侯琰一样,和柳无言一样,这仇不共戴天!” “结果……”鬼骨冷笑了一声:“他却拉着一个无辜的人来做垫背,移花接木,他的亲生妹妹是人,秦飒就不是人了?碎叶城这种地方,一进来,基本上就相当于搭上命了,这下倒好,本该承担的在外面过着潇洒日子,本不该承担的在里面受尽煎熬!” 听到“受尽煎熬”这四个字,薛摩一下子就红了眼。 “我鬼骨自认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该我承担的东西,就算被压得断了脊梁骨,也不会让无辜的人,替我来扛!”鬼骨起身,一口气说了出来,因为激动,脸色涨红。 扯到秦飒,薛摩紧紧抿着唇,一时也回不上话,就这么站着愣愣地看着鬼骨…… 鬼骨斜乜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你当初要叛逃碎叶城,其实我并不意外,阿琰对你,好是好,倾囊相授,什么武功都教你,但是他对你的严苛和不近人情,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兄弟们私下都说,你迟早会受不了离开的,没想到,一语成谶!” 薛摩听他说话的口气,对他的态度有些意外,说道:“自我出了碎叶城,你就没有这么和我好好说话过。” 鬼骨笑笑,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说道:“这几年,我替阿琰在中原做的事情全都算在了你头上,你替我披了一身骂名,我这气,消得也差不多了,柳无言也老劝我,想想也是,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的,何必呢?” “这是我对你的态度,但是……”鬼骨语气陡然狠戾:“秦英不同,秦飒的事是其一,他不顾一身血海深仇追随你叛逃碎叶城是其二,这种不忠不义不孝之徒,我鬼骨绝不手软!” “其实……”薛摩刚想说什么,才到喉头,却又止住了。 鬼骨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倒有些奇怪,他知道薛摩性子内敛,很是隐忍,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薛摩摇摇头,伸手干脆道:“没有,把解药拿出来!” “什么解药?”鬼骨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薛摩。 第57章 移花接木一念间(三) 薛摩一听,霎时间背脊一阵寒凉,忙道:“不是你在剑上撒的毒么?” 鬼骨心里明白过来,原来是秦英中毒了,难怪他会这么气急败坏地前来找他。 鬼骨摇了摇头道:“当晚不是只有我夜行门的人,我给你看样东西,我的人在郡王府捡到的,想必你应该也很熟悉。” 鬼骨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似的东西,薛摩定睛一看,赫然一块大雁形状的腰牌! 这东西薛摩也有,和十二路鸿雁令是子母令,母令在白容想手上,子令在签了鸿雁契的死士手上,没什么作用,但也算是身份的证明吧,死士出任务的时候,会把腰牌系在腰带上。 这一看薛摩便明白了,落霜剑是白容想要的东西,她自然不会在里面使绊子,很明显有人借用了十二路鸿雁令,调动了死士想借此机会对他们下毒手! 不是白容想,那这人还能是谁呢? 薛摩无奈地一闭眼,喃喃地吐了两个字:“冯克!” “他中的应该是回光散,我的人还搜到了这个。”鬼骨说着把一只小瓷瓶丢给了薛摩。 薛摩接住一闻,一股奇异的薄荷香,心道难怪逼不出来,原来是回光散。 这回光散是百草堂研制出的奇毒,中毒的人,根据个体差异,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症状,有的全身溃烂,有的浑身发痒,有的男人发出女音,有的女人长出喉结…… 总之,各式各样的都有,这样一想,秦英还算幸运的了,只不过变成了一个脸上花里胡哨唱大戏的。 而且这回光散,确实逼不出来,只能用解药来解,时间拖得越长便越危险,等到这种症状突然散去,恢复正常的时候,便是回光返照,大限将至,于是便取名回光散。 转念间,薛摩想到鬼骨竟然还留心去做了这些,想必那天晚上,待看到事情有变时,也没真的要和他们出手,而是派人迅速调查了黑衣人的底细。 鬼骨和阿琰的感情颇深,自己都已经叛逃碎叶城多年了,虽然鬼骨也老对付他,但是在看到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鬼骨还是放下立场,来帮他。 如果不是鬼骨留心,光是猜测秦英中的是什么毒,下毒的又是什么人,怕是都要耗时良久…… 想到这些,薛摩心里生出些感怀,鬼骨看到薛摩这么感激地望着他,摆摆手道:“去,去,去,别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我,瘆得慌!” 薛摩在夜行门向月满楼传了个信,便驱马直奔雁荡山而去。 一路上,鬼骨的话在薛摩耳边萦绕不绝,鬼骨这个人,愿锄强扶弱,好打抱不平,一身的浩气凛然,若不是出身如此,被牵连进碎叶城,想必现在,怕也是江湖上人人称赞的一代豪侠了,又何至于和他们一样,身负恶名?! 想到这里薛摩心口有些堵,眼神也有些森然,若有路可走,何至于此,什么天命有归,若是上天真有心在看,于心又何忍?! 薛摩想到鬼骨对秦英的看法,心想这两人的死结怕是解不开了,想到秦飒,很多年前的事就在眼前浮现出来。 当年秦英的轻功在那种严酷的情况下,已经练得很好了,远超同辈的任何人,甚至可以和屈侯琰一较高下,但是后来为了逼出秦英的极限,屈侯琰用的训练方法,残酷得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薛摩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秦英那天的神情,秦英看着自己的妹妹被绑在靶柱上,屈侯琰一手持着弓,一手拈着箭,告诉他,如果他不能赶上一支箭的速度,那么他的妹妹就会被射死。 秦英当场就跪下了,那是薛摩唯一一次见到秦英流泪,秦飒比秦英晚出生几分钟,他极其地疼爱他的这个同胞妹妹,父母惨死,秦飒便是他唯一的血亲! 秦飒在碎叶城像个小公主一般地生活,每天都穿着漂亮的霓裳衣裙,样式都不带重复的,她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不用练武,不用学任何,因为不管怎样,秦英都会帮她挡下来。 秦英最大的愿望,便是她能够平平淡淡地生活,不会落在江湖恩怨里,不会陷在江湖厮杀里,不会像他这样的过活,他觉得,他们兄妹俩人总该有一个,去过平凡正常的日子。 一直以来,屈侯琰也不逼秦英,任由着秦飒在碎叶城里独特着,所以当秦英看到秦飒被绑起来供他练习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崩溃了。 秦飒惊慌失措的目光,秦英鼻尖的汗水,四周人震惊的眼神,还有屈侯琰手中离弦的箭,那天的画面,在在场每个人的脑海中,不是用笔画下的,是真的用刀凿出来的! 秦英和屈侯琰并肩站在线外,那天屈侯琰也只射了一箭,当然,那支箭在即将触到秦飒的眉心时,被秦英给握住了,惊心动魄。 握着箭的秦英,双腿都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后背湿透! 第二天依旧如此,只不过射箭的人换成了薛摩,当薛摩看到靶柱上的人那淡定自若的神情时,他知道,秦英已经把人换了。 秦英大概永远都想不到,射箭的这个主意就是薛摩向屈侯琰提议的,当然,薛摩自然也不会让他知道。 薛摩的目的很简单,他要逼秦英把关着的人给放出来。 其实薛摩很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所以在调查了一番后,他换了练功的地方,当他在深夜里潜进那个密室,看到那张熟睡中和秦飒一模一样的脸时,他震惊得完全没有了反应。 薛摩第一次觉得原来莽莽撞撞的秦英也是有如此深沉心机的,心机全用在了他妹妹身上。 薛摩不知道秦英养着这个和秦飒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养了多久,但是他完全明白秦英为何要这么做。 秦英想给自己的妹妹找一个替身,屈侯琰是什么人,他或许会放任你洒脱一时,但绝不会放任你洒脱一世,特别还是秦家的人,后来假的秦飒被屈侯琰安排进虫房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58章 解药险中求(一) 秦英太不了解屈侯琰,但是薛摩不同,薛摩对屈侯琰了如指掌! 薛摩知道秦飒想要置身事外根本就是妄想,所以以其等到屈侯琰开口的那一天,还不如直接逼得秦英把人换过来! 薛摩实在无法忍受,秦英为了和自己妹妹有朝夕相处的机会,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困着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以备不时之需。 至此,薛摩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把那女孩放出来,一刻都不能等。 第一天射箭的夜里,真正的秦飒就被秦英给送出了碎叶城,送到了哪,薛摩没有心思追究,也不想追究。 薛摩虽然理解秦英的苦衷,但是不代表赞同秦英的做法,他的想法和鬼骨一样,何苦拖一个无辜之人下火海。 这些年来,薛摩一直都希望秦英能够亲口和他说出这件事,可是,哪怕到今天,秦英依旧选择隐瞒,秦飒也依旧选择替代,谁都没有和他透露半个字。 也许是薛摩想得太过于入神,以致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路,上雁荡山的人明显要比往日多得多,当他看到雁回宫路碑前,骑马并立的两个人时,有些诧异,来人正是顾子赫和池笑鱼。 “你们……怎么来了?”薛摩一拉缰绳,驱马踱步到他们面前问道。 顾子赫道:“秦飒收到你的飞鸽传书,告诉我们,你要去雁回宫,秦飒要照顾秦英,没办法脱身,便托我来看看。” 顾子赫看了一眼池笑鱼,无奈道:“笑鱼非要来,我没办法,只好带她来了。” “薛大哥,是我让子赫带我来的,你不要怪他。” 池笑鱼也不避讳,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来这里拿解药,我没办法不担心,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乱子的,子赫的武功很好,他兴许能帮上点忙。” 当信鸽飞到月满楼,秦飒说解药在冯克身上的时候,池笑鱼整个人如坐针毡,上次薛摩弄瞎了冯克一只眼睛,当时的情况历历在目,而如今薛摩要找冯克去拿解药,这不啻于虎口夺食,光是想想就如芒刺在背,她怎敢不来? 薛摩看见池笑鱼眼里的倔强,知道劝也没用,况且那件事她又亲身经历,薛摩点点头道:“罢了,走吧。” “秦英可还好?”薛摩问道。 顾子赫道:“秦飒姑娘医术了得,倒是一直吊着秦英的命,就是……秦英整个人通体都花里胡哨的……” “通体?”薛摩惊道。 “呃……”倒也不是顾子赫见识少,秦英现在就像那画家的调色盘一样,真的骇人! 薛摩白眼一翻:“百草堂这帮孙子,真是正经事不干,一整天竟搞这些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 顾子赫劝慰道:“反正也被你赶出中原了嘛。” 薛摩叹息着摇了摇头。 三人驱马向前,薛摩才注意到顾子赫的坐骑,那是一匹通体雪白,黑鬃黑蹄的马,外表英俊神武,四肢修长,体型优美,皮薄毛细,薛摩半张着嘴惊喜交集:“这……顾兄,这可是大宛马?” 顾子赫颇为得意地点点头道:“怎么样?我亲手养大的爱驹,除了家里二老和笑鱼,我最爱的就属他了。” 池笑鱼听他这么说,白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看向一边。 薛摩轻抚了一下顾子赫的马,笑道:“云上有翔龙,地上有腾马,顾兄的马可当得起此赞誉,可有名字?” 如今的江湖人,眼里只有武学秘籍,刀枪剑戟,顾子赫见薛摩双瞳都放光,知道他必定也是爱马之人,笑道:“薛兄真乃顾某知己,我给他取名,惊雷闪!” “惊雷闪……好名字!顾兄真是文采斐然,相比之下,我给我的马取名流星,可就逊色太多了。” 薛摩刚说完,流星就嘶鸣了一声,停下来不肯走了,好似听懂了一般,三人一看,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薛摩无奈地拍了拍流星,又俯下身和马说了点什么,流星才又肯再往前走。 三人相视一笑,若不是心上事烦攘,这一路山光鸟语,骏马相伴,还真有些谈笑里风生,人世本自在的感觉。 池笑鱼心细,刚才在等薛摩的时候就发现,这雁荡山和她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同,开口道:“薛大哥,你没发现今天上雁荡山的人有些多么?” 薛摩听她这么一说,也反应了过来,平素里雁回宫的访客也不少,但是今天上山的人确实太多了,薛摩还在琢磨,顾子赫就已经御马上前和前头的人探听起来。 一探之下才知,落霜雌剑才刚回雁回宫,白容想就广邀同道中人上山来赏剑。 薛摩听顾子赫这么一说,倒吸了口气,脸颊的肉也陷了下去,更显得毛森骨立,他幽幽道:“还真是迫不及待啊……灵山派也来人了是不是?” 顾子赫好奇道:“你怎么会知道?” “容想会这么做,也无非就是想在沈扬清面前出出风头,其他人嘛,都是些陪衬。落霜双剑重出江湖,武林至宝,她只是想向整个江湖宣告,她白容想是站在武林峰巅的人,除了她,没人可以配得起她那位沈少侠!”薛摩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顾子赫也经常听闻雁回宫的宫主性格骄横跋扈,其实也不难想象,雁回宫的财力和她祖辈在江湖上闯下的名声实在显赫,在这种条件下,染上些骄恣专横的习气倒也正常,不过如今,听薛摩这么说出来倒是更具体点了而已。 池笑鱼也已经知道了薛摩和白容想还有沈扬清之间的事,对这个沈扬清有了几分好奇…… 在她心中,薛摩就如皓月当空,很明显白容想放弃了这轮皓月而选择了沈扬清,她不禁开口问道:“那个沈扬清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此问题一出,薛摩和顾子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回答她。 池笑鱼有些纳闷,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很平常啊,顾子赫看懂她所想,说道:“到时候你自己看吧,今天你怕是可以开开眼界,见见江湖上很多人了,连你三叔五叔也来了,还有夜行门的门主,丐帮在江淮分舵的舵主……” 顾子赫还没说完,薛摩就策马往峰顶而去,顾子赫一看也有些怨自己话说得不是时候,今天本是来讨解药的,结果倒被他说出些游玩的意味来,两人心照不宣,立即驱马赶上。 三匹白驹一路踏尘而上,飞扬的灰尘在秋日温煦的光线里久久不肯着地。 第59章 解药险中求(二) 雁回宫马厩里面栓满了各种各样的马,薛摩只一眼,便蹙了眉头,三人把马匹交予马童,便向前殿走去。 池笑鱼远远就看到前殿的台阶上站了很多人,其中一个男子被簇拥在中间,分外显眼,不仅仅是样貌衣着,而是浑身散发着一股力量,就好像某种磁力一样,紧紧抓着你的目光,你想移开,却又死死地固定在上面。 池笑鱼发现那人在看着薛摩,便也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只见薛摩一脸漠然地直视着前方疾步快走,根本不和那人有一丝的眼神交汇。 就在薛摩快要和他们擦身而过时,走出来一人,手握着剑鞘,轻轻一抖,剑身便滑了一半出去,泛光的剑刃就这么横在了薛摩胸前,因为韧性的关系,那剑身还抖了两抖。 池笑鱼一眼就认出来,此人正是之前在聚义山庄门口的那人,他的手掌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灵山派的左执事杨玄展。 “薛老板,你这样会不会显得有些太没有礼数了?我们好歹也是你主人请来的客人,你一声招呼也不打,这就是待客之道?”果不其然,杨玄展上来就是一阵冷嘲热讽。 薛摩觉得这剑迎着阳光,甚是刺眼,抬手扶着剑柄,轻轻把剑推回剑鞘道:“你们一堆人站在这里,倒更像接客的。” “你!”杨玄展听他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反正现在有灵山派撑腰,伸手就要拔剑,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诶,玄展,你这说的这什么话,和薛老板说话,客气一些。”正中的男子阻止道。 池笑鱼一听这人的声音很是爽朗干脆,不似薛摩说话永远都慢悠悠,软绵绵的,特别他们两个相对话,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男子随即转而看着薛摩道:“薛兄,别来无恙啊?” “十次有九次都是容想往你那里跑,难得来一次,怎么不在里面陪陪她?”薛摩问道。 “里面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男子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他突然眼前一亮,打量着池笑鱼道:“这位想必就是聚义山庄的大小姐吧,出落得标致,和薛兄倒是般配!” 男子拱手行礼道:“在下灵山派沈扬清,见过池大小姐。” 池笑鱼一听愣了一下,看来自己猜对了,他就是沈扬清,池笑鱼不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橙黄色的发冠束了一个大马尾,刘海只留了一侧,长及下颏,此时没有穿外袍,立领的棕褐色内袍领口开得有些下,露出了一片小麦色的胸膛,白色的袍裤塞在短靴里,腰封一系,身形就被勾勒得恰到好处。 池笑鱼觉得沈扬清给人的感觉,是真的可以用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来形容的,他脸上的线条极其硬朗再配上古铜色的皮肤,和薛摩几乎就是两个极端。 沈扬清见池笑鱼呆呆地看着他,也不搭话,这种情形他见得太多了,连江湖第一美人他都拿下了,还何况这么个小妮子,沈扬清对自己的皮囊极其地自信,他咧嘴一笑,得意地提醒道:“池姑娘?” 沈扬清一出声,池笑鱼便回过神来,朝着他笑着回了个礼,一扭头,看到薛摩看她的目光里,竟然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 池笑鱼心头暗惊,他刚才眼里出现的是什么,失神,失望抑或是失落? 池笑鱼还来不及细想,薛摩就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里走了,前殿并没有人,薛摩穿过前殿欲往后殿去,池笑鱼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伸手去拉他的胳膊道:“薛大哥……” 话还没开始讲,薛摩就直接把手臂从池笑鱼手中给用力挣脱了,薛摩没有一丝停顿,疾步穿过了通道。 但是,池笑鱼定住了,如果说适才,薛摩眼神里的情绪她还没有办法把握的话,那现在,薛摩的动作很明显地告诉了她,他生气了,而且是因为她看沈扬清而生气了,那是不是可以证明,薛摩还是在意她的,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这一切顾子赫都看在眼里,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池笑鱼一脸惊喜地望着顾子赫,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无价之宝一样。 薛摩一进后殿便发现偌大的后殿内,人都上了座,薛摩扫视了一圈,发现还真是来了不少的武林高手,聚义山庄的三爷五爷看见他进来,视而不见的视而不见,嗤之以鼻的嗤之以鼻,也算是表态了。 薛摩往另一个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鬼骨,鬼骨也不看他,兀自在那里往口中丢花生米,倒是自在。 再往他旁边看去,便见着了柳无言,一袭白衣,胸前一条长长的辫子,柳无言看着他笑了笑,薛摩觉得见到久未蒙面的故人,感觉甚好,也笑得特别温厚。 整个后殿内都没有看到冯克和白容想的身影,只有白总务和冯克的爹冯胜,正在忙碌张罗,薛摩快步走到冯胜身后,说道:“冯老爷,可否告知薛某,令郎现在在何处,我找他有要紧事。” 冯胜连身都没转,自然也没有看他,说道:“克儿现在正和容想,准备落霜剑的事,你别过去,有什么事,等赏剑之后再说吧。” 薛摩一脸的焦躁,语气强硬地说道:“迫在眉睫,一刻也不能等。” “放肆!你这……”冯胜一转身,看到不仅薛摩在身后,沈扬清也在后面,话就也没有说出来。 “薛兄何必这么着急,今天各路好汉都聚集于此,你若乱来,怕是有拂容想薄面啊,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先坐下品杯茶如何?”沈扬清好声好气道。 薛摩不知道沈扬清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他回身,瞥了他一眼,道:“阁下好意,薛摩心领了。” 冯胜看薛摩这么冥顽不灵,斥道:“一边待着去,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轮得到你来造次!”说完就朝一边走去。 薛摩站在原地,脸色煞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秦英为白容想去盗的剑,却又中了冯克的毒,现在躺在床上,毒拖一分,命就危险一分,而他却不得不呆在这里,听着这帮人溜须拍马、互相吹捧而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薛摩觉得自己恨透了这短短的四个字,不甘于眼前却又无能耐转圜的境况足以把人逼疯! 第60章 解药险中求(三) 顾子赫和池笑鱼来到薛摩跟前,池笑鱼看着薛摩此时的表情,怯怯地喊了句:“薛大哥……” 薛摩听到池笑鱼的声音,回过神来,对着顾子赫向聚义山庄那边颔了颔首,示意他带池笑鱼过去,这是个好机会,不能浪费了。 顾子赫瞬间便明白过来,刚要走又折头拍了拍薛摩的肩,才带着池笑鱼向那边走去。 也可能是顾子赫拍的这两下真的起了点作用,薛摩稍稍镇静下来,看了眼鬼骨。 秦英中毒的事情他都知道,自己不好跟雁回宫开口,可是鬼骨不同,自从他占据了阳曲山,设立了夜行门,很多江湖散人都来投奔于他,而西都一带的其他江湖势力或仗义结盟或利害威逼,基本都握在他的手上,短短两年在江湖上已是声名鹊起,说的话那总会是有些分量的。 薛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鬼骨,鬼骨被他盯得避无可避,只能看着他,薛摩趁机向鬼骨使了个眼色。 鬼骨叹了口气,即便现在已经各为其主,互不瓜葛,但是之前十多年的兄弟情分还真不是白来的,薛摩一个眼色,他便知道薛摩想要他干嘛了。 至于秦英,他虽然看不上他,可如若真归西了…… 鬼骨拢了拢他的黑袍子,直接就在后殿里炸开了声:“冯老爷,白总务,你们让这一众江湖侠士候那么久,不太好吧?” 鬼骨瞥了眼沈扬清,接着道:“都那么长时间了,那小两口该不是在里面亲热上了吧?”话音刚落,就有人哄笑起来。 “哈,这鬼门主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就是,那白容想可是沈扬清的未婚妻,他竟敢这样说。” “有意思!有意思!” 杨玄展见自家掌门人平白被欺辱了去,眸光寒肃:“鬼门主,说话当心一点,不要以为还在你的夜行门,可以肆无忌惮,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祸从口出!” 鬼骨刚想辩驳,白总务咳了一声,假装清清嗓,对着一旁的侍女道:“你去请一下容想和冯公子。” 说完,白总务回身剜了鬼骨一眼,那一眼里满是警告,本来还窸窸窣窣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顾子赫和池笑鱼走到池三爷、池五爷跟前,池笑鱼从来没有和自己叔叔们分开这么长时间,尽管两位叔叔也不看她,但是池笑鱼还是高兴得红了双眼,试探地问了句:“三叔,五叔,我大伯,他还好么?” 池三爷本不爱说话,但还是看着池笑鱼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被池五爷抢了话头道:“你心里还有你大伯,还有我们这两个老头子么?” 池笑鱼瘪了瘪嘴,一脸歉疚。 池三爷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过去吧,你自个留心自个儿。” 池笑鱼听完也十分无奈,料想大伯是真的不肯原谅她了,和顾子赫对视了一眼,刚要转身往回走,池五爷出了声:“子赫,这段时间,还烦请你照顾好她。” 顾子赫回身朝着池五爷点了点头。 眸光一移,正巧看见池三爷眼里那满是不舍的神情,一时间,也颇为感概。 池三爷本是沉默之人,不似池五爷性情爽快,更何况这些年他一直在都吃斋礼佛,心性就更沉静了,也是难得见到他情绪外露。 顾子赫心头暗叹,带着池笑鱼走开了。 池五爷看着他俩的身影,摇摇头叹口气道:“女大不中留啊!偌大的庄子就剩一堆老头子了……” 池三爷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张,只是最后终是一阵缄默。 鬼骨见人还没出来,不依不饶起来,转头对着沈扬清笑道:“我说,沈掌门,我劝你啊,还是赶紧进去看看的好,别吃了亏去!” 话一闭在场的人都玩味地看着沈扬清。 沈扬清听完鬼骨的话,神色一凛,随即笑道:“不劳门主操心了,你看,冯公子这不出来了么!” 鬼骨一看奏效了,心暗道,在雁回宫,拿沈扬清下手可真有用啊!随即,整个人又斜窝在椅子里,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姿态。 薛摩看到冯克从偏厅走了出来,一个箭步上前,堵住他小声道:“解药交出来!” 冯克看到他等了许久的人终于来了,笑道:“呵……那么激动干什么,这落霜双剑重见天日,不先赏赏?” “那剑,秦英几近用命换的,我已经赏了很久了,毋需再赏!”薛摩看着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声调不可遏制地高了起来,本来看到冯克出来,很多人就往这边看了,现在已经几乎是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了。 冯克不想让白容想知道他暗害薛摩的事,对着在座宾客拱手笑道:“各位先请自便,在下和薛兄谈点私事,马上出来。”说完就和薛摩一起,拐进了偏厅。 门一合,冯克就环抱着双臂,一副看猎物的姿态睥睨着薛摩道:“如果我不想交出解药呢?” 薛摩凝视着冯克,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左眼,其实薛摩心里也明白,以他那种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心性,又怎能容忍自己瞎了一只眼睛,又怎会咽的下这口气? 冯克会报复,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薛摩不是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只是他还在计划,秦英就已经出事了,而且,祸迫眉睫! 薛摩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桌上白容想留下的绣品,走去过将绣绷上的针摘了下来,放在桌上,转身对着冯克说道:“我还你一只眼睛,随你挑。” 冯克一听,极其轻蔑地啐骂道:“我呸!你薛摩就是雁回宫养的一条狗,你以为我很稀罕你一只狗眼么?” 薛摩一手按着桌子,明显用了力道,手上的关节都凸了起来,指节泛白,他咬牙道:“冯克……你莫要欺人太甚!” 冯克听完,整个人怒发冲冠,他一把提起薛摩的领子道:“欺人太甚?你要了我一只眼睛,秦英要了我踏尘马的命,你说!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薛摩一听,瞬间明白过来,冯克已经知道他的马是被秦英下了药,这已经不单单只是一只眼睛的问题了。 薛摩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道:“那你究竟要怎么样?” 冯克放开了薛摩,扯了扯衣摆,道:“你的眼睛我不稀罕,秦英的烂命我也不稀罕,秦英中的是回光散,解药我会给你,而且保证是真的。” 薛摩听到这里,一脸狐疑地看着冯克,他心里知道,这事不可能这么轻松,冯克嘴角一扬,脸上戾气横生:“我要的是你身败名裂,在江湖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冯克的神色变得无比得意,薛摩直视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冷还是怎的,他突然打了个冷噤。 冯克一看笑了出来,抱臂道:“原来名震江湖的薛老板也会有怕的时候啊,那等下就看你表现了,薛兄!” 等到薛摩和冯克出来的时候,落霜剑早就已经摆好了,顾子赫和池笑鱼看到薛摩一脸惨白地从偏厅走了出来,知道肯定大事不妙,池笑鱼一脸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他肯拿出解药来么?” 薛摩愣愣地看了池笑鱼几秒,随后他把披风解了下来,放到池笑鱼手里说道:“帮我拿一会好么?” 池笑鱼被弄得莫名其妙,还没开口回答,薛摩就转而对顾子赫做了个眼色,道:“顾兄,等下无论出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帮忙。” 顾子赫心头一颤,大感不妙,他的眼神说的不仅是让自己不要插手,同时也在说看住池笑鱼,让她也不要插手。 顾子赫本来想劝,才晃神了两秒,薛摩就已经走开了。 白容想和沈扬清站在后殿中央,抱拳向在座的诸位说着些什么,冯克和薛摩立于两侧,其实究竟说了些什么,薛摩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就入神地,看着冯克。 鬼骨看了看薛摩的神色,眉峰倏地立起,他回身望了眼站在身后的柳无言,发现她的眉头皱得比他还高,很显然,她也发现不对劲了。 突然白总务来和白容想说了些什么,白容想就疾步出了后殿,冯克一看,轻轻笑了一下,心想是时候了。 薛摩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安排好的,刚抬眼看向冯克,冯克就朝着落霜剑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他上去,两人一齐朝落霜剑走去,上台阶时,薛摩偏头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冯克笑笑,在剑身前站定,道:“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冯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大拇指将塞子一弹,塞子在空中走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在地板上,滚远了。 冯克将瓷瓶凑到薛摩鼻前,薛摩一问那股特殊的薄荷香气,就知道这是回光散的解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冯克提醒他道:“这里面可都是液体,又没塞子,你别想抢,一抢可就都洒了!” 薛摩一听即便他有这个打算也犹豫了,下一秒冯克向剑架弹了枚暗器,剑架就被打散了。 座在下面的人,只看到两人在上面,背对着他们嘀嘀咕咕说着话,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然后,忽然就看到剑架不知怎的散了一地,落霜雌剑也掉在了地上,一些好奇的江湖人起身,离了座位,围了过来。 第61章 解药险中求(四) 看着散了一地的木片,有人嚷嚷道:“冯公子,这剑架子怎么散了?” 冯克转身,看着大家面带难色地说道:“哎呀,这架子怎地这么不牢靠,真是让各位见笑了!” 随即扭头对着薛摩道:“落霜剑可是至宝,薛兄不介意先捧下剑,让大家观赏一下吧?” 薛摩没有回他,直接弯腰把剑拾起来,双手捧在胸前,面无表情地当起了人体剑架。 在场的人面面厮觑,沈扬清看不懂这两人唱的什么戏,就环臂带笑地看着。 倒是他旁边的杨玄展来了兴致,要说杨玄展这人啊,年岁不过二十,面相及其讨喜,一笑起来,一双弯如月牙的笑眼,乖巧得简直让人想给他塞糖啊!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便生能养出一肚子坏水翻腾,倒也真是神奇…… 杨玄展看出些端倪,便说道:“这不行啊,两边不一样高啊,薛老板可否稍稍蹲下点来。” 冯克听杨玄展直接说出了他的心思,激动得简直想去和他八拜结交啊! 冯克看着薛摩,眼神向地面上扫了扫,薛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看了看地面,只觉得此刻身上一阵阵恶寒,好像连汗毛都奓立了起来。 冯克见他没有动作,佯装咳嗽了一声,薛摩抬眼就看到冯克在两指间滑转着装解药的瓷瓶,薛摩的脸,苍白得像纸一样…… 他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深深呼了口气,双手捧着剑,膝盖一弯,就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着地碰撞出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惊了一跳,前面刚刚围上去的人,吓得都退了三尺。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鬼骨半张着嘴,从座椅上缓缓站了起来,那双似是鹰眼般深邃锐利的眼眸里装满了不可思议。 顾子赫倒吸了口凉气,微微把头偏在一边,不忍再看,别的人也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他看到了,薛摩这一跪为的就是冯克手里的那支解药。 池笑鱼抿着唇,双手紧紧地抱着薛摩的披风,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整个后殿极其地安静,冯克觉得自己激动得就快要血脉偾张了,最后抑制不住地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薛老板还真是思虑周到啊,这下子倒真是一样高了……哈哈哈哈……” 冯克尖锐的笑声打破了后殿的沉寂,四周不断有人哑然失笑,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四起…… “哈!有生之年,我还能轮到血衣魔头跪我啊……” “爽!下山之后我定是要吹一番的!” “真是雁回宫的好走狗啊!” “哎,看来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啊!” …… 四周喧沸,杨玄展上前,眉开眼笑道:“薛老板这又是何必,传出去,贻笑大方啊!” 薛摩深呼吸了一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只是此刻他连嘴唇都有些失色发白。 薛摩侧头抬眼,看着冯克问道:“现在,满意了么?” 冯克垂眼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头无比地过瘾,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就像已经几日几夜水米未进,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人,突然看到一桌子盛宴,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这快感一模一样,不,不应该这样说,是比那种感觉还要称心如意,就是一桌子菜还都是你最爱的一样。 冯克嘴角一勾,笑的得意,握着药瓶的手一松,药瓶就直直地往下坠,薛摩一看,忙起身去抓,一把握住后,用大拇指死死堵着瓶口。 冯克看他起身抓药瓶,抬腿一脚就跺在薛摩的肩上,背上被一股强横的力量一压,本来单膝跪地的姿势又变成了双膝落地。 冯克一咬牙,褪下又用了三分劲儿,踩得薛摩身子都快匍在地上了,他仰首大笑了起来,笑声猖狂:“哈哈哈哈,大家看看,都看看,什么威慑江湖,不过是我雁回宫卑躬屈膝的一介走卒!” 鬼骨脸色阴沉地就像山雨欲来前的黑云压顶一样,刚要往上冲,却被柳无言紧紧地捏住了胳膊,力道之大,疼得鬼骨龇了牙,转身一看,只见柳无言一双冰窟一样的眼睛,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有放轻。 薛摩看解药已经到手,抖动了一下肩膀刚要发作,就看到一个身影扑了上来,动作极快,像狮豹,像猎隼,把冯克整个人都给扑了出去…… 冯克毫无预警,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心上怒火升腾,甩手就把人给摁在了地上,这一摁,他才看清,扑上来的人竟然是池笑鱼! 众人震惊! 池笑鱼紧抿着唇,怒目瞪视着冯克,那眼神竟是一点儿也不怕他。 顾子赫大惊,暗骂自己太入神,竟没顾及到一旁的池笑鱼是什么时候窜上去的。 本来池家三爷,五爷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现在看到池笑鱼被人摁住,双双拍桌而起,池五爷大喝一声:“放肆!”吓得在场的人都浑身一凛。 这聚义山庄毕竟是出过一代武林盟主的主儿,冯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开了。 场面一下子僵冷起来,薛摩看到池笑鱼伏在地上,欲伸手上前,奈何沈扬清已经先他一步,搭手去扶池笑鱼了,薛摩的手在空中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垂了下来。 池笑鱼掀眸,看清来扶她的人是沈扬清,一挥臂就把他的手给甩了开去,自己站了起来。 沈扬清何时在女人面前吃过闭门羹,一时也新奇,挑了挑眉说道:“池姑娘,可知道你像这样,沈某很没面子的啊?” “又不是我让你来扶我的!”池笑鱼的话明显带着浓浓的怒意,灵山派的人哪忍得了,纷纷上前。 杨玄展喝道:“池笑鱼!你好好看看你在跟谁说话!” 沈扬清伸手拦了下道:“不得无礼!” 杨玄展一看沈扬清护着那小妮子,也只能怏怏不平地带着人退了下去。 沈扬清转而对池笑鱼说道:“我与池姑娘素不相识,可是池姑娘好像对沈某心有芥蒂啊!” “哼!你的杨左执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怎会是好人?”池笑鱼也不避,直视着沈扬清就把话挑明了。 沈扬清一听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池姑娘,好脾气呐!” 池笑鱼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白了他一眼望向薛摩,可是目光刚接触,薛摩就直接避开,扒拉开人群,疾步如飞地向殿外走去。 柳无言看薛摩已经出了后殿,抓着鬼骨的手才慢慢松开,鬼骨把袖子挽起来一看,倒吸了口气:“无言,都青了……” 适才,大家的焦点都在薛摩身上,此时才发现白容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后殿内了,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沈扬清。 柳无言稳步上前,对着白容想一拱手道:“白宫主,请恕在下直言,宫主办这样一个赏剑会,其实毫无意义。” 白容想一听就蹙了眉,一脸不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柳无言接着道:“落霜剑是白家的,这件事全江湖人都知道,哪怕现在雌雄双剑合璧,也无非单纯是来看看样子而已,着实浪费了这两把绝世好剑。” 这句话听着还稍有点理! 白容想终于正眼看了看面前的女子,她一袭束身白裙,一条长长的大辫子上,缀了些白色绒毛状的装饰,颇是面生,但是在众人面前,却一点也不怯场。 白容想启唇:“阁下是?” “夜行门的小辈而已,不足挂齿。”柳无言答道。 白容想嗤笑了一声道:“呵——那还有什么资格站出来说话?!” 说完,白容想就要往前走去,柳无言提臂一拦,白容想就动了怒,抓着她的胳膊反向一拗,柳无言借力凌空一翻,抓着白容想的手臂顺势一扭,白容想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腾空翻身。 柳无言先松了手,还未落地,一脚就朝白容想劈来,白容想抬起双臂,交叉一挡,力道不及,向后打了个趔趄,这一番交手,白容想才发现此人内力深厚,来了兴趣,上前就切磋了起来。 在场的人,也没想到好好的一个赏剑会,竟能闹出那么多事来,看着两个女人交手,一白一绿,上下翻腾,青丝泼洒,倒是别有一番刚柔相济的美,柔情的是身段,凌厉的是招式。 “女人就是女人,打个架都能打得这么美,不似咱们这帮糙汉子!”沈扬清站在前头说道,其他人一听,也附和着笑笑。 “男人嘛,扛着刀,提着剑就上,哪招劲狠用哪招,总之先制敌在说,那还能管劈腿甩臂,好不好看的。” “诶,话不能这么说。”灵山派有人反驳道:“我们沈掌门出招也挺好看的!” 杨玄展瞥了那人一眼,开口道:“说到底还是得看人,手长脚长的,出招自然好看,像你这种五短三粗的,给你神仙招式,你也未必能打得好看!” “杨玄展!你!” “算了,算了,消消气,消消气。”有人出来当和事佬。 那人虽是消了声,却是心上不服,他自认也没说什么,反倒被这样讥诮一顿,要不是仗着灵山派势盛,他杨玄展又能排老几,什么叫狐假虎威,他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 第62章 解药险中求(五) 冯克站在一旁安安静静,他嘴角挂着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白容想,好像生怕他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精彩一样。 任周边再嘈杂,他的世界也只剩下一个白容想。 柳无言并不想和白容想打这一场,但是白容想却好似很有兴致,竟不肯收手了,到最后连白家绝学落雁掌法都使出来了! 那掌法看上去极飘,落力点却极重,甚至掌与掌之间也时飘时重,飘时可化绕指柔,重时如沉千斤力,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平素也没几个人敢惹白容想,即便得罪了雁回宫,就凭她的十二路鸿雁令,也着实轮不到她出手,所以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落雁掌法,个个激动不已,啧啧称奇。 “落雁掌法!竟然能见识落雁掌法!这一趟来的不亏!不亏!” “就是!这雁回宫的嫡系武学,好多年都没见有人用了,我还以为失传了呢!” “哎,这白宫主,长得好,武功也好,连家世都好,哎……要是能看上我……那多好……”说话的人声音里满是艳羡。 “你得了吧你,沈扬清在那边呢,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众人一阵哄笑。 柳无言一边接掌一边后退,她瞟了眼身后的厅柱,翻身往柱子上一蹬,借着力,一套极快的手法向白容想迎去,力道相接,几十招过后,两人都被对方力道给弹了开去。 白容想回想柳无言刚使用的招式,凝眉问道:“夜行疾风手?” 在场的人也认出来了,大部分的掌法都是力道集于掌心,而夜行门的夜行疾风手却反其道而行之,是掌背,掌侧和指关节在发力,力道集于线或点上,若是击中,很是要命。 柳无言看着她点了点头。 白容想一脸赞许之色地看了看柳无言,又再回眸望着鬼骨道:“夜行门果真名不虚传,好俊的功夫,鬼门主教导有方呐!” 鬼骨回了句过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喜欢白容想这种飞扬跋扈的女人,是以,连话都懒得多答一句。 白容想看向柳无言,抱拳道:“这位姑娘,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我白容想只以武会友,听闻姑娘刚才言下之意,你……是有更好的建议喽?” 柳无言见白容想交手过后,态度直接来了个大逆转,不禁心叹江湖所传分毫不差,白容想嗜武成痴,武学造诣差的人,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说攀谈了! 这样看来,刚才那场比试,倒是不打都是不行的了。 “白宫主严重了,大家都江湖中人,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柳无言莞尔,接着道:“在下只是觉得区区一个赏剑会,委屈了落霜双剑,不如,来场大的!” 白容想一听扬眉道:“比如?” “试剑大会!”短短四字,柳无言字字激越。 此四个字一出,在场的人眼波流转,神色各异,大家都没有说话。 试剑大会毋庸置疑,是当今武林任何神器想要名噪一时的首选! 不论你是什么宝器,直白来说,若没有名震武林,那就是一堆废铜烂铁,甚至还不如废铜烂铁,起码废铜烂铁还能拿来熔炼,还不占地方,可偏偏你又是没出头的宝器,这就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 但是试剑大会不是你拿着兵器耍两下就行了,而是能者取之,也就是说,如果雁回宫要办落霜剑的试剑大会,要是赢了,那自然名正言顺地威慑江湖,但是,如果输了,那么落霜剑,就此易主,江湖为证! 白容想一听,面有难色,不是她不想办试剑大会,其实她也很想,但是落霜剑是白家祖传,她不希望在她这代出什么纰漏。 柳无言看她陷入了思虑,开口道:“雁回宫在江湖上声名显耀,白宫主和沈掌门又情意相投,有灵山派的拥持,再加上宝剑在手,想必真要办试剑大会,怕是……也没人敢上前相夺……” 柳无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这个提议也不妙,我就说说而已,白宫主也就听听罢了,毋需多想。” 白容想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再答话。 这一屋子的人,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各自怀着各自的鬼胎,面上,不露声色。 待鬼骨和柳无言回到夜行门的时候,已经月头高挂,一路无话,策马飞驰,想到今天薛摩的所做作为,一进门厅,鬼骨看什么都不顺眼,随手抡起只花瓶就给砸了。 魍魉二人今天留守夜行门,看鬼骨盛怒之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地刚想上去劝劝,柳无言开口道:“不用劝,让他砸。” 此话一出,那鬼骨更是来了脾气,转眼间一厅的瓷器花盆,叮铃哐啷一阵响,竟全都给砸了,地上到处都是碎片,还有泥土,满目狼藉。 魍魉二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直接看懵了,魉小声地看着魍说了句:“他等下不会把我俩也砸了吧?” 魍看他这时候了还有心思打趣,好笑道:“嗯,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柳无言看着鬼骨站在厅中,喘着粗气,可以砸的也都砸光了,开口道:“气消了没?” “无言,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薛摩!还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骄傲得目空一切的薛摩么?!”鬼骨挥臂手指在半空中,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颤音。 柳无言摇了摇头道:“你明知道他是为了解药救秦英。” 鬼骨激动了起来,在厅内暴躁地来回踱步:“就不能用抢的,就不能用打的?难道他出手了,夜行门不会帮他么,难道他出手了,碎叶城不会帮他么?!” “夜行门?呵……”柳无言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你十个夜行门都不够和雁回宫还有灵山派抗衡!” “至于碎叶城?碎叶城远在千万里外,你别忘了,这里,是中原!”柳无言厉声说道。 鬼骨像受了训斥的小孩子一样,站在那里,垂头丧气道:“那……那他来我夜行门也比呆在雁回宫寄人篱下的好啊……” 柳无言叹口气轻声说道:“那是他自己选的路,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 看着这满屋一片凌乱,柳无言转身对魍魉说道:“你们等下不准叫人来收拾,他自己砸的,让他自己扫!” 鬼骨一听环视一圈,瞪大了眼睛道:“无言……” “停!就是这样,你跪着求我都没用,自己扫。”柳无言说完,把大辫子往身后一丢,转身就出了大厅。 鬼骨扶着额一声哀嚎:“啊……这算哪门子的女人啊!” 魍魉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正所谓乐极生悲,鬼骨旋身指着他们道:“你们俩,一起扫!” 魍魉二人一听,笑就僵在了唇边,开口道:“凭什么啊,又不是我们砸的!” 鬼骨双手环胸,义正言辞:“她只说不准叫别人来收拾,正所谓见者有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魍魉彻底无奈了,瞪着眼看着这满地的土啊灰啊的,只能说报应来得太快,真是叫人承受不来啊! 柳无言躲在暗处,看着三个黑咚咚的身影在大厅里忙活,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抬头看到天空星月圆满,想起今天薛摩的事,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薛摩拿到解药,出了雁回宫,骑了流星就马不停蹄地往月满楼赶。 顾子赫和池笑鱼是追着他出来的,不过虽然惊雷闪可以追得上流星,可是池笑鱼的马实在不行,等两人回到月满楼的时候,已经没有薛摩的踪影了。 “我看流星拴在后院里,薛摩他人呢?”顾子赫问秦飒。 秦飒一脸茫然道:“他回来,放下解药,什么都没说,人就走了,我忙着给我哥解毒,等回身时,已经找不见他了。” 顾子赫看了看床榻上的人儿,紧张道:“秦英的毒解了吗?” 秦飒点了点头:“我哥虽然还在昏迷中,但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顾子赫和池笑鱼相视一眼,松了口气。 华浓站在一旁,看池笑鱼手上揽着个披风,便伸手想接过来,池笑鱼躲了一下摇了摇头。 秦飒一看两人神情不对劲,问道:“是不是阿摩出了什么事?” 两人都默不作声。 池笑鱼越想越担心,转身就跑出房去,顾子赫刚想跟上就被秦飒给拽住了,她一脸焦急道:“你说话啊,是不是薛摩发生了什么事?!” 顾子赫一脸沉重,本来想说却不知道要怎么启齿,皱了皱眉道:“等天亮你就知道了,大街小巷都会传遍的。” 秦飒一脸愕然,秦英昏迷中喃喃着要喝水,秦飒便松了手,回身到床榻前,照顾他哥哥。 池笑鱼跑到后院里,正犯难,突然看到了树下的流星,灵机一动,上前抚摸着它道:“好流星,我现在只能靠你了,你带我去找他好么?” 池笑鱼本没抱什么希望,哪知流星却仰头嘶鸣了一声,好似在回应一般,池笑鱼看它这么配合,又惊又喜,也不顾夜黑风高,只身骑着流星奔弛在扬州空旷的街上。 第63章 篝火映促膝 一路上,池笑鱼强迫自己不去想白天发生的事,可是脑海里只要一浮现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每每还是红了眼眶,待回神后,才发现流星已经跑了很远,眼看就要到城郊了。 流星一头扎进城郊的林子里,黑暗瞬间迎面包裹了过来,一口将池笑鱼吞噬了进去。 池笑鱼相信薛摩,也没来由地相信薛摩的马,她笃定流星一定能带她找到他,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进城郊树林竟也不怕了。 流星跑了一段,渐渐慢了下来,以此同时,池笑鱼也听到了一阵不小的动静,侧耳细听,像风又好像不是风,一阵一阵,哗啦哗啦地。 流星向前走了一段,池笑鱼终于看明白了,那种声音是树冠发出来的。 薛摩像深山老林里的一抹红色精魅,疾风骤雨地穿梭于树木之间,他的身法可堪闪电那般迅捷,也不用武器,就这么徒手一掌一掌地打了过去,每过之处,便发出“哗哗”的声响,漫天的树叶像绿色的精灵一样在空中打着旋儿。 这是一片老林,树干粗壮,可是薛摩一阵携风过,那些像云朵一样的树冠还是剧烈地颤动摇晃起来,树干上一个一个凹进去的手印,比比皆是。 池笑鱼下了马,牵着马缰,看着眼前的这番景象,一瞬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一路上她曾想过无数种见到薛摩应该说的话,可是如今,她却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了。 蓦然间,她看着薛摩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薛摩一掌打在她身边的树干上时,池笑鱼吓得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她就觉得一阵劲风拂面,感觉到鬓边的碎发都被吹了起来。 几秒后池笑鱼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周都是飘然而下的落叶,薛摩重重地喘息着,两颊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红得骇人,站在月光里,就这么森森然地,看着她…… “薛……薛大哥。”池笑鱼看着薛摩的双眼,一说话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薛摩知道自己的样子吓着她了,轻声道:“回去。”说完也不看看她,转身要走。 池笑鱼下了狠心,一把就拉住薛摩的手,薛摩缓缓转了过来,池笑鱼双手就这么紧紧握着他的,像握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却又分外坚定。 薛摩看着池笑鱼眼里的神情,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不要这么同情地看着我。”边说就边把手抽了出来。 薛摩的手一抽,池笑鱼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惊道:“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烫啊!”说着就探了探薛摩的胳膊,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在发抖?” “这些不用你管。”薛摩摇了摇头就要走。 池笑鱼看他个这样子,也是没来由地生气,拦住他说道:“我偏要管,你有本事,就把时间倒回到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你不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我也可以保证,一定不出现在你面前。” 薛摩一听无奈地摇了摇头,谁又能够扭转得了时间呢? 池笑鱼从马鞍上把薛摩的披风拿来下来,轻轻替他围了上去,边系边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白姑娘,你喜欢你的就是了,不用管我。” 池笑鱼这句话说的极轻松,但是说完,薛摩还是看到了她眼底那抹浅浅的水光。 池笑鱼把薛摩的披风拢拢好,劝慰道:“我们……回去吧!” 薛摩摇了摇头,倚着树缓缓坐了下来:“你骑着流星先回去吧,我……我等天亮了再回去。” 池笑鱼蹲了下来问道:“是因为白天的事么?” 薛摩仰着头靠着树,眼神有些迷离,缓缓说道:“秦飒和秦英肯定会追问我,是怎么拿回解药的,我……真的不想说,还是通过别人的口告诉他们吧。” 池笑鱼听他这么说,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地往上涌,她佯装轻松地拍了拍手说道:“嗯,那……那我留在这里陪你。” 池笑鱼说完就转身去捡枯树枝,他不是冷么,秋意瑟瑟,总该生堆火的。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你不要为我难过,一跪救我兄弟一条命,不管怎么说……还是值得的。” 池笑鱼弯着腰,身体一愣,没想到他还是看出来了,反而还安慰起她来,用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她捡树枝的手上。 两人很快就把火给生了起来,薛摩看着跳动的火焰,想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一屋子的人,到最后,竟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池笑鱼,敢冲上去帮他解围…… 薛摩扭头看着旁边的人,她一身水蓝长裙,小脸被火光印得通红,一手抱着膝,一手拿着枯枝在添火,薛摩皱了皱眉,觉得她好像有些瘦。 池笑鱼一转头,看到薛摩皱着眉望着她,可怜兮兮道:“你不要再赶我走了……” 薛摩无奈地笑笑:“不了,不赶你走了,这样的夜,有个人肯陪着我,也挺好。” 薛摩抬手去解披风,才发现系带直接被她打了个死结,池笑鱼转头托着下颏,一脸得意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我早有打算的。” 薛摩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池笑鱼:“噢,还真是学聪明了,都能有先见之明了。” 也许是因为薛摩夸自己了,池笑鱼就傻呵呵的笑。 薛摩看了眼在一旁睡觉的流星,心道,其实池笑鱼真的挺聪明的,还知道通过流星来找他。 薛摩心头暗叹,眯着眼睛看着篝火,幽幽道:“就是委屈你了,外面人都道我们在一起了,明天江湖上必定是闲言碎语,蜚短流长,让你和我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牵扯……” “咳……咳咳!”池笑鱼假装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薛摩扭头看着池笑鱼印着火光的双瞳,四目相视,薛摩也不再说下去了。 池笑鱼看他眼神难得那么温暖柔和,不似平常那般平静淡漠,胆子也大了起来,笑嘻嘻道:“薛大哥,我想看看你的牙齿。” 薛摩一听就知道她想看的是什么,问道:“秦飒告诉你的?” 池笑鱼点点头,薛摩笑着摇摇头道:“呵,真是多嘴,这都跟你说!又不好看,不能给你看。” 池笑鱼看着他的侧脸,问道:“那时候很疼吧?”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就算疼也不记得了。”薛摩的语气,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好像这样的事情,于他来说,无关痛痒。 池笑鱼知道那两颗牙齿,代表着祭奠两条人命,想来肯定也是刻骨铭心,但是看薛摩说得那么不足轻重,也不禁黯然,究竟他曾经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他养成这么隐忍不发的性子。 “你能和我讲讲你从前的事么?”池笑鱼一脸希冀地说道。 “你应该让你大伯和你讲讲聚义山庄的事情。”薛摩岔开了话头。 “聚义山庄?”池笑鱼一脸疑问。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薛摩自问自答:“莫怪凡心贪尘色,敢叫仙魂动凡心!” 池笑鱼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句话是?” 薛摩笑了:“这是当年江湖上,盛赞你娘美貌的话。” “我娘?!”池笑鱼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听说当年的美人颇多,皆是色艺双绝之辈,但若你娘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薛摩道:“所有人都说,当得艳绝江湖这四个字!” “哈啊……”池笑鱼眨着眼睛一脸憧憬,放佛话中之人不是她娘,而只是个陌生人一般。 薛摩疑惑道:“怎么,你们叔伯们都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池笑鱼瘪了嘴:“我娘去世后他们就很少提了,连爹都很少提起,后来,我爹去世了,就更是没人提过了……” 池笑鱼对她娘亲,几乎没有一点印象,在她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她便过世了,从未得到过,所以,即便是失去至亲,也不会有太大的触动,只是,小的时候,看到别人有温柔的娘亲,会羡慕罢了…… 倏忽间,池笑鱼才恍然大悟过来,明明是问薛摩的事,怎么倒扯到她的身上来,这么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 池笑鱼缄口,也不再追问了,心道,总有一天会让你讲与我听的。 即便穿着毛绒披风,点着篝火,薛摩还是打了个寒颤,他不自觉地向前坐了坐,双手抱膝把身体蜷缩了起来,大大的披风笼罩严实,头无力地搭在膝盖上。 池笑鱼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人畜无害的动作,会是由薛摩做出来,但是,她也明显感觉到薛摩的异样,为什么他的身体会奇烫无比,可是他却看起来如此畏寒? 池笑鱼在聚义山庄的时候,看了很多有关武林轶事的书,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问道:“薛大哥,你这么畏寒,是不是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薛摩可能没预计到池笑鱼涉猎之广,想来她也不会知道,就没有隐瞒,闷闷地嗯了一声。 池笑鱼一听,瞬间激动起来,刚要说什么,突然身后被人一击,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薛摩一惊,立即揽住池笑鱼,向后看去,只见来人隐在一个大大的白色斗篷里,一条大辫子拖在身前。 第64章 墙倒众人推 待薛摩看清来人的样貌,不禁埋怨道:“你干嘛把她打晕啊!” “这哪是打,只是点了穴而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说话的人正是柳无言。 薛摩蹙眉看了看怀中的人,确认无恙后,眉峰才舒展开来。 看着薛摩异样的神色,这下倒是轮到柳无言皱眉了,但是她也没多问,说道:“白天……真是辛苦你了!” “没什么,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既然举夺由人,那就要摆好姿态,这个道理,我懂。”薛摩轻声说道。 柳无言听罢,颇为惊叹地挑了挑眉,随后道:“我来这趟,是想告诉你,我向白容想提出了举办试剑大会的建议,至于她会不会这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薛摩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薛摩扬声问道:“鬼骨他?” “回夜行门闹了顿脾气。” 薛摩失笑:“以他那个脾气,要忍这些,倒是为难他了。” “更是为难你。”柳无言接话道。 薛摩眸色沉凝,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柳无言看着池笑鱼问道:“倒是这位姑娘,怎地会无端被牵扯了进来?聚义山庄本不在计划之内!” “她是一个意外,有人想借聚义山庄的手除掉我,可惜那人藏得太深,我们又从未调查过聚义山庄,具体情况暂时不得而知。”柳无言听罢点了点头。 薛摩思虑了一会,刚张开口就又合上了,柳无言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 “无言,他……还好么?”薛摩抬眼问道。 柳无言早猜到了他会问什么,轻声道:“屈侯琰他……自你走后,他就搬出了琉璃殿,再也没踏进一步……” “为何?”薛摩惊异道:“我和他在琉璃殿从小住到大,他不是一直很喜欢那里么?” 柳无言摇摇头道:“琉璃殿终日受日照时间最长,他从小便怕热,又怎会喜欢?” 薛摩恍然想了起来,对啊,他怕热,而自己怕冷…… 柳无言接着道:“自打他住进寒魄室后,就变得……不怎么搭理人了。” “你在的时候还好,可是都过了这么些年了……现在,除了我、鬼骨和秦飒,谁也近不得他的身,整个人冷得跟冰窖似得,脾气越来越古怪,手段也……算了,不说了,你知道的。”柳无言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薛摩低声喟叹:“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的。” 柳无言微微莞尔:“那我便先行离开了。” 薛摩望着柳无言的身影隐匿进茫茫夜色之中,一垂头,看到池笑鱼,刚想给她解穴,便见她靠着自己睡得正香,就也作罢,反正再过个把时辰,穴便会自动解了,薛摩轻轻拉起披风拢在了池笑鱼的身上。 天光渐亮,待池笑鱼醒转时,才发现自己靠着薛摩睡了一夜,她像个蚂蚱一样地,跳了起来,站到一边,眼角余光看到薛摩不动声色地活动着肩膀,揉着胳膊,莫名地,脸就红了。 薛摩瞥见她的样子,调侃道:“是谁昨夜说要陪我来着,结果自己倒先睡着了。” 池笑鱼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辩解道:“不对……不对,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睡着了呢?我记得我们明明谈到一个很关键的事情,我不可能睡着的呀?!” “事实胜于雄辩。”薛摩淡定地答道,然后伸手去牵流星,慢慢地向前走,留下池笑鱼跟在身后嘀咕道:“这……我睡着了……怎么会呢?!不应该的啊……哎,竟然睡着了……好不争气,我怎么能睡着呢……” 薛摩听着听着也无声地笑了起来,远眺着晨曦里的扬州城,脸色骤变,想到马上要面对的纷扰,突然间,他留恋起这片刻的安宁来。 “哎哟~哎哟喂~”秦英醒了,在床榻上哼得十分起劲,秦飒端着药碗进来,就看到他这副模样。 “哎哟~我都中毒成这样了,薛摩怎么也不来看看我?”秦英倚着床头,眼眸斜瞟着门口。 秦飒一脸正色道:“你别哼了!你毒都解了!” “呃……”秦英拍了拍胸口,又低头拽起衣袍来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解了啊……”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来了精神,一脸好奇道:“怎么解的啊?” 秦飒把药碗放在床头,闻言,双眸潸泫。 秦英见她这般样子,瞬间急了,抓着秦飒,一脸紧张道:“究竟怎么解的?” 秦飒默然,相顾无言。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昨日月满楼薛老板在雁回宫向众人下跪的事,以朝阳升起的速度在扬州城内迅速地扩散了开来…… “那薛摩,我听说,在雁回宫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是说白容想很看重他么,这么一员猛将,怎地这般折辱啊?” “看重什么啊,那雁回宫要什么样的人没有,真看重,也不至于让冯克这么欺负了去!” “也是,当众跪了江湖各家啊!” 顾子赫在月满楼门口踱步,就听到了旁边茶肆里,飘出来了这样的话,他捏着折扇的手,差点把扇骨都给摁折了! 待薛摩和池笑鱼回到扬州的时候,果不其然,背后一路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各种各样不堪的话语直往池笑鱼耳朵里钻。 “哎哟,瞧瞧,那是谁,还有脸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端平路上!” “月满楼这次丢人啊,还真是丢大了,这以后可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 “呸!当真是雁回宫养的狗!所传不虚!” “嘿?!池大小姐竟然还跟着他,我要是那池笑鱼,我就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躲着不见人!” 四周压迫沉郁的气氛让人简直巴不得就此消失,什么叫众口铄金,什么叫积毁销骨,池笑鱼生平第一次算是见识到了。 她扭头看着薛摩,见他还是一如往常般平静,白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一双眼不躲不避地直视着前方,就好像路人所谈论的事,和他丝毫不相干一样! 池笑鱼心中一阵哀恸,一个人要听过多少的诋毁诽谤,看过多少的恶意中伤,才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池笑鱼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她缓缓伸出手,指尖擦着薛摩的指尖,轻轻合了上去。 薛摩感受到掌心的温暖,停了下来,站定扭头凝视着池笑鱼。 也许是薛摩此刻的目光,也许是路人此时的话语,池笑鱼反倒更加笃定了,五指一用力,紧紧地握着薛摩的手。 薛摩看着池笑鱼的眼睛,蓦然,一抹笑就在唇角浮了起来,像个孩子得到糖果一般,笑容明亮,甜腻入心…… 池笑鱼轻轻拽了一下他,她牵着薛摩,薛摩牵着流星,缓缓向月满楼走去,十指紧扣。 快到月满楼时,薛摩一眼就望见了站在门口的顾子赫,他松了池笑鱼的手,牵着流星,走上前去。 池笑鱼愣了一瞬,垂眸望着空荡荡的手心,面上怅然若失。 顾子赫看见薛摩,一个箭步冲上前,长吁了口气道:“呼~你们回来了就好!” 薛摩见顾子赫一脸的担忧之色,大大咧咧地朝他胸口上擂了一拳,以表安慰。 薛摩去见秦英的时候,秦英躺在床上,好似还没恢复过来,脸色惨白,一双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空气,有点像棵晒得蔫仰在地上的麦苗,死气沉沉! 薛摩抱臂斜靠在秦英床边的栏杆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秦英那张生有何欢的脸,缓缓说道:“你现在一副准备寻短见的表情,是想干嘛?” 秦英沉默不语,继续看着空气。 薛摩说道:“你小子是故意的,是不是?” 秦英紧抿着唇,不看他,也不作声,薛摩继续说道:“你不顾安危去盗剑,不就是为了让我心存愧疚么?有你这样的徒弟么?” 秦英憋着气,挣扎着坐起来回道:“有你这样不相信徒弟的师父么?” 薛摩被他这么一呛声,一时间答不上话来,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对不起。” 秦英已经知道薛摩是怎么拿到解药的,一时间,各种情绪蜂拥而上,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如果你是因为我受伤而说这句话的话,我不接受,如果你是因为怀疑我而说这句话的话,那我接受。” 薛摩一听无奈地笑了笑,开口道:“秦英,我以后绝不会再对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了。” “当真?”秦英扬声问道。 “当真!”薛摩肯定道。 秦英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血色,咧嘴笑了笑:“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薛摩接上道,两人颇有默契地相视而笑。 秦英想起牢里的事情,仰面问道:“我进了四面墙,才知道你派魑魅二人监视我,是因为丹真心经,对不对?” 薛摩的脸色难看起来,抿着唇点了点头,秦英有些诧异,忙问道:“那该死的破秘籍终于得见天日了?” 薛摩耸耸肩,说道:“鬼知道呢!” 秦英好奇起来,问道:“那……那部秘籍现在究竟在谁手里?” 第65章 暗流涌动风乍起(一) 提到丹真心经,薛摩敛眉:“这估计只有书它自己知道了!” “你没得见,我没得见的东西,说到底究竟存不存在都还尚且成疑,还别说在谁的手里了,保不定啊,就是个幌子,目的就是让你我互相猜忌!” 秦英听过薛摩的分析后,连连点头,薛摩接着说道:“还有,我问你,为什么冰莲得手了,你还要三番五次地折回六扇门?” “呃……没……没有,就是看他们库房里的新鲜玩意有点多,再折回去看看,开开眼界,开开眼界,呵呵呵呵……”秦英干笑着说道,没办法,他只能瞎扯,他怎么能告诉他,他在六扇门见到了他的亲妹妹! 薛摩看他那种支支吾吾的样子,眼睛眯了眯,伸出手一把就揪住秦英的脸颊往上提了起来,问道:“现在说谎都不带脸红的了,嗯?” 秦英吃痛,坐在床上整个上半身都开始往上提,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道:“哎哟喂,你放手,放手呐,哎呀,你轻点,轻点……你别揪了……” 薛摩看他眉毛眼睛都皱一起了,想他身体未愈,便也罢手了,他既然有心隐瞒,薛摩也不想再多问,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便走出了房间。 秦英咧嘴用手揉着被捏得发红的脸,看着薛摩挺得笔直的背影,想到他在雁回宫为拿解药所做的一切,脸上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心里五味陈杂。 薛摩刚出秦英的屋子,就碰到了秦飒,甫一看见,秦飒就红了眼眶,游廊里人多眼杂,薛摩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人便朝着他的房间走去。 “我听说了雁回宫的事情了。”门一合上,秦飒便是这句话。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薛摩的面颊,面容沉静,双眼却难掩悲戚,薛摩见状,故作轻松地拉着秦飒在敞椅上坐下,自己斜了身子,紧紧倚着她,道:“没什么的,我不也好好回来了么,没少胳膊没断腿的,你看,秦英毒也解了,挺好的。” 不提也好,秦飒连忙岔开了话题:“阿摩,现在还不冷,你为什么就要穿披风了呢?” 薛摩眉眼一凝,道:“可我自小就畏寒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你也不至于……”秦飒蹙着眉:“阿摩,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我在你体内植入的火蛊有什么异样?” 薛摩忙道:“哪能有什么异样啊,这不助我功力快速提升么,我的焱火掌可厉害了呢,能焚人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呃?秦飒失笑,他这一副小孩子讨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薛摩倚着秦飒的肩,听她笑了出来,终是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情,他自己承受就够了,不能再让秦飒为他分担了。 窗外有阵风掠过,薛摩不满地皱了皱眉。 顾子赫见池笑鱼平安回来,动身去了趟聚义山庄。 还没进山庄大厅,老远就听到池沧海怒骂的声音:“你说她跟谁不好,啊?非得跟着他!男儿膝下有黄金,薛摩那畜生,为了讨好雁回宫,连脊梁骨都能弯了,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你别激动,别激动啊,一把老骨头了,当心自个的身子。” 池五爷正劝着,恰巧看到顾子赫走了进来,忙说道:“子赫,你来的正好,你来劝,我是没辙了。”说完抬起了一杯茶喝出了灌酒的气势。 顾子赫一看,才别数日,池沧海就像老了好几岁一样,白发又添几绺,面容也沧桑了许多,坐在太师椅里,一点精神都没有,顾子赫心里百感交集,走上前,蹲下来叫了声:“大伯。” 池沧海看到顾子赫,悲从中来,手颤颤巍巍地摸着顾子赫的玉冠道:“好孩子,都是大伯不好,都怪大伯,没让你们早点成亲……” “哎,都怪我啊……都是我造的孽啊……”池沧海说着,一手覆着双眼,老泪纵横。 顾子赫一听,没想到池沧海曾经也是动过这般心思的,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道:“不,不怪大伯,这些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你不要难过,笑鱼过得很好……” 池沧海一听打断道:“很好?!现在都这样了,她还是不肯回来,还是要跟着那个畜生么?!”顾子赫被这么一问,也答不上话来,求助地看着池五爷。 池笑鱼在雁回宫护着薛摩的事,池五爷和池三爷都亲眼看到了,但是不敢和池沧海提,便一个字都没说,池五爷望着顾子赫摇了摇头。 一旁坐着的池三爷小声道:“你要是能接受薛摩,估计她就回来了。” “做梦!我池家百年声誉,岂能让一个杀人如麻,恬不知耻的人给毁于一旦!”池沧海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顾子赫舔了舔嘴唇,深呼吸了口气,说道:“其实,薛摩也不是像大伯想象的那样,他……” “你别帮他说话,再提他,你以后也别想进山庄!”顾子赫看着怒不可遏的池沧海,后面的话全都一股子咽进了肚子里。 池五爷看着顾子赫,一脸疼惜道:“你这傻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喜欢笑鱼,哪还有帮着薛摩说话的道理?!” 顾子赫一听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还不是想池笑鱼能两面都顾上,能爱得了所爱之人,能归得了所归之地,如今看这情况,怕是难于上青天啊。 顾子赫出了聚义山庄,走在人潮熙攘的街上,也有些恍惚,心想,怎么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个份上,控制不住,扭转不了,人力虽渺小,但在世事面前,当真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他所求不多,只希望池笑鱼能开心地活在这个世上,有家可以放心地回,有人可以坦然地爱,他不在乎牺牲自己,可是怎么即便这样,也是这么艰难?! 青城山灵霄洞内,郭涉远把近来的事情和岭南老怪说了一遍,岭南老怪听罢,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郭涉远微微沉吟,话锋一转,道:“确实还有他事,是有关丹真心经的,聚义山庄确实已经查无可查了,除了一方没什么用的盟主印外,当真半点线索都没有!我们不能听着江湖传言说,丹真心经传了历代盟主,便真这样去查呀!” 岭南老怪眉心紧缩,道:“我相信历代丐帮收集线报的能力,吴范也说,丹真心经应在池啸海那。” “哎呀!你别听吴范那厮胡诌,那叫以讹传讹,九曲大法在武林大会上,谁人没见过,可再说说那丹真心经,谁敢摸着心口说,他见过,谁敢?!” “我猜想啊,保不定就是那白老爷子初定江湖时,用来威慑天下的幌子!”郭涉远几近一口气说完。 岭南老怪似是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郭涉远接着分析道:“小门小教要靠武林盟主来维持生存,大家大派要靠武林盟主来相互制衡,那又不是什么好当的差事,你出生大派又怎样,无一技可震天摄地,谁肯服你?!” “你的意思是,白家诓了天下人百年之久?!”岭南老怪惊道。 “那有何不可,正逢江湖乱世,你不是也说,骗术那也是权谋的一种么?”郭涉远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你一招借尸还魂不也骗得挺惊世骇俗的么!” 岭南老怪出神地盯着地面,半晌后,摆了摆手道:“不,就算是骗术,我也要搏他一二,照原计划行事便可。” 郭涉远知他心意已决,便也没再多言,一撩衣摆,出了洞口。 雁荡山上,后山湖面磷光耀耀,秋风一过,丛丛芦苇一浪接着一浪,漫天的芦花飞舞,在这般宜人景色中,并肩立于湖边的白容想和沈扬清更显得好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容想,你这里的秋天,山光水色,群雁成翔,当真是美不胜收啊。”沈扬清看着面前的景色感叹道。 白容想看着沈扬清,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温柔:“你若爱看,你常来便是,这样我也能常见到你。我是看多了,看了那么多年,倒也没什么感觉了。” 沈扬清笑笑没有说话,出神地赏着眼前的美景。 白容想沉吟了一瞬,道:“扬清,你看现在落霜双剑也拿到手了,不如你拿雄剑,我拿雌剑,剑一双,人一对,成双成对!” “不了,到底是雁回宫的东西,你先保存着吧。”沈扬清摇头道。 白容想没想到沈扬清会拒绝,惊道:“可是雁回宫的不就是你的么?” “所以放哪不是一样。”沈扬清的话,白容想一时也没法反驳,但是她还是能感受到某种特殊的意味。 山上风大,一个小丫鬟拿着件披风上山来给白容想披上,披好后,刚要离开却不小心踢到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倒去,沈扬清动作极快地扶住小丫鬟道:“诶,小心!” 小丫鬟受宠若惊地望着沈扬清,只见面前的男人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俊美洒脱,不同凡俗,小丫鬟整个脸都红透了,完全没留意到一旁,脸色铁青的白容想。 第66章 暗流涌动风乍起(二) 待小丫鬟走后,白容想一挑眉不高兴道:“你一定要对每个女人都那么好么?昨天对池笑鱼那样也就算了,今天对个小丫鬟也这样!有我陪着你还不够么?” “你别多想,难道她都要摔倒了,我看到了,不扶一下吗?”沈扬清反问道。 “嗯,不扶,让她摔。”白容想斩钉截铁地说道,空气里弥漫着醋坛子打翻的味道。 沈扬清一听,无奈地摇头笑道:“哎呀,你这脾气,将来怎么做我的掌门夫人啊……” 白容想听他这么一说,难得露出了小女人的羞赧表情,低头莞尔间,还时不时地偷瞄一瞬眼前的人。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下山吧,我也该回东灵山了。”沈扬清笑道。 白容想一听急了:“就不能再多呆两天么?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快就要走……”我很舍不得,当然了,这句,以白容想的性子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眉角眼梢都是眷念,只可惜沈扬清未必留意的到。 沈扬清笑着摇了摇头:“派中还有很多事务,怕是不能再耽搁了,听话,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相聚。” 白容想知道沈扬清决定的事情,是劝不来的,也没有办法,她只能闷闷不乐地送灵山派一行人下山,送出去好远她才折返了回来。 白容想一进雁回宫大殿的门,便横眉怒目地朝着刚才那个小丫鬟疾步走去,还未停稳,抬手狠狠一巴掌就扫了下去,下手之重,在大殿里都荡出了回音,小丫鬟当下就吓得跪在了地上,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白容想俯下身子,修长的手指卡着小丫鬟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来,白容想面容狠厉:“仗着有几分姿色,胆子不小呐!啊?当着我的面也敢向扬清献媚啊!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小丫鬟吓得抖得跟筛糠一样,连连叫冤:“宫主,我没有,我真没有,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真的是冯公子让我拿披风上去的,不信宫主可以去问,我真的不敢啊……” “哦?那是你借此机会故意假装摔倒的喽?”白容想薄唇轻扬,笑得让人不寒而栗,习武之人手上力道极大,小丫鬟疼得两眼水汪汪却不敢哭出声来。 只能带着哭腔说道:“我真的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宫主……我真的没有想到沈掌门会出手相扶……我真的不敢……”说到后面声音全都哽咽在喉咙里,看来也是被吓得不轻。 冯克和白总务有说有笑地走进来,看到一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蝉,而白容想弯着腰,剑拔弩张地对着一个跪地的小丫鬟。 两人对视一眼,冯克走上前道:“容想,你这是干嘛呢?这……怎么……一屋子的人都跪下了?” “是你让她上后山给我送披风的?”白容想问道。 冯克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是啊,你穿这么点,山上风大,我怕你给吹着凉了,怎么,就为了这事啊?” 小丫鬟看到救星,忙求情道:“冯公子,你劝劝宫主,我送披风上去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沈掌门出手扶了我,我……” “你给我闭嘴!”小丫鬟还没说完,就被白容想给厉声喝断了。 不过,冯克还是听明白了,白容想的性子他太了解了,只要是关于沈扬清的事,哪怕只是轻微的风吹草动,在她这里也能掀起惊涛骇浪。 “诶,先放手吧,她下巴都要给你捏脱臼了,你这样弯着腰不累啊?!”冯克笑劝道。 白容想听他这么一说,手使劲往下一撇,锋利的指甲顺势在小丫鬟的脸上划过,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印子,小丫鬟也顾不上疼,连连跪谢,退了下去。 “你看看你,堂堂雁回宫一宫之主,跟这种下人争风吃醋,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冯克叹了口气:“容想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嫁给沈扬清的好,否则啊,你这后半辈子都要在醋坛子里过活了!” 冯克知道,沈扬清是出了名的招姑娘喜欢,出生好,武功好,江湖声誉又高,偏偏老天爷偏心不长眼,让他长得又俊俏,那一身风流倜傥的气息掩都掩不住,当然,这些白容想也是知道的。 “你想都不要想,我白容想此生,非他不嫁!”白容想愤愤地说道,语气里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冯克听她这么一说,脸色有些不好看,白容想正眼看了看冯克,问道:“我这两天一直陪着扬清,没有时间,现在送走了他们,我问你,昨天薛摩的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啊,这可不关我的事,我昨天也就和他打了个照面而已,话都没说上几句,不信你问白总务。”冯克边说边看了一眼白总务。 这白总务名唤白正光,是白容想祖父的大弟子,年岁,已过不惑。 白容想因为上一代的情感纠葛,从小就没有父亲在身边,再后来母亲也郁郁而亡,她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白正光带大的。 而白正光这边,一是感念师恩,二是觉得白容想身世,甚是可怜,所以待她格外地好。 白容想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父爱和亲情,是以,白容想对他像父亲般尊敬,将雁回宫大半事物皆交由他管。 白总务看到冯克的眼色,说道:“确实如此,薛摩他为何会做此行为,我们也着实不明,小姐问我们还不如直接去问他的好。” 白容想一看连他都这么说了,摇摇头道:“罢了,罢了,冯大哥你和我来偏厅一趟,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两人在偏厅还没坐热,白容想一句话就让冯克像弹簧被压缩似得,飞速弹了起来…… 白容想一脸镇定地说道:“我要办试剑大会。” “为何,就凭那不知哪来的黄毛丫头几句话?”冯克讶异道。 “自然不是,是为了扬清。”白容想似是赌着口气。 冯克听到沈扬清的名字,一下子觉得头都嗡嗡作响,问道:“什么意思?” 白容想杵着腮帮子,缓缓说道:“我今天想把落霜雄剑给他带回去,可是,却被他拒绝了,后来我一想,也对,扬清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接受这样的馈赠?” 冯克一听,眉头皱得老高:“这有什么,你俩情投意合,互赠宝剑,这不是很理所应当的事么?” “不,不,不……扬清不会这么想,况且天下人也未必都会这么想。” “你想,如果他拿着落霜剑,行走在江湖上,肯定会有人说,他是因为这剑,所以才和我有所牵连,正所谓君子取之有道,不食嗟来之食。”白容想解释道。 冯克听罢,那叫个哭笑不得,要是现在白容想肯把落霜雄剑赠与他,他肯定欣喜若狂地收下…… 冯克摇着头,一脸不屑:“狗屁的君子取之有道,无非就是名誉太盛,为声名所累而已,明明想要的不得了,还非得做出一副圣人的样子……” “冯克!”白容想皱着眉头一拍桌,起身怒喝道。 冯克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吓得耸了一跳,他无奈地掀眸望着白容想,刚才还叫着冯大哥,一说了沈扬清的不好,就直呼大名了……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一物降一物这个说法啊? 冯克没有办法,挠了挠脑门,叹口气道:“试剑大会也不是不能办,就是怕出什么意外。” “哼,就凭雁回宫和灵山派在中原江湖的声誉,我还真不信有人敢来抢了!”白容想负手,话说得坚决。 “剑南和岭南早已同我订了盟约,只要我不过嘉陵,不过十万大山,他们便偏安一隅,不与我生事,就算他们来了也甭想从中原带走什么!” “至于少林,少林寺本就拥持我雁回宫,发了英雄帖,空无方丈顶多会派人前来观战,而至于昆仑派,上善真人潜心修道,白玉京远隔千万里,估计连来都不会来,我有什么好怕的?”冯克听着白容想一连分析了那么多,知道此事在她心里已然是非做不可。 冯克沉默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我和白叔去张罗,以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等等,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白容想凑到冯克的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冯克边听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沉思了一会,最后还是点点头道:“好,这件事先办。” 白容想一听,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靥如花,冯克看着她开心,心里也高兴,如果说从前还有什么期许,自打他眼睛瞎了后,那份期许便也彻彻底底的烟消云散了。 在冯克心里,白容想就像这世上最美味的玉液琼浆,虽然也烈,却有种辣喉烧心的爽,这样的酒自然要用世间最精美的酒器来盛,方才匹配。 冯克觉得残缺的自己配不上这位武林第一美人,既然他爱不到,那就让他爱的人,爱得到吧,这样的圆满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特别是在三个人之间。 第67章 暗流涌动风乍起(三) 灵山派一行人骑行在雁荡山上,杨玄展瞅着沈扬清左看看右瞧瞧,惊讶道:“剑呢?” “没拿。”沈扬清一脸淡定。 “没……没拿?!”杨玄展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接着说道:“白容想没有给你?” 沈扬清摇摇头道:“她给我了,我没要。” 杨玄展听完,脸都皱成了一团,埋怨道:“你干嘛呢呀,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那把剑么?” 沈扬清笑了起来,说道:“这还得多谢谢昨天夜行门的人,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提议。” 杨玄展一听,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噢……原来你打得这主意!” 杨玄展再细细一斟酌:“诶?这是个好办法啊,在试剑大会上拿到落霜雄剑,不仅威名远播,而且也不会落人口实,妙!甚妙!” 突然杨玄展一拉马缰:“等等,落霜剑是白家至宝,万一白容想不办这个试剑大会呢?” 沈扬清仰面长笑,胸有成竹道:“她会办的。” 杨玄展看他那么笃定,心中释然,便也不再瞎操这份心。 “哎……”沈扬清突然一声长叹,乍听上去,甚至还能听出一丝哀怨。 杨玄展一脸莫名地望向他:“你这是怎么了?” 沈扬清眼露怅惘,期期艾艾道:“我觉得……池姑娘……长得挺好看的。” “你都有天下第一美人了,你还想这些作甚?!”杨玄展急忙肯定道:“明明白容想要更好看些!” “哦。”沈扬清应承的有些漫不经心,两人都没在继续这个话题。 月满楼内,秦飒在喂秦英吃药,看着秦英颓靡的神色,秦飒有些感慨:“这次的毒好凶啊,吃过解药都还是大伤元气。” 薛摩靠在一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地说道:“这个毒叫回光散,取回光返照之意,也幸好他内力深厚,够此毒慢慢吞噬,不然早毒气攻心而亡了。” 薛摩睁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魑魅二人,道:“你俩人回去吧,不需要再呆在这里了,魑,你帮我带个信给他,就说……谢谢他,不计前嫌,派你们来帮我,然后……” 薛摩迟疑了一下,走到魑面前,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告诉他,丹真心经的事我会细查,以报前恩。” 魑听完点点头便要离开,魅一脸不舍地左顾右看,这段时间里他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繁花似锦,歌舞升平,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醇酒佳酿,如今要走,竟然愣怔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薛摩扭头看着魅说道:“怎么,舍不得走了?” “不是……”魑刚想辩解,魅就点点头说道:“是的。” 魑无奈地看着薛摩笑笑,就伸手去拽魅,薛摩眯了眯眼睛,说道:“你比我小五岁对吧?” 魅也不说话了,点了点头,薛摩笑道:“呵……还真是不高兴了,平时那么多话的一个人,现下连话都不想说了。哎……回去吧,我答应你,要不了多久我们又会见面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魅一脸喜出望外地问道,那种惊喜的神色让薛摩心里无端地难过起来,他微微眯眼,语出坚决:“真的!” 在魑的心里,薛摩虽然不像城主那般性情怪异,但他那股子内敛淡然,还是让他莫名地忌惮,魑怕魅又招些什么事,抓着魅就往房间外走,魅回头大喊道:“你要记得啊!不要忘记了!” 魅的这句话在薛摩的脑海里不停回荡,薛摩幽幽说道:“我差不多也是他这个年纪,来到这里的,鲜衣美食,良辰美景!在看到这里的一切后,我心里暗自发誓,我再也不会回去那个地方了。” 此话一出,秦家两兄妹的神色都有些异样,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房间里,有些安静。 待魑魅出了月满楼,魅小声问道:“刚刚他和你咬耳朵时,说了什么啊?” 魑斜睨了一眼魅,一副就不告诉你的表情,魅越想心里越痒,哀求道:“你就跟我说说嘛.....说说嘛……我保证不说出去。” 魑无奈地笑笑道:“好奇心太重会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况且你的保证根本就不作数嘛。” 魅一听不免垂头丧气起来,魑一想到要和他这副臭脸走那么长的路,转念一想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说道:“他让我转告城主,他会细查丹真心经的事,若真到手了,会给他。” 魅一听直点头,说道:“虽说叛逃了,但是情分总还是在的……” 魑打断他道:“你是榆木脑袋啊!还情分呢……丹真心经的事,城主已经知道了,秦飒在城主手上,薛摩如若真拿到了,不交也得交,他没得选!” “苍天啊……我怎么会搭上像你这么傻乎乎的同伙!”魑仰天长叹,愤懑地疾步往前走,留下魅在原地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 吱呀一声开门响,打破了秦英房里的沉默,众人往门口一看,便见池笑鱼和华浓走了进来,薛摩指着池笑鱼嫌弃道:“哎呀,你又不敲门!” 池笑鱼一脸无辜道:“我敲了呀,不是吧,你们都没听到么?” 三个人面面相觑,薛摩笑笑道:“算了,有事么?” 池笑鱼看着一旁的华浓,只见华浓缓缓走到秦英床前,开口说道:“你终于好转过来了,你就是江湖上所传的踏叶行秦英?” 这号名头,华浓自然是听过的,但秦英行踪诡秘,月满楼这种地方,她之前也不屑来,是以这还是华浓第一次见到秦英,和她搭上话。 “踏叶行不敢当,秦英正是在下。”秦英回道。 秦英昏迷的这几天,秦飒就经常看到华浓在秦英房间门口徘徊,如今直接找过来了,秦飒倒也不意外,倒是薛摩和秦英看起来有些迷糊。 秦英问道:“不知姑娘找在下可是有什么事?” 华浓看着他道:“阁下的轻功,那日已经得见,恳请阁下收我为徒!”华浓边说边单膝抱拳跪了下去,除了池笑鱼,在场的人显然都被她的举动给惊到了。 秦英急忙下床将华浓搀扶了起来,甚是难为情道:“姑娘不必行此大礼,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大,你这样真是折煞我了,我都还是别人徒弟呢,哪还有收徒之说。” 华浓一听急道:“我也不学别的,我就想跟着你学轻功,万望阁下成全!” 秦英看着华浓娟秀的脸庞也是无奈,姑娘家总是要脸皮薄些,肯低下头跟自己说这些,必然有着她的原因,但是…… 秦英瞥了眼薛摩,望着华浓一脸为难道:“不是我吝啬自身本领,本门规矩,不可外传,还望姑娘能体谅在下。” 池笑鱼一眼就洞穿了秦英的表情,立马跑到薛摩旁边坐下,乖巧道:“薛大哥……” “诶,诶,诶……打住,你这丫头现在是越来越精明了,都会看人眼色了。”薛摩一看就知道池笑鱼想替华浓说情。 薛摩见池笑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叹气道:“这事我管不了,也做不了主,你别看着我了。”池笑鱼一听无奈地看着华浓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没辙了。 秦飒听着薛摩软糯的语气,看着薛摩眼里的宠溺,一时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一样,闷得难受。 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喊着薛摩的名字,薛摩凝神向门口望去,只见郡主在门口探了探脑袋,看到他们,立即钻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正是顾子赫。 郡主跑到薛摩跟前,也不顾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开口问道:“今天江湖上传的是真的么?”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哑口无言,对于这件事情,大家好似都有股莫名的默契一般,谁都没有再提,但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被无遮无拦地扯了开来。 池笑鱼不高兴地瞪了顾子赫一眼,顾子赫一脸无辜道:“我只是在门口刚好碰到她。” 池笑鱼起身,拉着郡主说道:“青青,别提这个了,看你跑得满头大汗,来,先喝口水。” 池笑鱼显然想把话题岔开,但是薛摩倒好像并不忌讳,看着郡主点了点头,郡主满脸的疑问,喃喃道:“为什么啊?” 薛摩笑笑,靠着椅背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听到的是什么,那便是什么了。” 薛摩打量了郡主几眼,不似上次华服在身,今天打扮得素简,梳了些小辫子,人一动,头上的流苏发饰就轻轻晃了起来,这般年纪,倒也显得轻灵。 薛摩接着说道:“郡主千金之体,万不该来此,还是请回吧。” “你别叫我郡主,我可是要嫁给你的,你叫我青青!”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一方面是它传递的信息,另一方面是郡主理所当然的语气。 薛摩哑然失笑,斥道:“胡说八道!” “你见过那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么?”郡主睇视着薛摩,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 她见薛摩没有辩解,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大方地说道:“我叫李蔻青,大家以后叫我青青就好,不必拘泥。” 第68章 暗流涌动风乍起(四) 秦飒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突然心绪恍惚起来,如果刚才还只是闷的话,现在,她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端起药碗就往房间外走去,薛摩一看,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在游廊上拉住她,轻声道:“怎么了?” 秦飒垂着头摇了摇,薛摩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莫名地焦躁,刚要说什么,突然谷雨一脸紧张地从游廊一头跑过来,凑到薛摩耳边小声地耳语了几句,薛摩的神色蓦然冷峻下来,整个气氛,一下子就不对劲了。 薛摩对谷雨说道:“你去把我的披风拿来。” 秦飒知道必定有事,强打起精神来笑了笑,拍了拍薛摩的手背,示意她没事,薛摩一脸欣慰,叮嘱道:“我外出几天,你好好呆在这里,别乱跑。” 说完薛摩从谷雨手里接过披风,除了秦飒,没和任何人打声招呼,两个人就风风火火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李蔻青见薛摩对秦飒的态度有异,扭头问池笑鱼道:“那个女人就是白容想么?看着……不像啊……” 薛摩对秦飒的态度太过不一般,以至于让李蔻青误会起来,池笑鱼一听也恍然明白过来。 好像是有那么点点不一样,特别是每次临行前,薛摩看秦飒的眼神都特别微妙,而这种微妙是在薛摩看其他人时,都看不到的,哪怕面对白容想,池笑鱼也没见到他露出这种眼神。 顾子赫摇了摇头道:“那是他徒弟的妹妹,青青,我送你回去吧,你这种身份呆在这里,确实不怎么妥当。” 李蔻青一看薛摩也走了,自己留在这也没什么意义,对着池笑鱼说道:“笑鱼,那我就先回去了。” 池笑鱼点点头,说要送她出月满楼,下楼时李蔻青琢磨着池笑鱼和薛摩的关系,缓缓说道:“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你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刚才在房间里,我说的话都是出自肺腑,虽然你我多年朋友,但在感情的事上,我不退也不会让,希望你也是如此。” 池笑鱼听她把话说得那么坦诚,也不胜感慨道:“你啊,还是这直脾气,你的对手不是我,是白容想。” 李蔻青神色一愣,撇撇嘴,一脸坚定道:“不管是谁!”池笑鱼一听无奈地摇头笑笑,目送她离开月满楼。 池笑鱼看着李蔻青的背影,心里有些羡慕,性格使然,同样的心思,她能如此坦率地在薛摩面前说出来,反观自己,怕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路上李蔻青向顾子赫打听了颇多关于薛摩的事,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她一定会从白容想手中把薛摩给夺过来的。 顾子赫也只能笑笑说:“那白容想又不喜欢薛兄,哪用得着‘夺’这个字啊!” 李蔻青一挑眉:“可是薛摩喜欢她啊!不过这都不是问题,我肯定可以做到的,而且你不是喜欢池笑鱼么,这样啊,你也可以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 “诶,脑海里想的永远都比眼睛里看到的,要美好得多啊,要是真如你所想,我就没这么多困扰了!”顾子赫叹了口气。 “嗐!”李蔻青倒似是并不苟同,她道:“尽力而为嘛,虽然感情这种事情强求不得,但若是真认准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人可是排在天之前的!” 顾子赫听罢挑了挑眉,没料到她年纪不大,心气倒不小,问道:“不过,薛摩都被江湖人传得那么不堪了,你还喜欢他啊?” 李蔻青听他这么问,一脸的不以为然,说道:“人云亦云,听听也就罢了,不可尽信。况且我已然认识他了,自然有自己的判断。”顾子赫一听,突然觉得好像谁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薛摩一走就走了好些天,秦飒每天晚上都梦到同样的一句话,薛摩斩钉截铁地说,我发誓,我再也不回碎叶城了…… 而她自己却被困在那铺天盖地的黄沙里,想找到出去的路,可是却连方向都认不清。 每每到最后,秦飒都惊得一身冷汗醒了过来。 秦飒第一次发现,她无比地想念碎叶城,虽然在碎叶城里,因为屈侯琰的关系,她也不能老和薛摩呆在一起,可是薛摩却常常会借口练武来陪着她,练得累了,就靠着她的肩膀小憩一会。 秦飒觉得虽然在那里他和她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可是,总还是触手可及的,而如今在中原,他和她即便近在咫尺,秦飒却觉得像是隔了红尘万丈般,遥不可期。 正午时分,乌云铺满了整个扬州城的上空,闷雷滚滚在响,沉闷,压抑…… 秦飒也不顾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骑了马就朝着最近的山头奔驰而去,待到高处崖边,整个扬州尽收眼底,笼罩在一片烟雾朦胧里,江雨霏霏,美得像幅泼墨山水。 只可惜,这幅山水,秦飒并未多看一眼,她极目远眺着西边,雨水顺着青箬笠缓缓流了下来,不仅打湿了绿蓑衣,也打湿了她望着远方的眼。 自秦飒出了月满楼,秦英便一直尾随着她,如今见她停住了,便驱马上前,并肩而立。 秦英一转头就看到秦飒泪眼朦胧,脸上湿湿的,也不知是泪还是是雨? 秦飒见秦英竟一路跟着她,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哥……我好想念我们在碎叶城的日子……五年了,瑾哥哥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瑾哥哥了……这里……真的有那么好么?” 秦英叹息道:“不好,可是……他不会再回去了,但是,小飒,我可以跟你保证,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并没有变。” “没有变?在碎叶城的时候,我以为……我在他心里很重要,他走那天,我沿着天山山脉,顺着陇右道,送了他那么长的路,可是直到玉门关,他都没有回心转意,执意要走……” “两年后,我来到中原,他爱上白容想的消息传得漫天飞……” “现在,五年了……他为白容想出生入死,他为池笑鱼深夜买醉,你现在告诉我……他没有变?”秦飒终于把心里憋着的话说了出来,她声音颤抖,眼眶红得似血染,秦英听得眉头紧锁,却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那个地方,真正属于我和他的,本来,也只有那里。”秦飒看着远方幽幽道。 “小飒,你真的太像他了,如果你不是这样的性格,如果你不是那么恬退隐忍,当年他走得时候,你若是像现在这样,他……根本就不可能出得了碎叶城。”秦英感慨。 秦飒苦笑着摇了摇头:“哥……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忍得了待在密室的那些年?” “你终于还是怪我了……”秦英释然道。 “不,我不怪你,若是没有你,我早饿死街头了,指不定早被狼叼走果腹了,你至少给了我方寸之地,免我风餐露宿,我又怎会怪你?”秦英听她说着,不禁也红了眼。 当年,才刚满八岁的秦英,在陇右马市上见到了饿得皮包骨头的她,一面之缘,让秦英产生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他要把这个女孩带回去,因为她长了一张和秦飒一模一样的脸,这样一来,他就能偷天换日把他的亲生妹妹从碎叶城里解救出来。 秦英和小女孩达成约定,秦英供她吃穿,但是要她去替代他的亲生妹妹,小女孩想都没多想,像见到救苦救难的神仙一样连连点头。 可是,真到要把秦飒送出碎叶城的时候,秦英犹豫了,不舍了,当时屈侯琰并没有要求秦飒习武,那种放任的态度,最终让秦英放弃了。 但是小女孩怎么办呢? 后来,秦英和小女孩又达成了一个约定,秦英依旧会提供吃住,并且会教她武功,但是唯一一个要求,不可见天日,若到十三岁时,屈侯琰还是没有任何动作的话,他就会放她走,因为十三岁已经过了习武打基础的最佳年龄。 当时外面流寇横行,马贼肆虐,突厥和唐军又经常打仗,小女孩听到有吃有住,还能学武,即便是以自由为代价,还是没多想就答应了。 可惜,就在还有两年一切就可以终结的时候,一次残酷的射箭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小女孩一脸惊喜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从第一天起,她就极度地亲近薛摩,薛摩也非常保护她,当时的情况让秦英有种错觉,她是薛摩的妹妹而不是她的妹妹,但是秦英没有去深想,因为在此之前,薛摩对真正的秦飒也很好。 当时碎叶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很多的伤,和流寇打,和悍匪打,和西域马贼打,甚至还得和万狼谷的狼群打,即便是私下里的同门比试,也都是拼了命,下了狠手的,因为同门里你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而出去外面,命丢了,那便是真真正正的丢了。 但是这个假的秦飒在薛摩和秦英的保护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任何危险,甚至任何可能的危险,薛摩都会帮她想到,帮她挡掉,直到屈侯琰要秦飒进虫房,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第69章 暗流涌动风乍起(五) 秦英看着这烟雨蒙蒙的天气,看着秦飒哭红的双眼,也不免感慨,说道:“看……小飒,这雨多好,碎叶城就不会下这么酣畅淋漓的雨……你知道么……在薛摩刚知道,屈侯琰有要让你进虫房的打算的时候,他做了多少计划,做了多少铺垫,可是你,逃了……竟然又回来……” 秦飒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知道的,当时,我……舍不得。” 秦英笑笑:“那我也告诉你,现在,薛摩也舍不得,小飒,不管他现在看上去是怎么样的,你只需要记得他对你的感情,绝对不比你对他的少,我可以以性命担保。” 秦飒看着秦英,感激道:“哥,你可真会安慰人!” “不是安慰,这是实话,薛摩他只是隐忍太久了,所以他不善表达,但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天天跟在他身后,我都懂。” “你是我哥,我当然信你。” 心结一解,兄妹俩相视一笑,下了山,饮着风雨,便往月满楼赶。 虽然薛摩这几日不在,不过池笑鱼倒也有自己的事做,不能练武那做女红总行了吧,这不,池笑鱼坐在后院的游廊木凳上,一脸恬静地缝制着一件毛绒披风,停手间隙,会下意识地看看门口。 庭院里的桂花树开了,绵雨吻秋桂,香透雾里来,池笑鱼仰着脸,狠狠地吸了一口这花香浓郁的空气,沁人心脾,而令人更舒心的是,池笑鱼隐约听到门外有马蹄声传来了。 池笑鱼把手里的活放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马蹄声越来越近,池笑鱼也不顾绵绵细雨,立即冲了过去,门闩一下,一拉开,只见门外的人,鲜衣怒马,英姿飒沓。 马刚停稳,薛摩看见池笑鱼,抬脚跳了下来。 薛摩还没来得及反应,池笑鱼就已经跑上前扑进他怀里,双手牢牢环抱住他了,根本不容池笑鱼多想,在看到他衣服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雨滴时,她只想穿过这绵绵雨帘紧紧地抱住他。 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无非如此。 薛摩的手僵在半空,要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而后,身上湿腻腻的凉还是让他清醒过来,拖着池笑鱼边往里走边说道:“诶,下着雨的,谁让你跑出来的,一个人淋不够,还要两个人一起啊?” 池笑鱼一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人在游廊里站定,薛摩虽然皱着眉,脸上却是挂着笑的,池笑鱼就不用说了,看到薛摩回来开心得不得了。 这一刻,薛摩有些恍惚,好像他俩真如外界所传的一样,郎情妾意,如胶似漆,情郎外出远行回来,而姑娘就在门口痴痴等候…… 不过,只一瞬,薛摩便醒觉了过来,心里暗骂自己,想的是什么跟什么啊! 薛摩进了楼去,发现秦飒和秦英都不在,倏地就紧张了起来,刚想动身,就被告知两人从后门回来了。 薛摩连忙朝后院奔去,看到秦飒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湿了个透,一把抓住秦英,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英一脸茫然摇摇头道:“没有啊……没事啊。” 薛摩一听挑眉怒斥道:“没事?没事你带着她出去淋什么雨啊!” 秦英被薛摩给唬懵了,一脸无辜地看着秦飒,秦飒自然是心里暖洋洋的,看着薛摩,笑得很美。 秦飒被薛摩给送回了房间,华浓看到秦英也被淋了个透,自是又准备换洗的衣袍,又是熬姜汤的,忙前忙后地献殷勤,这样一来,池笑鱼有种被遗弃了的错觉,闷闷地站在秦飒的房间门口,不知该干点什么。 片刻后,薛摩从秦飒房间里出来,池笑鱼一看忙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薛摩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去给她煮碗姜汤。” 池笑鱼急忙道:“你湿衣服都还没换呢,我去煮。” “不用了,我亲自去。”薛摩往身上探了探,笑道:“衣服也被体温给烘得差不多了。” 薛摩说完就往前走,池笑鱼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连对秦飒都这么温柔细致,那要是换成白容想,那还不……池笑鱼想到自己,心里叹了口气道,差别还真是大啊…… 薛摩走了一段,回身看到池笑鱼垂着头,瘪着嘴,百无聊赖地绞着手指站在那,又折返了回来,说道:“小飒在里面,你要是觉得无事可做,你问问她,如果她不反对,你就进去吧,也可以和她说说话。” 池笑鱼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思来想去还是推门进去了,房间里面花香萦绕,时不时地有一阵轻微的水声,池笑鱼讷讷道:“秦姑娘,我能进来么?” 秦飒声音欣喜:“可以啊,正巧我也无聊。” 池笑鱼绕到屏风后,探出个脑袋刚想打招呼,就看到秦飒的锁骨上,一个极深的牙印突兀地显露在那,那疤痕颇深,一看就知道当时肯定是咬穿了血肉的,池笑鱼光是看着都觉得好疼,竟不觉打了个激灵。 秦飒看到池笑鱼望着自己出了神,问道:“笑鱼,怎么了?” 池笑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秦飒竟看得入神了,也不免尴尬起来,隔着屏风问道:“秦姑娘,你锁骨上的伤……好深呐!” 秦飒垂眼看了一会,思绪慢慢飘忽起来,池笑鱼见她半天没出声,探出头去,只见秦飒摩挲着锁骨上的疤痕,眉眼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嘴角微微上翘,在水汽氤氲里,美得让人心惊。 秦飒缓缓开口道:“这是阿摩咬的……” 池笑鱼心上一惊。 “有一次他中了暗器,那暗器射得太深,我哥必须要把暗器挖出来……” “笑鱼,你知道么,那种暗器叫血莲爪,有很多支钩,一拉扯就勾着血肉,他靠在我身上疼得都快要晕死过去了,最后一侧头……他就一口咬了下去。” 池笑鱼听着她说话的语气,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这种感觉太过于熟悉,此刻,池笑鱼也终于明白过来,秦飒对薛摩的心思,想来也不会比她少。 其实秦飒也没向池笑鱼说得完全,薛摩咬这个伤有很重的惩罚意味,因为那个暗器是薛摩替秦飒挡的。 秦飒瞒着他们,答应了屈侯琰去办一件很凶险的事,等薛摩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深陷险境,这个暗器就在那个时候替秦飒挡的。 血莲爪剔出来后,薛摩苍白的脸上全是汗,他的嘴唇上,牙齿上殷红一片,全是秦飒被咬破皮肤后流出来的血,薛摩在秦飒耳边说了一句,她永远都不会忘怀的话。 薛摩说,秦飒,我护了你这些年,哪怕满身是伤,我也不会允许别人伤你一丝一毫,执念也好,心魔也罢,现在这个印记是要你记住,你越是瞒我,我只会伤得越重,所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千万记得,要告诉我…… 秦飒和池笑鱼都陷入了绵密的思绪里,一阵敲门声才把她们惊醒了过来。 池笑鱼见秦飒把衣服穿好后才开了门,薛摩端着碗走了进来,难得见到秦飒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他愣了下,秦飒伸手想接薛摩手中的碗,薛摩避开道:“你坐下,我喂你。” 也不知是因为刚沐浴过,还是别的,秦飒的脸红扑扑的,薛摩持着勺,每舀一勺都轻轻吹几口气,那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池笑鱼看得出了神,薛摩就这么一口一口地慢慢喂她,动作熟稔,池笑鱼看着这场景,倏忽回过神来,知趣地退了出去。 薛摩慢慢地给秦飒喂药,他垂眼看着秦飒苍白得不似平常人的皮肤,心上一紧,竟不觉红了眼眶,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十一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密室里见到了熟睡的她,一年后,他使计,让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真的秦飒终于还是被秦英给送走了,他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第二日射箭,绑在石柱上的女孩,虽然有着和秦飒一模一样的脸,可望向他的眼里除了茫茫然无措,还多了几分期盼和欣喜。 正是这种眼神让他持弓的手微微颤了颤。 他起手,省了些力,屈侯琰在一旁,淡淡道,满弓。 他心上一抖,转头看了眼秦英,然后在心里道,秦英啊,你可要快点,快点,再快点啊!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分外凛冽。 他满弓执箭,箭镝指她。 秦飒见薛摩半天没有动作,抬眸看去,只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禁笑道:“阿摩,你发什么楞呢?” 话一出,薛摩回了神,嘴角一翘,一脸得意道:“我的秦飒,真好看!” 薛摩性子内敛,本也说不来甜话,此话一出,倒惹得秦飒两颊似点了胭脂般,酡红地好看。 天色渐晚,月满楼也慢慢热闹起来,池笑鱼怅然若失地看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思绪似风般飘忽,之于白容想,薛摩为她出生入死,之于秦飒,薛摩和她竹马青梅,那,她自己呢? 第70章 杀身之祸(一) 顾子赫一上楼来,就看到池笑鱼倚着栏杆发愣,忙跑上前逗她,可是池笑鱼慢半拍的反应,让他不得不正经起来。 “怎么了,想什么呢?”顾子赫问道。 池笑鱼秀眉紧蹙,目光迷惑:“子赫,你曾经说感情里没有先来后到这一说,一切全凭缘份?” 顾子赫点点头道:“是啊,无缘无份,天涯陌路不得相识,有缘无份,相望相亲不得相守。” 顾子赫说完,蓦然间自己都开始思考起来,那他和池笑鱼算哪种?若说无缘无份,那自然不是,他和池笑鱼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可若说有缘无份,好像也不全然,池笑鱼并不倾心于他,而他,却是可以单相思,单相守的? 无缘有份? 顾子赫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逗笑了,他和池笑鱼之间,放佛是一种游离于亲情、爱情、友情之外的一种情愫,想归纳,都格外笼统,无从下手。 池笑鱼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其实我觉得你说的也不尽然,我现在才发现不仅有先来后到,还有先入为主,人的心也就那么大丁点儿,被占了一块,就少了一块了。” “我觉得人的出场顺序是很重要的,也许,换了一个时间相识,一切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顾子赫一听打趣道:“哎哟,小鱼干今天是怎么了,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诶,你不要叫我小鱼干,听上去臭臭的。”池笑鱼摆了摆手,倏尔,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顾子赫宽慰道:“行了行了,我们尽力不就好了,至于天意,老天爷他爱咋咋地,人生的路那么窄,如果还自己给自己添堵,那这路还要不要走了!” “爱咋咋地!”池笑鱼一听,笑着鹦鹉学舌似地学了起来,心上霎时一阵开阔,池笑鱼觉得,江湖人都叫他妙手书生,还真不是白夸他,说起话来那真是一套一套的。 顾子赫左顾右盼,问道:“华浓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 池笑鱼挑挑眉朝着秦英的房间努了努嘴,顾子赫惊道:“嚯,还没死心呢,走,我们去看看。” 秦英见到池笑鱼进来,抱怨道:“你们管管你家这姑娘,都缠了我四天了!” 池笑鱼一听不高兴了,抱臂不屑一顾道:“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呢,要不是你轻功天下无人能及,我华浓姐能……” 华浓扯了扯池笑鱼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池笑鱼看着华浓道:“华浓姐,你笨死了,刚才他沐浴的时候,你把他衣服一抱,逼他不教也得教!” 秦英一听瞪了大眼睛无话可说,薛摩正好在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走进来笑眼看着池笑鱼道:“原来不在我面前,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啊!” 池笑鱼一看到薛摩连斗嘴都不会了,又被打回了原形,像只奄奄的小鹌鹑一样,一语不发。 秦英摇摇头,对着华浓说道:“这样吧,华姑娘,明天我们比试一番,我不出全力,你若能追得上我,那我便教你。” 华浓一听,心花怒放道:“秦公子可不许反悔。” 秦英摆摆手道:“大丈夫立于世,说话自当算话,不过华浓姑娘以后不要再秦公子长秦公子短的了,直呼我秦英就好。” 华浓点点头道:“那你也叫我华浓就好。” 其他人看着他俩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脸上都露出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突然,谷雨探了进来,神色紧张,还没开口,薛摩就拉着他说道:“去我房间说。” 几天前两人一起出去的,可却不是一起回来的,秦英看着谷雨的神色,知道肯定是薛摩又另外安排了别的事情给他,感慨道:“哎,我师父现在真是越来越器重他了。” 谷雨跟着薛摩进了内室,都没落座,谷雨便道:“正如你所想,白容想要对郡王府下手了,他们挑了一匹鸿雁令上顶尖的死士,其中一些人专司刺杀。” 薛摩一听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前方红色纱幔随风缭绕,他叹息道:“自打你告诉我雁回宫要办试剑大会,我就猜到了,其实办不办试剑大会,她都会对郡王府下手,只不过为了沈扬清,她还是把这个事情给提前了。” 薛摩坐下继续道:“雁回宫想要办试剑大会,那么落霜雌雄双剑势必都要面世,而落霜雌剑是雁回宫从郡王府盗出来的,要想大张旗鼓,那势必要先解决了眼前这个麻烦,更何况还有上辈子的私人恩怨在里面……” 其实薛摩在这几天里,抽过时间上了趟雁荡山,他本是想劝白容想的,回想起在雁回宫的事情,薛摩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薛摩去雁回宫的时候,白容想依旧在专心地练刺绣,看到薛摩来,才舍得起身走走,扶着腰转着脖颈,用手捏着眉心揉着眼眶。 薛摩看她这番动作,知道她必是在绣台前坐了许久,摇摇头开口问道:“刺绣是为他而学,试剑大会是为他而办,我都没说错吧?” “薛摩你真了解我,我什么都还没跟你讲,你便知道了。”白容想笑道。 薛摩看着她那疲惫的神色,不禁怒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需要把自己变得那么面目全非么?你好好想想,你姓白!你祖辈若是知道,堂堂白家的后代为了这么个男人如此委曲求全,他们可得心安?!”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白容想说话,白容想听薛摩把她祖辈都搬出来了,心火直冒,道:“投其所好,何错之有?!还有,我告诉你,薛摩,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说扬清不是,免得我看你不起!” “呵……看不起我?”薛摩冷笑:“也好,今天就让我来好好骂醒你这个蠢女人!” “如若沈扬清爱你,不管你是何种模样,不管你是爱女红还是爱刀枪,他都会爱你,不会需要你为他做一丁点儿改变,不会需要你为他筹谋如此之多,更不会次次都是你北上而不是他南下!” “怎么,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好玩么,嗯?”薛摩逼视着白容想,语气森冷。 白容想知道薛摩喜欢自己,薛摩也一直都很宠惯她,如今听到他说这种话,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提手就向薛摩劈去,薛摩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说道:“你们白家世代峥嵘,你祖父,铮铮铁骨,你先祖父,一代枭雄,你白容想活着的姿态,不应该是像个乞丐一样,去讨一个男人的欢心!” “我认识的白容想,是那个骄傲得目空一切的白容想,而不是眼前这个为了爱情,连一点点尊严都不要了的可怜女人!” 两个人都因为怒气而憋红了脸,就这么咫尺间,瞠目怒视着对方,半晌,白容想终于平息了过来,一把挣脱了她的手腕,背过身一语不发。 薛摩也没想到,在这事上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想起还有正事,便说道:“我听说你要对郡王府下手,容想,上一辈的纠葛,何必要波及那么深,况且因情而起,亦不是什么血海深恨,那女人都已经死了,就随他们去吧!” 白容想背对着薛摩,冷哼了一声说道:“不是什么血海深恨?!你说我变得不像白容想了,那么我便做回白容想给你看看!” 她回身,望着薛摩,语出狠戾:“我告诉你,那贱人的女儿我杀定了!我白容想自出生之日父母双全,却不得父母之关爱,上天太仁慈,把那负心汉和那贱人就这么给收走了,我不甘心,我怎会甘心,我自要她泉下,也难安生!” 白容想的这一句话,彻底让薛摩断了念头,最后,薛摩一个字都没劝就直接下山了。 思及此,薛摩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想起雁荡山上的情形,看了看谷雨,幽幽说道:“白容想,她永远都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道理。” 谷雨点点头:“行事确实乖张,若说暴戾恣睢也不为过!” 谷雨顿了顿看了眼薛摩,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还喜欢她呢?” 薛摩淡淡地笑了笑,问道:“谷雨,你知道征服欲这个东西么?喜欢也无非就是三种,有的人会激起你的保护欲,有的人会激起你的占有欲,而有的人会激起你的征服欲,而白容想就是第三种人。” 谷雨没想到薛摩会说得这么直白,他没经历过情事,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薛摩扭头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晚上。”谷雨答道。 薛摩一听皱了皱眉,问道:“依你看,我们是该出手救,还是不该出手救?” 谷雨脱口而出说道:“上次秦英盗剑出事,也多亏那郡主帮忙,还是应该出手相救,更何况若是秦英出马,他轻功那么好,有我去作掩护,要想把郡主带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摩一听沉沉地笑了出来:“呵呵呵呵……谷雨,还是你心善啊……不过,我们不去救,白容想要杀,那便让她杀吧!” 第71章 杀身之祸(二) 薛摩的话大大出乎了谷雨旳意料,他皱着眉头一脸的震惊之色,当下无言,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谷雨顿觉尴尬便打算退了出去。 薛摩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他说道:“谷雨,你在我身边也三年多了,在这里……你过得还舒心么?” 谷雨好像没想到薛摩会这么问,愣了愣说道:“你和秦英教了我很多东西,虽然每每处境也很艰险,但想来,没有比这个更快活的了!” 薛摩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也救过我和秦英的命,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这个兄弟,秦英亦是如此。” 谷雨笑道:“是不是秋天来了,怎么大家都有点多愁善感的。” 薛摩也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谷雨便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夜薛摩睡得极浅,他梦见阳关又是大雪纷飞天,他梦见玉门关又跑死了几匹战马,他梦见那些骁勇的突厥人又来滋扰,梦里的碎叶城,连羌笛声都掩不住不知哪来的啜泣,薛摩就在这种低沉的啜泣里,混混噩噩地睡到了天亮…… 醒来后,他久久不能回神,刚到中原的时候还好,现在他已经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碎叶城,梦到安西都护府。 秦飒进来看到他发愣,佯装咳嗽了一声,薛摩回过神来,笑笑问道:“你来的时候带着羌笛么?” 秦飒一听摇摇头道:“不敢带那东西,怕被有心之人查出我们的落脚之处。” 薛摩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帮我去弄一个来吧,我贴身私藏着,不会让人看到。” “怎么,想碎叶城了?”秦飒一听挑眉笑问道。 薛摩掬了一捧水拍在脸上,道:“不想,谁去想那种鬼地方!只是琵琶琴筝听得多了,想换换口味。” 秦飒看他口是心非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被人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纸,看着上面,缓缓念道:“月是扬州月,酒是扬州酒,日日扬州坐,夜夜梦西丘。呃……我捡的这张纸,这字迹嘛……” 薛摩一把夺过纸来,薄有窘意,道:“你就别取笑我了。” 秦飒莞尔也不再多说,薛摩把纸折好,塞进了怀里,忽而面色一沉,叮嘱道:“那件事情一定不能有纰漏,务必要办好了。”秦飒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华浓刚梳洗完毕,就去找秦英,秦英说过只要今天比试赢了,他就会教她轻功。 秦英见着华浓,一惊一乍道:“哦啊,一夜不见,你怎么就变熊猫了?” 闻言,华浓有些窘迫,也不回嘴,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秦英没再好意思打趣她,干笑了两声,看着华浓那乌青的眼圈,心知她昨夜必定为这事没有睡好,也不免心生愧疚。 其实比试那话,他就是为了躲避她纠缠,随口说的,其实心里是打定了主意,不教她的,只是如今看着面前的姑娘,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些怜惜来,一时间,军心动摇,倒拿不定主意了…… 两人来到城郊树林,齐齐飞身上了一颗老树的枝干,秦英蹲了下来,指着前面的一圈树说道:“看到这圈树没有?你先轻功绕其一圈,我看看你身法如何?” 华浓二话不说,提气起身,一蹬树干便在树丛间穿梭起来,她抿着唇,用尽了全力,拿出了平生最快的身法绕了一圈,回到秦英的身边。 秦英看罢,顿时心生疑虑,问道:“你的轻功并不差,亦是达到了登萍渡水的境界,为何还要如此执着于斯?” 秦英不解,她和他不一样啊,她一不偷二不抢的,要那么极限的轻功功法来干嘛? 华浓低着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闷闷地说道:“就是想学而已。” 秦英看她好像并不想透露,便也不再追问,抬手指着前方道:“就以这圈树为准吧,你先起身,我来追你,若能让我追不到,我便教你。” 华浓一听,暗下了心,沉了沉气,提身便飞了出去,秦英在心里默数了三秒后,像离弦之箭一样追了上去,华浓感到有一股劲风自身旁掠过,定睛看去只见一道灰影,就好似精魅一般,连身形都看不真实! 华浓第一次感觉自己见识到了风的形状,秦英,就是那一阵灰色疾风! 心忽地往下一沉,华浓自知如此快的速度,根本不是她所能企及的,不再白费力气,她落在一棵高高的树杈上停了下来。 很快,秦英便绕树林一周,来到华浓所停的树旁,他揽着树干绕了一圈,停在了华浓身旁。 因为惯性的关系,停住时秦英及肩的头发被带了起来又缓缓落下,华浓看得恍惚了一瞬,随后说道:“我输了,以后……不会再纠缠你教我轻功了。” 华浓说完便要下树去,秦英一把抓住她道:“你们女人可真是较真,我都带你来这里了,本就做好要教你的打算了,不论输赢。” 秦英自己都没搞清楚,这句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放佛不受大脑控制一样,这些字它就这么一个一个蹦出来了…… 唉——秦英心头哀叹,难怪自古有言,英雄难过美人关,看着她那失落的眼神,他是真的很不忍心。 华浓一听,一脸的意外之情,秦英接着说道:“不过,你不能叫我做师父,否则我师父那不是要当人师祖了,我怕折煞了他!” 华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 两人在树枝上坐了下来,秦英仔细地和华浓解说心法,起身演练时,秦英“咻”地一声便飞了出去,华浓紧跟其后,秦英回头向华浓提点着些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前方,华浓惊恐地瞪着眼睛,还来不及开口,秦英便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个满怀,抱着一起滚落到了地上。 秦英起身一看,没想到撞到的正是谷雨,两个人龇牙咧嘴地起身揉着头,秦英埋怨道:“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呀?你看我头,都被你撞了一个大包!” 谷雨闷闷地道:“我就是路过啊,明明是你自己不看路!” 秦英见自己理亏,看到一旁的药篓子问道:“又去采药啊?” 谷雨看了华浓一眼,拍了拍秦英的肩头,调侃道:“是啊,命苦着呢,哪像你,还有美人相伴!” 此话一出,华浓咻地就涨红了脸,秦英刚想辩解,谷雨抢先道:“不妨碍你们了。”说完提着他的药篓子,几步就走远了,倒是剩下秦英和华浓略显不自在地杵在原地。 他俩一直练到天色渐晚,直到秦英身上的血灵犀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料想是薛摩有急事要找他,才和华浓一起回了月满楼。 一进薛摩房间,薛摩看着秦英神采奕奕,便打趣道:“唷,终于开窍啦?这些年也不见你对哪个女人上心过,这次倒不一样了?” 秦英一听忙辩解道:“师父,你别乱说,我就是看她挺执着的……不教人家一点,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薛摩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后正经道:“把夜行衣准备一下,你也收敛收敛心神,今晚子时随我一起去趟郡王府。” 秦英一听凑上前小声道:“雁回宫真要对郡王府下手了?” 薛摩点点头道:“今晚一切看我眼色行事,我没出声你不可出声,我没行动你不可行动,不管到时候看到什么,皆是如此。” 秦英看薛摩郑重的神色,知道事关重大,连连点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秦英躺在床上假寐,锦被之下早已不是那套洗得发白的灰衫,而是一袭黑色束身夜行衣,他闭着眼,竖耳听着一遍一遍的打更声。 子时一过,腰间的血灵犀便震动起来,秦英摸黑翻身下床,刚打开窗户一抹黑影便翻了进来,秦英借着夜色一辨认,发现竟然是夜行门的魍,有些吃惊。 魍在秦英耳边轻声说道:“我来顶替你在这里,魉在薛摩房间顶替薛摩,我知道你很意外,但什么都不要问,今夜就会有答案了。” 说完,魍便上了秦英的床,被褥一盖,只留了半个头,秦英见这状况,二话不说,翻身就跃出了窗户。 上次盗剑薛摩和秦英对郡王府已是了如指掌,现在,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丝毫不费力地避过了各种巡卫,穿梭自由。 秦英跟着薛摩来到郡主寝室前,一开窗户,两人便翻了进去,屋内漆黑一片,十分安静,薛摩往檐梁上指了指,两人心领神会,飞身各占一角。 躲在房屋的檐梁上,整个身体都隐匿在黑暗里,这种蹲守的姿势,让秦英觉得自己像只不会鸣叫的猫头鹰一般,其实不止此刻,从月满楼出来,两人都像丧失了语言功能一般,一句话都没有说。 秦英很喜欢这种感觉,默契到只用眼神便能完全交流,之于薛摩,秦英永远都是即便我心里有疑问,我也会毫不好犹豫地跟着你的步伐,我相信你的一切决策,信赖你的所有谋断! 上阵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第72章 杀身之祸(三) 突然门外面响起了一些轻微的动静,秦英一听便知,那是刀刃快速划过皮肤的声音,闯荡江湖久了,这种声音,听起来竟然都有些麻木了,秦英知道门口的巡卫已经被杀了。 薛摩和秦英都不约而同地屏息往角落里再靠了靠,下一秒,门被人轻轻推了开来,居高临下,借着这抹光线,秦英看见了床榻上李蔻青安宁的睡姿。 三个黑衣人缓步走了进来,月光投射下,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道非常吊诡的形状。 他们步伐极轻,秦英知道他们必是提着气的,因为秦英听不到一丁点走路的声音,秦英心知,来人武功不弱,恐怕等下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黑衣人手上的刀还沾着血,反射出清冷的光芒,三人在床榻前停住,秦英看着李蔻青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睡得很是安稳,好似一点都没有察觉危险已在逼近,也不自觉地手心汗涔涔一片。 秦英看到黑衣人已经缓缓提起了刀,他只觉得心都快要蹦到嗓子眼了,他是绝对不希望李蔻青死的,虽然他与她只见过几面还不算相熟,但是毕竟是她向六扇门松口,六扇门才放他出来的。 此时的秦英心急如焚,他扭头看了看薛摩,光线不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他能感受到薛摩身上那股紧绷的气息,虽然如此,奈何薛摩却是一点动作都没有,好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三个黑衣人一般。 秦英急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他用手捏了捏血灵犀,发现薛摩还是没有动静! 恍惚中,秦英觉得自己被撕裂成了两瓣,一边有个声音在催促:赶紧下去,她怎么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啊!可与此同时,又有另外的声音在警告:薛摩让你不要轻举妄动,你要信他! 秦英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在这番心理斗争中,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手起刀落…… 秦英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本以为会是刺上一刀,没想到黑衣人是直接朝着头颅砍下去的,瞬间身首异处,刀起落间,帘帐上,床被上,到处都是猩红的血! 秦英瞪着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李蔻青死了? 这个疑问在脑海里回荡,放佛连大脑都不愿意相信一般,空白了几秒,才告诉秦英:是的!李蔻青死了!还是在你眼皮底下被人杀死的! 秦英的拳头捏得死死的,心绪起伏不定,他勉强忍住想要呐喊的冲动,不禁想问,他们不就是为了救郡主而来的么,如今这样,究竟是要做什么?! 完成任务,三个黑衣人相视一眼,便飞快地撤了出去,秦英扭头去看薛摩,见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秦英眉头都挤出一个小疙瘩来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薛摩是不是在梁上睡着了? 但是,瞬间他就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给否决了,这是绝决不可能发生的,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秦英很想冲过去,问个明白,但是他心里牢牢地记着薛摩那句:不管看到什么,我不行动,你也不能行动。 他深呼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静静地呆上面,只是不忍再往床榻上看去。 突然,吱呀一声,门又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来人也是一袭夜行衣,秦英立马打起了精神,定睛看去,只见此人左顾右看,显然和刚才的人不是一伙的。 秦英看到此人在怀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枚小小的东西放在床榻边,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拿得是什么。 秦英扭头看了眼薛摩,发现他身体稍稍往前倾了倾,秦英一下子明白过来,薛摩此行的目的应该是他,只是,这个人又是谁呢? 此人很快便退了出去,不一会,薛摩动了动身体,从檐上飞身而下,弯腰将那人在床榻上放的东西捡了起来,只一眼,薛摩的双眸里便是凶光湛湛。 秦英看薛摩行动了,立即飞身下去,不过因为蹲得太久了,还没站稳眼前便是黑影阵阵,薛摩扶住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英缓了几秒问道:“师父,我们不是来救郡主的么?” 薛摩没有说话,把在床榻上捡的东西递到秦英眼前,秦英一看,大惊失色,立即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耳,一探空空如也,他整个人都懵了,抓着薛摩刚要说话,被薛摩给制止了:“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 薛摩说完转身就走,秦英刚欲跟上,又不自觉地看了眼李蔻青,甚觉惋惜,沉沉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两人很快便回到了月满楼,薛摩看着圆榻上的人说道:“起来吧,我们回来了,不用装了。” 魉一听是薛摩的声音,一骨碌就翻身起来,急忙道:“你猜的不错,确实有人来探过,不过那人不敢进房间,只是开了窗户,应该是从窗户向里面看了看,我不敢转身,所以没能看到来人的样貌。” 薛摩摆摆手道:“无妨,穿着夜行衣的,你即便转身了也未必能认出他的样貌。多谢你们过来,你去叫上魍,回去吧,替我像你们门主道声谢。”魉点点头,便翻窗走人了。 薛摩把窗棂合上,将一旁的烛台点燃,温和的光跳跃在秦英满是疑问的脸上。 薛摩瞥了他一眼,道:“不算白跟我那么久,今晚这么大的事,终于学会不动声色了。” 秦英白他一眼道:“我只是一门心思地相信你而已,你倒好,尽瞒着我!” “呵——”薛摩笑得有些歉疚,知道现在秦英肯定有一肚子疑问,对着他挑挑眉,示意他问。 秦英脑海里的问题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从哪开口了,半天才道:“前面的人是雁回宫的杀手,我知道,那后面进来的那个人是谁?我的银环珥珰怎么会在他手上?他这是要栽赃我杀了端平郡主么?” “废话,只要是见过你的人,谁没见过这枚珥珰,这摆明了是要栽赃的!”薛摩说道。 当初他们在西域时,受塞外影响也都戴珥珰,但是薛摩自进了玉门关后就不再戴着了,本来也不准秦英戴,可是秦英死活不肯。 这银环珥珰对于秦英有独特的意义,原是一对,是他母亲留给他们兄妹俩的,他父亲还在银环里刻了字,一只刻了个“英”字,一只刻了个“飒”字,后来在他送真的秦飒逃出碎叶城的时候,他们兄妹俩一人拿了一只。 这些事情薛摩并不清楚,虽然他不知道这珥珰背后的意义,不过当时看秦英那么坚持,他也只好作罢。 是以,只要在江淮走动过的人,对秦英的这枚银环珥珰,都应该是十分的熟悉。 秦英诧然:“那……那我的珥珰为何会在那人手上?!” “我问你,你今天都见了些什么人?”薛摩正色问道。 秦英歪着脑袋开始在脑海里细细搜寻起来,半天后说道:“呃……没见什么特别的人啊……也就是往日见的这几个……况且他还要从我身上拿走我的珥珰,这……” 这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从他踏叶行的身上偷东西?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竟然还成功了,啊……做贼的被贼偷了,这丢人丢的,思及此,秦英瞬间脸色窘迫。 薛摩看他那么纠结,问道:“你可有见到谷雨?” “谷雨……谷雨……倒是有见……”秦英说着说着就顿住了,白天两人在空中相撞滚到地上的画面让秦英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就这么半张着。 秦英的武功极好,珥珰又是重要的贴身之物,想要拿到手难如登天,可是如果是亲近的人再加上剧烈的碰撞,要顺手拿走倒也很简单。 薛摩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必是想到了什么,遂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夜行门的魍、魉过来乔装了么?” 薛摩自问自答道:“我们月满楼,有奸细。” “何以见得?”秦英蹙眉,神色有些焦灼,不为别的,只为月满楼的所有人出生入死一路偕行,几近心腹,几近兄弟。 薛摩叹了口气道:“夜闯郡王府本没有定时间,被你这么一闹,可以说完全是临时起意,可各方势力竟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闻风而至……” 薛摩还没说完,秦英心中便已然明了了,想到他提了谷雨,忙摇头道:“不,不会,不可能,不会是谷雨!” “我亦从未想过,若不是鬼骨……”薛摩垂眸道。 “鬼骨?!关他什么事?”秦英急道。 那日去夜行门替秦英找解药的事,赫然眼前,薛摩要走时,鬼骨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们楼里那谷雨武功造诣怎么样?” “可比肩秦英。”薛摩道。 “那和魍魉相比呢?”鬼骨挑了挑眉。 薛摩不解:“那自然是要在魍魉之上的。” 鬼骨听罢,仰面而笑,随即起身要走,经过薛摩时,不咸不淡地来了句,“郡王府那天晚上,他可是连魍魉的手下都打不过呢。” 秦英听完薛摩所言,便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缓过神来,鬼骨的意思已然再简单不过了..... 第73章 杀身之祸(四) 薛摩瞥了一眼秦英接着道:“要不是鬼骨提醒,我本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可一细想,便是疑点重重,在我去郡王府救你的那晚,我以为各方势力只有三拨,现在想来,是我大意了,那天晚上应该是有四拨!” 薛摩拈起纸笔,一一分析起来:“高海晏安排了六扇门的人做埋伏,他们只着了夜行衣,都没带面巾,这是第一波。” “鬼骨的人看情况有变,后来就没怎么出手了,我认出了魍、魉,他们都带着面巾,这是第二拨。” 薛摩扬眉:“可是秦英你记不记得,当时还有一拨人,是既戴着面巾又戴着头套的?” 秦英脱口而出:“那一拨不是冯克派去的么?”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你中毒了。”薛摩摇了摇头:“可一细想,便是漏洞百出!” “冯克的本意是想折辱你我,他根本不想要你的命,再者,他派去的人既然已经下毒成功了,那就大功告成了,再把你从我手上抢过去,这个逻辑说得通吗?” 秦英醍醐灌顶:“说不通!” 薛摩抱臂:“所以,肯本就不是有三拨,而是有四拨人,而最后这拨人,才是真正冲着你来的!” “当郡主被我挟持之时,正是这第四拨人冲你下的手,谷雨的武功虽然表面上,不及你我,但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况却足以护你,可是,很快你差点就要从他手中脱手!”薛摩回想了一下那晚的情景,道:“当时,我是在极度无奈的情形下,将你推给高海晏的!” 秦英有点不敢相信当下这推测,木讷地说道:“他曾经多次救过我,灭清源教的时候,他还救过你!他虽然不是跟着我们从碎叶城来的,可是这三年也是朝夕相处,过命交情,他懂医术,你我身上一半的伤,可都是他治的!” 薛摩望着烛台叹了口气:“我比你更不希望是他,这几年,我待他亲如手足!可是当我问他,郡主我们要不要救的时候,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让你去救!” “我的问题是郡主要不要救?哪怕要救,他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让我去救,怎么会脱口而出让你去救呢?!” 秦英恍然明白过来,是啊,这又不是去偷个什么东西,这是要在鸿雁令死士的手下救出郡主,一般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薛摩出马啊,怎么会轮到他秦英呢! 薛摩知道秦英反应过来了,摇头笑道:“呵——大抵是又想故伎重施吧……这么凶险的事情,即便我想让你去救,也必然是要深思熟虑一番,而他,竟然说得如此迫不及待!” 秦英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推测道:“所以你和他说我们不救,而他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所以偷了我的珥珰,想嫁祸于我?” 是了,如此一来,便能完美地绕过薛摩,秦英惊诧:“他们是想通过六扇门的手来抓我!” 薛摩轻轻点了点头,秦英终于明白他们今晚进郡王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原来是为了引出内奸! 回忆起今夜发生的事,秦英不禁为郡主的死有些惋惜,叹道:“真是可怜了端平郡主,想救都不能出手……” “那谷雨背后的人是谁?”秦英刚问出来,心里便有了答案。 薛摩冷嗤道:“还能是谁,是谁这么三番五次地想活捉你?” 秦英一脸愤懑:“郭涉远这狗贼!还有岭南老怪!” “既然敌在暗,我在明,也是到引蛇出洞的时候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老朋友!”薛摩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把珥珰放到桌子上。 秦英一听摩拳擦掌起来:“我去当先锋!冲锋陷阵的活我最爱干了!” 薛摩看他两眼放光,笑着揶揄道:“安西都护府和西突厥在打仗呢,怎么不见你去冲锋陷阵?” 秦英也笑了起来,说道:“我自己的家都还在贼人手里呢,哪还管得了别人死活!再说,在碎叶城的时候,我可没少为将军士兵出力。”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秦英一把抓起桌上的珥珰,说道:“将计就计,我现在就跑这一趟。” 薛摩拉住他道:“再等等,我还要再计划一下,谷雨的事情也多是猜测,并无实据,我……不想冤枉一个我视其为兄弟的人。” 秦英看着薛摩注视着面前的空气,手指一下一下地轮敲着桌面,感叹道:“师父,你心思如此细腻,耗费这么多心气,会不会未老先衰啊?” 薛摩没想到他竟然会关注这个,好笑道:“不如你细,就比如你说的这个,我就从没想过。” 隐隐传来公鸡的打鸣声,两人抬眼一看,月落复星沉,又是一宿劳顿夜。 日上三竿,扬州城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同时还有一个破天荒的消息在人们口中不胫而走,昨夜端平郡主在府邸内遇刺身亡,死相极为惨烈,已经惊动了刺史和官衙。 池笑鱼和华浓一路疾跑回到月满楼,因为太急了,池笑鱼上楼梯的时候被自己绊了好几下,所幸都被华浓给扶住了。 她敲秦飒的房间半天都没人应,进去一看人不在,华浓跑回来告诉池笑鱼,秦英也不在,两人跑到谷雨的房间前,一敲门也是没人应,推开一看果然还是没有人,池笑鱼一脸紧张地看着华浓道:“人呢!他们都到哪去了?” 池笑鱼看着最里面薛摩的房间,虽然在这种情况下薛摩会在月满楼的概率几乎为零,但是池笑鱼还是拔腿就绕了圈游廊,直冲进去,边跑边掀那些碍事的红色纱幔,当池笑鱼掀开最后一层,看到盘腿坐在小榻上的薛摩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薛摩睁开眼,看她跑得气喘吁吁,嘴角扬起道:“你怎么又不敲门?!” 池笑鱼看到所有人都不在,吓得半死,以为他们都被六扇门给带走了,心急如焚,况且她根本没想到薛摩竟然会在房间里,一时语塞:“呃……我……我不是……我是……” 薛摩看着池笑鱼一脸无辜,语无伦次地手足无措,笑着摇了摇头。 华浓跟了进来,终于看到个活人了,急忙问道:“秦英人呢,他不会又被六扇门带走了吧?” 薛摩看着华浓秀眉紧锁,那股子紧张劲自是不用多说,反问道:“为什么六扇门要带走他?” 华浓一听放下心来,拍着胸口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这下倒是轮到池笑鱼和薛摩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华浓倏忽反应过来,一脸的窘迫,忙找借口退了出去。 薛摩看了眼华浓的背影,转而对池笑鱼说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那么急,你看你,这么大清早的跑得满头是汗。” 池笑鱼突然想起正事,忙说道:“青青死了,你知道么?郡王府不让外人进入,我去找顾子赫,可是顾子赫也没了人影。” 池笑鱼看着薛摩气定神闲的样子,忽而反应过来,问道:“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薛摩点了点头,池笑鱼看着薛摩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喃喃道:“你!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是她救了秦英,而且,她还很喜欢你……她现在死了,你一点都不在意的么?” 薛摩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眼睛像平静的湖面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这一刻,池笑鱼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的悲伤和激动,在薛摩面前显得分外滑稽,薛摩那种与他何干的淡漠,让池笑鱼的背脊都透着阵阵凉意。 薛摩看她一脸的不可思议,缓缓说道:“秦英的事是她自愿不去追究,也是她说的她喜欢我,我和她无非泛泛之交,她一不是我媳妇,二不是我相好,那你觉得我应该要有什么反应?” 薛摩那一身的江湖痞气,让池笑鱼哑口无言,不能说薛摩说得不对,但是她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好冷血的人啊!池笑鱼突然觉得自己和青青又有何异呢,那是不是若是哪天她死了,他也会是这般冷漠神情? 池笑鱼恨恨地看了薛摩一眼,紧抿着嘴唇,二话不说一掀纱幔就跑了出去,一身的怒意。 薛摩看着池笑鱼那种失望的眼神,突然间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一口一个薛大哥叫他的人,这就是那个在流言蜚语中紧握住他手的人,薛摩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极为苍白。 池笑鱼冲回自己的房间,再也忍不住,眼泪便落了下来,华浓一看吓了一跳,从池笑鱼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总算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华浓劝慰道:“我早和你说过,你想想他是什么人,当今江湖第一杀手啊……杀手有几个不冷血的啊?每天都活在杀戮中,死亡必是看得很淡很淡的,所以笑鱼,你要明白,顾少爷才是真正的良人。” 池笑鱼也不说话,就是一直掉眼泪,她自己都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块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无瑕白玉,突然无由地生出黑斑来,那种茫然无助和自我否定的感觉,让人十分难受。 第74章 引蛇出洞(一) 秦英回到月满楼,来到薛摩房间,看到他望着眼前的烛台在发愣,眼神里有种难得一见的颓废,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进来一样,秦英歪着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五指,试探道:“你没事吧?” 薛摩看到秦英回来,眼神立即精神了起来,倒让秦英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 薛摩焦急地问道:“郡王府那边怎么样?” “仵作已经验过了,郡主也已经入棺了,除了郡主,还八具尸体,皆是郡王府的守卫,官衙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现下急得是焦头烂额。”薛摩听秦英这么一说,神色淡定下来。 秦英接着道:“谷雨和我一起去的,发现放的珥珰不见了,他的神色确实有些异样,他没和我一起回来,说是要去采办药材,我让秦飒跟着他。” 薛摩点点头,重新斜靠在小榻上,闭目凝神,忙活了大半天,秦英也终于得喘口气,回想起昨夜郡主惨死的事情,秦英虽然没有鬼骨那种有恩必要报,有债必要偿的性格,但如今安静下来,秋风徐徐,也不免有些伤感,半晌开口道:“师父,若无内贼,你会救她么?” 薛摩眼都没睁道:“四面皆敌,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便只做我能做到的。” 秦英刚想说什么,就被薛摩给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数落我了,我已经被人数落过一顿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秦英好奇道:“谁啊?” 薛摩撇了撇嘴:“除了那涉世不深的小丫头,还能有谁啊?” 秦英听罢知道是池笑鱼来过了,笑道:“看来你在她心里还真是冰壶秋月一身洁啊!” 薛摩看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揶揄他,抓起一只鞋子就朝他打了过去,秦英笑着躲开,也不回自己房间了,盘腿坐到对面的小榻上,开始调息运气,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 秦飒在近傍晚才回来,薛摩听完秦飒的话,一抡手就把桌上的酒壶给重重地砸在了墙上,水渍合着酒香在房间里蔓延开来,秦飒和秦英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秦飒知道薛摩会生气,一是谷雨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二是谷雨那伙人极其小心,所有信息传递都是以暗号进行,在熙攘的街上,秦飒根本没法辨别,暗号传给了谁,或者谁又向谷雨传递了暗号。 秦英说道:“小飒已经是很细心的人了,连她都看不出来,事实说明,我们想通过跟踪,查出谷雨背后的人,这是条死路。” 秦飒看到薛摩望着秦英的眼神很是复杂,充满了犹豫和担心,秦飒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秦英说道:“走第二路吧,我做鱼饵,钓鱼上钩。” 薛摩紧抿着唇,双手成拳抵在桌面上,脑袋耷拉着摇了摇,鬓边几缕散发随着动作,轻轻抖动了两下,秦英走到薛摩身边干笑道:“今天六扇门没来抓我,他们必然很是惊异,今晚势必会再去郡王府查探一番,若是这次机会错过了,不知道下次凶险,会在何时何地等着我们,所以这一次我们一定不能放过。” 秦飒一听终于明白过来,薛摩会盛怒,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选,却还是不得不往下走的境地。 秦飒看到薛摩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摸出秦英的珥珰轻轻放到了桌上。 秦英刚伸手去拿,就被秦飒拦住道:“不行!阿摩,不能因为要引出他们,就牺牲我哥!” 秦英看到秦飒这么维护自己,也是一下就红了眼眶,话说得十分大义凛然:“你放心吧,他们要从我口中套出消息,不会让我死的,无非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疼。” 薛摩转身拿了盒东西递到秦英手里,说道:“就按我之前安排的行事,至于这个,你把它撒到郡主床榻前的地上,我要亲眼看着是他,我才安心,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这三年来的深藏不露,又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三年来的倾心相付。” 秦英知道谷雨的事已是必然,看着薛摩倔强的眼神,知道虽然他表面没什么,心底怕是已经很难过了,拍了拍他的肩,疾步走了出去。 秦飒看着秦英的背影,也不知道他此一去,等着他的又会是怎样的凶险,唇一抿,眼泪就掉了下来。 薛摩很少见到秦飒落泪,一下子慌了神,一把将秦飒搂在怀里,下颏抵着秦飒的头顶,缓缓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答应你,你哥一定会平安回来,你看,我从来没食言过,对不对?” 秦飒哽咽着嗯了一声,薛摩低头见秦飒满脸的泪水,胸口似被人重击般地疼,灵光的脑袋都不管用了,一肚子安慰的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单调的“没事的”三个字,薛摩听到窗外有阵疾风掠过,面上露出了一丝嫌恶,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紧紧抱着的手一点都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月头高挂,城西千秋巷的宅子内,郭涉远看着朗朗明月说道:“刚才收到的消息,他说他找到那枚珥珰了,说是掉在了床榻的夹层里。” 旁边还是那个一身考究黑袍,戴着带帘斗笠的男子,斗笠男子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六扇门办事也不是不顾细枝末节之人,人命关天的案子,没道理就搜不到这枚珥珰。” “嗐!这可不一定,我们知道是枚珥珰,当然会往这个方向找,六扇门无头无绪的,什么都得查,况且那小东西又掉到夹层里,今天没找到,也在常理之中。”郭涉远解释道。 斗笠男子一听,觉得也说得过去,说道:“嗯,但愿是我想多了,我就怕是我们操之过急了……六扇门那边的人安排的怎么样了?” “妥妥帖帖,你就安心吧,说真的,我还真是有点迫不及待了,哈哈哈哈……”郭涉远说着就抚掌大笑了起来,一副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75章 引蛇出洞(二) 秦飒喝过安神汤后,终于入睡了,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薛摩看在眼里那真叫一个不是滋味,心里竟然开始怨怼起自己无能,要不是腰间的血灵犀动了,他怕是就要溺死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情绪里。 薛摩走出秦飒的房间,正巧就碰到秦英,秦英忙道:“都办好了,幸好没耽搁,早那人一程,我刚出来,那人就进去了。” 秦英拍着胸脯,一脸的惊魂未定,实际情况比他这短短的一句话要惊险得多,确切来说,他都还没出来,那人就进去了。 他刚把那枚银环珥珰丢进床榻夹层,从怀里掏出薛摩给的那盒东西,才洒了一半,就听到院里有轻微的脚步声,出去已然来不及了,他提气就飞身上了檐梁,躲了起来。 进来的人依旧一身黑色夜行衣,行止十分镇定,动静极轻,最后在秦英的注视下,他终于在床榻夹层里找到了那枚银环珥珰。 他退后了两步,观察了一下床榻的结构,最后选了一处看似不起眼,却又绝不会被遗漏的床隙间,将那枚珥珰又重新放了进去。 秦英蹲在高处,他很想能通过肉眼辨别出,来人是不是谷雨,只可惜,黑灯瞎火,黑衣黑面的,这个想法显然天真。 薛摩听完秦英的话,秦英本以为他会高兴,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黯淡如灰掩,他倚着廊柱,望着大堂里传杯换盏,恹恹说道:“会不会太铤而走险了……会不会我计算得不够完满……会不会……” 秦英推搡了他一把,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婆婆妈妈了?” 薛摩看秦英还和他说笑,一嘴的苦涩,郑重道:“秦英,若是棋差一招,接下来要的……便是你的命。” “嗐!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我现在已经是搭上弓的箭,你见过满弓还有回头箭的?总要有人做饵的嘛,咱们又不是姜太公,甩着个空钩子,郭涉远就能巴巴地咬上来,况且我相信你,你也从没让我失望过,这次,我知道,也不会例外!”秦英笃定无畏的话语,让薛摩的眼里总算漏出了点点光亮。 突然,薛摩颓靡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冷峻,秦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大堂里,谷雨走了进来。 谷雨上到四楼,看到他俩都站在外面,笑道:“这么晚了,你俩像两尊门神一样,杵在这干嘛呢?” 秦英也被他逗乐了,回道:“这不等你呢嘛,外面都说我们是月满楼的三大花魁,少了你,多没劲。” 谷雨笑了起来对着薛摩说道:“阿摩,你看他多贫!改天我要研究一种治贫嘴的药,然后让他天天喝。” 薛摩笑着连声说好,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的难受,看他背着药篓,问道:“干嘛去了?” 谷雨抖了抖肩上的药篓:“我还能干嘛呀,采药去了呗!” 薛摩挑眉:“你不要告诉我,你采药采到这个时辰?!” 谷雨摇了摇头道:“没有,我还和蒋医师约好了,他给我上课。” 薛摩愣了一下,叹道:“这么辛苦啊……” 谷雨一抱臂,瞅着他俩道:“你们动不动就受伤中毒的,我知道的东西越多,便越能帮到你们,想到这里,便不觉得辛苦了。” 此话一出薛摩都明显感到,秦英的身体怔了一怔,薛摩笑笑道:“那定是很累了,休息去吧,我和秦英正打算喝酒呢。” 谷雨一听睁大眼睛提议道:“下棋吧,下棋多好,干嘛非要喝酒。” 秦英听罢伸手擂了一下谷雨的胸膛道:“刚出的桂花酒,香着呢,怎么样,来一坛?今夜我们不醉不休!” 谷雨连忙摇着双手道:“放过我吧,酒我真不行,我还是去睡觉算了!”说完他一溜烟地就要跑,走了一半却还不忘回头叮嘱他们,不要喝得太多。 待谷雨进屋,薛摩和秦英都缄默了,竟不知要不要夸上他一句演技精湛?! 回想起从前,秦英有些迷惑,毕竟谷雨待他那是真好,有时候受了点小伤,谷雨比他自己都要紧张,像是恨不得那伤是在他身上一样…… 这样的人,会是奸细吗?会要害他吗?还是说人可以伪装到何种程度,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半晌后,秦英也没得出答案,他缓缓启口:“我还是喜欢这个他,多文质彬彬啊,老是背着他那个药篓子,这采采,那挖挖的……”说着说着秦英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薛摩长吁了一声,道:“再等两个时辰,你便下手吧。” 若说平时,区区两个时辰眨眼便也过了,而今夜却是颇为难熬,薛摩觉着自己似是等了半宿,才终于见到秦英出来了。 薛摩看了看秦英手里拿着的鞋子,眉心微敛,道:“秦英,撒药!” 秦英从怀中掏出一只瓶子,朝着鞋子的鞋底洒了上去,白色的液体在碰到那鞋子的鞋底后,显出了一种淡淡的绿色,不一会,这种绿色就消失了,但是薛摩和秦英还是看得明明白白。 谷雨的鞋底上沾了秦英撒在郡主床榻前的粉末,而这种粉末在碰到特定的液体后,原本白色的液体就会显出颜色来。 秦英不可置信地望着鞋面,冷笑道:“被兄弟打脸,可真疼啊!” 薛摩一直不愿去承认,如今证据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薛摩无奈地笑笑,一手扶上额头,使劲地按着太阳穴,缓缓说道:“我曾经就和他说过,他有一个最坏的习惯,换夜行衣,从来不换鞋,到今天了,还是没改啊……” 秦英看到薛摩抓着栏杆的手越收越紧,青筋暴起,栏杆都发出了轻微的咔呲声,他走到楼梯口拎了两小坛酒出来,一坛自己抱着,一坛丢给薛摩,豪爽道:“来,今天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就当为过往饯行!” 薛摩把盖布一掀,提着酒坛就汩汩地往嘴里灌,灌得太凶,酒瞬间濡湿了大片前襟。 秦英喝着喝着眼前就浮现起,三年前,月满楼开张时候的场景…… 引蛇出洞(三) 那天晚上,三个人都分外高兴,谷雨本是滴酒不沾的,奈何实在拗不过他们俩,被灌了个酩酊…… 结果谁能想到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醉了酒后,那叫一个狂野不羁,放飞自我! 谷雨就像从深山里面跑出来的野人一样,嘴里说着一口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嗷呜嗷呜地叫着,狂笑着踏着桌椅,上下翻腾,桌上的盘碟酒器一件一件踢得到处乱飞,不仅如此,他还抢了人家琴师的琴,弹得那叫一个魔音灌耳,再配上他那嗷呜的歌声,场面一度失控…… 秦英追着他,拽牛的劲都使出来了,硬是拉都拉不住,在场的客人,目瞪口呆,抱头鼠窜,最后全都给吓跑了,薛摩提着酒壶坐在阑干上看着,被逗得捧腹不止,笑得前扑后仰,差点就从阑干上翻了下来…… 回忆戛然而止,秦英不愿再继续想下去了。 “谷雨,若是你还记得那天,那你如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曾有过一星半点的迟疑?”秦英很想去问他这句话,可是他知道,没有机会了,他俩就这么边喝边站着阑干前,等待着朝阳升起,等待着黎明将至,秦英觉得有点像在等待末日审判的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该来的,如期而至。 高海晏带了相当数量的衙役,直接把月满楼给团围了,外围全是不明所以的老百姓,都在垫脚朝里面看。 高海晏把银环珥珰一亮,对着秦英道:“踏叶行,我没认错的话,这东西是你的吧?” 秦英瞥了一眼,笑嘻嘻地说道:“没错,没错,是我的!” “啊……原来被高捕头给捡到了,你派个人来和我说一声不就得了嘛,还让你亲自送来,这多过意不去啊!”秦英边说还边觍着脸伸手去拿,高海晏一笑闪了过去。 六扇门摆了这么大阵仗,池笑鱼和华浓一看就知道不对头,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紧张得不得了,池笑鱼看了看薛摩,他也眉头紧皱。 “呵呵呵呵……踏叶行你可真会说笑啊!你知道我在哪捡到的么?郡王府端平郡主榻前!所以,还得委屈你和我走一趟了。” “给我拿下!”高海晏一声喝令,几名捕役就上前动手。 秦英忙道:“你别血口喷人哦,我没去过什么端平郡王府,更不知道为何我的珥珰会出现在那!” “官老爷,我真是冤枉的啊!”秦英那贱兮兮的表情,看得高海晏直想动手,但他还是忍住道:“是不是冤枉的,进了六扇门,一审不就知道了,来人!带走!” 几名捕役上前就抓着秦英的胳膊,秦英一甩手道:“哎呀,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要拉拉扯扯的!不就是配合调查嘛,我自己会走!” 薛摩上前刚要说话,高海晏便直接道:“薛老板,正如你所言,如今证据已在我手,万望阁下莫要妨碍公务!况且就今天这阵仗,真动起手来,你,也讨不了便宜!” 薛摩冷面厉声道:“审,可以,但是,如若你敢对他上刑,薛某绝不善罢甘休!” 高海晏冷笑道:“该怎么审,那是我的事了,着实轮不着薛老板来指手画脚!” 薛摩一听眉峰一凛,刚要上前就被秦英给拉住了,秦英看着他摇了摇头,而后对着高海晏道:“还不走?” 过程比高海晏想象中要顺遂得多,他本以为此行应是直接见不着秦英的,没料到他竟会束手就擒。 一行人刚要往外走,华浓直接冲过来拦住秦英道:“你不能跟他们去,就算不是你做的,进了里面难保不会屈打成招,你想过没有?!” 秦英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有人为自己挺身而出,心里似暖风拂过,热乎乎的。 秦英看华浓脸都急得煞白了,扶着她的肩头安慰道:“不要担心,我会回来的,该教你的轻功不是还没教完么,你安安心心地等着我就是了,我……” 话还没说完,高海晏在秦英身后蛮横地推了一把,秦英也说不下去了,看了华浓一眼,就往外走。 日头高照,秦英杀害了端平郡主的说法在扬州城传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有种说法讲得头头是道,说是因为郡王府霸占了雁回宫的落霜剑,于是,雁回宫让薛摩派人刺杀了端平郡主。 池笑鱼想起了上次去雁回宫的情形,两把落霜剑确实都已经在雁回宫了,这个说法真实得让池笑鱼不敢深想,再联想到薛摩对于郡主死讯的漠不关心,池笑鱼整个人愕然了,华浓曾经说过的话在她耳边不停地回荡。 “你不要以为他对你和颜悦色的,你就忘了他的真实身份,雁回宫的杀手啊!当今中原武林第一杀手啊!” 一整个下午,薛摩谁都肯不见,池笑鱼也不管直接就推门闯了进去,薛摩看到她,念叨道:“你怎么又不敲门?” 池笑鱼开门见山道:“郡主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薛摩听到池笑鱼这么强硬的口气,挑眉道:“有关又怎样,无关又怎样,难道在你心里薛摩便不是薛摩了?” 池笑鱼听着他这种几近默认的语气,觉得心里的那块白璧无瑕的玉,彻底碎了,满地的碎渣子硌得心生疼,薛摩看着池笑鱼紧蹙的眉,飘着水雾的眼,还有她那震惊失望的神情,一时不忍,可刚要说什么,池笑鱼已经转身跑出去了。 高海晏审秦英审到傍晚才结束,高河清看到哥哥回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他招了没有?” 高海晏摇摇头道:“问来问去,他都说那枚珥珰是他知道郡主被杀后,昨夜进去查探的时候掉在里面的!都怪我们白天查得不仔细,让他钻了这么个空子!” 高河清一听怒道:“哥,你就是心太软,你和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晚上,我去审,我就不信他不招!” 高海晏一听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你别去乱来。” 高河清立马甜甜笑道:“哥,我不会乱来的,我就去会他一会!” 第77章 知卿心难似我心 谷雨和秦英都不在身旁,薛摩觉得月满楼有些冷清,他很不习惯,到酒窖讨了坛酒,就又坐在阑干上浑浑噩噩地喝了起来。 池笑鱼提着一篮子东西出了房间,一抬头,就看到薛摩坐在楼梯口不远的地方,她愣了一下,池笑鱼不想从那走,可这楼只有那一座楼梯,她总不能跳下去吧,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池笑鱼在经过薛摩身边时,他开口了。 池笑鱼没应声也没看他,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薛摩看着她那股子倔强劲,莫名来了气,起身像道疾风一样挡在了池笑鱼面前。 池笑鱼看薛摩提着酒坛,身体还有些轻微的晃荡,想来喝得不少,薛摩接着说道:“你要去哪,让华浓陪着你去,你不要一个人出去。” 薛摩一开口池笑鱼的鼻尖全是酒气萦绕,池笑鱼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侧身避过他,便下了楼梯。 薛摩长吁了一口气,旋身靠着门边,想着刚才池笑鱼疏离的眼神,咧嘴笑了笑,把酒坛一放,跟了出去。 池笑鱼本来也想叫上华浓一起,可是她为了打听秦英的事情,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池笑鱼叹了口气,青青死了,顾子赫也不知跑哪去了,月满楼的人又牵连极深,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这件事情。 池笑鱼觉得心里凉飕飕的,她沿着河边走了一阵,在河埠头前蹲了下来,她从竹篮里将一盏盏做好的水灯拿了出来,点亮后顺着河流轻轻推了出去,喃喃道:“郡王府我是去不了了,青青,我便以此为祭吧,愿它能为你照亮前路,早登长生极乐……” 薛摩倚着河埂边的树干,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听着池笑鱼对着河灯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池笑鱼蹲在水边,看着河灯越飘越远,从光圈变成光斑再变成光点,最后隐入了黑暗里,再也辨认不出来,就好像一个人一样,平日里一袭粉裙鲜动活泼,如今却静静地躺在黝黑厚重的棺椁里,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生气,甚至……极有可能是被她曾经口口声声说喜欢的人给杀了…… 想到这些,池笑鱼觉得心里闷地难受,站起身来,腿有些麻,眼前阵阵黑晕。 薛摩看到她身形晃荡,立即上前伸手将她扶住,池笑鱼一扭头看到来人,皱了下眉头,使劲一扯就把手臂给扯了出来。 薛摩看了看空空的手心,抬头愣愣地望着池笑鱼,池笑鱼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无辜,但此时此刻她真的不想和他牵扯些什么。 池笑鱼绕过薛摩提脚往前走,可下一秒薛摩就又挡在了她的面前,池笑鱼生气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薛摩回道:“是应该我问你,你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池笑鱼也不回他,一声不吭地想从他旁边绕过去,可是刚提脚就被薛摩给扯着臂膀扯了回来,池笑鱼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看,自己早已双脚离地,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薛摩揽着她蹬着树杈疾行,城里的房屋在眼前渐渐缩小,池笑鱼这才发现薛摩一直在往高处走,他的脸色阴霾得可怕,池笑鱼推搡道:“你要带我去哪?放我下去!” 薛摩也不管,蹬着石柱一直往上飞,池笑鱼惊恐地瞪着眼睛,总算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飞檐走壁了,她再也不敢低头往下看,紧紧地缩在薛摩怀里,牢牢抓着他,因为这里实在太高了! 到石柱顶端薛摩终于停了下来,池笑鱼走到台子边缘放眼一看,不禁倒吸了口气,万家灯火似碎星一般,洒在地面上,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高! 身后,薛摩的声音冷冷响起:“你再走啊,再躲啊!你心里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不行吗!” 池笑鱼转身走到薛摩面前,目光平静:“我没有什么想法,你送我下去。” 薛摩逼视着池笑鱼的双眸,一动也不动,池笑鱼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生气吼道:“我说了,让你送我下去!” 薛摩从来没见过她这般神情,秀眉紧绞,面色嫌恶,眼神抵触而充满警告,站在石柱台上,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头腰身都弓起来的小兽一样。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薛摩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难受,他显得十分手足无措。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池笑鱼冷笑着自问自答:“好!我告诉你,那就是我一刻都不想和你这种冷血的人呆在一起!” 池笑鱼摇摇头:“不,你不止是冷血,还很残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薛摩一听,眼神迷离了起来,他愣在原地,似乎在脑海里反应了好几遍池笑鱼所说的话,蓦然间,薛摩仰面笑了起来,点着头道:“很好……很好……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般样子的,池大小姐当初救我,现在可后悔了?” 池笑鱼愤愤道:“我只恨当初自己眼蒙了雾,不能看得明白!空穴不来风,你的事,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我竟然选择塞耳不听!” “所以,你是信了?”薛摩挑眉问道。 池笑鱼也不避,直视着薛摩道:“事实就摆在眼前,我为什么不信呢?”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风把薛摩的头发吹得高高扬起,像面黑色的旗帜,迎风而动。 池笑鱼面上装得无比坚决而冷漠,她强迫自己忽略内心那酸涩的感受,她不想把这样的伤口,再晾在这样的薛摩面前,她不想把自己弄得这般难堪。 薛摩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极其自嘲的笑,这块地方在薛摩心中有着特殊的意味,因为这里的天空最像碎叶城的,所以他才会带池笑鱼来这,本来他是要来告诉她真相的,没想到却知道了,原来自己在她心中,不过尔尔。 是她说相信他的,是她说他是好人的,那个有温暖篝火的夜晚,似是就在昨天……薛摩杵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第78章 二进宫 池笑鱼见薛摩没有动静,一步一步退到石柱台边缘,说道:“是不是非要这样你才会送我下去?” 池笑鱼一直在往后退,眼看就要掉下去了,薛摩的眼神变得无比得阴沉,倏忽间池笑鱼只觉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拉了回来,什么都没看清,就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池笑鱼气一下不顺,咳了起来,可是池笑鱼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薛摩虽然把她拉摁在地上,可却一手垫着她的头,一手垫着她的背,池笑鱼心头酸楚,可却依旧一脸倔强,使劲忍着不让泪水上涌。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会送你下去,你不用做这样的举动。”薛摩扯出一抹极其迷人的笑,道:“我……只是要把你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不然,要我怎么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肯舍命救我的池笑鱼!” 这个动作两人靠得极近,薛摩额前的两丝长发就这么耷拉在池笑鱼的脸上,薛摩的话带着微醺的酒香,轻声软语,若是不去深究内容,就似夜风在对着星空呢喃爱意,缱绻缠绵。 池笑鱼看到薛摩的眼里闪着破碎的光,声音也哽咽起来,颤抖着说道:“你就是白容想的一只傀儡,她要你去杀谁,你便去杀谁,今天是青青,那明天呢,明天是谁?” “我池笑鱼,不会去爱一只傀儡……” 池笑鱼看到破碎的光越来越多,只是恍惚间不知道究竟是薛摩眼睛里的,还是她自己眼睛里的,薛摩笑着点头道:“说得好,说得真好!” 下一秒,薛摩揽着她就飞下了石柱,待站定,薛摩背过身一字一句道:“明天一早你便离开,回到你的顾子赫身边去!” 薛摩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池笑鱼看着他的背影瞬间就消失在视线里,再也忍不住,泪水潸潸如泉涌。 池笑鱼回到月满楼时,华浓一看到她,立即松了口气,拉着她道:“你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池笑鱼看到华浓再也忍不住,扑在她身上就哭了出来,华浓看着她哭得这般伤心,心里也知道是为了谁,说道:“我当初就和你说过,爱上薛摩,那就是条不归路,不让你走,你还非要走。” 池笑鱼抬起头来争辩道:“谁说我爱上他了……我才没有爱上他呢……他那个样子……混账!” 池笑鱼边说边抽泣,很多话都吐得含糊不清,华浓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真如你所言,那你何必为他这么难过呢?” 华浓看到池笑鱼的眼睛都哭肿了,轻轻执起她的手说道:“你啊,说到底,还是没懂,你会这么难过,是因为他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有了偏差,笑鱼,你要明白,你自己爱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说得并没有错,不管郡主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他便是他,如果你爱的是薛摩,那么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就他一个,可是,如果你爱的是你心目中重塑的一个锄强扶弱的侠,那么这个世上千千万,你无需执着于他。” 华浓说完后,池笑鱼一脸懵懂地看着她,华浓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懂,毕竟以她刚过十六七的年纪来说,这些太过笼统,不过谁又能解万丈红尘之冥冥呢,情之一字,自己都看不破,又如何说与池笑鱼! 池笑鱼想得入了神,直到华浓准备出房间,才反应过来,她此刻的装束有别于往常,一身劲装,很是简洁,长发都绾了起来,池笑鱼一把抓住她道:“这么晚了,你这身装扮,还带着佩剑,你要去哪?” 华浓干脆道:“我要去救秦英,我才不管他杀没杀那郡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给救出来!” 池笑鱼一听愣住了,华浓趁此间隙抽手匆匆离开,池笑鱼知道是劝不住的,适才华浓的眼神出奇地坚毅,这六扇门她是非去不可的。 正值亥时,月朗星疏,秦英在牢房内,打坐调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番静谧,秦英睁眼一看,发现是衙役,不禁皱眉,心道不是白天才审过么,这么有兴致啊,大晚上的还来? 秦英刚想发问,就被一块布给蛮横地塞住了嘴,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架住秦英就往前走。 他娘的!这布怎么臭臭的,该不会是擦脚布吧?!秦英想出声抗议,可一开口,嘴里呜呜呜地,连个正常的音都发不出来,秦英识趣地闭了嘴,决定省些力气。 眼珠子一转,秦英发现自己又被带出了地牢,院落的甬道尽头单独辟出了一个房间,秦英心道,难道是我犯的罪太重,豪华单间伺候? 正想着,两个衙役就把他拽进门去,拿着麻绳一顿捆绑,秦英就被绑死在十字木桩上,动弹不得。 秦英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看到墙上挂着的,地上摆着的,空中吊着的,满目望去各种各样的刑具,不禁汗毛奓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英瞪着眼一件一件地挨个看了过去,这下心里更没底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想着这次要是老天不眷顾,这些个玩意要是来一圈,怕是真的就得交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了!秦英想着想着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死了,那还真是亏大了! 秦英看得太入神,等他回神时,高河清已经环抱着双臂,像是打量猎物一样地在打量着他了,她身后那柄蛇影弓,昏黄的光线一照,泛着微绿的光芒,显得有些诡异。 这是他们兄妹俩第三次见面,说来可笑,见了三次,竟是有两次在大牢里,秦英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哥哥说,你白天不肯承认,也对,你上次不也没有承认么,鸡鸣狗盗你不敢承认,如今行凶杀人那自是更不敢承认了!”高河清一开口,就是一阵冷嘲热讽。 秦英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了这么些年的人,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他曾想过无数种兄妹相见的情景,却独独没有料想过这种。 第79章 严刑逼供 高河清可没有秦英这番感慨,她缓缓走到碳桶面前,幽幽说道:“听我哥哥说,上次你在我射箭的伤口上烫了一个很重的伤……那滋味,如何?” 秦英嘴里塞着布,根本没法说话,高河清好似也没打算要他说话,接着说道:“我很好奇,你当时怎么会有如此想法,用炭烫伤?!正常人就算是想到了,怕也下不去这个手吧? “所以,我琢磨着……”高河清笑得阴狠:“你必定很是喜欢烫伤的滋味呐!” 秦英看到她边说,边带起手套从碳桶里拿起一块烙铁,那烙铁有一只手掌那么大,被烧得通体泛红,发着亮光。 秦英看到她的动作,身体一颤,就好像那块烙铁已经烫在身上了一样,偷冰莲那次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他怕若是再纠缠下去,薛摩会发现高河清的存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薛摩必然会有想法,所以当初那块碳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高河清烫的,而如今似是宿命般的,这个人竟同样拿着块烙铁,站在了他的面前…… 高河清看到秦英的眼睛微微湿润了,伸出手一把将他嘴里的布给扯掉,讽刺道:“怎么,害怕了?呵,现在还有机会,说!是不是你杀了端平郡主?” 秦英贪婪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俄顷后,冷静道:“我没有杀她,不管你们来问多少遍,我都是这句话,我没有杀她!” 高河清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语气森冷道:“冥顽不灵!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嘴硬,我看你今夜能嚣张到几时!” 话语一闭,高河清持着烙铁就狠狠地按在了秦英的胸膛上,秦英仰着头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喊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荡出阵阵回音,交叠相融,听上去更是凄厉无比。 那烙铁一接触,阵阵白烟伴着嗞嗞声直往上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秦英真的觉得很疼,特别地疼,上次也疼,可是不如这次来得生不如死。 烙铁一拿掉,薄薄的里衣已经被烫空了一块,露出来的血肉粘着烫焦的衣料,一片模糊,秦英急速地在喘息,以期能减轻点疼痛,高河清双眸泛着冷光,道:“你说是不说?” 秦英低垂着头,无奈地扯出抹苦笑,道:“说……我说……说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好妹妹……不枉哥哥当初这么疼你一场……” 高河清一听,整个人都怒了,喝道:“你给我闭嘴!谁是你妹妹!倒是我低估你了,看来你这小毛贼的骨头还真是硬啊!” 秦英一听,似是有些不乐意了,声音微弱地辩驳道:“我不是毛贼……我是神偷!” 高河清一脸不屑地冷笑,抬着一碗热气腾腾,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说道:“那这位神偷,希望等下你还能有这般骨气!” 说完,她手腕一抖,那碗东西便直接朝着秦英的伤口泼了上去。 秦英“嘶”地倒抽了口气,他紧皱着眉头,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连不起来了,脸色苍白如纸,汗一阵冷一阵热地往外冒,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 秦英闻到浓重的姜的味道,知道刚才泼的,是煮沸的姜水,烧烫的伤口碰上辛辣刺激的热姜水,这种痛已经不在秦英所能想象的范围内,他的身体出现了轻微的痉挛,伤口上的血肉开始像发酵一样,起泡破裂,起泡破裂,有红不红黄不黄的液体顺着那块流了出来,衣服很快被染得污迹斑斑! “怎么样,还是不说?”高河清卡着秦英的下颏,一把抬起他的头问道。 秦英闭着眼喘着气,四肢百骸的反应似乎都只集中于胸前的那块地方,高河清的话,秦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舔了舔嘴唇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没有见过我的珥珰么?我知道……你也有一个,银环珥珰,里面刻着个小小的“飒”字……” 秦英疼得脸都皱成一团了,再也说不下去,不过他知道起作用了,因为高河清顿了一下,一把扯下颈部所带的东西,走到亮处仔细地辨认了起来。 “是我……送你离开时,亲手……给你带上的。”秦英费力地支起脑袋,望着那抹身影说道。 高河清站在光下一脸的惊讶,她回身急切道:“你的那枚呢?哥哥……在我哥哥那里。”还没等秦英回答高河清便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秦英垂着头,重重地喘着气,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涣散,好半天后,他才发现面前早已站了一个人。 待秦英看清来人的面容,惊讶道:“鬼骨……你……你怎么进来的?” 鬼骨嗤笑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看看!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妹妹,这就是你瞒天欺地换过来的好妹妹!” 鬼骨看了看秦英的伤口,说是酷刑真不为过,啐了一口道:“小王八羔子,心肠歹毒得跟蛇蝎似的!” 秦英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惊道:“你刚刚全听到了的?!” “哼,我不屑偷听这档子事,你移花接木的事,我和柳无言早就知道了!”秦英听到鬼骨的话,惊得眼睛瞪得足足大了一圈,被绑住的身体使劲向前倾着,问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屈侯琰?有没有告诉过我师父?” “啧啧,事到如今了,你还如此袒护着她!”鬼骨摇了摇头。 “我是很想告诉他们,可是无言一直不让我说,我听她的。我本来以为老天爷是真不长眼,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被自己的同胞妹妹如此折磨,滋味,可好受?”秦英听到鬼骨这么说,松了口气,低垂着脑袋无力地摇了摇。 鬼骨一把捏住秦英的下颚,把他的头抬了起来,逼视着他道:“秦英,我告诉你,这就叫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你自找的!” 鬼骨顿了顿,凑到秦英的耳边小声道:“作为兄弟,我送你两个字:活该!” 鬼骨说得那叫一个痛快,秦英也无力辩驳,待他再抬眼时,面前早已没有了鬼骨的踪影。 第80章 请君入瓮(一) 秦飒刚才透过牢门的缝隙看了眼秦英,如今趴在屋脊上远远看着那栋房子,满眼尽是不忍不舍的泪,鬼骨回来,在她身边趴下,瞅了她一眼低声道:“为他,有什么好伤心的!” 秦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忽然鬼骨眼神一凛,指着暗处挪动的身影道:“来了?” 秦飒顺着鬼骨手指的方向看去,诧异道:“怎么是她?” 鬼骨一脸不明所以地望着秦飒,秦飒皱眉道:“糟糕!要坏事!” 来人正是华浓,而在秦飒说话的间隙,华浓已然翻进了关着秦英的房间。 “不行,我得把她带出来,否则怕是要坏了全盘计划!”秦飒刚准备下去,鬼骨一把拦住她,低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秦飒顺着鬼骨的眼神看去,发现暗处一行人穿着夜行衣,行动谨慎入微,犹如在暗夜中行进的一列影子,秦飒秀眉紧蹙,只得和鬼骨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秦飒知道秦英被带出地牢,关在刑房里,这是救人的最佳时机,在地牢里根本没有机会下手,他们所知道的,谷雨幕后的人必然也知道。 所以,鬼骨刚才还下去事先帮他们解决了门口的衙役,好让那帮人能够顺利带走秦英,其实这种做法有点多余,但是鬼骨实在不想错过,这么个打击秦英的好机会,所以不顾秦飒的劝阻,进了刑房和秦英说了那番话。 可是眼下,秦飒没想到的是,华浓竟然对秦英动了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敢闯六扇门?! 本来已然明朗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秦飒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今晚真出什么岔子……秦飒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华浓一进刑房就看到秦英那渗人至极的伤口,只一眼便忍不住打了个冷噤,秦英听到脚步声还以为该来的总算来了,没想到一抬头,映入双眸的竟然是华浓那纤瘦的身影。 华浓疾步走上前,近看那被烫得溃烂的伤口,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心头隐隐作痛,喃喃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怎能对你下此毒手?!” 华浓看到秦英苍白的脸上全是错愕之色,问道:“怎么,没想到我会到这里来救你?” 秦英回过神来,急忙道:“华浓,你赶紧离开,我不需要你救,这里……”话还没说完,一把锃亮匕首已然从华浓身后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华浓身体一僵,竖起耳,听到身后交错的喘气声,知道来的不止一人,惊诧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老大,趁着高河清还没回来,速速带走秦英才是当务之急,此刻不宜多生枝节,这女人直接杀了便是!” 秦英一听,怛然失色,持剑的人刚想下手,秦英急忙说道:“你们的目标是我,等下我一失踪,高海晏必然会派兵追踪,她夜闯六扇门,你们应该把她留下来做替罪羊,以作缓兵之计。” 说时迟那时快,秦英这番话,完全是急中生智,他脱口而出时,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秦英双拳紧握,心急如火燎,华浓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救他,他万万不能让她死在这道坎上。 华浓这才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领头的人看着秦英笑道:“看不出踏叶行还有这番柔情呐,呵,也罢,反正你也活不过明日了。” 说完他高高提起手,朝着华浓的后颈猛地一砍,华浓顿觉一阵眩晕,眼中秦英的样子立刻模糊起来,她使劲地朝着秦英抬起手,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只喊出个秦字,便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再无知觉。 秦英看着华浓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倒了下去,而自己却被绑在木柱上束手无策,怒气一股一股地往上冒,瞠目瞪视着刚才动手的人。 领头人面无惧色地走到秦英面前,开口道:“别瞪了,好好珍惜你最后活着的时光吧!” 秦飒和鬼骨看到黑衣人背着个麻袋疾步出了刑房,两人便开始分头行动,走之前,秦飒拉住鬼骨什么都还没说,鬼骨便直接道:“你且放心去,只要我命还在,你哥和红衣鬼就不会出事!” 说完鬼骨便提气朝着那行人的方向跟了上去,鬼骨回想起刚刚秦飒恳求的眼神,也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想要是我有这么个妹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那也必是骨肉至亲! 本来秦飒是要和鬼骨一起行动的,奈何突然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刚才黑衣人出来的时候,华浓并没有跟出来,也不知道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甚至是……她还活着没有? 秦飒了解秦英的心思,这种情况下,是不论如何也不想华浓出事的,更不想让她落在官衙手里,秦英现在不可能分身,那么这些事只有她这个妹妹来替哥哥做了。 当秦飒一进刑房,看见倒在地上的华浓时,心上大惊,赶忙上前一探,脉搏还在动,才敢舒了口气。 她从怀中掏出个瓶子在她鼻前绕了绕,用力一掐人中,华浓便醒转了过来,待看清面前的人是秦飒时,华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甚是急切:“秦英被人带走了!” 秦飒利落道:“此事出去再说,我们先走!” 两人一出刑房,衙役便从四面八方赶来,倏忽间,她俩便被团团围住了,四周火把上火舌此起彼伏,借着火光秦飒看到不远处弓箭手已全然就绪。 华浓手刚摸上剑鞘,就被秦飒给拦住了,秦飒看着华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白费力气了,这么多的人,单凭她二人之力想从这里逃出去已是妄想。 “报——报告高捕头,秦英已不知去向!”一名捕役急奔到高海晏面前说道。 高海晏走到秦飒跟前,看着这张和高河清一模一样的脸,一时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问道:“秦英人呢?!” “我们来到这的时候,就已经空无一人了!不然,我们没有必要不走还等着你来抓。”秦飒说道。 第81章 请君入瓮(二) 高海晏一想,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如若是她们来劫走秦英的,大可以和秦英一起离开,她们没有必要还待在这里,不过,出现在刑房,那便洗脱不了嫌疑。 高海晏开口道:“来人,将其二人押下,容后再议!” 华浓叹了口气道:“秦姑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秦飒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是我哥连累了你呢!” 说完后秦飒的目光一直看着高河清,高河清也直视着她,这种像在照镜子一般,自己看着自己的感觉,在两人心头都有些诡异,直到秦飒被扭送走,高河清才收回了目光,手里两枚珥珰捏得生紧。 秦英的意识慢慢在疼痛的撕扯中渐渐恢复过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又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秦英吁了口气,今年大概跟柱子犯冲。 地上放着刚才套他的麻袋,抬眼看去,四周都插着火把,秦英辨认出这应该是一座宅子的大厅,厅极大,约莫面宽四间,进深三间,放眼望去,除了六根堂柱外,也没有安置什么家具,看上去就更为空旷了,如此大的厅想必这座屋宅的规模应该也不小。 秦英想到华浓,眉峰骤立,心里也忐忑起来,他知道秦飒不会放任她不管,只是不知道两人逃出去没有? 秦英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路就像擦着峭壁的边缘走过来一样,不是万事小心翼翼,就能安然无恙的,譬如高河清,譬如华浓,不论你想不想,愿不愿,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半点不由人。 秦英还在感怀,突然厅门被人“吱呀”一声给推开了,秦英凝神去看走进来的人,来人步履稳健缓缓踱步到秦英面前,秦英看着眼前的人,目光越收越紧,辨认了半晌,最后哑然失笑道:“郭叔叔,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郭涉远没有回他,看了看秦英胸前的伤口,摇着头说道:“都传高海晏如何如何深明大义、宽仁大度,看来也不尽然呐,啊?” 他捋着须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酷刑用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啊!哈哈哈哈……” 秦英低垂着头有力无气道:“你看着一个受了如此重伤的人笑得这么开怀,未免也太没公德心了吧!” 郭涉远眼神一冷道:“小侄,我抓你抓得可真辛苦啊!这些年你们都躲到哪去了?要不是几年前你在扬州出现,我还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呢!” “呵——”秦英回道:“郭叔叔,我也很盼着见你呢!” “好了,莫拉家常了,聊点正事吧。”郭涉远一脸阴郁,边说边把手搭在秦英肩上道:“说吧,屈侯琰人躲到哪去了?你们这些年都躲到哪去了?” “说!” 肩膀上传来的疼痛让秦英的眉都快绞成一团了,他紧咬着牙关道:“我五年前,就已经叛逃了,这五年来和他没有一点联络,屈侯琰在哪,我真的不知道。你若调查过,你就该知道,我现在已然是雁回宫的人了!” “叛逃?”郭涉远一脸你在逗我吗的表情,冷笑道:“呵——小侄是想告诉我,堂堂青龙法王秦燃的儿子是个背信弃义,不顾血海深仇之辈?” 秦英嗤道:“郭叔叔身为白虎法王,不也为了九曲大法,勾结外派背叛了教主么,我一没倒打一耙,二没恩将仇报,只是叛逃,有何不可?雁回宫财力雄厚,谁不想醉生梦死逍遥快活一世,我只是选我所选而已!” 秦英顿了顿,眼睛微眯,双瞳里满是不屑,阴恻恻道:“还有,像你这种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的小人,不配提我爹的名姓!” “少跟我耍嘴皮子!鬼话连篇,岭南老怪只不过废了他一只手,那几年屈侯琰什么样的暗杀方式没有用过?好几次岭南老怪险些丧命,这才逼得他不得不躲起来,暗无天日!你叛逃,屈侯琰能绕得了你?!你还能逍逍遥遥地活到现在?!”郭涉远厉声说道,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秦英都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秦英深吸口气借此以缓痛楚,大声道:“那是以封洪和断山刀为代价换的!” 郭涉远一听,面上有几分意外之色,手也松了开来,秦英见状接着道:“我来扬州遇上了我师父,后来屈侯琰派人来抓我,我师父同他交涉,是他换走了封洪断山刀,献给了屈侯琰,所以他才不追究的,你现在相信了吧!” 郭涉远思量了一会,花照影告诉过他,确实是薛摩调换走了封洪断山刀,可不是说是给雁回宫了么? “封洪断山刀没在雁回宫手上?”郭涉远有些疑惑。 秦英摇头道:“以白容想的性子,如若这两把刀真在雁回宫的手上,江湖还能这么风平浪静?”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此话一出,郭涉远便相信了刚才秦英的说辞。 这么说,那封洪断山刀现在都在屈侯琰手上? 郭涉远忙问道:“薛摩见到过屈侯琰了?” “怎么可能呢?!他躲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见到他?刀是被阿琰的两位长老拿走的。”秦英有气无力道。 郭涉远顿了顿说道:“好,我且信你,那你告诉我,四年前你叛逃的时候,屈侯琰人在哪?” 郭涉远见秦英愣愣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接着说道:“你现在落在我手里,你知道的,岭南老怪善虫毒,就算你不想说,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你说,而且只会比高海晏阴辣百倍,千倍,如果你想一样一样地尝……” “在剑南!”秦英大声地打断道。 郭涉远一听眉头紧皱了起来,不过很快便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抹阴鸷的笑,一拳就朝着秦英的腮帮子狠狠地砸了下去,秦英垂着头血合着唾液流了出来。 “剑南?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剑南?呵呵呵呵……”郭涉远笑得脸都扭曲了,接着说道:“你以为你随便胡诌一个地名出来就完事了?剑南……岭南老怪人就在剑南,你现在告诉我屈侯琰也在剑南?!” 秦英一听,灰暗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原来,岭南老怪果真藏身剑南! 第82章 请君入瓮(三) 郭涉远见秦英死鸭子嘴硬,边点头边道:“行,真行啊,和你爹一样倔,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啊!好,我们今晚有的是时间,我可以和你慢慢耗,耗到你吐出来为止!” 郭涉远一脸的胸有成竹,在秦英面前,背着手来回地踱步,突然开口道:“贤侄呐,听我一劝,既然都已经叛逃了,又何须受这皮肉之苦,掐指算算,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鬼头都长大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英儿,你还有个妹妹,对吧?” “郭!涉!远!”秦英咬牙切齿道,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可是绑得太紧,这样的反抗基本没有什么杀伤力,反倒是因为扭动得太过用力,麻绳摩擦到胸前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秦英一阵痉挛后,再次晕了过去。 郭涉远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麻绳上已经浸染了血,郭涉远一手抬起秦英的头,一手捋着唇边的胡须自言自语道:“贤侄呐,你心里清楚,除了乖乖配合,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郭涉远还没说完,突然外面兵戈声顿起,一名黑衣人疾步跑了进来,道:“郭镖头,不好了,好像薛摩跟过来了!” 郭涉远一听震惊得好一会没缓过神来,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他跟过来了……他怎么知道我们会从六扇门劫走秦英?!” 郭涉远没有深想,看了一眼晕过去的秦英,对着黑衣人正色道:“你先看着他,我出去看一下。”说完郭涉远就疾步走了出去。 前院内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郭涉远匆匆一瞥,却并没有发现薛摩的身影,暗道:“不好,调虎离山!” 待郭涉远重新回到大厅,厅前的守卫倒得横七竖八,面色涨红,郭涉远一看就知道是薛摩的焱火掌,暗骂自己太过大意,疾步上前,一推厅门,就看到薛摩刚把秦英用麻袋装了起来,正在封口。 郭涉远二话不说,蹬脚提掌就向着薛摩袭去,薛摩没有接招而是向后躲了过去,趁此机会,薛摩把装着秦英的麻袋用麻绳牢牢地捆在了背上。 薛摩还没站稳,郭涉远往手心一聚气,嘴角向上一挑,说道:“也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薛摩一听,抬眼就看到郭涉远向他袭来的掌风里带着轻微的黑气,薛摩心下明白了五分,背着秦英拼命闪躲,郭涉远掌掌都擦着薛摩贴身而过,薛摩趁此机会出手,捏着郭涉远的五指扳平一看,只见掌心中央一片乌黑,大惊道:“腐骨掌?!” 薛摩心中大骇,迅速与郭涉远拉开距离,郭涉远笑道:“小子还算有点见识!” 说完郭涉远一蹬后脚,飞身朝薛摩袭来,薛摩一看立即朝柱子后躲去,两人隔着柱子过招,因为有柱子作掩护,郭涉远的掌法都扑了空,一下子心里愤懑至极,一掌就拍在了柱子上。 浑厚的内力合着泛黑的掌风,那柱身上一下就凹进去一个深深的手掌印,接着以掌印为中心四周开始迅速绵软腐化,就像一下子被万千小虫吞噬了一般,需要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堂柱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薛摩在堂柱的另一侧,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个窟窿,半张着嘴,惊讶万分,心道本以为自己所练就已经够邪门歪道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更阴诡的! 当然,目前确实不是大开眼界、啧啧称奇的时候,两人再一番折腾,这柱子中间直接空出一段来,上下从中间直接断开了,想再依靠它作掩护已是妄想。 薛摩立即往手心蓄气,提脚直接朝着郭涉远袭去,两人正面交起手来。 腐骨掌,掌掌腐骨,薛摩知道不能被掌打到,但是同时薛摩心里也明白,凭躲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还背着个秦英,若是有个万一,那还不如正面交锋的好。 两人的内力都太过刚劲雄厚,手和手都还没碰上,就被对方的内力给震了开来,几番交手下来,倒是谁也没占得便宜,对峙了起来。 郭涉远感受到薛摩掌风里的灼热,眼神有些疑惑,说道:“之前听闻薛老板的焱火掌如何如何霸道,在下还以为是危言耸听了,如今交手看来薛老板的焱火掌和我的腐骨掌系出同源呐,竟然薛老板会练这种破敌一万自损三千的武功,那必然是胸有大志之辈,我等强强联手,荡平天下,指日可待,薛老板又为何苦苦不肯答应呢?!” 薛摩一听,挑了挑眉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我曾听秦英说过,景教白虎法王为人奸同鬼蜮,行若狐鼠。”话虽然讲得难听,但是郭涉远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薛摩眼神一冷,遥指他喝道:“在下虽然恶名在身,亦不屑与尔等鼠辈,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郭涉远一听,凶相毕露,身体里气血翻腾,手上一运气,阴森森地说道:“那你便去死吧!”一说完,朝着薛摩的每一掌都劲道十足。 薛摩见识过腐骨掌的厉害,也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应付,郭涉远一看薛摩的注意力全都被他的掌法给吸引了过去,心里暗笑,袖口一抖,一把轻巧的匕首,便藏于掌下。 电光石火间,郭涉远的手臂朝着捆绑在薛摩身上的麻绳一挥,匕首直接就把绳子给割断了,薛摩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渐渐滑了下去,下意识地刚要回身去看,郭涉远一掌就劈了过来,薛摩不得不旋身躲过,这一旋身,秦英就往相反的方向甩去。 郭涉远趁此机会飞身就格挡在了薛摩和秦英中间,一把揽过秦英,和薛摩拉开了距离。 待站定,郭涉远看薛摩一脸的意外之情,双拳紧握,脸都给吓白了,得意道:“后生就是后生,使几个幌子,就上当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和你打,你也不想想,我的目标是秦英,和你打有什么意义?!” 第83章 请君入瓮(四) 薛摩缓了缓神,正色说道:“那你怎么也不想想,我们打了那么长时间,你的人竟然一个也未能进来帮你?” 郭涉远这才反应过来,眉峰一皱,想来门外应是已经被月满楼的人给控制住了,不过,秦英在他手里,他何惧之有? 郭涉远启口:“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跟我合作?” “呵呵呵呵……小人就是小人,哪怕我是你整个涉远镖局的灭门仇人,你竟然还是三番五次来劝说与我,可笑之极!”薛摩讥笑道,语气里满满都是轻蔑。 涉远镖局灭门一事于郭涉远来说,本来就是如鲠在喉,他想拉拢薛摩,也只是权宜之计,迟早是会要他的命,如今薛摩这么直白白地说出来,三年前涉远镖局尸横血淌的景象,毫无预计地就在郭涉远脑海里跳了出来,顿时,郭涉远发指眦裂,眼睛瞪得似铜铃般大,像是恨不得把薛摩生吞活剥了一般! 薛摩面无惧色,迎着郭涉远的目光,一步一步逼近他,下颏微扬,道:“你放了他,我留你全尸!” “呸!做梦去吧!”郭涉远说完,拎起装着秦英的麻袋,往背上一甩就要往外走,薛摩自然是不让,两人又交起手来,奈何郭涉远实在太狡猾,每每薛摩的掌风一到,郭涉远就把麻袋转到胸前来挡,薛摩一看,又不得不收手,这样提气收气几回合,薛摩顾忌太多,反倒有些落了下风。 郭涉远就这样一点一点边打边向门边靠,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当下的情形,知道自己单个要逃出去,也许还有些希望,可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行带秦英走,怕是办不到了! 郭涉远看到薛摩这么紧张秦英,想起自己满门血淋淋的惨状,一百多人,一夜之间,全部死绝! 恨意汹汹,郭涉远转念一想,反正秦飒也出现了,没了秦英,不是还有个秦飒么,兄妹俩逮谁不是个逮啊? 郭涉远暗暗打定了主意,在靠近门口时,往掌上一聚气,薛摩看到郭涉远眼中藏凶纳恶,知道他心中杀机已起,顿时胸口凉了半截。 郭涉远一掌把薛摩震开,开口道:“还你!” 紧接着,他另一只手一掌就打在麻袋之上,麻袋立即朝薛摩飞去,力道之大,薛摩接住麻袋后,都还朝后面退了两米才站定,郭涉远趁机溜了出去。 薛摩愣愣地抱着麻袋站在原地,双眼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地空洞,他分明看到刚才郭涉远打在麻袋上的那一掌,掌心泛着浓浓黑气,蓄了狠劲。 这样一掌腐骨掌打下去,是个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饶是以他的内力都是抗不住的,那么…… 薛摩眸一垂,看着麻袋,容色悲戚。 几秒后,郭涉远从外面的黑暗中又缓缓退了回来,一左一右两把长剑交叉,架在郭涉远的脖颈两边,持剑之人往前走,郭涉远便被逼得亦步亦趋往后退。 厅内的光慢慢流转到持剑之人的身上,两人的轮廓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正是夜行门的鬼骨和柳无言。 郭涉远看到是夜行门的人,而且还是夜行门的门主,脑袋里轰地一声完全没了想法,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喃喃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帮他?!你们不是死对头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骨嘴角上挑,笑道:“怎么,难道我和他是敌人,就表明我和你要是朋友么?” 鬼骨深吸了口气:“在这江湖里,敌人的敌人也有可能,同样是敌人!” 郭涉远琢磨着鬼骨的话,开始在脑海里细细搜寻,可依旧毫无印象,问道:“我和你无冤无仇,甚至我们都没打过几次照面,何来敌人之说?!” 鬼骨一听笑了起来,一双深邃的眼睛发出铄亮的光芒:“哈哈哈哈……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呵呵呵呵……我可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呐!” 两人把郭涉远押到薛摩面前,郭涉远弄不清夜行门到底为何要对付他,不过扭头看到薛摩跟丢了魂似得,揽着麻袋的手不停地在发抖,眼睫上都盈染了泪意…… 郭涉远心上一阵痛快,放肆地笑了起来,袍袖一挥,道:“哈哈哈……也不错,有秦燃的儿子给我陪葬,也够本了!” 薛摩一听,看向郭涉远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恨有怜,有怒有怨,说不清,道不明。 “郭叔叔,你就这么想要我死么?”门外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怎地如此熟悉?郭涉远身形一晃,探头朝着门边看去,当来人扶着门框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时,郭涉远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使劲眨着眼睛,不禁抬手指着他,结巴道:“你,你……” 秦英慢慢走了进来,因为伤势的关系,一脸的萎靡之色。 郭涉远心头大骇,转身望向薛摩,那麻袋里的人又是谁? 薛摩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看着郭涉远笑得阴冷,他将麻袋放平,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在掌心一转,用刀尖在麻袋上划了一道口子,薛摩手拉住两侧呼哧一扯,麻袋便被撕开了,里面的人骨碌一下滚了出来。 待郭涉远看清滚在地上的人的模样时,他身体踉跄了一下,站都站不稳,几欲要倒了下去,而麻袋里装的人正是谷雨。 当时调虎离山郭涉远再返回时,他是看到了薛摩在系麻袋,于是,他想当然的以为麻袋里装的人肯定是秦英,殊不知,薛摩早已狸猫换太子,设下了幌子。 郭涉远横眉怒目地逼视着薛摩,蓄掌正要上前,鬼骨提前朝着他腿弯狠狠一踢,郭涉远便单膝跪在了地上,两柄剑往他肩上一压他是半点动弹不得。 “啊——”郭涉远大吼一声,左手推开柳无言的剑柄,右手一把握住鬼骨架在他脖颈上的剑身,空手接白刃,也不顾剑刃割破了手心,拽着剑就要朝薛摩那边刺去,鬼骨一看,自然也用力稳住,血顺着郭涉远的指间间隙,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第84章 自食恶果(一) 郭涉远瞪视着薛摩声嘶力竭地喊道:“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杀了你!” 柳无言一看,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凶光,执着剑“唰唰唰唰”,手腕一阵翻动,剑尖深深地划过郭涉远的双手双脚。 一番动作后,郭涉远立刻摔倒在地,手脚筋尽断,他匍匐在地上,面目狰狞,双眼死死地盯着躺在地板上的谷雨,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般全身抽搐着。 薛摩走到郭涉远跟前,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睇视着他道:“你如果不是那么居心歹毒,连逃走都想要杀死秦英,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郭涉远,自己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感觉,如何?” 此话一出,倒是秦英和柳无言一脸震惊地望向薛摩,两人脸色一下子“唰”地寡白,秦英跑上前一把抓住薛摩,一脸的不可置信,蹙着眉放佛自己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慌张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薛摩一脸茫然地回望秦英,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激动,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秦英连伤势都不顾了,直扑到奄奄一息的谷雨面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问道:“涉风?是你么?” 涉风?涉风是谁?薛摩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紧蹙着眉,一脸迟疑地望向两人。 谷雨灰败的脸上没有一丝挣扎的神色,好似是很满意如今的战况,嘴角还是挂着那抹温润的笑,他缓缓抬起手从颈部扯下一枚玉制的棋子,秦英一看到,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就涌了上来。 柳无言看到谷雨手里拿着的东西,不可思议地摇着头,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不敢再看。 “对不起……阿英,我本以为可以一直……一直拖下去的,没想到才三年,就走到尽头了,时间好短啊……害你受这么多苦……对不起……”谷雨费劲提着口气,话说得艰难。 郭涉远一听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当年要安排细作到秦英身边时,本来可以有无数的人选,可是谷雨却执意要自己去;为什么这三年来,本来有很多机会都是可以一击致命的,可是每每到了最后,都被秦英给侥幸躲了过去,原来…… 秦英捏着那枚玉制的棋子轻声说道:“涉风,你先护住心脉,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秦英转头朝着薛摩说道:“师父,你救他!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救他,你救他!” 薛摩看着秦英一脸恳求的表情,因激动而似血染的眼眶,一脸疑惑道:“救他?我为什么要救一个奸细?” 秦英看薛摩这副态度,一下子急得双眼噙满了泪水:“我后面再慢慢跟你说,你先救他!” 谷雨靠在秦英身上,看着面前这道永远都挺得笔直的身影,问道:“阿摩,你知道……我是细作,之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这样多费神……” 薛摩缓缓地闭上眼,无奈道:“我虽知道你是细作,可我也从没想过要你死,我薛摩不杀自己的兄弟!” 谷雨一听,欣慰地笑了起来,皱着眉使劲地向薛摩那边探了探身子,伸出手扯了扯薛摩的衣角,艰难地说道:“我都原谅你三年前杀了我一镖局的人了,现在……你也原谅我,我们扯平了,好么?” 秦英一听,抬起手臂使劲往眼睛上擦过,扭头看薛摩却毫无动静,心里气急,厉声喊道:“薛摩!” 薛摩深吸了一口气,睁眼看到谷雨一脸乌青,还是不可遏制地红了眼眶,谷雨见薛摩终于软了神色,眼神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神色开始迷蒙起来。 秦英心头一惊,只觉得手臂上湿湿的,把垫在谷雨后背的手抽出来一看全是黑色的液体,秦英嘴唇颤抖起来,把手往亮处抬了抬,喃喃道:“薛摩——” 薛摩立即蹲下身来,一边扶住谷雨,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试一下……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试一下,要是那个人在的话……” 谷雨一把反握住薛摩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这样是最好……我夹在你们和我爹中间……这一路太辛苦了……我累了……” 谷雨撇过头望了一眼老泪纵横的郭涉远,面有难色:“求你们……放过我爹……不要折磨他……” 谷雨说着说着头就缓缓地靠在了秦英肩上,秦英心中大恸,一把覆住谷雨的手,谷雨闭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把薛摩的手拉了盖在秦英的手上,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们……三个……去下棋吧……” 薛摩愣愣地看着三个人叠在一起的手,喉结不停地上下涌动,他一次又一次地往下压着情绪,脸憋得通红。 秦英知道身上的人已经完全没了气息,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身体止不住地抖动。 鬼骨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奸细吗,可为什么秦英看起来如此伤心?他转头看了看柳无言,发现她也是一脸的悲戚。 郭涉远看着谷雨倒在秦英的身上一动不动,拼命地想朝他们的方向爬去,可惜手脚筋尽断,一点劲都使不上,他嘴里呜呜地吼着:“儿子!儿子!涉远!薛摩!你们还我儿子!” 郭涉远的吼声终于把秦英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他双眼里是浇都浇不息的怒火! 秦英把谷雨轻轻地放在地上,跑过去一把拎住郭涉远的领子,便把他半提了起来,他一拳就朝着郭涉远的面门揍了下去,恶狠狠地说道:“他不是你儿子!自打他出生那天起,你为了你的镖局,你为了你的称霸江湖,就把他丢给我爹来养,你现在有什么脸面来叫他儿子!” 秦英朝着郭涉远就是一顿胡打蛮揍,也没用什么内力,也没有什么章法可言,就是一通提拳乱打。 他满脸都是泪水,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因为动作的关系,胸前的伤口因撕扯不断流出血来,整件衣衫被染得血迹斑斑,十分瘆人。 第85章 自食恶果(二) 薛摩蹲在谷雨身边,冷眼旁观,也不去劝,柳无言一看,上前一把拉住秦英,劝道:“好了好了,别打了,你忘了涉风临死前说的话了么,况且你胸口的伤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了,别打了!” 柳无言边说边把秦英给架开,秦英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倚着柳无言泣不成声:“我曾经……我曾经以为涉风已经死了……如今他真的死了……” 柳无言叹了口气,拍着秦英的背,柔声安慰道:“人各有命,以他的身份,这样也未尝不是种解脱,好了,好了,没事了,阿英,不哭了,堂堂八尺男儿的,哭成这样……” 柳无言说着向鬼骨使了个眼色,鬼骨一击掌,魍、魉便从门外走了进来,鬼骨眼神瞥了瞥郭涉远,吩咐道:“把他带走,准备一下,我们即刻返回夜行门。” 薛摩一听,站起身来,从柳无言手中接过秦英,说道:“你们去吧,这边我会处理。”柳无言应了一声,临走前看了看秦英的样子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柳无言和鬼骨连夜回了夜行门,鬼骨一回去,连茶水都还没忙得及喝上一口,大步流星直往书房而去,一落座,便开始提笔写信,柳无言见状走过去,轻轻按住了鬼骨疾书的笔。 鬼骨一脸疑惑地抬眸望向柳无言道:“怎么了?” “你在做什么?” 鬼骨觉得柳无言这话问得有些稀奇,理所当然道:“既已抓到郭涉远了,这么重要的事,我自然是要给阿琰飞鸽传书啊!” 柳无言盯着纸砚,目光空洞,好半晌才轻声道:“不告诉他。” “什……什么?!”鬼骨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不告诉他?” 柳无言点了点头,鬼骨忙道:“你别吓我,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步薛摩后尘,也学他叛……” “乱说什么呢!”柳无言一听,他这说的都不着边了,忙开口打断了鬼骨的话,接着说道:“阿琰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把郭涉远交给他,必然是要被折磨得活不成死不了的。” “涉风临终唯一的遗愿,便是不要折磨他爹。”柳无言叹息着摇头:“哎,罢了!罢了!” 原来如此,可鬼骨转念一想,便觉不妥:“今晚动静这么大,即便我们几个不禀报,阿琰他的眼线那么多,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你这不是欺他山高皇帝远么?以他的脾气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就写,在四方围攻中,郭涉远不敌,深受重伤,不治身亡。”柳无言顿了顿,琢磨了一番,望着鬼骨道:“落款就写我的名字。” 鬼骨听罢蹙了下眉,默不作声地低头磨墨,纸一铺,笔一挥,墨一下,字字遒劲,发生种种,跃然纸上,柳无言在一旁静静看着,对他行文甚是满意,可是当看到最后的署名赫然是鬼骨两个字的时候,柳无言皱眉不悦道:“又自作主张,重新写。” “不,就这样!”鬼骨一脸倔强地将笔放回到笔架上,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会再改了。 柳无言顿时觉得头大了起来,假装严肃道:“我年岁比你大,你该听我的。” “那又怎么样,我是男人,哪有让女人挡在前头的道理!”鬼骨眉一挑就把柳无言的话给驳了回去,他边说边把信折好,柳无言看着鬼骨刚毅的侧脸,心绪突然恍惚起来,要是是那个人对我说这样的话,那该有多好…… 鬼骨看到柳无言神色默然,辩解道:“我不是想逞强些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阿琰发现了,对着你大发雷霆,你肯定会很难过的。” 柳无言心软了下来,反问道:“难道他对着你大发雷霆,你就不难过了?” 鬼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我主动请缨入中原,这些年帮了他多少?!他要是好意思,就让他来吼我好了!” 鬼骨小声嘀咕:“反正我难过总比让你难过的好……” 蜡油一封,印章一盖,信封好后,鬼骨走到门口把信递给魍,低声交待着什么,柳无言出神地看着鬼骨的背影,心窝子里暖洋洋的,抚着大辫子自言自语道:“我当年真是捡了件小棉袄……” 是的,鬼骨是柳无言捡回碎叶城的,当年她外出执行任务,过雪岭的时候,见到前方树下乌漆漆的一小团,她还以为是野狼,走近后才发现竟然是个人,八岁左右的孩子,被冻得快要死了,柳无言心上不忍,便顺手把他给捡走了。 待魍走后,鬼骨回到柳无言身边,一脸好奇,开口问道:“昨晚死的那个人,叫涉风的那个,你们认识么,他是谁啊?” 柳无言解释道:“涉风全名郭涉风,他是郭涉远的儿子,而郭涉远是景教的白虎法王,你说,我能不认识他么?” “哦——”鬼骨一脸恍然大悟地点着头。 提到郭涉远,柳无言神色冷凝起来,说道:“也是时候相认了,走吧,我们去地牢看看他吧。” 地牢甬道里,两侧墙壁上新点的烛火台把廊道照得通透,不过终归是地下,湿气很重,隐隐还有一股霉味,这地牢几年前就已修好,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两人走到最尽头的一个牢房前,鬼骨下了锁,柳无言推门而入,垂眼看着手脚皆上了锁链的郭涉远,一时间,心头百般滋味。 郭涉远使劲坐起身子,看到来人,恶狠狠地说道:“你竟然都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不想么?!”柳无言忿然出声:“要不是念在和涉风那几年竹马之谊的份上,你现在估计已经在屈侯琰的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郭涉远一听,身体明显僵住了:“你认识屈侯琰?” 郭涉远这才反应了过来,为什么不是秦英带走他,而是夜行门带走他,他喃喃道:“原来夜行门才是屈侯琰派来抓我的……” 第86章 自食恶果(三) 郭涉远上半身匍在地上,此刻痛心疾首到使劲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岭南老怪曾经要调查夜行门的,是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秦英身上,是他嫌岭南老怪多此一举,否则只要有人盯着夜行门,他也不至于沦为阶下囚…… 再捶胸顿足,然为时晚矣,郭涉远勉强平复住心绪,突然想到她说了句竹马之谊? 郭涉远猛然抬头,像只鹅一样长伸着脖颈,使劲辨认着柳无言的样貌,而后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开口问道:“你姓什么?莫不是姓柳?” 柳无言冷笑了一声:“郭叔叔终于认出小侄了吗?” “原来如此……我以为当年只有屈侯琰和秦英逃了出去,没想到你也还活着。”郭涉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是朱雀法王的女儿,当真女大十八变啊,你不说,我是真的认不出来了呢……” 柳无言面无表情地说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景教被屠的那一天?青龙法王被乱刀砍死,玄武法王和他怀有身孕的妻子被活活烧死,而我爹娘,便是在我眼前被郭叔叔亲手挑断了手筋脚筋……” “是么?”郭涉远闭目,面上无一丝愧色:“人老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可是记得清楚得很!日日夜夜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时不时便跳出来,警醒着我!”柳无言挑眉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挑断你的手脚筋吗?我爹娘当年所尝的,郭叔叔便也再来尝一遍吧,这样,才算对得起当年江湖上所传的景教四王法,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哈哈哈哈……当真笑话……哈哈哈哈,情比金坚……”郭涉远突然仰面狂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手腕上的铐链都扯得哗啦作响。 笑声戛然而止,郭涉远一掀眸,瞪着柳无言咧嘴道:“我当年怎么待教主的,教主当年又是怎么待我的,你们这些小辈又怎会知道?!” 柳无言怒目吼道:“难道教主当年待你还不够宽厚吗?!” “宽厚?!”郭涉远挑眉道:“你当时虽还年少,可你肯定听过,那时教中一半以上的事物皆由我在打理,涉风之母难产之日,我都远在南疆!我连我妻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为了替景教搭连官商两道,我一手创立了涉远镖局,劳心劳力,鞠躬尽瘁,连涉风都是寄养在秦燃膝下的,而教主呢,教主又是怎么对我的?!” “他知我想学九曲大法,我也知九曲大法只传嫡系,可到最后他却把九曲大法传给了秦燃!凭什么,究竟凭什么,我是哪一点不如秦燃了,教主如此偏心,你叫我怎能不恨?!” 柳无言静静地看着郭涉远目眦尽裂的样子,末了泪目叹息道:“九曲大法……你竟然以为教主把九曲大法传给了秦叔叔……呵……他们死的好生不值啊!” “难道不是吗?”郭涉远亦眼含老泪笑着问道。 其实,直到此刻他们一番对话,鬼骨心中才算有了个大概,自他被带到碎叶城起,便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城主和秦、柳两位护法都是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但是具体是个什么事,在碎叶城中并不允许被提起。 屈侯琰这些年派人四处寻找涉远镖局的镖头郭涉远,鬼骨只知道这人是碎叶城找了十多年的仇人,但是个中详细并不清楚,如今一听,没想到这郭涉远竟然和他们是同门中人! 郭涉远见柳无言不说话,在脑海里琢磨起来,当年柳无言和屈侯琰很是亲近,基本上柳无言是可以代表屈侯琰的,那么薛摩既然认识柳无言,那必然也肯定认识屈侯琰,郭涉远一想大惊道:“薛摩和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柳无言听到他问这个问题莫名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想起问问他了啊?” 柳无言幽怨地叹了口气:“哎——我们从前还真是一伙的,只可惜,现在不是了……” “从前?”郭涉远一脸意外,连忙分析起来:“你说的从前是多久前?教主只有屈侯琰一个儿子,朱雀有个女儿,青龙一儿一女,玄武没有子嗣,那薛摩是什么人?” 郭涉远终于意识到,从一开始他便漏了最重要的一环,可他们不是没有查过薛摩的,奈何一个向雁回宫签了鸿雁契的死士,命都不在自己手上,怎么可能和屈侯琰有所关联?!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薛摩是谁,我就告诉你岭南老怪在哪!”郭涉远脱口而出,一脸紧张,不惜用岭南老怪的行踪来换取信息,因为他遽然察觉他似乎发现了整件事情的关窍所在了。 柳无言一听笑出声来:“呵——郭涉远,你还想再出卖一次你的同盟啊?岭南老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们自己会去抓,而至于薛摩嘛……” 柳无言缓缓走近郭涉远,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极轻的声音说道:“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他是谁了!” 柳无言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角的灰,郭涉远半张着嘴,看着柳无言眼中的森森寒意,如冰锥刺骨,待郭涉远缓过神来,柳无言和鬼骨已经锁上了地牢门,往外走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郭涉远苍凉的喊声一遍一遍地回荡在这空旷的地牢里,似有回音,更无回音。 阳曲山上,雾气蒙蒙,今天乌云蔽日,看不见太阳,整片天空低垂,压抑得紧,鬼骨陪柳无言来到峰顶的观星台。 视野辽阔,一览无余,柳无言一直凝视着东边,目光沉沉,一语不发。 鬼骨也不敢多问,就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半晌后,“咚”地一声,柳无言双膝一弯,直直地跪了下去,听得鬼骨心上一紧。 只见柳无言双手撑地,向着东方,往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念道屈侯叔叔,又重重地磕了第二个响头,念道秦叔叔,再重重地磕了第三个响头,念道陆叔叔,最后重重地磕了第四个响头,念道爹…… 第87章 前尘尽空付 鬼骨看着柳无言每一下都是下了实劲的,那额头一下就红肿了起来,心疼地倒吸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好。 柳无言双眼噙满了泪水,背立得挺直,缓缓说道:“十二年了,郭涉远终于……我也很想手刃仇人,可是,涉风死了……请原谅我……” 柳无言说着就又朝地上重重地磕了下去,鬼骨实在看不下去了,扶着柳无言,开口道:“就以郭涉远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比死还要煎熬,也算大仇得报了,他们不会怪你的,无言,你起来吧。” 待鬼骨把柳无言扶起来,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鬼骨叹口气才刚伸出手,柳无言就向后退了一步,避了开来,转过身抬袖把泪拭干,鬼骨自嘲地笑了笑,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柳无言看到鬼骨失落的神情,心有不忍,开口道:“你之前不是一直缠着问我和阿琰从前的事么,我现在讲与你听,可好?” 鬼骨一听,连连点头,表情甚是委屈,道:“十多年啊,我替他征南伐北的,我除了知道他是景教唯一血脉,和涉远镖局有不共戴天之仇外,当真是再无所知了,你说,这天底下有这么不知根不知底的心腹嘛?” 柳无言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抬眼看着远方乌云遮天蔽日,缓缓说道:“屈侯琰是景教教主之子,景教当年凭借九曲大法一时风光无二,教主座下有四大法王,分别以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居之,威震江湖。” “那时候圣光教刚进入中原,因其武学路数十分诡秘,并不为中原所接受,惨遭排挤和虐杀,屈侯教主与圣光教教主过从甚密,多次出手相帮,再加上景教的武功本也阴诡,很快便被江湖人冠以邪教之名。” 鬼骨歪着头回忆起来,说道:“我当时还小,但是,我印象中有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好像是谁被杀了。” 柳无言点点头道:“嗯,当时的武林盟主池啸海被杀了,无人主局,江湖瞬间大乱。” 柳无言秀眉微蹙,眼含薄怒,道:“江湖上根本没有证据,却开始纷纷造谣说是景教所为,哼,真是笑话,我秦燃叔叔顶天立地和池啸海八拜之交,聚义山庄的人都心知肚明绝非景教所为。可笑的是,在聚义山庄都不追究了的情况下,江湖上的各门各派以此为借口,暗中勾结上郭涉远,用其极卑劣的手段,血洗了景教!” “这……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如若聚义山庄都不追究了的话,他们完全没有立场啊!”鬼骨疑问道。 “鬼骨,有的时候,人,不看立场,只认利益!” 柳无言闭上眼,叹息道:“郭涉远这个狗贼,毒死了教主夫妇,挑断了我爹娘的手筋脚筋,秦燃叔叔在身重剧毒的情况下,把秦英、秦飒,我,还有阿琰,都一一安排着送了出去,可是涉风不见了,秦燃叔叔回去找他,就再也没能出来。” “当时秦英哭着喊着要和他爹一起回去找涉风,最后还是打晕了,才带走的。” “陆叔叔负责管整个景教的武学典籍,他们逼他交出九曲大法,最后陆叔叔和姨娘在万卷阁里,一把火,把一切都给烧了!”柳无言眺望着远方,双拳死握,脸色阴沉得可怕。 鬼骨叹口气说道:“原来还是为了九曲大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古人所云,真的不是没有道理。仅仅因为当年在武林大会上,教主以半招的优势险胜了池盟主,九曲大法就彻底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人心不古,谁都想不到,好好的一个门派,最后竟毁在了义结金兰之人的手上!” 柳无言说着,神情里有种难于言状的悲戚,她倏尔笑道:“呵——朱雀展翅起,玄武镇山落,青龙踏云腾,白虎哮林过,这句话是当年那些江湖人盛赞景教四法王的,到头来……都空付笑谈罢了…….都付笑谈……” 鬼骨听着也不胜唏嘘,缓缓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阿琰为何会是那种性子,冰冷,阴狠,仰不求于天,俯不信于人……” 鬼骨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那昨晚那人又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见秦英这么伤心……” 柳无言一听,慢慢坐了下来,抱着双膝,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鬼骨看着眼前清瘦的背影,把外袍脱下,轻轻披在柳无言身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柳无言回首看了看肩头,说道:“我不冷……” 鬼骨一听,立即打断道:“我又没说你冷,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看起来,胖些!” 柳无言一听就被逗乐了,伸手拍了鬼骨一下,笑道:“讨打!”。 鬼骨看到柳无言笑了,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她继续讲下去。 也许是因为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柳无言脸上的神色稍稍鲜活起来,说道:“郭涉风比秦英晚出生两个月,他母亲因难产而死,郭涉远当时即身居白虎法王一职,又要打理涉远镖局,无暇顾及,所以涉风出生不久就被郭涉远送到秦叔叔处养着,两人连奶水都是争着吃的,涉风和秦英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吃一口饭,穿一条裤长大的。” “原来如此,那他们关系想必很好?”鬼骨说道 柳无言点点头道:“比亲兄弟还亲。那时候秦叔叔非常痴迷于下棋,可是他的棋艺真的是……” “我每次见他端着棋盘去找教主,教主一看见他就装病,简单来说就是连教内的小门童都不屑于和他下,他跑去和池啸海下,每次都被杀得片甲不留回来,他没事就往聚义山庄跑,可是池啸海身为武林盟主,本就忙得不得了,闲着还好,人家忙了自然是把他给撵了回来。” 鬼骨一听笑了起来,说道:“噢……我算是明白秦英那小子的棋艺是怎么回事了,敢情是祖传的啊!” 第88章 造化皆弄人 柳无言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然后秦叔叔就开始打起两个小鬼头的主意,开始教他们下棋,好笑的是,三个人居然还真的热火朝天地下上了,特别是涉风,迷棋迷得不得了……” “后来,教主偶然得到了一枚上好的昆山玉制棋子,视如珍宝,收藏了起来,涉风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作为小辈,也就眼馋馋,哪敢去讨要,可是这一切都被秦英看在了眼里。” “刚开始秦英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去向教主讨要那枚棋子,后来从我爹嘴里知道那枚棋子对于教主有特殊意义,要想拿到是妄想了……” “所以他就用特殊手段?”鬼骨听到这里,基本也猜到了个大概。 柳无言揶揄道:“说什么你们俩互相看不顺眼,阿骨,你还是蛮了解他的嘛!”鬼骨一听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脸色有些难看。 柳无言兀自笑笑,接着说道:“秦英把那颗棋子送给了涉风,那时他才七岁啊,他第一次偷东西就是为了涉风……当然这事也没能给瞒住,教主大发雷霆,秦叔叔更是气得哆嗦,说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怎么教了个儿子偷鸡摸狗的!” “这样一来,秦英便被关了禁闭,后来,涉风当着全教人的面,站出来说那枚棋子是他偷的,把个中细节交代得一清二楚,最后还把棋子从脖颈上扯了下来……这样一来,秦英倒是被放出来了,涉风被罚了跪在回头崖,三天三夜,差点双腿都给跪废了……” 鬼骨听着听着,不知道怎地打了个冷噤,柳无言回忆着,嘴角浮起了一丝浅笑:“那段时光也许才能真正称作时光,两个小鬼头天天跟在我和阿琰屁股后面,山中岁月好,最美亦美不过年少……只可惜,不多久便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在两位长老的护送下,长途漫漫,一路西行,躲避追杀,最后停在了碎叶城。” “你说过当时涉风不见了,他没有和你们一起?”鬼骨问道。 柳无言点头道:“我们都没有放弃探查涉风的消息,当时最好的想法是,郭涉远找到了他,带走了他,可是后来探子告诉我们,在万卷阁被彻底烧毁后,在里面找到了一具孩童的尸体,确认是涉风。” 柳无言望向鬼骨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秦英要从头发里留三条那么长的辫子么,一条代表他父亲,一条代表他母亲,还有一条便是代表涉风,我们都以为他真的死了,谁能想到……” 鬼骨叹了口气,说道:“那红衣鬼这……他竟然都知道谷雨是郭涉远的儿子了,干嘛还布这样的局啊?” 柳无言叹息道:“哎——我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天意造化,百般弄人!薛摩比你都还晚才来到碎叶城,他哪知道这些旧事,况且因为怕再惹秦英伤心,涉风的名字是提都不让提的,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郭!涉!远!秦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他当时竟然都下得去手?!”想起郭涉远的所作所为,柳无言咬牙切齿地说道。 鬼骨看到柳无言秀眉紧蹙,一脸冷若冰霜,劝慰道:“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呵,也算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了,你也别太多想了,也不知道红衣鬼那边怎么样了,秦英总不会怪他的吧?” 柳无言没有接话,沉默地看着远方山顶乌云滚滚,鬼骨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发现阳曲山还阴着,前面的山头,下雨了。 终于抓着郭涉远了,可是这一夜,柳无言还是做噩梦了,梦里依旧是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她趴在死人堆里,身上都是别人的血,他们没有发现她这条漏网之鱼,于是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以前不知道血的味道,原来是那么腥的,就萦绕在她鼻尖,就黏着在她嘴上,整个身下湿漉漉的,别人的血…… 以至于这么些年,每当她闻道浓重的血腥味,她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忍不住想吐! 然后她就看到了她的父母被捆了过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郭涉远挑断了手脚筋,他们拒不服从,最后,硬是成了江湖众人的刀下亡魂。 柳无言本以为抓着了郭涉远,便可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她也可以结束这日复一复,犹如恶灵缠身般的梦境,却不料…… 柳无言紧缩在墙角,深深叹了口气,她抱着双膝,将脸埋在了膝盖里。 城西千秋巷宅子内,斗笠男子看着跪了一排的下属,一脸不甘地拍桌而起,道:“雁回宫要杀李蔻青,我们设计让六扇门抓了秦英,再从六扇门的手上,劫走秦英,月满楼的注意力应该全都在怎么为秦英洗脱嫌疑上,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可能被识破?!” 领头的回道:“就以薛摩赶来的速度和阵仗来看,他们应是知晓谁是内奸了,此役本是一个计中计,将计就计,我们中计了!” “那郭家父子呢?”斗笠男子问道。 “当时在院里我们的人全部被杀了,薛摩派了人层层把守,宅子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我们一直在外面候着,后来有一辆马车出来,我便派了人去跟踪,那车往西都方向走的,到阳曲山的地界,就突然失踪了!” “还有,秦英出来的时候,抱着一具尸体,如若我没猜错,郭涉风……已经死了……是属下无能,我等甘愿领罚!”领头的说道。 花照影摇了摇头道:“其实你们别看那些个月满楼的白衣护卫,整天在扬州城好似无所事事是的,薛摩的手下虽不多,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就凭着这些人拿下了清源教,拿下了江南淮南的一众派系,你们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斗笠男子道:“花老板,你可有什么对策?” 花照影回道:“对策自然有,但是,我要见岭南老怪!” 第89章 杨氏秘闻 斗笠男子闻言身形微微一怔,迟疑了半晌,道:“并非我等谨小慎微,确实兹事体大,要见岭南老怪可以,但是事先……我还要查证一个事情。” “愿闻其详。”花照影道。 斗笠男子在堂内徘徊了一阵,最后才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汴州杨氏的惨案,花老板应该不陌生吧?” 花照影闻言,秀眉微挑。 当年案发也算是一时轰动了江淮,正当所有人都忿忿不平要为杨家讨回公道时,尘封多年的秘辛却突然被人大肆宣扬,公诸于众。 原来杨家会遭此横祸,完全是因为当年汴州杨氏的家主杨环曾收养了一个孤女,可未过多久,杨环便将这个孤女卖进了江淮最大的勾栏院醉红楼里,几年后醉红楼被薛摩带人直接给端了,再紧接着汴州杨氏就发生了那般惨案,人们都说那是孤女在复仇,而花照影在未开惊鸿坊之前,便是出身醉红楼。 “三年前,你刚与薛摩相识,薛摩便出手对付了汴州杨氏,时机太过于恰好,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才是这起事件的幕后主谋,又或者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斗笠男子话说得极慢,他仔仔细细的观察着花照影的每一个表情,特别是提到汴州杨氏的时候,然而,斗笠男子也看得清楚,花照影的眼中,一丝精光都未闪过。 “呵——原来你们调查的这么清楚,我就知道嘛,你们终归还是不相信我……”花照影点点头道:“也对,江湖上都道,我便是当年的那个孤女,若真是这般,那薛摩于我,便是恩重如山,你们不相信我,倒也说得过去。” 斗笠男子笑道:“花老板真是明白人,如若你真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那我们便要好好考虑考虑,你是真心想和我们站队,抑或是……只是想帮着薛摩反咬我们一口?” 花照影一脸无畏,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嗤,我不否认,我本出生风尘,所以江湖便传,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孤女,其实并不然,你以为当年薛摩为何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出手对付醉红楼?” “为什么?”斗笠男子突然心上一阵挠痒好奇。 “两箱银锭子!”花照影强调道:“不是铜钱,是整整两箱银锭子!” “这就是一起买凶杀人,醉红楼的老鸨,管事,伙计,打手全部都被杀了!哎——”花照影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花照影像是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吗?” “那这是?”斗笠男子有些惊讶。 花照影道:“当年被卖进醉红楼的那个孤女,几年后搭上了皇亲,如今已是长安显贵的宠妾,三年前人家又一箱银子直接从长安运到了薛摩手上,作为汴州杨氏的酬金!” 斗笠男子听得津津有味:“那这些事情为何江湖没有一点消息?” “呵——”花照影笑出声来:“人家姑娘苦了半生,好不容易觅得个良人,远走长安改头换面重新生活,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说出来,要不是我和她是好姐妹,我也是不会知道一个字的!” 花照影看了一眼斗笠男子,继续道:“这些你们都可以去查,凭你们聚义山庄的关系,要查清这些,小事一桩,只是,不要打搅了她。” 说到底是自己有疑在先,斗笠男子见花照影一点都没有怪罪的意思,一拱手行礼道:“花老板好涵养,在下若有得罪,先行赔礼了,你且给我几天时间,待查清一切,我自会安排。” 花照影咧嘴一笑,抬手杵着下颏,目无焦距,似是在思量什么一般。 山上雾霭流岚,云层厚得就像快要压下来一样,整个天空笼统一体,不分不割,远处一群鸽子就在云层和山峦间的那丝缝隙里不停地绕圈打转,把原本就已经死气沉沉的天地衬得更是萧萧瑟瑟,就如同此时秦英的脸。 秦英靠着树坐着,旁边是一个简易的冢,秦英灰白的衣服上不是血渍就是泥沙,脸上的泪痕干了,一道一道,花里胡哨,薛摩看着他消沉的神色,几欲开口,都没说出话去。 倒是秦英想到了什么,先开口了,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谷雨时候的情景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着说他姓谷名雨,呵——当我们傻子呢,那天正好是谷雨节气,编都不编个走心的……结果我还真就叫那个名字,叫了三年……师父,现在好像立秋都过了吧?” 薛摩垂眼点了点头,秦英摩挲着那枚玉制棋子叹道:“时间是不是过得太快了些……” 薛摩打断他说道:“就像你说的,时间不候人,你已经在他墓前坐了一天一夜了,起来,和我回去!” 薛摩边说边俯身去拉秦英,结果秦英像滩烂泥一样,提都提不起,薛摩一下子心火顿起,踹了他一脚,忿然道:“我告诉你,秦英,你不要给我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你有种,可以陪他去死啊!就从这个崖头跳下去,陪他一起去死!” 秦英抬眸一脸诧异地望着薛摩,大抵是没见过这么安慰人的吧,噢,对了,这种话怎么看也不算安慰。 “怎么,做不到啊?”薛摩高挑了一下眉,伸出手道:“既然做不到,你现在就站起来跟我走!” 秦英一听也是直冒无名火,站起身一甩臂就把薛摩的手给打了下去,怒道:“我宣泄一下,不行么?!你以为谁都像你啊,什么事情都埋在心里,藏得那么深,什么都不讲!什么都不说!” 在秦英心里,薛摩有谋略有才华,武学卓绝,忠肝义胆,自打秦英认识薛摩那天起,就一直都很敬重他,所以,薛摩看到此刻秦英的反应,也有些讶异,半晌后才反问道:“你在怪我?!” 秦英看到薛摩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他本就不知道自己儿时和涉风的事,况且真心相待的兄弟,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处心积虑的细作,这种事摊谁头上,都不好受! 第90章 对镜两相望 秦英看着薛摩无辜的眼,也是十分不忍,继而喃喃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你这脾气得改一改,什么都闷着,我老觉得迟早要吃亏!” 薛摩有些无语,皱眉道:“这二十多年来,都没人跟我说过,我的脾气要改一改,你现在这么来一句,怎么改啊?!从哪改啊?!” 秦英一时也答不上来,愣愣地眨巴着眼睛,薛摩摇了摇头,问道:“之前看你那么难过,我也不好开口,现在我问你,秦飒人呢?她和鬼骨一起去的六扇门,怎么没一起跟过来?” 秦英一听,这才想起来,大惊道:“糟糕!华浓!” 一阵铁链曳地的哐哐声在牢房里回荡,秦飒抬眼看着华浓,见她也不嫌脚上的镣铐沉重,就这么拖着走过来走过去的。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琢磨着今天怕是快要天黑了吧,你确定秦英不会有事么?若是真如你所言,按道理来说,现在也该有消息了呀?”华浓扭头看着秦飒问道。 秦飒皱着眉,心里也是没底,事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哥哥救到了没?郭涉远抓到了没?为什么迟迟还是没有消息?秦飒心里明白,若是薛摩知道她们被抓了,必然会有行动,可是这都快一天一夜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到薛摩临行前的话,秦飒不再妄自揣测,见华浓一脸焦急,安慰道:“再等等,可能是出了什么其他的事吧,我相信阿摩,他说不会让我哥出事,就一定不会有事!” 华浓看着秦飒的神情,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薛摩?” 秦飒一听眸光立即黯淡了下去,缄默不语。 华浓心下了然,叹道:“唉——果然被我猜个八九不离十,和笑鱼一样,不过呐,我们家那丫头连自己的心思都还理不清……” “那你可理得清,你……是不是看上我哥哥了?”秦飒挑眉问道,因为华浓这一行着实令她甚为震惊。 对于华浓敢单枪匹马闯六扇门救秦英,秦飒虽然不赞同,但是还是很钦佩她的行径,这需要义无反顾的勇气,更需要淡看生死的决心。 华浓一听紧张地拖着脚镣在牢房里走得更快了,嘴上狡辩道:“哪有……你别乱说……我哪有看上他了……我看上他的轻功倒是真的!” 秦飒看她紧张成这样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华姑娘,你别走来走去的了,再这样下去,镣铐会把你的脚踝给硌伤的。” 华浓干笑了两声,正巧眼角余光扫到秦飒手上的手套,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带着手套啊,从来都没见你脱下来过,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秦飒眉眼无奈地看了看手上的手套,刚想说话,大牢里其他牢房的犯人开始喧哗起来,两人探身从铁栏缝隙一看,原来是捕役走了进来。 秦飒看到领头的人,心里咯噔了一下,猜到了几分,果不其然,捕役在她们的牢房前停住,下锁。 待华浓看清来人的样貌,她瞪着眼睛,一脸震惊地回望向秦飒,来人正是高河清。 华浓看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这么对望着,觉得有些离奇,刚要说话,高河清开口道:“你就是秦英的妹妹?” 秦飒点了点头,高河清嘴角往上一挑,说道:“我是高海晏的妹妹,我叫高河清,来带你出去问点事情。” 一说完,捕役便上前去押秦飒,才刚伸出手,臂膀就被华浓用手铐间锁链缠了一圈,动弹不得,捕役一看,提脚就向华浓踢来,华浓缩腹弓腰躲过,两手握住捕役的臂膀为支点,一阵旋身,捕役的手臂被抱捏住,也不得不跟上华浓的动作,一番旋身后,华浓直接用臂膀抵住了捕役的咽喉,给摁在了墙上。 高河清一看,负手挑眉笑道:“呵——华浓姑娘又何必做无谓的抵抗,这里是衙门,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那又怎样,我就是不准你们带走她!”华浓冷嗤了一声,愤然道:“哼,可以对秦英施那般无道酷刑,还不知道等下你们会对她怎么样呢!”。 秦飒心上感激,可一看这情形,反抗显然也是行不通的,她走上前刚要相劝,华浓抢先开口道:“你是为了救我,才进了这里,况且你又是秦英的妹妹,若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有脸见他!” 高河清一听开口说道:“放心吧,我怎么会对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下手呢?我只是有点事情,想私下询问一番秦姑娘!” 秦飒扯了扯华浓说道:“先放手吧,没事的,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华浓狐疑地把手缓缓放开,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华浓确实能感受到她俩之间有一些不寻常。 秦飒出了牢房,跟在高河清的身后,她细细打量着她的背影,她头发高高挽了个髻,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颈,一身黑色男式劲装,皮质护肩护腕,腰上还配了一把长刀! 她并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那么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是,如若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的话,她不应该是这般性格,这般装束啊?! 秦飒被带到了刑房,衙役走出去刚把门合上,高河清就把一对珥珰摊放在桌上,问道:“这东西你见过么?” 秦飒看着桌上的东西,脸上露出了一种特别释然的表情,她抬眸望着高河清惊喜道:“原来他三番五次地折回六扇门,是为了你,呵——他终于找到你了,秦飒!” “你叫我秦飒?!”高河清一脸惊讶地抓着秦飒:“你!你真的不是他的亲生妹妹?!”。 秦飒一听也愕然了,说道:“我当然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啊!我是代替你的啊,十年前我们调换了,这是我们三个人都知道的事啊!” 秦飒疑惑地抓起桌上的银环珥珰道:“这枚珥珰是他送走你的时候,亲手给你带上的,你难道不记得了么,你怎么会反过来问我?!” 第91章 为谁弃霓裳 高河清听罢整个人摇摇欲坠,晃了两晃,最后还是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嘴里喃喃自语道:“我不记得了……我生了场大病……” “不,不,不……”高河清突然又激动起来:“我哥哥是江淮名捕!不是他!我平生最讨厌……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到最后高河清已经近乎呢喃了,声音微细,但是秦飒还是听出了个大概,见她失魂落魄就要朝门口走,秦飒一把拽住她反问道:“什么意思?你不认秦英?!你知道这些年他为了找你耗费了多少心力吗?!” 高河清一把甩开秦飒的手,吼道:“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在我眼里,我是兵,他是贼,水火不相容,我见他一次,抓他一次,没有二话!” 秦飒看着高河清那双盛气凌人的眼,实在无法把眼前的人,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裙子会娇滴滴依偎在秦英怀里撒娇的小女孩联系起来,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来人!”高河清对着门口一喊,一名捕役便走了进来,高河清做了个眼色,秦飒便又被押了回去。 高河清扶着桌面,使劲回想她在高府之前的事,可是一点头目都还没想起来,太阳穴便开始突突抽痛起来,高河清倒吸了一口凉气,扶着额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她扶着桌子的手一抬,正好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回身一看,发现是那个装过姜汤的碗,心口无端一抽,皱着眉头,抬手就把那碗使劲地砸在炭桶壁上,摔了个粉碎! 门口的衙役听到里面的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全都破门而入,严阵以待地看着高河清。 高河清看到他们,颤抖的手指着满屋子的刑具说道:“这些……这些……还有这些,能烧的全都给我烧了,不能烧的全给我扔了,一样都不准留!” 衙役们见惯了高河清风行雷厉的行事作风,也不敢多问多言,低头就开始收拾,待高河清走远后,有人小声嘟囔道:“清捕头平时不是很喜欢摆弄她收集的这些个玩意么,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接话道:“诶,别嚼舌根子了,上头怎么说,咱们怎么做就是了,别多话!” 待秦飒回到牢房,华浓紧绷的身体才总算放松下来,拉着她一番察看,发现没有受伤才舒了口气,不过华浓还是注意到秦飒的神色不太对劲。 秦飒靠着墙坐着,眼神木愣愣地看着前方,手脚有些发凉,当年秦英将真的秦飒送到了陇右的一户平民人家寄养,那时候秦英还会时不时地趁着出任务去看一看她,可一年后,那户人家却凭空消失了,任秦英怎么找都是找不到了…… 当年,秦飒也是去寄养人家看过她的,她那时候绫罗青纱,还会抱着秦英娇滴滴地说想哥哥了……秦飒万万想不到,她和她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她想起高河清那一身男式捕役装束,头发亦是不戴珠钗就挽了个髻在头顶,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哥哥,哥哥,这碎花布可真好看呐,我也可以像她那样打扮么?”小女孩扑闪着大眼睛,一脸稚气地问秦英。 秦英看着面前和自己亲生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儿,无奈道:“只有女孩儿家才戴珠花,穿裙子的。” “可是……我明明也是女孩儿啊?”小女孩不解道。 年少的秦英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女孩来养,也从来不是把你当做女孩来教,从今天起,你记住,你和我一样,是男儿身,来吧,今天师父又教了我些武功,我现在教你吧!” 小女孩有些委屈地说道:“还练啊,可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练了一天了,我……有些累了……” “嘿,别这样,打起精神来,你可是要和我并肩作战的呐……”小小的秦英老成的话语在秦飒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荡…… 当年真正的秦飒飞扬的裙裾,飘散的长发在秦飒眼前不停地闪现…… 秦飒悲从中来,一手覆上双眼,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我头不戴珠钗,肩不披霓裳,身在风沙里,手置兵戈上,我本亦是红颜,却是为了成全你的温柔岁月,唱了一出须眉戏,一晃十年而过,事到如今,你终于出现了,却是一身飒沓更胜于我,那么,这些年深埋在大漠黄沙下的涩哑,遮掩在飞沙走石里的煎熬,究竟……是为了什么?! 华浓看到秦飒脸上浮现了如此悲戚的神情,心里思量了一番,什么都没问,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安安静静。 薛摩和秦英才刚进洛阳城,便有人来报信,说秦飒和华浓被官衙给扣押住了,秦英一听扬手就要甩马鞭,薛摩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说道:“先回月满楼!” 秦英看薛摩一脸的镇定自若,惊道:“这……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止有华浓,还有小飒啊,小飒也被抓进去了!” 薛摩挑眉反问他:“那你现在冲到六扇门就能救她们了?” 被薛摩这么一问,秦英执着马鞭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心道,对啊,官衙还在抓我呢,我这一去,不仅救不了她们,这不还自投罗网了么? 薛摩跟报信的人吩咐了两句,驱马就朝着端平路的方向而去,秦英一看也只能跟上。策马同行,秦英扭头看了看薛摩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 一进月满楼的后院,小厮便上前说道:“薛老板,孙神医已经在你的房间等你了。” 薛摩把马缰递给小厮,拽着秦英就往楼上去,到了四楼经过池笑鱼的房间时,薛摩顿了一下,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秦英察觉到异样,试探性地问了声怎么了,薛摩也没回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一进薛摩的房间,秦英便看到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双手杵着拐杖,端坐于厅上。 第92章 暗度陈仓(一) 薛摩见到孙神医面露喜色,随后合拳躬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孙伯伯,秦英受了很重的伤,不然,也不敢劳烦尊驾!” 孙神医慈眉善目地扶起薛摩,拍拍他的手背说道:“无须多礼,无须多礼!正好路过扬州,我也是过来看看你。” 待孙神医看到秦英胸前的伤时,也颇为震动,惊道:“是何人下此毒手,这同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又有何异?心肠好生歹毒!” 秦英想起高河清,垂眼一阵缄默,瘪着嘴,看着都快要哭了,薛摩不知晓内情,以为他是疼成这般模样,也是只得摇了摇头,求着孙神医赶紧帮忙看看。 之前因为谷雨的死分散了秦英太多心神,靠那股精神头撑着,所以他并不觉得胸口的伤有多么疼痛难忍,如今,静下心来,一上药,那般滋味,刻肌凿骨,怕是永世难忘了,其间疼得秦英好几次都湿了双眼,薛摩看在眼里,也是咬碎了一口银牙! 待完事,薛摩送孙神医出了后院,孙神医捋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我听刚才那小娃都叫你师父了,待过段时日西行,定要告诉上善那老头子,他都当祖师爷了,呵呵呵呵——” 薛摩一听,一脸的难为情,双手搀着孙神医说道:“他是我兄弟手足,师父什么的,叫着玩儿,我这点皮毛能教谁?孙伯伯,你可千万别跟我师父说……” 孙神医看着薛摩那羞赧的神情,笑得更欢了,拍着薛摩的手道:“好,好,好,不说不说,瑾儿都长了大,我这次来江淮,可是听到你不少传言呐……” 薛摩一听神色有些紧张,说道:“好多事……我……都不是……” 薛摩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是没能说下去,孙神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瑾儿本心善,奈何……哎,不说了不说了,你曾经说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今此间种种,可还是你所向往之,你自己也掂量掂量吧……” 薛摩看他转身要走,不舍道:“孙伯,才见面你就又要走,江淮繁华,就不能在江淮安家么?” 孙神医一听笑了起来,声音浑厚通透,说道:“瑾儿,老夫云游惯了,以天为盖,无不覆也,以地为庐,无不居也,四时为马,无不使也,阴阳为御,无不备也,四海皆家,四海皆家……” 薛摩看着孙神医远走的背影,嘴里喃喃重复着:“四海皆家……四海皆家……”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想起秦英还在楼上,忙折了回去。 秦英重新换了套灰袍,还是洗得发白的那种,看到薛摩回来,惨白着一张脸凑上去问道:“师父,刚才那老头子是谁啊?好高超的医术啊!” 薛摩一听,抡起手朝着秦英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呵斥道:“你懂不懂什么是尊老爱幼啊!什么老头子,叫孙伯!” 秦英委屈地双手捂着脑袋,喊道:“你干嘛打我头啊?!打傻了怎么办呐!” 秦英本来就疼得脸上都是汗,被薛摩这么一拍,顺柔的头发就黏在了脸上,衬着那张苍白的脸,倒不似平常刚毅,生出几分楚楚可怜来,薛摩啧啧说道:“拍傻了也不错啊,以尔等姿色,还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秦英一听半张着嘴,瞪着眼无辜地看着薛摩,薛摩走到楼梯口,回身看到秦英那种神色也是觉得好笑,难道他还能真卖了他不成?薛摩头朝楼下一撇,开口道:“愣那干嘛,走了,办正经事!” 秦英笑着挠挠后脑勺急忙跟上,在每层楼梯的折角处,因为旋身的关系,秦英从上往下看去,薛摩暗红色的披风都会在空中划出很漂亮的圆弧,秦英想起薛摩一回到月满楼便是找他的披风穿上,开口道:“这才立秋,你……就已经很冷了么?” 薛摩边下楼梯边说道:“别提了,一年比一年恶寒,不管走到哪,跟走在冰窖里一样,今年冬天……哎,罢了,不提这些。” 秦英看着薛摩大步流星的背影,神色有些无奈。 池笑鱼自打华浓走后,半天不见她回来,便知道出事了,奈何月满楼的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全都消失了,管家和伙计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打听过后,才得知秦英被人从官衙劫走了,池笑鱼找不见薛摩,急得六神无主,生怕他有个什么万一。 多方打听后才知,华浓夜闯官衙,被六扇门给扣押了,池笑鱼找不到顾子赫,只得回了趟聚义山庄,不敢进庄子,在门口徘徊了良久,还好被门童看到了,门童悄悄告诉池笑鱼,庄主已经知晓了,会想办法把人从官衙给救出来的。 听罢,池笑鱼的心才算落了一半,可是,薛摩呢?是他劫走了秦英吗?那他现在人在哪?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出事? 池笑鱼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扬州繁华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马辇,心神难安,路人飘忽的声音时不时地传到池笑鱼耳中,倏忽听到“薛摩”两个字,池笑鱼站定凝神去听,当那人说到,薛摩出现在端平路时,池笑鱼松了口气,反身拨开人群就往回跑。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池笑鱼恍惚有些明白华浓那番话的意思了,放眼望去,路人千百,我不心系什么九州游侠,亦不挂心什么八荒英豪,所闻所见,唯你名字,能猎我心神,唯你行踪,可乱我步伐。 薛摩在后院门口,刚从小厮手中接过流星的缰绳,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薛摩听声音知道是池笑鱼,没有转身,把头撇向另一边,替流星理了理鬃毛。 池笑鱼看到眼前的人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手才刚搭上薛摩的胳膊,就被薛摩给别扭地甩开了,秦英看到薛摩这么粗暴的动作,还是对一个姑娘家,也是愣住了。 池笑鱼知道薛摩是在为那晚自己所说的话生气,怯怯地开口道:“薛大哥……” 第93章 暗度陈仓(二) 池笑鱼才说了三个字就被薛摩给硬生生地打断了,薛摩看着小厮说道:“你去通知管事,让他派人帮池姑娘收拾东西,送池姑娘去顾府!” 小厮看着薛摩那阴沉的脸色,不敢多话,连连点头,薛摩一刻不耽搁地脚一蹬马镫,上马就要走,池笑鱼一看忙走上前,才刚贴近薛摩身侧,薛摩持缰绳的手一抖,腿一蹭马肚子,绝尘而去。 马一起身,吓得池笑鱼退了两步,池笑鱼看着薛摩的背影,无奈地红了眼睛,她本想解释可是薛摩连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又能如何? 秦英满脸都写满了问号,这是个什么情况?在秦英眼里薛摩很难被真正地激怒,就算有气也都闷在心里,不发作,可是如今不仅发作了,还是对……一个姑娘家?! 秦英看了一眼池笑鱼那憔悴的样子,没说什么,驱马离开,待赶上薛摩后,秦英犹豫再三,开口道:“你对池姑娘……” “我对她没有什么不同,不要多说!”薛摩目不斜视直接打断了秦英的话。 秦英皱了皱眉,好笑道:“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薛摩看着秦英那副你急着狡辩个啥的欠揍表情,“吁”了一声把马勒停了,他上下颚错开,一双眼阴冷冷地斜睇着秦英。 秦英最怕薛摩做这个表情,有种说不出的狡诈,上次薛摩露出这种神情时,林家大小姐的肚兜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袍子里掉出来,害他惹了一身腥,再上次,在碎叶城,薛摩往他的亵裤上涂了辛辣之物,那般滋味,简直天地间什么都没了,说想死都有点轻了,反正他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个猛子扎进了还飘着薄冰的河里,半天都没浮上去,那一天他硬是缓了好久都没缓过劲来…… 所以,此刻,秦英一看,连忙摆手说道:“当我没问,当我没问!” 随即秦英眼珠子一转岔开话题道:“这不是去官衙的路,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薛摩的神色严肃起来,看着前方说道:“总之是正经事,赶紧赶路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秦英还想问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但看薛摩已经动身了,便也作罢。 两人骑马沿着地耳湖走了很远,又是蜿蜒小道,又是崎岖山路,七拐八弯的,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竹林,郁郁葱葱,颇有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两人一头就扎了进去,曲径通幽,道路两旁的竹子长势喜人,竹尖都被坠得弯了下来,倒是在小路上形成了一道拱形,阳光三三两两地穿透了竹林间的薄雾照下来,让人产生一种穿梭仙境般的错觉。 秦英垂眸一看,这青石板路十分干净,看着就知道鲜少有人至,可是这路定然是人为,否则就应该是土路,而不会是石板路了!这里应当是有人居住的,这么一想,秦英愈发好奇起来, 曲径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竹制牌楼,上头挂匾,匾上刻了三个字“竹窥居”,薛摩脚轻手快地把马拴在篱笆栏上,倒是秦英驾着马绕着篱笆缓缓走着。 秦英打量着这清新别致的院落,似乎对其十分满意,骑在马上入神地瞧着,还时不时地点点头。 突然秦英看到一抹熟悉的水蓝绿身影从竹楼里走了出来,倒是和四周的景色相得益彰,如坠画中,然,第二眼,秦英便认出来那人是顾子赫,正纳闷他为何会在这时,就看到顾子赫身后闪现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袭粉裙,明艳动人。 秦英的嘴巴张得快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李……李蔻青?!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我见鬼了?秦英死死地瞪着眼睛,吓得勒住了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眨眼睛,自己就错过了什么。 顾子赫疾步上前,看着薛摩问道:“一切都盖棺定论了?” 薛摩笑着点了点头,顾子赫一拳捶在薛摩的胸膛上,松了口气,终是笑了出来。 郡主看见薛摩,倒是十分激动,一把扯住他,厉声问道:“你竟然知道有人会来杀我,你竟然能做如此安排,你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薛摩看到郡主过了这么些天,依旧这般忿忿,料想顾子赫这段时光怕是也不好过,望着郡主,劝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告诉你又能怎样?就算你们设下陷阱,抓住了那些人,可是,他们是死士,立即就会服毒自尽,你以为,你能拿得到证据?” 郡主也不是性格柔和之人,一听激动道:“我不管,我要回去,我一定会抓住刺客,让他们把雁回宫给供出来!” 郡主说完就要往前走,薛摩一把抓住她,面色一沉,道:“李蔻青,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白容想杀你杀定了,如果你想日日夜夜活在随时会被刺杀的恐惧里,那你去,我不拦你!” 郡主一听愣住了,秦英更是骑在马上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完全不在状况内。 顾子赫见状,劝道:“青青,薛兄说得没有错,派出的都是十二路鸿雁令上的人,那些人的命都在白容想手上,你根本不会有逼供的机会的。” 顾子赫瞟了一眼薛摩,接着道:“薛兄为了救你的命,下了许多功夫,费了不少心血,不要都已经逃出来了,还回去白白送死,你想一下,如若白容想知道你还活着,一次暗杀不成,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你扪心自问,你能躲过去几次?” 郡主一听,低下头没有再说话,薛摩见状便也松了手朝屋里走去,顾子赫和郡主也紧跟其后,秦英这才后知后觉地跳下马跑进屋去。 一进屋,秦英便凑到郡主面前仔细端详起来,最后竟然伸手去扯郡主耳后的皮肤,郡主吃痛,一巴掌就把秦英的手给拍掉,赏了他个大白眼。 一扯过后,秦英就知道她没有被施易容术,她是如假包换的真正的郡主,秦英一脸震惊,扳过薛摩问道:“真正的郡主在这里,那死的那个人是谁啊?” 第94章 暗度陈仓(三) “一个卖了命的死士。”薛摩的回答波澜不惊。 顾子赫拍了拍秦英的肩头,说道:“你妹妹的手法简直出神入化,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惟妙惟肖的易容术了!” “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我踏叶行的妹子能逊色么?她的名号在我家乡那可是响当当的!”薛摩看着秦英那股子得意的神色白了他一眼。 “诶?”秦英突然心生疑窦,道:“不对,再厉害的易容术,怕是也瞒不过仵作吧?” 仵作一尸检,不可能看不出易容的痕迹的,再巧夺天工,也不可能达到这般境界啊? 顾子赫继续答疑:“那是因为我们买通了仵作。” 秦英见顾子赫连这个都知道,白眼一翻,立即埋怨起来:“师父,你怎么能这样!真是瞒得我好苦啊!你连顾兄都告诉了,竟然不告诉我?!” 薛摩一听,好笑道:“你是不是猪脑袋!子赫简直比你可靠了不知道多少!” 秦英这才反应了过来,内奸就在月满楼,日日和自己相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自己一个疏忽大意露了马脚,又如何能把内奸引出来?可是即便如此,秦英看着顾子赫轻摇折扇的那股子文人酸劲,再被薛摩这么一衬托比较,心里还是十分郁愤! 一旁的郡主看着薛摩道:“刚才青青想不通透,莽撞了,多有唐突,薛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她忽地两手相合,行了个大礼道:“薛大哥此番救命之恩,李蔻青没齿难忘!” 薛摩笑道:“郡主言重了,你之前未提任何要求,就帮我放了秦英,就当我还你这个恩情。” 李蔻青百感交集,心里只叹自己眼光好,没有看错人,一脸狡黠地假装叹息道:“我哪里没有提要求,只不过提了有人不答应而已。” 薛摩想起那晚的事,笑着直摇头,李蔻青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这郡主的名头是不能叫了,你们都叫我青青好了,切莫再郡主郡主地说漏了嘴。” 薛摩一听喃喃道:“青青……秦青。”转而对秦英说道:“你再认个妹妹吧!” 顾子赫一听连连叫好,秦英也没有办法只得点点头,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薛摩为何用了个“再”字。 李蔻青想到正事,便将秦英和顾子赫给撵了出去,薛摩一看就知道她有事要单独问她,果不其然李蔻青开口道:“薛大哥,我有事要问你,我想知道白容想是怎么和你说的,她就这么非要杀我不可?” 薛摩把他知道的前仇旧怨全都和李蔻青说了出来,李蔻青听完后,倒是沉默了,面色有些阴郁。 薛摩问道:“这些前尘旧事,你知道吗,你母亲有和你说过吗?” “知道一些吧,但不是从我母亲口中。”李蔻青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后来改嫁给我了爹,他俩十分默契,对于之前的事情,都绝口不提,我也是后来他们故去后,从万先生口中才得知了一二。” “我母亲生前很少笑,得了空就对着落霜剑发愣,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在思念我爹呢,敢情想的是前夫啊!诶——倒是苦了我那木讷的爹了!”李蔻青的语气里对谁都并无责备之意,通达的有些不似是她这个年纪应该说出来的话。 但是,她面色忽而一沉:“倒是白容想,她不该来杀我的!” “确实不应该波及无辜!”薛摩接着道:“青青,此番虽说是特殊手段,可也算薛大哥救了你一命,现在我有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希望你能帮我。” “你跟我客气什么呀,直说便是!”薛摩看她言语里皆是直率坦荡,便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是秦英,他因为你的死,身染嫌疑,被官衙悬赏缉拿,此外他的妹妹,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也被牵连其中,现在还在六扇门的大牢里呢,我希望你能让郡王府的人出面和官衙解决这个事情。” “事因我起,自然由我来解,具体要怎么做,容我思量片刻。”李蔻青突然意味深长地望向薛摩,犹豫了下,问道:“薛大哥,江湖里传言你非常喜欢白容想,你这样做不怕她不高兴么?” 提到白容想,薛摩叹了口气,道:“反正她又不会知道,就是要先委屈下你了,先深居简出蛰伏段时日,再寻个恰当时机把身份给换了吧。” 李蔻青见薛摩神色讪讪,问道:“怎么说起白容想,你看上去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薛摩无奈地笑笑:“要是你认识容想,了解她那性子,你就明白了。” “认识她?”李蔻青高挑着眉:“嗤,她都要杀我了,我最好这辈子都别认识她!” 薛摩无奈地耸了耸肩,只能点头附和。 门外,秦英倚着檐柱斜眼瞅了一眼顾子赫,那袭水蓝袍子是蚕丝绸缎质地,用料铺张,做工精良,连那束发的发冠都是青玉质地,秦英怎么看,都觉着和那雁回宫的冯克是一丘之貉,情不自禁地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顾子赫一合折扇走到秦英面前,好整以暇道:“秦兄是不是对顾某有些偏见呐?” 秦英冷笑了一声回道:“说哪的话,怎敢啊!只是觉得穿蚕丝绸缎,戴玉质发冠的人,怎么看都有点像衣冠装禽兽呐!” 秦英的话,摆明了是在骂人了,顾子赫也不生气,干笑两声,问道:“我好几日未见到笑鱼,不知她可还好?” “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不知你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秦英眼珠一转,打起了哑谜。 顾子赫开口道:“坏消息。” 秦英回忆了下,咂嘴道:“我今天见到她,说实话,有点憔悴。” 顾子赫听罢,眉头皱了起来,急忙道:“好消息呢?” 秦英背靠着廊柱,仰首望天:“好消息就是我师父让她今天打包去你府上,想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顾子赫先是眸光一亮,忽而又黯了下去,看着前方竹林,幽幽说道:“你说的这两个消息,于我而言,都是坏的!” 第95章 暗度陈仓(四) 秦英听不明白,这样不是好消息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啊!秦英当然不会意识到池笑鱼和顾子赫已经近水楼台很多年了,他扭头看到顾子赫的脸色有些难看,刚要说话,突然背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薛摩从屋内走出来,看到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问道:“你们在谈什么?” 顾子赫瞟了一眼秦英,大声说道:“你徒弟说,穿蚕丝绸缎,戴玉质发冠的,都是衣冠禽兽!” 话一毕,薛摩立刻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暗红色的绸缎劲装,李蔻青抬头一看薛摩的发冠,嗯,红色的,玉制! 秦英看到薛摩的动作,瞠目怒视着顾子赫,一副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表情,薛摩直接走上去,隔断了秦英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秦英一下子结巴起来:“我没说……不不不,我说了……不不不,也不对……” 薛摩笑了起来,一脸嫌弃道:“连话都说不清楚!明天给你照这样也置办一身,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含沙射影地骂人!”秦英心里苦闷气急,找不到话反驳,一时就愣在了那。 顾子赫拍了拍薛摩的肩头,朝竹林指了指,径自走了过去,薛摩知道顾子赫有话要单独和他说,便也跟上。 待站定,顾子赫凝眉看着薛摩问道:“我听秦英说,你让笑鱼到我的府上?” “是啊,怎么了,这不于你挺好的么?”薛摩低头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 顾子赫凝眉道:“那是她自愿的,还是你赶她走的?” 薛摩幽幽叹了口气,缓缓倾身,背靠在一竿竹子上,原本就已经有些弯曲的竹子,被他这么一靠,直接弓了起来,薛摩干脆腿一蹬,把整个身体都搭了上去,他用轻功吊着气,在细细的一根竹身上趟得十分稳当。 薛摩仰面看着被葱葱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缓缓说道:“子赫,你带她走吧,回聚义山庄也好,去顾府也好,或者找个像竹窥居这样的地方藏起来也好,总之,带她走吧……” 顾子赫听着薛摩这般无助的语气,心里彻底没了底,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害怕些什么?” 薛摩没有回答他,闭上眼,抬起两手从眉心处使劲拭下,过了片刻都没有再说话,倒像是睡着了一般,眉梢眼角是藏都藏不住的倦意,一张脸苍白得都几近透明了一般。 秦英远远看到薛摩趟在一根竹子上一动不动,这么诡异的动作,秦英怕他出什么事,提气一阵风过,便轻功疾行到顾子赫身边。 顾子赫凑到秦英耳边问道:“他多久没休息了?” 秦英小声道:“从郡主出事的那夜到现在。” 顾子赫叹口气道:“青青出事前,他来找我部署了两天,也没休息过。”两人无声相视一眼,垂眸再无话。 一阵风起,竹林里竹香四荡,一片细长的竹叶像个绿色的精灵一样,从高处慢悠慢悠地浮荡下来,就在快要贴近薛摩的脸颊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穿风而过,两指轻轻一拈,竹叶便被拿开了。 秦英和顾子赫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李蔻青已经站在一边了,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薛摩,眼里的心疼和不忍,一目了然。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还在奔驰,那人一蹬马背就飞到薛摩面前抱拳说道:“属下有事禀报!” 来人动作太快,秦英和顾子赫本想拦住,不过还是晚了,薛摩被成功吵醒了,秦英对着来人埋怨道:“你就不能先看看情况,或者和我说啊!” 薛摩站起身捏了捏眉心,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什么事?” “白宫主这两日会从西都回雁荡山,让您先去雁荡山候着,说有要事相商!”薛摩听罢点了点头,秦英倒有些不乐意了,嚷嚷道:“不就是要办试剑大会么,不就是要我师父保驾护航么,有什么好商量的,办就办呗,事真多!” 薛摩拢手在来人耳边交代了几句,那人说了句属下遵命,便离开了,薛摩扯了扯秦英背后的小辫子,说道:“好了,好了,不发牢骚了!” 薛摩看着顾子赫说道:“我已经安排了一批丫鬟,护卫过来,再晚些可能郡王府的万先生也会过来,这里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要不你跟我先一起回扬州城吧。” 秦英听到顾子赫要和他们一起走,冷哼一声就把头撇一边,顾子赫好笑地点了点头。 薛摩旋身看着李蔻青还没开口,李蔻青便道:“薛大哥,你们放心去吧,不需要挂心我,至于另外的那件事,你放心,一定会很快办好的!”薛摩听罢,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 李蔻青的目光一刻都没从薛摩的身上移开过,她看着他走到篱笆栏前,解下缰绳,拍了拍马,就在薛摩准备上马的这一瞬间,李蔻青突然觉得千般不舍,跑上前,拉住薛摩的胳膊。 她本是想告诉他要多来看看她,可是当薛摩一回身,李蔻青看到他那双布满了血丝通红的眼时,她愣怔住了,只是默默凝视着他缓缓道:“薛大哥凡事要多加小心!” 薛摩笑着点了点头,飞身上马,很快这抹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竹林的尽头,李蔻青站在原地,半天都没进屋去。 三人回到城里时,天刚擦黑,池笑鱼自然不肯去顾府,执意要等薛摩回来,奈何薛摩回到月满楼的时候直接就像没看到她这个人一般,从池笑鱼身侧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池笑鱼失落地看着薛摩的背影,直到他和秦英进了屋,都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池笑鱼想着薛摩的事,都没有注意到顾子赫已经站在她身后好一会了。 顾子赫无奈地摇了摇头,佯装咳嗽了一声,池笑鱼吓得一哆嗦,旋身看到是顾子赫,又惊又喜,拉着他埋怨道:“臭稻谷,你这些日子死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发生了好多事,我有多担心!青青她……还有华浓,华浓她……” 第96章 悔不当初 顾子赫知道池笑鱼是真被急坏了,说话都词不达意了,双眼雾蒙蒙的,顾子赫心口一紧,轻轻揽住池笑鱼细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先回屋,我慢慢说给你听。” 薛摩从窗缝看到顾子赫和池笑鱼都进屋去了,呵了口气,五天五夜没合眼,这下事情一落定,薛摩才发现全身酸痛得不行,整个人头重脚轻的,走路跟踏在棉花上一样无力,薛摩平摊开双手,背向着他那张暗红色的圆榻就狠狠地倒了进去,才刚贴到床,四肢百骸就都失去了知觉,人也开始慢慢没有了意识。 秦英想起高河清刑房里那堆子玩意,担心秦飒和华浓受皮肉之苦,自己是男儿身不打紧,可是姑娘家细皮嫩肉的,秦英犹豫了下,轻声说道:“我担心六扇门对她们用刑,要不,我……” 薛摩闭着眼睛,看上去疲惫至极,声音几不可闻:“我派了人在那,有情况会报的,你去休息,让人来守着我的房间,谁都不让进,特别是池笑鱼……” 薛摩后面的话全都没在了喉咙里,听不真切,秦英看薛摩累成这样,心上暗骂了自己一顿,他那么细心,自己能想到的,他肯定早就做了,哪还用得着问?恨只恨自己不能替他多担一分! 池笑鱼的房间里,摇晃的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打在了窗花上,池笑鱼静静地听着顾子赫叙述,当她得知薛摩不仅没有杀郡主,反而救了她一命时,先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后整个人懊恼到坐立不宁,在堂里焦躁地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顾子赫有些看不明白,问道:“什么怎么办,青青还活着,这不很好么,你这是怎么了?” 池笑鱼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薛摩在得知李蔻青死讯的消息时会那么气定神闲,还有那天晚上薛摩肯定是想告诉她这件事的,不料,自己却说了那么伤人的一番话! 池笑鱼越想越懊悔,被自己给气得憋红了脸,看到堂柱,抱着堂柱就把脑袋往上面磕了一下,磕痛了又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 顾子赫被她这举动给吓坏了,拉着她在桌前坐下,急道:“你别吓唬我,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池笑鱼也不知道怎么跟顾子赫解释这个事情,悔之莫及地诶呀了一声就把脸埋在臂弯里,桌下的脚直跺碎步,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我怎么能说那些混账话呢……我明明信他的呀……我,诶……这可怎么办呐……” 池笑鱼在房间里抱着脑袋苦思冥想了半晌,最后咬咬嘴唇,鼓起勇气,跑了出去,一出房门便看到对面薛摩的房间门口站了两个人在把守,这种情况从来没出现过,池笑鱼一脸疑惑地看向顾子赫,问道:“他这是……在防我么?” 顾子赫想起薛摩的话,叹了口气,把池笑鱼拉回房间里,语重心长地说道:“笑鱼,只要你肯离开,我会有办法说服你大伯,我们回聚义山庄吧,好么?” 池笑鱼看向顾子赫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空洞,片刻后她抿了抿嘴,说道:“我想呆在这里,在这里,连空气都像是空气了。” “怎么,聚义山庄的空气就不是空气了?”顾子赫柔声反问道。 “不一样,那里不能自由呼吸。”池笑鱼垂眸想了想,继续说道:“子赫,我喜欢薛摩,喜欢这里,不单单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他带我感受到了一种味道,一种我从来都没尝过的味道,自由的味道。” 顾子赫一听整个人都沉默了,他突然间好像明白自己究竟输给薛摩什么了,呆怔了片刻,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想赶我走……”池笑鱼一抬眼,双眸有些泛红,说道:“我知道是他让你来跟我这么说的,等我和他碰面了,我会亲口问他,若他真的想让我走,那我便回去吧,我会和大伯承诺再也不见他,再也不出聚义山庄,若是如此,大伯应当会原谅我的。” 池笑鱼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向薛摩当面道个歉的。 顾子赫看着池笑鱼这个样子,亦是揪心,刚想开口,池笑鱼便问道:“子赫,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们看过一本岭南蛊书,上面好像讲过一种古老的蛊虫,这种蛊虫会存于人体之内,然后好像会使人极度恶寒什么的,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书上好像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顾子赫听罢,一脸的迷茫,说道:“你天生记忆力极佳,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连你都记不清的书,我怎么可能记得呢?!” 池笑鱼懊恼道:“唉,都怪那书实在是太艰深晦涩了,好多地方都用古语,还有一些岭南当地的语言,读都读不通,不然我肯定记得的!” 顾子赫问道:“这和我们有关系么,你问这个干嘛?” 池笑鱼想起那晚她和薛摩的对话,薛摩这么恶寒,他说过他体内有东西的,池笑鱼越想越觉得肯定和那本书里所讲的有关,她一把抓住顾子赫,眼露贼光道:“子赫,今天夜里,我们偷偷回趟聚义山庄吧,我要去无书阁找那本书!” “啊?”顾子赫一脸懵懂,池笑鱼蹙眉道:“啊什么啊呀,华浓姐不在,我不会武功,只能靠你了,你可别说你不帮我!” 顾子赫连连点头道:“自然帮你,这样,你先休息,我也先回趟家,好几日没回去,再不见人,家里老头子估计要大发雷霆了,然后我再合计一番,寅时一到,我会来月满楼接你。” 池笑鱼一脸的心满意足,抬起手掌摊开道:“一言为定!” 顾子赫笑着顺势一接掌道:“一言为定!” 寅时,顾子赫带着池笑鱼在聚义山庄内七拐八弯九绕的,这毕竟是池笑鱼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哪里的砖凸了,哪里的瓦碎了,她都一清二楚,两个人穿梭于夜色中,就犹如两尾泥鳅游滑在水里,得心应手。 第97章 岭南古书(一) 待两人进了无书阁,门一合,火折子一照,池笑鱼才算松了口气,看着手上微弱的火光,池笑鱼有一瞬的恍惚,这里本是自己的家,结果却要以这样偷偷摸摸的方式回来,世事千回百转得让人恍觉如梦如幻。 不过池笑鱼也没有时间感慨,这无书阁占地颇大,藏书也十分之多,要在这么黑灯瞎火里找一本,想想都不容易,还是得抓紧才行。 顾子赫边帮池笑鱼找书边琢磨,今晚他俩进聚义山庄未免也有些进得太容易了…… “报告庄主,他俩现在已经在无书阁里面了。”说话的是聚义山庄的四大护卫之一,名唤银枪,池沧海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摆手银枪便退出去了。 池沧海双眼盯着地面,脸上虽平静,可是那不停转动手上扳指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些什么。 池老五看着他这般动作,笑道:“怎么,那么久没见她,不去看看么?” 池沧海一吹胡子,往敞椅里面又再挪了挪,说道:“不去,老夫为何要去!” 池老五一听也是觉得好笑,说道:“你把无书阁附近的护院巡卫都撤了,不就是为了去看看她么?” 池沧海没做表示,大半夜的就这么干坐着,池老五说道:“最后问你一遍,真不去?” 池沧海缓缓摇了摇头,池老五一挑眉说道:“不去也罢,我自个去!” 池老五才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有动静了,池沧海从他身边越过,正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回身道:“走啊,你不是要去么,我可以陪你去!” 池老五一听跟在后面笑得接不上气,心里直叹,真是冷面一张,刀子嘴豆腐心。 无书阁里,两个人翻了两柱香有余的时间才找到那本书,池笑鱼用两根手指尖拈着它,一脸嫌弃,别说落灰了,这本书上都已经结网了! 池笑鱼望着那蜘蛛网啧啧出声,可见这本书到底有多不被问津了,她感叹道:“真不容易呐,再找下去,怕是鸡都要打鸣了!” 顾子赫把书接过来,用手帕拭了拭,说道:“也是,那我们赶紧离开吧。”池笑鱼点点头,两人刚动身,顾子赫便看到窗棂上有人影一闪而过,心下终于明白为何他们能如此从容地进出聚义山庄了。 两人出了无书阁,沿着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下,顾子赫早有预感,果真一回头便看到池沧海和池五爷侧立于廊柱之后,两双眼紧紧地追随着池笑鱼的背影,看着池沧海那种无奈又心酸的神色,顾子赫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池笑鱼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回身就看到顾子赫没有跟上来,而是一脸怅然地站在上方,池笑鱼又折了回去,顺着他的目光左顾右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小声道:“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我们被人发现了么?” 顾子赫看着满脸疑问的池笑鱼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拉着她便往下走。 池笑鱼已经走了良久,台阶上也已经没有那抹水白蓝衫的纤瘦身影,可是池沧海依旧立于原地,注视着台阶,久久不肯离去,池五爷劝了几番,也知没有用,摇摇头,独自离开了。 门嘎吱一声被一双苍老的手给推开了,这是一间灵堂,两侧皆是烛台,把房间照得通亮,满满三阶牌位立于灵堂正中,香案上有烟袅袅而起。 池沧海走到长明灯前,挑了挑烛心,缓缓说道:“二弟,让笑鱼这么流落在外,你怕是要怪我了吧?啸海……如若你还活着,你……会怎么做?或者你告诉我,我现在又应该要怎么做?” 池沧海抬头看着其中一面牌位,满眼期待,像是真的会有人答复他一般,可惜,回复他的,只有长夜漫漫里烛花燃爆的嗞嗞声。 池沧海重重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默认了薛摩,要是我把笑鱼给接了回来,二弟,你于九泉之下,帮我和爹、和祖辈说说情,让他们莫要责怪于我。” 池沧海的眼神往旁边的牌位上一挪,目光瞬间变得温柔了起来,她嘴角挂着浅笑,娓娓而谈:“静儿,我以前还觉得,笑鱼太听话,脾性不随你,如今看来,你女儿和你当年一样倔强,那股子劲真是一点也不输你!你们长得好看,生的女儿也是出落得标致,这些年老觉着自己把你的女儿照顾得不好,若你也觉着不好,看在我也老了的份上,不要往心里去……” “她不会往心里去的,他们也不会怪你的。”池沧海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回过身就看到池三爷走了进来,他手上挂着一串佛珠,池三爷接着说道:“你担着这些事,担着聚义山庄这些年,谁都不会怪你的,笑鱼的事,你顺心意而为就好!” 池沧海听罢笑了笑,问道:“大半夜的,你……” 池沧海还没说完,便被池三爷打断了,说道:“睡不着,起来抄会佛经。” 池沧海见他往一旁的案台走去,将硬黄纸拿了出来,神色淡然,一语不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走了出去。 满月高挂,月色正粘稠,薛摩睡得很沉,梦里,碎叶城像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千军万马的马踏声在北风凛冽里被吹得有些模糊,但兵戈延绵不绝的杀伐声却是越来越清楚…… 他看见自己身着白衣立于城墙之上,风很大,将他的袍子鼓动得像海浪起伏,他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发丝四散……突然,背后一阵胡笳声起,他回头一看,就看到一身白衣、眉眼温润的谷雨,他惊道:“你一个中原人,怎么会吹这个东西?” 谷雨只是看着他,脸上挂着浅笑,没有说话,于是他便接着说道:“这里就是我和秦英长大的地方,我一直想带你过来看看……” 慢慢地,开始下雪了,周围的景色开始不断变浅,变浅……城墙、房屋都似在后退,隐进了这片白茫茫里,到最后漫天都是鹅毛大雪,谷雨的声音十分微弱,他说,我姓谷名雨,呵,不要这样看着我,就是你们想的那个谷雨…… 第98章 岭南古书(二) 梦里的自己想说话,却发现无论怎样也出不了声,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一身红衣,用一块湿布从谷雨背后使劲掩住了他的口鼻,可是谷雨竟然一点都不挣扎,好像就在等着这一刻一般,谷雨的眉眼依旧如此温文,平静得似星河流淌…… 梦中,他吓坏了,他想喊,他拼命想上前阻止,可是身体却像陷在雪地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他看到谷雨的手轻轻地覆到那人的手上,可也不掰开,就任由他这么捂着,然后他看见谷雨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一点一点地下沉…… 梦里,薛摩不管怎么用劲却依旧无力,他死死地瞪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人暗红色的披风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被风被高高扬起,猎猎作响,最后那人看着他露出了一抹阴森诡异的笑…… 一阵劲风把薛摩的窗户“嘭”地一声给推开了,这动静把薛摩从梦魇中给解救了出来,像是条件反射一般,薛摩一下子立身坐起,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不”字,额上鼻尖全是一层细密密的汗水,胸口在剧烈起伏。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薛摩才慢慢从梦魇中回过神来,那是梦,不,也不全是梦……薛摩一直低垂着头,等再抬起时,眼里有光在闪。 薛摩起身走出了房间,夜正深,楼里很静,薛摩暗红色的披风在这种昏暗的光线里彻底变成了黑色,对面,谷雨的房间里透出了鹅黄色的暖洋洋的光。 薛摩缓缓走了过去,整个房间药香扑鼻,窗前摆了一些晾干的药草还没来得及收,秦英坐在棋盘前,棋盘上黑白子错落,秦英执着黑子,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轻轻说了句:“到你了。” 薛摩站在门边听到这句话,泪狠狠地往上涌,深吸了两口气才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他提脚走了进去。 秦英扭头一看到薛摩,终究是忍不住,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一脸悲戚,薛摩才刚在秦英面前站定,秦英挥手把棋一扫,终是放肆地哭了起来。 薛摩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拍着秦英的背说道:“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你好不好意思啊?!” 秦英双手覆面,喉咙里边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薛摩也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目光干涩地落在棋盘上,喉头喑哑,薛摩有些羡慕秦英能如此这般大哭一场,不似他。 没有手帕,秦英抓着薛摩的披风就往脸上擦,薛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披风被秦英扯来扯去的,假怒道:“喂!秦英!别把你那眼泪鼻涕都往我身上擦啊!” 秦英一听起身就往薛摩的胸口上捶了一拳,叱道:“你怎么那么小气啊,脏了我给你洗还不行嘛!” 薛摩看这么一来,秦英的注意力被分散得差不多了,笑着连连点头道:“行啊,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能反悔!”秦英一听气得直鼓腮帮子! 薛摩坐了下来,两人秉烛夜谈了一番,秦英的情绪终于有些好转,薛摩突然发现自己要是耐心起来,在劝慰人这方面还真是挺有天赋,无师自通,秦英最后竟然被他说得开始打起了哈欠。 秦英终于困了,决定回自己房间补眠,“阿英”,临走时薛摩喊住他道:“再有难过的时候,拍拍自己的胸脯,告诉自己,我是个男孩子,要坚强。” 秦英那双澄澈的眸子依旧盛着泪水,他回身看着薛摩,拍了拍胸脯,咧嘴一笑后,提脚走了出去。 待秦英回房间后,薛摩把谷雨的房间简单收拾了下,窗栓全都被扣成了死的,他把房锁给翻了出来,因为从来不用,那锁明光锃亮。 薛摩才走出房间,就碰到了夜归的池笑鱼,池笑鱼看到薛摩从谷雨房里出来,有些意外,愣愣地看着他,薛摩看池笑鱼这么大半夜的从外面回来,也有些讶异,不过,只是轻扫了她一眼,他便转身把谷雨的房门合上。 池笑鱼看着他上锁,有些纳闷,月满楼四楼房间的门是从来不锁的,因为也没人敢闯上来,如今,这是为何? “你……为什么要给谷医师的房间上锁啊?”池笑鱼问道,薛摩也不回她,满目落寞地看着手中的钥匙,而后走到游廊栏杆前,将钥匙不停地掂起又握住,在游廊昏黄的光下,钥匙在薛摩手中掂出了不同的弧线。 池笑鱼抬头看到薛摩眼里的虚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刚毅,下一瞬,薛摩提臂使劲一挥,那枚钥匙像离弦之箭一样,竟然牢牢地插进了屋顶的梁木里。 薛摩提脚便要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池笑鱼一看急忙拦住他,郑重地问道:“是你让子赫游说我回去的,是么?是你想要我走的,是这样么?” 薛摩本意是想点头的,可是一垂眸,两人眼波流转间,薛摩犹豫了,昏暗的灯光下池笑鱼越发得和秦飒相像了,薛摩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这世上前不得进后不得退的境况不止是悬崖,还有一种叫沉默。 池笑鱼觉得头疼极了,她没有办法,一路跟在薛摩后面,开始絮叨:“我知道你是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情生气,我知道是我误会了你,其实你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明白了,可是你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薛摩打断了她:“所以说,还怪我喽?”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池笑鱼皱着张脸,感觉快要被急哭了。 “池笑鱼,你相信过我吗?”薛摩忽然回过身来,他逼视着她:“不因为其他任何,只是因为我是你认识的这个薛摩,你有无条件相信过我吗?!” 池笑鱼愣住了,薛摩的语气里已经有了答案,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流言蜚语和他这个人之间,她相信了前者。 “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只是那个篝火的夜晚,让我产生了这种幻觉,嗤……”薛摩自嘲地笑了一声,拔腿就走。 池笑鱼急忙跟上,声音里有几分哭腔:“我知道错了,薛大哥,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对不起……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了呢?” 薛摩听罢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池笑鱼看他停下了,一脸期待地看着薛摩,薛摩见她这般紧张,心上不忍,挑眉半戏谑半认真道:“你把脸换了!” 第99章 岭南古书(三) “啥?”池笑鱼一脸的莫名其妙,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焦急地看着薛摩希望他能再说一遍,或者多说点别的什么也好。 薛摩看着池笑鱼那种急切的神色,嘴一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昏黄的灯笼下的原因,他刚才的冷冽悉数不见,池笑鱼竟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委屈,虽然是稍纵即逝的那种。 薛摩缓缓道:“你那天晚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池笑鱼看到薛摩那种无辜的表情,总算知道心头酸楚是种什么感觉了,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滋味,池笑鱼望向他双眼,一脸恳切:“那都是些混账话,我以后都会相信你的,一定会相信你的!” 就这么一句话,薛摩就信了。 心结一解,他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开来,看到池笑鱼手中拿着本书,问道:“你出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会三更半夜的回来?”说罢,伸手便想去抽那本书,池笑鱼心中一惊,忙背起手,把书藏在身后。 “你!哼!”薛摩还没舒展尽的眉峰,倏地一下又立了起来,他气鼓鼓地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池笑鱼看自己又把他给惹怒了,忙跟上道:“薛大哥……薛……”还没喊完,嘭地一声,门一关,池笑鱼的鼻尖差点就撞到门了,剩下的话也吓得全都咽了回去。 池笑鱼看着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手中的书,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又生气了……” 薛摩背靠着门,黑暗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次日,郡王府派人来月满楼传了消息,薛摩和秦英就急匆匆地往官衙赶去,李蔻青那边成效极快,昨夜便有人到官衙自首,六扇门也不得不放人。 高海晏见到薛摩,不甘心全都写在了脸上,他凑到薛摩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那人不是凶手,你告诉我,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够让郡王府万先生都出面替秦英洗脱嫌疑?” “因为他们清楚,秦英不是凶手,至于你想知道的,恕难奉告!”薛摩微微扭头直视着高海晏说道:“自古常言严刑酷吏!秦英进六扇门,就一天,便受那般刑戮,幸得他沉冤得雪,换做别人怕是没有这般好运,折磨一番,招与不招皆是死路一条!常闻高捕头清德,薛某是恶人,自知好名声来之不易,万望阁下,好自为之!”薛摩说完便同秦英带着秦飒和华浓离开了官衙。 高海晏看着薛摩的背影,向手下冷声吩咐道:“把清捕头叫出来!” 高河清出来的时候眼底一片乌青,形色枯悴,闷声问道:“哥找我?” 高海晏瞥了她一眼,厉声斥道:“谁让你对秦英动刑的?!” 高河清的反应让高海晏有些意外,以她那脾气,要在平时必定是会跟自己对呛的,然而此时,她就沉默不语地站在那,好半天才闷闷说道:“不会用了,以后……都不会用了。” 高海晏发现她有些不对劲,扬声问道:“你这两日是怎么回事,是发生了什么吗?”高河清什么也不说,就是直摇头,高海晏没有办法也只得随她去了。 顾子赫一大清早就陪着池笑鱼走了好几家书馆,好不容易终于寻得一位看得懂古苗语的先生,先生就着池笑鱼所指的地方细看过后说道:“正如姑娘所言,上面所讲的这种蛊虫确实可以寄存于人体之内,这个字是火的意思,这个字是冰的意思,这个字是尸的意思,后面还有几种被污掉了,看不实,不过这样看来,这些应该出自同系。” 中原不擅巫虫蛊术,顾子赫听着也晦涩的很,疑问道:“先生,你再细细看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先生看了半天,捋着花白白的山羊胡子说道:“这后面的用处全部被污花了,看不太清,不过就上面所写的这些来看,怕是这害处要更大一些吧!” 池笑鱼一听紧张起来,忙催着先生说下去,先生指着书说道:“你们看这里,就拿这种火蛊来说,若将它植于体内,人的身体温度会随之升高,时时刻刻犹如火烧火燎一般,须予内力压制才不至于爆体而亡。” “火蛊喜热,喜欢贴近所有灼热的东西,因它影响,人的身体会开始变得极度畏寒,也就是说人的知觉被撕裂成了两个极端,一方面你的身体犹如葬于火海般灼热难忍,而另一方面你的意识却还嫌这种热不够,还要再添油加炭……” 池笑鱼听着听着想起她每次触碰到薛摩的肌肤时,都觉得他的身体十分热乎,根本就不是常人的那种体温,而且最主要的一点,薛摩极其怕冷!薛摩的情况跟这书里说的几近无二,池笑鱼忙道:“先生,那长此以往会怎么样呢?” “折寿!”先生正色道:“其实,我不说你们应该也可以想到,即便有深厚的内力护持,但哪个人的身体又能够承受呢?当五脏六腑到达极限了那便也走到头了!” 顾子赫听得玄乎,他也搞不明白池笑鱼来问这些是要干嘛,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多半和薛摩有关,先生接着说道:“这些都是古虫古法,况且需要有精通此门道的驭虫师来饲养,即便在苗瑶之地,像这一类也应该是被视为邪术禁法的,不知你们来问这个是何用意?” 池笑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丢了魂一般,先生看了看池笑鱼惨白的脸,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笑道:“小娃儿,万物皆有其理,强行篡动,难得善终!这书中所讲皆行禁术诡道,我也是平生仅见!虽然不知二位是何用意,但万望听老朽一劝,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此间种种皆是弊大于利,切莫做悖驳常理,倒行逆施之举!” 池笑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子赫放了几枚通宝,两人便向外走去,池笑鱼整个人都已经是魂不守舍了,出门的时候还险些被门槛绊倒,顾子赫扶住她问道:“这上面的东西是不是和薛摩有关?” 第100章 岭南古书(四) 池笑鱼整个人十分恍惚,似是没听到顾子赫的问话一般,一直在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倒是说清楚啊!”顾子赫急了。 池笑鱼这才缓过神来,把自己的推测同顾子赫统统说了出来,顾子赫听完,脑海里便有了决断,脱口而出:“焱火掌!” 薛摩的焱火掌顾子赫虽然没有领教过,但是早已在江湖里听得滚瓜烂熟,他笃定道:“肯定是焱火掌,一般人哪怕内力再深,一掌下去也无非就骨碎筋断,哪像他,一掌下去,被打之人五脏六腑俱焚,施救都回天乏术,正常人掌内哪来的这般邪火之力?!” “为什么啊,子赫,你刚才也听那人说了,煎熬就不提了,这是会折寿的啊,难道就真的值得用命去换一套掌法吗?!”池笑鱼已经完全想不明白了,她根本就不在乎薛摩是不是本领高强,武功盖世,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不过,顾子赫倒是了然于胸,摇摇头道:“一个会去和雁回宫签鸿雁契的人,他做什么我都不觉得意外了……还真是一个称职的江湖杀手呐,这厮,当真把命不当做命了!” 池笑鱼被顾子赫的话一提醒,心中恍然升起了一个念头,那要是他不再是十二路鸿雁令上的人,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不再需要去走南闯北,不再需要去完成那些危险的任务,这样一来,也就不再需要有如此绝顶的武功以傍身了! 秦飒和华浓回到月满楼,秦英看华浓走路一瘸一拐的,心头大惊,忙上前搀扶着问道:“该不是那丫头对你也用刑了吧?” 秦英的手一搭上,华浓就红了脸,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连忙低头摇了摇。 秦飒笑道:“没有,不过是有人担心某人的安危,脚上坠着那么重的铁链,还拖着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的。” 华浓一听大睁着眼,笑嗔道:“秦飒,你别乱说,我才没有呢!”说罢也不顾疼,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楼上跑。 薛摩一看,笑着一把搂住秦英的肩头,说道:“啧啧啧,这么好的机会,别说我没提点你,去你妹妹房间里拿瓶药,该做什么,不需要再说明了吧?” 秦英皱眉道:“师父你乱说什么呢!人家是为了我才被逮进去的,我总不能没点表示吧!”薛摩不置一词地撇了撇嘴,虽然说是这么说,不过秦英走的方向还当真是朝着秦飒的房间去的。 一炷香后,薛摩的房间内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沐浴过后的秦飒,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薛摩拿了块布便开始替她擦拭那一头湿漉漉的秀发,边擦边埋怨道:“秦英这厮也真是,自己沾花惹草也就算了,还害得你去蹲大牢!” 秦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是我哥哥啊!” “那又怎样!”薛摩俊眉一挑:“只要牵涉到你就都讨厌!” 秦飒无奈地笑了,薛摩接着道:“明天,我要去趟雁荡山,去替白容想筹谋试剑大会的事情。”薛摩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注意到他提到白容想时,秦飒脸上一闪而过的凝滞。 “可能会去个三五日吧,我会尽量拖延施火蛊的时间,让你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忽而,薛摩紧张道:“不过,你答应我,就待在月满楼,你不能再露面了,秦英告诉我,郭涉远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我怕岭南老怪对你会有什么动作,另外……” 薛摩闷闷道:“你被抓进六扇门的事,估计阿琰已经知道了,要是你在这里再出个什么岔子,阿琰恐怕即刻便会召你回去,所以……” “嗯,都听你的便是。”薛摩还没分析完,秦飒便打断了他的话,薛摩看着镜中人清水出芙蓉的脸,眸光一点点沉静来下,如月曜般澄亮!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的,我不再是那个身不由己的人,而你也不再是那个身困囹圄的人!会有那么一天,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秦飒一抬眼看到镜中薛摩那双炽烈的双眸,也不知怎地,泪雾就弥漫了开来,四目相对,薛摩叹了口气再也忍不住,慢慢弯下腰,环臂将眼前人抱了个满怀,薛摩在秦飒耳边轻轻说道:“快了……再等等我,一切都很快了……” 秦飒其实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他很快会回碎叶城的意思么?可是秦飒并没有开口追问,她向来懂事,薛摩一身都是谜,他不说那便是时候未到而已,她明白的。 窗外有阵疾风而过,薛摩微微侧耳,眼神变得森然,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赶紧放开手,可是身体却半分动作都做不出来,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止,抑或就此沧海桑田。 秦飒显然也听到了,她担忧地喊了声:“阿摩……” 薛摩一偏头,凑着秦飒的耳边,声音软糯:“你叫我声瑾哥哥吧,好久好久没听到了,我有些想听。” 耳边温热的气息撩得人痒痒的,秦飒抿了抿嘴唇,还是喊了声‘瑾哥哥’,声音怯懦。 瑾哥哥…… 这个声音不断地在薛摩心头回响,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真的秦飒便是这么唤他,于是第二次射箭后,小姑娘便走到他面前,怯怯地喊了一声,瑾哥哥。 他知道肯定是秦英教她这么喊的,她喊得很是生涩,可他却觉得她的吐字很是好听,比真的秦飒喊他都要好听。 她终于变成秦飒,站在他身边了,有时候会很亲密,而有时候却又是忌讳什么般地若即若离…… 他有些苦恼,于是,他便跑去问秦飒,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以前我们可是很亲昵呢,可现在你都不似从前那般黏我了? 小小的秦飒,似是心头大石落下一样,释然地笑了,她本意是怕太亲近了让他看出什么端倪,发现她和从前的秦飒不一样。这番问话后,秦飒的心结彻底解开了,自此以后,他的身边便时时站着一个女扮男装的人儿,如影随形。 第101章 情愫始暗生 其实,事实的真相是,真的秦飒和他并不亲密,他保护她,她尊敬他,可他们之间连熟络都谈不上,更别说亲昵了! 薛摩不禁笑了起来,心想,小姑娘,就是好骗。 秦飒看见镜中薛摩唇角轻勾,笑得煞是好看,也不知他想起了些什么,她也不打断叨扰,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池笑鱼和顾子赫刚回到月满楼,便被告知华浓从六扇门回来了,池笑鱼一听撒腿就往华浓的房间跑,一进房间便看到她似是刚洗浴过,一身白裳,斜靠在床榻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一双芊芊细足就摆在秦英的腿上,而秦英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往她的脚上擦些什么。 顾子赫此时的表情并不比池笑鱼镇定多少,亦是呆若木鸡,不过他旋即就反应过来,忙拉着池笑鱼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垂下来的头发有些遮着光线,秦英抬手小拇指一勾,便将那柔顺的头发卡于耳后,这样一来,秦英清俊的侧脸就映入了华浓的眼瞳,他神情温润,眉眼亮泽,手上擦药的动作小心翼翼,华浓的脸酡红得似夕阳将隐时的漫天云霞。 这世间最是温柔融人心,自打华浓进了聚义山庄,所挂所念皆是山庄和池笑鱼,特别在池盟主离世后,重誓一立,更是再不花半分心思在自己身上,亦很少再接触异性,她本早到出阁的年纪,池沧海替她筹谋了好几桩亲事,皆被她一一推脱了过去,可如今看着秦英这么温柔细心的动作,说心不起涟漪,那是假的。 秦英一边给华浓上药,一边说道:“你一个姑娘家万万不该独闯六扇门,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叫我如何担待得起?” 华浓黯然道:“是我莽撞了,未曾了解清楚便贸然行事,差点还连累了秦姑娘,所幸大家都相安无事,要不然,我真是……” 秦英见华浓如此识得大体,再三犹豫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华浓,以后你想学的轻功心法我都会教你,包括踏叶无痕步,之前未同你提任何要求,现在……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华浓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自己又有什么可让他来求的呢? 秦英看她一脸不解,接着问道:“你在官衙大牢里的时候,是不是有见过一个和秦飒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华浓经他一提醒,瞪着眼睛惊诧道:“对啊,我和你说,那高海晏的妹妹长得和秦飒姑娘一模一样!你说这神不神奇?” 秦英叹了口气,面有难色:“你能替我保守这个事情,不和任何人说么?是任何人,包括池笑鱼!” 华浓一听秀眉紧蹙,在她看来这算不得一件要紧事,可是她见秦英不仅没有惊异之色,反倒还透着一丝丝紧张,为了不让她说出去,甚至连他的独门绝学都肯相授! 华浓料想此事肯定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势必非同寻常,思及此,她也不再多问,开口道:“虽然来龙去脉我不甚了解,但即便你不教我轻功,你肯开口于我,那必然是相信我的为人,我自当守口如瓶,以酬君之重信!” 秦英听后,神色终于安稳沉静了许多,心叹道不愧是池啸海教出来的女儿,两人相视,双双莞尔。 池笑鱼和顾子赫像做贼一样地远离了华浓的房间,池笑鱼往阑干上一靠,只觉得莫名其妙全身酥麻,心里也有些好笑,脚踝盈盈在握的人又不是自己,害臊个什么劲! 顾子赫清了清嗓,作势感慨:“嗐!这……人家教个轻功都能有如此效果,唉,我就是命苦呐!” 顾子赫边说还边瞟了池笑鱼一眼,池笑鱼知道顾子赫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伸手想揪他,顾子赫灵巧一闪侧身躲过了,池笑鱼不服,嘴里直念叨臭稻谷,两人在游廊上嬉闹了起来。 薛摩一打开房间门,便看到对面这么闹腾的画面,也不禁浅笑,和秦飒一起走了过去,刚想进华浓的房间便被顾子赫给拦了下来,一脸的神秘莫测道:“想找你徒弟啊?过会再来吧,别打扰了人家!” 薛摩一听这话,俊眉高挑,点点头,和秦飒相视,两人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薛摩倚着廊柱向楼下看了看,大堂里零零散散地有一些身着白衣,手握佩剑的人,薛摩转了转手中一枚通宝,朝着一个白衣人便弹了上去,那人抬首仰望,薛摩朝他招了招手,那人几次借力便直接轻功从大堂飞了上来,双手握住栏杆,站于栏杆外缘道:“楼主有何吩咐?” 薛摩说道:“你去告诉管事的,让他把楼里所有的棋盘都收了,以后月满楼不允许下棋,无论是谁!”那人说了句属下遵命便又飞下去了。 顾子赫一把搂过薛摩肩头向里走,避开池笑鱼和秦飒,问道:“不准下棋……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谷雨死了。”薛摩也不隐瞒,直接跟顾子赫说了。 顾子赫瞬时愣在了原地,他转头看向谷雨的房间,一看便也心知肚明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月满楼见到谷雨时的情景,也不免有些惋惜,顾子赫心里明白肯定是和李蔻青那事有些关联的,只是薛摩不说,他也不好多问,事到如今,想来安慰的话也不用多说了,顾子赫抿抿嘴,搭着薛摩肩头的手兀自拍了拍,权当慰藉。 薛摩看着顾子赫笑笑,说道:“我会离开几日,笑鱼这边……” 顾子赫直接打断道:“我的心上人,我自己会照顾,不劳薛兄操心!” 薛摩给了顾子赫一个大白眼,说道:“你的心上人那你倒是带回去啊!” 顾子赫无奈地干笑了两声:“那薛兄传授点心得法宝?” “嗤,我自己的事都还搞不定呢!”薛摩倏地敛了神色:“不是,说正经的,你没事多往聚义山庄跑跑,我老觉得要出什么乱子,心里有个模糊的预感,但是具体我也说不上来,聚义山庄那细作一日不揪出来,便一日犹如芒刺在背,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顾子赫点点头陷入了沉思,以聚义山庄如今这半道中落的势力,怎么就值得有人如此大费周章了? 第102章 人间烟火,怎达天听?(一) 池笑鱼看着两个人嘀嘀咕咕,勾肩搭背地绕着游廊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还以为顾子赫是在和薛摩说他们发现岭南蛊书的事,不料一问才知道不是,池笑鱼眼睛滴溜一转,走到薛摩面前,一脸乖巧:“薛大哥,今天正好是中元节,现在天都暗了,刚回来的时候便有好多人拿着孔明灯出去了,你也陪我出去放天灯好么?” 薛摩一回身,看着秦飒,眸光澄亮:“我们一起去放孔明灯好不好?” 秦飒刚想回话,就看到池笑鱼对她做了个眼色,连连摇头,秦飒一看便知池笑鱼有事要和薛摩说,便道:“正是过节,人多眼杂,我怕是不便露面吧,白天还能戴个带帘斗笠,这大晚上的戴与不戴怕是都不太妥吧,我还是就在楼里陪陪我哥哥好了。” 秦飒的回话让薛摩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为什么他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捧着的人,要承受这般禁锢,从前在碎叶城因为屈侯琰,是如此,而如今到了中原,因为忌惮岭南老怪,还是如此! 汹涌而来的无力感,似海浪瞬间就吞没了薛摩,好像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无能,可是他真的已经耗尽所有力气,费尽全部心力去谋划了,薛摩唇瓣嗫喏:“是我不好……” “哪有!你胡说什么呢!”秦飒急忙出声打断,一脸认真道:“薛摩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薛摩的眼中稍稍闪过一丝慰藉,就像天边一闪而过的流星,稍纵即逝,却也粲然美丽。 “我要去找我哥哥了。”秦飒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在薛摩看不见的地方,她眼眸低垂,不自知地叹了一口气。 薛摩转头去看顾子赫,结果显而易见,他看着池笑鱼那恳求的眼神,即便真想去也变成不想去了,想来,还不如在楼里讨口酒喝来得痛快! 所以,到最后,拗不过池笑鱼,薛摩便也只能同她去了,两人顺着端平路往前走,即便还距逐鹿台相去甚远,便已经看到空中一片热闹,繁光点点,摇曳在夜空里,美轮美奂! 一路上人潮涌动,弦歌四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燃尽烛火的关系,池笑鱼觉得今夜的端平路像披了一层薄纱一般,迷迷蒙蒙,似梦还真。 池笑鱼平生第一次在过节的夜晚走在这种车水马龙的街道,那种兴奋和激动难于言说,池笑鱼一直在一蹦一跳地往前头跑,每走一段,薛摩都不得不把她给拽了回来,生怕被人群给冲散了,池笑鱼的脸上满是洋溢着孩童才会出现的惊喜之情,一双眼眸晶亮得让烟火都有些失色,薛摩看在眼里,也只得唏嘘轻叹。 偌大的逐鹿台上已经站了许多人,今夜天公作美,风不急云不慌,天高地广,若放孔明灯自是再好不过,薛摩看着这些人仰望天空时脸上出现的那种虔诚安详的神情,不觉有些晃神,好像现世真的如眼下这般宁静一样,可是薛摩知道几天后同样的这块地方,就将上演另一番腥风血雨,薛摩缓缓闭上眼睛,心叹终究是痴人妄想罢了! 在睁眼,薛摩看到池笑鱼已经开始捣鼓她的孔明灯,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容,暖得让薛摩觉得身体都不再发寒了,像被一抹橘色的光束给围绕了一般,这种从来不曾出现的感觉,让薛摩看着池笑鱼舒心地笑了起来。 池笑鱼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了,薛摩脸颊上那湾深深的笑弧直接就把她整个人给漩了进去,她第一次见到薛摩露出这样的笑容,干净,温暖,纯良得让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个人就是江湖上恶名远播的血衣魔头。 薛摩清了清嗓,池笑鱼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薛摩笑着撇了撇嘴,说道:“我还以为,你只有看着沈扬清的时候才会发愣呢?” “哪有!我哪有看着他发愣?!”池笑鱼一听急了,薛摩也不揶揄她了,拿出火折子问道:“你要许什么愿?” 池笑鱼抬头看着满天漂浮的许愿灯,缓缓说道:“我祈求上苍和我的父亲,让他们保佑你岁岁平安,常得喜乐!” 薛摩一听直皱眉头,说道:“这一年就一个愿望,不准许给我,许给你自己!” “薛大哥,你看到了么?”池笑鱼抬起双臂,仰望着天空转了个圈,神情肆意而洒脱:“这么美好的光景,都是你送给我的,我的愿望自然也是要许给你的!” 薛摩看着池笑鱼眼里坚定的光芒,也不再作劝说之想,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干脆道:“既然如此,那薛大哥理应送你一个配得上那愿望的风景。” 说罢,薛摩揽起池笑鱼便向逐鹿台旁的那座高耸入云的石柱上飞去,和上次不同,上次心有扰攘,而这回池笑鱼垂眸看着逐鹿台上熙熙融融的人群渐渐缩小,像是变成了一群乌压压的蚂蚁,十分有趣。 一抬眼,四周都是不断升起的孔明灯,池笑鱼一脸欣喜,而这对于薛摩却是一大麻烦,薛摩连连叹着气,避开这些空中的精灵,向石柱借力轻功往上飞去。 薛摩一直揽着池笑鱼左闪右避的,池笑鱼看着他脸上那无奈的神情,单手搂住薛摩的脖颈,在他怀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到了石柱顶端,薛摩深深地喘了口气,叹道:“嚯,差点还真上不来了呢!” 池笑鱼看到薛摩鬓边都起了一层薄汗,知道他是真的闪避得够呛,打趣道:“啧啧,还说什么轻功可登萍渡水呢!假的诶……” 薛摩走到石柱台边,向下看了看,说道:“登萍渡水那也要有东西可蹬呐,我总不能去蹬他们的孔明灯吧!” 池笑鱼这才明白薛摩是这般心思,孔明灯是百姓问天许愿的圣物,他不希望自己亵渎了这份心意,所以宁愿多花些力气。 孔明灯从四周缓缓升了上来,发出嫩黄色的光芒,漂浮在天地间,让人萌生出置身于苍穹之中的感觉,周遭似是繁星点点,伸手可触,如落星海,这和在下面看的感觉完全不同,俯仰皆是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第103章 人间烟火,怎达天听?(二) 两人显然都被这景色给震撼到了,呆愣愣地看着周遭,一语不发,薛摩莫名地笑了起来,他觉得他总算找到了比碎叶城还要美的夜空了! 池笑鱼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她的孔明灯托了起来,看着薛摩朝灯努了努嘴,薛摩便扯开火折子,对着烛心一点,慢慢地池笑鱼觉得手中的重量越来越轻,最后孔明灯便脱手向上浮去。池笑鱼一看成功了,嘴角含笑,双手一合,闭上眼便开始在心中默念起来。 不断地有孔明灯从石柱四侧浮了起来,荧荧光亮跳动在池笑鱼此刻恬静虔诚的脸上,美好得让薛摩觉得时光都好似停滞了一般……池笑鱼睁开眼看到薛摩用那般深邃的目光看着她,调皮地眨了下眼,薛摩立刻把头别开,眼神零乱,再没了章法。 池笑鱼走到薛摩跟前,说道:“这里的夜空这么漂亮,这么难得,天神说不定都会多看几眼,薛大哥,你也来许一个愿望吧,说不定真的就实现了呢!” 薛摩听罢,抬头看了看无边茫夜,眼神慢慢变得淡然,他缓缓道:“想要什么就凭自己的能耐去拿,想得到什么就凭自己的双手去取,天意从来凉薄,上苍亦不宽宏,我,不信这些!” 薛摩的话和当下的气氛极其得格格不入,在这般万家灯火里,他的话显得十分冷冽而没有温度,池笑鱼觉得心头有些讷涩,半晌说不出话来,薛摩说道:“我知道子赫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地单独让你和我出来,必是有事,那便说吧。” “我知道你为何会这么恶寒了,我也知道你曾经和我提过的你体内有的东西是什么了,名唤火蛊对不对?”池笑鱼凝眉问道。 薛摩一听挑眉看着池笑鱼,有些诧异,这东西在中原,上一辈的人都未必能知,她怎会查得到? 池笑鱼看到薛摩的表情,便知已经毋须再猜测了:“果然如此……薛大哥,你为何要这么做?我才只是知道有这种虫蛊,便已然知道它的害处了,你都施用了,我相信你肯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是为了焱火掌么?” 薛摩皱眉看着池笑鱼,也不答话,池笑鱼看他这般默认的样子,心里气急,上前一把抓着他的臂膀说道:“薛大哥,你把蛊逼出来,好不好?!这根本不值得你用如此代价!” 薛摩一脸释然:“笑鱼,世间万物,皆是有舍才能有得,也许你觉得不值得的东西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 池笑鱼完全不明白了,求之不得什么?焱火掌?天下第一?还是白容想?想着想着,池笑鱼直摇头:“可是你武功明明已经如此厉害了啊,就算没有焱火掌,你也照样……” “照样怎样?”薛摩打断道:“笑鱼,你见的世面太少,天高地阔,江湖浩淼,哪处不是龙盘虎卧?” 池笑鱼疏忽间反应过来,他是什么身份?雁回宫的杀手!虎口前过,狼穴里走,那自然是技多不压身,否则如若一时失手,那便是有去无回! “可是,那位先生告诉我,这是岭南禁法,本就是倒行逆施之举,如若……”池笑鱼的声音越说越小,想到薛摩所受的煎熬,到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薛摩倒是坦然笑之,往前走了几步,眺望着西方,悠悠说道:“我只为活我现在,不问以后,如若有朝一日,不得善终,那也是天道循环,不悔自己,不怨他人。” 池笑鱼听后狠狠地叹了口气,怨道:“我知道我没有白姑娘那种分量,若是她来劝你,怕就会不一样了!”薛摩回头看了看池笑鱼气鼓鼓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看向西边的目光如暗夜般深邃。 世间诸事欲成,皆需天时地利人和,就比如今天,顾子赫觉得当真天赐良时,中元节,引人悼想,勾人哀思,思虑起薛摩方才和他说过的话,择日不如撞日,顾子赫决定走一趟聚义山庄。当顾子赫看到池沧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池家的灵堂里时,他知道自己来对了。 “大伯……”顾子赫走上前在池沧海身边坐了下来,他看着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一脸的倾颓之色,连叫他都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迟钝迷惘的神情,引得顾子赫心头一阵发酸。 “子赫……来啦……”池沧海喃喃边说,边转身朝门口看了一眼,门外茫夜无边,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池沧海的眼里难掩失望之色,他叹了口气回过身来。 顾子赫看出池沧海的所思所想,起身将门关好,说道:“大伯,你忘了么?你不准她进山庄的,没你点头,她光明正大地,进不来……” 池沧海听罢又兀自叹了口气,顾子赫毕恭毕敬地行礼后,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回身坐到蒲团上,开口道:“我知道您视笑鱼为己出,昨夜她进山庄的时候,您便一直暗中看着她,您这般挂念她,为什么就不肯让她回来呢?” “唉……子赫啊,你如若出身江湖世家,如若也活到我这把岁数,你或许能明白于我,聚义山庄百年清誉,江湖上何人不称道,何人不褒赞,是老夫无能呐……不似二弟可以把聚义山庄继续发扬光大……” “可即便如此,担子已经落在我身上了,我总不能为了笑鱼把聚义山庄往污水里拽吧?笑鱼一天不和薛摩撇清关系,我如何能让她回来,我如何担得动‘聚英纳才,义薄云天’这八个字,我又如何对得起这堂上的列祖列宗?”池沧海抬头看着案台上的牌位,满屋的烛火都照不亮那双已经苍老的眼眸。 顾子赫轻声道:“其实……薛摩并不是那么得十恶不赦,他的为人并不似江湖里传得那般不堪,就拿江湖上所传,他为了聚义山庄的武学秘籍,对笑鱼行污秽之事,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大伯,您也知道,这事疑点颇多,而如今就以我对他的了解来看,我可以用性命作保,他和笑鱼都被人设计了!” 第104章 人间烟火,怎达天听?(三) 顾子赫说完,池沧海闭目端坐,以往只要提起薛摩他就会勃然大怒,如今虽未动怒,可顾子赫看他神色也不晓得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半晌,池沧海开口道:“接着说下去。” 顾子赫一听瞬间来了精神,知道此事怕是可解了,将他和薛摩分析的种种皆说于池沧海听,池沧海愈听面色便愈加苍白。 待顾子赫说完,池沧海沉思了一刻,开口道:“子赫,天色不早了,你先回顾府吧,至于你说的事,让我再想想。” 待到顾子赫离开,池沧海抬头看着池啸海的牌位,眉峰耸立,思虑间喃喃道:“奸细……” 秦英房间内,药香甚浓,秦飒拆开秦英胸口的绷带,再次看到那令人无法直视的伤口时,还是不由得倒吸了口气,问道:“是那个女人烫伤你的?” 秦英一看秦飒的眼神心里便也明白了个大概,问道:“你见到她了?” 秦飒默不作声,点了点头,秦英靠着椅背无声地笑笑,说道:“她不认我这个哥哥,不,不,不,不应该这样说,她是直接就看不起我这个人!” 秦飒看到秦英笑得这般苍白无力,想到他之前为了保他这个妹妹所受的种种苦楚,也不甚唏嘘,出言安慰道:“哥,她不是不认你,她只是不记得你了。我在里面的时候,她来找过我,她有提到过她生了场病,小时候的事情她不记得了。” 秦英一听,整个人立马精神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一把抓着秦飒,面容急切:“那她是肯承认我了么?” 秦飒想起在官衙里,高河清那如冰棱般凌厉的态度,咬着嘴唇默默低下头去,秦英一看便也明白了,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频频点头说道:“鬼骨说的没错,说的没错,是我自作自受,自作自受,是我罪有应得……” 秦飒拍拍秦英的手,笑道:“哥,你别这么说,等她想起来啊,我保证,她肯定后悔得要死,然后第一时间就冲到你面前,牢牢地抱着你,连声叫你哥哥!” 秦英知道秦飒的话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仅仅只是听上去,秦英都觉得无比得向往,那个画面,在他脑海里活灵活现地上演了一遍,他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神采。 秦飒摊开手掌,两枚精致的珥珰躺于其中:“这东西是秦家的家传之物,我从她那讨了回来,哥,你还是先收着吧,毕竟重要,等有朝一日兄妹相认,你再亲自给她吧。” 秦英接了过来,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小飒!” 秦飒笑着摇摇头,转念说道:“原先阿摩一直搞不懂你为何要三番五次地往六扇门跑,原来……是为了她。” 倏忽,秦英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站起身扶着秦飒的肩头,郑重地说道:“小飒,这事你不能和任何人透露半个字,特别是我师父和阿琰!” 秦飒笑道:“哥,这么多年我都帮你隐瞒过来了,这个关口,你觉得我会说出去么?” 秦英如释重负,狠狠舒了口气,脸上写尽感激,他道:“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来还你这深恩,如若不成,下辈子定当做牛做马,黄雀衔环!” 秦飒一听,笑着直摇头道:“瞎说什么呢!我下辈子可还想见些新面孔呢,老见你们这几个人有啥意思,你可别再来缠着我!”秦英听罢,也跟着笑了起来,屋内一片欢声。 次日,薛摩便和秦英离开了扬州城,前往雁回宫,月满楼里增派了很多白衣守卫,池笑鱼觉着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与日俱增,除此之外,月满楼内各式各色的江湖人物也一天一天多了起来,池笑鱼虽然不懂江湖事,可是也隐隐能感受到风平浪静下的那股暗流涌动…… 上青城山尚可,但到灵霄洞,就不得不停了马改脚程了,斗笠男子看了看身旁的花照影,面有愧色道:“之前多有误会了,我派去长安的人证实了,你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孤女。” 花照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斗笠男子摇头道:“我就不懂了,你既然不是,这江湖上竟还能传的如此绘声绘色,搞得像他们亲眼看到似的,也是荒唐!” 花照影笑道:“平民百姓有饭后谈资即可,在有些人眼里,谈资精彩远比谈资真实,来得重要!” 两人一路闲谈,一路走过了七七八八的弯弯绕绕才看到洞口,花照影有些感慨,虽说岭南老怪修习岭南秘术,确实十分神秘,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之辈,但也没必要藏得如此之深吧? 两人一进灵霄洞,花照影就捂了鼻子,小脸一皱道:“这是什么味道?” 斗笠男子回道:“剔浊草。” 花照影眼睛滴溜一转,道:“我知道了,是因为腐骨掌,练腐骨掌需要将尸蛊植入体内,然而尸蛊毒性太过强大,为免遭反噬,需要剔浊草来加以平衡。” 斗笠男子一脸讶异,内洞里传来声音道:“花老板当真见多识广,连这个,你都知道!” 花照影听到声音,立即加快了步伐,朝内洞走去,本以为就能见到人了,却只看到一个穿着宽大鹤氅的人的背影,她曾听闻岭南老怪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数尺之内,花照影未敢再向前,遂道:“当年我尚且年少,都能听闻腐骨掌如何如何霸道,阁下的大名如雷贯耳,倒未曾想你销声匿迹了这么些年,我竟然有朝一日,能得一见!” 岭南老怪睁开眼道:“还有更令你惊喜的呢!” 岭南老怪边说边缓缓转过身来,他看见花照影的双眼越瞪越大,那种惊恐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虽然花照影为了遮掩脸上的伤疤,戴着面纱,但是岭南老怪能想象出她此刻僵在嘴边的笑容,必定很是滑稽! 花照影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她一把抓住旁边的斗笠男子才得以稳住,花照影动了动有些发僵的嘴唇,木愣愣地问道:“你怎么可能是岭南老怪,你怎么会是岭南老怪?!” 第105章 惊天一问 端坐于石台上的人并没有回答,花照影摇了摇头,不可思议道:“况且你不是已经死了么?而且……竟然……竟然你还活着,你为什么隐匿这么些年,以你的名望,如今的江湖……那便是你说了算呐!” 斗笠男子冷笑了一声,开口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尽!” 花照影想起之前提到的景教,瞬间便明白了些什么,岭南老怪起身道:“景教余孽躲起来是为了躲避江湖追杀,我躲起来是为了躲避九曲大法,屈侯琰巴不得分分钟食我骨血,这一役只得暗对暗,谁先暴露了,谁就是个死字。” 岭南老怪一句话,便让花照影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岭南老怪接着道:“我们竟然让你见到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应该清楚,兹事体大!对于郭涉远的事,我想问问,花老板有何高见?” 兹事体大!确实是兹事体大! 花照影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她真的有些懵了,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神道:“通过六扇门捉秦英,这招借刀杀人确实是妙计,可是,你们还是低估薛摩了,能在短短五年之内,盗封洪断山刀,摆平江南淮南各大派系,此等深不可测之人,你们不觉得比秦英更可怕吗?” 斗笠男子道:“薛摩我们不是没有查,是确实查不到他的任何过往,他就像一道惊雷凭空出现在扬州一样,他的武功没有路数,个个派系的影子都有,除了他向雁回宫签下鸿雁契之外,我们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花照影挑了挑眉,提醒道:“探子说有一辆马车从宅子出来,往西都方向,消失在阳曲山。” “阳——曲——山——”岭南老怪眼睛倏地闪过一道光,冷冷道:“夜——行——门!” 花照影负手踱步,思虑道:“几年前,薛摩攻打清源教那一战,你们不觉得甚是诡异吗?” 斗笠男子回道:“当时雁回宫给的说辞是,他们想要西都地界,薛摩想在那里建分支,那一役让雁回宫在江湖上颇受微词,奈何雁回宫当时风头太劲,并没有人敢替清源教说话。” 花照影冷笑一声道:“古人都讲个‘远交近攻’,那时的雁回宫连整个江淮都还没摆平,他们怎么会跳跃那么大跨度,去打一个西都?薛摩要建分支,首选,应当在江南!” 岭南老怪眉峰骤起,指着花照影道:“你接着说!” “我们再换个角度想,如若雁回宫真的要打西都,以他们当时的人力物力财力,薛摩都已经攻下阳曲山了,又怎么可能让夜行门黄雀在后,夜行门就真这么有能耐?!” “我不否认夜行门确实崛起的十分迅速,但我绝不认为他有能和雁回宫相抗衡的本事!”花照影说完,岭南老怪和斗笠男子互视了一眼。 花照影顿了顿接着道:“分析到这儿,那就只有一个说法说得过去,便是,白容想根本就不知道薛摩要带人攻打清源教,是薛摩先斩后奏的,既如此,那我们不妨再来一个大胆的设想……”说到这,其实,三人基本已经想到一块去了,花照影把那个答案抛了出来。 “换句话来说,就是——西都本就是薛摩攻打下来,拱手送给夜行门的!” 花照影眉眼间闪过一道冷光,掷地有声道:“不论郭涉远是死是活,他多半就在那马车上,那马车也多半就是夜行门的,竟然薛摩调查不到,那我们不妨从夜行门下手!” 岭南老怪身形一怔,看着斗笠男子,疑惑道:“我之前不是让涉远去调查过鬼骨的底细吗?” “呃……”斗笠男子面有难色,颔首道:“之前涉远觉得多此一举,再加上吴范还没回江淮,他便没有让丐帮去查。” 岭南老怪叹了口气,郭涉远啊郭涉远,你不被设计,谁被设计?! 他摇了摇头,半晌,抬眸,眼神矍铄,冷声道:“吩咐吴范把夜行门的底细给我查个底朝天!” 鬼骨负手立于崖边,斜睨了一眼魍手里呈上来的那张烫金的英雄帖,这是雁回宫的英雄帖,鬼骨嗤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动作,柳无言走上前来,从魍手里把帖子接了过来,轻轻点了点头,魍便退了下去。 鬼骨看了一眼柳无言,问道:“阿琰对落霜剑有没有兴趣?有的话,这次试剑大会,我替他去取!” 柳无言看着鬼骨这般迫不及待的样子,提示道:“那是雁回宫的东西!” 鬼骨俊眉倨傲一挑:“那又怎样?他们都敢办试剑大会了,那早应该做好落霜剑会随时易主的准备,待到那日,群雄落座,难道还有反悔的余地?” 柳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你真以为那是试剑大会啊,那不过是白容想送给沈扬清的加冕礼而已,事关江湖上南北两大势力,到那日没人敢造次,况且薛摩会替白容想把关!” “嗤,那叛徒!这里是中原,况且众目睽睽之下,岭南老怪一日没抓到手,阿琰教他的九曲大法他就一日不敢用,没有九曲大法,我自论武功也不比他差多少!你只要告诉我,阿琰想不想要就是了。”鬼骨说着,那双像鹰眼一样的眸子,炯炯有神。 但凡是屈侯琰想要的东西,只要屈侯琰开口,哪怕刀山火海,鬼骨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替他取来,关于这点,柳无言丝毫不予怀疑,鬼骨对于屈侯琰有一种死心塌地到让人莫名其妙的忠诚! 柳无言摇摇头反问道:“阿琰怎么会稀罕那把落霜剑呢?!刀者,兵器谱榜首也,封洪断山刀在手,天下神兵皆失色,他要落霜剑来作甚?” 鬼骨一想倒也是,想到自己没有施展的机会了,不免有些怏怏,柳无言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好笑,说道:“到时候你若真想上前比试一番,倒也不是不可,只要不做夺剑之想,见机行事吧,江湖上也很久没有办这样的大会了,想来到时候必定好戏连连,作壁上观方是最好,阿骨,我们今晚便出发前往江淮!” 第106章 尘土中蝼蚁,鞭下可怜人 天色微露薄光时,薛摩从美梦中被拉扯着醒了过来,他双眼愣愣地看着床梁,今天便是试剑大会了,他是应该清醒的,可是他的脑海里却只容得下梦里的片段,其余的竟是一点儿也挤不进来。 他又做梦了,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梦里又是碎叶城…… 他在城墙下坐着乘凉,他看见一个身影,飒飒如风朝他奔跑而来,她在他身边坐下,身上带着风沙的味道,他嗅了嗅,在她身上,就算是风沙亦是清冽凉爽。 他看着少女坐下说:“瑾哥哥,这阳光当真是烈啊,喏,你看,我这皮肤都快赶上你这般黑了。” 他看着少女小麦色的脸,乐呵呵地说:“这颜色多好,多健康啊!” 少女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见她如花般年纪却是一身灰白简素男袍,心口酸涩难当,启唇道:“小飒,从明天起,你别练武了吧,我们去市集,我给你买珠钗霓裳,从明天起,你做女孩子吧。” “别练武了?”少女有些诧异:“那若是出任务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他嘴唇嗫喏,目光无比坚毅:“不要怕,有我在,不管什么境况,我定护着你!” 少女愣了一瞬,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狡黠,她眨着扑闪的大眼睛,问:“这是承诺么?” “这是誓言!”他答得飞快,没有丝毫犹豫。 一说完,少女便笑了,他觉得,那笑容就像这大漠上的炎炎烈阳,照黄沙万顷,灼灼于心。 他一直盯着她看,少女便羞了,低垂着头讷讷道:“瑾哥哥,你在看什么?” 他回过头,放眼望着广袤戈壁,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脸庞,却只有小飒于我,生来最是相配,注定……天生一对……” 然后,梦到这里,便断了…… 薛摩坐起身,耷拉着脑袋,面容呆滞,半晌,嘴里喃喃道:“天生一对……天生一对……”亦不过才十来日不见,这思念当真颓我心神呐!薛摩如是想。 正逢此时,雁荡山的钟声响了,薛摩舒了口气,试剑大会这一日,到底是来了。 薛摩叫上秦英,决定先到牌坊处等着,此番雁回宫的阵仗必然会很大,等下势必会闹哄得很,薛摩决定先下阶来,图个安静。 快到最下面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哭声,哭声尚还稚嫩,是个孩子,薛摩和秦英站在石阶上齐齐往声源望去…… “不是我!冯老爷、冯公子,你们说的那东西真不是我偷的,呜——”孩子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擦了一袖,他面前站的正是冯胜和冯克父子。 薛摩蹙着眉,喃喃出声:“是马厩的马童。” 冯胜嫌恶的声音传来:“小小年纪就学人偷鸡摸狗的,这种下等人怎么也能招进雁回宫来?” 雁回宫的侍者连忙上前解释道:“这小娃母亲患了重病,怕自己死了,孩子活不了,便想把他卖到雁回宫来当个马童,管事的听闻后觉得挺可怜的,便应允了。” “难怪如此,没教养的小崽子!”冯胜冷嗤道:“既然没人管教,那我来管教!” “来人!给我打!”冯胜根本不管面前不过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童,他严栗道:“什么时候他讲真话了,什么时候停!” 说罢,侍者执着马鞭就上前,一鞭子下去,那马童直接被抽倒在地,他翻滚着呜呜咽咽去躲那如闪雷一般挥下的鞭子,鞋子也已被蹭掉了,看上去甚是可怜。 薛摩刚想上前,秦英一把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人便见,不知从哪直冲上来一人,护住马童道:“冯老爷,稚子可怜,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是马厩的马夫。”秦英脱口而出。 那马夫道:“不知小童犯了什么错,让冯老爷和冯公子生这么大的气。” 冯克指着马童道:“这小贼偷了我爹放在马袋里的羊脂玉佩!” “我没有!”马童紧紧抓着马夫道:“旦哥,我真没有拿,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动冯老爷的东西的,我真没有,你相信我。” “没拿?”冯克道:“从我们来,到现在准备走,经手这马的可都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那马夫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浑身哆嗦道:“小童来到雁回宫当马童已经两年了,其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我知道这孩子的为人,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会不会是那玉佩你们根本就没有放在马袋里?” “放肆!”冯克一脚勾踹在马夫的胸膛上,那马夫直接被踹得腾空翻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秦英见那马夫身子单薄,哪经得起这般重踹,果然,下一瞬,他一口血就吐在地上。 “呜呜——旦哥——”马童抱着马夫哭得稀里哗啦,被吓得不轻。 “孩子,不哭了。”那马夫低垂着头,擦拭了唇边的血,道:“既然放在了马袋里,冯老爷,如此贵重的东西,你是不是应该随身携带,就放在马袋里,谁都有可能拿走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还是怪我喽?”冯胜一听气得直吹胡子,厉声呼喝道:“打!给我打!往死里打!” 侍者害怕殃及自己,执着马鞭,忙上前抽打了起来,一下一下皆是用了狠力,那马夫见势急忙把马童护在了身下。 薛摩欲上前,秦英忙拽住他道:“冯克他这么恨你,你不去,他们也许还能保住条命,你要是去了,他们就真的得死了!” 薛摩眼珠子一转,丢下句:“我去找白容想。”说完转身就向雁回宫大殿奔去。 后来白容想确实制止住了这场戕害,今天是她办试剑大会的重要日子,她不想一大清早的就闹得鸡飞狗跳,人心不宁。 但是白容想赶到时,薛摩往地上一看,只见那马夫被打得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真真正正只是还吊着一口气,薛摩心上不忍,开口命人将他抬了下去,那小童跟在后面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可怜。 第107章 试剑大会(一) 待马夫被抬走后,白容想望向冯克,问道:“为了什么?” 冯克显然气还未消,蹙着眉道:“他们偷了我爹的羊脂玉佩,路上王老板送的,我爹随手就给丢马袋里了。” 白容想身形一愣,问道:“什么样子的?” “烈火图案的。” 白容想倒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摊开道:“这个?” 冯家父子俩都愣了一瞬,白容想道:“有人捡到的,交给了我。” 冯克一时间有些难堪,他抬手把玉佩接了过来,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哎呀,反正打都打了,我是不可能去和一个马夫认错的。” 说完后,冯克反应过来,薛摩、秦英还有其他雁回宫的侍者都在场看着,遂道:“今天的事你们一个都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 众人互望一眼,齐齐道:“属下不敢!” 白容想开口道:“此事,就不要再多说了,一个马夫而已,打残了就打残了,贱命一条,不足挂齿。轿辇都备好了,你们准备一下,可以出发了。” 话毕,众人便都随着白容想离开了马厩,薛摩站在原地,望着地上的鲜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油然而生,他默然长吁了一口气。 秦英知他所想,便道:“师父,你也不要太感怀了。” “也不是感怀……”薛摩接上话,面上有些迷茫:“我也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这世道弱肉强食,恃强凌弱,古来皆如此,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还是觉得……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幽幽空余一声长叹。 薛摩这边一大早就热闹,而另一边池笑鱼左等右碍,终于等到办试剑大会这一天了,其实也不过寥寥数日未见,池笑鱼觉得跟过了半生一样难捱! 日还未中天,月满楼外的嘈杂声就越来越盛,池笑鱼连忙放下手中还未完工的连绒披风,她跑到二楼露天台榭上向下望去,华浓和顾子赫连忙一左一右护持着她,像是生怕她探身狠了,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一般。 端平路的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难得见一次江湖盛会,都好奇地伸着脖颈张望着,三排高头大马在前面开路,顾子赫指着为首的那个人说道:“这个人是雁回宫前掌门,也就是白容想她爷爷的高徒,他现在是雁回宫的总务,名叫白正光,现在雁回宫大半的事物都在他和冯克的手里,你看看他那得意样,好像雁回宫是他的一样!” 池笑鱼顺着顾子赫指的方向一看,见那人身披白色大氅,上面鸿雁振翅,虽已年过不惑,但确实是气度不凡,威风凛凛! 长长的马队后面一顶十六人大轿渐入眼帘,那轿辇之大简直令人瞠目,轿座上铺着动物毛皮,那花纹一眼便能看出是老虎皮毛,轿子四首挂着如雾薄幔,随着轿夫走动便轻晃了起来。 两座剑架摆于轿座之前,落霜雌雄双剑分别置于其上,白容想端坐于轿座之上,依旧是一袭绿衣,不过池笑鱼还是看得出她是精心装扮过的,牡丹亦不及其美人妆,那五彩的抹额,那发上的坠饰,搭配得精妙绝伦,愈发把她整个人衬得明艳动人,倾城国色。 池笑鱼忍不住轻叹:“白姑娘真的是好美呐!” 华浓附和道:“我见犹怜之姿!天下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顾子赫无所谓地耸耸肩,甩开折扇轻摇,启唇:“美则美矣,心如蛇蝎!” 池笑鱼听罢,反驳道:“凶是凶了些,但是也没你说得那么……”池笑鱼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似木偶般地呆住了,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像一尊蜡塑的雕像。 顾子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白容想的轿辇之后,两顶八人大轿,齐步而行,一顶坐着的是冯克,而另一顶便是薛摩了。 薛摩的轿辇旁边,秦英鲜衣怒马,清俊非凡,阳光照在秦英麦色的肌肤上,如雕如凿,风轻轻把秦英及肩的柔顺的头发给吹了起来,两枚珥珰,银光澄澄。 秦英一抬头,便在月满楼的台榭上看到了华浓,朝着她浅浅笑了起来,华浓看着秦英的面庞,恍惚中明白了过来,原来数日以来,自己盼的便是这一刻。 薛摩整个人斜躺在轿榻里,一只手杵着头,他双目紧闭,似是在养神,他依旧一身红衣,身上半盖着暗红毛绒披风,披风在脖颈处加了一层厚厚的狐狸皮毛,看着甚是暖和,薛摩的轿榻里铺的全是白色的毛皮,这满目的雪白越发映照得他全身红得妖冶! 池笑鱼像被摄了心魄般,朝着薛摩缓缓伸出手,嘴里呢喃道:“薛大哥……” 顾子赫摇摇头,把池笑鱼的手按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通宝道:“之前他用这个唤我,现在便换我用这个来唤他。” 说罢,顾子赫食指和中指夹住通宝,手劲一抖,这枚通宝便直直地朝着薛摩飞去,就在距薛摩的眼睛还不到一尺的距离时,薛摩眼都没睁,抬起右手轮着通宝的边缘一划,那枚通宝便逆了方向,甩着劲风地朝顾子赫飞去,顾子赫心头一惊,舞起折扇在空中涮了一圈,通宝便被夹在扇面的褶皱中。 顾子赫抬眼看向薛摩,此时薛摩才缓缓睁开眼,依旧斜倚在榻里,手杵着太阳穴,看着顾子赫嘴角慢慢扬起,露出了一抹挑衅的笑容,天地失色…… 顾子赫看得心惊肉跳,环臂于胸前,直视着薛摩,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妖孽!” 很快薛摩的轿子便从他们眼下而过,顾子赫看着后面的门人穿着皆是讲究,不禁感叹道:“雁回宫不愧是雁回宫,怪不得什么三教九流都要往雁回宫跑,连门人穿得都比……” 顾子赫还没说完,池笑鱼转身便夺门而出,顾子赫连忙跟上拽住她道:“你别急嘛,逐鹿台现在人山人海的,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你这样跑过去啊,估计整场都只能看到众人的后脑勺!” 第108章 试剑大会(二) 池笑鱼一听懵了,眼神有些迷茫,华浓白了顾子赫一眼道:“这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笑鱼,你别听他瞎说,他早安排好了的,顾少爷,请带路吧!”顾子赫无奈地耸耸肩,心道还真是逃不过华浓的眼啊! 池笑鱼和华浓换了一身男装跟着顾子赫混在聚义山庄的队仗里,逐鹿台的正前方自然是雁回宫的人,两侧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当家主事均已落座,后面各种首徒、长老、门人、弟子站了一片。 池笑鱼在高门大院里关得久了,平生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兴奋和激动之情自是无须多说,整个人也不顾顾子赫拉拽,使劲往前挤,聚义山庄的人一看是大小姐,那自然是纷纷让开,这样一来,池笑鱼一下子就钻到四大护院跟前了,再往前那便是整襟危坐的池庄主和池五爷了。 顾子赫向四大护院使了个眼色,四人便向两边挪开,于是,池笑鱼便完全站到他大伯身后了,池笑鱼垂眸看着许久未见的大伯,黑白发依旧参差交错,有别于前的是,一眼望去白发竟是占了大半,想起从前一步一呵护的种种,想起月满楼那日相违逆的情形,池笑鱼再也忍不住双眸染上了水色。 顾子赫拍了拍池笑鱼的肩头,眼神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一招甚是管用,池笑鱼的注意力马上便被在座的形形色色的人给吸引了过去,顾子赫见她不再沉湎伤怀也幽幽松了口气。 除了雁回宫,今日来人最多的当属灵山派,沈扬清气定神闲地靠坐在敞椅里,两侧左右执事按剑而立,身后乌压压的一片,气派得很! 池笑鱼看见杨玄展那副卖乖的嘴脸,就莫名地讨厌,微微皱起了眉,顾子赫看她表情,便欣然当起解说来:“沈扬清和杨玄展你都已经见过了,沈扬清右手边那位是现在灵山派的右执事,也是灵山派前任掌门沈天行的哥哥沈厉的儿子,也就是沈扬清的表哥,江湖人称逍遥剑沈放,现在灵山派很多事务都是他在打理。” “逍遥剑?我听长辈们提起过,那不是已故的大豪侠吗?”池笑鱼疑惑道。 顾子赫点头:“嗯,没错,沈放就是逍遥剑亲点的逍遥山庄继承人!” “哇!”池笑鱼惊呼出声,面露敬佩之色,她细细看去,发现沈扬清旁边还置了把椅子,座上之人已是银发苍苍,遂问道:“那位老人又是谁啊?” 顾子赫顺着池笑鱼的目光看去,道:“噢,那人名叫沈霄,灵山派元老级的人物了,曾扶持过灵山派三届掌门人,本来已经隐退了,沈天行去世后,传位给了沈扬清,沈天行的弟弟沈厉便出面帮衬着他的这个侄子,哪不知没几年后沈厉也去世了,沈扬清处事尚还稚嫩,于是沈霄便又老骥伏枥,出山辅佐了。” 呼……这门派内关系还真是绕得慌,池笑鱼听得是头晕目眩,她叹了口气,真是家家都有本难练的经! 顾子赫继续道:”灵山派旁边的是夜行门,上次我们去雁回宫的时候,他们也在,匆匆一面,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池笑鱼听到夜行门这三个字,突然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薛摩的时候,在薛摩房间里所发生的事,问道:“他和薛大哥……” 顾子赫打断道:“积怨已久!” 池笑鱼听罢倒吸了口冷气,细细端详起座中之人,一身黑袍绣金纹,头发高束了个马尾,鬓边额前细碎的刘海亦掩不住那一脸冷峻的气息,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深邃似寒潭,让人不寒而栗。 顾子赫接着说道:“夜行门旁边那一堆脏兮兮的是丐帮,座中三人,卧坐在地上的那一个是当今丐帮的帮主碗中仙林笑,座上右边的那位是东都河洛一带的分舵主莫由方。” “没有房?!”池笑鱼掀起惊诧的眸子,抬头望着顾子赫,怎么还有人取这种名字啊?! 顾子赫笑了:“名字好记吧?他除了是一舵之主外,还是丐帮最德高望重的长老,现在专心在辅佐林笑,江湖人都敬他一声莫长老。” 顾子赫继续道:“座上左边那位是江淮一带的分舵主吴范。” 午饭?无饭?这都是些什么名字啊……池笑鱼抚了抚额头,心道,不愧是混丐帮的,命中注定啊! 感慨完后,池笑鱼细细看去,那吴范舵主八尺之躯,虽是穿着邋遢,亦不掩他仪表堂堂,看面相应是刚过而立之年,稍微有点发福,而再看那莫长老虽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却是精瘦有神的很! 再看帮主……嗯?!池笑鱼定睛一瞧,那帮主看样子还没有她年岁大,活脱脱就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池笑鱼想不通道:“这帮主怎么比舵主还年少啊?” 顾子赫说道:“江湖如今会这么动荡,也是因为正值更新换代,你看一眼在坐的,年轻的还真不少,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嘛,上一辈的传说怕是真要变成传说了!不过如今的丐帮,表面似是无风无浪,内里波云诡谲,暗斗不断,当当真真棘手的很!” 池笑鱼听罢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那躺卧在地上年岁尚轻的少年,顾子赫接着说道:“至于那丐帮旁边的……” 池笑鱼摆摆手打断道:“这不就是洛阳对面少室山下的那帮大和尚嘛,我知道我知道,十三棍僧相助天可汗的事情,我大伯和我讲了好多遍了!” 池沧海不动声色地听着池笑鱼在他背后叽叽喳喳,那莫名理直气壮还微带自豪的语气,让池沧海难得地笑了起来。 顾子赫介绍完了对面的,刚想接着说这一侧的,逐鹿台上鼓声擂毕,白正光步履从容地从主台上缓步而下,在台中立定后,抱拳说道:“承蒙各位江湖同道中人不弃,略施薄面,应英雄帖之邀,远道而来,于江淮扬州,共襄盛举,白某在此感激不尽!” “雁回宫创立至今已有百年之久,后辈不肖,时至今日,才使得落霜双剑重新珠联璧合,完璧归赵!应英雄帖之言,于逐鹿台举办此届试剑大会,落霜出鞘,鬼哭神嚎,宝剑自当配英雄,落霜欲成谁囊中之物,今日便见分晓!”话一闭,围观的人群便起哄起来,人声鼎沸,大家都翘首以待宝剑出鞘,等着看一场好戏。 第109章 试剑大会(三) 白容想手持落霜雄剑,上前说道:“今日,谁能从逐鹿台上夺走此剑,那么那人便是落霜雄剑的新主,我白容想以雁回宫百年声誉作保,绝不食言!” 正在众人眼波传讯之际,从人群中飞身上前一壮汉,身高九尺有余,体格强健,块头硕大,往那逐鹿台上一站,跟面前横了一座小山似得! 只见他抡着两把沉斧,劈头盖脸地就朝白容想砍来,白容想闪身躲过,那斧子一落,直接就把地给震裂了! 满座皆惊,顾子赫一看,此人也没什么浑厚内力可言,全凭一身蛮力,心叹道,这是哪里来的莽汉呐,当真天生神力! 白容想扫了一眼此人,嗤笑道:“一介草寇而已,也敢登大雅之堂?!” 莽汉仰天笑了起来,笑声震天响,他提起斧头指着白容想,出言不逊:“在座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一届冠冕堂皇的试剑大会而已,老子凭何就不能上前了?” 话一出,在场皆惊,鬼骨倒是觉得终于有人站出来说了句人话,大笑着拍手连连称好,众人皆纷纷侧目! 莽汉一看还有人附和他,更是来了精神头,提着斧头气势汹汹地就朝白容想挥去。 白容想剑都没出鞘,提起剑身,朝着迎面而来的两柄巨斧抬手一挡,哐当一声,两人僵持住了,莽汉面红耳赤地按着斧头往下压,白容想嘴角一翘,冷声道:“找死!” 白容想身形一移,握住剑柄,就把落霜剑抽了出来,刺眼的光芒在剑刃上划过,剑鞘随即掉在地上,众人往那剑鞘上一看,即便被利斧砍过,竟是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啧啧称奇之声不绝于耳。 白容想旋身站定后,单手舞着剑便朝莽汉挥去,莽汉亦挥斧相向,白容想的剑耍得极快,破风唰唰唰地响,只见落霜剑剑刃才触到斧身,便入铁而过,似削木头一样,铁屑四溅,好好的斧头几眨眼间便被削没了,颇有砍瓜切菜之感。 莽汉给震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动作,呆愣愣地握着斧柄站在那,众人亦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着这削铁如泥的好戏,连声称赞落霜不亏为当世神兵。 不过,白容想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剑甩出了非常好看的剑花,眼看就要割到莽汉的手了,可是莽汉整个人呆若木鸡地立在那,连闪避的反应都没有。 四周一片倒吸气声,似是都替莽汉捏了把汗,突然,一阵黑影掠风过,莽汉像被人拉拽了一般,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出去好几米远,直接摔在了地上。 来人一只手探到到剑身根部,食指和中指弯曲成勾形,两指指节夹住剑身,顺着剑尖方向一拉,甩着剑花的剑才被捋直了,因为外力干预的关系,剑尖左右抖动打着颤儿,反射出的寒光晃荡在那人的脸上,愈发衬得一双鹰眼透骨寒。 待白容想看清了来人样貌,说道:“鬼门主,等我收拾了他,再请赐教!” 鬼骨笑道:“正如你所言,一介草寇而已,何须白宫主大动干戈,直接上正戏吧!”鬼骨说罢,两指扯着剑身便向沈扬清刺去,白容想想收手,可是鬼骨下了狠劲,沈扬清提剑一挡,自然便被卷了进来,鬼骨一看知趣地退出了局,走到莽汉跟前,一把拎着他的衣领便把他提了起来,莽汉浑浑噩噩地跟着鬼骨走,鬼骨看着他那惊魂未定的样子,揶揄道:“你的斧子是萝卜做的吧?” 莽汉难为情地笑着挠了挠头,一脸憨厚。 “大块头,你叫什么名字?” “赫虎!” “以后愿跟着本门主么?” 那赫虎一听,抱拳道:“门主大人救我一命,自此往后,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鬼骨旋身坐到椅子上,道:“我身后站着吧。” “好!”声音洪亮明澈,柳无言瞥了一眼身边的庞然大物,她站在他面前,就似那鱼虾碰到巨鲸一般。 秦英抱臂看着鬼骨的所作所为,小声说道:“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爱管闲事呐!” 薛摩斜倚在轿榻里,长长的头发直垂到榻上,堆了起来,他眉眼含笑,喃喃道:“不要更改,最好一辈子都这样!这样,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鬼骨!” 反观场上,局势一下子变得温煦起来,白容想的剑招使得那叫一个情意绵绵,当真半点杀机都不带的,在场的人亦都看得明白。 池笑鱼看到白容想看沈扬清的那种依依眷恋的眼神,心里明白必已是情到深处,不自觉地朝薛摩望去,只见他目光一直跟着那抹绿色的身影游走,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沈掌门,当真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呐!”旁边亦不知是何门何派的娇俏女子叹道,话语中难掩仰慕之情,另一名女子冷声道:“别妄想了,论容貌论家世,谁能比得上那白容想?”娇俏女子听罢一脸郁闷,也不再开口说话。 池笑鱼往场上看去,今天的沈扬清一身白,白靴,白裤,白袍,白手套,就连束马尾的发带亦是白色的,发带上的白色装饰合着高马尾而下,和池笑鱼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样,还是没有穿外袍,大立领的中衣把他的身材勾勒得极好,俊朗非凡。 就在池笑鱼打量的这个当口,落霜剑已从白容想手中脱手,被沈扬清挑到了空中,沈扬清轻功提气一个翻身将剑夺下,反手拿着剑于胸前而过,眼神灼灼,寸寸扫过剑身,一垂手,手腕灵巧前后一转,剑耍得极称手。 沈扬清反手握着剑柄,拱手道:“胜之不武,刚才多有得罪,还望白宫主海涵!” 白容想一双水眸含情脉脉地看着沈扬清说道:“剑乃万兵中君子,宝剑自当配英雄,我亦算替它寻了一良主,沈掌门善待便是!” 鬼骨抚掌而笑,道:“白宫主打得这么柔情蜜意,处处留情的,别说沈掌门了,哪怕是我门中的一介新徒,要想拿下落霜,亦不在话下!” 薛摩看着鬼骨那狂放不羁,一副要挑事的样子,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第110章 试剑大会(四) 杨玄展上前瞥了一眼鬼骨说道:“风凉话谁都会说,你行,你上啊!” 沈扬清手握落霜立于场中央,面带微笑地看着鬼骨,似是在相邀一般,他亦不想赢得不光明磊落,落人口实。 鬼骨听罢手便按在了剑柄上,柳无言立于鬼骨身后,见这情形,提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动作虽然看似随意轻巧,可是指上却是下了力的,鬼骨眼神向后一瞄,按着剑柄的手渐渐松了开来,又重新置于膝上。 杨玄展冷笑着转身往灵山派的方向走,边走边道:“嗤,无名小卒,也就耍耍嘴皮子的能耐!” 柳无言一听,心中惊道:“糟糕!”与此同时,手掌下的肩头往前一挣脱,伴随着宝剑出鞘的声音,再抬眼时,场上一黑一白两抹身影便已交错在一起了。 兵戈相撞之声,牢牢地抓住了在场人的眼球,白容想坐在轿辇内,一脸紧张,凝眉看去,两人已经过了十几招,不分伯仲! 冯克一看劝慰道:“容想,你放心,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白容想听冯克这么一说,扭头看薛摩亦是一脸神色淡定,想到他们于江湖各门各派都打点过,况且谁又敢夺灵山派和雁回宫的东西?这么一想,旋即安下心来,软了身子,靠着椅背说道:“扬清的武功,我自是信得过的。” 池五爷看着缠斗的两人,说道:“难怪这两年夜行门崛起得如此之快,有这样张扬的门主,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池沧海点点头说道:“灵山派和雁回宫一北一南,在中原根基稳如磐石,虽说此举不免有些以卵击石,倒也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呐!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敢于站出来的年轻人了,甚好!甚好呐!” 鬼骨和沈扬清交手了几十招,亦是难分高下,鬼骨既夺不下落霜,沈扬清也击退不了鬼骨,柳无言看着场上两人所使用的招式,慢慢地皱起了眉头,扭头朝薛摩看去,正巧薛摩也在看她,两人相视一眼,便又重新专注于场上的情况。 打了半晌,鬼骨觉得也是差不多了,一个旋身,见好就收,挽起剑拱手道:“灵山剑法,精妙绝伦,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沈扬清反手将落霜挽于身后,微微点头,道:“门主过誉了!” 秦英见他们打完了,也是技痒难耐,能和江湖第一势力的掌门人切磋,机会也着实难得,秦英未知会薛摩,直接提剑飞身而起…… 鬼骨听到身后风响,便知趣避开,旋身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待看清上场的人是谁后,他喉咙里冷嗤了一声。 沈扬清剑术本就精湛,当下又有宝剑在手,而秦英的出剑虽是极快,反观剑法却不过尔尔,是以两人过了十多招后,秦英明显占了下风。 沈扬清的剑尖朝着秦英的胸前一挑,秦英来不及提剑去挡,然而此时沈扬清收剑已是不可能,剑尖极快地由下往上挑过,划开了秦英胸前的衣服,似是碰到了什么硬物,那东西直直地被挑得抛上了半空中。 秦英心头哀嚎了一声,我的妈呀!然而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抛到空中的是一本册子,那册子被挑得哗啦啦地,一张接一张地被扯了开来,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众人皆定睛朝那册子看去,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后私语声、嬉笑声、怒骂声如山洪一般地爆发开来…… 只见那册子烫金封面,纸质甚佳,纸上绘有图画,一幅一幅,竟可连起来看,而上面绘的皆是巫山云雨的男女欢合之图,下笔生动,栩栩如生,好一派芙蓉帐暖的鱼水之欢像! 鬼骨爆出了爽朗的笑声,直在那拍手叫好! 顾子赫恍然反应过来,伸手去遮池笑鱼的眼,嘴里念叨:“诶诶诶,你别看!你别看!” 然而,并没什么用,池笑鱼和华浓的脸都红到耳根了! 连一直斜靠在榻上的薛摩都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他双肘横杵在膝上,半身前倾,嘴里喃喃道:“我的秦英,你当真是厉害了!” 四周沸杂得紧,秦英回过神来,手上一运气,那册子便重新聚回到他手上,他尴尬地往怀里一塞,看着眼睛都看呆了的沈扬清,佯嗔道:“你……还有你的剑……可真下流……人家不打了!” 沈扬清回过神来,又怒又惊,看着秦英的背影,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下流?!秦英,你……你……岂有……岂有此理?!” 秦英回到薛摩身边,一派泰然,薛摩抬眼扫了一圈,嘴里“嘶”地一声倒吸了口气,在场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他,眼神玩味,薛摩心道,得,下流痞子这一条又要站稳了! 气氛尴尬,白正光起身摆手道:“继续,继续!试剑大会现在继续!”这下大家才被拉回了思绪,议论着要不要上场比划比划。 薛摩从榻上起身,站到秦英身边,感慨道:“秦英,这次你可真给我长脸了啊!” 秦英搔头摸耳,嘿嘿直笑:“师父,回去我就借给你看,不然,你想,你这多吃亏啊,他们肯定都认定是你教我的!” 薛摩无奈道:“这种书你放月满楼也就算了,你带身上作何?” 秦英拍了拍胸脯,理直气壮道:“这是我刚拿到的,我房间里还有一柜子呢!” “一……一柜子?!”薛摩一脸的不可置信,见他面不改色,揶揄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挺骄傲啊!” 秦英那似城墙还厚的脸皮,难得透出点红晕来,讷讷道:“慢慢看嘛!” 薛摩重新斜倚在榻上,好笑道:“虚不死你!” 薛摩看向逐鹿台上,只见沈扬清环视了在场的人一周,说道:“不知在座的各位,还有谁想上前赐教的,沈某却之不恭!” 在场的人都明白落霜剑非沈扬清莫属,不过,既然已经有人打破了这种界定,率先在场上开了个头,那么比试一番倒也并无不妥,毕竟这种场面和机会也是不多见的。 第111章 不速之客(一) “在下丐帮江淮分舵舵主吴范,前来向沈掌门讨教讨教!”吴范说罢提剑便向沈扬清袭去,几十招过后,落霜依旧在沈扬清手中,在吴范之后,还有两名江湖人士上前讨教,自然皆是点到为止而已。 围观的人,难得见识到各处当家的比武切磋,自是看得津津有味,连连称好,声浪一阵盖过一阵,热闹之极。 华浓见这么多人上前,竟都空手而归,惊道:“常听闻灵山派武学正宗,今日一见,所传不虚呐!” 顾子赫摇摇头道:“当今江湖,哪来的正不正宗之说,当得天下第一,那便是武学泰斗,败下阵来的,即便是正宗那也为不正宗,江湖纷争,自是实力说话。” “况且,以当今雁回宫和灵山派的实力而言,即便有人有能耐从沈扬清手中夺走落霜,也不会有人真的这样去做,因为没人敢冒被中原追杀的风险去做这众矢之的!”华浓听顾子赫这么一分析才恍然明白过来。 耳旁的声音虽嘈杂,但池笑鱼细细听去,全是一片赞扬之声,一旁的娇俏女子满眼爱意地看着沈扬清,不禁脱口而出:“真是羡慕白姑娘啊!” 不得不说,这场试剑大会当真是让沈扬清出尽了风头,池笑鱼看着场上意气风发、众人称道的沈扬清,再看看轿榻上闲散慵懒、一身流言的薛摩,突然间,她好像完全明白过来,白容想为什么会选择沈扬清而不是薛摩了,若说薛摩是皓月当空,那么沈扬清就是众星捧月,也许本质是一样的,可是一眼望去你就能明白那种不同。 引人注目,卓越不群的,总是需要热闹来陪衬的。 池笑鱼听着周围女子的反应,恍惚中有些暗自庆幸,庆幸自己不是这些情愫暗结的女子,因为毕竟已然没有了可能,但更庆幸自己不是白容想,女子说到底终归是敏感的,随便料想一番都知道往后该是如何的患得患失,哪怕泼辣任性如白容想! 那么自己和薛摩呢?池笑鱼想着想着不禁抬头朝薛摩看去,这一抬眼便是四目相接,池笑鱼方才走神了,也不知道薛摩是何时看向她的,那眼神极其复杂,似揣摩,似考量,似思虑,似问询,池笑鱼浑身一颤,也说不上是种什么感受,但她知道不能闪避,她也不想闪避,迎着薛摩的目光看了过去,还附送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薛摩看罢,一挑眉,低下头,嘴角便勾了起来,笑得令人一阵眩晕。 白容想看着场上那抹白影力压群雄,幽幽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样便是最好!” 沈扬清手持落霜,环视了在场的人一周,见半晌没人敢再上前,开口道:“既然如此,承蒙在座各位谦让,那么,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落霜剑……” 沈扬清话还没说完,不知从哪个方向腾空飞起一人,手持长枪,直直地朝沈扬清刺去,动作如闪雷般迅猛,沈扬清用剑一挡,勉强躲过。 此人长枪使得极好,功力极深,五尺长枪耍得沈扬清根本无法近身,只得用剑去挡那枪头。 白容想一看情势有变,一拍扶手就站了起来,秀眉紧蹙,扭头问冯克道:“这厮是谁?” 冯克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定睛朝那人看去,只见此人约莫刚过而立之年,一身紫袍,头发束在头顶,束了一个四方髻,从头到脚,非常简洁,不是很修边幅,也没有多余的装饰。 冯克摇摇头道:“没有见过,看他这身装扮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 紫衣男子枪枪劲道,刚被剑身压下去的枪头借力往上一挑,枪尖几乎擦着沈扬清的鼻尖往上甩去,沈扬清惊得头向后仰,人也往后撤去。 紫衣男子趁此机会,又重新把枪压下,枪尖直插入地里,他扶着枪杆,横身而起,腿一曲,直接朝沈扬清胸口就是几脚,沈扬清被踢得够呛,人也踉跄着往后倒,还没站稳呢,一套枪法直接朝着沈扬清握着落霜的手刺去,枪背带着浑厚力道往沈扬清的手腕上一拨,落霜剑就直接被甩到了天上去。 紫衣男子拔地而起,腾空将落霜剑拿下,拾起地上的剑鞘一套,从怀中掏出块布,把落霜剑一包,就直接给捆在了背后,动作平常得好似这件东西本就是他的一样。 他此番动作十分之迅捷,在座的人,均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年头还真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的! 顾子赫目瞪口呆:“这是哪里来的煞星啊,还要不要命了?!” 池沧海看了一眼池五爷,叹道:“此人功力极其深厚,不输你我!” 沈扬清亦是好一会没缓过神来,还真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如此难堪! 全场静得离谱,白容想回过神来,绝不能让落霜雄剑落入他人之手,扭头看向另一侧,道:“薛摩!” 话音刚毕,薛摩抬手将胸前披风的系带一扯,双手从轿座下抽出两把弯刀,一阵红色的光影而起,披风应势落于榻上,紫衣男子感受到身后气息流动,端着长枪便回身刺了上去,薛摩两手持刀抵着长枪的枪杆而过,刀刃和枪杆之间摩擦出了点点火星,几乎只是眨眼之间,场上一紫一红的两人就已经交起手来了。 薛摩的身法太快,紧紧地黏着紫衣男子,导致他手持长兵却不得不近身而战,池笑鱼看清是薛摩,紧张得握了一手心的汗,两人动作都太快,看都看不实,只听见兵器相撞“哐哐哐”的声音。 紫衣男子的枪杆围着腰急速地平转了两圈,想同薛摩拉开距离,可是一出枪还是被薛摩给躲了过去,不仅如此,薛摩双刀一交叉直接卡住了枪头,紫衣男子想往后拽,薛摩又往前使劲,两人僵持了一瞬。 薛摩一抬腿踩住枪头,一手持刀往紫衣男子的腹部挥去,紫衣男子一看以枪撑地,腾空高高跃起,飞到了薛摩身后。 第112章 不速之客(二) 两人相隔数米远僵持起来,薛摩转身笑道:“这位兄台,别说我没给你机会,现在把落霜剑放下还来得及!” 紫衣男子一听,挑眉冷笑道:“大庭广众之下向一干人等俯首下跪之辈,没有资格,同我说话!” 顾子赫和池笑鱼相视一眼,四周隐隐有倒吸气的声音,细碎之声不绝于耳,秦英双拳捏得骨头咯咯作响,薛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露凶光,嘴角一挑,直接脱手一把刀就抡了上去,紫衣男子提枪一挡,刀直接朝天上飞去,与此同时,薛摩一阵疾行上前,一蹬枪杆向空中高高跃起一手握住下落的刀柄,反身便朝着紫衣男子砍去,紫衣男子向后两个翻身躲过。 薛摩一秒也不耽搁,上前在空中一个回旋踢,一脚踢在枪杆上,一脚踢在那人胸膛上,力道厚实,紫衣男子向后踉跄了几步。 薛摩立即挥刀跟上,紫衣男子抬枪刺去,薛摩一晃身,枪就擦着薛摩的腰间而过,薛摩旋身一抬腿直接把枪杆夹在小腿和大腿之间,抽都都不动。 薛摩右手将弯刀直接向紫衣男子平抡了过去,刀急速打着旋儿朝着紫衣男子的面门而来,距离太短,速度太快,紫衣男子几乎都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放手向后弯腰去躲。 薛摩趁机把枪高高挑起,飞身在空中朝着枪根,旋身一脚,枪就像离弦的箭的一样,咻地一声飞了出去,枪尖直直插入白容想那顶十六人大轿的篷盖上。 沈放看着场上的局势,挑眉惊叹道:“薛摩这身功夫,当真了得啊!” 沈放身边一随从,俯身道:“好是好,可是如若老大你上场打,他也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沈放笑着摇了摇头,叹道:“王起,你这嘴啊……” 冯克一看场上局势,薛摩占尽上风,不用想也知不过多时必然可夺回落霜剑,这不白白让薛摩独占了风头么?岂有此理! 冯克心思一动,上前拢手和白容想耳语道:“容想,你别忘了你办此届试剑大会的初衷,你让薛摩上前夺剑,你想,就算薛摩真把剑夺回来了,可是剑是从沈掌门手中被夺走的,你觉得谁最难堪?还有,你觉得沈掌门还会收那把落霜剑么?” 白容想一听,整个人都愣住了,思绪翻腾,是啊,冯克说的没错,他本意就是想让沈扬清在众多江湖人面前风风光光地拿下落霜剑,传为一段佳话,可是此番一来,即便薛摩夺下了剑,亦还是免不了一场尴尬。 白容想往场上看去,此时沈扬清站在一边,而场中一红一紫两人皆丢了兵器,徒手相搏,薛摩的掌法内力白容想心知那自是更胜刀法一筹的,不禁急道:“那现在怎么办,攻不可,不攻亦不可,总不能放那人带着落霜剑走吧?” 冯克劝慰道:“你先别急,我现在有一法,可暂行缓兵之计!” 秦英扭头,看到冯克和白容想在咬耳朵,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再看场上,战意激烈,围观中人的喝彩声,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阿弥陀佛,空澄,你看薛摩此人功力如何?”说话的正是达摩院首座空玄大师,而他旁边坐的便是罗汉堂首座空澄大师,少林此次应雁回宫之邀前来观战,也算替江湖做个见证,少林昆仑,武林泰斗,虽说此次昆仑并没有前来,但是二者只要有其一在,便是向江湖佐证,此届大会定不会有失公允。 “内力几何,看不大实,不过身法着实诡异,急如狂风,快如闪电,真乃后生可畏。”空玄听完空澄的分析,点点头道:“自是一身好本领,切莫堕了邪门歪道才好!” 坐在一旁的吴范听罢,斜身问道:“我臭乞丐一个,见的不多,就想问问两位高僧,这血衣魔头的招式套路到底出自哪门哪派的?” 空玄说道:“阿弥陀佛,吴舵主自谦了。至于他的招式,并没有完整的套路,各门各派的都有,连少林的招式都有,贫僧亦是看不通透,看样子更像是信手拈来随意组合而成的。” 吴范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朝场中看去,只见薛摩双掌微红,而紫衣男子已经是很明显的避而不接掌了,吴范惊诧道:“焱火掌都使出来了……” 顾子赫看池笑鱼紧张得不停在绞手指,叹口气道:“你不用担心,哪怕不赢,就现在这样,他也输不了。” 池笑鱼幽幽说道:“只要他不受伤,输赢都没什么所谓的……” 顾子赫心中一凉,看着那两颗晶莹剔透似琉璃球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薛摩的身影,有些神伤。 一旁的娇俏女子瞅了一眼薛摩,埋怨道:“嗤,谁要看这恶贼打啊,上场都嫌脏了逐鹿台的台面,换沈掌门打啦!真不要脸,抢沈掌门风头……” 池笑鱼使劲逼着自己不去听,可还是被聒噪得头疼,像站在一树闹哄哄的麻雀下一般,忍无可忍,池笑鱼清了清嗓,提醒道:“这位姑娘,刚才落霜剑可正是从你心心念念的沈掌门手中被夺走的,你还想让沈掌门打?”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池笑鱼,见他一身聚义山庄小厮装扮,蹙眉道:“你是谁啊?当真是奇了怪了,这年头还有向着血衣魔头说话的!” 池笑鱼笑道:“我没有向着谁,只是觉得你实在太吵!” 女子一听直接怒了,喝道:“你一个小伙计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么?” 池笑鱼一听这飞扬跋扈的语气,想来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啊,池笑鱼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头一撇,眼一翻,看着天空出声:“不知道!” “你!我……”女子被气得够呛,话还没出口,旁边的姑娘拽了她一下,小声道:“璇儿,你什么眼神啊,没看到旁边的顾子赫么,他是池笑鱼!” 这名叫璇儿的女子一脸恍然大悟地上下扫了池笑鱼几遍,道:“我说呢……难怪……原来是薛摩的新欢啊!” 第113章 不速之客(三) 璇儿掸了掸袖口,继续道:“小妹妹,别说我没提醒你,他那上一任相好可是被他烧死的,你们聚义山庄珍藏了那么多武功秘籍,劝你仔细琢磨琢磨你的下场会不会比那花照影还要惨!我说你……唔……唔……” 璇儿话还没说完,池笑鱼就看见不知打哪飞来一茶杯直接罩在了她的嘴上,她瞪着眼睛使劲用手去拔,却没能拔下来,喉咙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周围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投了目光过来,璇儿立即低下头去,面红耳赤地拔了好几下,终于把茶杯给拔了下来,可她一抬头,只见嘴角一圈都是暗红的印子,众人皆哄堂大笑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女儿家哪受得了这般屈辱,反身捂着嘴,拨开人群便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座前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皱着眉站起身,向着后面的门人弟子使了个眼色,便一下子追出去好几个人,男子重新入座后,扭头看着池沧海,一脸威严道:“池庄主未免下手也太重了吧?!” 池沧海转着手上的茶杯盖说道:“老夫只是觉得令嫒太过于活泼,需要约束而已。” 男子刚想说些什么,一旁不知哪派的当家开口道:“王掌门,你们一直居于河洛,江淮的事情想必不清楚,你应多谢谢池老,不然再由令嫒这么喧哗下去,别说出江淮了,扬州城你们都出不去!” 王掌门愣了一下,那当家的看了眼场上,补充道:“我指的,还是在月满楼不出手的情况下。” 身后有人凑到王掌门耳边悄声道:“师父,他也并非夸大其辞,江淮这一带,近七成的派系,皆甚是敬重薛摩,我们旧居河洛,江淮事知之甚少,现在远到是客,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掌门思虑了一瞬,冷眼睇了池沧海一眼,并没有再争辩下去,一是时不与我,二是两个岁数加起来都超一百岁的人,也确实没有必要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池五爷听完池沧海的话,别有深意地向后朝池笑鱼看了一眼,池笑鱼听到两人的对话,才晓得刚才的茶杯是她大伯扔的,一时间满心欢喜,这说明了什么自是无需多言。 池笑鱼征询地看了顾子赫一眼,顾子赫亦是一双笑眼肯定地看着她,池笑鱼咬着嘴唇使劲压着情绪,要不是场合不允许,怕是早就喜极而泣了,大伯终于肯原谅她了,而且还是在接纳薛摩的情况之下。 四周一片倒吸气声打断了池笑鱼的思路,她一抬头,只见紫衣男子踉跄了一下,薛摩疾行上前一掌便要拍下,就在快要触到紫衣男子胸膛的时候,薛摩停住了,确切地来说,是被人抓着手腕给按住了,来人正是冯克。 紫衣男子垂眸看着距离自己咫尺之差的手掌,全身的毛孔都能感受到那股炎炎热力,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抬眸恶狠狠地瞪着薛摩。 薛摩看了眼抓着他手腕的手,挑眉小声问道:“怎么,落霜剑不打算要了?” 冯克把薛摩的手给压下道:“容想的意思,不打了。” “不打了?”薛摩看了眼站在远处的白容想,耸耸肩,看着冯克边后退边摊手道:“请便!” 围观的人看得正津津有味,突然就这么戛然而止,别提有多扫兴了,看到薛摩转身往轿榻走,纷纷起哄起来。 “就这样就不打了么?还血衣魔头呢!你怕什么啊,打啊!” “薛老板,上啊,一掌烧了他啊,打啊!” “薛摩,是男人就分出胜负再下去啊,接着打啊!” …… 四周声浪喧腾,听得清的,听不清的,交织在一起,一时间沸天震地如山倒,秦英拿起轿榻上的披风上前替薛摩披上,杨玄展高声笑道:“如此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好一个雁回宫的孝顺女啊,哈哈哈哈哈……” 灵山派的人皆一阵哄笑,秦英看着杨玄展那副嘴脸,恨得牙痒痒,拳一握便欲上前,可下一瞬,薛摩提手就握住了他的胳膊,四目相对,秦英看着薛摩那严栗的眼神,拳头缓缓松了开来。 顾子赫看着薛摩似是事不关己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轿榻上,一脸闲散,顾子赫手中折扇一收笑道:“是小人,欢喜君子犯过,唯恐天下不乱也;是君子,耻听小人之恶,不忍世间纷争也,他倒好,如落方外,万物皆空冥也。” 池笑鱼看这种境况下,顾子赫还能之乎者也,心道当真不愧是饱读诗书的人!她扯了他一把问道:“你看场上,冯克和那紫衣人在说什么呢?” 顾子赫朝场上看去,那场面有些诡秘,只见冯克低头和紫衣男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四周声浪震天,而两人全然不顾一直在交谈,顾子赫喃喃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顾子赫话还没说完,就见紫衣男子把背上的落霜剑解下,大步朝沈扬清走过去,单膝跪地,双手把落霜剑高高抬起,呈给了沈扬清。 全场慢慢静了下来,沈扬清虽然面有疑虑,但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还是一手拿起剑,一手将紫衣男子扶了起来,顿时,以灵山派为首,欢呼声山崩海啸而至,无限荣光。 “哈哈哈——”杨玄展笑得猖狂:“我就说嘛,我们灵山派的东西,谁敢来抢啊?!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地呈了上来!” 秦英看着灵山派的嚣张样子,颇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怨愤道:“这次试剑大会就应该在河洛凌绝顶办,来我们江淮耍什么威风嘛!” “人家在河洛本来就只手遮天,再在河洛办有什么意思?”薛摩斜窝在敞椅里,一脸的无所谓。 池五爷看着这场面,恍似一如往昔,喃喃道:“与二哥当年一般无二,这沈扬清当真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呐!” 池沧海叹道:“二弟当年自是众望所归,至于沈掌门,年岁轻轻,享这般尊荣,是祸是福,犹未可知,不过,就今日一观,这江湖倒也当真是年轻人的了!” 第114章 泠泠琴瑟(一) 今日的扬州,注定将迎来一个歌舞升平不眠夜,雁回宫一连包下了端平路上十多家客栈酒楼,专供各路江湖人士下榻所用,试剑大会一毕,便宴请各门各派的江湖豪侠,酒池肉林靡靡地,笙歌舞起温柔乡,热闹至极! 薛摩陪着白容想坐主桌,这个当家来走一杯,那个掌门来敬一盏,他是当真喝得不少,正准备起身方便一下,便又有一人端着酒杯前来敬酒。 薛摩抬眸看了眼这酒杯的主人,发现还真是推辞不了,笑道:“薛摩见过冯大公子。” 来人是冯克的表哥,名唤冯子骄,冯克一见他,便道:“表哥,我说怎么不见你,来,就坐这桌!” 冯子骄笑道:“这桌都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哪轮得到我坐啊!”他这话说得倒也对,这桌坐的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和江湖上极具影响力之人。 冯克不乐意了,嚷嚷道:“我们冯家人谁敢说坐不得,我说坐得那就是坐得!” 话毕,没人敢驳面,满桌人堆笑,薛摩正想溜走,被冯子骄给逮住道:“诶——薛老板你这就不给面子了,我可是故意过来敬你的。” 被逮个正着,薛摩讪笑着端起酒盏,道:“好说!好说!” “不是我说你,我们攻无不克赌坊在扬州开了那么长时间,薛老板怎么也不赏个脸过来玩几把呢?”冯子骄还没开口,薛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攻无不克赌坊是冯家的赌坊,这冯子骄就是这赌坊的庄家,他曾给薛摩发过好几次请柬,都被薛摩给推脱了去。 “不是……冯公子,我身家薄,你们那销金窟我是真撑不住!”薛摩讪讪道。 冯子骄不依不饶:“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那酒肆可也是扬州三大销金窟之一啊,一直想请薛老板过来一趟,给我带点人气,哪知薛老板就是不肯给面子。” 薛摩一脸为难道:“我对赌是真没兴趣,这样,我先自罚一杯。”说完,薛摩一仰首一杯酒饮了个精光。 冯克见势,起身道:“这样,下次我带着他过去,表哥,你过来,过来我们喝一杯!” 薛摩趁着冯子骄被冯克叫走的这个当口,终于得以脱身,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秦英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跑不见了。 至于秦英,以他的性子实在忍不了同冯克和杨玄展那帮整场冷嘲热讽的人同桌举杯,连座都没有入,便溜回了月满楼,一进楼里就看到顾子赫在那摇头晃脑地听着小曲。 秦英上前一拉椅子,坐下道:“烂扇子,你都快成我们这楼子的常客了!” 自打薛摩在竹窥居夸了顾子赫一顿后,秦英便歹毒地给他取了“烂扇子”这么个名号,顾子赫心胸开阔倒也从来不计较,看了眼一旁的池笑鱼叹道:“身不由己呐!” 池笑鱼一身男装还没来得及换,看到秦英回来,忙向门外张望,秦英一脸幸灾乐祸道:“别看了,他还在陪着白容想宴客呢,不会这么早回来。” 华浓道:“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秦英闷闷道:“他是神仙!我可没他那么高的境界!” 众人皆一头雾水,没有明白秦英的意思,秦英倒也没有想解释的想法,抬手给自己斟了杯酒,嘴巴咂吧了两下,皱眉道:“这酒怎么淡得跟水一样,连点酒味都没有?!” 三个人都噗嗤笑出了声,异口同声道:“本来就是水啊!” 一股被戏弄的感觉扑面而来,秦英忍不了,一拍桌子道:“混账!你们……” 顾子赫站起身把秦英给按了坐下,劝道:“不是要捉弄你,我们才没那功夫呢,是她俩不会喝酒。”秦英听了这才勉强作罢。 一阵妙音响起,顾子赫看着鼓台转移话题道:“你们台上那弹筝的姑娘甚好,长得俊俏,筝弹得更是俊俏!” 秦英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道:“噢,楼里的姑娘我都不怎么认识,怕是帮不了你了。” 华浓一听惊道:“不认识?!坊间不是传你师父和楼里的姑娘都有染么?” 秦英听罢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原来这都编出来了……你还真以为他睡了整个楼里的姑娘啊……哎哟不行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等他回来,我定要告诉他,他在外人眼里可威猛呢,哈哈哈哈……”华浓一下子就被秦英的话给说得红了脸。 秦英边笑边朝一边招了招手,过来一位的花娘,毕恭毕敬地行了个万福礼道:“秦公子有何吩咐?” 秦英指着台上那女子道:“月姨,他们看上那姑娘了,你给他们介绍介绍。我是笑得喘不上气了,得去提壶酒。” 秦英一走,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三个人,秦英这话说的,什么叫看上那姑娘了?!顾子赫连连摆手,还没说话,月姨开口道:“她叫琴瑟,擅琵琶、古筝,是此届江淮的花魁,仅仅卖艺,讨口饭吃,你们要是有什么想听的曲,尽管点。” 华浓看了眼池笑鱼,她倒还真希望传言是真的,这样也能挫一挫池笑鱼那一往情深的少女心思,她将信将疑地凑到月姨耳边,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月姨听罢摇头笑道:“姑娘当真说笑了,这楼是薛老板的,这没错,可他基本不管楼里的营生,这里的姑娘都是自由身,皆凭卖艺为生,自给自足,各凭本事。” “别说有染了,薛老板江湖事务那么繁忙,人又凶得很,好些姑娘倾慕薛老板已久,但求一夜良宵呢,这不是没辙呢嘛!”月姨说话倒是直白得很。 “啊?!”华浓诧异地看着月姨,一脸的不可置信。 月姨笑道:“看来你们不是常客啊,月满楼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楼里的姑娘不得主动同薛老板说话或者有身体接触,否则就得自行离开,不能再留在月满楼里了。” “这……还有这种说法?!这又是为何?”华浓问道,池笑鱼也好奇起来,杵着腮帮子,身子往前探了探。 第115章 泠泠琴瑟(二) 月姨接着道:“薛老板替雁回宫杀了这么多人,寻仇的一拨接着一拨,单单是已故的花老板,和他在一起这两三年,明地暗里受了多少算计,数都数不清,好几次都是从鬼门关里把命给捞回来的!” 提到花照影,月姨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他这种刀尖上走的人,顾忌总是要多些的,但凡来喝过几次酒听过几次曲的客人,这个事都知道,所以不管薛老板在外面又得罪了谁,楼里的姑娘总会是安全的,因为她们和薛老板本就是陌生人而已。” “其实这样对姑娘们也好,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的,要是和薛老板牵扯上,被江湖仇家盯上了,不丢条命,也得脱层皮!”月姨说着眼里难得露了一丝凶光。 顾子赫不解道:“那要是有人直接绑了你们的乐伶,以此相挟呢?” “哈——”月姨笑着摇头道:“要挟?以薛老板如此狠辣凶戾的名声,那些人怎么会蠢到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来要挟?!再说了,这月满楼的乐伶舞伎那都是名满江淮的,在江淮,没人敢冒这个险的!” 华浓一听无奈了:“这怎么和说好的都不一样呢!” 池笑鱼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样看着华浓,不过回想起月姨的话,心里暗道明明也没有很凶嘛,薛摩还是挺好相处的啊…… 秦英拎着一坛酒回来,把两只碗一放,斟满,端上,看着顾子赫道:“烂扇子,来,干!” 顾子赫亦不推阻,两人仰首就是一口干,顾子赫抬袖一拭,问道:“你们三个大男人的,当初怎么就会想到要开花楼啊?” 秦英一听叹了口气,坐下道:“几年前本来是要在西都阳曲山的,也是机缘巧合吧,有次我们在醉红楼,正巧碰到一帮人带走一名歌姬,那女子一丝挣扎都没有,但是还是明显能感受到她看我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当时我们没管……” 秦英摇了摇头:“后来,再来扬州的时候,便在街上听到有人遭毒打,我们过去看的时候,那人已经死了,死状极其惨烈,非常得瘦,四肢被扳成了十分扭曲的形状,浑身是血,满地的秽物!到那里我们才知道,原来死了的人就是当初的那名歌姬,我记得我师父当场就吐了起来,把苦水都吐出来了……” 三个人听得都愣神了,秦英接着道:“烂扇子,你是投生的好,生于一官宦世家,你身边自然都是富家子弟,确实,像你这样出生好的人很多,但是像她那样出生不好的人,更多。” 秦英抿了口酒:“我从没听我师父后悔过什么,独独这件事,本是举手之劳,可偏偏选了视而不见,反正后来他二话没说就开了这楼,收留过往孤女,他那烂得见鬼的名头一挂,自然也没人敢闹事。” 顾子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咦,那姑娘被人拉下去了诶……”池笑鱼一脸紧张地指着台上说道,三人仰首看去,只见两男子架着琴瑟姑娘就按到了座椅上,秦英远远看去,发现那桌的人都是灵山派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在下灵山派剑术执教谢康,见过琴瑟姑娘,姑娘芳名远扬,今日有幸,特来拜会。”座上这位叫谢康的男子满脸堆笑地看着坐在一旁的琴瑟说道,很明显刚才那两人就是受他指使上台押人的。 琴瑟冷面道:“谢公子想听曲,自可让花娘告知于我,不必如此,台上曲未完先断,不免扫了众人的雅兴。” 旁边一男子听她语气不善,拍桌而起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们谢执教由得你一介伶人来指摘?!” 谢康把男子拉入座道:“龙义,你这么凶神恶煞得干嘛,别吓着了人家姑娘。” 谢康斟了杯酒,笑道:“谢某这就替他赔个不是,还望姑娘笑纳!”谢康仰首一饮而尽,把另一杯斟满的酒推到了琴瑟面前。 琴瑟看着桌上美酒,叹息道:“琴瑟靠这喉嗓卖艺为生,歌舞琴书都可赠与公子,只是这酒,是万万不能沾的,还望谢公子海涵。” 谢康的随从一听,气得鼻孔直冒气,他们在河东一带哪吃过这种闭门羹?谢康冷下脸来,道:“谢某一介粗人,不懂那些,就想喝酒!” 琴瑟笑道:“这好办,楼里酒量好的姑娘甚多,我去让花娘给你寻一美人来。”琴瑟说完刚起身就被谢康给按了下来,伸手捏住她的下颚,端着酒杯就要硬灌。 整个大堂的人都起身望着,毕竟这地盘已经很久没见人前来闹事了,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一旁一名白衣护卫见状,上前伸手挡住了酒杯,谢康一看横眉道:“薛摩尚且要让我三分薄面,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一旁的随从附和道:“就是,等雁回宫嫁过来,你们还得由我们做主呢!” 秦英远远看着那白衣护卫迟疑的神色,道:“我倒要去会会这帮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名门正派!”说罢,把碗里的酒闷口干了,碗往桌子上一丢,就朝着那桌人走了过去。 白衣护卫看到秦英走了过来,稍稍松了口气,急道:“二楼主,他们……” 秦英拍了拍他的肩,看着谢康道:“阁下是?” 谢康上下扫了一遍秦英,亮声道:“灵山派剑术执教谢康!” 秦英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有些想笑,灵山派历任掌门为人都严谨恭肃,至于沈扬清,即便为人高调了些,待人倒也还谦和,怎么座下这些倒全都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 秦英边点头边一个字一个字道:“剑,术,执,教。”说完,秦英提气似光影在人群中一阵穿梭,灵山派的人大惊忙伸手去拔佩剑,一探之下,才发现徒握着剑鞘,而剑早已不翼而飞了。 秦英站定,冷笑着双臂从背后缓缓展开,像个“大”字一样,拎着四把剑柄道:“连剑都护不住还剑术执教呢!” 第116章 泠泠琴瑟(三) 酒客、姑娘、护卫,满堂人都翘首看着,谢康哪忍得了这般羞辱,恶狠狠道:“你秦英算老几!这笔账我记下了,今天,老子还非就要带这贱人走了!” 谢康粗暴地拽着琴瑟就要往前走,琴瑟吓得尖叫了起来,秦英也怒了,闪身上前挡住道:“是不是你们当真以为四海皆是灵山派啊?!你们在河东怎么作威作福我管不着,但是现在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里,江淮,扬州,月满楼!” 谢康仰天笑道:“月满楼又怎样,待灵山派和雁回宫一联盟,老子第一个就带人来剿了你月满楼!” 谢康眼神往后一看,正巧看到走过来的薛摩,谢康挑眉道:“薛摩你来得正好。” 秦英听到谢康的话,一回头就看到薛摩那张醺醺然的脸,众人都太专注,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薛摩一把搭上秦英的肩头道:“你和他废话那么多干嘛……” 谢康没好气道:“我说,薛摩,这女人……啊……”薛摩左手一把捏住谢康的手腕,他吃痛得话都没说完,琴瑟自然就被放开了。 薛摩右手一运气,朝着他胸口就是狠狠一掌,谢康一下子被震飞了出去,道上的桌椅都没能挡住,被向两边挤散了,最后谢康的后背重重地撞到鼓台的侧面,他面色泛红,双目圆瞪,大口鲜血喷出,人面朝下直直地倒了下去。 鼓台上本来就已经受惊的姑娘们,此时更是吓得尖叫连连往后缩去,谢康的随从好似根本没想到薛摩会下手一般,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上前去看一看他们的剑术执教。 薛摩明显喝高了,走路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一路晃晃荡荡走上前,拎起谢康的后领,提着就朝门口走,满堂围观的人都知道薛摩那一掌焱火掌是聚了狠力的,如今再看谢康,头首垂着,双腿塌拉在地上拖着,真像是死透了一般。 灵山派那三个人提着剑鞘防在身前,样子有些滑稽,秦英提脚绊了一下,其中一人绊翻在地,在寂静的大堂内兀自弄出了声响,薛摩醉眸一抬,那人当下就吓得屁滚尿流夺门而逃。 一阵慌乱,待到门口时,只剩下刚才那个叫龙义的人了,薛摩手上一使劲像丢一袋面粉一样,将谢康往月满楼门口的空地上一丢,向着龙义说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人,就说,过来收尸。” 龙义木愣愣地看了看地上谢康的尸体,抬手指着薛摩道:“你……你给我等着!” 琴瑟看那人反身拨开人群就跑了,跟落水狗一样仓惶,心中得出口气,也不免欣然,扭头看了看身旁一身红衣的人,才一瞬便是两颊绯红。 琴瑟双手轻轻扶上薛摩的胳膊,细声道:“薛老板……” 话还没说完,薛摩朝月姨招了招手,道:“这姑娘明天就让她出月满楼。” 琴瑟一听愣了几秒,下一瞬眼泪马上就上来了,楚楚可怜地看着月姨,月姨刚想跟薛摩开口,薛摩一把搂过顾子赫道:“顾兄,走,喝酒去!” 月姨看着薛摩的背影直摇头,对着琴瑟埋怨起来:“楼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你何必就非要去摸他碰他呢!” 琴瑟急道:“我只是真的很感激他,我没有要怎样,月姨我求求你,你去帮我求求情,我离开了这里,去外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离开这里……真的不能离开这里……” 月姨叹息道:“薛老板说一不二,这……我怎么劝得动啊!” 琴瑟哭得梨花带雨,摇着月姨不停道:“求求你……月姨,求求你了……” 池笑鱼和华浓相视一眼,看她哭得那么可怜,心有不忍,池笑鱼上前说道:“琴瑟姑娘,你别哭了,我去帮你劝。” 琴瑟像看到救星一样,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道:“你好像是二楼主和顾少爷的朋友?” 池笑鱼没想到自己的男装竟然能这么成功,竟能不被认出来,笑着道:“我是池笑鱼。” 琴瑟眼睛一亮,抓着池笑鱼的手道:“池姑娘,我真的只是想谢谢他,我在这里还能无忧无布地卖唱,保我清白之身,可去了别处,我……” 池笑鱼拍拍她的手道:“嗯,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吧,你明天不会离开这里的。” 语罢,池笑鱼转身往里走,华浓边走边道:“你就这么有把握啊,要是劝不住怎么办?” 池笑鱼眉一皱道:“我就死缠烂打,我就死磨硬泡,我就耍无赖!” 酒过三杯,顾子赫凑到薛摩的耳边道:“今夜,镜平亭相候。” 薛摩皱眉道:“你现在就要走?去哪?” 顾子赫道:“去趟聚义山庄。” 薛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子赫一走,薛摩转身就往楼梯去,秦英跟上道:“镜平亭……我也要去!” 薛摩笑着揶揄他:“你去干嘛,看你的春宫图去。” 秦英斜瞅了薛摩一眼,忿忿道:“嗤,不去就不去,我还不稀罕去呢!” 薛摩正色问道:“你回来这么久了,去看了你妹妹没有?” 秦英一听立马定住了,眼一瞪,嘴一张,愣愣道:“我……我忘了!” 薛摩听罢食指直接指到了秦英的鼻子上,可又拿他没辙,犹豫了两下,狠狠一握拳,转身便欲上楼。 正巧此时池笑鱼追了上来,拉住薛摩还没开口,薛摩便问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秦飒怎么样?” 池笑鱼被薛摩焦急的神色给震住了,华浓开口道:“秦姑娘刚开始那几日我们去找她,她都不肯出房间,后面这几日就都没见着她了。”薛摩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飞一样地往楼上而去。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薛摩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倏忽之间,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状况,各种各样可能预见的画面,全一口气地堵在了脑海里,想都不敢再想下去,挤得他脑袋生疼。 薛摩一口气奔到秦飒房门前,一把就把门给推开了,屋里氤氲薄雾弥漫,闻到这种味道,薛摩垂首狠狠舒了口气。 第117章 少年久情深,情深不可解 秦飒盘腿坐在堂中地上,面前摆着一个小型兽炉,冷焰飘忽,水汽缓腾,秦飒睁眼看到薛摩立于身前,站起身,莞尔道:“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的感觉真是很好。” “呼——你没事就好,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薛摩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兴许四周有水汽的关系,更是衬得那双眼温柔得似熙风秋月,薛摩想起华浓的话,开口道:“我听华浓说,我不在的这几日你都足不出户的?” 秦飒点点头道:“你不是说不能再露面了么,这样自然是最好。” 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怎样,薛摩的身体微微晃荡了一下,他紧蹙着眉道:“我只是说不要出月满楼,也不是让你不要出房间,我只是……” 薛摩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就没音了,双眸低垂,心叹是啊,出不出得房间和出不出得月满楼,有差别么?留是留不得,走是舍不得,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秦飒看着他迷茫失意的神色,轻声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薛摩嘴角一撇,一把搂过秦飒按在了怀里,像是要把她按进骨血里一样地用力,秦飒感受到他背部的肌肉都紧贲了起来,双臂圈着她,似铜墙铁壁般安稳。 池笑鱼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薛摩抱着秦飒站在一片朦胧里,如幻如梦,似画似影,竟有丝丝看不真切之感。 窗棂外,一阵熟悉的风过之声,薛摩眉峰骤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透着阵阵寒凉,他放开秦飒,急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恶狠狠道:“进来啊!要看有种进来看啊!给我回去告诉呜……呜……” 秦飒趴在窗前皱着眉用手使劲捂着薛摩的嘴,导致他后面要说的话,全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断音,秦英亦是一阵轻功冲到薛摩面前,一把正过他的身,双眼惊恐地看着他。 薛摩看到秦英满眼的惊慌失措,不禁懊悔起来,自己刚才着实冲动了,步行至此,就如渡海浮囊,不得有一针一缝之罅隙,稍有不慎,便是入坠深渊之境,求出无期! 薛摩将秦飒的手轻轻拿开,他依旧喘着粗气,显然怒意并没有消,手正好碰到秦飒手上的手套,双瞳似火烧透,拽住秦飒的手,粗暴地将两只手套给扯了下来,揉捏在手里,一双手套瞬间化为了一堆废布,薛摩怒道:“我说了多少遍了,叫你不要戴这破玩意儿!” 窗户一开,稀薄水汽尽散,池笑鱼和华浓在门外看着都震住了,池笑鱼惊讶的是薛摩竟然为这么点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而华浓惊讶的是手套扯掉后,秦飒那双伤痕满布,肤色不一的手。 “如果我的到来,就是让你这么乱发脾气的话,那么我们今晚就施术,我明早就走。”秦飒的话说得极其冷静,双眼直视着薛摩,薛摩看着秦飒那双倔强的眸子,纵然心头千千火,亦是压尽,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眼光闪烁,手足无措…… “不行……不行……你不要走……”薛摩呢喃着伸手轻轻拥住秦飒,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眼眶红得骇人:“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向你发脾气的,是我不好……” 秦英见状走了出去,看到华浓和池笑鱼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像她们做了个手势,反身将门合上,在门合上的那一瞬,池笑鱼看到薛摩眼底隐约有水光在闪。 池笑鱼回到自己房间,抱着她为薛摩做好的披风直走神,她有一点搞不清楚当下的情形,如若薛摩抱着的人是白容想,那自是不用想都通透,可是现在他抱的人明明是秦英的妹妹,更何况,薛摩那表情,那眼神…… 池笑鱼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华浓姐,你说……薛大哥是不是……喜欢秦姑娘?” “连你都看出来了?!”华浓愈发肯定了:“以我瞧着,不仅仅是喜欢,他那眼神里比喜欢多了太多太多东西。” 池笑鱼不解道:“多了什么?” 华浓秀眉紧蹙琢磨道:“同情,感恩,不舍,爱意,以及……无能为力……我觉着他们两个之间有些不寻常,你没有看到秦飒那双手么?” 被华浓这么一提醒,池笑鱼才恍然惊道:“对啊,华浓姐,她的手为何会一块一种颜色,这般诡异?” 华浓抬起自己的手,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思虑着究竟怎么样才会让手受这种伤,正巧一只飞蛾扑光而过,华浓遽然醒悟道:“虫毒!对,没错,肯定是这样,只有经年累月碰触毒虫的人才能落下这般的伤!” “这么说来……”华浓一脸震惊:“难道她是……驭虫师?!” 池笑鱼一听到“虫”字,想起那本书上所说的虫蛊,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问道:“驭虫师是什么?” 华浓皱眉道:“在南荒沼泽瘴气之地,蛇虫鼠蚁甚多,便衍生出很多养虫人,但是驭虫师同养虫人不同,他们会将虫进行各种各样的试法,甚至以身试毒,目的就是为了培养出能特定使用的虫蛊。” “以其说是驭虫师,不如说是虫奴,整天和毒虫打交道个中惊险,想不可想,因为经常被咬,即使治愈,体内亦会留有残毒,慢慢的,便会并发各种不适症状,所以做这个的寿命都不长,多半死于非命,而且死相非常凄烈恐悚!” “我曾听传有人在岭南亲眼见到毒虫从体内咬破驭虫师肚皮,点点黑色,密密麻麻,从腑脏内蜂拥而出!场面极其可怖,那种虫穿肤而入后,竟然直接在人体内筑巢,直至最后爆发!” 池笑鱼听得倒真是有些身体不适,直想发恶心,自己拼命死死压着,华浓重重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去受这种罪呢?!虫蛊这种邪术,兵行诡道,中原人向来鄙夷,南荒人也自是不屑,她……为什么会去做驭虫师呢?” 第118章 怒发冲冠处,还见浩然气(一) 华浓想不明白叹息道:“唉……当当真真没有想到,这种只有在剑南和岭南才会出现的人,竟然活脱脱地出现在我们身边了!” 池笑鱼问道:“华浓姐,会不会是有人逼她的啊,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华浓摇摇头道:“驭虫师没有一个不是自愿的,因为亲自用虫做各种各样的试验,这本就已经如酷刑,她若不肯,没人逼得了她……” “我现在奇怪的是,这种等同自残自虐的行径,为何薛摩和秦英都没有阻止呢?!”两人怔怔相视一眼,没有答案,默默无言,楼外喧闹依旧,窗棂又进来一只飞蛾,不管不顾,迎火而拥,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杨执事,杨执事……不好了,呜……咳咳咳咳……”谢康的随从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头就栽跪到了杨玄展面前,话都还没说清,就又哭又咳的,引得满堂的人皆行注目礼。 桌上杯盘狼藉,杨玄展酒过三巡,同冯克和紫衣男子喝得正酣畅,见他哭丧着张脸,喝道:“给老子滚!别在这里让冯兄和欧阳兄笑话了去。” 谢康的随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牙齿打着颤儿地说道:“谢……谢执教……谢执教死了……” 杨玄展抬手掏了掏耳朵,像是自己听错了般,不耐烦道:“你说谁死了?你给我大声点,跟只蚊子一样,嗡嗡嗡的,谁听得见?!” “谢执教死了!”随从憋着气大声得喊了出来,杨玄展身体一晃,一把拎起地上人的领子,厉声问道:“你说什么,谢康死了?!”杨玄展阴鸷的眼吓得随从不停哆嗦,牙齿直磕碰没能说出话来。 正好这时,杨玄展抬眼看到谢康的首徒走了进来,此人就是留在月满楼门口的那人,杨玄展问道:“龙义,什么情况,他说你师父死了?” 龙义直点头道:“杨执事,我师父真的死了,尸体现在还在月满口的门口呢!薛摩说让你们去收尸!” 话一出口,举座皆惊,堂中的人手里的酒碗都忘了放下,纷纷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龙义。 杨玄展将手上的酒碗使劲向地上一摔,“嘭”得一声砸的四分五散,旁桌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杨玄展目眦尽裂,一把抓过龙义恨声问道:“薛摩干的?” 龙义点头如捣蒜,说道:“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月满楼大庭广众之下,死于薛摩的焱火掌。” 冯克和紫衣男子相视一眼,嘴角皆轻挂上了笑,杨玄展酒醒了大半,满脸敛恨道:“那狗娘养的,敢在天王老子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冯克摇头叹息道:“我同薛摩在雁回宫共事四五年之久,他平素行事向来强硬蛮横,不把我放在眼里倒也罢了,没想到如今倒连灵山派都不放在眼里了!” 杨玄展一听更是火冒三丈,看着手掌上结痂的伤口,冷哼一声道:“太嚣张了!真当我们怕了他不成,正好旧怨新仇一起算,等我回禀了沈掌门,看我不带人掀了他那月满楼!” 紫衣男子冷笑道:“杨兄,算上我一个!” 冯克看着杨玄展那恨之入骨的神情,知道摆明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心头暗笑道,薛摩啊薛摩,天堂有门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倒还非要闯进来,呵—— 正巧,沈扬清同白容想、鬼骨、林笑等一行掌门人从二楼下来,杨玄展看到沈扬清疾步上前,说道:“禀告掌门,谢执教在月满楼被薛摩给一掌打死了!恳请掌门做主!” 此时全场极静,杨玄展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满堂满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下一瞬,惊呼声,愤愤声,窃语声,哄哄四起! 鬼骨皱着眉目光越过杨玄展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柳无言,想征询得一二,奈何柳无言一脸的平静,当真什么都看不出来。 “嗤,薛摩哪会这么无缘无故地杀人!谢康好色成性,多半怕是他淫心起,又按捺不住,非要在月满楼里浪,那能有好下场么?!”白容想也不避忌,当着众人的面,维护起薛摩来。 冯克完全没有想到白容想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会替薛摩说话,这可是在沈扬清的面前呐,杀的可是沈扬清的人呐,冯克这么一想,拳头捏得死紧,满腔怒气沉沉却无处可发。 杨玄展阴笑一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死的不是你们雁回宫的人,你当然可以在这里说风凉话!” 白容想直视着杨玄展道:“薛摩在我手下多年,他的性格我自然清楚,烦请杨执事去了解了解实情,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风凉的实话!” “你!”杨玄展说着就要上前,沈扬清一看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忙伸手挡在中间,道:“不得对白宫主无礼!” 杨玄展见此情况,向周围灵山派的兄弟们使了个眼色,一下子,以杨玄展为首,满堂灵山派的人乌压压地跪下去了一大片,齐声道:“恳请沈掌门替谢执教报仇雪恨,以震我灵山赫斯之威!” 白容想环抱着双臂,垂眸冷睇着杨玄展,一脸跋扈之态,笑道:“杨执事,你这番行径,不可不说无逼宫之嫌呐!” “嗤,日月可明,天地可鉴,我杨玄展对灵山派一片赤诚,倒是白宫主顾念私情,想要徇私包庇薛摩吧?”杨玄展抬头说道。 雁回宫和灵山派本就交好,白容想看他这么针锋相对,拳捏得死紧,刚要上前,沈扬清就横在了白容想和杨玄展面前。 逐鹿台上落霜剑的事也算不得完满,现下喝了酒,又摊上这档子事,沈扬清心下烦躁得紧,冷声道:“都少说一句行不行!” 满堂的人见沈扬清动怒也都噤了声,沈扬清环视了众人一圈,看着沈放开口道:“师兄,你带人去月满楼了解下当时情况,顺便把谢康的后事给处理了。” 杨玄展一听扭头看了沈放一眼,两人在灵山派都居执事之位,平起平坐,沈放看着杨玄展那别有用意的眼神,垂眸一拱手对着沈扬清道:“属下遵命!” 第119章 怒发冲冠处,还见浩然气(二) 沈放一走,沈霄便在沈扬清耳边轻声道:“为何要派沈放去?扬清,你不要给沈放太多的实权。” 沈扬清蹙着眉,一脸不满低语道:“我已经没给了,他的簇拥都是他自己挣来的,连杨玄展那种武功平平之人都能爬到他头上,你还要怎么样啊?” “那你何必还派他去?”沈霄不满道。 “他去,会比杨玄展去好得多!”沈扬清抬手制止,似是不愿再就此事继续谈论下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跪了一地的人,高声道:“都起来吧,大家该喝酒的去喝酒,该猜拳的去猜拳,我们江湖人勘破生死,快意恩仇,今天群英满座,不要为这事,扫了各路豪杰的兴!” 灵山派下跪的一干人等看掌门都这么说了,纷纷起身,重新入座,其他门派的人见沈扬清如此磊落豁达,颇具豪侠风范,称道之声不绝于耳。 白容想听着那些赞扬的话,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沈扬清看了她一眼,道:“容想,陪我出去走走吧,酒气熏天的,我们出去吹吹风。” 两人缓步走在扬州繁攘的街道上,白容想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番凌厉的架势,嘴角眉梢净是温婉之色,沈扬清看到她眼底的温柔,叹道:“我还真没想到,即便是与我灵山派起冲突,你依旧会选择保全薛摩。” 白容想眼里闪过一抹坚定的光芒,说道:“薛摩之于我,是军师,是虎将,亦是挚友,他效命于我已经快五年了,在这五年里,我亲眼看着他一路过关涉险,替我拿下江淮寸寸江湖,没有他,雁回宫便不是今日的雁回宫,我身为一派之主,若不能保全麾下之人,当属奇耻大辱!” 沈扬清挑眉道:“即便是之于我?” 白容想直视着沈扬清,眼神笃定:“即便是之于你。” 沈扬清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开口道:“容想,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白容想一听笑了起来,在沈扬清面前她一直伪装得很好,知道他喜欢温婉之人,便将自己的锋芒全数收敛,投其所好,博其欢心。 白容想有些感慨道:“应该说.....是变得一样了……”她想起薛摩之前和她说过的话,接着道:“大概是被人调教了一顿,开窍了吧!”沈扬清笑笑不再说话,抬眼满目皆是江淮繁华。 沈放带着灵山派的人还没到月满楼,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流言就传得沸沸扬扬,单是随便竖耳听听,就可以了解个大概。 沈放开口问道:“龙义,我也算听了个半斤八两,事情就这样?” 龙义愤愤道:“不就是喝个酒嘛,我师父好这口,没想到倒把命给搭进去了!哼,当婊子还想立贞洁牌坊,那女人蹬鼻子上脸,我师父看得上她,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薛摩那恶贼趁我师父不备,明着不敢来就暗地里偷袭!简直可恶!仗着有雁回宫撑腰,根本不把我们灵山派放在眼里!沈执事,你可一定要替我师父讨个公道!” “呵……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师父倒是亲为表率了啊!”龙义听着沈放这挖苦的语气,一时语塞,只得尴尬地笑道:“灵山派的执教被人杀了,不管怎么说,这丢的总也是灵山派的脸嘛!” 龙义看到沈放的脸色一沉,知道这话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还来不及暗喜,沈放就已经加快步伐往月满楼去了。 薛摩背依梁柱坐在阑干之上,手上握着一小坛酒,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月满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秦英陪在一旁,见他还在不停喝酒,实在看不下去了,劝道:“陪着白容想喝了那么久,还没喝够啊,别喝了!” 薛摩笑抬醉眸道:“怕什么,反正也喝不醉,不是么?” 秦英一听莫名难过起来,叹息道:“总归是伤身体的啊……” 薛摩好似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低头笑了起来,秦英看着面前这张看了十多年的脸,惚恍如梦寐。 突然薛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秦英顺着他的眼神往大堂里看去,正好看到沈放带着灵山派的人走了进来,秦英笑道:“竟然是沈放……呵……我还以为会是杨玄展来呢!” 薛摩眼眸微眯,接着道:“如若真是杨玄展来,我倒还能看得起他沈扬清了,呵……当真是灵山派的好掌门呐,好一个以大局为重!” 秦英蹙眉道:“可是如果沈放在这件事上,也不明事理,大闹一场的话,我们不就可以借机……” 薛摩摇头笑道:“不可能的,逍遥剑沈放很早就侠名在外了,今晚的事谁错谁对一目了然,这种扬名江湖的大豪侠怎么可能会包庇他手下的无耻之辈?” 薛摩一双眼打量着沈放,略有感慨道:“现下灵山派的事物很多皆是他打理的,如若不是他太过愚忠,今日沈扬清所享的这些殊荣,本该归他……” 池笑鱼又把岭南蛊书逐字逐句地看了好几遍,愈看背脊便愈是发冷,心烦意乱地刚打开房门,就看到对面那两人的身影,池笑鱼想起琴瑟的事才是当务之急,若是今晚劝不下来,那明天……思及此,池笑鱼回身看了看桌上的披风,灵机一动,拿上便疾步向薛摩走去。 秦英看到池笑鱼过来,说道:“看来池姑娘找你有事,我先去下面盯着,有什么不妥,我叫你。”说罢,一把夺过薛摩的小酒坛,仰头就是咕咚咕咚好大几口,秦英抬袖把唇边的酒渍一擦,手上一掂,又把酒坛还给了薛摩,二话不说就下楼去了。 薛摩拿起酒坛,一反手,酒滴连滴都滴不下来,被秦英喝了个干净,薛摩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臭小子!” 池笑鱼走过来,看到薛摩在笑,心里又长了几分底气,把手中的毛绒披风递给他,开口道:“薛大哥,这是亲手给你做的,你看看可还合适?” 薛摩一听,挑眉看了看手中枣红色的披风,开口道:“何必这么麻烦,隔壁就有绣庄,况且……我也不缺这东西。” 第120章 珠落玉盘处,一见钟情时(一) 池笑鱼听着薛摩这疏远的语气,本来还有几分把握的事情,一下子倒全没底了,池笑鱼不自觉地双手背到身后,摩挲着被针扎过的手指,她本是池家的掌上明珠,双手难拈针和线,今始为君十指尝尽针尖苦,偏偏到头来,还换来个不以为意。 薛摩看着池笑鱼脸上的那落寞和委屈的神情,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说道:“这回我便收下了,下次不要再给我做了,要做也给子赫做吧。” 池笑鱼一鼓气,直视着薛摩道:“不是白给你做的,我是有要求的!” “要求?哦……那我便不收了,你拿回去吧。”薛摩那淡然的口吻气得池笑鱼直接想把他从阑干上推下去,以泄心头之愤!奈何狗馋于食需摇尾,有求于人要低头,这个道理池笑鱼还是明白的,更何况她是答应了琴瑟的,就算是坑蒙拐骗混,这个事情也得办下来! “你怎么这样啊……”池笑鱼心一横,装出了她能装的最可怜兮兮的表情,低声说道:“薛大哥,你已经说了要收下的,不可以说话不算话的……” 只一眼,薛摩心便软了下来,他扭头看着大堂无奈摇首道:“说吧,什么事?” 池笑鱼一听,委屈之色顿扫,眉开眼笑道:“不要赶琴瑟走了,让她留下来吧,好不好?”薛摩没想到竟是为的这事,看着池笑鱼那副欢喜雀跃的样子,才恍然大悟敢情刚才的可怜巴巴都是装的啊?这小妮子就仗着长得像秦飒,尽欺负他心软! 薛摩一阵腹诽,才缓缓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自建楼之日起便是如此,月满楼从来都不是什么安逸避难所,这是江湖风口浪尖之地,她们要在这里讨生活,便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但若是主动同我说话,或是有身体接触,那就只能离开,这个没得商量!” 池笑鱼听完薛摩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犟嘴道:“你是金子做的啊?!摸都摸不得!” 个中厉害关系说来话长,薛摩便只得撇了撇嘴道:“就是摸不得!” 池笑鱼看着他那副骄傲的样子,气得不行,心一横,牙一咬,伸出手去一把就捏住了薛摩的两颊,一用力,他的嘴唇就被捏得嘟了起来。 这么一来,两个人倒是都怔住了,他本已是微醺,脸颊泛红,被池笑鱼手一捏,模样甚是嗔俏,池笑鱼从来没见过看上去那么好欺负的薛摩,觉得新奇,愣住了,而薛摩是从来没人敢对他做这样的动作,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僵持了几秒,薛摩回过神来,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池笑鱼吓得连忙放开了手,眼神闪烁,手停在半空中,为了缓解尴尬,她对着空气捏把了两下,讷讷道:“额……这个……手感不错.....” “池笑鱼!我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些?!”薛摩话一出口,池笑鱼再不敢看他,脸颊涨得绯红,也不回话,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终是败下阵来。 突然,鼓台上琴筝声戛然而止,连大堂里都渐渐安静下来,池笑鱼倾身往下一看,只见琴瑟换掉了一身华裳,身着一袭素衣抱着琵琶,缓步走到台中,环视了一圈堂中众人,行了个礼,开口道:“自打琴瑟进了月满楼,深受大家照拂,小女子感激不尽,在此谢过了,之前若是有什么得罪违逆之处,也万望海涵,今此送上一首秋棠调,权当酬谢和赔罪罢。” 话一闭,满堂喧腾,掌声,窃笑声,吆喝声,口哨声,一声摁过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琴瑟要被赶出月满楼的事,自谢康一死,便在扬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即便这里刚刚才闹出了人命,依旧免不了一拨一拨的人比肩接踵而来,来看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这两年来,像谢康这样直接发难的人不多,但是她琴瑟得罪的人也着实不少,看着台下那一张张不怀好意的面孔,琴瑟搂了搂怀里的琵琶,才勉强稳住了这具不停哆嗦的身体,她垂眸漠然一笑,回身对着姐妹们使了个眼色,鼓点一起,一曲合奏便如雨打汀洲,娓娓而来。 “事情就是因她而起,哼,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没了雁回宫和薛摩做靠山,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像刚才那般猖狂!”龙义盯着琴瑟恶狠狠地说道。 沈放看着台上低眉顺眼,背脊却挺得笔直的女子,倏忽间出了神,她纤指灵巧翻飞,放佛不是在拨弦弄琵琶,而是在他心上狠狠弹了一道,叫人无端心疼。 “你怕是说错了吧,究竟是人姑娘猖狂,还是你们猖狂?”沈放眉眼刚毅,自是一脸正气,他反问道:“龙义,此事究竟是因她而起,还是因谢康的淫心色胆而起,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了吧?” 龙义一听沈放的语气,心里暗道不妙,争辩道:“沈执事,是她勾引我师父在先……” “出去!”沈放皱眉冷声喝断道,龙义见沈放动了怒,知道这事是没什么指望了,沈放见他呆愣在座上没有动作,一挑眉面有不满:“难道还要我送你出去不成?!” “嘿嘿……”龙义讪讪笑着:“沈执事说得哪儿的话,不用,不用,我这就走,这就走……” 龙义怏怏出了月满楼,虽然同处一派,但龙义知道沈放一直都看不惯谢康的为人行事,所以自打沈扬清让沈放来处理此事,龙义就知道希望不大,如今…… 龙义叹了口气,在脑海里寻思了一番,觉得这事还是得找杨执事商量,方有出路! 沈放看了眼台上手执琵琶的女子,把花娘招了过来,问了个仔细,才知道原来薛摩是真要赶她出去,不禁叹了口气道:“还真是被灵山派给连累了……” 花娘并不知道沈放就是灵山派的人,一脸愤懑道:“可不就是!还自诩什么名门正派呢,我呸!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给毁了!” 沈放讶异道:“毁了……这……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不能再在月满楼卖艺么?” 第121章 珠落玉盘处,一见钟情时(二) 花娘听罢摇头道:“听公子这么说,就知道公子必定不是本地人……琴瑟色艺双绝,乃江淮头号花魁,有薛老板庇佑,虽是磕磕碰碰倒也相安无事过来了,如今,薛老板要赶她走,刚才的情形公子也看到了,也毋需奴家多言,更何况灵山派那人是因她而死的,她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一出月满楼,天晓得活不活得过三日!嗤!狗屁灵山派!尽作孽!” 沈放一听终于看懂了台上琴瑟那副眉眼淡然,视死如归的神情,看着看着,胸口竟然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沈放看着花娘问道:“待琴瑟姑娘这曲演奏完,不知可否让她到我这里小坐一会?” 花娘听罢还在犹豫,秦英便从沈放身后摸出来,说道:“当然可以,灵山派沈执事大驾光临,必然是为了谢康之死,她被牵连其中,自然应该前来相迎。” 花娘一听惊得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座中之人,没想到他竟然是逍遥剑沈放?!花娘半晌没说出话来,回想起自己刚才数落灵山派的种种不是,真是恨不得把舌头给咬掉半截,沈放看了秦英一眼,转而对花娘说道:“那便有劳姑娘了。”花娘只得讪讪赔笑,点点头退了下去。 鼓台上一曲停罢,满堂喝彩连连,嘈杂至极,池笑鱼虽然听不清酒客们说的内容,但看着台上琴瑟那抹瑟瑟的身影,施妆粉黛的脸惨白如纸,也知必然没说什么好话,池笑鱼开始莫名替她紧张起来,手心都起了一层薄汗,她一把抓住薛摩的臂膀,激动道:“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继续再帮帮她又能怎样?” 薛摩没有看她,他垂眸望见琴瑟向沈放走去,不急不缓道:“你真的觉得和我扯上关系就万无一失了?你忘了是谁差点就从雁荡山崖上掉下去,险些尸骨无存的么?如若我这次因她破了月满楼的规定,把她留了下来,从明天起,她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做一根不是软肋的软肋,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池笑鱼据理力争道:“那次是意外,是我不懂事,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地站在这里么?” 薛摩摇头笑道:“你和她不一样啊,你是池盟主的女儿,你背后不单单有我,还有顾子赫,还有聚义山庄!” 池笑鱼一听急得双眼蒙雾,声音都有些发抖,说道:“薛大哥,她现在难道不是死路一条么?本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现在若是把她赶出月满楼去,谢康手底下那帮人会放过她吗,她从前得罪过的人会放过她吗?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你再帮她一把,又有何妨?” 薛摩看着面前人那红红的眼眶,皱眉道:“唉……别人的事情……怎地那么上心!” “我只是觉得,如若有一天,我同样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我也会希望,有人肯站出来帮帮我……”薛摩看着池笑鱼望向琴瑟时那抹悲戚的神色,心上虽动容,却依旧冷言道:“女人就是麻烦!”说罢,薛摩双手将披风往身上一罩,身体往阑干外一翻,直接轻功飞到了大堂里。 池笑鱼呆呆地看着薛摩飘然而下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这是……答应了?” 秦飒轻轻把窗缝合上,一转身思绪里全是刚才薛摩看着池笑鱼时,那种温暖的眼神,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闭上眼,这些年来薛摩各种各样的表情在她的脑海里一一划过,有挣扎,有无奈,有萧索,有肃杀,却始终难得暖意…… 秦飒一阵心灰,薛摩,我的出现,可曾温暖过你的双眼? 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做一个温暖你而不是让你受尽苦痛的人,哪怕我连我自己都温暖不了,我也希望把整个世界的光都留给你。 想到这里,秦飒紧紧抿着唇,身体开始慢慢疼痛起来,一寸一寸,似搅似捣,贝齿在唇瓣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秦飒满脸惶恐地扑到药箱前,双手胡乱地翻腾起来,找到一个药瓶,扯开木塞,直接仰头就往嘴里灌,黑色的药丸一下子就塞得满嘴都是……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床上,蜷成一团,睁着空洞的眼,忍耐着,等待着……地上那个药瓶孤零零地滚到一边,黑色的药丸撒了一地…… 沈放还在和琴瑟说着话,抬头就看到薛摩朝他走来,沈放站起身,抬起酒杯,嘴角含笑道:“沈某见过薛老板。” 沈放的随从看他这般谦谦之意,不免都有些意外,以灵山派今日之势,也着实无须给谁脸面,薛摩挑了挑眉,笑着将酒杯斟满道:“逍遥剑客气了,你远来是客,应是薛某先干为敬!”说罢,两人仰首就是一口干,琴瑟看两人都入座了,倒是显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遂道:“那……琴瑟这便先退下了。” “不用,你就坐这吧。”沈放话一出,薛摩掀眸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沈放见琴瑟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接着道:“没什么是要避讳你的,再说了,这事都到这份上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害怕么?” 琴瑟听到最后这四个字,一双黯淡的眼,瞬间就染上了水灵灵的光芒,楚楚动人。 出了这么大的事,甚至还闹出了人命,她招惹上了当今江湖势力最大的门派,没人问过她怕不怕,也没人在意过她怕不怕…… 不管她表现得多么落落大方,淡定自若,沈放简单的这一句“不害怕么?”就可以尽数击碎她所有的伪装!怎么会不害怕呢?人渺小如蜉蝣,江湖浩淼如沧海,沉浮一日,便多提醒你一日,在这沧海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究竟是怎般脆弱! 秦英双臂环胸背靠堂柱,听到这话,抬眸看了两人一眼,心下便有了个大概。 薛摩心底一番感叹,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所言不虚啊,他心上虽感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地问沈放:“那依沈执事的意思是?” 第122章 珠落玉盘处,一见钟情时(三) “发生了什么,基本上我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我会据实和沈掌门禀报,在我这里自然是谢康有错在先,想必在他那里也走差不了多少,迟早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为了这些琐碎伤了和气。”沈放说罢,薛摩笑道:“有沈兄这句话,薛某那倒是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沈放笑着摇摇头道:“薛老板过谦了,刚才和琴瑟姑娘闲聊,本想和她博弈一局,怎奈听说月满楼有不得下棋一说?” 秦英听罢身体一僵,猛地一回想,好像自谷雨出事后,确实在月满楼再没见过有人下棋,秦英心头一恸,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薛摩,薛摩感受到头顶秦英射来的目光,也不去看他,说道:“确实如此。” 沈放不解道:“风月之地,这规矩未免有失雅兴?” “也不尽然,此地我居,此楼我建,那这规矩,自然应由我来定。”薛摩边说边提起酒壶给沈放斟了杯酒,沈放耸了耸肩:“你我虽相识已久,倒也并未深交,常听人说你脾性怪异,倒是真所言不虚。” “不提也罢,并非我独异于人,皆是无奈之举。”薛摩说着瞟了秦英一眼,见到他那茫然若失的神色,叹息着摇了摇头。 几番推杯换盏后,沈放起身便欲离开,琴瑟满腔心思都在思虑自己明日的去处,见沈放动身了,才后知后觉地起身行礼。 沈放看她那般惶然无措的样子,正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见面礼,道:“琴瑟姑娘,琴艺精湛,实属平生难见,愿改日在下前来时,还可得此一闻。” 琴瑟一脸的受宠若惊,局促地站在原地,连回礼都忘了,沈放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薛摩看了琴瑟一眼,将沈放送到月满楼门口,开口道:“沈兄刚才那句话怕是说给我听的吧?” 沈放笑道:“薛老板当真聪明人,瞒不过你,说不定以后还真会常往这里跑了,还望薛兄能给我这个机会!” 薛摩见沈放真的认真起来,微微眯眼问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放直视着薛摩说道,两人对视了一瞬,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沈放抱拳丢下告辞两个字便带着灵山派一行人离开了。 出了月满楼,沈放的随从王起探上前道:“老大,你就真不追究了?” 沈放双眼含笑看着他道:“追究?你要怎么追究?” “可是,毕竟是死了灵山派的人啊!”王起皱眉道。 沈放笑了起来,他的眼睛生得十分好看,湛如星辰,可惜他不常笑,如今一笑起来,那双灵动的眸子便更是光彩璀璨,他道:“怎么,难道就因为死了人,错的就能变成对的,对的就应该要受罚了么?” 王起被说得愣了一瞬,沈放接着道:“谢康是遇到了薛摩,所以吃了亏,可是如果谢康遇到的只是些平民百姓呢,那又要有多少人无辜遭殃呢?” 王起一脸恍然大悟,沈放看着端平路上人潮涌动,眸光严栗:“灵山派,人很多,不缺一个剑术执教,更不缺一个无德的剑术执教!” “多谢老大指点,可是沈掌门和杨执事那边,你又要如何交代啊?”王起又皱眉问道,他有些担心沈放的处境。 沈放摇摇头道:“你啊,就是太年轻了,不经世事啊……” “若如我师弟会追究,他就不会是派我来,而是派杨玄展来,既然派我来了,那就证明他也不想追究,而至于杨玄展嘛,呵……”沈放眸露轻蔑,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王起有点挫败:“你老是说我年轻,我本来也才十五岁嘛,你刚才说的那些,现在我都懂了!” 沈放有些宠溺地揉了揉王起的脑袋,道:“也是,怪我了,呵呵呵……” 薛摩重新回到楼里,刚在秦英身旁坐下,月姨便走了过来,刚要开口,薛摩抢先道:“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一晚上的,三个人来给她求情,就暂且让她留下来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月姨听罢,乐呵呵地连连点头称是。 待月姨走后,秦英转着酒杯思虑了良久,问道:“那规矩,为我定的?” “不然呢?你这么愚钝,除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其实,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来安慰你了。”薛摩说罢看了看秦英,若放在平时他必然是要和他对呛两句的,扯上谷雨了,倒是就又缄口不言了。 薛摩也颇是无奈,想来这种疑难杂症也就只能交给时间了,秦英见薛摩眉头紧皱的,开口道:“其实也不用这样,我……” 薛摩打断道:“话都说出去了,难道让我一晚上,改口两次不成!” 秦英一听又缄默了,薛摩看他这幅优柔寡断的样子,起身拢了拢披风就往后院走,秦英连忙跟上问道:“师父,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不是和子赫说好的么,我先去地耳湖候他,今晚喝了这么多酒,去湖边吹吹风也好。”薛摩说罢顺了顺了流星的鬃毛。 秦英雀跃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薛摩一听笑了起来,揶揄他:“刚才是谁说的不稀罕去的?” 秦英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翻了个白眼赌气道:“本来就不稀罕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了!”说完立即一个旋身就飞到了月满楼的檐瓦上,隔着重重夜色一下子便看不见人影了。 沈扬清房间内,沈放话还没说完,杨玄展拍桌而起,喝道:“沈放!你是被薛摩下了迷魂汤还是勾了心窍啊,啊?!他都杀了我们的人了,你帮着那狗娘养的说话?!” 沈放瞥了杨玄展一眼,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嘬了一口,不急不躁地说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就我和他交涉来看,他不是什么大奸之人,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对于薛摩,我觉着,要不然你有能耐把他给招致麾下,要不然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给解决了,要是这些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认栽,反正就是不能正面交锋!” 第123章 执事之争 “诶?!这怎么就不能正面交锋啦?!”杨玄展一脸不服:“谢康是我的手下,不是你的手下,你就这种态度?” 沈放一听杨玄展这话,一手就把茶杯给摁在了桌上,茶水都潵了出来,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的手下就不算是灵山派的人了么?!” 沈扬清见两人都动了怒,站起身看着沈放说道:“师兄,你先去休息吧,他想不通透,我来和他说。”沈放斜睨了杨玄展一眼,一甩袍袖转身就出了房间。 沈扬清叹了口气,拿起落霜剑细细端详起来,他眼神有些落寞,比月色都还要清冷几分,半晌才开口问道:“玄展,你知道我并不喜欢白容想么?” 杨玄展愣了一瞬,点头道:“知道。” 沈扬清接着问他:“那你知道我为何还是想要娶她么?” 杨玄展看着面前的人,一瞬间倒是真的哑口无言了,玉树临风如他,举世无双,倒连娶一个自己爱的女人的权利都没有了。 沈扬清把落霜剑拔出了剑鞘,剑刃泛出了清冷刺眼的光,他一寸一寸边打量边说道:“在未当掌门之前,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觉得身为灵山派的人,好似说话都要比别人高上那么一截,谁都信服你,谁都尊崇你,无限荣光……” “可是如今,我终于才明白,那些荣光都是脚下利剑,于是,我便只能向上,每日每日就像有条鞭子在抽着我往上爬一样,攀得太高了,玄展,我已经下不来了……” “这是自然,你是掌门,自然应该扛起这份重担,师兄弟们亦会替你分担,况且以当今灵山派之势,一统中原是迟早的事,对于薛摩,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忍气吞声!”杨玄展激动道。 沈扬清摇了摇头,笑道:“一统中原,首当其冲便是拿下江淮,确实,薛摩我们是可以对付,那么,我问你,雁回宫呢?” “怎么?难不成对付个薛摩,白容想就能跟你翻脸了?!别忘了,她爱的人可是你,不是他薛摩!”杨玄展辩驳道。 “你不了解容想……”说到这里沈扬清蹙着眉,似是在思虑些什么,他在想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把白容想描述出来,半晌后他摇了摇头放弃了:“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她……” “不过今天还是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白家的后人,在一众江湖豪杰面前,她就能和你唇枪舌战来保全薛摩,这其实就已经表明她的心迹了,所以我派的是沈师兄前去月满楼而不是你,这是其一,其二,在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我已经探过她的口风,明白和你说了吧,薛摩,她保定了,哪怕是与灵山派大动干戈为代价!” 杨玄展听完,整个人倒坐在靠椅里,一脸的满不甘心,咬牙切齿道:“别人打了我一巴掌,我却不能还回去,真他爷爷的,咽不下这口气!” 沈扬清把落霜剑重新放好,开口道:“玄展,再等等吧,等十二路鸿雁令到手,等雁回宫大权到手,你想怎么报仇,都行!” 沈扬清的话说得有力,可是眼底嘴角却尽是无心,杨玄展看他面露疲色,低头道:“一切听掌门的便是,时辰也不早了,若你累了,便早早歇着吧。” 待杨玄展走后,沈扬清看了落霜剑一眼,窗外闹腾得紧,他起身轻轻推开窗棂,往外望去…… 街上流浪汉喝得醉兮兮得,走路都东倒西歪,小贩赶着最后的热闹卖力地吆喝着,书生拥着如花美眷站在花楼门口,几番欲走还留,看着看着沈扬清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风月无边,灯火缱绻,只是窗前的这抹身影,别人看着孤单,自己觉着也寂寞。 沈扬清黯然一叹,自古高处不胜寒! 冯克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踱步,看样子颇是焦躁,紫衣男子笑道:“坐下吧,不用想了,沈放都回来那么久了,也不见动静,便可知灵山派那帮人是不会拿薛摩怎么样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江湖第一大门派,有仇不报,欧阳兄,你说,如此一来,他们谈何立足之地?!”冯克脸都气得铁青了,本是天赐良机,欲借刀杀人,没想到这刀竟然挥不下去。 说起这紫衣男子,他复姓欧阳,名以烈,自逐鹿台上一番交涉,逐鹿台下一番觥筹后,冯克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直接称兄道弟起来。 欧阳以烈笑道:“还不是你们雁回宫脸面太大,在白宫主没有嫁过去之前,沈扬清不会拿她手下的人开刀,更何况,还是薛摩……” “那依欧阳兄的意思是,需等到雁回宫和灵山派结盟后,沈扬清才会对付薛摩?”冯克坐下凝眉问道。 欧阳以烈摇头道:“不,不,不,只要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大小姐在,沈扬清都没办法对付薛摩!刚才的情形,你也是亲眼所见,在白宫主心里,薛摩同你等同重要!你换位想想,如若你杀了灵山派的人,白宫主可会对付你?” 话一毕,椅子都还没坐热,冯克唰地一声就又站起来愤愤道:“那自然不会,但是,我是谁?!他薛摩又是谁?!凭何我就和条雁回宫的狗平起平坐了?!” 欧阳以烈点头道:“是,是,是,你和白宫主是总角之交,但是,你扪心自问,薛摩为她做的就少么?这江淮一带的江湖势力是月满楼出面替雁回宫收拢的,这落霜雌剑也是月满楼替雁回宫拿回来的,这人心总归也不是顽石嘛!” 冯克听他说得句句在理,无言以答,沉默中,门“嘭”地一声被人给撞开了,来人一进来抱着酒坛子就大灌了两口,进来的正是杨玄展。两人见杨玄展一身怒气冲冲,也知道是什么结果,无需多问。 杨玄展把酒坛一摁,就是一顿破口大骂,脸涨得通红,看来也是憋得够呛,杨玄展看着冯克和欧阳以烈摊手道:“你们说说,啊,我算哪门子的灵山派左执事,啊?手下被人杀了,我要去讨个公道都不可,真是窝囊透了!” 第124章 逐鹿合谋 “欸,杨兄息怒息怒……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以灵山派之能,以后有的是机会嘛!”欧阳以烈好生劝慰道。 “以后……嗤,老子巴不得现在就把那厮,碎尸万段!”欧阳以烈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杨玄展身上那股狠绝的气息,倒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 冯克抬手摸着半边脸上的银铁面具,面具下那只被薛摩射瞎的眼,早已不痛不痒,但是银铁的寒凉一日一日穿肤而过,既铭心又刻骨。 冯克幽幽开口道:“若是真想下手,天大的障碍也都是借口,容想不肯,沈扬清不允,明着不能来,难道暗里地就不行了?!” 杨玄展眸中精光一闪,倾身问道:“那以冯兄的意思是?” “你我皆不方便出面,可是,我们这不是还有第三个人么?”冯克一说完,杨玄展便看向一旁的欧阳以烈,冯克接着道:“欧阳兄,我们虽然相识不久,但就从刚才的言谈来看,你与薛摩似是积怨颇深,不知可否说与我们一听。” 欧阳以烈也不迂回,直接道:“不知道作为清源真人的关门弟子这个理由可足够说服二位?” 冯克听罢身体一震,和杨玄展面面相觑,两人显然都没想到几年前被月满楼所屠的清源教竟然还有漏网之鱼,那是一场屠戮,真真正正的屠戮,不管你低不低头,求不求饶,皆杀! 欧阳以烈的眼神慢慢变得萧肃,双拳紧握地指节都开始泛白,杨玄展用胳膊肘顶了顶冯克,眼神一示意,冯克才反应过来,开口道:“呃……欧阳兄,不是雁回宫要撇清责任,只是……当年阳曲山上的事,确实和雁回宫无关,并没有人下令让薛摩去对付清源教。” 欧阳以烈目无焦距地盯着桌上的烛台道:“这个我自然早已调查清楚了,不然,我又如何会心平气和地和你共处一室?!不知,冯兄你可知道当年薛摩为何要对清源教下此狠手?!” 冯克凝眉道:“因为薛摩要选根据地。但是,当年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正光叔还为了此事大发雷霆,事后,容想曾质问过薛摩,他的说法是他看上了清源教的武功和阳曲山的风景,没有多余的解释,他说就是这么简单!” 话一说完,就是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欧阳以烈忿恨道:“大仇不报,誓不为人!” 杨玄展看到欧阳以烈徒手将茶杯捏了个粉碎,抬眸看了冯克一眼,冯克心领神会道:“以烈,自个身体要紧,血海深仇找他讨来便是,我们齐心所向,还怕对付不了一个薛摩?!” 欧阳以烈嘴角一勾道:“所言甚是,我一个人自然难于成事。” 杨玄展眼珠子滴溜一转,细眼微眯问道:“我若没猜错的话,今日欧阳兄逐鹿台之举,为的便是潜入雁回宫?” 欧阳以烈点头道:“杨兄心细,自是如此。” 冯克一听大惊道:“你这也太冒险了,今天要不是我出手,你就枉死在薛摩的焱火掌之下了!” 欧阳以烈无所谓地看着冯克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欧阳以烈要报仇,就不会畏畏缩缩,贪生怕死!再说了你和薛摩之间,外界流言颇多,是敌是友并不能看得通透,我岂能贸然前来找你?如今虽能肯定你们为仇,借问冯兄,我又要如何无后顾之忧?” 冯克听罢心中大喜,这年头什么都不怕,就怕这种不要命的,冯克拍着胸脯保证道:“之前在逐鹿台上答应你的事,必然作数,我会开始让你慢慢熟悉雁回宫的大小事物,只要在雁回宫有权在手,谁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哪怕是容想!” “有冯兄这句话,我便把心放到肚子里了!至于薛摩,今日便做商量?”欧阳以烈问道。 杨玄展摆摆手道:“欸,不急不急,今日喝得这么醉醺醺的,也商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继续把酒言欢,以贺我们三人同船之谊!我去叫我徒弟再提几坛酒来!” 杨玄展边说边朝门口走去,一出房门,杨玄展把手拢到门口人的耳边说道:“龙清,去,派人去查一下清源真人有没有个关门弟子叫欧阳以烈的,我要这个人的详细底细!” 聚义山庄内,四大护院齐排排地站在池沧海身前,池沧海紧蹙着眉头,不停地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开口问道:“当真什么都查不出来?” 四个人你瞟瞟我,我瞟瞟你,然后一副属下无能的表情,齐刷刷地低下了头,池沧海长吁一声,靠坐在太师椅里,满面阴郁。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小厮探进头来说道:“池庄主,顾公子来了。” 池沧海点头道:“让他进来。”说罢朝着四大护院摆了摆手,顾子赫一进厅门就碰到他们出去,心下立即有了计较。 池沧海看到顾子赫,露出了难有的喜色,问道:“今天扬州热闹,你怎地不去陪着那小妮子,倒回来陪我这老头子?” 顾子赫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池沧海看着顾子赫那落寞的神色,也颇是揪心,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生得仪表堂堂不说,品性又端正,却是偏偏…… 池沧海不胜唏嘘道:“哎……本是段天赐良缘,没料到笑鱼像被鬼魅迷了心窍一样,弄出这些烂摊子,好孩子,是我们池家亏欠了你啊,笑鱼如今这名声,唉……大伯也不想连累了你,如若你有看对眼的姑娘……” 池沧海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子赫打断道:“诶,大伯,这说的哪的话!笑鱼是什么人,我难道还不清楚么?她和薛兄之间是怎么样,我亦明白,岂能为着片片碎语,便轻负初心?” “一个个都倔得跟头牛一样,老朽,劝不住啊……”池沧海想起刚才顾子赫对薛摩的称呼,问道:“子赫,你和那薛摩现在很熟?怎么倒还称兄道弟起来了?!” 顾子赫看到池沧海每每提起薛摩,神态一次比一次平和,心底狠狠地舒了口气,有些努力,总会有聚水成海,堆沙成山的一天,他对此深信不疑。 第125章 月白风清邀客,纸黄墨香陈情(一) 顾子赫笑道:“说了,大伯可别撵我出去!”池沧海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顾子赫正色道:“颇有相逢恨晚之感,闻名尚如露入心,共语即醍醐灌顶,同行似如沐春风,为友当三生有幸!” 池沧海听罢,怔愣了半晌,顾子赫在江湖里颇得侠义之名,能得他如此盛赞之人,即便不为豪侠,也断然绝非恶徒! 顾子赫见池沧海并未动怒,接着道:“今日见大伯肯替笑鱼解围,想必在心里也已经是原谅她了,那便让她回来吧!否则,再在薛兄那楼里多住几日,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要把她给抢回来,可就当真没指望了!” 池沧海看着顾子赫那万般委屈的神色,抚掌笑道:“敢情这才是你三番五次来劝我的目的啊!” 顾子赫笑道:“目的是真,话也是真,对于薛摩,我并无半分偏袒或是妄语。” “也罢,也罢,我老了,也经不起折腾了,难不成还真为了个薛摩,为了一方仁义之名,拒自家闺女于门外么?自二弟离世后,笑鱼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视如己出,她这么一闹,我才发现山庄是真的有些冷清了。”池沧海说着说着眼底难掩萧索,任平生如何名动如雷,叱咤如风,待到日薄西山之际,想来最悲凉也不过踽踽独行! 顾子赫看着也于心不忍,幽幽道:“大伯……” 池沧海兀自叹了口气道:“可是子赫啊,现在还不是时候,确实如你所言,山庄里面有奸细,笑鱼的失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庄子里有人铲迹销声,竟查不得一点蛛丝马迹!” 顾子赫听罢,压低声音道:“大伯,你不觉得让笑鱼回来,引蛇出洞会更容易露出马脚么?” 池沧海听罢脸色一变,问道:“薛摩出的主意?” “是我和他共同的主意,不瞒大伯,自事发那日起,我便一直在暗中追查,奈何竟查不到一丝头绪,薛兄本是打算以静制动,怎料过了那么久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人的警戒心总是有限的,再这样耗下去,难保不会疏忽,与其选择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顾子赫低声分析道。 池沧海缄默良久,开口道:“就怕终是难得两全……罢了,子赫,此事暂且让我想想,天色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顾老爷怕是又要上门来找我唠叨了!” 池沧海边说还真起身撵着顾子赫往外走,虽是用撵得,可他还是把顾子赫送到了小院门口,顾子赫执意不让再送了,池沧海才勉强作罢。 两人一番作别后,顾子赫转身远远看到池沧海愈发佝偻的背影,僵了一瞬,恍惚间有种感觉,这苍老不是在细水流长里堆叠而成,而是在白驹过隙间一蹴而就的,让人连反应都显得有些迟钝。 月朗,星稀,云高,风不急,薛摩出了扬州,一路向东去,本已是入夜,四周安静得紧,只听到马踏落叶的声音,清脆作响。 眼看前面就是地耳湖了,薛摩轻勒辔绳,流星停了下来,四周便愈发静谧了,薛摩清了清嗓道:“咳咳……出来吧,别躲了,前面就是镜平亭了,你再跟,都快没地方藏身了!” 话刚说完,一旁的树冠上,一阵窸窣,薛摩抬头看去,只见秦英落落沓沓,御风而下,待秦英站定见薛摩眉眼含笑睇视着他,连忙辩解道:“我真没打算跟着你,恰巧撞见而已!” “嗯,我也觉得……真的是……很巧。”薛摩频频点头,顺道觉得秦英一本正经胡诌的功夫,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秦英听出薛摩话里的意思,双手环胸,一语不发。 薛摩挑眉问道:“没骑马来么,要不要我载你?” 秦英得意地看着流星道:“哪用得着?你们骑马能追得上我的轻功就不错了!” “嚯……好大的口气啊,来,较量较量!”薛摩话一毕,流星似是早已按捺不住,频踏前蹄,两人相视一眼,秦英一提气,薛摩提辔纵马,双双追风而去! 顾子赫站在境平亭里放眼望去,一轮满月似破江而起,星月皎洁,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顾子赫一转身便见,长长的湖堤上,红衣白马,犹如疾风掣电而过,半空中,一道灰白的光影悬空而行,并驾齐驱,远远看去,马鬃迎风而起,两人的衣袍都被风给灌满,鼓鼓而扬,有那么一恍惚,顾子赫觉得自己似是置身画中一样。 最后终归是秦英先到一步,秦英一脸得意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薛摩把流星往边上一赶,慢条斯理地说道:“行吧,行吧,你赢了,你也就这点能赢赢我了!”秦英听罢颇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 两人走过长长的石墩进了亭,秦英一把拽过顾子赫开口问道:“烂扇子,你约我师父来干嘛呢?” “喏,喝酒写字呐!”顾子赫边说边用下颚指了指石桌上的笔墨纸砚,秦英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桌上的东西,疑问得都结巴了:“喝酒……写……写字?!”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来干嘛?”薛摩好笑道。 秦英彻底懵了,一手拍着脑门道:“哦哟,我还以为你们来商量什么大事呢,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费那么大劲跟来了!” 薛摩摊手道:“我早说了让你看你的图去,若真是有事,我能不叫上你?结果,你非要眼巴巴地跟来,怪我咯?” 秦英一脸愤懑地坐在一旁,小声嘀咕道:“谁叫你上次要瞒着我!” 薛摩没有听清他说的话,眯着眼,身体往前倾了倾,问道:“你刚说了什么?” “没,没,没,没说什么,好兄弟,来,喝酒喝酒!”秦英边说边拉着顾子赫坐下,薛摩看着也就笑笑,三人举杯,把酒言欢。 月白风清,有客有酒,好景易得,良夜难求。 几巡推杯换盏后,秦英热得直接跑出亭子,到镜平亭另一端的石墩尽头,整个人一个“大”字就直接躺了下去,看上去真是人生快意,惬怀得很! 第126章 月白风清邀客,纸黄墨香陈情(二) 四周湖面波光粼粼地跳跃在他的周围,秦英抬起醉眸,看着天上那轮玉盘温润地笼罩着他,嘴角慢慢越扬越深,醉语道:“其实……这样也不错,我们……又何必……” 薛摩一边研墨一边开口问道:“子赫,聚义山庄奸细的事,池庄主那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他倒是没有和我说起这些,但是,他会让笑鱼回去,这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了,虽然她大伯没有明确答应我,但是想来也就这段时间了吧。”顾子赫说道。 薛摩看着提到池笑鱼,顾子赫脸上那种温柔的神情,心下也不免轻叹,说道:“这样最好,省得她在我那里,也不是个事儿!” 顾子赫听罢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薛摩低头细细看去,墨香清浅,笔墨挥毫下,四行草书龙飞凤舞。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兮无所惧,最惧君知当不知。 待最后一字笔起墨落,顾子赫抬头满眼征询地看着薛摩说道:“这句话,我是为笑鱼写的,笑鱼的心思,我明了,我知道,你也懂,你上次在竹窥居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对她,动心了?” 薛摩也不回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四行字,恍惚中,他好似看见了池笑鱼那张纯粹的脸,但是,很快,就被另一张苍白的面孔给彻底取代。 顾子赫看着薛摩那种无措的神色,沉沉叹了口气,让步?成全?顾子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知道池笑鱼并不倾心于自己,这么些年来,若她真能生出点点情愫,想必也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可是,在有的时候,在有些事上,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在坚持些什么,可是,却偏偏就是想坚持,人,总是固执得可怕的。 顾子赫深吸口气道:“你我兄弟一场,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常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如若你真对笑鱼上心了,那我……” “没有的事!”顾子赫还没说完,就被薛摩给强硬地打断了:“我已经有意中人了,至于笑鱼那边,在她离开月满楼之前,我会避嫌的。” 顾子赫蹙眉道:“阿摩,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摩拍了拍顾子赫的肩头,说道:“我明白,我视顾兄为知己,我知道顾兄亦然,兄弟间不需隐晦,儿女情长本就纷乱如麻,若还不明明白白说个清楚,岂不是更理不清了?” 顾子赫低头一阵缄默,薛摩看了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身为富家子却无纨绔气,玲珑心思,情深意重,对于池笑鱼来说,难道不是一个安稳的好归宿?再反观自己,徒增笑料罢了。 薛摩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道:“笑鱼本就年少,又自幼被关在深宅大院里,见过的世面太少,我之于她,也无非是一时新鲜,子赫,你不同,倘若有朝一日,你不在她身边,你看她,可还能习惯?我今晚说的话,尽出自肺腑,子赫,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顾子赫看着薛摩的眼睛,突然有点怨自己,本该是个好好的酩酊夜,却谈了这么优柔的事情,顾子赫斟了两碗酒,一碗端给薛摩道:“阿摩,今晚怪我了,本是好酒好客,笑鱼的事,不论今后是何种局面,你我二人,此番知己情义,绝不生变!” 薛摩看着顾子赫眼中点点星华,心上一阵恳切,笑着接过碗,一字一字道:“绝不生变!来!干!”薛摩话毕,两人碗一碰,头一仰,酒酬知己! “来来来,阿摩,轮到你写了!”顾子赫边说边有模有样地起身揽袖帮薛摩轻轻研墨,薛摩心知自己的字定然是不如他的,可见他兴致颇高,也不好扫兴,提笔舔墨,下笔时倒是顿住了,薛摩看了顾子赫一眼,思虑半晌就写出一句话。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朝身至,誓要九州皆知。 顾子赫看着这句话,虽有点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他缓缓道:“以尔之能,却心甘情愿屈居他人之下……自那天在雁荡山上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便知道薛兄绝非池中之物!” “荣辱本是同根而生,并蒂而落,厌辱又如何求荣!只是……”顾子赫低头细细斟酌着纸上这句话中的豪意,蹙眉道:“薛兄可否告知子赫,你究竟是有何目的?是为了拿下雁回宫,对么?” “来往来处来,去往去处去,寻个归宿而已。”这句话从薛摩嘴里吐出来,轻飘飘地好似没有任何分量,薛摩接着说道:“子赫,欲成美玉,烈火锻之,欲成大事,薄冰履之,古来皆是此理,若我哪天行了掀天揭地之事,你……会如何看我?” 顾子赫看他说得如此隐晦,也知个中缘由不便再细问,兀自琢磨了一番道:“一世逍遥不见得就逊于名扬天下,可若是你真有此心……” 顾子赫笃定道:“薛摩,他日你若有难,我定来救你,他日你若为祸于天下,我也定……不放过你!” “呵呵呵呵……”薛摩低沉沉地笑道:“哪能有你说的那般严重,你且放宽心吧!” 顾子赫也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血衣魔头……呵——,与魔为伍,这颗心怕是放不下来了!” 薛摩边倒酒边说道:“子赫要是反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顾子赫接过薛摩的酒碗,嘴角一扬道:“那便……悬着吧!” 星月不肯沉,两人轮番提笔,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这一夜酒香合着墨香,经久不散,虽是无关风月,却是熏得万物都似微醺了。 天光乍破,顾子赫把纸墨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收进书箱,扭头远远看到薛摩将覆在秦英身上的披风拎起来披回身上,而秦英就躺在石墩上,借着酒意睡了一宿,睡得四仰八叉,好生香甜,东方既白,都不见醒转。 第127章 月白风清邀客,纸黄墨香陈情(三) 顾子赫走上前,俯下身,用手推搡了几下秦英,轻声唤道:“秦英,起来了,天都亮了,回去了。” 秦英睡得正酣甜,隐隐感到有人在推他,不耐烦地一挥手就把顾子赫的手给打了开去,嘟囔着翻个身又继续睡。 薛摩见秦英这番动作,垂眸白了他一眼,眉头微蹙,用脚轻轻踢了踢秦英的背脊,一脸嫌弃道:“秦英,起来了,走了!” 顾子赫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儿,莫名地笑了起来,薛摩环抱着双臂,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峰一点一点,越蹙越高,倏忽,一道狡黠的光自他眼中一闪而过,眉峰一松,嘴角一扬,薛摩提脚朝着秦英的背脊就是猛地一踹。 “噗通”一声,飘着金色光芒的湖面顿时炸开了花,顾子赫心中大惊瞪楞着双眼道:“阿摩,你……”本还想再说什么,就看到秦英从湖里扑腾着探出头来,湿哒哒的头发粘在脸颊上,咳嗽着喷了一口水,一脸状况之外的样子,看上去甚是无辜。 顾子赫心软,俯下身伸出手,说道:“秦英,来,我拉你上来。” 秦英的那一片惺忪睡意,在这深秋清晨寒凉的湖水里,瞬间,烟消云散。 薛摩眸中带笑一脸得意地把顾子赫挡开,居高临下挑眉道:“这下终于醒了?怎么样,提不提神,醒不醒脑?嗯?” 秦英回过神来,一脸的气急败坏,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愤愤道:“薛摩,你这太不够意思了啊!” 薛摩一听他都直呼大名了,连师父都不叫了,越发得意起来,笑道:“怎么,我只是用了比较管用的办法而已,你难道不觉得,卓有成效么?”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你实在是太可恶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秦英的脸都铁青了,嘴里直叫唤,可是又没有办法,双手直在扑腾那湖水,溅起一片水花,倒是显得越发气急了! 薛摩对待秦英倒真算不上温柔,特别在这么斯文的顾子赫面前,一对比这种感觉便更强烈了,薛摩看着他那无能为力的样子,别提多乐呵了,扶着顾子赫笑得直接弯下了腰,秦英看他们笑得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们知道这水多凉么!简直可恶!可恶至极!” 秦英哪里气得过,可是又没有办法,只能双臂拍着水就往站在石墩上的两人身上泼去,两人笑着往后退了退,背过身,别过脸。薛摩提臂用披风挡了一挡,秦英看见薛摩这动作,原本恼羞成怒的眉眼瞬间染上了一股大计得逞的奸色,脚一蹬,手一拍,整个人破水而出。 薛摩听到背后动静,神色一凛,暗道不妙,两人刚一回头,只见一道光影扑面而来,秦英张开两臂,一边压着顾子赫,一边压着薛摩,使劲往后一带…… 顾子赫只觉得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在他完全失去平衡之前,目光在鱼肚白的天空中割开一道弧线后,“噗通”一声,所有的意识彻底坠入了冰凉的一片混沌之中,一时间,湖面上水花大作。 一沾上湖水,寒意瞬间走通了薛摩的四肢百骸,秦英按着两人直直下沉,三个人的头发在清澈的湖水里一丝一丝散了开来,隐隐生出几分枉死水鬼的味道。 薛摩看着近在尺咫秦英那张得意的脸,此情此景,薛摩想把秦英捏碎的心都有了,秦英也不惧,反倒笑了起来,豁都豁出去了,反正他目的也达到了,何惧之有?秦英笑着,手臂上的力道也渐渐松了开来,三人相视一眼,踏水往湖面上游去。 三人几乎同时破水而出,秦英扫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天长笑道:“哈哈哈哈……这才对嘛,这才算是我的好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连落水都一起落!不亏!不亏!哈哈哈哈……” 难得算计到他俩,秦英得意得整个人都有些忘乎所以了,既没注意到薛摩脸上不甘的神色,也没留心到薛摩和顾子赫眼神已经交汇好几轮了。 待秦英回神时,只见顾子赫一脸不怀好意地向他游了过来,秦英一边划水后退,一边紧张道:“诶诶,烂扇子,你待如何?够了啊,大家扯平了啊,别乱来啊……”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顾子赫哪听,不过秦英倒也不慌不忙地慢慢后退,三十六计走为上,双拳难敌四手,实在不成,跑总行了吧,论轻功,他秦英可是有万全的把握的! 才刚思及此,只见顾子赫身形一动,秦英心道不妙,立即脱水而出,两人几乎同时高高跃起,秦英转身就想跑,然而就在他转身的这一瞬间,薛摩一跃而起,他身上的披风早已脱下拿在了手中,他旋身将披风拿在手中似长枪一般,朝着湖面使劲一挑,一道水墙,数丈余高,秦英眼前一幕晶莹水帘,剔透得方向都辨不清了。 只是一个晃神空隙,薛摩穿帘而过,再下一秒,薛摩似笑非笑的脸就已经出现在秦英眼前了,咫尺之距!薛摩一把按住了秦英的肩头,笑道:“还想跑?” 秦英一看这势头不对,连连服软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话才刚出口,后面顾子赫也赶了上来,按住了秦英另一边肩头,薛摩向顾子赫使了个眼色,两人手上一用力,直按着秦英往下坠,秦英忙道:“哎呀,子赫,别,我的妈呀……唔……” 最后,秦英求饶的话全变成气泡湮没在湖水里,只要他一上浮出头,就又被两人给联手按了下去,此一番,倒是让秦英深刻地感受了一遍那种水侵入肺中的窒息滋味。 一顿折腾后,顾子赫心底不忍,见秦英难受,便也罢手了,拽着秦英就往岸上带,秦英脚刚着地,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脸憋得通红,整个人湿哒哒的,别提多狼狈了! 顾子赫有些过意不去,一直在帮秦英拍着背,但看着他般可怜样子,又忍不住偷笑。 第128章 月白风清邀客,纸黄墨香陈情(四) 薛摩上岸后,边拎披风上的水,边笑道:“还是子赫君子,你这么拖他下水,还护着你!” 秦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薛摩骂道:“你还有脸说!我和你十几年的交情,你下那么重的手!” 薛摩看着秦英这么愤懑不平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好笑:“呵呵呵呵……落汤鸡一只……落汤鸡……哈哈哈哈哈……” 秦英看两人笑得欢,甩了甩头发,嗤道:“说得好像你们不是一样,明明就是三只!”两人一听,笑得更是欢了,秦英看他们高兴,即便自己被整得够呛,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低头笑出了声来。 这一个深秋寒凉的清晨,笑,燃了整个地耳湖,吾愿博君一笑,亦愿陪君长笑,笑看兄弟情长,长逾地老天荒。 待三人进了扬州城,顾子赫便作别,朝顾府而去,剩下薛摩和秦英慢悠悠地走在扬州尚未完全醒觉的道路上,秦英开口问道:“你们昨晚都谈了些啥?后来喝得高了,我当真是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 “还不是笑鱼……”薛摩幽幽吐了口气,接着道:“都是些儿女情长的事,子赫也当真是长情之人!” “那你呢?”秦英停了下来,一脸正经八百地看着薛摩说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干涉你,但是,做为秦飒的哥哥,我不得不多问一句,那你呢?” “你怎么会这么问我?”薛摩满脸意外,看着他这么紧张的神情,有些失笑,牵着流星,边走边道:“谁都可以来问我,独独你不行,我对秦飒的心意,这么些年来,你看得不是最明白的么,你怎么会这么问我?” 秦英想起秦飒那天在山头上说过的话,黯然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她,可是我知道有什么用?!你要和她说啊,你要告诉她你的心意啊!” “都这个关头了,说什么?许她同携手?许她共白头?!”提到秦飒,薛摩的语气温软了许多,可是话语间的那股苍凉,让秦英半晌答不上来。 薛摩接着道:“我俩这样的身份谈何白头到老?!即便撇开她不论,你也知道,我现在过的这日子,刀光里来,剑影里去的,会不会哪天就身首异处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就这种情况,不给承诺怕就是最好的承诺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正在做嘛,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哪件不是为了她?” 秦英急道:“那你的心意你要去和她说,你所做的事你也要去和她说,这样,她才知道啊!” 薛摩胸有成竹道:“我爱的人,我不需要去和她说,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用行动让她知道,我要做的事,我也不需要去和她说,因为个中曲折只需要让我知道。” “不,不,不,薛摩,不是这样的……”秦英皱着眉,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薛摩笑着拍上秦英的肩膀道:“从不见你对男女之事上心,你自己都还没心上人呢,倒还好意思教我了,我和秦飒自是心有灵犀,你都看得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放心吧,她会懂我的。” 秦英心底暗叹,若是真懂,那天就不会哭得那般伤心了……秦英这下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认识间出现了很严重的偏差,对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薛摩笃定却不说,秦飒怀疑却不讲,长此以往…… “想来……也快了吧……”薛摩微微颔首道,他的话打断了秦英的思绪。 秦英见薛摩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疑虑道:“你说什么快了吧?” 薛摩笑着一把搂过秦英的肩,叮嘱道:“以后啊,凡事要多思虑考量,再行决断,拿不准的事可以去问柳无言,无言办事,我总是信得过的,还有和鬼骨不要老是剑拔弩张的,说到底,兄弟一场,还有……” 秦英越听心里越瘆的慌,忙打断道:“等等,等等,你这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是在干嘛?” 薛摩站定,细细地凝视着秦英,替他捋了捋头发,秦英看着薛摩这般神情,一股不妙的预感在心底升腾而起。 薛摩开口道:“我说的是,离我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日子,想来,也快了吧!” “你说什么?!”秦英一脸的惊惶和不可思议,一把就抓着薛摩的臂膀。 薛摩笑道:“你那么惊讶干嘛?待诸事抵定,我便带着秦飒离开,隐居桃源,结庐山涧,无人声攘,无车马喧,她身上的毒,我身上的蛊,能医便医,不能医也罢,这半生,与天谋,与人谋,若诸事了了,也是该为自己活一遭了!” “你……竟然是做的这般打算……”秦英听罢有些失魂,喃喃自语着,手兀自垂落下来,倏忽,秦英黯淡的双眸里染了点点光亮,急道:“那也不是非要走啊,到时候兄弟们一起在中原,不好么?” 薛摩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牵着流星,边走边道:“阿英,你怎地还不明白!万中挑一是驭虫师,这些年那么多人进虫房,到如今,剩下几个?秦飒当初是怎么训练的,你我不是没见过,本非常人所能承受,更何况这些年供秦飒所用的奇兽异虫,为她续命所用的奇花异草,哪样不是万金难求之?呵……只要秦飒在一天,阿琰都不会允她离开的,可是如若她不离开,她又还能活几年?” “说来说去,都是怪我!当初年少时,我就不应该待她那么好,这样,把她送走了,她也不会又为了我,再跑回来,这样,她就不会被屈侯琰送去做虫师,就不用受虫毒之苦!”薛摩越说越激动,嘴角都有些微微颤抖。 “别说了,这些都不怪你……”秦英看上去十分沮丧,话说得单薄又无力。 薛摩扭头看着秦英一脸的黯然,打趣道:“怎么,舍不得我走啊?” 秦英听罢笑得一脸惨白,薛摩一把搂过秦英接着道:“估摸算算,你在我身边都呆了十多年了,怎么,还没呆腻啊?” 第129章 秦晋之好 秦英垂眸,眼眶一热,话就都梗在了喉咙里,半晌秦英摇了摇头,道:“师父,哪怕到我死的时候,我都希望,你会在我身边。” 薛摩笑了:“哈哈哈哈……好啊,我答应你,哪天你大限将至了,我一定出现在你面前,送你,哈哈哈……” 秦英无奈地撇了撇嘴,薛摩拍了拍秦英的肩头,笑道:“傻小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秦英没有说话,所以也没有告诉薛摩,他,听过,但他,不信。 清晨的端平路上才是三五行人而过,月满楼就开始热闹起来,白容想端坐在前厅中央,身后清一色雁回宫的侍从,池笑鱼蓦然觉得眼前的美人和沈扬清着实般配,这种来时众星拱明月,去时前簇又后拥的阵仗,想来也就他们两人了。 白容想杵着腮帮子,一双美目直勾勾地仰盯着池笑鱼,池笑鱼被她看得心里发麻,尴尬道:“薛大哥这一夜未归,也不知几时能回来,不如,白姑娘上楼暂作歇息,可好?” 话刚毕,白容想就笑了起来,讥诮道:“池大小姐俨然一副月满楼女主人的架势啊!” 华浓一听,一脸的寒意凌冽,手就按在了剑柄上,池笑鱼难堪地笑笑,伸手轻轻把华浓拉到了身后。 薛摩把流星交给马童,一进厅门,就看到池笑鱼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再回看白容想,也就知了七八分,心下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白容想看到薛摩回来,起身上前就挽住了他的胳膊,姿态甚是亲昵,薛摩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池笑鱼,只见池笑鱼早已别过头去,目视别处。 “容想,这一大清早你就跑来月满楼,怎么,为了谢康的事,来兴师问罪的?”薛摩问道。 “你还有脸说……”白容想一脸剑拔弩张,刚要数落,又环视了一圈厅内的人道:“借个地说话,这儿闲杂人等太多了。” 薛摩笑着摇头道:“那便到我房间吧。” 两人边说着边向楼梯口走去,池笑鱼木讷地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背影,即便泪水已经开始上腾,她还是清晰地看到白容想回身那一抹似挑衅,似炫耀的倾国倾城的笑。 一合上房门,薛摩便淡然道:“人,我已经杀了,事,我也已经挑了,你看着办吧。” 白容想秀眉高蹙,一把扳过薛摩,直视着他道:“薛摩啊!你明明就知道我喜欢沈扬清,你还去给我挑这种事!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办么?!” “哦?听你意思,你把事……压下去了?”薛摩挑眉问道。 白容想旋身坐在了太师椅里,叹了口气道:“你是我的人,我不护你,难道去护谢康那厮?” 薛摩听罢,心底一阵感慨,喃喃道:“容想……” 白容想打断道:“以后,你怕是得唤我沈夫人了!”此话一出,同一房檐下,白容想脸上娇媚的笑和薛摩此时惊异的神情,有些格格不入。 “怎么,不应该为我高兴?”白容想见薛摩不应她,便自顾自地说着:“他昨晚告诉我,待白露一过,秋分未满,他便以重礼上雁回宫,向我提亲。” 薛摩眉心微拢,白容想满目憧憬莞尔一笑地说着:“你知道么,我等这一天,都有些等不及了。” “容想,为什么,为什么就非要是沈扬清不可呢?”白容想看着薛摩憔悴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慢慢飘忽起来,缓缓道:“其实我也搞不清,爱,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也许就是那一天阳光正好,风也正轻,我正好看到他,而他,也刚好看到我。” 白容想抬起头,泪眼迷蒙,却闪着异样晶莹的光彩:“我想给他这个江湖最盛大的荣耀,最显赫的声誉,最尊贵的名望,哪怕牺牲我所有,甚至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薛摩木愣愣地看着白容想那双喜极而泣的眼,倏忽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一个病人,无术可治,无药可医,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白容想看着薛摩那张愈发苍白的脸,缓缓起身,轻轻拥住了他,脸偎着薛摩的胸膛,幽幽道:“薛摩,你不要娶别的女人了,好不好,就一直留在雁回宫,一直陪着我。” 薛摩无奈笑道:“容想,在你大喜临门的时候,来和我提这种要求,过分了啊。” “是,我是有沈扬清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打算放你走……我……想你一直都喜欢着我。”薛摩听完白容想的话,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还有谁能任性如白容想呢? 薛摩轻轻揽着白容想的肩,想到往后之事,眼角眉梢全是悲戚之色,浓得化都化不开。 倏忽之间,门被人嘭地一声给撞开了,来人跑得气喘吁吁,一脸的惊喜之色在看到眼前的境况时,遽然,烟消云散。 进来的人,是秦飒。 薛摩一回身看到是她,放开白容想便朝她走来,仅仅几步的距离,待秦飒再抬起头时,看着薛摩的眼,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一如往常。 秦飒欣喜道:“阿摩,裴大哥来看你了!” “真的?!他人在哪?快带我去!”薛摩的眼里满是惊异道。 白容想见状知趣道:“既然你有贵客上门,那我便也不多做逗留了,我这就启程回雁荡山了。” 薛摩微微颔首以作回应,白容想出门时,盯着秦飒看了个仔细,也不知怎的,虽是第一次见这个人,可是白容想心里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好似自己会和他牵涉极深一样,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让白容想怔愣了一路。 待白容想走后,薛摩备热酒以待客,秦飒看两人落了座,轻轻把房门带上,站在门口,摸了摸中衣里私藏的羌笛,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还无的笑。 薛摩将碗斟满道:“来,裴大哥,在下先干为敬!” 座中男子近不惑之年,看上去颇是老成稳重,见薛摩一口干了碗里的酒,也不示弱,一抬头便喝了个精光,咂了咂嘴,道:“到底是边塞浊酒喝惯了,现下来喝这美酒醇酿,倒是没味了,哈哈哈哈哈……” 第130章 有朋自远方来 薛摩见他笑得爽朗,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裴姓男子接着道:“小友啊,自陇右一别,五年不见,你可还好?” “好,我一切都很好。”薛摩说着,因为激动,眼眶有些微红。 裴姓男子摇了摇头,咂嘴道:“诶……还是一样的嘴硬啊,我虽然不是什么武林中人,但是江湖上的事也是略知一二的,你啊,说到底,太固执了,参不透,看不破啊!” 薛摩边斟酒边岔开了话题:“别光说我了,我听闻安西和西突厥已经在打仗了,将军他可还好?” 裴姓男子叹了口气道:“两军恶战数回合,均未分出个胜负,将士死伤遍野,关外是个什么情形我不说你也知道!” 薛摩年少时便听老兵讲过很多故事,纵是从年岁韶华战至霜雪满头,亦是身难归,人难还,个中艰辛和凄苦,每每言之,皆是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薛摩听罢心愤难平,回忆道:“我之前还听闻,将军他五百破阵,直捣敌营,大败敌军,突厥军丢盔弃甲,战马死伤无数,怎地会这样?” 裴姓男子叹息道:“副大总管嫉妒恩师功劳,本应乘胜追击,深入西突厥腹地,结果却下令人马皆披甲列阵,以待敌军,每日人马披甲,补给山高水远,战马大多瘦死,士兵亦是身心疲倦,毫无军心可言,恩师心急火燎,每每劝说大总管,皆被否决了……” 薛摩听罢,怒气攻心,一拍座,起身愤愤道:“简直视我安西为儿戏!” 裴姓男子见他这般愤慨,笑道:“小友其实还是拿安西当家了啊!” 薛摩缄默了半晌,开口道:“陇右非我故里,只是我流浪了十多年的地方。” “这有何不同?”裴姓男子喝了口酒,豪情满怀道:“无国何以保万千小家,有国四海何处不可为家?当年你进玉门关的时候,恩师曾和我说,你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所言……不虚啊!” “有些事的存在,犹如刺在肉里,梗在喉里,不连根拔除,总是难捱的,当年,两位将军一番提点,犹在耳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晚辈……想来是做不到了。”薛摩黯然道。 “有些事,是人各有命,有些事,是人各有志,小友虽然看似双足深陷泥潭,但论你心志,你即便不说,裴某亦懂。”裴姓男子把盏,言笑晏晏地看着薛摩,薛摩心上恳切,两人一番酒酣耳热,言谈畅然。 自秦英随薛摩从地耳湖回来,华浓便发现秦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以他的性格,怎么也会在月满楼絮叨两声,可是事实上,自秦英一踏进月满楼的大门,他连看都没看雁回宫的人,便兀自上楼去了。 待雁回宫的人走后,华浓在秦英房门前犹豫了半晌,心头实在放心不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叩了门,奈何屋内竟没有一点动静,她心一沉,索性径自推开了门。 屋内静得紧,只见秦英坐在他的黄花梨翘头案几前,低垂着头,整个人有种难于言表的阴郁。华浓轻步上前,待凑得近了,才发现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慢慢摩挲着他右手的手指,好似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一样。 华浓自第一次见到秦英时,就见过他手上的伤,只是每每并没有机会可以看得仔细,如今细细看来,竟不觉地胸口有种窒息的闷。 “阿英……”华浓开口轻声唤道。 秦英听到声响,讷然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华浓,华浓看着他那双满是彷徨的眼,试探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非常的不好……” 秦英苦笑着摇首道:“没事,就是闷得慌……自我随师父去雁荡山替雁回宫办事,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也没有好好教你轻功,我们这便去城外练吧。” 秦英说罢便起身出门,即便神色一如往常,可华浓还是明显感受到他身上的落寞,不安道:“阿英,我也不急于一时,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要不我们改日再练也不迟。” “无妨,我也正好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秦英说罢不待华浓回话,便已经踏出了房门。 酒酣梦醒后的端平路,靡然之色尽褪,日头照着车马喧嚣,多了几分市井气,华浓和秦英讲着昨夜酒醉后,各门各派人的糗事,一路上,秦英从眉头微皱到嘴角上扬,整个人也渐渐暖和多话了起来。 “你们听说没有,沈扬清要娶白容想了!”露天茶肆里,几个江湖人士正聊得尽兴,仅此一句话,秦英便驻了脚。 “那可不是,这下啊,江湖上可有好戏看了!到时候这南北一统,中原江湖便是一家了!”有人附和道。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再说一遍。”秦英走上前去,手很自然地就搭在了说话人的肩上。 那人转头待看清来人,惊道:“嚯!踏叶行……这……呃……这也不是我说的,昨天夜里这个消息就已经传遍扬州城了,按理说你们月满楼不是应该最先知道的么?” 秦英听罢,眉头皱得极深,手上的力道也在不自觉地收拢,那人疼得呲了牙,向着在座的人使了个眼色,一桌人起身道:“我们师兄弟还有要事在身,踏叶行若没有别的事情,我等便先行告辞了!” 秦英闷闷地嗯了一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几人走远后,回身忿忿地看着秦英的背影,啐道:“哼,等灵山派和雁回宫一结盟,我倒要看看他们月满楼是怎么个死法!” 华浓看着秦英一脸凝重,担忧道:“阿英,你没事吧?” 秦英摇了摇头,问道:“他们说的,可都当真?” 华浓颔首道:“你们昨夜都不在城里,也难怪会不知晓,这个消息……昨晚便已传得满城飞了。” 秦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他应该也知道了。” “你是说薛摩么?白容想既然来过,想必他也已经知道了。”华浓见秦英脸色不佳,试探道:“阿英,要不,我们今天就先不练了,你先……” 秦英嘴角一勾,打断道:“去,为什么不去?哼,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况且,这江湖……到最后究竟是谁只手遮天,犹未可知!” 华浓听罢不自觉地皱了眉,秦英平时玩劣,而今看到他如此凌冽的表情,让华浓有些愣怔。 第131章 同病相怜 扬州城外,橡木林中,秦英御风而行,那般明处如疾风,暗时似精魅的身法,即便华浓已经领教过,可还是心下暗自惊叹! 秦英缓缓落在华浓身边,斑驳的树影披在他身上,整个人愈发显得清俊非凡,秦英开口道:“心法口诀我都已教过你,你按着我的路数来练,我会在旁指点一二。” 华浓本就有底子,练起来,并不需要秦英做太多指导,她练得极为用心,一练几个时辰都未曾言休息,华浓脸上较劲的表情,让秦英恍惚中想起了碎叶城那条长长的虿盆,想起了那些手拈火炭的日子,亦想起了薛摩无时无刻都在披着披风的背影…… 华浓看到秦英出了神,缓行到他身边,开口道:“怎么,还在想今早的事?” 秦英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只是想起些陈年旧事而已。” 华浓喘着气点了点头,晶莹的汗珠便从鬓边滑了下来,秦英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帕子,伸出手替她一一拭了去。 华浓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眉眼含笑,温暖得连阳光都开始斑斓…… 秦英凝眉,开口道:“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华浓干脆道。 “华姑娘亦是江湖中人,嗜武之性,秦某亦懂,但是,论武功,我师父自然更胜我一筹,你为何执意要我来教你呢?”秦英问道。 “可是论轻功,你可谓是举世无双呐!”华浓顿了顿,随即蹙眉问道:“你轻功造诣如此高深,不知可曾听说过幻影迷踪步?” 秦英不解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学!”华浓回答得斩钉截铁。 秦英长吁了一口气道:“当年幻影双煞以童男童女练功,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据我所知,十多年前,他们两夫妻,被江湖正派,从洞庭水一路追到了贺兰山,最后在玉门关投缳自尽了,这还不算完,他们一个被鞭尸三百,一个尸穿千窟!” 华浓瞪大了眼,喃喃道:“我只知道他们伏法了,没想到下场竟如此凄惨!” 秦英不屑道:“哼,就以他们的所作所为,罄南山之竹,绝东海之水,难书其恶,死不足惜!所以,华浓,你应该明白,即便幻影迷踪步有幸流传下来,或不屑,或不敢,没人……会再用的!” 华浓怅然道:“从前我便听我义父提过,幻影双煞练功走火入魔,嗜血成性,硬是凭借幻影迷踪步躲避江湖追杀十余载,特别是……” “特别是尹幻慈,当年身怀六甲,却还是在少林空无方丈的眼下硬生生逃走了!”秦英感叹道:“确实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绝世轻功啊,只可惜……落错了人的手!” 华浓呵了口气道:“我明白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这部江湖上最顶尖的轻功绝学……就此失传了……” 秦英闷闷地嗯了一声,倏忽间,眉峰蹙起疑惑道:“你为何会想学这种武功?” “确切来说,是想学这种轻功。”华浓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想学遍这世上最好的轻功……” 秦英听罢眉头立得更高了,华浓自嘲地笑道:“我在这世上,本来也不是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的……我和你一样有个亲生妹妹。” 说到这里,华浓侧过头看着秦英微微莞尔,阳光打在她还有稀薄汗珠的脸上,隐隐有丝通透,华浓叹口气接着道:“可惜,我把她给弄丢了……我带着她躲在商船的粮仓里,我曾一度觉得自己很聪明,在那里,我们只需要躲避厨工,却不用挨饿,没有捱过饿的人,不会明白我们当时那种能吃一口饱饭的庆幸和感激,可是倘若我知道后来会是如此,哪怕是饿死在扬州的渡头,我也不会带她上船一步!” 秦英能感受到华浓身上那股绷紧的气息,恻然道:“那后来呢,你们被发现了?” 华浓抱着双膝,垂首摇了摇头道:“她生病了,我把她安置在粮仓里,躲好,我上岸去抓药,然后……船提前起锚了……本来酉时才开的船,才刚过申时就起锚了……我丢了药,拼了命地朝渡口跑,就那么点点距离,若我当时,会个一招半式的轻功也不至于……” 后面的话,全部梗在了喉咙里,华浓微微颤抖的双肩,看得秦英眼睛生疼,他恍惚间想到了自己的同胞妹妹,便十分能理解华浓的遗憾和惋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秦英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到句安慰的话,只能开口笃定道:“华浓,今后不论你要学什么轻功,只要我会的,我全教你!” 也许是阳光的关系,秦英看到华浓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光华璀璨,像琥珀一样美……后面秦英教的格外用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承诺,也许是他在华浓身上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实在太过明显。 又是几个时辰穿指而过,汗把华浓的衣服,打得湿透,秦英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待到两人停在树桠上时,秦英问道:“那你……后来找到你妹妹没有?” 华浓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树林,喃喃道:“她死了。”说罢,华浓腿上一用力,便只剩一道光影在树林间穿梭,秦英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身影,心下暗道,这江湖上,不日,怕就有第二个踏叶行了。 天色渐暗,一剪烛火印着柳无言清清冷冷的瞳,倒是衬得她一袭白纱越发出尘了,鬼骨翘腿坐在太师椅里,一双鹰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半晌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雁回宫和灵山派要结盟了,阿骨,到时候他们在中原的根基那便是稳如磐石了,愣是再大的风,再大的浪也难掀起一二了……”柳无言平铺直叙的语调里,有丝难于察觉的疲惫。 鬼骨皱了皱眉,道:“郭涉远已经抓到了,派去剑南的探子也来报岭南老怪那边是有些眉目了,我觉得,是时候让阿琰,进玉门关了!” 第132章 孤注一掷 “进关……”柳无言轻喃着,眉心一点一点锁紧。 “对,进关!我就不信倾碎叶城全派之力,我们在中原还争不得一席之地!”鬼骨咬牙道。 柳无言挑了挑烛芯道:“争得了又如何?薛摩的月满楼,威震整个江南道,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也一样处处为人所掣肘?” “嘁,那是他自找的,背靠大树好乘凉,那自然是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鬼骨冷嗤道。 鬼骨见柳无言没有接话,反倒是脸色越发地苍白了,起身道:“我去找郎中给你号号脉,怎地脸色这么地差?!” 柳无言摇了摇头,连声道不用,只说休息休息便好,鬼骨执拗不过,也只得由了她去,待得鬼骨出了房间,柳无言思虑再三,开了窗棂,一支穿天猴长啸着仰天而去…… 半盏茶后,一个白影翻窗而入,待站定,拱手道:“护法有何吩咐?” 柳无言起身道:“魑,你去通知薛摩,待过了子时,逐鹿台柱顶,我要见他一面。” 魑眸光一动,毕恭毕敬道:“属下得令!”说罢,倏忽间,便不见了身影,只剩下柳无言目无焦距地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空余一声长叹…… 月满楼的厨房里,白茫茫一片熏熏腾腾的烟气,如坠云雾间,氤氲得薛摩有丝不真切之感,他熟稔地把药从药壶里逼出来,端了碗勺,便朝秦飒的房间走去。 秦飒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眉目温和地一勺一勺喂她吃药,这样的场景太过和煦,静好得就如同平常百姓家一样,时光慢悠悠,温吞如水。 秦飒轻笑道:“从小到大,但凡我在你身边,便都是你喂我吃药,搞得像我没有手一样。” 薛摩一听也笑了起来,道:“净说胡话!” 待她喝完后,薛摩起身把药碗放好,又折回到小榻上,斜了斜身子,枕在秦飒肩上,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亲手为你煎的药,亲手喂你吃的药,好像……才能更好的解你的虫毒一样……” “呵……还说我,你不也是净说胡话!”秦飒浅笑盈盈,转而蹙眉道:“我来这里已经好些日子了,不知道城主那里……” 薛摩打断道:“他一日不催你回去,你就一日不要走!” “可是你身体里的火蛊已经死亡多日了,我怕你的身体……”秦飒紧张地撇了一眼倚在她身上的人。 薛摩直起身,温柔地凝着秦飒道:“不碍事,我这么深厚的内力,即便那小东西死了,再挨个十天半个月的,亦是无妨。” 秦飒听得心头一恸,一双眼,水光潋滟,薛摩淡淡呵了口气,抬手轻轻抚着秦飒的脸庞,秦飒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他手指间的温度,他手掌心上的薄茧,一下一下的摩挲着她的皮肤,虽是粗粝,却是惹得她把脸颊紧窝在他的手心里…… 薛摩看着眼前的人,凝眉道:“小飒,待这里的事了了,我就带你离开,南至漓水,东至太湖,西至大雪山,北至大草原,你想去哪,我们便去哪,就我们两个人,不管其他!” 秦飒垂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不管池姑娘了?” 此话一出,薛摩似是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即便沉沉笑出声来,抬手刮了一下秦飒的鼻梁,道:“呵呵呵……我的秦飒,吃味了!” “哪有?!”秦飒嗔道,一双杏目瞪得浑圆,整张脸都写满了狡辩,看到薛摩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又只得恼得咬唇垂了头去,两颊绯红如酒醉,半晌轻声道:“只要有你,在哪都好,连碎叶城,都好。” 薛摩愣愣地看着眼前一身落沓男装的人,脸上那般羞赧的神色,竟隐隐生出几分倾国倾城之姿,待薛摩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时,他的唇已然落在了秦飒光洁的额头上。 时间,有那么一瞬,像是被凝固了一样…… “小飒,哥哥来……”秦英推门而入,待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的杵在了门口。 薛摩无奈地扭头斜睨着秦英,斥道:“这不敲门的习惯究竟是跟谁学的啊?!” “唔……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秦英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薛摩起身道:“罢了,你既有事找你妹妹,那也别白跑一趟了,我正好是时候,要出去办点事。” 秦英一听紧张道:“什么事,要紧么?” 薛摩拍了拍秦英的肩头,宽慰道:“小事一桩而已!”说罢回身朝着秦飒灿然一笑,便提衫出了门去。 夜色渐深,邻近子时的扬州城,冷清的紧,秋风肃杀,长啸着灌满了整条端平路,卷了边的枯黄树叶被吹得拖拉在地面上,沙沙作响,寒意袭来,薛摩皱了皱眉,把毛绒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等到薛摩提气翻到逐鹿台柱顶时,只看到一抹清纤身影隐在一个大大的白色斗篷里,柳无言转身看到来人,嘴角微微扬起,道:“阿瑾,可别来无恙?” 薛摩微微颔首道:“自是无恙。” 柳无言拢了拢斗篷,走近道:“我今天来找你,想来,你也知道为的是什么事,我便也直说了,白容想和沈扬清这个亲不能成,雁回宫和灵山派这个盟也不能结!” “那是自然!”薛摩看了柳无言一眼,垂眸道:“我想说的是……既然白容想这边行不通,那就从沈扬清身上下手,本来当初不也是做的两手准备的么,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柳无言听罢,蹙眉道:“但是谋算人心终归是铤而走险了些,若这次还是没成……” 薛摩打断道:“信,才可安之,阴,才可图之!我蛰伏在雁回宫五年之久,来做这些铺垫,我不会,也不能,功亏一篑!” 柳无言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秋月寒凉的光,罩在他的脸上,像给他裹了一层冰霜一样,冷冽入骨,倒隐隐透着几分碎叶城那人的样子,柳无言有些愣怔…… 第133章 传书不知,祸根深种 薛摩自顾自说道:“本是想着以最小的伤亡来换取最大的利益……可是,若是这招还是不凑效……暗夺不行,那就明抢,这种忍辱偷生的日子,我受够了,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柳无言长吁了口气道:“这五年来……是不是很煎熬?” “不是这五年来……是这十五年来,都很煎熬……”薛摩轻轻地闭上眼睛道:“所以,我一定要亲手了结这一切,来看看,那时的江湖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柳无言看到薛摩睁开的眼睛里,那朵簇动的光芒,这一瞬,柳无言心里无比笃定。 高处风急,风一阵赛着一阵地寒,薛摩一对剑眉皱得极紧,还没来得及去拢披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薛摩只觉得喉头一阵阵腥咸上涌,压都压不住,手刚移开嘴边,掌心那滩浓烈的红,就钉住了两人的目光。 柳无言从诧异中惊醒过来,一把号上薛摩的脉,震惊道:“秦飒都已经来了这么久了,你们竟然还没施蛊?!” “是我让她拖着的。”薛摩没有起伏的语气,听得柳无言一阵恶寒,好像这只是件极其微小的事情一样。 柳无言厉声道:“再拖下去,你全身的经脉会被冰裂的,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薛摩嘴角扯了抹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哪有这么严重?” 柳无言凝眉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仅仅为了把她在你身边多留两日?” “是又如何?”薛摩挑眉看着旁边的人。 柳无言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会断送你的命的!你和阿琰都是这样,根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管看着的人究竟有多担心……” 薛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提到屈侯琰,便戏谑道:“怎么,你想他了?” “没有!”柳无言斩钉截铁道。 薛摩没有接话,玩味地看了柳无言一眼,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西边的天空,长夜无尽。 自打秦英进了秦飒的房间后,好几次欲言又止,整个人看上去都很萎靡,像被冬日雪霜打了的树一样,蔫蔫的,秦飒担忧道:“哥,你今日是怎么了,哪哪都不对劲!” 秦英背靠着堂柱,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小飒,哥到今天才发现,其实哥是个特别自私的人!” 秦飒笑道:“怎么会呢……哥,你别乱说!” 秦英扯了一抹苦笑,幽幽道:“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怀念碎叶城的日子了……” “对啊,那些日子本就不错,有哥哥,还有他!”秦飒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兽头炉。 秦英听罢喃喃道:“所以,你不会怪我的……” 秦飒没有听清,仰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我说啊……”秦英慢慢走近秦飒,伏到她耳边,把手掌一拢,放开了音量道:“我说我们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很多很多天的!” “啊……哥,耳朵都聋了!”秦飒撇着身体,一边揉着耳边,一边皱眉抱怨道。 秦英看着面前这个难得做鬼脸的女孩儿,心里边五味陈杂,伸手摸上左耳,把那枚银珥珰取下后,直接戴在了秦飒的左耳上。 秦飒没了动作,半晌才反应过来,惊道:“这个是留给……” 秦英打断她道:“她记不得了,给她也无甚意义!” “呃……”秦飒也不想拂了哥哥的心意,乖巧道:“那我先暂替她保管,等她想起来了,就原物归还!” 秦英宠溺地拍了拍秦飒的脑袋,便出了房间,倒剩下秦飒有点愣怔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笑得有点傻。 柳无言离开逐鹿台的时候,已近卯时,隐隐有早鸡打鸣的声音,整条街道上就她一个人,屋檐下偶尔出现的灯笼,照的街道分外诡异,再加上她那袭白斗篷,和那身飘忽的身法,越发衬得她像个夜行回墓的孤鬼。 忽听得一阵风声而过,柳无言蹙眉驻足,侧着头似是在细听什么一般,下一瞬,便提气而起,直寻着那阵声响而去。 待柳无言在树杈上落定,低头看去,下面的人一黑一白,正是魑和魍。 魑问道:“魅已经把密信带出去了?” 魍点头道:“嗯,我看着他出的扬州城,以他的马速,要不了几日,城主便能收到信了!” 魑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拍了拍魍的肩头以示感谢,魍回以一笑,转身提气便隐进了夜色里。 魑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刚欲走,便见一抹白影飘然而下,待魑看清来人,抱拳低首道:“属下参见护法!” 柳无言直截了当道:“说吧,什么密信?” 魑一脸为难,剑眉紧蹙道:“呃……这个……属下甘愿领罚!” 柳无言负手,围着魑踱步起来,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魑的脸,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点所以然来一样,问道:“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魑恭敬道:“那密信以火漆封口,封入竹简中,属下并不知道其中内容。” 柳无言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谁的信?” “秦英!”魑接道。 “秦英?”柳无言蹙眉道:“秦英要你们传给阿琰的?” 魑点点头道:“是的,并且此事似是极其隐秘,秦英再三叮嘱不能走漏了风声,特别是……薛摩这边。” 此话一出,柳无言心里疑云顿生,半晌才回过神来,让魑回去休息。 待柳无言回到客栈时,几近天光破晓,她就静静地站在窗棂前,看着天边的云彩慢慢被镶上了金边,心头纷乱如麻,连鬼骨进到房来,都没有察觉。 鬼骨开口道:“这边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无言,我们今日便启程回西都吧。” 柳无言恍然回过神来,看了眼鬼骨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鬼骨看着柳无言这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敛眉道:“你昨晚去了哪,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无言将遇着魑的事情和鬼骨和盘托出,鬼骨听罢,一双鹰眸寒凉,疑问道:“密信?他们想干嘛?” 第134章 风乍起,云初动(一) 柳无言纠正道:“不是他们,是他!” 鬼骨反应过来,惊道:“你的意思,并非薛摩授意,而是秦英单独向阿琰传了一封密信?” 柳无言点了点头,鬼骨蹙眉,霎时心中疑虑频生,秦英又能有什么事需要单独和屈侯琰说的呢?柳无言道:“这样吧,你和魍魉先回西都,我在扬州再待一段时日,还有,你帮我知会碎叶城的人,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秦英这封密信的详细内容。” 鬼骨喉头里嗯了一声,看着柳无言肩上轻薄,兀自把外袍褪下,披在她身上,也无二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旋身出了房间,彼时,天光刚破云。 青城山灵霄洞内,岭南老怪看了一眼吴范道:“你我本可飞鸽传书的,你亲自来,莫不是有什么大的发现?” 吴范道:“确实,我在夜行门安排的细作来报,那日的马车确实是回了夜行门,鬼骨确实带回去了一个人,但是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夜行门的人嘴紧,查不出来,但是,依那日的情况来看,保不准就是郭镖头,但是没有确凿证据。” “鬼骨那边可有什么发现?”斗笠男子问道。 吴范道:“除了夜行门声名鹊起后,前来投靠的人外,整个夜行门的主干皆来自玉门关外。” “玉门关外……”花照影沉思道:“那便是陇右了!” 岭南老怪道:“那夜行门和月满楼之间,有查出什么来么?” 吴范为难道:“细作回道两方却是交恶已久。” 花照影道:“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的表面功夫做的太好,连细作都骗过了,第二他们确实交恶,只是在郭涉远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协议,但是无论怎样,只要那辆马车是夜行门的,那么夜行门和月满楼就绝决脱不了干系!” 吴范点点头道:“花老板机敏,我也正是此意。” 岭南老怪来回踱步道:“吴范,你派出大量的人手去陇右,给我一寸一寸地查。” 吴范有点为难道:“陇右地域广袤,又是流寇悍匪横行之地,估计一时半会难出个结果。” 岭南老怪拍了拍吴范的肩头,宽慰道:“我知道此事难办,我也不急于一时,你尽力便可。” “那……郭镖头那边怎么办?”斗笠男子问道。 岭南老怪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道:“涉远这么多年来,为我鞍前马后,和我一起东躲西藏了这么些年,虽然吧,人是蠢了些,但救,还是要救的。” 花照影道:“那营救郭镖头之事,便让我来办吧,我们现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了,总该出份力不是?” 岭南老怪颔首道:“竟然花老板都这么说了,那就有劳了!” 吴范不放心道:“救郭镖头这么大的事情,就交给花老板一个人……这……” 花照影眼神一凛,道:“此事我自有办法。” 吴范见花照影这般说,知道此事应是已有定论,便也不再争辩。 雁回宫偏殿内,冯克焦急地在堂里踱来踱去,似是等得极其不耐烦,突然闯进一人来,冯克立马上前拉住他道:“怎么样,杨玄展查到了没有?” “报告主子,杨执事那边已经查清楚了,欧阳以烈确实是已故清源教清源真人的关门弟子,清源教每年都会派一名入室弟子下山历练,三年前正好轮到了他,也正巧让他躲过了那一劫!杨执事说让你放心行事。”来人毕恭毕敬道。 冯克一听,喜上眉梢,抚掌道:“如此甚好,接下来,便好行事多了,走,我们去大厅。” 雁回宫大厅里,白容想一袭绿衫高坐堂上,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账册,头不仰,目不抬,一眼都没瞧堂上的人。 厅上之人正是欧阳以烈,欧阳以烈见白容想这副爱理不理的架势,抱拳不悦道:“白宫主,鄙人来到贵派已经三日有余了,不知这逐鹿台上的许诺,何时才能兑现?在下可不是来这里混日子,吃白食的!” 白容想嘴角一挑,放下账册,抬首扬眉道:“欧阳先生说得好,我们雁回宫也从不收无能之辈。” 冯克从偏厅里出来,就听得白容想这般语气,急忙走到她身侧,才刚唤了句“容想”就被她一抬手给制止了,这雁回宫毕竟是白家的,这一个手势就让冯克所有规劝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欧阳以烈见状,不满道:“在下的武功白宫主亲眼所见!” 白容想笑了起来,冷眼道:“是,欧阳先生是耍得一手好枪法,但是,我白容想十二路鸿雁令在手,我要什么样的高手没有?我雁回宫,不缺武林高手!” 听罢,欧阳以烈冷笑道:“那白宫主是打算食言了?” 白容想挑眉道:“那倒也不尽然,我白容想说得出,也就给得起,但雁回宫执事一位,关联匪浅,不是你一身俊俏功夫就能担待得起的!” 欧阳以烈抱臂道:“怎么,有谁说过身手好的人头脑就一定不好使么?” 冯克看着欧阳以烈这般不卑不亢的架势,心头笃定自己这次是押对宝了,满脑子盘算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对付薛摩便更有重保障了。 “呵,欧阳先生好口才!”白容想将泛黄账簿拿起,走下堂来,道:“我这里有三册账簿和一纸悬赏令,这三册账簿已经困扰我白叔多时了,讨无可讨,而这一纸悬赏令,六扇门也已下达多时,悬赏之人,想必欧阳先生也如雷贯耳,常言道‘快盗踏叶行,奇盗九张机’这九张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悬赏花红之高,江湖无人不眼红,当然,也无人能捉到他,若你能把这三账一令给办了,雁回宫执事之位,我白容想拱手奉上!” 欧阳以烈听罢,眸光一动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在下必在十日之内,给白宫主答复,也望白宫主一诺千金。” 白容想挑了挑眉,欧阳以烈的答复,让她有些意外,看着他疾步而出的背影,白容想微微皱了皱眉。 第135章 风乍起,云初动(二) 欧阳以烈后脚刚进冯克的房间,冯克前脚便跟进来了,絮叨道:“你是怎么回事,她没限你时日,你怎么还自己给自己限上了?你不知道这三账一令多难办,区区十日,简直夜谭!” 欧阳以烈好整以暇地坐到太师椅里,呷了口茶道:“冯兄,我欧阳以烈做事,向来直接,倘若我不能在此事上让白宫主刮目相看,我如何拿到雁回宫实权,又如何报我恩师血债,又如何偿你冯兄深恩呢?” 欧阳以烈这简短几句,让冯克顿时刮目相看,心中大喜,遂道:“有欧阳兄这番话,我便把心放肚子里去了,我会把这三账一令的详细案底给你找来,你尽可放手去办,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欧阳以烈举杯道。 冯克回以一笑,无意识地摸了摸面上的寒银凉铁,心道和薛摩这笔帐定要算回来,且要大快人心地算回来…… 魅一身风尘仆仆地回到碎叶城,便直奔城主房间,这几年来,虽说薛摩和秦英叛离了碎叶城,可是但凡与他们二人相关联之事,似是都极其要紧,是以魅愣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拾阶而上,魅远远便看到门口坐如沉钟的两人,心头稍稍松了口气,上前道:“小辈魅见过钧天长老,见过玄天长老。” 此二人俱是鹤发霜鬓,童颜松姿,虽是盘腿而坐,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却是呼之欲出,钧天长老抬眼道:“魅儿要找琰儿么,那便进去吧。” “额……这个……”魅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为难,开口道:“两位长老,魅只是来给城主送封信,要不你们替我转交了吧,这寒魄室这么的冷,我……我就不进去了。” 玄天长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钧天开口道:“必是中原送来的信,谁的?” “噢,秦英写的。”魅说着便把怀里的竹简掏了出来,刚想递给钧天长老,这寒魄室的石门便缓缓打开了,滚滚寒气扑面而来,魅当即就打了个冷颤儿。 “进来说话。”室内之人开了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硬是让人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舒服,就好似高山上的汩汩山泉,干净,清冽,夹杂着穿松而过的晨光,冷暖皆宜,令人神思。 待石门关了,寒气侵体,魅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已走到寒魄室中央了,陈年寒冰的地面冒着丝丝寒气,四周冰柱上的夜明珠,发出温润的光泽,却也将室内照得通透,室内极简,仅有偏后的一方寒魄床,四匹白纱从天花板的冰层里,如瀑而下,将寒魄床罩了个严实,是以魅并不能看得真切。 以往都有护法或者长老传话,所以魅并没有机会得进这寒魄室,只是常听得这寒魄室酷寒无比,特别是那一方寒魄床,以千年冰魄和寒玉为铸,虽非常人所能承受,却是练功的极佳之地,有事半功倍之效。 魅好奇的紧,本想再往前走几步,可每走一步,那寒气便直逼五脏六腑,内力都护不住,魅皱了皱眉,只得作罢,看见白纱上的倒影一动,魅才恍然回过神来,抱拳道:“属下魅,参见城主。” “刚才你说,是秦英有信要给我?”白纱里的人开口问道,这声音裹着寒气而来,犹如天籁。 魅恍了下神,从怀里掏出竹简,双手平抬道:“是的,是秦英的密信,请城主过目。” 魅也不垂首,就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白纱,只见一枚银铁弯钩拨着纱幔,一点一点撩起…… 冰阶上的人,一袭丝质白衫,那衣服轻薄,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上半身肌理的轮廓,长长的头发以一枚扇状寒玉束在了脑后,直垂腰下,眉眼似霜砌,寒意凛凛,却是分外好看,只可惜左额眉骨上方有一块似月牙儿的疤痕,颜色虽不深,可还是折了这幅俊逸非凡的容颜! 那人拨着纱幔的手缓缓放下,弯钩划过的光,闪过了魅的双眼,魅恍然回过神来,垂了头去。 莫名地,魅心底有些发怵,那个清冽的声音飘来:“你便是五鬼里,年岁最小的那一个?” “回城主,正是魅。”魅毕恭毕敬道,一抬头,见冰阶上的人右手一抬,一运气,魅手上一轻,竹简便已到他手中。 魅看着那人左臂银钩在竹简上一划,竹片应声落地,再将火漆一挑,信便拿了出来,动作极顺,并看不出丝毫不便。 魅见他一看信的内容,眉头便蹙了起来,然而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初,嘴角一勾笑道:“呵呵呵呵……秦英这个人,真是有意思……”说罢,便将信平摊在手上,一运气,宣纸上竟裹了一层薄冰,再一用力,魅便只看到了簌簌而下的冰末碎渣。 魅看得几近愣怔了,直到那人走到他身前,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人将手臂搭在魅的肩上,臂上的银铁弯钩,就恰恰好地扣住了魅的肩头,魅恶寒地打了个冷噤。 “你们五鬼,鬼骨和魑我见得比较多,我上一次见你,想来……好像也是七年前了吧?”那人开口道。 “额……回城主,七年前远远地见了您一面,那时我才十岁不到,今日,算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魅边说着,心里像擂战鼓似得响。 “都是自家人,就别城主来城主去的了,我复姓屈候,名琰,你大可直呼我名讳,我不会责备于你,但是……”屈侯琰语气陡然一冷,魅舔了舔嘴唇,身上倏地起了一层薄汗,耳边的声音道:“私看密信,又重制密信,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说罢,一声惨叫在寒魄室内回荡,屈侯琰左臂上的银铁弯钩直直钩进了魅肩头的血肉里,白色的袍子一下便湿了一片,在这满目的雪白里,倒似一片妖娆绽放的寒梅,独添春色。 魅疼得微微弯了腰,连连讨饶道:“属下知错了,城主饶命!” 屈侯琰冷哼了一声,厉色道:“原信拿出来!” 第136章 三账一令 魅立即把原信从怀里拿了出来,递给了屈侯琰,屈侯琰看着这封几近一模一样的原信开口道:“以后想知道什么事情,要么直接来问我,要么就拿出本事,做到滴水不漏,我和秦英自小一块长大,他的笔迹我是再熟悉不过,任你临摹得再像,画皮终难画骨!这件事,我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是谁指使你的?” “是……柳护法。”魅哆嗦着回道。 屈侯琰听罢,半晌没有反应,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倒是魅左肩疼得他额头起了层薄汗,喉咙里难免轻哼了一声,屈侯琰垂眸斜睨了他一眼,开口道:“传我令下去,烦请秦虫师即刻启程,回碎叶城,不得耽误!” 魅恭敬道:“属下得令。” 话音刚落,屈侯琰臂上一用力,银铁弯钩便拔了出来,锋利的钩尖带着血珠串儿,甩到薄起寒气的地面上,瞬间便凝固了,犹如泼洒了一串血红宝石。 魅捂着肩头出了寒魄室,门一关,便龇牙咧嘴直哼哼,疼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起,玄天长老起身笑着摇了摇头,替他点穴止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魅道:“魅儿,拿着去敷下,没几天也就好了。” 魅一脸委屈地看着玄天长老,点点头,接过瓶子,哼唧哼唧地走远了…… 钧天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玄天长老坐定道:“也就十六岁的年纪,本来也就是个孩子。” “可琰儿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鬼门关都闯了好几圈了……”钧天长老闭目道,玄天长老听罢微微叹了口气。 寒魄室内,屈侯琰看着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一动不动,过了好一晌,才喃喃道:“瑾啊瑾,收到这封信,我是真的……很遗憾呐……” 十日限期,晃眼而过,冯克包了扬州城里五大酒肆茶馆,大摆了一日的流水宴,欧阳以烈才进厅门,各式各样的雁回宫门人、灵山派,以及一干江湖人等,齐齐起身,拱手道:“恭贺欧阳先生,拜雁回宫执事一职!” 杨玄展边击掌边上前,一把搂住欧阳以烈的肩,盛赞道:“欧阳兄果真好本事啊,这么难办的三纸一令,竟然都给你拿下了,还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当真了不得,了不得啊!” 冯克在主位上招手道:“快快快,欧阳兄,就等你了,快来入座吧!” 待坐定,冯克和杨玄展带头起身举杯,满堂人一看,皆举杯高呼:“恭喜欧阳执事,贺喜欧阳执事……” 欧阳以烈高举着酒碗,环视了满堂一周,然后低头先干为敬,待众人喝罢,欧阳以烈振臂举着空碗高呼道:“雁回灵山,一统江湖!” 霎时间,满堂高呼:“雁回灵山,一统江湖,雁回灵山,一统江湖……” 酒楼老板和小伙计缩在墙角看得目瞪口呆,心叹当当真真是气势非凡呐! 酒足饭饱,冯克拍着桌子问道:“话说欧阳兄,那三纸账簿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可否透露透露?” 欧阳以烈笑道:“其实大家都过誉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办,只要是人便都有所图,投其所好,换我所得,何乐而不为呢?” 冯克疑道:“另外两个还好说,可那王泼皮,从前我们可是有用过类似的法子啊,收效甚微,他并不吃这套的啊?” 欧阳以烈点头道:“他例外,我看过你给我的详细备案,我知道这招行不通,我亦知道他不怕死,但是,是人便总有弱点。” “他孤身一人,亡命之徒,以死相胁都没用,欧阳兄,你此话怎讲?”冯克愈发好奇起来。 “这十天里,我用了七天来跟踪他,头些日子我也很犯愁,此人确实颇为难办,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他特别微妙的举动。”欧阳以烈停下喝了口酒,满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频频催促他快点讲,欧阳以烈接着道:“那就是每当他经过东边茶肆的时候,都会假装无意地往里面看几眼,后来,我才查到,他在那个茶肆里……有个女儿……” “什么!”满桌人惊呼连起,一个个惊得下巴都似要掉下来了。 其实这也难怪,这王泼皮也是个可怜之人,落地之日便患有重大残疾,直接被遗弃在扬州乱葬岗里,后来被个好心的乞丐婆收养了,乞丐婆不嫌他丑怖,待他视如己出,以乞讨为生,含辛茹苦把他养大。 可是,这长大后的王泼皮愈发显得狰狞可怖了,别说靠近了,看都没人想多看他一眼,所以虽然是乞丐,但并没有人敢欺负这王泼皮,然而,那乞丐婆可就不一样了,挨尽了白眼,受尽了欺凌,不是今日胳膊伤了,就是明日腿脚伤了,甚是凄凉! 后来有一日,那下州司马的马车在市集街道上,横冲而过,那乞丐婆已是年迈,腿脚甚不利索,就挡了司马马车的路,那马一个急停,直接把司马给豁了出来,摔了好几个滚儿! 按常理来说,把人撵到一边,斥责几句也就算了,可这黑心官,以妨碍公务为由,直接喊人把乞丐婆给当街打死了…… 那一晚,废弃的关公庙后面,便多了座新坟,乌云遮月,王泼皮的哭声极其地凄厉,传闻哭得连出来觅食的狼都吓得驻足不前,退避三舍…… 自此之后,这王泼皮便消失了,待他再出现在扬州之时,却是带着雁回宫的杀手,就在下州司马的府邸上把下州司马给杀了……那下州司马的妾亲眼看着王泼皮扑上去,面目狰狞,就着带血的尸体,硬是撕咬下来一块肉,直接就在嘴里嚼了起来…… 那女人不经吓,直接给吓成了失心疯,在扬州逮着个人便说那晚王泼皮的事,是以扬州很快便传了个遍……. 自此,便更没有人敢靠近那王泼皮了,但是,雁回宫替他出面报仇,他欠雁回宫是真,讨了多年,讨无可讨!所以,当欧阳以烈说出他还有个女儿时,整个酒桌上的人都震惊地呆住了…… 第137章 四面楚歌(一) 欧阳以烈开口道:“说到这里,大家差不多也该明白了,他的女儿便是他的弱点,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肯向雁回宫交出七绝书的原因!还有,我相当欣赏这个人的秉性,已经收为我雁回宫所用,我替他改名王还恩,以后大家就别王泼皮,王泼皮地叫了!” 此话一出,满堂倒吸了一口气,冯克皱眉道:“欧阳兄,你要纳人,怎不先知会我一声呢?” 欧阳以烈听罢,冷笑着挑眉道:“依冯兄的意思,难不成我堂堂一雁回宫执事连收纳门人的权利,都没有了?” 杨玄展听着话锋不对,连连向冯克使眼色,冯克转念一想,不就多养了一个人,也着实没这必要,连连摇手说没有,没有…… 杨玄展急忙转移话题道:“那欧阳兄,那一令,你又是怎么办到的,九张机这人性情怪癖,软硬不吃的,杨某着实好奇啊!” 欧阳以烈笑道:“他,倒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仅凭一句话!” 众人一听大名鼎鼎的九张机,仅仅凭一句话,就被抓进六扇门了,他可是从没被官衙给抓到过的人啊!一时间,煞是好奇,催促着欧阳以烈快点讲。 欧阳以烈不紧不慢道:“那句话,就是,‘快盗踏叶行,奇盗九张机’仅此而已!”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忙问他是什么意思,欧阳以烈大笑道:“哈哈哈哈,三日之后,便见分晓!来来来,诸位兄弟,大家喝起来,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满堂抬碗附和道。 冯克和欧阳以烈咬耳朵道:“当下容想在灵山派,为了和沈扬清的婚事,忙得不可开交,她雁回宫的事务已经全部交由白叔掌管,我们要处理月满楼,现在便是最佳的时机!不知,欧阳兄可有何高见?” 欧阳以烈呷了口酒,眯眼思虑了半晌道:“常言,凌云宝树,众木撑之,月满楼之所以能威震整个江南道,不单单靠他月满楼而已,他下属六支派,皆是他一点一点扶持起来的,人才济济,甚是听命于他……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他们明白,不管他们和月满楼的关系怎样,雁回宫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杨玄展一听也来了兴趣,催促道:“接着说!” “很简单,发召集令,向雁回宫除月满楼外的所有门下支派发召集令,在召集大会上,直接明言雁回宫要除了月满楼,谁要是敢明着暗里帮薛摩,那就是个死!”欧阳以烈的语气甚是凌厉,听得冯克都有些心惊。 冯克皱眉道:“可是,这样一来,江湖上势必传得沸沸扬扬……” 欧阳以烈笑道:“哈哈哈哈,要的便是这般四面楚歌的效果,四面皆敌,孤立无援,那该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境地呐!” 杨玄展反应过来,连连称道:“欧阳兄当得军师二字,好一招心理战呐!” 欧阳以烈胸有成竹道:“我且问你们,这样的月满楼,倾雁回宫和灵山派的绝顶高手,多久能打得下来?” 冯克笑颜一展道:“仅一朝一夕,必叫他月满楼,改名换姓!” 欧阳以烈继续喝酒道:“那不就是了,此役速战速决,就算你的白容想回来,也早就木已成舟,她能奈我们何?” 冯克抚掌叹道:“不愧是拿下三账一令的人,冯某着实佩服啊!” 欧阳以烈举杯一饮而尽道:“明天便把召集令发出去,顺便放放口风,我倒要看看这月满楼,从明天起,还会不会有这四海宾客,高朋满座的场景?” 杨玄展直咂嘴道:“啧啧啧,这江湖上有好戏看了啊!” 晨光刚穿薄雾而过,扬州城里便开始热闹起来,月满楼虽是大门紧闭,可是这路过的人无一不侧头想探看个一二,有一脸叹息无奈摇头的,有交头接耳絮絮而谈的,亦有一脸不屑暗自偷笑的…… “当真生动呐!”秦英斜倚在楼顶的飞檐上,看着下面形形色色的路人,因为说话的关系,叼在嘴边的稻草一上一下地抖动,倒生出几分闲适悠然! “一帮忘恩负义的东西,来人,全都给我拿下!”后院里月姨的声音隐隐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哭天抢地,一下子原本静谧的月满楼瞬间嘈杂了起来。 秦英皱了皱眉头,起身御风而下,众人一看到秦英倒是都噤了声,秦英开口道:“月姨,怎么回事,一大早上的,莫吵了我师父去。” 月姨指着面前被扣押的几人道:“这几人一大早拾掇了包袱便想出逃,要走便也算了,还骗了库房的钥匙,携了好多珠宝,简直狼心狗肺!” 此时这后院已经围满了人,却没人敢做声,静得出奇。秦英目光如炬,扫了那几人一眼,有伶人,有乐师,有厨子,有伙计,五个人一下子吓得低了头去。 秦英看着他们,来回踱步道:“我且问你们,月满楼可曾亏待过你们?” 这五人只是低着头摇头,那伙计小声道:“我们也是无奈之举,昨夜扬州便传开了,冯公子和灵山派要围剿月满楼,我们只是小老百姓,又不似你们有功夫傍身,我们有的上有老,有的下有小,混口饭吃而已,真不想把命搭在里面了啊!秦公子,你就大人有大量,放我们走吧!” 月姨见秦英默默不语,斥道:“你们都是我带进楼的,当初谁身上没背着事,要不是月满楼出面替你们解决了,你们能好活到今天?如今,好处享尽了,大难临头,便想跑?世上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楼梯上一阵声响,秦英回头一看,只见薛摩缓步而下,院里的人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那五人一见是薛摩,吓得都跪了下去,连连求饶,声音都直哆嗦。 薛摩眉眼温和看着月姨道:“这楼里经营都是你管,我本不过问,但是这件事便交给我来处理吧,可好?” “自然是好。”月姨道。 薛摩拢了拢红色披风,看着跪着的人道:“你们入得月满楼的门,我薛摩便当你们是友,你们把拿了的珠宝放下,我不会报官,亦不会追究。” 第138章 四面楚歌(二) 末了,看向月姨道:“月姨,他们五个人,每个人给他们五十两,且让他们去吧。” “可是……”月姨迟疑了一瞬,还是点头道:“那听薛老板的便是!” 地上那五人一听,感激涕零地直叩首道:“谢谢薛老板,谢谢薛老板……”月姨上前把钱给了他们,直撵着他们出去。 薛摩扫了一圈院子里的人,除了那些身怀武功的白衣护卫,有伶人,有乐师,有歌姬,有舞娘,有伙计,有厨子,好些面孔都甚是陌生,薛摩自嘲道:“我这个老板,当得甚不称职,连你们人我都识不清。刚才那伙计说的,也确实属实,薛某在此谢过各位,没有你们,就没有琴声悠悠,花香沁沁的月满楼,今天,去留随意,要离去的,自可到月姨那里领一百两,便自寻归处去吧。” 薛摩话一毕,院子里愈发安静了,他看着一院低垂了头的人,有的在皱眉沉思,有的在互使眼色,薛摩依旧没有一点儿的表情,双目温吞如晨曦的光,不冷不热。 琴瑟上前几步淡然道:“今晚的曲子,我才编了一半,琴瑟先行告辞,上楼去了。” 才走了几步,琴瑟便被几名舞姬挽住道:“琴瑟姐姐等等我们,我们舞编好了呢,待会跳给你看看先……” 厨子把汗巾往肩上一甩,吆喝道:“烧火,烧火,都愣着干嘛,给大家准备早饭了!”这一下子人便走得差不多了。 几个小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指着厅堂对薛摩道:“额……薛……薛老板,那我们去收拾了。” 一院子的人瞬间就好像都有很忙的事一样,走了个精光,月姨笑着拍了拍薛摩的背,然后哼着小曲儿上了楼去。 秦英的眼眶有些泛红,眼睫也染了水意,薛摩挑了挑眉,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那一弯笑弧,甜腻入心。 薛摩向着秦英使了个眼色,秦英点点头,转身提气便飞出了院外,不见了踪影,薛摩一回身只见池笑鱼一脸泰然地站在回廊处,一袭水蓝衫,脱俗得紧。 薛摩上前,还没开口,池笑鱼便抢先道:“我不走,你也别想赶我走!” 薛摩看着这张气鼓鼓又一脸倔强的面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皱眉道:“这样,我不赶你走,但是,你先离开几天,等我一处理好了,我就去接你回……” 池笑鱼斩钉截铁打断道:“我不走,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 薛摩笑着摇头道:“你知不知道,这句话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嘴里说出来是很可笑的?” “那你便笑好了。”说罢池笑鱼转身便也上了楼,没有赌气的语气,那平淡的口吻听得薛摩有些意外,倒不似平常那个小丫头了。 秦英在城里晃了一圈,整个扬州城的人见了他,跟见了瘟神一样,不管是武林中人还是平民百姓,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当真是风声鹤唳得紧。 秦英回到月满楼时,薛摩正好整以暇地在品茶,秦英进了房门,直接提起茶壶便往嘴里灌,薛摩笑着摇了摇头,问道:“外面现在什么境况?” 秦英抬袖往嘴上一拭道:“昨夜冯克和欧阳以烈便下了召集令,雁回宫下属十六派系全都收到了,当然,除了我们。至于内容嘛,不说你也知道,月满楼这次,确实在风口浪尖上了。” 薛摩轻轻捻着茶杯问道:“多久能传到容想那?” “白容想现在在灵山派,但是有杨玄展在,如若不做安排,怕是连月满楼没了,这消息都传不到白容想那!”秦英道。 薛摩捻着茶杯转了转,开口道:“之前教容想绣工的那个绣娘,是时候派上用场了,就让她呆在容想身边,等时机成熟。” 秦英点了点头,眉头倒慢慢皱了起来,薛摩斜睨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什么事?” “师父……呃……那个,现在楼里这么危险,你不打算让池笑鱼离开么?”秦英支支吾吾道。 薛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咧嘴笑道:“你担心的怕不是池笑鱼,而是华浓吧?” 这一下被点破,秦英的脸唰地一下就红到耳根了,窘得连说话都结巴了:“没……没有,你……你说到哪去了,没别的事,我先去……去安排了……” 秦英刚一开门,恰巧顾子赫就站在门口正欲敲门,看到秦英红着脸,匆匆而出,搭都没搭理他,顾子赫愣了一愣,旋即进屋笑着揶揄道:“你俩在房间里干了啥呢,他脸咋红成那样?” 薛摩听罢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顾子赫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下道:“你还挺悠闲的嘛,这杨玄展和冯克联起手来要对付你,讲真的,你现在求我,我一定帮你!” 薛摩喉咙里嘁了一声,道:“我不求你,你还不是会帮我。” 顾子赫倒吸了一口气:“啧啧啧,这口气……” “是谁说的,我若有难,他定救我来着?”薛摩打断道。 此话一毕,两人相视笑出了声,薛摩正色道:“不过,子赫,你先把笑鱼和华浓带出月满楼,等过了这阵子风头再做打算。”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笑鱼不会走的,华浓……也不会走。” 薛摩皱眉道:“这话怎么说?” “昨夜我便收到了笑鱼的信,笑鱼修书给她叔伯们了,池家就这么一根独苗,笑鱼不肯回去,你以为聚义山庄真的会让她出事么?这么和你说吧,现在月满楼周围全是聚义山庄的护卫,还有四大护院,必要的时候,她的叔伯们都会出现的……”顾子赫接着道:“阿摩,她想帮你,用她能用的方式。” 薛摩听罢低垂了眉眼,顾子赫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房门,朝着池笑鱼的房间走去。 池笑鱼开门见到是顾子赫,一把把他给拉了进来,忙问道:“我叔伯他们怎么说?” 顾子赫笑道:“你放心,你大伯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在月满楼,一旦有变,聚义山庄必保月满楼!” 第139章 四面楚歌(三) 池笑鱼听罢,露出了难得的笑颜,眼睛都晶亮晶亮地闪,然而下一秒,却又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子赫,我是不是很不懂事,尽给庄里填乱子?” “怎么会呢?没有的事!”顾子赫眼里的温柔似是都要溢出来一般,倏尔,看到池笑鱼抱着本武学秘籍,皱眉道:“我知道你想帮薛摩,可是你自己的情况你自己也知道,你看这些是没有用的,你不要再为难你自己了!” 池笑鱼听得出顾子赫语气里的责备和心疼,却也只能默默低垂了头去,半饷,头顶一个声音缓缓道:“笑鱼……你真的……就那么喜欢薛摩吗?” 话一出,池笑鱼愣了一愣,侧着头似是在仔细思考一般,幽幽道:“子赫,回头是岸吧,我……是已经没有岸了,这一生,怕是就会这样一直喜欢下去了,我喜欢那种心脏燃烧,血液沸腾,连体温都骤升的感觉……” 顾子赫使劲压都压不住那翻涌而上的泪意,他红着眼眶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我也没有岸了。” 池笑鱼望着他苦笑道:“那便这样耗下去吧,我和他,你和我,我们之间,时间,总会给个结果的。” 晚膳时分,平日里闹腾的饭堂,今日格外的安静,没有插科打诨,没有娇声笑语,只有偶尔碗筷传来清脆的声响,小厮环视了一周,讷讷道:“月姨啊,今晚……这月满楼还……还演么?” 话一出,这满堂的人都朝月姨看去,似是都在等着答案,月姨慢悠悠地放下碗筷,拿起绢帕在嘴角轻轻拭了拭道:“演呐,为什么不演,哪怕一个客人都没有,咱也照演不误,没有轻歌曼舞的月满楼,那算哪门子的月满楼啊!” 小厮点头附和道:“是是是,月姨说的是。” 琴瑟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我先去上妆了。”月姨看着琴瑟那清清冷冷的背影,挑了挑眉,嘴角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月色渐浓,烛泪渐烫,一位舞姬兴高采烈从前厅跑进梳妆房道:“那沈执事可又来了呢!自打上次出事后,他跑我们这月满楼跑得可勤快了呢!” 另外一名舞姬歪头冥思道:“这风头那么紧,他也不忌讳,莫不是看上奴家了?” 此话一出,满堂嘘声,一屋子的女孩儿都乐了,有人损道:“小五,那沈执事怕是看上你脸颊上的雀斑了,数了几次都没数清楚,所以才又来了呢!” 那叫小五的舞姬,撇撇嘴,嗔道:“你们可真讨厌!”才说罢,那娇憨的模样便又把大家给逗笑了。 一旁正在抹胭脂的琴师道:“你们啊,都别想得美了,依我看啊,他明明是来看琴瑟的。” 此话一出,正在专心描眉的琴瑟,手一抖,把眉,描岔了…… 小五不服气道:“你又知道了?” 那琴师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自顾自道:“其他人表演的时候,那沈执事都在品酒,只有琴瑟上台的时候,他才会目不转睛地看着,都这么明显了,你说呢?” 小五贼笑着揶揄道:“你观察的挺认真嘛!” 那琴师回身一笑道:“长得好看的,我观察的都认真!再说了,那沈执事的声音可是我听过的男声里面最好听的了!” 大家正笑得开心,月姨走了进来,俯身在琴瑟耳边说了几句,琴瑟便起身匆匆而出,徒留一屋子人好奇翘首。 后院回廊里,琴瑟借着灯笼幽暗的光,勉强读完了手里的信笺,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你哥想劝我离开月满楼,为何不亲自来?” 此人虽是一身小厮打扮,却面如冠玉,举手投足皆是贵气,他开口道:“这不是不方便么?” 琴瑟轻叹了口气,道:“宋小哥,当年我父母在官场上遭逢变故,你们宋府为明哲保身,好像也是这种说辞?” 宋小哥蹙眉道:“当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表哥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琴瑟苦笑道:“是啊,人,本来就有很多不得已之事……倒是可惜了那番青梅竹马的情谊……” “琴瑟姑娘,你就答应我表哥吧,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宋小哥急道。 琴瑟挑眉道:“喜欢?像这封信上这样的喜欢?” 说罢,琴瑟把信折好,放到宋小哥手中,接着道:“你回去告诉宋大公子,要么他就八人大轿,堂堂正正娶我为妻,要么我们就此断了,此生不复往来!” 那宋小哥一听,气得指着琴瑟的手直哆嗦:“你!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官家大小姐么,你都沦落至此了,我表哥不介意,已是你之幸,我们堂堂宋府,怎可娶一介伶人为妻?!” 琴瑟笑了起来,微弱的光照在她薄施粉黛的脸上,便愈发苍白了:“对,你说的很对,同样的,我一介伶人,宁可终生不嫁,亦绝不委身做妾!来人,送客!” 最后的四个字琴瑟说得铿锵有力,说罢转身便走了,只余下两名白衣护卫看着一脸懵了的宋小哥,所以琴瑟并没有看见,拐角处沈放那双含情脉脉的眼。 今晚的月满楼当真清冷,除了沈放坐于堂中外,并无他人,若不是外人皆知一二,倒是有种一掷千金,阔气包场的感觉了。 待到琴瑟上场时,沈放停了手中的酒,琴瑟本擅琵琶,不擅古筝,琵琶婉约,更适合琴瑟的脾性,然而此番古筝之曲,既似千军万马整装而来,又如磅礴大雨瓢沱而至,甚是淋漓…… 整支曲子沈放的目光都没从琴瑟身上离开过,琴瑟也不回避,一双美目,坦然相迎,直至曲终收场。 琴瑟才在后院站稳,沈放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琴瑟姑娘今日之曲,颇有意思!” 琴瑟侧身道:“山雨欲来,沈执事不忌不避,仍出现在这里,亦颇有意思!” 沈放笑道:“正如姑娘所言,这月满楼撑不了几天了,我倾慕姑娘才华,不知姑娘可愿随在下离开?在下必保姑娘无虞!” 第140章 四面楚歌(四) “必保我无虞?”琴瑟惊道。 沈放挑眉道:“怎么,琴瑟姑娘信不过在下?” 琴瑟听罢,福了福身道:“沈执事名满江湖当然有此能耐,只是,琴瑟在此谢过沈执事的美意,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沈放凝眉急道:“你要知道,你在这里并不能帮上他们什么,到最后,你只会是死路一条,难道就为了还月满楼遮掩你罪臣之女身份的恩情?” 琴瑟看向沈放的眼神有些惊讶,他调查过她,不过随即她又平静下来,恳切道:“沈执事说的,并没有错,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我的坚持并不能改变这个江湖什么,但是,人总还是要有点信念的,永远不要因为弱小,而放弃反抗。” 沈放有些愣怔了,眼里盛满了不可思议,半晌开口道:“姑娘心意,沈某明白了,在下着实欣赏姑娘心志,不知沈某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与姑娘为友?” 琴瑟莞尔一笑道:“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么?”沈放心有灵犀,亦笑出声来…… 月满楼的曲目一个接着一个的演,与往日一般精彩无二,沈放环视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厅堂,一时间倒是恍惚起来,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没想到今天晚上,还会来我月满楼的客人,居然是你……” 沈放还没来得及回身,薛摩已然坐在他对面了,薛摩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沈放看着眼前这个江湖谈之色变的人,抿抿嘴道:“看来你这楼子经营的不错,泰山崩于前,他们竟然都没有走。” “呵……沈兄过奖了,他们无非给我这个老板几分薄面而已。”薛摩笑道。 沈放亦回以一笑道:“可惜你我注定为敌,以后这般把酒而谈的机会,想必也是没有了,这杯酒我先敬你,谢谢你……当初收留了琴瑟。” 薛摩听罢愣了一下,仔细端详起来,眼前的人常年替灵山派奔波在外,肤色虽黝黑,却依旧遮掩不住眉眼间的那份俊美,唇角刚毅,连话语亦是沉稳有力,薛摩会心一笑道:“常言世事无常,瞬息难测,把酒而谈的机会,兴许……还是会有的。” 沈放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起身道:“那还望薛老板多撑些时日了!” 薛摩起身举杯一饮而尽,以空杯向沈放示了示意,沈放刚要走,薛摩开口道:“可这酒钱,还是要付的,我今天可就只有你一个客人了。” 沈放回身挑了挑眉,放下几钱,大笑着出了门去,薛摩看着沈放背影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薛摩回了座,他环视了一圈,一抬手那些白衣护卫便悉数撤了,台上舞姬依旧在尽心表演,好似这大堂里依旧满堂宾客,而非只有他薛摩一人,许是酒喝多了,他以臂作枕,匍伏在桌上,眼前竟也开始模糊了…… 他站在大厅里,碎叶城琉璃殿的大厅里,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十八岁的少年,已然翩翩,他已经没有少年的青涩之气,浑身开始展露出一种成熟的气韵。 这个人,是屈侯琰。 屈侯琰怀中轻揽着一个少女,他看着屈侯琰唇齿轻启,他说:“想来我真是闭关闭得太久了,没想到秦飒竟出落得这般好看了,甚得我心!” 他脚下一软,几欲站不稳。 匍伏在桌上的薛摩,身体微微抖了抖,却依旧坠在梦里,并未醒来。 他看见秦飒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挣脱了屈侯琰的怀抱,小心翼翼道:“城主莫要拿属下说笑了。” “说笑?我可是认真得很啊!”他看见屈侯琰一上前,一把揽着秦飒的腰,一用力,两人便紧紧地贴在一起,秦飒吓得忙提臂挡在胸前,然而,似乎并没什么用。 他看着面前的两人,胸膛里憋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昏胀地似要裂开了一般,他的双臂僵硬地垂在腰侧,他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只剩下脑海里一个越来越清明的声音在喊:“秦英!你快点来!快点来!快点来啊!” 屈侯琰提臂,那冰凉的银铁弯钩慢慢摩挲着秦飒的脸颊,那般寒凉入骨,引得秦飒打了个冷噤,屈侯琰勾唇一笑,道:“要不然今晚我便要了你,从今往后,任凭是小家碧玉,还是倾国倾城,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你不需要去练武,不需要学任何,就站在我身后,你说,这样可好?” 话,是有待商榷的话,语气,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屈侯琰。”一个清清凉凉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在梦里听来,这声音宛若天籁。 想来是自己太紧张了,以至于柳无言和秦英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都不知道。 屈侯琰在看见柳无言的一瞬间,愣了一愣,在她那冰冰凉凉好似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屈侯琰终是放开了秦飒。 秦英上前把秦飒拉到身后,恭敬道:“你是我的教主,我们秦家曾立过重誓,世世代代愿为景教,粉身碎骨,万死不辞,秦家的归宿,应在战场上,不在温柔乡。” 屈侯琰看看柳无言,又看了看秦英,喃喃道:“你们都不允……” 最后,屈侯琰的目光便直直朝自己射来,那种眼神,似山崩海啸而至,让人只想惊慌逃窜…… 薛摩在那种眼神里一顿挣扎,终于,醒了过来,他在黑暗里急促地喘着气,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楼里一片漆黑,却只在他面前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将他整个人罩在一股鹅黄的光晕里,肩上不知是谁给他披了一张毛绒披风,也许是乐伶舞姬,也许是厨工伙计,不过不论是谁,薛摩都觉得,这当真是,太暖和了…… 月已升中天,四周安静得紧,柳无言站在镜平亭的石墩上,静静地看着地耳湖偶尔泛起的圈圈涟漪…… 身后一阵风至,秦英落地开口道:“你约我来此,是有何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约在地耳湖吗?”柳无言见秦英不明所以,接着道:“魑刚刚离开。” 第141章 四面楚歌(五) 秦英微微皱了眉头,心下已有计较,柳无言冷冷道:“你传给阿琰的密信,我已经知道了。” 秦英一惊,随即就又恢复了常态,确实,对于碎叶城护法而言,这并非难事。 “待诸事抵定,瑾欲携飒,退隐江湖。”柳无言直视着秦英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几个字,就足以让秦飒堕万劫不复之地!” 秦英蹙眉道:“我只是不想让薛摩离开,这事,哪能有这么严重!” 柳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秦英啊,你是真不了解屈侯琰,还是假不了解啊?你扪心自问,屈侯琰会放他走吗?!” 秦英不解道:“当然不会,所以到时候我们全都在中原,这样有什么不好嘛?” “全都?自阿琰出关后,薛摩不管是在碎叶城还是在扬州,都竭力控制自己,保持好和秦飒的距离,尽量不让阿琰看出一丝端倪,你现在一封信,一切全毁了,全毁了!你知道吗?!”柳无言满面怒意,双拳握得死紧。 “秦英啊!她又不是秦叔叔的亲生女儿,她终归不是秦家的人啊!”柳无言道。 秦英听罢,惊道:“他竟然知道这件事情?!” 柳无言叹了口气道:“我和鬼骨能查到的东西,你以为屈侯琰就查不出来么?” “那……薛摩知道么?”秦英犹豫道。 柳无言垂眸:“我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本以为他接近池笑鱼,对池笑鱼那么好,是因为她和秦飒面相上有几分神似,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池笑鱼不得出聚义山庄半步,你囚禁了秦飒数年,聚义山庄囚禁了池笑鱼十数年,有没有觉得有点像呢?” 秦英几欲站不稳,嘴里喃喃道:“原来……他知道……” 柳无言微微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倏忽,秦英似是猛然回过神来,急道:“那秦飒这次绝不能回碎叶城,我日日跟在薛摩身边,他对我妹妹什么心思,我再清楚不过,秦飒绝不能出一丁点事,不然薛摩他……” 到这时候,秦英才终于发现,因为他的自私,他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柳无言见他一脸内疚,皱眉道:“一时半会碎叶城那边也还不会那么快有消息传来,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你也先不要着急,也许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糕的田地。”秦英默默地嗯了一声,可是皱起的眉头,却没有一点松开的痕迹。 夜已深透,秦飒睡得颇不安稳,不停地在呓语,甚至会在喃喃薛摩的名字,额上也起了一层薄汗,薛摩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人,双眸里是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心疼。 薛摩拿帕子想替秦飒把额头的汗珠给拭了,不过这微小的举动,还是把秦飒给惊醒了,秦飒张皇无措地瞪着双眼,待看清床边的人时,才微微缓过神来,直起身道:“阿摩,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薛摩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道:“我都来了两个时辰了,某人睡得那么死,又流口水又打鼾的,我怎么好意思叫啊……” 秦飒一听忙用手抹嘴角,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道:“怎么会……不会吧……” 薛摩看秦飒紧张地脸都红了,嘴角一勾,伸手便把秦飒抱到了膝上,双臂轻轻环着她。 下一瞬,秦飒才反应过来,紧张道:“阿摩……” “别动,让我抱一会……”秦飒话还没说完,便被薛摩打断了,薛摩把脸颊轻轻搭在秦飒的头顶,幽幽道:“没事的,夜已深了,谁还真能这么无时无刻的盯着我们……” 秦飒只穿着薄薄的单衣,虽然薛摩穿戴整齐,但这么依偎在薛摩的怀里,还是让她红了脸,薛摩垂眸笑道:“你看你,害羞了呢。” “哪有,是你身上太热了而已。”秦飒白了他一眼,辩解道。 薛摩假装为难道:“这可怎么办啊,这么容易害羞,可我们以后还有好多亲密的事要做呢。” 这样一说,秦飒的脸都红到耳根了,嗔道:“真是没个正经!” 薛摩沉沉笑出声来,手掌摩挲着秦飒的一头秀发道:“我喜欢你长发的样子。” 秦飒听罢,紧张地直起身道:“那你不喜欢我男装喽?” 看着秦飒认真的表情,薛摩心头一恸,重新把她搂到怀里道:“更喜欢!” 秦飒一脸满足地贴着薛摩的胸膛,倏忽间,秦飒微微起身,侧耳辨认了半天,不确定道:“好像有人在后院……舞剑?” “舞剑?”薛摩疑道,薛摩什么都没听到,但秦飒是驭虫师,耳力极好,他自是相信的,两人起身,秦飒把窗户轻轻推开,待借着月光看清院里的人时,薛摩微微皱了眉。 院中的人正是池笑鱼,她一会看下书,一会又拿起剑开始比划,她舞剑的一招一式都没有错,奈何浑身一丝内力全无,是以她的招式并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秦飒知道池笑鱼对薛摩的心思,她做这些也无非是希望真到大难临头时,可以帮到他,秦飒看了眼身边的人,说道:“要不……你下楼和池姑娘说一下吧?” 薛摩看着池笑鱼的身影,面无表情道:“不了,随她去吧,我扶你去休息吧,现在还早,再睡一会。” 说罢,薛摩径自关上了窗户,待秦飒躺下,薛摩就坐在床边,也不走,秦飒道:“你回房去休息吧。” 薛摩摇了摇头,握着秦飒的手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反正也没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小憩一会就好。” 秦飒也不再规劝,轻轻闭上了眼,两人就这么一个床上,一个床边地睡着,虽未同枕,却始终十指紧扣。 天色微朗,月姨下楼就看到,薛摩和秦英在后院里谈着事,非常时期,月姨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薛老板,今天……月满楼还是一切如旧么?” 薛摩回身,点了点头,又道:“月姨,待会熬一锅鱼汤,给小飒送一碗上去,还有……给笑鱼也送一碗,笑鱼那边……你就说是子赫让送的。” 月姨点点头道:“老奴明白,请薛老板放心。”交代完,薛摩像秦英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出了院门。 第142章 赤血丹心剖肝胆 还不过午时,雁回宫的大殿上已是宾客满座,江湖上几近有点声望门派都派了人过来,雁回宫下属十五派系的当家皆已到齐,此外少林的空无方丈,丐帮在江淮分舵的舵主吴范,灵山派的沈放和杨玄展皆坐于前列,堂上的正是雁回宫的总务白正光,冯克和欧阳以烈。 一名门人上前禀道:“报告白总务,报告冯公子和欧阳执事,召集令所下的所有人员都已到齐。” 白正光向冯克使了个眼色,冯克上前抱拳行礼道:“在座的各位,个个都是英雄豪杰,皆是江湖定海,武林顶梁,能应我们一纸召集令便聚集于此,实属给我们雁回宫几分薄面,冯克在此谢过各位。” 空无方丈起身道:“阿弥陀佛,冯施主多礼了。” “贤弟毋需多礼了,雁回宫乃江湖半壁江山,既发召集令,那必有大事,我们岂有不来之理,你且说罢!”吴范起身摆摆手道。 冯克推了推脸上的银铁面具,冷冷道:“所商之事,想必大家也已有耳闻,我便也直说了,你们所听到的传言都是真的,雁回宫要自断一臂,除了月满楼!” “为什么?!”冯克话一毕,座下一褐布衣裳的男子便起身质问道,语气亦甚是强硬,这人便是萧游之。 满堂皆是窃窃私语之声,虽说江湖已是风声传遍,但是现在从雁回宫的人嘴里说出来,那种感觉亦还是不同,听命于月满楼的下属六个派系的当家皆是皱了眉,面色各异。 冯克挑眉道:“怎么,萧大寨主,你有异议?” 萧游之抱拳恭敬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想知道原因。” 一旁的杨玄展不屑一笑,起身摊手道:“原因很简单,薛摩此人狼子野心,想夺雁回宫大权!”此话一出,坐在他身旁的沈放斜睨了他一眼。 “夺雁回宫大权?!”萧游之急道:“证据呢,怎可凭你灵山派一句话,就定薛摩的罪名?!” 白正光拍案而起,厉声道:“证据?!萧游之,你听好了,冯克说的话,就是证据!” 此话一出,满堂鸦雀无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着实不用点破,一青衣男子起身拉了拉萧游之的衣袖,低声道:“哥,不要冲动,我们私下里再从长计议。” 萧游之冷笑了一声,一甩衣袖道:“看不到证据,恕萧游之难以从命!”沈放看着萧游之这剑拔弩张的气势,眉头越皱越高。 “放肆!你究竟是我雁回宫的人,还是他薛摩的人?!”冯克指着萧游之斥道,因为怒气,脸色憋得通红。 萧游之直视着冯克道:“我是雁回宫的人,但是试问,一个替雁回宫出生入死摆平江南六派,和一个高坐于堂只需指点江山的人来说,大家更应该相信谁呢?” “你!”冯克频频点头问道:“好,好,好你个萧游之,我现在就把话挌这了,我们明天便会攻打月满楼,你去,还是不去?” 话一出,满堂静得离奇,每个人都似提着一口气般,不敢发出别的声响,所有人都看着萧游之,很多人的眼神里都有劝阻之意,然而萧游之目不斜视,眼神直盯盯地看着冯克一字一字道:“我平沙寨不会参与其中,属下就此告辞!” 话毕,萧游之转身就走,决然地没有一丝犹豫,冯克看了白正光一眼,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轻轻一抛,白正光运气朝剑柄使劲一推,那短剑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不偏不倚直直插入了萧游之的后背,穿心而过。 在场的人全都愣怔了,直到萧游之的身体向后重重地倒在地板上,众人的脸上才开始有了反应,沈放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白正光,连一直静坐的欧阳以烈都缓缓起了身,那名青衣男子踉跄着扑上前,将萧游之扶在怀里,浑身抖得厉害,那一声声“哥——”叫得撕心裂肺,在场的人不由得都起了颤栗…… 半晌,青衣男子缓缓地把萧游之的尸体放平,一双眼已是哭得血丝满布,红得骇人,猛然一回眸恨恨地瞪着堂上的人,咬牙切齿道:“白正光!冯克!我要你们的命!” 青衣男子飞身而起,下一瞬,剑已出鞘,直朝着堂上的人刺去,然而剑还未递到冯克面前,便被沈放半途给截了去,两人就在雁回宫大殿上,大打出手。 趁着招式间隙,沈放小声道:“萧行之,快走!” 那名叫萧行之的青衣男子并没有听进去,青筋都暴了起来,吼道:“逍遥剑,让开!” 沈放眼神一凛,亦不再收敛招式,每剑都直逼萧行之要害,萧行之敌不过,节节败退,眼看就要退到殿门口了,沈放小声道:“死一个还不够么,难道要把两个人都赔进去?” 萧行之看着沈放凌厉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喃喃道:“逍遥剑……” “相信我,快走!”沈放话一毕,一剑刺出,萧行之顺势假装躲不过,剑锋划着萧行之的臂膀而过,瞬间见红,他人也整个儿摔在了殿门外,未等其他人反应,萧行之反身便轻功逃走了。 沈放收剑疾步回到殿中,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沉声道:“来人,把萧游之的尸体抬出去!” “慢着……”欧阳以烈缓缓抬手道。 沈放提剑抱臂直视着欧阳以烈道:“怎么?欧阳执事,你不嫌碍眼,我还嫌渗人呢!” 欧阳以烈皮笑肉不笑道:“呵呵……逍遥剑此话言重了,你纵横江湖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岂会区区渗一具尸体?!” 说罢,冯克和欧阳以烈对视了一眼,冯克上前道:“我要在座的各位看好了,月满楼,我们除定了!谁要敢在这个当口明着暗里帮他薛摩,我不管你是雁回宫下属,还是江湖的什么门派,地上的就是你最后的下场。” 杨玄展品了口茶道:“即是雁回宫家事,自当由雁回宫处理,我们灵山派绝不暗加干预,相信各大门派掌门人,亦皆是同理吧。” 第143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杨玄展此话一出,其间深意,已是明了,大家都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雁回宫下属十五派系的当家见在座的江湖掌门人皆已默许,相互一番眼神交流后,皆陆续起身,抱拳齐道:“属下遵命!” 冯克和杨玄展对视了一眼,嘴角皆勾起了志得意满的笑,杨玄展心里默叹,明天以后,这江湖里就没有月满楼这个名号了…… 沈放看着这些人,心头越来越堵得慌,厉声喝道:“来人,抬走!”话一毕便上来四个灵山派的侍从,将萧游之的尸体抬了出去,沈放直视着冯克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也未等冯克回话,沈放便旋身大步流星地走去殿去。 冯克冷哼一声道:“杨兄,你们逍遥剑,好大的脾气啊!” 杨玄展上台,附在冯克耳边小声道:“行了,你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就别说了。” 冯克眯了眯眼睛道:“我只怕他坏了我们的事呐!” “不可能,谢康的死,沈放即便不出手帮我们,他亦绝不会出手帮薛摩,放一百个心吧!”杨玄展斩钉截铁道。 空无方丈起身捋了捋胡须,缓缓道:“阿弥陀佛,少年人,做事留余地与人,亦是留余地与己,祸生非无本,福至亦有因,望阁下好自为之,贫僧告辞。” 冯克看着空无杵着禅杖,缓缓出殿的背影,嗤道:“嘁,老秃驴!” 沈放出了雁回宫,便看到王起已牵了自己的马在阶前等着了,沈放上前接过马缰,愤愤道:“真是搞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事啊,连自己的下属都能下如此狠手!” 王起撇了撇嘴道:“属下还以为,你……已经看习惯了。”一抬眼,见沈放一脸怒气地斜睨着他,忙岔开道:“额……萧游之的尸体,是不是直接送回平沙寨?” 沈放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倏忽又急道:“告诉行之,待这边的事一处理完,我便上平沙寨去祭奠,此期间让他切莫鲁莽行事,不可行以卵击石之举!” 王起领命刚要走,便又被沈放拎着胳膊甩了回来,问道:“月满楼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我已安排了半数的人过去,这事,你放心!”王起边说边扶着有点晕的脑壳。 沈放沉思了片刻,道:“再安排三成人过去。” 王起一听,皱眉道:“我们的人足以护琴瑟姑娘安全,你安排那么多人过去,莫不是想……” “你想多了,我不在乎月满楼是存是亡,我也不在乎薛摩是生是死,但就刚才的情况来看,月满楼此次决绝是凶多吉少,琴瑟……我不止要她安全,我要她万全!”沈放斩钉截铁道。 刚过午时,月满楼内外便多了好些个白衣护卫,秦英点了点人数,凑到薛摩跟前担忧道:“只把扬州的人调来,会不会太少了点,如若……” “无妨。”薛摩倚着廊柱看着大堂内零零散散的白衣护卫问道:“容想那边安排好了么?” 秦英道:“皆已妥当。” 薛摩拍了拍秦英的肩道:“那便安心地等着吧。” 阳光明媚,白容想看着花园里一双蝶,互相嬉戏,蝶舞翩跹,嘴角便也荡出了一抹温柔的笑,一旁的侍女道:“看来宫主今天心情甚好!” “这样静谧的日子想不好也难了。”白容想点头道。 侍女看了看四周叹道:“不过,这两日,确实是好像少了很多人呐,整个灵山派都空空荡荡的。” 白容想听罢才恍觉异常,她的喜服她一直坚持要自己亲手缝制,工程量颇大,除了沈扬清,倒也未曾有心去过问外面的事,如今一看,倒确实有几分不对劲。白容想开口问道:“扬清在么?” 侍女道:“在的,在正殿书房,宫主,我们要过去么?” “不用了,他在足矣。”白容想歪头不乐道:“这绣娘,让她去买金线,怎地去了那么长时间还未回来?” 侍女眼尖,远远地便看到绣娘的身影,待绣娘走近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呐,宫主可都等急了。” 绣娘朝着白容想福了福身道:“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宫主莫怪!” 白容想侧耳道:“什么事情?” 绣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一旁的侍女急道:“你就别吞吞吐吐的了,有什么就说呗!” 绣娘小声道:“额……好像雁回宫向江湖下了召集令,可是我一想,宫主,明明没有……” “召集令?!”白容想打断道,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绣娘点了点头,白容想急道:“谁发的,为的什么事情?” 那绣娘为难了一瞬,皱眉道:“是……是冯公子发的……我出去听说……听说冯公子召集了雁回宫下属十五派系,要……要对付月满楼!” 白容想听罢,一把抓过绣娘的领子,震惊道:“你说什么?!” 被白容想这么一拧,绣娘整张脸都吓得惨白,话也说不清楚了,白容想放手道:“把你听到的全都说出来,一个字都不准漏!” 绣娘赶紧把在一路听到的传闻都和白容想说了,白容想听罢拳头攥得死紧,不悦道:“萧游之再怎么说也是雁回宫一寨之主,他说杀就杀了,我一不在,他这是要翻天啊!” 侍女一边安抚白容想,一边问道:“你确定你这消息无误,冯公子和薛摩可一直都不像有嫌隙啊?” 绣娘垂眸,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白容想眯眼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有告诉我?” 绣娘叹了口气,道:“其实……其实冯公子的眼睛……是……是薛楼主射瞎的。” “你说什么?!”白容想和侍女几近异口同声道。 绣娘接着道:“就是薛楼主带池家小姐来雁回宫的那天,说来也巧,我那天刚好在后山,冯公子设计想让薛楼主和池姑娘从悬崖上掉下去,薛楼主万般无奈下,射瞎了冯公子的眼睛,逼他把他们拉上去……其实,他们二人早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在雁回宫赏剑大会上,薛楼主心甘情愿下跪,便是后续了。” 第144章 兵临城下(一) 白容想开始细细回忆起过往,倏忽间,很多不能想明白的事情,瞬间便通透了,怪只怪自己分了太多心在沈扬清身上,以至于事情竟发展到这般田地,白容想叹了口气,厉声道:“吩咐各大驿站备快马,我要去趟扬州城!还有,我离开的这件事,除了你们二人,不准告诉任何人,若有人来找,你们自己想办法应付!” 侍女和绣娘齐声道:“属下遵命!” 城西千秋巷大宅内,斗笠男子将屋内烛火点燃,看向吴范道:“你今天去参加了雁回宫的召集会,江湖上传言可当真?” 吴范坐下将花照影斟的茶一饮而尽道:“当真!当真!月满楼这次怕是要大祸临头了,咳咳咳……” 因为茶急语快,吴范被噎得咳了起来,花照影劝道:“吴舵主你慢一些。” 吴范接着道:“所以花老板,你那个计划,怕是得暂时拖一拖,如若明天月满楼就没了的话,你也不必要废此心机了,咱们完全可以作壁上观,享渔翁之利。” 花照影捋着肩前的头发,冷笑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斗笠男子将一封信置于桌上道:“这是池笑鱼给她大伯写的求救信。” 两人看完,吴范笑道:“想必阁下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吧。” 斗笠男子轻嗤道:“放心,我已经都打点好了,我聚义山庄会送他月满楼一程的。” 天为铺,云为帘,秋月半掩,当真大好时节,不过秦英并没有心思去赏这些,他疾步一进月满楼,便直冲薛摩房间。薛摩的房门大开,那层层红幔皆已两边束起,内室里窗扉全都开着,薛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窗前,看着眼下偌大的扬州城,万家灯火正在慢慢一盏一盏暗去…… 秦英走上前,不知为何,看着薛摩的背影,秦英突然没来由地觉着难受,站了半晌才开口道:“师父……萧游之……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薛摩没有回身看他,一直定定看着窗外,倒是声音有些喑哑,说话的语速极慢:“我下属六个派系,其中便属游之性情最为刚烈,我本以为,今日会有争执,这并不意外,只是我没想到,这争执便要了他的命了,当真,只是我以为……” 秦英冷笑了一声,忿忿道:“嗤,这六个派系,皆是我们一点一滴扶持起来的,即便不谈大恩,亦有大惠,平时倒是尊崇有加,怎地大难领头了,除了平沙寨,就全变成些见风使舵之辈了?!” 薛摩垂了眸,淡淡道:“秦英啊,人这一辈子,要遇到一个肯用性命站在你这边的人,是何其的妄求,可是,我们竟然都能遇到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秦英不甘心道:“可是……这样的江湖……” “很失望吧?”薛摩侧过头看着秦英道,此时,秦英才发现薛摩的双眼隐隐有些发红。 薛摩伸手把秦英拉到他身边,看着窗前的景色道:“秦英你过来,从这高楼看扬州城,真的挺美的!” 秦英撇了撇嘴道:“是啊,既热闹,又安详。” “但是明天,这里便是兵临城下,人满为患的另一番景象了。”薛摩的语气兀地强硬起来,掷地有声道:“秦英,我要你好好看看,这,才是所谓江湖,有事不关己之辈,也有临阵倒戈之流,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站在你的身后,那么,你就要挺直脊梁,抬头直视着眼前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 秦英愣愣地看着身旁的人,轻声道:“我明白了。”彼时,秦英再看向窗外的眼神亦是坚定有力。 门口一阵清脆的叩门声,随即月姨道:“薛老板,有贵客到。” 薛摩和秦英齐齐走到门口,一看,月姨身后的人,整个隐在一个大黑斗篷里,那人缓缓抬起头看着薛摩,来人正是白容想。 薛摩闭了门窗,下了红幔,白容想斗篷都还没来得及脱,便厉声质问道:“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你和冯克都已经闹到这般田地了,你居然只字未提?!” 薛摩给白容想拉了拉凳子道:“提了,又能怎样,你是会帮冯克对付我,还是会帮我对付冯克?” “你!”白容想才刚坐下,便被薛摩气得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即便薛摩说的话是如此在理。 薛摩也起身道:“容想,我不想你为难。” 薛摩眼里的真挚,看得白容想难受极了,她叹口气道:“那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特别是现在,整个雁回宫除了我,便是听冯克的话,白叔亦是偏帮于他,你的处境……” 白容想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话便梗在了喉里,眼眶亦微微红了,薛摩轻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我不是也好好地活过这些年了嘛。” 白容想冷哼道:“嘁,那是你能忍!” 话毕,薛摩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白容想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物什摆在桌上道:“明天的事情,我是来不及阻止了,这个,从今往后,便交予你了!” 薛摩看着摆在桌上的东西,那般似曾相似的轮廓,使得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了一个图形,薛摩挑眉道:“这个是?” 白容想答道:“十二路鸿雁令。” “十二路鸿雁令?!容想……”薛摩定睛看着那个小物什,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眼睛都瞪圆了,似是自己看错了一般。 白容想坐下道:“我嫁于扬清,便是嫁于灵山派,这雁回宫明面上的势力皆归白叔和冯克掌管,我若不给你十二路鸿雁令,你又如何自保?” 薛摩惊道:“可这是雁回宫命脉,你就不怕我……” “我有什么好怕的,你的鸿雁契还在我手上呢!”白容想抬头看着薛摩,眼神骄傲依旧,道:“你即便只动用这鸿雁令上一半的势力,便足以和冯克制衡,只是,薛摩,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再伤他,他性情确是嚣张跋扈了些,可毕竟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我自幼便没有双亲,如若不是有他陪伴,那些年……” 第145章 兵临城下(二) 谈到年少,白容想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薛摩坐下郑重道:“好,我答应你,我决不伤他。” 白容想细细端详起薛摩,当年她初见他时,他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张狂少年,如今,虽然依旧白净,但是那种饱经风霜的轮廓却是骗不了人的。 白容想倒吸口气道:“薛摩,这几年来,你为雁回宫付出的心血,你受的伤,你死的弟兄们,我没有一样不看在眼里,我白容想,从来没有当你是我雁回宫的杀手,薛摩,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月满楼今天没了,我明天就可以给你再建一个,但是,你只有一个,所以,你必须活着!” 白容想坚定的眼神,让薛摩怔忪了,那种哪怕让雁回宫毁于一旦亦要保全他的决心,让薛摩没来由地慌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稳住了心神,道:“你放心,我死不了,月满楼和雁回宫亦都不会出事的。” 秦英坐在房顶看到白容想一走,便翻身而下进了薛摩的房间,秦英关上门,看到薛摩双眼空洞地盯着桌上的烛台,一脸恍惚。 秦英坐下,皱眉道:“怎么了,她说什么了?” 薛摩将十二路鸿雁令缓缓地置于桌上,秦英一把抓过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惊道:“她……她竟然!” 薛摩喃喃道:“我知道她会帮我,只是我也没想到……她说……她把我……当朋友,而我却如此密谋于她……” 秦英看着薛摩双眼空洞的神情,急得一下提着他的臂膀就把他给拽了起来,正色道:“薛摩,你不要忘了你姓甚名谁,沉冤未洗,深仇未报,碎叶城必须东归,你不得有一丁点的动摇,你自己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朝身至,誓要九州皆知!”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朝身至……誓要九州皆知……”薛摩的双眼慢慢恢复了光彩,袍袖里的双拳越攥越紧,咬牙道:“对,对,那么多年,那么多条人命,我不能犹豫,大不了待事成之后,我还她白容想一个盛世江湖!” 秦英见薛摩又恢复了心志,暗自松了口气,薛摩却不免叹息道:“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这代价太重了,不知道这一路再走下去,我可还承受的起?” 秦英拍了拍薛摩的肩头,斩钉截铁道:“我陪你一起!” 窗外一声鸡鸣啼破长夜,薛摩和秦英互看了一眼,这喧嚣的一天终是要来了…… 这日头也好似赶着凑热闹一般,破云都比往日要快了,端平路上里三层外三层地,乌压压全是人,这一对比倒显得静谧的月满楼有些诡异了。 冯克的辇车才在月满楼门口刚停稳,雁回宫除了月满楼和平沙寨外的十四支派的当家便提拳行了礼。 欧阳以烈下了马,和冯克两人并肩站在这栋雕栏玉砌的四层小楼前,冯克微微抬首看着牌匾上那浮雕的“月满楼”三个大字,嘴角微扬,喝道:“给我围起来,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杀一双!” 话一毕月满楼便被围了个滴水不漏,欧阳以烈抬头看了看四角飞檐,提手比了个手势,四路雁回宫门人便提气而上,动作干脆利索,下一瞬月满楼的四角飞檐上便都蹲好了人,这一触即发的架势看得对面酒楼客房里的沈放微微皱了眉。 月满楼内,秦英直接御风从四楼而下,将披风递给薛摩,薛摩接过披风一边系一边抬眼看了看屋顶,秦英不屑嗤笑道:“呵……上个房顶,还能弄出那么大动静!” 薛摩看秦英这个时候了还耍嘴皮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扫视了面前的白衣护卫一眼,道:“都准备好了,我们便出去吧。” 一排的白衣护卫齐齐提剑道:“属下等誓死护卫月满楼!” 薛摩淡然一笑,正准备动身,便从后院跑过来一堆姑娘,琴瑟上前道:“我们……和薛老板一起吧。” 薛摩看向月姨,月姨摊了摊手,摇头以示无奈,薛摩心下了然,再回看眼前的这些姑娘,一个个布衣麻裙,未戴珠钗,未点朱寇,虽不及以往表演时那般惊艳,却亦是清丽。 薛摩嘴角一勾笑道:“都是女儿家,一个个如花似玉的,不应该经历这种担惊受怕的场面,都上楼去吧。” 琴瑟皱眉道:“可是,薛老板……” “上楼去吧。”薛摩打断道,语气虽是温和,可眉眼却极为坚定,姑娘们互使了个眼色,齐齐福了福身,便在月姨的张罗下退了下去。 薛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猛一抬头,果不其然,一个清素男装的身影立于四楼的栏杆边,薛摩虽看不真切此时秦飒脸上的表情,但薛摩知道那一定是波澜不惊的,她不随行,那便是她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保住他身后的这些人,这份相信让薛摩欣慰地笑了起来。 薛摩转身向门边的两个白衣护卫点了点头,门向两边一点一点地被拉开,一张张面孔在薛摩眼前铺展开来,从冯克到白正光,再到欧阳以烈,再到杨玄展…… 薛摩提脚跨出了门槛,双眼直视着冯克,这里外三层的人好些都潜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冯克看着薛摩身边除了秦英外,就只有些零零散散的白衣护卫,笑出了声来,道:“啊哈哈哈哈……不愧是我雁回宫的第一杀手,带着这么点人就出来了,也算有种!” 薛摩干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从雁回宫十四支派当家的脸上,一个一个地扫过,曾经他下属的五个支派的人,全低垂着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这一瞬,薛摩有些眼涩。 冯克只想速战速决,抬手一晃,厉声道:“来人,给我全部拿下。”话音刚落,十几个雁回宫门人便提剑上前。 秦英一看,立马抬臂挡在薛摩面前,一脸凶相,瞠目喝道:“谁敢?”这么一来,雁回宫的门人便又定住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再上前一步。 第146章 博弈(三) 冯克好似恍然大悟道:“噢……我忘了,你们武功很好,薛摩,以你的武功,以秦英的轻功,你们可以轻松从这里离开,那么,就走啊!” 冯克摆了摆手,月满楼门口就让出了一条道儿,秦英摸不透冯克的意思,眉头蹙得极紧,冯克踱步上前,薛摩便跨了一步,把秦英隔在了身后。 两人对峙了几秒,冯克推了推面上的银铁面具道:“我一直想不明白,这都兵临城下了,你月满楼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为什么就不逃?” 见薛摩不说话,冯克挑了挑眉,继续道:“虽然,他们逃了也没用!” 此话一出,薛摩脸上淡然地神色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冯克看得心头大爽,一拍掌道:“把人抬上来!” 五具盖着白布的担架一抬上来,薛摩便倒吸了一口气,侧过头,闭上了眼睛,白布一掀开,秦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准备从月满楼偷跑的那几个人,一下子怒从心头起,蹿上前一把抓住冯克的衣领,吼道:“冯克!” 冯克笑眯眯地打掉秦英的手,整理整理了衣服,悠悠道:“哎哟,害我这两日部署了那么多人,却……就杀了这么几个!踏叶行你是不知道,这很费周章的……”秦英看着冯克这副卖乖的样子,心头已是怒极,额上青筋暴起,眼看便要动手时,被薛摩给止住了。 冯克抬了抬手,那五具尸体便被抬了下去,白正光沉声道:“听老夫句劝,你们最好束手就擒,否则,里面的人,都得死!” 冯克和薛摩对视了几秒后,厉声下令道:“给我拿下!” 池笑鱼站在阁楼的围栏边,看着楼下的情况,紧张地小脸煞白,华浓不知何时,竟也捏了一手汗。 池笑鱼伸手推了推身边的顾子赫道:“子赫,去,让聚义山庄的人准备出手!” 顾子赫握着手里的折扇,翻了好几个滚儿,蹙眉道:“再等一下,他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的!聚义山庄已经全部都安排好了,可是这一声令下,就真的无法回头了,若打起来,死伤在所难免!” 客栈客房里,王起看了身边的沈放一眼,开口道:“主人,要不我现在就下令照原计划行事,把琴瑟姑娘给弄出来。” 沈放眯了眯眼,道:“再等等,反正我是不相信,血衣魔头会就这样束手就擒的!” 话一毕,几个雁回宫门人便提着链铐上前,薛摩瞥了一眼那铁链铐,再抬眼看着那门人,那人蹙眉低垂着头小声地说了句:“属下得罪了。” “哈哈哈哈……”薛摩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肆意狂放,满眼绝决戾气,一抬袖指着冯克,一字一字道:“冯克,我的人可以死,你的人也必须死!” 薛摩虽然恶名在外,但是雁回宫的门人见他,每每皆是隐忍温润之貌,此番恃其意气,发狠而峙,还是让他们后背一阵恶寒。 欧阳以烈冷哼一声道:“怎么,想玉石俱焚?” 冯克听罢,旋即笑道:“哈哈哈哈,当真笑话!薛摩!你睁大眼,好好看看,这么多武林高手在此,你以为你真的能硬拼出条活路来?” 薛摩摊手道:“我当然不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你这些日子练功运气就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冯克微微后撤了一步,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薛摩面露狡黠,笑道:“你现在通鸠尾、膻中,运气走到玉堂穴,看看就知道了。” 冯克想到一连多日练功皆运气不顺,心头隐约有个想法,暗道不妙,皱眉提气运走经脉,气息才刚触及玉堂穴,便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四下一片哗然…… “你!”冯克弯着腰,抬眼瞪着薛摩。 欧阳以烈一脸不明所以,急道:“这是怎么了?” 白正光一把号上冯克的脉,沉声道:“糟糕,克儿,你中毒了。” “我当然知道我中毒了……”冯克一脸不甘道:“薛摩,原来你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薛摩拢了拢披风道:“不然呢?我的人可以死,你的人也必须死,你的命多值钱啊,抵得了我整个月满楼。” “我中的什么毒?”冯克拭了拭嘴角,勉强直起了身子问道。 “你已经心知肚明了,何必再向我求证。”薛摩回道。 冯克撸起袖子一看,手臂肌肤已呈点点红斑之状,密密麻麻,看上去十分瘆人,他扬眉问道:“百日红?”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脸惊诧,薛摩上前道:“没错,天下四大奇毒之一,百草堂首毒百日红,百草堂已经被我赶出了中原,他们远遁南疆,行踪难觅,那解药,这世上,只有我有了,如若你想尝肌肤溢血之苦,我整个月满楼的命,拱手奉上!” 听罢,冯克脸上的表情百般交错,十分精彩,因为愤怒和不甘,嘴唇微微有些抖动,他故作沉声道:“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你我也站了颇久了,冯大公子,不妨到我楼内细谈吧。”薛摩边说边侧身做了个手势,模样甚是恭谦。 冯克虽是堵了一肚子的气,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冷面吩咐道:“你们全都在外面候着。” 月满楼大门一关,便是两个世界了,门外的焦灼等待,门内的运筹盘算,大家都翘首等着这一场偌大的雁回宫风波,要如何雨过。 私室内,待坐定,冯克便问道:“说吧,我什么时候中的毒,我平素甚是谨慎,饮食亦皆有人亲验,你怎么会有机会?” 薛摩没有看冯克,兀自拨弄着茶杯,缓缓道:“你应该记得那天在雁荡山后崖,你欲置我和池笑鱼死地,我射瞎了你的眼睛,曾给过你一颗解药。” “你!”冯克气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拍案而起。 薛摩不急不慢道:“我先入为主的告诉你钢珠有毒,你当时目盲,气血上涌,气息自然紊乱,你便想当然的以为你确实中毒了,事实是,你当时并没有中毒,我给你的那颗解药,便是百日红。” 第147章 博弈(四) “你!”冯克指着薛摩道:当时情况如此紧急,你怎会想到我日后会有今天这番动静?” 薛摩抬眼直视着冯克道:“就在我要掉下雁荡山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今天这样的场面迟早会来的,无非是时机的问题,我怎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 冯克似回味似思量地缓缓坐下,道:“薛摩……你好深的城府啊……” “多谢夸奖!”薛摩微微挑眉,将一只药瓶置于桌上,接着道:“这是百日红的解药,要求很简单,我要你,兵退月满楼” 冯克咧了咧嘴道:“呵,你就不怕我这次一撤,待十日后百日红一解,我便又再卷土重来么?” 薛摩道:“你没有机会了,你也不会这么做的。” “哦?”冯克挑眉看着薛摩,似是在等待一个完美的答复。 薛摩轻抿了一口茶,道:“此次事情已然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最迟到日落,不管你把容想隔离得多好,她终究会知道的,这次若是你成功了,胜者为王,你可以肆意编纂证据,把罪名按扣在我的头上,篡夺雁回宫大权,这么大的罪名,哪怕你先斩后奏,把我给弄死了,容想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可惜,这次你没有成功,容想必然知道,你和我已经闹到水火不容的境地了,容想虽然不爱我,但我在她心中的份量,你是知道的,以她的脾气,我知道,你是不会冒着她和你绝交的风险,来除掉我的。” 虽然冯克也知道,他现在若想对薛摩下手已是难上加难,可是听他把其中关窍分析得如此透彻,还是不免一阵心惊,只得喃喃道:“好!真好!” 薛摩皱眉道:“冯克,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沈扬清和我在你心里应当都是对立面的,为何你能接纳沈扬清,却不能接纳我?” 冯克笑着摇了摇头道:“薛摩,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灵山派沈掌门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薛摩似是恍然大悟道:“哦……是啊,有世家,有头衔的,终究是要尊贵一些。” 薛摩起身道:“冯大公子,你我的事,如今已是搬到台面上来了,我视容想为知己,我不想让她为难,从今往后,万事我皆可让你三分,也望冯大公子,高抬贵手,莫要处处相逼。” 冯克起身,掸了掸袖子,一把拿起桌上的解药,瞥了薛摩一眼道:“那就要看你如何表现了!”说罢,冯克便走出了私室,但他话中的意思还是让薛摩皱了眉。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可是门外的人却是等得甚是焦灼,门一开,全都翘首望着,冯克跨出门槛,望着这乌压压的人群,想到这些日子的部署,还是隐隐叹了口气,白正光见冯克脸色不对,上前道:“克儿?” 冯克回过神来,一挥袖道:“听我令,全部撤了!” 话一出,满场皆惊,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是一场大戏,白正光急道:“不是,克儿,这……” 冯克厉声道:“我说撤便撤!” 池笑鱼抓着栏杆,一脸不可思议道:“子赫,他竟然……竟然兵不血刃就让雁回宫撤了!” “呼,这下我总算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顾子赫长叹了一口气,笑着直摇头。 另一间客栈里,王起瞟了眼沈放道:“主人,雁回宫撤了。” “啧啧啧啧,血衣魔头,果真名不虚传啊,看来,我真是早该来结识一二了。”王起见沈放难得面露赞许之色,不免多看了薛摩两眼。 杨玄展和欧阳以烈对视了一眼,皆暗暗憋了口气,杨玄展一抬手,隐于暗处的灵山派弟子便悉数撤了。 冯克走到辇车前,越想越来气,脸色都给憋青了,瞥了一眼辇车,嘴角倒微微扬起来了,开口道:“来人,把这两匹马下了,我们雁回宫的马皆是宝驹,拉着这辇车从雁荡山一路而来,风尘仆仆,甚是劳累,让它们在扬州城歇息两日,再送回雁荡山吧。” “可是,这……”马夫上前,心中猜不透冯克心思,犹豫着道:“额……好的,属下这就去扬州马场重新牵两匹来。” 冯克回身别有深意道:“何必这么麻烦。” 沈放看着楼下的情形,眉峰慢慢蹙起,拢起手在王起耳边絮絮吩咐了几句,王起立刻点头道:“是的,老大。” 冯克走到薛摩面前道:“薛老板一声绝学,身骨想必甚是精健,不知可不可以来替我拉一路这辇车?” “岂有此理!冯克你!”秦英刚要上前便被薛摩提臂挡在了身后。 冯克挑眉道:“是谁刚才说的万事皆可让我三分?” 薛摩淡淡道:“可以,我的命都是雁回宫的,拉个辇车而已,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冯克终于身心痛快了,他大笑着走回辇车,找了个安逸的姿势坐好,一脸满足。 秦英急道:“师父,我替你去!” 薛摩摇了摇头,轻叹道:“他被我摆了这一道,总归是要找个出口发泄的,不是我,不行!” 秦英一听双拳攥得死紧,薛摩抬手把披风的系带一解,便将披风递到秦英手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辇车走去,秦英看着薛摩那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一下子,就热了眼眶。 上一秒还欣喜若狂的池笑鱼,这一秒便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顾子赫摇了摇头感叹道:“如此没有容人之量,这雁回宫在冯克手上,能显赫到今天,也真是一桩奇事了!” 华浓看着池笑鱼道:“笑鱼,进屋去吧,想必,他也不想让你看到这种场面。” 池笑鱼泪眼婆娑地看着楼下那道暗红的身影,一闭眼一狠心,转身回屋了,顾子赫看着她脸上那般心疼的神情,有一瞬,觉得甚是窒息。 薛摩走到辇车前,看着冯克,正色道:“今日,这辇车,不是替你拉的,是替容想拉的。”说罢,也不等冯克回话,便径直上前将缰绳套在了肩上。 第148章 一鞭初结交 雁回宫的人知道其中门道,而路人皆图看个热闹,一时间哗然议论声四起,冯克的辇车紫檀木为架,华盖镶珠玉,看着就极重,薛摩拉的也极慢,冯克一回身,看到好些雁回宫支派的当家皆下了马,不骑马而行,而改牵马而走,不是畏之,便是敬之,一下子怒从中来,越想越是不服气,顺手摸到马鞭,抬手一鞭子便抽到了薛摩背上…… “啪”的一声,凭空一道惊响,喧嚷声戛然而止,街上挤挤挨挨全是人,却是静得可怕,好像那一鞭子把时光都抽得静止了一样,生生扼住了所有的气息…… 秦英率先反应过来,他大吼了一声冯克的名字,提气便欲向冯克袭去,然而才刚动身,薛摩鞋下一跺,一颗石子飞速袭来,正中秦英的穴道,他就被定在了原地,一张脸憋得通红,额上青筋立现,眦目怒视着冯克,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说是要把冯克这厮生吞活剥了都不为过。 杨玄展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他离秦英极近,他完全能感受到秦英那喷薄而出的怒意,若不是薛摩点了他的穴,以秦英的速度,冯克此时想必已是一具尸体。欧阳以烈安坐于马上,定定地看着冯克抬起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冯克见薛摩制止了秦英,心头便越发无所顾忌了,薛摩到底是能忍啊,冯克突然好奇起来,竟想一探到底,看他究竟能忍到何种境地? 冯克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手起鞭落,眼看这鞭子便要抽到薛摩背上了,却被从天而降的另一根长鞭给缠住了,那人站定长鞭一用力直接把马鞭给甩在了地上,扬起了一地的尘灰。 马鞭从手中急速抽脱,那股力道刷疼了冯克的手,他低头一看掌心泛红,疼得呲了牙。 杨玄展看着马车前的人,皱了眉,急道:“沈放,你这是干什么?” 沈放长鞭一抖,鞭子便收回到手中,他也不看杨玄展,直视着冯克道:“呵……冯大公子,照薛摩这速度,你们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等,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雁荡山?” 沈放根本就不等冯克应答,直接喝道:“王起!” “小的来了,小的来了,老大。”王起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身后赫然两匹黝黑骏马。 沈放开口道:“既然冯大公子爱惜雁回宫的宝驹,不妨用我这两匹养在扬州马场的千里马,皆是我灵山派的良驹啊,定能让冯大公子少许多舟车劳顿之苦。” “逍遥剑,你……”冯克完全没有想到这出,一时语塞,半天接不下话。 沈放嘴角一扬道:“不说话那我便当你答应了,冯公子也毋需客气,君子自当有成人之美!” 说罢他牵着马转身走向薛摩,两人四目相对,薛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不堪,没有意外,亦没有感激,没有欣然,沈放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伸手将薛摩肩上的缰绳拿开,扭头看着马夫道:“怎么,难不成还要我动手备马不成?” 马夫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接过马缰,一脸惶恐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四周终于打破了沉寂,开始有絮絮称誉之声,冯克侧眸见白正光和杨玄展皆摇了摇头,便没有发作,一挥手,车辇缓缓启行,月满楼这一场身限阎罗的江湖风波,戛然而止。 琴瑟立于阁楼上,在人山人海里,远远看着沈放的背影,眼神清亮,而秦飒则死死盯着地上的马鞭,目光决然,她手里的纸条慢慢越攥越紧,上面的署名,赫然一个“琰”字。 薛摩刚走到秦英面前时,他便已自行冲破了穴道,因为反噬,喘息的厉害,整个人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恨恨道:“薛摩,我要杀了他!” 薛摩拍了拍秦英的肩膀,嘴里坚定地吐出来“不行”两个字,他也不管秦英惊诧的目光,耸耸肩道:“阿英,我有点冷。” 秦英看着手上的披风,才恍然反应过来,立马提起一抖,顺势披在薛摩的肩上,薛摩侧头看着秦英那一脸委屈的神情,大笑着揽过秦英的肩头,爽朗道:“走吧,好兄弟。” 两人一跨进月满楼厅门,月姨便携一众人等,齐齐福了福身,薛摩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月姨道:“那五人的后事和家眷皆由你来安排,务必安排妥当了!” 月姨福身道:“薛老板尽可放心,定不负所托!” 薛摩抬起头眼神在四楼栏杆边寻了一圈,皆没有看到秦飒的身影,一蹙眉,转身便向楼梯口疾去。 薛摩才刚在秦飒房门口站定,门便嘎吱一声开了,薛摩看秦飒安然,心头松了口气,刚想说话,秦飒便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脸紧贴着他的胸口,是以他并不能看到秦飒此时的表情,不过腰间那箍得甚紧的双臂,还是让薛摩能感知一二。 秦飒一向内掩自己的感情,从不宣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更别说如此亲密举动,薛摩以为她是在心疼自己,可惜,他并不知道,秦飒已经收到了碎叶城传来的密信,那密信上只有一句话:烦请秦虫师速回碎叶城——琰。 池笑鱼站在栏杆边,看着对面的情形,哪怕那两人都进屋了,她依旧傻愣愣地望着,顾子赫看不下去了,假装清了清嗓,池笑鱼才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 顾子赫见她眼底乌青一片,叹息道:“你回屋睡一会吧,那四大护院还在月满楼附近待命呢,我先去处理一下。” 池笑鱼点了点头,回了屋,身上绷紧的弦一放松,面上便是难掩的憔悴,从前她想走近薛摩一些,于是她便用尽她能用的所有办法,可是现在她开始明白,不管她和薛摩某个时刻看上去有多亲密,他和她之前终是隔着些什么,薛摩不肯靠近,她也摸索无门…… 池笑鱼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她浑浑噩噩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从窗外看着这个偌大的扬州城,倏忽间,眼神一凛,她的唇角撇出了一个无奈的弧度,她终于开始明白,她和他之间,隔着的是什么了,那是整个江湖啊…… 第149章 片刻温存争不得 秦飒的房间里,药香沁心,秦飒一边解薛摩的披风,一边道:“你把袍子也脱了,我给你上药。” 薛摩挑眉笑道:“用不着,就他那劲道,还用上药?” 秦飒抬眼直视着薛摩,郑重道:“你照我说的做。” 薛摩看着秦飒的表情,喉咙里本已要脱口而出的‘不用了’,硬生生变成了‘好嘛’。 秦飒抬着药盅,看着薛摩背上的那道红痕,这伤相比起他身上的其他伤疤来说,着实无足轻重,可是,秦飒还是红了眼。 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经历这些,她不愿意! 待药上好了,薛摩便和衣,挪了挪身体,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秦飒的肩头上,药香扑鼻,秦飒垂眸望着他,他好似一点都不在意他刚经历过什么,他的眼睫慢慢一翕一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抖,好像随时都能睡着一样。 薛摩咂了咂嘴道:“小飒,我好想吃我们以前在碎叶城时,陈二婆做的饼啊!” 秦飒听着他这般孩童样的语气,所有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薛摩一听她在嘲笑他,倒是不乐意了,半支起身子,佯装怒道:“秦飒!” 秦飒看罢立即卖乖道:“其实我也很想吃的,我在你这里的时候还偷跑出去买过几家的,可惜啊扬州城的都做不出二婆的那个味道。”薛摩听罢,重新倚在了秦飒身上,双眼微眯,似是在思量什么一般。 提到碎叶城,信上的内容忽地跃然眼前,秦飒眸里的光渐渐淡去,她轻轻唤道:“阿摩……” 薛摩回道:“嗯?” “待三天后,我把火蛊准备好,我们便施蛊吧……”秦飒才开了个头,薛摩便强硬道:“不要!我身体挨得住!” “你扛得住?!”秦飒陡然提高了声调:“你也不想想那火蛊要是再没有寄体,它也是会死的呀!” 薛摩听出秦飒语气里的怒意,立马坐起了身,轻声试探道:“生气啦?” 秦飒白了他一眼,微微别过了头,腰身坐得笔直,一脸气鼓鼓的样子,薛摩撇了撇嘴,探身上前,轻声道:“好啦好啦,都听你的就是了,小飒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生气啦。” 这话温柔得掐的出水,秦飒垂眼斜睨着眼前这张人畜无害的脸,所有的不舍涨在心口,挤得人心疼,害怕惹他难过,秦飒勉强敛住情绪,轻轻地点了点头。 秦飒表现得很好,薛摩并没有察觉出来,他嘴角扬了扬,重新顺势倚在了秦飒肩上,闭着眼,嘴里哼着些听不实的调子,秦飒听着听着也不禁莞尔,就好像不管外面再怎么风卷云涌,至少在这一刻,他和她在一起,他是惬意的。 秦飒瞥了一眼薛摩腰间的血灵犀,唤道:“阿摩。” “嗯?”薛摩回道。 秦飒轻声道:“你的血灵犀在抖。” 薛摩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无所谓道:“我知道,不管他。” 秦飒一听急了,皱眉道:“我哥找你肯定有事的!” 薛摩直起身,暴躁地一把扯下腰间的血灵犀,不耐烦道:“这小子怎么尽挑这种时候啊!” 秦飒有些失笑,推搡着薛摩道:“好啦好啦,快去吧,别让我哥等久了。” 薛摩上一瞬还一脸的不情不愿,下一秒便眉一挑,侧面朝着秦飒凑过去,敲了敲脸颊道:“诺……” “呃……”秦飒一时语塞。 薛摩一脸坏笑,双臂一展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不客气道:“不然,我就不走了。” “你!”秦飒愣神地看着一脸痞气的薛摩,半晌,起身抿嘴轻笑道:“你爱去不去,反正是你和我哥之间的事,你不走,那我走了。” 薛摩见秦飒动身了,急得立马起身挡在了她面前,一脸失望的嘟囔道:“你怎么这样啊,算了,你的房间你呆着吧,我去就是了。” 薛摩刚要转身,秦飒便扶着他的双臂,掂起脚尖……薛摩只觉得脸颊一触温热,还不如蜻蜓点水般的时间,却还是荡漾了两人流转的眼波,秦飒羞赧得低了头,薛摩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飒沓男装却红了脸的女子,即便明知不妥,还是一狠心把她拥入了怀中。 怀里传来秦飒隐隐担忧的声音:“阿摩,若是被城主知道……” “不会的。”薛摩打断道,随即又微微蹙了眉,疑道:“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两日倒是没人暗中监视着我俩了。” 此话一出,秦飒的身体瞬间便僵硬了,那句密信上的话,再次浮现,不知为何,秦飒心上隐约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薛摩去找秦英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一个劲地摇着血灵犀,薛摩清了清嗓,不悦道:“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会挑时间了!” 秦英听出点端倪,问道:“你刚才和小飒在一起?” “你说呢?”薛摩微微提高了音调,语气里全是不满,秦英讪笑着抓了抓后脑勺,面上微露歉意。 薛摩坐下道:“说吧,什么事?” 秦英瞬时一脸严肃:“这种日子,我受够了,我不想再掩在你身后,让你承受这些了,既然十二路鸿雁令到手了,便让阿琰进中原吧。” 话一出,秦英见薛摩虽是皱了眉,却是一副垂眼沉思的样子,他知道薛摩也是动了心思的,立即趁热打铁道:“冯克那干人等,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平沙寨这事一出,你手下的那些派系要么察觉到厉害自己反叛,要么被雁回宫逼到反叛,这是迟早的事,既已如此,不如让阿琰进关,十二路鸿雁令在手,连上碎叶城和夜行门,我就不信翻不了中原的天!” 秦英说的甚是激昂,薛摩却是越发紧张了,他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坐立不安道:“等等,等等,让我再想想……” 秦英想到冯克今天的行径,一握拳,咬牙切齿道:“还有,冯克那厮,我定要亲手宰了他!” “不可!”薛摩脱口而出道。 秦英疑道:“为何不可?” 薛摩直接道:“我答应过容想,我不取冯克性命。” 第150章 满山白皤飘 秦英一听,直接拍案而起,惊道:“你!薛摩!你和他们讲什么江湖道义,你以为白容想给你十二路鸿雁令就单单只是为你而已吗?灵山派和雁回宫要结盟是不错,可是,究竟是灵山派吞并雁回宫,还是雁回宫吞并灵山派,这可是天壤地别的!” “现在白正光和冯克一方独大,你以为白正光会甘心让雁回宫归属灵山派?白容想需要你去牵制,她需要一个两方制衡的局面,好让她将雁回宫无波无澜地交到沈扬清手里!” 薛摩微微挑了眉,他没料到秦英也能想到这些层面,确实,是为了他,但更是为了沈扬清,薛摩思虑了半晌,开口道:“我不管白容想的初衷是什么,可十二路鸿雁令是雁回宫的命脉,她终究给我了,不是么?” 结局确实如此,容不得秦英反驳,可是他的脸上写满了坚持,薛摩知道秦英并不赞成自己的看法,薛摩深吸了口气,沉声断言道:“我答应她不杀,便是不杀!” 秦英微微皱了眉,终是吐露了心声:“你我相携一路而来,却让你无故蒙受这般屈辱,冯克的性命不取,我心不甘!” 薛摩一听知道秦英的这番打算竟不是从大局着想,而是夹杂了如此私心,不禁怒从中来,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要享来日翻手云雨的荣光,就该挨着眼下寄人篱下的屈枉,特别是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 秦英知道薛摩动了怒,心虚道:“我刚才态度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薛摩嘴角一扯:“没事啊,你帮我洗一个月的衣服就行。” 秦英一翻白眼,小声咕哝道:“洗就洗,不就是把衣服抱下楼给扫洒的大娘嘛。”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手里拿着十二路鸿雁令翻来覆去仔细斟酌了半晌,一起身便拿起桁架上的毛绒披风笼在了身上,秦英看他动作,问道:“你这是要打算去哪?” 薛摩回道:“先去一个重要的地方。” 薛摩见秦英一脸疑问,直接道:“走吧,平沙寨。”秦英听罢眉一皱,抓起桌上的剑,便随薛摩一起出了月满楼。 两人至平沙寨时,已是天色渐晚,石阶两旁白蟠高悬,随风轻荡,在夜色中像极了整装以待的亡灵,两人栓了马,便拾阶而上,向寨门走去。 薛摩抬眼一望,寨门两旁的雪白灯笼,将匾额上平沙寨这三个字印得有些森冷,薛摩微微呵了口气。 一名小厮捧着白色的丧服上前道:“属下见过薛楼主。” “无须多礼。”薛摩温声道,随即褪下身上的披风和袍子,穿上了小厮递上的丧服,秦英一上身,便觉衣服单薄,想到薛摩的体质,不禁担忧道:“要不让他准备件白色的披风吧?” 薛摩褪下了红色的玉制发冠,一头青丝便直及腰下,回道:“不打紧,我们进去吧。” 大堂前,跪了满满一院子的平沙寨弟子,这一眼望去的白色,晃得人眼睛生疼,薛摩不忍再看第二眼,绕过回廊,在堂前停住,平沙寨的大堂已然被布置成了灵堂,正前方正是萧游之的灵柩。 堂内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低泣,薛摩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迈不出步子,萧行之听到门口动静,回身一看,见到来人,依旧和气道:“薛楼主,请进来吧。” 跪着的女人一听到这话,猛然回身,面容甚是憔悴,却在看到薛摩的一瞬间,双眼掠过了一丝精神,女人起身,风一般地跑到薛摩面前,两手抓着薛摩的衣服,声泪俱下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嫂……嫂夫人……”薛摩双唇艰难地开合,却只说出这么几个字,秦英在一旁看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摇了摇头,眼泪便簌簌而下,道:“你不要叫我嫂夫人……薛摩!你还我夫君命来!” 萧行之上前劝道:“嫂子,别这样,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我们不能怪他。” 女人一拳一拳无力地打在薛摩身上,满面泪痕,哽咽道:“待我孩儿出生……你要我……怎么跟他描述……他来不及谋面的父亲?” 此话一出,薛摩一脸诧异地看向萧行之,萧行之点点头道:“嗯,嫂子,刚查出来有两个月的身孕。” 本来还能压制的愧疚瞬间喷薄而出,他是经历过少时双亲不在身边的人,那种缺失是弥补不了的,身无分文可以赚,武艺不精可以练,可是,父母不在了,那就是不在了,你知道那里就缺了一块,不能缝,不能补,到死都缺着一块! 想到这里,薛摩终是泪溢上了眼眶,怕她伤了身体,只能搀着女人劝慰道:“嫂夫人,你现在不能动气,身子要紧,那可是游之唯一的血脉了。” 秦英也上前搀扶道:“是啊,嫂夫人,请务必节哀,保重身体呐!” 萧行之向门口吩咐道:“来人,把夫人扶下去休息,另外通知医师过来。” 薛摩回过身,环视了一圈大堂才发现,堂内原来还有一人,此人正是沈放。 沈放走上前,道:“行之,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吧,待夫人情况稳定了,我再过来。”萧行之点了点头,沈放瞥了薛摩一眼,便随萧行之出了大殿。 一时间,大殿便清净了下来了,只有偶尔炸几下烛花的声音,薛摩走上前,看着萧游之的灵牌,心头百般滋味,喉头滚动了几下,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英轻叹了口气,抽了几根细香,对着烛火点了,一吹熄,香气便袅袅而上,秦英递给薛摩道:“别这样,别让他在那边,还不得个心安。” 薛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香,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将香插入香炉内,眼眶虽依旧湿润,却已不见颓靡之色,薛摩正色道:“游之,你此番情谊,我月满楼定一生铭记!我知道你最挂念什么,兄弟,相信我,只要我活着,我定会替你守护好他们。” 第151章 杯酒祭英魂,堂下探虚实(一) 薛摩将腰间的酒壶扯下,边斟酒边道:“黄泉想必路冷,今夜,我送你这最后一程,来的匆忙,游之,不要嫌弃,空有美酒却无二两肉。” 薛摩将酒碗抬起道:“来,你随意,薛某先干为敬。” 这一来二去的,酒壶就空了,秦英见状,不知从哪拎来坛酒,放在薛摩面前,薛摩笑道:“来,秦英,一起。” 秦英摇了摇头道:“我就不了,让他陪你一起吧,我在这多给他烧些纸钱,我们江湖人,到下面可不能让人笑话了去。” 薛摩听罢,干笑了两声,抬起一碗酒,一口便下了肚。 月已中天时,萧夫人才睡着,待萧行之送走郎中后,沈放道:“夫人无大碍吧?” 萧行之摇了摇头道:“无碍,嫂嫂是聪慧之人,即便悲痛,也会保重好自己,她也知道,毕竟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沈放点了点头,萧行之道:“沈兄,走吧,去大殿吧,一回来就忙着我哥的丧事,一直没有致谢,那天在雁回宫,行之多谢沈兄提点!” 沈放边走边道:“行之客气了,你还小的时候,我便认识你哥哥了,只可惜……”沈放顿了顿,接着道:“我本以为,你会苛责于他。” 萧行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苛责于谁,也不会苛责于他啊。” “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前几年,不正是月满楼血洗了平沙寨吗?”沈放不解道。 萧行之摇摇头道:“也是,你不是雁回宫的人,你自然不知道,当年是他设计甘做恶人,从我姑父手中,助我们兄弟夺下平沙寨的,我姑父当年声名如此之盛,江湖大势又皆是帮强不帮弱,若不是他暗中出手,我们兄弟俩坟头草怕是都有两尺高了吧。” 沈放听完微微愣了神:“原来是这样,江湖上一直不明白为何月满楼血洗了平沙寨,而平沙寨竟还诚心归附,原来是这样!” 沈放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急道:“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你以为我们没去么?我哥去找过你,但是当时你不在派内,我哥把信交给了杨执事。”萧行之看了沈放一眼,接着道:“我知道了,看来,杨执事并没有把信交给你。” 沈放咬牙切齿道:“杨!玄!展!” 萧行之拍了拍沈放的肩头,言语豁达:“这你也不能怪他,本来就是徒惹一身腥,还得不到个好处的事,杨执事也是为你们灵山派着想。” 沈放蹙眉闷闷道:“声誉怎么能和命相比,幸好你们没事,不然,你父亲和我师父交情甚密,我怎么跟地下的那些老头子交代啊!” “是啊,幸好我们没事,薛摩,是我们萧家的大恩人,当初我们兄弟便下过重誓,无论江湖时局如何变幻,我们平沙寨一定站在月满楼这一边。”萧行之平静的脸渐渐阴沉下来,接着道:“只是,我们萧家兄弟可以牺牲,但是应该是在江湖热血的战场上,而非在雁回宫冰冷的大殿上!” 沈放摇了摇头道:“不,行之,你不明白,那天的雁回宫大殿才是真正硝烟弥漫的战场,而你哥哥是唯一一个宝剑出鞘的勇士。”萧行之停了下来,似懂非懂地看着沈放,沈放接着道:“你年岁尚轻,但过不了多久,你会明白的。” 话一毕,两人竟不觉走到大殿门口了,萧行之看到薛摩笔直地跪在蒲团上,忙上前道:“薛楼主,其实你毋需行此大礼,我哥承受不起啊。” 薛摩摇了摇头道:“游之,自是受的起……对了,嫂夫人无恙吧?”见萧行之点头,薛摩接着道:“行之,你带秦英去你书房,把最近寨内的事务都和他顺一遍,以后这平沙寨,便是你当家了。” 待萧行之和秦英走后,沈放上前两步在旁边的蒲团上也跪了下来,沈放看着眼前这一溜串的酒碗,道:“都说薛老板千杯不醉,此言不虚啊,可是游之那小子嘛……估摸着到这里也就不行了。” 薛摩看到沈放指着这一排酒碗的三分之二处,不禁笑了起来,道:“听说沈兄的酒量在河东也是出了名的,找个时候,来会会?” 沈放失笑道:“是该会会,是该会会,来日方长,总会有个酩酊夜,来一较高下的。” 薛摩正了正身,郑重道:“白天的事情,薛某铭感五内,在此谢过沈兄了!” 沈放掸了掸衣服,一脸随意道:“本就小事,举手之劳而已。”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做这样的举手之劳的。”薛摩正色道,他和沈放并不算相熟,是以这般处境下还能站出来拉他一把的人,薛摩是记在心里的。 沈放看了薛摩一眼,缓缓道:“江湖乃强者居之,规矩乃强者定之,我沈放并无异议,但是对错正邪,我心自会辩之,我既然继承了逍遥剑的衣钵,虽不能及前辈之万一,但也不会折了那份心气,其实,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你,而是为不辱这手中三尺青锋而已。” 薛摩挑了挑眉,豁然笑了起来,似感慨,似叹息:“灵山派能有你,当真是灵山派的福气啊。” 沈放笑笑,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薛摩道:“劳烦薛老板把此信交给琴瑟姑娘。” 薛摩接过信,垂眸一看,信封上仅写四字“琴瑟亲启”,笔力遒劲,倒是很合沈放这人,他了然道:“我一定亲手转交给她。” 沈放有些诧异道:“我本是灵山派的人,谢康的事在前,我还以为你会有所顾忌。”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月满楼大敌当前,你都能派七成的兵力去护她,自是把她放心尖上,我又岂有不撮合之理?” 沈放道:“接下来忙于筹备我师弟的婚事,大概没什么时间到月满楼去看她,我担心……谢康的侍从可能会暗害于她,谢康那一脉行事凶狠,虽然我已经派了人手暗中看护,但是,还是希望薛老板能多照料一二。” 薛摩心上一怔,自觉琴瑟这姑娘倒是真因祸得福了,逍遥剑自是难得的良人。 第152章 杯酒祭英魂,堂下探虚实(二) “你且安心。”薛摩说完再无话,偌大的平沙寨大殿,白皤冷烛,烟香暗绕,衬得两个一身丧服的人有些诡谲,薛摩微微眯眼,道:“我有一疑问,不知沈兄可有解?” “愿闻其详。”沈放挑眉道。 薛摩直视着正前方萧游之的灵位道:“阁下龙戏浅滩,就从未想过,要做灵山派的掌门么?” 此话一出,沈放身形一震,扭头凝了薛摩一瞬,反问道:“那阁下虎困平阳,就从未想过,要夺雁回宫的大权么?” 下一秒薛摩的笑声就在殿里回荡起来,在这般场景之下,就显得极其阴森可怖,薛摩看向沈放,面色讳莫如深:“看来我这疑问是无解了?” 这问题有反骨,那这问问题的人呢?沈放了然于胸,旋即厉色道:“当然有解,此间种种,不是大义即是大奸,我沈放是前者,敢问薛老板,你,又是哪种?” 薛摩看了沈放一眼,并没有回答,他嘴角勾笑,有些阴魅,夜色浓如墨,丧烛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的颀长。 后殿书房内,秦英将账册放下道:“行之,看来你哥把你教的不错啊,年纪轻轻,又遭逢如此变故,平沙寨的所有事务皆还能如此有条不紊,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自愧不如啊!” 萧行之不耐烦道:“得了,得了,虚长我两岁就尽欺负我,秦英,你就别和我说这些官话了,你就告诉我,薛摩杀不杀冯克?” 秦英倒吸了口凉气,一把搂过萧行之,似玩笑似认真道:“哎哟,说话别那么直接嘛!” 萧行之一把就把秦英的手打掉,忿忿道:“我能不直接吗?死的是我哥,亲哥!” 秦英耸耸肩,正色道:“我这么和你说吧,你想要杀冯克,怕是有点难度,我师父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冯克的!” “为什么?!”萧行之激动起来。 秦英摊手道:“因为白容想。” 萧行之蹙眉道:“这什么屁话!雁回宫如此亏待于他,他为何还要这般死心塌地?” 秦英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因为他分得很清,亏对于他的是冯克,而并非白容想,你哥哥之于他是义,白容想之于他也是义,而我师父又恰巧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他不会让冯克好过,但是他也不会要冯克死。” 萧行之急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哥,就白白牺牲了?!” 秦英冷笑一声,幽幽道:“那当然不会。” 萧行之一脸狐疑地看向秦英,秦英嘴角一扬,冷冷道:“因为,我想要冯克死!” 萧行之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 秦英压低了声音道:“我来铺垫,你来出手,我有的是创造条件的机会,到时候由你亲手杀了冯克,木已成舟,我师父也只能由着去了,他不忍心怪你,自然无怨尤。” 萧行之一脸惊喜,忙道:“秦英,你可别到时候又反悔改主意啊!” 秦英冷嗤道:“他三番四次折辱于我师父,他的命,我秦英,要定了!”萧行之看着秦英眼中的锋芒,心绪大定。 朝阳刚破地平线,雁回宫的晨钟便惊起一阵鸟翔,而此时雁回宫的大殿里已经乌压压地站满了人,白正光、冯克、欧阳以烈皆高坐于堂上,白正光起身道:“昨日之事,叨扰了各派当家了,今日……” 白正光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口一声‘属下参见白宫主’给打断了,殿内之人纷纷回身,只见白容想疾步而入,一袭绿衫应风起,殿内的人立马向两边移开,一时间‘属下参见白宫主’之声,此起彼伏,白容想走上堂,回身看着一屋子行礼的人,开口道:“都起来吧。” 冯克一脸惊喜,凑上前笑道:“容想,你怎么回来了?” 白容想冷面道:“这雁回宫都变天了,我能不回来?” 冯克一时间哑口无言,白容想看向白正光道:“白叔,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下召集令对付薛摩?” 平素白容想对白正光也颇为尊敬,如今在这种场面上如此诘问自己,白正光也愣了神,冯克忙道:“是薛摩他要夺……” “你闭嘴!”白容想怒目斥道,冯克立刻噤了声,殿里本来还抬头看戏的人,一下子全都垂了头去,任谁都听得出来,白容想确实动了气。 白正光皱了皱眉,规劝道:“容想,这次的事情是个什么情况,想必你也清楚,也许现在没有,但是,薛摩这个人,心思难捉摸,城府又深,待他羽翼丰满,他未必不会有此般想法,容想,此人不得不防!” 白容想冷哼一声道:“这江湖本就是强者的天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白容想既然能掌这么大的雁回宫,我就既不怕他笼络人心,更不惧他功高盖主!” 站在一旁的欧阳以烈抬头看了白容想一眼,眸中皆是惊叹,一介女流,能有此般气魄,着实令人叹服! 白容想接着道:“倒是你们,瞒天过海,动我一楼主,杀我一寨主,白叔,你告诉我,这雁回宫究竟谁做主?” 白正光听罢,行礼道:“属下知罪,甘愿受罚!” 白容想看得他两鬓又添了些许斑白,一时间心有不忍,软声道:“白叔,你先起来吧。”说罢,转而看了欧阳以烈一眼,负手道:“我今日在回来的途中,听闻了一个大消息,现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想必大家也皆有所耳闻,九张机从六扇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话毕堂下皆是交头接耳之声,白容想看向欧阳以烈道:“欧阳执事,此事出自你手吧?” 欧阳以烈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白容想接着道:“好一个‘快盗踏叶行,奇盗九张机’,既然本事都震惊江湖,那为何不能是‘奇盗九张机,快盗踏叶行’,他九张机为何就要屈居于踏叶行之后,不就是秦英三番五次出入六扇门而得全身而退么,贼盗到兵头上,秦英是第一人,所以江湖名气更盛,欧阳执事,你是这么和九张机说的,对吧?” 第153章 高处不胜寒 欧阳以烈颔首道:“瞒不过宫主慧眼。” 白容想道:“九张机本就是乖张顽劣,自命不凡之人,他相信他要逃出六扇门,只是时间的问题,经你一教唆,他当然心有不甘,所以他任由你押着到六扇门领了赏钱,然后再一手造了这样的惊天大案,你完成了三账一令,他涨了江湖名气,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此番话毕,堂下已是议论声、惊叹声不绝于耳,白容想直视着欧阳以烈道:“我佩服阁下神思敏捷,敢问,薛摩的事,也是出自你手吧?” 欧阳以烈被白容想逼视得心跳漏了一拍,单膝跪地抱拳道:“请宫主降罪,我欧阳以烈甘心认罚!” 白容想厉色道:“以阁下的才华,在我雁回宫,必得重用,但绝不是用来谋划这种祸起萧墙之事的,惩罚之事,容后再议,你先起来吧。” 欧阳以烈起身,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抹绿色纤瘦的背影,竟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白容想环视了一圈堂下,整个大殿便安静下来了,道:“待会凡是雁回宫执事以上职位的,皆随我去平沙寨登门致歉,各支派当家也辛苦了,路途迢迢赶来扬州城,所有派系皆加酒加肉加赏钱!” 话毕,一殿的人皆屈膝行礼道:“属下谢过白宫主!” 白容想微微叹了口气,道:“所有人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冯公子讲。” 刚才冯克便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脸不悦,一语不发,如今人都支走了,冯克皱眉道:“为了个薛摩,你犯得着和大家发那么大脾气么?” 白容想抬头看着堂上那块“百世流芳”的金字匾额,眼里难得流露出一股极其寂索的神情,那种感觉就像独立于高山崖顶的一株翠碧,静静地看着崖下层叠万仞,飞流瀑悬,劲树弱草,繁花乱蝶,泥土静谧的香,和飞鸟喧闹的语,和自己皆没有一点关系,举目,有天,有地,还有自己,可是天地不能寝之,不能食之,不能语之,不能伴之,于是,便还是只有自己…… 冯克从来没见过白容想那般空洞的眼神,心下一急,唤道:“容想?” 白容想回过神来,坐下道:“我小的时候,母亲缠绵病榻,父亲流连在外,你我青梅竹马,若不是有你的陪伴,有白叔的扶持,我自小从祖父手上接过这重担,即便有百年基业,我白容想和雁回宫也不会有今天这般光彩,冯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不知为何,冯克觉得眼眶有些热,白容想接着道:“可是,这不是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对付薛摩的筹码!” 提气薛摩,冯克一下子变了脸色,啐道:“狗娘养的,我就是看不惯他,我就是见不得他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 “那是他有目空一切的资本,这五年来,他为雁回宫花的心血,不比你少!”白容想道。 冯克冷笑道:“薛摩……薛摩,他在我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他有什么资格和我相比?” 白容想摇了摇头道:“抛却武功不说,论胆识,论谋略,论气度,他皆是人中龙凤,我白容想视他为友,如若你们再打薛摩注意,莫怪我不念往日旧情!” 白容想说罢起身而出,留下冯克一个人,一殿寂然,冯克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是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吗?可好像那又不是自己的……是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吗?可好像那位置又只有他能站得…… 冯克紧紧握了握有些木然的双手,然而这个动作除了指甲陷进肉里外,似乎也并没什么实质作用,身体里的血液依旧如一滩死水一般,淹得他气都似快要喘不过来了。 白容想出了殿门,看了门口的白正光一眼,道:“白叔,去找最好的解毒师,再配合薛摩给的解药,冯克体内的百日红,一丁点儿都不准剩!” 白正光恭敬道:“属下遵命!” 自打出了平沙寨的门,薛摩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秦英勒了勒马缰,马便走得更慢了,和流星齐头并进,像是悠闲的饭后散步一般,秦英看了薛摩一眼,试探的问道:“师父,你在想什么?” 薛摩一脸困惑的道:“行之……他竟然没有和我提要报仇的事情!他们兄弟俩感情如此深厚,这……有点不合常理了……” 秦英心口跳的急,心道,坏了,竟忘了这种细节! 薛摩接着自言自语道:“他不提,那我只好和他说,我日后定会想办法对付冯克,但不是现在,可是……他,他竟然就答应了?!” 薛摩眉心紧锁,一脸的不可思议,秦英眼珠子一转,忙道:“师父,行之本性本就不似他哥那般刚烈,况且即便除去我们,当今的雁回宫,依旧强大,如若现在报仇,也确实是以卵击石之举,他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人,自然懂得从长计议的嘛!” 说罢,秦英心头狠狠地舒了口气,竟不觉为自己能想出这般说辞而微觉自喜起来! 薛摩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不知道为何,我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 秦英一挑眉,连忙转移话题道:“别想这个了,话说你和沈放这大整夜的,都谈了些啥啊?” “他爱上琴瑟了。”薛摩微微吐了口气,接着道:“但是忌惮灵山派的一些势力,只能先让琴瑟呆在我这,让我多注意一二。” 秦英一听乐了,笑呵呵道:“哈哈哈哈…….顾子赫把池笑鱼放你这,沈放把琴瑟放你这,他们倒也放心?!” “可是我却不能把秦飒留在身边……”薛摩的脸色忽地便冷了下来。 秦英一看,暗骂自己说错话了,忙安慰道:“这……你看,他们不也没有嘛!” 薛摩一听,眉头立得老高,一脸懊恼,恨恨道:“一个个的,都无能!” 秦英听他把自己都给骂了,实在想笑,没能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一扭头见薛摩正一脸阴鸷地看着他,大惊失色,抬手一甩马鞭,马便嘶鸣着冲了出去,扬起了一路轻尘…… 第154章 雁荡陵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双腿夹了下马肚子,流星便也绝尘而去,薛摩朝着前方大喊道:“秦英,别走错路了,去雁荡陵!” 两人一路疾行,薛摩看着前方三石门牌坊上赫然雕刻的楷书三字‘雁荡陵’,提缰勒了马,薛摩下马道:“把马就栓在外面吧,你我走进去。” 秦英知道这是以示对亡人的尊重,便也应声示意,两人缓步在雁荡陵内,秦英好奇地左右张望着,兴奋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雁荡陵呢!” 举目望去,满眼苍翠,风景秀丽,清幽寂静,能在这里安寝,倒也算得圆满。 薛摩喉咙里应了声道:“我知道。” 秦英四下探看了一番,疑道:“咦,这里怎么连个守陵人都没有?” “这里不需要有守陵人。”薛摩说罢加快了步伐。 走了一阵,秦英总算知道薛摩为何走得那么快了,这树列排得像个迷宫一样,都走了一炷香了,连个墓的影子都没见着! 秦英后悔了,刚才就不应该把狗剩拴在外面,就应该带它进来见见世面,顺便自己也省省脚程。 对了,狗剩是秦英的爱驹,和流星一起买回来的,膘肥体壮,毛光水滑,在马中那也算得是英俊威武,仪表堂堂,估摸着要是它能懂人语,取名的时候怕是就直接撂挑子跑了吧! 薛摩看他走得气喘吁吁,好笑道:“你体很虚啊?” “哪有!你别瞎说!”怕毁了自己一世英名,秦英立即挺直腰杆,抬头挺胸,走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薛摩愈发想笑了:“我早跟你说过,那些书少看一点,于你这个年纪没多大好处的。” “去去去!别拿我开涮!”秦英白了薛摩一眼,却见他愣在了原地,目视前方。 秦英顺着薛摩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以山为体,似是掏空而设,隐隐已能看到石门的轮廓,秦英小跑上前,一抬头,一块‘百世流芳匾’赫然高挂于巨大的石门之上。 秦英仔细端详着匾额,道:“这块匾和雁回宫流芳殿上的那块好像是一样的。” 薛摩微微颔首,秦英笑道:“这白老爷子对白家后辈还真是期许颇高啊!”说罢,秦英上前对着石壁就是一阵乱敲,边敲边道:“里面空间颇大,只是这石门……等等,让我找找,一定有机关!” 薛摩面无表情地双手环抱于胸前,看着秦英对着石门上下其手,这按按,那摸摸的,半晌问道:“你想找到机关啊?” “恩啊,不然我们怎么进去。”秦英头都没回,继续研究。 薛摩挑了挑眉,按捺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机关老鬼造的墓,你想找到机关啊?” 秦英一下子回首,蹙眉道:“机关老鬼?咦……这名字好生耳熟,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薛摩垂眸,撇了撇嘴角,提醒道:“九张机的祖师爷啊!” 秦英恍然大悟过来,惊得半张着嘴,木愣愣道:“你瞎编的吧?” 薛摩笑着摊了摊手,秦英抬头看着这巨大的石门,后退了几步,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完了,那我们根本进不去嘛!” 秦英退回到薛摩身边,疑道:“那我们还来这里干嘛呀?又进不去。” “因为……我有钥匙啊。”薛摩笑着向石门走去。 秦英愣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朝着眼前的背影怒道:“薛摩!逗我很好玩嘛?!” 薛摩回身笑着道:“直呼为师名讳可是大不敬哦!” 秦英气急败坏的刚想回击,就看到薛摩将十二路鸿雁令卡到石门上的凹槽里,下一瞬,地底似是发出雷动般的轰鸣声,紧接着巨大的石门开始一点一点打开,门上方的石缝里,细沙簌簌而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后撤了几步。 秦英惊喜道:“原来十二路鸿雁令竟是把……钥匙啊?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个令牌呢!” “不然呢,你以为单凭一个令牌就能号令几近半个江湖?”薛摩回道。 秦英一想也对啊,恍然大悟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摩回道:“走吧,先进去,我再慢慢和你说。” 说罢,薛摩上前拿下十二路鸿雁令,石门便开始缓缓相合,两人一看,一闪身形,便已进入石门内,门内的光线随着石门的闭合开始一丝一丝黯淡下来,然而就在石门闭合的那一霎那,石壁两边的烛火,次第而亮,将一条极深的甬道照得明晃。 薛摩挑了挑眉,赞道:“先人当真好手法!” 秦英倒是并不关心陵内的设计,急着追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容想手握我的鸿雁契,我岂能不查?”薛摩慢条斯理接着道:“十二路鸿雁令,竟然有那么多人签下了鸿雁契,那么,存放鸿雁契的地方必然小不了,我曾经以为那地方应该在雁回宫的某个地宫之内,但是我探查了三年之久都未能查到。” “然后呢?”秦英急道。 薛摩道:“然后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某一天,白正光突然提到了雁荡陵,真是灵光一闪,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想法,那些鸿雁契会不会安置于雁荡陵内?此后,我便开始暗中调查雁荡陵,紧接着,我便查到雁荡陵是机关老鬼所造,根本没法进去,之后我便也认命了,直到……” 秦英打断道:“直到白容想把十二路鸿雁令给你!” 薛摩点头道:“我当时一看到十二路鸿雁令,我便想到了雁荡陵石门上的凹槽,呵,果不其然!” 秦英后撤了一步,倒吸口气道:“我一直跟在你身边,竟然都没发现你调查过自己的鸿雁契!薛摩啊,我发现……你当真是有点可怕啊!” 秦英皱着张脸,斜睨着薛摩,却突然感觉好像哪里不对,恍然大悟道:“你调查雁荡陵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薛摩嘴角一扯,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是能穿墙而过啊,还是能钻地打洞啊?” 秦英被薛摩这一句话给噎得脸都青了,手抖着指着薛摩,刚要发作,薛摩一把揽过秦英道:“走吧,傻小子!” 秦英边走边不悦嘟囔道:“什么语气嘛,明明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 第155章 百世流芳 薛摩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双眼机警地打量着甬道的墙壁,两人走得极慢,走了好久,甬道的尽头终于看见了一扇石门,秦英皱眉疑道:“不是吧,机关老鬼造的墓,怎么里面连一个机关都没有?” 薛摩也有同样的疑惑,抬手轻轻触上石门道:“说不定就在这门后面了。”说罢,薛摩手上一使劲,这石门竟然就开了,两人皆是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几步。 微弱的烛光随着石门的打开,一点点明亮了起来,只见室内极其宽敞,进深十余米不止,薛摩的瞳孔骤然紧缩起来,就在正对面偌大的石壁上,从上至下,每隔一尺便有一个凹槽,笼笼统统望过去竟有数百个之多,而每个凹槽内都置放着一只血瓶…… 秦英两眼都放光,激动得有些手舞足蹈:“鸿雁契!师父,果真在这里!” 薛摩也微微松了口气,面露欣慰笑意,两人进入石室内,秦英目光似巡礼,不可思议道:“竟然有那么多的鸿雁契?!” 秦英激动得几欲按捺不住,紧盯着那面墙就要跑过去,才刚有动作就被薛摩给拽住道:“你给我回来!” 秦英不悦道:“干嘛啊?!” 薛摩看向石室的一侧道:“先给白老爷子磕个头。” 秦英这下才注意到,石室的右侧确实是放着一个人的牌位的,只是隔得太远,并不能看得真切,秦英眼珠子一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朝那牌位走去,薛摩一看,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斥道:“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啊,你当你做贼呢?” 秦英回身不悦道:“什么贼啊贼的,本小爷是神偷!神偷懂吗!”说罢,似是赌气般地掸了掸衣袖,大摇大摆地就朝着那牌位走去,薛摩一看,实在没能绷住,竟笑出了声来。 两人愣愣地站在牌位前,面面相觑,秦英盯着牌位,讶异道:“原来……流芳殿,百世流芳匾是……是取自一个人的名字啊!” 眼前的灵牌,镶字极为简约,上面写着‘白氏流芳之灵位’,秦英压低了声音道:“原来,白老爷子原名叫……白流芳啊?” 薛摩回过神道:“我曾听闻白老爷子在世时从来不肯透露其真名,现在的江湖人又皆是晚辈,都是叫的‘白老爷子’,大概这便是他真名了吧。” 秦英小声道:“白流芳……怪不得他不愿透露,白老爷子这名儿,有点像姑娘的……” “秦英!不得无礼!”秦英还没说完,便被薛摩给喝住了。 薛摩上前抽了两根香,点燃后回身递给秦英一根,下跪道:“晚辈薛摩,后面的,是小徒秦英,我二人见过白老爷子,此番唐突,白老爷子若要怪罪,我薛摩愿一人承担!” 秦英一听,忙接上道:“两人承担,两人承担……” 待香上毕,秦英见薛摩竟看着白老爷子的灵位出了神,用肩头撞了撞他道:“喂,你在想什么呢?” “就是在想,我要是能早出生个百年,便能亲眼目睹,白老爷子当年一统江湖的盛况了。”说罢薛摩的脸上有一丝希冀。 秦英抱臂,笑得贱兮兮:“师父,你别拍马屁了,白老爷子入土多年,他听不到的!” 薛摩抬手朝着秦英的后脑勺便拍了下去,一脸嫌弃道:“你这什么鬼德行!”说罢就留下秦英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径直朝着放鸿雁契的那面墙走了过去。 秦英一边揉着头,一边跟上道:“这么多鸿雁契,不上千,也成百了,哪个是你的啊?” 薛摩扫视了一圈,道:“我的鸿雁契与我血脉相连,我若受伤,它必定有同样的痛感,秦英你看,现在整面墙上鸿雁契里的蛊虫都安静地沉于瓶底,待到我受伤,哪只鸿雁契里的蛊虫开始上下翻窜,那么,那只便是我的鸿雁契。” 秦英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又为难道:“那……我要打你啊?” 要打伤他吗?这……这有点下不去手啊……秦英这么想着,一脸为难。 薛摩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心里暗道是不是自己老打秦英的脑袋,把他给打傻了啊……薛摩笑着摇摇头道:“我逆行经脉即可。” 秦英瞬间反应过来,一副松了口气的好玩模样,他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鸿雁契,薛摩盘腿而坐,才开始运功便煞白了脸颊,秦英来回扫视着墙上的动静,然而却并无任何异样,秦英急道:“你运气再逆行几个穴道!” 薛摩蹙眉看了看墙面,随即又闭眼运功,然而下一瞬,喉头一动,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秦英立马上前相扶,急道:“你都逆行出内伤了,你怎么不说啊?!” 薛摩单手支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鸿雁契,满面不甘,秦英瞬间明白过来,犹豫道:“难道说……” “我的鸿雁契,不在这里。”薛摩突然想起白容想之前和他说的话,接着道:“容想把我的鸿雁契,单独放起来了。” “她!哦,她倒好!要给十二路鸿雁令的是她,要藏鸿雁契的也是她!”秦英愤愤道。 薛摩缓缓起身道:“这也没什么好埋怨的,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我能掣肘冯克白正光,她能掣肘我!” 秦英撸撸袖子,气急败坏道:“她们白家这是……” “算了!”秦英话还没说完,便被薛摩给止住了,薛摩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鸿雁契,还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后,他沉声道:“撤吧。” 秦英一侧首,看见薛摩看墙壁的眼神里,尽是不甘。 月满楼内,华浓刚上四楼,便和月姨擦肩而过,只听月姨嘴里嘟囔道:“莫不是生病了?” 华浓留了个心眼,拉住月姨道:“月姨啊,你说谁生病了?” 月姨这才注意到华浓,行了行礼道:“华姑娘,是这样,我给秦姑娘送饭,她昨天便没吃,今天也这样,我见她神色异常,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要真是,等楼主回来,要责怪奴家照顾不周了!” 第156章 施术(一) 华浓思虑了一瞬,便道:“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送一道,如若真是生病了,也好早点找大夫。” 月姨点了点头,两人在秦飒门口敲了半晌,屋内才有动静,这门一开,华浓便立觉不对劲,屋内热力灼灼,雾气腾腾,再看秦飒额头上皆是细密的汗珠,神色疲倦…… 秦飒一脸疑问地看着两人,华浓忙道:“我听月姨说你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让月姨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秦飒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毋需担心,只是在练功而已。” “哦,没事便好,那……我们便不打扰了。”华浓说着便携月姨离开了,秦飒关上门,走进内室看着地上的炼蛊炉,微微叹了口气。 华浓推门进了池笑鱼的房间,只见她半趴在桌上,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什么书,头也没抬,好似连自己进门了,她都没有发现。 华浓走上前,待看到书上那些奇怪的字体时,不禁皱了皱眉,一桌子摆的全是岭南古苗语的书,华浓有些心疼,怏怏道:“若是看不懂,就别为难自己了。” 话毕,池笑鱼才反应过来华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眼前了,她一脸满足道:“华浓姐,我看懂了,我全都看懂了,原来那火蛊是会死亡的,如若还想在体内保持那般邪火之力,需要再植入新的火蛊,这火蛊极其难练,而且还需要技法高超的驭虫师驭蛊。” 池笑鱼起身边走边分析道:“只要薛大哥体内的火蛊死了,他就不用再受那般烈火焚五脏之苦!” 华浓叹了口气道:“他体内的火蛊应该已经死了。” 池笑鱼眉开眼笑,一把抓住华浓的双臂,惊喜道:“华浓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很快,薛摩就会再植入新的火蛊。”华浓道。 “什么?!”池笑鱼惊道:“可是那需要技法高超的虫……”话还未完,池笑鱼的脑海里像被一道光束划过一样,下一秒,便瞪大了眼睛,愣愣道:“秦飒!” 华浓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刚才我无意间,见了秦飒一面,只见她房间内,雾气腾腾,还有一股极其怪异的热力,她满头皆是汗珠,人亦很疲惫,如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火蛊已经备好,只等薛摩回来施蛊了。” 池笑鱼不可思议道:“为什么啊!以秦姑娘和薛大哥的关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她难道不知道,施蛊过程何其凶险,稍有差池,不是心脉断裂而死,便是五脏俱焚而亡,她怎么能置薛大哥于那般危险的境地呢,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他的命还重要啊?!” 华浓看池笑鱼急得泪眼汪汪,却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啊,我听都没听过,你是从哪看来的啊?” 池笑鱼撇了撇嘴,道:“自那日起,我便找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古苗语书来对照,它上面写的,每个字,我都读懂了。” 华浓有些惊愕,讶异的不是她竟读懂了一本古苗语书,而是她对薛摩用情之深,竟已是到了这般地步。 池笑鱼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思虑了半晌,一咬牙道:“不行,以他二人的关系,我不相信秦姑娘舍得如此对待薛大哥,我去劝劝她,她必然是会动摇的!” 池笑鱼说罢就欲夺门而出,华浓立马拦住道:“刚才的事也是我的猜测,做不了数,你冒然前去找秦姑娘,可万一那火蛊压根就不是秦姑娘施的呢?” “这……”池笑鱼一时心急,也没能想到这么多,被华浓这么一说,倒犹豫起来了,蹙眉问道:“那……这该怎么办?” 华浓道:“我们需要证明,秦姑娘屋里确实有火蛊,可是,谁也没见过那火蛊长什么样……” 池笑鱼忙道:“我知道,那书上有描述,可是……大明大白的去秦姑娘的房间,如若真是有,怕是也查不出来吧?” “所以,我们得悄悄地去,不能让人察觉,等确定那是火蛊了,你再劝说于秦姑娘,方可行。”华浓道。 池笑鱼却皱了眉头,一脸为难道:“她几乎很少出门,我们怎么悄悄进去啊?” 华浓胸有成竹,笑道:“我有办法!” 屋内,秦飒坐在炼蛊炉前,定定地看着已备好的火蛊,眉眼有笑意,忽地,屋外游廊上闹腾起来,似是有人跑得很急,秦飒侧耳听去,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他们都回来了,可是听说,两人都受伤了,薛摩伤得尤其严重……” 好像是……华浓?她说阿摩什么?受伤了?! 秦飒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疾步而出房间,便向楼下奔去,门都没来得及关。 池笑鱼透过窗户看到此般动静,便更是心生疑窦了,她这般关心薛摩,又怎会去做伤害他的事呢?不过池笑鱼也来不及细想,她一路小跑到秦飒门口,一闪身便轻轻把门合上了。 进了屋,池笑鱼皱眉抬手挥了挥眼前的空气,确实,这屋内烟水气甚重,且有股诡异的热力夹杂于水气之中,池笑鱼更是坚定了华浓的想法,寻着这热力向内室走去…… 后院,薛摩才刚把流星拴好,回身便见秦飒飞奔着穿过游廊,直扑到自己面前,一脸紧张地左右探看,嘴里还喃喃道:“阿摩,你哪里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薛摩扶着秦飒的臂膀,正了正,笑道:“胡说什么呢,你看我,像受伤了的样子?”薛摩说罢,还在秦飒面前转了个圈,一摊手,一挑眉,便笑醇了庭院里的桂花树。 秦飒一看,薛摩确实无恙,不禁扭头看向华浓,华浓虽未看向秦飒,却也感受到了旁边直视的目光,一脸紧张地盯着秦英道:“刚才有个小厮来报,说你们俩都受了很重的伤,吓到我了,还好,还好,都没事!” 秦英嘴角一翘,看着薛摩不正经道:“哎哟,师父,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我命还是挺重要的嘛!这被美人记挂的滋味还真挺不错的!” 第157章 施术(二) “你!”被秦英这么一说,华浓脸都红到耳根了,反身就往楼上跑,秦英看着华浓的身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笑得有多宠溺。 薛摩心下明白了三分,笑眼看向秦飒,道:“我们上楼去吧。” 当池笑鱼开了炼蛊炉见到里面的蛊虫时,她眼睛都瞪圆了,只见那条蛊虫通体晶莹,泛出红色的光泽,就像红玉一般通透,池笑鱼轻轻把手靠近,那股灼热便是越发得厉害了…… 华浓跑到秦飒房门口,轻唤了两声,却不见里面有人应答,楼梯上传来声响,是薛摩和秦飒上来了,华浓一皱眉,没做逗留,便直奔池笑鱼的房间,然而一进屋却没见池笑鱼的身影,华浓心里暗骂一声糟糕,回身一看,只见那二人已然朝着秦飒的房间走去。 池笑鱼无奈地看了炼蛊炉一眼,起身刚准备走,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几乎是同时,池笑鱼旋身就躲在了书桌后面,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门一开,薛摩见这满室的灼热雾气,便明白了秦飒执意要他来她房间的原因,双眸忽地就失了色,秦飒合上门,往内室边走边道:“我们今日便施蛊吧。” “就……就不能再拖几天么?”薛摩软糯糯的声音让池笑鱼恍惚有种错觉,这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薛大哥,因为她从没听过他这般委屈和恳求的语气。 秦飒斩钉截铁道:“不行!” 薛摩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想施蛊,也不是害怕施蛊,只是这蛊一施,你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秦飒嘴角扯了一抹苦笑,幽幽道:“可是,该来的,终归会来的,不是吗?” 薛摩没有辩解,而秦飒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屈候琰催她回碎叶城的事。 池笑鱼的鼻尖开始渗出了汗水,她还没来得及劝说秦飒不要施火蛊,而现在他们就要在她面前这般做了,池笑鱼轻轻动了动,才觉身上黏湿湿的,原来竟已湿透了衣裳。 薛摩和秦飒盘腿席地而坐,秦飒轻轻执起薛摩的手,摊开一摸,垂首一看,就不禁皱了眉,嘟囔道:“你看看你,连手掌上都是伤!” 那道伤口是为了盗剑,在雁回宫留下的,就像一条丑陋的虫子匍匐在手心一样,薛摩嘴一撇,怏怏道:“你嫌弃我了,是不是?!” 秦飒瞪圆了眼,急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下一瞬,薛摩便眉开眼笑,抬手胡乱揉了揉了秦飒的头发,乐道:“我逗你的!” 薛摩那假嗔还喜的神态,看得池笑鱼完全怔忪了,没有与敌而峙的果决,没有与友而谈的温吞,就像个孩童一般,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摩,池笑鱼只觉得脑海里越来越清明,什么白容想,都是假的,原来他真正爱的,是秦飒!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秦飒竟要这般对他,那是火蛊啊,岭南蛊四大禁术之一,连岭南蛊师都不会去用的啊,她怎么舍得如此待他? 秦飒叹了口气,把匕首递给薛摩,道:“我手划开了,你的你自己来吧,我下不去手。” 薛摩拿过刀,灵巧地在手心一抹,掌心便聚了一汪血,他双掌摊开置于膝上,闭目运气,动作一气呵成,两人指尖相接,秦飒一运气,左手指节在掌心血窝一划,一道血路便沿着两人的中指铺成,秦飒轻轻将火蛊拿起,置于手掌血路之上…… 池笑鱼看着两人的动作,心知那正是古苗语书上所说的血引之法,她看着火蛊在血路上缓缓地爬着,也许是火蛊出炉的原因,屋里越发地热了起来,水汽亦越发浓重…… 池笑鱼静静地看着氤氲中,薛摩的侧颜,那般苍白的肤色在水雾中便更显单薄,若隐若现似是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就像镜中花水中月般的飘渺,一切亦像梦境一般的不真切…… 房间里水汽一层层上升,就像湖面上涟漪一圈圈荡开,而薛摩就坐在这涟漪的中心,一荡一模糊,竟像随时就会湮灭一样……那古苗语书上的字眼,一句一句跃然眼前,池笑鱼的双拳捏得死紧,攥出了一手汗,眼前的景象就好似下一秒书上的事便会应验一样,池笑鱼微微摇了摇头,一咬牙,便冲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相接的手便被推了开去,火蛊就在快脱手落地的一刹那间,被秦飒一个滚翻,又重新收回掌中,秦飒看向池笑鱼,在面露惊异之后,倏忽,整张脸一片寡白。 薛摩眉头耸得极高,不可思议道:“笑鱼?你怎么会在这里?!” 池笑鱼惊惶无措地站在两人中间,摇着头,嘴里喃喃道:“不要,不要施蛊,你们不要再施蛊了……” “你!”薛摩瞪着池笑鱼,还想再说什么,却猛然看见池笑鱼身后,秦飒匍匐在地上,浑身颤抖。 薛摩一个箭步而上,扶起秦飒,见她脸色惨白,瞬间心里有了三分数,急忙摊开她手一看,并没有火蛊,只余一道血色的伤口绽于掌上,薛摩急道:“小飒……火蛊呢?” 薛摩的声音有些抖,身形就像张绷开的弓一样,紧张而凌厉,池笑鱼看着眼前的状况,紧张得攥了一手汗,虽然薛摩没有施上火蛊,但是看这情况,池笑鱼亦心知:大事不妙! 秦飒微微直起身,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知道定是施蛊过程被强行打断,火蛊受惊了,秦飒喃喃道:“它……它钻进我的身体了……” 薛摩听罢,面色铁青,扶着秦飒的手臂也不自觉地收紧,秦飒刚想说什么,喉头一动,一口鲜血便溅在了地上……池笑鱼见状,立马上前半蹲下身,蹙眉喃喃道:“秦姑娘……” 池笑鱼刚伸手想扶一把秦飒,然而薛摩一见池笑鱼,一下子一股血气涌上心间,厉声喝道:“别碰她!”几欲同时抬手扯着池笑鱼的胳膊便把她甩了出去,力道之大,池笑鱼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摆手一杵,只听见小指‘咯嗒’一声,一阵酥麻游遍全身,然而身体上的痛楚和此时像被人抓着心脏狠狠捏了一把的感觉相比,前者似乎就太过风轻了…… 第158章 施术(三) 池笑鱼强压着泪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月满楼的这段时间,薛摩温煦的态度曾一度让她产生了无数的希冀和幻想,可是,就在此刻,都毋需话语,仅仅是那浑身紧张的气息便已彻底击碎了她心底那个绮丽的梦! 没有,不存在的,什么都不存在的,一切的一切,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我陶醉罢了。 池笑鱼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她知道不管是何种结果,她都必须说出来,她定定地看着秦飒,道:“秦姑娘,薛大哥这般倾心相对于你,你却不该置他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施火蛊本就是倒行逆施,违背常理之举,轻则受火燎之苦,重则有丧命之虞……” 自池笑鱼开口,薛摩的眉头便越拢越高,当说到有丧命之虞时,一阵风起,几近眨眼的时间,薛摩卡着池笑鱼的颈部,一阵疾行,直到池笑鱼的后背重重地砸到墙壁上才戛然而止。 秦飒杵着地,一脸茫然地看着池笑鱼,就好像她刚才所言,她从未听过一般。 池笑鱼背脊上那阵刺辣辣地痛感,瞬间就冰冻了全身温热的血液,她蹙眉渐染水色的眼眸微合,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种痛感究竟是来自背后还是胸口? 她抬眼看向薛摩,只见他额上青筋毕现,胸脯剧烈起伏,想必已是怒极,薛摩粗气厉声道:“你给我闭嘴!池笑鱼,要是秦飒出了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池笑鱼的唇角扯出了一抹极其无奈的笑,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合道:“好啊,那你动手啊,她本已伤了,不是吗?” 池笑鱼挑衅的语气,听得薛摩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池笑鱼憋红了脸,她觉得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被扭断脖子,薛摩看着眼前这双晶亮的眸子,想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可惜……皆是枉然,薛摩一甩手,恨恨道:“滚!” 薛摩没有再看池笑鱼一眼,反身便把地上的秦飒扶在怀里,伸手去给他搭脉,池笑鱼看着缭绕水汽中的两人,嘴角竟扯出了一抹弧度,那一弯笑,极尽凄美,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回想起薛摩凌厉的话,池笑鱼终于夺门而出,也终于再也忍不住,泪若雨落…… 华浓透过窗户,看到眨眼间,池笑鱼便哭着跑下楼去,一下子惊得跑到秦飒房门口,才进门,便见秦飒极其虚弱地靠在薛摩怀里,还嘴角带血,心知不妙,转身便寻池笑鱼而去,然而待到后院却早已不见池笑鱼的身影,流星亦不在桂花树下,只剩门扉似是张皇失措般敞开着…… 房间里,秦飒的脸色愈发惨白起来,整个人不停地在哆嗦,她一个劲地往薛摩怀里挤,唇齿间皆是颤音:“阿摩……好冷,我好冷……这蛊怎么会这样?” 薛摩用披风裹住秦飒,将她抱个满怀,虽是红了眼眶,却依旧斩钉截铁道:“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秦飒喃喃道:“好难受……我怎么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烧,可是……我却好冷,连血液……都好像是冰的……” 薛摩微微坐直身道:“小飒,你别动,我帮你把蛊逼出来!” 秦飒似是猛然了悟了什么一般,抓着薛摩的衣襟,急道:“池笑鱼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这个蛊就是这样的,是不是?不是我的问题……是蛊本身进入身体就会这样,是不是?” 秦飒见薛摩垂眸不答,瞬间便红了眼,眼泪似珍珠断了串般地往下掉,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我也是愚蠢……你在中原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畏寒,我竟然……没有察觉……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不管用什么方法,就算拼了命,我也不会点头去练这种蛊!” 心疼,懊恼,自责一股脑地充斥在秦飒胸口,她几近泣不成声,喉咙里只剩一些听不真切的音节,秦飒猛然看到自己带着手套的手,就是这双手将如此邪恶的东西施到自己最爱的人的身体里,灼烧着他的五脏,吸食着他的六脉,想到这些,秦飒似是疯了般地握拳就往地上砸,一连好几下后,薛摩才恍然反应过来,一把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安抚道:“不是你的错,都怪我,秦飒,我没事的,真的!” 薛摩蹙眉看着秦飒泪湿的衣襟,蓦然间,眼眶也热了起来,他知他这般样子若是被秦飒看到,怕是她会愈发伤心了,硬是狠狠压着上涌的泪意,平心静气地一遍一遍安抚着秦飒…… 秦飒抬手,轻轻抚上薛摩那苍白的脸颊,这是她多年尊重的、敬佩的、倾慕的人呐,秦飒摇着头,慢慢闭上双眼,叹息道:“我怎么会让你去受这种折磨……” 倏忽间,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秦飒双眸猛然睁开,厉色道:“屈侯琰他骗我!他说这种蛊只会让你的身体适应断山刀,他没有告诉我竟会有这般反噬,他骗我……他怎么能拿这种来骗我!他怎能这么狠心,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薛摩牢牢抱住眼前挣扎的人,柔声安慰道:“别这样,秦飒,别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我没事的,你看,我功力那么深厚,区区一火蛊对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真的,我不会觉得体内很热,也不会觉得体外很冷。你冷静些,你别乱动,我帮你把蛊逼出来。” 秦飒苦笑:“你不要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么,从小到大,不管受了什么伤,挨了什么罪,你都自己扛着不说!这次,我不要,既然你受着这份折磨,我陪你一起!” 薛摩一听,急了,喝道:“胡闹!这说的什么胡话,你不要任性好不好?” “你见过我何时任性过?”秦飒话一出,薛摩竟一时间无言以对,他了解秦飒的性子,如今的情况,终归是…… 薛摩明白,秦飒可以意气用事,但他不行,他需要保持清醒,薛摩紧紧地拥着秦飒,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依你,都依你,那就这样吧。” 秦飒以为薛摩是答应了,亦安静下来,忽地,背上一阵力道,秦飒猛然起身,才刚说了一个‘不’字,意识便开始涣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薛摩噙满泪水的眼…… 第159章 措手不及(一) 秦英正在房间专心写着踏叶无痕步的心法要领,忽然,腰间的血灵犀却激烈抖动起来……待秦英站在薛摩面前看着眼前的境况时,他二丈摸不着头脑,房间里水雾弥漫,炼蛊炉在旁,应是在施蛊不错,可是秦飒却是昏迷在薛摩怀里…… 还未等秦英开口,薛摩便道:“小飒什么都知道了,刚才施蛊过程出了差错,火蛊进入她的身体了……” “你说什么?!”秦英惊道。 薛摩接着道:“无碍,火蛊我已经逼出来了,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 “什……什么?!”薛摩给的惊吓就跟海浪一样,一波还未缓过神了,一波便又闷头砸来,秦英结巴道:“你……你自己给自己施的?!” “你毋需惊慌,其实自两年前那次施蛊后,我便已可自行施蛊了。”秦英听得眼睛都瞪得浑圆,薛摩接着道:“我谁都没有告诉,我想给秦飒找一个从陇右来中原的借口。” 秦英不禁暗叹这得需要多浑厚的内力啊,却又一下子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惊叹的时候,忙开口道:“我去给你们找医师来!” “慢着!”秦英还没提脚,薛摩便止住道:“你先去找池笑鱼。” “池笑鱼?”秦英满脸疑窦,这又关她什么事? 薛摩微微叹了口气,道:“此事与她有关,说来话长,我刚吼了她,小姑娘一气之下便哭着跑了,我答应过子赫,在月满楼的这段时间,我会保池笑鱼无恙,我不能食言。” 秦英明白过来:“你放心,我定把池笑鱼给找回来!”说罢,他看了秦飒一眼,旋身便出了门。 薛摩垂首看着怀里的人,嘴角的血渍,把她整个人衬得有些倾颓,少了平素的英气,薛摩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她唇边的猩红拭去,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好转,她看上去依旧苍白……薛摩蹙眉,抬臂将怀里的人越搂越紧,低头轻轻蹭着秦飒的脸颊,眼中的泪水迷茫了眼前的景象…… 秦英跑到后院,才欲进马厩,便觉哪里不对,一回身,庭院里的桂花树下空空落落,流星不在了?秦英眼珠子一转,扣指在嘴边一声哨响,一匹赤色骏马便从马厩内跑了出来,秦英抚了抚马鬃,指着桂花树道:“狗剩,去找流星,这次可全靠你了!” 马儿似听懂了一般,一声嘶鸣,秦英笑了笑,跨上马背,便绝尘而去。 入夜的街道,极其冷清,马蹄撞击在石板上,竟似隐隐有回音,秦英看着狗剩跑的方向,暗惊道:“莫不是……出城了?” 突然前面踌躇不前的身影吸引了秦英的目光,定睛一看,秦英暗道:“华浓?”秦英驱马上前,华浓听到身后马蹄声,一回身便见秦英策马而来,头发被秋风扬起,银色的珥珰在月光下便更显锃亮。 “阿英,你是?”华浓开口道。 秦英自是知道她的来意,回道:“你也是出来找池笑鱼的?” 华浓蹙眉道:“我跟到这里,流星速度太快,我跟丢了。” 秦英胸有成竹道:“交给我吧,狗剩能找到流星。” “狗……狗剩?!”华浓话才出,狗剩便仰头一声嘶鸣,华浓讪讪,有些抱不平:“你那么骏的马,你给它取那么土气的名字?” “土气?我觉得挺亲切的啊,我狗子可是匹货真价实的千里马!”秦英的语气里透着丝丝骄傲,华浓一时语塞,没有再说什么,只能笑着点了点头,秦英这才注意到她衣着单薄,柔声道:“夜深露重,天气太凉了,你看你,就穿这么点儿,也不知道披件斗篷,这样,你先回月满楼去,我一定把池笑鱼给你带回来,你等我消息。” 华浓紧张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阿英,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了……” 华浓的话,没来由地让秦英心头一紧,他打心底的能感同身受,秦英点点头随即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还没等华浓反应过来,秦英已然系好了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算保暖,但……聊胜于无吧。” 华浓笑得温润,在月华下,甚是好看,秦英慌乱地收回目光,拍了拍狗剩道:“狗子,去找流星。”狗剩一声嘶鸣,两人便骑马出了城。 一路纵马驰骋,大抵是流星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它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池笑鱼抬袖使劲擦了擦眼里的泪水,才看清原来这是上次她和薛摩呆了一夜的地方,树干上的掌印都还清晰可辨,猝不及防地回想起过往,池笑鱼的双眼便又是泪水涟涟,越擦越多,似是不会干了一般! 池笑鱼哽咽得难受,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是驱马,流星却不肯走了,池笑鱼没办法只得下马来,牵了流星,慢慢走着。 这片树林枝繁叶茂,只漏得几丝月光下来,四周黑黝黝地还不时冒出几声拖长音的鸟叫和猫头鹰的咕咕声,夜黑风高,很快,害怕便占了上风,她自小就出不得庄子,更别说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种荒山野岭里晃荡了,池笑鱼紧张地瞟了眼四周,缩了缩身子,紧紧地挨着流星,走得小心翼翼。 走着走着,池笑鱼总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想抬眼又不敢,低头低得后颈都酸了,可是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拗不过好奇,池笑鱼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待看清那些倒挂了满树的东西后,池笑鱼脚一软,直接摔坐在地上,一声尖叫平地起,霎时间树林里鸟兽声大作…… “刚才是什么声音?”白容想撩起帘子问道。 侍从毕恭毕敬道:“回宫主,好像就在前面,是一个姑娘的叫声,惊动了林子里的动物。” 白容想迟疑了一瞬,随即点点头道:“接着赶路,回雁回宫吧。” “属下遵命!”侍从说罢,马队便又重新上路了,白容想靠在宽敞的软榻里,手杵着头,眼睛滴溜转了两圈,皱了皱眉,又起身掀开帘子,往窗户外看去。 第160章 措手不及(二) 待马队走得近了,白容想瞥了一眼,不禁皱了眉头,心里暗疑,流星怎么会在这里?再定睛看去,只见流星旁边,一个女子蹲在地上,抱头缩成了一小团,像只水蓝色的动物一样,白容想脑海里闪过水蓝色这三个字时,不禁惊出了声:“池笑鱼?!” “停车!”白容想下令,侍从下马问道:“宫主有何吩咐?” 白容想指着池笑鱼道:“去把她给我带过来。” 当池笑鱼挣扎着被押到马车前,看到一掀门帘探出头来的是白容想时,竟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一激动便抓着白容想的手臂,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多么怕她。 白容想一脸嫌弃地拍掉池笑鱼的手,半蹲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来已经是一脸泪水了,如今撇着嘴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白容想有些想笑。 “我说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干什么?”白容想顿了顿,随即试探道:“莫不是,薛摩把你赶出来了?” 话一出,池笑鱼那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坠,那副梨花带雨的神情,看得白容想都不由得心生怜惜,挑眉道:“哟,还真被我给猜中了?!” 池笑鱼抬手使劲擦了擦双眼,收起泪意道:“你想笑那就笑吧。” 白容想本来有一肚子嘲笑的话,可看着她脸上的倔强,倒一时间又说不出口了,撇撇嘴道:“被月满楼赶出来,聚义山庄又回不去,这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比你还凄惨的大小姐了吧?” 池笑鱼勉强稳住的心绪,又被白容想这一句话给惹得红了眼,眼看着泪水就要决堤而出,白容想不耐烦道:“得了,得了,别就知道哭,跟姐姐回雁回宫吧!” 池笑鱼一听,吓着了,张嘴便道:“我不去!” “我白容想说出的话,从没有收回的道理,小丫头一个,还由得着你选了?”白容想厉声接着道:“来人,带走!” 话一毕池笑鱼便被雁回宫的侍从给扣押住了,白容想手一放,帘子垂了下来,她便又重新坐回软榻里,道:“后面冯克的马车是空的,让她坐里面去!” 侍从一声遵命,便押着池笑鱼往后面走,池笑鱼急了,挣扎着大喊道:“白容想,你押我去雁回宫干什么!我不去!我不要去雁回宫,你快放了我,白容……” 白容想一听轿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便知定是侍从点了她哑穴了,抿嘴一笑。 窗户外传来侍从的声音:“宫主,流星怎么办,一起带走么?” 白容想微微蹙了眉,随即道:“流星不用管,它自己会回月满楼的,要是把流星带走了,薛摩该跟我急了。”话毕一行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往雁荡山的方向去了。 池笑鱼坐在马车里,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倒也安静下来,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但是细细琢磨间,她却开始发现薛摩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池笑鱼暗忖,什么喜欢白容想,全都是骗人的,他喜欢的明明是秦飒!可是……那又为什么要昭告天下,他喜欢白容想呢,而且还这般死心塌地?难道是因为鸿雁契,不对……那又为什么要去签下鸿雁契呢? 几欲是一声惊雷闪过池笑鱼的脑海,冯克信誓旦旦地说,薛摩欲夺雁回宫大权!池笑鱼愣了几秒,她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因为在这个前提下,一切便都说得过去了,那便是,薛摩真的欲夺雁回宫! 这个想法让池笑鱼自己都震惊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惊骇地睁着双眼…… 秦英眼尖,远远便看到林子里的流星,拍了拍狗剩道:“狗子,流星在那!”说罢,两匹马便跑得更欢了,然而,待离得近了,两人的神情却不约而同地凝重起来,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池笑鱼。 华浓紧张地四下探看,周遭静得出奇,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她回身见秦英正蹲在地上查看着什么,忙上前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秦英道:“有一路车队经过这里,按这并排的马蹄印来看,皆是大辇,而且随从甚多,他们没有走我们来的路,那便是没进扬州城,从平沙寨的方向来没进扬州城,又如此大排场的,那应是雁回宫无误了。” 华浓倒吸了一口气,反身就要上马去追,秦英忙拉住道:“华浓,你先别急,此事我们最好回去,让我师父出面。” 华浓急道:“可是就白容想那脾气,我怕笑鱼她……” 秦英双手扶住华浓的肩头,郑重道:“白容想虽然嚣张跋扈了些,但是她是很有大局观的,她不会,也没那个必要去惹聚义山庄,虽然我也不懂她为什么要带走池笑鱼,但是,我敢保证,池笑鱼会是安全的。” 华浓蹙眉一双杏眼看向雁回宫的方向,不管她现在有多么心急火燎,不得不承认秦英说的没有错,华浓叹了口气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找薛摩!” 秦英点点头,跃身上马,一声口哨,流星便跟上,三匹马风驰而行,惊醒了大片深林夜鸟。 秦飒房间里的光渐渐暗下来了,薛摩瞥了眼烛台,从腰间摸出一枚飞镖,手指间一抖,飞镖便朝着烛芯而去,划芯而过,直插入对面的墙壁里,烛火便又重新亮了起来,薛摩垂首看了眼怀中人,他又可以看清她的脸庞了,薛摩扯了扯嘴角,笑得无比空洞。 秦英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看了秦飒一眼,小声道:“池笑鱼被白容想带走了。” 薛摩先是皱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了,轻轻道:“容想带走她,便不会让她出事,待秦飒醒来,我们上一趟雁荡山便是。” 秦英点了点头,当下的场景亦不适宜再多话,他便退了出去。 门外,还没等华浓开口,秦英便道:“等我妹妹醒来,我便和我师父上一趟雁荡山,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华浓满脸歉意道:“那……秦姑娘的身体?” 第161章 措手不及(三) “虽有损耗,但已无大碍。”秦英边说边推着华浓道:“夜已深了,你别多想,赶紧去休息。” 华浓直直被推到自己的房门前,刚要进门,还是叹了口气反身道:“秦姑娘的事情,我和笑鱼很抱歉,对不起……” 秦英无奈地歪头一笑,拍了拍华浓的肩膀道:“我都懂!” 待到雁回宫,池笑鱼像个小跟班一样地跟着白容想,一进流芳殿,便有小丫鬟把茶盏端了上来,白容想旋身坐在太师椅里,呷了口茶。 池笑鱼虽然害怕白容想,但还是走上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指了指嘴巴,白容想看着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虽有些想笑,却也还是起身给她解了哑穴,解后,池笑鱼退了两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回雁回宫呐?” 白容想靠坐在椅里,冷不丁来句:“我心疼你嘛!” “嗤,你哪会有这么好心!”池笑鱼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白容想转着茶杯盖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被薛摩赶出来啊?” 被白容想这么一点,月满楼的一幕幕便又跃然眼前,泪水不受控制地决眶而出,被池笑鱼胡乱擦一通,眼睛又红肿起来。 “诶诶诶,你怎么说哭就哭啊!”白容想放下茶杯怒目道。 白容想看着池笑鱼那哽咽的样子,一脸嫌弃道:“跟你这种发育都还不成熟的小女孩谈话真没劲,就你这性子,薛摩能喜欢你了,那才奇了怪了!” 池笑鱼一听,倒止住了哭,争辩道:“他怎么就不能喜欢我了,他对我很好的,他明天一早肯定会来雁回宫接我的。” 白容想突然来了兴趣,狡黠道:“那要不我们来打个赌,你信不信我让他不要带你走,他便不会带你走。” “你胡说!”池笑鱼怒目道。 白容想嫣然一笑道:“是不是胡说明早不就知道了。” 池笑鱼道:“好,我和你赌,我若赢了,你都要成亲了,你不准缠着我薛大哥。” 白容想冷面抬眸道:“那你若输了呢?” 池笑鱼刚想出口,瞬间像想到什么一样,戛然止住了,坐在马车里想到的事情一下子在脑海里翻腾了一遍,鸿雁契这几个字,跃然脑海里,池笑鱼稳了稳心神,道:“我给你做贴身丫鬟。” 白容想身体明显愣怔了一下,随即挑眉笑道:“哈哈哈哈,一江湖名门的大小姐给我做丫鬟,这赌太够本了,池笑鱼,你伺候我,伺候定了!” “哼!”池笑鱼抱臂,头一扭嘴一噘嘴,模样甚是娇憨。 白容想看着池笑鱼那种自己永远不可能有的神情,竟有些恍惚起来,想来她俩皆出身江湖名门,然而性子却这般迥异,白容想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叹,到底也是命!她突然发现若是单独处下来,自己还蛮喜欢眼前这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白容想轻声道:“我叫人安排个房间给你先住下。” 池笑鱼低头绞着手指,脸颊绯红,吞吐起来:“呃……白宫主,我……我能不能住在薛大哥的房间啊?” 虽声如蚊呐,白容想却还是听出来了,突然间,眼前的画面回到了她上灵山派的那天,她笑眼问沈扬清,我能住在你的房间吗?沈扬清并没有应允。 其实当时的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她也只是想看看他起居的地方,她想更多的了解他,她想知道他的被褥是什么颜色的,他的衣袍是如何摆放的,他的屏风是镂草木还是江川……可惜,到最后她也没能去亲眼看上一看…… 池笑鱼看白容想脸色渐差,正思虑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怎料白容想却道:“跟我来。”她的回答干脆得让池笑鱼倍感意外。 雁回宫后殿,薛摩的房间即便并没有人住,亦每天都会有人打扫,纤尘不染。池笑鱼一双眼骨碌骨碌地到处看,这个房间不似月满楼的华丽堂皇、阴魅妖娆,它从格局到摆设都透着一股子朴质,简洁,雅致,干净,一吸鼻,有股木头醇厚的香气,让人生出种道不明的心旷神怡。 白容想上前,看了眼床榻,道:“薛摩怕冷,所以他的床榻很厚,我怕你睡不习惯。” “没事的,没事的,我习惯,我习惯。”池笑鱼已经高兴地七荤八素了,哪还管得了这些,她无意识地想用手抓住床边的栏杆,却一阵颤栗走遍全身,她皱眉尖叫道:“啊!好痛!” 白容想奇怪道:“怎么了?” 扭头却见池笑鱼捧着手放在嘴边追着气,小指被撇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白容想又惊又疑道:“薛摩把你手指打断了?!” 池笑鱼忙道:“不不不,不是,是我不小心杵在地上,杵……杵断了。” “哈?”白容想有点莫名其妙,若不是有蛮力,再怎么样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刚想追问,看池笑鱼煞白着脸,抿着嘴,眼眶渐红,白容想突然就明白了,比起手上的伤而言,她更想维护薛摩。 白容想微叹了口气道:“我帮你接回来,有点疼,你忍着点。” “嗯嗯,好。”池笑鱼点头如捣蒜,捧着一只手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白容想轻嗤道:“一脸傻相!” 池笑鱼咧嘴赔了个笑,不过比哭还难看,呐呐道:“白宫主,那……那麻烦你了。” 白容想没有再废话,直接上手就是一顺,池笑鱼一声惊叫:“啊!痛,痛,痛,痛……”额上瞬间就起了一层薄汗,脸色寡白得跟白纸似的,捧着手猫着腰顿了两秒,一屁股就墩在床榻边,张着嘴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嚎啕大哭的那种。 白容想给吓得后退了两步,缓了缓神后,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的人,哪知她竟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白容想被哭烦了,指着池笑鱼厉声道:“再哭,再哭,再哭!再哭就拖出去喂狗!” 声音像被硬生生切断一般,戛然而止,池笑鱼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白容想,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却连吸气都不敢出声音了,白容想忍俊不禁地敛眉莞尔…… 第162章 措手不及(四) 月光如练,夜风几翩跹,夜色极尽缠绵。 兴许是因为怀里人儿的关系,薛摩虽是靠床头坐着,却也是睡着了,只是皱着眉,睡得颇不安稳…… 边塞风向来很大,耳边一直都是衣袍猎猎作响的声音,像某种慷慨奏歌,听得多了,薛摩的梦里便都会是这种声音,循环往复…… 大漠的风沙声有点像蛇吐信子一般,嘶嘶地,刮在脸上还有些粗粝粝地疼,但这并不妨碍少年聚精会神地练刀法…… 他听到身后有声音远远而来,他微微蹙了眉,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瑾哥哥……”身后少女声如蚊呐,她说,“瑾哥哥,为何最近你都不去找我了,我……” 少年收刀背身而立,神情淡漠,打断道:“没什么,只是腻了。” 身后是长久的静默,只余风沙回旋之声,细细的沙粒打在靴子上,沙沙作响,半晌后,身后的人小心翼翼道:“是因为城主吗?是因为城主说喜欢我吗?” 少年回过身来,嘴角有一丝嘲讽之意:“与他何干?腻了便是腻了,不喜欢,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少女愣了一瞬,脸上有丝难堪,她低着头死死绞着手指,好似憋足了勇气,才抬头面带微笑道:“瑾哥哥,你说过你和我生来一对,你说过这是誓言,你说过……” “我骗你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我骗着你玩的。” 话还没说完,少女两行清泪便滚滚而下,滴在沙里,瞬间蒸发,少年知道他不能再逗留了,拔腿便走,耳边是少女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咬牙切齿两个字:“骗子!” 心上隐隐抽痛,薛摩慢慢地睁开了眼,他已然分不清这究竟是回忆还是他的梦,只能怔愣地看着天色渐明。 窗外早起的鸟儿,吵得紧,秦飒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慢慢清醒过来,一睁眼,下意识地便要寻他,只是,他不在床边,秦飒微微合眼…… 有人推门而入,有碗勺碰撞的声音,是他吗?秦飒支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当看到那人的身姿时,秦飒的嘴角微微扬了扬。 “我把你吵醒了?”薛摩边把药碗放桌上边道。 浑身绵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秦飒一掀被,便直扑向薛摩,薛摩眉眼含笑,张臂便将来人抱了个满怀,秦飒紧紧地勾着薛摩的脖颈,仰头轻声道:“你还是把蛊逼出来了?” 薛摩失笑,贴着秦飒耳边道:“傻秦飒,不然呢?”秦飒的眼眶瞬间便红了,只好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薛摩突然瞥见床榻边的布鞋,忙拉开点距离,看到秦飒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手往下一滑,便将秦飒打横抱了起来,道:“啊,不穿鞋,地上那么凉……” 薛摩在桌前坐了下来,便将秦飒置于膝上,两人姿态甚是亲昵,薛摩腾手拿了药碗,轻叹了口气道:“来吧,又要喝药了。” 秦飒拿了药碗直接一口气饮下,那么苦的药,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薛摩看在眼里,黯然道:“自从你来到我身边,便好似日日都在吃药。” 秦飒把头深埋在薛摩胸前,道:“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尝遍天下药石也无妨。” 薛摩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披风拉罩在秦飒身上,秦飒突然间想到昨晚的事,抬头忙道:“对了,池姑娘她?” “她被白容想给带回雁回宫了”薛摩面无表情道。 “哈?”很显然秦飒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 薛摩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道:“所以待会我得和秦英上趟雁荡山,子赫的心上人,我不能让她在我这里出事。” 秦飒点了点头,半晌,幽幽道:“阿摩,我今日便要回碎叶城了。” 薛摩身体一怔,惊道:“为什么,即便蛊施了,再多呆几日也无妨啊?” 秦飒咬了咬下唇,一脸为难道:“是我没有告诉你,城主已经连下三道密令了,道道催我回碎叶城……想必碎叶城出岔子了,我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了,所以,我今天就走,不能再拖了。” 秦飒没说,那便是信上也没说究竟有什么事,可如果他连下三道密令,那事情必也小不了,薛摩在心头盘算着,半晌道:“等我从雁回宫回来,你再走。” 秦飒撇了撇嘴角,道“我不喜欢离别的场面。” “那当年是谁送我千里的?”薛摩皱眉反问道。 秦飒小声争辩:“那不一样……” “等我回来!”薛摩厉声道,口气里不容一丝质疑,薛摩说话向来温吞,语速又极慢,可真强硬起来时,那还真不是一般的霸道,秦飒缄口,只能心上暂作一番计较。 池笑鱼本以为睡在薛摩的房间,再怎么说,也会好梦连连,可惜,事实却是截然相反,她大半宿都没有睡着,薛摩和鸿雁契的事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过,池笑鱼看着镜中精神萎靡的自己,抬手使劲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池笑鱼被侍女引进饭厅,白容想一抬头就看到她眼底的乌青,问道:“怎么,昨夜没睡好?” “认床。”池笑鱼随便想了个借口搪塞道。 哪知白容想一听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揶揄道:“认床?!当真是闺中大小姐啊!不似我,走南闯北,皮糙肉厚的。” 池笑鱼抬眼看着白容想那娇艳欲滴的模样,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在她对桌坐下,这下,池笑鱼才注意到硕大的圆桌上摆满了菜,却只有她们两个人,不禁觉得有些浪费。 一抬头,只见一个白花花的包子朝她飞来,池笑鱼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白容想道:“赶紧吃吧,多吃一些,一桌子的菜,随便拣。” 池笑鱼也确实是饿了,五脏庙闹腾得紧,吞了吞口水,不吃白不吃,执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白容想咬了口馒头道:“再过一会,你挂在心口上的薛大哥就要来了,我这有一番话,你听得进去便听,听不进去也罢。” 第163章 措手不及(五) 池笑鱼囫囵道:“你讲!” 白容想斩钉截铁道:“你不合适薛摩,你在岸边而居,而他注定是要在江湖里浮沉的人,这次打赌你若输了,便不要再缠着薛摩了,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回你的聚义山庄,顾子赫才是你应该选择的。” 夹到一半的虾就在唇边定住了,池笑鱼放下碗筷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应该或不应该的。” 白容想挑了挑眉,她瞬间觉得池笑鱼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般柔弱,没有主见,池笑鱼接着道:“你刚刚说的话,不单单是为了我吧?” 白容想轻笑,承认得倒也大方:“没错,我需要薛摩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他坐镇雁回宫,这年头小兵易招,将军难找啊,我可不认为我有那个运气,可以再遇到第二个薛摩。” 饭厅里,静得出奇,倒是门口的小厮打破了这份静谧:“启禀白宫主,薛楼主已经到殿外了。” 白容想起身,理了理衣裳,道:“走吧,你的薛大哥来了。”池笑鱼放下碗筷,预想到马上会发生的事,眼神有些黯然。 白容想没有等池笑鱼,大步地一个人走在前面,进了大殿,便见殿中玉树临风站着的人,薛摩见着白容想便道:“容想,听说池笑鱼昨夜被你带回来了?” 池笑鱼走到屏风处,正好听到薛摩的声音,不知怎地,她忽然紧张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后,才从屏风处绕了出来。 白容想朝着池笑鱼努了努嘴道:“喏,你急什么,我帮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没有掉一丝肉。” 两人四目相对,薛摩看到池笑鱼好好的,心头微微松了口气,池笑鱼却突然把头撇向一边,薛摩又气又好笑,心里嘀咕:哟,还生起气来了?! 白容想跑上前,挽住薛摩的胳膊道:“薛摩,我跟你商量个事,我挺喜欢这小丫头的,你让她留在雁回宫多陪我几日呗。” “啊?”薛摩显然没想到,他不知道白容想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皱眉道:“这……不大好吧?” “嗯?”白容想一脸疑问。 薛摩道:“我是指冯公子,你也知道,我和他……我怕他对笑鱼不利。” 白容想打包票道:“这你放心,池大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整个雁回宫,没有一人敢对她不敬。” 薛摩不甚放心,满面迟疑道:“可是……” “你不相信我?”白容想反问道。 “也不是……”薛摩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似是在思索什么一般,突然,他回身看着池笑鱼,道:“昨夜的事情,你知错了没?” 薛摩本以为池笑鱼会认错,想来她那么怕白容想,肯定会说要和他回去,这样一来,白容想也不能强留人,哪知她一扫脸上的倦意,提高了声调道:“我没错!我一心为你,哪来的错!” 薛摩心上一咯噔,皱了皱眉,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鲁莽行径,你害她险些丧命!” 池笑鱼一脸不以为意道:“那她死了吗?并没有,不是吗?” 薛摩的心头火一下子烧丈高,面色阴鸷,瞠目厉声道:“池笑鱼!” 池笑鱼瞬间煞白了脸,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薛摩动怒了,她不是不怕,只是……现如今,她也只能如此了。 薛摩转身看向白容想道:“容想,竟然你想留她在雁回宫做客,那便留下吧,待差不多了,你修书于我,我会让顾子赫来接她回去。” 白容想欣喜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那无他事,我就先回月满楼了。”待白容想点头,薛摩看都没看池笑鱼一眼,头都不回地大步就朝流芳殿外走去。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他终于走了……池笑鱼知道本该是这样的,可还是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她瘪着嘴,紧盯着薛摩的背影,竟不觉一路小跑着追出了流芳殿,她站在流芳殿外的石柱后,双眼贪婪地看着薛摩的身影,他高高束起如瀑般而泄的长发,他走路的步调姿态,他被风微微掀起的披风……一样一样,竟似要狠狠烙刻进眼瞳里。 白容想跨出流芳殿道:“你在月满楼这些天,难道都没发现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吗?” “就你知道的多!”池笑鱼回嘴道。 白容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挑眉开心道:“我的池大小姐,你的赌,打输了!” 马厩旁,秦英远远看到薛摩一个人回来,不禁又朝他身后多看了几眼,待走近了,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白容想不肯放人吧?” “不是。”薛摩斩钉截铁道:“哼,真是不知好歹,秦英,我们走,以后让子赫来接她。” 秦英虽心中有疑,但也没有多问,两人驱马便准备下雁荡山。 因为心里急着回去送秦飒,薛摩马走得飞快,待近了扬州,两人却看到前面道上围了很多人,似是在看什么热闹一般,两人微微慢了马。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只是看背影穿着着实寒酸,说衣衫褴褛亦不为过,头上包着纱巾,连个侧脸都看不见。 “还说你不是故意的!我媳妇有孕在身,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老子不宰了你!”那男人一脸凶相,边说边还上手了,旁边一妇人听罢捧着肚子就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那男人一听,下手更狠了,一下接着一下直往那女乞丐身上打,那女乞丐抱着头想躲,奈何却无处可藏,周围指指点点,私语声四起,围了里外三圈人,却没人敢上前劝说一二。 薛摩冷眼看着眼前所见,秦英开口道:“要我上去阻止么?” 薛摩没有说话,秦英接着道:“再不回扬州,你就怕要赶不上送小飒了。” 薛摩还是没有说话,秦英便也识趣的不再多言了,女乞丐苦苦哀求的声音传来:“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没有撞到她,我只是肩膀擦了她一下,我都没有撞到她,她不可能有事的。” 第164章 故友重逢 那男人凶神恶煞地拉着女乞丐道:“哦,你说没事就没事啊,带着我媳妇去看大夫,我们要做检查。”说罢便拽着女乞丐往外拖,那乞丐本已被打倒在地了,这一拖行便拉出了一道沙印。 因为拉拽的关系,乞丐的面纱被拽了下来,周围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微微往后退了两步,那男人亦被吓得直起了身,微微怔了怔,面露诧异,秦英心想那女人长得必定丑陋无比,他坐在马上勾头想看,奈何那乞丐背对着他们,并不能看到正脸。 那男人又准备上手,秦英一侧头,只见薛摩一把反曲弓在手,另一只手从箭囊里抽了一支雕翎箭,拉满,没有一丝犹豫,只是秦英一个转头的瞬间,箭已割风而过,直直的贯穿了那男人的臂膀。 男人惨叫一声,捧着手臂,滚倒在地上,周围的人皆吃了一惊,纷纷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人群中乍然一声惊呼道:“薛摩!是薛摩!” 虽然这里并不是扬州地界,但很显然这些百姓对薛摩亦是有所见闻,薛摩才下马,人群便自动让开条路了,但并没有人走开,很显然即便他们害怕这个江湖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但是也没人想要错过这个看好戏的机会。 薛摩走上前,蹲下身来,看着匍匐在地的男人,慢条斯理道:“难道没人教过你,既然带了把儿,就不该对女人动手吗?哪怕对方是个乞丐!” 那怀了孕的女人这下才回过神来,连忙去拉地上的男人,边拉边小声道:“不管了,不管了,我们赶紧走,赶紧走。” 那男人看着还在滴血的手臂不甘道:“那女乞丐撞了我媳妇,我媳妇怀有身孕,你看她,脸色都白了,她理应赔钱!你要想帮她也可以,你把钱留下,你们再走!” “是吗?”薛摩挑了挑眉,看了那女人一眼,随即站起身掸了掸袍子,抱臂直视着男人道:“这样吧,你们随我去扬州,我给你们找最好的大夫,倘若有恙,百金千金,我薛摩承担,倘若无恙,你听好了,我要卸你两条手臂!” 那男人一听不知怎地竟有些发抖,女人瘫坐在地上几秒后,眼珠骨碌一转,立即搀扶起男人道:“我没事,我没事,不用劳烦大驾了,我们这就走,我们这就走……” 男人还想再说什么,被女人一个眼神就给唬住了,她小声私语道:“你还没认出来啊,他是月满楼的老板啊!”男人脸色瞬就变了,嘴里一直喃喃道走走走,两人抓着个人群缝隙便张皇失措地跑了。 秦英环视一周,看着围了那么多人,眼见有人被欺凌,却没人敢上前制止,也是颇为恼火,故作凶狠地摆手吓唬道:“全都散了,全都散了,再敢看,再敢看全部抓去扬州!” 人群瞬间作鸟兽散,一个小童边走边频频回首,他年轻的娘亲看到便道:“孩子,你在看什么?” “娘,我以后也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英雄的!”孩童的声音依旧很稚气。 “英雄?”女人微微笑了笑:“薛摩吗?” 孩童闷闷地嗯了一声,女人笑得温婉,她也没有去争辩,无论在坊间有多少可怕的传闻,至少此时此刻也确实如此,不是吗?女人在心里反问自己,转而嘴角一扬道:“那你可是要学好多本领在身的,会很辛苦的!” “我不怕苦,我一定会努力的!”孩童的眼神极其地坚定。 薛摩看着那乞丐消瘦的背影道:“你没事吧?” 那乞丐连忙抓起地上的面纱戴在脸上,从地上爬起来,却依旧背对着他们,小声道:“谢谢二位相助!”说完便似要张腿就跑。 薛摩和秦英对视了一眼,薛摩从秦英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异,这乞丐的声音实在是太似曾相识了! “站住!”薛摩回过神来,一声喝令,那女乞丐便吓得钉在了原地。 薛摩快步走到女乞丐面前,奈何她头上包着纱巾,脸上带着面纱,头又垂得极低,薛摩辨认了半天无果,便道:“你抬起头来!” 话一出,那女乞丐把头低得更低了,秦英好笑道:“喂,你话听反了!” 见那女乞丐依旧低着头,薛摩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他抬手卡着她的下巴便把她头抬了起来,虽然她的额头灰扑扑的,但看着那双水蒙蒙的大眼睛,薛摩竟发自内心的笑了。 薛摩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揭那女乞丐的面纱,却被她给止住了,道:“不要,我怕我会吓到你。” “那尽管试试!”薛摩的声音有点哑,随着手指轻拈,面纱一点一点滑落下来,从脖颈处蜿蜒而上的伤疤爬满了她的右脸颊…… 惊鸿坊的那场火好似瞬间就在秦英眼前烧了起来,他喃喃道:“原来真的是你……花老板……” “照影……”花照影看到薛摩的眼睛微微红了,然后他抬手把自己拥进怀里,亦不顾自己满身脏污,耳边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那种语气里隐都隐藏不住的欣喜,还是让花照影双睫染上了泪意,然而她只是心软了那么一瞬间,惊鸿坊那冲天的火焰,刺耳的惨叫便跃然眼前耳边,久久不能褪去…… 花照影微微推了推薛摩,从他怀里出来,又重新将面纱带起,薛摩道:“竟然你还活着你为何不去月满楼找我?” 花照影苦笑道:“我都变成这般摸样了,我不想自己在你面前出丑,我希望你的回忆中,我,还是之前的那个花照影。” “你助我良多,我早已将你当自己人看待了,又岂会在意区区一副皮囊?!”薛摩语重心长的话语,却只惹得花照影心底一阵冷笑。 薛摩道:“你现在就随我回月满楼!” “此话当真?”花照影挑眉问道,她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的眼里有光,薛摩以为那是希冀,便郑重道:“那还能有假,你等下骑秦英的马跟我走。” 第165章 难辨吉凶 秦英瞬间从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拉着薛摩结巴道:“诶诶诶,那……那我呢?” “你轻功飞回去!”薛摩冷不丁地丢了这么一句话。 “哈???”秦英的嘴张得可以塞个鸡蛋了:“你说啥?轻功……飞……飞回去?” 花照影有些想笑,但嘴上还是道:“其实不用劳烦……” 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摩给打断了:“秦英,我这句真不是说笑的,你有意见吗?” 秦英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咂咂嘴道:“没意见,没意见,你们先去,你们先去。” 秦英傻愣愣地看着薛摩把花照影扶上了他的狗剩,然后他骑上了流星,再然后两人就这么就走了,临走前狗剩还回身看了看自己,而薛摩呢,直接头都没回地就走了!秦英越想越气,就着地上的石块就朝着两人走的方向踢了过去,然而,并没什么用。 此地距扬州,其实还相去甚远,秦英都不知道自己轻功了多少路,到后来连走都没啥力气了,更别说提气用轻功了,幸好在这荒山野岭里遇到了赶牛车的车夫,他出了点碎银子,车夫便也愿意载他一程。 牛车一晃一晃的,秦英躺在车后面的草垛上,翘起了二郎腿,眼前是像清湖水一样的天,其实天气是不错的,秦英心想,随手从草垛里抽了根草,便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车夫嘴里唱着咿咿呀呀的歌,秦英嫌他唱的难听,便打断道:“老大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车夫道:“哦,是这样的,我出来打草回去喂猪。” 秦英瞥了眼咬在嘴里的草,呸的一声便吐了出去,想到薛摩,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拢手便朝着天空大喊道:“薛——摩——,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大混蛋——”回音在山涧树林里来回撞荡,虽是忿忿,倒也清越…… 薛摩他们才到月满楼后院门口,月姨便已经等在那了,薛摩心知不妙,马还没站稳便道:“秦飒她……” 月姨急忙打断道:“你后脚才出了月满楼,秦飒姑娘便已经收拾好行囊出门了,我等是拦都拦不住啊!” 果不其然,薛摩心下一沉,提缰便要去追,月姨急道:“她已走了好些时辰了,你追不到她的。” “给照影安排住处,我去去就回。”薛摩丢下一句话,便策马而去了。 月姨此时才注意到薛摩带回来一个似是女乞丐一样的人,花照影下了马,月姨辨认出来,颇有些激动道:“花老板,你没有死,真的是……真的是太好了!” 花照影微微莞尔,夕阳斜斜照来,她眉目笼了层光,眸间是欣喜还是感怀,并不能看得真切。 进了月满楼,花照影扫视了一圈,这栋楼依旧是以前的旧模样,然而人的心境却是大大不同了……花照影并没有过多的感慨,月姨和薛摩刚才的对话已然挑起了她的神经,边上楼梯,花照影边道:“月姨,你刚说的秦飒姑娘我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月姨道:“噢,她是秦英的妹妹。” 花照影秀眉微蹙,笑道:“呵,原来踏叶行还有个妹妹啊?” 月姨道:“是啊,是个很特别的人呢,一直着男装,不说她是秦英的妹妹,我还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呢,一直足不出户的,我也没能见上几面,你看这不,她一回去,她的样貌我竟然都有些模糊了呢!” “回去?回哪去了?”花照影警觉道。 问题一出,月姨犯难了:“额,这我就不清楚了。” 到了四楼,月姨道:“西厢还有间房,我这就收拾出来,给花老板住。” 花照影拉住月姨道:“惊鸿坊都没了,还叫我什么花老板,以后月姨便叫我照影吧,依我看,也不用重新准备间屋子了,秦英的妹妹不是走了嘛,那我住她的房间就好了。” 月姨迟疑道:“这样不太好吧,我怕怠慢了你,薛老板要嫌我办事不周到了。” “怎么会,你放心,我和他说,这样大家不都省事嘛。”花照影拍了拍月姨的肩头,月姨便也没有再坚持。 花照影进了秦飒的房间,笑脸把月姨支走后,眼角的笑意便骤然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她开始翻箱倒柜,想从秦飒的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回去?回哪去?她回去的地方不出意料,便是景教余孽的藏身之地,花照影有些懊恼没有早点实施计划,要不然,一切应该会更简单。 桌柜收拾得很干净,并未留下任何线索,花照影在床榻边坐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幽幽叹了口气,手往榻边一杵,花照影的眉便轻轻挑了挑,榻下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手。 花照影掀起床榻,只见一枚羌笛置于榻下,她慢慢把羌笛拿起来,在眼前细细端详,嘴角有抹似有还无的笑,岭南老怪追查的方向果然是对的,景教余孽逃到了陇右,而鬼骨出生于陇右,巧合吗?花照影思量着,眉头越蹙越紧…… 任流星的马蹄再快,理所当然的,薛摩并没能追上秦飒,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城外西行的路,那般眼神,仿佛在望着自己前世今生的情人一般,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脸上,将那落寞都照得金光灿灿。 薛摩回到月满楼时,月已悬檐上,他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花照影,逮着秦英便道:“照影她人呢?” 秦英一翻眼,抬手指了指屋顶,薛摩刚要走,秦英便拉住他道:“你真要把她留在月满楼?我也知道,她助我们良多,可是,你别忘了,她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的啊,更何况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薛摩摇摇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惊鸿坊的那场火,虽不是我们放的,但终究与我们有脱不了的干系,我有分寸,你且放心。” 秦英见薛摩这么说,即便心里不认同,也只能作罢,随他去了。 花照影在屋顶,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她定定地看着对面从前惊鸿坊的那块地方,那里已经开始重新修葺,没有一丝被焚烧过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人们会忘记那里曾经笙歌曼舞,也会忘记那里曾经火光连天,只有她花照影会记得,只会有她一人记得…… 第166章 各怀鬼胎(一) 花照影想得入了神,都没注意到薛摩已经轻功至她身后了,薛摩想了想,终究开口道:“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我吧?” 花照影回头看了看来人,幽幽道:“我只想知道,那晚,惊鸿坊那场火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薛摩的回答,干脆得让人不忍心怀疑。 花照影道:“那天晚上平白来了许多夜行门的人,那是夜行门的人放的?” “也不是!”薛摩道。 花照影轻笑一声,站起身道:“好,竟然都不是,那你告诉我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 薛摩道:“如果我说是郭涉远放的,你会信么?” “郭涉远?!”花照影极力掩盖语气里的嘲讽之意,平复了一瞬,兀地提高了音调,质问道:“竟然如此,既然你说是郭涉远放的,那当初,你为何要昭告天下,说惊鸿坊的火是你放的呢?” “因为……”薛摩才起了个头便噤声了,他当然不能昭告天下说是郭涉远放的,否则他又要如何保住鬼骨,又如何保住夜行门? 所有事情在薛摩脑海里打马观花地过,半晌,薛摩摇了摇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我无从解释……倘若你仍然心存芥蒂,不愿留在月满楼,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银子,让你离开,但是,如若你愿相信我,愿意留下来,我薛摩,求之不得!” 花照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我需要捋一捋我的思绪,明早给你答复,可好?” 薛摩喉咙里嗯了一声,没再做逗留,便下了屋顶,因为他看见一抹水蓝的身影,慌慌张张地从端平路头赶了过来。 来的人正是顾子赫,月满楼的雅座内,薛摩叫人上了一坛上好的罗浮春来,但是顾子赫显然没有心情品酒,当他在顾府听说池笑鱼被白容想带上雁回宫时,当即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紧赶慢赶地来月满楼,现下额头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反观薛摩,倒是轻裘缓带,甚是闲适,他一边品酒,一边将事情始末说与顾子赫听,顾子赫听得两条眉毛都快绞在一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一大早去接她,她反而还跟我怄气,不肯回来了!”薛摩轻哼了一声,接着道:“到底是世家的千金啊,终归还是有些大小姐脾气的。”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笑鱼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愿去唐突了别人,她怎么可能会说这么不知轻重的话呢?”顾子赫连忙出声辩解,好似生怕薛摩误会了池笑鱼一星半点儿。 薛摩撇了撇嘴,一歪头道:“事实胜于雄辩。” 顾子赫明白薛摩没必要说谎,但他还是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他打定主意明早要上一趟雁荡山,便作别薛摩,匆匆忙忙离开了月满楼,薛摩看着顾子赫桌前的那杯罗浮春,幽幽叹了口气,从他进来到离开,自始至终,未曾有闲饮过一口。 云霭一层挤着一层,遮天蔽日,衬得雁荡山的天空极低,惊雷闪在山林间呼啸而过,若是九天之上有仙神,那急促的蹄音,怕是也会扰了他们的好梦。 顾子赫在流芳殿内已经等了足足有两炷香的时间了,他来的太早,白容想都还没起床梳妆呢,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颇是局促。 白容想在屏风后看到顾子赫那惴惴不安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想笑,她从屏风后绕出来,道:“妙手书生这么一大早上我雁回宫,不知,有何贵干?” 顾子赫听到声音,旋身见白容想已高坐堂上,心头一松,抱拳道:“在下顾子赫,这厢有礼了,听说白宫主把笑鱼留在了雁回宫,多有叨扰,我这是来带她回去的。” 白容想见堂中人,面容清朗,一袭水蓝装,竟让人心生神清气爽之感,轻笑道:“此言差矣,不是我要把她留在这里,而是她自愿留下的。” 顾子赫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既然如此,可否让在下见一见笑鱼。” 白容想见他礼数周全,不愧是出自书香世家,心上一计,便道:“我听闻妙手书生,画工江湖一绝,不知可愿为我描摹一幅?” 白容想刚刚梳妆完毕,整个人艳丽到让人不敢直视,顾子赫心叹,这人怎地美得这般凌厉?! 顾子赫摇了摇头道:“白宫主着实过誉了,阁下沉鱼落雁之姿,岂是我清墨素笔能勾勒一二的,白宫主切莫为难了在下。” 白容想见他连拒绝的话都能说得那么动听,竟一点都不会让人生厌,便调侃道:“怕是……只肯给池大小姐画吧?” 顾子赫见她一眼识破自己心思,也笑了起来:“呵……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没有意见。” “她在后山溪水边,你自己去找她吧。”白容想眉眼间皆是笑意,她心情不错,正准备放顾子赫走,突然像想起什么一般,急道:“等等,把这个带去给她。” 顾子赫接住白容想丢来的东西,再一细看,竟是一盒药膏,不免愁上眉头,急急忙忙出了流芳殿。 白容想看着顾子赫奔走的身影,轻声感慨道:“唉——还是妙手书生和那小丫头更般配一些。” 后山上,错落的参天古木,终年不凋敝,犹自吐翠,而有一些却是萧索得紧,光秃秃的树干上偶有几片枯叶挣扎着不肯坠地,今日不见天光,便更觉肃杀了,当真天凉好个秋啊!顾子赫微微感慨,便朝着溪水声走去。 顾子赫顺着溪流走了一段,然而并没有看见池笑鱼的身影,正当他犯愁时,却瞅见前方有个穿布裙戴头巾的浣衣女,顾子赫心想,还是上前询问一番好了。 他走到浣衣女身后,才听到她嘴里在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欢快调子,顾子赫微微一笑,假装清了清嗓,道:“咳,咳!这位姑娘,不知有没有……池……池笑鱼?!” 池笑鱼一回身,就看到了顾子赫半张着嘴,一脸惊愕的样子,池笑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想来也确实吓到他了,没有绫罗绸缎,只是一身粗布麻衣,没有金钗珠珰,只是一条大麻花辫子,当真是寒碜了些。 第167章 各怀鬼胎(二) “你……你在干嘛?!”顾子赫怔愣了半晌后,终于开口道。 池笑鱼看了看地上的木盆,脑海里冒出句,洗衣服这么简单的事,他不至于看不出来吧?她抬头见顾子赫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双手抬起手中的衣服,一歪头道:“洗衣服啊。” 顾子赫一脸寒意,道:“我知道你在洗衣服,我是问……算了,我们去找白容想!” 顾子赫说罢,拉起池笑鱼就要走,池笑鱼这下才反应过来,忙拽住道:“这不关白宫主的事,这是我自愿的。” “……啊?!”顾子赫显然没有料到。 池笑鱼慢悠悠地解释道:“我和白宫主打赌,结果我输了,赌注便是我自愿当她一段时间的贴身侍女。” “那怎么行!她雁回宫在江湖上财大势大,可我们聚义山庄那也不是小门小户,打赌输了,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让她这样折辱于你,却是妄想!”顾子赫脸色越发得难看了,拉起池笑鱼便要走。 池笑鱼硬是拖住,微微沉吟,小声道:“子赫……我……我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是故意的?”顾子赫一脸茫然。 池笑鱼看看顾子赫,又垂头沉思,半晌,似是下了很大的勇气,确定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我是故意打赌输给白宫主的,我也是故意留在雁回宫的。” 顾子赫眉心一抖,他心底的猜测让他越发不安起来,池笑鱼一脸恳求地看着他道:“子赫,你能否帮我这次?” 心底的不安愈演愈烈,但顾子赫还是微微弯下腰去,准备侧耳倾听,待池笑鱼在他耳边絮絮说完后,顾子赫整张脸都铁青了,他沉声道:“不行,我不同意你这么做,这般危险的事情,你怎能不同任何人商议,只身策夺?!我是不会帮你的!” 池笑鱼早已料到顾子赫会是这般说辞,故作可怜兮兮道:“既然你不肯帮我,那我便找其他人,你心里知道,你肯定是最稳妥的,可你却袖手旁观,到时候我出了什么偏差,你可要记得来给我收尸啊!” 顾子赫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时,眼底那层水光,似是把漫山干爽的秋都蘸上了湿气,他不住地摇头,末了喃喃道:“笑鱼啊笑鱼,你这是何苦啊……”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不管我的。”池笑鱼知道激将法会起作用的,她双眸晶亮,嘴角慢慢上翘,那笑容就似这阴霾天里的一道暖阳,流光灿灿。 “一月为期,不可逞强,若是办不到,那便弃了,回来吧。”顾子赫有一堆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此时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只得郁郁道:“你姐和聚义山庄那边我会处理的,你不用分心……还有,这个药膏,是给你的。”顾子赫说着便把那个精致的盒子递给了池笑鱼。 “药膏?”池笑鱼莫名其妙接过来打开一闻,不禁笑道:“这哪是什么药膏啊,这明明就是一盒雪花膏嘛!子赫,你……你怎么会拿这个上来啊?” 顾子赫辩解道:“哦,是白容想让我拿给你的。” “她?”池笑鱼皱了皱眉,随即又笑了起来,顺手装进了腰间的小囊里。 顾子赫已经准备要下山去了,可心中挂念的紧,硬是一步三回头,池笑鱼重新蹲下身洗着手里的衣物,顾子赫远远看着,旁边一棵老树上的枯叶终于坠下来了,飘到了池笑鱼的头巾上,他看到她伸手把枯叶拿了下来,在眼前端详了一番,便垂手让枯叶顺着溪流飘走了…… 顾子赫正欲转身离开,突然一阵清歌传来:“吾立寒枝春秋尽,何甘零落碾成泥,枯木槁心了无意,愿随溪流奔江渠……”后面的歌声太轻了,顾子赫听不实,他转身看了看池笑鱼的背影,一狠心,快步下了雁荡山。 月满楼内,花照影坐在镜台前,她一拈指,面纱便落了下来,虽然丑陋的疤痕爬满了半个脸颊,可依旧能窥见其妍丽,早上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说她愿意相信薛摩,她说她愿意留在月满楼,薛摩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呢? 花照影开始一遍一遍的回想,她敢笃定,薛摩……是打心底高兴的!那种表情是骗不了人的! 花照影重新把面纱带上,她下楼找月姨讨了些切好的瓜果,待到薛摩房门前,刚欲抬手敲门,却又在半空中凝住了,她垂眸顿了一瞬,不畏畏缩缩,径直把门推开了。 薛摩就坐在厅内,闻声,在抬眼的一瞬间,把刚才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的东西揣进了怀里。 这动作落在花照影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涟漪。 薛摩不悦道:“照影,你素来知礼。” 花照影回身看了看大开的门扉,一脸窘意,恍然道:“呃……呃……方才来的路上不禁想到了以往的事情,想得入了神,竟忘了要敲门……是我不好……” 花照影抬着果盘站在那里,有种进退不知所以的窘迫,薛摩起身道:“过去的事情就别多想了,你且安心住下来便是,还有……这些事情你也不需要去做,月满楼还是有钱请得起侍从的。” 薛摩的话让花照影自在了些,她欣然道:“我是早间看着厨子买来的瓜果甚是新鲜,便想着早点端上来让你尝尝。” 花照影说着便把果盘放到厅几上,一回身,两人相顾无言,从前他俩假做戏倒也还亲昵默契,如今毋需作假了,一时间竟有种道不明的尴尬,花照影做了别,便逃似的疾步出了薛摩的房间。 随着一阵鼓点声落,琴筝邀月起,晚上的月满楼当真是江湖好去处,买醉的买醉,划拳的划拳,听曲的听曲,赏舞的赏舞,除了再不能博弈斗棋,也还是不失一片升平。 花照影倚着四楼的栏柱旁,垂眼看着大堂里的人进进出出,一如从前的惊鸿坊一样,热闹至极! 可是愈是热闹非凡,在花照影眼里便愈是格格不入,她的瞳孔骤然锁紧,面上如覆阴云,她咂了咂嘴,心道:我好久没喝酒了。 第168章 各怀鬼胎(三) 花照影款步而下,一袭红装翩然,左眼角下的痣,衬得她媚眼如丝,步履交错间,仪态万千,引得雅座大堂的人纷纷注目,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啧啧啧,还是很美啊!” “我的天,我还以为是传言呢,原来她真的跟薛摩回来了?!我还以为她和薛摩怕是要不共戴天了呢!” “嗤,这江湖这么乱,她再怎么样,也就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四周嘈杂,花照影恍若未闻,在大厅内随意找了张空桌子,便坐了下来,月姨见了,上前道:“花老板,要不给你换个雅座吧?” 花照影摇了摇头,道:“月姨不必麻烦了,就这儿吧,给我上两坛酒,要最烈的。” 月姨还想再说什么,但是顿了一瞬,还是缓缓点了头,一招手,两坛酒,一只酒碗就摆在了花照影面前,她兀自给自己斟了一碗,一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一旁雅座上,沈放和琴瑟对桌而坐,沈放见花照影酒一碗一碗地下肚,面上却无半丝红晕,不禁感慨道:“那花照影,酒量颇好!” 琴瑟随着他目光看去,幽幽叹了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沈放颔首道:“惊鸿坊着实无辜了些。” “不单单是如此!”琴瑟摇了摇头道。 沈放微微挑了眉道:“此话怎讲?” 琴瑟微微沉吟了半晌,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讲,末了,轻声道:“沈大哥出身于河东,也难怪会不知道,此事也算是轰动,在整个江淮一带,上至江湖泰斗,下至寻常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沈大哥可有听过汴州杨氏,满门自宫的事情?” 沈放睁大了眼睛,道:“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事出起因,莫不是和花照影有关?” 琴瑟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从前有个流浪儿,她十岁的时候流浪到了汴州,有人一连十天都给她送馒头吃,第十一天时那人便把她骗到了家里,他凌辱了她,待囚了她两年后,第三年那人便把她卖到了扬州最大的勾栏院醉红楼里,那一年她才十三岁,却卖出了扬州城前所未有的价钱!花照影在未开惊鸿坊之前,便是出身醉红楼,坊间皆道,那个流浪儿便是如今的花照影。” 沈放看了眼如今亦是纱巾覆面的花照影,叹道:“她从前一定很美!” “大概美丽有罪吧!”琴瑟的脸上满是嘲讽,垂眸接着道:“她十六岁时,已然名满江淮,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替醉红楼近一半的姑娘赎了身,紧接着就发生了那般骇人听闻的事情,汴州杨氏,上至老弱,下至稚子,满门自宫!” 沈放的眉心微微抽了抽,道:“替她们赎身的人便是薛摩,对不对?因为我当年听闻,汴州杨氏是薛摩下的手。” 琴瑟摇了摇头道:“是薛老板担下来的不错,但一手策划,一手了结的,都不是薛老板本人,当年骗了流浪儿的那个人,便是汴州杨氏的家主杨环。不过,事到如今,对于流浪儿这个事情,花照影既不承认是她,亦不反驳是她,呵……倒是个迷了。” 沈放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那双明亮的眸子,都似蒙了尘,道:“这手段不可不谓毒辣,要报仇,找杨环便是,又何必牵连他人呢!” 琴瑟脱口道:“我倒是觉着甚好!” 沈放微微沉了声:“琴瑟!” 自打两人认识以来,沈放便从未对琴瑟说过重话,是以,琴瑟垂了眸,嘴也不自觉地抿了起来,看起来竟有些委屈。 沈放心头一软,细声道:“她确实可怜,可是,祸不及妻儿,怒不迁他人,这才谓正道,否则对于那些无辜的人而言,花照影之于他们,又和杨环之于花照影有何不同呢?是以,虽,情有可原,然,罪无可恕!” 琴瑟听罢怔忪了好一会,忽地一双眸子如星辰明亮,看向沈放的目光里,皆是敬慕之色,她感叹道:“江湖里皆道沈大哥可担武林之大义,所言不虚呐!刚才琴瑟混话,多谢沈大哥点醒!” 沈放摇摇头道:“我还怕你嫌我迂腐呢!” 琴瑟刚想搭话,眼前突然冒出一张雀斑小脸,乐呵道:“长得好看的,就是迂腐起来也好看,琴姐姐你说是不是?” 琴瑟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嗔道:“小五,你讨打!” 小五一下子窜到沈放身后,隔着沈放,琴瑟抬着的手就又放了下来,她突然眼光一愣,惊诧道:“小五,你身上怎么有血迹啊?” 沈放立即回身一看,确实,她水蓝的罗裙上血迹斑斑。 小五低头一看,嘴角一垂,见自己的新裙子染了血迹有些怏怏,她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在街上救了一个人,那人被打得浑身是伤,他的手指被人给砍了两根,大抵是我给他包扎的时候染上的吧。” 沈放出声道:“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是什么人,反正挺可怜的,他另一只手也只有三根手指。”小五说着抬起自己的爪子晃荡道:“现在两只手只有六根手指了,真挺可怜的。” “咦!话题怎么转到我身上了!”小五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逍遥剑经常这么老远跑我们楼里来听曲,也不嫌累,要不,你把我琴姐姐给娶了吧,让她在家里天天弹给你听。” “小五!你!”可惜琴瑟话还没出口,小五就已经蹦开老远跑走了,只传来一个得逞的笑声道:“嘻嘻,我要去换裙子了。” 这样一来,琴瑟的脸直红到耳根了,头垂得极低,拼命在喝茶,以作掩饰。 沈放笑意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开口道:“其实,这提议甚好!” 琴瑟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沈放,刚想说些什么,沈放的眼神一凝,朝着琴瑟身后的楼梯看去,琴瑟回头一看,只见月姨和薛摩疾步从楼上而下。 琴瑟立马朝着花照影看去,果真,她面前已摆了四坛酒了,坐都坐不稳,已然是醉了。 第169章 各怀鬼胎(四) 琴瑟见月姨和薛摩说了什么,薛摩竟停了下来,朝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琴瑟扭头看向沈放,只见他提壶兀自斟了一杯酒,举杯遥遥地向薛摩微微点头,薛摩也就近向面前酒桌的人讨了杯酒,抬酒向沈放一示意,两人便仰首一干而净。 随后薛摩便朝着花照影走去,没有再看他们,琴瑟回头见沈放从容地放下酒杯,忽地明白过来,为什么学武之人皆对广袤江湖这般神思向往,也只不过是遥相举杯这种小举动,纵是江湖浅交,亦绽万般风华! 花照影喝成了一滩烂泥,酒坛已然是拿不稳了,她倒了半天没倒出一滴酒,不耐烦地刚要转身喊人,便见薛摩站在自己身后。 她起身眉开眼笑地道:“薛摩~让小二再去拿一坛酒,我们一起喝。” 她本想拉着薛摩坐下,可她一起身,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更别说手上使力去拉薛摩了。 薛摩摇摇头扶住她道:“照影,你醉了,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咱们不喝了。” 花照影醉面酡红,眸泛水波,柳眉一皱,摇头摆手道:“不醉……不醉的……我才喝了三坛,怎么会醉?” 花照影似是发现哪里不对,依偎着薛摩的身子往前扯了扯,一双酥手撑在桌前,数数点点道:“不对不对,是四坛,呵呵呵呵……” 花照影笑得娇媚,虽是带着面纱,眉眼间仍是美艳不可方物,堂里的人几乎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却见花照影突然皱起了眉,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是五坛,桌上是五坛!” 薛摩看着桌上四个空坛子,柔声道:“明明就醉了!” “不醉!不醉的!我明明就……”后面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薛摩听不清楚,可他还是听出花照影语气里的怒意了。 薛摩心头自嘲道,也是,自己跟喝醉了的女人较什么真啊? “好,好,好,不醉,不醉,那我们回房间喝好不好?”薛摩好声道。 花照影一听,心花怒放地抬臂环住薛摩的后颈,一个劲地直点头。 薛摩顺势手往下一滑,便把花照影抱了起来,对月姨道:“提壶酒上来。” 花照影依偎着薛摩的胸膛,一脸的心满意足,薛摩经过先前讨酒的那张桌子时,对月姨小声道:“这张桌子的单免了,我请客。” 月姨点了点头,有道是练武之人,耳力甚佳,薛摩说的极轻,却还是被听了去,那桌领头的人,起身扯着嗓门道:“薛老板,多谢了啊!” 薛摩微微一惊,回身笑道:“好说,好说。”随后便抱着花照影上了楼去。 几乎整个堂里的人,或明或暗都盯着他俩的身影看,絮絮之声四起。 “嗤,血衣魔头这艳福还真是不浅啊!” “哼,装什么好人啊!毁了人家惊鸿坊,再在这里给颗糖,和当年那杨环一般恶心!” “就是,花照影现在又毁了容,残花败柳一个,那薛摩能看得上?保不定哪日便被弄死了! “七日,我赌七日!” “七日?以薛摩那般雷霆手段,三日,我赌三日!” “来来来,赌就赌,下注,下注,都下注!” …… “有本事当着人薛摩的面说呀!”这道声音响起,显得有些突兀,竟是之前薛摩讨酒那桌的人。 “嘴长在老子身上,老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轮的到你来管我?!”这边的人叫嚣了起来,一副剑拔之势。 “算了,算了,我们和薛摩也不熟,犯不着,犯不着。”有人起身劝了劝那领头人,这下两边才稍稍缓和。 沈放蹙眉斜目看了眼旁边热火朝天就开赌的那桌,那双清明的眸子一转,便招手叫来一伙计,道:“给那桌人上一壶最好的酒,就说是我请的。” 伙计刚准备走,沈放拉住他咬耳朵说了句什么话,那伙计脸色大变,沈放拍拍他的肩,笑道:“放心吧,有我呢!” 伙计走后,琴瑟好奇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沈放诡秘一笑,道:“等下,你便知道了。” 琴瑟转头去看,只见那伙计已然端着酒坛到那桌人前,那伙计一说清来意,一桌人气焰顿时更高了…… 逍遥剑侠名在这个江湖里早已是如雷贯耳,较之沈扬清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能得逍遥剑赠酒,那桌人个个都顿觉脸面有光,一个个起身向沈放抱拳以示谢意。 沈放面带微笑,轻轻点了点头,以做回礼。 “来来来,上好的酒,都满上满上,来,干了!”说话间,那桌人的酒碗皆已倒满。 一桌人,一起身,一碰杯,一仰头,还未一饮而尽,便面红耳赤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横流,好生狼狈! 一个大堂的人皆向他们看了过去,窃笑私语声顿时四起。 之前薛摩讨酒的那桌人拍桌狂笑,笑得前俯后仰,有人边抽气边道:“我就说嘛……逍遥剑会……会赠他们酒?哈哈哈哈……” 那桌人也顾不得脸面了,抢了别桌人的茶便来解辣,然而杯水车薪,满堂的人看着他们鸡飞狗跳、丑态百出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沈放,你!”好一会儿,那桌人才稍稍缓和过来,提剑怒视着沈放。 “我待如何?”沈放亦提剑起身,居高临下冷睇着他们。 两相对峙,终归是无名之辈,有逞口舌之能,却无造次之勇,一桌人还是灰溜溜地赶紧离开了月满楼。 在满堂叫好之声里,沈放看着那帮人的背影,悠悠吐了四个字:“一帮杂碎!” 琴瑟没有起身,她就这么定定地抬头看着沈放的侧颜,那种如同神祗降世般的威严,看得她满眼璀璨流光! 进了薛摩的房间,薛摩才刚把花照影放下,花照影脚下一软,便扒拉在薛摩身上。 “薛摩,我好热……”花照影紧紧贴着薛摩的胸口,便开始一件一件脱那层层叠叠的霓裳。 薛摩不自觉地后退,花照影便贴着他紧依,一退一进,两人破开那层层坠地红纱幔,纱幔飘出了极其妖娆的弧度。 第170章 各怀鬼胎(五) 等破开最后一层红幔,看见薛摩那张圆形床榻时,花照影的身上只剩肚兜亵裤了,她勾着薛摩的后颈,凹凸有致的曲线就这么紧紧贴着他。 薛摩的呼吸也愈发粗重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当然知道花照影想干什么,还未等他有动作,花照影便开始拨拉他的衣服了。 薛摩伸手擒住了她的皓腕,沉声道:“花照影!” 花照影身体一僵,醉眼迷离地抬头看着薛摩,脸上的神色却极其悲切,戚戚道:“你都有反应了,却还是不肯要我?!从前你把我当幌子,逢场作戏时,你便不肯,现在我的脸毁了,你更不会要我了,是不是?!” 薛摩怔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花照影这般神情,他一直觉得她是个极其坚强的人,即便年少误堕风尘,却一点也不怨天尤人,自怨自艾,一个弱女子那些年一天一天地捱着,却从未放过一丝一毫可以脱身的机会! 那么多年,就她一个人…… 终于遇到自己了,醉红楼的那些可怜女子是救出来了,她却是徒惹了一身杀身之祸,却偏偏能自己解决的,从不开口求助,硬是四次三番从阎罗手里把命给夺了回来,这才换的惊鸿坊如今的太平与声望。 是以,花照影的话,自己从来都只敢信三分,而现在,她的悲切与无助,但凡有心,都是能感受十分的。 花照影见薛摩面露怜意地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便更坚定了,薛摩的腰带滑落在地上,花照影一拨拉他的中衣,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待花照影看清掉出来的东西后,心口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几乎要惊呼出声! 十二路鸿雁令! 可是除了醉眯的眸缝中闪过一道精光外,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除了醺醺然之外多余的表情。 薛摩终于回过了神,他连忙把令牌捡起来,揣在怀里,这令牌一掉,终于让薛摩清醒了过来! 花照影依旧醉得一塌糊涂地挂在他身上,嘴里喃喃道:“刚才那是什么呀?藏的那么快,肯定是……好东西,给我看看嘛~” 花照影伸手想去摸,可脚下一滑,又站不稳了,薛摩一把搂住她的腰,眸色渐暗。 恰巧月姨提着壶酒走了进来,见到这幅温香软玉,风流旖旎的画面,也是面不改色,道:“薛老板,酒我提来了,是直接放桌上还是……” 话还没说完,薛摩就拎过酒坛,把花照影推到月姨身上,道:“扶照影回房休息。” 花照影倚在月姨身上就开始饶有兴致地玩起了她的头发,抓起头发就在手指上绕圈,月姨见她醉的七荤八素的,柔声哄道:“花老板,我们去别的房间喝酒去,好不好?” “别的房间?那……薛摩呢,我不……我要和薛摩一起,我……”花照影说着便挣扎着又要回到薛摩身边去。 月姨好不容易才扶住这具绵软的身体,看了薛摩一眼,道:“薛老板马上就过来,在这里喝酒会弄脏他房间的不是?他会不高兴的!” “啊?”花照影似是听不懂般,瞪着杏眼,一脸茫然地看着薛摩。 薛摩软声道:“我一会便去找你喝酒,你先过去,照影,听话~” 薛摩的话显然作用更甚,花照影媚眼一弯,直点头,薛摩向月姨使了个眼色,月姨便扶着花照影走了出去。 人走楼空,乍然安静下来,薛摩把酒坛一放,怏郁地坐在桌前,腰带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也懒得去捡,他的心底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是种从前被嘲弄、被误解、被践踏、被鄙夷,都从未有过的情绪。 是厌倦吗? 薛摩没想到答案,他起身一推窗户,一股冷风就直砸脸上,倒让他清醒了许多,连身体的躁热都压了下去。 可那股风却吹不散心上绵绵思绪,他想秦飒了,明明她才离开没多久,他想到连眼睛都湿润了,亦不自知…… 月姨扶着花照影回了房,才一沾床,她便倒头大睡起来,月姨摇了摇头,替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被褥,便轻声出了门去。 待门锁定,花照影杏眼半睁,笑容冷淡却诡异,唇瓣轻启:“薛摩到底是薛摩啊,连十二路鸿雁令都能到手,真是能耐呐!呵呵呵呵……” 池笑鱼到雁回宫也好几日了,虽说是做白容想的侍女,但白容想也没有召见她,她呢,就在厨房打打杂,再洗些被褥衣裳什么的。 池笑鱼坐在厨房的长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正寻思着要怎么办,就看见白容想的贴身侍女芊芊急步而来。 池笑鱼见她拿了茶盘,眼珠一转,试探道:“芊芊姐姐要泡茶?”芊芊闷闷回了一声,算是应了。 池笑鱼立马上前殷勤道:“我来吧,我刚好烧了水,芊芊姐姐,你就坐着休息休息。” 芊芊见能偷得半刻闲,想来也不过一盏茶,并无大碍,便就随她去了。 侧殿内,案桌一侧摆了一捆密封竹筒信,而案桌上铺陈着一张黄纸,上面字迹密密匝匝,白容想坐于桌前眉头紧锁地盯着信的内容。 芊芊一进殿,看到白容想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雁回宫下属江湖派系众多,小的,下面自然都能解决,可是,但凡能呈到白容想面前的,那必然是相当棘手的。 芊芊心里想,赶紧把茶呈上去,就到殿外候着好了,当下这殿内是万万呆不得的。 有时候,你避着什么还就偏来什么,芊芊心里设想的,前半段还好好的,到后半段就轰然塌了……白容想声音冷然乍起:“这茶不是你泡的?” 芊芊腿一抖,立马就跪下来,匍匐在地,垂首道:“属下这就再给宫主去泡一杯。” “我有叫你再泡一杯么,听不懂话?”白容想蹙了眉。 芊芊忙道:“这茶是池大小姐给您泡的。” 白容想身形一愣,满脸意外,开口道:“她现在人在哪?” “她现下应还在厨房。”芊芊回道。 第171章 下厨 芊芊听到白容想起身的声音,很快她的视线里便看到了白容想白色的绣鞋,于是,她把头垂得更低了,只听得白容想冷嗤一声道:“人家一个千金大小姐泡的茶都比你用心,也不怪的,这辈子也就做侍从的命了!” 白容想出了大殿许久了,芊芊依旧跪在大殿上,她嘴角微微抽了抽,她虽然不敢抬头,没有看到白容想的神情,但能想象她嘴角的讥诮和轻蔑,定如九天之云俯视尘泥那般…… 雁回宫饭厅内,座上之人抬着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汤,碗底朝外,那碗口都快罩在脸上了,那样子颇是豪放,而当碗放下时,不合时宜地,却是白容想那张明媚的脸! 这画面极其的不协调,看得池笑鱼小脸都皱起来了! 白容想咂着嘴眼冒精光,抱怨道:“再来一碗,你煮这么点,我根本就吃不饱!” “再……再来一碗?!”池笑鱼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白容想期待地看着池笑鱼道:“对对对,再来一碗,我这肚子就跟没吃一样。” 池笑鱼语塞地看着她,自己平日吃的少,所以她就按照自己的份量煮的,她见白容想纤细,想来吃的也不多,可哪知吃相狼吞虎咽也就算了,竟还嫌少? “你这是什么眼神?”白容想见池笑鱼嫌弃地睇视着自己,不悦道。 池笑鱼见她薄有怒意,立马改了神色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去做。” 白容想眼珠子一转,急道:“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走在廊下,池笑鱼试探道:“白宫主,我煮的面是不是很好吃啊?” 白容想眨眨眼,一脸狡黠道:“还不错,但比起我们家厨娘来说,还是差了点……”白容想似是想到什么,眉头一皱转了话锋:“等等,你堂堂一个大小姐,怎么会下厨?” 池笑鱼眼色一暗,道:“我自小出生于武学世家,却不能习武,你是不知道,日日困于方寸之地,那是何等的无趣,我要再不找点其他事学学,那还不……哎,不提了!” 白容想眸光一闪,喜道:“那你除了做面,岂不是会各种各样的菜式?” 池笑鱼木讷地点点头道:“差不多吧。” 白容想喜上眉梢,拉起池笑鱼就在回廊里,飞奔起来,嘴里振振有词道:“快快快,我都要等不及了!” 池笑鱼不懂武,被白容想这么拉拽狂奔,就好似要飞起来一样,路上差点撞到了好些侍从,嘴里直喊“慢点”,然而并不起什么作用。 两个抬着茶盏的侍从路过,见这场景,碎碎聊了起来。 “自打池大小姐一来,宫主似是开心了许多!” “那可不是,宫主……说起来是威风,可仔细想想,也是可怜,年幼时便没了双亲照顾,八岁便担起这偌大的雁回宫,要换其他孩子,怕是还在玩泥巴呢!” “那倒也是,还好有冯公子相伴。” “冯公子终归是男儿身,很多女孩家的事情,还是女孩儿才能懂!” “那倒也是,希望这池家大小姐能多待些时日,这样啊,宫主脾气也好,我们也能少挨些训斥!” “谁知道呢,但愿吧……” 厨房门前,厨娘们看见白容想都愣住了,要知道,想在武场上看见白容想容易,可要在厨房里看见她,却是比登天还难! 白容想负手,清了清嗓子道:“你们都出去吧,无我召唤,不得擅入。” 话毕,厨娘们鱼贯而出,白容想看着弯着腰拍着心口大声喘着气儿的池笑鱼,道:“你给我多做几个菜,拿手什么做什么。” “我……没力气了……我还是……教你做面算了。”池笑鱼断断续续道。 白容想本是不依,想让她做一桌大菜,但想到日后池笑鱼回去了,自己便吃不到那么美味的面条了,心上一阵可惜,转念一想自己学学其实也不错,便也就作罢了。 单单是教这舞刀弄枪的宫主擀面条便已是过去了一个时辰,厨房里一阵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池笑鱼看着,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 “笑鱼,你来看看,这样可以了不?”白容想道。 池笑鱼回身看了看她擀出的面条,点了点头,也算勉强过关,一抬头,便见她一脸斑驳的面粉,模样娇憨,池笑鱼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白容想横眉一怒,提起擀面杖便指着池笑鱼。 池笑鱼见她像提剑般提着擀面杖怒对自己,那副强悍模样吓得池笑鱼连连摆手说没有。 “你去把锅放上,我帮你起火。”池笑鱼连忙转移话题道。 白容想冷哼一声,便转身去找锅,池笑鱼吓得吐了吐舌头,随即蹲下身子,开始添柴煽火。 半晌,池笑鱼见火势渐旺,头也不抬,问道:“锅热了没有?” 白容想眨眨眼睛看着眼前这口锅,心道,这究竟算热了还是没有啊?本想问,却又不想被池笑鱼再嘲笑了去!池笑鱼见她不答,又问了一遍,白容想看着滋滋地冒着热气的锅,肯定道:“热了!” “那把面条放进去,能吃多少便放多少。”池笑鱼边煽火边道。 白容想嗯了一声,丢了一半面条进去,看了看,又觉不够,一甩手直接把所有面条都丢了进去,她还执起筷子,像模像样地拌了两下,白汽直冒,滋滋声大作。 池笑鱼听着这声响,还来不及去细想哪里不对,便一股糊焦味扑面而来! 难不成她……不好!池笑鱼把扇子一丢,一起身看到的场面,让她终身难忘,以至于都呆愣在原地,半天忘了反应。 只见那口锅里,没有一滴水,只有一堆面条挤在里面,噗嗤噗嗤地响…… “咳……咳咳……好呛啊……咳咳……”白容想一咳终于把池笑鱼的神给拉了回来。 池笑鱼一回神,便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煮面……不加水……哈哈哈哈……” 白容想见她笑得扶着灶台,站都站不直了,知她在笑自己,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池笑鱼,怒道:“你……你放肆!你……咳……咳咳……” 第172章 机关算尽 糊焦味越来越重,厨房里都是烟气,池笑鱼一边笑一边咳,眼泪都出来了,白容想拽着池笑鱼道:“你别笑了!现在……咳咳……要怎么办?” 池笑鱼深憋了一口气,两手把锅往灶边一扔,拽起白容想便跑出了厨房,两人跑到厨房前的空地上,池笑鱼再也憋不住,大笑着蹲在了地上,白容想虽是冷哼了一声,可眉梢眼角却亦是笑意盈盈…… 夜黑风高,城西千秋巷内,烛火缭绕…… “怎地还不来?”斗笠男子等得有些焦躁,倒是吴范静静坐在桌前,竟是极有耐心的样子。 “你和涉远交情深厚,竟连性子也这般相仿地沉不住气。”吴范开口道。 “诶,你……”斗笠男子刚欲发难,门吱呀一声便被人推开了,花照影款款而入,冷声道:“两个老头子有什么好口角的!” 两人瞬间脸都青了,他们也不过三十有四,正当春秋鼎盛之际,怎么到她口中便是老头子了?! 吴范刚欲争辩,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为这么点事,和一女子喋喋不休,确实非大丈夫所为。 斗笠男子讲起了正事:“你召我们来,莫不是有郭镖头的消息了?” 花照影坐下道:“那倒不是,但是我有个更大的消息。” 吴范和斗笠男子相视一眼,双双都竖起了耳朵,花照影一字一字道:“薛摩拿到十二路鸿雁令了!” “什么?!”两人震惊得同时站了起来。 斗笠男子道:“我还以为之前是冯克嫉恨于他,原来……他真有心要夺雁回宫!” 吴范道:“这已经不是有心不有心的问题了,十二路鸿雁令在手,雁回宫易主只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 花照影接上道:“到时候我们想再对付薛摩,活捉秦英,那就真是妄想了!” 宅子里一阵沉默,斗笠男子继而道:“诶?!其实也简单,我们直接把消息告诉白容想不就得了。” 吴范嗤道:“你是不是傻?当今江湖,无论是谁,任他有通天的本事,试问谁能在白容想不情愿的情况下得到十二路鸿雁令?!” 斗笠男子哑然道:“你的意思是……是白容想心甘情愿给他的?” 两人都没回答他的问题,吴范蹙着眉,捋袖在纸上落了四字:“声东击西”。 斗笠男子瞬间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以薛摩之能,他本能策反他手下至少五派倒戈,而他却什么都没做,故意营造出这种独木难支的局面,他真正的意图,本就是十二路鸿雁令!” 三人面色一凝,他们终于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斗笠男子看向花照影问道:“那花老板可有良策?” 花照影胸有成竹道:“其实也简单,把这消息捅到冯克白正光那里,即可!” 吴范眉毛一挑,赞道:“妙!甚妙!好一招借刀杀人!” 斗笠男子道:“吴舵主人脉甚广,那此事就有劳阁下了。” 吴范拍了拍胸脯,张嘴道:“就包在吴某身上了。” 花照影面纱下的唇角微微翘了翘,眼底狠辣道:“机关老鬼当真高瞻远瞩好手段呐,一把破钥匙都能让白老爷子的后代在几百年后亦掌半个江湖!” 室内一片死寂,只余吴范来回踱步的声音,他敛着眉,抿着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要紧的东西,他的步子越走越快,自言自语道:“钥匙……十二路鸿雁令……钥匙……钥匙……” 花照影和斗笠男子看得一脸不明所以,但谁也没有打断他。 吴范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花照影道:“我问你,十二路鸿雁令是谁造的?” 这不明知故问嘛,是个江湖人都知道那是谁造的啊!花照影蹙了眉,却也还是答道:“机关老鬼啊。” 吴范接着道:“那我问你,盟主印是谁造的?” 斗笠男子和花照影似是一下子被人提住了头顶弦一般,坐直了身子,花照影喃喃道:“机关老鬼……” “那么,十二路鸿雁令是把钥匙,如果……盟主印也是把钥匙……”吴范缓缓地说出了三个人几乎同时想到的事情:“那丹真心经……说不定……真的在聚义山庄……” 三人眸光一凝,夜风来的急,瞬间便灭了台上烛光。 是夜,池笑鱼将龛中菩萨神像手中的净瓶转回原位,她身后的机关门便缓缓合上了,黑暗中她微微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第十一个她发现的密室了,不说珍宝,连遗世的武学秘籍都让她找到了两本,然而却依旧找不到那样东西。 池笑鱼叹了口气,静静地走在雁回宫宽敞的回廊里,夜风徐徐,她有些庆幸,哪怕自己不会武功,却能出生于武林世家,若不是从小到大看过太多的武林典籍,对于机关密室早已谙熟于心,否则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那么多的密室,却也是妄想了! 只是,白容想到底会把那东西藏到哪里呢? 池笑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夜风无语,她摇了摇头,只得恹恹回了房去。 秋高气爽天,薛摩房间里的红幔全都束了起来,屋里便更显空旷了。 薛摩和秦英在房间两边,对榻而坐,皆是盘腿闭目之姿,额上小有薄汗,应是已经运功许久了。 薛摩闭目开口道:“顾子赫还是没有消息么?” 秦英幽幽道:“烂扇子该不会也被白容想给扣在了雁回宫吧?” “不可能,她哪有那么闲!”薛摩睁了眼,挺直身子,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不打算再练下去了。 “嘁,怎么就不可能了,白容想脾性这么古怪,她能扣个池笑鱼,就不能再扣个烂扇子啊!”秦英睁眼忿忿道,随即也停了经脉走息。 “属下有事禀告!”门外一声乍起,薛摩和秦英对视了一眼,道:“进来。” 来人进屋,疾步走到薛摩面前,道:“回禀楼主,顾少爷确实去过雁回宫,可是他并没有带走池姑娘,属下探到是池姑娘不愿随顾少爷离开,自愿留在雁回宫的。” 第173章 祸从口出 薛摩起身蹙眉道:“这小丫头又是闹的哪出?!那子赫这些日子人呢?” 白衣护卫道:“顾少爷离开雁回宫,便出了江淮,去向不知。”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秦英把白衣护卫支走,随即不耐烦道:“烂扇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走丢了不成!” 薛摩瞥了秦英一眼,摇了摇头,回身坐回榻上,闭目细想,顿觉此事颇为蹊跷,却又毫无头绪…… 这秋日的阳光,倒真是洒得恰到好处,泼在身上,不清冷不躁热,舒服得躺在小榻上的池笑鱼,即便是醒了,都舍不得睁开眼动荡一下,生怕一动便把这温热给抖散了。 她轻轻抬手拭了拭唇边,眼睫微颤,眼缝里一个人正拈针穿线。 噢……原来她还在绣啊…… 慢慢地,这个念头,在池笑鱼混沌沌的脑海里渐渐清明起来…… 什么?!她竟然还在绣?! 池笑鱼似弹跳一般地直起身来,倒把一边专心致志的白容想给吓了一跳,两人呆愣愣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倒是白容想先开口了:“你做恶梦吓着了?” “没……没……”池笑鱼象征性地捋了捋头发,试探道:“你……你从吃了早饭就绣到现在啦?” “嗯。”白容想语毕,微微叹了口气。 池笑鱼赶紧下了榻,脚往鞋子里面一套,鞋都没拉上,就趿拉着蹭到白容想身后,这一看,她总算明白,她为何叹气了。 现下已是日薄西山了,她绣了个大半天,竟然就绣了那么丁点儿,池笑鱼看着,对这叱咤江湖的大美人,竟也有些不忍了。 “这绣法难,你绣技又不娴熟,以雁回宫这般财力,你又何必受这个罪呢!”池笑鱼规劝道。 白容想抬头瞟了一眼池笑鱼,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是我大婚之日的嫁衣,这一生就这一次,我定要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原来……你真的这么喜欢沈扬清啊……”对于他俩,在江湖里,池笑鱼早已听闻颇多,如今这么形象生动地展现在眼前,她不免脱口而出。 白容想停手插了针,轻笑了两声,笑得无比坦然,幽幽道:“非君不嫁,这句话,我不是说说而已的。” 池笑鱼的心脏,像被人擂了一下般,回音久久不能平息,她在心底开始重新审视白容想这个人,这个指点江湖的年轻女子。 白容想刚欲拈针再绣,池笑鱼回过神来,抢过她手中的针道:“你都绣了大半天了,再这样下去,眼睛会不行的,我们出门吹吹风去。” 犹豫再三,最后白容想还是起身和池笑鱼出了院门,池笑鱼走到回廊里才发现自己鞋子都没提上,单脚一蹦两跳地拉鞋跟,白容想看得直摇头,笑骂道:“还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呢!呵呵呵呵……” 白容想笑声还未毕,池笑鱼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她那三位叔伯,这十多年来惨无人道的严厉管教,白容想听着新鲜,竟还就一路听下去了,直到拐角处两位侍女的碎碎之语传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我们宫主这……”一位侍女压低了声音道。 “我表哥就在灵山派做事,他说,沈掌门根本就不喜欢宫主,说这事,半个灵山派都知道,岂能有假?”另一个侍女道。 白容想和池笑鱼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池笑鱼深吸了口气,转头瞟了白容想一眼,只见她已是秀眉轻蹙,面无血色。 “那……那为何还要结这亲事啊?”侍女惊呼道。 “哎呀,你真笨,江湖利益呗,要是我是那沈掌门,我也不喜欢,宫主她娇蛮又凶悍,哪个男人会喜欢嘛!”侍女道。 池笑鱼听不下去了,刚想走出拐角,手腕上便传来一阵霸道之力,池笑鱼疼得龇了牙,却不敢漏半声,再看白容想,她已然,脸色铁青。 “这话你都敢说啊?”侍女低声道。 “这有什么不敢的,她白容想不就是会投胎么!有着那么强硬的祖辈势力,有这点成绩,这不很正常么,换做是我,保不定做的比她还好呢!”另一个侍女兀自高了音调。 池笑鱼听不下去了,刚欲提脚,便觉手腕上一松,接着白容想便已走出了拐角,咬牙道:“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人听到声音,惊骇地乍然起身,置于膝上的篮子便翻了下来,滚了一地枣儿…… 两人愣愣地看着白容想,唇上血色尽失,竟似丢了魂一样,一名侍女反应过来,连忙拽了拽旁边的人,‘扑通’一声,两人直直地跪了下去,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抖得声音都在打颤:“宫主……饶命……宫主饶命……” 白容想清冷的声音自她们头顶响起:“拿着我的赏银,嚼着我的舌根,很能耐嘛!” “宫主……小的再也不敢了,宫主饶我们这一次,宫主饶命……宫主饶命……”两人忙不迭地直磕头。 池笑鱼听她们声音都带哭腔了,想来,是被吓得够呛,一时,微有不忍。 白容想伸手抓着那出言不逊的侍女的头发,便把她给拽了起来,那侍女疼得嗷嗷直叫,却不敢抬眼看白容想一眼。 白容想冷笑着道:“呵……竟然这次投胎投得不好,那还活着干嘛,早死,赶下一趟好了!” 话毕,白容想一出手便捏着她的喉管,出手之狠,感觉稍一用力,便能拧断! 那侍女一张脸涨得通红,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坠,想说求情的话,却全部咕哝在嗓眼里,情急之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池笑鱼,眼神乞怜。 池笑鱼后背一阵凉意,转眼看了看白容想,舔舔嘴唇,呐呐道:“容想啊……她确实可恶,可终究罪不至死,你这都快大婚了,手上沾血,总归……不好的嘛。” 池笑鱼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还撇了撇嘴,心里叫苦不迭,她也怕白容想的嘛! “那你说要怎么办?”白容想扭头问道,手上的力道也明显轻了。 第174章 挑拨离间 咦?!她听进去了?! 池笑鱼意外地抓了抓鼻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把她放了,命她以后不许再出现在雁回宫地界……你觉得可以不?” 白容想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手,那侍女忙下跪,连连道谢。 白容想一脸不甘,挑眉道:“自己把舌头割了,我放你走!” 那侍女听罢,骇然地抬着头,惊恐地睁大着双眼,没有看白容想,反而看着池笑鱼,连跪带爬地到池笑鱼面前,疯了样地磕头,嘴里直道:“求池大小姐再求求情,求池大小姐……” 呵呵,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池笑鱼心里闷闷道。 池笑鱼绞着手指,奄奄地呵呵干笑了两声,看了身边的白容想一眼,谨小慎微道:“这……割了舌头,不……不也见血了嘛……” 白容想皱眉扭头看向池笑鱼,池笑鱼吓得立马就垂了头去,下一瞬,却听白容想道:“今日,看在池大小姐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你立刻滚出雁回宫,日后若敢再踏进江淮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那侍女连连道是,一起身一溜烟就跑了,跑得飞快,好似生怕跑慢了,命就没了一般。 白容想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另一个侍女,道:“把这里收拾干净,去做自己的事情去吧。” 白容想看着池笑鱼,道:“这风,不吹也罢,回去吧。” 侍女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脸茫然,不觉脱口而出道:“这就……放过我了?!” 天色渐晚,月满楼灯已点上,顾子赫一身风尘仆仆,踏星光而来,却不巧碰到薛摩外出办事,只好一个人在大厅喝点闲茶。 这一幕落在花照影的眼里,她提了酒壶,唇角带笑,便坐到了顾子赫的对面。 顾子赫一抬头,看见对面坐了一美人,微微颔首,落落大方道:“顾某见过花老板。” “看顾公子的样子,似是舟车劳顿了一番。”花照影抿了口酒道。 顾子赫讪讪道:“瞒不过花老板慧眼,顾某失礼了,以茶代酒,花老板莫怪。” 花照影轻笑,眯眼道:“不怪,不怪!想必是为了池姑娘的事吧?” “确是如此,让你见笑了。”顾子赫道。 花照影媚眼一弯,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什么可见笑的,只是……若不是遇着薛摩,想来,你们也应该早已成亲了吧?” 一针见血,一语道破,顾子赫脸色煞白,看上去便更显疲惫了,花照影知道她一语戳到了顾子赫的痛处,眼神一暗,试探道:“顾公子,你就没有想过,若是没有薛摩,说不定池大小姐便爱上你了。” 顾子赫身形一怔,挑眉抬眼直勾勾地盯着花照影,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然而,并无所得,花照影坦然得就像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顾子赫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抬手轻抿了一口茶,自嘲道:“在我陪伴笑鱼的那十多年的时光里,可没有薛摩!” 杯一放,顾子赫起身,彬彬有礼道:“既然薛摩不在,那我也不再等了,顾某这便告辞了。” 花照影起身,颔首道:“顾公子请便!” 看着顾子赫的背影,花照影唇边的笑全数淡尽,只是清冷地吐了几个字:“好一个君子通透!” 说来也是巧,顾子赫还没走多远,便见端平路那头薛摩御马而来。 “你这几日去哪了?为什么笑鱼不跟你回来?我一肚子话想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薛摩还没下马,问题倒先劈头盖脸而来。 顾子赫见他神情关切,拍了拍他肩头道:“我没事,至于笑鱼那边,你也无需过问了,她爱呆在白容想那,便让她呆着吧。” “这……这是什么话?”薛摩有些讶异。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顾子赫说得隐晦,薛摩本能地察觉,肯定与自己有关,可他不挑明,薛摩也心有灵犀地未再追问下去,只道:“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顾子赫抬手拍了拍薛摩的手臂,以示作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似顾虑重重,又止住了。 薛摩眼尖,见他欲言又止,开口道:“话憋在心里,可是会寝食难安的。”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虽然此举不免小人了,但我还是要说,阿摩,当心花照影!” 薛摩神色一凛,伸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郑重道:“这话,我听进去了。” 顾子赫听罢,笑得欣慰,做了别,便往顾府方向而去,薛摩远远看着灯火辉煌的月满楼,脸上,没有表情。 薄云遮残月,凄风撩白幡,夜已深透,一抹黑色的灵巧身影在平沙寨的廊柱间小心游走…… 烛火点上,光照亮了屋里的人,白正光和冯克皆是合衣而坐,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倒是欧阳以烈,一身紫衣,衣冠整齐地站在一旁。 “兹事体大,你所言,可句句属实?”白正光压低了声音道。 黑衣人道:“如你所言,兹事体大,若无实锤,我怎敢跑此一趟?白总务,我也是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才冒此险,你们宫主确实把十二路鸿雁令交给薛摩了!” 欧阳以烈盯着黑衣人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黑衣人低声道:“欧阳执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下也没有丐帮探不到的消息!” 冯克咬牙切齿道:“我只是要灭月满楼,容想便将保命符给他,这条狗,就真的这般重要么?!” 白正光起身来回踱步,思虑了半晌,眸色一沉,坚定道:“这般制衡的局面,应是容想想要的,她要求个儿女情长,我可以不管,但绝不会这般便宜了灵山派,祖辈基业绝不能断送在我等手上,中原江湖,必须姓白!” “薛摩也必须死!”烛台摇曳的光,晃在冯克脸上,忽明忽暗,有些可怖:“欧阳执事,你可有良策?” 欧阳以烈眉心紧蹙,回道:“事发突然,具体的办法我还没有想到,但显然不能再明来了,那往暗处想,这江湖最好用的一招当数,借刀杀人。” 第175章 交心 白正光道:“如何个借法?” 欧阳以烈冷笑了一声道:“若成江湖公敌,天下皆不能容之,那他便只剩死路一条了!当今天下最有名望之人,众目睽睽,死于焱火掌之下,如何?” 黑衣人赞许地看了欧阳以烈一眼,道:“阁下凭借三账一令,一时间江湖名声大噪,如今一见,倒也当得此誉!” “兄台过奖了!”欧阳以烈抱拳谦虚道。 白正光却凝了眉,道:“那这有名望之人,又该选谁?” 话毕,冯克却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人选。” “谁?”三人几近异口同声而出。 然而冯克却调转了话锋,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雁荡山。” 欧阳以烈提醒道:“宫主说,我等要在平沙寨吊唁够七七四十九天。” “厚葬也厚葬了,还欲如何?!”冯克明显动了怒,随即冷哼一声道:“要不是看在容想的面子上,他萧游之也配这一众江湖人物前来凭吊?!” “克儿无需动怒,容想那边我来解释,夜已深了,大家各自休息去吧,明日我们便回雁回宫。”白正光缓缓道,终究是年纪摆在那,遇事沉稳不惊。 欧阳以烈出了冯克的房间,被夜风当头一吹,睡意全无,抬眼望去一片白色,心想,这平沙寨的白幡不知何时才肯撤? 欧阳以烈想起自己刚才的提议,意识到大概又有人命在去阎王殿的路上了,他看着这被风撩起的一院白色,叹了口气道:“这也怨不得我,谁都知道,江湖处处,皆埋白骨……” 朝阳的光一丝一丝刺透了窗花,池笑鱼皱了皱眉头,不禁想,这早晨的光未免也忒强了些! 光一下一下地在眼前闪,池笑鱼终于忍受不了了,混沌中半眯了眼,诶,这光怎么是银色的?! 池笑鱼正欲细看,下一秒却忽地骨碌一滚,顺势蜷缩在床角,提着被褥挡在身前,一脸惊恐道:“容想!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容想持银剑二话不说便直刺下来,池笑鱼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嘴里不住道:“宫主,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别废话,提剑来挡!”白容想看着方桌上的剑,示意道。 池笑鱼看见桌上的剑,一把抓了起来,白容想以为她会拔剑来挡,哪知别说挡了,她一溜烟儿就夺门而出,逃命似地在回廊里跑了起来。 白容想懵了一瞬,看着她那狼狈样皱了皱眉头,飞身而起,越过廊院,扶着廊柱一个旋身,便挡在了池笑鱼的前面,下一瞬,疾步提剑逼近,池笑鱼尖叫着握剑相抵,气急败坏道:“白容想!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我这些日子还煮面给你吃呢!白容想!” 可白容想哪管这些,一剑刺得比一剑快,池笑鱼在聚义山庄时,曾阅过不少剑术秘籍,然而无内力做加持,徒具一副空壳而已,勉强接下几招后,白容想的剑挽着剑花一挑,她手中的剑便脱手而出,插在了廊柱上。 池笑鱼尖叫一声,吓得抱头蹲在地上,闭紧了眼,可是竖耳半天,却不见任何动静,池笑鱼一阵狐疑,随即慢慢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只见白容想剑尖指地,一双眼似怜似叹地看着她。 “原来你竟真的一丁点儿内力都没有……”白容想戚戚道。 原来是想探自己的武功,池笑鱼悠悠松了口气,起身道:“这种事情,还能骗你不成,我天生聚不了内力。” “那武功不行,总该寻别的出路,机关也好,毒物也好,虫蛊也好,总要有一技以傍身呐!”白容想这句话不知怎地竟说出了苦口婆心之感。 池笑鱼声音小的几不可闻:“我身后有聚义山庄。” “那终有一日,你的叔伯们会不在的啊!”白容想道。 池笑鱼不是不明白,所以她自小便在聚义山庄的无书阁里遍览武学典籍,哪怕很多书籍枯燥乏味,艰涩深奥,她也都坚持背了下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池笑鱼的脸上浮现了一股茫茫然的无助感,但随即便又消逝了,她想到白容想的良苦用意,咧嘴一笑道:“容想,其实你人还是很好的嘛!就是……再温柔一些就更好了!” 白容想眼睛一瞥,道:“你也觉得我嚣张跋扈,蛮横无理,是不是?” 池笑鱼圆了眼睛,无辜道:“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白容想将剑收回剑鞘,看着满院开的娇艳花朵,冷冷道:“难道我不想眼波流转,楚楚可怜么?难道打天下难,守天下就不难了么?我白容想八岁学着接管雁回宫,我身后五城七派十六寨,我若不眼神坚定,如何保他们江湖风平?” 池笑鱼怔愣愣地看着白容想,那般眼神,太过熟识,她的父亲,也曾有过。 白容想幽幽叹了口气,道:“只是,能早点认识你,便好了,很多话,也就有人说了,冯克那臭小子虽好,可终究是男孩子,说不了知心话。” 池笑鱼摇摇头道:“你雁回宫这么多侍女,你若不是这般骄傲,能语者,早有一二。” “她们也配?”白容想不屑道。 池笑鱼肯定道:“众生皆平等!” “平等?哼,我白容想出生名门,生来尊贵,她们若无过人之处,凭何入的我眼?”白容想浑身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呼之欲出,看得人只想退避三舍。 池笑鱼刚想争辩,却忽来一侍从,报:“启禀宫主,白总务冯公子等人已回雁回宫。” “什么?”白容想估摸算了下时间,心下一计较,遂道:“去大殿。” 白容想一起步,那侍从便连忙跟上,她似想到什么,回头看着池笑鱼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好想想,池笑鱼,你可是武林盟主的女儿!” 池笑鱼似被人击中般,身体微微一抖,半晌,那句话依旧在耳边,风吹不去,池笑鱼跟着喃喃起来:“你可是武林盟主的女儿……武林盟主的女儿……” 第176章 借刀杀人 白容想疾步而入,一掀衣摆,端坐于殿上,模样虽年轻,但眉宇间的威严却是令人不容小视,欧阳以烈稍稍低了头,只听得白容想道:“是你们直接说呢,还是要我一个一个的问?” 冯克和白正光对视了一眼,上前道:“容想,不是我们不愿留在平沙寨,确实是事出有因,少林来贴,邀雁回宫参加他们方丈的继任大典。” 白容想起身惊道:“继任大典?什么情况,莫不是空无方丈圆寂了?” 冯克忙摇手道:“不,不,不,是空无方丈已决意云游天下,遂将住持一职传于他的师弟空玄大师。” 白正光接着道:“本来此事亦可安排其他人去操办,但是我和克儿担心下面人处理不妥,所以还是赶了回来,容想,你若心中已有计较,我们也可当下再赶回平沙寨,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容想心中一阵暗叹,这事完全可以一封信差雁回宫的人去办,到底不是真心悔过啊……她想起自己和萧行之的谈话,萧行之对冯克可谓是不满之极,想来歉意礼数皆已齐当,若真呆上四十九日,两看生恨,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白容想道:“那便都不用回平沙寨了,少林的继任大典,白叔,你着手处理吧。” 白正光回了个“属下遵命”,一使眼色,便和冯克、欧阳以烈退出了大殿。 “终于不用去那破寨子了!”冯克一进自己的寝殿,便大呼出声。 待侍女上了茶,白正光一挥手,殿门便合了起来,他急忙问道:“你之前所说的合适人选,到底是谁?” 冯克眼角闪过一丝笑意,道:“你刚才在大殿上不是已经说出他的名字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在彼此的眼中望见一丝深意,冯克眼眸一黯,道:“不是每个出家人,都能成佛的!” 欧阳以烈和白正光对视了一眼,道:“你是指……空无方丈?” 冯克没有接话,只是嘴角噙笑,欧阳以烈心中了然,却也不解道:“冯公子……为何要选他呢?少林……可是一直加持雁回宫啊……” 冯克嗤地一下笑出声来,似是没想到欧阳以烈会这么问一般,讪笑道:“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个享誉江湖的掌门,一场众目睽睽的大典,万事皆备,不选他选谁?” “况且……”冯克顿了顿,目光渐露阴冷,咬牙道:“我冯克行事,向来自有主张,除了双亲,怎容他一个老和尚来指摘?!” 想必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了,欧阳以烈明白过来,随即又想到,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空无方丈开罪了冯克的? 回想片刻,只有萧游之出事的召集大会上似是有个模糊印象,欧阳以烈心中大骇,想来自己以后在冯克面前说话,需得仔细斟酌斟酌了! 冯克开口道:“欧阳执事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 欧阳以烈回过神道:“哦……只是觉得冯公子着实神思敏捷,空无方丈确是不二之选!只是……这五脏俱焚之事……除了薛摩,又该如何办到?” 白正光胸有成竹道:“难道在出现薛摩这个人之前,就没有五脏俱焚之人了?” 欧阳以烈身形一怔,悠悠启口:“百草堂……凤凰草……” 冯克嘴角一弯,道:“虽然百草堂已经被赶出中原了,但怎么说从前也是我雁回宫下属,这凤凰草,我有。” 欧阳以烈挑眉道:“那还真是万事具备了!” 白正光点点头道:“以烈,你现在便着手去调查少林继任大典的具体细节,克儿,你带我去你的密室,我要亲眼看看那凤凰草。” 欧阳以烈回了个礼便离开了,冯克本还有疑惑,但见白正光使了个眼色便也就什么都没说。 密室内,冯克把凤凰草端端正正地摆好,可白正光却只是潦草扫了一眼,道:“我把他支开是要说更要紧的事的。” 冯克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虽说这凤凰草已江湖绝迹,但白叔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就知道,肯定有事!” 白正光拍了拍冯克的肩头,道:“我觉得是时候把薛摩的鸿雁契从容想手上拿过来了。” “到底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冯克笑了起来,满意地直点头,但随即又正色道:“那这事也不必瞒着欧阳兄嘛……” 白正光迟疑了半晌,开口道:“我知道是不必,也不知是我多疑还是怎地,我觉得近来……以烈看容想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你!你什么意思?”冯克听出白正光的话外之意,兀自高了音调:“你是说……他爱上容想了?” “那倒也不尽然,但很多时候,他看容想的眼神确实有点儿……说不清楚……我直觉此事,瞒着他为好!”白正光蹙眉道。 冯克叹了口气直摇头,表情自嘲:“难兄难弟啊,和我一样,也就个全心辅佐的命了!” 白正光苦口道:“克儿,以你这等财势,要什么绝色寻不到?!也别整天就盯着那小丫头,未嗅天下花色尽,焉论牡丹压群芳?” 冯克倒是笑得释然,道:“殊不知不是阅尽满园春色,犹看牡丹呐!白叔也别替我操心了,能看容想一日,便得乐一日,我自心甘!” 白正光神情微微一愣,倒也没料到冯克能痴情至此,他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谈正紧事吧,容想给了薛摩十二路鸿雁令,那么,薛摩的鸿雁契必然不会在雁荡陵,如此说来,应该是在雁回宫某个地方,我们应尽快找出来才是。” 冯克接着道:“走吧,去我寝殿,是时候让芊芊那丫头派上用场了。” 冯克正坐于殿上,一手拄膝,身子稍稍前倾,一脸错愕地盯着堂中的侍女,道:“你是容想的侍女,你却告诉我这段日子不是你侍奉左右?芊芊,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吧?” 芊芊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纤细的身子一抖看上去就更单薄了:“冯公子,不是我等不去侍奉宫主,她一回来就领了一个人伺候着,宫主现在……根本就不要我等近身……” 第177章 单骑闯关(一) 冯克看了眼一旁的白正光,见他也是一脸讶异,想来定不是他安排的人,遂道:“你把新伺候容想的人给我带来!” 芊芊直起身,迟疑道:“可是……可是……那个人是……” 冯克不耐烦地打断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说的话还不够清楚么?!现在!马上!” 芊芊见堂上人动了怒,嘴边的话应是咽了回去,一起身便匆匆出了殿门。 芊芊带着人疾步走在去厨房的路上,她现在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此去一路,不遇上白容想,当是最好。 厨房里,池笑鱼看着砧板上的鱼,有些犯难…… 她是喜欢吃清蒸呢,还是红烧啊? 池笑鱼犹豫了半晌都没拿定主意,缓缓吐了口气,忽地却眸光一闪,高兴道:“啊……我怎么那么笨啊,我可以给她一半做成清蒸,一半红烧啊!” 池笑鱼喜笑颜开,倒是砧板上那条死鱼,瞪着个死鱼眼,毫无生气,还有些无辜。 池笑鱼刚捋起袖子,一抬头便见池笑鱼的旧侍女芊芊带着一串人儿,鱼贯而入。 芊芊一摆手道:“把她给我押下!” 须臾间,池笑鱼就被钳制住了,她讶异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印象中,她今天好像没有得罪过白容想啊? 芊芊一拱手客气道:“我等得罪了,望池大小姐见谅,冯公子已回雁回宫,他指明了,要见你。” “冯克?!”池笑鱼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回来了,而且一回来便要见自己,不过转念一想,该来的,也总是要来的,她肩头往后一推搡道:“我自己会走,我又不是犯人,不就是见个冯克嘛,我还能怕了他不成?!” 侍从愣了愣,竟呆呆地松了手,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意外,池笑鱼向来软糯,一时强硬起来,倒让人有些无措…… 怔愣了的,包括池笑鱼,她想了一路,最后总结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段日子一直和白容想在一起,受她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池笑鱼站在阶下,一抬头,逆着光,殿内昏暗的很,远远望去,那殿门竟似一张漆黑的口,一张某种怪物的漆黑的口,吞活物,吐死骨…… 并没有风,池笑鱼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冷噤,她提脚踏上阶梯,狂风顿起,阶梯两旁旗杆上的旗帜应风而歌,呼啦作响,那旗帜是红色的,和薛摩身上的颜色一样,炙热,纯粹,永远浓烈地像要滴下来一样…… 池笑鱼如是想,不觉间,脸上竟有了笑容,她拾阶而上,步履坚定。 门口人影晃动,冯克抬眼一瞥,哪知来人逆光,竟一时看不清楚,冯克静静地看着光在领头人的身上缓缓掠过,他的眼睛从微眯到圆睁,他从坐着到站了起来,一脸震惊! 殿上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怖,好似空气都凝滞了…… “来人,把她给我用锁链拷起来!”白正光厉声喝道。 “谁敢?我是你们白宫主带来的,谁敢动我?”池笑鱼怒视着眼前手执铁链的侍从,眼中竟无半分惧怕之色,倒是这几名侍从一听白容想的名字,当下犹豫了起来。 冯克疾步上前,一把推开那几名侍从,居高临下地冷睇着池笑鱼,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被白容想抓来的,我打赌输了,自愿给她做侍女,这雁回宫应该还是白容想作主吧?”池笑鱼振振有词道。 “……哈哈哈哈……”冯克抚掌大笑起来,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来回撞荡,激起了池笑鱼一身疙瘩。 “哈哈哈哈……打赌?做侍女?呵呵呵呵……放狗屁!你以为你说这些我能信?”冯克笑声一收,厉声道。 池笑鱼冷笑一声,道:“你若不信,你大可随便找个雁回宫的侍从,问问我说的,是与不是。” 冯克嘴角一翘,抬起食指摇了摇,道:“不不不,我问的可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真正的目的。” “做侍女?笑死人了……”冯克阴森道:“薛摩刚得到十二路鸿雁令,你就出现在雁回宫,说吧,你究竟是来干嘛的?” 池笑鱼把头撇向一边,道:“那可能要令冯公子大失所望了。” “是么?说真的,我现在真是越来越服气薛摩了,利用起人来,当真……毫不手软!”冯克慢慢地围着池笑鱼踱步道:“男的女的,会武的不会武的,他都能找到……呃,那么点点,可用之处……” “就比如你……”冯克说着便把手搭在池笑鱼肩上,用着老友叙旧般的口吻缓缓道:“我曾想杀你,而他竟然敢让你孤身在雁回宫这么多天……噢……这么一想来……如此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我都心疼!” 冯克说话的语气让池笑鱼一阵恶寒,他双手扶着池笑鱼的肩,微微弯下身子,目光直视着池笑鱼的双眼,笑道:“来,你现在有没有想说点什么了?” 池笑鱼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会长着一张这般圆润讨喜的脸? 冯克见她出了神,掌下力道加重,池笑鱼疼得清明过来,张嘴道:“没有。” 冯克挑了挑眉,直起身,一合掌,叹道:“啊……我没看出来,池大小姐,你和从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呢!” “那我们也不用怜香惜玉那一套了!”冯克抬手探上遮住左眼的银铁眼罩,池笑鱼吓得立即低了头去,死死紧闭着双眼。 “啊!”一声惊叫破殿顶而去,却是冯克捏着池笑鱼的下颚,逼她抬起头来,池笑鱼听得自己骨头似都在咯咯作响,一睁眼,便是冯克眉毛下那只可怖的窟窿,她吓得尖叫一声,浑身瘫软。 眼前整只眼球皆已不在,只见一堆暗红的血肉,那么近,她几乎可以看到眼窝了,眼眶周围的肉皆已皱起,围着那只暗红的窟窿…… 冯克冷声道:“给我抬头好好看着,薛摩的杰作!” 池笑鱼的目光在他两眼间轮转,那个血肉窟窿竟似有右眼的两倍大,并排在一起,不协调至极,冯克依旧卡着池笑鱼的下颚,可是疼痛神经竟似断了一般,池笑鱼竟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痛,可是她的胃里却在翻江倒海,她很想吐。 第178章 单骑闯关(二) 冯克另一只手拿起那片形状如叶子般的银铁眼罩,轻轻罩在池笑鱼的左眼上,池笑鱼的身体微微哆嗦了一下,冯克嘴角一挑:“很凉吧?你想不想……也感受感受……那种空荡荡的凉?” 因为被冯克卡着下颏,池笑鱼似个提线木偶般高仰着脸,她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泪水已然涌上了眼眶,因为姿势的关系,还未决堤,但显然,她害怕了。 冯克道:“我给你三秒时间,我数到三,你若还是不肯说,我便把这块银铁,按进你的眼睛……” “一~”冯克故意拖长了尾音。 “你这样做,容想不会同意的。”池笑鱼的声音抖得厉害。 冯克干笑了两声:“呵呵……先斩后奏的事,我又不是没做过。” “二~”他继续数道。 池笑鱼急道:“你就不怕得罪聚义山庄吗?” “哈哈哈哈……”冯克仰面而笑,笑得有些猖狂,道:“你以为我雁回宫会怕你一个没有武林盟主的聚义山庄?” 话毕,冯克便用了力,池笑鱼明显感到眼眶周围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甚至觉得下一秒,兴许,眼球便会蹦了出来。 冯克眼中凶光乍现,道:“我要数最后一声了……” “我说!我说!我说!”池笑鱼急忙打断道,因为冯克眼中的神色清楚地在讲述一个事实,只要数到三,他一定会按下去,不留一丝余地。 冯克见她松了口,将银铁带上,撇嘴一笑,用特别宠溺的口吻说了声“乖~”,池笑鱼听在耳里,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 池笑鱼看了看远远站在一边的白正光和侍从,轻声道:“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冯克自然不惧,凑上前去,池笑鱼深吸口气,用极轻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要……拿薛摩的鸿雁契。” 冯克眉峰微微一抖,他缓缓直起身,用近乎看傻子般的目光看着池笑鱼,随后,一阵低沉的笑声乍起,冯克笑得弯了腰,边笑边道:“凭什么啊?啊?呵呵呵呵……你究竟凭什么啊?” 池笑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冯克的手掐上了她的咽喉,他似乎笑够了,冷冷道:“不自量力是要付出代价的,就比如,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一瞬间,池笑鱼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就到此为止了吗? “冯克!你给我松手!”白容想的声音骤然响起,冯克一错身,只见门口人影憧憧,白容想走在最前面。 冯克手劲一松,池笑鱼立即挣脱了,反身就跑,只余冯克喃喃道:“容想?” 池笑鱼跑到那抹绿色身边,低垂着头,似是受了无尽委屈,白容想软声道:“你没事吧?” 池笑鱼低垂着的头似拨浪鼓摇了摇,白容想一伸手便把她推至身后,池笑鱼心口一松,却恍然想到,白容想来这一趟,可真是救命,这么刚好,是有人报信还是纯属偶然? 池笑鱼抬头看了看两旁的侍从,她们皆低着头,并无异样,突然,似是背后有谁的目光,池笑鱼一回头正巧和绣娘四目相接,然而下一瞬,绣娘便轻轻垂下头去,一切似是再自然不过。 是绣娘吗?池笑鱼在心中问自己,奈何,并没有答案。 冯克上前道:“容想,你之前不是很讨厌她的么?” “我现在不讨厌了。”白容想语气平淡。 冯克一脸的不明所以,他开始觉得世人道女人无常,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白容想接着道:“笑鱼是我请来的客人,她又是聚义山庄未来的主人,你应该懂这分寸的!” 冯克轻轻笑了起来,眉眼自弯,道:“如是这般,我自然懂,可是……她刚才亲口告诉我,她是来找薛摩的鸿雁契的!” 白容想神情一凛,扭头直勾勾地盯着池笑鱼,池笑鱼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愣愣道:“什……什么……是鸿雁契啊?” 冯克见状,怒火中烧,吼道:“放屁!你刚才亲口告诉我的,你现在竟然给老子装傻?” “我……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啊,容想,我……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啊,不信你可以问殿上的侍从啊!”池笑鱼一脸无辜。 白容想看了看殿里的四名侍从,召道:“你们都过来!” 下一刻,那四名侍从便整整齐齐地跪在了白容想面前,白容想扫了他们一眼,那四人吓得齐齐低了头去,白容想道:“说!刚才他们说的事,你们有没有听到?你们谁要是敢诓我,我便剁了他的舌头去喂狗!” 四个人都快抖成筛子了,也不敢互看,直到其中一人小声地说了句,没有,其他人才附和道:“没有……” 池笑鱼微微松了口气,而冯克也终于明白池笑鱼只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原因了,冯克银牙咬碎,那看池笑鱼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 “我听见了。”一直安静不语的白正光道:“我听见池大小姐说了,她说她要拿薛摩的鸿雁契!” 池笑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白正光,以当时的音量,池笑鱼笃定白正光是不可能听到的,池笑鱼霎时明白过来,其实无关乎听没听到,他和冯克本就是一路人。 在这一刻,池笑鱼突然就不害怕了,她把心一横,上前指着白正光道:“你在说谎!你们一向和薛大哥不和,世人皆知,冯克说什么,你当然会附和什么!” “你!”白正光一时哑然。 池笑鱼转身看向白容想,见她已然皱了眉,便接着道:“容想,你带我回雁回宫是临时起意,我阴差阳错变成侍女是无意之举,我怎么可能是谋划着要夺什么鸿雁契,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冯克心中骇然,看着池笑鱼冷冷道:“小丫头,不愧是薛摩的相好啊,倒是跟着他,学了三分去,来日,怕是要做一番大事了!” 池笑鱼冷哼一声,撇过头,不去看他,模样一如从前般娇憨可人。 白容想看了看两人,道:“人,我先带走了,此事容后再议。” 第179章 单骑闯关(三) 最后,池笑鱼终究是跟着白容想回了流芳殿,白正光见此情形,面有担忧,道:“这……” 反倒是冯克撇嘴一笑,道:“白叔不急,事情还没完呢……” 入夜,池笑鱼静静地趴在自己房间的窗边,等待着什么,她知道,白天这么一闹,总会有动静的! 月色凉如水,静静洒在院落里,池笑鱼守得浑身酸疼,心中暗自叫苦,却还是没有作罢,只是垂手轻轻捏了捏有些发胀的腿…… 忽地,厚重的院门缓缓开了个缝,池笑鱼生怕自己看岔了一般,一动不动,慢慢地,那缝隙越拉越大,有人缓缓滑了进来,月光射在他的身上,在一片漆黑中,他脸上的银铁便更显锃亮了。 冯克,你终于来了! 池笑鱼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直到远远看着他进了白容想的房间,才敢稍稍挪步,哪知才走了一步,一股麻意,游贯全身,她险些没跪了下去! 没敢多做耽搁,池笑鱼以极轻的动作开了门,不敢走回廊,便蹑手蹑脚从花园直穿到白容想房下。 左侧的窗户会常年支起,透风甚佳,白容想从不放下,今夜亦然,池笑鱼游走到窗户边,背靠着墙,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探出头去…… “容想,在你眼里,我们十几年的感情是不是还就真能被这些日子给代替?”冯克声音虽低,可依旧能听出隐隐怒气。 池笑鱼见白容想披着大大的斗篷坐在桌边,烛火微光,衬得她面色有些憔悴,池笑鱼心头一阵不忍。 白容想恳切道:“冯克,你我一起长大,你在我心中分量,你应当知晓,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那你为何不肯信我?”冯克语气里无不难过。 “因为你本欲灭月满楼……”白容想面带微笑,娓娓而道:“我与池笑鱼相谈投机,她生性淳良,不懂武且毫无心机,你要我怎么相信,她竟敢只身来夺薛摩的鸿雁契?!” 池笑鱼眼眶一热,撇了撇嘴,如若不是这种境遇,她想,她一定会大哭一场,只是如今,她竟不能弄出一点声响。 冯克一时哑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讷讷道:“那薛摩的鸿雁契呢?也是被你一起放在那地方么?” 终于谈到重点了!池笑鱼心上一紧,这段日子她苦找薛摩的鸿雁契,却一无所获,本来正犯愁不知从何下手,怎料冯克却找上门来了,于是便有了白天那一幕…… “没有。”白容想顿了顿道:“薛摩的鸿雁契放在哪,大概连你也猜不到。” 冯克焦急道:“那你赶紧带我去看看,保不定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的。”白容想摇了摇头。 冯克一脸疑问,白容想垂眸微微拉了拉领口,随即用手指拈着一根红线,把挂在颈部的东西慢慢扯了出来,那只小小的瓶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白容想掌心里。 池笑鱼几欲是屏息凝视,她望眼欲穿地看着白容想手中的鸿雁契,天知道,她有多想把它拿在手里! “你竟然把薛摩的鸿雁契当项链挂在身上!”冯克的惊呼微微惊醒了窗边的池笑鱼,她把身子往黑暗里轻轻挪了挪。 白容想道:“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么?” “确实……如此,除非你身死,不然真的没人可以拿到了……”冯克舒了口气,语气有些低沉:“大概这是除了十二路鸿雁令,你唯一一个会贴身带着的东西了吧?” 白容想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冯克是故意提起十二路鸿雁令的,他希望,他期待,容想也许会和他透露些什么,会告诉他十二路鸿雁令已经在薛摩手上了,然而,这希望,这期待,就如同这浓重夜色,光都不透。 “所以,你毋需忧心,薛摩的这个鸿雁契不可能落他人之手。”白容想边说边把鸿雁契又塞进了里衣里。 冯克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道:“既然你都这般说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池笑鱼听罢,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以极轻的步伐慢慢向后撤去,她的动作慢而小心,来去皆未惊动夜色,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白容想的房间里一阵死寂,下一瞬,冯克和白容想几欲同时扭头,看着那唯一一扇开着的窗户,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你现在相信了?”冯克不满的语气里,更多地掺杂着难过。 “她那么单纯的一个人……”白容想美眸一垂,面上看不出喜怒,话里亦听不出喜怒。 “有人单纯,但不会有人一直单纯!”冯克看着白容想平静的脸庞,凝眉不解道:“她欺骗了你,可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哼!刚开始的时候,她多怕我啊!”白容想冷哼一声,随即却面有不忍,道:“她一个大小姐,一点武功都不会,为了薛摩,却能有这般勇气,想到这里,便不怎么生气了。” 白容想也说不清楚,她对池笑鱼为何会如此宽容,大抵是太过相似,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往情深的影子。 冯克凝视着眼前的人,那目光似是从未认识过一样,半晌,他喃喃道:“容想,你竟是……优柔了许多……从前那个桀骜,跋扈,不可一世的白容想,似是快要不见了……” 白容想却笑了,那绝色的笑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你知道吗,冯克,若我不掌这个权,我本该是那样。” 那是种从灵魂深处溢出的温柔,合着白容想笑意晏晏的脸,倾国倾城,冯克看得有些呆了,他就静静望着她,似是要把这一刻,摁进骨血。 “那你打算如何?”冯克半晌后才道。 白容想耸耸肩道:“她若想要,那便给她好了。” “容想,雁回宫为重!”冯克蹙眉道。 白容想起身拍了拍冯克的肩膀,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雁回宫为重!” 池笑鱼悄悄摸摸地回了自己房间,上床了又起来,起来了又躺下,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沐浴?! 然而这想法才一蹦出,便被池笑鱼否决了,因为白容想沐浴,从不让人在旁服侍! 我该如何,才能拿到薛大哥的鸿雁契?黑暗里,池笑鱼无声地问自己,想到朝阳几欲破云而出,亦无所答。 第180章 单骑闯关(四) 一大清早,白正光便见冯克安之若素地在殿内品茶,遂道:“看你这悠闲样子,容想是相信你了?” “容不得她不信,不是我夸大,就池笑鱼那种小丫头,一个引子就能让她露出破绽。”冯克呷了一口茶,接着道:“而且,她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呐!” “此话怎讲?”白正光问道。 冯克给白正光泡了一杯茶,慢慢道:“我们不是正愁,芊芊也没探到薛摩的鸿雁契究竟放在哪么?” “结果,被池笑鱼这么一闹,容想自然要检查薛摩的鸿雁契是否安然无恙……” “所以她便自己拿出来了?!”白正光惊诧地出声打断道。 冯克微微颔首,面露喜色,白正光一时哑然,半晌道:“说是天意饶不过他薛摩,亦不为过啊……” 冯克悠然品茶,笑而不语。 真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啊,白容想用过午膳后,便去午休了,所以池笑鱼收拾完,便彻底闲了下来,只好找了个藤架阴凉处,稍作歇息。 “池大小姐,小心!”侍女一声惊叫,倒让池笑鱼顿时提了神。 她转头去看出声的侍女,只见她已然跑近了,一把把自己拉出藤架道:“池大小姐,小心头上。” 池笑鱼一脸茫然,抬头看了看,那藤架上枝叶尚密,乘凉自是再好不过,却不知是要小心什么? 池笑鱼疑惑地看着眼前人,那侍女笑笑道:“池大小姐不妨再仔细看看。” 池笑鱼定睛细细看去,才发现藤架上竟密密爬了许多毛毛虫,层层匝匝,乍一看去,不易发现,这一细看,倒是让池笑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何会有这么多虫子?”池笑鱼惊得退了好几尺。 侍女倒是见怪不怪道:“那就要怪旁边这颗杨树了,一入秋,便会长虫。” 池笑鱼一抬头发现这乘凉地儿正好建在了这棵大杨树下,虫子掉到藤架上,就也难怪了。 “本来前段时间喷过药已经见好了,怎么,哎……”侍女叹了口气,道:“宫主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这毛茸茸的虫子,上次不小心沾到了,应是泡澡洗了个大半日,我们自然日子也不好过……” “泡澡……”池笑鱼喃喃道。 “可不是嘛,人仰马翻的,所以池大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带宫主到这边来,我马上安排人来驱虫。”侍女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见池笑鱼看着藤架看得出神,似是没听见她的嘱咐一般,遂伸手摇了摇道:“池大小姐?” 池笑鱼回过神来,木然道:“哦……呃……好的。” 池笑鱼在回大殿的路上,脑袋瓜子在飞速地转着,冯克已经知晓她的目的了,纵然有白容想做保,处境亦然危险,所以,势必得速战速决…… 沐浴……平常沐浴不行,可若是在慌乱和匆忙的情况下呢? 池笑鱼低垂着头,越想越出神,连路都不看,直到撞上了人,才惊觉过来,一抬眼却是白容想一脸戏谑地看着她。 “白……白宫主……”池笑鱼心虚地结巴起来,紧张地一出口连称呼都改了。 白容想瞥了她一眼,道:“正好不用去找你了,陪我散散步吧。” 白容想说罢便径直朝前走了,池笑鱼反应了一瞬才快步跟了上去。 “你刚在想什么,那般出神?”白容想开口道。 池笑鱼垂头不答,样子看上去竟有些沮丧,白容想挑了挑眉,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池笑鱼眼前,道:“这个,我专门留给你的。” 池笑鱼眼前一亮,小小的盒盖上缕着两朵芙蓉,栩栩如生,工艺甚是精湛,定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旋着芙蓉花瓣一转,盒子便打开了,池笑鱼一声惊叹,道:“这胭脂的颜色,好生漂亮!” 白容想笑笑道:“送给你了。” “哈?”池笑鱼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向白容想,白容想接着道:“我喜绿衫,这胭脂颜色粉嫩,我用不太合适,我想你经常一身水蓝装,用这个,定是很好看。” “呃……这……”这样温润的话从白容想嘴里说出来,让池笑鱼一时茫茫然无所适从。 白容想却以为她是看不上那东西,薄怒道:“你看不上?这是冯克带回来的,他天下奇玩什么没见过,一般之物还入不了他的眼,我也觉着好,才特地留给你的!” 池笑鱼听得心上一阵唏嘘,眼眶都热了起来,她眨巴了两下,故意逗趣,左拳右掌一弓身,道:“我也没说不收呀,那便多谢白大宫主了,容想,你也别恼了……” 白容想看池笑鱼故意逗自己开心,不禁展眉莞尔,心情大好。 池笑鱼见白容想言笑晏晏的样子,心头好不容易砌好的墙,彻底坍塌了,她心如明镜似的,清楚地知道,一切也就这样了…… 池笑鱼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路,道:“容想,走这边吧,我们去跃龙门喂鱼去!” 白容想看了一眼池笑鱼,道:“不去!那边没有树荫,我今日不想晒太阳,就走这条路就好了。” 白容想的一口回绝大大出乎了池笑鱼的意料,等她回过神来时,白容想已走出了一大段,眼看就站在那茂盛的大杨树下…… “容想!别再往前走了!”池笑鱼边跑边疾呼道。 这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她看见白容想站在那杨树下,一回身,巧笑倩兮……当然,她还看见有东西自杨树上,簌簌落下…… 白容想一声尖叫破空而去,此后便是大大出乎了池笑鱼预料的急乱,正如那个侍女所言的,整个雁回宫,人仰马翻,手忙脚乱…… 池笑鱼靠着门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房门,白容想就在里面,不着一丝一缕泡在池里,当然亦不会挂着鸿雁契,那么鸿雁契就会和换下的衣服放在一起…… 耳边是如此嘈杂的声音,修树的花匠,奔跑的侍女,四处张罗的侍从……可是池笑鱼的脑海却越来越清明,她第一时间通知了薛摩上雁荡山,她看着紧闭的房门,目光果决,竟然白容想走到那杨树下了,理应将计就计,池笑鱼心里很清楚,错过这次机会,便没有下次了! 第181章 单骑闯关(五) 一名侍女端着换洗的衣服从走廊一端疾步而来,看见池笑鱼似是看见救星一般,喜笑颜开道:“池大小姐,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就……能不能……麻烦池大小姐帮我把换洗的衣物送进去?” 池笑鱼还没开口,那侍女似是害怕池笑鱼不肯答应般,急忙解释道:“白宫主发了那么大脾气,现在气还没消,看到谁肯定罚了谁去,我们宫主很是喜欢池大小姐,你送进去她肯定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人那么好,你就帮帮我吧。” 池笑鱼二话不说便接过了托盘,这世上很多事情,你的避之不及却是我的求之不得。 池笑鱼站在门前,出神了好一阵,才抬手推门而入,屋内水汽氤氲,参差升腾……房间内本是闷热,可是池笑鱼抬着托盘的手,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是笑鱼么,进来吧。”内室里白容想声音乍起。 池笑鱼打了个激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内室走去,只见一扇偌大的镶珐琅围屏便将池子围了个大半,热气更甚些了,可池笑鱼却觉得连手指都僵冷了。 “笑鱼?”白容想没听见声音,疑道。 “噢……呃……是我。”池笑鱼正了正音调,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正常些:“我来给你送换洗衣物的,你看看你,一生气连你的侍女都不敢给你送衣物的!” “哼,一帮废物!”白容想冷哼一声,字字不屑,随即又软了声音道:“围屏外有个柜子,你放那就好了。” 池笑鱼一扭头,果然见一四角柜子立于墙角,她的眼瞳骤然收紧,白容想换下的衣物就摆在那,说不定…… 池笑鱼疾步走过去,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心如战鼓擂,因为,都不需要翻找,一只血色的小瓶子竟然就这么放在衣服的最上面! 薛大哥的……鸿雁契! 池笑鱼激动地几欲要忍不住呼出声来,身后的池子里水声轻响,池笑鱼回过神来,忙放下托盘,从怀里将顾子赫替她制作的假的鸿雁契拿出来放好,再小心翼翼地捻起真的鸿雁契塞进衣服里…… 整个过程,她的手指,抖得厉害。 “哗啦~”一声,水声乍起,池笑鱼骇然转身,只见那花梨围屏已合了半扇,白容想如出水芙蓉一般,浮起了大半个身子,就在池中央定定地看着她。 池面上飘满了玫瑰花瓣,白容想抬起挥围屏的手臂上,也是沾了些许,火焰般的红衬得她肤白似藕芯,青丝有些湿漉漉地蜿蜒在胸前,有些如海藻浮在池面上,胸前的春光似泄还无…… 池笑鱼微张着嘴,看着池中的人儿,呆若木鸡,她所有的神经似被人用线拎起来一般,好像随时都能轻而易举的扯断! 白容想看看愣怔了的池笑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嘴角一弯道:“你怎地这般看着我?” 原来,她没有发现! 池笑鱼松了口气,一下子回过神来,顿觉失礼至极,撇过头,一张脸涨红得似池中花瓣一般。 白容想划到池边,双臂杵着池沿,细细地打量着池笑鱼,调笑道:“倒也是,你那胸前跟茶杯盖似的,你这么盯着我看,本宫主也是不会怪你的。” “你……你……你……”白容想话一出,池笑鱼窘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气急地喝了一声“白容想!”便跑出了房间。 即便是出了房间,池笑鱼依旧慌乱地手足无措,怀里的鸿雁契并不能让她安心半分,三魂丢了七魄想来也不过是如此了! 池笑鱼一走,白容想的面容在这蒙蒙水汽里,显得有些淡漠,她提臂掌心一运气,''咻''地一声,衣服上的那只鸿雁契便已然是握在掌中了。 白容想用手指轻轻捻起红线,她微微仰着头,把鸿雁契拎到眼前,细细凝视着,那眼神似是要把那只血瓶看穿了一般,半晌后,她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浸没在玫瑰花池中,水雾里,响起了一声叹息,满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一名侍女远远看见池笑鱼,立刻跑到她跟前道:“池大小姐,薛老板已在后山等你。” 池笑鱼听罢瞬间便抖擞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直往雁回宫后山而去。 远远地,池笑鱼便见薛摩负手立于山林中,他那一身腥红于一片翠绿里,分外醒目。 看着那人的背影,池笑鱼嘴一撇,竟是红了眼,这段时间她刻意不去想他,可真到见着他时,她才终于明白,这思念是如何地如影随形,其实也不过短短数日啊,怎么就能这样? 池笑鱼止步定了定心绪,只道定是那抹红色,晃了眼。 薛摩听到身后的声响,回身便见一身棕色粗布衣裳的池笑鱼急匆匆地向他赶来。 那身宽大的衣服罩着她纤瘦的身体,再加上她急急赶来的动作,样子有些莫名的滑稽,秦英蹲在高高的树干上,看着便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而薛摩看着却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薛……薛大哥……”池笑鱼跑到薛摩面前,讷讷道。 “我收到口信了,你急急唤我来做甚?”薛摩冷冷道。 薛摩冷漠的语气,比这瑟瑟秋风还要冷上三分,池笑鱼心中一阵酸楚,低声道:“我……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语罢,薛摩只见池笑鱼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什,待在掌中摊平,薛摩一脸讶异,不可思议道:“鸿雁契?!” 闻言,秦英一个旋身便从树上急速而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池笑鱼手中那只小血瓶。 池笑鱼接着道:“我从白容想那里得来的,我听到她和冯克说,这是你的,你快看看是还是不是?” 薛摩看了看池笑鱼急切而又期待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那只殷红的瓶子,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脱口道:“我那日接你回去,你不肯,为的便是这个了?!” 池笑鱼见他完全没听进去重点,急得直跺脚:“这些不重要啊!薛大哥,你快看看,是与不是?” 第182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 池笑鱼低头转了转手中的瓶子,自言自语道:“这鸿雁契无名无姓的,要怎么才能认定它就是你的呢……” 秦英抢了话道:“这不难,只要我师父逆行经脉,血蛊动了,那便是他的!” 池笑鱼眼神倏尔晶亮,望着薛摩高兴道:“那……那你快试试!” 薛摩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头思绪如浪涌,原来他所以为的任性妄为,他所以为的世家脾气,背后竟然是这样?! 她就这样一袭粗布麻裙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放下身份心甘情愿去侍候白容想,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在陌生之地谋划了如此之多…… 此刻的薛摩无比希望池笑鱼不要那么懂事,她堂堂江湖世家之女,她应该嚣张,她应该跋扈,她应该为所欲为,而不应该让人,竟然心疼? 秦英见薛摩一直看着鸿雁契发愣,用胳膊肘子轻轻顶了顶他,薛摩回过神来,从池笑鱼手中接过血瓶…… 池笑鱼和秦英聚精会神地盯着血瓶中的蛊虫,生怕错过了它一丁点儿动静。 薛摩看了眼手中的鸿雁契,微微挑了挑眉,他眼一闭,一运气…… “动了!动了!它动了!”池笑鱼的惊叫声乍然而起,秦英眉开眼笑地从薛摩手中接过那只血瓶,小心翼翼地端详起来…… 池笑鱼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明媚起来,欣喜道:“薛大哥,这真是你的鸿雁契!太好了,你再也无须受制于人了!” 薛摩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池笑鱼,她后面还说了很多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有些表情,过于生动,注定了是要铭记一生的。 山下有人在喊池笑鱼的名字,池笑鱼回身一看,隐约可见似是白容想的侍女,料想定是白容想在找自己了。 “容想在找我,我要回去了,薛大哥你也快下山吧。”池笑鱼说完,两人却都没有动,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对方,池笑鱼低了头,缓缓道:“秦姑娘……她没事吧?” “嗯,已经没事了。”薛摩回道。 池笑鱼微微吐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眶虽微红却亦坚定,道:“秦姑娘受伤这件事情,确实非我所愿,薛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所以你永远都不会理解,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做这些不是想改变些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无功……但我亦无过。” 池笑鱼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只留下愣怔在原地的薛摩。 我无功,但我亦无过…… 薛摩突然开始没来由地心疼起来,他甚至开始在想,如果没有秦飒,他是不是也会爱上这个小姑娘? “你在发什么愣?”秦英扯着薛摩便往另一个方向走,急道:“既然你的鸿雁契已到手,我们赶紧离开雁荡山。” 薛摩就这样任秦英拽着走,似具稻草人一般,半晌,秦英才发现薛摩的异样,秦英回身看着薛摩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蹙眉道:“你怎么了?” 薛摩呆滞滞地看向秦英,轻声道:“秦英,你告诉我,我薛摩,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她如此待我?” 秦英看着薛摩微红的眼眶,突然间,有些明白过来,脱口道:“薛摩,你明白告诉我,如果没有秦飒,你是不是就爱上她了?” 薛摩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是没有如果,该存在的,她就是存在了,这世间本就有先来后到这回事。” 秦英想到秦飒为了薛摩所经历种种,竟心有薄怒,严肃道:“那你告诉我,你还爱秦飒么?” 一提到秦飒,薛摩的眼眶就湿了,似是想起了陈年旧事,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他自言自语道:“我记得那一年,在碎叶城,因为屈候琰出关了,我一直都不敢和秦飒亲近,她呢,就想尽各种办法来接近我,她让我继续教她武功,我告诉她,她不用学,她便缠着我教她,我急了,我就说,我不喜欢她,所以不想教她。她一下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一脸的泪水,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心疼是种什么感觉。” “然后呢,她就去缠着陆师兄,两人整天黏在一块,你从她旁边过,她都不带搭理你一眼的。”秦英一脸调侃补充道。 薛摩无奈地苦笑起来:“然后我就慌了,我怕陆师兄把她给抢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真是特别特别的慌,然后我又生气,我气她之前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怎么转眼,就不喜欢了!” 秦英笑了起来,道:“我记得那些日子你气得饭都吃不下了,后来绷不住,就去坦白了。” 薛摩一脸怅然,道:“也许我当时就不该那么做,如果这样,把她送出碎叶城,她就不会再留恋,不会再回来,待我进中原了,再用些非常手段把她留在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时得相见!” 秦英挠了挠头,略带歉意道:“那个问题,是我不该问。” “我知你重情,既然池笑鱼帮你拿到了鸿雁契,我们就当欠她一个人情好了,以后寻了机会还她便是。”秦英接着道。 薛摩摊开手掌,看了看掌心的那只小血瓶,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的鸿雁契。” “你说什么?!”秦英惊得声音都兀地高了起来,道:“刚才你运气的时候,蛊虫明明动了啊?” 薛摩摇摇头道:“我逆行经脉时,蛊虫并没有动,后来,我用内力,让蛊虫动的。” “你!”秦英一脸讶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薛摩皱眉道:“池笑鱼孤身犯险,就是为了帮我拿鸿雁契,她那么期待,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失望?” 话毕,两人面色一凝,似是同时想到了什么一般,异口同声道:“糟糕!” 薛摩道:“他们既然可以调换鸿雁契,那必然是知道池笑鱼的目的了,她留在雁回宫有危险,我现在就去带她出来。” 薛摩才刚转身便猝然停下了,秦英疑道:“怎么了?” 第183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 薛摩沉吟了一番,道:“我还是不出面的好,你飞鸽传书给子赫,让他赶紧上雁荡山接池笑鱼回去。” 秦英自然是明白薛摩的用意,也不耽搁,速速便去办了,待到顾子赫来接池笑鱼时,已是傍晚时分了,白容想一点儿也没阻拦,直接应允了,现在这个当口,有冯克在,池笑鱼也确实不宜久留。 白容想和池笑鱼徐徐踱步到房门口,白容想勾头朝房间里看了看,只见顾子赫有条不紊地在帮池笑鱼收拾行装,一袭水蓝绿背对着她们,不知怎地,白容想觉着顾子赫此刻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母性光辉…… 两人没有进去,就站在花园里,白容想看着弯腰撩花的池笑鱼,叹息道:“薛摩究竟是给你下了什么蛊啊?!池笑鱼啊,那么好的顾子赫,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池笑鱼身形怔了怔,起身坦然道:“我看到了,所以,他是我一辈子的挚友!” “多伤人呐。”白容想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番,她想告诉她,薛摩着实不适合她,可是,又突然不想劝了,白容想知道,深陷其中和置身事外,看问题,完全是两码事的。 我们看到一条路,那条路上狭窄不容人过,荆棘密布,狂风骤雨,甚至我们看到,那就是条死路,可是在他们眼里,那条路上宽阔没有边际,道路平坦,鸟语花香,甚至他们看到那里,藏着桃源…… 这种差别,光靠劝,是劝不回来的。 池笑鱼终于是和顾子赫离开了,白容想骑马直接把他们送到了雁荡山脚下,回到流芳殿时,冯克的不高兴全都写在脸上了,白容想不知道要怎么跟冯克解释她这种高高在上连个朋友都没有的人,对池笑鱼那种惺惺相惜的情谊,她自己跟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白容想没有再看冯克,回身,眼神尖锐,道:“来人!传我令到江湖各大驿站,从今天起,池笑鱼便是我白容想的挚友,谁要是敢动她,便是和我雁回宫为敌,我白容想绝不善罢甘休!” 冯克铁青着张脸,离开了流芳殿,回到住处,见着白正光,再也憋不住,大吐苦水,忿忿道:“白叔,你说说看,既然已经知道她的目的,哪怕不要了那小丫头的命,又怎么能放她走呢?!” 白正光咂了下嘴,看上去也是不同意白容想的做法,但还是劝慰道:“容想自小目中无人惯了,难得有个可以入得她眼的朋友,也就随了她去吧,再说了,即便没有武林盟主,那聚义山庄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反正池笑鱼拿走的鸿雁契是个假的,我们也不必要去多生这些枝节,说回来,赶紧把薛摩的鸿雁契弄到手才是大事。” 冯克诡异地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只血瓶,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莫不是?”白正光瞪着眼睛,一脸的讶异。 冯克接上话道:“这才是薛摩的鸿雁契!” 白正光道:“芊芊竟然那么快就拿到了?” “先前我们并不知道容想把薛摩的鸿雁契放哪了,自然查不到,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一个容想的贴身侍女,要拿这个,太简单了!”冯克解释道。 白正光负手来回踱步道:“那既然薛摩的鸿雁契已经到手了,少林继任大典的事是不是就可以……” “照原计划行事!”冯克斩钉截铁道:“胁迫他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看他整个月满楼,身败名裂!” 白正光的眉心微微抖了抖,虽是默许,却也暗自揣摩,这冯克行事是越来越狠辣了…… 薛摩回到月满楼,习惯性的去推秦飒的房门,当门一推开,一股子甜腻的脂粉气飘来时,薛摩整个人彻底清醒了,秦飒是真的已经离开了。 薛摩回了自己房间,倒头就睡,自秦飒走后,也不知怎地,薛摩整个人变得特别嗜睡…… 混混沌沌中,碧空如洗,碧空下大漠黄沙万顷,黄沙上一青稚少年,举目眺望。 日头越发毒辣了,似是都在嘲笑,在这片浩浩荡荡里,人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少年小心翼翼地取下腰间的壶,想喝水,可倒了半天,竟是一滴也没能流出来,少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壶别回腰间,继续朝着戈壁走去…… “回来了!回来了!阿瑾回来了!”一群少年在门口咋呼起,只见站在最前头的一人,像离弦之箭一样飞奔了出去,那个飞奔的身影,便是才刚年满十四的秦英。 楼台上,两位鹤发老者眼露赞许,叹道:“瑾儿的资质,当真是万里挑一!” “阿瑾,阿瑾,你还好吗?”秦英搀着有些踉跄的少年的,急道。 “我无碍……只是……有些脱水了。”阿瑾说完,险些站不稳,就在快要倒下去的一瞬间,秦英担住了他,把他往背上一移,便往城里跑。 “阿瑾,你真是太厉害了!” “对啊,对啊,你究竟怎么做到的啊!” 到门口时,少年们叽叽喳喳,一通猛夸,阿瑾虽已无力搭话,可看着他们鲜活的脸庞,还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他扫视了一圈门口的人,在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身影后,原本翘起的嘴角便又耷拉了下去。 “诶诶诶,都让让,都让让,没看他都这样了嘛,让我先背他回琉璃殿去。” 秦英边嚷边急冲冲地往里面走。 “嗤,有什么了不起,等明年,我也一样可以!”说话的少年一双鹰眸,眼神尖锐。 旁边一清秀少女,淡淡道:“阿骨,不可妄言!” 名唤阿骨的少年,面有委屈,“哼”了一声,便走开了,只余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秦英在廊间快步走着,阿瑾双眸翕动间,忽然看见了那一抹自己寻找的身影,她一袭男装,英姿飒爽,正在和师兄讨论着什么…… 阿瑾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停一下。” 秦英听话地停了下来,低垂着头,一脸不明所以,他以为是他背他的姿势让他不舒服了,所以秦英又重新把他往肩上耸了耸。 第184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 阿瑾远远地看到她笑了,他们手握剑柄,似是谈到了什么,她笑得特别开心,特别甜…… 阿瑾看到她向自己看了过来,轻描淡写一眼,就过了,再没看他。 阿瑾抿了抿嘴,把头歪向了另外一边,轻声道:“走吧。” 秦英又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着,背着他回琉璃殿。 这里的天气,特别诡异,白天还艳阳高照的,晚上竟又下起了漂泊大雨。 雨中,一个少年把剑舞得唰啦唰啦响,剑风一过,似是他身边的雨丝都带起了凌厉的架势,他早已浑身湿透,却是全然不顾,剑也越耍越快,可下一瞬,他却猛然戛然而止了,低垂着头,立在雨中,剑尖指地,雨水顺着剑刃汩汩而下…… 他遽然一抬臂,一使劲,剑尖便插入了土地里,剑柄兀自左右晃荡着,昭示这无处可宣泄的怒意,少年走到檐下,坐在台阶上,愣愣地看着这漫天如泣如诉的瓢泼大雨…… 秦英看在眼里摇了摇头,从拐角处走出,坐在了他旁边,转头一看,一脸的惊诧,随即便笑道:“阿瑾,你在偷偷躲着哭啊?” 阿瑾这才反应过来秦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了,他微微侧头,抬起袖子就在脸上抹了一把,道:“不过是雨水而已。” 秦英憋着笑,假装感慨道:“原来,还有只下两行的雨啊……” 阿瑾转头怒视着秦英,可是抿着嘴,眼眶却红了,泪意瞬间把那怒气都冲淡了,秦英从来没见他这样,知道他是真难过了,也不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经道:“为了我妹妹吧?” 阿瑾听罢,一直在深吸气,似是憋着什么,憋得辛苦,一瞬后,也憋不住了,低垂了头,泪水便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秦英见状,略有埋怨道:“那日你对小飒说那样的话,你就该想到,会是今日这样的结果啊!” “有屈候琰在,我又能怎样?”阿瑾蹙眉道:“她今天和陆师兄笑得好开心,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她可以笑得那么灿烂……为什么啊……明明她之前还说喜欢我的,秦英,为什么啊?女孩子……都是那么善变的吗?” 阿瑾的语气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秦英猛然起身,拍了拍袍子,道:“我去把小飒叫来。” “诶!你别去!秦英!”阿瑾连忙起身想叫住,然而他的话并没什么用,秦英一阵烟般地早没了踪影。 阿瑾低头看了看自己,袍子已湿透,上面还擦了些泥巴污渍,整个人都是脏兮兮的,下一瞬间,他轻功起身便向琉璃殿飞去。 等到秦英带着秦飒过来时,秦英愣在了原地,大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都不眨巴一下地看着眼前那人。 只见他,哪有什么雨渍污泥,一身月白衣袍穿戴得那叫一个整齐,头发似是也刚梳理过,临风而立,直叫人问这是谁家少年? 这么短的时间,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啊?!!!秦英在心头高呼。 阿瑾假装清了清嗓,秦英才恍然回过神来,呐呐道:“呃……那个……我去院外守着。” 秦飒看了看忽地跑远了的秦英,回头皱了皱眉,道:“不知瑾哥哥找我何事?” 阿瑾听着秦飒这清清淡淡的话语,本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去了大半,他深深看了秦飒一眼,头便垂了下去,脸色红扑扑的,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瑾哥哥若是无事,那我便先走了。”秦飒作势便要离开,阿瑾一心急忙上前拦住了她,秦飒一脸疑问地,头一歪,怔怔地看着他。 她本是一身男装,但是此时,她脸上的表情,让阿瑾觉得世间万千不及其一二…… 少年的嘴一张一翕,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些什么,可是画面却越来越混沌,薛摩听不到那两个年轻人的对话,慢慢地,甚至连面容都模糊起来,薛摩开始心急起来,他就想这么看着他们,看到天荒地老也没有关系,他爱看,可是一切却如雾气般开始消散…… 薛摩心一急,猛然翻身而起,梦终于还是醒了…… 薛摩用手杵着脑袋,眼前满目的殷红,提醒着他,他已不是睡梦中那个稚嫩的少年了,而这里,也不是碎叶城了…… 我是睡了多久?薛摩无声地问,他起身轻轻推了推窗户,月正中天,他懒懒披了外袍,从桁架上拿了披风,便出了房间。 薛摩站在房门口,看着黑暗中这幢陪自己历经无数风雨的小楼,空荡荡的胸口里开始有了点点暖意…… 黑暗里,任何一点微弱的光,都显得明亮。 那是……池笑鱼的房间?薛摩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去,他没进屋,走到窗边一看,只见桌上烛光昏黄,将池笑鱼榻前顾子赫的身影,温柔地笼了层纱。 只见顾子赫小心翼翼地往池笑鱼的双手上抹着什么膏体,动作细致而温柔,和脸上的悲戚格格不入,涂抹好后,他轻轻将池笑鱼的手放进棉被里,他也没走,就坐在榻前愣愣地看着池笑鱼安稳的睡颜,却倏忽间,一颗泪珠乍然砸下,在那暖黄的烛光里,就像颗颗琥珀…… 薛摩默不作声地缓缓下了楼,后院里月光如烟雾般缱绻于人侧,满院都是桂花的沁人香气,风一吹,细碎花瓣便簌簌而下,一不小心,便披了一身…… 薛摩抬头去看,一轮满月,不减丝毫,圆满得像种幻觉…… 不知秦飒如今身在何地,回陇右了没有,会不会也午夜梦回,一抬首,便是看到这般圆满的月亮? 薛摩想着想着,嘴唇微微张合,却只得一句。 秦飒,我想你了。 这世间最苦,究竟是求而不得,还是得而不相守? 薛摩这么一想,竟是想到天光乍破了,“吱呀”一声,院门轻轻被人推开,断了薛摩的思绪,两人愣愣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进来的人正是秦英,两人都有些意外,秦英先开口道:“大清早的,你站院子里作甚?” “大清早的,你去外面作甚?”薛摩反问道。 第185章 君子二字,自当如是 秦英忙反应过来手上提着的东西,遂藏到身后道:“无事,无事,我先上楼回房去了。” “慢着。”薛摩喊住秦英,想了想或许他能解,便问道:“秦英,我且问你,江湖上都道我倾心白容想,于是冯克百般刁难于我,可江湖上也道池笑鱼倾心于我,却为何子赫,这般赤诚待我?” 秦英发现他的关注点没在自己身上,暗自松了口气,几乎没怎么细想,张口就道:“那顾家府邸藏书阁三座,而那冯克的雁回宫藏剑室三殿!” 秦英摆摆手,一脸这种问题还需要问的表情道:“哎呀,比不了!比不了!” 秦英这一摆手才发现,他把带回来的东西全呈在了薛摩眼前,急忙揣进了怀里,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八宝斋的桂花糕?五六十里路啊!薛摩惊讶地眼睛都瞪圆了,随即想了想,谁喜欢吃桂花糕来着? 华浓?! 薛摩先是一惊,随即便笑了开来,嘴里喃喃道:“这傻小子……” 薛摩刚欲上楼去,便见顾子赫下得楼来,顾子赫打招呼道:“阿摩怎地起的这般早?” 薛摩没回,而是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回家一趟吧,笑鱼没事,我便也心安了,我是独子,家事也总不能让二老担着。”顾子赫道。 顾子赫拍了拍薛摩的肩膀,刚走没两步,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要帮池笑鱼做这样的事?我知道,单凭她一人,要拿鸿雁契,是决绝不行的。” 顾子赫停了脚步,脸庞隐在树荫里,显得有些阴郁,身后道:“你心里当明白,我拿到鸿雁契那一刻,心里不可不谓撼动的!” “我不是磐石,我亦有心,我也会感动,你又何苦……”身后那人没有再说下去。 顾子赫心头酸涩难当,他当真是应该恨的,他应该不顾一切去阻挠,去破坏,去毁灭,然而他攥紧了拳,他红了眼睛,他咬碎银牙,却在他抬起眼睫的那一瞬间…… 那双通透清明的眼眸里,铮铮然,全是正气…… 那当真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双眼睛…… 顾子赫缓缓叹了口气,转身看着眼前这个他都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来对待的人,一阵风过,淡黄色的桂花在空中徐徐而下,顾子赫开口道:“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薛摩微微侧了侧头,顾子赫便继续道:“其实我为她做那么多,并不是想因此她能爱上我,她值得我爱,所以,我要为这份值得,用尽全力,哪怕最后她依旧不会爱我,但我希望我想起她时,我是觉着高兴,而不是觉着遗憾!” 薛摩突然就明白了,明白了顾子赫那种为了我爱的人,我能做的,可以做的,我都做了,哪怕到最后不能得偿所愿,我亦不遗憾的心情! 正是因为明白了,薛摩瞬间看懂了顾子赫表情里的难过,这飘飘洒洒的一树桂花似是下不完一样,愈飘愈烈了,薛摩穿过这香气四溢的漫天花雨,走到顾子赫身前,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拥住了他,道:“见子赫,知君子,这世上若有君子,当是子赫的样子。” 顾子赫轻轻拍了拍薛摩的背,笑容纯良,道:“阿摩,过誉了……” 秦英在游廊上等了半晌才等到华浓起床梳洗完毕,本来是左盼右盼总算盼到华浓出了房门,结果他却假装不经意经过般叫住华浓道:“前几日有人来拜访,送了一盒桂花糕,这楼子里也没人爱吃甜食,想到你爱吃,便拿来给你了。” “八宝斋的啊!”华浓乍一看到,本来极是高兴,琢磨了一番秦英的话,眼里的光又兀自灭了下去,礼数俱全地道了谢。 秦英看着华浓娟丽的面庞,直怨自己不会说话,挠了挠头正准备说点好听的,华浓便抬头道:“正好笑鱼也该起床了,我拿去和她一起吃好了。” 秦英听罢一阵心疼,这可是他大半夜便马不停蹄去买的啊!!! 华浓刚要走,秦英忙道:“呃……那个……那你多吃一点啊,待会练轻功,很费力气的。” 华浓点了点头,便折过游廊,进了池笑鱼的房间,只剩秦英楞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池笑鱼正巧打点整齐,看到华浓进门,甜甜唤道:“华浓姐。” 华浓拉着池笑鱼细看了一番,才道:“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了,秦英全部告诉我了。” 池笑鱼眉梢一动,一脸俏皮道:“啊……什么时候我的事情你都是通过秦英知道了,我竟不知晓,你们竟这般亲密了?” 一瞬间,华浓脸上两朵红云乍现,嗔道:“你这小妮子,什么时候这嘴变得这般不饶人了!” 池笑鱼也不回话,只是眯了眼,傻呵呵地笑着,华浓执了她的手,在掌心微微摩挲,一时间感慨万千,道:“我们笑鱼,自打出了那青瓦高墙,当真是长大了许多,那可是雁回宫啊,换了我,想来也未必敢!” “不笑话我傻么?”池笑鱼本来已经准备好挨训了,没料到华浓竟是夸赞与她,不禁脱口道。 华浓摇了摇头,薄唇轻启:“那不是傻,是勇敢……” 华浓拉着池笑鱼在桌前坐下,问:“你当时就不害怕么?” “当然怕呀!”池笑鱼瞪大了眼睛,随即又微微莞尔:“可是……只要一想到薛大哥,下一瞬间就不怕了……” 华浓看着池笑鱼那种似是粉身碎骨都无惧的神情,心头一个声音暗自喟叹:薛摩啊薛摩,你看看你都造的什么孽啊! 兴许是提起了雁回宫,池笑鱼突然一脸振奋,紧抓着华浓的胳膊,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般道:“华浓姐,我和你说,其实容想,人很好的……” 可池笑鱼所意想的惊讶的神情并未在华浓脸上显现,反而,她极其淡定道:“我知道,你们相处的,应该会很好!” 咦?这不对啊?以外界所传白容想的性子,华浓姐应是很担心我俩水火不容才对啊? 第186章 梦 华浓看出她的疑窦,解释道:“昨天晚上,雁回宫的告令就已传遍了江湖各大驿站,白容想向天下昭告,谁要是敢动你,便是和她雁回宫为敌,她说,她当你为友。” 话还没说完,池笑鱼的眼睛便已然湿润了,瘪着嘴,看着就差嚎啕大哭了,憋了半天,吐了几个字:“到底是……我小人了……” 华浓刚欲宽慰几句,一阵叩门声乍起,开了门,来人竟是月姨,两人皆有些诧异,月姨道:“池姑娘,请随老身走一趟,薛老板在后院等你,特让老身来请。” 池笑鱼心上似有闷雷滚过,她一直去忽视心头那股如雾气般缭绕不散的预感,而今…… 终于怕是要不好了。 池笑鱼微一撤步,她不想去,她不愿去,她……怎么敢去…… 然而她的不想、不愿、不敢并没什么用,当她远远看到伫候在桂花树下的那人的身影时,她心上有个深刻的念头,她池笑鱼这一生,完了! 池笑鱼缓步接近他,待到近了,才看到他暗红的毛绒披风上已然是披了一层星星点点的暖黄,想来定是站得久了,池笑鱼伸出手去,才刚从他披风上摘下一朵花蕊,他便回身来看,眉眼晶亮,霎时间,天色都似无光…… 斯人院中立,桂黄披满身。 薛摩,你好看的,有点过分了!池笑鱼如是想。 薛摩转过身来,淡淡一笑,道:“你来了,我有事想和你说说。” “呃……也不急这一时嘛……”池笑鱼佯装开怀道:“我跟你说,我刚路过厨房,厨子做的早饭可香了,薛大哥和我一起去吃啊。” 池笑鱼一说完转身拔腿便想走,然这一瞬,手臂却被身后的人硬生生地拽住了,池笑鱼闭了眼,眉间一抹凄恻。 连逃,都逃不过了么? 池笑鱼心上一叹,回身垂眸看着满地落黄,竟有一种天旋地转之感。 “你竟然敢去拿我的鸿雁契,想必已然知晓,我不爱白容想。”薛摩说得无比坦荡,他知道,面对池笑鱼他已经无需再隐瞒。 薛摩轻声道:“那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池笑鱼不禁抬起了头,怔怔看着他,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是不是只要触及那个人,他都是这样明月清风般地温柔? 池笑鱼哑声道:“是秦姑娘,对吗?” 薛摩嘴角噙笑,颔首道:“是啊,就是秦飒。” “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刚满十一岁,第二年,我用了点办法,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站在了我面前。”薛摩唇边挂着浅浅的笑,他似是整个人都浸在回忆里,紧接着,那笑却一点一点散尽,只剩一脸怅然:“十年了……竟也过了十年了……” 薛摩微微弯腰倚在了身后的桂花树干上,他说的并不多,可不知为何,池笑鱼却感受到了他身上那铺天盖地的疲惫…… “这时间实在太漫长了……这十年里我仿佛走在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而那路仿佛没有尽头……”薛摩的嘴角微微抽了抽:“然后……秦飒出现了,她的出现,就像一道光,她就在那,就在路的出口,从此以后,我知道,她秦飒,便是我薛摩的出路。” 她秦飒便是我薛摩的出路! 这话重重地砸了在池笑鱼的心上,一遍一遍地回响,砸到她泪水簌簌而下,亦不肯罢手。 薛摩轻轻推了推树干,不再倚着了,而站直了身子,眉眼收敛,郑重道:“我这一生,只想要她一个人。” 池笑鱼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那么郑重,郑重到仿佛在宣誓一般,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表情,池笑鱼有些想笑,便真的努力扯着嘴笑了出来。 薛摩看着池笑鱼这又哭又笑的样子,觉得当真是滑稽,却又滑稽到他心上凄恻,他强压着心头不断上涌的酸涩,缓缓道:“你所有的心思,我全都懂,我全都明白,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亦是因为你与秦飒长得太过神似了,秦飒久不能在我身边,我便时时思念,如果我看你时,某个眼神,某个表情,某个动作,让你误会了,那都是薛大哥的错,我向你道歉……” “不要说了!”池笑鱼终是出声打断了他,用一种近似乞求般的语调。 原来……长久以来,竟都是因为相像么,那些稍纵即逝的柔情,那些模棱两可的温存,到头来……竟是因为相像么? 池笑鱼无声,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坠,这一切印在薛摩的眼里,他觉着这个本是干爽的清晨,因为池笑鱼,竟是湿润得开始冷冽起来。 眼前,薛摩的样子,模糊了又再清晰,清晰了又再模糊,她是应该决绝的,可是此刻,池笑鱼绝望地意识到…… 哪怕这样,她都想呆在他的身边! 这种念头蹦出来的那一瞬间,池笑鱼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出声了…… 薛摩看着她上前,看着她额头抵在自己的胸前,看着她双手紧紧攥着他枣红色的毛绒披风,看着她哭到不停颤抖…… 薛摩的手臂垂得直直的,他想起来顾子赫通透的眼,他想起来秦飒苍白的脸,他双拳紧握,捏到指节作响,他都没有抱她一下。 渐渐地,池笑鱼终于是安静下来了,半晌后,胸前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哪怕我无功亦无过,却终究……亦是留不得了,是么?” “我已和你叔伯谈妥,他们过了午时便遣轿辇来接你回聚义山庄。”薛摩柔声道:“笑鱼,你可以回家了。” 紧攥着她裹身披风的手,终于还是松开了,池笑鱼直起了身,脸上虽依旧还是泪痕斑驳,可双眼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要把他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重笔描摹,再狠狠地刻入心头,不然,又如何耐得高墙内岁月冗长。 她的眼神,看得薛摩心上一阵荒凉,薛摩扯了抹笑,道:“笑鱼……其实……真的挺勇敢的……” 话刚毕,池笑鱼嘴一瘪,泪水便又蓄满了眼眶,霎时决了堤,滚滚而下…… 薛摩无奈地笑了笑,道:“怎地这般爱哭,早知道,便不夸你了。” 池笑鱼破涕而笑,抬袖在双眼上,狠狠拭过,终于是明白了。 我心上有你,当是所向无敌,然我眼中有你,却是溃不成军。 第187章 奸细 “你去收拾下东西吧,待聚义山庄的马车来了。”薛摩顿了顿道:“我送送你。” “我不要你送我。”池笑鱼低垂了眉眼:“我怕,你一送我,我便,不愿走了。” 说罢,池笑鱼没有再做一丝停留,越过薛摩,径直上楼去了,只留下他一人,怔怔地立于庭院里。 一阵风过,又是一阵桂花落,花香馥郁。 时刻刚到,池五爷领车辇来接,四大护卫于辇后相护,车队浩荡,池笑鱼未回头一眼,薛摩未出门一步,一切,既不拖泥,亦不带水。 池笑鱼终是回了聚义山庄,待池五爷替她打点好一切,她才发现她三叔整日独坐于佛堂,来者皆不见,而她大伯闭关于静室,不允一声叨扰。 整个聚义山庄,静如死水。 池笑鱼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愧疚,她想让聚义山庄变回从前的样子,便提着神努力地和护卫侍从们嬉闹玩笑,她组织护卫们玩蹴鞠,组织侍女们比四艺,她极力地想维持住那个虽是荣光不在,却也无忧欢闹的聚义山庄,于她而言,聚义山庄不是什么江湖泰斗,那只是家。 可是有些东西,不在了那便是不在了,再怎么热闹非凡,也终是流于表面。 华浓懂,华浓知道池笑鱼也懂,所以,她才会在数个午夜梦回后,坐在阁楼上,静静看着夜色中偌大的聚义山庄,直至天亮。 今夜亦不列外。 华浓和顾子赫对视了一眼,华浓朝着顾子赫点了点头,顾子赫便朝着那个日渐瘦弱的背影走去。 “笑鱼……”顾子赫语气喟叹。 池笑鱼身形微怔,木讷地转过头,一双呆滞的眼楞愣地看着顾子赫,半晌后,那双眸子因噙满泪水才开始有了丝丝光亮,她终于没有办法再伪装下去,在顾子赫怜惜的注视下,她似被剥光了所有的壳,只剩脆弱不堪的躯体。 池笑鱼起身,一头栽进了顾子赫的怀里,她放声痛哭,哭得歇斯底里:“子赫,他们不肯原谅我!他们不肯……原谅我……子赫,我也不肯原谅我……我是聚义山庄的罪人……罪人啊……” 这一瞬间,顾子赫有种心被揉碎的错觉,他知道真正不肯原谅她的,只是她自己。 “我们去问你大伯,我们去问问他,他是不是不肯原谅你?”顾子赫拉着池笑鱼便要走。 池笑鱼迟疑道:“大伯他在闭关。” 顾子赫坚定道:“那我们便在门口问他。” 顾子赫几乎没有给池笑鱼推脱的机会,拽着她疾步而行,待她情怯时,她已然站在了静堂的门口。 当日在月满楼内,与叔伯们决裂的情形,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清晰,诚然,她是无悔的,但她也是有羞有愧的,池笑鱼刚欲开口,声音却哑在了嗓,没有发出来,此时她才自觉,原来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悲从中来,池笑鱼双膝乍然触地,一声“大伯!”喊得无不令人动容。 “大伯!”池笑鱼跪走至门边,扶着门泣不成声:“大伯……是我不好,是我不听话……笑鱼回来了,你出来见见笑鱼可好?” 门内并无任何应答,池笑鱼撇了撇嘴,便把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顾子赫惊得立马上前制止,池笑鱼挥臂拦开了他,头朝地上便又是重重一下,额头瞬间见红,字字泣血:“不孝女恳请大伯原谅!” 天色渐变,一道一道的白光蛮横地撕开了夜幕,闷雷滚滚似从苍穹的缝隙而下…… 顾子赫长吁一声,终是没有再拦下去,只是看着她一磕一求,额头从红变紫,从紫见血,顾子赫红着眼睛,指骨几欲握碎…… “傻孩子,你这般,让我如何安心练功?”门内有声音传来,沉闷而嘶哑。 池笑鱼喜极而泣,伏在门边急道:“大伯……大伯……是笑鱼不好……大伯,你原谅我,好不好?” 门内一声轻叹:“哎……傻孩子啊,你打小便是我带大的,如我亲生,我又怎会真的怪你?” “大伯……”池笑鱼轻声抽泣着。 “我不怪你,整个聚义山庄都不怪你……咳咳咳咳……”一阵绵长的咳嗽声自门内传来。 池笑鱼急道:“大伯,你怎么了?让笑鱼见见你好不好?” 门内道:“无碍无碍,老毛病了,静心闭关练功月余便好。” “可是……”池笑鱼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被打断了。 门内郑重道:“子赫,老夫闭关这段时日,烦请你替我照顾下笑鱼。” “大伯放心,必不辱命!”顾子赫垂头看了眼池笑鱼道。 “有劳了,好孩子。”门内说完这句便再也无声了,任池笑鱼如何喊‘大伯’亦是只闻风雨声了。 雨借风势,漂泊而来,池笑鱼跪在门口,任顾子赫怎么劝就是不肯走,顾子赫正为难时,转身便见池五爷持伞而来,一时间,心上大石顿落。 “笑鱼……”池五爷蹲下,还未来得及说下话,池笑鱼便转身扑在她五叔怀里嚎啕痛哭起来。 池五爷眉心微动,面上闪过一丝恻然,语重心长道:“你是二哥的孩子,聚义山庄永远都不会责怪于你,但你也要明白,你,便是聚义山庄的将来!” 池笑鱼依旧痛哭不止,池五爷笑着摇了摇头,朝着她身上一点,池笑鱼便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池五爷命人将池笑鱼送回了阁楼,他静静立于静室前,风雨滂沱,打湿了他的黑袍衣摆,他掸了掸袍子,转身进了静室。 屋内光线暗蔽,远远可见一人颓然地坐于坐榻上,双臂垂于膝前,头颅耷拉着,姿势说不出的诡异。 池五爷走上前,手随意在他身上一点,他才身形微动,头艰难地抬了起来…… 华发又添几绺,面色又苍几分,池五爷长叹了一口气:“大哥真是苍老了许多,再不复当年了……” “你……你什么时候学的我的声音?”池沧海气若游丝,看着这个年岁最小的弟弟,有些恍惚,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说,哪怕团结一心如聚义山庄却也依旧逃脱不了江湖那种同室操戈的命理? 第188章 盟主印 “这很重要么?我日日与你同进同出,要学你的声音,着实简单。”这问题无趣了些,池五爷哑然失笑。 池沧海提了提声音:“当然重要,我倒要看看,尔等贼人是何时叛了聚义山庄?!” 质问的语气,即便虚弱如他,倒连弱也弱得有些威严,若在小时候必定是怕的,可是现在…… “叛了聚义山庄……叛了聚义山庄!叛了聚义山庄?哈哈哈哈哈,荒谬!真正叛了聚义山庄的是你们!”池五爷遽然愤怒起来,他疾步地来回旋走,黑袍亦带了起来,到底是谁叛了聚义山庄,到底是谁置聚义山庄于这般风雨飘摇的境地? 不是我!是你们! 池五爷猛然停步,抬臂直指池沧海,道:“要不是你与池啸海只顾着儿女情长,堂堂江湖百年世家,会落得如今的模样?别说是灵山派和雁回宫了,就连偏安一隅,称霸一方的岭南巫蛊族和剑南机关世家,我们都比不了,你告诉我,这就是出了一代武林盟主的聚义山庄?!” 池沧海答不上话来,徒余眉宇间一片萎靡之色,他想起三十年前,池啸海被推举为武林盟主时的无上荣光,逐鹿台下万人齐呼,八方来贺,身为江湖人,理应如此,不是吗? 可是…… “我本以为你会重振聚义山庄的,可你看看你后来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池五爷愤怒得脸都有些扭曲了,他身嘶力竭道:“我知道你爱池笑鱼她娘,你便只把精力全部放在怎么保护池笑鱼身上,灵山派和雁回宫迟早要一统江湖的,到时候你要聚义山庄卑膝称臣吗?!” 此番话,池沧海不是听不出劝慰之音,毕竟是他自小最疼爱的五弟啊,可是,如若要与江湖争一二,那作为一个不会武功的盟主之女,当是怎般险境啊? 最开始池沧海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聚义山庄的软肋就犹如绳缚手脚,能求个明哲保身已然不易,枉论其他? 江湖代代英雄辈出,时不我与。 池沧海摇了摇头,语气里满含亏欠:“是我比不了二弟,身处龙潭虎穴,却无权谋之计。” 池五爷眸色忽暗,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他么?有时候盛极一时,就是轰然倒塌的开始。” 池沧海蹙了蹙眉,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到了此刻,池沧海有些心惊,急忙道:“五弟,如若名扬天下是要以自家人性命来做赌的话,那我宁愿默默无闻,享我们的太平日子。” 他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可是池五爷觉得这个“我们”听上去分外刺耳,他的眼眸彻底阴晦了下来,透出来的光如这湛湛寒夜般暗沉,他启口:“看吧,大哥,我就说,叛了聚义山庄的……是你们!” 池五爷绕着静室,无声地走着,他的手指拂过墙壁,拂过窗栏,拂过庭柱,原本是冰冷的物什,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一件一件,一样一样,都是那般滚烫…… 他启口,声音极轻,却如从地底深渊而来,绕廊不绝:“不知道深埋在这片土地的血液,听到你这样的话,他们,作何感想?” 并无责备之意,却是满含唏嘘。 “百年基业,一人命,何足惜?!”字字掷地,声声泣血,池五爷立于池沧海身前,逆光,是以他的眉目缩在了光后,但池沧海还是看到了他眼中有星华闪烁,只听得他道:“大哥,你若安于檐下燕雀之地,那便恕五弟,不奉陪了!” 池五爷从怀中掏出了那方盟主印,问道:“大哥,当年装盟主印的匣子在哪?” “你!你欲以何为?”池沧海又惊又怒,原本灰暗的面庞倒有些红润起来。 池五爷一派心平静气,缓缓道来:“丐帮线报,丹真心经传了历代武林盟主,历代所传便只有一方盟主印,以机关老鬼的手法,这印……当是一枚钥匙。” 池沧海脑中一声惊雷闪过,池啸海临死前交代的事情,本已覆尘不可视,现如今却因为池五爷的几句话,如狂风卷沙而过,瞬间清晰起来。 是了,是交代过什么……难道丹真心经真的?! 池沧海明白了过来,背脊僵得直直的,他故作厉色道:“荒谬!聚义山庄有没有丹真心经,你从小呆到大,你难道不清楚?当年比武,若二弟会那什么丹真心经,又何至于输屈侯教主半式?” 此话直击了池五爷心坎,也是让他犹豫至今才站队的原因,是啊,若真有丹真心经,那么这些年怎会不见丝毫影踪? 池沧海从他稍纵即逝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丝丝犹豫,急忙道:“五弟,你放了我……你若再执意查下去,只会置聚义山庄于风雨飘摇之境!” 然而“聚义山庄”这四个字还是把他给震醒了,池五爷紧紧了拳,开口道:“看来大哥还是不愿意告知于我了?” “你!”池沧海心底寒凉如九天银月,他知道,一切已经没有回旋了! 似是两相看破般,池五爷神色亦安然:“其实大哥心里明白,如今的聚义山庄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可就算是死,轰轰烈烈亦要强过无声消弭,大哥,便继续休息吧。” 池沧海看着池五爷的手指在他身上轻轻点过,瞬间如万虫过身,吃掉了一身气力,再也坐不住,颓然倒了下去,不能动,不能言,只剩神思清明。 他心头暗惊,这岭南的虫蛊,当真是已入登峰造极之境了! 池五爷双臂一展,开了门,从池沧海的视角看过去,一道白闪划破天际,风雨飘摇,天地萧肃中,立于门前的池五爷便只剩一幅黑色剪影,说不出的萧杀。 “我定会让聚义山庄这四个字重新立于武林之巅的!”话语含着天雷,滚滚砸下,那轰隆之声,似慷慨,似愤怒,只当各解其意了。 自此夜后,池五爷便对聚义山庄进行了寸土寸瓦式的搜查,大到机关密室,小到夹层暗格,均无所获,可是越是这样,便越是说明,当年放盟主印的匣子,确有问题! 第189章 丹真心经 池五爷开始旁敲侧击地寻问池笑鱼,可池笑鱼说她连那匣子长啥样都记不得了,更别说其他了。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池笑鱼顾忌到什么,故而没有说真话,可当他在静室借着池沧海的口去问时,池笑鱼依然是那般答案,他才笃定,池笑鱼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就这么断在了这个当口,池五爷焦心地嘴里都起了泡,池笑鱼亲自煎了药去,看到他五叔这般,也是心疼,宽慰道:“五叔,找不到,便不找了,好不好?” 池五爷看着那浓稠的药汁,喃喃道:“若是很重要呢?” “有多重要?”池笑鱼问的急,眼睛瞪得大大的,煞是天真。 池五爷垂眼看着蹲在自己腿边的人儿,眼里意味复杂,到最后还是如长辈一般抚了抚她的后脑勺,轻轻道:“像聚义山庄那么重要!” 池笑鱼彷徨了一瞬,可随即便坚定道:“如是这样,爹肯定会交代于我们的,他没交代,便是不重要,五叔便不要再找了,你身子要紧,大伯……已经这样了,三叔又整日在吃斋念佛,人都见不着,五叔……笑鱼也只有你了……” 话还没说完,池笑鱼的眼泪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池五爷看侄女这样了,便连连应道:“好好好,五叔不找了便是。” 池笑鱼见他应了,心里很是欢喜,像个小孩子一样,拽着池五爷的袍袖蹦跶,池五爷一脸慈爱,光在池笑鱼的身上晃动,池五爷眼睛一眯,似是被什么给晃了眼。 他蹙了眉,抬手便把像尾鲤鱼一样乱跳的池笑鱼给摁住了,他手指一拈,执起池笑鱼颈前的物什,好奇道:“这是什么?晃得我眼睛疼……” 池笑鱼看着颈前的挂坠,眉眼一弯,道:“这是小时候我爹送我的,我可宝贝了,便一直随身带着。” 池五爷身形一楞,似是脑中有根弦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目光矍然…… 戴在身上……是了,最重要的东西,理应,带在身上! 城西千秋巷的宅子前,池五爷推门的手顿了顿,他垂了眉眼,缓缓叹了口气,极是不甘的样子,踌躇二三,最后却也还是只得推门而入了…… 小室内,花照影和吴范对桌而坐,看到池五爷进来,目光便齐齐望向了他。 “你约我们到此,所为何事?”吴范开口道。 “我找到装盟主印的匣子了。”池五爷的语气不咸不淡的,说到底是件大好事,可他却并无雀跃之情,花照影眸光一闪,便道:“在哪找到的?” 池五爷淡定道:“池啸海的棺材里。” 那语气凉薄得似是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花照影和吴范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他们看到了相同的意味:掘坟,掘了自家二哥的坟! 到底都是江湖人,下一瞬,便又都神色如常了,花照影的食指不停地点着桌面,很显然,她在思虑,手指方停,她便开口道:“这样说来,那里面的东西必然重要,你必然已经拿在手里了,结果你却发现这东西有问题,你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不得不拿出来共同商讨。” 短短一句话,就把池五爷本想独吞的心思给道了出来,池五爷看着眼前媚眼如丝的女人,冷声道:“花老板,心思太灵巧,也未必见得好。” 花照影笑了开来,那笑声似银铃般叮叮当当响,她边笑边道:“倒也不是我心思巧,若我得了,也是这般做法。” 一说完,花照影便又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清脆悦耳的笑声瞬间提醒了座上两位: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啊?! 然而,事实是,她就是。 池五爷回了神,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使过丹真心经? 乍一提到秘籍,吴范惊道:“那里面装的真是丹真心经?!” 池五爷鼻腔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从怀中掏出羊皮卷,丢在桌上,道:“你们看吧。” 两人立马把羊皮卷捋平,一张一张看了下来,却是越看眉头皱得越高…… 池五爷道:“这羊皮卷里的内功心法,写得极乱,当今世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种行经脉的走向,你们只用走三个穴,便能发现,气息根本走不通!” 还未等池五爷说完,花照影就已经开始驭走气息,才走三穴,花照影的眼色便完全阴鸷下来…… 吴范一直在研究着羊皮卷上的字,并未见花照影的动作,待看了半天,吴范恨恨道:“而且,这见鬼的破经还不全!” 池五爷的心沉了下去,吴范见多识广却也得出这个结论,看来自己的推断并没有错,闷闷道:“是了,不全,只有半卷。”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想必心里皆是把江湖先人全问候了一遍! 你要传就传,不传就一把火烧了,整个什么半篇半篇的,竟是些弯弯绕绕,老不痛快了! 虽是这般想,可都已经找到半卷了,快到手的东西,自然也没有放弃的道理,吴范平了平心气,道:“那另外半卷呢?” 屋内沉默了半晌,花照影看向吴范道:“你们丐帮收集线报江湖一流,吴舵主自是比我等更见多识广,此事,想来你心中应有计较,不妨说出来听听。” 被这么当众一夸,吴范也不谦虚,“嘿嘿嘿嘿”地直乐,这吴范说起来城府亦是颇深,否则也不会将江淮各个分舵皆捏在手里,但是到底是丐帮出身,为人终是要更豪爽些,张口便道:“以此来看,丹真心经就是传了历代盟主,依我看,传得必然是一部完整的丹真心经,否则池啸海没必要带到棺材里,再者,以常理来断,一件东西,一分为二,实不可能另外再弄一件信物。” 花照影眼眸晶亮,接着吴范的话头道:“一件东西,如若特别重要,重要到要一分为二,那么……当是一实一虚,虚实相合,实的置于身侧,那虚的……” “当是含于口中了!”吴范见花照影迟疑地看向他,便把话接了上去,吴范心里暗惊,这花照影着实聪慧,一点即通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千里求亲 池五爷听完他们分析,也明白了其中意思,却也还是不敢肯定:“你们的意思是……” “池啸海临死前,把另外半卷说给人听了”吴范把话点明了,用的肯定的语气。 瞬间,十多年前,池啸海临死前的场景挟风裹雨而来…… 池啸海不顾众人劝阻,突发奇想,硬是要将一身内力灌入池笑鱼体内,此其一。 池啸海恐旁人在场分心生变,于是室内便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此其二。 事并未成,当他们发现有异时,池笑鱼体内气息极乱,毫无章法,便道是走火入魔,寻了少林大还丹来救,此其三。 当真是疑点重重! 池五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轻轻闭上了眼,紧紧抿着嘴唇。 花照影紧紧地盯着池五爷,这个面容清秀的中年男子,他的神情从初生疑窦到尘埃落定,她知道他已经了然于胸了。 花照影挑眉:“池笑鱼?” “池笑鱼。” 吴范和花照影对视了一眼,他看到花照影的食指又开始轻轻敲击着桌面了…… 是日,黄道吉日,宜嫁娶。 端平路一头,那媒人穿得喜气洋洋,活脱脱一只红灯笼一样,脸上的笑都似要滴下来一般,她扭动着腰肢,小碎步迈得极快,于是每走一段便不得不停下来招呼后面的人赶紧跟上。 而她身后,那是相当的蔚为壮观! 为首的两名小厮,抬着托盘,一只上呈着鹿皮,一只上呈着狐皮,而后每两人一组抬着红色礼箱,共十六组,三十二名小厮,再往后便是两串儿的江湖人士,衣袍精致,领口绣竹叶纹..... 扬州城霎时炸开了锅..... “我的天啊,三十二人的纳征队伍诶,好大的派头呀!” “我长那么大,还头一次见这般多彩礼的呢!也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 “竹叶纹!灵山派,是灵山派的诶!” “灵山派?!” “是沈掌门要娶白宫主了么?” “不对不对,娶白宫主怎地会往扬州城来嘛!” “诶?诶!诶!在月满楼停下了,在月满楼停下了!” 端平路两侧皆是些看热闹的百姓,还有些活波好事的便直接跟着队伍的最后,一路的酒楼、客栈、伶馆、妓院、赌坊上了楼层的窗前露台上亦是站满了人,一眼望去,真可谓形色各异,姿态万千,好一个甚嚣尘上,当真是好生热闹! “不是沈扬清啊……那……那!那可不就是逍遥剑了嘛?!”此话一起,瞬间人群便乱糟糟的了,说是怨声载道那都不为过,好些姑娘话语间都带着哭腔了…… “沈放要成亲了?!” “他……他真看上那个伶人啦?” “不可能,逍遥剑那样的人……一介伶人怎地配他?” “就是!那样的豪侠,他是整个江湖的!” “我不信!” “我也不信!” “走走走,快点跟上看看去呀!” 这队伍最后姑娘、侠女的,便又跟了好些,说到底都是些春闺女儿心事,本就是美妙年华,心底自然是恋慕英雄的,如今英雄有属了,就好似自己藏着掖着的宝被硬生生抢走了一般,光想想,心头都是颤巍巍的。 可是,英雄也总是要成亲的。 白天的月满楼既不提供饭食,也不表演歌舞,以前还下下棋,现在连棋盘都收了,便只提供茶水,供来往客人暂作歇息,是以,纳征队伍这一来,原本清清静静的月满楼大堂倒是和晚间一般热闹了。 月姨得了消息,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后面跟了一溜串姑娘,那些个姑娘看到这阵仗,再看看灵山派的护卫,瞬间便都心知肚明了:灵山派有人来求亲! 姑娘们个个都兴高采烈的,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儿,看着这般排场,喜庆、隆重、昭告天下、万众瞩目! 热闹这回事,谁又会真的不喜欢呢? 不表演姑娘们也并未施粉黛,却因着这良辰良景,粉颊晕酡红,眉梢染羞色,煞是好看了。 可这些林林总总看在薛摩眼里,却是这般的不是滋味。 他忽而想到了秦飒,他想,待他和秦飒成亲之时,想必已是结庐隐居多日,无媒妁之言,无亲朋之贺,空有两根红烛,一方喜帕,不知她可会觉得寂寥,可会觉得欢喜? 仅是这么随便一想,他都觉着心疼,面上阴云笼罩,双眼空落落的,尽是惆怅,自然没有注意到那媒人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了。 有人顺着媒人的目光瞧去,便见站在楼梯上的薛摩,也不知他几时下来到那里,连忙轻声道:“薛老板。” 薛摩终是回过了神,扫了堂里众人一眼,才缓步下了楼来。 媒人怔愣地看着这个一步一步走近的红衣男子,她久居河洛,本没见过薛摩,只是血衣魔头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刚开始她接下这桩喜事,也是有些害怕的,耐不住给的银子实在太多,便硬着头皮来了,这下见着了,她这心底竟有几分荒谬的暗自庆幸。 这人长得着实好看呐,比我说媒的任何一家公子少爷都要长得俊呐!媒人在心底空自暗叹,叹了半晌才发现薛摩面色不善地皱了眉,是她失态了,便急忙道:“薛老板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呐!”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媒人撇过头去看,就见一俏生生的姑娘,长得是好看的,就是一脸的小雀斑,巧笑倩兮,倒也可爱。 月姨见手下人无理了,冷声训道:“小五!”那小五立马敛了神色,怯生生地直往琴瑟身后躲。 月姨上前福了福身道:“我们姑娘失礼了,还望媒人莫怪。” 这月满楼竟是这般好相与的?! 媒人面上虽诧异,却也还是连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不知媒人前来,是为哪家来说亲的?”月姨问道。 媒人嘴角一翘,道:“灵山派,逍遥剑,沈放。” “求得是?” “贵楼,琴瑟姑娘。” 霎时,门口处一片哗然,絮絮然之间,不乏忿忿之声…… 第191章 郎情妾意 薛摩眉心抖了抖,若有所思地看向琴瑟,琴瑟似是心有所感般蓦然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便撞了个满怀,琴瑟又惊又羞,慌忙垂了头,本已是涨红的脸现下已然红到耳根了。 昏昏然之间,便听到身后小五那满含赞誉的话,她说:“那逍遥剑果真是个实在的!” 是啊,这般天纵英才,这般八方豪侠,这般……妾心良人……琴瑟心底喟叹,可那谢康因我而死,灵山派又要如何容我?! 薛摩收回了目光,他想他和琴瑟应该是想到一块去了,遂看向了媒人,泠然道:“沈放现下身在何处?” 薛摩这一开口周围便全静了,媒人忙道:“逍遥剑他晚几日便到。” 薛摩点了点头,看向月姨道:“你去把端平路头的迎客来整座都包下了,然后带着诸位先去下榻休息吧。” 月姨应了一声,便张罗开了,薛摩回身越过后堂,便进了后院里,一切的喧嚣便都隔在院外了。 秋日天凉,跟着他身后的白衣护卫,手上一抖便把毛皮大氅披在了他肩上,薛摩开口道:“秦英呢?” 白衣护卫嘴角一翘,笑道:“怕是又去聚义山庄了吧。” 薛摩止了步,看着这满院开得如火如荼的桂花树,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不还没到春天呢吗?” 白衣护卫闻言,浅笑了开来,也不答话,就静静陪着眼前人站在这片秋高气爽里…… 那景象,远远看去,就似一幅画,出自名家手笔。 聚义山庄里,华浓端了一尾鱼才刚出房门,便眼见着一朵花飘了下来,落在她端的鱼缸里,她莞尔,一抬头,便见那人蹲在房梁上,不是秦英,还能是谁。 华浓笑道:“你看看你,不是在树枝上,就是在房梁上,你是猴子变的吗?” 秦英本是咧嘴笑着,露出了一口整齐白牙,很是好看,可听得这话,瞬间笑意荡然无存,他旋身而下,掸了掸袍子道:“嘁,我好不容易来看看你,你倒说我像猴子,走了!” 说罢,便回身大步而去,华浓一看,急了,忙道:“秦英,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回来!” 本来华浓以为,他应是会生气走远的,没想到下一秒他便疾行到她身边,一歪头,咧嘴笑道:“回来啦!” 华浓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秦英眉开眼笑,说道:“我秦英什么人呐,哪会跟姑娘家置气。” 说到“姑娘家”的时候,秦英还用食指撩了一把华浓的下颚,华浓又惊又怒,一般人再怎样也还是遵礼法的,可他秦英…… 华浓气鼓鼓地直瞪着秦英,脸也是憋得通红,秦英好笑道:“没手出气呀?”他边说边将华浓手里的鱼缸接了过来,顺道脸凑了上去,道:“来来来!” 说到底,华浓也没能下得去手,只得无奈扶额,暗叹,什么清朗爽举的少年气呀,那都是不熟,骗人的,等你混熟了,那活脱脱浑身都是轻浮跳脱的痞子气! “走啦。”秦英催她,她便也收了思绪,快步跟上,秦英低头看着手里端的这尾鱼,挑眉道:“你端着一尾鲤鱼要去干嘛,炖了吃?” 华浓被他给噎得够呛,哭笑不得地指着前面的池塘道:“我要把它放到池里去。” 秦英丢下句“好嘞”,便飞身而出,几近擦着池面,横身一个回旋,那尾鱼便滑进了池里,动静之小,除了池面泛了几圈涟漪外,连鱼儿都未四下逃窜,他足尖蜻蜓点水朝池面一落,眨眼前人已然回到青石板上了。 秦英走到华浓面前,本想着她会夸自己几句,却不料,她一开口便道:“其实你来的也正好,我正要和你说说最近聚义山庄的事。” 秦英一皱眉,一撇嘴,一脸不悦,可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已然被华浓拽着往阁楼去了…… 那桂花院子里,薛摩只是站了片刻,便有人轻叩门环,一身水蓝青衣而入,正是顾子赫,薛摩启唇:“你来了。” 顾子赫莞尔,手中的扇子翻了两个滚,可以瞥见他心底的不安,薛摩也不墨迹,直接道:“你信中所言聚义山庄的事,你再详细同我讲讲。”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之前还不觉有异,连日来却越来越不对劲了,五爷他三番四次旁敲侧击地问笑鱼,他爹临死前,可有交代过些什么。” “他在找东西。”薛摩断定道:“那……笑鱼怎么说?” “我也问过笑鱼,她甚至把她父亲临死前的话同我讲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顾子赫面色有些苦恼,接着道:“你猜前几日怎么了,连一直闭关不出的大伯,都开始询问笑鱼了,而且,他问的,更直接!” “怎么说?”薛摩微微蹙了眉。 顾子赫抬眼看了看四周,随即凑到薛摩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他大伯问她,她爹临死前,可有把丹真心经交与她?” 听到丹真心经这四个字,薛摩的神经绷了那么一瞬,思虑了半晌,道:“应是她叔伯们得到了什么消息,类似于池盟主临死前,把丹真心经传于了自家人吧。” “可是并没有啊!”顾子赫急道。 也无怪乎顾子赫这么焦急,池笑鱼的叔伯竟然敢这么问,那这消息必然是有些真实性的,可这种消息传在聚义山庄还好,若是传了点去江湖上,那池笑鱼乃至整个聚义山庄便皆是要被人架在火架上烤了! 这世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先莫慌,她叔伯那般疼她,又本是聚义山庄的人,断不会坑了聚义山庄去。”薛摩安抚道。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可……可我又说不上来,你说究竟是谁把消息透露给她叔伯的呢,那人什么来路,可不可靠,图的又是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来,薛摩抱臂凝眉,是啊,是什么人能让池家人都笃定丹真心经就在聚义山庄呢?那人又是求得什么?有求有得,那便是桩交易,可如今的聚义山庄还有什么值得拿丹真心经的消息去交易的? 说不通呀!薛摩越想眉头蹙得越紧。 第192章 一意孤行 看着薛摩的表情,顾子赫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想到同一个坎那,路便死了! 顾子赫只觉后背一紧,周身沁凉,连薛摩都琢磨不通透的事情,那于聚义山庄是福是祸,于池笑鱼是吉是凶,怕都是后者要占得多了! 薛摩无法,不忍见顾子赫焦虑,也只得先劝慰了去,说他定会想办法查到那人,许是江湖把薛摩传得太过神通,顾子赫竟也就信了,临走时,虽也还是心事重重,但倒也不那么火急火燎的了。 待顾子赫走了,薛摩站在庭院里,有片刻失神,他那空落落的眼神里,却还是存着几丝温暖,许是因顾子赫,许是因池笑鱼,许是因他们那份满腔热血的信赖,相信他通天彻地,相信他无所不能。 可是。 薛摩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人,肉体凡胎的……一个人。 山林里,那林间小道看上去乍有还无,想来是有人想抄近路,硬踩出来的,此时此刻两匹马在上面跑得欢腾。 前面的那人,身背逍遥剑,腰挎虎尾鞭,正是沈放,身后便是他那小跟班,王起。 王起年纪尚轻,面容清隽,单看上去清清秀秀,有丝文气,好似任谁都能欺负了去,可跟在逍遥剑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便也沾了几分刚正果敢之意。 王起有些庆幸自己跟的是逍遥剑,他凝眸看着前面人的背影,满眼倾敬,思绪飘忽,他想起了几日前,在灵山派的大殿上…… 那场面若是个一般门人,怕是都哆嗦得走不到殿中央,而沈放硬是步伐不急不缓,身正影直往堂中一站,纵然是灵山派将德高望重的四大长老请了出来,他亦是面无骇色。 “我们四个辅佐了灵山派三代掌门人,如今年岁已高,既已避世,自是相信你们师兄弟定能壮我灵山之威,你二人之间,于情一字,我等本是担心扬清多一些,怎么事到临头了,反倒是你沈放了?!”说话的人是灵山派辈分极高的长老,姓沈,单名一个“霄”字。 殿两侧黑压压地皆是人,却是静的仿佛黑压压得皆是些假人,王起抬眸看了眼堂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沈扬清的脸颊似是抽了抽。 牙,一定咬得很紧吧!王起如是想。 “放儿,你素来识大体,他们月满楼杀了我们一剑术执教,你要娶那伶人,这怎可行?!” “确实如此,放儿,玄展和我说,就因为那女人,谢康的仇便一直没报,你如今要娶她,那你把灵山派的颜面又至于何地?!” 王起撇过头,只见杨玄展立于长老座侧,薄唇紧抿,唇角上噙了一抹似有还无的笑,王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忙去看沈放。 只见沈放扫了眼堂上众人,便垂下头去,随后他轻“呵”了一声,王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紧接着,便听他掷地有声道:“可能你们都有所误会了,我今日来,不是来与你们商量的,我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的。” 满堂皆静,可闻倒吸气声,王起忙向堂上看去,不出所料皆是意外愤怒之色,就连掌门人……咦,沈扬清的眼中怎会是露诧异敬佩之色?! 沈放转身抬步刚欲走,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下严声道:“我会在洛阳铺十里红妆,迎娶琴瑟,进我沈家!”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放肆!给我拦下!”沈霄气急起身喝道。 霎时,沈放身前,七人剑阵已然排开,几欲在同时沈放取下腰间虎尾鞭,长鞭往前一甩,空气都被打响了,七人往两侧一躲,剑阵还未成型,便被破了。 沈放手腕一动,朝着持剑人手臂袭去,没两下剑便脱手了,长鞭挽着剑柄一甩,剑便飞叉入殿内堂柱上了,剩余六人一涌而上,只听剑风、鞭风交替作响,过了三十余招后,长剑一柄接着一柄地被鞭子甩入堂柱上,七柄剑整齐一列,煞是惹眼。 两侧的灵山派门人皆是大开了眼,这鞭法是逍遥剑前辈独传于沈放的,沈放常年在外,若不是他身边人,这真是不常得见的。 沈霄抽出腰中佩剑,冷嗤一声道:“沈厉去的早,今日,我便来替他,好好管一管这儿子!” 王起一听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心想,完了,完了,他活那么大,还没见有谁能惹得沈家老前辈拔剑出鞘的!怎料,沈扬清起身道:“够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师兄,你随我来后院一趟,其余人,全部散了!” 掌门人终究是掌门人,即便还有人有异议,倒也没人吱声了,到最后,沈扬清和沈放究竟谈了些什么,王起当然也不能知晓,反正到最后灵山派是放人了,所以才有现在的他和沈放一路纵马狂奔,前往江淮。 待送走了顾子赫,薛摩便在房间里闭目运气走息,直到额上小有薄汗时,秦英才回来,秦英一回来便直冲到薛摩面前,把华浓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跟薛摩讲了。 薛摩也没有打断,全部听下来,发现和顾子赫说得大致无二,并没有什么特别,心上一空,便抱臂在堂中踱起步来。 秦英发现薛摩并不惊讶,便问道:“你已经事先知道了?” “子赫今天来过。”薛摩接着道:“秦英,以你看如今的聚义山庄,有什么可图?” “图无所图。”秦英几乎是脱口而出。 薛摩停了下来,问道:“那若是得到了丹真心经的聚义山庄呢?” “那还用讲,那必是丹真心经啦!”秦英挠了挠后脑勺接着道:“所以这个事情说不通,难道放消息的那人还指望池家人找到丹真心经后给他不成?!” 两人面面相觑,竟不觉都微微叹了口气,秦英一个旋身,像只猴儿一样地跳起来蹲在了窗棂上,看着端平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幽幽道:“除非啊,把整个池家都给他绑了!” “绑了?!”薛摩惊道。 秦英见他似是当真了,忙道:“诶!我说着玩儿的啊,这怎么可能,那池家三兄弟和那四大护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若如要下手,那动静应是相当大的,整个江淮都会知道,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的!” 第193章 初现端倪 “那如若是自己人呢?”薛摩说罢,秦英一挑眉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薛摩接着道:“我且不论动机,我问你,如果是自己人下手,可行不可行?” 秦英把聚义山庄的人挨个思虑了一遍,正色道:“皆可行!” 随即秦英便如释重负般笑了出来,乐呵呵道:“那不就是聚义山庄的人自己要找丹真心经么,那这便无大碍了呀,他们自己人总不至于害了自己人去嘛!”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找,偏偏这个时候找?”薛摩的话说得极快。 秦英答得也快,几近脱口而出:“那肯定是得到了可靠消息呀。” 薛摩接上道:“谁给得消息?” 秦英顿时哑口无声,又回到了问题最初的开始。 薛摩走到窗前,见天边红云斑斓,已近傍晚,幽幽道:“是时候,夜探聚义山庄了。” 月黑风高夜,薛摩和秦英穿着夜行衣游走在聚义山庄,两人身法极高,行动起来便似鬼魅般飘渺…… 两人分头行动,不一会儿,也查了个七七八八,交换了下眼色,正准备离开时,恰巧经过了池笑鱼的阁楼,月已中天,那阁楼上却是烛光煌煌。 薛摩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眼神示意秦英先躲起来,自己一个飞身便上了阁楼,薛摩站在窗边探头一看,只见池笑鱼手握着笔,伏在案几上,呼吸清浅,竟是睡着了…… 薛摩微微蹙了眉,闪身而入,走近那案几一看,旁边摆了一摞发黄的书,乍看两行,便能发现这些皆是武功心法秘籍。 原来她在誊抄……发现这个,薛摩便不自禁地难过起来,一个无法集聚内力的人,纵然背完了这世间所有武功的内功心法,又有何用呢? 梦里,一股清冽的气息迎面而来,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池笑鱼乍然惊起,回看四周,空无一人。 原来是梦。 下一刻,她便又瘫软地坐在了椅子上,眼眶一酸,泪水便漫了上来…… 可是,空气氤氲…… 他来过,不是幻觉,不是梦,他来过,他真的来过…… 池笑鱼咬了咬嘴唇,‘噌’地一声便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她下了阁楼,夺门而出,一头融进了茫茫黑夜里,她就这么沿廊跑着,夜风很急,风把她层层叠叠的袍裙撩摆起来,白纱招展,如坠云雾…… 她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却不敢叫喊出声,怕惊动了叔伯,她不敢叫喊出那个日日夜夜镌刻于心头的名字。 四下皆寂,池笑鱼倏然停步,她低着头,狠狠地喘息着,慢慢地,便也一点一点平复了下来。 他既来了,既不肯露面,又怎会让我轻而易举地寻着他?她在心里这么反问自己,待想明白这点后,池笑鱼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颓然蹲了下去,脸埋在臂弯里,削弱的肩头轻轻颤了起来…… 这一切皆被蹲在高处屋檐上的两人看在眼里,距离甚远,按道理薛摩是不可能听到池笑鱼哭泣的声音,可薛摩扶额晃了晃脑袋,那低泣却似就在耳边一般! 薛摩刚欲起身,便被秦英拽住了,秦英的双眼里写的什么,任谁看一眼便能懂,薛摩渐渐清明过来,双眼渐见寒冽。 “走!”冷冷一字后,两个黑影,转身便融入了黑夜里。 待二人回到月满楼时,顾子赫已然在薛摩房间里,等待多时了,他们才站定,顾子赫便开口问道:“可有什么异样?” 薛摩扯下面巾,道:“我这里该探的地方并没什么异样,噢,对了,池笑鱼她大伯为何闭关?” 顾子赫黯然道:“都是些陈年旧疾了,每年入冬前皆需闭关静养。” “那她五叔和她大伯是不是关系要更好一些?”薛摩问道。 “倒是自小要更亲厚一些。”顾子赫诧异道:“你怎么会问这些?” 薛摩笑道:“这都夜深了,他们兄弟俩还在静室内闲话了些家常。” 秦英兀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道:“那看来,我探到的消息,怕还要更值得掂量掂量。” “别卖关子了,快说!”薛摩急道。 秦英正色望向顾子赫道:“烂扇子,你们家那三叔有点问题啊!我听闻他已多年不管聚义山庄的事,只是一门心思地礼佛?” 顾子赫点点头:“嗯,是这样的。” “那便说不过去了。”秦英蹙眉道:“我去过佛室看过,那些个佛经甚是崭新,并不像被人常年捧读过,同理,那佛珠亦然,真正的礼佛人,那佛珠应是被磨得极其润滑,可他二者皆不占,而且,他房间的被褥并未动过,这夜深露重的,他应是不在聚义山庄。” 三人交换了下眼色,薛摩道:“之前池笑鱼出现在我床上的事,我们便道是聚义山庄的奸细所为,如若这奸细是……” 薛摩见顾子赫神色渐变,所以并没有直接点明,但还是道:“我并不想妄下这定论,但祸起萧墙这种事,这天底下,不是没有的。” 话一毕,秦英的脸色‘唰’地一下就铁青了,他身上背的,那也是祸起萧墙的血海深仇啊! 三人都不说话,这一时间,气氛便有些尴尬,薛摩看了看这默不作声的两人,起身执起酒壶,斟了三杯酒,道:“天气寒凉,我是真有些冷了,来来来,喝点酒,暖暖身子。” 酒还未过三巡,秦英便话多了起来,一个劲地调侃顾子赫,顾子赫也不歇着,秦英说一句,他便回一句,这一斗嘴,倒也热闹了起来。 薛摩就这么看着他们,若不是年岁相当,那目光可以说是相当慈爱了。 忽而,秦英一撇头,冷不丁地看向薛摩,从头到脚看了半晌,薛摩被他盯得一脸茫然,愣愣笑道:“怎么了?” 秦英大咧咧道:“你现在这身装扮,头发全部梳个髻,道是挺像个道士的,换身白袍,搭个拂尘,往那昆仑山一站,活脱脱一得道仙人!” 顾子赫听得不明就里,就问:“此话怎讲啊?” 第194章 甚嚣尘上 “烂扇子是自己人,也不怕告诉你,我家师父啊……”秦英顿了顿,身子往顾子赫那边倾了倾,才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身穿道袍,头戴逍遥巾,臂上搭拂尘,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得可好看了,就跟那什么仙人座下童子一样!” “道袍?!”顾子赫一脸讶异,看向薛摩道:“阿摩,你出身道家?” 还没等薛摩回话,秦英便接上道:“本来吧,人家是要得道修仙的,可惜了,硬生生被我等给拽进红尘了!” 秦英一喝酒,这话也忒多了,薛摩想罢,抬手一巴掌就打在秦英脑壳上:“你大爷的,喝酒都堵不住你这张嘴啊!” 这一打下去,秦英更不依了,硬是用轻功躲着,都要把薛摩那些个年少糗事全给抖了出来,结果,你一句我一句,三人基本上都托了个老底,煞是热闹了,等早晨月姨来叫醒的时候,才发现三人四仰八叉地就着地板便睡了一宿。 花照影步履倦怠,推开宅门一看,那二人皆已在堂中等她,懒懒道:“我近日练功,甚是疲惫,你们这一大早的便传我过来,所为何事啊?” 池五爷和吴范对视了一眼,道:“昨夜薛摩和秦英夜探了聚义山庄。” 花照影楞了一下,随即面上倦意一扫而空,忿忿道:“真他娘的多管闲事!” 池五爷接着道:“辛亏昨夜报信及时,我早有准备,倒也没被他们发现些什么,可是,时间一长,以他们那身轻功,池沧海被囚一事迟早会被查出来的。” 花照影坐在桌边,揉着太阳穴,眯了眯眼,嘴角一翘冷声道:“哼!查?竟然他那么爱蹚这浑水,那便请他踩进来吧。” 吴范双眼一亮道:“此主意甚好!” “散布消息出去,就说,薛摩从池笑鱼那,得了丹真心经,所以才放池笑鱼回聚义山庄了!”花照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从明日起,他可还有时间去查什么聚义山庄?!” 池五爷倒吸了口气:“你这样一来,笑鱼不就危险了嘛?!” “我的池五叔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别指望从你那侄女嘴里套出什么丹真心经的下半卷了!”花照影手指点桌:“交给江湖,交给雁回宫,交给薛摩,这样,怕还快一点!” 池五爷垂目一寻思,觉得甚是有理,也不失为一近道,便也不再多言。 吴范笑笑道:“这样一来,这江湖就该全乱了。” 花照影用手指绞着头发玩儿,面纱下声音带笑:“又何妨这乱世更乱一点呐,我倒想看看,笑到最后,谁是英雄?” 三人一番合计,待花照影离开后,吴范不禁暗叹:“也难怪岭南老怪连腐骨掌都肯教她,倒也是个厉害人物了!” 是日,薛摩已得丹真心经的消息便迅速在扬州一带传了开来,似滚雪球一般,越传越大,越传越快…… 顾子赫知道定是薛摩他们夜探聚义山庄的事被发现了,便有人从中作梗,造谣生事。这样一来,顾子赫便完全笃定,聚义山庄确实出事了,只是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他查来查去,竟查不出一点头目。 秦英火急火燎地进了薛摩房间,见他站在窗前,小跑过去道:“这下怎么办?” 薛摩没有回话,但秦英能感受到他浑身紧绷的气息,便道:“要不这样,我把江淮一带的人,全都调过来吧。” 薛摩幽幽呼了口气,眉心紧拢,道:“吩咐下去,把山南、河洛一带的人全部调进江淮,把江淮的人全部调进扬州!” “竟要这么大阵仗?!”秦英惊呼道。 “此一役不同上次冯克发难,敌暗我明,棘手得多,又摊上一本见鬼的经!”提到丹真心经薛摩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就要把动静弄大一点,我要告诉这江湖的各门各派,我薛摩还是传闻里的那个薛摩!” 以恶名以慑江湖吗?秦英扪心自问,他踏叶行什么世面没见过,他自然是不惧的,但是他也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被人给算计了! “那……那这样一来,不是向整个江湖宣告我们就是得了丹真心经嘛!”秦英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 薛摩叹了口气,双手搭在秦英肩上,道:“我的秦英啊,现在这种情况,这消息是真是假,你觉得还会有人静下心来细细分析吗?” 是了,是真是假,已经无关紧要了。 短短三天内,扬州地界开始出现了穿着各种各样门派服饰的人,或单枪匹马,或三五成群,路上遇见了,也互相拱手寒暄,嘴上虽不提,面下却皆是心知肚明,各自来意。 东灵山上,杨玄展疾步而行,终于逮着沈扬清的贴身小厮,急道:“扬清人呢,怎么哪都找不到他?” 小厮道:“掌门他……应是在后花园,我这便带你过去看看。” “他在后花园干什么?”杨玄展步履极快,那小厮几近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气喘道:“近几日掌门时不时地便会去后花园,也不干什么,就是在那一待便是大半天。” 杨玄展一听一脸莫名,只是那步伐却是越发快了,倒是苦了身后那小厮去了。 果不其然,一进后花园远远便能看到立于亭中的沈扬清,一身月白光华,英气逼人…… 杨玄展几近是跑过去的,沈扬清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急?” “江湖传闻,薛摩从池笑鱼那得了丹真心经了!”杨玄展说话向来干脆利落。 沈扬清眉峰抖了一下,但脸色很快便平复了下来,不急不缓道:“这丹真心经传了也近百年了,却从来没见人使过,等哪日真有人用了那般功法,再夺不迟。” 沈扬清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杨玄展的意料,但是他又无法说出到底哪里不妥,思来想去想到小厮刚刚说的话,便道:“你一个人在花园里作甚?” “看看风景。”沈扬清回答得简单,甚至有驱人之嫌。 杨玄展脸一垮,有些不高兴了,忿忿道:“门派内还有诸多事务,掌门人若赏够了景,还望早些回大殿去,属下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先行离开了。” 第195章 各怀心事 杨玄展一拂袖便扬长而去,他并没有发现沈扬清的异样,确切来说,整个灵山派都没有发现沈扬清的异样,没有发现他迷蒙的眼神,没有发现他疑惑的表情,没有发现,他爽朗中偶尔带出的优柔之举。 如若他们再细心一些,可以想到当日就是在这里,沈扬清允了沈放去江淮。 然而,谁都没有发现,所以那日沈放和沈扬清的谈话只能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被覆盖了过去。 那日,后花园里,沈扬清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当真要娶那女子?” 沈放没有直接回答,嘴角一直翘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煞是好看,他说,“我沈放来世一遭,多经悲苦,年幼丧母,少时丧父,得幸可以拜逍遥剑为师,不曾想出师之日,师父便也离我而去,身为灵山派右执事,常年奔走在外,我沈放,并不惧刀光剑影,可是,人生种种,回首看去……皆是寂寥……” ‘皆是寂寥’这四个字仿若一记闷锤一样打在了沈扬清的心上,沈放接着说,“师弟,你与我同根同源,想必这一路上的心境,你定也是能感同身受的,你也知晓,我沈放并不是贪慕美色之人,可琴瑟,我是真的喜欢她……” ‘喜欢’?沈扬清默默地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不知怎地,竟突然有些鼻酸,人生这漫漫二十余年里,他竟然想不出一个人,可以放上这两个字,喜欢…… 忽然之间,他茫然了,茫茫然中他看见沈放的眼中有光在闪,那是在自己眼中从来不曾出现的东西。 沈扬清扪心自叹,这个在西北中了十二道剑伤亦不曾留一滴泪的汉子,此刻,眼中,有光在闪…… 沈扬清的心头彻底空白了,半晌,他开口问了句话,他问,“师兄,真心的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沈放真的想找一个美妙无比的词来形容给沈扬清听,可他读书不多,想了半天硬是没想出一个好听的,最后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手用剑柄轻轻搭在沈扬清心脏的位置,道:“这里,满当当的。” 最后,沈扬清终于还是让沈放走了,他一个人站在偌大的花园里,恍惚了…… 他记得沈放临走时的笑,日月失光!所以他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爱可以让一个人连苦笑都使天地失色。 待沈放走了一炷香后,他问了自己一句话,他问,“这里,不会满了吧?”没人能给得了他回答。 薛摩这事一出,江湖处处都是暗流涌动,反倒是雁回宫平静得很,冯克等了几日,白容想皆没下令,他急得那叫一个坐立难安,只得去找白容想,才刚踏进她房间,便急道:“容想,薛摩的事情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他和我说了,那是江湖下套,他没有得到丹真心经。”白容想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看着河洛一带送上来的信笺。 冯克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他说没有,你就信他?” 白容想蹙了蹙眉,抬眸,厉色道:“他说没有,我就信他!” 呼之欲出的,皆是威严!冯克能看出他的大美人已经有些不悦了,便也没做他想,郁郁赶紧撤了出来,上次因为设计薛摩的事情,已经让他和她之间薄有嫌隙,他实在不愿她疏远了自己去,只得作罢。 当沈放出现在月满楼的时候,扬州又沸腾了一次,若是之前还有些希冀的话,那这次是真的不知碎了多少春闺少女心了,她们心中的大英雄,原来,是真的要成亲了。 “你竟然真的来了?”能这么快就见着沈放,薛摩还是有些吃惊的,虽然他没有亲眼所见,但在他看来沈放与灵山派的拉锯,应是极耗时日的。 沈放笑笑:“这还能有假?” 薛摩一脸了然问:“你能来,想必谢康的事定然解决了?” “那是当然。”听到沈放肯定的语气,薛摩也算是定了定心,整个人便也轻松下来,带着沈放入了一旁的雅座,给他斟了杯茶,道:“如若成亲,是在东灵山,还是?” 沈放轻轻抿了一口,忙道:“我长居洛阳,属下也皆在洛阳,成亲自然在洛阳。” 沈放口中那雀跃之情自是几杯淡茶无法掩去的,薛摩本是和他交情不深,可不知怎地,即便不是身处同一江湖势力,竟也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想来,惺惺相惜也不过如此了。 “就是不知,琴瑟会不会答应,有点怕,是白高兴一场。”沈放长吁了一口气,想到这里,竟面露紧张,他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抬头见薛摩眼带笑意,忙道:“呼,让薛兄见笑了。”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哪儿的话,我当年不比你好多少。” 话音刚落,便听得媒人急急下楼的声音,手舞足蹈地嚷嚷着:“成了!成了!琴瑟姑娘将聘礼都收下了!成了!成了!” 沈放听罢一激动,“噌”地一声便站了起来,薛摩笑着慢条斯理起身,拱手道:“恭喜沈兄,得偿所愿!” 沈放那张刚毅的俊脸上,难得出现了害羞之意,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半晌才道:“额……我……我能上去看看她么?” “自然可以。”薛摩笑着点头道。 三楼房间里,琴瑟坐于铜镜前,月姨立于她身侧,琴瑟看着镜中的自己,似是自言自语道:“上苍待我不薄,曾有人和我说过,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的,他诚不诓我。” 月姨敛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道:“那个他,便是薛老板么?” 沈放准备叩门的手,就这么定在了半空中…… 琴瑟神色飘忽,似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缓缓道:“那年我在我爹娘的计划下难得逃过了一劫,官府开始通缉我,我东躲西臧,却也还是被他们给逼到绝路了,前有关卡,后有追兵,呵,我不想把命交给任何人,于是,我看着我眼前的树,想到了自尽,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第196章 伏笔初埋(一) 沈放的身子不自觉地僵了一瞬,他听到琴瑟娓娓道:“就在我已经气息将尽时,我看到一人身着红衣,骑着骏马,朝我而来,就像地狱索命的鬼,却偏偏,救了我一命。” “不是从哪个方向而来,那一刻,他真的是从天而降的。”琴瑟的话一笔一划地烙在了沈放心上,疼得他有那么一瞬竟有些喘不过气。 “琴瑟,你爱薛老板么?”一个稍显年长的声音传来,沈放垂眸,没有多想,提步便离开了,没有再听下去。 琴瑟眉心微动,她没有想到月姨会这般问,更没有想到她会问得这般直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娓娓道:“爱情,都是自私的,在我心里,不曾想着占有的感情,那都不是爱,若我爱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留在我身边的。” 月姨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意外,琴瑟接着道:“他之于我,是一种区别于爱情的存在,牢牢扎根在那个位置上,既雷打不动,亦无法替代,而我呢,既不会想拥有,也不可能会忘记。” 琴瑟笑了笑道:“月姨,我是一个很清楚的人,我知道,感恩不是爱情,信仰更不是爱情。” 月姨听罢,面露敬色,感叹道:“我本还以为你愿意嫁给沈放,是因为薛老板的关系,如今看来,倒是我等浅薄了,像姑娘这种自重自爱之人,怎么可能会应允嫁于不爱之人呢。” 琴瑟低眉垂眸,两颊红云翻飞,低喃道:“沈大哥,乃我所愿。” 沈放下了阁楼,见薛摩已然不在刚才雅座上了,找了人一问,得知他在后院,便到后院寻他,转过围廊,便见一人红衣,正在马厩前刷马。 想起刚才琴瑟说过的话,心头涩涩,沈放轻叹了口气,朝他走去,薛摩听到身后动静,回身便见沈放一脸郁郁之色,在那一身黑袍的衬托下,便更显深沉,薛摩便道:“怎么,没有见到琴瑟?” “噢……嗯,没有。”沈放开口,声音有些喑哑,倏忽间,他似是想到什么一般,抬臂抱拳,弯腰垂首行礼,薛摩一愣,忙抬着他的手臂道:“沈兄这是何故,我薛摩怎担得起啊!” “这一拜,你受得起,多谢薛兄当年救了琴瑟一命。”沈放道。 薛摩遽然反应过来,忙让沈放直身,只道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做这种举手之劳的。”沈放话一毕,薛摩觉得此话甚是熟悉,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平沙寨的那一晚,相视一笑,甚是灵犀。 “明日一早,便让琴瑟同你回河洛吧,被那经书一折腾,这江淮一带,算是都不安逸了。”薛摩言语颇有无奈。 沈放拍了拍薛摩的肩头,以示宽慰,两人闲聊了几句后,沈放便也就离开了。 稍不留意,夜色便翩然而至,薛摩这个偌大的房间里,灯都是彻夜点的,桌上的烛光轻跳,薛摩的睡颜便忽明忽暗,光影流动下,就好似随时都会醒来一般…… 梦里,他梦见了他离开碎叶城的那天,秦飒沿路送他,三番五次劝她回去,她都不肯,执意要送,那一路,于他来说,仿若凌迟。 从寒风凛冽送到春风拂面,从冰山雪岭送到一马平川,在玉门关外也终于送无可送了,那日真正走的时候,他不敢回头看,可梦总归是梦,所以,梦里,他回头了。 本是如沐春风的时节,可他却回头看到了秦飒站在天山下的大雪纷飞里,白得几近透明,那鹅毛般的大雪竟是一片也落不到她身上,可是她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渺,竟似要和天山的雪融为一体了般…… 薛摩蜷缩的身体,颤了一瞬,几近本能地,下一秒他翻身而起,顺手从枕下抽出一柄长剑立于床前,手中剑正指堂中人。 堂中一人,夜行衣装扮,在那微弱的烛光下,什么都辩不出来,薛摩沉声道:“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丹真心经交出来!”来人压低了声音。 薛摩冷笑了一声:“嗤,我没有丹真心经。” “诳谁?!”话一毕,那黑衣人便遽然逼近,他身形飞快地左移右挪,迅速地避开了薛摩迎面而来的剑招,他起手一套看似软绵的掌法,直击薛摩握着剑柄的手,下一瞬,长剑便脱手而出,飞插入堂柱里。 “少林散花掌?!”薛摩大惊,来者身手绝对算得上江湖一流,而如今竟又使出少林绝学,薛摩不可置信道:“少林般若堂的人?!” 黑衣人缄口不言,一套掌法下来薛摩以焱火掌相接,两人内力几近相当,谁都沾不得便宜,那黑衣人眼色一变,他是来速战速决的,可不是来比武切磋的,紧接着一套刚劲的般若禅掌迎面呼来,薛摩面色一凝,心头一沉,出掌相接,却是短短几招后便漏接了一掌,那一掌实打实地拍在了薛摩心口,他后撤了几步,一顿,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般若禅掌使出来那一瞬间,薛摩便心知肚明,这不是一般的少林和尚,这是般若堂的得道高僧。 也是了,一般的人又怎敢夜闯他月满楼? 薛摩擦了擦嘴角的血,语气薄有不屑:“你们出家人就是这般无欲无求的?” “少给我废话!”黑衣人一身戾气,话毕,便直直袭来。 薛摩旋身一躲,厉然道:“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混沌沌的黑夜里传来了一声冷笑,很显然,以刚才的交手来看,他并不惧薛摩。 下一瞬,两人乍然交手,薛摩的身法开始变得诡异无比,在黑衣人眼中甚至出现了幻影,正当他疲于应付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一道光:这套功法,他曾见过! 就在他晃神的这一瞬间,薛摩乍然出现在他身后,一掌下去,他向前踉跄了两步,回身骇然道:“九曲大法!你怎么会九曲大法?!” 薛摩眼眸一暗,正欲发难,那黑衣人从腰间取下长长的藤鞭,破空擦着薛摩的脸颊甩了过去,一道血痕赫然绽放,再抬睫时,薛摩的眼中怒意汹涌…… 第197章 伏笔初埋(二) 那黑衣人鞭法虽妙,但对上九曲大法却依旧不免是落了下风,十几招后,薛摩从腰间摸出两把匕首,伏地而过,洞穿了黑衣人的脚背直直插进了地板中,在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里,薛摩拽住藤鞭缚住了黑衣人的双手,纵身扯着鞭子自他头顶翻身过,那黑衣人的手臂瞬间就直直地竖在了头顶。 薛摩嘴角一弯,笑得邪气,乍松手一抬腿,压着藤鞭的另一头,“刷”地一声便踩在了地板上,以此同时“咯嗒咯嗒”的骨头错位声听得人毛骨悚然,那黑衣人的手臂几近被逆向旋转了一周,他整个身子也因为疼痛而弯成了一个诡异的拱形。 “你!你放了我!”黑衣人的头巾有光泽泛出,已然汗湿,可话语间却依旧威严不减。 “太晚了。”薛摩一运气,原先插入厅柱的剑便收回了手中,他居高临下冷睇着他道:“敢夜刺我月满楼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嗤,我可是少林般若堂……”黑衣人话还没说完,耳边便是他颈部血管被划破的声音,眼见一串血珠飞溅在那红色的纱幔上,瞬间消失,他如同轰然倒塌的桥,瘫在了地上..... 薛摩冷眼看着地上抽搐的人,泠然道:“天王老子都不行!” 待秦英和花照影听到动静,冲进薛摩的房间,破幔而入时,看到的便是一地的鲜血,和倒在血泊中黑衣人的尸体,薛摩持剑而立,半张左脸鲜血淋漓…… 这场面一看毋需问,任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花照影提着裙子上前,弯腰把黑衣人的头巾面纱一揭,愣了一瞬,待起身,三人面面相觑,花照影秀眉一蹙开口道:“少林般若堂……首座。” 屋内一片死寂。 当车水马龙时,薛摩拖着一具尸体抛在月满楼的门口,他另一只手一扬,红色的纱幔就盖住了黑衣人大半个身体,围观者哗然。 不久,有少林的僧人赶来收尸,出言忿忿。 再不久,江湖甚嚣尘上,纷说般若堂首座被薛摩以利器洞穿了双脚,双臂被硬生生撇断了,割喉虐杀。 最后,江淮竟似又安静了下来,那些个为了丹真心经而涌动的暗流短短一日内竟全数撤出了扬州。 死了个德高望重的前辈,那些个利欲熏心的人,似是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薛摩杀了般若堂首座都敢当众抛尸,没道理他得了丹真心经,反而不敢承认?! 今日本来是琴瑟离开月满楼的日子,染了血,自然是走不了了,薛摩去“迎客来”给沈放赔了好几个不是,沈放倒也大气,笑笑说,往后挪一日也就好了。 冯克在雁回宫,倒是整个人乐得不行,就差舞狮来祝了,本来他们还在犯愁,他们可以在继任大典上做出薛摩杀害空无方丈的假象,可是,动机呢?如今,般若堂这事一出,当真是天赐良机。 “诶诶诶,我跟你说,昨夜还真有人去抢丹真心经了!” “丹真心经?!去哪抢?” “你这不废话嘛,我们这没出事,那当然是月满楼了!” 聚义山庄里,两个小护卫谈得起劲,并没有注意到池边的舟子晃了一晃。 “那……那抢到了?” “怎么可能,被薛摩给杀了,我去迟了,没亲眼看到,听说是少林般若堂首座,死得可惨了,听人说薛摩也受伤了,他……” “薛大哥他怎么了?”池笑鱼“咻”地一声一掀帘从舟子里窜了出去,吓得两名小护卫往后连缩了好几步,楞怔怔地看着她。 池笑鱼看他们呆住了,急得直跺脚:“你们说啊,薛大哥他到底怎么了?” 那小护卫忙道:“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说薛摩拖着尸体出来的时候,脸.....脸上全是血……” 池笑鱼听到这背脊一僵,茫茫然道:“子赫呢,顾子赫人在哪?” “顾少爷当下应在顾府。”小护卫话还没说完,池笑鱼拎着裙摆撒腿就跑。 她这一跑,就直接跑出了聚义山庄,等她都跑出一条街了,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时,她才诧然反应过来,聚义山庄的门卫竟然没有拦她,就让她出来了?! 池笑鱼一回身,便看到了不远处跟着她的四大护卫,她顿了顿,想到薛摩,也没再犹豫,直直往顾府而去。 “昨夜月满楼的事情,你听说了没?”虽然池笑鱼还没开口顾子赫便知道她这么急匆匆赶来是为了谁,但乍然听到,也还是不免黯然神伤。 “我已经去看过了。”顾子赫一副知无不言的慷慨表情。 “那……嗯……那薛大哥他……”池笑鱼低垂着头,绞着手指,吞吞吐吐。 顾子赫满眼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顶,笑着道:“如果他毁容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他了?” 池笑鱼睁着大眼睛眨巴眨巴:“哈?毁……毁容了?!” 顾子赫指着自己的左脸,比划着:“从这里到这里,被藤鞭给伤着了,那鞭上有刺。” “哦,这样啊……人没事,就好了……”池笑鱼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不要去看看他吗?”身后顾子赫的话音刚落,池笑鱼忙转身摇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我先回山庄去了。” 自那日薛摩坦白了心意,池笑鱼离开了月满楼后,人前,池笑鱼虽不提薛摩半字,可人后,顾子赫知道是怎样的。 她时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阁楼上,趴在栏前,托腮愣愣地看着月满楼的方向,有时候一看便是一大半宿。 她想他,但她不敢见他。 这些,顾子赫都是知道的。 这一夜,也不例外,顾子赫斜靠在柱边,远远地看着她,本以为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宿,却见她骤然起身,疾步跑下楼,跑出了聚义山庄,直奔着端平路而去,顾子赫苦笑了一下,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只见她穿过胡同,跑到月满楼的后门就站住了,没有一点想去敲门的迹象,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 第198章 伏笔初埋(三) 池笑鱼抬头看着这偌大的楼宇,站在这可以看见后院里的那颗桂花树,鼻尖是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有时候,他的身上也会有这股味道,池笑鱼如是想。 站了半晌刚转身要走,就看见顾子赫站在不远处,池笑鱼扯了一个无比尴尬的笑,顾子赫走近道:“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 池笑鱼忙拉着顾子赫调头走,道:“不用了,我们回去啦。” “你怕他知道你来看他?”顾子赫像座石佛一样落在原地,反正池笑鱼拉不动,他撇嘴一笑:“其实吧,你根本毋需有这种顾虑。” 池笑鱼一脸疑问地看向他,顾子赫不怀好意道:“他今晚喝了不少酒,然后,我给他点了炷香。” “你?!”池笑鱼诧然道:“你给他点迷香了?!” 池笑鱼话刚毕,顾子赫便揽着她的腰,足尖一点,一阵风过后,池笑鱼已然站在月满楼院内了。 池笑鱼一脸骇然地看着这周遭熟悉的景和物,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揍顾子赫一顿时,那厮却早已飞出院外了。 顾子赫斜靠着墙,愣愣地看着这栋楼宇,眼瞳渐暗。 池笑鱼在院中站了半晌才敢提步,这一提步,就听到“噗”的一声,吓得她立马抱头蹲在了地上,耳边依旧静悄悄的,池笑鱼抬头一看周围并没有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撇头,果真,是马厩里的流星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着她。 池笑鱼走了过去,轻轻抚了抚马鬃,近似耳语道:“你说,我上去看看他,这样好不好?” 本来池笑鱼只是想给自己打点气,哪知,流星却像听懂了一般,轻轻点了点头,池笑鱼好笑道:“几日不见你怎么就成精了!” 池笑鱼上了楼去,站在薛摩的房门前,几经犹豫,想到顾子赫那句‘点了香’也终于还是推开了房门。 等一层层撩开那红霞般的纱幔后,她终于见着了那个在梦里已经见了无数次的人,仿佛阴灵般阴魂不散,萦绕心头,是的,没错,就是阴灵,否则,怎么会这般磨人?! 池笑鱼恨恨地想,可是,眼光却是温煦如寒日暖阳。 桌上烛火静静燃着,池笑鱼一步步走近,走到床边轻轻蹲了下来,昏黄的光洒在他脸上,便把那份苍白给掩了下去,池笑鱼喜欢这样的颜色,不似往日,每每都苍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透明到消失了一般。 他睡得极其安稳,池笑鱼想,这迷香,顾子赫下得份量应是很足了。 池笑鱼凑近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又深又长,虽是涂了药,但是并未结痂,所以伤口甚是明显。 池笑鱼叹了口气,面色怏怏,有些无奈道:“你看看,你都毁容了,我怎么还是那么喜欢你啊?” 自然不会有回答,外面打更声又敲了一阵,池笑鱼起身,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提步便离开了。 待纱幔一落下,薛摩便睁了眼,他缓缓坐起了身子,手杵的地方刚刚池笑鱼趴过,便还有她的体温,薛摩的手指轻轻抚过,甚暖,他抬头,愣愣地看着那红色的纱幔,一动不动。 回去的一路上,顾子赫见池笑鱼心情甚好,便试探着问道:“心情这么好啊?你刚去见他,他醒了?” 池笑鱼一脸奇怪,道:“你给他下了迷香,他怎么可能会醒嘛!我就是太久没见着他,这下见了,心里高兴……” 池笑鱼还在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走,并没有注意到顾子赫已经愣在了原地,其实顾子赫并没有点什么迷香,别说池笑鱼进薛摩房间了,就是进后院,顾子赫清楚以薛摩的功夫,他都是知道的,而薛摩佯装睡着,只是为了…… 这一刻,顾子赫恍然了悟了,他想成全池笑鱼,而薛摩,想成全他。、 次日一早,沈放来接亲,月满楼张灯结彩,红烛红绸,那一众表演的姑娘们都盛装打扮,往那月满楼门口一站,简直赏心悦目。 月姨带着琴瑟出来,她凤冠霞帔,美得不可方物,月姨看着她,笑道:“你这一走,我上哪去找像你这样,琴弹得这般好的姑娘?” 琴瑟也不说话,只是笑,笑着笑着泪便出来了,半晌才道:“这不还有她们嘛!” 月姨往两边一看,只见她们个个皆是梨花带雨,佯装不高兴道:“今日这般好日子,你们哭什么呀,都给我憋回去。” 琴瑟走过去与她们一一道别后,媒人便搀着琴瑟下了阶梯,月姨忽而上前凑到琴瑟耳边道:“薛老板要我转告你,在灵山派如若受了什么委屈,定和他说,我们月满楼给你撑腰。” 百感交集都不足以形容而今琴瑟的心情,薛摩并没有出面,她怔愣了一会,抬头看着烫金匾额上“月满楼”那三个大字,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对着这栋雕楼画阁深深福了福身,最后一掀轿帘,坐了进去。 那轿帘一放,从此便是在热闹声中别了扬州,别了江淮,别了故土,远走他乡,远走千里之外。 少林的继任大典一日一日邻近了,聚义山庄也是收了拜帖的,顾子赫想着池笑鱼日日呆在那方圆之地内,怕她生闷,想带她出去走走,便兴冲冲地来找她,怎料她却道,也没啥好看的,不想去。 后来顾子赫讲,薛摩也会去,那小妮子便立即改口说,应该也挺精彩的,还是去看看好了。 这番转变,听得顾子赫无奈得直唏嘘摇头。 待得那一日了,这去往少室山的路上便开始热闹起来,就连路边都有村人给你临时搭出个小酒肆来。 最是勤劳,村民农妇。 此时小酒肆里刚坐下了几桌人,那村妇一边招呼着一边上了几个小菜,桌上一人一边斟酒一边向着对面人道:“妹妹,来给哥哥夹块肉,要大的。” 对面那小姑娘,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动了筷,肉是夹了,就是递到半空中就定住了,随后筷一松,那一大块肉“噗通”一声就掉在了酒杯里,酒都溅得到处都是。 第199章 少林风波(一) 那哥哥嘴一咂,不高兴了,抬头却见他妹妹两眼放光地看向前方,嘴一张一翕道:“这人生得……好生俊呐!” 哥哥一脸疑问地回身看去,只见那林间路上,停了一溜马队,领头那人一身红色镶黑纹束身衣袍,头发以红色玉制发冠全部束起,青丝瀑悬至腰下,白马红装立于光下,英姿焕发,如天将下界,教人不敢瞪目正视。 这哥哥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薛……薛摩?!” 邻桌的人乍一听,忙起身凑过来看,有人惊喜道:“妈耶,还真是薛摩啊?!” “他!他怎么还敢来少林呐?!” “咦,他们启程了。” “快快快,我们也跟上,这下有好戏看了。” “可老大,我们这肉还没吃呢?” “哎呀,还吃啥肉啊,保不准还能见着丹真心经呢,赶紧走,赶紧走!” 一群人放下了酒肉钱,火急火燎地便往山上赶去。 待到山门下,树林边已然栓了许多马匹,薛摩扫了一眼,单看看那马鞍装饰,便知来的江湖门派着实不少。 薛摩和秦英对视了一眼,两人下了马,把流星和狗剩一栓,便带着人拾阶而上。 那山门四柱而立,柱中连匾,柱顶立祥瑞,青石灰的眼色,十分肃穆,便衬得台阶上那一青一白的身影分外醒目,薛摩抬首看着,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臭稻谷,我先到的,你打赌输了,你怎么能耍赖呢!”虽是一身男装,但是池笑鱼的声音没错了。 “嘿嘿,就不背你,就不背你!”顾子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平台,池笑鱼就在后面追,才刚上平台,突然她“哎呀”一声,一个趔趄就蹲在了地上,顾子赫听罢忙回头朝她奔来,一脸焦急,完全没有注意到池笑鱼嘴角那不怀好意的笑。 顾子赫刚蹲下来查看,池笑鱼立即起身,一个蛙跳就扒拉在了顾子赫背上,嘴里叫嚷着:“叫你耍赖,叫你耍赖……” 池笑鱼在笑,顾子赫在背着她转……当真是生动啊!薛摩如是想,那双漂亮的眸子,晦暗如夜。 就在这旋转的间隙,眼前飞快地掠过一抹红,池笑鱼一个激灵,撇头去看,不禁喃喃道:“薛……薛大哥?!” 顾子赫自然也听到了,回身就见阶梯下,默然站立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们。 池笑鱼拍了拍顾子赫的背:“臭稻谷,你快放我下来。”顾子赫自然照做了,他撇了撇嘴,放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池笑鱼看着他一步步登临,太久不见,只此一眼,便觉世间颜色,皆如尘土。 “还真来啊?没关系吧?”顾子赫的话,言语中不难听出关心。 薛摩拍了拍他的肩,一脸豁达:“放宽心,况且,这种场面,还是该来的。” 池笑鱼几度张口,眼见薛摩就要走了,才鼓起勇气喊了句:“薛大哥……” “嗯?”薛摩转身看着她,一脸和煦。 “我……我……”池笑鱼知道是要说些什么的,可是一对上他的眼,便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半晌见池笑鱼没有反应,薛摩便笑了,看着顾子赫笑言:“呵……你家小鱼干什么时候变成小结巴了。” 话一毕,顾子赫和池笑鱼便愣住了,薛摩也没等他们回话,自顾自地带着人往大殿而去。 “他……他什么意思呀,什么叫你家的啊?!”池笑鱼一脸懊恼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语带哭腔:“全江湖都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他怎么还能这么说呢……” 池笑鱼也没有什么办法,抱怨归抱怨,一跺脚还是只能一路小跑地朝着那个背影追去,只剩顾子赫一个人呆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英斜睨了一眼旁边的人,正色道:“师父,你刚才的表情,难看极了。” “我不喜欢她穿男装!和秦飒……太像了!”秦英听得出薛摩语气里的不悦,没再多说,只是挑了挑眉。 寺院前两位守门僧,当远远看到来者何人时,两人急忙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忙跑进去通报了。 “大胆狂徒,我师叔尸骨未寒,你竟然还敢上我少室山!”薛摩一行人才刚在院门口停步,那守门僧便当头喝来。 秦英嬉皮笑脸道:“你这小和尚,我且问你,少林继任大典的帖子上可有写明月满楼不可来参礼?” “我佛无量,自然没有写。”守门僧答道。 秦英越发眉开眼笑道:“既然没有写,我等又如何不能来了呢?” 那守门僧见秦英这般轻浮之态,握棍而立,忿忿道:“佛门重地,岂容尔等在此撒野!” 那守门僧刚欲发难,之前进去通报的和尚窜出来道:“几位施主,我师祖请你们进去。” “师兄,这……”那守门僧一脸疑惑,他师兄也并未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薛摩留下句“劳烦了”便带人进了院门,待到大殿广场前,前来参礼的人纷纷回首来看,一时之间,议声如沸。 “薛摩!!!” “我没看错吧,月满楼他也敢来?!” “哦哟哟,厉害了!厉害了!” …… 冯克向白正光和欧阳以烈使了使眼色,欧阳以烈低声道:“放心吧,已然全数安排好了。” 白正光道:“他来了也好,就地正法总比还去扬州抓要来的妥当。” “呵呵呵……这次就叫他看看什么叫有来无回。”冯克说完便缓步走到薛摩面前,勾肩搭背道:“薛兄真是艺高人胆大啊,这地儿都敢来,真是让我忍不住想夸你啊!” 薛摩面色如常,淡淡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也该有个了结了,再说,我月满楼也不想树敌太多,总要看看还有没有重修旧好的机会嘛。” 冯克笑道:“薛兄说得倒也在理。” 白正光道:“都是雁回宫的,咱们便都站一处吧,马上这继任大典就要开始了。” 聚义山庄的人就在雁回宫的对面,领头的人是顾子赫,池笑鱼一声月白男装藏在随行小厮里,她一露头正巧看见了冯克双眼含笑直勾勾地看着薛摩,便不自觉地打了几个冷噤。 第120章 少林风波(二) 池笑鱼往殿中一看,一座释迦摩尼像结跏趺坐于大雄宝殿中央,眉目慈祥而庄严地看着这芸芸大千,殿四周十八罗汉像依次而立,形态各异,池笑鱼看着嘴角便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殿中蒲团上,和尚正在诵经,殿前空玄大师一身青衣而立,目光宁静而超脱,池笑鱼觉得,那种目光,确是得道高僧才会有的,空玄大师身后,两名小和尚,一人手捧衣钵,一人手持禅杖,应是等着空无方丈来,便可以开始继任仪式了。 池笑鱼躲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薛摩,倒也无所谓时光缓急,然而其他人却是开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空玄大师轻声道:“道形,你师弟去了那么久也不见回来,你再去禅房看看,若方丈师兄……” 话还没说完,便被大殿外那急促的脚步声给踩断了,众人向殿门口看去,进来的小和尚跑得气喘吁吁,一脸的慌张之色,他几欲站不住,脚一软便跪在了空玄大师身前,吞吞吐吐道:“师父……方丈……方丈……他……他圆寂了!” 秦英一脸震惊地扯了扯薛摩的袖子,结巴道:“他……他说谁圆寂了?” 薛摩自然没有搭理他,倒是冯克的嘴角不经意地翘了一下,在静了那么一瞬后,满堂哗然,不知是哪家当家的说了句“怎么会这么巧,这个时候圆寂了?” “圆寂了!这怎么可能?!” “我昨日还和空无方丈彻夜畅谈,他康健的很!”说话的人,正是灵山派那位辈分极高的长老,沈霄。 空玄大师似是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未留只字片语,疾步而出大殿,这一众僧人来客便只能蜂拥跟上,浩浩荡荡往少林禅房而去。 秦英一边跟着薛摩身后走,一边小声道:“师父呀,我怎么眼皮一直跳呀,这后背也凉飕飕的,要不……要不咱们走吧,本来人家也不乐意咱们来观礼的,直接走吧。” 薛摩还未来得及搭话,便被冯克抢了话头道:“这时候,走了,怕是不太好吧。” 薛摩停了下来,蹙眉望着冯克,正准备说话,便被身后白正光推了一把道:“走吧,墨迹些啥!” 薛摩看了一眼身后,他带的人本就不多,完全被雁回宫的门人堵住了退路,他面不改色地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没人能感受到,此时,他袍袖里双拳捏得有多紧。 禅房外有棍僧把守,便只有少林的人进去了,两堂三院的首座,除却身死未寒的般若堂首座外,皆在室内,而其余人便只能在禅房外的空地上候着了。 空玄大师一进禅房见着空无方丈的坐姿,心便凉了半截,他两指往方丈的颈部一探,眉目一垂,不禁叹了口气。 空澄大师见此情形,也知不妙,疑惑道:“怎么会这么突然了?!” 空玄往方丈的手腕处一号脉,一脸异色地看向空澄,空澄见他神色异常,便是一脸茫然地伸手去探,指一搭上,瞬间面上一扫无措之色,横眉瞋目切齿道:“师兄断的是何?!” “我断……焱火掌!”空玄话一落,空澄大喝一声,取下颈上硕大的佛串往门外一甩,六七颗佛珠似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饶是有点内力的人皆能听到那强劲的破风之声,众人本是翘首向里面张望,哪知一眨眼的功夫,那几颗佛珠夺门而出,向人群射来…… 所有人都看到那佛珠飞的方向是指着月满楼的人而去的,本也伤不到自己,却也还是下意识地后撤了好些步。 “全部后撤!”薛摩说罢上前两步取下肩上披风,往空中螺旋几转,那几粒佛珠便被包裹在披风中…… 身后阵阵惊呼响起,因为所有都看到那几粒佛珠并未就此停止,似是互相借力般顶着薛摩向前,薛摩心上一震,使劲转动着手臂,在双方的力道下,那披风都快被悬成一根长棍了! 薛摩蹙了下眉,心一横,看了眼旁边的空地,手腕上一甩,那成棍儿的披风便向那空地飞了出去。 少了薛摩力道的干预,那披风飞出去后瞬间就展了开来,那几颗珠子直直地砸向了地面,“轰”地一声,地都给砸裂了开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迎风招展还未飘落地的披风,那上面赫然一串的洞! 沈霄不自觉地摇着头,好像哪怕是亲眼所见,他也难以相信,这两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池笑鱼撇了嘴,一副哭相嘟囔道:“那是我给他做的披风……” 顾子赫讶异地回身看着池笑鱼,想到那破破烂烂的披风,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补了句:“唉,是有点惨。”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池笑鱼咬着下唇,眼看分分钟就要哭出来了。 还好,后面的珠子从门内一颗接一颗地应声而至,池笑鱼马上就被分散了心神,顾子赫长舒了一口气。 那硕大的珠子急速地朝着薛摩接踵而至,他张开双臂,一只手接了一颗,那力道直接把他往后推了两步,手掌上的珠子还没掉下去,下一颗便遽然杀出,若是方向是朝着月满楼来的还好,也许是空澄出手太快,到后面便已然乱了方向,那颗珠子直冲冲地向着一户小门小派而去,当头的便是之前在少室山下要吃肉的那厮。 似是被某种力量给摄住了一般,他竟然连抬手去挡的动作都没有做,四周一片倒吸气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扫动了他的头发,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到,不知何时薛摩已然闪现至他的身前,确切来说,身子都来不及到他身前,只能单手横着手臂屈指挡着那飞速旋转的佛珠,薛摩的手背就正正地横在他的眼前,他都能听到骨骼发出的异响。 这颗还未解决,下一颗就已然行至薛摩面门了,薛摩反掌掌心向下一按,旋身一个回旋踢,霎时,一颗打入了地里,一颗镶进了柱里,然而就在薛摩脚掌还未落地的瞬间,从门内飞出的最后一颗,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胸前…… 第201章 少林风波(三) 那么多人,却是静得出奇,只有那颗佛珠直直掉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薛摩垂着头看着自己胸前,他皱出褶子的眉头却忽然平了,他茫茫然地抬起头,下一瞬,一口鲜血,喷然而出…… “师父!” “薛大哥!” 秦英和池笑鱼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出去的,两人一左一右想把半跪着的薛摩给搀起来。 “你不该冲出来的。”薛摩一说话,嘴里的血便直直流了下来,池笑鱼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也不说话,只是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薛摩擦拭。 她哪里还能顾忌得了那些?! “池笑鱼!是池笑鱼!” “嚯!行走的丹真心经!” 四周絮絮声刚四起,顾子赫一摆手,聚义山庄的人已然将池笑鱼围在了中间,生怕出什么不测。 “铛——铛——铛——”少林戒严的钟声扶摇直上,响彻着整个少室山,林中有惊鸟成群划云而过,少林棍僧从四面而来,将禅房前广场上的人全都给团团围住了。 空玄大师和四位首座刚从禅房内出来,挡在薛摩身前那一排的月满楼守卫便全数剑出了鞘,战意凛然。 秦英气愤难当,指着空澄便骂道:“老秃驴,暗箭伤人,算什么名门正派?!” “阿弥陀佛。”空玄大师面色凝重,口诵佛号。 空澄瞥了秦英一眼,望向薛摩道:“薛摩!我空知师弟固然有错在先,但也已然赔了命了,而今,你竟敢暗害我方丈师兄,简直欺我少林,寺中无人!” “什……什么?!” “这什么情况?!” “薛摩暗害了少林方丈?!” 四下议论之声沸起,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没听明白。 “你!你信口雌黄!”秦英急得小有结巴,面色涨红,硬是憋着胸中翻涌不止的怒气。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兄弟几人皆已确认过,我方丈师兄确实死于焱火掌之下,薛施主,这天底下会使焱火掌的,可就只有你了。”空玄大师声沉而稳,偌大的广场,话毕都尚有回音,好些小辈已然面色苍白,小有不适,只道是这空玄的大狮子吼功怕是已练到极境。 “薛摩杀了少林方丈?!” …… 众人似是恍然明白过来,又惊又怒,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冯克和欧阳以烈对视了一眼,两人皆露出了胸有成竹地笑容。 “薛摩!”沈霄一声怒吼,全场屏息竖耳,江湖人都知道他和空无是数十年的旧交,薛摩按着胸口回身迎上他的目光,眼里,无怒无惧,无波无澜。 正当所有人以为两人要大打出手时,沈霄不满道:“白正光,你们雁回宫简直猖狂!” 说罢,他冷睇向雁回宫的人,白正光站出来,一脸为难道:“沈兄莫急,雁回宫向来与少林交好,又怎会做出这等事?!我们……实不知情啊。” 冯克上前帮腔道:“就是呀,沈老莫怪错人了,月满楼本事那么大,他们行事我雁回宫本也管不了。” 白正光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哎,说到底也是容想惯的,越发无法无天了,我们雁回宫也有责任,今日,月满楼便全凭少林处置,我等绝无二话,事后,也绝不追究。” “你们!”秦英怒极而笑,嘴角带嘲:“好一个过河拆桥啊!” 冯克直勾勾地看着秦英,冷嗤了一声,面上满是不屑,倒也没有和他争,反而是笑眼看向薛摩道:“薛兄,你这事已然惹江湖众怒,我们实属有心无力,你也莫怪我等不念同门之谊。” 薛摩面色阴冷,双眼似鹰盯猎物般地看着冯克,看得冯克后脊一阵发麻,往日薛摩看自己,不论什么境地都还是能读出几分忍让的,而今,那目光里竟有种斩尽杀绝的苍凉…… 冯克自然也不能输了气势,目光倒也不躲不避,但其中的色厉内荏倒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 “谁和你同门?”薛摩轻描淡写了一句,便回身看向台阶上的一众少林僧人郑重道:“我没有杀害少林方丈。” “事实在此,你还敢狡辩?!”空澄喝道。 “呵……我薛摩虽然一身恶名,倒也自认坦荡,若是我下的手,我倒还真不惧,再背一条杀害少林方丈的罪名。”薛摩话一毕四周就炸了锅,有惊有叹,有褒有贬,然议声如潮,却也皆在身后了。 “狂妄至极!”眼看空澄就要出手了,但还是被空玄大师给拦住了:“那我师兄死于焱火掌,薛施主又作何解释?” 空玄一说话,满场瞬间静了下来,这随便讲句话都带着狮吼,论起内力来,着实太可怕了! “请大师允许晚辈进禅房查看一番,焱火掌是个什么症状,我想在场的各位,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薛摩拱拳作揖,态度卑谦而诚恳。 空玄大师思虑了一瞬,便道:“你随我来。” 只有空玄和薛摩进了禅房,其余人皆在外面候着,已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都还没有出来,大家便都交头接耳起来,看上去等得也着实焦心。 欧阳以烈凑近冯克轻声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冯克敛着眉,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低声道:“那和尚确实死了么?” “确实死了,那小和尚亲眼看他喝下去的,而后我进去探过,也确实没了脉息。”欧阳以烈回道。 冯克呼了口气,眉目舒展,道:“那便等着就是了。” 话音刚落,空玄和薛摩就从禅房里走了出来,众人皆翘首看去。 空澄急道:“师兄,怎么说?” 空玄和薛摩相视了一眼,空玄大师示意薛摩先说,薛摩看向其余四院首座,道:“你们断定方丈为我所杀,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死于体内灼伤,我说的是与不是?” “那自是如此,天底下有此诡异功力的人,可就只有你一个。”空澄回道。 薛摩负手,扫了一眼场下众人,道:“被我焱火掌打伤的人,五脏六腑皆会有一定程度的灼伤,在场和我交过手的也不少,各位也清楚,心脉亦不例外。” 第202章 少林风波(四) 在场的人唧唧咕咕,窃窃私议起来,倒也不乏附和之声,交过手的自然明白,那些个没交过手的,当初谢康之死,江湖传的沸沸扬扬,五脏六腑俱焚! 冯克双眼眯了起来,和白正光小声嘀咕道:“他这是要干嘛?我就不信了,这……他也能辩得过去?!” 薛摩嘴角一翘,看了空玄一眼,道:“可是……空无方丈他只是灼伤了脏腑,他的心脉,可是完好无损的,敢问几位大师,是与不是?” 几位首座似是一下猛然被点醒,紧蹙着眉头,两两相望,看上去便像是正好佐证了薛摩的说法。 冯克面色忽地白作纸,一旁欧阳以烈低声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冯克紧紧地攥着拳,所有的细节开始在脑海里一一跳过,他摇了摇头,对的,这不可能,空无已经死了,凤凰草本就是五脏俱焚,包括心脉! 空澄乍然开口道:“对啊,方丈师兄他心脉确实无一点灼伤的痕迹!既然这样,那这么说……” “这不可能!空无他必是五脏俱焚的!”冯克站出来脱口而出这句话时,白正光闻言色变,但已然来不及劝阻…… 这一瞬,空气仿佛都凝止了,凝在了薛摩微微勾起的唇尖上…… “给我拿下!”空玄遥指着冯克,一声狮吼,声震九天妖魔。 当众人还在怔忪时,菩提院和戒律院的首座已然一左一右叉着冯克来到了空玄的面前,而雁回宫的门人也被少林棍僧给团团围住了。 欧阳以烈和白正光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空玄道:“冯公子,你并未看过我方丈师兄,却何以如此肯定?” “这……这不是……掌力能伤腹脏,那必然是要伤心脉的,这天底下还没出现过内力伤腹脏而不伤心脉的事。”冯克也知自己露破绽了,但他却还是很快便镇定下来。 他双眼冷飕飕地盯着薛摩,缓缓道:“空玄方丈本就死于非命,还望各位大师慎重才是。” “谁告诉你本座死了。”一道浑厚的声音从房内炸出,似一道急雷,劈得在场的人都定住了。 空玄大师一闪身,一道疾风便停在了冯克身前,赤色的袈裟因风而胀开,两人几近面贴面而站,风擦着冯克的脸颊而过,痒剌剌的,“阿弥陀佛。”那人一声佛号而出,震得冯克天灵盖都似在嗡嗡作响。 冯克扶额,后撤了两步,摇着头迷迷糊糊道:“你……你……你不是喝了……怎么会……还活着?” “喝了什么,凤凰草么?”那人启唇,白眉白须,正是少林空无方丈。 “什么?!” “凤凰草?百草堂的凤凰草?” “我刚没听错吧,凤凰草?!” “对啊,那奇药也是灼烧五脏六腑之像!” “等等,百草堂不正是被雁回宫灭的么?” …… 场中一片哗然。 “大事不妙……”欧阳以烈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白正光,白正光才惶然从遽变中惊醒过来,轻声道:“你去准备。” “带出来!”台上空玄大师一声令下,一名少林弟子便被押着从禅房内走了出来。 空玄大师从弟子手中接过了一个碗,望向众人道:“这个碗里的便是凤凰草煮的水。” 空无方丈看向被押着的弟子,启口道:“空业,在你心里,你是空知的弟子,还是我少林寺的弟子?” 方丈的目光威严而惋惜,有种轻而易取便能洞穿人心的力量,那个叫空业的弟子,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再与之对视,只闻“噗通”一声,已然双膝着地。 他匍匐着,姿势虔诚,声腔有些颤抖:“空业鬼迷心窍,竟做出这般欺师灭祖之事,愧为我少林寺弟子,愿求一死,恳请方丈成全!” “我且问你,谁给你的凤凰草?”方丈话毕,只见空业缓缓抬起头来,地上已然濡湿了一片,他涕泪横流,在顿了一瞬后,目光便直勾勾地看向了冯克。 “孽障!”空玄大师一声怒吼,上前就要捉冯克,冯克后撤了两步,“小心!”几乎是和薛摩喊出声的同时,冯克一挥臂白色的粉末就向空玄撒了出去。 众人皆后撤撇身,掩口捂鼻,就在此时,四角的黑衣人悉数出动,转瞬间就劫走了冯克,雁回宫门人和少林棍僧大打出手,霎时,整个广场上乱作了一团,就在这兵荒马乱中,冯克已然没有了身影。 薛摩看了场上一眼,两指扣环,含在唇边,一声长啸,场中月满楼的人闻声,皆飞身而起,踏人肩以借行,都往同一个方向,看上去皆是要离开少林寺了,而薛摩更是飞身屋顶,踏着砖瓦,疾走而行…… 正当要离开时,薛摩似是恍然间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往广场回望去,只见池笑鱼使劲拨拉着乱成粥的人群,想朝他这边走来,打斗声如沸,他虽听不见,但他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看见一旁护着她的顾子赫和四大护卫,薛摩抿了抿唇,一个旋身,再无影踪。 一列马队疾风电驰般地沿着小路下少室山,冯克边纵马边长舒了一口气道:“以烈,还好有你。” 在他旁边的,一声紫衣,整齐肃静,自然是欧阳以烈,他道:“冯公子,切莫客气,我自然是要救你出去的,定不会让你,落在少林的手里。” 冯克摇了摇头,戚戚道:“这次,莫说是少林了,怕是大半个江湖,都等着给我收尸呢!” 欧阳以烈怏怏然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悄然间,一行人的马速又快了些。 今天少林寺里来的江湖门派多且杂,好些已经开始借着少林的场地,打斗以泄私愤了,一时间局面便脱离了掌控。 有一人一剑刺出,倒被他的对手躲了过去,他来不及收剑,剑便擦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胸前滑过,那人提手,两指捏住了剑身,他收不回剑,顿生恼怒,刚准备发作,一抬头,一双凛冽至极的美目瞪视着他…… 第203章 少林风波(五) 他心头一颤,吓得急忙松了手,剑应声落地,他结结巴巴道:“白.....白……白容想……” 话音刚落,来者绿衣翻动旋身一脚便把那人给踢飞进了人群,附近的人听到动静,便都住了手,望了过来。 “白……白容想?!” “雁回宫来人了!” “白宫主……” 白容想看向身后的人,言简意赅道:“把场面给我控制住!” 那些人兵分四路,几近是眨眼间,乱糟糟的局面便已然摁下,白容想飞身而起,直直落到空无方丈面前,广场上的人群翘首一见是白容想,纵是再妄为者,亦不敢再造次了。 “阿弥陀佛,白施主。”方丈轻喃道。 “空无前辈,是我没有管束好下属,让您受惊了,容想在此向你赔罪。”说罢,白容想便单膝触地,拱拳行了个大礼。 “白施主,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于你,贫僧无怨尤,快快请起。”空无方丈弯腰抬着白容想的臂肘,把她搀了起来。 白容想幽幽叹了口气,道:“冯克此举……着实胆大包天,但他终归是我雁回宫的人,我雁回宫不能不管,我白容想定会给少林、给江湖一个满意的交代!空无前辈、几位大师,这里不是谈话之地,可否借禅房一叙?” 空无方丈颔首摆臂道:“白施主,这边请。” 这几人一进禅房,广场上便躁动了起来,不时,便被少林僧人给引到大殿稍作歇息,倒也没人先行离开,来的人与少林皆有善缘,想来,也是要等个结果的。 冯克一行人很快便下了少室山,当他远远地看到雁回宫的仪仗时,冯克心头,一声哀嚎,他驱马上前,看着领头人,问道:“这是……容想的轿辇?” 那人行礼后,毕恭毕敬道:“回冯公子,白宫主问讯赶来,现今,人应已在少林了。” 冯克听罢脸色骤变,调马就要往少室山上去,欧阳以烈一看,急忙替他勒住马缰,不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自己惹出来的事,我不能让容想去挡着,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尽管冲我来好了,我不惧他少林那帮秃驴!”冯克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看得欧阳以烈有些恍然,这有点不像他印象中的冯公子。 他应该是真的很喜欢他那位青梅竹马。欧阳以烈这样想,但是他也明白,他不能让冯克回去,不然,一切不就全都前功尽弃了? 欧阳以烈叹了口气,循循道:“倘若你回去,那些个人定是不会放过你,那么,你觉得白宫主她真的会袖手旁观么?” 此话一出,冯克便愣住了。 “哪怕与少林决裂,哪怕动用整个雁回宫的势力,我想,她也必定是要救你性命的,倘若到那时,你不是把她推到更加风口浪尖的位置上去了么?” 冯克紧蹙着眉头,显然他也是听进去了,欧阳以烈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且放心,有白总务在,他断然不会让宫主吃了什么亏去,当务之急,是你不会落在外人的手上!” 冯克沉思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欧阳以烈说得并没有错,他抬头遥看着少室山顶,面色愧疚而不忍,未几,还是点头,带了人跟着欧阳以烈抄小路而去。 一行人,沿着林荫小路,策马疾奔,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林间那微小的动静。 “噌——”的一声,绊绳起得恰到好处,霎时间,人仰马翻。 冯克一行人狼狈起身,他看了下四周,那个“谁?!”还没问出来,便看见薛摩从高处御风而下…… 树林两侧的人也悉数露了面,秦英从草堆里走了出来,嘴里叼着根草,咧嘴一笑,那笑容当真是塞满了不屑。 “薛摩!你和我的事,等我回了雁回宫,我们再议!”冯克叫嚣完,正准备去牵马,忽闻身后一声轻笑,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回身,便见那抹笑还留在薛摩的唇边。 冯克眯了眯眼,他觉得此刻的薛摩与往日多有不同,他负手而立,眼神睥睨,表情倨傲,连笑里亦带张狂之意,已全然不复往昔那种多有谦让的姿态。 竟会觉得……陌生?!是的,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感觉,冯克心里一咯噔。 薛摩笑得一阵阴寒,道:“冯公子,雁回宫,怕是回不去了。” 冯克皱了皱眉,然,还未等他想明白薛摩话中之意,后颈便一阵剧痛传来,霎时眼前万物天旋地转,他脚一软,颓然地倒在了地上,双眼一闭,再没有了意识。 天高风急,风把树叶刮得哗哗作响,这天,怕是又凉了一些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混混沌沌中,冯克觉着脚下一稀软,刚要倒下去,手腕上一股霸道的力量硬生生地把他给拽住了,一股寒凉的疼沿着手腕似虫爬一般游走遍全身…… 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手臂,那叮铃哐啷的声响,让他又清醒了几分,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这……这里是哪儿?”冯克几近喃喃自语,因为没有恢复体力,他看上去羸弱的很。 前面桌上摆着一盏极弱的灯火,那光充其量就能照亮他脚下那一方地,借着这光,他才发现他手脚皆拴着镣铐,四周似是青石壁的样子,阴冷得很…… 这是地下?冯克无声自问,那阴寒的气息再次袭来时,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 “呵——”一声轻笑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一般,冯克一个激灵,环望四周,可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在笑? 我没有听错!当冯克在心底几番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他瞪大了眼睛,使劲往前探着身子,想从前方那片黑暗里看出点什么来。 “谁?谁在那?”冯克肯定那里有个人,虽然那里黑洞洞的,连个人的轮廓都看不到,但是他知道,那里一定有个人。 “咻!咻!”两声轻响,是利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墙上有两盏烛被点着了,昏黄的光线似水墨一样,一点一点晕染开来,也晕在了黑暗里那人的身上。 第204章 死期将至(一) 从几不可见,至小有阴影,到最后,那个人明晃晃地印在了冯克的瞳仁里。 他一身红衣,翘腿而坐,整个人斜窝在垫有白色皮毛的敞椅里,单手置于膝上,手指似是还在捻着什么细物,显然,刚才那火是他点的。 “薛摩?!”冯克的瞳孔骤然收紧,也不知是急是怒,吼出来的声音有些嘶哑:“你!你放开我!听见没有!你快放开我!” 薛摩一动没动,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冯克心里彻底没了底,饶是以前,他是真的没把薛摩放在眼里,一个鸿雁契都抵给了雁回宫的杀手,自然他也不惧,可是,现在,看着他,竟莫名地从心底透出来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呃……”薛摩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这让冯克有些后怕,他软了声音道:“这样,这次是我做的过了些,你放了我,以后,我绝不再为难于你!” 薛摩的脸上终于给了个表情,他挑了挑眉,声音低沉得紧:“现在来讲和,未免,也太迟了,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的。” “什么意思?”冯克问道。 薛摩笑了一下,道:“刚来少林的时候,我就说过,总要看看还有没有重修旧好的机会嘛。” 冯克愕然。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也该有个了结了,再说,我月满楼也不想树敌太多,总要看看还有没有重修旧好的机会嘛。”也不知道是不是到关键时候了,薛摩的话竟然在冯克脑海里,一字不差地来了一遍,甚为清晰。 薛摩接着道:“我记得当时你说……我说的在理,呵——,你既然说我说得在理,那你……又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那话,你是说给我听的?!”冯克一脸讶异。 “不然,你以为呢?少林么?”薛摩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诡异:“呵呵呵呵——江湖道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少林夜袭在先,我杀他一首座,又能如何?!” 冯克摇着头,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少林……少林……不,不对,你这般恶名昭着,少林怎会和你合谋?!” “呼——”薛摩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蹙了眉,面上满是不耐,似乎对冯克会提出这样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他起身,声调陡然高了几度,几近一口气道:“堂堂江湖泰斗武林名门,出现一介利欲熏心鸡鸣狗盗之辈,难道还不值得少林方丈前来找我商讨么?!” “所以……你们便是借此时机合谋……”冯克眉头皱得极紧,似是刚想明白又坠入云雾,摇着头道:“不对啊,即便如此,那你们怎么会知道我要用凤凰草杀害空无……” “重点不是杀害空无吧?”薛摩自问自答道:“而是借杀他来除掉我,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残杀少林方丈,此等逆天大罪,雁回宫也自然保不住我,我将如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不得安生,每天战战兢兢地躲避着各个江湖门派的追杀,到最后,就像当年的幻影双煞一样,在某个穷山恶水之地,剥皮抽筋,尸骨无存。” 冯克瞪着眼睛看着薛摩一脸笑意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盘算,这一下子说话都有些咬到舌头:“你……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呵——”薛摩又笑了,光影打在他的红衣上,把他衬得分外阴森,他轻轻启口:“因为,这主意,是我出的呀。” “你……你说什么?!”冯克摇了摇头,仿佛自己幻听了一般,惊诧之余,他开始回想:这主意……这主意明明是欧阳以烈出的! 有门轻开的声音,有人从暗处走了进来,那人装束干练,着紫衣,欧阳以烈开口道:“冯公子。” 冯克觉着脑海里一声闷雷,他心里已然明白了,却也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得小心翼翼:“欧阳以烈,你!你和他是一伙的?!” “我本不姓欧阳,我姓陆,我本名陆以烈。” “陆……以烈?”冯克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这名字陌生得紧,他不记得他得罪过什么姓陆的人。 陆以烈面色晦暗,他沉声道:“我的名字不足挂齿,想来没几个人听过,不过,我有个亲哥哥,他叫……陆以照。” 冯克一个腿软,还好被镣铐给拽住了,这名字已然多年无人提起,然而当年真正是响彻了大江南北,冯克望向眼前人,似是求证道:“玄……玄武法王……陆……以照?!” “正是家兄。”陆以烈点头道。 “你是景教的人!那……那薛摩他……”冯克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而看向薛摩。 薛摩倒也不吞吐,回道:“我和他系出同门,我唤他一声陆师兄。” 冯克接着道:“那你也是景教的人么?你本也不叫薛摩,你……你究竟是谁?” 薛摩摇了摇头道:“我是谁?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景教……”冯克嘴里含糊了一句,他开始使劲回想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他还小,一门心思扑在白容想身上,是以那年此事虽然极为轰动,他也依稀只记得父辈们谈起时说,当年景教一枝独秀,后来因为杀害了武林盟主,在洛阳遭到了众多江湖门派的围剿,来不及逃命的景教门人,几近被迫害殆尽,林林总总加起来万人有余…… 冯克一脸疑惑,问道:“你们,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薛摩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他一解袍带,外袍合着里衣往后一抖,上半身便坦然相见。 冯克一看,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表情瞬间僵硬…… “冯公子,细皮嫩肉,位高无忧的,想来,没见过这么多伤吧?”薛摩合上衣,缓缓走近,笑着道:“那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冯克似是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怔怔然,哑声半张着嘴。 “冯克!”薛摩一把捏住了冯克的下颚,表情阴冷,他吐息道:“你是真小人,我也不是真君子,你以为,我这几年来,挨着你的明枪暗箭,受着你的冷嘲热讽,五年呐,整整五年,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 第205章 死期将至(二) “你想夺雁回宫?”冯克的眼里难得透出了一丝恐惧。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薛摩松了手,笑得肆意而张狂,笑声在这石室内来回激荡,说不出得骇人,他转身,一挥袖,语气凶狠:“雁回宫!区区一介雁回宫!” 冯克心头一沉,转念,他突然想到了当年和景教有牵扯的门派,清源教已然荡然无存了,几年前说什么看重阳曲山的风景,全是屁话,是报仇!是在雁回宫站稳了脚,借雁回宫去报仇! 那接下来……冯克恍若醍醐灌顶,惊叫了出来:“灵山派!你的目的是,灵山派!” 薛摩笑了一下,像是奖励他终于明白过来一样,轻声道:“再过不了多久,这个江湖就会跟着我的姓,署上我的命,只可惜,你没有机会看到了。” “你要杀了我?”冯克挑眉道。 薛摩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杀你,我答应过容想,哪怕万不得已,我亦不伤你,我会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就在这,面壁思过一辈子吧。” “过?我何过有之?是,此役我是输了,我只是输在不似你那般心机深沉,到处笼络人心!”冯克直勾勾地盯着薛摩的双眼,薛摩也不避忌,回望去的眼神里,却是百味陈杂…… 他轻轻启口:“冯大公子,江湖是你雁回宫的不错,你和你的访客在雁回宫听曲赏舞,指点江山的时候,我和我的弟兄们正在外面出生入死,你每喝一杯酒,也许我们就正死一个人,而你,可曾对他们存过半分敬重之心?” “我是主,你们是仆,你们替雁回宫卖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冯克愤然的气息喷在薛摩脸上,薛摩颓颓然地叹了口气,回过身边走边道:“是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不然,也不会杀了游之了。” 冯克见薛摩这就要走了,急道:“你等等!” 薛摩于明暗交界处回身,脸上表情并不能看得清楚,冯克一撇嘴,笑了笑,道:“薛摩,你以为这就完了么?” “呵呵呵呵——”冯克乍然笑出声来:“薛摩,千算万算,你还是漏算了一步。” “看看这是什么。”冯克戴着镣铐的手腕轻轻转了个向,他一摊开,一只血瓶赫然掌中,冯克几近咬牙切齿道:“鸿雁契!你的鸿雁契!到头来,你的命还不是在我手上!” “这?!”陆以烈一急,忙搭手抓着薛摩的手臂。 “池笑鱼那个蠢货,她还以为她拿到了你的鸿雁契,哈哈哈哈……简直笑话……我早就调包了,真正的鸿雁契,在这!”在冯克的笑声里,薛摩一步步缓缓走向他,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眼神狠绝,面上杀意翻涌,一身血红衣裳,饶是地狱厉鬼见了,怕也是要绕路而行的…… 薛摩的反应有些出乎冯克的意料,他不禁有些后怕,看着一点点逼近的人,喝道:“你要干嘛?你……你别过来,你再往前走,我就直接捏碎了!” 话音刚落,薛摩已然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挥手一拳照着冯克的面门就捶了下去,压低了声音道:“你再敢说池笑鱼一句试试!” 冯克的脑袋嗡嗡作响,他还没理清思绪,就听得耳边有个声音道:“捏啊,你怎么不捏了?” 冯克的身体有些不自觉地在抖,他启唇想要说点什么,被薛摩给抢先道:“我来帮你一把吧。” 话毕,冯克猛然抬头,他看到薛摩的手覆上他的掌背,一用力,空气中弥漫着骨头和瓶身破碎的声音…… 冯克一声惨叫乍起,待回过了神,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那满手血污,好一会似是才反应过来怕沾染上什么一般,开始使劲甩手,这一甩,手上的血便溅到了薛摩脸上,薛摩也不避,直挺挺地站在那。 冯克愣了一下,猛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薛摩,不解道:“你!你怎么会……还能活着?” “怎么,只能你调包,便不能我调了?”薛摩挑了挑眉接着道:“在你调包之前,我已经先你一步了,说到这里,还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设计笑鱼,我找了那么久,还真找不到我的鸿雁契究竟在哪里了?” “谁做的?”冯克哑声道。 薛摩倒也直接:“容想身边的,那个绣娘。” “薛摩!”冯克大吼了出来,之前嘴里的血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身子使劲前倾着,“哐啷”一声,手脚的铁链都绷得直直的,他额头青筋突起,愤愤道:“容想她这般相信你,视你为友,连十二路鸿雁令都可以给你,你怎么能这样算计她?!你怎么能这样做?!” 听见白容想的名字,薛摩的神情终是变了,开始变得迷茫,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紧蹙着眉,自打进这石室以来,这是冯克第一次见薛摩面色犹豫,他似抓到棵救命稻草般,忙道:“我一直不回去,容想定是要找我的,到时候必定是要把你给牵连出来,你觉得到那步,你还能利用雁回宫去对付灵山派么?”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怎么样。”薛摩正色道:“少林会和雁回宫交涉自此你不得再出现在中原一步,而后,雁回宫会将你远送剑南,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岭南,但这都不重要了,反正你将会远在千里之外,我会命人摹你字迹,月月书信一封,最后,时机一到,我会造个你死于意外的假象,而你,将会如活死人一样,日日囚于此,为你曾经杀了游之赎罪!” “噢……对了。”薛摩粲然一笑:“忘了告诉你,景教的易容术,天下无双!” 薛摩说着,那些话便瞬间像有了生命一般,似图画一样在冯克脑海里一张一张地划过,当他听完时,脚下颓然一软,他感到绝望铺天盖地压来,不单单是因为自己五次三番设计薛摩,而是因为一个最不争的事实,那便是:萧游之,已经死了! 第206章 死期将至(三) 当想通透自己再不能出去这一点时,冯克的脸上开始浮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他双手前挥,想去拉薛摩,但显然,全是徒劳,薛摩本以为他是害怕,却不料,他开口道:“薛摩,你不能让雁回宫去对付灵山派,你听我说,看在容想的份上,你不要这么做!” 薛摩以为他担心雁回宫的安危,遂打断道:“我不会让雁回宫有丝毫损失,我会还一个一统江湖给容想,她将会是新一任当之无愧的武林盟主。”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冯克急忙摇头道:“如若灵山派破,沈扬清作为灵山派掌门,他定是要拼死抵抗的,他若死了,容想她活不成的……” …… 石室外,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一柄长剑悄然出鞘。 电光火石间,那人几近使出了毕生最快的身法,他知道,他如若不一击而中,往后便再没有机会了,当他听到剑刃穿进身体的声音时,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一抹笑。 薛摩和冯克几乎同时低头看着那柄还在湛着寒光的剑,它穿心而过,镶进了冯克的身体。 薛摩恍惚中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可那道寒光却也依旧凌厉…… 他顺着剑柄看回去,便见着了一张还略有稚气的脸庞,那是萧行之。 一股莫名的怒气在薛摩胸腔里遽然腾起,他回身一脚就踹在了萧行之的身上,萧行之的手死死地握着剑柄,于是剑又从冯克的身体里抽了出来,血,溅得甚远…… “咳咳……”冯克吐了两口血,腿上一软,已然是使不上力气了,薛摩连忙上前替他点穴止血,他从怀里掏出一颗药,道:“来,冯克,你把这颗药吃了,能救的,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不能让你死在我手上,我答应过容想,我绝不取你性命,你不能死在这里,听见没有?!” “没用的……”冯克已然气若游丝了,其实一剑直穿心脉,在场的人都知道,救不了了,冯克紧紧抓着薛摩,表情十分得紧张:“你听我说……我不管你要怎么做……沈……沈扬清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容想……我了解她……她活不了的……” “咳咳咳咳……”似是呼吸不过来,冯克又是一阵绵长的咳嗽:“薛摩……我求你了,我这一生,没有求过任何人……你答应我,一定让沈扬清活着……”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动沈扬清的。”得到了薛摩的承诺,冯克提着的气,一下子全部泄了下来,他面色灰败,使劲仰着头看着壁上的烛火,火光中,他看到一袭绿衣的女子,举手投足皆是干脆利落,眉目一展蔑尽世间风华…… 冯克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他双膝缓缓向下滑,却在一半时,因为手臂上吊有铁链而停住了,他的手臂被坠得笔直,头向后无力地仰去,眼睛瞪得很大,嘴角还有抹浅笑,极尽诡异…… 薛摩伸出手去,在探到他颈部已经没有脉息时,霎时间,心头一涩,有种道不明的难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薛摩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冯克的眼。 “你怎么进来的?”薛摩背着身,声音沉沉响起,听上去无波无澜的,却是分外骇人。 没人回答,甚至连一丁点儿动静都没人发出,陆以烈看了看门口方向,微微蹙了蹙眉。 薛摩猛然一转身,疾行上前,一把抓住了萧行之的领子,直接就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薛摩几近吼道:“我问你!你怎么进来的?!” 萧行之,不过刚满十七的少年,被薛摩这么一摄,便只能红着眼,呆呆地望着他,姿态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薛摩松了手,瞥了一眼门口,喝道:“秦英!” 秦英吊着口气,舔了舔嘴唇,好半天才从暗处走到光下来,他都不敢抬眼看薛摩,在场的人都明白,若不是有人一路做标记,若不是有人开门,萧行之怎么可能进来得了这里。 秦英和萧家弟弟本就亲近,是以…… 薛摩拳头捏得死紧,但是才刚有动静,便被陆以烈给拦住了,萧行之也急忙跑过去挡在秦英面前,生怕薛摩一拳就下去了。 “那可是秦英啊,犯不着……”陆以烈在薛摩耳边轻声道。 萧行之见秦英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薛摩,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忿忿道:“不关秦英的事,你要打,就冲我来!” “在你心里,是不是白容想就是朋友,我们都是下属?!”秦英本想拉住萧行之,可哪里管用,萧行之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 “冯克他是罪有应得,可难道把他囚在这里一生一世,还不够么?!”薛摩反问道。 “死的不是你哥哥,你当然如此觉得了,你想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么?”萧行之冷笑了一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死!” 薛摩被他一句话给噎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死的又不是你哥哥’,你又怎么可以大言不惭地来替他裁决? 薛摩颓颓然回身,看着冯克已然僵冷的尸体,白容想的面容竟蓦然闪现,他舔了舔早已干涸的嘴唇,双眼不禁蒙雾…… 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但他亦不觉得萧行之做的有错,可即便如此,那迷惘和彷徨还是排山倒海压来,几近扼人鼻息…… 冯克欲暗害少林方丈的事,已然是传得江湖上人尽皆知,最后与白容想交涉后,以冯克不得再踏入中原武林半步而告终,本有有心人想挑拨少林和雁回宫的关系,奈何两方立场坚定,倒也没再惹起什么水花。 少林禅房内,空无方丈遣走了所有的人,却独独留下了空澄大师,空无方丈手捻佛珠,道:“空澄,本就是做个样子,你怎地还使出全身内力了?” “啊……师兄看出来了啊……嘿嘿嘿嘿……”空澄五大三粗,长得敦实,这一被点破,一脸窘意,扎耳挠腮地,颇具喜态:“我就……想和他切磋切磋。” 第207章 山高水远,有去无回(一) “阿弥陀佛,那也不用挑这个时候啊。”空无方丈摇了摇头道。 空澄激动道:“还不挑呢,这叫机会难得,我堂堂一少林的长辈,我哪里好意思去找晚辈切磋嘛!” “唉,可这伤?”空无自然知道自己师弟的能耐,话语中便难掩歉意。 空澄摆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把我私藏的药都给他了。” “你私自见了薛摩?”空无疑道。 空澄正色道:“他被我佛珠打的那个伤,本是不用受的,要不是为了救那厮,也不至于,不过师兄也别觉过意不去,一颗佛珠的伤换了一颗少林大还丹,他还是赚的。” 空无方丈也是没辙,只得叹息着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这江湖安宁不得几日了。” 空澄一脸赞同地望向空无方丈,大概是江湖前辈独特的嗅觉,空澄亦觉得如今的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惊涛骇浪怕是还在后面呢,想了想,却也只得轻诵一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秦飒驱飞马,日夜兼程,待到碎叶城时,已是满面风霜。 她将马交予马夫,便疾步拾阶而上,一个长相轻灵的小姑娘拿着披风忙下阶来迎,那披风色泽青灰,是男款。 秦飒看到她,满面笑意,唤道:“瑶歌!” 那个叫瑶歌的小姑娘手一抖,便将披风披在秦飒身上,关切道:“陇右冷得紧,你怎地也不添点衣服。” 秦飒摆摆手示意无碍,问道:“碎叶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城主这般着急召我回来?” 瑶歌摇摇头道:“属下也不知,城主吩咐你若回来,便请即刻去见他。” “即刻?!”秦飒微微敛了眉,心道,竟然这么急?! 秦飒正准备往寒魄室的方向去,却被瑶歌给拉住道:“城主已经搬出寒魄室,搬回琉璃殿了。” “搬回琉璃殿了?”秦飒虽有些意外,可看到瑶歌点头,她还是转了方向,向琉璃殿走去。 琉璃殿内,屈侯琰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五年来,日日居于寒魄室,勤于修炼,不曾想自己已长成这副样貌了! 倒是比五年前成熟了许多,屈侯琰心想,嗯,也俊郎了许多! 不自觉地,屈侯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可当铜镜中映射出那泛着寒光的银钩铁臂时,他原本尚有温度的眸子,陡然如冰铸,他臂一挥,铜镜砸在地上,已是碎尽。 进来的姑娘正巧看到这一幕,吓得肩头耸了一耸,屈侯琰看向她,姑娘战战兢兢道:“流光见过城主,特来替城主束发。” 屈侯琰喉咙里''嗯''了一声,流光便重新搬了面铜镜置于他身前,触到他如缎般柔顺的头发时,流光心下微微感叹了一番! “城主,你素来怕热,琉璃殿不比寒魄室,我把你的头发全部梳上去,梳个髻,你看怎么样?”流光执着梳子,犹豫了半晌,开口道。 在琉璃殿披发确实不舒服,这鬼天气太热了!屈侯琰心里闷闷地想。流光看他凝了眉,似是在思索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一般,不禁有些愕然,心里纳闷道,这不是很好选的吗? 屈侯琰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想起那次沐浴后,那个人说的话。 “你披发比你束髻好看多了!” 屈侯琰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披发吧,把额前鬓边这些用玉扇束住就好。” 流光有些想不明白,城主日益畏热,在寒魄室尚可,可在这? 虽有疑问,可她也没多想,披发便披发吧,梳了这么多年,还不简单! 屈侯琰闭目凝神,任随流光捣鼓,她力道甚好,梳得他舒服极了! 清晨的琉璃殿静谧地连殿外的鸟都不忍心吵闹,忽地''哐当''一声,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音质清脆,原本一动不动的屈侯琰骤然转身,看着地上碎成两瓣的玉扇卡子,一脸迷茫…… 流光微微惊呼出声,她不是故意的,要卡发的时候,手心一滑就…… 流光心头的惊,在触到屈侯琰那双裹着暗黑风暴的眼时,瞬间转化为了惧!那双眼似是要把她看出个洞一般的锐利,阴森森的锐利! “城主,我……我不是有意的,手一滑,它就……”流光话说得结巴,却跪得笔直。 “我……只有这一块,只雕了这一块……”屈侯琰愣愣地看着地上碎了的玉扇,他那语气竟像在叙事一般,听不出喜怒。 流光咽了咽口水,道:“我再买一块,赔给城主可好?” 屈侯琰似是梦中惊醒般,抬眼看着流光,满眼希冀,急切道:“我不要,你……你把它黏好!” “黏……黏好?!”流光看着这碎玉,一双水眸惊诧睁大,一颗大大的晶莹泪珠子便砸在了琉璃殿的地板上。 屈侯琰一直看着她,似是觉得她真能做到一般,慢慢地,看着流光的表情,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嘴角一沉,伸手抓着流光的衣襟,便把她提到了眼前,道:“做不到?” 屈侯琰的脸,就近在咫尺,流光看着那双看过无数个日夜的黑瞳,终于渐渐陌生起来,他身上还是那么冷,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他说,那便以命来抵吧! 瞬间一股寒凉的气流,霸道地贯心而入,应该不会太难受吧,流光边想,意识边开始恍惚…… “城主手下留情!”两道清脆的女声异口同声道。 进来的正是秦飒和瑶歌,两人一进内殿便是这般场景,双双都有些慌了神。 屈侯琰看到秦飒,眉头抖了抖,便松开了手,流光身体一软,便往下坠,屈侯琰伸手揽住了她,她匍匐在屈侯琰的双膝上,那姿势,如胶似漆。 “姐姐……”瑶歌嘴里喃喃着,便要上前,秦飒见状一把拉住了她,她才觉自己失了态,忙低头下跪。 秦飒单膝跪地,行礼道:“属下秦飒,参见城主。” 屈侯琰定定地看着她,道:“小飒,你还是这般见外啊!”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秦家血脉的关系,从一开始,秦飒对屈侯琰便不似秦英他们那般亲近,更多的是礼数周全。 第208章 山高水远,有去无回(二) 秦飒抬眼看着屈侯琰那双黑乌乌的眸子,道:“不知流光犯了什么错,以至于城主这般生气,竟要取她性命?” 屈侯琰冷冷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地面,秦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面她见过无数次的玉扇卡子就这么破碎地躺在地上。 秦飒心中了然,恳切道:“玉扇碎了,再重新寻块羊脂玉,再雕一面便是,流光侍奉城主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从无二心,实在不至于为了这点事,便下此杀手!” “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屈侯琰冷冷吐字,眉梢一扬,便笑了起来,那笑容犹如雪日晴空,可融冰原,然而秦飒却是一阵心惊胆战。 整个琉璃殿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姿态卑微,甚至连光照进来,都好似瞬间凝结,不敢浮于半空,只敢坠于地面,支离破碎,等候审判…… “竟然小飒这么说,那我饶了她便是。”屈侯琰淡淡道。 瑶歌高兴地直行礼,嘴里一直道“谢谢城主”这四个字,流光恢复了体力,支起身来,软声道:“流光谢谢城主,谢谢秦虫师。” 秦飒想起正事,忙道:“城主这么急得召我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屈侯琰眉头一皱,道:“此事需从长商议,不急这一时,你刚远行归来,先去梳洗一番,用餐过后再说吧,瑶歌你带小飒先下去。” 瑶歌说了句“遵命”,便扶秦飒起身,两人虽往外殿走去,却还是不时回头看看殿内的流光。 屈侯琰把碎在地上的玉扇捡了起来,放在手心轻轻摩挲起来,末了,就紧紧攥在手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把梳子递给流光,道:“重新帮我梳吧。” 流光接过梳子,呐呐道:“可是,要怎么束发呢?” 屈侯琰目光在殿内巡了一圈,最后定在了流光身上,他伸手往流光头饰上一抽,一条雪白缎带便飘然而下,道:“就用这个吧。” 流光面如天边晚霞,眼神闪烁却欣喜,她接过缎带,绕身到屈侯琰身后,嘴角微微翘起,虽是无限羞赧,却是分外动人,只是屈侯琰背对着,并不能看到。 流光边梳,边絮絮讲起市井之事,屈侯琰只是听着,倒也不应,打结的时候,流光皱了皱眉头,打个什么结好呢? 流光愣了一瞬,却兀自嘴角一翘,模样甚是俏皮,手指翻飞,一个漂亮的白色同心结赫然眼前,衬着屈侯琰的墨发,犹如一对白色的蝴蝶翅膀,缎带合发而下,甚是秀美! 待完成后,流光收拾了一下东西,看屈侯琰怔怔地看着铜镜,也不知在想什么,流光犹豫再三,还是启唇道:“城主如若无他事,那流光便先下去了。” 流光才走了两步,便听身后喃喃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杀你。” 流光愣了一愣,回身看向屈侯琰,他神色有些不佳,屈侯琰像是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道:“其实,刚刚,我并不是真的想杀你。” 这话是温柔的,流光还来不及高兴,屈侯琰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她便见屈侯琰的眼神阴鸷下去,那是种如厉鬼在世般的眼神,阴冷,狠毒,哀怨,癫狂,他嘴角往上一翘,似笑非笑道:“但是,秦飒替你求情,便让我十分的,想杀你!” 屈侯琰手指微动,刚才醉了的铜镜的一块极细碎片便凌空而起,流光默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竟做不出任何表情,好似光影都凝固了一样。 屈侯琰手指凌空一弹,那枚碎片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流光的心口飞去,穿心而过,最后刺在了琉璃殿的墙壁里,连血都没带出一丝。 流光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眸色灰败,无一丝光彩,她一张小脸全都皱在了一起,手里的篓子滑落在地上,她似一具没有知觉的躯壳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碎片穿过的地方,绽成了一朵刺眼的梅花…… 屈侯琰手指捏了捏腰间的血灵犀,进来一着装分外妖娆的女子,她异域打扮,一袭紫色纱裙,长发卷曲,妆容浓烈,她瞥了眼地上躺着的人儿,不咸不淡道:“城主又杀人了。” 屈侯琰也没接她的话,只道:“紫苏,找你的人易容成她的样子,去一趟飞沙丘,然后……” “不用交代了,我知道该怎么做。”那叫紫苏的女子懒洋洋答道,在路过尸体的时候,一挥袖,一阵粉末洒下,待她走后,尸体已然融成了一滩水渍…… 秦飒回房休憩了片刻,敲门声乍起,进来的是瑶歌,她道:“紫苏师父让你过去一趟,她在紫雾林等你” 秦飒点了点头,临走时想起流光,心上不放心,便开口问道:“你姐姐出了琉璃殿没有?” 瑶歌笑着点头道:“秦姐姐放心,城主没把我姐怎样,我刚才看到她带人出城去飞沙丘了。”秦飒听罢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便向紫雾林走去了。 碎叶城本是林树稀疏之地,却有一处别有洞天,那里阴冷可侵人身,藤蔓可遮日月,终日薄雾缭绕,瘴气蒸腾,空气里夹杂着腐尸和异花的气味,极尽诡异,鲜有人敢靠近,而秦飒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地走了进去。 没走几步,秦飒停了下来,头顶的藤蔓架上传来窸窣的嘶嘶声,光又暗了几度,她一抬头,绿叶间皆是铺天盖地的蛇纹…… 后颈陡然一凉,一股滑腻的触感沿着颈边漫延开来,一条暗紫的蛇在她颈部绕了两圈后,猛然挺直了躯干,朝着秦飒的面门“嘶”地一声,獠牙在目…… 秦飒用手轻轻一挡,似是看不上这般的小把戏,摇摇头道:“你是来欢迎我,还是吓唬我?” 那蛇似是对秦飒的反应极不满意,悠悠吐了吐信子,松了身躯,“咻”地一声便窜入那遮天的藤蔓里,没了身影。 秦飒无奈地摇了摇头,向着紫雾林深处的竹楼走去,当她踏上竹阶时,那吱嘎吱嘎的响声让她有片刻恍惚,她想起了月满楼,同样是木制,却是分外敦实,不像这里,踩着的都是些虚无缥缈,让人心里不很踏实。 秦飒苦笑了一下,也许也无关乎这些,无非一个他罢了。 第209章 山高水远,有去无回(三) 等秦飒回神时,她已然进了主室,见堂上紫衣女子笑眼看她,便干脆利落道了声:“不知紫苏师父找我何事?” 紫苏听罢眉心一抖,疑道:“城主没有告诉你,为何急召你回碎叶城?” 秦飒略一回想,只得茫茫然摇了摇头,紫苏面有不屑,嗔道:“嘁,这恶人还是要我来做罢了。” 紫苏叹了口气,掸了掸袍子道:“你知道的,灵山派和雁回宫要结盟了,城主准备从灵山派下手了。” 秦飒面有疑惑,开口道:“之前本也就是做两手打算的,他要下手,吩咐下去不就可以了?” “出了点岔子。”紫苏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秦飒跟在紫苏身后,走在这幽霾而潮湿的竹楼廊道里,竹楼地面嘎吱嘎吱的声响,今天听上去,分外诡异,紫苏的裙摆曳地如蛇形,很快水渍便沿着裙边洇开,秦飒低头看着,仿若这一路开了妖娆魅人的有毒的花…… 四周万物似是都在宣示着某种预感,黑暗的,抑或窒息的。 这一路直行到竹楼的最深处,待到了一间竹屋前,秦飒看到门边上那密密麻麻的蜘蛛时,便知道,这里面定是关了什么犯了大错的人。 紫苏轻扬了一声口哨,门边的那些蜘蛛便立刻向两边散去,沿着藤蔓隐进了密林里。 门一开,秦飒错身一看,只见角落里侧身蹲了三个人,穿着单薄白裳挤成一团,秦飒一时间并没有辨认出这些是什么人。 待两人进了屋,紫苏轻轻笑了一声,那些人便挤在一起抖得更厉害了。 紫苏叹了口气道:“你们不想看看,是谁来看你们了么?” 秦飒一听这话,眉头便立了起来,那股预感似浓雾升腾,瞬间遮天蔽日,她往前挪了几步…… 想来紫苏的话还是起了点作用,其中一人开始慢慢地侧身来看,那人披发覆面,秦飒微微弯了点身,然并不能看得真切,秦飒还在琢磨,忽地,那人身形一怔,几近一弹而起,窜到她面前,跪抱着秦飒的腰,死死不肯松手。 秦飒愕然,刚想把人掰开,那人乍然一仰面,秦飒的瞳孔猛得紧缩,骇然一声惊叫,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只见密密麻麻的孔洞遍布在那人的脸上,有些孔洞尚还干涸,而有些则开始溢出血脓,秦飒的腹部似被重物搅过一般,一阵恶心反胃,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虽然仅一眼便不忍再看,可脑海里却愈渐清明,“怎么能是她们?!” “秦姐姐,秦姐姐,我是月儿啊,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那自称月儿的女子直向秦飒一阵猛磕头。 兴许是听见了秦飒的名字,角落里另外两个女子亦是乍然回身,忙跑过来跪扑在秦飒面前,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哀怨而悲恸的哭泣声,呜呜咽咽,凄凄切切…… “秦飒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秦姐姐,你救救我们,求求你了……” 秦飒本想伸手想扶一把,伸出手去才遽然发现,她们手上已然全是孔洞,不禁眼眶一热,颤声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城主连下三道急令召你回来的原因。”紫苏声音干脆,她抬手揉了揉额头,显然被这哭泣声惹得不悦了。 “什么意思?”秦飒起身,愣愣地看向紫苏。 紫苏垂眸睨视着匐跪着的三人,冷声道:“就在灵山派和雁回宫要结盟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城主便已然决定从沈扬清身上下手了,但是,就在当天晚上,她们三个却贪生怕死,跑了!” “你们……”秦飒顿时哑口无言。 紫苏轻笑了一声,语尽轻蔑:“别哭哭啼啼装可怜了,自作孽不可活,城主什么人啊,你们从碎叶城得了那么多好处,不办事就想走,赐你们一身虫洞,算是轻的了。” 秦飒摇了摇头,眼露无奈,不解道:“你们训练了这几年,沈扬清的性格,沈扬清的癖好,他的点点滴滴你们都了如指掌,又何至于临阵脱逃?!” 月儿跪到秦飒面前,话音因为害怕有些颤抖:“那时,只是寻思着如若此局输了,城主肯定饶不了我们,可如若此局赢了,那白容想肯定亦饶不了我们,竟然,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 秦飒听罢一脚就把月儿踹开,怒斥道:“那你们当初又何苦要答应色诱沈扬清呢?!” 三人匍匐在地,无言可对,空气死寂。 “嗤,那是她们觉得月满楼一定会成功,棋也一定走不到她们这一步!”紫苏一脸诡异的笑,开口咄咄:“呵呵——捡便宜敢捡到碎叶城头上,有什么结果都应该是能够承受的了的吧?” 也许是被人彻底洞穿,三人心堤自此溃塌,连声认错,声声凄凉:“紫苏师父,我们知错了,我们真的知错了,就饶了我们这一次把,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秦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竹屋的了,她身形摇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紫雾林松软的土上,一个趔趄,刚要摔倒,就被从藤架上窜出来的一尾蛇缠着手臂吊住了…… 脑海中紫苏的话在不断重复:“所以,事已至此,城主那么急召你回来,便是想让你去完成这个任务,毕竟当初她们训练时,全程在场的人也就只有你和我了。” 待秦飒缓缓稳住身形后,那蛇才慢悠悠放开,“小紫,谢谢你。”秦飒谢得有些心不在焉,当然,蛇也没和她计较。 远处竹楼外,紫苏目送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紫雾林,手臂上一阵滑腻,她抬臂,一条美丽的紫色的蛇在吐着信子看着她,紫苏对着它笑了一下,暗紫的唇瓣微启,只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进中原了。” 紫苏给了秦飒三天时间来思虑,三天后,秦飒说,她要见屈侯琰。 这是第一次秦飒去见屈侯琰时没有行礼,没有自称属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气氛竟是诡异。 第210章 山高水远,有去无回(四) “城主应该很恨我吧。”疑问的话语从秦飒嘴里说出来,却是一派笃定的语气。 屈侯琰低头看着手里摩挲的东西,嘴角撇了一下:“不恨,但我讨厌。” “这么多年,难得你终于说实话了。”秦飒从来谨小慎微,第一次听她语带嘲讽,屈侯琰竟是笑了出来:“呵——” “城主派去盯梢的人,着实不怎么样,还有很多很多缠绵,他们应是没法一一叙述给你听了。”秦飒的话还没完,屈侯琰的笑就卡在了嘴角,僵了那么一瞬,双眼便顿结冰霜,他看向秦飒:“这次任务你究竟去是不去?” “会死吗?” “也许吧。” 琉璃殿里一阵死寂,半晌后,秦飒终是打破了这股窒息,幽幽道:“那我先去趟月满楼,我要看看瑾哥哥允不允我去?” “呵呵呵呵——”屈侯琰笑了起来,双拳攥得紧紧的,几近是从唇齿间挤出了两个字:“秦!飒!” “是城主先施的冰蛊吧?”秦飒看向屈侯琰,只见他眉心微微抖了一抖,没等他回话,秦飒便接着道:“在城主亲身经历后,还能让我把火蛊施进他的身体,他于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语毕,秦飒便出了琉璃殿,屈侯琰一袭薄衫而立,周身寒气沸腾而锋利,好似谁一靠近,便能把谁给彻底割裂了一般,而后他冰冷的眉眼终于开始慢慢恢复了温度,嘴角一勾,薄唇轻启,喃喃:“呵——我同一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一方帕子忽然递至眼下,“城主,你流血了。”紫苏看着屈侯琰的手道。 屈侯琰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来,这一动,血便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他一摊开手掌,紫苏才看到那块碎成两瓣的玉扇倒似躺在血泊里了,想来必定是刚才生气极了,握进肉里,都不自知…… 屈侯琰一把扯过帕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就着带血的玉扇擦拭起来,看都没看一眼伤口,紫苏见此情景,抖了抖眉,不自禁地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听秦飒的语气,觉得……城主可以开始考虑进中原的事了,瑾是不论如何也不会应允秦飒去色诱沈扬清的,此一役怕是要硬搏了。”紫苏说话间,只见屈侯琰一运气掌中的伤口便瞬间冰凝。 他走到水盆前,将手心血渍清洗干净,拿帕子擦拭了后,又重新摩挲着那两瓣玉扇,一回身,看向紫苏,笑道:“谁说秦飒可以见到瑾的?” 紫苏愣了一瞬,试探道:“城主,你什么意思?” 屈侯琰招了招手,紫苏走到他面前,一阵耳语后,紫苏的神情都有些僵硬了。 “她会心甘情愿去的。”屈侯琰垂眸淡淡道。 紫苏低着头,似是消化了好一阵刚才的话,片刻后,她笑容诡异地看向屈侯琰道:“城主,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瑾知道了,他是不会原谅你的。” “那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屈侯琰看着手心的羊脂玉扇喃喃道。 待紫苏出了琉璃殿,回到她的紫雾林时,看着这满目蛇虫,不禁笑叹道:“人呐,真是比你们这些蛇啊虫啊的,有意思多了!” 房间内,秦飒坐在桌前发愣,直到瑶歌把包袱收拾妥当放到她面前时,她才缓过神来。 瑶歌的神色有几分雀跃,道:“秦姐姐,我听闻大家都说,我们要回中原了,是这样的吗?” 秦飒笑了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真的……回得去吗?”瑶歌的语气里难掩担忧。 “回得去的。”秦飒轻轻抚了抚瑶歌的头发,语气温软而笃定:“姐姐出去走走,想再看看碎叶城。” “嗯,那我帮姐姐再看看还有没有带漏了什么。”瑶歌说完便去忙活了,她年岁尚轻,自然捕捉不到秦飒眼底温柔背后的那份决绝。 是该好好看一眼碎叶城的,这一次,不论走的是哪一条路,碎叶城,都是回不来了,秦飒想罢,提步跨出了门去。 兴许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这一路秦飒走得有些艰难,往昔里并不惹眼的一砖一瓦,此时看来,竟似枯骨堆成,难以下脚。 西域之路难走,可当年是近万人的性命才保全了这逼仄的容身之地,所有人的愤怒、挣扎、如坠深渊之境,在今日看来,竟荒谬轻飘得不过是年岁倥偬…… 走到武场附近,秦飒突然想起当年秦英藏她的那间密室,秦飒穿过地道进去后,脑海里有片刻的失神…… 长年累月没有人来过,虽是摆设依旧,却是空气阴冷而潮湿,夹杂着一股呛人的霉味。 秦飒走到一堵墙的面前,她的手探上冰冷的墙面,她缓缓靠近,当从墙上的孔洞看出去后,她静静莞尔…… 她看到了那个十岁的男孩,从日出至日落,日日习武不缀,面容虽是精致温软,可身手却是那般干脆锋利,他的眼睛很美,那是一双极致美丽的眼眸,就应该盛满这世上所有的温柔和爱,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他眼底那一望无际的绝望和空洞…… 秦飒清晰地感知到胸腔里某个地方在抽搐,她依旧在笑,只是两行清泪静静地砸在了地面上…… 次日,秦飒便真的离开了碎叶城。 待送走了秦飒,紫苏便步履款款地进了琉璃殿,到底是不敢贸然行事,人心诡谲,总该确定点什么,来保万无一失。 紫苏见着屈侯琰便道:“城主是男人,敢问城主一句,怎么样才能让一个男人和他不爱的女人有肌肤之亲?” 屈侯琰正在练功,眼睛都没睁,道:“让他觉得那个女人是他爱的那个就可以了。” 紫苏来回踱了两步,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眼前人的表情,缓缓道:“给她易容,再给他下药么?” 屈侯琰蹙了眉,一睁眼,顿时屋里便寒了三分,他声音低沉:“你明明就知道要怎么做,为什么还来问我?!” 呵——这就生气了?! 紫苏呼了口气道:“我当然不是来询问方式方法的,我只是来确保一下,我那般行事,可会有性命之忧?” 第211章 子午山顶风急云绕(一) “嗤——”屈侯琰冷笑了一声道:“那自然不会。” “我就等城主这句话呢,那紫苏便告辞了。”紫苏刚转身,背后就传来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我不准弄假成真!” 紫苏听罢挑了挑眉,丢下“遵命”两个字,便出了琉璃殿。 “魑。”紫苏开口道。 魑回了句:“属下在。” 紫苏眺望着远方,幽幽道:“你点人,我等……要进中原了。” 魑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随即便道:“此去?” “把聚义山庄的大小姐掳了。”紫苏的话简洁明了,魑显然是不太理解,蹙了蹙眉,然他也没有继续追问,还是回道:“属下这就去准备了。” 紫苏要进中原的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便从陇右传到了阳曲山。 这一日柳无言站在庭院里,看着一院的鸢尾花,一呆就是大半天,她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就像这灰蒙蒙的天空一样,表面上是一览无遗,实则却是什么都看不真切。 “你在担心。”鬼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了柳无言身后。 柳无言后知后觉地回身看了鬼骨一眼,没有接话,鬼骨接着道:“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以现在的形式,紫苏师父也确实应该进中原了。” “我知道,只是……”柳无言舒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在担心这个,我还在想秦英写的那封密函,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压抑得很。” 柳无言看了看鬼骨的脸色,有些无奈道:“我好像不该和你提这些。” “提什么?那两个叛徒么?”鬼骨耸耸肩,一脸无谓道:“罢了罢了,叛都叛了,城主都不追究了,我还死咬着,无甚意义。” “要不然……”柳无言没有说下去,倒是鬼骨心有灵犀接着道:“要不然,你去一趟扬州吧。” 柳无言低头莞尔,却似是想到了什么般的,慢慢又敛了笑。 鬼骨豪言道:“你且放心去,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断然不会让西都出任何问题。” “我不是担心这个。”柳无言摇了摇头,随即又补充道:“阿骨,你,我很放心。” 说罢,柳无言就又沉默了,鬼骨也不说话,就静静地陪着她,侧目看了眼她那清冷的面容,突然间就难过起来。 他心疼她想他。 过了些时日,薛摩一行人总算是回了月满楼了,这段时间不在,本还怕楼里出什么漏子,回来一看,一切安好,薛摩也才暗暗松了口气。 “秦英,这次萧家的事情我不与你计较,但是绝不可再有下次了。”薛摩边走边道。 “知道啦,我都知道了……”秦英跟在薛摩身旁,点头如捣蒜。 薛摩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你着实不该瞒我,也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很多事情,说出来,都还是可以商量的!” 秦英急得连连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说了一路,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什么时候这般婆婆妈妈的!” 薛摩停下来,看着秦英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就怕……只是嘴上听进去了……” 薛摩无奈地撇了撇嘴,那模样竟有几分委屈,又是一口长叹,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秦英连忙狗腿地给薛摩沏茶,一边沏还一边扯开话题道:“怎么样,怎么样,我戏做得不错吧?” “啊?”薛摩显然没明白秦英的意思,瞪着一双美目,一脸懵懂。 秦英抱臂一脸得意:“诶,我是说,在少林的时候,我演的还不错吧?” 薛摩反应过来,哑然失笑,打趣道:“那要不要给你全江湖张个榜夸一下啊?” “那多不好意思呀!”秦英笑得一脸狡黠,那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着实有些讨打。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下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便渐渐严肃起来,道:“子赫带笑鱼回聚义山庄了没有?” “我的探子来报,自少林一别,池笑鱼似是心情不太好,顾子赫下不了心,便决定带她在外面散散心。”秦英一回完,薛摩的脸色便更凝重了,他起身来回踱步,缓缓道:“会有人因为丹真心经来夜袭我,便会有人因为丹真心经去算计她,子赫……哎,他着实不该心软,早点带她回聚义山庄才是。” 秦英眼珠一转,宽慰道:“聚义山庄的四大护卫都在,还有一众侍从,应是不会出什么事,你也别太操心了,一路劳累,你先好好休息休息倒是真的。” 听罢,薛摩便也没再深想,被佛珠打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整个人亦是腰酸腿软,着实是该好好歇息歇息…… 客栈里,一个丐帮的弟子刚走进来,花照影便开口道:“他们到哪了?” 丐帮弟子拱手道:“回花老板,快到子午山了。” “子午山……”花照影重复了一遍,手指敲着桌面,似是在琢磨些什么。 她对桌的吴范吸了口气,探身道:“你确定这次不用通知池五爷?” 花照影愣了一瞬,哑然失笑道:“呵,通知他?吴舵主,你莫不是来说笑的吧?我可是一直觉着吴舵主是个聪明人呢!” 话一毕吴范就吹胡子了,他清了清嗓,望向了别处,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花照影嫣然一笑,道:“吴舵主大人大量,也别和我置气,我来跟你捋捋他池五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吧?” “他必然是已经派人命池笑鱼即刻回聚义山庄,一路上严加护卫,待一回聚义山庄,他便监守自盗,囚了池笑鱼,不管是用池笑鱼威逼池沧海,还是用池沧海来威逼池笑鱼,只要一问出丹真心经,后边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花照影说着,吴范的神色便渐渐塌了下来:“他会独吞丹真心经?” “能独吞,又何必拿出来共享,是你,你会吗?” 吴范的神色陡然严慎起来,道:“我现在就安排丐帮弟子在子午山埋伏。” “有劳了。”花照影拄腮,眼神飘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依旧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第212章 子午山顶风急云绕(二) 天清而碧,风凉如洗。 眼前子午山苍苍蔼蔼,当是山清水秀好风景,然,已经是第三拨人来劝说顾子赫即刻带着池笑鱼从官道回聚义山庄了。 顾子赫也不是不体谅池五爷的担忧,可一路游玩,池笑鱼的兴致是有增无减,子午山就在眼前,当下让她折头,她自是死活不愿的。 而且,更要命的是,如若现下折返回聚义山庄,竟是比穿过子午山要绕更多的路,官道又枯燥得很,这么一来,就是一圈人围着劝池笑鱼,池笑鱼都是直摇头的。 最后,顾子赫想着护卫甚多,其中也不乏一等一的高手,过了子午山早点回聚义山庄也未必就是坏事,于是,一行人等还是一头扎进了那郁郁巍峨里。 子午山风景秀美而壮阔,当得是千峰竞秀,万壑峥嵘之像,一路上景致怡人不说,走在山道上时不时便能见着戏耍的猴群和出来觅食的雉鸟,当真是多了许多乐趣,池笑鱼整个人开心得手舞足蹈,顾子赫还是有诸多担忧,但见到她的嫣然笑靥又觉着一切还是值得。 “舵主,你看,他们已经进包围圈了,是不是可以开始动手了?”说话的是丐帮的弟子。 花照影探身看了看四周地形,刚准备抬手,便被吴范给抓住了,花照影蹙眉看向吴范,只见他双眼紧紧地盯着道路前方。 花照影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不禁愣了一下,手一摆,所有人便重新隐进了密丛里。 “她怎么会还活着呀?!”吴范急的眉毛鼻子都凑一起了,眼里有震惊之色。 “你认识这个人?”花照影知道江淮分舵涉猎甚光,可这也太广了吧,来人一看就不是中原的人啊! 见吴范面有难色,吞吞吐吐,花照影好奇起来:“那她是谁啊?” “嗐!现在不是时候,等完事了和你说,反正这人极不好对付,名头大得很!我们先看看再说。”吴范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量让自己淡定下来。 只见前方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人,她一袭缥缈紫裙招摇如蝴蝶,一头卷曲长发缱绻如海藻,妆容下笔浓烈,这一派异域风情在这中原的山光水色里,极是不相称。 聚义山庄的人自然也是看到了,也许是武林人士特有的预感,即便对方什么都还没做,便是能感觉到满满的来者不善。 池笑鱼被围在了中间,四大护卫已然是剑已出鞘,一派风声鹤唳。 “来者何人?” 紫苏没有答话,一双妙目看着前方的剑拔弩张,倏尔,嘴角缓缓翘起,笑得极是狡黠。 只见她一旋身便浮在了半空,动作之间她手脚上的铃铛叮铃作响,本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是听得人一阵眩晕,她一抖袖,一支紫色苗笛便赫然置于手中…… 花照影瞪大了眼,忙压低声音道:“示意他们不论如何不要动!” 吴范听罢连忙向丐帮弟子做了手势,手才刚放下,一阵诡异的笛声便是拔地而起,聚义山庄的人面面相觑,而后,山林里窸窣声大作…… 吴范一脸嫌恶地看着脚边迅速滑过的东西,那冰冷滑腻的触感惹得他心头一阵恶心,花照影见状一把抓住了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下一瞬,聚义山庄的人便乱了阵脚,因为密密麻麻的蛇从山道两边似流水而泻…… 池笑鱼完全被这景象给镇住了,直到顾子赫拉起她,叫她跑,她才遽然回过神来。 然而已经是来不及了,笛声伴着铃铛声一阵烈过一阵,鸟叫声铺天盖地喧嚣在耳边,乌压压地一片从四面八方盖了过来,瞬间便冲散了人群…… 借着鸟群的空隙,池笑鱼勉强看到那些蛇似是疯了一般,见人就缠裹,兵器已然是落了一地,好些人在地上打滚,然而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她还想再看,可是围着她的鸟群却越来越多,几近遮天蔽日,眼前只见鸟抖落的羽毛,什么都看不见了。 池笑鱼使劲喊着顾子赫的名字,可惜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这沸天震地的鸟鸣声中,正当她茫然四顾时,眼前乍然闪现了一张绝美的冷艳面孔,她紫衣翻飞,一阵异香后,池笑鱼双腿一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几乎就在紫苏消失的下一瞬,本在眼前的鸟兽瞬间幻作云烟散,聚义山庄的人,在地上打滚的,在空中乱挥的,忽而都停下了动作,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四顾皆是一脸茫然。 “糟糕,大小姐被劫走了。”有人乍然惊呼。 顾子赫自是已经发现了,他当机立断道:“应是还走不远,我们分头行动,你们继续往前路找,剩下的人随我来。” 一安排完,聚义山庄的人立刻便兵分两路,并不耽于眼下。 待聚义山庄的人走后,吴范等人才缓缓起身,都在连声感慨:“好厉害的驭虫师呐!” 花照影亦是面露惊叹,迷惑道:“她刚才那一手究竟是幻觉还是真的?” 吴范答道:“一般的驭虫师,要使出刚才那一手,也并非登天难事,但她绝就绝在她已然让人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她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驭虫术了,说是驭人,都不为过!”花照影感叹完不禁眉一挑:“这是岭南还是剑南出的人物?” 此话一出,吴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像是怕她追问一般,最后干脆背过身去了。 岭南老怪可谓是岭南剑南两地驭虫第一人,而他手下却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女子,那么……她打哪冒出来的? 花照影不禁心头嘀咕,最后一看吴范的神色便瞎猜了个七八分,冷笑了一声道:“呵,此番这江湖可算有点意思了,吴舵主,我们赶紧走吧,等这个味道淡了,我们可就追不到她了。” 说完,花照影一捋袖子,只见一条小花蛇蜷盘在她臂上,她拿了只小瓶子在蛇头前一绕,那蛇瞬间便松了躯体,直往密林里钻,花照影和吴范对视了一眼,便带着丐帮的人迅速跟了上去。 第213章 子午山顶风急云绕(三) 池笑鱼醒来的时候,面色十分不好,也无怪乎,她本来就是被一阵阵干呕给呕醒的。 她坐在轿中,而这轿夫可以说是十分的狂放不羁,她被颠得五脏六腑都似是缠在一起了! 池笑鱼深吸了口气,拍着胸口想压下那翻江倒海的难受,然而,尝试了几次,未果。 “停下!停下!快停下!”轿子里乍然惊呼起,轿夫还真就停了,池笑鱼“哧啦”一声扒开帘子,像尾鱼一样,“咻”地一下就窜到路边,一弯身,“哇哇哇”地就吐了起来…… 池笑鱼吐得彻底,胃里的东西似被人伸进去一只手给蛮横地掏出来了一样,难受极了。 好半天后,正当她呕得眼泪横流时,突然一方紫色的帕子递到眼前,池笑鱼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处个什么境地。 她乍然起身就看到那个妖魅的女子,而她身后的人,装扮亦是少见,皆着白袍,袍子连帽,这帽子一戴便掩去了大半个脸,不仅如此,他们还皆戴了蒙面,可谓武装得严实。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池笑鱼在心里暗忖了一番,望向紫苏,怯诺诺道:“不知漂亮姐姐抓我要干嘛呀?” 紫苏一听就笑了,倒觉着小姑娘这试探的语气有些可爱,乐道:“你看我轿子备着的,又不捆又不绑的,断然不会亏待了你去,保不定一觉醒来,你还会满心欢喜地来谢谢姐姐呢!” 池笑鱼听得心里直打鼓,可面上还是装的一脸懵懂,讷讷道:“哈?” 紫苏刚想回话,一旁的人便轻声耳语道:“此地不宜久留。” 紫苏眉眼一冷,看向池笑鱼,命令道:“回轿子里去。” “可是……”池笑鱼话还没说完,紫苏一抖袖子,一条蛇便迅速窜到了指尖,朝着池笑鱼吐着信子,池笑鱼吓得连忙摆手,道:“诶诶诶,姐姐别这样,姐姐别这样,我进去就是了。” 池笑鱼刚走了两步,前面便闹哄哄地跑来了一群人,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步履仓皇,乍看像乞丐,实则更像难民。 那些白衣侍从刚开始还紧张扣剑,待他们距得近了,并未感觉到内力时,才稍稍放松了几分。 倒是那群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抓着个人就跪地讨要,嘴里碎碎念着:“可怜可怜我们,行行好吧,施舍点吧……” …… 一下子倒似和尚念经之声,絮絮平地而起。 一个小孩童扑在地上直接抱着池笑鱼的腿,凄然欲泣道:“姐姐给点吃的吧,姐姐给点吃的吧……” 池笑鱼现在身上哪能有吃的啊,只能手忙脚乱地想把小孩子赶紧扶起来。 紫苏一脸厌恶地从一双脏兮兮的手中一把拽过自己的裙子,一脚踹在她面前乞丐的肩上,给踹翻了好远,她从怀里掏出个钱袋,高高举起,那些个乞丐一见着,全都朝她围了过来。 紫苏嘴角一挑,冷哼了一声,手一撒,银子便散落了一地。 池笑鱼本以为他们慢慢捡起来就好,哪知这些人却为了抢银子,互相推搡起来,竟隐隐有动手之势! 池笑鱼走到紫苏面前,忿忿道:“你都决定给他们了,就不能一个一个慢慢来吗?” “我故意的呀。”紫苏转头一脸得意地看向池笑鱼,笑容邪气:“若是如你说的那般,那多没意思呀!” “你!”池笑鱼直接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再垂眸回看,只见那些个老弱妇孺已然被欺凌得不成样子,并不能捡到几个银子。 一个女人才朝着一锭银子扑过去,便被一男人一脚给踹了出去,直接踹到了池笑鱼脚边,池笑鱼连忙弯身去搀她,就在握住她手的一瞬间,池笑鱼瞬间感觉到自己手心被塞了一件物什! 池笑鱼不动声色地向她看去,虽然她穿得破烂,面上围着头巾,可那双美丽的眸子,池笑鱼又怎么会不认得?! 是她,是花照影! 池笑鱼面不改色地看着她道谢,又看着她去抢别的银子,手里的东西却是攥得紧紧的。 也许是紫苏看得腻了,面色略不耐,她横眉呵道:“好狗不挡路,都给我起开!”话一毕,那些白衣侍从全都亮了剑,那帮乞丐一见吓得忙哆嗦着朝两边让了开去。 池笑鱼坐回轿子里,她身子挺得笔直,每根神经都好像琴弦一般紧绷,似是稍一用力,就要断了,手心已经开始慢慢沁出汗水,池笑鱼侧耳听了听轿外并没有什么特殊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心里的纸条。 池笑鱼轻轻舒了口气,她本已一手的汗,还好字迹没花,只见上面一行娟秀小字:第三个路口向左第六棵树下。 这下池笑鱼的心跳得便更乱了,若是聚义山庄的人还说得过去,可为什么会是花照影呢? 难不成……是薛大哥…… 那人的名姓才刚在心上划过,泪水便已是悄然沾睫,虽是如此,可池笑鱼瞬间便不害怕了,若放平时,这种里应外合的事,她自然是怵的,可此刻,就好像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竟也不惧了。 因为,她知道,他就在前面等着她。 “让我见见你们薛老板,我有急事要找他。”月满楼外,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一个劲地往后院闯,很不幸,还是被月满楼的白衣护卫给拦下了。 “我们楼主在后院练功,说了,不准人打扰。”白衣护卫一脸秉公办事的神色。 小厮急忙道:“我是顾子赫派来的,是真的有急事!” 桂花树下,薛摩缓缓睁开眼,启口道:“让他进来吧。” 小厮一听忙不迭地往后院跑,见薛摩盘腿坐在桂花树下,额上有薄汗,便面有歉色道:“实在是叨扰了,只是事出紧急,我们家少爷请您务必帮帮忙。” “你且说。” 小厮忙道:“池大小姐在子午山被人给劫走了。” 担心什么还真的就来什么,薛摩叹了口气,问道:“什么人干的?” 小厮一脸为难道:“我们也不知道来者何人,而且……而且……就,就来了一个……” 第214章 子午山顶风急云绕(四) “呵,你怕不是在跟我开玩笑?!”薛摩虽是笑了,可脸色却是十分不善:“你们聚义山庄那么多人在旁,四大护院在列,敌不过一人?” 小厮有些窘迫,忙道:“来人出手诡谲,是一名技法十分高超的驭虫师,我等着实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她那手法……” 听到‘驭虫师’三字,薛摩就眯了眼,直接打断道:“长什么样子?” “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紫衣……” 才听到第一句,薛摩的心里便哐当一声闷响,幽幽道:“你们通知了池庄主没有?” 小厮回道:“已经通知了,池庄主身体不便,已经让五爷带人赶往子午山了。” 薛摩点点头道:“你且回吧,我随后便到。” 待小厮走后,秦英便从桂花树上跳了下来,讶异道:“是紫苏师父?” 薛摩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秦英不解道:“屈侯琰竟然允她进中原了?!那……为什么不通知我们?还有,为什么要绑池笑鱼呢?难不成,还真信她有丹真心经啊?” “不是为了丹真心经,若真是为了丹真心经,他应该先问问我。”薛摩咂了下嘴,自言自语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薛摩没有深想,立即向流星走去,边走边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行一步,你多点些人,立即前往子午山。” 待薛摩和秦英走后不久,一匹马停在了月满楼的门口,马上之人一袭简约男装,头戴斗笠,斗笠之下,一脸静素,正是秦飒。 秦飒进了月满楼才知道薛摩刚刚离开,一问便只道是聚义山庄出了事,人全往子午山去了。 秦飒心上担心薛摩的安危,也不顾一路风尘仆仆,未做歇息,牵了马,便朝着子午山而去。 子午山一带,池五爷已然带了人寻到山口了,接应的人一见池五爷,忙上前行礼,池五爷急道:“找到人了没有?” “还没有,顾少爷还在带人找。” 池五爷抬眼望着这绵绵群山,忧心道:“子午山地势甚广,子赫可有圈定范围?” “圈了,决计是走不出寒山峰的。” “寒山峰……”池五爷喃喃念叨了一声,这地名有些耳熟。 小厮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就是有裂骨潭的那座寒山峰,大小姐正是在寒山峰被劫的。” 池五爷点点头,下令道:“所有人听令,给我封了寒山峰,我要搜山!” 不远处寒山峰顶,云结雾绕,寒气升腾,倒是一派风云变幻,神鬼莫测之像了。 池笑鱼这一吐,那轿子倒也算抬得温柔了些,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轿外的地貌,待走了一段,她便发现此地嶙峋怪石遍立,当是躲身逃跑的好地势! 眼见第三个路口就在前面了,池笑鱼心跳得七上八下的,手指绞来绞去,捏了一手汗,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是薛摩设计救自己,那当真是万万不能拖他后腿的。 思及此,池笑鱼拍了拍脸蛋,吐了口气,一掀轿帘,小声滴滴道:“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紫苏回身一看,见池笑鱼可怜巴巴滴望着自己,勒了马,道:“怎么了?” 池笑鱼捂着肚子,一脸窘意,道:“漂亮姐姐,那个……我想方便一下,我……我肚子疼。” “紫苏师父别听她瞎扯,这种逃跑的小把戏我见多了!”一护卫无奈道:“反正又跑不掉,还要劳烦我们去追。” 池笑鱼一听,急了,小脸都寡白寡白的,怯懦道:“我又不会武功,哪能跑得了啊,我是真想方便呐,不然弄得轿子里臭烘烘的,这……我……” 池笑鱼这一说,那些个护卫倒也没说话了,也是了,谁都知道池笑鱼没武功,就这种地方,要跑,怕是都不要半盏茶的时间就能给追回来! 想跑,无用功而已。 池笑鱼见紫苏面有迟疑,急忙道:“漂亮姐姐,你技法这般高超,我真没做他想,我是真憋不住了。” 紫苏打量了池笑鱼一阵,嘴角一勾,下了马来,只见她手腕一绕,一只蝴蝶竟是翩然落于指尖。 “抬起手来。”紫苏话音一落,池笑鱼就巴巴地照做了,紫苏的手指在池笑鱼的手背上轻轻一拂,那只蝴蝶便定定地停在了池笑鱼的手背上。 池笑鱼一脸惊奇,她晃了晃手背,别说飞走了,那只蝴蝶竟如扎根一般,纹丝不动! “方便完,就赶紧回来,也别妄图逃跑什么的,你一走远,我手上的蝴蝶便会有反应了,要寻着你,片刻间的事。”说着紫苏便缓缓抬起手腕来,只见她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竟也停了只蝴蝶。 都道岭南驭虫术鬼斧神工,平日里都是听说书先生说的,大多一知半解,现下似拨云揭雾般地展现在眼前,还是足以令人震惊半晌。 “怎么,还不去?”紫苏看着池笑鱼那种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精彩神情,倒是有些逗趣。 池笑鱼的目光终于从手背上的蝴蝶身上挪了回来,忙点头道:“去去去,这就去。” 方一转身,池笑鱼心头便一阵哀嚎,只觉着这一次薛大哥的心思怕都是要落了空,这么一想,池笑鱼竟无端隐隐自责起来。 此地怪石树丛林立,当池笑鱼按照纸条上所写到第六棵树下时,紫苏她们已然是被挡在了层层石壁之外了。 这般灵巧心思到最后竟然掣肘于一只蝴蝶,池笑鱼幽幽叹了口气。 “池大小姐。”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池笑鱼一转身便见花照影站在身后。 池笑鱼忙道:“是薛大哥让你来救我的么?” 花照影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了再说。” 池笑鱼摇了摇头,一脸无奈道:“怕是走不了的。” 花照影一听蹙了眉,刚要询问,池笑鱼便抬起手来,只见手背上一只翩然蝴蝶,遇风而不动。 池笑鱼正准备说什么,便见花照影食指贴唇示意她噤声,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在蝴蝶周围转了一圈,蝴蝶抖了抖翅膀,并未飞走,花照影的手指在池笑鱼的手背上轻轻一拂,蝴蝶便已然落于她的指尖了。 第215章 龙潭虎穴各走一遭(一) 池笑鱼怔愣住了,心头暗忖,这花照影什么时候也会岭南驭虫术了?! 就在愣神的这个间隙,花照影已然将蝴蝶置于一旁的石壁上了,她回身拉起池笑鱼一声“走!”说得干脆利落,池笑鱼急忙跟上,慌乱中,她回身看了一眼石壁上的蝴蝶,它以一种被禁锢的姿态附于石壁之上,这一霎那间,池笑鱼有些怔忡。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紫苏的人等得略微不耐,似棋子乱洒一般,站得横七竖八,魑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他走到紫苏面前,道:“紫苏师父,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紫苏抬起手来一看,只见那蝴蝶并无任何异样,摆摆手道:“能出什么错?再等等好了。” 又是倏忽半盏茶时间,紫苏本是不疑的,可是这时间确实也是过分得长了,她下了马,和魑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向密林里走去。 当魑看见石壁上那只明晃晃的蝴蝶时,震惊得瞪圆了眼睛,他跟随紫苏多年,并未见她失手过,连忙回身望她,只见她脸上并未出现气急败坏的神情,反倒是惊讶中带了些许惊喜。 紫苏走上前去,看着石壁上的蝴蝶,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她抬臂,两只蝴蝶才刚一碰到,便振翅逃一般地飞走了,她静静看着飞走的蝴蝶,目光晶亮:“呵,这中原,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倒是我,来得迟了。” 池笑鱼跟着花照影在密丛里一路狂奔,很快,池笑鱼便觉察到了问题,花照影对地势的熟悉程度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判! 是因为花照影和薛大哥的关系,所以觉着是薛大哥派她来救自己的! 池笑鱼暗忖,这个想法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以薛大哥的脾性,他若来了,断不会不露面的,他可是薛摩啊! 可是,薛摩人呢?! 池笑鱼乍然想到这里,立马停了下来,因为动作太过迅捷,倒是把花照影都回扯了一下。 花照影蹙眉回身看着一脸茫然站在原地的池笑鱼,道:“怎么了?” “呃……这个……我是在想她们会追到我们么?”池笑鱼一边搪塞,一边回味着刚才花照影回身的那个瞬间眼里的不善。 花照影不屑地笑了一声,道:“你身上的虫香我已经解了,她不可能追到我们的。” 池笑鱼嗯呐嗯呐地应着,心头却是一阵不安,她隐约觉得自己怕是才出虎口,就又进狼窝了! 花照影意味深长地看了池笑鱼一眼,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两人刚准备动身,一股奇异的香味袭来,花照影敛眉,紧张道:“这是什么味道?糟糕了,这……” 池笑鱼乍一呼,瞬间一阵头晕目眩,她晃了晃脑袋,急忙掩了口鼻,再转头一看,花照影已然晕倒在地,池笑鱼忙蹲下身摇了摇她:“花老板!醒醒!花……” 然,方一开口,一股酥软便霸道地袭占了她全身经脉,目光所致皆开始虚化,脑海里一片混沌后,池笑鱼终于不省人事地瘫了下去。 下一瞬,花照影一双美目乍启,她冷哼一声,抬臂就把压着她的池笑鱼给掀了开去,待起身一望,发现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脚程,心里一阵恼火,朝着池笑鱼的背脊便是一脚踢了上去。 但生气归生气,花照影还是把池笑鱼给挪到了肩上,弯着腰,抬眼看着前面那么长的路,也只能怅怅然叹了口气。 当吴范一帮人远远看到花照影背着个人走来时,也是一脸惊诧,忙上前去迎,近了才发现池笑鱼耷拉着脑袋,已然是被迷晕了,疑道:“怎么还没到这里就迷晕了?” “嘁,你以为我愿意,我可是背着这小妮子走了几里路!”说罢,花照影直接就松了手,可算是敦敦实实地把池笑鱼给丢在了地上,以泄怨气。 “这小妮子,虽是不会武功,倒也有几分机灵,她开始怀疑我了,我怕节外生技,就提前把她迷晕了。”花照影捏了捏有些酸胀的手臂,秀眉紧绞,忿忿道:“让老娘来干脑力活也就算了,这他娘的还有体力活!” “那接下来……”吴范才开了个口,就被一个报信的小厮给打断了:“报告花老板,聚义山庄那边已经办妥了。” 话一出,丐帮的人一脸茫然地互使了个眼色,吴范瞅着花照影道:“你干啥了?” 花照影掸了掸袖子,理所当然道:“我掳了池沧海。” “什么?!”众人皆愕然。 吴范近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要是被池老五知道,他岂会善罢甘休?” 花照影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两声,道:“调虎离山,他现下正在火急火燎地赶往子午山,池沧海一直昏迷,那暗室除了池老五,聚义山庄也无人敢进,就算他发现池沧海失踪了又能怎样,他能断定是谁干的?保不准他还来寻我等帮忙呢!” 花照影的反复无常,让吴范心里一下没了底,不禁脱口道:“我们一条船上的人,毕竟是同盟呐!” 花照影眉眼一弯,笑了开来:“呵呵呵呵,同盟!真是笑死人了!他想独吞丹真心经时,可有想过,我们,是同盟?!” 吴范一时语塞,只听得耳边花照影道:“有利用价值的那叫同盟,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算哪根葱?池家一老一少都在我手里,试问一句,他能奈我何?” 此番话一品下来,当真是滴水不漏,吴范虽觉不妥,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听得耳边花照影道:“此次耽搁得太久了,当务之急,我等速速离开寒山峰。” 吴范回过神来,乍看天色,立即道:“快走!” 话毕一行人速速上了马,抄近路,快马加鞭匆匆往山底而去。 行了一段,花照影远远就看到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待看清那人装扮,她心头暗叫不好。 待离得近了,那人急忙飞身下马,抱拳道:“报告花老板,池五爷已经到了,命人封了寒山峰,正在搜山!” 第216章 龙潭虎穴各走一遭(二) 印证了心头所想,花照影气得一甩马缰,忿忿道:“都怪那紫衣臭贱人,来这么一出,拖延了时间,坏我好事!” 吴范忙道:“可有可能避开出山?” 报信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来的人甚多,再者以寒山峰这种地势,确实不好避开。” 花照影面覆阴云,本来池笑鱼已然上钩了,一招调虎离山,池沧海也是囊中之物,只要他们出了寒山峰,天高地阔,从今往后就没聚义山庄什么事了,岂料半途杀出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驭虫师! 真是该死! 花照影虽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也还是冷静吩咐道:“你寻个地方把暗号放出去,寒山峰外我安排了人,他们看到暗号,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池沧海重新送回暗室。” “属下遵命!” 待报信人走后,花照影和吴范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多有无奈,但是路确实也就只有一条了,吴范道:“所有人,往寒山峰顶走。” 眼看日渐西沉,可是池笑鱼依旧毫无所踪,顾子赫大汗淋漓,眉头紧锁,一拳就砸在一旁的树干上,他在自责。 他在想,要是他不贪图池笑鱼一时之乐,走官道及时回聚义山庄,本不至于出现如今的境况。 聚义山庄的护卫见着了,走过来,轻声劝慰道:“顾公子不要太过自责,我等一路看过来,这本也不是你能预料之中的。” “我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可是,我却连最基本的大局观都没有,又谈何保护?”顾子赫摇了摇头,放眼看着这万壑千峦,本是锦绣山河多生动,可如今这一草一木却都似在嗤笑,顾子赫深深叹了口气,语尽嘲讽:“到底是我妄言了!” “顾公子不必太过忧心,池五爷已经带人赶到了,现寒山峰已是封山,我们再仔细找找,定是能找到大小姐的。”一护卫上前道。 话毕,顾子赫的眸子里才稍染晶亮,他眼神决绝,吩咐道:“我们接着往下找。” 吴范一行人才刚转过一个山头,便见路那头疾马行来一人,吴范蹙眉道:“糟糕!” 花照影见吴范形色不对,忙道:“这人是谁?” “在前面探路的。”吴范话毕,那人已然飞身至身前,抱拳道:“启禀吴舵主,顾子赫带着聚义山庄的人从山上下来了。” “多久能撞上?”吴范问道。 探子道:“左右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花照影挑了挑眉,摇了摇头道:“当真是行差踏错一步便全乱了,倒落个前有追兵后有堵截的下场。” “这山是万万下不得,要是让池老五知道是我们绑了池笑鱼,聚义山庄岂会善罢甘休?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我吴范可不干!往上走吧!”吴范吩咐道。 “那我不能露面了,顾子赫肯定认得出我。”花照影道。 吴范疑道:“你扮成这样,他也认得?” “之前池笑鱼能认得出,他便也一定能认得出。”花照影无奈地耸了耸肩。 吴范道:“这样,这边让我来,待把他们引走后,你再单独行动吧。” “那到峰顶了,你打算如何?”花照影问道。 吴范吁了口气,闷声道:“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能从池笑鱼口中逼问出丹真心经最好,如若不能,那她便是我最后的保命符了。” 花照影从腰间取下一只葫芦盅递给吴范道:“这盅里的虫有极强的软骨之效,堪比顶级的迷药,且不易被察觉,聚义山庄四大护卫在列,硬碰硬,想必你们也讨不了什么好,如若到时候焦灼,你便把盅盖揭开吧。” 吴范诧异道:“把盖儿揭开就行了?不需要驭虫么?” 花照影叹了口气:“当然需要,可我不能露面,这不也是无奈之举么,有驭虫师的话它能发挥全效,没有的话,也能五成吧,总比没有的好,另外,这是解药。” “那我便收下了。”说话间吴范便把解药给众人服了。 吴范一行人骑马疾行,果真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和聚义山庄的人打上了照面。 狭路相逢,就在两拨人擦肩那一刻,顾子赫开口了:“敢问阁下马车里,所坐何人?” “小女染疾,进山求药。”吴范气沉声稳,不见一丝慌张。 “在下顾子赫,聚义山庄走丢了人,现下正在搜山,还请……掀帘一看。”顾子赫边说边靠近,话毕时手已然搭在了车帘上。 电光火石间,一柄寒气袭来,顾子赫旋身一躲,双方的剑全数出鞘,已然是场面混乱,兵戈相向。 顾子赫向四大护卫使了使眼色,只见他们四人一蹬马背高高跃起,袖袍中鹰爪钩如蛇一般精准地拉住了车顶四角,一用力,马车瞬间便是四分五裂炸开…… 里面的人,赫然眼前。 “笑鱼!”顾子赫应声喊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这么大动静,池笑鱼依然是昏睡在马车上,并不见任何苏醒的迹象。 打斗间,吴范对着马匹手指一弹,那马似受到了惊扰,嘶鸣一声,卯足了劲发疯似得朝着山顶奔去。 几近同一时间,吴范的人不缠于斗,即刻纷纷飞身上马,速速跟了上去。 顾子赫见此状况,眉心紧蹙,一护卫道:“他们在引我们上山!” “我知道,可除了跟上还有别的办法么。”话毕,顾子赫驱马在前,聚义山庄的人见此境况也只能急忙上马跟上。 待到寒山峰顶,远远看去已然看不到马车的踪影,倒是那帮人在崖边站了一排,作翘首以待之姿,顾子赫心头一沉,可那个想法却越来越明晰,此一役,不论何种代价,他定要救下池笑鱼,哪怕以自身性命相搏。 顾子赫飞身下马,眉眼似霜寒,拔剑喝道:“把池笑鱼给我交出来!” “那就看顾公子有没有这个能耐了。”说罢,一排人渐渐朝两边让开,这一让,眼前的景象让顾子赫倒吸了一口气,他心疼,他气急,才刚要有动作,忽见一人手中飞速地转着飞刀,道:“顾公子,奉劝你一句切莫轻举妄动,不然,我可以让你看看究竟是你快还是我的飞刀快。” 第217章 龙潭虎穴各走一遭(三) “大小姐!”聚义山庄的人赶了上来,待看清眼前境况,纷纷失声喊了出来。 耳边的嘈杂声,手腕的刺痛感让池笑鱼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混沌中脚下胡乱一蹬竟是堪堪落了空,池笑鱼猛然惊醒,一睁眼看到的竟是双手被麻绳缚了,吊在崖边树的树枝上,她吞了吞口水,眼神缓缓往下看去,虽是心头早有准备,可当真眼见为实的时候,还是一声尖叫震了空谷。 “笑鱼!”顾子赫见池笑鱼醒转过来,便更是急了。 惊魂未定,池笑鱼循声看见顾子赫,竟一下子就泪雾迷蒙起来,自上次差点掉下雁荡山后,每逢高处她双腿都按捺不住地隐隐发抖,更别说现在悬空看着这万壑深渊了。 “子赫,救救我。”带着哭腔的声音远远传来,顾子赫感觉心似是被人蛮横地撕开了个口子一般,满腔酸胀,他再也管不了其他,二话不说,提剑就是飞身上前! 以此同时一声惊叫破天,只见刚才耍飞刀的那人,飞刀已然坠地,而他的手腕上竟是赫然一柄飞刀入骨,红色的鲜血顺着手肘迅速地滴入了泥土里。 众人顺着看了过去,只见一人缓缓收手,将飞刀别于腰间,冷嗤道:“阁下不会以为整个中原就你会使飞刀吧。”说话的人正是聚义山庄的四大护卫之一,名唤疾刀。 这一见血,双方战意瞬间便被点燃了,看不到是谁先使得眼色,也分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再眨眼两方便已是兵戈焦灼了。 交战间,吴范不禁感叹这四大护卫不亏是江湖里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带了的人已是丐帮里的翘楚,竟也并不能讨到点好。 吴范暗忖,如今绝不是恋战的时候,如若不能在池五爷赶到之前逼问出点什么,那此一番便全白费了,思及此,吴范一挥手,便打开了腰间那只葫芦盅的盅盖儿。 然,一番打斗下来,吴范的眉都快凑到一起了,也不知是蛊虫的效用太小,还是在场的人内力都太深的关系,吴范双眼一扫场上局面,发现这聚义山庄的人竟似并未受到蛊虫一丁点儿的影响。 吴范的紧张全数都被远处的花照影看在了眼里,其实,花照影心里也清楚,没有虫师驭蛊,单靠蛊虫本身着实难以成事,可如若现下出去,那……月满楼从今往后起便再也呆不得了! 花照影望向人群里,发现只是一思虑间,聚义山庄便又压了一头,若是放任下去…… 花照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声长叹,才刚举步,便被人扶着肩头给摁住了,甫一回身,眸色染紫。 花照影瞪圆了眼睛,一脸骇色下,只见得来人嘴唇一翕一合间,缓缓道:“让姐姐来帮你一把吧。” 来人没等她回话,便已然上前去了,花照影怔愣地看着紫苏的背影,自己也有些意外,怎地莫名地就允了……不过再看如今场上的境况,倒也真是由不得人了,便也只能随她去,以观后况了。 一阵银铃声乍起,顾子赫便是后背一阵寒凉,一回首一袭紫衣银铃翩然而至。 “大家当心!”顾子赫大吼一声,旋身直接提剑迎向了她,紫苏嫣然一笑,闪躲腾挪间,踝上腕间,银铃声大作。 两方的人明的暗里也都见识过了她的厉害,是以,在场的人哪怕相搏激烈亦是不时环顾四周,生怕又钻出什么蛇虫鼠蚁来。 吴范心中疑虑,忽觉腰间葫芦盅内有异动,顿时心上明白了七分,虽然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但矛头不是朝着自己的,那便是好的。 思及此,吴范出手便更是果断了,打斗间只见对方额上已冒汗,腕上乏力,不过十招间,兵器已然脱手,脚下一软,瘫然在地…… 顾子赫甩了甩头,只见眼前混沌一片,紫衣翻飞,脑海虽是意识清明,可身上却似是被人凭空抽走了力气,一脚落空,顾子赫颓然倒了下去,凭着掌中的剑才勉强撑住了身子。 顾子赫回身一望,聚义山庄的人已然是倒了个七七八八,顾子赫怒目嗤道:“尔等卑鄙小人尽使阴邪之术,胜之不武!” 吴范和紫苏对视了一眼,知道聚义山庄的人是把他们当成一伙的了,倒谁也没辩驳,紫苏看着顾子赫冷笑一声道:“我只管胜或不胜,哪管他武或不武,倒是尔等江湖名门,迂腐之极,合该落个如此下场!” “全部给我绑了!”时间紧迫,吴范并不屑于争一时口舌之快,须臾间,聚义山庄的人便被捆缚了手脚,跪了一排。 “你们有什么都冲我来!放了他们!听到没有?!”池笑鱼大声喊道,顾子赫抬头见她已是急红了脸,双脚在空中乱蹬,霎时间急火攻心,一口血就喷在了地上。 “池大小姐别急,自然是要冲你来的。”吴范沉声道。 池笑鱼忙大声应道:“我配合,我都配合,你们不要伤害他们。” “这样是最好,那么……”吴范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们所求很简单,丹真心经!” 当听到这四字时,池笑鱼心头恨急,为什么所有人都来问她丹真心经?!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她有丹真心经?! 紫苏身形一愣,嘴里喃喃道:“丹真心经?”她看了吴范一眼,随即又回头远远望了花照影一眼,嘴角不自觉缓缓勾了起来。 她本不为此而来,却是没曾想…… 池笑鱼忿忿道:“浩浩江湖,可以一传十,可以十传百,哪怕传成千,你们以为假的就能变成真的了么?假的就是假的,我没有丹真心经就是没有丹真心经!” 吴范心下一沉,道:“小妮子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嘴硬,你只要说出丹真心经,你能活,他们也能活!” “你们信错了,没有!聚义山庄真的没有丹真心经!”池笑鱼语尽诚恳。 吴范叹了口气,他已然觉得此一番怕是白忙活了,刚要开口,紫苏冷嗤了一声道:“你们费那么多口舌干嘛?!” 第218章 龙潭虎穴各走一遭(四) 说罢,她抽出腰间短刀,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跪着的人的发髻往后一拽,刀刃便抵在了那人的喉结之下,臂上一用劲,短刀舔血,血管被骤然割开,血溅数米…… 这一串动作,在她手上如此稀松平常,几乎在眨眼间,一气呵成。 死的是聚义山庄四大护卫之一,银枪。 空气一滞,聚义山庄的人顿时凄声一片,丐帮的人也愣住了,吴范看向紫苏,心头骇然,她平常得放佛杀的是家畜,死的是草木,而不是人! “池大小姐,还是不愿说么?”紫苏一开口,声音阴冷,她把刀抵在第二个人的颈上,缓缓道:“这刀下去,名满江湖的聚义山庄四大护卫便只剩其二了。” 池笑鱼已然哭花了脸,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一个自诩老谋深算,却这般轻信以讹传讹之言,妄为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年,还不如初生之犊,当真愚蠢至极!” 紫苏不作辩驳,冷笑一声,手起刀落,只见刀下之人颓然倒地,抽搐不止,血瞬间浸染了眼前的土地。 聚义山庄的人已然完全怔住了,从前他们立于武林之巅,哪怕武林盟主已不在,亦是无人敢小觑,四大护卫的名声震慑江湖,无人敢来造次,而如今,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以跪地割喉的方式,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疯子!疯子!全都是疯子!”池笑鱼看着护她长大的人,就这么死在了眼前,声音沙哑,几近咆哮! “那池大小姐这一回,可以说出丹真心经了么?”紫苏语气冰凉而冷静,镇定到让所有人都觉得以这种方式逼问出丹真心经,好像,并无不妥。 “没有!”池笑鱼哭着吼了出来,嗓子已然哭哑了,是以听上去分外凄厉,她哽咽着:“没有……聚义山庄真的没有丹真心经……没有……” 已然两条人命,这样一来,丐帮的人倒是心有余悸了,有人给吴范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稍稍劝阻。 吴范看了看眼前的境况,已然是到这般鱼死网破的境地了,如若此次都不能逼问出丹真心经的下落,试问,这样的机会,可还能有二次?! 吴范捏紧了拳,斩钉截铁道:“为了丹真心经,可以杀错,不能放过!” “看来死的人不甚重要呢!”紫苏笑了笑,往前轻挪了几步,亮出短刀道:“那不如……这位公子如何?” 顾子赫颈上一凉,只觉后背阴气森森,使人不禁毛骨悚然。 “你放了他!这个疯女人,你不准碰她,你听到没有!”池笑鱼的哭喊,虽是声声恻然,却也是越来越微弱,在寒山峰,风云骤变,这么一桩桩,一件件扑面而来,任谁都是疲于应付,池笑鱼哽咽着断断续续道:“算我求你了……不要再杀人了……求求你了……” “笑鱼不要求她!”顾子赫冷笑道:“嗤,你这女人也是疯魔,要杀便杀,没有就是没有,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再空背几条人命,我奉劝你好好想想,这中原,可还有你立足之地?” 此话一出,紫苏倒是犹豫了一瞬,反观在场的其他人皆是变装过的,捂得严严实实,空留了一双眼睛,日后,聚义山庄想复仇,自然查无可查,可她就不一样了,她本也没想到会遇到丹真心经这一茬,可眼下,已然两条人命在她手里了,虽然她也不惧,可若是屈侯琰怪罪下来…… “报——”一声急传道:“池……池……池五爷到了!” 吴范神色一凛,回身一望,只见前方尘土四扬,马蹄声已然越来越响…… 紫苏远远眺望了一眼,二话不说,短刀一收,飞身就隐进了深林里。 “撤!”吴范一声令下,丐帮的人纷纷进了深林,随后他向善使飞刀那人一点头,只见那人飞刀在手中旋了两转,一束银光迸出,朝着吊着池笑鱼的树干划了过去。 “呲啦”一声,池笑鱼惊恐地抬头看着手腕上的绳索。 “笑鱼!”此番动作,在场的人皆是看到了,蛊毒暂还未散,顾子赫根本没有力气起身,然,他还是拼劲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崖壁爬去。 那飞刀客回身见池五爷的人已然近在咫尺了,立马旋身躲进了林子里。 “嗒——”又是一声,周遭本嘈杂,可万物都似是掩了声响,池笑鱼的耳边都是这绳索即将断裂的声音。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池笑鱼的眼睛不自觉地向下一瞟,这一看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混沌一片,便只剩哭腔呢喃:“救救我……” “嗒——”池笑鱼屏了一口气,扭头往路口看去,可是眼中都是惊恐的泪水,一眼望出去皆是密密麻麻的破碎光影,并看不真切。 “嗒——嗒——嗒——”一声急过一声,池笑鱼闭紧了双眼,就在绳索断裂的瞬间,一声“薛大哥——”绝望又尖锐地划破了苍苍山谷。 与此同时,顾子赫感觉身边一阵劲风掠过,一眨眼,一阵红色光影飞扑了出去…… 在坠落的这一瞬间,池笑鱼摸到了一阵熟悉的温暖,似朝阳暖日,灼灼光芒,鬓边发丝四散,耳旁疾风呼啸里,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有我在,不要怕。” 池笑鱼微有哽咽,却是瞬间便镇定了下来,紧紧地扑进了这片猩红里,这一刹那间,连耳旁的风都仿若在说,莫说是坠入这万丈深渊,就是坠入了无间地狱,我亦不惧。 风呼喇呼喇地从周身掠过,以从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速度…… 寒山峰的悬崖下,便是裂骨潭,薛摩瞟了眼越来越近的潭面,微微皱了眉,他拢紧了披风,护着怀里的人,一闭眼,开始运气,池笑鱼只觉周身热气蒸腾,额头瞬间就起了薄汗。 “噗通”一声,寒凉如期而至,袭遍了全身。 潭水清冽而澄澈,池笑鱼一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还来不及庆幸,便见他一启口,水里便缀上了丝丝红纱…… 第219章 心如死灰,前缘断尽(一) 池笑鱼心头一紧,伸手想触薛摩的面庞,手才伸出去,便被薛摩拽着往潭边游去。 池五爷的人已然赶到,纷纷探头往崖下看去,有人担忧道:“这下面可是裂骨潭啊……” 池五爷正色道:“所有人听令,全部沿着峭壁找路进裂骨潭,谁先能找到大小姐,重重有赏。” 密林里,吴范的人早就趁着池笑鱼落崖的乱子里,纷纷寻得间隙下了山去,只有紫苏躲在树干后,目睹了这一切,眼前的事使她大为疑惑,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虑要是薛摩坠崖出了事,那屈侯琰会怎样罚她? 因为,薛摩为了救池笑鱼,不顾自身安危,直接飞扑了出去这件事,着实更令人震惊! 然此地确也不适宜久留,微一沉吟,紫苏刚转身欲走,一抬眼,便见一身素装的秦飒立于不远处的树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飒哭了,以往炼虫蛊再疼再累,亦从未见过她落泪,而今,她站在不远处,阳光透过树隙打在她身上,斑斑驳驳,她目光空洞地看着薛摩坠崖的地方,满面泪痕。 此情此景,让紫苏透彻地领悟到“心如死灰”这四个字,也让她感慨这是什么误打误撞的天赐巧合,此番一来,她已然不用再设计什么虚假的床笫之欢了,她心里明白,她的任务已然完美达成。 薛摩和池笑鱼一上岸便带出了大片水渍,薛摩唇色尽褪,脸色惨白,一副病态之像,池笑鱼一边搀着他,一边紧张道:“薛大哥,你可还好?” “没事。”薛摩摇了摇头,随即望向池笑鱼道:“你呢,可会觉得身体里骨寒难耐?” 池笑鱼一脸懵懂地看了看身后的池水,疑道:“这潭水确实比一般湖水稍凉一些,但倒也还好,我并未觉得不适呀。” 薛摩扯了扯嘴角,微笑着道:“那便好……咳……咳咳……”然话还未完,薛摩便剧烈咳嗽起来,这大口大口的血便是喷了出来。 “薛大哥!薛大哥你怎么了?!”池笑鱼紧张到手忙脚乱,胡乱地用袖子去擦拭薛摩嘴角的血渍。 “不碍事,笑鱼……你……搀我到一个干燥一些的地方,我……休息一下便好了。”薛摩说的泰然,但他说话都打着颤儿,池笑鱼知道他定是冷极了,他本来就是那么怕冷的人。 刺骨的寒意一阵阵袭来,仿若全身的血液已然被冰冻住了,化成条条冰凌扎着皮肤和血肉,甚至是霸道到似要凿进骨髓里去…… 薛摩已然无法动弹了,他只觉得自己似只木偶一般被池笑鱼挪来腾去,意识恍惚间,他感到池笑鱼在脱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本想阻止,却是连睁一下眼皮,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渐渐混沌,到最后,薛摩终是昏了过去。 薛摩做了一个梦,那梦漫长而冰冷,他像被经年的冰封住了一般,口不能言,目不能见,只觉四周冰天雪地茫茫然一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梦里隐约会浮现一个女孩低沉的啜泣声,慢慢地那声音竟也渐渐清晰,“咔哒咔哒”耳边似是有冰块碎落的声音,恍惚间这千里冰封里竟也传来了丝丝暖意…… 竟是有火了吗? 热意渐渐地流转了全身,身子也终于不那么僵硬了,只是那啜泣声是越发清晰了…… 薛摩用力抬了抬眼皮,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忙来忙去,四周一环顾,才发现池笑鱼竟是在他身边生了一圈的火堆,薛摩开口想说话,无奈一张嘴却是一阵绵长的咳嗽。 池笑鱼见薛摩醒转过来,又惊又喜,忙拿上瓦片盛好的水递到薛摩嘴边,水一入口,才觉竟是温热的,薛摩不禁眼眶有些热了,忙低垂了眼神。 “薛大哥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池笑鱼边说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薛摩下意识地抬手,却又忽地想到了什么,手便颓颓然放了下去,只道:“不哭了,我不是醒过来了么,没事了。” 池笑鱼连连点头,哽咽道:“我知道你怕冷,你看我给你生了那么多火堆,我还拾了很多柴火回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薛摩撇了一眼旁边的柴堆,心下黯然,只觉得怕是累到她了,眼神无意一落,便降到了她那满是小伤口的手上,薛摩一下子就蹙了眉。 池笑鱼见他敛眉,忙道:“薛大哥,你怎么了,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吗?” 薛摩叹了口气,故意打趣道:“你看看你,围着我生了一圈火堆,我印象中,这怕是祭祀死人的吧?” “这样的么?可是,我怕你冷嘛!”池笑鱼环视了一圈,笃定道:“我也在里面,要死也要一起死!” “说的什么傻话!”薛摩失笑:“笑鱼定会长命百岁的。” 池笑鱼瘪嘴笑笑,道:“这会儿已经入夜了,薛大哥你再休息一会,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的,你不要怕。” 薛摩笑道:“就是你守着我,我才怕呢。” “怕什么?”池笑鱼不解道。 “怕你趁我熟睡,占我便宜。”薛摩一脸的不怀好意,池笑鱼一下子就想起当初她想偷亲他的场景,憋红了脸,弹得老远,结巴道:“我……我不会的……不会的。” 薛摩看着她像个懦懦鹌鹑的样子,很是想笑,便勾了勾嘴角,在这荧荧火光里,煞是好看! 奈何薛摩身体太虚弱了,眼睫微合,便又昏睡过去了。 耳边莺啼燕语渐盛,薛摩无意识地捏了捏有些昏涨的额头,手塌了下去碰到坚硬的地面,意识甫一清醒,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立马便弹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发现池笑鱼并不在洞内,再看便见地上的火堆已然全部灭了,然火堆尚有热气,想来是刚灭不久。 “难不成被带走了?”薛摩无声自问,垂头看了看覆在自己身上的毛绒披风,便是强撑着站起身来,气息微一走,便又是一阵咳嗽,薛摩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一心想着要先找着她才是。 第220章 心如死灰,前缘断尽(二) 哪知一出洞口,一抬头便见池笑鱼似只猴子一样挂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薛摩一急,厉声喝道:“池笑鱼!” 池笑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脚下一抖,竟是生生踩滑了,一声惊叫刺穿了这静谧的山中清晨,池笑鱼死死地紧闭着双眼,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再睁眼时,近在咫尺的,是薛摩,微怒的脸。 “池笑鱼!你是悬崖没掉够吗?!还敢往高处爬?!”薛摩一身凌厉气息,池笑鱼不禁腹诽,这个人脸沉下来的时候,真是有一点点凶。 池笑鱼瘪瘪嘴,从怀里掏出个果子,凑到薛摩嘴边,小心翼翼道:“给你吃。” 薛摩微微愣了一下,才恍然觉着他俩的姿势太过暧昧,忙弯腰把池笑鱼从怀里放了下来。 薛摩掸了掸袍子,不悦道:“你爬那么高,就为了这个?” “你身子那么虚弱,我只是想你醒来可以吃点东西。”池笑鱼小声道。 “你看不到它有多高吗?!”薛摩瞥了一眼那棵树,依旧不依不饶。 我都是为了你,你还这样凶我!池笑鱼摩挲着手里的果子,越想越生气,忿忿道:“要不是你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我怎么可能会摔下来嘛?!” “哦,你还有理了?”被池笑鱼一激,薛摩也兀地高了音调,池笑鱼气闷,哼了一声就背过了身去。 薛摩见她这样,也是气急,刚要说些什么,然气不顺,便急急咳了起来,池笑鱼一听,急忙回身搀着薛摩,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又咳血了。 薛摩一边顺着气一边还想说什么,池笑鱼忙抢了话头,认输道:“好嘛好嘛,我错了嘛。” 薛摩扭头看她,看着她那一脸委屈鼓鼓的样子,便是无声笑了起来,池笑鱼见他笑了,挑了挑眉,竟也莫名舒心起来,池笑鱼心里暗叹自己没用,对着他,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他一笑,似是可以俘虏这红尘百态,又何况一个她? 薛摩抬头看着这陡峭的寒山峰,面色一凝,欢乐终归是白驹过隙,薛摩暗叹了口气,道:“笑鱼,此一番你可知道是何人对你动的手?” 乍然提起,池笑鱼便想起银枪和金戟死时的惨状,直接被人跪地割喉,近似处决!池笑鱼泫然欲泣,道:“我是定会为银枪和金戟哥哥报仇的!” “他……他们死了?!”薛摩到的时候本已是千钧一发之际,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即将要坠崖的池笑鱼身上,自然没有发现有人已是血溅当场。 “那女人用聚义山庄的人来威胁我,要我说出丹真心经,须臾间便是两条人命!”池笑鱼有些咬牙切齿。 “女人?”薛摩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池笑鱼下一句话彻底印证了薛摩所想。 “一个穿紫色异族服饰的女人!”池笑鱼说完,薛摩身体有些微微晃动,不敢再看池笑鱼,头撇了过去。 是紫苏!是……自己的人! 池笑鱼没有注意到薛摩的异样,她开始嘀嘀咕咕讲她几番被劫持的过程,当讲到比较重要的点时,发现薛摩竟然没什么反应,一扭头见他蹙眉似是思索着什么,便推了他一下道:“咦,薛大哥,你竟然不讶异诶?” 薛摩回过神来,忙道:“呃……你说到哪了,讶异什么?” “花老板啊!”池笑鱼有些讪讪道:“我还以为你听到花老板救了我会挺诧异的呢。” “你说谁?花照影?”薛摩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一般,忙道:“你且细细和我说。” 听罢,薛摩问道:“你是说,是花照影从紫衣女人手中救了你,然后在你第二次被迷昏之后,就再没了踪迹?” “是啊,只可惜最后我还是落到了紫衣女人的手上,倒是白费了她一番好意。”池笑鱼无奈地耸了耸肩:“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她救我之时,我竟还怀疑过她,还好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薛摩倒吸了口气,按了按眉头,疑团依然没解,这样说来,那花照影又是怎样得知池笑鱼有难,并且在那么急促的时间里安排难民的呢? 除非……除非她密切监视着池笑鱼的一举一动! 思及此,薛摩微眯了双眼,看来今后,花照影是不得不防了! “大小姐——”远处传来阵阵呼喊。 池笑鱼一听开心道:“薛大哥,有人来找我们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说罢,池笑鱼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远处大声道:“我在这——” 远远望去,依稀能看清人影了,薛摩望着池笑鱼甚是忧心忡忡,开口道:“笑鱼,你相信我吗?” 池笑鱼咧嘴一笑道:“对于薛大哥,我自是千万个相信的。” 薛摩道:“聚义山庄的奸细一日未揪出来,那聚义山庄便就也是不安全的,此次寒山峰的事个中细枝末节,我希望你不要告知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任何人……你的意思是那我叔伯们和子赫也不能说嘛?”池笑鱼面有诧异道。 “不要说。”池笑鱼虽是不解,但看着薛摩一脸郑重,也知道事情轻重,便点点头道:“嗯,我记得了,除了薛大哥,我不告诉其他人。” 话刚完,聚义山庄的人便一拨一拨赶了过来,小厮们直拿狐裘大氅往两人身上披,把池笑鱼捂得额头都起了薄汗。 池五爷疾步走到池笑鱼面前,二话不说就给她把脉,顾子赫也跟了上来,急急道:“五爷,她怎么样?” “奇怪……”池五爷一脸疑窦,看向顾子赫道:“奇怪了,掉进裂骨潭怎么……寒气一丁点儿都没有侵体?” “五叔我没事,你快给薛大哥看一下,他已是咳了好几次血了。”池笑鱼急急道。 池五爷刚向薛摩走进,薛摩便后退道:“薛某无碍,就不劳烦池五爷了。” 池五爷见他似有防备之意,倒也不强求了,刚想道谢,一连串的“师父!”便是从远至近,纷至沓来。 第221章 心如死灰,前缘断尽(三) 众人一回首便见秦英连走带飞,一蹦一跳地就窜到了薛摩面前,甫一见到薛摩,才觉他脸色惨白至极,秦英撇头看着那寒光湛湛的潭水,竟是一阵心惊肉跳! 思及源头,秦英一回身瞠目直视着池笑鱼,忿忿道:“池笑鱼,我警告你,以后离我师父远一点!” “秦英!”薛摩拉了秦英一把,出声制止,然,才刚出声便又咳了起来。 顾子赫上前道:“秦英,既然你们月满楼也来人了,便快带阿摩回去休息吧,这潭边寒气如此之盛,再逗留无益,待我们回了扬州,定会奉上上好的驱寒之药的。” 秦英虽是有气,但见薛摩这样,也不好再责怪,也只能带着人速速回了月满楼。 待月满楼的人走后,池笑鱼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疑虑了:“子赫,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那么紧张?” 按理说虽是掉下了山崖,却也算是完好无伤,怎地见着了他俩,却一个个还是如此面色凝重?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若这是一般的潭,大家也断不会如此,只是……笑鱼啊,你入潭时,真的没有感到一点不适嘛?” 池笑鱼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并无不适。” 顾子赫凝眉道:“怎么会呢?这裂骨潭也算是神仙之笔了,这潭底乃是千年寒玉,寒气凛冽刺骨,浑然天成。” “寒玉?那岂不是练功圣物?”池笑鱼惊道。 顾子赫反问道:“那你可有看到有什么江湖人士来此练功?” 池笑鱼遽然反应过来,这地方杂草灌木丛生,放眼望去确实是人迹罕至之像。 顾子赫接着道:“一方寒玉确实是于练功有益,但若过剩,那便是伤筋裂骨了,非常人所能忍受,是以,这峰为何叫寒山峰,这潭为何叫裂骨潭,便是如此了。” 池笑鱼恍然大悟道:“那薛大哥他?” “阿摩素来极度畏寒,此番……哎……”顾子赫叹了口气:“我们和月满楼都不是担心你们坠崖,以阿摩的轻功,他必能找到解救之法,我们所担忧的正是这裂骨潭。” “我知道了。”池笑鱼想起入潭前,她浑身奇怪的燥热,不禁一脸的自责:“是他用内力护住了我,是以他才会伤得如此之重。” 这样一想,池笑鱼便更是坐立难安了,一路上直在催要快点回聚义山庄。 秦英和薛摩同坐一马车内,薛摩一直闭目打坐,秦英倒是难得的话少,只是面色着实难看。 实在太安静了,薛摩反倒有些不适应,睁眼见秦英臭着一张脸,不解道:“你在置什么气?” 秦英冷声:“你不应该去救池笑鱼。” “我若没出手,她现在已经死了!”薛摩的语气里难掩惊异,想来他是真的没料到秦英会这样说。 秦英一听也是兀自高了音调:“她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你!”薛摩气一下不顺,蹙眉提手按着胸口。 “薛摩,你是体内有火蛊的人,那不是一般的潭,那潭底是寒玉!我刚替你把脉,你可知道,此一番,你已然伤及根本!”秦英虽是不依不饶,却是满面的担忧之色。 薛摩自然知道秦英是关心他,便软了声音道:“秦英,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清楚,真的不碍事的。” “不碍事?呵……”秦英冷笑了一声,接着道:“还是……你爱上池笑鱼了?我是不是该告诉秦飒,她的瑾哥哥爱上别人了?” “你!”薛摩不可置信地看着秦英,身体里本来已是稳下去的气血开始急剧翻涌上窜“我没有!”薛摩急急吼出这三个字后,一大口血就喷在了马车上。 “薛摩!”秦英忙凑过去扶住了他,看着一地殷红,有些懊悔。 薛摩软绵绵地靠在秦英身上,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道:“你……你明知道……我救池笑鱼是因为一个“义”字……你……”话还未完,薛摩头一撇彻底晕了过去。 “师父!薛摩!薛摩!”秦英忙伸手探他的脉息,只见他体内本已顺平的气息已是全然大乱,秦英大喊道:“快点!把马车赶快一点!” 一声鞭下,马车快速地朝着扬州飞驰而去。 河边,两匹马并排而立,秦飒看了一眼身旁的紫衣女人,道:“没有想到紫苏师父这么快就进中原了,那看样子,屈侯琰也快了吧?” 紫苏叹了口气道:“其实不论你愿不愿意去灵山派,我们也都是要做准备了,在灵山派和雁回宫结盟前,哪怕是硬攻也是要攻下灵山派的。” “屈侯琰有几成把握?” 紫苏眯了眯眼:“即便没有把握,那也是势在必行的。” 秦飒看着眼前江川溶溶,流入那未知的远方,以往碎叶城的景象似是搀进了这潺潺江河里,竟是不觉有些悲壮…… 十多年来,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风沙里呼啸的隐忍和挣扎,一桩桩,一件件……最后……薛摩…… 秦飒无声苦笑了一下,道:“我愿意去灵山派。” 紫苏愣了一下,虽然自寒山峰见到她,紫苏便觉得秦飒会点头的,倒也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轻易。 “你确定不后悔?”紫苏扬眉。 秦飒笑了笑,道:“以其让那么多人的努力到最后功亏一篑,还不如牺牲我一个,这样的买卖,不亏,我岂会后悔?” 紫苏静静地凝视着秦飒的双眸,她的眼睛很漂亮,眼珠子乌溜溜的,像黑葡萄一样,只是自下了寒山峰后,再看不到光彩,不似从前那般晶亮,紫苏启口:“其实你并不是为了所有人,你只是为了薛摩。” 提到薛摩,秦飒的双眸又暗了一个度,紫苏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是我手底下最优秀的虫师,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勤奋、刻苦,甚至为了驭虫,可以连自身安危都不顾,驭虫一术本就为常人所难承受,你这般拼命,我本来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你和他,我便懂了。” 第222章 心如死灰,前缘断尽(四) “我本来以为你是我所有弟子里面最坚强的那一个。”紫苏自嘲地笑了笑道:“这次倒是我错了,你不坚强,你会做这样的决定,只不过因为……你怕他会爱上池笑鱼。” 被这么乍然点破,秦飒怔怔然红了眼眶,她看了紫苏一眼,笑得无奈,长舒了一口气,坦然道:“是,我怕他会爱上池笑鱼,我想让他念我一辈子,我这个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坚强,我不能承受,我一丁点儿都承受不了,若有朝一日,我失去了他。” 紫苏笑着摇了摇头,放眼望着这河川青山,幽幽道:“此一去,若成功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的吧?” “我自然知道。”秦飒的目光开始慢慢坚硬,她缓缓道:“我秦飒可以为薛摩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死,只要可以为他分忧,我不介意用任何一种方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紫苏面容渐渐冷峻,唇轻启:“那便好,你记住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牺牲就要有牺牲的价值。” “从前我不知道,如今巧合体验了一回那火蛊的滋味,烈火灼心之痛,极度畏寒之苦,他捱了这么些年,我,又怎么可以失败?”说罢秦飒直视着紫苏的眼睛,紫苏看着那双瞳里的灼灼光芒,知道一切已有定数。 沁心凉爽的风迎面扑来,两匹骏马畅快地奔驰在大草原上,远处雪峰直插青顶,绿毯上炊烟袅袅,牛羊成群…… 前面少女的声音,萧爽而来:“瑾哥哥,你看,你追不上我。” 薛摩跟在后面,也没赶鞭,只是笑,在碎叶城能出外这么尽情跑马的日子,其实并不多,是以,从背后看着少女被风鼓起的袍子,哪怕是清灰男装,都是这般明艳动人,薛摩恨不得能记住每道风拂过的痕迹,又怎么会舍得越了她而去呢? 少女并不明白,马倒是越驱越快了,到后来竟是怎么也赶不上,她竟越跑越远了,薛摩急了,想出声叫住她,却发现竟是怎么样也发不出声来…… 后背渐渐浸出了汗,挣扎中薛摩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眼前没有苍茫的草原,而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哦,原来已经回来月满楼了。 薛摩叹了口气,杵着床缓缓坐了起来,一抬眼,映入眼眸的却是夜夜那魂牵梦萦的身影。 秦飒正背对着他,在捣鼓什么东西,薛摩嘴角一翘,开心得笑了出来,那笑容如无邪孩童般纯真甜腻。 薛摩一掀被褥,赤脚便向秦飒疾步走去,秦飒听得身后动静,一回身,便被一股力量给抱了个满怀。 “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会要很久?”耳边薛摩的声音传来,他的身体还是那么温暖,靠着他的胸膛,秦飒鼻子一酸,泪水便漫了上来。 秦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有些赌气埋怨,嗔道:“你看你!受这么重的伤!” 薛摩听着她娇嗔的语气,心像被裹上了丝丝棉花一样软糯糯的,他挑眉看着怀里的人道:“重么?” 还未等秦飒说什么,薛摩微微弯腰,手向下一滑,便把秦飒给抱在了胸前,他笑道:“抱得动你,就不算重。” 秦飒瞬时思绪起伏,眼看是要憋不住了,便只好佯装生气道:“你!你放我下来!” 薛摩倒也觉察出来秦飒情绪有些不对,忙将她放了下来,秦飒头埋得低低的,薛摩俯身去看,只见一片泪水涟涟。 “你怎么哭了?”薛摩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地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嘴里轻声喃喃道:“不要哭,秦飒,你不要哭……” 秦飒哭得薛摩心酸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哄,就一把把秦飒搂进怀里,在她耳边急急道:“我错了,你不要哭,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以自己为重,不再受伤了,秦飒,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哭了。” 薛摩的语气极尽温柔,甚至让秦飒产生了一种错觉,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的温柔加起来亦抵不过一个他? 风吹了进来,红纱随风摇曳,一对璧人如坠画中,房间里自是一派道不尽红尘旖旎…… 直至有人来报,有贵客来访,薛摩才放了秦飒出去,秦飒出了房间,便在游廊里碰到一包裹得严严实实,身披斗篷面覆纱的女子,待那女子揭了半边面纱,秦飒才认出来人是紫苏。 紫苏见秦飒双眼红肿,想也知道里面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不想事情有变,节外生枝,便提醒道:“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了,就莫再动摇了。” 秦飒直视着紫苏的双眼,坦然道:“我秦飒不是反复之人。” 紫苏笑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紫苏进了房间,薛摩就坐在堂前,五年不见,紫苏便是细细端详起堂上人来,他离开碎叶城的是时候,尚是少年,模样青稚,如今虽也是清秀如昨,但瞳里眸色深沉,经岁月一番杂糅,他已然是这中原江湖里让人闻之色变的血衣魔头了。 薛摩不悦地微微眯了眯了眼睛,紫苏反应过来,行礼道:“属下见过……” “闭嘴!”薛摩蛮横地打断了她:“屈侯琰允你入关的?” 紫苏起身道:“自是城主,他不允,属下怎敢私自进中原。” “谁准你去掳池笑鱼的?”紫苏抬头见薛摩面覆阴云,可自然也不能让他知道,是屈侯琰做的这般打算。 思虑再三,想到还有其他人牵涉其中,一不做二不休,紫苏就直接推诿道:“并不是属下去掳的池笑鱼。我得到消息赶到寒山峰的时候,她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了,我只是借别人的手想逼她说出丹真心经而已。” “聚义山庄没有丹真心经!若有,我不会动手吗?轮得着你来越俎代庖!”一提到丹真心经,薛摩显得有些不耐烦,起身挥臂直指紫苏,紫苏见状立马俯了身,这股不怒自威的架势,让紫苏着实意外。 紫苏思忖了一瞬,缓缓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城主也已然下了令,属下自是要查探一番,才好向城主交代呀。” 第223章 心如死灰,前缘断尽(五) “所以你就杀了聚义山庄四大护卫?”薛摩冷笑道:“聚义山庄两条人命在身,我且问你,如今你又要如何在中原走动?” 紫苏蹙眉道:“当时也是情急,是属下思虑不周。” 薛摩顿了一瞬,现下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责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罢了,屈侯琰派你来,那自然就是要向沈扬清下手了,那就先到北边躲一下吧,也正好帮衬一下鬼骨,这边十二路鸿雁令已到手,也差不多了。” “属下遵命!”说罢紫苏抬头看了薛摩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只可惜薛摩,未曾注意。 待紫苏回到落脚地,下属立即上前禀道:“紫苏师父,柳护法在屋内等候你多时了。” “柳护法?”紫苏有些吃惊。 紫苏见下属点了点头,微微迟疑后才推门而入。 照了面,柳无言一袭白衣,身披白色斗篷,当真出尘得紧,一双清幽的眼静静看着自己,以她性子,料想也不会先说什么,紫苏便道:“这个关口,柳护法不在西都坐镇,怎地会来这里?” “你可是要对沈扬清那边下手了?”柳无言不答反问。 紫苏不解道:“我都进中原了,那自是如此了,况且,你不都知道是怎么安排的么?” “那你带来准备安插在沈扬清身边的人呢?”柳无言直视着紫苏,目光寒凉而疏离。 紫苏愣了一瞬,她没料到她是来追究个中细节的,怕节外生枝,便道:“自然不会跟我呆在一起,已经安排在妥帖的地方了,这点,柳护法还请放心。” “放心?”柳无言挑了挑眉,笑道:“紫苏师父莫要忘了,我也是碎叶城的人,阿琰连下几道密函催秦飒回去,碎叶城出了什么事,我又岂会不知?” 紫苏拂了拂衣袖,往椅子里一窝,一脸无奈叹道:“哎唷,看来瞒不过你啊。” “你便告诉我,接下来是怎么安排的吧。”柳无言面有急色。 紫苏看着柳无言这般,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柳护法这般着急,甚至只身前来扬州,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什么,我说的对不对?” 此话一出,柳无言的心瞬间便凉了半截,却还是道:“你直接说出来。” 紫苏叹了口气,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站定道:“城主命秦飒去完成那个任务。” “他疯了吗?!那是薛摩的心上人!”柳无言几近喊了出来,面有愠色。 看着柳无言少有的失态,紫苏直接道:“这不就是根本原因吗?即便从未点破,你和我,不也是清楚的很吗?” 柳无言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摇着头,嘴里喃喃道:“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 “你对屈侯琰了如指掌,我还以为,你很能理解他。”紫苏笑道。 柳无言看了紫苏一眼,拔腿便走,道:“我要告诉薛摩!” “慢着!”紫苏厉声道:“秦飒已经同意了,你这个时候告诉薛摩便是坏了全盘计划!” “你在说什么?!”柳无言回身,一脸的不可思议。 紫苏在絮絮说着话,她的面庞在烛火的光影交错里,时明时暗,偌大的扬州城在烟雾的蒸腾缭绕里,时真时幻,柳无言有些唏嘘,回想过往,一路几经生死,如今才恍然,凶险的从来不是江湖,是人心。 月满楼里,秦飒站在秦英的房门口,踌躇几番,终于还是一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哥哥……” 秦英转身见着来人,一脸嬉笑凑上前道:“嘿嘿嘿,早想去找你了,可你一直在薛摩的房间,我怕去了扰他不高兴。” “找我么?” “嗯。”秦英点了点头,围着秦飒打量了个遍,才道:“你这次回碎叶城,他……没为难你吧?” 秦飒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秦英松了口气,碎碎念叨:“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 “我要去灵山派了。”秦飒柔声打断道,她的语气温软如晨曦透出来的第一道光,美好到让人忽略了它是否也会刺眼灼心。 秦英恍惚了几秒,就这么定定看着眼前人,不像回味,不像思考,那直愣愣的目光,就似心智有缺的孩童,痴呆、懵懂。 好一半天,秦英嗫喏:“紫苏带来了几个人?” “就我一个。”秦飒笑了笑,道:“那些人全部临阵退缩了。” 此话一毕,秦英霎时红了眼眶,他抓着秦飒的手就要往门口走,嘴里念叨:“不去!他要去他自己去!我们去告诉我师父!” “秦英!”秦飒甩开秦英的手,厉声道:“十年负屈衔冤!万条冤魂荡扬!我以为,你比我更懂!” 秦英定住了半晌,一回身,面上已然是涕泪交零:“就算懂,也不能以你的命去搏吧?” “哥哥,其实你心里也明白,这样是最好的结局,而且,我心里也清楚,这样,是我想要的结局。”秦飒嘴角含笑,笑得分外坦然。 秦英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哥哥,你听我说,这个局,从一开始我便身在其中,现在自然也是逃不出来了。命运无情,你选择了我顶替你的妹妹,还好也不是很无情,让我在那段岁月里,看到了瑾,能陪他走过这十多年的时光,是我一生之幸。”秦英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秦飒,她一脸坚定,软声道:“哥哥,让你选中了我,我很幸运。” 我很幸运!她说,我很幸运! 泪意翻涌,秦英抬起头,无助地看着屋顶,往事似被狂风撕碎了的雪花般,纷至沓来。 幼时在市集上看到衣衫褴褛蜷缩成团的她。 少时在密室里看着漂亮裙子苦苦哀求的她。 众目睽睽之下一脸镇定直视迎面箭镝的她。 如今一身虫毒一袭男衣说要去灵山派的她。 一桩桩一件件如通天雷暴在脑海里轰隆作响,秦英双手扶着秦飒的肩膀,恸切悲泣到几近不能自已。 “哥哥,你不要难过。”秦飒抬手拭了拭秦英脸上的泪,恳切道:“其实,本来我是想和瑾同生共死的,看来,是没有机会了,当初选了那么多死士,到最后还是轮到了自己身上,也是命该如此,权当赎罪了。” 第224章 心如死灰,前缘断尽(六) 见秦英还是哽咽不止,秦飒笑笑道:“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立下的誓言么?” 秦英恍然想起年少时,在碎叶城,石壁青灰灯昏黄,膝盖触碰在寒凉的地面上,却并不会觉得冷,两人抬头看着那一排排的灵位,小拳头攥得死紧,目光晶亮,说出来的话,虽是稚气,却是没有一丝含糊犹豫。 秦英点点头:“记得。” “我们秦家愿为景教世世代代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地同证,日月齐鉴。”两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这缄默的岁月突然间似是和往昔严丝合缝地重叠了,合着年少时那青涩的声音,一起,掷地有声。 屋顶传来细碎的动静,窗棂上有影子划过,速度太快,会让人恍惚觉得大约是幻觉,只是再一眨眼,一袭雪白已然默立在一角,像鬼魂一样缥缈。 秦飒看着她嘴角一弯:“你既然会赶来扬州,想来,也不用我再细说了。” 秦英一转身便见柳无言从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她依旧冷眉冷眼,就像她这一身白不掺一丝杂色,她看了看秦英,他一脸萎靡之色,相比之下,秦飒倒是坦然了太多。 柳无言看着秦飒的双眸,想从中探寻些什么,却也是一无所获,眉心微抖,开口道:“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有个结局,就好像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安然到老然后死去。”秦飒无奈笑了一笑:“我其实没有猜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但是现在想来,若能成全他,那这样,也不错。” “你想清楚了,那便好。”柳无言的眸子里有微光闪过,虽是一纵即逝,但秦飒还是捕捉到了。 “我出来太久了,再呆下去他是怕要起疑心了,我就……出去了。”说完秦飒就离开了,徒留了秦英和柳无言静默在原地。 “是我那封密函害了她么?”秦英郑重地看着柳无言,他希冀以她对屈侯琰的了解,她可以给他一个笃定的答案。 柳无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死士尽数临阵脱逃,与你何干?秦飒如若不是自愿,没人可以强迫得了她,这,又与你何干?” “可是……”柳无言顿了一下,直视着秦英的眼睛,放佛怕他听不明白一般,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诉薛摩吗?”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薛摩吗?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秦英胸口上,似有空谷回音一般,在这间并不敞荡的屋子里盘桓不绝。 秦英的面色变得有些痛苦,柳无言知道,那种痛苦不是装的,只是须臾间,便被一股狠绝冷漠慢慢吞噬…… “其实,我一直在想,要不抛了一切,随他走吧,像个忠心耿耿的影子一样,护他和秦飒周全。”秦英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神厉然:“可是,只有我是陪他从最初的地方走到现在,没一起经历过,你根本不能理解,他为这一切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伤,受了多少讥讽,连我这个看着的人都不甘心,他,又怎会甘心?!” 柳无言觉得屋子里的空气有些稀薄,稀薄到有些让人眩晕,身形轻晃,她扶着桌缘缓缓坐了下来,低头讷讷道:“秦飒此一去,万重山外山万重,九曲江头江九曲,再无可能了!” “我本以为时间已然夺去他良多,没料到,时至今日,依旧不曾慷慨过。”柳无言仰起头,面上是一抹极尽诡异的笑容,她幽幽道:“秦英,你不害怕吗?待他知道,他决绝不会原谅你的。” “他会原谅我的。”秦英也笑了,倒是笑得有些坦然。 “哦?”柳无言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就这么有把握?” “不是我有把握,是我对他有把握。”秦英背了过身去,柳无言无法探知他在说出这一句话来的时候,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才敢说得如此肯定。 “秦英,我们会入地狱的。” “我知道,但在我入地狱之前,我会将那些让我犹如活在地狱的人,先送进地狱!” 池笑鱼一回聚义山庄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连顾子赫拿了药要去月满楼,她都无心过问,华浓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担心,到最后,也不顾门口池笑鱼还吩咐了人守卫,硬是闯了进去。 一进去,便是一地的纸团映入眼帘,池笑鱼正在桌前奋笔疾书着什么,华浓凑上前,一看便皱了眉。 她画的东西怎么有些眼熟,但……又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池笑鱼没有管华浓,只是咬着笔杆,看着自己下笔所成的东西,皱着眉横看看,竖看看,最后笔一丢,把纸一揉,手腕一用力,那团纸便无辜地滚到了一角。 池笑鱼狠狠地叹了口气,刚执起笔,华浓便道:“给我,我来画。”池笑鱼抬起头眨巴眼看了华浓一瞬,便把笔递到了她手里。 华浓下笔极快,随着滴滴墨落,池笑鱼的眼越瞪越大,眉心也渐渐舒展,至落笔时,池笑鱼一脸释然,抓着华浓急道:“就是这个图案,你怎么知道,还有你画的这是什么?” 华浓也是一脸疑窦,问道:“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你怎么会画它?” “哎呀,华浓姐,你先回答我。”池笑鱼急得脸都皱成一团了。 华浓顿了一顿,迟疑道:“这是……这是丐帮第六代长老及其以上级别才会有的纹饰。” “丐帮?!”池笑鱼大惊出声,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怎么会是丐帮?!” “这纹饰怎么了吗,你到底在哪见过啊?”华浓也是急了。 “华浓姐,你再看一眼,你确定这是丐帮纹饰?” “我确定,第六代长老,各分舵舵主,还有丐帮帮主皆有此纹饰。” 池笑鱼愣了一瞬,随即拔腿就跑:“我要去见薛大哥。” 华浓一把拽住她,急道:“你还没和我说清楚呢。” “子午山上,这个纹饰,我见过。”池笑鱼说完一溜烟就跑了,只余华浓一脸惊愕愣在了原地。 第225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秦飒站在游廊上,整座月满楼内金石丝竹之音婉约妩媚,极尽靡靡乱人心,她有些怔愣,刚从西域过来,她还不甚习惯。 一撇头,虽然堂中人影绰绰,她还是一眼便能认出那抹身影,他一袭红装,被一众白衣护卫围在中间,恰似皑皑鹅毛纷飞天,一枝春雪冻梅花…… 他那样的人,真碰上了,谁又能躲得过呢? 秦飒无声喟叹,再望去便见桌上摆了一堆东西,而桌的另一头,一袭湖蓝清隽,自然是顾子赫了。 秦飒面色沉凝,桌上的盒子一看便知定是驱寒的名贵药材,寒山峰的那一幕跃然眼前,秦飒无声轻笑,唇角自嘲。 虽在和顾子赫畅谈,可薛摩还是会时不时地瞟向楼上,待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后,薛摩就开始在赶客了,也不管顾子赫絮絮叨叨真情实感地来谢他,就只想赶紧撵他走。 身在局中,诸事繁杂,是以能和秦飒呆在一起的时间,他着实不愿意瓜分给别人。 赶走顾子赫薛摩刚欲上楼,便被告知秦飒已经在后院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后院,月泻清辉里,一抹清瘦的身影独坐在廊下,薛摩走上前,解下身上的毛绒披风,轻轻披在了秦飒身上。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秦飒撇了撇肩膀道:“你本畏寒,你穿。” 薛摩在她身旁坐下,扭头笑眼看她:“有你在,我不冷。” 秦飒脸颊微热,喉咙里闷哼了一声:“在江南待久了,油嘴滑舌。” “不是在江南呆久了,是和你待久了。”薛摩的话接的十分理所当然。 秦飒眉心一抖,就直愣愣地望着他,目光放肆而贪婪,似是要把他整个人吸进瞳里一般。 薛摩一脸无辜地抹了抹脸,模样天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解道:“干嘛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秦飒收回目光,垂着头轻轻摇了摇,目光散乱间,便见他袖口上的扣子脱了线。 秦飒二话不说就跑去拿了针线,动手缝了起来,薛摩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半晌才回过神,喃喃道:“不行,不行,我要让子赫帮我把这一幕画下来,来人。” “别动。”秦飒出声制止了他,怏怏道:“也别叫其他人来,我就想要我们两个在这。” “不是……这真的很难得诶,我们秦飒竟然还会缝补。”薛摩的口气里有种难以自抑的得意,放佛会这些的是他自己一样。 秦飒抬头白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说完秦飒低头咬断了线,看着自己缝好的地方,莞尔一笑,起身时,秦飒的发梢擦着薛摩的鼻尖滑了过去,痒酥酥的,还有一股似有还无的香味,薛摩的心头一下子软了下来,似有颗蜜糖融化在那,黏稠,浓郁,沿着心脏上的纹路流淌,到最后一滴滴渗进骨血。 这就是幸福吗? 薛摩看着秦飒,慢慢咧嘴笑了开来,那笑容有些傻,这样的薛摩,秦飒不敢多看,便垂了头去,突然肩上一沉,秦飒撇头一看,只见他横转了身子,后脑勺枕着自己的肩头,一手搭在弯曲的膝上,一手向半空抬起,朝着月亮,五指一拢,似是要一把,抓了这月光。 “今晚的夜色真好,这月亮又圆又亮。”薛摩轻叹道。 秦飒无心共赏这月色,只是撇着头,静静看着他,他姿态不拘,神色慵懒,温润的月光镀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如琢如磨,有言道“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他单名一瑾字,倒真当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睫毛浓密似羽扇轻扫,嘴唇饱满弧度诱人,会是什么味道的呢?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一刹那,才忽觉心跳不稳,脸颊发烫,秦飒倒吸了一口气,稳了稳神,再转头看他,只觉那鼻梁弧度优美,如山峦托云低,秦飒伸出手平摊了食指,从他的额头,顺着那英挺的鼻梁滑了出去,然滑到鼻尖的时候,便被薛摩给一把抓住了。 他手心的温暖和她指尖的冰凉,泾渭分明。 薛摩直起身才觉秦飒几近眼都不眨地望着他,目光执着而滚烫,薛摩合握了她的手,歪着头唇角含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老看我?” 秦飒莞尔,面容坦然,道:“这不马上要去办事了嘛,也许……会很久不见,我……多看你几眼。” “办事?!又要去哪?”薛摩音调陡然升高,他有些紧张。 秦飒笑得自然,缓缓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要去趟南疆,去辅助我师祖炼制可以中和火蛊和冰蛊的蛊虫,顺道也让他替我解体内的的虫毒。” 薛摩长吁了口气:“呼,那就好,我还以为是什么棘手的事,吓我一跳,这般,我倒是放心的。” “就是,时间可能会有点久。”秦飒眸中无光。 薛摩展颜笑道:“那无大碍,等你回来,我这边也应该妥了,到时候,天高云阔。” 天高云阔……秦飒在心里细细琢磨起这四个字,我放眼是天,我举目是云,可我何曾见过天高云阔? 有脚步声急急传来,薛摩撇头一看,一名白衣护卫已走到他身侧,低声道:“楼主,聚义山庄来人了,说有要事相告。” “嗯,我这就过去。”说罢,薛摩起身正了正衣摆,看向秦飒道:“院子里冷,要不你先上楼去?” 秦飒静静凝着眼前人的面庞,缓缓点了点头,薛摩勾唇一笑便起步离开,她看着他步履交替,渐行渐远,那步伐不像是踩在地面上,倒似是一步一步摩擦在心头,瞬间胸口有火,燃作团。 “瑾哥哥。”秦飒的身体在颤抖,只是从她口中叫出的这三个字,却是分外坚定。 薛摩闻声,站定,回首,一阵风撞进怀里,还来不及反应,双唇就乍然覆上了温度。 白衣护卫愣住了,薛摩亦是愣住了,他眨着漂亮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失去了反应。 像一样软,如飞絮一般柔,似浮云那般轻。秦飒如是想。 第226章 眼见为实 颈上的手慢慢松了下来,眼前的脸庞也渐渐明晰,她双颊酡红,双眸璨若星子,秦飒见薛摩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知道自己定是惊着他了,他和她,从来克制。 “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秦飒瘪了瘪嘴,她那么坚强的人,现在却怎么看都像是快要哭了。 薛摩眉心微颤,他看见她眼底的水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只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哭呢? “是不应该。”薛摩启口回答,眼睛眨也不眨地凝着秦飒:“怎么可以就蜻蜓点水呢?” 话音刚落,薛摩一手揽过她,动作干脆而简洁,关于她,他实不愿再那么小心翼翼,顾忌良多。 这一切来的忽然而热烈,一怀温暖,一心温软,一树桂花留香,一片月光寒凉。 两心缱绻间,自然无暇分心顾及其他,自是也不会注意到游廊拐角处,有泪水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落地成花。 顾子赫看了廊上一眼,拉起呆若木鸡的池笑鱼转身就跑,步伐凌乱地穿过了月满楼拥挤的大堂,跑到端平路的那一刻,池笑鱼竟有种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的错觉。 顾子赫一脸紧张地望着池笑鱼,不停地拍着她的肩,嘴上重复说着“没事的”三个字,池笑鱼面上已然无泪了,只是那模样呆滞如同失了神识的孩童一般,一时间,顾子赫想安慰她,竟是不知道该如何相劝。 “我饿了。” “啊?”顾子赫正在着急,突然听到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饿了。”池笑鱼边重复边大步朝着前面的蒸饼摊子走去,几乎是用跑的,还等不及小贩招呼,她就一手抓了一只蒸饼往嘴里塞,动作蛮横粗糙,就像饥寒交迫的难民见到了粮食,已经不想品尝味道,只企望果腹了。 小贩呆愣地看着面前这清秀姑娘的吃相,不禁暗忖定是挨饿多日了,这么一想就把目光挪到了顾子赫身上,顾子赫乍然反应过来,一脸窘意,忙给小贩塞了银子。 这期间池笑鱼又抓了两个蒸饼,顾子赫恍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忙去抢她手中的吃食,道:“笑鱼,你别这样,我陪你去散心,你这样会吃坏肚子的,笑鱼,听话,好嘛?” 拗不过顾子赫,吃到一半的饼还是被抢走了,池笑鱼低着头,看着突然的两手空空,面容悲戚,她抬起惊慌的双眼,在瞥到隔壁摊上的膏环时,瞳中闪过了一丝慰藉,她冲了过去,一把抓起,不由分说地便塞进了嘴里…… 池笑鱼只感觉心口有块地儿被挖空了,有风一阵一阵地灌进去,刮得人生疼,她没有办法,她想堵住那个窟窿,于是,她开始寻觅吃食,放佛那一块块的固体下去,总能填满那个空洞,总能找回哪怕一丝一毫可怜的安慰。 不断地有东西被塞进嘴里,未经细嚼,遽然下咽,食物粗糙的表皮刮过食道的壁面,次数多了,总会有回音的。 最后,池笑鱼终于还是吐了。 她蹲在墙角,胃里一阵一阵翻江倒海,她吐得歇斯底里…… 顾子赫眼睁睁地看着这样子的池笑鱼,已经无力再做出什么动作,只是有晶莹从眼角静静滑落。 他见过巧笑倩兮的池笑鱼,他见过羞赧莞尔的池笑鱼,他见过端庄娴静的池笑鱼,可他何曾见过这般狼狈难堪的池笑鱼? 没有,一次都没有。 双拳紧攥,指甲陷进肉里,恨意似浇了油的火,一烧三丈高。 为什么他要看着她,经历这些,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顾子赫想,如果现在薛摩就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抬手,一剑杀了他。 会吗?会的吧? 顾子赫闭上了眼,缓缓舒了口气,他蹲下身,也不顾池笑鱼身上污秽,一把就把她搂到怀里,在她耳边喃喃道:“哭出来吧,笑鱼,你别憋着,在我面前,你都可以哭出来。” 怀里的人轻轻颤了两下,终于似江河绝提,绵延不绝:“看他得偿所愿……我应该为他高兴的,可我……我真的好难过……我比我以为的更要爱他……” 哽咽之中,断续之间,顾子赫也没能全部听得明白,他压着如漩涡一般越旋越大的情绪,深吸了口气,好言好语地劝着,池笑鱼听着听着竟也就全听进去了,大约是能感同身受的人说的话,总是能恰到好处切中要害。 “那我们回去吧,回聚义山庄。”顾子赫柔声道。 池笑鱼先是懵懂地点了点头,而后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坚决地摇了摇头道:“那件事还没有告诉薛大哥呢,我参不透其中利害关系,可是告诉薛大哥,于他肯定是有利的,我还不能回去……” 池笑鱼头点如捣蒜,嘴里喃喃着:“对的,对的,要告诉他,要告诉他……”她边说边缓缓挪步朝着月满楼走去。 顾子赫看着池笑鱼行动迟缓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她刚才在他耳边絮絮咕哝,他没能听清的原话是什么了。 她说,子赫,我病了,我比我想象的更要病入膏肓,我比我以为的更要爱他。 月满楼内,薛摩遍寻不见聚义山庄的人,正准备往后院去,突然身后轻轻一声“薛大哥。” 薛摩回身,看着眼前人,她有些蔫蔫的,不禁打量了起来,她的脸花花的,眼角耷拉着,像没有洗脸的猫。 “笑鱼……怎么了?怎么眼睛肿肿的?”薛摩话才出口,就看到顾子赫火急火燎地赶进来,便道:“是不是顾子赫欺负你了,你告诉薛大哥,薛大哥替你主持公道。” 池笑鱼垂了眸,睫毛倒映出层层叠影,顾子赫不悦地推搡了薛摩一把,道:“诶,你别废话,她身体不舒服,赶紧说完,说完我就带她回去。” “这里人杂,薛大哥,我们去后院说吧。”说罢池笑鱼便先往后院走去,薛摩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顾子赫身上的厌嫌,他狐疑地看了顾子赫一眼,却还是跟着池笑鱼往后院去了。 第227章 抽丝剥茧(一) “薛大哥,你看看你可认识这个图形?” 薛摩接过池笑鱼递来的东西,展开一看,道:“这是丐帮第六代长老的纹饰。”话音刚落,心中顿起疑窦,不解道:“怎么了吗?” 池笑鱼道:“在寒山峰绑我上山顶的人的手上,我曾看到过这个图案。” “丐帮?!”此时薛摩不可不谓震惊,因为他本已不打算追究此事,屈侯琰派紫苏掳池笑鱼,这层关系在其中,他本也不好追究,如今,怎地会冒出一个丐帮?! 紫苏说过,她赶到的时候池笑鱼已然被俘,这样一说,竟然是丐帮做的?! “丐帮……林笑……”薛摩缓缓默念着这四个字,如今的丐帮正是更迭之际,要掌这种暗流涌动的帮派,实不容易,若是有丹真心经的加持,自然如虎添翼! 薛摩微微眯了眼,池笑鱼忍不住打了个颤,每每见到他这个表情时,池笑鱼都会有些怯怕。 “其实这个也不是最主要的,是人都想要丹真心经,我心里清楚。”池笑鱼瞥了薛摩一眼,懦懦道:“只是,在和花老板一起出现的那些,我以为是难民的那些人的臂上,他们在撕扯中,我也看见过一眼……这个图案。” “照影?!丐帮?”薛摩怔愣住了,他倒也清楚花照影不得不防,只是,为什么会牵扯上丐帮? 时间似是凝固住了,池笑鱼见薛摩一脸的不可置信,急道:“薛大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我不是要挑拨你和花老板之间的关系。” 因在思索,一时间没表态,倒是把池笑鱼急得两道秀眉都似是要绞在一起了,当真憨态可掬,薛摩“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双眼盛满了温柔,轻声道:“薛大哥自然信你。” 听薛摩这般说,池笑鱼才放下心来,临走时薛摩见顾子赫杵在门边,便道:“子赫,明日过来楼里喝点酒吧。” 顾子赫倒是一点儿都不领情,都没正眼瞧他,道:“这两日懒得见你,等过几日心情好了再说。”说罢,牵着池笑鱼便出了月满楼的门,也不管薛摩一脸茫然地愣怔在那。 我是怎么招惹他了吗?薛摩在心里无声发问,想不明白,耸耸肩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守门的白衣护卫突然道:“其实刚才他们有进去后院,可才进去没多久,顾公子就拉着池大小姐跑出来了,池大小姐好像是哭了……” 薛摩身形一怔,扭头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过去,已然看不见踪影了,回想起池笑鱼哭花了的脸,薛摩抿了抿嘴,原来如此。 想起顾子赫摆的那副臭脸,薛摩笑着摇了摇头,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其实这样,也不错…… 月色沁凉,薛摩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着白衣护卫道:“帮我准备一下,我去一趟西都。” “是要见柳护法么?”白衣护卫道。 薛摩点了点头,白衣护卫接着道:“柳护法现下人正在扬州。” 薛摩一脸狐疑地看向白衣护卫,显然他并没有料到柳无言竟会出现在扬州。 秦飒抽了点时间,去了一趟扬州官衙,她想,她是该跑这一趟的,否则等她去了灵山派,这些事情就没有人会来做了。 秦飒在偏厅里等着,不一会,高河清便进来了。 “秦姑娘请喝茶。”高河清用手示了意。 秦飒道:“不必客气了,我就快要远行了,想起你,便再过来看一看,毕竟你才是秦英的亲生妹妹。” “这种话,以后请秦姑娘就不要再提了,我姓高,我哥哥是高海晏,不是秦英。”高河清一脸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 秦飒一脸意外:“你还是不认他?” 高河清一板一眼道:“不是不认他,我能想起来的记忆里,都只有高家,所以,不是不认他,我不认整个秦家。” 秦飒看她对秦家面有不屑,出言不尊,顿时怒火攻心,站起身来,愤然道:“你以为你这些年这么安逸的日子是怎么来的?那是他偷天换日换来的!否者身背血海深仇,虿道、碳房、武场、虫林,你哪一处不得去?!” 高河清也站起身来,虽然她所说的她不尽然懂,但不知为何她却是怔愣住了。 “你瞧不起他,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秦飒冷笑了一声:“是,你哥哥是万人称颂的江淮名捕,可是,如若没有秦英这般苦心孤诣地保护你,你能有你如今光鲜的生活?!还是你为了这个响当当的正义名头,就不认祖归宗了?!” “我本也不愿来,但念及以后怕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还是来了。”秦飒瞥了一眼高河清,提脚就走:“不过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后悔来此一趟了。” 秦飒走到门口处,回身笑道:“我但愿有朝一日,你想起过往那些事的时候,你,再也找不到秦英!呵……毕竟秦家……也只剩一个秦英了!” 高河清默然看着秦飒远走的背影,眉心紧蹙。 出了官衙,秦飒走在路上,夜风沁凉,怪高河清吗?不怪的,正因为秦飒不怪高河清,所以她才觉得这天意当真寒凉。 正是夜黑风高时,地耳湖静谧得紧,难闻呼吸,倒是那船桨一道道划过,湖面上的月亮就翩跹舞了起来,一池月,婀娜生姿,诉尽山河几多风流。 舟身轻摇,是人上船的声音,柳无言知道她等的人来了,帘子一拉开,那人一身红衣携夜风而至。 薛摩入了座,忙把柳无言为他沏的热茶捧在手里,显而易见,他觊觎任何一丝一缕的热度。 “你怎么会来扬州?”薛摩先开了口。 “紫苏进了中原,却乍然出现在扬州,我自然不能不来了。” 薛摩叹了口气:“都是丹真心经给闹的,我已经让她藏起来了,应无大碍,明日你便带她去河东吧。” “那你找我……所为何事?”柳无言知道薛摩自然不会是因为秦飒的事情,若是那便早翻了天了,哪还能心平气和泛舟喝茶。 第228章 抽丝剥茧(二) “子午山的事乃丐帮所为。”薛摩一边把池笑鱼画的纹饰拿给柳无言看,一边把个中细节又再说了一遍。 “丐帮总舵在河东,你们肯定比我更清楚,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柳无言一看就蹙了眉,喃喃道:“丐帮正值更迭之际,帮内人心不齐,事务不顺,林笑怎么会命人插手这种江湖纷争……” 薛摩听出点苗头,忙道:“你再说细一点。” 柳无言细细分析道:“当今的丐帮,各舵分舵主中有野心的都想趁着老帮主身死之际,或是趁机夺权,或是自立门户,阿摩,你设身处地想想,若是你,你会在这个关口密谋丹真心经吗?” “不会。”薛摩几近脱口而出,琢磨了一番,又道:“其一,没有可以万全信任的人,其二,走漏消息的风险极大,作为丐帮掌舵人,定会授人以柄,作茧自缚。” “那便是了,不管得没得到丹真心经,只要这个消息被有心人一捅破出去,聚义山庄不会放过林笑,灵山派和雁回宫也不会作壁上观,那些想趁机夺权之人更可趁势除去林笑分裂丐帮。”柳无言抿了一口茶,接着道:“林小帮主虽是极年轻,却能稳住丐帮这个大碗不破,大局观如厮,即便他真知道丹真心经在哪,又怎么会冒这种风险?” “那这图形?”薛摩看着桌上的图纸,一时语塞。 “林笑手下有人要反。”柳无言耸了耸肩,接着道:“这人和花照影结盟了。” 薛摩瞬时面色一怔,身子往前倾了倾:“你知道丐帮的重点舵口分布在哪些的地方么?” 柳无言一脸疑惑地看着薛摩,薛摩接着补充道:“林笑手下什么人要反,他自然比我们更清楚。” 柳无言反应了过来,笑着拈来纸笔,薛摩的眼神随着笔墨游走,长安五舵,山南三舵,河东三舵,淮水…… “淮水六舵?!他在淮水设的舵口比长安总舵还多……” “这还只是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舵口,还有藏在暗处的呢?由此来看,可以肯定,林笑在防江淮。”柳无言看向薛摩:“江淮一带谁是舵主?” “吴范。”薛摩蹙了蹙眉,身子缓缓下斜半依在了榻上。 柳无言目光软了下来,轻声道:“阿摩,你看上去……很累……” 薛摩闻言又重新坐直了身子,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习惯了靠着点东西,舒服些。” “其实你也不用放太多心思在丐帮身上,以当今丐帮的形势,得不得丹真心经都无大碍,一个自身都支离破碎的帮派,动摇不了大局。”柳无言说罢,又加了一句道:“防着点花照影,便也成了。” 薛摩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今天约你来也只是对丐帮有个了解,以防在灵山派的事上出现什么差池。” 柳无言闷嗯了一声,眸色渐暗,沉声道:“倒是沈放那边,可以下手了。” 薛摩杵着下颚,眼神定在飘忽的烛光上,温暖的光芒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瞳上,竟似覆霜。 洛阳城里,沈放和琴瑟的大婚终是如期举行了。 沈放在洛阳铺了十里红妆迎娶娇妻进门,这件事在河东口口相传了个遍,那些个钦慕沈放已久的人大多不满,于是,街头巷尾便总会时不时飘出一句,“沈执事竟会娶了一介伶人!” 然随着时间推移,总是从逍遥山庄里传出一些风月趣事,大抵是说沈放待琴瑟如何如何体贴温柔,这样一来,洛阳便又总是充斥了艳羡之言。 人心深浅,一言可探。 是日,琴瑟的贴身侍女端了一盅雪梨羹进屋,见琴瑟伏案疾书,便将雪梨羹抬到琴瑟眼下,道:“夫人,这是我刚做好的雪梨羹,你先吃点吧。” 琴瑟抬眸看了一眼,道:“先放一边吧。” 侍女没辙也能只能把雪梨羹摆在了一边,越看越是觉得可惜,叹了口气道:“沈执事见你近日偶有咳嗽,这雪梨可是他亲自买了回来,吩咐小的今日必须做给夫人吃的。” 说罢,琴瑟停了笔,愣愣地看着桌上那盅雪梨羹,也是不觉呵了口气,侍女以为琴瑟转了心性,忙端着盅递到了琴瑟眼前,琴瑟接了过来,摆到一侧道:“阿真是不是不认字?” 这个叫阿真的侍女,一脸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琴瑟又道:“那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阿真一脸惊喜忙凑上去看纸笺上的字迹,琴瑟指着起头的字,道:“这个字读‘休’” “休~”因为要记字形,阿真拖长了音调。 琴瑟手指划了一下道:“这个字读‘书’” “书~”阿真眨了眨眼睛,启唇:“休……书。” 话音刚落,阿真一脸惊恐地看着琴瑟,琴瑟叹了口气,把纸笺折好,淡定道:“走吧,陪我去前厅。” 跟在琴瑟身后,阿真磕巴了一路,她不明白她家夫人这是为何,沈执事乃是名震江湖的英杰,好些女子盼着进逍遥山庄尚且无门,她倒好,沈执事的好意一一无视了不说,现下竟要闹上这么一出? “我要见沈放。”前厅后门前,琴瑟看着王起道。 王起显然有些讶异,他直愣愣看着琴瑟似是思虑了两秒后,侧耳听了听厅内动静,才道:“现下我师父还在厅内议事,还请夫人先去偏厅稍等片刻。” 琴瑟眼睫一垂,道:“我就在这里等他。” 王起急了:“哎哟喂,夫人大人有大量,可别为难小的了,这天气寒凉,你要是冻着了,我可担当不起呀。”王起边说边向阿真使眼色,阿真反应过来,扶着琴瑟就想往偏厅带。 倒是他们也未料到琴瑟如此别扭,竟是一步也未动,末了也只是看着青石地板,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喃喃道:“我就在这里等他。” 王起没辙,踌躇再三还是进了大厅,阿真瞥了她家夫人一眼,心里懊恼的紧,世人都道逍遥剑乃当世大豪杰,怎地就摊上了这样一女子?当真不般配!阿真越想越憋气,直替她家主人可惜。 第229章 一纸休书 “夫人当真不识大体,一众江湖当家的在,沈掌门也在,你就且候着吧,看看到天黑他们能不能谈的完。”阿真憋得慌,以往自是不敢逾越的,现下竟是一股脑儿就全都说了出来。 琴瑟低着头,绞着手指,撇了撇嘴道:“阿真先去做别的事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 阿真刚想回话,一抬眼就见沈放走了出来,她有些讶异。 沈放一出门就见琴瑟低着头,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心上一紧,眉就皱了起来。 忽觉肩上一暖,琴瑟乍然抬头,就见沈放将他的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他看着阿真道:“我见你平素做事妥帖,才让你跟着她的,怎么,秋深了连件斗篷都不知道准备?” 沈放本就生得冷峻,不笑的时候就更是如寒山苍苍,叫人生畏,阿真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低头连连认错。 “不管阿真的事,是我出来的急了些。”琴瑟低着头,声如蚊呐:“我……我只是有事想和你谈。” 阿真偷偷瞟了一眼沈放,只见他嘴角微弯,眼波温柔流转,那般润泽的模样,实属罕见,看得阿真在心里连连摇头。 “好,这样吧,你先去偏殿坐一会,我交代几句,马上就过去。”见沈放这样说,琴瑟点点头,便往偏殿去了。 偏殿里,阿真才刚把茶沏好,透过窗棂,就看到沈放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赶来,她忙把茶具收拾好,待迎进了沈放,便退了出去,把门合上后,不觉叹了口气,摇着头走远了。 沈放一掀衣摆在堂中坐下后,举杯就将茶一饮而尽了,道:“怎么了,这么着急?” “我……我……”琴瑟站在沈放面前,显得有些局促。 “这是怎么了?”沈放看她这结结巴巴的模样,有些好笑,乐道:“我记得琴瑟可一直是落落大方、能说会道之人啊。” 琴瑟抿了抿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沈放。 沈放一脸不明所以地打开一看,才过了一眼,他“唰”地一声就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道:“你要休了我?!” “不不不,我……”乍然抬头对上沈放那双黑眸鹿眼,琴瑟心上一涩,便又噤了声。 沈放抖了抖纸笺,仔细看了起来,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你要我,休了你?”沈放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好似被他这一身黑袍染了色一般,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琴瑟,我沈放待你……不好吗?”一字一字如重鼎压来,琴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垂着头,沈放看不见她的表情,想起提亲之日,他在琴瑟门口听到的那些话,沈放抖了抖眉,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冷笑了一声,道:“还是你本就心有所属,嫁与我,倒是委屈求全了?” 琴瑟身形晃了一下,她没有抬起头,却是看见沈放反手就把那纸笺拍在了桌上,耳旁的碎发被风带起,他走了,他一直都是这样风风火火,走路极快,携风来去的人。 眼眶里晶莹破碎,琴瑟无声苦笑了一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竟会注意到这些琐碎…… 沈放走到门口时停住了,门边的大红喜穗扯住了他的目光。 “我沈某一介粗人,讲不来动听的话,但是,我今日娶了你,从今往后,我沈放都会待你好的。” 沈放突然想起了那个晚上,喝合卺酒前,他背了一堆诗情画意的话,想说给她听,可盖头一掀,一股热血冲脑,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到最后,喝合卺酒时也只憋出来一句简短的“我会待你好的。” 只是,这句简短的话,他是真的,掏自肺腑的。 沈放缓缓叹了口气,他面色有些颓然,眉头纠着,眼眶也有些发酸,他一咬牙终是折了回去,琴瑟的视线里又重新出现了那双黑色的靴子,她的头垂得低低的。 “抬起头来。”命令的口吻,沈放极少用这种语气和琴瑟说话。 琴瑟没有动,沈放又说了一遍,琴瑟依旧一动不动,沈放的面颊轻轻抽动了一下,他抬起手卡着琴瑟的下颚便强迫她仰面直视着自己。 他乍然看到了一双泪盈于睫的眼睛,琴瑟抿着唇,像在极力忍耐着些什么,她用力地扭了一下头,下颚就从沈放手中挣脱了,可这一用力,一滴泪不偏不倚地就坠到了沈放的手上,沈放颤了一下,仿佛那不是滴泪,倒像团火,毫无预警地就灼伤了自己。 沈放是见不得女人哭的,就更别说还是他的女人了,更何况彼时琴瑟紧紧抿着唇,那固执倔强的模样一如月满楼初见一样,纵使他心底有万般心思,到此刻,也是尽数化作疼惜。 沈放上前一步展臂就把琴瑟紧紧地拥入了怀里,他有些不满道:“你哭什么呢,明明该我哭的,我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这嗔怪的语气一下就把琴瑟的怨气给泄尽了,她报复似得把眼泪都擦在了沈放的胸膛上,头顶有话语传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我休了你呢?” “你不喜欢我。”琴瑟咕哝道。 沈放一把扶起琴瑟的肩头,像是听了什么惊世奇观一样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你怕因为谢康的事灵山派找我麻烦,落天下人口实,坏了灵山派的威名,所以才娶我的,是这样么?”沈放看着琴瑟无辜的眼,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琴瑟究竟说了些什么。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屋内激荡,沈放好笑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琴瑟急了,紧蹙着秀眉,急急道:“洛阳城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沈放摇着头笑了半天,见琴瑟瞪着他,最后才正经道:“琴瑟啊,我娶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我想娶你。” 琴瑟眼巴巴地望着沈放,他的温柔似是伸手可触,并不假,可是为什么…… 琴瑟的脸上出现了极其丰富的神情,委屈、释怀、高兴、疑惑……当真精彩,沈放就这么负手,歪着头,细细欣赏着,心里只觉:他的夫人,可爱极了。 第230章 平地惊雷起,问祭谁六载?(一) 琴瑟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圆了眼睛,吞吞吐吐小声道:“那……那你是不是……是不是……呃……那里有什么隐疾?” “哈?”沈放见她这么鬼鬼祟祟的样子,一脸疑问。 琴瑟轻咬着指骨,神色闪躲道:“就是……那里……”琴瑟边说还边瞟了一眼沈放的腿部,道:“其实你可以直接和我说的,我……” “你!”沈放恍然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步就窜到了琴瑟面前,俊脸红了个透。 琴瑟见沈放愠了,吓得后退了一步,嗫嗫诺诺道:“不然……我们成亲这么久,你为何都不和我圆房呢?” 真是要命!沈放在心里大呼,这女人真的比江湖难多了! “我是因为……我是因为……”沈放在堂中疾步走来走去,停下来望了琴瑟好几回都没能说出口,说到底他还不是为了顾及她的感受,怕她心系薛摩,想等她更接受自己时再……,怎么现在倒变成他有隐疾了? 沈放在堂中越走越快,每每折身时,漆黑的袍子就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弧度,他不知怎地和琴瑟言明,房间内气氛尴尬得紧,沈放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匆匆出了房间,只是在离开前,将桌上的休书撕了个稀碎。 次日,阿真等到日上三竿才见沈放出了房间,不像往日天光刚破云,沈放便急匆匆地出门去处理派中事务,饶是洞房花烛夜都不曾例外,今儿个倒是稀奇,阿真如是想。 本来还一肚子的疑惑,待阿真准备替她家夫人梳洗时,便烟消云散了,只见琴瑟的雪颈上到处都是或轻或重的痕迹,阿真不禁笑着感叹了一句“也不是头夜了,我家主人怎地是一点也不知轻重?” 阿真这一偷笑琴瑟就涨红了脸,挪了挪身子,酸得像是要散了架一样,想起昨夜她明明都求饶了,哪知沈放来了一句“谁让你说我有隐疾的?”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 琴瑟抬起手摸了摸脸,滚烫,正好又瞥见阿真在一旁憋笑,更是羞得不行,一头倒在床上,扯着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实,任阿真怎么劝,都不出来了…… 随后的日子,亦是多有甜蜜,但是琴瑟知道,自己的心结是解了,那他的呢? 那日沈放的话犹然在耳,琴瑟聪慧,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只是,令琴瑟不解的是,沈放又何以至于曲解如斯呢? 解释么?可沈放并没有点明,自己冒然解释和薛老板的关系,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琴瑟叹息着抿了口茶,看来此事也只能借时光以证,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夜,星子尚还热闹,沈放便轻手轻脚地起身了,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凝了尚还在熟睡中的琴瑟一瞬,不禁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了一唇温柔…… 前庭院中,王起已然打点妥当,待见到沈放一人前来时,诧异道:“老大,不打算带夫人去么?” 沈放摇了摇头道:“她近来有些咳嗽,身体不大好,早起露重,山上寒气又盛,待改日再带她去吧。” 王起笑了笑,还来不及发点感慨,沈放已然驱马前行,王起也只得匆忙跟上。 马蹄终是把天光踏白,眼前树绿远山青,空气稀薄而冰凉,沈放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抬眼望去,那绵延的青葱里,有一抹灰白就分外惹眼。 今天是沈放的父亲的忌日,每每到了这天,他都会前来祭拜,六年来都不曾例外。 烧了纸,祭了酒,沈放咕咕哝哝絮絮叨叨地讲着今年发生的事,讲着他已娶妻,妻子是心思玲珑之人,如若父亲还在,定当欢喜…… 本还在伤怀,突然耳廓一抖,沈放旋然起身,沉湎之情一扫而空,锋利的眼环视四周一圈,冷冷道:“阁下既已来了,还请现身。” 当鲜血的颜色从这一笔覆一笔的浓绿中浮现出来时,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沈放皱了皱眉,环顾了一圈四周,不解道:“薛老板,我何以会在此遇着你?” “不是遇着。”薛摩嘴角一扯,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吊诡至极:“沈放,我可在此候你多时了。” 沈放满脸狐疑地看着薛摩一步步走近,薛摩蹲下身子看了看墓前的祭品,随手抓了个苹果,“咔嚓”一声就咬了下去,那声响在这静谧的山间就更显清脆了。 王起气得瞪圆了双眼,指着薛摩的手都在颤颤发抖。 薛摩一挑眉,含糊道:“还挺甜。” 话音刚过,银光在眼前一晃,逍遥剑已出鞘,薛摩可以明显感受到颈下的湛湛寒气。 薛摩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两指夹着剑身将剑稍稍挪远了一点,道:“我敬你是当世豪侠,不想和你打。” 王起忿忿道:“你这恶贼,枉我老大还曾为你解围,你怎地这般无赖,平白毁我们祭品!” “祭品?”薛摩眉开眼笑,看着眼手里的苹果,更是笑得癫狂,忽地他神情一滞,手一颠,就将苹果抛掷身后,面覆寒霜,冷冷道:“祭的不是沈厉,也能叫做祭品?!” 乍然听到父亲名讳,沈放收了剑,背绷得直直的,他蹙着眉,连试探都显得小心翼翼:“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执事就没有想过,”薛摩慢慢地向沈放走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五月初六才是令尊的祭日?” 本是万里无云天,怎堪平地一惊雷! 琴瑟醒来时便不见夫君在侧,洗漱后才从阿真口中得知今日是沈放父亲的祭日,不禁懊恼自己睡得太熟,竟缺席了这般重要的日子。 阿真在一旁宽慰道:“我家主人已经回山庄了,只是回来时神情不大好,现下正在书房,要不然,夫人去看一下?” 琴瑟一听,便连忙朝书房赶去,待到门口一看,只见沈放背对着她,独立于案前,墨黑的长衫映得房间有些阴沉。 “夫君?”琴瑟唤得小心,她站在门边,没有探出身,只露出个脑袋来。 听到声响,沈放回过身来,待看到琴瑟,他眉间的灰败才稍稍散了开来,他向她伸出了手。 第231章 平地惊雷起,问祭谁六载?(二) 琴瑟提步而入,奔入沈放的怀中,嗔道:“夫君怎么能不叫醒我?” 沈放抚摸着琴瑟的头发,笑笑道:“谁让你身体不争气,在这个关头生病?” “我不打紧的。”琴瑟扬起小脸郑重道。 “你现在这身体,若是去了山上回来定是要大病一场的。”沈放长叹了一口气:“去了的终归是去了,还活着的终归还活着。” “那等我好了,我再陪你去。” “好。” 得了沈放的首肯,琴瑟才展了颜,垂了眸才发现桌上摆着一副画,画上并肩立着两人,面容神情几近一模一样,除却衣着装饰略有不同。 “这便是父亲吗?”琴瑟凝视着画,好奇道:“可为何要画两遍呢?” 沈放眸光一凛:“你觉得……这是一个人?” “难道不是吗?”琴瑟瞪大了双眼看着沈放。 沈放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画,眼瞳里风云突变,他道:“他们是双生子,我的父亲沈放,沈扬清的父亲,沈天行。” 琴瑟怔怔地看着沈放,他说得平淡,可听上去,琴瑟竟觉,字字切齿。 两人正准备出房间时,刚走到书房门口,沈放一垂眸,道:“薛摩现下就在山庄,你要去见见他么?” “薛老板?”琴瑟有些惊讶,沈放的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琴瑟止了步,道:“薛老板来洛阳,那你们必然是有要事相商,我一介妇人,去了也多有不便,就不去了。” “我回后院去了。”琴瑟仰起脸,阳光一照,眸子晶亮,沈放看着突然就有些难过,却还是翘起嘴角,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说了句好。 待琴瑟走后,王起凑上前来,沈放问道:“薛摩现下人在哪?” “君来客栈。”王起道。 沈放眉心紧绞,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备马!” 后院廊下,琴瑟走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就止了步,看着阿真道:“薛老板难得来次山庄,你让下面人多备一些瓜果。” “薛老板?”阿真诧异道:“薛摩?” 琴瑟点点头道:“对呀。” 这下阿真更懵了,疑道:“薛摩……没有来山庄啊……” 琴瑟瞪着漂亮的眸子看着阿真,她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过来,不禁气急,忿忿道:“沈放!” 阿真被吓了一跳,忙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琴瑟垂眸看着地面,忽然就想通了,嘴角一翘,摇着头,嘴里念叨:“夫君,真是个呆子!” 君来客栈里,薛摩老神在在地靠在长椅上,他看着沈放,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定然会来找我的。” 沈放面容肃静,眼光阴沉,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不紧不慢道:“你在墓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以为我在墓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薛摩顿了顿道:“沈执事……祭了六年的假墓。” “信口雌黄!”沈放一甩他的黑袍,开始在堂内踱起步来,可目光却是死死地钉在了薛摩身上,他冷嗤了一声:“我曾就和你说过,此间种种,不是大义就是大奸,看来薛老板实属后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薛摩打得什么主意,这个关头想分裂灵山派,算盘未免也打得太响了!” “分裂灵山派?”薛摩乍然仰头长笑了开来:“哈哈哈哈,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五月初六是沈天行的祭日呐。” 沈放睇目道:“沈老掌门的祭日,我自烂熟于心。” 笑容从薛摩的脸上渐渐隐去,他缓缓站起身,负手立于沈放身前,眼神阴鸷,一字一字咬牙道:“那你应当知道,沈天行和沈厉本就是双生,两人面貌几近一模一样,沈天行一招金蝉脱壳,瞒天过海,诓了天下人!” 一黑一红就这么争锋相对地立于堂中,没过招没过式,可这堂里的气息却是搅动翻腾,似是一眨眼便要一触即发,不掀了顶,不拆了梁,誓不罢休! 沈放紧紧地盯着薛摩的眼,压低了嗓道:“你满口胡诌!” “我胡诌?!”薛摩挑了挑眉,满脸不屑,他沉声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凭什么你父亲沈厉就要让着沈天行,凭什么你沈放就要让着他沈扬清?!沈放!你父亲早死了,当年交代你的人,是沈天行!” 沈放往后踉跄了几步,幸是扶住了桌,不然恐是要跌了下去,他愣愣地看着薛摩,那双看过世间百态的眼在这一刻,竟然惊慌失措。 薛摩依旧不依不饶,逼视着沈放的眼,道:“在你十六岁时,你父亲就已经死了,沈天行也是能耐,让你认贼作父两载,你竟一丁点儿都没有发觉。” “认贼作父?”沈放杵在桌边的手,骨节开始发白。 “没错,认贼作父!”薛摩挑了挑眉道:“试问,除了他的亲哥哥沈天行,还有谁,有此能耐,不声不响地杀了沈厉呢?!” “骗我的!骗我的……”沈放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在磕到门边了,才乍然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着薛摩,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挣扎,他斩钉截铁道:“你一定是骗我的!” 说罢沈放夺门而出,守门的王起见沈放神色慌乱,煞白了张脸,惊诧道:“老大,你怎么了?” 沈放扶着王起的肩摇了摇头道:“没事,你去备马,我们回山庄。” 回去的路上,沈放骑着马,他有些恍惚,山道两旁的景色似是和自己割裂了开来,他只能听到马蹄哒哒哒的声音…… “你已然拜了逍遥剑为师,已得逍遥剑真传,你又何苦去和你师弟争一虚名?”当年,定灵山派掌门时,父亲如是说。 “我不是要和师弟争,我只是想把灵山派发扬光大!” “怎么,掌门在你师弟手中便不能发扬光大了?” “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有口难言。 哪怕如今想起来沈放依旧觉得有口难言,他堂堂八尺男儿,他不是没有抱负的,他想要去大展身手,一书胸臆,他曾无数次想过要怎样才能让灵山派立于武林之巅,然而所有的想法,在那个夜晚终是被生生给扼断了,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扼断了。 第232章 平地惊雷起,问祭谁六载?(三) “你以为你是怎么得了逍遥剑青眼的?” 沈放苦笑了一下,这些年来他执意不去想这些过往,他没料到如今把痂揭开时,伤口依旧溃烂,日升月落六载,都不曾愈合,它们在岁月的眼皮底下,兀自腐烂发脓,隐隐作痛。 “是我掌门师兄让扬清放弃了,执意举荐你去的!所以,你才有你现在的声名!到头来,你现在要和扬清争掌门吗?!”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不会的,我师父……我师父说过,他说我资质极佳,他说我心性像他!” “他已收你为徒,他还能怎样讲?” “师父……” 如鲠在喉。 每每午夜惊醒时,沈放都会想起那个人,在世人眼中他是名震天下的大豪侠,在他眼中,那是他至亲至敬的师父,多少次在梦里他想问他,为何选他? 没有回音,与世长辞的人,怎能回音?所以,他只能豁出一切去拼命,哪怕没有答案,他也要证明,逍遥剑从来没有选错人! “咳咳咳咳咳……”时至今日沈放依旧记得,父亲咳血时,前襟尽染猩红,他并不害怕,可却抖得十分厉害,在母亲和师父离世后,他最后的至亲,终是要离他而去了。 “父亲!” “你……” “父亲别说了,我定当好好辅佐我师弟,绝无二心!” “你立誓!” “父亲?” “立誓!”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沈放在此立誓,定当全力辅佐我师弟,将灵山派发扬光大,若有二心,叫我不得善终!” 马蹄声依旧清亮,远处的山峦雾霭紧锁,沈放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忘不了父亲要他立誓时他满心的震惊,他也忘不了父亲要他立誓时父亲满脸的坚决! 江一旦决了堤,那便是奔涌而下,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一回逍遥山庄沈放就将自己关进了祠堂里,无人过问,亦无人敢过问,唯独琴瑟,他虽不清楚缘由,却也还是执意要进去。 “夫人,我师父他……他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去。”王起有些为难,自是说得磕巴,一说完,琴瑟就垂了眸,那模样看上去有些委屈,王起忙道:“夫人也别难过,我师父他今天确实不大对劲,依我看他定是怕火气上了头,撒在了你身上,那就不好了!要不,夫人晚点再来?” “你都说他不大对劲了,又怎么还能让他一人在里面呆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我进去看看,大不了也不过被轰出来罢了。”琴瑟边说边上手推门了,王起觉得夫人说得也有理,便也假把式地没有再阻拦。 祠堂里光线晦暗,琴瑟折到里面才见到沈放跪坐在蒲团上,那姿势少了几分恭敬,却多了几分萎靡,颓颓然似广厦将倾…… 琴瑟心上一恸,她的沈放向来都是傲骨伟岸、意气风发的,如今一看,琴瑟明白,此次风霜,定然凛冽。 “夫君。”琴瑟轻轻唤了一声,随即跪坐在沈放身旁,沈放讷讷偏过头来,琴瑟才看到他灰败的脸上,通红的眼睑分外明显。 “是出了什么事吗?同我说说可以么?”琴瑟说话声音极轻,好像是就怕一不小心就将房间里的弦给划断了一般,她说:“若是夫君不想说也可以,允我在这里陪着你就好。” 沈放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冷笑了两声,道:“就是感叹老天待我不薄,也让我见识见识,这世间是怎般叵测的!” “这六年来,我没有一丝一刻的放松,每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刀光里来,血影里去,从不畏惧,却是生怕一个小不心付了他临终所托!怎知!到!头!来!”说到最后,沈放几近是咬牙切齿,琴瑟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唇瓣微微在抖。 沈放冷嗤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往腰间一探,逍遥剑应声而出,沈放挥臂一掷,剑就稳稳地插入了地板里,他语气冰冷:“我一生为义所缚,却到头来,义也欺我!” 琴瑟也随他站了起来,琴瑟虽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可听他此言,也难免面有忧色。 沈放看了琴瑟一瞬,语出诚恳:“此番来看,你嫁给我,倒是拖累你了,若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江湖称道,盛名之身,那你……” 琴瑟急急打断道:“沈放!不管你盛名也好,骂名也罢,夫君就是夫君,是琴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誉满四海,我跟着你誉满四海,你含污忍垢,我随着你含污忍垢,你我本是夫妻,理当同心!” 沈放瘪了瘪嘴,任谁都看得出这副铮铮铁骨下的柔软心肠,他抬臂把琴瑟拥入怀中,叹了口气郑重道:“不论今后如何,我是定会护你周全的。” 琴瑟没有回话,只是唇角带笑,一撇头看到逍遥剑,它剑尖直插入地板,那剑刃湛湛发着寒光。 是夜,深山寒静,墨色一罩,影影绰绰,远了,群山似匍匐的怪,近了,丛树似舞爪的精,偶有蝉鸣鸟啼,似是都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什么一般。 墓边,众人手持火把,火光跳跃在沈放的脸上,亦融不了那层冰霜。 “老大可想好了,当真要开棺么?”王起虽是心知肚明,却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放儿,这棺一开,便诸事皆明了,是他薛摩诓我们,还是他沈天行诓我们,一看便知,只是,这往后……” 说话的人话还没完,便被四周的声音给生生截断了! “我等命皆是逍遥山庄的,生死皆随沈执事,皆随逍遥山庄!”声声干脆利落,字字掷地有声! 沈放看了一圈墓边的人,这些人皆是他的心腹,好一些扶持过他父亲,亦扶持过他,这些年为了灵山派走南闯北,哪个身上不带着点伤,更不论那些长埋于地下的黄土枯骨,思及此沈放指骨捏碎,一咬牙:“开!” 棺一开,在场的人皆是目眦尽裂,空棺!一副空棺! 口腔内一股血腥涌来,沈放硬是咬紧牙关狠狠压了下去,他负手站在这副空棺之前,面容阴鸷,几近从腹腔里生挤出来三个字:沈!天!行! 第233章 平地惊雷起,问祭谁六载?(四) 天边刚泛了鱼肚白,君来客栈里薛摩的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了,来人疾步走到薛摩的小榻前,居高临下睇视着他,一出手便揪着他的领子,几近将他半提了起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倒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世人都道逍遥剑雷厉风行,所言不虚啊!”薛摩下了榻,一用力将自己从沈放手中给挣脱了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拉了拉领口,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些。 薛摩端详了自己一番,皱了皱眉,面有不悦:“我将这么重要的事告知于你,哪怕你不以礼相待,也不该如此粗暴呐。” 沈放也知自己理亏,虽然他憋气,虽然他也知道薛摩别有所图,可终归这么大的事情,是他告知自己的。 沈放软了脾气,道:“你是怎么知道那是假墓的?” “因为,就在沈天行去世的两年后,我亲眼见到了他。”薛摩道。 “你……见到了他?”沈放有些惊异,薛摩点了点头,沈放看见他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难过,薛摩撇了下嘴,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沈放本想等他细说,哪知薛摩却停住了,想来应该也是不便细问的事,沈放便也没有多嘴。 “最初我们以为沈天行只是诈死,他躲在某个暗处,秘密窥视,沈天行还是沈天行,沈厉也还是沈厉,可是……”薛摩道。 “可是,沈天行去世了两年后,我的父亲身染重疾而亡。”沈放打断道。 薛摩在堂中踱步道:“确切来说,是在我们见到了沈天行后,你的父亲开始身染重疾,这时间点太过巧合,沈天行生性谨慎而多疑,他以为我们已经发现了其中机密,他怕我们调查到你父亲那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沈天行和沈厉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们猜测他的本意应是想以沈厉的身份继续掌控着灵山派,却是万万没想到,最不该露面的时候,他露面了。”薛摩说完,沈放的眉头便越蹙越高。 “猜测?!”沈放有些不可置信,他以为薛摩是十拿九稳了才来告知他的。 薛摩沉声笑了出来:“呵呵呵呵,自然是猜测,不论是沈天行的墓还是沈厉的墓,我等一介外人怎能有机会开棺,自然是要借沈兄的手啊。” 话音刚毕,沈放一手就朝着薛摩劈了下去,嘴里忿忿道:“你竟然给我下套!” 薛摩挡住了他那一掌,赔笑道:“沈兄莫怪,你看,我不也猜了个十拿九稳嘛!” 沈放一挥袖子,冷嗤了一声:“你这恶贼,当真可恶!”想起正事,才道:“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告诉我,我父亲究竟在哪?” “这个要问沈天行了。”薛摩才说完,沈放便急急道:“那我问你,沈天行人在哪?” “我不知道。”薛摩摊了摊手:“若我知道他在哪,我便不会在这了。”话毕,沈放愣在了原地。 薛摩叹了口气,一拱手道:“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那便就此告辞了。” “等等!”薛摩转身欲走,却是被沈放给叫住了,沈放试探道:“你之前一直说的你们,是指的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现在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若到该说的时候,你便也知道了。”薛摩背对着沈放,没有回过身,说完便大步出了房间,留下沈放一人茫茫然。 沈放回过神来,便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不一般,他扶着桌缘坐了下来,深呼了口气让自己静下心来,他开始一段一段揣摩薛摩刚才说过的话。 因为,疑点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薛摩见到的是会沈天行,当时他已然乔装两年,不应该是见到沈厉吗,确切来说,不应该是见到乔装成沈厉的沈天行吗? 可是薛摩说,他见到的是沈天行!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沈天行没有乔装,他就是以沈天行的面目去见了薛摩。 可这样来看便更说不通了,五年前薛摩初入雁回宫,才在中原开始小有名气,可他在六年前就见了沈天行,一个江湖无名小卒究竟凭什么见到沈天行真身呢? 沈放摇了摇头,不单单如此,就算见到了,以沈天行的能耐完全可以杀人灭口的,又何至于谨慎到再次诈死,金蝉脱壳呢? 脑袋里似有根弦在被人不停拨弄,扯得人头疼,沈放浓眉紧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想不到原因。 王起见薛摩走了良久沈放都没出来,有些担心,进了房去就见沈放坐在桌前双手抱着脑袋,似在冥想些什么,连他进来了都没发现。 “老大……你还好吧?”王起走近道。 沈放抬眸看了一眼王起,道:“我没事,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嘿嘿嘿嘿,那老大不妨和我说说,保不定我一想就想通了呢!”王起嬉皮笑脸的样子着实讨打,可沈放一想倒也觉得没有坏处,便把自己所思所想说给了王起听。 “你说,沈天行何必第二次再诈死呢?”沈放看向王起,只见他两条眉都快绞在一起了:“若说第一次是处心积虑为了沈扬清的掌门之位,那第二次又何苦呢,薛摩当时不过一介无名小卒,又何至于斯呢?” “老大啊,你说沈天行第一次诈死是为了谋沈扬清的掌门之位……”王起咂了咂嘴,双眼忽地有神,急道:“不不不,不对不对!沈天行没有必要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沈放也乍然明白了过来,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沈天行是掌门啊,他要定沈扬清做下一任掌门,哪用得着这些弯弯绕绕?哪怕逍遥山庄日渐强势,沈天行只要和我们老庄主开口,我们整个山庄定是全力辅佐的啊,他们亲兄弟他难道还不清楚老庄主的脾性吗?”王起一语道破! “原来如此,我的父亲成了天然的,最好的挡箭牌!”沈放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沈天行在东灵山频频遇刺,甚至有一次差点丢了性命,抓到的死士全都服毒自尽,查无可查!沈放终于明白了过来,嘴里喃喃道:“都是为了躲他们,他两次诈死,都是为了躲他们。” 第234章 扑朔迷离(一) 那沈天行贵为灵山派掌门,竟要躲薛摩这一介小辈?! “薛摩……清源教……涉远镖局……雁回宫……灵山派……”沈放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这些个门派一个个在脑海里过,似一阵狂风卷浓雾而散,神思越来越清明,看了一眼王起的表情,知道他和自己定是想到一处去了,嘴唇一张一翕轻轻喏动:“景教……他们是景教的人……” 池家人回到聚义山庄后,待安顿好池笑鱼,便召集了所有人商讨寒山峰的事,因为涉及到花照影,池笑鱼怕池家找月满楼的麻烦,硬生生的什么都没有透露,没有提花照影,没有提丐帮,于是池家把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紫衣女子的身上。 特别是冷箭和疾刀,在处理完两兄弟的后事后,跪地起誓,势要手刃仇人性命! 池五爷听完随从所言,便知那紫衣女人定不简单,如此高超的驭虫术,除了岭南虫师,没有人可以做到,可岭南是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物的? 池五爷眸光一动,吩咐人守好聚义山庄,便匆匆出了门。 藤鞭赶朝阳一破,马蹄践浓雾两散,池五爷驱马一过,这寂静静的深山老林里都变得急吼吼起来,他直奔灵霄洞而去。 “沈天行!”池五爷一见岭南老怪便直呼了他名讳,一运气朝着他背脊便袭了上去,岭南老怪闻声冷哼了一声,转身一挥大氅,推掌相迎。 霎时间,掌边黑气沸腾,池五爷的额上瞬间便起了薄汗,见此情景,吴范和花照影对视了一眼,花照影使了使眼色,吴范微一沉吟,上前抱拳道:“此刻尚有要事相商,断不可自乱阵脚,老怪乃顾全大局之人,还望莫要和五爷计较。” 岭南老怪瞥眼看了吴范一瞬,喉咙里冷嗤了一声,一挥臂池五爷便被震出去了老远,岭南老怪敛了气,负手而立,沉声道:“黄口小儿,谁允你直呼本座名讳的?!” 花照影斜眼看了看池五爷,只见他手掌已泛黑气,再下去怕是整条手臂便只能砍了,很显然池五爷也意识到了,他瘫在地上,脸色寡白。 池五爷直了直身子,话语虽有些喘息,却也还是锵锵有力:“老怪,寒山峰上技艺那般高超的虫师,除了你手下蛊寨,还能有谁?!” “嘁!还能有谁?!还能有岭南老怪啊!”语出惊人,惊得灵霄洞内一片寂静。 “你!你的意思是……”花照影一脸诧愕,不自觉地上前走了两步,反应过来,回身看向吴范,吴范一脸紧张,生怕她说漏了什么一般。 两厢都了然过来,原来在寒山峰上他们见到的那个紫衣女人才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岭南老怪,真正的岭南老怪! “你!”池老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怎么,你们很惊讶?你等都知道本座是沈天行,我又不是真正的岭南老怪,无非借了她个名头而已,那女人才是岭南蛊寨真正的寨主。”沈天行说得平常,听的人却是面面相觑。 花照影明白过来,岭南老怪虽然曾经名噪一时,但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中原人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江湖人都称他做老怪,是以花照影想当然的觉得岭南老怪是个男人,所以花照影第一次见到岭南老怪发现他是沈天行的时候,才会这般震惊和意外。 难怪技法这般高超,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岭南老怪,花照影不禁在心头默默感叹。 “你!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把她杀了吗?”吴范急急道,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看得出来,是真的急了。 沈天行垂了眸,察不出多余情绪,他缓缓道:“当时顾念旧情,没能下得手去,一晃神,她便跑了,我曾派蛊寨的人去追查过,没有查到任何音讯,不料,她竟这么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中原了。” “你!你真是!哎……”吴范咂了咂嘴,来回踱步,可惜道:“当初控制住蛊寨,你就应该杀了她,也不至于如今留成祸患!” 听罢,花照影明白过来了,多半是鸠占鹊巢的戏码,岭南苗寨从来团结,竟能这般轻易易主,其中蛊虫起了什么作用,不言而喻,思及此,花照影不禁打了个寒颤。 池五爷也明白了过来,遂道:“那她这次出现在中原,就是为了丹真心经?” “就算是为了丹真心经,她也不敢只身出现在中原,他找到靠山了。”话一毕,在场的人都猜了个七七八八,沈天行冷笑了一声,道:“她和景教的人,是一伙的。” 提到景教,吴范和花照影对视了一眼,上前道:“我丐帮弟子来报,查到鬼骨的信息了。” 沈天行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吴范一脸诡异莫测地笑了起来:“你们一定想不到鬼骨是谁的儿子。” 池五爷蹙着眉,不耐烦道:“这个时候你卖什么关子呢,快说!” 吴范顿了顿,接着道:“他是幻影双煞的儿子。” 灵霄洞内空气似凝固了一瞬,似有倒吸气的声音,池五爷惊道:“食童男童女血练功的幻影双煞?” “不错。”吴范点头道。 沈天行疑道:“幻影双煞不是在玉门关外被杀了么?” “被杀之前,尹幻慈就已经分娩了,孩子被她托付给了关外的一个道观主,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夜行门门主。”吴范说罢,沈天行便道:“我要见那个道观主。” 吴范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想查什么,没用的,因为鬼骨是幻影双煞的孩子,当时道观的其他道士皆是极力阻止的,但是那个道观主觉得孩子无辜,便执意收养了他,料想他那几年也不好过,于是,在他八岁时,为了不让道观主为难,他便留书出走了。” “出走了?” “是的,我已经查过了,那道观所说确实属实,所以想从道观主那里查出点景教的消息,并不可行。”吴范顿了顿,接着道:“但是郭涉远被送进了夜行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鬼骨绝对是比秦英更好的突破口。” 第235章 扑朔迷离(二) “呵呵……”一声轻笑不合时宜地蹿了出来,众人皆向花照影看了过去。 “你们不觉得……”花照影故意放慢了语调,她正了正颜色,道:“鬼骨和薛摩是一伙的吗?” 众人神情一滞,花照影接着道:“秦英是青龙法王之子的这个身份分去了你们太多的注意力,你们就从未想过,从一开始就应该对薛摩下手么?” 花照影来回踱步,幽幽道:“之前薛摩盗封洪断山刀时,我还有疑问,以白容想那种性子,她一定会昭告天下她得到了当世神兵,然而,她却没有,我现在明白了,封洪断山刀根本就不是为雁回宫盗的!” 沈天行负手而立,五指却在一点一点收紧,花照影神情阴冷,接着道:“丢了封洪断山刀,涉远镖局被灭门,此其一,舍近求远,借雁回宫攻打清源教,此其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们都是当事人,二者有何共同之处,毋需我多言,打下了清源教后却拱手让给了夜行门,扒开那些迷雾障眼,我可断言月满楼和夜行门就是一伙的。” “薛摩……”沈天行阴郁的脸色不仅没能转晴,反而愈发黑云压城,众人安静得紧,只有那些药草罐敢不合时宜地弄出些动静,花照影和吴范对视了一眼,刚要献计,却见沈天行脸上露出了一抹极尽诡秘的笑容:“呵,也是时候了,本座要亲自去会会他。” “那鬼骨那边……” “动手!” 吴范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天行短短两个字给打断了。 花照影上前一步道:“师父,我的腐骨掌进度极快,身上已经开始起反应了,若继续留在月满楼,我怕会露了什么蛛丝马迹,我……” “直接撤了。” “遵命。” “老五留下,你们便先忙去吧。”沈天行说完,花照影和吴范便抱拳退了出去,只剩池五爷一脸疑窦地立在原地,沈天行招了招手,池五爷便凑上身去,沈天行挨近低声耳语一番,池五爷听着不禁眉峰轻颤,语毕一脸了然抱拳道:“老怪妙计!” 下山路上,吴范啧了几声,面露憾色道:“你要撤出月满楼怎么事先也不同我知会一声,既然你觉得薛摩与景教有关,就这么撤了,会不会有点可惜?” “可惜?”花照影眉头挑得老高,笑笑道:“事实是,我若再待在月满楼不仅查不到任何消息,还有可能被薛摩设套,把你们给钓了出来。” “怎么说?”吴范勒了马,直勾勾地看着花照影。 “薛摩肯定怀疑我了,池笑鱼不可能没有告诉他,她在寒山峰见过我,我又何必回去再演戏,两看尴尬。”花照影说完,吴范才明白过来,抬眼看着前面这娇弱的背影,感慨良多…… 本是沦落风尘之身,任人践踏之命,谁又能料到这副媚人的躯壳下,心思细腻如毛发,手法利落似刀铡,倒也真不是什么善茬了。 次日,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皆换了话头,众人谈之色变,一时间群情激愤,麋沸蚁动,一触即发。 “噔噔噔噔”月满楼的扶梯被秦英踩得咯吱作响,他连飞带爬急冲冲地往楼上冲去,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他慌里慌张地破开薛摩的房门,见他倚窗而站,忙冲上去,急道:“师父,出大事了!” 薛摩没有回他,而是把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 “白容想让你上雁回宫?!”秦英惊道:“她不是正和她的沈扬清如胶似漆着么,什么时候从灵山派回来的?” “你关注的点……总是那么的……”薛摩不自觉地蹙着眉,一脸嫌弃地把信笺抢了回来咂嘴道:“啧……与众不同呐!” “呵呵呵呵,过奖,过奖。”秦英傻笑着突然神情一愣,脑海中搭回弦来,忙道:“她要让你上雁回宫?!” “有……有说什么事吗?”秦英结巴着去扒拉薛摩手中的信笺,展开细览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并没有说明是因为什么事情。 秦英自说自话,振振有词道:“一定是因为鬼骨的事情,他是幻影双煞骨肉的事,现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白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薛摩缄默不语,忽地开口道:“这段时间你可有见着花照影?” 秦英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弯给问懵了,但还是习惯性地答道:“我已经好久没见着她了,她去哪了?” “她不会回来了。”薛摩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 薛摩在堂中缓缓踱步:“鬼骨是幻影双煞骨肉的事,本已尘封已久,秦英,依你看谁有那能耐能调查出此事?” 秦英抱臂低头冥想了一瞬,张口道:“丐帮!” “非丐帮不能为。”薛摩叹息道:“池笑鱼曾告诉我,在寒山峰的时候,花照影甚至能调动丐帮舵主、长老级别的人物。” 秦英惊诧道:“她和丐帮是一伙的?” “确切来说,她和江淮舵主是一伙的。”薛摩眯了眯眼,他一边执起笔,一边缓缓吐息道:“事实远不及此,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查鬼骨的底细的,他们本不该和鬼骨的事扯上关系!” 薛摩急急下笔,依次写下花照影、丐帮、鬼骨,顿了顿,他又在花照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郭涉远、沈天行,五个名字串联了起来,薛摩抬眸看了秦英一眼:“你好好看着,若我再加一条线。”他缓缓下笔,将沈天行和丐帮连了起来。 至此,沈天行、郭涉远、花照影,丐帮便连成了一个闭合的圈,矛头直指向鬼骨! “是的……是的……”秦英瞪大了双眼,不住地点头道:“是的,是的,十年前丐帮虽然山门都没上,没有直接参与屠戮,但他们以彰江湖正义为名,堵住了所有的出山口,若非如此,本不至于死伤万余!” “十年前的丐帮……是帮着沈天行的!”秦英瞪眼翘舌惊得说不出话来,可脑海里却是大雨涮过般的清明,丐帮与幻影双煞无冤无仇,若不是和沈天行有关,丐帮又何须费这般功夫调查这等前尘影事。 第236章 掀往事,风云突变 “在郭涉远和花照影身上,我们一定出现了很大的纰漏,不然,也不至于让他们抓到鬼骨这个突破口。”笔从薛摩手中无力地倒了下去,在纸上滚了两滚,薛摩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他耷拉着脑袋,看上去有些自责。 这次,是冲着碎叶城来的。 袍袖内,拳一握,薛摩道:“秦英,你去安排,待我下了雁荡山,我要见丐帮帮主林笑。” “我这就去办。”话音刚落,眼前便已不见了秦英的踪影。 薛摩去了雁回宫,秦英在月满楼坐立不安地等待了三日,他以为他会等来雁回宫的驰援,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他等来的,是雁回宫广发全江湖的悬赏令! 谁能拿到鬼骨项上人头便有重赏的悬赏令! 秦英的马骑得飞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风的声音,风的形状,风的力量,在风里他深刻的意识到,有的时候,人非到紧要关头,是听不到心脏真正跳动的声音的。 就比如此刻,再两看相厌,他也不想鬼骨命丧黄泉。 到了雁回宫,见着薛摩,秦英急忙道:“江湖现在已经遍是悬赏令了,连你也劝服不了白容想吗?” 薛摩倒吸了口气,道:“这道悬赏令,是我让容想发布的。” “什……什么?!” 那天上雁回宫,薛摩第一次见着了洞庭八轩的掌门白爱临,那人一袭白衫,手持素扇,清俊非凡,温润谦和。 “薛摩,你带着一队人和白掌门上一趟西都。”白容想开口道。 薛摩一愣,眼神狡黠:“就我吗?” 白容想笑了:“有你在,都抵大半个江淮了,就一个鬼骨,也毋需太劳师动众。” 白爱临看着薛摩拱手道:“白某见过薛老板。” “白掌门多礼了。”薛摩回礼笑笑道:“当年幻影双煞在洞庭犯下这等罪事,白掌门就不想长出口气么?” 白爱临自然听出了薛摩的话外之意,长吁了一声道:“我洞庭八轩乃清流门派,本不想沾染太多鲜血,冤有头债有主,此一役,我只要鬼骨的项上人头,不想妄断他人性命。” 薛摩笑着挑了挑眉,心上却是一颤,直道不妙,他眼珠一转,负手踱步道:“我薛摩可没白掌门这么好说话,当初他趁人之危从我手中夺下清源教,害我损失惨重,白忙活了一场,今朝,不腥风血雨一番,我薛摩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的意思是?”白容想问出了口,可心里早明白薛摩要干什么了。 薛摩抱拳道:“请白宫主直接下悬赏令!” “悬赏令?!”白容想有些诧异地挑了眉:“你确定?悬赏令一下,这夜行门可就真的到头了!” 薛摩嘴一撇冷笑道:“那定是要下的,定是要遍邀江湖豪杰来观这场盛宴啊!” “哈哈哈哈哈……”白容想笑着摇了摇头,直咂嘴道:“啧啧啧,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江湖惹谁都别惹你薛摩啊,好生记仇啊,哈哈哈,行!我准了!” 白爱临欲言又止,他本想阻止,可这下看来,倒也由不得他了,他细细端详起堂中的这个红衣男子,他眉目魅惑而阴邪,行事肆意且狂放,不禁心头暗叹,说是混世魔王,倒也当得了。 秦英听完薛摩的叙述,一头雾水,瞪着迷茫的大眼睛,惊叹道:“你要弃车保帅啊?” 可这也不像你为人啊?要弃他鬼骨,还轮的到现在,要弃也早就弃了?!这话秦英没有问出来,可他满脸都写满了这个意思。 薛摩瞥了秦英一眼,冷冷道:“我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英刚想细问,门口来了一侍从道:“薛楼主,白宫主请你去大殿一趟,说是人都到齐了。” 薛摩点点头,回看秦英,秦英立刻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山下等你。” 薛摩颔首。 “讨伐妖邪,彰江湖正义!讨伐妖邪,彰江湖正义!”才行至阶下,盟誓之声便已沸沸掀四角之顶,薛摩微微眯了下眼,眸色渐黯。 一入大殿,白容想远远见着来人便开口道:“薛摩,你来的有些晚啊。” “秦英方才寻我有事,稍稍耽搁了……”薛摩话还未完,白容想便挥挥手,道:“罢了,也无妨。” 白容想向前走了两步,负手巡视着满堂的支派当家,铿锵有力道:“当年幻影双煞在洞庭一带掳走百余童男童女,为涨功力,专挑练武之人的儿女下手,洞庭八轩虽不属我雁回宫一脉,但也是白家支系,我白容想绝不作壁上观,我们江湖人的仇我们江湖人自己报,所有人听令,谁能拎来鬼骨的人头,我白容想重重有赏!” “拿赏!拿赏!拿赏!” …… 沸天震地……薛摩看着这振臂高呼的局面,不禁神思涣散,心上陡然一凉,竟也半截! 白容想一挥手,所有支派当家便急急出了殿,大殿一下子空旷了下来,只剩两人遥遥相望,相视一笑。 白容想语气微软:“薛摩,可如你所愿?” “呵……”薛摩低首莞尔,感激之情自然是悬于睫上,衔在嘴角,他道:“这几日洞庭掌门在,我也没得空和你好好说说话,你怎么突然从灵山派回来了?” 提及此,白容想的眉梢便耷拉了下来,失落之色任是明艳之貌亦难掩盖:“扬清最近总说忙,也没什么时间陪我,我呆着也无趣,便回来了。” 忙么? 薛摩眸色沉凝,他一灵山派掌门,现下又无大事,事情吩咐下去便也完了,忙? 呵—— 薛摩似乎听到了一声嗤笑,他抬头四顾,殿内安静得紧,白容想亦无异样,是了,那笑声,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而不是嘴上。 白容想自顾自地说道:“他在忙也好,我正好腾出手来料理鬼骨这个事情。” 薛摩挑了挑眉,问道:“洞庭八轩的掌门白爱临究竟是你什么人?” 白容想眼珠一转,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也说不上来,我们本是一脉,到我曾曾祖父那一代,却突然不相往来了,年代久远,其中一二怕是连我曾祖父都不知晓,更何况我了。不过,再怎么算那也是本家,此事一出,我雁回宫岂能袖手旁观?” 白容想走近薛摩,在他胸前擂了一拳,道:“你们和夜行门积怨已深,正好趁此机会,出出恶气,不管闹多大,我雁回宫替你兜着。” 薛摩心头一紧,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感慨良多,却也只能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你,容想。” 下了雁荡山,薛摩远远便见秦英已经在等着他了,待近了,秦英低声道:“林小帮主在临风亭等你。” 薛摩点点头,两人便驱马并进,想到白容想,薛摩开口问道:“沈扬清那边,紫苏安排好了没有?” 话头刚出,秦英便觉青天白日灼灼眩晕,稳了稳心神,才道:“说是已经安排好了,说是……沈扬清对她……甚是用心。” 薛摩骤然拉停了马,紧蹙着眉头,秦英见状心都提上了嗓子眼,耳朵似火燎般烫,却听薛摩恨恨道:“白容想这个傻子!” 说罢,薛摩纵马飞驰而去,秦英愣在原地,幽幽舒了口气。 临风亭内,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俨然在座,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袖口直接挽到了手肘,不仅不觉脏污,反倒是有几分干练,面容虽是稚气,双瞳确是亮如星子,炯炯有神。 他见薛摩下了马,朝临风亭疾步而来,便起了身。 薛摩一进亭,便抱拳道:“林少侠,别来无恙。” “托薛楼主的福,自然无恙。”林笑亦是抱拳回道。 林笑身后站的是莫长老,薛摩亦是行礼道:“小辈见过莫长老。” “呵——薛老板毋需客气。”莫长老回礼道。 待入座,林笑便直接道:“不知薛楼主此次找我所为何事?” 薛摩也不饶弯子,单刀直入道:“寒山峰一役,不知林少侠可有听说过?” “自然是听过,聚义山庄折损了两大高手,着实可惜。”林笑挑了挑眉,不解道:“可是,这和我丐帮又有何干呢?” “这个纹饰想必林少侠不会陌生。”薛摩边说边将一画笺置于桌上。 林笑抬手将画笺拈近,和莫长老对视了一眼,便道:“这是我丐帮第六代长老的纹饰。” “聚义山庄池大小姐在寒山峰上见过此纹饰。”薛摩手指敲了敲桌面,道:“这个,便是出自她手。” 话一毕,林笑便瞪圆了双眼,他一把抓过画笺,在眼前细细辨认了起来,然而,这确实出自丐帮,并无错。 林笑眉峰一拢,道:“薛楼主应该明白,我丐帮当下无意丹真心经!” “是林少侠无意丹真心经,却难保丐帮其他弟子也能这般同心同德。”薛摩眼神渐冷,他见林笑身形一颤,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他定是想到了什么。 莫长老望向林笑,神色一冷道:“莫不是……” “吴范……我知道他要反,竟不知……他这般胆大包天……”林笑嘴里喃喃,有些失了神,薛摩却是心上一定,之前若还说只是推测,现下基本可以盖棺定论了。 “你以为他就这么孤身反你么?”薛摩叹了口气,接着道:“林少侠,吴范背后的势力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我说一句管中窥豹亦不为过。” 林笑急忙道:“愿闻其详。”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能告知于你的,也只是这些,薛某也是管窥之人,如今亦无法窥其全身。” 林笑叹了口气,面上小有失落,他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画笺,再抬眼时,却是双目明璀,一脸笑意拱手道:“林笑多谢薛兄,相信林某,仗义相言,此番恩义,没齿难忘。” 薛摩见此状,也连忙拱手道:“林少侠言重了。” “大家都称我一声林小帮主,倒是你,一直唤我林少侠。”林笑想起了四年前,在一次武林大会上,他初见薛摩,那时候他还不是丐帮帮主,江湖中人见风使舵惯了,见完帮主大多便去拉拢舵主、长老一辈,倒是他薛摩,见完帮主,便抱拳称了他一声“见过林少侠。” 薛摩笑了开来,道:“从今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称你林帮主,到时候你就再难听到一声林少侠了。” “哈哈哈哈——我喜欢少侠这个称呼。”林笑眉开眼笑,一把将腰间缺了口的碗扯下,起身提起酒坛倒了满满两大碗,一碗递给薛摩道:“也毋需多说,来,薛兄,干!” 薛摩站起身接过碗,干脆道:“干!” 两人一碰碗,一仰首,一饮而尽。 “报——报告门主,雁回宫已重金下了悬赏令!”柳无言听罢,咻地一声从座上弹起。 堂中,鬼骨终是停了踱步,冷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鬼骨叹了口气,回身看着一脸煞白的柳无言,扯嘴笑笑道:“我的柳姐姐,看你吓得,脸都白了呢!” “姐姐?”柳无言不解的挑了挑眉,要知道这十多年来,不论柳无言用什么办法,鬼骨始终都不愿称她一声姐姐。 鬼骨咧嘴笑笑,那双向来凌厉的眸子里,现下满是柔情,他缓缓走近,将这一袭白衣拥入怀里:“是啊,姐姐,你不一直都想听我叫你一声姐姐么?” “不可以是现在!”柳无言的气息在耳边拂过,如同她人一般,本是冰凉清寒的,但沾染上鬼骨的耳朵,却变成炙热的,浓烈的,缠绕的,令人窒息的。 双臂越箍越紧,柳无言竟觉得有些疼痛,鬼骨牙关一松,罢手厉声道:“魍!魉!” 两个黑衣人立马入了厅来,鬼骨道:“你们护送柳护法离开,越远越好,现在就走!” “那你呢?”魍、魉急道。 “要走一起走,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身后柳无言的声音传来。 “我不走。”鬼骨声音不大,语气却是格外坚定。 魍蹙眉道:“门主,不要意气用事,保命要紧。” “是啊,门主,夜行门舍了便舍了,留得青山在,还怕不能卷土重来么?”魉亦苦口相劝道。 第237章 造冤孽,父债子偿 “是,夜行门是舍了便舍了。”鬼骨自嘲一笑,道:“那我呢,我是幻影双煞之子的这个身份,我又要如何舍呢?!” 堂内一片缄默,没人能给得了答案。 “我从出生之日起便带着这个十恶不赦的印记,纵然我千般不肯,万般不愿,这个用鲜血堆砌的印记,就印在我的骨血里,我又要逃到哪里,才能逃得掉呢?” 柳无言听着鬼骨絮絮而言,心上一阵酸楚,摇头道:“阿骨,那不是你的错,罪不在你。” 鬼骨倒吸了一口气,笑笑道:“可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一切的,不是吗?生为幻影双煞之子,我鬼骨愿意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柳无言看着鬼骨的背影,知道劝解也无甚用处,心一横,道:“魍魉,你们去清点一下愿意离开的门众,我们从后山一起离开。” “柳护法?”魍魉皆是一脸惊诧,真的要抛下他离开吗? “照我说的做!”柳无言命令下得干脆。 魍魉相视一眼,说了句“属下遵命”后,便急急出了厅。 “鬼骨,保重。”柳无言在经过鬼骨时,只留下了这么简短的四个字。 厅内人一走,便顿显空旷了,夕阳的光斜照了进来,把鬼骨的影子拉的颀长,他抖了抖双肩,竟觉轻松,这,便是解脱的滋味么? 鬼骨笑了笑,满屋金黄色的光线,顿然失色,本是孑然一身来,何惧孑然一身去? 太阳还未落山,人便梳理好了,令柳无言惊讶的是,有的人愿走,有的人愿留,竟也五五开了,在这般山雨欲来之下。 柳无言点了遍人,皱了皱眉,问道:“赫虎呢?” “我劝他了,他在练武场,他不愿走。”魍难为道。 柳无言叹了口气,道:“我再去看看吧。” 其实赫虎不愿走,柳无言是猜到了的,自打试剑大会在逐鹿台上鬼骨救了他一命,他便死心塌地跟着鬼骨了,鬼骨待人本就慷慨仗义,再遇上这性情豪爽的关外汉子,那更是一拍即合! 上一次出任务,鬼骨误入了别人的陷阱,整个房都塌了,堂柱砸了下来,赫虎硬是用身体替鬼骨给挡了,回来医治的时候,柳无言看得触目惊心,那堂柱要是再重一些,他整个脊梁柱就要断了…… “柳姐姐,你怎么还在这啊,怎么还不走?”浑厚的声音把柳无言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回过神一看竟不知不觉就走到练武场了。 “赫虎,你和我一起走吧?”柳无言提手搭在赫虎的小臂上,柳无言身形本就娇小,在赫虎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宛如簇花倚着松柏,虽是奇特,倒也融洽。 “老大走吗?”阳光打在赫虎的脸上,有细细密密的光在闪,是汗水。 柳无言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巨斧,那是后来鬼骨找名匠替他锻的,柳无言的嘴唇一张一翕:“他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走,嘿嘿嘿嘿……”赫虎敦实的笑容让柳无言一度妄自揣度他是不是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忙道:“你知道要攻上来的,是些什么人么?” 赫虎冷哼了一声,兀自把玩了几下他的巨斧,眉眼舒展道:“我管他是些什么人,我赫虎这条命都是老大捡回来的,反正有我在,他们休想动我老大一根手指头。” 柳无言心上一沉,是啊,他是憨厚,不是傻。 “噢,这些银子你拿好,也许派的上用途。”赫虎说着从腰间摸下一个钱袋一股脑儿地就塞在柳无言手里,紧接着又把披风一卸,道:“还有我这个毛披你穿着,夜里赶路风冷。” 那毛披往柳无言身上一罩,莫说什么披风了,活脱脱一张毛毯,把柳无言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颗小脑袋露在外面。 赫虎看着柳无言嘿嘿嘿嘿地笑着:“好像有点大,嘿嘿,没事,御寒就行。” 赫虎见柳无言站在原地,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便急急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柳姐姐放心,赫虎一定把老大看好了。” 柳无言抿着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她看了练武场上的人一眼,一咬牙转身欲离开,放眼望去,正值日薄西山时,夕阳染红了半边云彩,晃晃如血,倾泻而来。 正如魍、魉所料想的一样,柳无言没把赫虎给带过来,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着赶路,十二年前景教亡命西域的画面,那些疲于奔命的马蹄和车辙,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一幅幅地跳到了柳无言的眼前,挥之不去。 刚上了官道,柳无言一咬牙,勒马道:“魍、魉你二人护送着其他人离开,我另有要事。” “柳护法!”魍魉对视了一眼,道:“柳护法作何打算,可否告知于我们?” “当今世道谁能掣肘住雁回宫?”柳无言一开口,魍魉便愣住了:灵山派,唯有灵山派,不作他想。 “那……那自然是灵山派了。”魍一脸忧心道:“可他们又怎么会出手帮我们呢?”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柳无言看着前路,冷冷道:“十二年前我就逃过一次了,我柳无言……不会再逃第二次!” 乍看还远在天边的风起云涌,转眼间已是黑云压顶了,由不得人分说。 “报——报告门主,各门各派皆已行到山底了。” 鬼骨正坐殿中,看了看身边的左右使道:“松、竹你二人去掌一下局面,不要起冲突,让他们直接上来找我。” 松左使蹙眉道:“不用拦么?” “不用拦,他们是来找我寻仇的,我的门人不需要做无故的牺牲。”鬼骨肯定道。 “遵命!”松、竹二人对视一眼,便急急出了殿门。 阳曲山下,一片混沌中,血雾朦朦。 “报告白掌门,雁回宫悬赏令一下,来的人多且杂,我们洞庭八轩不想伤及无辜,可事态已经由不得我们了!”传话的人刚说完,白爱临眉间川字立现,厉声道:“所有人听令,速速上夜行门!” 白爱临骑马疾驰在最前头,原本零散的尸体,随着距离的拉近开始变得密集,待到夜行门的长阶前,已然是尸横遍野,那灰白的石阶上,遍是马蹄印和鞋印,泥印夹裹着刺目的暗红,那是鲜血才能染就的颜色,它们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条长阶,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白爱临放眼望去,不禁一阵胆寒! 松左使一手捂着臂膀,一路踉跄进大殿,血顺着他的指缝间溢了出来,鬼骨见状忙扶住了他,一脸诧异道:“什么情况?” 松左使急急道:“门主,那些人根本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夜行门的人,见人就杀!我等自知理亏,只是避让,并无反击,死伤惨重!” “我已经让白爱临直接上来找我,洞庭八轩的人原来这般做派?!”鬼骨忿忿。 松左使连忙道:“门主,不是洞庭八轩,雁回宫悬赏令一下,杀上来的是曾经被我们赶出西都的那些江湖宵小!” 鬼骨脸色瞬间铁青,他提剑疾步出了殿…… 广场上乌压压全是人,像是装满了黑豆的篓子,被人给推到了,豆子撒在白花花的地上,散了一地。 赫虎提着巨斧站在中间,他像座小山一样,把两边的人隔了开来,他身后畏手畏脚,他身前蠢蠢欲动。 “你们听着,从现在起,老子就不是夜行门的人了,夜行门不反抗,我反!谁再敢在阳曲山上妄下杀孽,老子就砍下他的脑袋当砣耍!”赫虎浑厚的声音直震九霄。 赫虎身前的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深知机会来之不易,雁回宫的悬赏令下了一次,断不会再下第二次! “那我倒要看看你阻得了几时!”有人高喝了一声,话一毕,为首的人蜂拥而上,将赫虎团围了。 赫虎双臂挥舞着巨斧,阻着想要上前的人,霎时,空气像是有了具象,巨斧一过,便被劈成了一片一片,掉落在地上,干脆,利落,不留情面,徒留下唰唰地声响,提醒着想要上前的人。 即便如此,双拳难敌四手,赫虎身上还是很快便见了血。 “爷今天就卸了你双臂,我看你还舞什么舞!”有人持双刀腾空而起,朝着赫虎的背脊就要砍了下去,夜行门门人的惊呼之声,全都淹没在了兵戈的嘈杂里,像扑笼的鸟,无力挣脱。 千钧之际,一袭黑影闪过,刀在要触到赫虎的臂膀的时候,被两柄剑给拦下了。 赫虎感受到背上的力量,一扭头便见黑袍招展,“老大!”赫虎大吼一声,两柄刀下来的力度极大,鬼骨的背死死的抵着赫虎,刀刃就在太阳穴的两侧,两两相应,闪着来自黄泉的光。 持刀的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凝视鬼骨,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锐利的双眼,像鹰在俯瞰着猎物,笃定,凶狠,一击而中。 须臾间,他似乎看见鬼骨在笑,可一眨眼却又不是,就在这个慌神间隙,鬼骨蜷腿朝着他的腹部踢了上去,鬼骨憋了十成的力道,那人破开人群飞出了几米开外,倒地一口血吐在地上。 这人挣扎着抬起眼皮,突然一袭红衣入眼,他怔愣地看着,一动不动,周围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上都有了欣喜的表情。 “薛摩来了!洞庭八轩来了!” 有人高喊出声,人群沸腾了起来…… 薛摩抬眼望去,密密匝匝都是人影,他并不能看得清里面情况究竟如何,只听得一声怒吼,众人循声一看,只见四五个人的身体被挑得丈高,就像沙袋一样被抛向空中,又坠了下去,发出了敦实的闷响。 人群自动给薛摩和白爱临让了条路,出头的人来了,大家突然就都安分了起来,谁也不愿做这出头鸟了。 鬼骨一脸不屑,双眼紧紧逼视着薛摩,咬牙切齿道:“我以为,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原来这个江湖,不是你不欺人,人就不欺你的。” “呵,自己被人盯着了错处,又怪得了谁呢?”薛摩笑得阴冷。 旁边的人吵嚷起来:“就是!幻影双煞当年罪恶滔天,我们今日也无非是替天行道!” “放屁!”鬼骨一挥手指着在场的人忿忿道:“我鬼骨欠洞庭,可不欠你们!” “欠洞庭?”赫虎上前望向白爱临道:“白掌门,我倒要问问你,我老大可曾伤你洞庭一人?” 白爱临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没有说话,赫虎接着道:“当年幻影双煞是在洞庭犯下大罪,可那两夫妻你们也杀了,当年事发时,我老大不过襁褓婴儿,我倒想问问他何罪之有?” “强词夺理!”白爱临没说话,四周倒起沸沸之声。 赫虎仰天长笑,挥舞了两下他的巨斧,慷慨道:“尔等鼠雀之辈,只敢躲在受害者的身后,仗着名门正派的荫庇以泄私愤,以尔等卑劣行径,我夜行门就算此役全军覆没了,你们也休想在西都能有一席之地!” “能赶你们一次,就能赶你们第二次!”话毕,赫虎一挥臂就把巨斧掷在了地上,那地面都给震开了一条缝。 那些人见状一阵腿软,有人蹭到薛摩面前,笑嘻嘻道:“薛老板,我看你们雁回宫这悬赏令下得怕是要废了。” 薛摩看着面前这堆笑的脸,一阵反胃,一把推开了他,走上前像观赏花卉动物一样的围着赫虎踱步,细细打量起来,鬼骨一脸紧张,上前道:“你待如何?” “哈,放心,不动你爱将。”薛摩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语调自嘲:“嗤,这大个子倒是提醒我了,我薛摩这是给人做刀了啊?” 薛摩一回身,耸了耸肩上的披风,环顾四周冷冷道:“各位说,是与不是啊?” 乌压压全是人,却是静悄悄地出奇。 “没……没……没有这回事”人群中有声音低低传来。 “是吗?”薛摩笑笑道:“我虽厌恶夜行门,但我更厌恶有人拿我当刀使,我薛摩这把刀,在座的各位,怕是扛不动。” 四周的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第238章 黑袍起,不辱使命 鬼骨冷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鼻嗓里竟全是血的腥味,眼前的空气仿佛也不再是透明的,它们从泥土里窜上来,披着红色纱翼,在疯狂的叫嚣,想到这些枉死的夜行门门人,鬼骨终是红了眼。 “我从出生那日便被关外的道观收养,不管我如何同人交好,不管我如何与人为善,那些人,永远都白眼看我,践踏我!欺辱我!逼得我八岁不得不弃观而逃,弃我养父而去!生成幻影双煞之子,非我能定,非我所愿,洞庭要找我寻仇,我绝无二话,我夜行门,开门来迎!”鬼骨看向白爱临,挑眉道:“而你们呢,为了区区赏金,大开杀戒,你们今日屠我夜行门众多门众,试问一句,他们又何错之有?你们今日之所作所为,又和当初幻影双煞滥杀无辜,有何不同?!” “那些人不是……”洞庭八轩刚有人站出来说话,便被白爱临给阻止了。 鬼骨一撩衣摆,一挥手直接将剑掷进土里,振振道:“冤有头债有主,有仇有怨的,尽管冲我来,我绝不动手,但是,谁再敢动我夜行门一人,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人群安静得紧,只有盘旋的鸽哨声时而喑哑,时而尖锐。 “我洞庭从未想过要伤你夜行门任何一人的性命,造成现在这般局面,我洞庭有愧。”一路上山来尸横遍野,任谁都能看到白爱临的于心不忍。 “可是,我们并未伤他们分毫啊!”有人窃窃私语,话一出,洞庭的人纷纷附和。 白爱临蹙了眉,厉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个道理你等不懂吗?!” 人群顿时安静了,“属下知错,谨遵掌门教诲!”只是传来简短一句话,倒也说得铿锵有力。 “鬼门主,我此番来本欲取你首级,却未料犯下这等杀孽,使我洞庭蒙羞,可此等血海深仇也终归要有个了结!”白爱临顿了顿,薛摩面上一副看好戏的玩味神情,握了握拳才惊觉手指竟已僵硬。 白爱临上前道:“事已至此,鬼门主,不如我们看看天意如何?” “什么意思?”鬼骨反问道,在场的人也是一脸懵然。 白爱临接着道:“我们洞庭的人合围一圈,向你射箭,你不能反抗,不能躲闪,此一役,不论你活不活得下来,幻影双煞的事江湖人都不得再追究,我也算给了洞庭八轩一个交代!不知鬼门主,敢是不敢?” 话一毕,四周顿时喧嚷,薛摩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鬼骨,眼神诡森得叫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鬼骨看了眼薛摩便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酣畅淋漓,肆意而畅快,宛如高岭瀑布汹涌而来一往无前直泻深涧,他看向白爱临道:“这又有何不敢,鬼骨多谢白掌门成全。” 薛摩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仔细看,还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不能答应!你夜行门死了那么多人,就是给你一个谈条件的机会,你怎么能答应?!” 然而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薛摩一个字都不会说。 “不行!门主……” “是啊,不可以……” 惊呼声四起,夜行门门众瞬间都慌了神,合围一圈射箭,那人岂不要被射成窟窿了,哪还有能保命一说?! “夜行门听令,所有人都往后退!”鬼骨一声令下,所有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动半寸。 “怎么,我使不动你们了?”鬼骨没有听到身后动静,回身一脸肃然道:“还是我夜行门的人,便听我令,往后退!” 魍、魉互看了一眼,一抬手,所有人便往后撤去。 白爱临一点头,洞庭八轩的弓箭手便围了个圈,足足三十几人,这三十几箭一射下去…… 薛摩无法再想下去,他只觉得头晕脑胀,天在旋,地在转,原本清明的脑海霎时间浮出些锈迹斑斑,难以运作,到最后只剩下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以示反抗。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连风误闯了此地都被震慑地收住了步伐,大家都在看着鬼骨,除了薛摩,没人注意到有两个人轻轻把拳头提到了心口…… 有风抚过薛摩的眼睫,那里热气腾腾…… “我手下有五鬼,鬼骨呢,柳无言救的,想来你也要不走了,剩下四个,魑魅魍魉,随你挑俩。”耳边突然响起了屈侯琰的声音。 阶下并排立着四个少年,约摸十岁上下,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两人身着白衣,另外两人一袭黑装。 屈侯琰指着着白衣的两人道:“要不就魑和魅吧,魑做事稳妥,你能轻松些,魅人很有趣,能给你解解闷。” 听罢,薛摩便看向堂中四人,乍看上去倒也和谐,可细细看去,便能看出些微妙,白衣两人眼神清明而坚定,回看向他时落落大方,黑衣两人,低垂着头颅,看上去有些沮丧,其中一个人嘴角还带着伤,以屈侯琰的性子…… 薛摩瞬间就明白了,他淡淡启口:“我要魍和魉。” 话一出口,魍、魉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薛摩,他们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他,甚至连欣喜都还不来及表达。 “他俩有些愚……”屈侯琰话还没完,就被薛摩给打断了:“我觉着他俩挺好的。” 薛摩面色有些不善,魍、魉以为屈侯琰定是要生气了,在碎叶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屈侯琰,哪知他却一脸紧张,好像生怕薛摩不高兴一样泄了气道:“好好好,依你依你都依你。” 屈侯琰看着一脸茫然的魍、魉,蹙眉道:“你俩发什么楞呢,赶紧行礼啊,以后你们便是他的属下了。” 魍、魉反应过来,右手提拳到胸口,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那是第一次他俩给他行礼,往后便是朝夕相处六载,直到他要叛离碎叶城。 “不能一起走吗?” “不行,人多了坏事,而且你们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但凭吩咐。” “好好辅佐鬼骨,他也是要进中原的,他身份特殊,你们一定要保护好他。” “属下定不辱命!” 离开碎叶城那天,魍、魉齐齐提拳到胸口,直至薛摩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模糊成一个点,都久久不肯放下来…… 就在薛摩的回忆汹涌而来时,白爱临已然缓缓抬起了手,弓箭手纷纷举臂,箭已上弦。 鬼骨大张开双臂,仰首望天,天空中鸽子依旧在不停盘旋,似是不知疲倦,抑或是天空里本没有疲倦。 鬼骨启口,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从今日起,恩怨两清,互不相欠,我鬼骨,自由了……” “让我去。”赫虎低声道,他感受到魍、魉已然在提气。 “你速度不够,况且你护得了前,也未必护得了后。”魍沉声道:“赫虎,从今往后,门主就托付于你了。” “放!” 鬼骨的视死如归,白爱临的一声令下,时间仿佛静止了,放佛这就是一副下笔浓重,应该被框裱起来高挂于堂上的画,只可惜,在场人的眼瞳里有箭影在急速划过…… 薛摩没有看鬼骨,他的眸光牢牢地钉在那两袭黑衣上,耳边是箭镝破血肉而入的声音,黑衣不见血,薛摩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鬼骨慢慢睁开眼,箭镞跃然眸下,在要碰到他胸前的位置停住了,就像龇着獠牙的毒蛇,乍然被人扼住了七寸,那箭头上带着血,一滴一滴,宛若红宝石一般饱满圆润,它们汇聚,坠落,最后义无反顾地渗进泥土里。 “魍……”鬼骨怔然启口,他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却是看到魍背对着他,向他倒了过来,他身上全是箭支,鬼骨想扶住他,一抬臂发现竟然无处下手。 ‘嘭’地一声从身后传来,鬼骨回身一看,魉面朝着地面,如墙一般,轰然倒下,“魉!”鬼骨脑海中一片空白,已然不清楚双手应该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 他俯下身想去扶魉,耳边有疾风一过,却是魍重重地倒在地上,鬼骨颓然地看着空空两手,他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没能够抓住,徒剩两具尸体在侧,上面布满了箭镝,本应该插在他身上的箭镝! 鬼骨腿一软,终是跪了下去,他目光空洞地望着两手空空,那双本是锐利的眸里再也没有了层层狂澜,突然间有红色在眼瞳里漫延,那是魍魉身体里的血,终于从那些窟窿洞眼中溢了出来…… 鬼骨再也忍不住了,他握紧了拳,仰天长啸,那喊声尖锐而破碎,仿佛是撕裂了喉嗓,澎涌而出。 自始至终,薛摩面上都是一片淡然,这个关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咬到额边青筋凸立。 夜行门的人扒拉开弓箭手,冲上前去,直接把鬼骨团围了,赫虎巨斧往肩一甩,沉声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前尘恩怨,想要我们门主的命,就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弓箭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场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白爱临。 白爱临走上前,目光巡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他义正词严道:“从此刻起,洞庭与幻影双煞的恩怨与夜行门再无瓜葛,若有人敢借洞庭的名义向夜行门发难,我洞庭八轩绝不姑息!” “可鬼骨还活着呢!”有好事者大声嚷嚷。 “射箭之前我就说过,这箭一射,不论鬼门主死活,我洞庭都不再追究了!敢问阁下是聋了吗?”人群瞬间静了下来,任谁都听得出白爱临的话外之意。 有马蹄声远远传来,人群突然就开始嘈杂起来,下一瞬,有人惊呼出声:“灵山派来人了!” 薛摩一愣,回身看去,人群已然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杨玄展骑着高头大马行至前端,连马都没下,开口道:“即日起,夜行门便是我灵山派的下属派系,若再有敢造次者,便是与我灵山派为敌,还请各位掂量掂量,话在下已带到,恕不奉陪,告辞了!” 杨玄展的态度可谓是嚣张至极,可在场的人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纷纷议论杨玄展刚才所说的话。 “放屁!夜行门何时归属你灵山派了?!”鬼骨扒开人群,踉跄着走了出来,因为急切,险些摔倒,还好赫虎扶住了他。 “我呸!要不是你们柳姑娘上灵山派求援,就凭你们西都一小小派系,你以为我灵山派稀罕?当下这局面除了我灵山派谁还救得了你夜行门?我要是你,一定感恩戴德三跪九叩上东灵山谢恩!真是不知好歹!”杨玄展冷嗤了一声,便驱马离开,看他样子倒甚是不忿。 薛摩望向柳无言,两人眼神交汇间,薛摩心里已然明白了。 突然间,秦英窜到薛摩身边,一番耳语,薛摩面色一凛,道:“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夜行门的密室甬道里,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异香,花照影裙摆轻扫,墙上的火把将她的影子从这一盏传到下一盏,她步伐不紧不慢,硬是在别人家的密室里,走出了闲庭信步之感。 花照影在地牢的门口站定,待看清里面的人后,她笑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真的还没死啊?” 闻声,郭涉远怔怔地抬起头来,他盯了花照影好一会,一动不动,就好像这是什么海市幻觉一样。 “怎么,他们给你下过药,认不得我了?”花照影见状,蹙了蹙眉。 “花照影!”郭涉远猛然起身,原本混沌的空气似是都被他震荡了起来,他急促地向花照影走去,“哐铛”一声,手腕上的铁链却冰冷冷地劝住了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岭南老怪不会放任我不管的!”郭涉远激动地向前伸着双手,他瞪圆了眼睛,再配上那似哭还笑的表情,有几分说不出的悲怆与滑稽,他急切道:“快……快放我出去!” 地牢门一开,花照影上前细细端详了郭涉远一瞬,边开他手上的镣铐边道:“看样子,他们也没有苛待你嘛。” 第239章 声东击西,大仇得报 “你是如何进来的?我们出的去吗?”郭涉远面上有些担忧。 花照影挑了挑眉,好整以暇道:“放心吧,不使些伎俩让夜行门自身难保,我如何见得着你?” “好!好!好!快走!快走!”郭涉远倒一点也不好奇夜行门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花照影赶紧带他离开这里。 正准备跨出后殿门时,地面上银光一闪,花照影收住脚步的同时,一把剑缓缓抬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面纱下,花照影轻薄的唇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不过,自是没人能看到,她的瞳孔里一袭红衣乍现。 “薛摩!”郭涉远的声音有些发颤,从前他并不把雁回宫的一介杀手放在眼里,如今,单是看着那一袭红衣,竟都如芒刺在背,叫人不寒而栗。 “花照影,别来无恙啊。”薛摩跨门槛而入,两人便齐齐往殿内退了一退。 “自是无恙。”两人眼波流转间,谁都没有退让,花照影笑了笑道:“不亏是薛摩啊,就是聪明,竟能知道我们声东击西来救郭涉远。” 薛摩启口:“看来,我坏你事了。” “坏我事?呵……不,我等你多时了!”花照影的掌心暗自运气,她的眼里闪过了一道狡黠的光,薛摩瞬间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手中的剑以极快的速度脱手而出。 剑锋直直地朝着花照影的方向快速袭来,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剑刃擦着她的身旁而过,却是遽然停住了。 薛摩瞠目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惊讶于花照影内力的突飞猛进,他惊讶于时局人心的深不可测,他惊讶于此刻插进郭涉远胸口的那柄剑! “你……你……花照影,你这是作甚?!”郭涉远一启口,血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这一剑直中心脉,他诧异地望着嵌入身体的长剑:“你不是……来救我的吗?” “谁说我出现在这里就是来救你的?”花照影都没转身看郭涉远一眼,她将手放在剑柄上,手肘一用力,恨恨道:“我花照影,是来杀你的!” 剑应声直直贯穿了郭涉远的胸膛,干净利落得令人胆寒。 “就让你走得瞑目一些。”花照影回身,眼神沉郁而毒辣,她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惊鸿坊的火是谁放的吗?愚蠢如斯,可笑之极!” 郭涉远的脸上已经来不及做多余的表情,他瞪着惊骇的双眼向后倒去,身体和地面相触,那是死亡发出的声音,只是,并不瞑目。 花照影看着郭涉远的尸体,面无表情,幽幽道:“我从小就说过,我的仇,我定是会亲手报的!” 这话似是说给郭涉远听,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你的功力,是岭南老怪点拨的吧?”身后有声音传来,薛摩接着道:“想来你也知道岭南老怪的真面目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花照影回身,看着薛摩轻笑道:“那你呢,你就是什么好人了吗?” “薛摩,即便你不是纵火的元凶,可你以为你就无辜嘛?”花照影紧紧地盯着薛摩,她虽是一动不动,眼神却在步步紧逼,她道:“我到今天才明白,夜行门和你是一伙的吧?我见识过你的手段,你不是不能设计,若你有一丁点儿怜惜她们的命,你就不会选在惊鸿坊下手,她们尽数葬身火海,薛摩,你一点儿都不无辜!” 薛摩一时怔然,辩无可辩,屋脊上传来细碎的声响,他还来不及思索,便见花照影掌心一运气,插在郭涉远心口的那柄剑便急速地朝自己飞来,他一伸手,便稳稳接了过去。 薛摩一回身,便见殿门口站了一个一身黑袍的人,他戴着帘幔厚厚的斗笠,除了身形,其余皆不可见,可薛摩能感受到从帘幔里直直射向他身上的目光,似火炬,似烈焰,咄咄逼人。 原来如此。 花照影怎么会让岭南老怪知道,是谁真正的杀了郭涉远呢? 一阵烟雾乍起,薛摩立刻掩了口鼻,白雾很快散去,花照影和斗笠男子自然都没了踪迹,薛摩疾行到殿门口,大声道:“花照影,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自此互不相欠!” 薛摩面上倒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他笃定,她能听到。 待薛摩回去的时候,众人已做鸟兽散,洞庭八轩也已经做打道回府的准备,薛摩自然是得随行。 下山的路上,白爱临的话极少,便越发显得他心事重重。 他不明白,他不过只要鬼骨一个人的命,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况下,竟是没有办到?还有身边的这个人,白爱临也察觉不出哪里有问题,就只觉得突然间全都看不真切了。 “白掌门眉头紧锁,面色犹豫,不知白掌门在思索些什么,可否告知在下?”薛摩问道。 白爱临摇了摇头,微微叹息道:“曾经我和薛楼主还未深交时,我尚觉可以看清你,如今几番交流下来,反倒觉得看不清了。” 薛摩坦然一笑道:“江湖几多凶险,薛某一介杀手,刀口游走之人,自己也未必能看得清自己。” 听完薛摩模棱两可的回答,白爱临笑道:“呵,薛楼主说得在理。” “今日天色已晚,便在西都客栈暂住一宿,薛老板意下如何?”白爱临征询道。 薛摩抬头看着夜幕将落,恭敬道:“全凭白掌门安排。” 夜似风一样,一阵一阵地吹过,便也吹灭了万家灯火,薛摩躺在榻上,呼吸均匀,寂静之中,一阵开门声传来,薛摩一睁眼,便见秦英站在他的榻前。 “说。”薛摩启口。 秦英道:“柳无言在城郊等你。” “这里就交给你了。”话音刚落,薛摩就已经跃窗而出,隐没在了夜色里。 薛摩见到柳无言时,她立于两匹马的身侧,一身大黑袍子把她罩得严严实实。 “今天灵山派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见面,薛摩便是脱口问出。 柳无言将马缰递给薛摩道:“先上夜行门吧,路上我说与你听。” 柳无言回忆起当时的境况,其实当她决心上灵山派的时候,心头不可不谓忐忑,虽然灵山派一直都想将夜行门招致麾下,可主动招安和被动纳降,自然是天差地别的。 灵山派的大殿上,当着众人的面,柳无言说明来意,恳切道:“雁回宫的悬赏令一下,夜行门实难幸存,当今江湖也唯有贵派能和雁回宫说上一言,还望沈掌门施以援手,救夜行门于水火!” 沈扬清高坐于殿上,坦然一笑,道:“夜行门的事我倒也知晓,可这种江湖纷争,要救夜行门我灵山派必然是要落下话柄的,柳姑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柳无言听出他言下之意,急忙道:“只要灵山派肯出手相救,从今往后夜行门愿意诚心归附,任凭灵山派差遣。” “嗤……”一旁杨玄展不屑地笑出声来,道:“鬼骨一被杀,我灵山派要收服你夜行门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 柳无言看向杨玄展,一脸从容道:“杨执事此言差矣,没了鬼骨的夜行门,那还能叫夜行门吗?” “你!”杨玄展一时语塞,他是有些愤懑的,可柳无言的话,却也正中要害。 沈扬清看向一旁的沈放道:“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沈放看向柳无言,她那么冷静自若的人,现下却是微微抿了唇,想来定是很紧张了。 沈放眯了眯眼,道:“师弟,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之前我们一直攻克不下夜行门,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唾手可得,何乐而不为呢?” “万万不可!”柳无言还来不及为沈放的话暗自欣喜,便被门口进来的人给蛮横地打断了。 进来的人正是丐帮江淮的舵主吴范。 “以逍遥剑的见识,却说出这番话,还真是令人震惊呐!”吴范瞥了一眼沈放,看向沈扬清道:“沈掌门,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灵山派应当立刻向夜行门发难,待鬼骨一死,便一举占领夜行门!” “这样做怕是有损我天下第一大派的风范吧?”沈扬清面露迟疑。 吴范又上前走了两步急切道:“沈掌门,行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这不是小节,这是趁火打劫,还打了个大的。”沈放一派淡然口吻。 吴范据理力争道:“你们以为鬼骨那样的人,你这一次救了他,他就会诚心归附吗?他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否则他早就可以投靠灵山派,他有多大的野心,这还看不出来吗?” “吴舵主,敢问你以为鬼门主是什么样的人?”柳无言蹙着眉,面有不悦,接着道:“我们夜行门以忠立身,以义立命,这几年在西都有口皆碑,若不是遭此大难,又何至于低头求人,既然求了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吴舵主又如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吴范横眉指着柳无言,刚要发作,沈扬清摆摆手道:“行了,你们别争了,吵得我头疼。” 侍者从后殿探出身来,看着正殿这局势,进退两难,犹豫了半晌还是趁着这当口猫腰走了进来,俯在沈扬清耳边,小声嘀咕着些什么。 “严重么?”沈扬清听罢秀眉便紧紧绞在一起了。 侍者低声道:“我看着还是疼得厉害的。” “我去一下后殿,一会便回来,你们也都冷静冷静吧。”沈扬清说完,起身就走,吴范看得目瞪口呆,摊着手,问杨玄展道:“这!杨执事,这又是哪出啊?!商量着这般要紧之事,他说走就走?!” 杨玄展摆摆手道:“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阵子掌门救回来一个人,伤势有些重。” “这!那也轮不着掌门去照看吧?什么来头啊?”吴范惊道。 杨玄展一脸无所谓道:“这我哪知道嘛!你去问沈扬清啊!” 杨玄展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整个人往太师椅里一窝,撇过脸去不再看吴范。 柳无言垂着眸,神色愈发凝重,她自然知晓沈扬清救的是何人,那自是秦飒,沈扬清这么紧张她,这于大局本是好事,可柳无言却心慌不安得手指微微发抖。 “呵,虽然这些年灵山派和丐帮走得颇近,可是吴舵主,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沈放看上去面带笑意,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夹枪带棒的,吴范刚要辩上一辩,就见沈扬清走了出来。 众人皆把目光锁在了沈扬清身上,他看了一圈,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些许烦躁,沈扬清蹙着眉,道:“我想了一下,我灵山派愿意帮夜行门渡此劫难,只愿今后夜行门作为灵山派的下属派系,可以让我灵山派更进一步吧!” 柳无言大喜过望,屈膝向沈扬清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沈掌门出手相救,我夜行门没齿难忘,属下定当感恩图报!” “沈掌门,万万不可!”吴范急切道。 沈扬清面露愠色,冷冷道:“吴范!要不要这灵山派掌门之位让你来当啊?” “沈掌门,我绝无此意,只是夜行门的事你务必……”吴范话还没说完,沈扬清便蛮横道:“我话已出口,此事毋需再议。” “沈扬清!你听老夫一言,否则往后有你后悔的!”吴范话语强硬得令在场的人全都震惊了。 “放肆!”沈扬清彻底被惹恼了,他横眉遥指着吴范,斥责道:“吴范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堂堂天下第一大派,允你一介外人指点我派事务,已是天恩,既然你这般不知好歹,也别怪我不留情面,来人!送客!” 一名侍者立马上前,恭敬道:“吴舵主,这边请!” “嘁!不用送,我自己会走。”吴范刚走了几步,回身睇视着沈扬清,愤然道:“我言机不可失,你言趁人之危,我言养虎为患,你言邀买人心,当真竖子不足与谋!” 说罢,吴范一甩袖子,便大步出了灵山派正殿。 第240章 赤血丹心终不见,亦正亦邪逍遥剑 沈扬清负手在殿上来回地踱步,连撩起来的风似是都杀气腾腾,他启口:“玄展,你和柳姑娘走一趟,去宣我令。” 杨玄展本是不想去的,刚打算推脱,瞅见沈扬清那副脸色,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变成干脆的“遵命”两个字。 “我差点以为夜行门真的要完了。”柳无言自回忆中回过神来,还不觉有些后怕,面色唏嘘,蹙着眉道:“倒是沈放,他大大出乎我所料,此番若是不他,定也不会这么轻松,他是不是已经答应要帮我们了?” 薛摩摇了摇头,道:“我确实见过他,也确实告诉他关于他父亲的事,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前去策反呢,不料,就发生鬼骨这个事了。” 柳无言面露诧异道:“那怎么会这样,难道他知道夜行门和你是一伙的?” “他应该不知道。”薛摩微一沉吟,道:“他应该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灵山派不乱,沈天行如何会露面,沈天行不露面,他又如何知晓他父亲的下落?” “哎……”柳无言叹息道:“也是天意弄人,这般行侠仗义的大豪侠,竟是认贼做父多年,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薛摩没有回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谈论间,两人已行至夜行门山门前,白天种种并不因夜色而一笔带过,反而披着夜幕愈发嚣张,愈发张牙舞爪,薛摩恸然。 “他现在必然不在殿内,我知道他现在在哪,你随我走吧。”柳无言拍了拍薛摩的臂膀,有些安抚的意味,薛摩也没有再看,紧紧抿着唇,跟了上去。 绕着山间小路,行了一段,柳无言勒马往前指了指,薛摩顺着看去,夜色尚浓,但依稀可辩一个跪着人影,他佝偻的身体,透着几分靡弱,薛摩看见他身前两堆隆起的小土包,心上一沉。 薛摩走到鬼骨身边,轻声唤他名,鬼骨身形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来,衣服还是白天那一身,上面沾满了血迹和泥土,污秽不堪,他头发蓬乱,刘海几近遮住了整双眼眸。 鬼骨就这么仰面看着来人,似失智孩童一般一动不动,半晌唇瓣翕动:“你就这么走了,他们从前是你的下属,你都不来埋抔土的么?” 鬼骨为人向来刚烈坚毅,可这一次却连嗔怪都显得有些无力,薛摩忍住叹息,尽量平静道:“我当时不能不走。” 鬼骨耷拉着脑袋,发出了一声轻笑:“呵,我怪你干嘛,你留给我的人,我都没能保住。” 薛摩摇了摇头道:“这不怪你。” “他们是碎叶城最忠心的勇士,我临走时交代过,要他们兄弟俩好好护住你,他们没有食言。”顿了顿,薛摩补充道。 鬼骨又笑了:“嗤,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阿骨,振作一点,你这样,魍、魉也不安心。”柳无言蹲下身来,拨了拨鬼骨额前的头发。 鬼骨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喃喃道:“我都已经放话出去,我鬼骨定不反抗,洞庭要我的命来拿就是了,又何必再要雁回宫下悬赏令……” “悬赏令是我让雁回宫下的。”薛摩语出镇定。 鬼骨身形一颤,仰头恶狠狠地瞪视着薛摩,他猝然起身,双手揪着薛摩的领口道:“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就算你现在叛变了,可他们是从前和你朝夕长大的人啊!” 柳无言上前想拉开撕扭的两个人,奈何力量不济,柳无言看着鬼骨沉声道:“鬼骨!你冷静一点,别这样,他们没有叛变,从来没有。” 话一出口,鬼骨就愣住了,他怔忡道:“什么意思?” 薛摩眉头紧锁,道:“如果夜行门没死那么多人,你就得死,在不能万全的情况下,我只能保你!” “你不要自以为是了!”鬼骨一把甩开薛摩的手,摇着头喃喃道:“我不要用他们的命来换我的!死的人本应该是我,那些人,他们本来无辜……” “你怎么越活越天真了?”薛摩抱臂,面色冷峻道:“就算雁回宫没下悬赏令,只要你人头一落地,曾经和你结怨的各门各派就会包围阳曲山,血洗你夜行门,到时候,你夜行门一兵一卒都别想活下来!” 薛摩见鬼骨面色凄怆地看着自己,声音也软了下来,道:“鬼骨,你要明白,你活着,夜行门才能得存,你死了,夜行门才是真的死了。” 鬼骨听罢,颓颓然双膝触地,跪在墓前,放声大哭了起来,他的肩头在不停地颤动,在夜色里,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薛摩放眼望去苍穹万顷,山河苍茫,任何一个人的彷徨和无助,都太过渺小,于你,是地崩天塌,于大千世界,是不值一提。 慢慢地,鬼骨终于安静下来,他开口,语气咕哝,还夹杂着抽泣的鼻音,道:“柳无言刚才说你没有叛变是真的么?” “自然真的。”薛摩暗自松了口气。 “那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因为哭腔未散,鬼骨说的话听上去当真是委屈极了。 薛摩和柳无言相望一眼,薛摩面上颇有些无奈道:“你还记得秦英中回光散那一次吗?就是你上雁回宫那一次,柳无言告诉我你一回去就把屋里砸了个稀烂,你这般刚烈脾性,我又怎么能告诉你这些呢?你又如何能忍得了呢?” 回想起进中原来的种种,初入此地,他鬼骨可以这般无拘无束,不用仰他人鼻息,不用受他人掣肘,他的肆意潇洒是因为有人把低头屈膝全都拦在了前头,鬼骨一时间悲从中来,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怎么又哭了?”薛摩有些懵,茫茫然地看向柳无言。 柳无言自然懂鬼骨心中的挣扎和愧疚,但现在也不是开导的好时机,便也只是蹲下拍着他背道:“阿骨,昨天虽已成定局,可还有明天呢。” “明天……”鬼骨沉默了半晌,点着头,双手抹了把脸,喃喃着:“对……对……”我一定要快点振作起来,不能再给薛摩添任何负担了。 后半句话鬼骨自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站起身,看着薛摩道:“我身世这般隐晦,为什么会被人查出来?” 薛摩撇了撇嘴,郑重道:“丐帮江淮分舵着手去查的,岭南老怪下的命令,花照影点拨的。” “花照影?”鬼骨和柳无言几近异口同声道。 薛摩点点头道:“嗯,他们是一伙的,白天的时候我曾在密室见到花照影,还有一个包裹严实的男人,应该是吴范。” 柳无言道:“他们想带走郭涉远,于是你便杀了他么?” 想起白天种种,薛摩敛着眉,没有说话柳无言便也当他默认了,接着道:“那岭南老怪岂不是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 “这一次他们定当知道调查错方向了,虽然他们未必知道我究竟是景教的什么人,但是他们定是要向我出手了。”薛摩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夜行门暂时也就安全了,你们先蛰伏在沈扬清手下韬光养晦吧。” “那你岂不是危险了?!”鬼骨急道。 “不碍事,我自会有办法应付的。”薛摩拍了拍鬼骨的肩头,以示宽慰,道:“事情既然说完了,我就先回客栈了。” 临走前薛摩在魍、魉的墓前敬了两碗酒,言谢太轻飘,讲报仇太空泛,一时间太多话拥堵在喉间,竟是一句也未能说得出来,薛摩抬头远望,前方依旧群山黢黑,这夜实在太长了…… 灵霄洞内,花照影跪在地上,形容歉疚:“是我没能把郭镖头救回来,请师父责罚!” 池五爷看着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岭南老怪,上前道:“其实,利用幻影双煞让夜行门大乱的关口营救郭镖头,这个计划可谓是精细,只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招声东击西都没能骗过薛摩,要不是我在外面觉察有异及时出现,怕是连花照影的命也要断送在薛摩手上了。” “薛摩可真是令人惊喜啊,到底是老夫眼拙,就这般,又怎会只是雁回宫的一介杀手?”岭南老怪回过身道:“这段时间你为了救涉远也算是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就算他郭涉远没那个福分,命该绝于此,你起来吧。” 花照影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多谢师父不罪之恩。” 岭南老怪细细端详起花照影,道:“你的驭虫术练得怎么样了?” “师父,你看!”花照影眼珠狡黠一转,边说边将脸上的面纱取了下来。 池五爷和岭南老怪互看了一眼,眼中均是惊异之色,只见花照影脸上那些因火留下的疤痕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平整的肌肤,竟是一点都看不出被火灼伤的痕迹! 岭南老怪挑了挑眉道:“你在虫蛊一术上当真天赋异禀,若不是起步太晚,怕是早就震惊天下了。” “那都是师父调教的好,我的虫蛊之术又怎敌师父之万一呢?”花照影谦虚完,话锋一转道:“事已至此,不知师父接下来作何打算?” 岭南老怪眸光一寒,咬牙切齿道:“世上攻心术万千,谁能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当真最安全,青龙法王之子的身份分去了我们那么多注意力,又有谁能想到从最开始,我们应当对付的就是薛摩呢?我也不想探究他薛摩究竟什么身份,不论死活,只要薛摩捏在我手上,我就不信他屈候琰还能不露面?!” “那接下来?”池五爷问道。 岭南老怪笑笑道:“他不是很喜欢管聚义山庄那档子事么,老夫要亲自会他一会!还有,照影,这件事你就不用插手了,就等着看聚义山庄的好戏吧。” “全凭师父吩咐。”花照影乖巧道。 “对了,吴范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我们在西都没有见到他,而且……”花照影和池五爷对视了一眼道:“夜行门已经归灵山派下属了。” “什么情况?!”岭南老怪蹙眉。 池五爷道:“夜行门向灵山派求援了,扬清……他允了……” 岭南老怪叹了口气道:“哎,我儿还是这般优柔。” “其实,扬清做的已经很好了,这些年无人能撼动灵山派。”池五爷宽慰道。 岭南老怪负手来回踱步,思虑了片刻,道:“罢了,你们速速让吴范来见我。” 回完话,池五爷和花照影便下山了,下山的路上,池五爷絮叨:“老怪还是不信你,本来薛摩这事上,我还希望你来帮我呢,哪知他直接让你避嫌了!” “为何不信我?”花照影挑了挑眉,不戴面纱的她,容颜艳丽而媚人。 池五爷随口道:“你和薛摩的关系……毕竟前情人嘛。” “呵呵,你也说了,前——情人嘛。”花照影笑了笑,故意把“前”字音拖了很长。 朝夕赶路,待洞庭八轩和薛摩回到江淮一带时,本应一起去一趟雁回宫,不料有人来报月满楼有贵客来访,薛摩便也只能和白爱临作别,只身回了扬州,薛摩倒是怎么都没料到,来的人是沈放。 薛摩将斟满的酒一饮而尽道:“这一杯我先敬逍遥剑,大恩不言谢。” “什么恩?” “沈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沈放唏嘘地呼了一口气:“原来你和夜行门真的是一伙的。” “呵,灵山派树大根深凭我一个月满楼又如何能撬得动?”薛摩抿了一口酒,说到灵山派的时候眼神轻蔑。 沈放见状,挑眉道:“看样子,你很看不上灵山派。” “呵,就因为他是吼一声江湖都要抖三抖的天下第一大派,我就要俯首称臣吗?当初为了九曲大法,行那般阴毒伎俩,残害万余条人命,很值得称颂吗?”薛摩直直逼视着沈放,整个人甚是凌厉。 “那敢问阁下瓦解灵山派的手段,又能比当初灵山派围剿景教高贵多少?你,他,你们是一种人!”沈放嘴角一挑,冷冷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曾经所唾弃,所不齿的人,滋味,可好?” 沈放的这番话,问得蹊跷,像在问薛摩,又似在问自己。 第241章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是不好,可名利、声望、人格、哪怕是性命,在那些堆积成山的皑皑白骨面前又有几斤几两呢?”薛摩执起酒杯一饮而尽,恨恨道:“污蔑可以一传十,十传百,可污蔑就是污蔑,真相可以覆千层沙,盖万层雪,可真相就是真相,哪怕我刨到双手鲜血淋漓,我也定是要把真相捧到光下面的!” 因为激动薛摩手里的酒杯已然被捏成了碎片,两人似两只凶兽狠狠地瞪视着彼此,似是要把对方都一眼看穿到底。 是沈放先眸光一软,长吁了口气道:“今天这酒怕是要你请了,我今天可就只有你一个盟友了。” 薛摩觉得这话甚是耳熟,当想起来他俩是什么时候说过时,不禁摇着头笑了出来,感慨道:“天下之大义和天下之大恶同桌而饮,也算这江湖一桩奇事了。” 沈放一口干了眼前的酒,摇着头,语出狂悖:“何为正,何为邪?世人有世人眼中的正邪,我心中亦有我心中的正邪,既然时不与我,那我沈放就做了那个亦正亦邪的人,又当如何?” 薛摩听罢,感慨万千,这一席酒两人喝得分外痛快,近子时时,沈放才摇摇晃晃地起身欲走,薛摩把沈放送到后门,临别时沈放一脸深谙于心道:“你老实说,事发前你是不是还去见过丐帮帮主林笑?” 薛摩倒是真有点意外,打趣道:“我倒是没听说过沈兄还会占卜术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放笑着摇摇手,道:“我在去西都的路上看到丐帮派人把吴范给带走了,我当时就知道你一定见过林笑了,否则让吴范去到夜行门,事情怕是要更难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沈放一边咕哝一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着,薛摩面带笑意地看着沈放的背影,他向来刚正规矩,如今放松下来,一言一行倒带了几分稚子之气。 合上门,一个转身之间,薛摩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有风拂起了他鬓边的碎发,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目光瘆瘆。 照沈放的说法,吴范根本就没能到夜行门,那么,那天和花照影一起出现,戴着斗笠的男子是谁?! 雁回宫内,白正光一身风尘仆仆,他刚从岭南归来,面有倦意。 “冯克那小子在岭南还好吧?”白容想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道。 白正光挑了挑眉,感叹道:“那真是好的不得了,依旧顽性不改,天天到处乱窜。” 白容想不以为然地笑笑道:“他人没事就行。” “你不会真要他永不进中原吧?”白正光问道。 “怎么可能?本就是避风头之举,过些时日等江湖人不再提起了,悄悄接回来便是。”白容想冷笑道:“这江湖里,乌合之众,最好糊弄。” “咦,我冯叔呢?”白容想问道。 “你冯叔要留在岭南些日子,说是看着点他儿子,怕他在岭南无人管束更野了去了。”冯胜和白正光一起去的,虽只见白正光一人回来,白容想倒也没有很意外。 有小厮快步进殿道:“禀告宫主,白总务,洞庭八轩白掌门到了。” 白容想起身道:“快快有请。” 白爱临进殿来,正准备拱手作揖,白容想打断道:“不必多礼了,你我本是一家,算起来还是表兄妹呢,何必生疏至此?” “可是……”白爱临有些迟疑。 “别可是了,我也知道几辈前有恩怨,说老死不相往来,可究竟是什么恩怨,你不知,我不知。”白容想骤然转头,看着白正光问道:“白叔可知?” “呃……”白正光尴尬道:“不知。” 白容想一摊手道:“那不就得了,择日不如撞日,从今天起,一笔勾销,表哥意下如何?” “呵……”白爱临笑容温良,道:“你都称我一声表哥了,那还用多言么?” 话一出,三人都笑了,江湖多有纷争恩怨,而世间少有同根同源,当惜之。 次日,白容想亲自送白爱临下山,临别前,白容想道:“我看你一路都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表哥但说无妨。” “其实我此次来不只是要感谢你相帮洞庭,还有……”白爱临蹙着眉,深呼了口气才接着道:“我也知道薛摩于你不单单只是下属关系,你们金兰之交我本不该妄加揣度,只是,我与他同行一遭才觉,薛摩此人城府之深,深不可测,望表妹,还是要多加提防才是。” 说罢,白容想似是陷入了沉思,缄默着,白爱临见状,叹了口气道:“是我太唐突了,表妹也不用放在心上。” “哪有,表哥也是为我好。”白容想眉眼一弯道:“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白爱临一脸意外,稍稍愣神后,展颜说了声“保重”便作别启程回洞庭了,白容想站在原地看着远走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自薛摩回了扬州,他便派人去请了好几遍顾子赫,每每都被顾子赫推脱了,薛摩本以为顾子赫还在为那晚的事在恼他,命人详细查了才知,自那晚后池笑鱼便大病了一场,反反复复都不见痊愈,顾子赫一直在悉心照料着她。 “咳咳咳咳……”屋内一阵绵长的咳嗽声,一听便知气息虚浮,只听得她道:“子赫,你别再恼薛大哥了,去找他商议商议,多一个人商量总是不会错的。” “哎,你生着病,就别再操心这些事了,吃了药好好休息才是。”是顾子赫的声音。 “你不去,那我去好了。”床榻声刚一响,便被顾子赫给制止了:“我去,我去,我的小姑奶奶啊,我去还不行嘛,你躺着好好休息,我去就是了。” 屋内顾子赫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薛摩在屋外听着,紧紧敛着眉,不自觉地也叹了口气。 顾子赫抬着药碗出了门,才一转身,便见薛摩斜倚在阑干边,正扭头看着他。 薛摩看着顾子赫向他走来,身着一袭水蓝绿,垂头丧气地,着实像野地里被霜冻蔫了的小白菜,叫人生怜。 小白菜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往前面指了指,薛摩便识趣地跟了上去。 待离池笑鱼的阁楼远了,薛摩才道:“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商议?” 顾子赫顾忌地左顾右盼了一番,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出庄子说吧。” 两人并肩走在扬州的街上,温润有之,张扬有之,远远望去,风华无二。 “是不是山庄出什么事了?”薛摩开口道。 “确实有异。”顾子赫紧张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和笑鱼怀疑她大伯闭关的静室里面没有人!” “怎么可能?!”薛摩诧异道,他曾夜探过那个静室,虽然只是在房顶上,但是他是见着了人的。 顾子赫道:“有一日笑鱼想他大伯了,便想去静室门口和他大伯说说话,哪知叫了半天都无人应,笑鱼刚想硬闯,便被守卫给拦下来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薛摩不以为然地笑道:“子赫,你吓到我了。说不定他大伯外出了啊,这很正常。” 顾子赫连忙摇头道:“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大伯闭关从不外出,不然怎么叫闭关呢,不仅不外出,连庄内事务都是不过问的,直接交由另外两位叔叔来打理。” 薛摩一摊手道:“凡事总有例外呀。” “你接着听我说,我当时觉察有异,便一直守在静室外,直至深夜,当我上了房顶揭了瓦往里面一看,帘帐里面是有人的!”顾子赫补充道:“但我敢保证,我一直守着,这期间,静室是绝对没有人出入过的!” “会不会是练功入了神没有听见呢?”薛摩提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不大信服的可能。 顾子赫似是没有听见薛摩的话,自顾自地道:“然后我想,打扰了大伯闭关,大不了也就被责怪一番,于是我弹了一颗石头打在那帘帐上,结果你知道吗?大伯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薛摩遽尔止了步,转头瞪着晶亮的眼睛看着顾子赫。 “玄乎吧?”顾子赫也瞪圆了眼睛。 薛摩连忙道:“都这样了,你都没进去看看吗?” “我正准备进去,然后就被守卫发现了,我和守卫说静室内有异,可守卫怎么也不让我进去,说是大伯交代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顾子赫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只能等白天,待叫来三叔,我们向静室内喊话,可……可这时候大伯他却应了!” 薛摩半张着嘴,眨了眨眼睛,这个江湖闻之色变的人物,现在一脸懵得有些无辜。 “就因为这事,我和笑鱼还被三叔数落了一顿。”顾子赫泄了气道:“自这之后,静室的守卫便更严了,我的轻功连上房顶都上不去了,所以笑鱼才一直催我来找你商量商量。” 薛摩一脸严肃道:“一定有问题,我今夜便去探他一探,多半和你们聚义山庄的奸细脱不了干系!” 顾子赫叹了口气道:“那就有劳了。”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薛摩顿了顿道:“笑鱼她身体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说是外邪侵肺,郁结攻心。”顾子赫一脸的无奈,看向薛摩道:“你……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薛摩眼神闪躲道:“这就不了吧,我又不是大夫。” 池笑鱼那病纯属心结,可顾子赫见薛摩那尴尬的模样,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是夜,薛摩一身黑色夜行衣,行迹隐没而飘忽,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上了静室的屋顶。 才一落脚,薛摩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和顾子赫说的不一样啊,这守护别说严密了,说松散都是抬举了。 “怕是陷阱啊……”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理智告诉薛摩他是应该掉头就走的,可一想到顾子赫和池笑鱼,薛摩还是一咬牙,俯下身去,揭开了瓦…… 帘帐里面是有人的,那人正襟危坐,影子印在帘帐上,薛摩依着顾子赫的办法,弹了一颗石头进去,那石头打在帘帐上,又滚落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然而,帘帐里的人却依旧一动不动…… 薛摩下了房顶,随便开了扇窗棂便翻了进去,一进屋,一落脚,眼神往左右一瞟,薛摩便知定是陷阱无误了…… 薛摩握了握拳,没有要离开的打算,虽然他现在若逃走,绰绰有余,可是,坑在那就是在那,不是绕过去就可以了事的,总该有人去填了它,总要有那么一个人去做的。 薛摩微微猫着腰,慢慢地一步一步朝着帘帐走去,在帘帐前他定住了,隐约可闻呼吸声,因为太过紧张,竟一时分不清这呼吸声是自己的还是帐内人的…… 当薛摩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手已经缓缓伸出去了,他紧紧抿着唇,在手搭到帘帐上那一瞬,“哗啦”一声,猝然拉开…… 薛摩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到了一双漆黑几乎快没有眼白的双眸,和一个极尽诡异的笑容…… 几乎就在开帘的一刹那,那人掌风啸然而至面门,薛摩凌空翻身避过,脚尖才刚落地,薛摩便提气而起,他心里清楚,除了逃,没有第二条路。 然而才刚起身,屋檐四角的黑衣人跃然而下,一面巨大的网凌空覆来,薛摩心头暗道一声:“不好!” 四人一阵疾行交错,薛摩便被牢牢缚在了网中,他才稍微扭动了一下,那网便又收紧了一分。 “金丝环锁网?”薛摩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咬牙切齿道:“沈天行!你怎么会在这里?!池庄主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池沧海吗?”沈天行冷笑了一声,道:“喏,在你身后的帘帐里呢。” 薛摩本想挣扎着转身去看,奈何才一动,全身上下一阵压力挤来,喉嗓一腥,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既然知道是金丝环锁网,老夫劝你,就莫再要轻举妄动了,不然五脏筋骨俱碎,我要一摊废肉,也着实没什么用。”沈天行负手来回踱步。 第242章 撒手人寰,临终托孤 沈天行看着已成瓮中之鳖的薛摩,笑着咂了下嘴道:“薛摩,抓你远比我想象中要来的轻巧,要是早知道你才是那个关键人物,那我也不用费那么大劲去对付秦英和鬼骨了。” “你为什么会在聚义山庄?”薛摩虽然知道这是陷阱,但直接就对上沈天行了,还是在意料之外的。 沈天行皱了下眉,似是有些不满,道:“你并不如外界所传言的那么聪明啊,当年景教是因为什么成为众矢之的的,我出现在这里,这真的很难猜么?” 薛摩身形一愣,当初景教被灭门的起因,便是武林盟主池啸海的意外身亡,外界都传言是景教谋害了池啸海。 “十多年前你和聚义山庄的奸细便勾结在一起了?”薛摩诧然明白过来,急切道:“谁?究竟是谁?池三爷?池五爷?四大护卫?” “别说勾结那么难听的词,这叫共谋盛世!”沈天行眼珠狡黠一转,道:“你别忘了还有一个池四爷呢,他只是失踪了,可不是死了!” “你什么意思?!”若说之前还有点头绪,沈天行这话一出,薛摩的脑海彻底沼雾升腾,混混沌沌了。 沈天行边踱步边仰天大笑了起来,笑声敞亮,却是阴森地叫人毛骨悚然,沈天行自然不会回答薛摩的问题,他冷冷睇视着他道:“说吧,你是屈侯琰什么人?你究竟是景教什么人?你说,说了我就放过你。” “呵呵……”薛摩也笑了出来,道:“我看起来很像三岁小儿吗,你这么诓我?” 薛摩一改脸色,深呼了一口气,慷慨道:“让你手下拉网吧!死在这里,我薛摩认了!” “死在这里?不不不,不会的,虽然到最后也还是要死!”沈天行咬牙切齿道:“我会卸你一条胳膊、两条胳膊、一条腿、两条腿,你是策划这整件事情的主心骨,我就不信屈侯琰,他不来救你?!” 薛摩双拳握得死紧,他压着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和一些,他说:“屈侯琰不会来救我的。” 沈天行一脸你在放屁的表情,冷冷道:“是么?那么,我们拭目以待吧。” 薛摩一时间万念俱灰,不是担心他一条胳膊,一条腿,而是知道屈侯琰一定会来救他,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景教的冤屈和骂名,万余人的性命和十数年的盘算,因这一网全数付之一炬…… 我断不会成为要挟屈侯琰的筹码的,不就一死么?这个念头和秦飒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闪现,那么,若是我死了,秦飒要怎么办? 薛摩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和害怕,他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抿着唇,眼睛晶亮,似是下一瞬便会毫无顾忌地哭出来一样。 一阵风起,“呲啦”一声,薛摩只觉背上一松,金丝环锁网破了?!这念头一起,他立刻翻身而出,手一甩,五颗石头几乎同时朝着五个方向快速飞去,那四个黑衣人连同沈天行一起,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穴点的尚还成功,薛摩暗舒了一口气,连忙回身便见池沧海持着匕首站在他身后。 “池庄主!”薛摩惊呼出声,因为池沧海整个人透着一股诡异的青色,汗水顺着额头上滑了下来,他大口喘着气,似是划开金丝环锁网就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池沧海突然面露惊骇之色,吼道:“快走!”薛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掌推了老远,回身一看,池沧海和沈天行已然缠斗在一块了。 沈天行想朝薛摩这边来,池沧海费力抵抗,眼看很快就要拦不住了,池沧海余出口气,大吼道:“快走!笑鱼,我就交给你了!” 薛摩见此场面,一咬牙,没有再做停留,旋身翻窗而出。 被池沧海在中间格挡,沈天行见薛摩就这么逃走了,霎时面色铁青,看着池沧海咬牙切齿道:“你!找!死!” 话毕,沈天行一掌击在池沧海的胸口,池沧海那原本青黄如土的面色瞬间泛上了诡异的暗红,全身经脉犹如有火蛇在行进,一触而燎原,腑脏似是都在嗞嗞作响,内力一点一点消逝殆尽,池沧海唇瓣嗫唲,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便仰面轰然倒下,再无生气。 门外嘈杂之声越来越盛,自然是刚才动静太大,把聚义山庄的人全引来了,沈天行看着地上池沧海的尸体,极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一阵疾行后便解了四个黑衣人的穴道,使了个眼神,一行人便从屋顶鱼贯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薛摩隐在门外的榕树上,直至聚义山庄的人进了静室他才旋身而下,甫一落地,一阵阵惊呼声便从静室里传了出来…… “庄主!” “池庄主!” 池笑鱼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池沧海扶起来,可他的脑袋垂得厉害,池笑鱼急道:“大伯!大伯……大伯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顾子赫整个人都怔愣住了,他就在池笑鱼身边,池笑鱼也许看不出来,可顾子赫知道池沧海已经没有一丝气息可言了,他连忙抬首四顾,然并未见到薛摩的身影…… 他人呢? 池笑鱼一脸紧张,抬头看着他三叔道:“三叔,大伯这是怎么了?” “五弟?”池三爷面色怆然,看向池五爷,语气征询,大概就等池五爷一句话来佐证他的想法。 池五爷伸手一搭脉,脸色煞白,不禁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每个人都似打哑谜一样,池笑鱼心头一阵烦躁,急道:“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了?你们倒是说话啊!”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好像每个人都不忍心说出这个事实,池五爷长吁了口气,蹲下身看着池笑鱼道:“笑鱼,你大伯已经走了。” “怎么可能,他身体还很热乎……”池笑鱼的话语戛然而止,笑容还僵在嘴边,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抬起手去探池沧海的鼻息…… 少顷,大颗大颗的泪滴重重砸下,仿佛身中诅咒一般,一次又一次从未被放过,少不更事时,父亲中毒而亡,她看到的是满眼的素衣和漆黑的棺椁,紧接着母亲撒手人寰,她抓着她冰凉的手,怎么捂都捂不暖,大人说,死人都是冰凉的,她故作乖巧听进去了,可为什么现在大伯明明是热乎的,他们还是要说他死了呢? “凭什么啊?”池笑鱼低喃,她想不明白,是因为她不哭不闹所以这样的事就要接二连三地发生在她身上吗?凭什么啊? “大伯,你醒过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池笑鱼哽咽的声音里,竟隐隐带着某种控诉,她开始使劲地摇池沧海:“醒过来!大伯你醒过来!” 顾子赫连忙上前扶着池笑鱼道:“笑鱼别这样,你这样你大伯怎能安心啊……” 池笑鱼泪眼婆娑地看了顾子赫一眼,仿佛终是明白过来,抱着池沧海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大伯不要走……我还没有当面给你说对不起,你还没有原谅我呢,不要走……你起来罚我啊,我会听你的话了……不要走……咳咳……你说过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女儿了,你会护我一辈子的,你起来啊……” “咳咳……”池笑鱼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病本就来势汹汹,突逢变故,便更是火上浇油了。 薛摩立在门口,他听见池笑鱼咳得歇斯底里,好似是要把心肝都一并咳出来一样,他紧紧地抿着唇,眼眶渐渐红透…… 怀里身体的温度让池笑鱼稍微回过了一分神,她抬头看向她的叔叔们:“我大伯死于什么?” 都是武林中人,混迹江湖多年,池沧海的死状一眼看上去便也能猜个七八,只是现在,一屋子的人全数缄默了。 “你们倒是说话啊!”池笑鱼吼了出来。 “怕是……焱火掌……”有人小声说道。 池笑鱼瞪大了双眼看着她的两位叔叔,只见二人紧蹙着眉头,虽没有说话可回望她的眼神也差不多算是默认了。 “焱火掌……是薛摩啊……” “是薛摩吗?” “报仇!” “对!找他报仇!” 静室内大家交头接耳,渐渐议声沸沸,有人提出要去月满楼,刚有点动静,突然门口一声惊呼:“薛摩!” 众人齐齐回身看去,只见薛摩就伫立在静室门口,墨衣墨发,面容森森然…… 一时间,刀剑出鞘声次第而起,薛摩扫了一眼堂内,一拉衣摆,提步而入,众人虽是都提了兵器,可还是给他让了条路。 池三爷打量了他一阵,疑惑道:“薛摩,你为何会穿着夜行衣?” “是啊!他深夜造访,还穿着夜行衣!” “一定是他杀了庄主。” 薛摩没有回话,他径直走到了池沧海的面前,只一眼便知必是心脉俱断,五脏俱焚! “咚”地一声,薛摩直直地跪了下去,他骇然,沈天行不仅用尸蛊练成了腐骨掌,还用火蛊练成了炎火掌,这般深厚的内力,就是两个他加起来也未必是对手啊……如若不是池沧海替他挡住沈天行,此刻死在这里的人,必然是他。 欠什么不好,欠一条命!薛摩紧紧咬着牙关,唇角弧度自嘲,他狠狠叹了口气,双手杵地重重磕了个头道:“薛摩定不负池庄主临终所托!” “这演的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池五爷愤然指着薛摩道:“给我拿下!” 冷箭和疾刀刚领命上前,顾子赫立马拦住道:“先等等,五叔,事情还没弄清楚,今夜是我让薛摩来的,静室有异,是我请他帮忙调查一番。” 池五爷一脸错愕:“那……那我大哥怎么会死于焱火掌呢?!” 是啊……顾子赫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看着薛摩道:“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赶紧和大家说说。” 薛摩怔愣地望着顾子赫,他终于深刻体会了一遍什么叫有口难言,倏尔他仰天大笑了起来,笑声那般单薄,吐息间尽是无可奈何。 “我没什么好说的。”薛摩的话轻飘飘地荡在空中,众人的神情却是越发愤怒了。 “直接拿下!”两位叔叔几近异口同声道。 “等等!”池笑鱼连忙起身,她看向薛摩,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望着彼此,池笑鱼惨白的脸上满是泪水,楚楚切切,可她出口的话语却是分外坚定。 她说,“是你杀了我大伯吗?” 薛摩不躲不避,直视那双粲粲眸子,斩钉截铁:“不是我。” 池笑鱼瘪了下嘴,转身望向众人,大声道:“放他走!” 话虽说出去了,可在场的人听不听那可另当别论了,至少现在众人的眼神交递,就传递给了池笑鱼这个信息。 池笑鱼二话不说,回身就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一手执着匕首指向众人,一手抓着薛摩便往外走。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至他俩走到门口好似才反应过来,“池大小姐!”有人呼喝道。 池笑鱼一回身直接把薛摩拉在了身后,她用匕首指着堂内的人,坚忍道:“他说不是他杀的,我便信他。” 薛摩垂眸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她一点武功都不会,却把他护在身后,这个看上去不合逻辑到有点好笑的事实,让薛摩有些出神,以至于他是怎么被池笑鱼拽着跑出静室的,他全都云里雾里了。 然而没跑几步,池笑鱼遽然停下,一大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手上一松,薛摩连忙揽住直往下滑的人儿,池笑鱼抬眸望着薛摩连一个字都还来不及说,就彻底晕过去了。 薛摩回身看了眼追出来的人,他二话不说背起池笑鱼起身一跃便直接翻出了聚义山庄的围墙。 “这可如何是好?!”池三爷看着薛摩走的方向,紧蹙着眉头,他不像是在问谁,反倒像在自问。 “两位叔叔,今夜的事确实有异,请给晚辈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弄清楚原委,带着笑鱼回来的。”顾子赫站了出来,语气恳切,只不过说完他也没等池家人回话,就火急火燎地朝着月满楼的方向去了,只剩下池三爷和池五爷面面相觑,来应付这仓促不由人的局面。 第243章 拨开云雾见月明 待顾子赫赶到月满楼的时候,薛摩刚给池笑鱼渡完气,只是池笑鱼依旧还在昏迷之中,并未醒来。 “她怎么样?”顾子赫一脸紧张。 薛摩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不用太担心,并无大碍,只是身染重病,又突逢变故,急火攻心而致,我已经给她吃了丹药,也渡了气,让她睡一会吧。” 顾子赫听罢凝视着池笑鱼的脸庞稍稍松了口气,他伸出手将棉被又往上掖了掖,她实在苍白的紧,顾子赫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看,放佛盯得久了,那苍白里便能透出点血色来…… 半晌,顾子赫终是回过神来,起身刚想找薛摩,才发现他早已不在内室。 掀开帷幔,便见薛摩垮垮地窝在敞椅里,那张俊俏的脸上再也不见往昔的意气风发,只有失意和颓然,侵之愈急。 顾子赫走过去坐了下来道:“刚才人多你不能说,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了么?” 薛摩直勾勾地看着顾子赫,顾子赫都被盯得有些发毛了,才听得他道:“池庄主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谁?是谁干的?!”顾子赫瞪着眼睛,翘首以待地等着薛摩说出聚义山庄的奸细。 薛摩咧嘴笑笑,耸了耸肩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顾子赫声调陡然尖了起来,看样子他对薛摩这番自以为是的论调着实不满。 薛摩揉了揉太阳穴,把身子倚得更斜了一点,他斜睨着顾子赫道:“沈天行。” 顾子赫沉默了一瞬,仿佛是在质疑自己听岔了一般,蹙眉重复道:“谁?” 薛摩挑了挑眉,亦重复:“沈天行。” 又是一阵沉默,这沉默现在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额……沈天行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你现在说是……沈天行……”顾子赫眨着眼睛,一副你叫我怎么信的表情。 薛摩无所谓地继续用指腹捱了捱太阳穴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本不打算说的,没人会信的。” 薛摩好像并不在意顾子赫信不信,倒留得顾子赫在那干着急:“那……那我怎么跟聚义山庄交代嘛……” “你就原话告诉他们就是了。”薛摩眯了眯眼,补充道:“你们聚义山庄那奸细自然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顾子赫半张着嘴,有些哑口无言,在被迫接受这个事实后,他开始发现事情的不对劲,转头刚要问薛摩,便见他拿着池笑鱼从地上捡起来的那把匕首。 “这把匕首是不是……”薛摩没说完,看着顾子赫等他接话。 顾子赫点点头道:“嗯,太阴流光匕。” 薛摩细细端详起匕首来,眼露欣喜:“怪不得能划开金丝环锁网。” 顾子赫眼珠滴溜滴溜地转,他越发意识到不对劲了:以池沧海的功力,还是在聚义山庄,他要反抗也着实用不着太阴流光匕啊! “等等,等等……”顾子赫直愣愣地盯着同一个地方,眉头却越皱越高,薛摩欣慰地笑笑,这呆子终于发现事有端倪了。 “金丝环锁网?”顾子赫满脸疑问地看着薛摩,希冀他快点说出些什么来。 “那密室就是个陷阱,我一进去就被金丝环锁网给缚了,如若不是池庄主挣扎着醒了过来,恐怕你再也没机会见着我了。”薛摩叹了口气道:“是我太大意了,我着实没有想到,聚义山庄的奸细竟能和沈天行扯上关系。” 顾子赫惊道:“你的意思是池庄主被控制了?” 薛摩点了点头道:“虽然只是他救我时匆匆看了他一面,但我觉得他定是被蛊虫控制了,以他的内力来算,下蛊的时间应该还不短。” “下……下蛊?”顾子赫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他感觉今晚这震惊似海浪一般,一波赛着一波打了过来,打得人头晕目眩,两眼昏花。 薛摩没有功夫照顾顾子赫的情绪,直接道:“这蛊必然不可能是沈天行下的,据我所知,下这种蛊只能是他十分亲近之人,池三爷,池五爷,冷箭,疾刀等等等等皆有可能!” “停停停停……”顾子赫实在没法一下接受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信息,但他明白了一点,如若真是沈天行的话,那就是沈天行费心设计,甚至不惜杀了池庄主,目的不过是活捉薛摩…… 顾子赫刷地一下撇过头,目不转睛地盯了薛摩半晌,终于,他讷讷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 …… 吴范被林笑的人带回去后,被丐帮事务缠得头大,今儿个才终于有时间出来,刚进江淮,便被人给拦住了,吴范有些诧异,因为拦住他的人是沈霄。 沈霄下马和颜悦色道:“吴舵主为了我们灵山派的事情,当真是操劳了,沈某在此替扬清谢过了。” 提到沈扬清,吴范面上不悦,嘟囔着:“要不是有人嘱咐过,我才懒得管!” 沈霄捋着胡须,一脸镇定:“那人是沈天行吧?” 吴范一下子惊得勒紧了马缰,结巴道:“你……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哈哈哈哈——你何必瞒我!”沈霄笑道:“你想想,沈天行去世多年,灵山派不仅没有式微,反而愈燃愈烈发展成如今的天下第一大派,单凭沈扬清就可以了吗?” 吴范听出话外之意来,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沈霄慢条斯理道:“沈天行还在的时候,我们四大长老就已避世多年,那为何现下还要出来,自然是有沈天行的授意。” “你们知道他还活着?你们还在帮他?”吴范有些惊诧,他毕竟不是灵山派的人,自然不知道灵山派内部的这些弯弯绕绕。 沈霄颔首:“那是自然。” 得到这句回答,吴范一下子气从中来:“那你们为何不劝住沈扬清,让我一个外人在大殿上苦口相劝,搞得我这般难堪!稍微有点局势观的人都知道,现在就是灭夜行门的最佳时机!” “吴舵主莫生气,你的好意我们很是感激。”沈霄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们没劝吗?前前后后我们劝了很多次了,只是全无用罢了。” “那你这次来找我?”吴范心上已有预感。 沈霄道:“我和你一起去见沈天行。” 夜深,门口有风掠过,极轻的声响,薛摩眼帘一掀,立马翻身下榻,黑暗中他屏息静听,内室里依旧安安静静,顾子赫在陪着池笑鱼,应是无恙。 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一撇头便见一袭白衣立于游廊尽头,是魑。 薛摩走近他,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会在这里?” “城主特地让我来保护你。”魑也识趣地低声道。 “保护我?那他怎么不亲自来?!”薛摩一挑眉,眼神就凌厉了,虽压着嗓,却不难辩怒意。 魑一脸不解:“你怎么生那么大的气,他要是能来,他会不来么?况且他现在怕都还不知道你差点被抓的事。” 魑见薛摩紧紧抿着唇,单膝触地告罪道:“是属下来迟了,让你受委屈了,你也别怨城主,他若是知道……” 薛摩的房屋内传出了细微的声响,魑便立刻缄了口,薛摩竖耳一听,好像是池笑鱼醒过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薛摩伸手将魑扶了起来,眉眼渐缓:“我知道了,那你先藏起来吧,自己要当心。” “属下遵命!” 薛摩进屋的时候,便见池笑鱼挣扎着起身,看见薛摩,她嘴角一弯,似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没能把你救出来呢。” “怎么会?这里月满楼。”薛摩站得有些远,没有凑上前去。 “是啊,月满楼……”好些日子没来了,池笑鱼抬眼环视了一圈这个屋子,她和他最初相遇的地方,满目绛色,如此浓重,如此热烈,似她心头火,风吹不散,雨浇不熄…… 不知为何,泪突然就淌了下来,滴到顾子赫手上,顾子赫一脸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 “没有。”池笑鱼抬手胡乱一通擦,她问顾子赫:“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那我要回去了,我要去替我大伯守夜。”池笑鱼挣扎着下床。 顾子赫刚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池笑鱼眉眼的坚定让他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我和你一起去。”薛摩补充道:“我想去给池庄主上炷香。” “你的心意我会带给大伯的,你现在去,我怕聚义山庄的人又要为难你。”两人的目光甫一对上,便又慌不择路地匆匆错开,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总有巴掌大的地方在兵荒马乱。 最后,薛摩自然也没去成,他一人站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有片刻失神。 突然房间窗户被人猛地破开,薛摩叹了口气,一回身秦英已经直扑到他跟前了,拽着他左看看,右瞧瞧,嘴里直絮叨:“你没事吧?没少胳膊少腿吧?” 薛摩斜乜了他一眼,拄着两只胳膊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嫌弃:“你以后可不可以稍稍稳重一点?” 秦英皱着脸,一副你怎么不知好歹的语气,抱怨道:“我在西都一听到消息就快马赶回来了,生怕你出事,哪顾得着什么门啊窗啊的!” 见薛摩无事,秦英老神在在地往小榻上一靠,抖着二郎腿一脸得意:“看吧,我一不在你就出事了吧,还是离不开我的吧?” 薛摩负手而立,森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睇着秦英…… 压力有点大啊……秦英那个抖动幅度越来越小,最后把两条腿端端正正往地上一搁,嬉皮笑脸地岔了话题:“嘿嘿,那现在怎么办?我在明敌在暗,月满楼怕是不安全吧?” 话题岔得成功,薛摩双眼一眯:“不能一击中的,还想逮我第二次?我明天就上雁回宫,沈天行,不怕曝露的话,来雁回宫抓我啊……”后面这句薛摩是对着窗外茫茫夜幕说的。 “沈姑娘身体好些了呢!” “你怎么知道?” “我傍晚去打扫院子的时候看到沈姑娘在耍枪。” “没想到她身体那么羸弱,竟然还会耍枪?!” “这算什么,还有更惊奇的呢!沈姑娘耍了一晚上,沈掌门就在旁边看了一晚上!” “啊?!沈掌门对刀枪棍棒的不是一直都兴趣泛泛吗?” “这我哪晓得?不过我见沈掌门倒是看得挺高兴的,我很久没见过他那样笑了……” “咳咳……”沈放假装清了清嗓子,说话的两名侍女一回身见着是逍遥剑,吓得立马俯身行礼。 沈放面容温和,道:“你们既然是沈掌门的侍女,万不该妄议他的私事,于他,于你们都不见得是好事。” 两名侍女点头如捣蒜:“多谢逍遥剑提醒,我等定不再犯了。” 待侍女走后,沈放便陷入了沉思,他摩挲着掌心那个缕着玫瑰花样的精致盒子,眉头越蹙越高。 “你在这发什么楞呢?”肩头被人猛地一拍,沈放吓得整个人耸了一耸,回身见是沈扬清,不禁翻了个大白眼。 沈扬清好笑道:“哈,耳聪如你竟然也能被吓到?” 沈放撇了撇嘴,语出揶揄:“我被吓到你看起来倒是挺开心的嘛?” 话一出口沈放才意识到,这一阵子沈扬清是真的挺开心,不会再端着掌门人的架子故作深沉,会走路带风,会眉眼带笑,甚至是……会像个调皮孩童一样偶尔恶作剧一番…… “你怎么又在发呆!”沈扬清一摊手:“我要的东西呢?” “喏。”沈放把那个精致盒子递给他。 那盒子雕工着实一流,沈扬清一看便眉开眼笑,旋开盒盖,见着里面的东西,那更是喜上眉梢,嘴里只喃喃着不错。 “找师兄办事就是稳妥!”沈扬清忍不住夸赞道。 这下沈放更是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你给那么多银子,要找盒上好的螺子黛真的不是难事,好吗?!” 这师弟怎么有点傻?沈放第一次暗忖这个问题。 “那谢啦!”沈扬清脚底抹油刚准备要溜,就被沈放给揪回来道:“你先等等,你买这作甚?” 第244章 花烛一悬再一悬(一) 沈扬清笑道:“那不是写眉嘛,她非说她画不好眉是因为我的东西不好,我现在给她找来了上好的螺子黛,我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写眉?”沈放一脸的疑问,他没有听过灵山派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 沈扬清反应过来:“哦,你出去了,你不知道,就我救回来那姑娘嘛,她不想用她从前卖艺的名字了,我不是给了她姓沈嘛,就顺便也给她取了个名,叫写眉,沈写眉。” “沈写眉……”沈放又重复了一遍。 描你眉目入画,摹你轮廓入心……沈放一粗犷汉子本也想不出那么诗意的名字,可当沈扬清嘴角噙笑念出来时,他竟也能真切地意会七分…… 城西千秋巷的大宅内,门突然被人打开,花照影回身的间隙,手上已经做好了出招的准备。 进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是吴范,另外一人虽是雪鬓霜鬟,却也精神抖擞,花照影一脸疑惑地望向沈天行,沈天行介绍道:“这原是我灵山派四大长老之首,沈霄。” 沈霄恭敬道:“见过沈掌门。” 花照影望向吴范,吴范点了点头,花照影瞬间就明白了过来,看样子这些年虽然是沈扬清在做掌门,但是沈天行必然是通过沈霄幕后操纵,运筹帷幄了。 屋里光线有些暗,花照影剪烛时,烛火晃得人脸忽明忽暗,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变得分外巨大,于是整个房间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放下剪刀,看了眼门口,道:“我觉着怕是不用等池五爷了,他要守灵,况且这种非常时候,他安分点也不会有错,现在聚义山庄人人自危,也未必就查不到池五爷头上。” “嗯。”吴范附和着点了点头。 沈天行身披大氅,盘腿而坐,他依旧在运气,眼都没睁道:“吴范你怎么会和霄老一起过来?” 沈霄道:“是我在淮水一带碰到他,也顺便先和他通了个气。” 沈天行点了点头道:“是我疏忽了,吴范与灵山派新生代的弟子关系近亲,我应该早让你们共同合谋,一起施压扬清,那说不定上次夜行门就灭了。” “吴范,你们那边怎么样?”沈天行转口问道。 “我已经撺掇杨玄展下手了,杨玄展下手也不轻,只是,夜行门遭此重创,比缩头乌龟都还谨慎三分,杨玄展下的那些命令,不管多过分,夜行门都照单全收,实在找不到借口去铲除他们,再说了,你儿子自诩名门正派,这种反复无常的事,他岂会做?”吴范搓了搓手,边说边抬眼细察沈天行的脸色。 沈天行依旧没睁眼,只是叹了口气:“怪我了,从前江湖大义说多了,我把扬清教得太规矩了!” “真要灭夜行门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薛摩这边着实有些可惜!”吴范本是想劝慰沈天行的,奈何话锋一转竟又说偏了。 花照影嘴角一翘,心笑: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不其然,沈天行一脸的怒意,忿忿道:“老夫差一点就抓到薛摩了!池沧海那老匹夫当真死不足惜!” 见花照影笑得更得意了,吴范便白了她一大眼:这些事总要拿出来商量的嘛! 正事要紧,花照影收了笑,接过话头:“此一番可真就有点打草惊蛇了,再想抓他,怕也难了。” “嗤,老夫要那小子作甚!”沈天行猝然睁眼,道:“吴范,让你在陇右的人抓紧查,不出意外的话,怕是能查到屈侯琰老巢了!” 吴范直点头:“好,我也收到信息说是有些眉目了。” “有劳了,你们去歇息吧。”沈天行说完,吴范却杵在原地没有动,花照影一脸狐疑地看向他,只见吴范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老怪,那个……额……金丝环锁网我得还给林笑了。” 沈天行闻言冷哼了一声,一甩手金丝环锁网便直朝吴范飞来,吴范一接住才发现一起丢来的还有个册子,打开一看霎时喜上眉梢。 “照着上面做,三舵中任收两舵,你就可以向林笑逼宫了。”吴范听罢,笑眼盈盈地连声道谢。 沈霄道:“掌门,我此次来,是有事要和你商议的,我怕飞鸽传书说不清楚,所以我亲自来了。” 沈天行点点头:“你说。” 沈霄道:“少掌门身边出现了个女人,他这个年纪倒也不奇怪,但是据我观察下来,这个女人有些奇怪。” “什么来路?”沈天行挑眉问道。 “是一个卖艺戏班子的,路上被人欺负,正巧给少掌门撞见了,少掌门救了之后,就非要把那个女子买了下来……” 沈霄说完后,花照影抚掌大笑起来:“这是英雄救美呐,少掌门可还有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未过门的妻子呢,当真艳福不浅呐!” 沈天行挑了眉:“扬清很喜欢她?” 沈霄微一沉吟,道:“我也没亲眼见过,听侍奉扬清的人说,好像……是挺喜欢的。” 沈天行起身来回踱步,蹙眉道:“有什么奇怪之处?” 沈霄为难了起来:“具体来说,行止并无可疑,但我觉得她不像个江湖卖艺的,倒像个真正的江湖中人!” “找机会杀了!”沈天行冷面下令,话语干脆简洁,沈霄闻言颔首。 花照影打了个冷噤,没有任何行为可疑之处,只因为沈扬清喜欢,和沈扬清亲近,这就要杀了?! “被少掌门喜欢,还真是可怜呐……”花照影叹息着咂了咂嘴,一时间说不上是那个女子惨,还是沈扬清更惨! 沈天行挑眉不屑道:“能让我儿喜欢,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花照影看了眼沈家的人,垂了眸,没有再说话。 “这寒魄室真是冷得见鬼!”魅心里这样想着,倒也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见着了比这寒魄室还要森冷的光景。 屈侯琰在寒魄床前快速地走来走去,湛湛寒气萦绕在他周围,魅掀眼瞟了一瞬,竟一时分不出这寒意是寒魄床,还是眼前人散发的…… “沈!天!行!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屈侯琰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笺,魅没有抬眼看,却愈发听得那咬牙切齿声十分真切,放佛那磨牙的咯吱声就在耳边…… ‘噢,我真是被冻得不轻,都出现幻听了。’魅心想。 “金丝环锁网!金丝环锁网!你竟敢用金丝环锁网抓他!”屈侯琰依旧在走来走去,他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老匹夫!是你逼我的!既然你那么想见本座,本座定不会叫你大失所望的!” ‘城主一定是气坏了,忘了我的存在了,我会冻死在这里么?’魅心头叫苦不迭。 “魅,通知所有人,包括两位长老,让大家准备一下,我们……要进中原了。”屈侯琰突然站定,吩咐道。 “现在吗?”魅乍然反应过来,忙道:“可,可灵山派那边还不算完全成熟。” 屈侯琰摇了摇头:“等不了了,沈天行迟早查过来,他能查到鬼骨的身世,那么,距离查到这儿也就不远了。” “属下遵命!”魅恭敬地回复完,出了寒魄室,冰火两重天的温差让他忍不住颤了两颤。 门再次被人打开,屈侯琰走了出来,他一袭飘逸轻裳,雪衣墨发,肤白眸黑,任谁看了都觉得温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东边日出的方向,唇角微扬。 “呵——”屈侯琰笑了,可嘴唇嚅动间却是叫人不寒而栗:“沈天行,待我东归过玉门之时,便是你江湖成血海之日!” ‘唰唰唰唰——’耍枪发出的破风声,真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欧阳以烈有片刻失神,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银枪挑日头,金甲破黄沙的那些日子,玉门的月,阳关的雪纷至沓来…… “不耍了!”白容想把银枪往地上一丢,一脸怒气地坐到一边。 欧阳以烈把枪捡起来放置好,坐到白容想身边:“怎么了,宫主心情不好?” 白容想看着落兵台上形形色色的武器,嘴一撇:“我不喜欢长枪” 欧阳以烈笑了:“宫主不喜欢,我们换一个练便是。” “可是扬清喜欢,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沉迷起长枪来了?”欧阳以烈听得出她语气里的疑惑,还有那一点一点即将要丧失殆尽的耐心。 欧阳以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喜欢?” 白容想微微斜了点身子,双手向后反撑地面,仰面望着天空:“有传言说他以重金网罗了很多当世名枪。” “噢……”欧阳以烈心上一沉:“那传言还说了什么?” 白容想蹙了眉,她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着欧阳以烈:“没有了啊,还有什么吗?” “呃……没,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欧阳以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坦然:“沈掌门……有给你回信了吗?” 白容想摇了摇头,随即又解释道:“也许他忙吧,毕竟一派之主,不怨他。” 看,你也是一派之主,你就有空写信。欧阳以烈挑了挑眉,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白容想看向身边人,他正搓着手,手掌上一水的茧子,这是长年勤奋习武的结果,想到他在雁回宫的处境,便问:“白叔从岭南回来后,是不是又开始处处为难你了?” 欧阳以烈尴尬笑笑:“倒也没有。” 白容想叹了口气:“他为雁回宫操劳心力半生,难免对新人有抵触情绪,他到现在都还看薛摩不顺眼呢,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欧阳以烈认真的点了点头:“好,听宫主的便是。” 本以为他定会细数白正光种种不是,却不料……这种大汉乖巧起来,让白容想有些失笑,她继续道:“冯克不在,我看你也挺寂寞的,薛摩要来雁回宫小住,虽说你曾对他出言不逊,不过,他这个人精于谋略,心胸甚广,我总觉着你俩有颇多相似之处,与他也许还是能谈上几句的。” 欧阳以烈继续点头:“好,等他来了我便去拜访他。” 白容想终于是笑出来:“呵,你越来越不似我刚见你时那般刚烈了。” 欧阳以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人总是会变的嘛……” 白容想笑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嗯,也挺好,那你练,我就先去处理派中事务了。” 白容想说罢便离开了,欧阳以烈静静地看着那抹浅绿的身影,直到她已经走远至消失,他都没有收回目光。 一封信递到沈放眼前,他抬眼一看,沈扬清一脸谄媚笑意:“劳烦师兄替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白容想可好?其他人去我实在不放心。” “这信?”沈放一脸征询地看着眼前人,若不是信中内容重要又机密,让他送,那就有些大材小用了,他是肯定要问上一问的。 哪不知沈扬清直接来了句:“这个你就别问了嘛……” 沈放眉毛挑得老高,把信往沈扬清怀里一塞:“你不说那我就不送了,你另请高明吧。” 沈扬清一听急得连拦带哄地堵住了沈放的去路:“诶诶——师兄,你别这样……” “那你说不说?”沈放斜睨着他,虽说那人是掌门吧,但师兄还是有师兄的威严的。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沈扬清顿了顿,模样认真:“我想……将婚期延后。” 沈放愣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扬清,在确定他没有任何打趣的意思后,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想到那日侍女的对话,沈放皱着脸试探:“因为沈姑娘?” 沈扬清在沉默了半晌后,苦笑着来了一句:“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来当这掌门人。” 沈放有些不解:“说得什么话嘛,我们师兄弟,谁当掌门不都是为的灵山派嘛?” “是啊,这么多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灵山派。”沈扬清笑得坦然:“可是师兄,我想为自己活一遭了。” 沈放怔愣在原地,他一时有些没有适应过来,没有适应过来这样洒脱、坦荡、敢说敢做的沈扬清!沈放有种预感,事情,似乎朝着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不顾一切的,奔涌而去了。 第245章 花烛一悬再一悬(二) 待沈扬清走后,沈放拿着那封信踟蹰半晌,最后,袍子一旋,他直朝沈扬清的后庭走去。 “沈执事请见谅,掌门有吩咐过,不准其他人进入。” 沈放万万没有想到,在灵山派,他吃了闭门羹,语出讶异:“连我都不行?” 守门的侍者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眼睛里面闪烁着恳求的光芒,他们知道,逍遥剑要硬闯他们也是拦不住的,末了,免不了要被掌门人一顿责罚,便也只能看着逍遥剑装装可怜,讨个饶。 逍遥剑自然也知道侍者所思所想,所以也只能讪讪说了句:“藏的这么好?!”便怏怏走开了。 走在路上,突然想起那天偶遇的那两个小侍女,灵光一现,沈放立刻命人去把人喊来。 不多时,小侍女便出现在了沈放面前,她恭敬地行了个礼:“见过沈执事,不知沈执事寻我何事?” 沈放开门见山:“这些天扬清是不是和沈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侍女怔了一怔,暗忖逍遥剑也不是喜打听别人私事的人啊,今儿个是怎么了?回了神,见沈放还是盯着自己,便吞吞吐吐道:“呃……这个我不能说的……” “你尽管告诉我,他若责问起来,我一人承担。”话毕见那小侍女还是低着头没有动静,沈放一脸严肃:“你要知道扬清是有婚约在身的,而且对方不是一般人,那是雁回宫!” 说到这那侍女惊慌地抬起头看着沈放,他继续穷追不舍道:“以白容想雷霆手段,到时候殃及池鱼,你可就怨不得我了。” 侍女眼珠骨碌骨碌转,那手指绞过来绞过去,显然是被沈放给吓着了,她乞求地看着沈放:“那沈执事可不能说出去哦。” 得到沈放首肯,小侍女才缓缓道:“这段时间,白宫主连着来信催问婚约的事情,然后这个信被沈姑娘看到了,沈姑娘哭得很伤心,一连几天都避着掌门不见,掌门看上去真的很心急,他有天直接在门口守了一夜!” 说到这小侍女瞪着眼睛,一副这阵势谁见过啊的惊讶表情。 沈放蹙着眉,挑了挑手指:“接着说。” “然后就是那天早晨,沈姑娘收拾了个包袱就要走,被掌门给拦下来了,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等就不知道了。”小侍女看着沈放紧张地补充道:“后面是真不知道了,我知道的都告诉沈执事了。” 沈放看着她那慌张神色,有些想笑,放佛他一下秒就要严刑逼供一样,沈放点了点头,让她走,她像躲瘟疫一样,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沈放哑然失笑。 若在从前,这信沈放是不会送到雁回宫的,毕竟从大局来看,这信不能送,可惜,他沈放终究不是从前的沈放了,在彻夜酩酊大喝了一场后,信自然还是送到了白容想的手上。 拿到信的当晚,白容想靠着廊柱喝得昏天暗地,酒潵在前襟上,湿了一大片,她也不管不顾。 “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呢?”薛摩冷不丁地出现在白容想的身后,白容想回头剐了他一眼,一副离我远点的臭脸,以示警告。 不过薛摩仿若没有看见,捡起被丢在一旁的信笺自顾自地看了起来,他习惯第一眼就看署名,不自觉地嘴上也跟着念了出来:“噢,是沈扬清写的啊,他……” 话讲到一半,薛摩便觉一阵强劲掌风袭来,他眼都没抬立即撇头躲过,再抬眼时只见白容想一旋身,一坛酒直接朝他面门砸来,薛摩飞身一脚,酒坛应声而破,酒水撒了一地…… 两人过了几十招,最后薛摩钳住白容想的双臂,一把摁在廊柱上,他对这莫名其妙突然而来的袭击,是有些生气的,因为真的很疼啊!他眉一皱厉声道:“女人喝点酒,下手毫无轻重!” 他本来还在等白容想反击,不料她却任由他绞着手没有反应,未几,竟是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薛摩吓得立马松了手,态度诚恳,连声赔不是:“是我毫无轻重,是我毫无轻重,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哭了好不好?” 薛摩有些懊恼,他怎么能跟喝了酒的女人动手呢?!真是该死! “那……那要不你打我一顿好不好?随你打,我绝不还手!”好话说尽了,可白容想依旧扶着廊柱在抽泣,薛摩脑海中有光闪过,他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他立即捡起地上的信笺,快速浏览了一下后,他终于明白这酒是为何而喝,这泪是为谁而流了…… 他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容想啊,情之一字,诱而不动,迎而不跟,笑而不语,痴而不迷,方不致伤。”薛摩使劲搜刮脑海的旮旮旯旯,艰难地憋出这么一句想劝慰白容想。 白容想怔愣了一下,回身斜睨着薛摩:“你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啊?” “我看起来很是胸无点墨吗?”薛摩很是不悦,他的学识自然比不了顾子赫那类读书人,但那也是遍览群书的啊! 白容想没有再回他,她现在着实没有打趣的心思,她一把将薛摩捏在手里的信抽了过来。 展信重阅,白容想的神情渐渐狠戾,倒显得挂在脸颊边的泪珠有些多余,薛摩无声叹了口气,很显然,他的话并不能将她从那些沉溺纠葛的情绪里稍稍拉出来一点。 白容想微微眯了眯眼,两手像蝴蝶在抖动翅膀,一顿翻飞,信已然被撕得稀烂,手掌一摊,便像雪花一般簌簌而下。 白容想瞟了一眼地上的纸屑:“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沈扬清,你说延期便延期,你当我白容想是谁呢?!” “你……你作何打算?”薛摩听着这番话,心里有些打鼓。 “反正婚期已近,我明日就向江湖各门派广发喜帖,本来我和沈扬清的事情,全江湖还有人不知晓的么?”白容想负手而立,柳腰挺得笔直,刚才掩面而泣的画面不真实得仿若水月镜像一场。 “要不要再斟酌斟酌,你们都没有商量,乍然发帖……”薛摩明知不该劝的,可是真到了这个关头,劝说的话竟然没能咽在喉头。 咽是没能咽住,不过,倒是被白容想打断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婚期难道不是他点头的,你之前还说我越来越不像白容想了,怎么,我做回自己你反倒害怕了?” “呵——”薛摩干笑了一声:“倒也不是,反正不论怎样,我总站在你这边的。” 白容想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点得重了点,身体便微微晃了起来:“酒上头了,散了吧。” 薛摩见她面色酡红,伸手想搭一把:“我送你。” “不用了。”白容想摆了摆手:“这么点路,不至于,我一个人清净清净也好。” 薛摩看了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看了看白容想有些踉跄的身影,负罪感就像是渐渐煮沸的水,一个泡一个泡争先恐后地炸了开来,最后再也容纳不住,溢得心口的位置满地都是。 薛摩斜倚着廊柱,瞥见一旁还没来得及开封的酒坛,他垂手随便抓了一罐,递到嘴边,用牙把盖一掀,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边喝边咕哝:“容想……我会还你一个江湖大统,武林之主的。” 忽闻身后一阵窸窣声,薛摩旋身后撤了几步,厉声道:“谁?!出来!” 薛摩本以为会看到什么长舌小侍女,或者什么大胆小毛贼,哪不知大摇大摆走出来的竟是沈放。 薛摩反应过来,是了,他今天来送信,白容想留他暂住一晚。 “我寻你好半天了!”沈放的语气有些埋怨。 薛摩听着想笑,那么多侍者不去使唤,也是耿直得活该,但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就不一样了:“怎么,找我喝酒?” 薛摩边说边给沈放递了一小坛,哪知他不仅没有接,还白了他一眼:“喝你个腿儿!” “嘁!”薛摩把酒一搁,面上薄有不悦:“你不喝就不喝噻,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说罢,薛摩提脚便要走,沈放拦住他:“我问你,那个沈写眉是不是你们安排的?” “谁?”薛摩眉毛挑的老高,哪里来冒出来的人,听都没听过啊。 沈放反应过来,沈写眉是沈扬清取的名字,他也未必就知道,于是沈放换了个说法:“就是沈扬清身边的那个女人。” 到这会,薛摩终于明白沈放的来意了,问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时间点太过巧合。”沈放沉吟了一瞬,接着道:“况且要阻止雁回宫和灵山派结盟,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薛摩笑了起来,语出夸赞:“逍遥剑你当真神思清明啊!” 得到了薛摩肯定的回答,逍遥剑有些触动:“你们怎么能……” “不然呢?”薛摩泠泠然的反问直接浇灭了沈放刚燃起的那点激动,他直视着沈放的眼瞳:“灵山派如若不是突然大敌当前危在旦夕,逍遥剑说说看,能有什么办法逼沈天行出来?” 沈放沉默了,他是真的在想,能有什么办法逼一个昭告天下的死人出来? 思来想去,无疾而终。 沈放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可这招未免也太险,万一失败了……” “没有万一,事实就是……成功了,你送来的信已经可以完全印证了。”薛摩摊手:“具体如何逍遥剑知道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当然清楚,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师弟,动情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了琴瑟,想到了自己的妻子,眉眼瞬间温柔:“待东窗事发,她逃不了的。” “她是死士,不用逃。”薛摩的冷峻和沈放的惆怅对比鲜明,放佛望着彼此的目光都能感受到,一边是崇山覆皑雪,一边是红尘起炊烟。 兴许是炊烟升腾地太过袅袅,薛摩软了口吻:“不过还是希望到那一日,逍遥剑若能腾出手,还请帮她一把,毕竟,要不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也没人愿意走这一步的。” “那女子你认识?” “我不认识,有人在专门策划,轮不到我。” 这个夜晚的对话,以这两句,潦草告终。 第二日一清早,沈放便作别离开了,到下午他在路上的驿站落脚时,才看到驿站上贴得明明白白的榜文,才听到人们口口相传至喧嚣的消息。 灵山派和雁回宫要结盟了,沈扬清和白容想的大婚,如期举行。 东灵山上,红鸾阁外,沈扬清等得焦急,沈写眉遇刺了,听说伤口极深,擦着心脏而过,医师现在全在里面,沈扬清要避嫌所以没让进去。 可他等得实在心急如焚,沈扬清以前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就比如白容想来看他,说想他的时候,他十分不能理解,他觉得他们才见过,并没隔了多久…… 可是,现在他终于能理解了,这次他就出了三天的门,可他却觉得像是隔了三个春秋,昨晚他回来的时候还紧紧抱过她,可没过几个时辰便有人来报,她遇刺了! 沈扬清看着紧闭的门扉,突然害怕极了,正准备进去,恰巧一个医师正好出来,沈扬清立马抓住她道:“怎么样?” “血止住了,伤口也缝好了,应该……是保住性命了。”医师一脸疲惫,沈扬清刚要往里去,医师拽住他,道:“这位女子也不是普通遇刺,是有人想要暗杀她!” “暗杀她!为什么?”沈扬清惊得面容寡白。 医师叹息道:“我直说了吧,沈掌门地位尊崇,身份特殊,与雁回宫又有婚约在身,你这样留着她,何愁没有人要杀她?” 沈扬清瞬间明白过来,有些怔忪。 他进屋的时候沈写眉还在昏迷之中,嘴唇在翕动,贴近一听,才发现她一直在念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句诗,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苍白的面颊,心上实在不忍。 “扬清……” 突然一声微弱的呼唤传来,沈扬清见她醒了,大喜过望,忙让人端了药来,亲自喂她吃。 第246章 自古多情恼无情(一) 沈写眉吃完药躺着,眼皮无力,一张一翕间,似乎马上就要永远地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一样。 沈扬清急了:“写眉,我去东灵山外,重新给你找个地方住好吗?” “你要……赶我走吗?”沈写眉也并没有很激动,只是眸里无光,一片灰败,也不再看他,任凭泪水安静地落到枕上。 只是她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沈扬清就已经缴械投了降:“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你哪儿都不去,就跟我在一起,灵山派的人用不得,我就去黑市上买死士来守,我倒也不信了,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沈扬清见她不哭了,便伸手轻轻把她的泪擦干,他有些想抱她,可她有伤口,不能动,于是便坐在榻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忽而沈扬清眸光一转,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最美的词是什么? “青梅竹马。”沈写眉几乎没怎么思索,脱口而出,沈扬清就知道她会说这个,毕竟她梦里都在念这个,思及此,心口骤疼。 沈扬清掸了掸袍子,装作无所谓道:“那你有青梅竹马喽?” “有啊……”沈写眉咧嘴笑了,笑得苍白:“只是我的竹马,他在来接我的路上跑偏了。” 有点像在打趣,沈扬清也笑了起来,他轻轻摩挲着写眉的脸颊,温柔道:“那以后我做你的竹马好吗?不跑偏的那种。” 写眉静静凝视着沈扬清琥珀色的眸子,点点头道:“好。” 等沈写眉睡着,沈扬清一出红鸾阁,便收到了下属递上来的雁回宫广发全江湖的帖子,他看完面色阴寒,森冷冷道:“白容想……我都已经在和你商量延期了,个中意思,你是真的不懂么?!” 沈扬清走得极快,步履交替间,靴子将袍破开的弧度很是利落,他的手上捻着张纸,因为手臂的摆动发出了唰唰的声音,一路上,见着沈扬清的人,不论门人还是侍者,都恭敬行礼,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用怒气冲冲都不足以形容的沈扬清此刻的表情! 沈扬清走到一间房门口,没有任何迟疑推门而入,坐在案几前人见着沈扬清正准备行礼,手都还来不及抬,怀里就被塞了样东西,沈扬清吩咐道:“你照着上面的写,写完,全江湖发出去。” 那人赶紧把怀里的纸抻平,定睛一看,手心乍起一层薄汗。 “这……这……”这了半天,奈何结结巴巴什么也没‘这’出什么来。 沈扬清可没这耐心,他捻了张纸在桌上摊平,从笔架上提出杆笔,摁在砚台上,厉声道:“写!” 这人真是被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地把笔提在手里,又哆哆嗦嗦地看了沈扬清一眼:“要……要…….要不等沈执事回来吧,再不然,找……找长老们商量一番吧。” 沈扬清立马横了眉:“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呢!我让你写,你便写!” “好好好,我写!我写!”这人叹了口气,执笔落墨,手虽还微抖,但却字字遒劲,沈扬清看得满意得直点头。 等把信笺交予十来位信使之后,沈扬清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待沈扬清一离开,那人便脚一软瘫坐在椅子里,他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嘴唇有些干涸,他本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什么武功,只是依仗着一手好字在灵山派谋了这么个差事,有江湖第一大派做荫庇,安稳不说,赏钱还丰厚,可是,万万没想到啊…… 思及此,他眼瞳一聚神,‘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连忙翻箱倒柜整理行装,嘴里念念有词:“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江湖……大祸临头啊……” 案几上还放着沈扬清带来的那张纸,上面乌乌泱泱写了一通,最末一句:故灵山派与雁回宫不行秦约晋盟,然愿结金兰之交,共铸盛世江湖。 没出两日,若说之前还只是喧嚣,那么现在整个江湖已然是彻底沸腾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沈天行将手中榜文又浏览了一遍,不满道:“说悔婚便悔婚,沈扬清究竟知不知道他悔的是哪门子的婚?” 又不是小门小户,雁回宫,岂是你说个悔婚这么简单? 吴范叹气:“虽然说扬清一直都不太喜欢雁回宫那位,可这门婚事他从最开始便是答应的……” 沈天行疑惑道:“那怎会如此?” 吴范摇了摇头,事发突然,他是真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如此了,便也只能说:“等我上东灵山再看看具体情况。”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吴范蹙眉道:“倒是我曾听玄展说过,他说……扬清救回来一个女人,不知与这件事有无关联。” 沈天行一甩黑袍:“这件事,之前霄老就和我说过,不过我已经让他们下手杀了那女人了。” “噢,那我再问问。”吴范回道。 “灵山派必须与雁回宫结盟,到时扬清便是当仁不让的武林之主!这件事谁都不能阻止。”沈天行紧紧握着拳。 吴范也知此事的重要性,只要灵山派成了武林魁首,那么,他要夺丐帮之权,易如反掌。 吴范起身告辞:“我速速去查!” 雁回宫正殿门口,白容想正在整装,薛摩上前扫了一眼,问道:“你要上东灵山?” 白容想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面有自责:“我当时应该听你一劝的,若我和扬清有商有量,也不至于……” 看吧,爱得更深的那个一定会先低头的,哪怕天生尊贵,哪怕骄傲不可一世,薛摩心中唏嘘。 “我那么喜欢他,我和他逞什么一时之能嘛……”白容想撇着嘴,薛摩能感受到,她的懊悔几乎已经快要把她囫囵吞噬了。 如若此去……薛摩不敢再想……他着实万万没有料到白容想对沈扬清用情竟然如此之深……他已然无法再说出任何宽慰的话,只是上前轻轻拥住她:“要我陪你去一趟么?” 白容想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我想自己去解决。” 薛摩自然没有再征求,他默默看着白容想的马队渐渐走远,心头百感交集,竟一时分辨不出希望她成与希望她不成,到底哪个分量更重一点。 “沈掌门金屋藏娇啊……” “倒也是风流,重金求兵器只为搏美人一笑呐!” “红颜祸水,诚不欺我啊!” 待过了河东,流言终于像蛇一样扭曲蜿蜒着往白容想的耳朵里钻,它们紧紧缠裹住人的心头,绞得人身上冷汗津津。 一路上紧赶慢赶,可真到东灵山的时候,白容想却胆怯了,她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自己身上出现这种情绪,她掌半个中原江湖,只有别人怕她,哪有她怕别人的道理? 她刻意去忽略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可她在山下踌躇的一炷香的时间,仿若呈堂证供,拍案定论。 之前有婚约在身,故白容想在灵山派是畅通无阻的,一路上侍者见到她,皆面色慌乱地纷纷行礼,她直奔沈扬清的后庭,未做任何停留。 庭院门口的守卫见着白容想,两人互换了眼色,其中一人正准备进去通报,突然背后一疼,便立定不动了,两人都被点了穴,一正一反地站得笔直,怎么看怎么滑稽。 “白宫主请留步,你这样直闯不大好吧?”一守卫语气委婉。 可白容想不仅没搭理,连步伐都没有慢下一丝一毫,她径直进了庭院。 那两守卫颈下一滞,发现话也说不出来了,知道又被跟着白容想来的门人点了哑穴,只见那四个雁回宫门人往后庭门口一站,连上他俩,齐齐一排,硬是将后庭院门堵得严严实实。 唰唰唰刷——是舞枪的破风声,白容想心上一咯噔,一扭头,调转了方向。 “我喜欢这柄银蛟枪,耍起来如潜龙出水,很是好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女人的声音很是清冽,如山中寒泉,细品回甜。 “哈,我看它枪身纤细,很是衬你,就知道你定然喜欢!” 如此爽朗的声音,不是他还能是谁呢?白容想突然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眸色渐黯,一路上,她反复劝说自己,流言终归只是流言,众口铄金,不足为信,可如今,她也终于开始明白,空穴,不来风。 女子依旧在舞枪,舞动间青丝翻飞,衣袂翩跹,她舞得认真,而沈扬清看得更认真,他的眼波随着她流转,唇角含笑,那笑容似乎硬是让这天地肃杀的深秋都开始春意融融…… 有株火苗在心底窜丈高,它燎得白容想难受极了! 她也曾在他面前舞过剑,可他曾有耐着性子看过一盏茶的时间?她抱怨,他便说姑娘家不要天天舞刀弄剑,文静些好…… 她是当真了,那他呢?! 火舌在心上四处乱窜,那已经不是火苗了,更像是火流,一股股的迅速灌通四肢百骸,烧得白容想双眼通红。 白容想二话不说,拔起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便朝着那女子掷去! 女子眼疾手快,循着风声处,抬起手中的银蛟枪一挡,那枪尖正好抵在了银蛟枪的枪身上,劲头霸道,女子微微往后撤了一撤,跌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回首一看,自是沈扬清。 沈扬清一脸紧张:“写眉,你没事吧?” 沈写眉摇了摇头,可沈扬清还是不放心地上下打量,沈写眉俏然莞尔:“我是真的没事呀。” 沈扬清这才安下心来,一扭头,怒目嗔视着白容想。 白容想冷笑了一声:“终于看到我了么?”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沈扬清心里也清楚,他面色如常,将沈写眉拉到身后,柔声道:“写眉,你先进屋去。” 白容想看着女子进屋,眉梢眼角全是讥诮。 “你来干什么?我以为我榜文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沈扬清开口,白容想才将目光从已经紧闭的门扉上挪了开来。 “我本是想来问清楚缘由,现在看来貌似也不用了。”白容想往前走了两步,她艳丽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沈扬清,语出凌厉:“你我婚约尚未解除,你便金屋藏娇,沈扬清!你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沈扬清微微抬了抬下颚,模样倨傲:“我从未昭告天下你我婚讯!” “从未昭告?!”白容想先是讶异地一挑眉,随后笑声轻蔑:“呵呵呵呵——当初是谁在逐鹿台上收了我的落霜剑?现在来讨论这个未免也太迟了!” “试剑大会,能者得之。”沈扬清此言说得声音甚小,虽说落霜剑确实是他打赢的,可为什么能打赢,抑或者雁回宫为何要办那一届试剑大会,其中关联,众人皆知。 这一来,白容想彻底笑得花枝乱颤了:“哈哈哈哈——沈扬清,你到底有种没种啊,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扬清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他有些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从前为灵山派汲汲营营筹谋惯了,一时之间竟还未能适应,现在这些东西于他来说,还重要么?沈扬清扪心自问。 身外之物罢了。 沈扬清一脸坦然地卸下身上的佩剑,掷回给白容想:“落霜剑现在还你,你我从此一刀两断,我承认,是我亏欠于你,只要你开口,我灵山派能给的,我绝无二话!” 白容想静静地望着沈扬清的双眸,她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般了解他,她的心终于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若说之前她还有威胁他就范的想法,那么此刻,也全然分崩离析了,什么江湖,什么宝器,在他眼里怕是也比不得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了…… 白容想紧紧握着落霜剑,畅快道:“呵——我要她的命。” 沈扬清死死攥着双拳,坦然道:“呵——我死了,她都不会死!” 两厢对峙,寸步不让,白容想咬了咬牙关,出口狠辣:“好!那你可护好了她,要么她为灵山派陪葬,要么灵山派为她陪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杨玄展收到消息,急匆匆地赶来,就听到最后的这句话,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第247章 自古多情恼无情(二) 白容想转身欲走,杨玄展正巧对上了她那双阴鸷的眼,忙行礼道:“参,参见白宫主!” “滚!”白容想经过杨玄展时,杨玄展竟是不自制地打了个冷噤。 白容想这一走,杨玄展的脑子便轰然一声炸开了,于情,君负我,与君长决,于理,宣天下,名门蒙羞!于情于理,这梁子可都结深了,那从今往后……杨玄展怔怔然彻底没了主意。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真正让整个灵山派猝不及防的是,没过几日,沈扬清便张榜将他与沈写眉的婚期通告全天下了。 沈放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本以为是讹传,直到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驿站上粘贴的榜文…… 身后扬尘四起,沈放一路上人不进食,马不再秣,几近是披星戴月地赶上东灵山,还未进大殿的门,便听得杨玄展愤然喧嚷:“沈扬清,你简直荒唐至极!” 沈放一进殿,众人便将目光全投向了他,他双眼粗略一扫,发现灵山派稍微管点事的,几乎都在,以沈霄为首的早已避世的四大长老,一人不缺。 这场面,太过于熟悉,几乎就是他向众人扬言他要娶琴瑟那一天的昨日重现,除了主角从他变成了沈扬清。 沈扬清见他风尘仆仆地赶来,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师兄,你也是来劝我的么?” 沈放闻言,愣在了原地,他静静地看着高立于堂上的人,他一路来是有劝说之想的,可如今看着一身疲倦孤立无援的沈扬清,他第一次和他这个师弟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呵——”沈放苦笑了一声,转而慷慨执言:“堂堂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娶个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娶不了,还谈何武林之主?” 殿内静默了几秒,而后便彻底炸开了锅,他听见有人厉喝他的名字,应是出自某位长老之口,只是还来不及寻声望去,那声音便彻底淹没在殿内嘈杂的喧哗之中。 后来,他是怎么出得大殿的,他脑中已经混沌一片,再也不想去根究……这么静谧恬然的夜,他沈放可不想辜负,他随手抓了坛酒,飞身上殿顶,寻了个檐便靠了上去。 还未喝上两口,眼前便出现个人,背对着月亮,于是乎只是个轮廓,辩不清面目,但沈放还是能认出这是他师弟,沈扬清。 两人碰了碰酒坛,沈扬清猛灌了一口,面色郑重:“师兄,今天,谢谢你。” “不必言谢,也无非还那日你在大殿上帮我解围之情。”沈放说的欣然。 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对着月色,喝得安静。 “累么?”沈放轻声问。 沈扬清咂了咂嘴:“呵——也无所谓累不累,本是自己应该承担的。” 沈放没有接话,沈扬清突然就笑了,推搡了一把身边的人,打趣道:“早知道这掌门之位就应该让你来当,我也落得逍遥。” “这说得什么话,你当我当不都是为了灵山派么。”沈放笑着摇了摇头,但还真打心眼里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如若他是掌门,如若他非要娶琴瑟…… 才乍一想,头就开始疼,这还真是要拿出过五关斩六将的绝决心肠,沈放心头暗叹,看了眼身边的人,呷了口酒道:“累的话,是可以和师兄说说的。” 一阵缄默。 “谁在这个位置都会累的吧?”沈扬清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看着这万古高悬,却分外孤冷的寒月,低声絮絮:“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很茫然,我也只是想耍着灵山剑法,喝点小酒,听点小曲,闲下来替她描眉勾唇,看她舞剑耍枪,这样……不是很好么,争那么大个江湖,来做什么呢?” “师弟想好了?” “想好了。” “不悔?” “不悔。” “哈哈哈哈——”阳曲山的正殿上,鬼骨双手捧着一纸告令,仰天长笑,正巧柳无言跨进门来,鬼骨窜到她面前递给她道:“快看快看!你说这下灵山派是不是要与雁回宫彻底决裂了?” 柳无言闷嗯了一声,捧着这张纸,竟不知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难过,他们本是没有路的,这是开山的斧,只有这把斧劈下去了,他们才有路,她是应该开心的…… 可是,她得到了秦飒在灵山派差点被暗杀的消息,即便沈扬清愿意保护她,可这其中艰险自是稍一不慎,便没了命! “哈哈——”鬼骨依旧沉浸在喜悦里,他捏着纸的两侧把告令高高抬起,仰面又读了一遍后,感叹道:“当真天祝我也!这是什么借东风的妙事啊!哈哈——” 柳无言心上喟叹,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神机妙算的东风可借呐!就像仅仅凭山河天险,以求江山永固,山可攀越,河可舟渡,可固得一时,固不得万世;能让灵山派和雁回宫决裂,非人力,又岂是东风可为之? 当然了,这些阴诡的关窍又岂是鬼骨那种一腔热血赤诚,满心浩然正气的人,能够想到的呢? 柳无言没有点破,她也不打算点破,至少现在是这样。 白容想回到雁回宫,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饮不食,谁也不见。 她从前十分鄙夷为了风月之事便要寻死觅活的人,如今,真轮到自己头上,真要那么设身处地地走一遭,尝一尝,才知旁人未必是矫情。 有侍者在薛摩住处来回徘徊,薛摩见着,便喊了进来,问她:“姑娘寻我有事?” 那侍者将一物递给他,说了句,“还是请薛楼主去看一看我们宫主吧,她不吃不喝也不见人,若是你,她定是愿意见的。”没等薛摩回话,侍者便似有要事在身般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薛摩着实没料到那一物竟是喜帖,他拿着传至雁回宫的请柬,从头到尾览了一遍,事情发展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薛摩一时竟不知是该褒赞沈扬清情深,还是该怨怼沈扬清寡情,他幽幽叹了口气,举目恻恻然望向白容想居住的方向。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喜柬置于案上,白容想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默念这两句话,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句话下面出现沈扬清和她的名字,如今,沈扬清是出现了,只是另个人,不姓白…… 赤色的喜柬和赤色的嫁衣都置于案几上,白容想看来看去,说不上哪个更红得纯粹一些? 她的手在嫁衣上来回摩挲,这是她一阵一线熬出来的,她本不爱女红,只因那人是沈扬清,于是她才执意要亲手缝制嫁衣,如今,针脚愈平整,花稿愈清晰,便愈显讽刺,愈显碍眼! 那个女人舞枪的样子倏忽跃然眼前,白容想终于明白,什么他喜欢女红出色的,什么他喜欢温婉娴静的,全都是借口,他真正爱上的,他才不管她舞枪还是拈针!还偏偏自己那么愚蠢,为他去学了自己最讨厌的女红! 白容想秀眉紧蹙,她起身,有些焦躁地负手在案几前走来走去,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袭嫁衣,她觉得那件嫁衣愈来愈鲜艳欲滴,仿若她剖了心,就这么血淋淋地置于案几上,还张了口,气焰嚣张地嘲笑着她! 一股怒火噌的一声烧丈高,白容想尖叫着执起落霜剑,她将嫁衣高高挑起,手腕翻飞,剑耍出了极漂亮的剑花…… 薛摩刚至门口便听见里面有异响,他也来不及敲门了,直接破门而入:“白……”一进门看到了屋内的景象,话便哽在了喉头。 薛摩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景象,漫天都飘着红色的薄纱,破破碎碎摇曳在空中,零落在地上,白容想置身其中,眉眼决绝地提着剑,仿若一副下笔妙曼的画,美则美矣,却是叫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白容想走到门口,看了薛摩一眼,没有同他说些什么,一跨出门不自觉地抬手挡了挡光线,几天没出过门,双眼有些不大适应,她眨了眨眼睛,屋外草色青青,花香浸浸…… “来人!”白容想一声令下便从院外跑进来一侍者,她见着白容想肯出来,一脸欣喜,白容想微微莞尔:“传餐!” 那侍者一脸喜出望外,说了声遵命后,便马上去张罗了。 “容想……”薛摩轻声唤她。 白容想回身一笑:“放心吧,我没事了,我要把自己养好,毕竟……大战在即了……” 吴范疾步穿行,要不是碍于庭廊蜿蜒,他不好施展,否则怕就是要轻功而走了,他推开房门,见沈天行正在打坐,连寒暄都省了,直接道:“陇右来消息了,他们查到薛摩是何许人了!” 沈天行猝然睁眼,望向吴范,吴范忙将手中的信函递给他。 沈天行读完,一脸诧然,他几近不可思议道:“他是碎叶城的二城主?!” 吴范点了点头,沈天行紧蹙着眉又将信函再看了一遍生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看了半天,沈天行的手耷拉了下来,他不禁自言自语:“他怎么会是碎叶城的二城主,难道不应该是秦英吗?” 吴范补充道:“送信的人怕我不相信,还口头和我强调了一遍,薛摩在碎叶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护法皆听命于他,包括秦英。” “这说不过去啊……这样看薛摩定然不是外人……”沈天行负手来回踱步:“可是当年景教没有这样一个人啊……” “他在陇右叫什么?”沈天行突然灵光一现,薛摩这个名字是后来因为血衣魔头而硬起的,那么,他之前必然不叫薛摩。 吴范想起来忙答:“没有姓氏,单名一个瑾字,那边的人要么叫他阿瑾,要么叫他瑾城主。” 这名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沈天行眸光暗了下去,有些沮丧,他开口:“能查到这些,想来屈侯琰也不在碎叶城了吧?” “全都不知去向了。”吴范说罢,将左手按在右肩上,他抬着右肘在空中转了两圈,见沈天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头雾水地张嘴就解释:“骑马累的,我活动活动筋骨。” 沈天行脑海中一道惊雷劈过,他直愣愣地看着吴范,嘴唇翕动:“我想起来,薛摩!我见过他,六年前……我是见过他的!” “六年前?”吴范也停了动作,诧异道:“你的意思是?” 沈天行开始回忆:“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乔装成沈厉的时候,我收到封匿名信,上面说我不是沈厉,他说他知道我就是沈天行……” “我记得!我记得!”吴范忙接话:“后来他约你武神庙见,然后你去了,你回来还和我说你差点杀了屈侯琰了!” “对……对……”沈天行似是还沉浸在回忆里,他不住地点头:“我去了,然后我见到了一个身穿夜行衣裹头覆面的十三四岁左右的孩子,他想刺杀我,虽然他武功甚佳,可一个小娃娃怎么可能刺杀得了我?!就在我一掌就要劈向他的时候,屈侯琰出现了……” “呵——”沈天行笑了一声,嘴角弧度嘲讽:“那可是腐骨掌啊,屈侯琰迟都没有迟疑一下,直接提掌就挡了下来……” “你的意思他的手臂就是……”吴范恍然大悟过来,他是知道屈侯琰断了条手臂的,但是具体怎么断的,他没多问。 沈天行面有愠色:“本来我腐骨掌几乎已经吞噬了他半条手臂了,只可惜,就在这时候,景教的四大长老突然也出现了,其中一人飞身挥刀直接砍断了屈侯琰的左臂,随后,两人与我缠斗,另外两人便带着他俩逃走了……” “我明白了……”沈天行一脸豁然开朗,他摇了摇头:“是我当时想当然的以为那个孩子就是秦英,所以后来我也没有多想,原来他不是,当时的那个孩子,就是薛摩!” “所以,屈侯琰哪怕不要命了也要救他?”吴范觉着甚是诡异,问沈天行:“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沈天行点了点头:“而且当时我确定庙里是只有薛摩一个人的,若里面有那么多人在埋伏,我不可能察觉不出来,我也不可能进庙,他们都是后面才赶来的,他们本可以弃车保帅的,屈侯琰本是不用断那条手臂的!” 第248章 勘破玄机 “换句话讲,抓住薛摩,基本上就相当于拿捏住景教了!”吴范摊了摊手,一脸无奈:“我们知晓的也太晚了!薛摩那厮现在天天躲在雁回宫,以他那身武艺,除你之外,我不认为还有其他人能拿的下他。” “后生当真可畏啊,不能一击而中,真正后患无穷!”沈天行也不自觉叹了口气:“先不谈这个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扬清那臭小子!当真是气煞老夫!他还敢发喜柬?!放着武林盟主不当,滑天下之大稽!” 吴范一听到这个也头疼地捱了捱太阳穴,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摇了摇头:“定是你处处留情,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生个情种来挫挫你!” “嘁!”沈天行冷哼了一声,显然,他现在着实没有这个心思打趣,他开口:“那女人查得怎么样了?” “你儿子把她藏得太好了,我还没有收到什么消息。”吴范瞥了一眼沈天行,见他脸色当真难看得紧,忙宽慰道:“不过我收到线报,说那女人确实有些古怪,我再让他们抓紧些查。” “要在他俩成亲之前。”沈天行言简意赅。 “一定。”吴范点了点头,一口喝干了茶杯里的茶,旋身便出了门。 雁回宫日复一日地热闹起来了,各种各样的玩席班子进进出出,今日听曲,明日赏舞,后日再来场杂耍剑舞,都是些江湖供人赏乐的把戏,但是白容想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雁回宫的人难得见着白容想展颜,便重金赏了下去,这样一来,闻声而至的江湖班子便更是多了。 “这位姑娘,容想她今日又要看些什么?”薛摩在问领路的侍者,这些日子薛摩陪着白容想各种席的赏玩,虽说外面的事现在他也插不上手,但日日这样吃喝玩乐,总感觉脚轻飘飘,落不着地,当真慌得紧。 侍者恭敬道:“说是皮影戏。” “噢。”薛摩闷应了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 待到时,便见室内台子早已搭好,白幕布也已经拉上,薛摩穿过熙攘的人群,蹿到白容想身边,只见她拿着一个精致的皮影人翻来覆去看得晓有兴致,见薛摩来了,便把那皮影人往薛摩怀里一塞:“薛摩你来看看,这小人儿刻得甚是生动呐!” 薛摩大体一略,也就算看过了,他扯了扯白容想的袖子,小声道:“容想,你不是很喜欢练剑吗?我陪你去练剑吧……”见白容想不说话,薛摩又补充道:“再不济,练练功也行……” “我哪儿都不去,我就想在这看戏,看着心情好!”白容想挑眉看着薛摩:“怎么,你不想看呐?” 这些日子白容想心情确实不错,他抬眼看了看满屋子的人,大家都眉开眼笑地忙前忙后,薛摩顿时觉得自己着实有些扫兴,便讪讪笑了两声:“没有,挺想看的,你看这小人儿的眉眼确实刻得精细!”薛摩边说边细细端详起手里的皮影人儿,确实刀功遒劲,眉目传神。 “哐——”一声锣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吸引了去,这戏终是开演了…… 白幕布上两个人影,打斗时,闪转腾挪,大家看得聚精会神,斗嘴时,妙趣横生,大家看得笑语连连…… 薛摩看了看一旁的白容想,她正兴高采烈地鼓掌叫好,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刚回来时的那种颓靡,薛摩忽生感慨:何必在意是不是在做正事,其实这样也不错。 “那挑线的老头可真厉害!” 身后有人在絮叨,薛摩本想出言制止,却不自觉地被吸引了一大半心神去。 “就是!一个人操纵着两个人,那么多动作,竟一点也不手忙脚乱!” “这还不是他最厉害之处,他的拿手绝活除了挑线还有口技,听闻他能模仿十余种动物声音,连人声都能变幻好几种音色!” “当真?” “这还能假?就刚才那戏你能听出来只是他一人的声音?” “你的意思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都是出自他一个人?!” 脑海里闪过一刹那的电光火石,薛摩“噌”地一声就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他完全顾不得满堂诧异的眼神,大步而出,行至马厩骑了流星,便飞驰疾下雁荡山。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薛摩终于明白过来。 自夜探聚义山庄之后,他们都觉得池三爷的嫌疑颇大,故未从其他方向去想,而实际上那一晚,他在静室房顶曾看到池庄主和池五爷在账内叙旧! 不,不应该这样说,确切来说他是听到两个人在账内叙旧,可是,如果发出那两种声音的是同一个人呢?! 当时的聚义山庄便已然出现异样了,所以顾子赫才会托他查探一翻,就说明在那时池庄主就已经被控制了,那么……那天晚上的池五爷.....就是内奸! “驾!”薛摩又夹了一下马肚,流星飞驰如腾云驾雾。. 门口有风掠过,池五爷起身走到门口,探出头看了看,却未发现任何异样,他狐疑地合上门,折回书房,才走了几步,身后声音乍起:“池五爷,好久不见。” 池五爷一回身见到是薛摩,双眸骤亮。 “你……你怎会在这?”他的脑海里开始快速盘算:薛摩下雁荡山了! 薛摩靠着玄关,懒懒道:“聚义山庄的内奸就是阁下吧?” 池五爷脸一僵,眸色渐黯。 “最开始将昏迷的池笑鱼放到我床上,想借聚义山庄的手来杀我,后来和沈天行一起控制住池庄主,想逼问出丹真心经的下落,这些我都没说错吧?”薛摩见池五爷不恼不怒,神色镇定,便知,若说刚刚还只是猜测,不能完全作数,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十分肯定了。 “你不知道的还有更多呢!你想知道池啸海怎么死的么?”池五爷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个册子丢给薛摩,就在薛摩接的这个档隙,池五爷飞身破窗而出。 薛摩自然留了个心眼,接住册子翻都没翻一页,便尾随而上。 池五爷从怀里掏出个物什,正准备动手,薛摩紧跟上就是一脚,那物什脱了手被高抛到空中,薛摩抬头一看心凉半截:窜天响!池五爷想给沈天行报信!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知彼此作何打算,薛摩飞身而起,刚要抓住那物,一柄剑窜了上来,擦着窜天响而过,窜天响便向另一个方向飞去,掉在了地上…… 两人过了几十招,窜天响几乎是在两人手中交替游走,只是两个人都来不及做下一个动作,池五爷来不及拉线,薛摩来不及掰断,场面一度焦灼。 正值过招紧张之际,池五爷思绪一转,望向薛摩身后,惊骇道:“屈侯琰!” 薛摩一分神,被池五爷一掌打了开去,眼见他就要得手了,薛摩眼微眯,脚下一踢,方才落在地上的那柄剑飞身而起,如闪电划过,最后在池五爷的胸膛上绽出了一束白光…… “我听见打斗声了,快一点!”是池笑鱼的声音。 薛摩蹙了下眉,微一迟疑,还是旋身飞上了屋顶。 “五叔!”在池五爷即将倒下去的时候,池笑鱼终是扑上前扶住了他,池笑鱼看着插在他胸膛上的剑,手足无措:“五叔,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池笑鱼揽着池五爷,她只觉得手心一片湿腻,她知道那是血。 “笑鱼不要哭……”池五爷提着一口气。 “好,好,我不哭。”池笑鱼连忙抬手擦了擦泪水涟涟的脸庞,可是却是潸潸越擦越多,她边擦边低泣:“我听你们的话,你们不要这样一个一个离开我,不要……五叔……我求求你们了……” 薛摩躲在檐顶,看着池笑鱼泫然泣涕,他的双眸也渐染悲伤,整个事件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欲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筹谋,独独她,何其无辜?! 池五爷从怀里掏出个羊皮卷塞给池笑鱼,他紧紧捏着双拳,瞠目而视:“笑鱼,答应我,一定要把聚义山庄发扬光大……要让聚义山庄站在武林之巅……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弥留之际的话,池笑鱼又如何说不? 在一旁的华浓,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忙道:“池五爷,是谁下的手?” 池五爷眼中渐渐涣散的光,又重新凝聚起来,他看向池笑鱼:“笑鱼,你想知道是谁杀的我吗?” 池笑鱼点头如捣蒜:“想!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池五爷咧嘴一笑:“我说是薛摩,你会信吗?” 薛摩眼神一滞。 池笑鱼的身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她愣愣地看着池五爷,第一时间她觉得定然是池家对薛摩误会太深,刚想替薛摩辩解,可如今这情况,池笑鱼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呵——”池五爷又笑了笑,语出肯定:“你不会信。” 兀地,池五爷抬着头便仰天长笑了起来,那种笑声不是坦然豁达,不是嘲讽埋怨,却透着一股扑朔迷离的诡谲之感,听得薛摩如芒刺在背。 池五爷收了声:“笑鱼,我告诉你,杀我的人是碎叶城的二城主,单名一个瑾字,瑾城主!” 他们竟然已经查到这些了!薛摩死死地掰着飞檐,冥冥中,他似乎有些明白池五爷的用意了。 池笑鱼抬头去看华浓,华浓也一脸懵懂地摇了摇头,池笑鱼一脸茫然,连忙道:“五叔,那是谁?我不认识他,你说的这个人我们根本没听过啊!” 池五爷嘴角噙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这个名字……你记住了,一定要替我……报……报仇……” “五叔!不要走……不要……不要再有人离开我了!”池笑鱼最后喊出的话,字字泣血。 薛摩紧紧抿着嘴唇,而后他看见顾子赫飞奔了进来,他一下就点了池笑鱼的穴让她晕了过去。 薛摩舒了口气,连连点头,对她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她身上的病还没有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失两位亲人,莫说是一个弱女子了,就是七尺壮汉怕是也未必扛得住。 薛摩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连夜赶回了雁回宫,世事不由人计,此一行他本以为,于他是凶险,不曾料,最后竟是于她是凶险…… 夜半,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洋洋洒洒,打在砖瓦上,打在草木上,打在人身上,全凭天意…… “在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雨都淋到身上了,没感觉吗?”薛摩晃过神来,回头一看是白容想。 身上一阵凉意,薛摩低头才发现雨都飘了进来,打湿了袍子,地面上更是浸湿了一片。 白容想抬头看了看这座小阁楼的檐顶,她祖辈的建造她是真的有点不太懂,不自觉咂嘴道:“这檐也搭得忒短了些。” 薛摩依旧默然,没有搭话。 白容想见他兴致不高,便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问道:“你今天匆匆忙忙地去哪了?” “你说这雨是为谁而下?”薛摩不仅没答,反而问起白容想来。 白容想苦笑了一声,她极目远眺,豁然道:“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为了我,若是为了我,老天爷肯定就不会这么对我了。” 薛摩笑了笑,觉得这些天的玩席倒也还是有用,他扭头看着白容想,满眼欣慰:“你能抽离出来,真是太好了……夜深了,天又冷,我们都回去吧。” 白容想摇了摇头:“我刚睡醒,现在怕是也睡不着了,我就当在这看看夜景好了,你先去吧。” 薛摩沉吟了一会,没有再劝,他将身上的毛披脱了下来,披在白容想的肩头,白容想笑着回身望他:“不用给我了,你那么怕冷。” “没事,总归是男人嘛……”薛摩笑容温润:“不要站太久,早些回去吧。” 白容想点了点头,目送薛摩渐渐走远,一眼望去,夜色似乎更浓了一些,雨声沙沙作响,白容想缓缓抬起了手,风雨穿身而过,倒似是归宿在人的身体里,她笑了一下,笑得哀怨,她问风雨:“我抽离了吗?” 风雨不作答。 第249章 情到最深处,谁人不可怜(一) 聚义山庄内,烛火轻摇,池笑鱼依旧在昏迷中,华浓刚给她喂了药,一脸担忧。 “碎叶城的二城主?!你确定你没听错?”顾子赫难掩震惊。 华浓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顾子赫一脸诧异:“可碎叶城远在千里之外啊!况且和聚义山庄又有什么关系呢,何须千里迢迢来刺杀池家五爷?” 华浓秀眉紧蹙:“此事说起来确实怪异,况且最开始池五爷并不是这么说,他说……他说是薛摩杀了他!” “薛摩不可能的!”顾子赫一语断定。 “笑鱼也不相信。”华浓叹了口气,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心一抖:“还有一事也很怪异。” 顾子赫往华浓身边挪了挪,聚精会神地盯着她。 华浓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接着道:“五爷死的时候手里一直握着一个窜天响……” 顾子赫显然没能明白,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华浓继续解释:“如果有人要在你的小院里杀你,你能还手,却也未必能招架得住,你会怎么办?” “那肯定是把人往院外引啊,然后大声呼救,庄子里那么多高手,还怕了他不成……”顾子赫猝然停住,愣愣地望着华浓,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对!没错!五爷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引着来人往院外走,可……他为什么会想到用窜天响呢?”华浓继续分析道:“只有一种可能,这个窜天响是要放给庄子外面的人看的。” 放出去,那也无非是要引人进来,那引人进来又作甚呢? 顾子赫和华浓一对视,心里明白彼此都想到一处了,华浓道:“要不你去一趟月满楼找一下薛摩。” “月满楼现在只剩秦英那小子在了,薛摩在雁荡山。”顾子赫回眸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池笑鱼:“我现在实在不敢撇下她上雁荡山,遭逢如此接连变故,万一她……” “也是,再等等吧,笑鱼的病重要些。”两人皆是一脸担忧地望着床上昏迷的人儿。 “池五爷死了?!”花照影惊诧道,因为她的腐骨掌练到关键阶段,于是她闭关了些日子,怎料一出关,便听到这种消息。 花照影问:“谁干的啊?” “薛摩。”回她的是吴范:“他应是发现什么了,所以冒着被抓的风险,还硬是下了趟雁荡山。” 沈天行在打坐,眼都没睁:“别大惊小怪的,死了便死了,没用的废物!” 花照影和吴范对视了一眼,不甘心道:“那丹真心经……” “找了那么久就从墓里找出来半卷,也无甚用处,那么多年,没有一个人练成过,往后毋需再费心了。”沈天行说完,睁开眼看着吴范道:“你的人把话传给杨玄展了吗?” 吴范点点头:“嗯,已经传了。” “又是什么事?”花照影继续一脸迷糊。 吴范顿了顿,道:“沈扬清身边那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卖艺之流,她是驭虫师!” 这三个字一出,花照影瞪着双眼,惊骇得手里的茶盏都滚落在桌上。 终是立冬了,后院偌大的花园里,却依旧郁郁葱葱,沈写眉漫步其间,有种错觉,这世上是不是有些绿色是永远都不用经历严冬寒雪的摧残的?它们就像被时间遗忘在角落一样,兀自青翠,兀自吐芳。 沈写眉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是驭虫师,沈扬清为何不来找她摊牌呢? 事实上,不仅没有摊牌,沈扬清连问都没有问上一句……用早膳时,他还是如往常一样,一个劲儿给她夹菜,叙叙家常,并不言其他。 沈写眉思来想去,一狠心,刚转身要走,便被身边的侍者给拦了下来:“姑娘是要出花园么?” “嗯。”沈写眉点头。 那两位侍者互看了一眼,满脸可怜兮兮:“沈掌门吩咐过,不到正午,姑娘不能出花园,姑娘就心疼心疼我们吧。” 哎,怎地还撒起娇来了……别人一向她撒娇,沈写眉的心就软了。 “姑娘若是累了,我们可以去那边的亭子坐一会,我让人拿些小点心来。”侍者积极提议,沈写眉也不想为难她们,便只好点了点头。 三人在亭中落座后,沈写眉的手腕在石桌上拍了拍,一股异香顿起,那两名侍者刚要说什么话,便顿住了,似是被夺了思绪一般,睁着眼,呆立立地坐在那儿。 沈写眉探头看了看左边这个,又瞧了瞧右边那个,她们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沈写眉莞尔一笑:“等我回来就给你们解了。” 说罢,她便起身出了花园往前厅走去。 人还未到前厅,嘈杂声便飘然而至,沈写眉并不觉得意外,她找了个拐角躲了起来。 “各位长老,杨执事,你们不能进。”院门口的守卫把一干人等全都拦在了门外。 沈霄吹胡子瞪眼:“那你们把那女人交出来!” 守卫倒也尽责,不卑不亢道:“我等只听令于沈掌门,恕不能从命。” “沈扬清已经知道那女人是驭虫师了,又怎会还留她于此?”杨玄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速速让开便是。” “何事喧哗?”守卫们听到这个声音,如获大赦,纷纷向他看去,沈扬清一出现那嘈杂声便隐匿了下去。 沈霄面有不满:“你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那我当如何?”沈扬清负手而立在众人前,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 沈霄继续问他:“那女人还在灵山派?” “那自然是在的。”沈扬清回答得无比理所应当。 众人面面相觑,杨玄展急了,忙道:“沈扬清!你是不是不信我?她为什么时时刻刻都戴着手套,你扯下来一看便知,她真的是驭虫师!” 杨玄展的面红耳赤在沈扬清的气定神闲面前,当真对比鲜明。 缄默了一瞬,众人皆望向沈扬清,只听得他口吻淡然:“我知她是驭虫师。” 杨玄展彻底不能理解了:“那你……” 沈扬清打断了他,声音清冽:“她是驭虫师如何,她不是驭虫师又如何?于我而言,不管她是奸是邪,是善是恶,她就是她,就是我沈扬清即将要迎娶过门的妻子!” 拐角处,沈写眉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杨玄展不可思议道:“你!你的意思是,你还要成亲?!” 沈扬清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他神情庄严,字字铿锵:“我沈扬清这一生只会有沈写眉这一个妻子,生同衾!死同穴!” 沈写眉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走回花园的了,坐在亭子里解香的时候,她才发现她的手,有些抖…… 香一解,两个侍者愣愣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望着沈写眉急道:“姑娘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沈写眉木然地抬手往脸上摸了摸,她愣愣地看着手套上的水迹,看了半晌后,也幽幽地问:“我怎么哭了?” 沈写眉起身,看着这满院的绿意,她曾做过无数种打算,或哭或闹,或挣扎或乞求,可到最后竟是一样也未能派上用场…… 她嘴角嚅动,声音很轻,侍者们要凑上前,才能勉强听出她说了什么。 她说,“这世上是不是有些绿色是永远都不用经历严冬寒雪的摧残的?” 这一天与往常一样,雁回宫中依旧忙碌,忙着为白容想置办戏台酒席。 白容想到戏台前一看,那戏台一派波斯胡饰,白容想问身边的人:“班头儿,这一种舞我是不是看过了?” 班头为难道:“呃……这世间玩乐也不过这些形式,确实都走过一遍了,不过白宫主放心,她们这一次排得一定比上一次精彩!” “都撤吧了,以后都不用再置办了。”白容想嘴角一弯:“到此为止了。” 那班头还在怔忪没缓过神,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安排的妥当,拂了这位姑奶奶的意,便听得白容想向身边人吩咐道:“通知白总务和所有当家的,大殿议事,我,要攻打灵山派!” 班头看着白容想走远的背影,双腿一软,终于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忙招呼:“快!快!快!都收了都收了,收完了我们速速下山,这里呆……呆不得了!” 有小伙计抱怨:“我才刚铺好呢……” 班头兜着小伙计屁股就是一脚:“废什么话呢!别墨迹,赶紧收,要变天了,你懂不懂啊!赶紧的!” 等戏台班子全收好,吆着马车晃晃悠悠到驿站时,已然是天擦黑了,那小伙计经过告示牌时,无意间一瞥,眼神就再没挪开过,他扯着嗓门嚷嚷:“头儿,头儿!你快来看!” 那班头叼着半个馒头,走过来咕哝道:“嚷啥啊?” 小伙计往告示牌上示了示意,那班头一看,摇头啧啧:“这扬州怕是也不安全了,咱们在雁回宫呆了那么长时间……哎……还是再往西边再走走吧。” 两人摇着头走开了,只剩那告示在风中时不时地被掀起了个角..... 上书:灵山派毁约在先,弃义在后,辱我白家门楣,使我雁回宫蒙羞于江湖,即日起我雁回宫与灵山派恩断义绝,不共戴天,限期三日,若再有着竹叶袍出现于江淮者,格杀勿论,提级领赏! 雁回宫的檐上,一轮新月高悬,似勇士的弯刀,又似娇娘的柳眉,也难怪说书人皆爱说风月。 “睡不着?”薛摩走到白容想身边,又是那天的那座阁楼,此楼远瞰,视野甚佳。 白容想没回,薛摩便又道:“要不要再想想?” “毋需多想。”白容想眉一挑:“我雁回宫不能由着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百年声誉,不容挑衅。” “此战一开,杀戮之心一起,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其实薛摩也清楚,事情到这个地步,已不再单单只关乎两个人的情爱之事,他们的背后是武林世家,是江湖半壁。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于他如此,于我亦如此。”白容想瞟了薛摩一眼,笑他:“我还以为你早已习惯这些了。” “习惯之,且不喜之。”薛摩说得麻木,字里行间揣摩不出一丝情绪,既没有心安理得,更没有厌恶不耐。 白容想却突生唏嘘:“要是你不在这个位置了,你会想干嘛?” 薛摩脸上的线条兀自柔和下来,月光笼在他白皙的脸上,衬得他如玉般温润:“愿得一同心人,游江南,走塞北,骑马打猎,牧牛放羊。” 白容想细细端详起他来,笑道:“你眼下有泪痣,老人曾和我讲过,眼下有泪痣的人,情路都十分坎坷,你怕难如愿以偿。” “不会的!”薛摩骤然较起真来,蹙着眉看上去好像真的生气了,他忿忿反驳:“那你眼下没有泪痣,不也……” 话语戛然而止,薛摩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刚想道歉,便听得白容想幽幽道:“我曾经以为两个人若能遇见,必是缘分使然,可事到如今,我终于开始明白,也有可能,是劫数将至。” 薛摩心上一紧,他感觉自己听出点话外之意,可细细去揣摩,又似是没有,便也只能劝道:“容想,过刚易折,烈极必碎!” 白容想轻轻笑了一声,目视远方,似喟似叹:“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呐。” 一片死寂。 白容想撤了两步道:“走了,回房休息吧,明早便要启程了,我倒不想路上还给你补觉。” 两人的房间正好位于相反的方向,便是一左一右自阁楼的两头走,没走几步薛摩回首叫住了白容想。 “容想。” “嗯?” “咱们此一役,点到即止,可好?” “好。” 灵山派张灯结彩,灯笼高挂,沈扬清的大婚如期举行,终究是江湖第一大派,虽然时局敏感,却依旧是四方来贺,宾客不绝。 马车里,华浓看了看池笑鱼的脸色,摇了摇头:“你大病初愈,我们实不该跑此一趟。” 池笑鱼容色恹恹,话语却坚定:“灵山派专门派人送了帖子来,又是掌门人的终身大事,推脱了终是不太好,华浓姐不用担心,我身体无碍。” 话到这份上,况且来也来了,华浓便也不再多言。 第250章 情到最深处,谁人不可怜(二) 到了灵山派,送了礼,吃了酒,白天看时灵山派的布置就已经很隆重了,到了晚上那更是火烛银花,热闹非凡! 沈扬清一身镶金线大红喜服,愈发衬得他英气逼人,众人闹腾开了,纷纷催他快把新娘子接上来拜堂成亲,他红着脸连连推辞:“这不还没到吉时呢嘛……” 池笑鱼和华浓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面有感叹,外界所传不虚啊,这沈掌门着实对那女子用情至深! “新娘到——”媒人一声高呼,众人都翘首望去。 钿璎翠翘,凤冠霞帔,绛纱层层缀地,走起路来,环佩珊珊,摇曳生姿。 众人都屏息凝视,虽说红盖头覆面,众人无法一览其面容,但其身段婀娜,身量纤纤,想来也定是美艳不可方物的。 沈扬清笑着从媒人手中接过新娘,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起哄,好不热闹。 忽地,门口处躁动起来,门外有人高喊道:“薛摩来了——” 众人纷纷回身去看,中间的路被让了开来,薛摩带了一行人这就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新娘脚下一软,沈扬清连忙扶住她,她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沈扬清忙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雁回宫不敢怎么样,你别怕。” 沈扬清紧紧攥住新娘的手,他以为她是害怕薛摩来找她替白容想报仇,当然了,只是他以为。 “好热闹啊!” 薛摩声音乍起时,盖头下,两行清泪已然坠地,她紧紧咬着嘴唇,才能勉强不去发出任何声响。 她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有时候梦里相见,大都模糊而静默,要么隔着黄雾一般的风沙,要么隔着鹅毛一样的大雪,就像此刻,隔着盖头,他就在她眼前,兴许她伸手就能碰着他,就能扑到他怀里,而事实却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满眼都是红色,她看不清他,哪怕再使劲睁眼,也只能看到一个红色的,模糊的轮廓。 “来人!”沈扬清一声令下,灵山派弟子鱼贯而入将薛摩一行人包围了起来。 “不要这么剑拔弩张的嘛,雁回宫也没这么下作,挑这样一个大喜日子下手?”薛摩挑了挑眉,拍了拍随行人抬着的托盘:“我是来跑腿送礼的,你的大喜之日,不赏一杯喜酒来喝喝么,沈掌门?” 沈扬清沉吟了一瞬,用眼神向侍者示了下意,那侍者才刚有动作,薛摩便随手从桌上捞起个酒杯,懒懒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薛摩抬头刚准备一饮而下,眼神就正巧落在新娘身上。 她好安静啊。 薛摩顿了顿,他停了动作,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女人,他直觉这女人也在看着他,心头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薛摩说不上是什么,刚上前走了一步,沈扬清一把将新娘挡在身后,眼神警觉:“你说了,你只是来送礼的!” 薛摩挑了挑眉,收回目光,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准备走,突然想起礼还没送,薛摩撇了撇嘴,手往托盘上一扫,盖着大红绸缎的托盘便打着旋儿朝沈扬清飞去:“这是容想送你的礼,收好了。” 沈扬清接住后,将大红绸缎一掀,只见托盘里放着的是件嫁衣,只是被剪得破碎不堪,依稀可辩。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沈扬清怒从中来,喝道:“你!” 薛摩本来已经往门口走了,沈扬清一发怒,门口的守卫便又拔剑出鞘,挡住了他的去路。 薛摩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头,眼神狠厉:“怎么,很想逼我今天大开杀戒么?” 沈扬清迟疑了一下,他不想吓着他的新娘,更不想大喜之日见血,他一挥手,守卫便让了开来。 薛摩大步流星,没有再回头一眼。 顾子赫本想追出去问一问池五爷的事情,奈何他追出去时,薛摩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待薛摩回去了才发现,白容想并不在房间内,垂眸间薛摩便料到她去了哪,虽然她曾信誓旦旦她不会去,但若再加上桌上那坛酒,一切便就不作数了…… 薛摩想起婚宴上的场景,不自觉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人的爱情,势如破竹,气势如虹,而有些人的爱情,生涩隐晦,暗香浮动,没有谁好谁不好,只是恰恰,沈扬清喜欢了后者。 今夜,沈扬清这酒喝得着实有些多,他走在廊下有些摇摇晃晃,但一想到他正走向他的新娘,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转角的时候,突然后背一凛,沈扬清一回身,便见白容想从檐上旋身而下,她一身红妆,肩披红色斗篷,似朱砂泼画,沈扬清眉心一抖,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她着红裳。 “你……”沈扬清面有迟疑。 “你放心,我不是来扰你洞房花烛的。”白容想面色极镇定,她启口:“我心有疑惑,再不问也就来不及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选她不选我?” 白容想自是有理由这样问的,她堂堂江淮之主,家门显赫,容貌不俗,末了,竟输给了一个江湖卖艺之女,她不甘心,谁又能甘心? 沈扬清的脑海瞬间清明,他在想,说些什么能让白容想不那么觉得自己被冒犯,往事渐渐浮现,她对他的情不假,她对他的付出更是不虚,都这个时候了,他想让她好受些。 沈扬清言词恳切:“容想,你自是优秀的,论样貌,论家世,她样样不及你,我救下她的时候,她都快被她头儿给打死了,我之于她是沧海浮木,而你呢,没有我,你依旧是堂堂雁回宫的主人,你依旧享江湖拥戴,可她不一样……” “怎么,优秀还有错了?”白容想乍然出声打断,她不喜这般论调,语出讥诮:“你无非就是害怕不能与我旗鼓相当,无非就是像她那般的柔弱,可以满足你那可笑的虚荣罢了!” 沈扬清长吁了口气,看呐,这就是白容想,他突然就看清楚了他俩的症结究竟在哪了。 沈扬清释怀了,他不在遮遮掩掩,一脸沉湎:“我见到她那一天,我听见风动之声,听见云动之声,我以为风动是真的风动,我亦以为云动是真的云动,可后来我才懂,风未动,云亦未动,而是我,心动。” 白容想愣在了原地,若说来时她还有什么希冀,那此刻便是真的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她的目光渐渐没有了温度,旋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只有一句话轻飘飘地传来:“沈扬清,明日午时,东灵山下,你若不来,我便杀上山去!” 这句话还在心上盘旋的时候,沈扬清推开了新房的门,入目的红幔红烛将他的心染得暖意融融…… 按捺住满心的欢喜,在掀开新娘盖头的时候,他却不禁笑了:“写眉,你脸好红……” “是烛光映的!”沈写眉一犟嘴,脸便愈发红了。 沈扬清笑得开怀,突然心生感慨:“你看你我,多有缘分,天南地北都能让我碰见你!” 沈写眉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光,她垂着头,幽幽道:“你和我,那不叫缘分。” 沈扬清似乎毫不在意这不合时宜的话,他执起酒杯,眉眼温柔:“喝了合卺酒,那就是缘分了。” 眼波流转间,酒已入喉,自此以后,甘苦同舟…… 出了灵山派,白容想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赶,路两旁树木参天,枝叶繁茂,在夜色的环抱里,便黑黢黢地犹如巨大的食人怪兽…… “咻——”有口哨声划过。 白容想“吁”地一声便拉停了马,她听得清楚,那不是什么动物鸟叫,那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谁?”白容想握着马缰四处探看,厉声道:“别在那装神弄鬼,有种的就滚出来!” 四周安静了一瞬,突然“咻”地一声,一支箭向她射来,白容想轻而易举地便一把抓住了。 这箭射的力度和方向皆不是冲着要她的命而来,莫非……白容想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这箭上附了纸条。 白容想将纸条拆下,借着月光读了起来,她不断将纸条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很显然,纸条上的内容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以至于她看了几遍,都不敢确信。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凭什么相信你?”白容想语出三问,然四周黑茫茫一片,并没有人回答她,那人已经走了。 白容想踟蹰了半晌,最终还是回到了下榻之地,远远地便见薛摩在门口等她,见到她回来,薛摩安心地呼了口气:“总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遭遇什么不测了呢!” “回来了那你便早点歇着吧,我也去休息了。”薛摩说完刚准备要走,“薛摩!”白容想一声叫住了他。 薛摩回身看着她,白容想却欲言又止地,一脸复杂地呆愣在原地。 “呃……没什么……没事……”能让白容想这样,可不像是真的没事,薛摩刚准备细问,白正光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急道:“宫主,我找你有事商议。” 就这样,薛摩自然也没问成,白容想和她白叔便进屋去了,夜太深了,薛摩合计了下时间,心想也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白正光见薛摩走远了,小心翼翼地将门窗一一关好,“什么事情如此谨慎?”白容想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白正光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白容想,道:“这是冯老爷从岭南寄回来的信,你先看一下。” 满满三大张纸,白容想边看边摇头,惊骇之色全浮现在脸上:“冯老爷的意思是,被送去岭南的那个人不是冯克?” 白正光压低了声音:“他之前就有给我来过信,说是说起以前的事情,冯克好像都忘记了,虽然是冯克的模样,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后来我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说一个冯克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诓一下那人,没料到……” “没料到那人却接上了!”白容想看着信上所述,秀眉紧蹙。 白正光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和冯老爷都怀疑,岭南的冯克是人易容假扮的。” “易容术?!”白容想骤然想起刚才箭上纸条的内容,问道:“易容术是不是岭南驭虫师最为擅长?” “听说是如此。”白正光咂了咂嘴:“不过这种诡吊伎俩,中原到底是没见过啊!” “呃……”意识到白容想把话头给带歪了,白正光又道:“那既然岭南的那个不是真的冯克,那么,真的冯克现人身在何处?是生还是死?” 白容想眯了眯眼,默不作声。 “那我就直接说了。”白容想的表情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白正光便不再避讳:“真的冯克消失,就是在少林事件之后,而少林那件事直接关联人就是薛摩,我白正光可以用性命担保,这一切与薛摩定然逃不了干系!” 白容想脸色难看得紧,她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手里的纸条,攥得死死的,这个纸条上所写的内容闻所未闻,白容想幽幽道:“白叔,你听过薛摩有一个青梅竹马么?” 白正光一脸茫然:“没听说啊……这不……只听过个花照影和那聚义山庄的大小姐啊……” “呵——”白容想笑容阴冷:“白叔,你明天不用和大部队一起了。” “你的意思是?”白正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白容想的眼神渐渐狠辣:“你明天带着一部分人,抄小路上灵山派,抓着那女人,我要那女人的命!” “怎么了,你不是说此事该沈扬清承担,不关那女人的事嘛?”白正光有些不解:“怎么现在又要杀她?” “我不光要杀她!”白容想一字一字,几近有些咬牙切齿:“抓到她,不用带到我面前了,直接用沈扬清为她收集的枪,给我将她……钉死在灵山派的照壁上!” 白正光彻底震住了,他不太理解为何要这样做,杀了便也杀了,为何要…… “下去吧。”白容想语气森冷。 白正光懵了,他本是来谈论冯克和薛摩的,怎么最后倒变成非杀那个女人不可了? 白正光小心翼翼出声:“那薛摩?” “下去!” 白正光立即退出了房间,白容想很少会对他用这般喝令的口气,若用了,便说明她已是极其愤怒了,可为何呢?白正光站在门口思虑了半晌,终是没有答案。 第251章 情到最深处,谁人不可怜(三) 夜晚的最后一颗星辰终于悄无声息地褪去了它的光芒,天光破云,晨曦渐染,今日注定与别不同。 昨天参加灵山派婚宴的江湖人,有的留下了,有的早早离开,在这种局面下,不论站队,或是明哲保身,都只是种选择,与品性无由,与忠义无关。 因为考虑着池笑鱼的身体,昨夜聚义山庄的人并没有着急下山,等今天一早华浓去池笑鱼房间的时候,才惊骇地发现:池笑鱼又不见了…… 这个倒也不能怪池笑鱼,她睡不着,便想着起来到花园走走,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给绕晕了,人生地不熟的嘛,还不许人迷个路了? 绕来绕去,池笑鱼刚要抱怨这灵山派怎么跟个迷宫似的,哪哪都长一样,突然就看到两个侍女拐了出来,池笑鱼一笑,跟了上去刚准备问话,便被她们的谈话内容给吸引了。 “我跟你说这沈掌门也忒狠心了,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怎么说?” “我今早给姑娘换衣服的时候……” “该叫夫人啦!” “好好好,我今早给夫人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她的锁骨上被沈掌门咬了一大个牙印!肯定好疼的!” “啊……沈掌门咬她了啊,那肯定流血了吧,你有给夫人上药了么?” “呃……”这侍女反应过来,好像哪里有点不对:“那牙印上不仅没有血迹,甚至都没有淤青破皮,噢……看来是以前就有的,不是沈掌门咬的呀……” “你们等等!”池笑鱼乍然出声,那两小侍女吓得耸了一耸,回身刚想抱怨便见着是池笑鱼,两人不好发作,互看了一眼,恭敬道:“见过池家小姐。” 池笑鱼一脸紧张地指着自己锁骨的地方问道:“那个牙印是不是在这个位置?” 其中一个侍女点了点头,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你……你们夫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池笑鱼紧张地都快要咬到自己舌头了,她强迫自己镇定,她告诉自己:只是巧合,一定只是巧合,这不可能的! 那两个侍女起了疑心,一脸狐疑地望着池笑鱼。 池笑鱼一把拽下自己身上的玉佩,塞给她们,尽量把话说得可靠:“或者你们跟我描述一下,她有什么特点好了,你们放心,我不做什么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 “那只能跟你说一点点噢。”侍女眨着眼睛,显得机灵又谨慎:“夫人面容清丽,为人亲和,呃……对了,她随时都戴着手套的……” “她人在哪?!”池笑鱼脸色铁青,她摇着侍女的肩面容激动:“她在哪?!” 那侍女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地,愣愣抬手指了指她们来的方向,池笑鱼拔腿狂奔,只留下两人不知所以地怔在原地。 “不会的……不会的……搞错了……肯定是我搞错了……”池笑鱼似癫狂之人般嘟嘟囔囔,她一路跑进了一个偌大的花园,然后,戛然而止。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身影,她一袭水粉长裙,青丝瀑悬,似一潭油绿的荷塘中立了一枝荷花,亭亭绽放。 池笑鱼一步一步地靠近,她缓缓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 蓦然回首,四目相望…… 池笑鱼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惊骇地睁着双眼:“原来……真的是你……” 沈写眉虽也诧异,但倒也算镇定,她轻声吩咐身边的人:“你们都先下去吧,让我和池家小姐单独呆一会。” 待人走后,她弯下身,伸手搀她,莞尔道:“笑鱼。” 池笑鱼呆呆地由着她扶起来,这是池笑鱼第一次见到秦飒穿女装,却如何料到,见时,她竟已作新人妇?!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池笑鱼根本无法从这种惊惧的情绪中抽离,她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她甚至开始幻想秦飒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秦飒也不知道要该如何抚慰,便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笑鱼,这样的事,总要有人做的。” “什么事?!”池笑鱼喃喃:“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秦飒没有回答她,池笑鱼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紧紧抓着秦飒,面容惶惶:“薛大哥知道吗?啊?薛大哥知道吗?!” 提到薛摩,秦飒双眼骤然蒙尘,池笑鱼的心似是沉到湖底般冰凉:“薛大哥不知道……薛大哥肯定不知道……” “天啊!”池笑鱼乍然想起昨天晚上薛摩还出现在婚宴上的场景,如若他知道,他面前的新娘就是…… 池笑鱼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远远看见沈扬清的侍者走来,秦飒凝了凝神,道:“笑鱼,这里不安全,你带着聚义山庄的人速速下山,还有……不要告诉薛摩,一个字都不要说,听见没有?!” 池笑鱼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了,只是她看着秦飒的眼睛,却还是哭得稀里哗啦地点了点头。 “夫人,沈掌门请你去一趟偏殿。”侍者恭敬道。 秦飒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池笑鱼哭花的脸,微笑着抬手替她把泪拭干:“笑鱼,不哭了。” 两人最后相视了一眼,秦飒一垂眸,便起步离开了,没有再回头,只留下池笑鱼似是置身梦境一般,迷迷惘惘。 沈写眉进了偏殿,便见沈扬清和沈放两人在议事,她轻声唤道:“夫君。” 沈扬清见到她,眉眼温和:“吃过东西没有?” 沈写眉点了点头,模样乖巧,沈扬清想到接下来未知的时局,便心有不忍,他一脸怜惜地抚了抚她一头青丝,转而看着沈放道:“师兄,那我就将写眉交予你了,请你务必替我保她安全!” 沈放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带她走远一些,我定会保她安全的。” “我不走!”沈写眉几近是脱口而出。 事到如今,大功告成,她确实应该顺水推舟,功成身退的,原定计划也确实是如此的,哪怕沈扬清不放她走,她亦是要设计离开的。 然,世事无常,瞬息万变,而这个万变终究还是因人而起,真当人处于局中时,原定计划便也只能称作原定计划了。 灵山派如今深陷险境,皆是因她而起,人非草木,沈扬清冒天下之大不韪亦万般呵护于她,在这个时候她不能撇下沈扬清独自离开,无关乎情,无关乎理,只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已。 沈写眉面容泠然:“你在哪我便在哪,我不走!” 沈放见状,识趣地出了门,他轻轻将门拉上,守在门口。 沈扬清叹了口气,他紧紧拥住眼前人,在她耳边呢喃:“你想我死么?” “不想!”沈写眉说得斩钉截铁。 “那便听话,和我师兄先离开。”沈扬清循循然劝道:“你在这,我担忧你安危,我势必分心!你放心,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容想也不过是要出一口气,我让让她便也是了,我了解她,难不成还真要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么?” “真的么?”沈写眉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她已然分不清他的话是真还是只不过作宽慰她讲。 “夫君的话,自然当真。”沈扬清抱臂笑着打趣道:“你要不走,那我也是把你敲晕了直接带走,横竖都是走,你自己选吧。” 沈写眉终是妥协了:“那听夫君的便是。” 沈放抱着剑,斜倚着廊柱,他抬眼望天,天空被云层划得四分五裂,他知道此一役沈扬清定然会先站出来的,而他希望,当沈扬清站出来的时候,便是他沈天行出现的时候…… 正午已至,东灵山下,两军对垒。 薛摩狠狠地叹了口气,他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了,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没有兴奋,没有激动,只有一切终将完结的心如死灰…… 白容想骑着骏马,立于阵前,她手握落霜剑,端坐得笔直,薛摩看了眼,转而叮嘱秦英:“盯着点白容想,务必保护好她。” 到这一刻,他于她,满是歉疚,无从言说。 沈扬清驱马上前,语出慷慨:“白容想,此次争端,说到底是你我私事,你的门人和我派弟子皆实属无辜,又何必把战局扩大,牵连无数?” “呵——”白容想冷笑了一声:“那你会乖乖把命给我么?” “自是不会。” “那还废话!” 白容想一蹬马鞍,高高飞起,落霜,已出鞘。 群鸟哗然出林,高高飞起,沈放和沈写眉听到声响,皆双双勒停了马,遥遥望去。 沈放道:“姑娘,别看了,我们继续走吧,这里也还不安全。” “你知道我是……”听沈放喊她的称谓,沈写眉便知他定然已是知道些什么的。 沈放也无所谓再隐瞒:“你们要找沈天行,我亦然。” 沈写眉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沈放在她的事情上从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了。 “不过,我师弟对你动了真情,这点不假。”沈放望了望前路:“我们继续走吧。” 沈写眉点了点头,眼神一瞥,却恰巧落在了沈放的腰间,她问:“那是什么?” 沈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噢……这是我师弟托我转交给你的信,说是到了目的地再让你看。” “能现在让我看么?”沈写眉一脸乞求:“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沈放虽说是一糙汉,可真对上女人时,他还真是身处下风,信最后还是递给了沈写眉。 沈写眉展信一阅,她拈着信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写眉,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生死未卜,相信我,我定求生,毕竟我曾许诺于你,定要霜雪白头,只是生死终有命,若我死了,唯有一愿,写眉,我希望你自由。 你知道吗?你从来都不是他们口中蛊惑人心的红颜祸水,你是我梦里提笔写下的清淡的画,那你想知道我的午夜梦回是什么吗?是你妆成,邀我帮你画眉,可我总画不好,你一生气,我便醒了,那你的午夜梦回是什么呢? 写眉,那梦里有我吗? 写眉,我羡慕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双手触碰虫蛊的人,或许,那才是你所说的缘分吗? 写眉,说来你也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提笔写情书,会让你见笑吗? 写眉,沈写眉,我的妻,我倾了我的江湖,能得见你真容吗? 泪水终是滴滴答答落在了信笺上,沈放见状一脸紧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原来知道我是细作,那他为何还执意娶我……”沈写眉合上信笺,一脸决然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她心里清楚她已然没有办法再往前路走半分了。 是债,便要还的。 沈写眉望着沈放笑了笑:“他信上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总要亲自回答的。”说罢,沈写眉便调转了马头。 沈放连忙拦住她道:“你不能回去,你不能让我失信于我师弟!” “如若我不知道,也许我还能像完成使命一样安然回去,可是,我知道了,你让我还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地苟且于世?”沈写眉一脸坦然:“我总该于他,有个交代的。” “还有你,逍遥剑。”沈写眉顿了顿:“你也不该出现于此,你应该去见沈天行,你应该去为你的父亲讨回公道。” 沈放默然,他心知肚明是劝不下来了,便道:“那你要和我一起去山下么?” 沈写眉远眺了一眼,薛摩在那里,秦英在那里,她若去了,只是徒生枝节而已。 “我不能过去,我先回灵山派吧。” 沈放点了点头:“也好,山上总归要比山下安全一些,如若情况有变,你务必保护好你自己,你应该清楚,无论如何,扬清希望你好好活着。” “好,你且放心去。”沈写眉说完,沈放调转马头望着山下那一片郁郁葱葱,眼神一凛,策马而去。 沈写眉一进灵山派便发现大殿前的演武场上空无一人。 “难道都去支援山下了?”她一脸疑惑,不禁问出了声。 第252章 情到最深处,谁人不可怜(四) 走上台阶时,她垂眸一斜乜,便扫到台阶外的花坛里似藏了什么物什,眼角余光再一瞥,竟然是一截竹叶袍,袍上带血…… 沈写眉心里咯噔了一下,止了步,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山下,打不到这里来,所以…… 偷袭! 沈写眉刚转身欲逃,一排黑衣人从天而降,她一眼就望见了他们腰上系着的鸿雁子母令牌,心上一寒。 “哈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身后笑声猖狂,沈写眉一转身便见白正光立于阶上,他负手道:“遍寻你都寻不到,不料你竟亲自送上门来了,沈夫人,白某这厢有礼了。” 沈写眉才稍一挪动,白正光一声令下:“给我拿下!” 终是缠斗起来了,那一袭粉裙混在一众黑袍里,显得格外孤立无助,放佛下一秒就将被那黑色彻底吞噬…… “还是速战速决的好。”白正光边说边执起弓箭,白容想秘密交给他的任务,他总觉着有些蹊跷,他有预感,这不单单只是为情这么简单。 箭,应声离弦。 沈写眉听见了箭刺穿她身体的声音,疼痛感似乎都还要来得更慢一些,她已经无法再连贯运气了,她停下了动作,一垂头便见箭镝上还悬着血珠,而胸前已然洇红一片。 后来,她是怎么被摁住的,是怎么被拖着走的,意识混沌间,她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戈壁的漫天黄沙和灵山派的白石青瓦交替出现,风马牛不相及地,却真真切切地就摆在眼前,这景象太过于奇特,秦飒的嘴角扯了一扯…… 她想伸手去触碰,肩头一用力,才发觉已然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她缓缓扭过头,才看见她的双臂就这么直直地伸着,两柄细枪的枪尖直穿过她的手腕将她钉在墙上。 胸前那柄极细的银蛟枪反射的光,格外刺眼,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些都是沈扬清为她收集的,秦飒想,白容想必然是恨毒了她。 血液的流失开始让人昏倦,当头的日晒,便更是加剧了这份昏沉,为什么要选在正午时分,阳光真的很灼眼呐…… 就在秦飒抱怨的这个当口,突然间,周围便阴凉了下来,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艰难地抬头去看,极厚的云朵奋勇地将太阳彻底遮了起来。 眼眸一翕一张间,又放佛不是云朵,她放佛看见了薛摩,十来岁少年模样的薛摩…… 那是在辽阔的戈壁上,他俩正躲在土台后小憩,睡过了时间,太阳越过了土台,毒辣辣地照了下来,可她并没有感觉到热,朦朦胧胧间睁眼,她看到了薛摩倔强的背影,他向阳而立,而她就躲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休憩,就好像现在一样.…… “瑾哥哥……”秦飒嘴边挂着笑,她呢喃,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云层遮天蔽日时,流星开始嘶鸣了起来,它踏着蹄,转来转去,显得十分躁动不安,薛摩俯下身摸着马鬃轻声安抚:“流星听话,流星不闹……” 流星是安静下来了,薛摩却长吁了一口气,他本来就有些心绪不宁,流星这么一闹,他的心更是跳得七上八下的,以至于他不得不深呼吸来平复心绪。 眼前白容想和沈扬清过了几十招,打斗间,沈扬清坦然道:“放弃吧,容想,你有那么多机会,你都偏了剑,你根本下不了心杀我。” 沈扬清的有恃无恐愈发激怒了白容想,她紧紧咬着嘴唇,一招一式却愈发没有了章法。 她是愤怒的,可这愤怒究竟是对沈扬清,还是对自己,其实她心里也清楚,怕是后者更要多一些,她悲哀地发现,沈扬清说对了,她根本就下不了手。 趁白容想分神的间隙,沈扬清最后一招,将两人推开,他站定,二话不说,将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似是在宣告着,他到此为止了。 “容想,回去吧!等你真的想杀我了,再来不迟。” 白容想依旧是持剑向他,却是连持剑的姿势都显得那般地无可奈何,沈扬清开始转身往回走了,白容想眼神一扫,竟看到了白正光,他向她点了点头。 呵——那女人真的死了…… 知道那人死了,白容想脚下一软,放佛是被人抽走了一口气,正当她晃神正准备放下手时,身后一股极凶悍的力量,挟她前行,而当她停住时,她手上的落霜剑已经镶嵌进沈扬清的胸膛里,穿心而过……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容想身后的那个男人,他的身法快到在场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而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 沈扬清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的落霜剑,剑身染了血,倒显得这把当世名剑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脚下一软…… “扬清!”白容想一把揽住他下滑的身体,她不住地摇着头:“不……不……你不能死!沈扬清!你不能死!” “哈哈哈哈——沈天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出来么?你还要躲着么?再不出来,你唯一的儿子就要被老子送上西天了!”那个男人大张开双臂,仰天长笑,他一袭轻薄白衫,青丝用白玉扇高高竖起,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快要振翅高飞的鹤。 乌云盖顶,四周飞鸟惊腾…… 一阵劲风掠过,一位身披黑袍的男子直扑到沈扬清的身边,他迅速点了沈扬清的两个大穴,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沈天行?!!” “天啊,沈天行!!!” “老……老掌门?!!!” 四周瞬间沸反盈天,乱成了一片,若说刚才白衣男子喊出沈天行名字的时候,大家脸上就已经满是疑惑不解,那么现在已然是个个惊恐万状了…… “爹?!你……你怎么会……”沈扬清惊骇地瞪着双眼,生怕是自己临死前产生了某种幻觉。 “扬清,你先别动气,我先给你渡气,护你心脉!”沈天行一脸急切,在他唯一儿子的生死面前,他已然顾不得这些了。 “哈哈哈哈——”白衣男子笑得猖狂:“沈天行!当初你联合涉远镖局、清源教、丐帮等一众江湖喽啰血洗我景教时,当初你一路追杀,逼得本座难见天日时,你可有想到,你也有今天?!” “景教!!!” “景教怎么会还有人活着?!” “那是景教教主吗?” “九曲大法!!!” 四周嘈嘈,沸声震天,喧嚷至极,几不能闻人语。 聚义山庄的人一下山就见到这种场面,就听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实,一下子,全都愣在了原地。 顾子赫和华浓对视了一眼,两人几近异口同声:“原来沈天行,真的没死……” “在场的人全都给本座听好了!”白衣男子环视了一圈众人,他突然楞了一下,抬手指着池笑鱼道:“特别是你们!聚!义!山!庄!” 白衣男子说得咬牙切齿,吓得顾子赫和华浓立马把池笑鱼拉至身后,生怕她有什么不测。 “我景教没有杀害池啸海!别说区区一届武林盟主,就是杀了天王老子,我景教也没什么不敢认的!但是……”白衣男子笑了笑,那笑容分外阴鸷,看得人毛骨悚然,他接着道:“但是,当初上射月坛屠我万余名无辜教众者,本座既已进中原,那必然,定不放过!” 刚才还哗然的场面,如今,已是噤若寒蝉,只有马偶尔还嘶鸣两声,以证明这一切确实在发生…… 逍遥剑一踏马背,跃入场中,他才不管那些陈年旧账,他只想知道他父亲的下落。 沈放拔剑出鞘,剑指沈天行,厉声问道:“我父亲是死是活?” “自然是死了。”沈天行答得理所当然。 “是你杀了他吗?他尸骨究竟在何处?!说!”沈放青筋暴起,已然是怒极。 “师兄……”沈扬清开口唤他,沈放看见他胸口插着的落霜剑,眉眼渐软,不禁喃喃:“扬清……” 此时的沈放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他不想沈扬清死,而另一方面他巴不得现在就将沈天行碎尸万段! 沈放还没等来沈天行的回话,四周树林窸窸窣窣声大作,银铃脆生生叮当作响,一袭紫裙从树林间摇曳而至…… 池笑鱼诧异地掩着嘴,抬手指着那妩媚的紫衣女人:“她!是她!” 顾子赫自然也反应过来,当初寒山峰上为了逼问丹真心经,直接拿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的,不是这个女人,又是谁? 冷箭和疾刀均是武器已落手,眼看就要蓄势而出,华浓连忙挡住道:“先等一下,二位,先再看一下情势。” “她杀了银枪和金戟!”冷箭一脸愤然。 顾子赫也出面劝服:“我知道,兄弟,我们都知道,但是如今场面局势诡异,我们尚且不知她究竟是何人,我们先看看再说。” 在众人都还一脸迷惑的时候,丐帮那头突然闹哄哄起来。 “岭南老怪!” “你说什么,岭南老怪是个女人?!” “别胡诌,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真的是岭南老怪,我曾亲眼见过,她就是岭南老怪!” 话头传开的时候,众人再一次被震惊到了,虽然江湖两大势力的碰撞,本已是武林之大事,各路人马全都摩拳擦掌前来观摩,可谁又能想到见到了起死回生的人不说,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都能一睹其真身? 冷箭和疾刀面面相觑,格外诧异,异口同声道:“她是岭南老怪?!” “老匹夫!你鸠占鹊巢夺我蛊寨,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今日我们便来算一算这笔账!”紫苏一旋身,短笛已至嘴边,沈天行一看,暗叫不妙! 笛韵婉约而悠扬,众人听得倒是分外舒心,然而沈扬清却是气息起伏不定,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染红了大片衣裳。 “别吹了!听到了没有?!别吹了!”沈天行不再渡气,他一跃而起,直朝紫苏袭去,两人缠斗在了一起。 “噢……原来如此!”顾子赫感叹:“那笛音定能催动带伤者气息不稳,气血翻腾,我们都没有受伤所以无碍,可是沈扬清……” 众人闻声望去,沈扬清面色惨白,落霜本就是当世神兵,况且一剑穿心脉,哪怕再厚的内力护体,终怕是…… “扬清!沈扬清,你欠我那么多,我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白容想抱着怀里的人,他又吐了一口血,她伸出袖子想替他擦拭干净,沈扬清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能躲的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躲一下啊?!”白容想终于是哭了出来,她的哭声里满是控诉,有无奈,有委屈。 沈扬清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我总觉着你不会杀我……” “我不会杀你,我当然不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白容想已然泣不成声。 她没有料到,可谁又能料到? 沈扬清艰难道:“那这样,可以算两清了么?” 白容想大喊了出来:“不算!不算!扬清,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在灵山派了!” 白容想这句话喊出来的时候,秦英身形一晃,他坐在马上险些不稳。 薛摩疑惑地望了他一眼,秦英扯着嘴干笑了一下,他望向柳无言,只可惜柳无言距离他甚远,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沈扬清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悲伤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双眼,可是,他突然就一脸释然地笑了:“呵——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了,容想,我不怪你,你不要自责……呵——我马上就可以去陪她了,不管她到哪,我都会陪着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白容想骤然仰天长笑,笑声悲恸而绝望,泪珠顺着眼角没进了发鬓里,半晌后,她低下头看着沈扬清莞尔,那笑容凄美绝伦,她说:“扬清,带上我好不好?” 白容想一把抱紧沈扬清,手伸至沈扬清身后,握住落霜剑柄,没有一丝犹豫,一用力,剑彻底穿透了两个人的身体…… “容想!” “宫主!” 第253章 情到最深处,谁人不可怜(五) 四周一片喧哗,白容想却只听到沈扬清靠着她的肩头,在她耳边奄奄一息道:“容想,我当真……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你……你.....傻瓜……” 白容想一开口,血便流到了沈扬清的袍子上,她说:“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们三个,都纠缠在一起吧……” 话毕,沈扬清彻底没有了呼吸,他瘫软地靠在她的身上,她的,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沈扬清,没有了……再也没有了……白容想忍不住哭出了声。 “容想!你怎么那么傻啊?!”池笑鱼是第一个扑到她身边的,她勉强地挤了丝笑容给她。 很快,人群蜂拥而至,她一个一个地看了过来,池笑鱼,白叔,雁回宫的人,薛摩…… 薛摩…… 白容想眸光一滞,她遽然出手,一把揪住薛摩的衣领,将他的脸拉到了咫尺前:“说!冯克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薛摩愕然,他显然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候白容想会问起这个问题,那这起码说明…… 薛摩一阵沉默。 白容想依旧不死心:“他已经死了?” 薛摩已经不敢再看她眼睛了,他的沉默和闪躲,大大方方地告诉了白容想一个事实:冯克已经死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白容想突然绝望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有不甘,有愤怒,可是却在这浓烈的恨意里面,隐约能听到一丝诡异的得逞…… “薛摩……你!不配得个完满!”白容想堪堪松了手,她冷笑了一声:“去看看吧,上灵山派去看看吧,看看被钉在灵山派照壁上的人是谁吧,不会让你失望的,快去吧……” 此话说得着头不着尾,薛摩一脸疑惑,可心头那股不祥之感却是升腾萦绕,愈演愈烈。 薛摩刚有动作,秦英反应过来,一把拦住他道:“你……你别去,我……我替你去。” 秦英说话都磕巴了,薛摩突然就慌了,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住秦英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妹妹呢?秦飒人呢?!” 秦英红着眼,直愣愣地看着薛摩,他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薛摩绕过秦英,合指,一声哨响,流星便向他奔来,他干脆利落地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池笑鱼反应过来,喃喃着就要起身:“不!薛大哥你不能去!不能去!” 白容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摁住她,苦口婆心道:“笑鱼,听我句劝,回头看一眼顾子赫,不要步我后尘,薛摩,绝非良配!” 说话间,秦英骑着马,如箭离弦。 池笑鱼哀怨地看了白容想一眼,最后还是松了她的手,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场上,紫苏和沈天行依旧在缠斗,不过紫苏明显不是沈天行的对手,屈侯琰刚准备上前,一阵尖锐的笛音骤起。 这笛音显然不是紫苏吹的,她疲于应付沈天行,自然抽不出空吹她的短笛。 霎时,天地间遮云蔽日,无数的飞鸟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瞬间便冲散了人群,眼前混沌几不能视物,人群一片混乱。 一阵红影飞过,笛声渐消,鸟群渐散,屈侯琰四处探看,沈天行已然没有了踪影。 屈侯琰和紫苏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俩都意识到,沈天行身边也有个驭虫高人! 云层越挤越厚,仿佛眨眼间天空便会掉下来一样,薛摩直视着前方,他从来没有觉得上灵山派的路竟会这么得漫长,放佛马蹄永远都丈量不完一般,一直延伸到天空里。 变天了,乌云滚滚在轰隆隆作响,风在耳边张牙舞爪地呼啸而过,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木然地骑着马,机械地重复驱马的动作,什么都不敢再去想,却依旧涨得人脑袋生疼…… 终于,灵山派的青石牌坊出现在薛摩眼前了,他却勒停了流星,踌躇不前,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叫嚣着,为秦英和白容想的话语开脱。 “是我想多了,不会的。”这句话反复在心头重述,抱着这样的念想,薛摩才终于敢继续驱马向前。 绕过围栏,一进演武场,薛摩便震住了,一股血液轰然直冲脑顶,嗡嗡作响,霎时间,身上冷汗涔涔,薛摩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妄想是自己看错了,然终归妄想只是妄想…… 偌大的照壁上,秦飒一袭水粉衣裙,她张开着手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鲜血从她的胸口,她的手臂上流了下来,似是人的泪痕一般,蜿蜿蜒蜒,流在壁面上,流在衣裙上,鲜红夺目,就好像她粉色的身体里开出了大朵大朵妖冶的绛红的花。 薛摩下马的时候,腿一软,险些摔倒,他撑着地面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一点一点走近的时候,所有的细节开始在薛摩眼中交替放大。 锋利的枪尖,耷拉的头颅,轻纱环佩,珠钿簪花…… 薛摩突然觉得浑身很疼,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一把无形的匕首在凌迟,那刀身滚烫而锋利,一刀一刀毫不留情! 秦英和聚义山庄的人几乎同时到达,在见到眼前的场景后,秦英完全愣在了原地,池笑鱼惊叫了一声后,顾子赫立马把她揽在怀里,背过身去。 秦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不住地摇着头,虽然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也幻想过那个画面,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砸在他面前,砸在薛摩面前…… 浑浑噩噩中,薛摩终于是走到了秦飒面前,有风吹过,她鬓边的青丝在随风轻荡,可是,却越发衬得她死气沉沉。 薛摩双手轻轻捧起秦飒的面颊,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有一些干涸,他轻声低喃:“秦飒,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着红妆……秦飒,是我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薛摩小心地捧着她的面庞,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就好像她一下秒真的会睁开一般…… 薛摩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维持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泪水也渐渐遮住了视线,薛摩开始使劲回想,他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是怎么样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动作,是怎么样走路的姿态? 他想不起来,他竟然想不起来! 薛摩一直以为他和她还有机会,会互相陪伴,走很长很远,到头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曾经那无意的一眼,却也是,最后一面…… 薛摩终是放下手来,他无力地垂着头,整个人有些微微颤抖,他深呼了口气,退后了两步,抬手一运气,三柄长枪开始松动,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簌而下,一甩手,三柄长枪应声落地,秦飒的身体也终于跌落进他的怀里。 再也无力支撑,薛摩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紧紧抱着秦飒的尸身,悲恸欲绝,哽咽声全部都堵在喉咙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燃燃炽腾着一口气,他想吐出来,到最后吐出来的却是血水淋淋…… 薛摩捏紧了双拳,仰天长啸,那哭喊声合着闷雷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草丛里有人吓得哭出了声响,薛摩眼神一凛,喝道:“滚出来!” 那人颤颤巍巍地从草丛里爬出来,身上穿的是竹叶袍,是灵山派弟子。 薛摩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他眼眸红透,神情狠戾,那人只看一眼,便吓得跪地,连连求饶:“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 那人唇齿磕磕绊绊道:“是……是……是雁回宫……白……白正光。” 薛摩微微眯了眯眼,那人又吓得开始求饶:“我、我也想救夫人的,可是……可是我是真的打不过啊……” “夫人?”薛摩挑了挑眉,他满脸的泪水,又重新把秦飒紧紧抱进怀里,神情看上去委屈极了:“她才不是谁的夫人呢!” 那人连连点头,语气连哄带骗:“好好好,不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听了这话,薛摩终是安静下来了,他就这么抱着秦飒,呆呆跪坐在地上。 众人围了上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事实上,在场的人都被震惊到了,谁也不曾料到事情会如此,就这么不带一丝一毫掩饰地铺展在薛摩面前。 柳无言叹了口气,蹲了下来,轻声换他:“薛摩。” 好一会儿,薛摩的眼珠才缓缓动了一动,聚焦到柳无言身上,呆滞地看着她。 柳无言软声细语:“我们把秦飒带回去吧,让她入土为安,好吗?”薛摩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柳无言,一动不动,似是失去了神识。 “入土……”好一会儿,薛摩好像终于回味过来这两个字,他情绪激动地摇着头:“不……不,我就抱着她,她哪里也不去……上次,她和我说她要去岭南,然后……然后就……” 薛摩那双漂亮的眼瞳里,泪水又泫然而下,柳无言也红了眼,他们相伴长大,这一路经历了多少苦痛挣扎,薛摩又何曾掉过一滴眼泪? 柳无言伸出手将薛摩唇边的血迹拭干,她开始后悔了,哪怕这些年都白费,哪怕死的人都白死,她是不是也应该不顾一切拦下来的? 秦英蹲了下来,幽幽道:“师父,这里是灵山派,如若他们回来……” 秦英噤了声,因为薛摩满脸疑惑地望着他,那种眼神比看陌生人,还要陌生。 薛摩倏然一把拽着秦英领子,将他拉近:“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咫尺之间,秦英看到薛摩的双眸里布满了血丝。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秦英狠狠地泄了口气,口齿清晰:“从最开始她进灵山派,我便知道。” 薛摩身体明显一愣,他瞪大了双眼逼视着秦英,面上满是不可思议:“她是你妹妹啊……她是你妹妹啊!” 薛摩一个翻身抡起拳头就朝着秦英的面门砸了下去,他吼道:“你囚禁她四年,不见天日!她做虫师六载,度日如年!这些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她还在我身边,我都可以不计较!她之于我是什么,你明明都知道,为了她,这些年我一分一秒怎么过的,你眼睁睁地看在眼里,临到了了,你把她送到沈扬清身边?你亲手把她送到沈扬清身边?!” 薛摩边吼,一拳一拳便似雨点一般地落到秦英的身上,秦英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头一撇,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拉住薛摩,他依旧在嘶吼:“秦英!我是那么地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甚至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过!我以为你能懂我!秦英!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做?!” 薛摩额上青筋暴起,愤怒已经彻底夺走了他仅剩的那点点理智了,他抬掌一运气,那柄银蛟枪便飞至手里,他目眦尽裂,怒吼着一挥臂…… “薛摩!” “不要!” 绝望的喊声合着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枪尖在快要触到华浓胸口的时候,停住了…… 就在这么千钧一发之际,华浓几近是不管不顾地扑到了秦英的前面,将他挡在身后。 池笑鱼闭着眼睛,紧紧抱着薛摩持枪的手臂,她声音乞求:“薛大哥,不要再有人死了……”薛摩手臂微微颤抖。 秦英反应过来,他艰难地直起腰去拉华浓,他想把华浓拉开,奈何华浓倔强且坚定地回身看他:“你不准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闻言,秦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涕泪横流。 他害怕了,他不敢再去看那枪尖,只要再一点点,只要薛摩再快一点点,那枪就会插进华浓的胸膛…… “呵——”薛摩冷笑了一声:“差点失去自己心爱之人,滋味,好受吗?” 薛摩摇摇晃晃地起身,把枪一扔,他抬头望天,天幕乌蒙,低沉似坠,薛摩高高地举着双臂,电闪雷鸣间他道:“我本以为我终于走完这一路了!我本以为上苍怜我!好一个上苍怜我!哈哈哈哈——” 薛摩的头发在风中迎风四散,他一袭血红衣裳,站在风里狂笑着,瘆人至极。 忽地他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把秦飒小心地包裹着抱了起来,他背对着秦英,声音决绝:“秦英,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说罢,薛摩飞身一跃,骑上流星,瞬间便没了踪影。 第254章 血脉相连两重天(一) 柳无言去见屈侯琰时,她既没带回来薛摩,也没带回来秦英,只不过,屈侯琰好像并不意外。 “秦飒死了。”柳无言话一出口,倒是鬼骨格外诧异:“秦飒死了?什么情况啊?这怎么可能?有薛摩和秦英在,她怎么会死?” 柳无言反应过来,鬼骨全被蒙在鼓里,他什么都还不知道,柳无言叹了口气,不知道也好。 屈侯琰开口:“没闹出人命吧,秦英还活着吗?” 看到柳无言摇了摇头,屈侯琰笑了开来,笑得分外舒心,他挥了挥手指示意,魑魅便上前听命。 “你二人快马去一趟洛阳最大的钱庄,直接去庄主的宅子上,薛摩借到了寒玉棺,就将他带回射月坛。”屈侯琰说罢,魑魅二人便驱马离开了。 柳无言有些诧异:“你怎知道他会去那?” 屈侯琰转了转大拇指上的鹿骨扳指:“不然呢,他带着秦飒的尸体能去哪?当然要先找到可以完好保存尸体的棺椁,这世上还有比寒玉棺更好的了么?寒玉棺也不少见,而距离此处最近的便是洛阳首富家那一座,他自然会去那。” 柳无言倒吸了口气:“你对他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呵——”屈侯琰笑了,他全当夸赞来听,嘴角弧度得意:“要不然,他怎么是我亲弟弟呢?” “你说什么?!”鬼骨一脸惊诧地望向屈侯琰。 “到今天了,说了也无妨,你就从没有深入思虑思虑,你一直愤愤不平的九曲大法,我为何只教他而不教你?”屈侯琰边说边掸了掸衣衫上的灰,显得十分淡定。 鬼骨脱口而出:“我以为你只是偏心……” “他叫什么名字?” “薛摩啊……” “我是说碎叶城的名字。” “阿瑾。” “你就从没好奇过他姓什么吗?” 屈侯琰此言一出,鬼骨便愣住了,所有人都没有提过薛摩的姓,他以为薛摩是孤儿,所以没有姓。 屈侯琰望着远处,幽幽道:“他复姓屈侯,单名一个瑾字,他是我的亲弟弟,屈侯瑾。” 屈侯琰表情虔诚,说得极其认真,放佛初次见面一般,需要详细介绍。 “走吧,鬼骨,我带你去看看射月坛。”屈侯琰面色怅然:“那是之前景教所在的地方,你没见过,阿瑾,也没见过。” “等等!”鬼骨脑海中的弦一断,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问:“为什么秦飒会死?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灵山派和雁回宫的决裂根本就是人为的是不是?!” 屈侯琰望了柳无言一眼:“我以为你早告诉他了?” 柳无言叹了口气,垂眸什么也不说。 “你不说,那我来说,他总要知道的。”屈侯琰望向鬼骨道:“我们后面的计划便是派人去潜在沈扬清身边,然后促成灵山派与雁回宫决裂,这样一场备受瞩目的巅峰之战,我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出沈天行了。” 鬼骨一脸的震惊,他摇着头不可思议道:“为什么要像这样做?” “之前我觉得沈天行、涉远镖局、清源教还有那些人皆是卑劣鼠辈,死不足惜,可如今,你们这样做,又与那些人有何不同?”鬼骨的面上出现了几近死灰的失望。 “复仇东归,这本就是我们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就应该轰轰烈烈打上东灵山,哪怕遭全江湖之力围攻,哪怕血流干,哪怕骨尽断,好歹是一身明月清风,光明磊落,又如何能让一个女人,孤身犯险,打头阵?!” 而且那个女人居然还是秦飒?! 想到这里鬼骨觉得满腔的火焰挤在胸口,浇是浇不熄,却又燎不了原,只能直抒胸臆把话说得慷慨激昂,以求缓解。 屈侯琰的眸色一如既往的深邃黝黑,暗不见底,他漠然道:“一人之命和千万人之命,我倒要问问你,你若执掌景教,你要如何做?” 屈侯琰见鬼骨缄默不语,冷笑道:“打上东灵山?说的轻巧啊,鬼骨!” “你可以战死,我也可以战死,可我问问你,这一役后,沉冤如何昭雪,血仇如何得报?”屈侯琰乍然一身戾气吼咤道,柳无言吓得哆嗦了一下。 屈侯琰走到鬼骨身边,指着案几上的棋盘道:“鬼骨,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像这副棋盘一样,不是黑子就是白子的?”说罢,他拂袖而出,再没看鬼骨一眼。 柳无言缓过神来,她上前拍着鬼骨的臂膀,安慰道:“都过去了鬼骨……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鬼骨弯下身子,靠着柳无言的肩,显得无力极了:“如果我知道,哪怕我死,我也会阻止,不让秦飒去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柳无言拍着鬼骨的背,劝慰道。 倏地,鬼骨猛然直起身,蹙眉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么秦英呢,他是秦飒的哥哥,他不可能事先不知道的对不对?” 柳无言愣住了,她就这么怔愣地望着鬼骨,什么都没说,而鬼骨以为她是默认了,旋身便疾步出了门。 柳无言站在原地,疲惫似水草一样的,一下子就缠住了浑身,拖着人往深渊沉溺,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喃喃道:“鬼骨,其实,我也知道……” 灵山派正殿上,沈放看了众人一圈,最后,他望向沈霄道:“沈长老,还请告知我,沈天行人在何处?” “我们四人也是这一战才知道沈老掌门还活着,你问我要人,那……我也不知道啊!” 沈放看着沈霄那虚伪巧诈的嘴脸,冷笑道:“老匹夫,别以为我称你一声长老,你就还真当得起了!” “沈放,你不得……”无礼两个字杨玄展还没有说出来,沈放一挥长鞭“啪”得一声就打在了杨玄展身上,杨玄展直接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沈放执鞭指他厉声喝道:“要不是当年我爹交代,就凭你,也配和我平起平坐?!” “放肆!”沈霄一声令下,在场的人全都拔剑出了鞘。 沈放收了鞭,直视着沈霄道:“我姓沈,我父亲也姓沈,你们是如何厚此薄彼,沈天行杀了我父亲,尔等不仅将此种大事隐瞒于我,还助纣为虐,让我认贼做父,简直可恶!” 话一毕,灵山派弟子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沈霄见状,横眉道:“休得胡言!” “胡言?”沈放冷嗤一声:“尔等避世多年,如今为何会重出江湖,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你不仁!我不义!从今日起,我沈放和灵山派再无任何瓜葛!”沈放话语铿锵,环视了众人一圈道:“危墙将覆,危楼将倾,你们!好自为之!” 沈放一走后,灵山派彻底哗然了,江湖消息不胫而走,说是沈天行为了躲避景教暗杀,杀了沈厉后,取而代之,让逍遥剑认贼作父整整两载,人神共愤! 逍遥山庄从此自立门户,从前逍遥剑麾下的灵山派弟子尽数弃了竹叶袍,纷纷投奔于他。 “来了!来了!”门被人拍得震天响,伙计一边小跑,一边出声应门。 门一开,伙计便愣住了,来人衣衫不洁,上面泥水四溅,头发也是束得乱蓬蓬的,额前发丝四散,更是显得面容憔悴,她怀里抱着个女人,披风包着不大看得清样貌…… “你找谁啊?”伙计口气不善。 “我来找赵爷借一下寒玉棺。” 那伙计一听就怔住了,这来人穿得不怎么样,这口气倒是不小啊,他一脸嫌恶:“走走走,一边去,这寒玉棺也是你能借的。” 伙计边说就边要关门,薛摩二话不说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那伙计被门一反弹就摔倒在一边,他刚要发作,便听得来人继续道:“我找赵爷,借一下寒玉棺!” “诶——你这人!”伙计爬起来刚准备说道说道,衣衫便被人往后拽了一下。 “失礼了失礼了,我是赵氏钱庄的管家,薛老板要不要里面坐一下,我去问问我们赵爷。”这管家一把把那伙计护到身后,拱手作揖,姿态客气。 薛摩一开口喉嗓就全是腥味,他言简意赅:“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去问。” “好,你且稍等。”管家拽着伙计便往堂院里走,边走边道:“你不要命了,薛摩你认不出来啊?!” “薛摩?!我……我是真没认出来啊……”那伙计越想越后怕,薛摩若是一个人来也就算了,他抱着具尸体来求棺,自己还这般不客气,要不是管家来的及时……想着想着,那伙计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未几,那管家便就折回来了,他眼珠一转:“我们老爷说可以借给薛老板,就是……就是想问薛老板,是借吧?” 那管家故意把“借”字说得重了一点,薛摩也知他意思,把金叶子往他怀里一抛:“是借,用完便还。” 那管家展颜一笑:“倒也不急,倒也不急,薛老板,随我来。” 当把秦飒的尸身放进棺里的时候,薛摩的心才稍稍宁静了一分,赵家也十分识时务得不仅借了棺,还把运棺的马车也给备好了,才驾车出了门,魑、魅便已候在门外了,薛摩自然知道他们是谁派来了的,也不想为难他们,驱车和他们一道回了射月坛。 那管家看着薛摩离开的背影,摸着胡子啧啧哀叹:“哎,这江湖还是不入的好啊……” “怎么说?”伙计倒是一脸好奇。 管家摇着头合上门:“他抱来的那女子浑身是血,整条裙子都给染红了……” 伙计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连连点头,以示同意。 等到薛摩回了射月坛,屈侯琰倒是开心极了,这里荒废已久,杂草丛生,需要一处一处地修葺整顿,而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不耐烦,找来了最好的工匠班子,忙前忙后,跑进跑出,而这本不是他一教之主需要做的事情。 他一脸欢喜地跑去和薛摩说:“阿瑾,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新家,好不好?” 他一连来了三天,薛摩都无动于衷地趴在寒玉棺前,就这么痴痴呆呆地望着秦飒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刚开始屈侯琰还有点耐心,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可三天以后便彻底不一样了…… 瑶歌来给薛摩送餐的时候,眼睛哭得肿的像颗核桃,瑶歌以前是薛摩的近身侍女,她如果都这样了,那就证明屈侯琰已经全然乱来了。 薛摩支起了身子,蹙眉道:“你怎么了?” 瑶歌看了薛摩一眼,嘴一撇,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二城主,求你了,你别再这样了,教主现在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因为一丁点儿小错都能把人打得半死,柳姐姐和鬼门主这两日又不在,瑶歌真的好害怕,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出人命了……” 瑶歌边说边呜呜呜地哭起来了,看起来小姑娘真是被吓得够呛。 于是,这一日屈侯琰刚进门,薛摩便道:“我想洗一下。” 对于薛摩的转变,屈侯琰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笑逐颜开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你确实该好好洗洗了,你身上又是血腥味,又是汗臭味的,难闻得紧。” 房间里,瑶歌在帮刚洗好的薛摩梳头发,屈侯琰抱着件白狐大氅走了进来,替他披上后,望着瑶歌轻声道:“他怕冷,入冬了,太薄的披风就都不要了,都换成这种的。” 瑶歌乖巧地点了点头,屈侯琰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我来吧,你出去吧。” 瑶歌出门前,往里面望了一眼,不禁叹了口气,教主脾性委实古怪,要是都能像现在这样温润,那该多好,就像二城主这样…… 屈侯琰无意往铜镜里一瞥,便见薛摩的下颚上已然长出了许多青色的胡茬,显得他整个人颓靡萎顿,屈侯琰不喜,便去弄来了剃须的物什,他只有一只手,其实分外不便,但他还是饶有兴致地鼓弄起来。 薛摩面色木然,一语不发,由着屈侯琰替他打理。 第255章 血脉相连两重天(二) 捣鼓完后,屈侯琰细细地端详起薛摩来,五年不见,从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已然蜕变成清俊非凡的男子了,屈侯琰笑了笑,他望向铜镜里,他俩皆是一袭白衣,青丝瀑散,虽说是亲兄弟吧,虽说自己也是仪表堂堂,可薛摩那张脸却真真切切要精致许多。 “我们真的是亲兄弟吗,我怎么觉着我俩不像呢?”屈侯琰望着镜子里的人,也就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显出那么一丝一毫的无邪。 有侍者进来传话,道:“禀教主,有人前来拜访,说是想见一见二城主。” “就说不见!”屈侯琰一口回绝。 薛摩眼眸微动:“什么人?” 侍者道:“她说她叫李蔻青。” “青青?”薛摩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道:“让她进来吧。” 李蔻青进来,见着屈侯琰还是很规矩地说了一声:“见过屈侯教主,我来看看薛大哥。” 她来之前,万先生特意叮嘱,屈侯琰这人性情乖戾,要她多加小心,她本来还不信,这会见着了,才知她师父所言不虚。就比如此刻,有客来访,正常人定然会识趣地给他俩留个空间,而屈侯琰不仅没走,还非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俩。 “青青。”薛摩终于肯出点声响了,屈侯琰不悦地斜睨着李蔻青,薛摩继续道:“你从竹窥居搬出来了么?” 李蔻青点了点头:“白容想一死,万先生便来接我回郡王府了。” “哦……”听到白容想的名字,薛摩面有惆怅,倏尔他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们并没有公布,自然外人并不知道薛摩和景教的关系。 “我去了月满楼,那里的人都说你好久没出现了,我也是费了好些功夫,辗转多方打听才知道的。”李蔻青将她带来的精致小盒子往薛摩面前推了推:“笑鱼和我说了灵山派发生的事情,我实在担心你身体,给你带了些滋补的丹药,都是些有益练武的上品,希望能于你有益。” 薛摩嘴角不自然地弯了弯:“有心了,谢谢你。” 几月不见,薛摩羸弱得李蔻青心上一紧,他像个瓷娃娃一般,放佛轻轻一碰,便就要碎了,她看了薛摩这一袭白衫,突然就难过起来,她之前说过,她觉得他就应该白衣飒沓,风流倜傥,可万万不该是这样的白衣啊…… “咳咳——”屈侯琰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这位姑娘,薛摩现在身体不好,需要休息了。” “那薛大哥你好好养身体,我就先走了。”李蔻青知趣地起身,看着屈侯琰道:“叨扰屈侯教主了。” 李蔻青走后,屈侯琰叹了口气,姑娘是挺有礼貌,但!还是惹人讨厌!屈侯琰回身拎起那个精致小箱子,就要往门口走。 “不要扔掉。”薛摩出声制止:“那箱子里的丹药应该挺珍贵的,你不要浪费了。” 屈侯琰止了步,把小箱子一打开,随便拎出些来看了看,惊道:“嚯!小姑娘家家挺舍得的啊!” 他回头瞅了薛摩一眼,出声道:“来人!”两名侍者应声而入。 屈侯琰将那箱子递给他俩道:“二城主赏你们的,你们要拿了自己用也行,要拿出去卖了也行,都是名贵药材,定能卖个好价钱的。”那两侍者听罢,连声道谢,抱着箱子就出去了。 “我的药比她的还要好!”屈侯琰一脸骄傲地丢下这句话,才提步跨出了门。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说了两个字:“幼稚!” 然而,这种日子并没能维持个几天,等柳无言一回来,薛摩便又日日夜夜地守在寒玉棺前。 柳无言去看他的时候,薛摩就趴在棺边,睡着了,她刚走近就浑身一颤,哪怕她穿着厚厚的毛皮大氅,这间屋子的温度和寒玉棺当真相去无几。 柳无言叹了口气,屈侯琰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体内有火蛊,本就极度畏寒,这样下去,怕是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阿瑾。”柳无言轻声换他,薛摩醒转了过来,面色苍白,然而比这个更可怕的是,薛摩那双晦暗无光的眼眸。 柳无言叹息道:“如若秦飒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叫她泉下怎么安息啊?” 听到秦飒的名字,薛摩转而看了看冰棺里的人,他一脸疑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情,陷我于薄情,义,陷我于寡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情义这两个字是我不懂,还是他们不懂?” “是你们都懂,所以,才会是这个样子啊……”柳无言的话让薛摩彻底怔愣住了,他悲伤地望向柳无言,泪水潸潸而下。 屈侯琰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冲进屋子,一把揪起薛摩的衣领,狠戾道:“把秦飒埋了,把寒玉棺给我还回去!听到没有?!” “如果我不呢?”薛摩斜睨着屈侯琰,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惧他。 “你不?”屈侯琰一挑眉,咬牙切齿:“那我就一个一个杀你身边的人,就从瑶歌开始!” “你就只会用这种办法了么?”薛摩眼神冷淡:“你要是敢动她,我就带着秦飒远走高飞,你永远都别想找到我!” “你威胁我?!”屈侯琰有些诧然。 薛摩依旧面无表情:“是你先威胁我的。” 屈侯琰松了手,但两拳却攥得紧紧的,他一旋身忿然离开,可刚走到门边,眼一眯,又毫不犹豫地折了回来:“你知道秦飒为什么会答应去灵山派么?” “屈侯琰!”柳无言喝道,她立马去拽屈侯琰,她完全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便只想把他拉出屋去。 薛摩一脸茫然地站在那,悻悻道:“为什么?” 屈侯琰扒拉开柳无言道:“在寒山峰上,你宁愿坠崖也要去救池笑鱼的时候,秦飒就在那,她眼睁睁得看着你奋不顾身去救别的女人,她当然要去灵山派,她为什么不去灵山派?!” “不是的,不是的……”薛摩一脸意外地摇着头后退:“我救她不是因为……只是因为……” 脚跟猝然碰到寒玉棺,薛摩回头看着秦飒,他的心像是被人粗暴地撕碎了一般,抑或是整个人都被撕碎了,因为他全身都疼得厉害。 他弯下腰一把将秦飒搂进怀里,在她耳边急切道:“不是这样的,秦飒,你怎么这么傻啊……” 屈侯琰上前一把将他俩分开,柳无言想阻止,然而此时的屈侯琰已经愤怒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屈侯琰冷笑着:“嘁,我再告诉你个事实,秦飒本来不用死的,沈放已经把她救出来了,结果人家心心念念挂怀着沈扬清,她不顾一切哪怕是丢了命都要回去的!” 薛摩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喉头涌,他的双眼涨得通红,拼命地将那股甜腥往下压,终是不抵,一口喷了出来。 “薛摩!你怎么样?”柳无言触到薛摩的手,他烫得似是要烧了起来,柳无言急得回身推搡屈侯琰:“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嗤,人家夫妻伉俪情深,你以为你算什么?!”屈侯琰满脸不屑地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薛摩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柳无言刚要点他的穴,让他冷静下来,为他渡气,突然薛摩一把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扑到寒玉棺前,一把将秦飒捞起来质问她:“秦飒,你为什么要回去,你为什么要回去和沈扬清一起赴死?!为什么……你起来,你起来告诉我,为什么?!” 柳无言有些害怕了,薛摩的眼睛红得像是随时会淌下血来,虽然他现在依旧满面晶莹的泪水,他使劲摇晃着秦飒的身体,而秦飒自然耷拉着面无血色的脸,薛摩一启口,血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你是爱上沈扬清了是么?你说话啊,你说过要和我共生死的!可结果呢?为什么是和沈扬清……那我算什么,薛摩算什么,屈侯瑾算什么?!究竟算什么……” 鲜血渐染衣襟,柳无言还来不及点穴,薛摩终是眼一闭昏过去了。 薛摩醒来的时候,屋内亮着微弱的烛火,他一起身,趴在床边的瑶歌便醒了过来,她见薛摩醒了,欣喜道:“二城主你终于醒了,我去喊教主。” 薛摩一把抓住她,喃喃:“不用喊他了。” 瑶歌沉吟了一会,试探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教主的气?” 薛摩垂着头,不语。 瑶歌继续道:“其实……教主看到把你气成这样,他也挺后悔的,他守了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他也是入夜才走的,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薛摩瞥了眼榻边案头,上面摆满了各种吊气的稀世丹药,他微一运气,气脉运行顺畅,定是有人渡了大量真气予他,不是屈侯琰又能是谁呢? 脑袋转得有些迟缓,他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是为什么晕过去的,胸口又是一阵钝痛。 薛摩缓缓下榻,瑶歌急道:“二城主,你别起来,你躺着再休息休息呀……你!你不要再去寒玉棺那了……” 瑶歌的话没有起到一丁点儿作用,薛摩还是出了房间,瑶歌无奈地看着薛摩的背影,她忽地想到了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当真是贴切得很呐。 薛摩走在长廊里,往事一桩一桩,就如这散在夜空里的繁星一样,在脑海中渐次明亮。 薛摩行至寒玉棺旁,他静静看着秦飒安然的面容,倏地脸上就浮起了一抹嘲弄的笑容:“我还喝了你的喜酒,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薛摩狂笑着摇头,他感叹:“我当时就应该大打出手,就应该扯下那盖头看看,是什么样的沉鱼落雁之貌,让白容想也输三分!” 猝然间,薛摩止了笑,眼神变得淡漠而苍凉,他弯下腰几近半个身子都凑到了棺内,他捧起秦飒的头颅,神色阴鸷:“你的大喜之日,你明明知道我来了,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你竟然一动不动,你为什么一动不动,嗯?!” 薛摩似是换了个人,话语间满是愤懑怨怼,激动之处,甚至重重磕了一下秦飒的脑袋。 薛摩眸光一动,大概是碰撞声响又唤醒了他,他抚着秦飒的后脑勺,眼神悲戚:“疼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半晌后,薛摩将秦飒摆放好,他直起身,他的面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冷冽而诡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不好了,教主,二城主不见了。”瑶歌向屈侯琰急报。 屈侯琰挑了挑眉:“不在寒玉棺那么?” 瑶歌连忙摇了摇头:“不在,来报你之前,整个射月坛我都找过了。” “启禀教主。”又疾步跑来一人道:“断山刀也不见了!” “那我想,我知道他去哪了。”屈侯琰眉眼舒展,一副有好戏看了的样子,咂了咂嘴:“呵——有人要大祸临头了!” 自东灵山一别,池笑鱼便彻底失去了薛摩的消息,华浓将秦英带回了聚义山庄好生照料着,薛摩那一顿打着实实在,秦英不单单只是受了点皮外之伤这么简单。 池笑鱼实在担心得紧,恳求的次数多了,秦英也过意不去,便只说,不管薛摩在哪,他是定然会去雁回宫的。 于是,池笑鱼便在雁荡山下租了家农舍住了下来,华浓和顾子赫不放心便也要跟过去,这样一来,秦英便也只能过去,只可惜他们四人在雁荡山下呆了好些天,始终不见薛摩人影。 这一日,池笑鱼想去附近的镇上买些皮料,村民们都说这天是要下雪了,她也不知道薛摩什么时候会出现,可她是打定了主意势必要等下去的,不过农舍里过冬的物什,倒真有些短缺。 池笑鱼把手拢在嘴边呵着气,人一开口,话语便化白雾腾腾,这天也太冷了! “刚骑马过去那人是薛老板吗?”池笑鱼才出店门口,便听到路人絮絮而谈。 另一个人道:“不能吧,我刚扫了一眼,穿着一身白衣啊,薛摩不会穿白衣的。” “对哦,也是哦,大概是我看岔了吧。”两人边说边走远了。 第256章 断山背三千亡魂,业火铸心头魔障(一) 池笑鱼忙往路口看去,天气冷,路上行人也少,一眼便也看到头了,池笑鱼并没有看到什么骑马的人。 会是他么?池笑鱼只迟疑了一瞬,便立刻拉住缰绳,一蹬马镫上了马,是与不是追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总之只要有线索都是不能错过的。 雁回宫牌坊前,薛摩下了马,将酒瓮的封一掀,仰头一饮。 “喂——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雁回宫的巡逻门人见着一白衣背影,便朝着他嚷嚷道。 薛摩抬起手背拭唇上酒渍,他缓缓转过身,慢慢放下手时,一张鸷戾的面孔,笑容阴森。 “薛……薛摩……”那人也不是没见过薛摩,可不知怎地就是吓得腿一软,跌在了地上,他手脚并用着往后挪,薛摩一提步,他终是吓得屁滚尿流,嘴里高喊着:“薛摩来了——薛摩来了——” 薛摩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酒一口一口下肚,他动了动肩颈,暖和多了。 一排面孔在他眼前慢慢展现,他熟的,他不熟的,等终于上了阶,个个持剑相向。 “让开,我找白正光。”薛摩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薛摩!你还敢上雁荡山?白总务说了,你就是叛徒,人人得而诛之!”领头的大声应喝。 “让开,我找白正光。”薛摩放佛没听到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领头的一振臂,高呼道:“白总务说了,只要能杀了薛摩,必有重赏!杀啊!” 薛摩冷嗤一声,抬手往后背一抽刀,几乎只是眨眼间,薛摩便已穿过了最先扑上去的那一群人。 那刀身极窄,银光湛湛,有一丝血线顺着刀刃滑到刀尖,在刀尖处凝成了一颗鲜艳欲滴的红宝石,可这颗红宝石终是不堪重负,坠落到地上,碎了开来…… 以此同时,薛摩身后那拨人似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地全都倒了下去,血很快从他们的身下溢出,沿着台阶像赤红的蛇一样弯弯扭扭,蜿蜒而下。 “让开,我找白正光。”薛摩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然而眼前的人放佛听不懂一般,阻他去路。 薛摩嘴角弯了一下,笑容阴寒,他提起酒瓮最后灌了一口,反手拿刀,以酒洗刃,酒在触到刀面的时候,跳跃着往两边撒开,一时间薛摩身边酒香四溢,他眼皮一掀:“今天,我就要你们雁回宫,祭我断山刀!” “薛摩!你不要以为白宫主去了,你就……”站出来的人话还没说完,薛摩一甩手,一酒坛子便照着他脑袋抡了上去,碎片四溅,那人应声倒地。 众人见势,一哄而上,薛摩身法极快,闪转腾挪间,众人皆已倒地,横七竖八。 有血溅到薛摩额上,他嫌恶地抬手一擦,染红一片,愈发衬得他整个人可怖至极。 这哪还是从前在雁回宫唯命是从的薛摩啊?!后面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可是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有人高呼:“薛摩已经疯了,大家一起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薛摩冷眼看着蜂拥而至的人群,他的眼眸渐红,他不过想找白正光报仇,为何都要阻他?!凭何都要阻他?!冤有头债有主不好么?为什么都要逼他?!所有人都在逼他! 薛摩晃了晃脑袋,他头疼得厉害,一睁眼,他一路疾行,手起刀落,身后尸横遍野。 池笑鱼已经尽力往雁荡山上赶了,可惜并没能赶上什么人,正当她失落之际,一过牌坊池笑鱼一眼就看到了流星,她笑着驱马上前,在流星面前停了下来,暗舒了一口气。 然而,心还没有放在肚子里片刻,便又提到嗓子眼了,因为池笑鱼眼角瞥见有红色的东西丝丝线线地往台阶上淌了下来…… 她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马缓缓向前走,因为呈直角,被园林树木挡着,她只能看到最前面几道台阶,可是一股不祥的预感,却随着马渐渐靠近而愈演愈烈,那些红色的,分明是血! 渐渐地,长长的石阶终于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池笑鱼惊骇地瞪着双眼,不自觉地用手掩着嘴,她摇着头,完全不敢相信,她看到了什么。 长长的石阶已然变成了尸山血海,尸体密密匝匝,纵横交叠,骇人至极。 池笑鱼下得马来,嘴唇打颤:“薛……薛大哥……” 等池笑鱼缓过来后,她疯狂地往石阶上跑,对薛摩的担心,已经远远战胜了沿路的恐惧,她当然知道这些人是谁杀的,可是,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有些地方池笑鱼几不能下脚,她一边跑,一边哭,她白色的裙子和斗篷边缘都已然被血染红…… 马厩的马夫从棚里出来,望着这长长的台阶,望着这被血浸染的长长的台阶,嘴角慢慢勾起,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此时的薛摩已然杀红了眼,渐入魔障,稍微后面点的人腿都吓软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全都落荒而逃,而前面的却是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有人把兵器一丢,讨饶道:“薛摩,我们不拦你了,你不是要找白正光么,他……他……他就在正殿……” 有人启了头,其他人皆纷纷照做,兵器丢得哗啦响,没有人不惜命的! 薛摩皱着眉疑惑地偏了偏头,他好像没听懂一般,一脸木然,他缓缓提起了刀,瞬间又倒一片。 “薛大哥!!!”池笑鱼刚爬上最后的台阶,便是看到大殿前这样的一幕,她完全无法相信,薛摩本不是乱杀无辜之人,可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 那些人已经弃兵器求饶了!可是薛摩……还是全部杀了! 一进大殿,薛摩看到持剑后退的白正光,血红的眼眸里稍微聚了点光:“你没有逃,可真好,否则我掘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出来的。” 薛摩的语气里,已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了,那种木然,放佛他只是一堆零件拼凑起来的杀人机器,只是为了忠实地完成他主人颁布的命令而已。 第257章 断山背三千亡魂,业火铸心头魔障(二) 白正光心头大骇,此刻的薛摩,一袭白衣血染尽,放佛地狱里面上来讨债的恶鬼,虽说他恶名在外,可见惯了薛摩低眉顺眼的样子,又何曾见过这般? 此时,白正光考量了一瞬,他面前还有数人,皆是十二路鸿雁令上的死士,未必就不能搏上一搏,白正光下令道:“上!” 然,薛摩下手更狠厉了,他突然激动起来,边杀边吼道:“你们为什么把她杀了?!你们为什么要把她杀了?!我本来还可以问上一问的,为什么——为什么——” 白正光被那般诡异又迅捷的身法震慑到了,就这么一句话的时间,十来人尽数倒下,只可惜白正光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把刀直接向他劈来。 白正光勉强格挡住,望了望他手上的火陨一般的刀柄,诧异道:“断山刀?!” “怎么样,死在断山刀下,倒也算你的荣幸!你们用那般残忍的手法虐杀她,我对你们,已经很客气了!”薛摩说完,两人便彻底缠斗起来。 打斗间,白正光想分薛摩的神,希望能趁机逃走,乍然想起他刚才怒吼着说的话,便激他道:“问什么?你想问什么,你想问问你的青梅竹马,为什么要折回灵山派吗?” 闻言,薛摩的眸光终于有了点波澜,他突然停了刀,眼神急切地望着白正光,白正光冷笑道:“她已经逃出去了,我们本来是没有找到她的,结果人家姑娘担心沈扬清的安危,硬生生跑回来的!你懂吗?!她是后来折回来的!” 薛摩脚下一软,刀尖撑地,才勉强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以为屈侯琰所说的那些是骗他的,到头来,竟全是真的! 白正光见薛摩神思涣散,知道起作用了,便继续激他道:“你知道她临死前嘴里念叨着是谁的名字吗?” 薛摩一掀眸,那眸子里尽是满满的无助和逃避,白正光启唇:“是沈扬清,不是你,到她临死前,她嘴里念叨的都是沈扬清,不是你!” 薛摩像根木桩一样,被钉在了原地,因着极力压制着气息,他苍白的嘴唇都在颤抖,白正光见时机正好,遽然动身,向门外疾行,薛摩反应过来,一阵风过,断山刀直接刺心而过。 白正光正低头望着刀刃,倏地刀又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弥留之际,他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你这般密谋于容想……如今……还屠她雁回宫……你……薛摩……如何对得起她……” 薛摩的眼眸动了一动,可随着白正光倒了下去,便又恢复了死寂,放佛一汪死水,再难起波澜。 “呜呜——” 殿一角有人憋不住哭出了声,太暗了,看不太清楚,薛摩一阵疾行,像拎只鸡仔一样,便将那人拎了起来,十一二岁的女娃,抖得厉害。 “薛……薛楼主,别杀我……我还给你送过饭的……求……求你了……”女娃儿哆哆嗦嗦勉强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薛摩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着她,一脸思索,放佛真的在想,她是不是真的给他送过饭…… 他怎么会露出这么无辜的表情? 女娃儿愣住了,竟也忘记了求情,放佛刚才那些杀伐并非出自他手,只是大家都搞错了,直到薛摩又缓缓提起了刀…… 女娃儿缓过神来,哭喊着拼命挣扎,薛摩手一动,突然臂上一凉,有人按住了他。 薛摩回身一看,眸光一荡,手便松了,那女娃儿见势逮着这个间隙便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大殿。 “你还要再杀多少人,连上我,够不够?”池笑鱼面容坚定,眼眸决然。 秦飒的面容开始不停闪现,这样的目光只有秦飒才会有,刀“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薛摩欣喜地一把搂过池笑鱼,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秦飒……秦飒……”他在她耳边连声呢喃,他拥抱的力度之大,池笑鱼几近要不能呼吸了。 薛摩松开了她,转而双手捧着她的脸,慢慢摩挲,他眼眸通红,眸光炙热而迷乱…… 他周遭血腥味弥漫,到这一刻,池笑鱼终于开始害怕起来,这已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薛摩了。 他的手掌上有薄茧,摩挲她脸庞的时候,有一种麻麻的触感,池笑鱼稳了稳心神,她要让他清醒过来,可……如何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薛大哥……”池笑鱼试探地轻声唤他,可他却似是有些不满,手上微微用了力,却还是笑着道:“叫我瑾哥哥!” 池笑鱼不知道为什么薛摩会要求她叫他“瑾哥哥”,转念一想,应该是秦飒才会这么叫他,他把她当成秦飒了。 她见他眸光渐渐温和,大着胆子鼓起勇气道:“薛大哥,我不是秦飒,我是池笑鱼。” 薛摩的身体明显愣了一下,他眼神骤然狠戾,池笑鱼还没想明白她这话哪里得罪他了,身体猝然一晃,薛摩一把将她抵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吻倏地落到她额头上、眉眼上、唇上…… 池笑鱼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耳边只听到薛摩愤怒而苍白声音:“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你要和他走么?” 热气直窜入耳膜里,池笑鱼已经完全懵了,他像条蛇一样,她整个人都被他给扣住了,他细密的胡茬剐蹭着她的脖颈,又痒又麻,还有点细微的痛感…… “薛大哥!薛大哥……你冷静一点!我不是秦飒!”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后,池笑鱼开始拼命反抗,但力量悬殊,当真蚍蜉撼树。 “呲啦”一声她的领口直接被撕了开来,池笑鱼惊呼出声,带着哭腔:“我不是秦飒!薛大哥,你醒一醒……” 薛摩也怔愣着停了下来,他满脸疑惑地望着池笑鱼的锁骨,嘟囔:“牙印呢?!你这里不是被我咬了个牙印吗?” “所以说,我不是……”池笑鱼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她一声凄厉的尖叫便直直破殿而去。 薛摩一口就朝着那个位置咬了下去,下口之狠,直接咬穿了血肉,池笑鱼疼得直倒吸气,她彻底绝望了,也不再推搡薛摩了,这根本就不是她的薛大哥,不是! 第258章 断山背三千亡魂,业火铸心头魔障(三) 满嘴甜腥的味道让薛摩愣了下,脸颊边湿湿凉凉,他一摸才发现已经洇湿了一片衣襟,他松了口,血就顺着池笑鱼的锁骨上流了下来,那里已经是血肉淋漓…… 他缓缓抬起头去看她,池笑鱼瘪着嘴,早已泪流满面,她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陌生和委屈。 唇齿间,血的滋味终于让薛摩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他立刻松了手,后退了两步。 池笑鱼伸手拉了拉斗篷,想把肩头遮一遮,布料盖到锁骨的时候,疼得池笑鱼嘶了口气。 薛摩想帮忙,刚走上前,池笑鱼便吓得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她一脸警惕地睇视着薛摩。 那种眼神…… 薛摩眸色渐暗,他看了看自己手足无措伸出的双手,颓颓然又放了下来。 一转身,看到殿里躺着些零散的尸体,他开始清醒过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而池笑鱼又看到了些什么,薛摩无声地笑了…… 这样也挺好,不会有人,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薛摩一弯腰,将断山刀捡了起来,他走到白正光的面前,一刀就将他头颅割了下来,他拎着,面无表情地往殿外走。 出了殿,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让薛摩瑟缩了一下,原来,天降大雪了,纷纷扬扬,一眼望去,天地茫茫…… 秦飒喜雪。 薛摩仰起头,风雪直入他怀,它们落到他头发上,落到他长长的睫毛上,落到他嘴唇上,一丝一丝,一点一点,似温柔爱抚,情意绵绵。 薛摩笑了一下,那笑容兀傲且释怀,他启口:“容想,你有句话说得很对,我,薛摩,不配得个完满。” 薛摩快步下长阶,长长的白石阶雪已覆上,他靴踏过的地方,落脚生花,一朵朵血莲渐次绽放,若是地狱有路,想来,也不过这般。 此一战滚雪球般地在江湖传了个遍,经过说书先生的嘴,便愈发令人发指了,说雁荡山枉断三千条人命,上天都看不下去了,天降大雪以作坟;说断山刀真真当世神兵,所向披靡,无人能敌;说白正光身首异处,那头颅就拴在马尾上,招摇过市;说薛摩一袭白衣进,一袭红衣出,天地变色…… 池笑鱼回了聚义山庄,每日每日沉默得紧,一语不发,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见过薛摩,见过雁荡山上发生了什么。 而秦英自薛摩下了雁荡山,便一直跟着他,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如影随形,却又不被人察觉。 当晚,薛摩把身上的衣服一换,往水槽里面一丢,整条水槽顿时血染,秦英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水槽,看着看着泪湿衣襟。 华浓劝慰道:“这些血不是薛摩的。” “我知道,正因为这血不是他的……”秦英眼眸晦暗无光:“华浓,这一次,我彻底把他逼上不归路了……” 华浓没听明白,一脸疑惑还没来得及发问,秦英便道:“我会像这样,跟他很长时间,你不用担心我了,先回聚义山庄吧。” “我才不走,要是他见着你了,又像上次那样……”把你打个半死!后面这句华浓烂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她一抱臂,坚决道:“反正我不走!” 秦英还在思索怎么劝会比较管用,倏地,眼角瞥见她那倔强的背影,便又觉得也许劝什么都未必有用,便也只能作罢。 最后,薛摩还是回了射月坛。 屈侯琰欣喜地发现,这次回来薛摩便似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把自己困在寒玉棺前,会思饮食,会论事务,一切好似是回到正轨了…… 这日,主殿上,两位长老正在和屈侯琰议事。 钧天长老道:“教主,秦英已经失踪多日,还请加派弟子尽快寻他回来。” “他不是失踪。”屈侯琰还没开口,薛摩便道:“是我让他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可他是景教护法啊!哪有景教护法不回景教的道理?!”钧天长老据理力争。 “那也行,他回,我走!”薛摩明显置气了。 “依他!依他!”屈侯琰摆了摆手,示意长老别再说了,脑袋一转,忽又道:“以前江淮阿瑾手下那么多派系,全交给秦英去管。” 这样一来,两边不得罪!屈侯琰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赞叹一番,钧天长老又道:“江湖上,已经传开断山刀的事情了,为防有人来盗刀,引出事端,要不然还是先把断山刀藏起来了吧。” “藏什么,有什么好藏的?!”毫不意外,薛摩心头那股火又被点燃了:“从今天起,断山刀我就背身上了,谁有本事,且来取!” 两位长老那是愁云满面,而一旁屈侯琰却是喜笑颜开,他好久没见那么活灵活现的屈候瑾了,要么他就死气沉沉,要么他就不苟言笑,现在这般当真是他求之不得,屈侯琰又摆摆手:“随他!随他!” 这次议事,薛摩不喜,他旋身便出了殿,两位长老埋怨道:“教主,你也不能这样由着二城主啊!” “那……他是我弟弟嘛……我不护着他,还能护着谁嘛……”屈侯琰边说边拿起块布开始擦拭他的银钩铁臂,看样子也是不打算再议下去了。 两位长老悻悻出了殿,钧天长老直摇头道:“瑾儿在,琰儿脾性确实不那么古怪了,可瑾儿在,琰儿这也太由着他了……” 玄天长老不禁感叹:“哎,小时候那道人说的话,怎么就一语成谶了呢!” 钧天长老无奈道:“要是那俩老头还在就好了……” 想当初四大长老,屈侯琰断臂那次,死在沈天行手上死了俩,现只剩他俩,要辅佐他们两兄弟还真是不易,人长大了,翅膀一硬,还指不定谁听谁的呢? 俩人想到这,一阵唏嘘,絮絮叨叨地说着走远了。 不知道在山涧走了多久,池笑鱼渴得紧,耳边听见泉水叮咚,她急忙朝着水声处跑去,望见潺潺小溪时,她欣然莞尔…… 手掬一捧饮下,清泉甘冽,她开心得掬了两捧水拍在脸上,正觉舒心时,睫毛上沾着的水滴却忽然有了颜色。 她吓得急忙眨了眨眼睛,稳住心神,往手上一望,指缝间原本清冽晶莹的水滴现下全变成了鲜艳浓稠的血浆! 脚一软,池笑鱼瘫在了地上,而眼前,哪还有什么清澈见底的溪水,一汪诡异的血河,就在眼皮底下,奔涌而去…… “啊!”池笑鱼惊呼一声,翻身而起,后背黏嗒嗒地已然湿透,而眼前却是黑黢黢的,只有一片月光吝啬地洒了进来。 原来是梦……池笑鱼缓缓吐了口气,还好没有惊动守卫。 她起身,将灯点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桌上一张纸笺还好好地放在那,这是白天信鸽捎来的,是华浓写的。她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信笺,她才做噩梦的。 池笑鱼幽幽叹了口气,把纸笺摊平,又重新看了一遍,上面说,薛摩已经渐渐走出来了,不再沉湎伤怀,又重新是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薛摩了,还让她也不要再挂念了,多想想自己。 从前对于薛摩的事情,不管多出乎常理不为人所容,但那也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以震慑,直到雁荡山一役…… 恐惧吗?是恐惧的。想远离吗?也是想远离的。她不是没有做过挣扎和尝试的,只是锁骨上的伤总会在不经意间提醒着自己,这是谁留下的,而后,脑海里便都是那突如其来的吻和胡茬蛮横的剐蹭…… 这世上一定是有邪物,不然又怎么会造出蛊惑人心这个词呢?池笑鱼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笑容便又僵住了。 “绝非良配……”池笑鱼慢慢回味着白容想临死前一口咬定的那句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我真的应该出去走走了。”自打池五爷死后,池笑鱼就一直在暗暗准备西行的事宜,碎叶城二城主,碎叶城远在千万里外,那的人又怎么会杀了她五叔呢,多想无益,究竟怎么回事,她去碎叶城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想到这,池笑鱼走到书桌前,缓缓提起了笔…… 这夜薛摩又到寒玉棺前了,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去了,可他实在想她,再不来的话,他怕自己也伪装不下去了…… 薛摩看着秦飒静谧的脸庞,叹了口气,心里嘟囔,你倒是解脱了,那我呢?弥留之际你可有那么一瞬想到我呢,抑或想的都是…… 思及此,心口一阵剧痛,薛摩便也不再深究了,他弯下腰,轻轻把秦飒抱起来,抱进怀里。 她好冰凉啊,有那么一瞬间薛摩都觉得自己抱的是块寒玉罢了。 有轻微的脚步声,薛摩撇头一看是柳无言,薛摩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话,可还是不由自己道:“无言,我从来没想过,我能肆无忌惮抱着她的时候,她会是具尸体……” 薛摩的语气里不再有愤懑和伤恸,倒是透着一股想不明白的无奈和诧异。 体内火蛊轻窜,薛摩眼眸一垂,轻轻将秦飒放回棺中,柳无言劝慰道:“慢慢……会走出来的。” 薛摩点了点头,道:“你帮我选个日子,我把她埋了吧。” 柳无言欣慰地点着头:“你想好了?” “嗯,如今大仇也报了,总该要入土为安的嘛。”薛摩平和的语气让柳无言委实欣喜。 体内火蛊又窜了一下,薛摩扫了一眼所有的窗户,不知道他在哪,可薛摩知道他来了又走了。 以他的轻功造诣,薛摩本是不可能察觉出来的,可在寒玉棺这种极寒的环境下,自己体内的火蛊已是极限,而他身携冰蛊,寒气凌人,才稍微一靠近,他体内的火蛊便有异动,于是…… 薛摩叹了口气,轻轻关上房门。 薛摩回了自己屋子,刚准备熄灯,屈侯琰就走了进来,他应该挺开心的,走路都有些一蹦一跳的。 薛摩瞥了一眼,一脸默然。 “我今晚能在你这睡吗?” 薛摩抱臂:“我床小,睡不下。” 屈侯琰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斜睨着薛摩的那张足以容纳四五人共眠的床榻…… 算了,心情好,不生气。 屈侯琰走到窗下的小榻上,那里无枕无被,空有一席凉席,不过倒也合他心意,他怕热的很,虽然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 他身体一溜,便窝了上去,面朝内,就拿背对着薛摩。 薛摩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睇视着他,要不是因为他是他哥,他真的很想把他拎起来,丢出去! “哥哥。”薛摩开了口:“你畏热,我畏寒,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黏着我一起?” 屈侯琰骨碌一下,翻起来盘腿坐着:“这人世间,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在这里,我就觉得,我不是那种举目就无亲的可怜人。” 屈侯琰仰面看着他,眼睛粲然,光华间都是诚挚,而这种诚挚在屈侯琰这种人身上绝对是凤毛麟角。 薛摩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是有人病了的,要么是他病了,要么是自己病了,要么两个人都病了……跟病人,又计较什么呢? “瑶歌的姐姐呢,她为什么没有跟着你一起来?” 屈侯琰咻地垂下了头,特别像做错事的孩子。 “死了?”看到屈侯琰的动作,薛摩心上一寒。 屈侯琰点了点头。 “为什么死的?” 屈侯琰蹙了蹙眉头,他有些讨厌他这么不依不饶的。 见薛摩没有就此打住的打算,半晌后,他磨磨蹭蹭地从袋里掏出了那块碎了的羊脂玉递给他。 薛摩望着手中碎了的羊脂玉扇卡,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要的话,我再做个予你便是,羊脂玉也不是难得,你又何必为了这个下杀手呢?!” “哦。” “哦?”薛摩一腔血堵在了心口,他被气得来回踱步,思来想去,忿忿道:“要不是你是我哥哥,估计早被我一刀给宰了,就你这种脾性,留着也是个祸害!” “你!”屈侯琰猝然抬起了头,眸光破碎:“你想杀我?!” 薛摩真是被他气得不轻,斜乜了他一眼,冷声冷气:“我只是说说!” 说罢,便把灯吹了窝进了他的软榻里,被褥很厚,还加了毛皮毯子,可他真是冷得浑身打颤! 半晌后,黑暗里飘出来一句话:“哥,你以后别再乱杀人了。” “好。”这个‘好’答得很快。 第259章 远走高飞(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屈侯琰翻了个身,他的右手就碰到了银钩铁臂上,摸了摸,格外冰凉…… 屈侯琰回想起了那天,断臂之后他们仓惶而逃,点穴止血后也只是找了个地方简单包扎了一下,长老们怪他冲动,更怨屈侯瑾鲁莽,他疼得满头都是密密匝匝的汗珠,屈侯瑾瘪着嘴,拿着帕子替他一一拭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屈侯瑾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关心的情绪。 在碎叶城的时候,表面上他好像对谁都很严厉,屈侯瑾也不例外,可是私底下,对于他的这个弟弟,哪怕用巴结讨好这种词,都并不过分,只可惜,屈侯瑾并不买账,对他,永远都是冷面冷语…… 他希望屈侯瑾认他,可是,在碎叶城那六年里,他一声哥哥都没叫过,直到他私自去会沈天行,直到他为了救他,断了一条手臂。 屈侯瑾十七岁时,执意要进中原,太危险了,他不允,然后屈侯瑾说了一句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怀的话,他说,“我欠你一条手臂,不用整个江湖来偿还你,又怎么显得郑重其事呢?” 想着想着,天边泛鱼肚白了,屈侯琰笑了笑,他想,他这臂断得也不怨…… “我要去一趟雁回宫。”薛摩声音乍起,屈侯琰一个激灵便翻身坐了起来。 “还去那干嘛,这不都……”屈侯琰及时咬住了舌头,没有说这不都被你杀了个干净了么…… 薛摩表情木然:“去看看,给容想赔个不是。” 屈侯琰小声嘟囔:“也不怕白容想从墓里爬出来把你给撕喽!” “你在说什么?声音太小了。”薛摩整理着衣襟望向屈侯琰。 “呃……”屈侯琰灵光一闪,道:“我是说,陆师兄好像还在那,你帮我问问他,他是要回裴将军那,还是回射月坛?” 薛摩顿了顿道:“你不要逼他回射月坛。” 屈侯琰忙道:“我不会逼他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一心向军,我怎会逼他?况且,他能入中原帮我们这一遭,我已经分外感激了!” 薛摩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瞬,这话出自他口,让薛摩有那么点点不太适应。 再次进入雁回宫,并没有薛摩所想像中的那种百感交集,他无比平静,雁回宫也依旧在忙忙碌碌,看服制,有人成了它的新主人了。 “薛摩,你怎么还来?!”有人诧异。 “你都杀了那么多人了,还不够么!”有人忿忿。 在所有人眼里,虽然现在的薛摩一袭白衣,可怎么看,都比他当初一身红装时可怕多了! 薛摩启口:“让我见一见白爱临。” 众人正在面面相觑时,一名弟子跑下来道:“薛老板,白掌门有请!” 两人大抵也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见面,不过白爱临也着实好涵养,依旧一派温文尔雅,哪怕面对的是薛摩。 白爱临先开了口:“薛老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薛摩说明来意:“我想到白容想墓前祭拜一下。” “好,就在后山,我让人给你带路。”白爱临的干脆让薛摩大为意外:“我以为……你定会阻止……” “有用吗?”白爱临望向薛摩:“我阻止,有用吗?” 薛摩明白他的意思了,确实无用,哪怕是夜深人静来暗祭,他也是要祭的,而白爱临不作无谓挣扎。 临走前,薛摩回首问道:“想报仇么?” “想。”白爱临面容决然:“可是我不清楚我表妹究竟算自杀,还是算死于沈扬清手里,抑或算死于你手里?” 薛摩没有给他答案,走到门口时,白爱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会报仇的,只是,不是现在。” 薛摩欣慰地笑了笑:“雁回宫在你手里,容想在九泉,应能安心。”说罢,薛摩疾步往后山走去。 白容想的墓就立在芦苇荡边,远远望去苍茫中有一种道不明的坚毅遒劲之感。 “大雁,是忠贞之鸟。”白容想的话语突然浮现在薛摩耳边,薛摩心上叹了口气,是啊,忠贞之鸟。 待走近了,薛摩才发现墓边还坐着一个人。 薛摩轻声唤他:“陆师兄。” 陆以烈的目光渐渐聚焦到来人身上,他看着薛摩微微笑了笑,伸出了手。 薛摩握住他的手一把就将他拽了起来,陆以烈细察了薛摩一番,问他:“你还好吗?” “我还好。”薛摩意有所指地反问道:“可你看起来不是很好,你经常来她墓边么?”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总觉得切身体会了一遍天意无常这四个字。”陆以烈望着远处群山绵延,长吁了口气:“若白容想不是困于一个沈扬清,这中原迟早会是她的天下,也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你喜欢上她了?”薛摩脱口而出。 陆以烈眸光坦荡,丝毫不避忌:“如果心疼算得话,那便是吧。” 薛摩挑了挑眉,转了话锋:“白爱临是你找来的吧?” 陆以烈点了点头:“我在整理宫主遗物时,发现了封信,白家百年基业,她不想断送在她手上,总要有人来接管的。” “信上……她……有说我什么吗?”薛摩望着陆以烈,期待他能说些什么,破口大骂的那种最好,只可惜陆以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罢了!”薛摩狠狠地叹了口气,他望着新碑瘦坟,双膝一跪,执起酒坛和酒碗,倒满,一口饮下。 第一碗,祭三千亡灵! 第二碗,忆你我故交! 第三碗,敬不得完满! 祭完后,薛摩依旧跪得笔直,陆以烈弯下身子,将他搀了起来。 薛摩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剑穗,递给陆以烈道:“我哥哥让我转交给你,他说,他已经保管很多年了。” 陆以烈看着这个剑穗,十分得眼熟,他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道:“这很像我哥的剑穗,可是……细节上又很是不同。” “这是当年你哥和你嫂子做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薛摩的声音极轻,像是担心会惊扰到了什么一样。 “原来是做给我侄儿的。”陆以烈热泪盈眶,却还是笑着道:“我素未谋面的侄儿……” 薛摩拍了拍陆以烈的肩道:“万卷阁,我们又重新修复了。” 当年为了不让万卷阁的秘籍落入贼寇之手,陆家夫妇硬是一把火烧了万卷阁,而他二人亦是葬身火海,当时的陆夫人已经怀有数月身孕! “重新修复了吗?”陆以烈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薛摩道:“当然了,陆叔叔和陆姨用生命守护的地方,我们自然会修复的。” 陆以烈垂眸笑了,他将那个剑穗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薛摩望了眼前方,道:“陆师兄今后作何打算?” 陆以烈道:“待雁回宫的事务完全交到白掌门手上之后,我便去找裴将军,他还在等我。” “安西……”薛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竟然自己也不可能去,又何必多此一问,他一拱手道:“那陆师兄,就此别过,万望……多加珍重!” 薛摩刚走了几步,“阿瑾!”身后陆以烈的声音传来,他回身望他。 陆以烈一脸慷慨,道:“从小时候,我便知道,你和屈侯琰不是一路子的人,这大千世界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若是有朝一日,你厌倦了这名利场之事,你便来找我吧,师兄带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声惊日月,气震山河之像。” “好的,陆……”薛摩眸光一热,恳切道:“好的,陆将军。” 陆以烈会心一笑:“一路走来,诸多称谓,还是将军二字,最合我心!” 看着薛摩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之间陆以烈放佛预感到了什么,他放声喊道:“你会来的,对吗?” 薛摩没有回头,他只是抬了抬臂,这个动作在陆以烈看来,更像是为他打气,而薛摩,没有说好或不好…… 下了后山,远远便见白爱临在等着他,薛摩有些意外,上前道:“白掌门应该不是来送客的吧?” 白爱临道:“我有一事想问一问薛老板,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薛老板莫要怪罪。” “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白掌门但问无妨。”薛摩道。 白爱临垂眸思虑了一瞬道:“薛老板可有拿走落霜双剑?” “落霜剑丢了?!”薛摩一脸讶异。 见薛摩这般反应,白爱临心头一沉,看来他连落霜剑丢了都还不知道,叹息道:“雌雄双剑都不在了。” 薛摩眉头一蹙,陷入了沉思,白爱临拱手赔罪道:“刚多有唐突,望薛老板海涵。” 薛摩回过神来:“无碍,白掌门不必多礼。” 薛摩骑上流星,两人作别后,薛摩便下了雁荡山,只是,薛摩依旧意外,那落霜剑去哪了呢? 这种上过试剑大会的当世宝器,哪怕是有人盗了,那也不敢拿出来用,那既然如此,又盗它作甚呢?当传家宝收藏啊?! “怎么会这样?!”华浓一脸的焦急和无奈。 “怎么了?”秦英把他手中的信笺拿过来看了看,这是顾子赫的飞鸽传书,那说的必然是聚义山庄的事情。 果不其然,池笑鱼留书一封,出走了,没有说要去哪,没有说要去办什么事,没有知会任何人,连顾子赫都没有,上面只说,让大家不用担心,她会自己照顾自己。 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池笑鱼再也不是当初高门大院里的大家闺秀了,虽说如此,但事情还是有些出乎秦英和华浓的意料,按理讲,他们觉得,再怎么样也会告诉顾子赫的吧…… 时间一直在催人成长,外人都以为那是一蹴而就,只有你自己知道它早已渗透已久。 薛摩按日子回了射月坛,因为他要开始着手秦飒的丧事了,办得倒也简洁,薛摩不让屈侯琰插手,屈侯琰倒也落得个轻松,看着他忙进忙出…… 隔日,秦飒终是下葬了,了了这桩心头大事,屈侯琰总算把心腾出来开始料理灵山派和雁回宫都突然倒塌后,这个支离破碎的江湖了。 他短短数日内走访了河洛的好些门派,薛摩不愿与他同行,嫌太累,他便也不再强求,只是说让他在射月坛好好休息休息,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便日甚一日的心慌,他在去丐帮的路上,给射月坛发了好几回信,然而收到的回复却是千篇一律的:未归。未归。未归。 葬了秦飒,薛摩说他要去趟洛阳钱庄,送还寒玉棺。 他没有起一点疑心,他觉得薛摩放下了,而薛摩这一久的表现也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只是现在…… “魑!”屈侯琰一声令下:“你速速去一趟洛阳钱庄,问一下薛摩有没有来还棺,我也暂时不去丐帮了,我就在前面的驿馆等你消息,你快去快回!” “属下得令!” 望着魑骑马疾驰的身影,屈侯琰忽地一阵烦躁。 当晚魑便回来了,他在驿站门口踌躇半晌,魅正巧撞见,他朝着魅摇了摇头,两人一对眼,皆知大事不妙! 薛摩根本没有去洛阳钱庄还棺! 屈侯琰得到这个消息时,连夜便率众人回了射月坛。 站在秦飒墓前,屈侯琰脸色阴沉得紧,他森冷冷地道:“死算什么,就应该挫骨扬灰!” “开棺!”屈侯琰冷呵一声。 柳无言刚要上前劝道,便被鬼骨一把抓住了,鬼骨看着她摇了摇头。 墓被掘了,开棺的那一刻,众人都愣住了,棺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屈侯琰望着这座假墓,额上的青筋突突地在跳,头疼到扶额,他一字一字道:“我的好弟弟,你好重的心机啊!”说罢,他旋身一掌就劈在秦飒的墓碑上,碑文尽碎! “追!所有人都去追!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给我带回来!”屈侯琰这命令是下了,只是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追?往哪个方向追啊? 柳无言上前道:“阿琰,他就是算定了你一定不准他离开,所以他才做这么周密的计划啊!他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就这样让他带着秦飒走,不好吗?” 第260章 远走高飞(二) 屈侯琰一把就将柳无言掀开,她往后踉跄了几步,所幸鬼骨扶住了她。 “好?哪里好?”屈侯琰整个人阴郁得有些可怕:“他怎么能走?!他不在,我日复一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屈侯琰!”柳无言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他是屈侯瑾!他是你的亲弟弟!” 整个景教,除了薛摩,也就剩柳无言敢这么和这位教主说话了。 屈侯琰冷笑一声,走到柳无言面前,在他的瞳孔里,柳无言看到了什么叫癫狂:“所以啊,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凭什么秦飒要带走他呢?” 众人怔然,动静闹大了,两位长老也赶了过来,屈侯琰看了看这场面,实在不适合议事,勉强摁灭心头火苗,道:“都先去休息吧,明早再议。” 后山上,柳无言眺望着这黑漆漆的夜空,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怎么还叹起气来了?”鬼骨拿了件毛皮斗篷披在了她肩上。 柳无言瘪了瘪嘴:“就是觉得,所谓黎明,还早得很呐!” 鬼骨一脸狡黠道:“想要我安慰你嘛?” “想。”柳无言乖乖地点了点头。 鬼骨一抱臂佯装生气道:“你什么都瞒着我,又不和我说,我怎么安慰你呀?” 柳无言无奈苦笑:“你真的是很讨打啊!” “你笑了就好。”鬼骨此言一出,柳无言才明白他用意,在这种境况下,一时间竟也觉得庆幸,遂道:“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啊?”鬼骨终于问出了他心头的疑惑:“为何阿琰在薛摩的事情上会这般偏执啊?” 又何止是偏执啊……柳无言倒吸了一口气。 “阿琰对薛摩的态度真的很……很奇怪……”鬼骨微微偏着头,样子看上去真的很不理解:“虽然大家都说阿琰对薛摩太过严厉,训练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可私下里我见过他俩相处,阿琰他……” “他怎样?”柳无言听出了点话外之意,忙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鬼骨点点头道:“还在碎叶城的时候,有一次,大家出行动,回来的时候,薛摩受了伤,也不知他俩出了什么嫌隙,阿琰亲自给他煮药,煮一碗来,薛摩洒一碗,我都记不得洒了几碗了,反正到最后,一地的药碗药渣,那地就跟洒了水一样……” 鬼骨挑了挑眉:“然后诡异的事情来了,阿琰真是一点都不生气,耐心满满地继续煮,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中了邪了!” “后来呢?”看来鬼骨是真的想不通,柳无言听着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想笑。 鬼骨继续道:“后来阿琰继续把药碗端来,薛摩接过去了,我以为不管为了什么,这般折腾也算是赔罪了,哪想啊……” 鬼骨朝着柳无言眨了眨眼睛,倒吸了口气:“薛摩把药碗接了过来,让阿琰站远一点,阿琰还乖乖地照做了,你猜怎么着,薛摩抬手就把那碗砸阿琰额头上了呀!” 讲到激动处,鬼骨还模仿着做了一下砸碗的那个动作,当真绘声绘色:“我跟你说,那药汁洒了一身,阿琰的额头一下就流血了!” 鬼骨的语气间,难掩心疼:“那血都直接漫过眼睛淌到下颚上了呢!” 柳无言恍然大悟道:“原来他的疤是这么来的!” 屈侯琰额头上有块月牙状的疤痕,她曾问过他,毕竟能这么伤到他,柳无言觉得也是种本事,只是他当时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怕她会去责问薛摩吧…… 柳无言面容一凛,望向鬼骨:“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鬼骨眼神飘忽,嘿嘿直笑:“那还不是跟着秦英,梁上君子当惯了嘛。” 柳无言好笑道:“你就想着秦英不在,故意栽他身上的吧?” “没有,真的!”鬼骨眨巴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整个人一下显得无比柔和。 柳无言笑了笑,没有再深究他:“所以,自那次后你就觉得阿琰实在偏心薛摩,所以你这个小气鬼就开始处处和薛摩作对了,对吧?” 鬼骨连忙摆手:“哪有,没有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薛摩过分了些……”大抵觉得自己占理,又理直气壮道:“那……总要有人治治他的嘛!” “你知道阿琰为何这般迁就薛摩么?”柳无言没有等鬼骨开口,直接道:“那是因为阿琰对薛摩有愧,而且这份愧疚永远都没办法弥补了。” 鬼骨好奇道:“为什么?” 柳无言长叹了口气:“当年夫人怀孕的时候,阿琰便开始生重病,险些夭折,后来有道士来看了说,他二人相克之命,若勉强放一起便只能活其一。” “还有这种事?!这胡诌的吧,牛鼻子老道的话也能信?”鬼骨一脸躁动,催着道:“快说!快说!后来呢?” “夫人和教主甚是疼爱阿琰,不敢冒这个险,听说是……信了……”柳无言一说完鬼骨就翻了个大白眼,柳无言虽是觉着好笑,还是接着道:“于是,刚怀有身孕的夫人便不远万里去了昆仑山。” “昆仑山?!”鬼骨一脸惊异,想到薛摩一出生就在这种清寒的苦修之地,心理直道这教主夫妇倒也狠得下心,谁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待遇未免差别也太大了! 鬼骨喃喃道:“哦……难怪我第一次见薛摩,他就是一个小道士……”蓦然想起第一次见薛摩,他穿着道袍,裹得像个小粽子一样,当时年少不懂事,他还嘲笑了他一番…… 突然间有种想打自己的冲动,鬼骨倒吸气地,“嘶”了一声…… 鬼骨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薛摩的身世能被隐瞒地如此之好,忙道:“所以是……薛摩就从没回来过射月坛吗?” 柳无言点了点头道:“听说薛摩断奶还没多久,夫人便从昆仑山回来了,后来过了几年夫人曾带着阿琰去过一趟昆仑山,只是那一趟也没把薛摩给带回来,再过了些年,射月坛便出事了。” 想到自己的身世,鬼骨有些唏嘘:“我曾经以为我是孤儿,孤苦伶仃,不能享天伦之乐是我福薄,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父母双全,竟也……” 鬼骨苦笑着摇了摇头,竟一时说不清是他要更悲惨些,还是薛摩更要孤苦些。 柳无言点点头道:“父母双全却不得父母之关爱,到头来,连死都未能见上一面,因为这些,阿琰便始终觉得对于薛摩,他多有歉疚,所以自打薛摩到了碎叶城,私下里,阿琰都十分迁就于他。” “不对啊,无言,就算如此,那也是教主和夫人的问题,阿琰实在毋需……”鬼骨抱臂摸了摸下巴,一脸迷惑:“况且,以今夜的情况来看,可不仅仅是迁就啊,他想强制薛摩呆在他的身边!” “也许还发生了别的什么,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柳无言叹息着摇了摇头:“也或许不仅仅是歉疚,心病多年,已然沉疴啊……” 鬼骨见柳无言又缅怀了,逗趣道:“你不会也有什么藏着的姐姐妹妹吧?快带出来我看看。” 柳无言斜乜了鬼骨一眼,笑道:“姐姐妹妹倒是没有,就是捡到了一只调皮的死猴子!” “哈哈哈哈——”鬼骨大笑了起来,星辰依旧亮,长夜……依旧漫长…… 夜凉如水,屈侯琰做了一个梦,梦里雪窖冰天,那是昆仑山,他见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相甚是好看,他有着鼓鼓的腮帮子,屈侯琰觉得特别像有次在山上逮到的松鼠,不,比松鼠还要可爱,他甚是喜欢,母亲说,“快叫弟弟。” 他本来话都到嘴边了,突然想起临走时有人交代,这声弟弟硬生生没有叫出口。 梦里他又生病了,在昆仑山生了病,他的母亲心急如焚,只能带着他急忙离开,他看见他的弟弟虽是不哭不闹,却是紧紧倚在母亲怀里,抱着母亲的脖颈,当时他已双眼通红,却是咬着牙,鼓着腮帮子,硬是没有掉下泪来。 心上一阵抽搐,疼得屈侯琰蜷缩了起来,竟一时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迷迷糊糊中,小娃娃冷静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不稀罕当你弟弟,你,也没有资格当我哥哥,我永远都不会认你这个哥哥的!” 如同一把利剑刺来,屈侯琰“噌”地一下翻身而起,大口地喘着气。 他抱着头,半晌了,才回过神来,这个梦,翻来覆去做,翻来覆去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扰得人永不得安枕!那时他还年少,不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可等到他弄懂时,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屈侯琰缓缓地抬起了头,这是薛摩的房间,他睡的依旧是那张凉席小榻,对面薛摩的软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佛一张嘲笑的口,在说着,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一股怒气,轰然而起,他起身走到薛摩榻前,双手并用,将原本整齐的床榻搞得乱七不糟,放佛像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里还有他的气息。 待他洗漱完毕,两位长老走进屋来,两人互看了一眼,谁都没有先上前去,玄天长老拽了拽钧天长老的袖子,用眼神示意,总要有人劝的。 钧天长老暗叹了一口气,上前试探道:“不知教主今日作何打算?” “我要去找他。”屈侯琰回答得简洁。 “二城主不告而别,自是有他的理由……”钧天说得小心翼翼:“况且这中原江湖,如今已是囊中之物,教主只要稍作筹谋,便能轻取这武林之主。” 屈侯琰眸光一闪,愈发坚定道:“所以这武林定是要同他共享!” 玄天长老听到此,转身扶额,差点气到一口气背了过去,而钧天亦是心头一阵哀嚎,他本来是来劝他放下心结,重振景教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又绕到瑾儿身上了? “呃……”钧天继续苦口婆心道:“琰儿,老夫以为,既然瑾儿不想再入这江湖,我们……不如就随他去吧?” “随他去?!”屈侯琰蓦然回身,双眼森森然地盯着钧天长老,他甫一出手便卡着钧天的喉颈,直接把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屈侯琰一发怒周遭瞬间寒意凌冽! 不好,寒魄掌!玄天长老意识到后,忙上前道:“琰儿,你先松手,钧天也是为景教着想,为大局着想,也不是真不让你去找瑾儿!” 梦境不断在眼前闪现,屈侯琰死盯着钧天,恶狠狠地道:“都是你!都怪你!要不是当初你们让我去了昆仑山就吃那药,我根本就不会病!阿瑾本可以和我一起回来的!我们一家人本可以其乐融融生活在一起的!如若这般,他就不会那么恨我!不会那么讨厌我!不会事一了了,就想方设法地离开我的身边!” 说到痛处,屈侯琰一挥手就将钧天甩了出去,钧天撞上墙,又重重地摔到地上。 玄天长老忙上去搀扶,一摸,他已是浑身冰凉,牙齿直打颤,皮肤上泛着一种诡异的青色,连眉毛上都已经开始结出细小的冰渣。 “都怪你!让我欠他那么多,我想怎么还都已经还不清了!”屈侯琰愤怒地来回踱步,说罢提掌又要上前。 玄天长老忙拦住道:“琰儿,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你如果要找瑾儿,现下就应该赶紧制定出路线,不然,你就真找不着他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屈侯琰收敛了一身寒意,现下,谁有可能知道薛摩的去向呢? 房门突然被人破开,瑶歌惺忪着双眼,拥着被褥坐了起来,正准备看看是谁,一股寒气萧萧而至。 瑶歌吓得立马跪坐在床上,哆嗦道:“教……教主……” “你是屈侯瑾的近身侍女,他要出走……”屈侯琰才说了前半句,瑶歌立马明白过来,俯下身道:“我虽是二城主的近身侍女,可我真不知道他去了哪?” 屈侯琰蹙眉道:“他要策划这些,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你怎会一丁点线索都不知道?” 第261章 远走高飞(三) 瑶歌急忙道:“二城主心思缜密,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每天忙自己分内的事都已是精疲力尽,又怎会有那种心机去观察到别的呢?” 屈侯琰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捏着瑶歌下颚,强迫她抬起脸来,他望着她的双眼,冷笑道:“看来我不做点什么你是不会说的。” 只是望了屈侯琰一眼,瑶歌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唇瓣都在颤抖。 屈侯琰松了手,厉声道:“进来吧。” 话一毕就进来了四个壮年男子,屈侯琰指着瑶歌,语气平淡:“她,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瑶歌惊恐地瞪着双眼,忙扑身上前,抓着屈侯琰的衣襟苦苦哀求:“教主,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是真不知道二城主去了哪里,我知道我一定说的,别这样,我求求你了……” 屈侯琰冷嗤一声,一用力便扯出了衣服,往门口走去。 瑶歌看着那些男子一脸淫笑着向她走来,她大声喊道:“教主,若我死了,你怎么和二城主交代?!” 屈侯琰刚走到门边,闻言便停了下来,他回身去看,只见瑶歌手持匕首于颈下,在床上跪得笔直。 “教主,我侍奉二城主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以他的性子,若他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你觉得他还会认你这个哥哥吗?”瑶歌此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屈侯琰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他不会知道的。” 瑶歌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呵——”屈侯琰笑了开来,倒是有点小看这十五岁的黄毛小丫头了。 瑶歌见屈侯琰动摇了,接着道:“我区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为我破坏了你们兄弟间的感情,也未免有些太不值当了吧?” 屈侯琰睇视着抵在她颈上的那把匕首,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想起了那天夜里他答应过薛摩的话,嘴角一撇,道:“撤了!” 待所有人撤出屋子,瑶歌身子一软,便瘫坐在床上,只是她的眼神却渐渐锐利,她手一掷,那柄匕首便直直地插进床板里。 她唇瓣轻启,喃喃自语:“教主真的是……很恶劣的人呐!” 大殿里,屈侯琰正在安排着各路人马,案上铺着地图,上面圈圈画画的,各种逶迤的线…… 柳无言上前看了一眼,道:“你这样派人去找,其实也未必能找的到。” “听你的意思你是有更好的办法了?”屈侯琰抬眸看她,他清楚她脾性,柳无言向来行止稳妥,没想法她是断然不会这么说的。 柳无言反问他:“这个江湖里,论搜集线索、寻人索物,阿琰你觉得哪家最强?” 屈侯琰几近是脱口而出:“丐帮!” 柳无言点点头道:“所以,你以其让我们的人去干他们不熟悉的活计,还不如直接带人上一趟丐帮总舵。” 屈侯琰终于眉眼舒展,他真的是太着急了,以至于乱了手脚,慌不择路,他笑着轻轻拥住柳无言,言语间满是感激:“无言,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千金不换。” 话毕,屈侯琰立刻换了思路,带着人疾步出了大殿。 “嘿嘿,千金不换柳无言!”鬼骨从屏风后面窜出个头来,柳无言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鬼骨五官线条本身就锋利刚毅,她不在时,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一在,就越发像个大号的孩童,还是脑子不怎么好使的那种。 鬼骨见柳无言恹恹的,小声嘟囔:“你心情不好,你还教他?” “但是他心情不好,那我就更不好了。”柳无言讪笑着摇了摇头:“不止我,是所有人都要不好了……” 鬼骨看着案几上的地图,一脸默然。 一座大宅里,一行人正在疾步赶路,路线七拐八绕的,而且游廊装饰完全一模一样,要不是有人领着,这势必是要迷路的啊! 来人边走边心头暗忖,这宅子太大了,也不见得好。 领路人到了间房门前,把门一开,毕恭毕敬地对着里面的人道:“郡主,人已经带来了。” 里面的人一回身,一袭水粉衣裙,眉目秀妍,正是李蔻青。 “请进。”李蔻青启口,那人进屋后,领路的人便将房门合上,守在了门口。 来人将兜帽一掀,露出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正是瑶歌。 “姑娘能回心转意投奔于我,我甚是欣喜。”李蔻青笑道。 其实自她上次去了射月坛后,她便暗中想买通这个侍女,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回绝了,而正当她开始重新物色新的人选时,这个侍女却突然又答应了。 瑶歌笑了笑:“我孤苦一人,势单力薄,若我想找到我姐姐的下落,除了求助外人,我好像也没别的路可选了。” 瑶歌的姐姐流光在碎叶城失踪了,所有人都说流光外出遇上了马贼,刚开始她是信的,可后来一调查却发现纰漏甚多,流光外出那一日,既没有山贼出没,更没有马贼横行,她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是郡主,你作为一个景教的外人,你又要如何帮我查出我姐姐的下落呢?”瑶歌微微眯了眯眼,她眉眼狭长,严肃起来,那张青稚的脸上竟有几分凶相。 李蔻青粲然一笑:“若我嫁给了薛摩,那么我还是外人么?” 瑶歌惊得瞪圆了眼睛,都在传二城主进中原这几年,那叫一个风头大出,招蜂引蝶,看来传言不虚啊,也难怪秦飒她…… 瑶歌冷笑了一声,最心爱的女人死了,也算报应! 李蔻青见她冷笑出声,微微皱了皱眉头,面有不悦:“你在笑什么?” “嫁给二城主有什么好的,夫君天天想着一个死了的女人?!”瑶歌这话说得有些尖酸,不过李蔻青倒也不以为意,她笑道:“我会让他回心转意的。” 这女人身上的那股自信让瑶歌愣了一下,但她还是笑着摇头:“呵——不可能的,除非当初被秦英选中关进密室的人就是你。”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李蔻青试探道。 瑶歌挑眉道:“二城主的饮食起居一直都是我在负责,大家看我年纪小,谁也不对我多加提防,我知道的,还当真不少!”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李蔻青面带微笑,瑶歌有些愣住了,眼前这女人看起来也并没有比她大个两岁,可举手投足间,那真是一派大气从容。 瑶歌一脸迟疑,问道:“那你又凭什么觉得二城主会娶你呢?” 李蔻青依旧微笑,她一脸胸有成竹道:“我要和屈侯琰做一笔交易,他心里会清楚,我将会是他最好的选择。” 瑶歌听到屈侯琰的名字,倒吸了一口气,再一想,自己好像确实也没别的路可选,也只能且走一步看一步了,瑶歌她眼眸渐软,絮絮说了起来…… 待瑶歌走后,书房里走出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他望向李蔻青道:“郡主这次是打定主意了?” “金石不渝。” 老者听罢,摇了摇头,坐下来念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你的固执不输你爹啊……” 李蔻青笑容可掬地绕到老者身后,替他捶起了肩,边捶边道:“万爷爷不用替我忧心,人生一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浑浑噩噩就此过了,有些可怜之人,一辈子都遇不到对的人,有些可悲之人,遇到了却又畏畏缩缩不知争取,我既已心有所属,那势必要走此一遭,人生,方才不虚此行!” 万先生摇着头叹了口气,他已不想再去高谈什么过来人的人生道理,只道且随她去,想起刚才那小女娃的话,遂捻着胡须警醒李蔻青:“青青,刚才你们谈话,我都听到了,你当心一些,这孩子,有反骨。” “好的,青青知道了。”李蔻青答得乖巧。 倏地,万先生仰头问道:“吴范那边你可有安排好了?” “已然安排好了,就等丐帮和屈侯琰出手了。”李蔻青说完,双眼直视着前方,眼前有门有窗,可她却放佛看到了门窗外波澜欲起时的风雨交加。 屈侯琰此趟丐帮之行,着实顺畅,他才刚提出想请丐帮弟子帮他寻薛摩的下落,林笑便二话不说地就答应了。 此一时彼一时,自那一役后,沈放带着逍遥山庄的人叛出了灵山派,河洛一带皆以逍遥剑马首是瞻,而鬼骨以西都为据点,以燎原之势,迅速地收服了河东各个江湖门派,这些曾经都是灵山派的下属派系,风雨一过,顺势倒戈。 这时候的林笑已然知道夜行门和景教的关系了,况且当年景教灭门也与前丐帮帮主多少有些干系,这些都不是重点,最关键让他瞬间就点头答应的主要原因是,屈侯琰笑着告诉他,薛摩是他的亲弟弟! 而整个江淮几乎全在薛摩手里! 林笑心头暗叹,他这个少年帮主,当真是难做的很呐。 商议完事情,林笑亲自送屈侯琰出丐帮总舵,屈侯琰一脸不解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吴范有夺位之嫌,你为何还不下手?” 一语戳中林笑难处,他挠了挠头发,讪笑道:“吴舵主在丐帮多年,树大根深,况且我又没有他存有异心的确凿证据,贸然出手,我怕伤了丐帮根基。” 屈侯琰蔑然一笑:“证据?这需要有什么证据,身为一帮之主,说他存有异心,那他就是存有异心!证据?呵呵——放眼这江湖,哪样证据不能有啊?!” 林笑心上一颤,低声道:“屈侯教主的意思是……” 屈侯琰也不再遮遮掩掩,他大方道:“林小帮主果然天资聪颖,既然你的目的是要除去吴范这条拦路虎,那么至于这件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林笑顿然领悟到屈侯琰的话外之意,不禁感叹:“屈侯教主的处事方式和令弟还真是大相径庭呐!” “怎么说?”提到薛摩,屈侯琰表现得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林笑沉吟一瞬,道:“比如我愿意和令弟成为知己,却不愿和阁下成为知己,又比如,我也愿意和令弟成为敌人,却亦不愿和阁下成为敌人!” 屈侯琰听罢,抚掌大笑:“林小帮主话中有话呐!” “失礼!失礼!”林笑连忙弯腰赔罪。 “无妨!”屈侯琰眸光一凝,道:“林小帮主尽管放手去做,我景教必然全力配合,权当你为我找寻薛摩的报酬了。” 屈侯琰走后,莫长老从暗处现出身来,林笑望了他一眼,深呼吸了口气,感慨道:“有景教做策应,我终于可以一举***淮分舵这颗毒瘤了,我终于不用再受制于人,步步为营了,我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了……” 莫长老拍了拍林笑的肩头,以示宽慰:“快了,快了,不急不急。” 随即,莫长老一脸凝重道:“这屈候教主行事出人意表,此次之后还是少招惹为妙。” “你这话我是真同意!”林笑连忙点头附和。 正当屈侯琰四处寻找薛摩的踪迹时,却有那么一个人自打薛摩出了景教,便一直跟着,这个人就是如影随形的秦英。 此时的秦英格外地庆幸当初在碎叶城的时候,他苦练轻功身法,正因为这样,他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薛摩,那么远的路都未被发现。 薛摩藏得很好,他请了一个镖局运棺,寒玉棺隐藏在物资里,而薛摩则隐匿在镖队里,这镖头秦英也认识,姓袁,此人为人仗义,忠肝赤胆,而最主要的是,薛摩对这个镖头有大恩,他曾救过他一次镖,那是官镖,救了他镖局弟兄不说,还免于他一家老小被问罪,所以,这个镖头定然不会出卖他。 嗯,这法用得好!秦英忍不住心头赞叹。 然而越跟,秦英的心情便越低落,因为,他见到了真正的薛摩,不再隐藏任何情绪的薛摩…… 秦飒的死,几乎在一夕之间抽走了薛摩所有的生气,他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浑身上下寻不到一丝活力和生机。 而这样的一个人,在带着一口棺,一路西行……可以预见会发生什么,而秦英也不敢再继续深思下去。 第262章 远走高飞(四) 正当秦英跟得迷茫,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做的时候,在夏州他竟然遇到了华浓和顾子赫一行人。 夜里三人碰头,秦英望着华浓讶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打上次收到顾子赫的来信说池笑鱼出走后,华浓便和秦英分开,独自回了聚义山庄。 顾子赫答道:“我们追查池笑鱼出走的线索,不料,竟一路西行走到这了!” 见到秦英,华浓一脸欣慰,可看到他整个人消瘦且憔悴,便又心疼得紧,扑进他怀里,眼眶瞬间就红了…… 有顾子赫在,秦英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出肉麻的话,便就翻来覆去只是一句,我没事的。 秦英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池笑鱼一直在往西走吗?那她这是要去哪?” 顾子赫和华浓相视一眼,道:“我们猜想她大概是要去碎叶城。” “碎叶城?”秦英心头咯噔了一下,试探道:“她……她要去碎叶城干嘛?” 顾子赫道:“笑鱼的五叔死了,死之前曾说,是碎月城二城主杀了他,她既然一路西行,那应是前往碎叶城了。” 秦英一颤,心上楞楞,薛摩还在雁回宫的时候,曾飞鸽传书说过此事,说池五爷就是聚义山庄的奸细,可如今,人已死了,死无对证,又要如何去证明呢? 华浓见秦英出了神,搡了他一下道:“你发什么楞呢?” “呃……”秦英回过神来,一脸无奈地望着华浓眨巴着眼睛,模样无辜。 “你不是在跟着薛摩嘛,你怎么会到这呢?”华浓话才出口,便立即反应了过来:“难道薛摩也在这?” 秦英点了点头。 顾子赫和华浓几近异口同声道:“薛摩怎么也西行呢?” 秦英倒吸了口凉气,聚义山庄的人自然知道月满楼帮了景教,可他们不知道月满楼和景教的关系,他们更不知道月满楼和景教同出西域,同出碎叶城! “我……我也就是跟着跟着,就跟到这里了……”秦英看着两人问询的目光,含糊了过去,在没想好究竟要怎么解释之前,秦英觉着还是先按下不表的好。 事已至此,三人便结伴而行,然而再跟下去,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袤戈壁。 因为视野开阔又没有藏身之处,他们一行人只好乔装成西行的商队,走走停停,有时候竟能缀上镖队的尾。 也就这个时候,秦英开始发现异样了,薛摩心思细腻,在戈壁上这么跟着,他断然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然后丝毫没有动静。 这不合常理! 有个念头在脑海里迅速闪过,秦英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他截住了镖队,一个一个扯下面巾一看,他就傻眼了…… 哪有什么薛摩,连袁镖头都没有,运送的物资里面全是草垛,就更别提有什么寒玉棺了! 顾子赫一脸纳闷:“怎么会这样?” “被他发现了,他设了一个假的镖队,把我们都骗了。”秦英说完,四顾茫然,面有郁悒。 华浓连忙宽慰秦英:“你也别着急,我们继续往西接着走,西出也就这条路,保不定在后面的路上就又碰到了。” 以他的谨慎,想要再碰到,怕是难了,可除此之外,又还能如何呢?秦英默然点了点头。 后面的路秦英行得焦躁极了,从前要么薛摩同他一起行动,要么薛摩指挥他行动,他俩之间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拉扯,可如今这根线说断就断了,秦英一时之间根本适应不来这种改变。 要不怎么说,习惯才是最可怕的呢? 路过市集时秦英顺手买了个埙,晚上投宿后睡不着,他便吹了起来,想着薛摩,想着秦飒,那埙吹得是幽然而哀婉,衬着这脚踩黄沙头顶天的浩渺荒漠,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和悲怆,而这一切愈发衬得人渺小如尘沙一粒,身不由己。 华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指了指他腰间的血灵犀道:“实在担心的话,你用用这个。” 血灵犀太久没用了,久到秦英几乎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摊在手心里,看了半天,瘪了瘪嘴:“我不敢……” 华浓是真挺想笑的,但觉得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又假装理了理头发,硬是憋了回去。 秦英又把血灵犀重新系了回去,他喃喃自语:“我只是有些不太习惯,从认识他那天起,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十二三年了,乍然离了他,我觉得哪哪都不对……我只是有些不太习惯。” 秦英又重复了一遍,放佛多说了几遍后,人便能慢慢适应了一样。 “你也别太忧心,老人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会有转机的,真的!”秦英看着华浓灿若星子的双眸,情不自禁地在她颊边亲了一口,心头就像沙丘,温热柔软,他喃喃道:“华浓,有你在,可真好啊……” 华浓莞尔,抬眼望着西行的路,莫名感激老天爷让她在这遇着了秦英,否则,他一个人,又该如何面对这沉静下来的寂寂深夜…… 在景教的帮衬下,林笑几近是以风行电击之势,荡平了江淮分舵,吴范倒是甚有骨气,在这种情况下,既不认罪,也不俯降,被逼得退守到自己宅子里,依旧破口大骂林笑勾结外派,铲除异己! 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骨气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浇上油,撒上酒,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到最后,抬出去,也就是具焦烂的尸体。 薛摩一行人,继续往西走,他原本是没有发现秦英的,他在夏州时最先发现的是顾子赫和华浓,顺藤摸瓜他才看见了秦英,于是,他便使了个计。 正值正月里,天寒地冻,万里冰封,在陇右赶路实属不易,薛摩想,等到地了他一定要给镖师们多一倍的银子,又想了一下,要不多两倍吧?脑海里面顿了顿,要不全给了吧,反正留着好像也没什么用了…… 躺在床上这么想着想着,竟然也就睡过去了…… 眼前千里雪飘也就算了,怎地梦里也是这般的白雪皑皑?薛摩拢了拢肩上的毛皮大氅,定睛一看昆仑山上,那“散形灵霞之烟,栖心霄霞之境”的不是清虚宫又是哪呢? 薛摩蓦然眼眶一热,他缓缓拾阶而上,一切好似都没什么变化,云杉被雪压得耷拉着脑袋,阶边乱石上,那只鸟还是站在那,位置没有变,动作没有变,和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薛摩一抬眼,门前匾额下站着一个小道童,养得有些白胖,一瘪嘴两个腮帮子就鼓了起来,有点像某种动物,看着看着就十分想去捏上一把。 门里缓缓走出来一老者,一袭白衣道袍,手搭拂尘,松形鹤骨,眼瞳炯炯,一身仙风道气,要不是薛摩知道他是谁,那势必是要以为自己梦里误闯仙庭了。 “师父……”薛摩喃喃,只可惜他好像并不能听见,只是一脸慈爱地望着门口的小童。 小道童仰面道:“师父,真的会有人来接我吗?”此话一出薛摩瞬时就湿了眼眶,他退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师徒俩。 “自然是会的。”老道牵起小道童的手,道:“下雪了,随师父回去吧,明天再来了。” “好的。”小道童乖巧地点了点头,才走了两步,他回头扑闪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道:“师父,把那个鸟儿抱回来吧,外面都下雪了。” 老道回身一看,一脸慈笑:“瑾儿,那不是鸟,那叫鹤。” “好的,我知道了,师父。”小道童边认真地点着头,边指着乱石上的鹤道:“那师父我们把那个鸟儿抱回来吧,雪都下大了。” 薛摩垂首浅乐,那老道亦是拈须而笑,鹅毛大雪,雪落无声…… 待两人进去后,薛摩慢慢站到了门口匾额下,他望着长长的台阶渐渐被雪覆盖,若不是这个梦,他都快要忘记这种感觉了,忘记这种满怀期盼、翘首以待的感觉了。 原来恍若隔世,是这样的。 薛摩垂眸沉吟了一瞬,正准备转身,身后忽地一阵动静,他回身去看…… 薛摩怔愣在了原地,他看到一位身量纤柔的女子正携着一名男孩朝这里赶来,经过他的时候,薛摩静静地注视着他脑海中本已模糊的面庞,他嘴唇缓缓张开,却又缓缓闭上。 薛摩站在暖阁外,他看着里面一片其乐融融,小道童扑在那女子怀里,从鼓囊囊的腮帮子里挤出了一声:“娘——” 以往他娘也会来看他,一年或者半年,一来便会住上月余,有时候教他习字,有时候教他练武,有时候就带着他在山林里玩到满身都是泥巴…… 薛摩想起这些来,就倚着门框咂了咂嘴,他娘做的饭很好吃,会放很多很多的肉,不像师兄们做的,连油都舍不得滴! 小道童眨着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旁边的小男孩,女子笑道:“快叫哥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多出个哥哥来了,但娘说的话,他向来是听的,他站得端正,喏了喏嘴巴:“哥哥。” 小男孩一脸惊喜地望着他,似乎是也十分喜欢他的存在,还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腮帮子…… 薛摩目不转睛地望着暖阁内的两个小孩子,满心唏嘘…… 究竟谁的存在是错误的呢?或许谁都不是,又或许,谁都是……不过到这一步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梦境一下子暗了下来,像是黑夜毫无预兆地就吞噬了白天。 夜半时,小男孩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从衣服里搜出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吃了下去,他以为小道童睡着了,可实际上这一切小道童都看在了眼里,小道童瘪了瘪嘴,他想哥哥真是小气,吃糖都要躲着他! 他也想吃…… 这夜,小男孩就生病了,气血瘀滞,高烧不退。 一片兵荒马乱里,小道童躲在暖阁的柜子里,听到了母亲左右为难泫然泣泪的声音,听到了母亲为何迟迟不来接他的原因,听到了母亲为何独独让他一人留在昆仑山的原因…… 算命的说,他们二人天生相克,若勉强一起生活,必夭折其一! 所以……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他是被屈侯家放弃的那一个。 小道童瘪着嘴,泪水似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滑过他鼓起的脸颊…… 薛摩很想跟着他哭,可是泪却流不下来了,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都一直记得,这一年,母亲只来了一次,这一次,她只呆了一天…… 梦境一转,小道童又站在门口了,老道过来牵他回去,他眼神明澈,仰面问老道:“师父,你会抛下我么?” 老道蹲了下来,合臂将小道童抱了起来,小道童的下巴搭在老道的肩上,圆圆的小耳朵听到一个声音说:“为师的怎么会抛下徒弟呢?” 小道童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向门口,望向薛摩站的地方,他看着他笑了,薛摩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这个梦像是做了半生那么长,可当薛摩醒来时天边也不过刚刚泛白。 人生大抵也不过如此,不管经历如何曲折,生平如何波澜,回忆起来,也不过一盏茶,一杯酒,一枕梦的时间。 薛摩整理好衣衫,走出了客栈,雪已经停了,眼前一片银装素裹,有种让人不敢染指的圣洁,远处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披雪而立,似是整装待发的战士保卫着身后绵延的雪峰冰川。 薛摩走出了客栈,走了很远很远,这里万籁俱寂,美得叫人心惊,等到了春天,一定会有明澈的湖水,到了夏天,绿草如茵,到了秋天,层林尽染…… 薛摩深呼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他自言自语:“秦飒,就这里了好不好……” 想起梦中的场景,薛摩眸上渐染哀愁,他是应该回一趟昆仑山的,他是应该和师父好好拜别的,可是,时机并不允许。 薛摩望向昆仑山的方向,一掀衣摆,双膝跪在雪地里,他两手交叠相合,叩了三叩:“师父在上,请恕瑾儿三罪,一恕瑾儿妄造杀孽,二恕瑾儿辜恩负义,三恕瑾儿不辞而别!” 微风徐来,白雪不语,远山默立。 第263章 远走高飞(五) 池笑鱼推开客栈窗户的时候,霞光万丈,她眼睛一亮:“哈!终于是放晴了吗?” 她跟着的商队因为大雪的关系,已经在这个客栈停留多日了,若是天气好转,那便是又可以上路了。 池笑鱼很快就把自己拾掇好了,自打她离开了聚义山庄后,便一直作男装打扮,赶路方便不说,收拾起来也很快。 池笑鱼正准备下楼去问一问商队领头,才发现一大清早,客栈便有些闹哄哄的。本来这间客栈是很冷清的,从里到外就只有他们一支商队来投宿,这倒也正常,谁会大雪天的冒雪赶路呢? 不过,昨天晚上却住进来一支镖队,很是低调,感觉神神秘秘的。那商队领头和大家说,越是低调,运送的镖便越是重要,他叮嘱商队里的人尽量不要逾越,看样子,不是什么善茬。 池笑鱼到客栈前院看了看,那镖队正在整理货物,看来是又准备要出发了。 “咕噜——咕噜——”五脏庙一阵闹腾,池笑鱼舔了舔嘴唇,还是先去后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好了,吃饱饭比较重要。 池笑鱼来到后院,找厨子讨了张饼,蹲在柱边便啃了起来。 “来,你让我看看你分了多少?” 池笑鱼探头看了看,原来是两个镖师跑进这后院数银子呢!那袋子看起来就沉甸甸的,肯定所得不少,池笑鱼撇了撇,她的银子也快用完了呢,不然也不至于就买张饼…… 池笑鱼往柱边又窝了窝,心头给自己打气,没事,我有手,挣点盘缠总还是不难的。 “你竟然也分了那么多?!”一个镖师语出惊讶。 另一个镖师不悦道:“什么叫我竟然也分了那么多,我跟你说,每个人都分了那么多!” “我的乖乖!那我回去就撂挑子不干了,这够我吃好些年了的啊!” “呵呵——瞧你那点出息……”镖师压低了声音道:“指不准袁镖头拿得更多呢!” “不会!不会!袁镖头为人那肯定是兄弟们平分!”那镖师啧了下嘴,不解道:“有那么多钱,还运这寒玉棺干嘛呢,都够买好几座叫人送来的了!” 听到“寒玉棺”三个字,池笑鱼一口饼含在嘴里忘记了嚼,这词怎么就这么耳熟呢? “薛大哥有把秦飒下葬了么?”池笑鱼记得她曾问过顾子赫,顾子赫怎么说的来着…… “没有呢,听说他去洛阳钱庄借了口寒玉棺。” 是的,顾子赫是这样说的,薛大哥借了口寒玉棺! 池笑鱼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那两个镖师没想到这儿有人,齐齐向她望了过来。 “你们说的是哪儿的寒玉棺?”池笑鱼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镖师,那两人互看了一眼,口径出奇地一致:“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池笑鱼也不想跟他们废话,她径直跑到前院,大声道:“敢问哪一位是镖头?” 一院子的人全都朝她看来,就在这时从镖车后走出来一位大汉,身高八尺,体格壮硕,一脸的络腮胡子,目光如炬。 池笑鱼吞了吞口水,因为害怕,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想到薛摩,一咬牙又往前走了两步,她清了清嗓道:“你……你是镖头吗?” “在下焕年镖局镖头,袁方年,不知这位小友有何贵干?”他一开口,池笑鱼就又想往后退了,不愧是这么魁梧的人,连声音都像口沉钟一样,自我介绍起来都像在准备打架。 “呵呵——”池笑鱼干笑了两声,妄图掩饰心中的害怕,尽量稳着声音道:“袁镖头请借一步说话。” “请!”袁方年一摆手就出了客栈院门,倒很是干脆,池笑鱼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忙跟了出去。 刚站定,袁方年便道:“不知小友找袁某所为何事?” “呃……是这样的,我跟随的商队还要再修整两日,而我见袁镖头的镖队已然准备启程,我孤身一人,胆子又小,想和镖队一起顺个路……”池笑鱼尽量说得可怜兮兮,末了还加了句:“我会付路费的!” 袁方年蹙了蹙眉头,见眼前人实在文弱,便又道:“小友走哪个方向?” “西!”池笑鱼边说还边用手指了指。 袁方年摇了摇头道:“那镖队和小友不同路,我等,要回中原了。” 池笑鱼面色骤然煞白,她看了看一望无垠的雪地,上面并没有车辙,那就说明寒玉棺并没有被运出,还在镖队里,而镖师们却已经拿到钱了,这就说明,镖已然运完…… 既然运的不是寒玉棺,那运的便是寒玉棺里面的尸体!谁会出那么高的价格去运一具尸体呢?池笑鱼怔然。 袁方年见他紧蹙着眉头,一动不动,面带歉意道:“那在下就此告辞了。” “等等!”池笑鱼立即一把抓住他衣袍,逼视着他道:“你们运的寒玉棺是不是现在要送回洛阳钱庄?” 都不需要他回答,这人眸光一愣,池笑鱼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是薛大哥!可是,薛摩不将秦飒在中原安葬,携着她的尸体,走那么远的路,为何呢?! “无可奉告!”袁方年一扯衣摆就准备往回走,虽然他也很意外,他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怎么还会有人知道?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池笑鱼心头萦绕弥漫…… 她连忙拦住袁方年的去路,直接道:“薛摩人在哪?” 袁方年心头大惊,但他还是面容镇定,眼前的人双眼已经聚了水雾,也不再刻意变声,她紧蹙眉心,激动地对着他吼道:“告诉我薛摩究竟人在哪?” 原来是个女子。 “你知道他棺里运着尸体吗,他要寻死你知不知道?”池笑鱼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软声哀求:“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他人去哪了?” 听了眼前女子的话,袁方年一脸疑惑,再联想到他今早桌上摆了那么多的银子…… 袁方年犹豫了一瞬,道:“我起来的时候,他就没人影了,只留书一封说镖就运到这了,然后又说让我把寒玉棺运回洛阳钱庄。” 池笑鱼一愣,望着雪地上延伸出去的那排脚印,一个箭冲就跑了出去。 袁方年站在原地沉吟了一瞬,他接薛摩的寒玉棺时,那棺身被厚厚的布包裹着,他以为运的就是寒玉棺,难道说…… 袁方年连忙折身回到客栈,他问镖师道:“镖还在吗?” “在啊。”镖师答。 “打开让我看看。”袁方年此话一出,镖师愣住了,支支吾吾道:“打开客人的镖……这不大好吧,付了那么多银子呢……” 袁方年白眼一翻,他真是要被他磨磨唧唧的下属给气死了,他走到一辆马车前,布一掀,将草垛扒拉了下来,包裹着寒玉棺的布已经被人拉开了,他开棺一看,里面空无一物…… 池笑鱼望着地上的脚印,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里,融为一体,她已经冻得有些僵了,却是一步也不敢停下来。 “薛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可以……”池笑鱼喃喃着,沿着脚印直接走进了雪林深处。 把秦飒埋好后,雪又开始簌簌而下,薛摩用刀片了截树干下来,食指在刀刃上轻轻一过,鲜红的血便像梅花一样飘然而下,最后绽放在雪地里。 正要写的时候,薛摩却又定住了,他突然想起秦飒凤冠霞帔穿大红嫁衣的那天,突然眼眶有些热,他曾想象过无数种他俩拜堂成亲的样子,热闹的,冷清的,或江南,或塞北…… “哪怕是我一厢情愿,我也是要这样写的。”薛摩说罢,提指按在了树干上,上书:爱妻秦飒之墓。 薛摩望着这以木为碑,以石作供的墓,觉得有些简陋,恹恹道:“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薛摩长吁了一口气,望着这深山密林,体内火蛊一阵异动,眼前有些眩晕,长时间极寒的情况下赶路,火蛊怕也不行了吧? 那便一起长眠于此吧,薛摩如是想。 他一掷臂,断山刀便插进了雪地里,那赤红的刀柄因着雪地的映衬,愈发像一团火一样在灼灼燃烧。 眩晕越来越严重,眼前天地似是翻转了个个儿,薛摩依着坟边慢慢坐了下来,朦胧间,薛摩觉得自己仿佛又倚在了秦飒肩上,天地悠悠,若有一处可安眠,那必然是你肩。 “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一辈子好像也没多长,秦飒,你带我走吧……” 有泪水顺着眼角缓缓落下,昏昏沉沉中,薛摩想起了屈侯琰的话,想起了白正光临死前的话…… “人家挂念着沈扬清的安危,都逃出来了,还不顾一切的要回去呢!” “是沈扬清,不是你,到她临死前,她嘴里念叨的都是沈扬清,不是你!” 薛摩无比空洞地呵了口气:“唉~我这一去,你会怪我打扰到你们吗?” 风雪擦着脸庞而过,似爱抚,似轻吻,薛摩并不觉得冷,却觉得四肢麻木得很,周身疲惫得紧,眼皮也有些撑不住了,一张一翕间,最后看见的是在一片鹅毛飞雪里,站得笔直的树似一把把利剑,直插天空…… “不要再下了!不要再下了!”池笑鱼愤怒地对着天空大吼,本来清晰的脚印,因为这突然而至的大雪,渐渐模糊起来,池笑鱼努力辨认,可到最后一片茫茫,再也没有他留下的任何痕迹。 万念俱灰,池笑鱼腿一软跌坐在了雪地里,可她只停留了那么一瞬,她抬起眼,望着前路,目光晶亮,一咬牙,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又重新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披风系紧,继续往前走去。 “我会找到他的,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池笑鱼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一句话,她纤瘦的背影镶进这茫茫雪林里,显得格外义无反顾。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摩慢慢走着,周身都是雾气,他左右望了望,自己放佛走在一片浓雾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影。 薛摩挑了挑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原来通往鬼门关的路也是这样熙熙攘攘的吗?” 他随人流走着,使劲眨了眨眼睛,他想看清周围人的面孔,只可惜只能辨出个人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 “薛摩——”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薛摩怔愣了一瞬,就开始拼命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喊:“秦飒!秦飒你在哪?秦飒!” 然而周遭除了雾气腾腾,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会这么做呢?!”耳边传来一声叹息:“你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瑾哥哥了,我的瑾哥哥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 薛摩伸手在雾里一通乱摸,有些哽咽:“我只是太想你了,我只想尽快的见到你,秦飒,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只顾着中原的事,若我多分些心神在你身上,也不至于……” 他的声音颤抖得紧,以至于不得不先停了下来,薛摩顿了顿,稳了稳心神,才接着道:“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 “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这样的相见,你怎么可以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耳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难过:“屈侯瑾啊,当时,我可是拼了命都想活下来的……”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就这样湮灭在这片浓雾之中,任薛摩如何呼唤,都不再出现了…… “当时,我可是拼了命都想活下来的。” “拼了命……都想活下来的……” 薛摩心上一软,嘴里反复念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眸光戚戚:“你是想要我……活下去吗?” “活下去……”薛摩长吁了一口气,望着周遭白雾茫茫,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突然眼前薄雾一散,天就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举目苍苍。 “瑾儿。” 薛摩身形一凛,一回身,一位白发苍苍的道人,翩然而至,臂挽拂尘。 “师父……”薛摩甫一高兴,眸光晶亮,然想起双手遍沾鲜血,心中有愧,便又垂下头来,不敢再看他。 第264章 远走高飞(六) “瑾儿,为师问你,何为归宿?” 薛摩跪在道人面前,仰面看他,面容虔诚:“来处即归宿。” 道人微笑:“那若无来处呢?” 薛摩抬起头来看他,双眼茫茫然。 老道接着道:“很多人一生都是无处可去的,说不清来处,亦不会有归宿。” 薛摩眼露悲戚:“就像我一样,中原非我故乡,陇右亦非我故乡,我乃无根之人。” 老道点头微笑:“那何不反过来想,无处可去亦是处处皆可去,头顶天便是故乡,脚踏地即是归宿。” “头顶天便是故乡,脚踏地即是归宿……”薛摩默念着这句话,忽而他双眼一亮,跪直了身子问道:“师父,你为何不早日教于我,免我半生奔劳?” 老道笑了起来:“我教过,只是那时的你,领悟不了而已。” 薛摩垂眸思虑了半晌,刚要抬头说什么,眼前一片茫茫,已然没有了师父的身影了…… 薛摩一着急,双眸猝然睁开,还是那片冰峰雪岭。 对,他们说得对,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要活下去! 心头的声音倒是很鲜活,只可惜身体却是很麻木,连手指动一下都分外艰难。 薛摩深吸了口气,他手心朝着断山刀运气,只可惜断山刀杵在那儿,纹丝不动! 他根本就没办法运气! 薛摩倚着墓开始暗骂自己:没事你把刀插那么远干什么?! 薛摩努力试了好几次,依旧不行,寒意一阵阵袭来,好困啊……薛摩腹诽,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呢,要不然,先休息一下好了…… 这个念头慢慢弥漫开来的时候,薛摩终是闭上了双眼,他的面容十分安然,嘴角似还挂着抹浅笑。 池笑鱼在这片偌大的雪岭里面,完全失去了方向,她只能凭着感觉机械地往前方走着,走得十分艰难,手脚麻木得放佛不是自己的,可她却一步也不敢停下来,她怕她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呃?远处怎么会有颗红点?池笑鱼心头暗忖,虽然距离还有点远,但在这一片白茫茫里,一抹红色还是很引人注目的。 池笑鱼急忙朝着那个地方赶去,一点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一把刀的轮廓开始逐渐清晰。 呼吸慢慢变得急促,在雁回宫那天,薛摩就背着这把刀,她见过它!池笑鱼急忙朝它跑去,说是跑,其实也只能是走,因为雪都没了半个膝盖了。 忽地,池笑鱼楞在了原地,她定定地看着就在刀旁边,倚坟躺着的那个人。 “薛大哥!”池笑鱼快步急冲了上去,他的身上已经覆满了厚厚的雪,都快要和旁边的雪坟融为一体了。 “薛大哥你快醒醒!”池笑鱼一把将薛摩拽了起来,他身上的雪扑簌着落了下来。 “醒醒!薛摩!你醒醒!”池笑鱼把薛摩罩在她的披风里,腾出只手不停地拍他的脸,他整个人被冻得像块冰一样,想起他从前身体那么温暖,池笑鱼忽而红了眼眶,有些急了,下手便不自觉地重了些。 脸好疼啊……为什么会有人在打他……一定要睁开眼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这么下手打他! 在这个声音的催促下,薛摩卯足了劲开始抬那千斤重的眼皮…… 有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听不清在喊些什么,眼前全是一圈一圈的光晕,刺得人又想闭上眼睛。 池笑鱼看见薛摩眼皮翕动了一下,激动得泪都下来了,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这微薄的体温,能让他稍稍恢复一点神识。 有液体在脸上划过,温热的,那是泪吗?薛摩心头有个声音在问。 耳边的声音开始渐渐清晰,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张面容,“是我看错了吗,池笑鱼?”这话薛摩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只可惜,实则嘴唇嗫喏着,并没有发出一个音,他不知道,他的双唇已经冻得发紫了。 “你醒了吗,薛大哥你认得出来我是谁吗?”池笑鱼看见薛摩醒转过来,放佛要说什么,忙贴近道:“你再说一遍,我听着。” 第一次发现说话都那么困难,原来全身经脉被冰冻是这种感觉…… “什么?你在说什么?”池笑鱼紧盯着他的嘴唇,薛摩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一个字。 “刀?你在说刀?”池笑鱼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就要去拔断山刀,然而手才刚触到刀柄,便刺得池笑鱼缩了回来。 池笑鱼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像有一根刺,瞬间刺遍四肢百骸,她缓缓将手拢近刀柄,一股热意往十指而去! 这刀柄上有灼灼热力!池笑鱼望了一眼薛摩,突然灵光一现,他体内的火蛊难道就是因为这刀…… 池笑鱼回过神来,不敢再耽搁,这刀有鞘,鞘总不会刺人了吧?她伸出根指头,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下刀鞘…… “哈!没事!没事!”池笑鱼双手握住刀鞘,便把断山刀拔了出来,回到薛摩身边,直接塞进他怀里。 池笑鱼重新把薛摩罩进披风里,她抗议道:“这刀会刺人!” 借着断山刀的热力,薛摩开始运气,他甚至都能感受到火蛊在他体内从死气沉沉到奄奄一息,“还吊着口气就好。”薛摩如是想。 “笑鱼……”过了半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肩头传来,池笑鱼惊喜地低头去看,她长吁了一口气,薛摩终于醒转过来了。 雪还在下,再在这里呆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池笑鱼半起着身,使劲拉过薛摩的一只手臂拽在肩上,另一只手用力搀着薛摩的腰,她能感受到薛摩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站起来了。 池笑鱼咬着牙打气道:“薛大哥,再坚持一下,我们要走出去,再呆在这里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薛摩也倾尽全力挪动着脚步,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他若死在这里那也就算了,总不能还牵连池笑鱼吧? 走着走着,池笑鱼渐渐觉得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最后脚一软,两人一起滚倒在雪地里…… 薛摩苍白的脸就在咫尺,感受不到一丝生气,池笑鱼知道,薛摩又晕过去了。 必须找个东西拖着他走!可放眼一望什么都没有啊,只有树…… 池笑鱼望着树,心中冒出个念头:用刀划些树干下来,再用布条绑在一起,做个筏子! 还在思虑这法子可不可行时,池笑鱼蓦然嘴一瘪,望着断山刀愤愤道:“你这什么破刀啊?!” 且不说这方法行不行,这第一步就走不通啊,这刀!她拿不了! 池笑鱼叹了口气,从腰上摸出太阴流光匕,这匕首锋利不假,可这刃……实在太短了! 正当池笑鱼犯难时,有呼叫声远远传来,池笑鱼屏息侧耳去听,她大喜过望,是袁方年的声音! 池笑鱼站起身,朝着声源处,手舞足蹈地喊了起来…… 身体终于暖和了,薛摩蜷起身子,想让这暖意更聚拢一些,鼻尖飘来了饭食的香味,不十分浓烈,却也足以让人垂涎。 薛摩睁开眼来,眼前木顶木梁,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毯子,他一撇过头,便见池笑鱼趴在床边睡着了。 这傻瓜……薛摩心头长吁了口气,挣扎着想坐了起来。 池笑鱼被这动静惊醒,“唰”地一下便直起身来,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望着彼此,静谧得有些诡异了。 “呃……”薛摩想打破这份沉默,开了口,声音有点嘶哑:“我有些饿了。” “好,好,我去给你端粥。”池笑鱼点着头,一溜烟地就跑出屋去,不一会儿又端着碗粥进来,薛摩伸手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吃得很慢,池笑鱼在一旁静静看着,也不知怎地,泪水就泫然而下。 “怎么这么爱哭啊……”印象里薛摩好像经常看到池笑鱼梨花带雨的样子,本来是那么坚强又勇敢的姑娘,薛摩突然间难过起来。 话一出口,池笑鱼便背过身去,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两把:“还不是都怪你,我都跑到西域了,为什么还会碰到你,碰到你也就算了,你还……” 池笑鱼的话语里,满是埋怨,薛摩看着她微微抖动的肩头,心有不忍:“是我不好,笑鱼,对不起。” 池笑鱼回过身,愣愣地看着薛摩,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也不需要你喜欢我,留在我身边,只要能看到你好好活着,就竟然是能让人喜极而泣的一件事情。 泪水汹涌而下,池笑鱼抬起双臂轻轻拥着薛摩,因为哽咽,话语含糊:“你怎么会这么傻啊,你要好好活着,你只有这一条命,没有什么投胎,没有什么转世,只能活这一次,怎么能这样放弃呢?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为了那一二,也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看看那一二啊,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薛摩不禁愕然,他以前只是觉得她和秦飒长得像,怎么这番话…… 薛摩刚想安慰她,可转念一想,这一安慰怕是要哭得更凶了,当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薛摩正发愁,突然瞥见手里还抬着一碗粥。 “我知道错了。”薛摩笑了笑,道:“那等我先吃了这碗粥,再向你赔罪好不好?” 池笑鱼这才想起了他还抬着碗粥,忙松了手臂,乖乖地坐在一边。 薛摩吃了一会,掀起眼皮看她,嘴里嘟囔:“小哭包……” 池笑鱼不喜欢这个称呼,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击他:“已经没有在哭了!” 薛摩挑了挑眉,都没有看她,笃定道:“有什么区别吗?” 池笑鱼乖乖缄口,薛摩的挑眉很好看,俊美得十分凌厉,且具富攻击性,让人不敢再反驳什么。 袁方年走了进来,大笑道:“哈!薛老弟!你终于醒了!” 因为背对着门,池笑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抖了一抖,薛摩抬眼扫了袁方年一眼:“你小声一点。” “我声音大吗?不大呀……”袁方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薛摩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 “人家袁大哥背你回来的,你态度也不会好点!”池笑鱼白了薛摩一眼,望着袁方年笑嘻嘻道:“那袁大哥你们聊,我出去附近看一看。” 薛摩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顺了下气,生怕自己憋出内伤。 “好些了吗?”袁方年一脸关切,一掀衣摆,双手杵膝,坐了下来,那姿势甚是豪放。 “好些了。”薛摩点了点头:“多谢袁大哥救命之恩。” 袁方年摆了摆手:“兄弟间,你和我客气什么,倒是你,怎地那么想不开?!” 薛摩不想再提起这事,眼珠一转,示意道:“这是哪啊?” “噢!我本来想背你回客栈,途径了这座农舍,这雪岭距离客栈实在太远了,我们怕你撑不到那,就在这住了一宿。”袁方年顿了顿,补充道:“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薛摩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却摆着弓和箭囊,而墙上都挂着动物皮毛,他问:“这间农舍的主人是个猎户?” 袁方年也跟着薛摩的眼神,边打量边道:“呃……应该是吧,但是我们也没见人啊,我们进来的时候这屋子就是空的,都等了一天一夜了也没见人回来。” 薛摩哦了一声,又抬起碗来喝了两口粥,咂了咂嘴道:“这粥你煮的?” “哪能啊,池姑娘煮的。”说到这,袁方年又开始啧啧称道:“这池姑娘的手艺是真不错,以后谁娶了她,那可是有福享了!” 薛摩斜瞟了他一眼,端着粥道:“粥不都是这个味道的嘛!” “哈哈——”袁方年开心地一拍大腿:“那是你是病人嘛,让你喝粥,我们两个这两日,都吃野味!” 薛摩一下子气不顺,就想咳,可一口粥含在嘴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瞬间脸都憋红了。 薛摩有些纳闷,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池笑鱼这么能气人呢?! 第265章 饶是白家骨血,一袭粉裙精灵 你的事情,我听池姑娘和我说了个大概,还好我遇到她了,否则我这不就恩将仇报了嘛!”袁方年突然认真了起来。 “这事不怨你。”蓦然间,薛摩双瞳失神。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着秦姑娘的名字。”袁方年叹了口气:“兄弟,我也不知道你和秦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我见人池姑娘待你赤忱,恐你有不测,天降大雪,姑娘家敢一个人冲进雪岭去找你,换作是个男人,怕都是要掂量几分,这一天一夜的,又好好守着你……” 薛摩听到这,眉一挑,直接打断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姑娘守夜呢?” 袁方年手一摊一脸无奈道:“那我赶她,她也不走啊!” 两人正脸红脖子粗时,池笑鱼走了进来,道:“袁大哥,你镖局的弟兄来了。” 袁方年一拍大腿道:“糟糕!我把他们直接忘在客栈了!我出去看看啊。” 池笑鱼走了进来,两人四目相望,薛摩想到池笑鱼昨夜守着他的时候,他却一直在念着秦飒的名字,突然觉得,过于残忍……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池笑鱼被薛摩看得有些心虚,是怎么了,我粥做得不好吃吗?还是……袁大哥说了什么吗? 池笑鱼不敢问出来,绞着手指道:“你……你还要再喝一碗吗?” “呃……”薛摩收回目光,把碗一搁道:“不了,我出去看看。” 门外,袁方年正在和两名镖师商量着,什么时候启程,是一起走还是分开走。 薛摩听罢,出声道:“袁兄不用考虑我,我醒过来便无碍了,你和他们一起走吧,西域多马匪悍贼,让弟兄们单独走,我有些不放心。” “你确定你无碍了?”袁方年回身问道。 “要试试?”池笑鱼瞥了薛摩一眼,这人也忒嚣张了,不过转眼看到袁方年笑呵呵的脸,便又觉得嚣张得不讨人厌,也挺能耐的。 “嘿嘿,那倒不用了,不用了。”袁方年笑着摆手:“放心,镖一定给你送到了。” 袁方年刚准备走,薛摩面色一凛,急道:“袁兄且慢。” “怎么了?”袁方年见薛摩脸色都变了,有些担心。 薛摩望向池笑鱼道:“这间屋子可有笔和纸?” 池笑鱼点了点头,带着薛摩进了屋,好一会才出来,薛摩将袁方年拉到一边,小声道:“那棺暗送,不要让钱庄的人知道是你们送的。” 袁方年急了:“这我当然知道,这哪还要你教,你就为这事啊?”袁方年深感自己的业务能力遭到了质疑,面有气色。 “袁兄你别恼我嘛,不是为这个,我就顺口那么一提而已。”袁方年半信半疑地睨着薛摩,见他递过来一张信笺。 “棺留下的时候,顺带把这张信笺也留下。”薛摩接着道:“屈侯琰去的时候,这也算是张保命符了。” 袁方年瞬间明白过来,惊诧道:“你的意思是?” 薛摩微微眯了眯眼:“寒玉棺只要一回洛阳钱庄,屈侯琰便会闻风而至,他势必会向钱庄的人逼问我的下落,他们若是答不出,命就保不住!” “不至于吧,又不是江湖中人,那只是普通商贾啊?”袁方年听罢,面有愠色。 “呵呵——”薛摩冷笑了一声:“在他眼里,哪有什么善的恶的,对的错的,只有他想杀的与不想杀的!如果我借个棺,还害得人家灭满门,那我这罪孽就又深一层了。” 袁方年拍了拍薛摩的肩:“薛老弟放心,哥哥定帮你办到!” 送他们三人到篱笆墙外,袁方年回身道:“别送了,外面天冷,进屋去吧,对了,你们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薛摩道:“等农舍主人回来,道了谢,我们就走。” “那你给了我们那么多银子,你身上还有钱吗?”虽然袁方年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倒也心细。 薛摩怔愣了一下,若只有袁方年一人他是必然要讨点回来的,可现在镖局的弟兄在,池笑鱼也在,况且那钱他都给出去了,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放心啦,我是谁啊!我哪能没钱啊!”薛摩说是这么说,心头那是一阵苦笑。 袁方年点了点头,在薛摩胸上擂了一拳,便带着镖局的两名弟兄走远了。 雁荡山上,李蔻青站在白容想的墓前,目光晦暗,白容想从前可是要置她于死地的,若是没有遇到薛摩,身首异处的便是她。 “白宫主,你欲报母仇,可我又何罪之有呢……”李蔻青望着白容想的墓碑喃喃道。 “郡主是来祭拜容想的么?”身后有声音响起,李蔻青回身一望,来人一袭白衫,手持折扇,风骨脱俗,温雅从容。 李蔻青莞尔:“洞庭水看来甚是养人啊。” “呵——郡主过奖了。”白爱临微微弯腰作了个揖。 “我不是来祭拜她的,世仇如何拜得?”李蔻青转而看向墓碑,冷声道:“我只是来让她看看,我李蔻青……还好好活着。” 白爱临微微蹙了下眉:“容想人已去了,倒也不必……” “倒也不必这么咄咄逼人么?”李蔻青打断了他,白爱临面上有些尴尬,李蔻青冷嗤一声,接着道:“算来,我也是你表妹,不能因为我不姓白,你就偏帮她吧,表哥?” 白爱临目瞪口呆,惊得手起了一层薄汗,恍惚道:“你不是郡王的女儿么?” 李蔻青倒是一脸淡然:“若不说我是郡王的女儿,以雁回宫的势力,以白容想的秉性,我能活得到现在么?” “你的意思是?”白爱临猝然明白过来,但还是不敢轻易下那定论。 “我是白容想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我娘在嫁给郡王之前,就已经怀有了身孕。”李蔻青一出口白爱临就彻底楞住了,不单单是因为话里的内容,还有李蔻青身上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泰然自若。 就在这时,一位老者率了一行人上了山来,那位老者走到李蔻青面前,道:“青青,可以走了。” 白爱临看着老者,试探道:“万先生?” 老者回过身来,望向白爱临,笑了笑:“正是万某人。” 万先生笑了起来,那皱纹便又凭深了几分,但他面容慈蔼,精神矍铄,倒是让人十分地想亲近。 万先生打量了白爱临几眼,笑道:“雁回宫现在能在你手上,倒也是份福气。” “那白掌门我等就此告辞了,你多保重。”李蔻青说完,望向万先生道:“那我们走吧,不要耽搁了。”说完,一行人便要往山下去。 若之前白爱临还有什么疑虑,那现下他已经完全可以断定,李蔻青就是白家后人,因为万先生是容想父亲的恩师,或者说亦师亦父,如若李蔻青不是白家骨肉,万先生自是没有必要留到现在。 “诸位且慢!”白爱临激动出声,上前道:“既然白家有后,那雁回宫实属轮不到在下来坐镇,还请……” “不必了。”李蔻青知道他意欲何为,出言打断道:“我等是被白家赶出雁回宫的人,倘若回来了,必是要扰得宗祠不得安息,况且我姓李,不姓白,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李蔻青莞尔道:“白掌门此番心意,青青心领了。” 李蔻青刚欲起步,白爱临忽道:“那敢问落霜双剑是否在郡主这?” “自然在我这。”李蔻青望向白爱临,面目坦然:“落霜雄剑是我父亲的,落霜雌剑是我母亲的,落霜双剑从来都是我的,不是白容想的。” 李蔻青看着一脸愕然的白爱临,笑道:“白掌门还有什么疑问么?” “呃……没有了,各位请便!” 白爱临静静看着远行人的背影,又回首看了看白容想的坟墓,心头暗叹,若人能不光顾着自己快活,多思一步,又何至于此啊?! 下山路上,李蔻青回望雁回宫的白阶飞檐,叹道:“雁回宫现在在他手上,也算是白家之幸!” 一行人到了一处宅子前,便鱼贯而入,然四角廊下皆有人巡视,可谓是戒备森严。 李蔻青走到一间屋子前,门口看守的人便把门打开,恭敬道:“人就在里面。” “谁?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还未进门呢,就先闻其声,李蔻青笑了笑,看来他还真是被吓得够呛。 李蔻青走进内室便见那人被五花大绑,头上戴着布袋,听见有人进来,努力往她这个方向倾了倾身子。 李蔻青也不想玩这种把戏,上前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布袋,在他面前的桌旁坐了下来,而布袋套着的人正是吴范。 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乍然见到光亮,吴范龇牙咧嘴地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他呆愣愣地望着一袭粉裙的李蔻青,在脑海里思索了半天,才疑惑地吐出了四个字:“端平郡主?!” “吴舵主看来很是惊讶。”李蔻青轻轻抿了一口茶:“我可是把你从丐帮和景教的围攻中救出来的,费了我好些力气呢!” 吴范缓了缓神,他刚出火灾便又遇掳劫,换了谁死境走两遭,不恍神?他理了理思绪,开始有些明白当下的处境。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吴范干脆道。 李蔻青笑了:“吴舵主真是爽快人,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和我合作。” “合作?”吴范高挑着眉,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蔻青继续道:“不错,丐帮要杀你,灵山派又四分五裂,沈天行呢,他惹上了逍遥剑,又摊上了景教,自身都难保,我觉得我的这个提议,于你而言,如天降甘霖,救人于水火。”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头头是道,吴范疑惑道:“那你打算……” “我要嫁给薛摩。”李蔻青直言不讳,既不害羞,更不避忌,完全超乎了她这个年龄的行事作风。 吴范一脸你在耍我的表情,激动道:“屈侯琰他要杀我啊!薛摩和屈侯琰是一伙的!你说你要和我合作?!” 吴范的反应完全在李蔻青的意料之中,这听上去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李蔻青抿了口茶,慢吞吞道:“屈侯琰要杀你,也不过是其一因为你是沈天行的人,其二他要借丐帮的势力找薛摩。” 吴范一脸好奇:“找薛摩?” “薛摩失踪了。”李蔻青撇了撇嘴,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悦,随即她又正色道:“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丐帮寻人的能力天下无双,不过在寻人一技上,我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是你们江淮总舵。” 听到此,吴范的面上有一丝得意,要想在丐帮混到舵主之位,须得有一技之长,他武功不是最出类拔萃的,论计谋又另有人高出一筹,他便苦心钻营各地关系网,长年累月下来,探查消息,当属一绝! 李蔻青接着道:“你若能帮我寻得薛摩,那么,屈侯琰还会杀你么?至于丐帮,究竟是你当家还是林笑当家,屈侯琰在乎么?他不在乎的。” 吴范面露狡黠,睨着李蔻青道:“那我凭什么要和你同谋,我完全可以直接找屈侯琰合作!” 李蔻青笑了:“你拿捏得住屈侯琰?你就不怕找到薛摩后,他就把你杀了,还有你叛了沈天行直接去投靠屈侯琰,且不说屈侯琰会不会相信你,你就不担心沈天行暗中把你给杀了?” 听到此,吴范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都说屈侯琰性格怪诞乖戾,也真未必就……还有沈天行,他虽然不可能再回灵山派了,可终究那身武功还是在的…… 吴范心头叫苦不迭,他不过就想当个丐帮帮主,筹备多年,怎地就这般难如登天? “这江湖里,只有一个人拿捏得住屈侯琰,那就是薛摩。”李蔻青沉声道。 吴范打量着李蔻青:“你似乎对屈侯琰的事情很了解。” “我不打无准备的仗。”李蔻青直接回他。 “那你又要如何让薛摩娶你呢?”吴范搞不懂了,婚嫁大事还能包办不成?强娶强嫁不成? 李蔻青莞尔道:“这就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了,你什么时候找到薛摩的下落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吴范望着眼前年岁轻轻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江湖波谲云诡,直叫人不胜感慨! 第266章 柴米油盐酱醋茶(一) 袁方年走后,薛摩身体尚未复原,便又一觉睡到了傍晚,这一觉,他睡得极浅,生怕自己又梦中呓语,徒惹人伤心。 薛摩醒来,池笑鱼便又让他吃粥,虽然那粥的味道也不错,可是…… “除了粥还有别的什么吃的吗?”薛摩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期待。 池笑鱼不忍心他失望,小声讷讷:“没有了。” 嗯?说好的你们吃野味呢?全吃光了? 薛摩眸光一暗,安慰池笑鱼道:“呃……没事,没事,荒山雪岭的,能有粥也不错啦。” 许是身不在武林,薛摩太放松了,薛摩一放松呢,小表情就特别多,一套一套的,池笑鱼一眼就看出来他脸上的失落,探着身子道:“薛大哥,是不是我煮的粥不好吃啊?” 薛摩见池笑鱼会错了意,忙道:“哪有啊,很好吃的!”边说边抬起碗来,把粥吃了个干净。 池笑鱼见了就在一旁笑,薛摩觉得那模样怪傻的,再加上她一身男装,便愈发衬得憨态可掬。 只是,看着她这身男装,薛摩的表情便渐渐严肃起来,这里是西域,她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前往西域,再细一想,其实薛摩已经猜到了一星半点。 看到薛摩讳莫如深的表情,池笑鱼便着急起来,以往要出什么事前,他都这副表情,池笑鱼见得多了,不觉叹息道:“又怎么了嘛,薛大哥?” “你为什么会一人来西域?”薛摩问得直接,他已经准备好迎接答案了。 池笑鱼楞了一下,用手扣着桌子,闷闷道:“我五叔说,是碎叶城二城主杀了他,那我去碎叶城就必然能找到杀我五叔的凶手。” 果不其然! 心上一咯噔,薛摩沉默了,其实聚义山庄的事情远比表面的更要复杂,她的这些叔伯们,包括失踪已久的四叔,吃斋念佛的三叔,每一个说不定都和当年池啸海的死有关,他不是不能去证明她的五叔是奸细,那接下来呢,拆穿兄弟阋墙,再一层层揭那伤疤? 于心何忍? 池笑鱼见薛摩突然就进入了冥想状态,好奇地凑到他身边,用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心道:“薛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薛摩望向她,眸光温柔如风轻雪霁:“笑鱼,你愿意跟我走吗?” “啊?”池笑鱼彻底懵了,但是薛摩一脸严肃,看起来真的不像在说笑,按理讲,这本是她求而不得的,可真当礼物掉落手中时,却仿佛偷了别人的东西般,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薛摩见池笑鱼愣住了,她脸上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倒有几分……恍惚? 薛摩眼珠子狡黠一转,忿然起身道:“那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好了。” “薛大哥!”池笑鱼忙起身拦着他,模样有几分羞赧:“我愿意的。” 看着池笑鱼委屈得瘪着嘴的样子,薛摩咬着下唇使劲绷着笑,这场面真的好生意外,他觉得自己特别像那种强娶民女的恶霸,这屋子里当真一点都没有风花雪月该有的温存与缱绻。 池笑鱼看到薛摩这个样子,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她可怜兮兮地控诉:“你就知道戏弄我。” 见姑娘快被他惹哭了,薛摩忙柔声哄道:“是真的,是真的,没有戏弄你,你薛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池笑鱼眨了眨眼睛,道:“那我和聚义山庄的人说一声,还有顾子赫也要说一声。” “不行。”薛摩端正了面色,道:“谁都不能告诉,只你和我。” “为什么啊?”池笑鱼有些不能理解,想起聚义山庄的人,面有愧色:“他们会担心我的。” 薛摩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屈侯琰这层关系,可她说得也在理,薛摩在屋内来回踱步,末了,道:“那这样,隔断时间我们就往聚义山庄去封信报平安,只报平安,其余只字不提!” 池笑鱼开心地点了点头,想到自己此行目的,便又道:“那薛大哥会和我去碎叶城么?” 薛摩长吁了一口气,望着池笑鱼幽幽道:“笑鱼,我厌倦江湖纷争了,亦不想再同仇怨有任何瓜葛了,我说的你跟我走,便也是要你抛下执念和我一起去看看天大地大,我们一起浪迹天涯,看看山川风光,沿路也可以帮助帮助需要帮忙的人,这样不好吗?” 是啊,这样不好吗?池笑鱼乍然想起她初见他时,那赤红的袍子下,触目惊心的一身伤疤……他这些年刀尖上来,锋口上去的,有朝一日,能脱身江湖,赊片刻安宁,这样不好吗? 池笑鱼突然间心疼起来,她上前环住薛摩的腰,倚在他胸口:“好,薛大哥,我都愿意。” 池笑鱼突然的拥抱,让薛摩有些无措,虽然两人也不是没有过肢体接触,可显然这次却有种异样的情愫,那层窗户纸捅破了是真的会不一样,就好像千里冰封时原本灰蒙蒙的天空,被突然扯了个口子,有光透了进来…… 薛摩缓缓揽住池笑鱼的肩头,面对终于等来的回应,池笑鱼也不知道除了哭还能怎么样,薛摩将下颏抵在池笑鱼的头顶,他在絮叙低喃,话语叫人在隆冬时节里如沐春风。 他说:“我们并肩一起,要看山川河流,也要看火树银花,我要弥补你这十八年来,都不曾看过的风光。” 池笑鱼吸了吸鼻子,幽咽道:“那要很多银子的吧?” 薛摩挑了挑眉,一脸无所谓,他耸了耸肩道:“我可以接赏金。” “不行!”池笑鱼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脸紧张道:“太危险了!” 薛摩垂首看她,她紧蹙着眉,像一头发凶的小豹子,一瞬间,薛摩的心就软了,他低语:“那我卖艺养你。” 池笑鱼愣了一下,随即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一头栽在薛摩胸膛上,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吧?求求皇天后土,各路神仙,不要让梦醒来,可以吗? “诶诶诶!不许把鼻涕眼泪擦我袍子上!” 池笑鱼本来只是额头抵着他,听他这么一讲,闷哼了一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薛摩的胸膛。 薛摩是又好气又好笑,嘴唇一弯,不客气道:“小哭包!” 等池笑鱼哭够了,两人甫一坐下,池笑鱼想起米没了,便道:“薛大哥你还有多少银子啊,家里没米了。” 薛摩脑中一声闷雷,他现在真是比街边乞丐都穷,乞丐起来抖一抖还能听见几个铜板声,再望望他…… 池笑鱼一眼就看穿了薛摩脸上的表情,趴在桌上,手握拳杵着下颏,眉开眼笑:“咦~原来白天和袁大哥说的话都是吹牛呢!” 看着池笑鱼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薛摩好笑道:“咱俩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没钱,你看起来很高兴嘛。” 高兴啊,当然高兴了,能证明自己有用,怎么能不高兴呢?池笑鱼一边掏钱袋,一边笑嘻嘻道:“我有钱啊,我可以养你!” 说着把钱袋一拉开,往桌子上一倒,听着动静倒是蛮声势浩大的,叮铃哐啷响的一阵响,再看池笑鱼那表情,放佛自己坐拥金山一样,倒出来后,薛摩定睛往桌上一看,也就些铜板夹着些零星碎银子。 薛摩作势哀叹一声,一手杵着太阳穴,一手在桌上用手指随意扒拉着那些铜板,眉一挑,模样甚是倨傲:“池笑鱼……我真的……没那么好养……” 本以为池笑鱼肯定会哭丧着脸,和他闹顿脾气,没想到她笑眯乐呵地把钱全部赶进钱袋里说:“能养一天是一天!” 薛摩也被逗笑了,虽说池笑鱼爱哭,可是她也挺爱笑的,不是特别灿烂,艳光逼人的那种,却似阳光薄薄铺满小溪,泉水都变成了金色,顺势而下,汩汩而流…… 薛摩蓦然间想到了秦飒,她和秦飒着实太像了,特别现在她也一袭男装,可秦飒不会这么笑,事实上记忆里秦飒很少笑,也是了,在碎叶城的鞭笞下,血海深仇里再走一遭,谁人能笑? 池笑鱼使劲掐了薛摩一把,薛摩才回过神来,不在江湖里,好似连反应都迟钝了不少,池笑鱼埋怨道:“薛大哥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呢?” “呃……你说什么来着?”薛摩过意不去,稍微将身子往池笑鱼那边凑了凑。 池笑鱼微微叹了口气:“我说,明天早上我们拿着银子去买一点吃的回来,不然我们都要饿肚子了!” “好!”薛摩乍然一起身,干脆道:“那现在睡觉!” 睡觉?池笑鱼骤然愣住,呆呆地望向这间农舍里唯一的一张床榻…… 薛摩看着池笑鱼那种表情就特别想捉弄她,他起身往床上一坐,二郎腿一翘,用手拍了拍床边,唇角一勾,道:“笑鱼,过来。” 池笑鱼身子一哆嗦,自打说要脱离江湖,薛摩确实是喜怒皆形于色了,这是好事,可是……他身上那股痞气是怎么回事,这实在不像她从前内敛持重的薛大哥啊! 池笑鱼战战兢兢地往桌子旁躲,手扶着桌缘,咧嘴道:“你是病人,你睡床,我就趴在这里将就一晚就好了。” 薛摩使劲憋着笑,咂了咂嘴,眼波里全是一汪春风得意,他起身慢慢走近池笑鱼,近在咫尺间,薛摩垂了眼眸望着她,突然双手往桌缘上一杵,池笑鱼整个人都被他罩在了其中,她紧张得腰杆绷得笔直,手死死地抵着桌缘,身子都倾斜出了个角! 池笑鱼瞪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人,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感叹:他精致得犹如神凿!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当真是色令人智昏呐! 一边感叹,池笑鱼一眼就瞥见他下颏上的将冒未冒的胡茬,瞬间想起它们在她脸上磨蹭的触感,一下子,池笑鱼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忙闭上了眼睛。 薛摩见她脸都红到耳朵根了,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一手滑到她小腿窝那,一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到床前,将她轻轻放下,又替她把鞋脱了,将被子和毛毯一一盖上。 池笑鱼反应过来他又戏弄她,一脸羞愤,把被子往上一拉,将整个人都罩到里面去。 薛摩笑着走到敞椅边,摇头晃脑道:“这样睡觉可是会很闷呢!” 池笑鱼又钻了出来,转头看着他,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讷讷道:“我睡这,那你呢?” “我在这练功啊。”薛摩说着盘腿往敞椅上一坐,悠哉悠哉开始胡说八道:“我们习武之人,不需要睡觉!” 池笑鱼嫌弃地“噫”了一声:“你骗谁啊,你是习武,你又不是修仙!” “不准顶嘴!” 凶什么凶嘛,池笑鱼瘪了瘪嘴,翻了个身,小声嘟囔着把背对着薛摩:“对待救命恩人,怎么这个样子?!” 很快,池笑鱼便进入了梦乡,她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倒也衬得现世安好,薛摩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深山老林里的夜,真的好静啊,甚至是能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秦飒在这地底下,会觉得冷吗? 思及此,薛摩心上一阵抽痛,其实他也不算诓池笑鱼,他不是不需要睡觉,而是他是真的睡不着…… 在射月坛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的失眠,这种失眠就像是蚂蚁蚕食糕点,不是风卷残云的一口将你吞没,但是你心里清楚地知道,你终将被吞没。 而赶路到西域的时候,也许是终于摆脱了,也许是知道终将同归,便也能睡上一睡,可梦里都是秦飒,往事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在梦里相继回放,若是不用醒来尚好,可是人活着,终究是要醒来的……这种梦境和现实的巨大落差,折磨起人来,那才叫真的心狠手辣! 而如今,薛摩依旧不好睡,可听着池笑鱼清浅的呼吸,却也能得个内心片刻安宁,这种突如其来的责任与牵挂,让薛摩觉得安心,而现在的他,亟需这份安心,来支撑他在这世间,继续行走下去…… 池笑鱼这一觉睡得极踏实,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头高照,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发现薛摩不在屋内,找遍了院子都不见踪影! 第267章 柴米油盐酱醋茶(二) 池笑鱼急了,忙洗漱完,准备出去碰碰运气,才刚出了篱笆院没多远,便见薛摩骑着流星,远远赶了过来。 薛摩见着池笑鱼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他下了马还没站定,池笑鱼便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薛摩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怀里人含含糊糊:“我出来找你啊,一大早看你不在,我还以为你反悔了,或是……遇见了什么,丢下我跑了……” 薛摩哑然:“这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万一被深山妖精勾引去了呢?!”池笑鱼继续控诉。 薛摩终于笑了出来,用手指戳着池笑鱼的小脑袋瓜子道:“你这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池笑鱼气鼓鼓地:“不管,就是你不对嘛,哪有去哪里都不说一声,悄悄走的!”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薛摩低头认错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这不看你睡得挺香的嘛,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你,以后都不这样了,好吗?” 听到这,池笑鱼才笑了,嘟囔着:“那你去哪了呢?”边嘟囔边往薛摩身后一望,惊喜道:“流星!” “你不是说我们要饿肚子了嘛,那我当然要有所行动了啊。” 池笑鱼上前摸了摸流星,才看到它两边都驮着布袋,拉开一看,不仅有肉有面,还有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 池笑鱼惊喜道:“你不是说你没银子了吗?” 薛摩抱臂,眉梢一挑,全是得意之色:“山人自有妙计!” 说来也不是什么高明伎俩,他回客栈骑了流星,到最近的市集上当了点东西,身上银子是没有,可贵重物品还是有几件的,薛摩自然不会告诉池笑鱼这些,他可不想破坏他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这样一来,薛摩总算是吃上了像样的饭菜,不再是顿顿白粥了,他也终于明白袁方年之前为何那般说了,池笑鱼的手艺那是当真不错! 薛摩给池笑鱼带了两身女装回来,他不喜她穿男装,便催促着她去换。 池笑鱼磨磨唧唧了半天,最后才道:“孤身在外赶路,还是穿男装的好。” 薛摩不乐意了,直道姑娘家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了,有他在。 池笑鱼拗不过,便去换了一身出来,薛摩想起第一次见到池笑鱼身着女装的场景,不住地摇着头,觉得市集太小,这身衣服还是素了些,直嚷嚷着要带她去看看陇右最繁荣的地方,然后再换一身鲜艳一些的。 池笑鱼听着听着,一股不祥的预感,蹭蹭直冒…… 城西千秋巷内,花照影进屋来,将门掩好,望着堂上的人道:“师父,我回来了。” 堂上坐着的正是沈天行,他睁眼开道:“找着吴范了没有?” 花照影摇了摇头,道:“丐帮知道江淮总舵的那具尸体是假的了,现下满城都是悬赏令,吴舵主一时不敢露面,或者人直接逃出江淮了皆有可能,师父也不要太着急了。” 沈天行倒也沉得住气,闷嗯了一声。 “那师父现下该怎么办?”花照影一脸忧心忡忡:“也回不去灵山派。” “为何回不去灵山派?”沈天行依旧声如沉钟,稳健得很。 花照影诧异道:“你若回去了,逍遥山庄和景教势必是要打来了啊!” 其实灵山派如今也只是空有其表了,自那一役后,原本归附灵山派的江湖派系,大多都自立山头,从前执掌整个河东的局面,已然不复存在了。 只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灵山派做依托,也总比没有的好。 “我并不需要出面执掌灵山派。”沈天行眼眸渐黯,冷声道:“他景教能东山再起,我灵山派也照样可以!从前灵山派在我手中能成为江湖第一大派,今后也照样可以,唯从头再来尔!” 此番话说得决绝,从沈天行口中说出来,便更是显得孔武有力。 门突然被人打开,花照影回身一看,进来的正是灵山派长老沈霄。 花照影忘记这一茬了,沈放承袭了逍遥剑的衣钵,与灵山派有杀父之仇,现下又如何会管灵山派的死活,可灵山派总要存活下去的,要重整灵山派,他不来找沈天行,又还能找谁? “都清理干净了?”沈天行问道。 沈霄答道:“都清理干净了,现在留下来的人,都绝对可用可靠!” “那就好。”沈天行沉吟了一瞬,道:“倾全派之力务必找到薛摩!拿住了他,于景教来说,不啻于打蛇打七寸,他是我们翻身最大的筹码了!” “我等定当竭尽全力!”沈霄回道。 原来如此,明面上灵山派是沈霄在主持,可暗地里还是沈天行在把控,花照影幽幽吐了口气,她实在想去看上一看,这往后的江湖,又当如何? “徒儿,这江淮也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你随为师上东灵山吧。”沈天行边说边拿出一本册子:“你这次救我立了大功,这本秘籍会助你在腐骨掌上,日进千里!” 花照影大喜过望,接过秘籍,感激道:“多谢师父提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遂又道:“师父,我的驭虫技艺和腐骨掌……进展都有些过快了……” 武艺终究是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方能消化,这么大跃步的进展,有走火入魔之忧啊…… 沈天行摆了摆手,道:“无妨,我前天替你通过脉,你于驭虫一术上当真天赋异禀,是难得的驭虫奇才,你不用担忧这些。” 花照影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扼住了,眸一垂,向沈天行道了谢。 这日,薛摩和池笑鱼正下棋,突然有人轻叩门扉。 两人回身去望,来人一身朴素装扮,挽着袖子,拎着箱子,看上去有点像名工匠。 那人见着薛摩,眼睛一亮,走近道:“老板,我们都准备好了,是现在就去吗?” “嗯,现在就走。”薛摩抓起毛绒披风系好,转而看着池笑鱼道:“我请人来重修一下秦飒的墓,日落前我会回来的。” “好,那我等你回来。”池笑鱼模样乖巧地点了点头,送他们出了院子,望着薛摩渐走渐远的背影,心头恹恹,怅然若失。 薛摩一不在,仿若有只手将时间拉得无限漫长,她喂了马,扫了院子,收拾了屋子,依旧不见日头西斜。 然而,薛摩在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一天天仿若石头打水漂一样,是跳着跳着过的,那种感觉,就好像一转眼便能看到霜雪白头一样,就这样想着想着,池笑鱼匍伏在桌上竟也睡着了…… 一阵凉风吹过,池笑鱼打了个冷噤猝然惊醒,她“咻”地一下站了起来,日头似是刚刚落山,屋子里明暗参半,灰蒙蒙的,四野寂静,无鸟鸣虫躁,放佛独此一隅被世界遗忘了一般,而这一隅里,只有她…… 池笑鱼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乍然想起薛摩应该快回来了,便一溜烟地跑进厨房里捣鼓起来。 只是,等池笑鱼望着桌上的饭菜发呆的时候,薛摩还是没有回来。 月色高挂,正当池笑鱼为薛摩没有回来编纂各种各样理由的时候,薛摩终于走进了院门,一进屋的时候手上还拎着只鸡。 薛摩面有歉疚道:“对不起啊,说了日落前回来的,只是我也没料到,整修个墓还是要些时候的。” 池笑鱼斜睨了薛摩一眼,小声絮絮:“理由和我编的一模一样。” “你在说什么?”薛摩走近池笑鱼歪头望着她,她一副气鼓鼓又不好发作的模样,看得薛摩憋笑。 “没什么啦!”池笑鱼望着桌上的菜叹了口气:“我去再把饭菜热一下。” “不用啦!”薛摩话一出,池笑鱼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抄起桌上的筷子,竖到薛摩眼前道:“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才回来晚了?” 薛摩怔忪了一秒,咧嘴笑开了:“什么跟什么嘛!” 说着一手掰下池笑鱼的筷子,一手拎起鸡,道:“我烤鸡给你吃呀!” 其实薛摩是在墓边多呆了一会,等回过神时,已然月头高挂,想起池笑鱼肯定在等他,心头有愧,便半路打了只山鸡回来,想烤给她吃。 池笑鱼望着山鸡,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动物也要过冬,便不太好打猎,他们已经茹素好些日子了,过得跟庙里的清修和尚似的,这下见到只山鸡,池笑鱼眼睛都放着精光。 在院里起了篝火,架上架,薛摩负责烤,池笑鱼就负责看,火苗把池笑鱼的脸印得红扑扑的,烟火缭绕间,薛摩觉得心头的烦心事好像也开始变得不堪一提了。 因为身在江湖,走南闯北的,露宿的日子真不在少数,所以烤起野味来,薛摩那手艺还真是不错,惹得池笑鱼捧着脸,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烤好后,薛摩撕了只鸡腿递给池笑鱼,她小尝了一口,外酥里嫩,好吃到池笑鱼直跺脚,意识到薛摩看着她后,为了不破坏形象,池笑鱼端庄地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薛摩大笑道:“池笑鱼!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美味啊!”说完,薛摩张嘴就撕了一大块肉,嚼了起来,边嚼还边用眼神示意池笑鱼。 池笑鱼嘟囔道:“就因为是你在我才矜持的,你不在我才不矜持呢!” 话虽如此,奈何这鸡腿实在太美味了,池笑鱼也终于忍不住,捧着它大快朵颐起来。 薛摩见池笑鱼吃得一脸满足,甚是高兴,转念一想,是啊,怎么能没有酒呢?想起前些日子去市集上带了两小坛回来,一直没有机会喝,现下不正好么? 薛摩便进屋去把它们拿了出来,递了一坛给池笑鱼道:“来,下着酒吃,味更好!” 池笑鱼接过来,怏怏道:“可我不会喝酒啊。” 薛摩愣了一下,他吃高兴了,把她想成从前碎叶城那些女子了,陇右人大多喜酒,不论男女,都很是能喝,可池笑鱼出身江淮,又是世家…… 薛摩拿了水囊递给池笑鱼道:“是我疏忽了,那你喝水吧。” “配酒喝真的会味道更好吗?”池笑鱼看了看水囊,又看了看酒坛,一脸新奇:“那要不然,我试试?” “行啊,不过你不会喝酒的话,还是少喝点好。”薛摩又饮了一口,咂了咂嘴道:“这酒还是淡了些,等明天我们出去,我带你去喝陇右最好喝的葡萄酒,那叫一个甘醇,这都没法比!” 薛摩眉飞色舞的表情愈发让池笑鱼心动了,她喝了一口,刚喝有些辣喉,可再喝的时候,配着烤鸡又别是一番风味,池笑鱼是越吃越开心,突然回味过来薛摩的话,愣愣道:“明天出去?” 薛摩点了点头:“嗯,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了,我带你去大地方走走。” “可这农舍主人还没回来呢?” 薛摩摆摆手:“不管啦,说不准他把这弃了也不一定,他一日不回来,我们还一日不走了?明日我们留下锭银子,就全当报酬了。” 一想到马上要去新的地方了,池笑鱼按捺住心头的欣喜和激动,又是吃肉又是喝酒,全然忘记了这是头一次饮酒,那酒下得飞快。 池笑鱼一顿酒足饭饱,才觉胃里灼热,浑身也热得紧,薛摩说话的声音开始越来越来远,越来越飘忽,人也开始慢慢模糊,池笑鱼想看清他,便抬起两手使劲地撑着眼睛,奈何头重手无力,才撑起来就又耷了下去…… 薛摩一脸诧异地看着池笑鱼这怪异的举动,骤然反应过来,小姑娘喝醉了! 薛摩忙凑近去看她:“笑鱼,你这是喝醉了吗?” “没有!没有喝醉!”池笑鱼张牙舞爪地抓起酒坛,眯着眼看着薛摩道:“来!薛大哥,干了这坛酒!” 薛摩将她手中的酒坛抢了过来,一看,一小坛子全喝完了! 这酒薛摩喝着是没味,不过于他而言,再烈的酒喝着都没味,可对池笑鱼,那就不同了…… “是我不好,我应该把你酒分一下,是我疏忽了。”薛摩有些过意不去,去搀池笑鱼:“酒喝多了伤胃的。” 第268章 柴米油盐酱醋茶(三) 池笑鱼整一个头重脚轻,勉强站起来,薛摩刚想抱她,她一头就栽在薛摩胸膛上,抬着脸,嘻嘻地笑:“薛摩,你亲亲我!” “啊?”薛摩两手抵着她的肩,把她扶正,以免她再栽在他身上,池笑鱼以往都唤他薛大哥,甚少直呼其名,薛摩讶异道:“你叫我什么?” “薛摩!”池笑鱼高喊出声,闭着眼睛微扬着头,那叫一个气势昂扬! 不知道为什么薛摩想起了雄赳赳的公鸡,遂好笑道:“那你让薛摩干什么?” “薛摩……亲亲我……”这次池笑鱼说得小声了点,用气音像在说悄悄话一样,薛摩刚心想姑娘家家还算知道害羞,哪知池笑鱼突然抬起手臂朝着他一顿乱刨,因为臂长没有他长,一刨呢就刨在空中,边刨边嘴里理直气壮:“薛摩!亲亲我!薛摩!亲亲我!薛摩……” 薛摩一下子就把她抱在了怀中,紧紧捂着她的嘴,脸噌地一瞬就红到了耳根。 薛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害羞起来,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么亲密的话,不能在大众广庭下说,虽然院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四周也静悄悄的,可他就是觉得,放眼望去,树也在听,月亮也在听,连他们没吃完的鸡都在听…… 池笑鱼被他捂得难受,在怀里挣扎起来,挣扎着挣扎着就哭了,薛摩吓得立马松了手,低下头去看,只听得她抽抽搭搭,模样十分委屈:“上次你是亲我了……可你把我当成秦飒了……我是池笑鱼……不是秦飒……” 薛摩心上一抽,之前两人都极其默契地没有提雁回宫上的事,一个字都没有说,而如今,池笑鱼醉了,她站都站不住了,闭着眼睛在哭诉的却是这个,潜意识里最在乎的却是这个…… 薛摩还没想好要怎么办,怀中人一扯衣领,愤怒道:“你还咬我!” 池笑鱼半眯着眼睛,唇角弧度倔强,手又软绵绵地耷拉了下来,只剩下紧蹙的眉头在无声控诉。 薛摩微微侧过头去看,领子还稍稍敞着,月光下两排牙印赫然眼下,掉痂后新长出来的痕迹清晰可见,薛摩倒吸了口凉气,想必是很疼的。 “疼吗?”薛摩启口。 “疼啊!”半晌后,池笑鱼才似反应过来,迷糊着摇了摇头:“不过有你在我身边就不疼了……” 薛摩想逗逗她,便道:“那如果我不在了呢?” 倏地,池笑鱼似是想到了什么,紧往薛摩怀里钻,边钻边喃喃:“那就会一直疼,一直疼……” 说完池笑鱼便软绵绵地靠着他,似是就要睡过去了,若不是他揽着,便是要以天为盖地为席了。 “不会的,以后都不会疼了。”薛摩伸手朝着那个牙印轻轻抚了上去,触感凹凸,倏地,又像被烫到一样,弹开,他静静地望着池笑鱼酡红的面颊,眼里温柔似雪后的第一道霞光:“你让我亲你,你自己又醉酒睡了过去,我亲了,你可怎么知道啊?” 薛摩把池笑鱼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替她将被褥盖好,刚要走,看到她脸蛋红扑扑的,似颗熟透的苹果,薛摩实在觉得可爱,便依着她躺了下来,静静望着她…… 清晨,天刚破晓,有光弱弱透了进来,池笑鱼觉得身旁好温暖,便忍不住朝暖处挨了挨,双臂似是环着个什么东西,迷糊中,她用手捏了捏,紧实而有弹性,好像是人的手臂…… 人的手臂!池笑鱼遽然睁开双眼,“唰”地一声就坐了起来! 为什么薛摩会睡在她旁边,池笑鱼慌乱地眨着眼睛,乍然想起自己昨晚喝醉了,忙掀开被子去看,长吐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衣衫都还在…… 思及此,池笑鱼脸红了个透,垂眸去看薛摩,他仰面而趟,睡觉的姿势端端正正的,看上去特别听话,和他醒着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池笑鱼轻手轻脚地俯下身去,生怕把他给惊醒,想到昨天晚上她就这样抱着他手臂睡了一宿,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就是懊恼要是没喝醉就好了! 池笑鱼细细端详起来,他皮肤很好,就是略苍白了些,有时候看上去会有些病态,听说这个是因为火蛊的关系,再望他,睫毛也好长,池笑鱼不自觉地抬指去抚了抚自己的睫毛,也不知道谁的要更长一些,再望他,鼻梁英挺,唇瓣诱人…… 噫——池笑鱼在心头狠狠地嫌弃了自己一把,自己长得也不赖嘛,干嘛一副捡到了宝的样子? 再垂眸时,只见薛摩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池笑鱼一下子弹到了床里面,尴尬道:“你醒啦?” 薛摩起身边整理衣衫边道:“你醒的时候我便醒了。” “那你干嘛装睡?”池笑鱼生气了,这人一天怎么就知道捉弄人。 薛摩憋笑:“我就想看看你还要对我做什么?” “什……什么叫做我还要对你做什么?”池笑鱼一下子没了气势,像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磕磕巴巴:“我……我昨晚喝醉了,是不是……” 薛摩一脸淡定地系着披风,尽量把话说得分外真实:“你昨晚就一直缠着我啊! “呼——”薛摩叹了口气,皱了皱鼻子,道:“对我那叫一个上下其手,要不是我有武功在身,怕就要失身了呢!” “啊……”池笑鱼瘫在了床上,看着薛摩出了屋子,心头暗忖,她向来都有色心,没色胆的啊!等等!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酒能壮胆! 池笑鱼深信不疑薛摩说的话,总觉得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肯定一落千丈,顿时悔不当初,心里直念叨,以后再也不碰酒了! 今日要启程,两人简单收拾了行礼,便牵着流星上路了,走之前,池笑鱼想去祭奠一下秦飒,薛摩也允了。 池笑鱼到秦飒墓前,看着“爱妻秦飒之墓”这六个字,感慨万千,池笑鱼说不清对秦飒是种什么感觉,若秦飒还活着,着实轮不到她陪在薛摩身边,可池笑鱼隐隐有种直觉,秦飒这一死,他和她,便更难有结局了…… 池笑鱼怅然叹了口气,这一路只能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路上,池笑鱼觉得这次离开着实仓促,便询问薛摩,薛摩也不便细说,便模棱两可道:“有人在寻我。” 池笑鱼知道定是薛摩碰见了什么,便笑道:“万一是顾子赫派出来的人呢?” 薛摩摇了摇头,笑道:“若是子赫,那我们也不用跑了。” 实际上,在薛摩最后一次去市集的时候,便见着有人在寻他,有的赏金明寻,有的暗里地相问,似乎还并不是一拨人,这让薛摩犹如芒刺在背,虽然他们住的农舍在深山里,距离市集甚远,但薛摩直觉要找到这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有道是,我欲枕日月,睡山河,两袖清风,却奈何,友不允,敌不愿,江湖倥偬。 和薛摩的心事重重相比起来,反观池笑鱼,目光晶亮,精神十足,倒是生出种亡命天涯、四处为家的新奇感,薛摩苦笑着直摇头…… 绕过迷宫一般的庭院,吴范在一处屋前停了下来,待守卫通报了之后,才让他进去。 吴范进屋,摘下斗笠,感叹道:“郡主这严防死守的,着实谨慎啊!” 李蔻青微微一笑:“因为毕竟筹谋的,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啊!” 吴范挑了挑眉,摇着头叹息,心里直道,惹不起……惹不起…… “吴舵主此次前来,可是找到薛摩的下落了?”李蔻青单刀直入。 “噢,那倒还没有。”吴范顿了顿道:“不过确实找到点线索了,有人在陇右见到过薛摩,只是……他好像不是一个人。” 李蔻青楞了一下,她知道寒玉棺已经还回来了,谁还的无人知晓,屈侯琰为此还大闹了洛阳钱庄,后来一张信笺才保住了钱庄所有人的命。 虽然信笺内容她无从知晓,可既已还棺,这也证明了秦飒已经下葬了,如此来看,薛摩应该是独身一人啊,为了防人寻到他,怎么也不可能有同伙啊? “而且,他的同伴应该是个女子。”吴范此话一出,李蔻青便讶异了:“怎么说?” 吴范道:“他有采购过衣物,我们跟着这条线索找,发现采购的衣物里面有女装。” 李蔻青蹙了眉,面色不善。 “我还有一个信息要告诉你。”吴范故弄玄虚地顿了顿才道:“我在陇右的同伙有见过聚义山庄的人,他们也在寻人,我让江淮的人查了一下,说是池笑鱼也不见了。” “呵——”李蔻青挑了挑眉,按照瑶歌的说法,她倒不觉得他们是约好了的,但是,若说他们二人在陇右遇到了,那也未必不可能。 “池笑鱼……”李蔻青幽幽念叨,表情晦暗不明,叫人琢磨不透:“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 “除了我们、丐帮、还有其他人在找薛摩,若不出我所料的话,应当是沈天行的人,其实,也挺棘手的……”这种跟时间赛跑的事,谁也说不准,总有运气的成分在,吴范这么说也是存了心思的,希望若是薛摩让别人先找了去了,李蔻青也不要太怪罪他。 李蔻青笑了:“我能找到吴舵主,必然是相信吴舵主的能力,知道吴舵主定不会让本郡主失望的!” 李蔻青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莫名地让吴范有些犯怵,他讪笑道:“那是!那是!我吴范是谁!定能把你未来夫君给找着的!” 闻言李蔻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待吴范出了那院子,心里便直叨叨,不愧是白容想的妹妹,白家的后人,强势起来,当真是如出一辙呐! 待吴范走远了,李蔻青瞥了一眼内室道:“人走了,出来吧。” 话毕,内室走出来一年轻女子,正是瑶歌。 “刚吴范说的,你也都听到了,有什么想说的吗?”李蔻青望向瑶歌。 瑶歌笑道:“于郡主而言,绝对有利无弊。” “愿闻其详。”李蔻青以手杵颊,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瑶歌给自己斟了杯茶,道:“其实你之前说的威逼屈侯琰的方法,看似可行,可具体实施起来,他也未必就买单。” 李蔻青闻言蹙了眉,她作为薛摩的近身侍女,同时姐姐又是屈侯琰的陪房,对于屈侯琰的性情那自然了如指掌,是以,她的话,李蔻青必须细细斟酌,以做参考。 瑶歌突然话锋一转:“可是,如若薛摩身边有女人,那就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李蔻青微微倾了倾身子。 瑶歌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我和你说过,当年薛摩被送往昆仑山,就是因为兄弟二者只能存其一,这导致了教主夫妇二人身死,薛摩都没能见上他父母最后一面,屈侯琰为此十分愧疚,几成心魔,所以在碎叶城的时候,私下里百般讨好薛摩,而薛摩不仅不领情,反倒是……极其地厌恶他的这个哥哥。” 回想起往事,瑶歌一脸的不解,反倒有些为屈侯琰抱不平:“总说人心不是顽石,可我们这二城主的心就是顽石。” 瑶歌耸了耸肩:“不过后来,为了救薛摩,屈侯琰真的到了可以连命都不要的程度,直接豁出去了一条手臂,自此兄弟二人的关系才渐渐冰释。” “刚开始,兄弟两人处得还算融洽,可慢慢地,屈侯琰对薛摩的控制欲几乎癫狂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瑶歌紧蹙着眉,手托着腮帮子,一脸为难:“那种感觉好难形容啊……我形容不来……但是,你如果见过他们相处,你一定会有感受的!” 李蔻青当然有感受,那天她去见薛摩,只是短短呆了一小会,都能感受到那种浓烈的压迫感。 瑶歌摇着头,笑道:“屈侯琰在他弟弟的事情上,偏执多年,他怎么会允许有其他女人带走他弟弟?!” “等等,为什么非要是带走呢,留下不行么?”李蔻青疑惑道。 “呵——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和一个疯子共处一隅,你觉得薛摩他不后怕?”瑶歌冷嗤了一声:“留下?虽然说,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但是秦飒留下了,那看看秦飒又是什么个下场?!” 李蔻青猝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你的意思是?!” 第269章 柴米油盐酱醋茶(四) 瑶歌也慌了,忙站起身来,摆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就是……瞎猜的而已。” 李蔻青瞥了瑶歌一眼,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接讲便是。” “所以,我说吴范带来的消息于你绝对有利!二城主不会带个毫无相关的女人去结庐深林的!”瑶歌望向李蔻青:“郡主,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薛摩不爱你,如果你能把薛摩栓在屈侯琰的身边,屈侯琰怎么会不同你合作?” 李蔻青闻言,脸色骤变,瑶歌讪笑道:“郡主,我说话也许直接了点,但都是肺腑之言,郡主莫怪。” 李蔻青摆了摆手,看样子也没太往心里去,倒是想到池笑鱼,她的面色上终是露出点点迟疑…… 薛摩和池笑鱼跟着西域的商队走走停停,慢慢地,驼马渐多,胡旅络绎,看样子应是到大镇了,薛摩笑道:“待会我们得好好置办身行头了,这身中原装束惹眼的很!” 自从进了市集,池笑鱼的嘴巴就没有合上过,人多而沸沸,热闹不说,重点是新奇呀,各种奇花异卉,各种奇珍异宝,好多池笑鱼见都没有见过,中原大城也是热闹,可是论景象却是大相径庭! 鳞次栉比的摊贩商户,各种语言腔调的叫卖吆喝,激动得池笑鱼走路都一蹦一跳的,薛摩走在他身后,有些好笑,因为越看她越像那种入网了在水面上瞎扑腾的鱼! 池笑鱼眉开眼笑地随手一指,回望薛摩:“薛大哥这个是什么?” “火鼠皮。” “那这个呢?”池笑鱼边指边走,一点都没有停下来要细细观赏的意思,别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她大概就是要一日阅完西域裘! “雪狐皮裘。” “那这个呢?” “波斯毛毯。” “那这个呢?” “夜明珠。”薛摩拉住池笑鱼在她耳边低声道:“还是假的。” 池笑鱼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还要再往前面去,薛摩一把拉住她道:“诶~先等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看,我们先去换身装束。” “好啊!”池笑鱼一脸的新鲜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路来她已经看到了好些外域女子,她们的服饰花纹繁复,配色艳丽,可再看却透着一股洒脱不羁之感,她甚是喜欢。 池笑鱼踮脚,用手遮着眼前的光,巡了一圈,拽着薛摩道:“那里有个彩帛行,薛大哥,我们去那里吧。” “不去。”薛摩手上一用力,便把池笑鱼反拽回来,朝着相反的方向道:“我们去这边。” 两人进了一幢其貌不扬的小阁楼,两人甫一踏进,一股脂粉气便扑鼻而来,上来一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得甜腻腻道:“这位爷,你到我们伶伎馆,是要买乐伶还是买舞伎呀?” 池笑了愣了一下,气鼓鼓地望向薛摩,薛摩自然也感受到了身边那两道炙热的目光,若是眼神有温度,那么,他现在怕是已经烧着了! 薛摩也不看她,道:“把你们楼里最会梳妆打扮的姑娘找来。” 那女子愣了一下,到她这来买奴的,有要求色艺双绝的,有要求恭顺温和的,从来没有人提要最会梳妆打扮的,女子蔫蔫,这要求也忒低了点,让她都没有施展的余地了! 薛摩从怀里掏出片金叶子,重复道:“要两名会作西域装束的,只要装扮的满意了,不管她是乐伶还是舞伎,我就都买了,但若是有一点让我不满意的话,那就着实可惜了,我只能另寻高明了。” 话一毕,后院便起絮絮之声,想来姑娘们都是听到了,能来买奴的不是富甲便是贵胄,向来要求刁钻,而如此这般好相与的,自然人人翘首。 那女子看见金叶子,目光都直了,招招手道:“鄯其,米丽你二人将客人带上楼,好好准备准备,这么好的机会,可别辜负了阿妈。” “是!”两名女子也眼漏欣喜,带着薛摩和池笑鱼往楼上走去。 一进房间门,迎面一股甘醇酒香,池笑鱼皱了皱鼻子,叹道:“有酒诶~” 米丽忙道:“我们这里有上好的葡萄陈酿,要不要给姑娘来一点?” 池笑鱼正一脸欣喜,捣蒜般地点着头,薛摩便来了句:“不了,她喝不了酒。” “没有!我能喝的!”池笑鱼嗔怪道:“薛大哥,你说话不算话!你上次说要带我喝葡萄酒的!” 两人还在争执,鄯其便已经抬了一小杯葡萄酒到池笑鱼的面前,那杯子触感细腻,晶莹剔透,愈发衬得杯中的液体鲜红诱人,像是赤霞被水浸泡过,最后尽数藏于此夜光杯中,难怪书中说琼浆玉液,诚不我欺。 池笑鱼轻轻晃了晃杯子,酒香四溢,单用闻的都知道跟那晚的酒势必是天差地别呀! 池笑鱼刚将杯身送至嘴边,薛摩依旧固执道:“不行,你真不能喝!” “为什么?”话语间,池笑鱼已经尽数把酒倒入口中,她心里想,她是肯定没有喝第二口的机会的,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你喝了就会抱着我,一直要我亲你。” “噗!”在两名西域女子的窃笑声中,池笑鱼一口酒喷得到处都是。 池笑鱼涨红着脸,低垂着头,开始“咳咳咳”地咳了起来,那两名西域女子见状忙一人替她抚背顺气,一人拿纸替她擦拭嘴角琼浆。 池笑鱼被呛得够惨,她直起身时,那叫一个眼泪汪汪,面红耳赤,她一把打掉薛摩替她顺气的手,气鼓鼓道:“你就是故意的!” “没有!没有!真没有!”薛摩憋笑的功夫那叫个一流,不仅看不出来任何笑意,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真别提有多无辜了。 “你!你……你……”池笑鱼气得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能把话说顺畅。 薛摩趁势将她往里屋一推,给那两个西域女子猛使眼色,米丽机灵道:“那就不喝酒了,我们替姑娘沐浴梳妆吧。” 看着池笑鱼还在迷糊赌气便被半推半就地拉了进去,薛摩终于笑了开来,他真不是故意要捉弄她的,可怎么每次到最后…… 过了一会,鄯其捧着两套衣裙走了出来,两套都是颜色鲜艳的异族服饰,一套主蓝色,一套主粉色,薛摩看着那套粉色的,愣是越看越喜欢,手一指:“就这套了!” 不一会,便见池笑鱼妆发不整地跑出来,她嘴里直念叨:“不行……不行……这个颜色我真不行!” 薛摩没见过她穿粉色,倒是当真眼前一亮,直夸赞好看。 池笑鱼见薛摩甚是喜欢,面有难色,讷讷道:“这颜色真的太娇嫩了,跟公主似得……” 不知怎地,池笑鱼突然想起了李蔻青,她喜粉色,每回见她,都是不同款式的粉…… 哪知薛摩二郎腿一翘,挑眉道:“姑娘家不就应该当公主嘛,不然,你还想干嘛?” 此话一出,池笑鱼怔然,边上的两名西域女子亦是满脸的艳羡之色,莫说卖身为奴,即便不是奴籍,她们所见也多是对女子呼来喝去,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心生羡慕? 池笑鱼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薛摩,薛摩心上一阵软糯,便道:“反正粉色的我也看过了,你自己去选吧,爱穿哪身便哪身吧。” “哈!”池笑鱼眉开眼笑,回身一骨碌地便往内屋跑,薛摩看着她,也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梳妆过程中,米丽看着镜中的池笑鱼由衷道:“夫人命真好,你夫君待你这般用心!” 池笑鱼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和他关系亲密,外人自然会这般以为,可是……池笑鱼脑海中秦飒墓碑上的字,乍然浮现…… 她一脸怅然,竟不禁喃喃轻语:“夫……君……” 待池笑鱼拾掇好,从内室中走出来时,薛摩正在品酒,看到池笑鱼的时候,一口佳酿含在口中,竟是忘了饮下。 虽已入春,可天气尚还寒,她一袭白蓝相间衣袍上多有白色毛绒缀饰,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了毛绒绒的小兔子,满头的砗磲珠珰,前缀流苏抹额,后拖水蓝头纱,脚上蹬了一双白色的皮料马靴,柔美中带出一丝飒爽,当真是刚柔并济。 池笑鱼得意地到薛摩面前转了一圈,身上银饰轻响,玎玲悦耳。 她一拈头纱半掩面,回望薛摩问道:“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薛摩笑了笑没有回她,望向米丽和鄯其道:“轮到我了。” 他是故意的,总不能让她太得意了去。 池笑鱼在外阁等的时候,没多久薛摩便出来了,在这方面男人那可真是有天生的优势,可叫一个利索啊! 池笑鱼一动不动地盯着薛摩,他一袭绣金鳞锦蟒白袍,腰封束得身形愈发颀长,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披风,之前的一瀑柔顺墨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细长的辫子,合在一起用白玉冠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右耳上一枚银质珥珰轻晃,一派不羁倜傥。 薛摩开口道:“那你觉得我的眼光如何?” 池笑鱼手捂着胸口,一脸的花痴相,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说:“好看!好看!” 米丽和鄯其互看一眼,两两跪地齐声道:“那还请公子买下我们吧。” 池笑鱼望向薛摩,只见他面容沉静,轻声道:“都跟我下楼来吧。” 待下了楼,那管事的女子便笑脸迎人地凑上前来,她还未开口,薛摩便抢先道:“这两人我都买了,把她们的奴籍和卖身契拿来吧。” 米丽和鄯其喜极而泣,那管事女子也是一脸的皆大欢喜,最后让她们收行李离开时,也就两个清减布包,寒碜的很,池笑鱼看着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出了阁楼,薛摩把米丽和鄯其都喊到了一边,池笑鱼没跟过去,她看到他将奴籍和卖身契还给了她俩,又同她们说了些什么,两人直向薛摩行礼,好半天才转身离开,离开之前还递给了薛摩一样东西,有点像……像酒瓶? 池笑鱼自然知道他不可能带着她俩,毕竟有谁听过亡命天涯还带着奴隶伺候的吗? 池笑鱼刚回过神,便见薛摩已经朝着她走来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再细看,才见他一手挽在背后,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倒像那种步履稳健的从容老者,还是孜孜不倦、循循善诱的那一种。 “你背后是什么?”池笑鱼使劲撇过身去看,薛摩就转着身子,避着她,就跟玩老鹰捉小鸡一样。 这样一来池笑鱼更是兴致高涨,扳住薛摩,还非就要看一看他究竟藏了什么。 薛摩拗不过她,就把手臂高高地抬了起来,池笑鱼定睛一看,透明的酒瓶里面装满了赤醇的液体,不是葡萄酒又是什么? 池笑鱼欢喜雀跃地跳起来用手去勾,薛摩就老神在在地举着手臂在躲,画面太过于其乐融融,谁都没有发现暗处一双眼睛惊喜地盯着他们。 庭院里,吴范的步伐从没有像这次这样快过,他行至房前,和守卫道:“去禀报你们郡主,我有急事找她。” 待进屋后,李蔻青一看吴范的面色,直接起身道:“你是不是找到薛摩的下落了?” “我的人已经跟住了。” 李蔻青继续问道:“他身边的女人真是池笑鱼?” 吴范嘿嘿笑着:“没错,看样子两人是要神仙眷侣,远走高飞了。” 李蔻青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吴范一脸讳莫如深道:“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那郡主是不是也应该履行承诺,告诉我你究竟要如何同屈侯琰合作了?”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找到了,李蔻青松了口气,笑了起来,抚掌一顿夸赞:“我找吴舵主还真是没找错人,你们江淮分舵寻人的功夫当真是冠绝天下啊!” 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吴范干笑了两声,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直悻悻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讲正事! “那接下来还要请吴舵主帮忙另一件事了。”李蔻青眼眸一凝:“把你们在放盟主印的匣子里,找到的半卷丹真心经给我吧。” 第270章 苦心孤诣谋终身(一) “你……你……你在说什么?!”吴范自诩正值壮年,觉得自己还没到耳浊目盲的地步,但是,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他费尽心思地帮她找薛摩,这下找着了,屈侯琰的门都没摸到也就罢了,她竟然还敢问他要半卷丹真心经?! 吴范瞬间就感觉上当受骗了,一股气流直冲脑门,恶狠狠道:“你这小妮子,怎么办事的?!做人,莫要太得寸进尺!” “吴舵主,你先别急嘛,薛摩的消息在你那,你要不说,我能拿你怎么样?”吴范怔了一下,是哦,那她这是要干嘛…… 李蔻青继续道:“可你拿着那半卷丹真心经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也知道是半卷了,那你拿了又有什么用呢?”吴范的话都没过脑,直接顺着嗓管就反问出来了。 说出来后,吴范才察觉到,似是有那么点点不对! 他面容立刻狡诡起来,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李蔻青,试探道:“郡主是不是知道什么?” 李蔻青作势叹了口气:“诶——刚才是谁唤我小妮子来着?” 刹时间,吴范仿若换了张脸,满面堆笑,讪讪道:“嗐!郡主莫怪,刚才我也是一时情急嘛,我才找着薛摩,你又问我要丹真心经,设身处地的想想……我那话……也不过分嘛。” “罢了罢了!”李蔻青摆摆手,道:“你们能找到那个匣子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否则没有聚义山庄的人做内应,我要找到另外半卷丹真心经怕是也难了!” 吴范有些惊怔,倒吸了口凉气,声音极小,仿佛怕又惹怒了李蔻青一般:“你怎么知道,我们和聚义山庄的事啊?” “闲的呗!”李蔻青白眼一翻,有些不悦;“薛摩事务缠身,他没有那个功夫去好好调查聚义山庄,可我一个死人,我当然有的是时间啊!” 李蔻青那个“死”字咬得格外重,吴范尴尬的笑笑,当初端平郡王府的独苗遭身首异处惨死,整个江淮无人不晓,如今突然又冒了出来,那肯定是蛰伏多日,吴范细细一想,嗯,倒是真挺闲的! 当初那事吧,究竟谁做的,虽说没什么证据,可吴范知道必然是白容想为了抢落霜剑才下此狠手……等等……落霜剑? “敢问郡主是不是和白家有什么渊源?”吴范整个人那叫一个兴致勃勃,感觉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李蔻青笑了笑:“敢问吴舵主,盟主印是谁传给谁的?” 吴范稍一思索,回道:“是武林大会后,白家传给聚义山庄的。” 话一回完,吴范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奔腾,换句话讲,既然有一半丹真心经在聚义山庄,那么……另一半,便在白家! “你……你……”由于过于激动,吴范“你”了半天都没你出来。 李蔻青直接打断他道:“我是白容想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另外半卷丹真心经就在落霜双剑上!而至于落霜双剑在谁手上,不用我再点明了吧?” “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吴范眼露精光。 “是你先拿出来给我看看。”李蔻青一挑眉:“白家那半卷可只有我有,聚义山庄那半卷可不止你有!” 这小妮子也忒精明了!吴范心中暗骂。 不过也确实,聚义山庄那卷经书,他看过,花照影看过,沈天行也看过!李蔻青的意思就是,他如若不和她合作,那她还能绕过他去找别人合作! “吴舵主意下如何?” 李蔻青的话打断了吴范的思绪,吴范耸了耸肩,他其实也没别的路可走,便道:“行行行!不过我没有原件,原件在沈天行那,但是我记得上面所有的内容!” “你确定你不会记错?”李蔻青面有疑虑地皱了眉。 吴范摆摆手道:“那本破经书行脉之诡异法,世所罕见,在没有交给沈天行之前,我只要一有时间就拿来研究,它就是化成灰了,我都记得它!” “好!”李蔻青朝着门口道:“来人!” 守卫一进来,李蔻青便道:“找间屋子,拿一卷羊皮和笔墨给吴舵主。” “遵命!”守卫看着吴范道:“吴舵主这边请!” 吴范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点点头就随着守卫去了。 门一合上,万先生便从内阁拄杖走了出来,他颇为赞许地望了李蔻青一眼,随即又笑呵呵地捋着白花花的山羊胡子道:“吴范这人吧也没什么坏心,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当那个丐帮帮主,老帮主呢觉得他资质不灵,歪门邪道的心思又多,所以啊,就没把他列入考虑范围之内,结果呢,要是传位给别人还好,偏偏又是传给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又怎么能服气?” 李蔻青笑道:“吴范此人能耐还是有的,就拿鬼骨的身世来说吧,除了他,谁又还能查得出来?关系网是真的强悍,就是武功底子太弱,老帮主当时既不想依附雁回宫,又不愿归顺灵山派,肯定不能传位予他,否则,丐帮易主早晚的事!” “本是辅佐的命,却有一颗不甘于辅佐的心呐!”万先生坐下道:“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争口气罢了,人,还是可用!” 李蔻青给万先生斟了杯茶,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吴范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卷羊皮卷,摩挲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给了李蔻青。 李蔻青打开一看,秀眉骤立,她一脸不解地递给万先生,万先生铺在桌上仔细斟酌起来,亦是面有惑色。 深思吟味半晌,万先生起身道:“还是要拿到另外半卷,方有定论!” “什么?!”吴范几近跳脚:“你们没有另外半卷?!” 李蔻青斜乜了他一眼,面有蔑色:“慌张什么,现在去拿不就得了!” 李蔻青泰然自若的神色和吴范惊惶无措的表情,当真对比鲜明,放佛就应该处在两个时空,而不该站在同个屋檐。 “拿?”吴范紧张兮兮地搓了搓手:“去哪拿?” “雁荡陵!” “好,我也要去!”吴范紧盯着李蔻青,有点威逼的意思。 李蔻青笑笑道:“好,那收拾一下,吴舵主便一路同行吧。” 吴范的表现当真甚合李蔻青的心意,他越慌,她便越满意,这样就可以证明,他誊录的这半份丹真心经,必然是真的! 一行人到达雁荡陵,李蔻青带着所有人往侧门而入,吴范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正门,毕竟连个青石门牌坊都没有,他眼珠子一转道:“这……不是正门吧?” “吴舵主第一次来雁荡陵吧?”李蔻青回问道。 “那是自然了。”吴范小声絮絮:“我没事来别人陵墓作甚……” “这条路比正门要更快一些。”李蔻青望了他一眼道:“吴舵主,不用忧虑,我既然已经带你来这了,自然不会诓你,合作嘛,双方还是诚信一些,方能长久,吴舵主,你说呢?” 吴范嘿嘿笑了两声,连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侧门这边,多是穿池上长廊而过,环境幽僻,放眼望去,一侧岸上树木参差不齐,一侧淼淼池面水光潋滟,那湖中央坐落了一座铜饰,吴范细细望去,竟是一座铜制玄武,龟背上立着虬枝般的一截蛇身,龟回首,蛇吐信,两两相望,栩栩如生。 也许是得到了李蔻青的许诺,吴范心上踏实了三分,竟有闲情赏起湖光山色来。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行至一座山前,吴范抬头一看石壁上镂刻“百世流芳”这四个字,他料想这应该就是白老爷子的寝陵了。 “我听说白老爷子的寝陵是机关老鬼做的?”吴范问道。 李蔻青一脸赞许:“吴舵主当真见多识广。” 被人夸了,吴范倒有些腼腆起来,毕竟从前丐帮老帮主,甚是少有夸他。 “所以,进去是开机关?”吴范继续问道。 “不,我有钥匙。”说罢,李蔻青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吴范定睛一看,眼睛都直了,惊道:“十二路鸿雁令?!你怎么会有这个,这东西不是在白容想那吗?” 确切来说,现在应该在白爱临那,但是吴范也懒得改口了。 李蔻青看向吴范,道:“如果我告诉你十二路鸿雁令有两枚,你是不是会更惊讶?” “这一枚是我父亲带着我娘出走白家时,偷偷留给我的。”李蔻青边说,边轻轻摩挲着这块令牌,表情晦暗不明。 吴范倒吸了口气,这父亲当得也忒偏心了,难怪白容想会起杀心……这世间亲疏有别可以理解,不能一碗水端平也可以理解,但是厚此薄彼如斯,谁的心还不是肉长的啊?! 好在李蔻青这些年来并没有用过,否则,两枚十二路鸿雁令,这必然是要引起江湖轩然大波的,到时候,李蔻青和白容想持剑相向那也是必然,做父亲的竟不能想到这些吗? 吴范摇了摇头,显然对这种做法并不能苟同,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诧道:“那你这些年咋都不用啊?” 李蔻青长舒了一口气,语调嘲弄:“白家都将我父亲赶出雁回宫了,白家的镇派之宝岂轮得到我来用?” 吴范眯了眯眼睛,到底是年轻人,固执得紧。 李蔻青将十二路鸿雁令往卡槽上一放,瞬间地动山摇,吴范扶着墙壁紧张得脸都白了,见万先生和李蔻青都一脸淡定,又忙拽了拽衣袍,站直了身体,免得被人看轻。 再一看,一道石门已然缓缓打开。 随从将落霜双剑递给李蔻青,万先生上前叮嘱道:“万事小心,切莫逞强。” 李蔻青点了点头望向众人道:“大家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嗯? 吴范一听急了:“不一起进去吗?” “无白家血脉入不得内。”李蔻青望向吴范,压低了声音道:“否则就只会落得个暴毙墓内的下场!” 吴范胸膛一挺,道:“你骗谁呢?我才不信!我要一起进去!” “那就请便吧,反正我已经告知吴舵主了。”李蔻青耸了耸肩,径直往墓道里走去,声音隐隐传来:“你不信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死了可别怨我哦,机关老鬼造的墓,邪门得很……” 进呢,是不敢进,不进呢,又怕李蔻青耍什么滑头…… 吴范呆杵在墓门口,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看到所有人都呆在墓外,吴范看着万先生讪笑了两声:“那……那我也在外面等着好了……” 万先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摇头笑道:青青这小丫头,诓人的功夫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吴范虽是这样说,但还是站在最前面,探头探脑地朝着墓道里面看。 “你别看了,耐心地等着吧,青青说的没有错,你要是进去了,估计也得困在里面。”万先生上下打量着吴范道。 吴范被他的眼神看得毛毛的,好奇道:“什么意思呀?” 万先生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吴范心头嘀咕:说话吊一半,这种人,真是烦! 李蔻青进到墓内,没听到有人跟上来,嘴角得意的一翘。 这墓当然所有人都能进得,薛摩进过,秦英也进过,李蔻青这么说,也无非是想着等完整的丹真心经拼出来的时候,只有自己人在场,以免节外生枝,又惹出什么祸端。 李蔻青走得极快,她曾经随万先生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她看了一眼置放鸿雁契的那面墙,走上前去,开始数了起来,边数嘴里边念叨着:“第二排……第六个……” 这个鸿雁契与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李蔻青蹲下身抓住瓶身使劲一掰,墙体顿时轰隆作响,整面墙开始缓缓往左移动,最右边出现了大约一尺左右的缝隙。 上次来的时候,李蔻青对这个缝隙可谓是十分的不满,她觉得先人未免也太过于自信,你就能保证你的后代男的身材匀称,女的玲珑有致?那如果吃得圆润一点,是不是还得减个肥再来啊?! 后来万先生说,大概白老爷子的意思是,肥都减不下来,没资格当他的继承人吧…… 当下,李蔻青就翻白眼了,你说这是不是赤裸裸的歧视?! 第271章 苦心孤诣谋终身(二) 李蔻青侧身往这缝隙里面一闪,人便过去了,进到里面后还不忘向后冷哼了一声。 墙的后面基本没什么陈设,但是有一个凸起的石台,石台的雕工非常之精美,说句巧夺天工亦不为过,台面上有两处凹陷,可以看出大致是两把剑的形状,凹陷处的花纹亦是极为繁复! 李蔻青抬手轻轻将落霜雌剑放了上去,看到那些花纹竟和剑上的严丝合缝地重叠了起来,不免啧啧称奇。 同样的,落霜雄剑一放上,完美重合! 李蔻青立即退后了两步,掩住口鼻,与此同时石台铿铿作响,一分为二,往两边打开了。 半晌后,李蔻青才敢凑近前去,只见一卷羊皮卷赫然躺在里面! 李蔻青大喜,忙拿出来和吴范绘制的那卷拼在一起,然而再仔细看时,李蔻青的眉头便越蹙越紧,满面都是疑惑之色…… 怎么会这样?就这个样子,给吴范看到了,那也完全无碍了呀…… 李蔻青不死心,又再把石槽周边看了一遍,可是,依旧毫无所获,藏的就只有这卷羊皮卷,看来只能先出去和万先生商量看看了,李蔻青从缝隙出来,掰动那只鸿雁契,看着石墙一点一点合上。 正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扫到了白流芳的牌位,按理说这是她先祖爷爷,她还是应该祭拜的,但是李蔻青只迟疑了那么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往墓门口走去。 吴范看到李蔻青出来,一脸的大喜过望,瞥见她手里厚厚的羊皮卷,便上手去接,当真是迫不及待,毫不避忌。 李蔻青也没多话,直接就递了给他,吴范摊开一看,脸色骤变,李蔻青看他表情便知道,他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吴范疑惑地望向李蔻青,李蔻青摇了摇头,随即他捧着羊皮卷凑到万先生面前,想着万老见多识广,兴许能参看出点什么来。 万先生乍一看完,心上一沉,只能道:“此地不宜久留,大伙先行离开,再做谋算吧。” 晚上在客栈留宿,烛光把桌上的羊皮卷衬得油亮油亮的,吴范把它正着看了一遍,倒着看了一遍,迎光看了一遍,逆光看了一遍,然,皆无所获! “这东西会不会是假的啊?”吴范一脸疑窦地看向另外两位。 李蔻青摇了摇头:“不可能!落霜双剑开出来的就是这一卷!”她边说边用手指敲了敲那半卷经书。 “你的,确定是从盟主印匣里面拿出来的吗?”轮到李蔻青怀疑了。 “那肯定的呀!”遭到质疑,吴范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千真万确的呀!掘了池啸海的墓拿到的啊!这要不是真的,池啸海何苦还带进棺材啊!” 闻言,李蔻青扶额,犯了难。 “这卷应该就是真真正正的丹真心经。”坐在一旁的万先生开口道。 吴范不解道:“可万老,这经书不通啊,从前是半卷,不通那也说得过去,可现在是全卷了,却也依旧不通啊,这上面的穴位脉络走向完全乱来啊!” 人体穴位众多,是以穴位间的行脉路径便能幻化出成千上万种,这便是各个门派的武林秘籍的根基,有的练下去会意识不清,直至走火入魔,而有的练下去却能事半功倍,内力大增,这些秘籍都是前人试炼了百千遍后的成果,倾注了多少人的心血! 练功行脉也讲究个基本法,你可以在几个穴道之间往复多次,可是却不能行脉时将气息直接跨过七八个穴道,然后跳来跳去,没有这么个练法的…… 而这部丹真心经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它的穴道跨度小到三四个,大到十几、甚至二十来个!这便是所有人都说这部经书没办法练的根本原因。 万先生捋着白花花的山羊胡子道:“也许不通才是对的。” “此话怎讲啊?”吴范和李蔻青几近异口同声道。 万先生叹息道:“大家都知道有部丹真心经,但是这些年来你们有听说过,有谁用过这门功法没有?” 没有!对!根本就没有人用过! 吴范一甩手,有些生气了:“那还搞这些个幺蛾子干什么,个个坟头草都丈高了,还耍着我们这些小辈玩吗?!” 既然根本就练不了,那就直接烧了嘛,这般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吗? 吴范越想越生气,一把抓起桌上的两张羊皮卷,忿忿道:“我这就去张贴告示,昭告天下,什么丹真心经,根本就假的,糊弄人玩的,这种替天行道的事,老前辈不愿做,我吴范来做!” 万先生一把按住吴范的手,看着他满脸义愤填膺,拍了拍他的肩道:“吴舵主先别急,听老夫说完,再烧也不迟。” 吴范怏怏地坐了下来,眉毛往下耷拉着,一脸苦相。 “你们想一下,这部经书其中一部分是放在盟主印匣里传下来的,单这一点就证明这秘籍确实不一般!”万先生继续道:“盟主印一直以来都是只传武林盟主,这盟主印是白容想的爷爷传给池啸海的,以白家专横独断的行事风格,我认为,最开始盟主印匣里面传的就是一部完整的丹真心经,只是在前白盟主那,被他一分为二了。” 吴范一下子恍然大悟过来:“万老的意思是,如果这本经书无用,历代武林盟主根本毋需一直传它,此外,白盟主也根本不用多此一举还将它一分为二!” 万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吴范还来不及高兴,李蔻青就道:“那这部丹真心经确实没法练啊?” 万先生摇了摇头道:“那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练成。” 李蔻青也明白了过来:“万爷爷的意思是……” “最开始一定有人练成了丹真心经,这便是它一直在传世的价值,只是为何后来再没有人能练成,这其中机关巧妙,怕就是要看有缘人的造化了。”万先生一说完,众人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秘籍,有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强烈憋屈感。 传闻江湖第一的内功秘籍就摆在眼前,却练不成,这就好比什么,就好比点了一桌的满汉全席,全是馊的,捡了一箩筐的黄金,全是假的,反正煮熟的鸭子它就是飞了,扑腾着光秃秃的翅膀,飞得淡定极了…… “嗐——”吴范苦笑了一声:“得,那你们研究,这什么狗屁秘籍,我也不要了,还不如蒙着被子大睡一觉来得实在呢。” 吴范边说就边退出了房去,在房门口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他缓缓运气,想将气息跳穴而走,一用力,穴没跳成,他自己倒像个神经病人一般两腿直直地往前跳了一大步! 往来的客栈伙计一脸傻眼地停下来望着他,吴范心里暗啐了一声,面红耳赤,忙大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李蔻青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的脸上愁云惨雾,万先生便道:“青青在想什么?” 李蔻青抬手捱了捱太阳穴:“我在想,我拿着这样的一份丹真心经,我可怎么和屈侯琰交易啊?” “青青,你不能解,不代表屈侯琰不能解。”万先生狡黠一笑:“屈侯琰不能解,不代表沈天行就不能解。” 李蔻青如醍醐灌顶,笑道:“多谢万爷爷指点!” 第二日,当吴范知晓李蔻青要拿着那份丹真心经上射月坛的时候,那叫一个佩服得心服口服。 他把李蔻青叫到一边,颇为好奇道:“就凭那破经,你就想说服屈侯琰啊?” 李蔻青莞尔:“这就是我的事了,吴舵主你只需要发挥你的特长,帮我把薛摩盯紧就可以了,不要到时候我就差临门一脚了,你给我掉链子。” “这哪能啊,我你还信不过吗?”吴范有些不乐意了。 李蔻青点点头道:“确实,这方面的能耐,吴舵主堪称天下第一!” 被这么一夸,吴范一双眼贼亮,有些可惜道:“郡主啊,你为何非得一门心思扑到薛摩身上啊,你手里有十二路鸿雁令,又是雁回宫现下唯一的继承人,咱俩完全可以联手,图谋出另一番武林呐!” 李蔻青挑了挑眉:“吴舵主,毕生所愿为何?” “执掌丐帮!” “愿尽全力?” “竭尽我毕生之力!” “丐帮之于你,便相当于薛摩之于我,这下,吴舵主可否理解?” 吴范怔怔,这不一样吧?这男欢女爱如何和声誉事业相提并论啊?! 李蔻青没有再做过多解释,跨上马道:“吴舵主,你和我都是这天下极其幸运之人。” 吴范愣在原地,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想了半天,未能解其意,见她马上要扬鞭策马而去,急忙道:“诶——先等等,我顺便再送你个消息。 看着吴范那谨小慎微的模样,李蔻青骑在马上,把身子弯了下去。 “池笑鱼的五叔,是被薛摩杀死的。”吴范轻声道。 她五叔不是内奸吗?难道意思是……李蔻青脱口而出:“池笑鱼不知道他五叔是……” “不知道。”吴范小声打断道:“小姑娘家的被保护得太好了,他爹怎么死的,他大伯怎么死的,他五叔怎么死的,聚义山庄这本陈年烂债,她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李蔻青笑了起来,点着头目光赞赏:“和吴舵主合作,就是好啊,消息随时都是买一送一的,这般慷慨豪气,才有丐帮掌舵人的风范嘛!” “嘿嘿——”吴范听得眼睛都笑弯了,嘴上还道:“好说好说!” 另一边,射月坛的大殿上,屈侯琰那叫一个暴跳如雷,都过去那么多天了,丐帮并没有查到薛摩的下落,护法、长老都站在殿内,全场鸦雀无声。 “启禀教主,李蔻青前来求见!” “不见!”屈侯琰袍子一甩背过身去,当真暴躁得紧。 “她说,她有二城主的消息。” 此话一出,全殿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像看到了什么救世主一样。 屈侯琰面露惊喜,忙道:“快请她到揽月台,我速速就来。无言,鬼骨,你们随我一起去。” 柳无言和鬼骨听见有薛摩的下落了,也是一脸欣喜,毕竟秦飒的死,对于薛摩来说,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他俩曾一度做了最坏的打算。 揽月阁内,这是李蔻青第二次见到屈侯琰,两人隔着矮几对面相坐,与上次的横眉冷眼相比,这一次,他明显要热络的多。 “听闻郡主有我弟弟的消息了?”屈侯琰急切道。 李蔻青点了点头,道:“令弟正打算和池笑鱼双宿双飞,结庐隐居。” “什么?!”此话一出,柳无言和鬼骨一脸震惊。 “池笑鱼……”屈侯琰虽未见过此人,但是他曾在传闻里听过那么两次,问道:“池啸海的女儿?” 柳无言喉咙里闷嗯了一声。 “嗤,我们和聚义山庄还真是缘分匪浅呐!”屈侯琰说着说着,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当初,要不是池啸海死得不明不白,我教又岂会遭受这无妄之灾,如今……他女儿还敢将我弟弟拐走……当真是……好的很呐……” 屈侯琰望向李蔻青,恳切道:“还请郡主告知我薛摩的下落,金银财富,奇珍异宝,只要我给得起的,本座绝不含糊!” “我不要金银财富也不要奇珍异宝,相反,我倒还要给屈侯教主一件东西。”李蔻青说完,屈侯琰便面有疑虑,她要是要东西了,那为上,她这不要东西了,估摸着这事反倒不好办了。 “你要给本座什么?”屈侯琰继续耐着性子。 “丹真心经。”这四字一出在场的人面色都凝固了,继而便都警惕起来。 屈侯琰笑了,唇角皆是怀疑:“你有丹真心经?” 李蔻青点了点头,面色正经,道:“此经书被一分为二,一份藏在盟主印匣里,被池啸海带进了棺材,另一份以落霜双剑为机关,藏在了雁荡陵里。” 屈侯琰的笑僵在了嘴边,柳无言和鬼骨亦是惊诧,她短短一句话不仅找不出任何破绽,而且还……十分合理…… 第272章 苦心孤诣谋终身(三) 一直以来都有个传言说丹真心经传了历届武林盟主,上一任是池盟主,再上一任是白盟主,是以,李蔻青这番话便显得极合情理。 “你怎么拿到的?”这下屈侯琰倒是有些好奇了。 李蔻青莞尔:“其中过程曲折复杂,说出来想必屈侯教主也是不爱听的,既然都已经有结果了,又何必非要根究过程呢?” “郡主小小年纪,不免让人高看。”屈侯琰面露赞赏之色,遂道:“那郡主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 李蔻青心上一沉气,提醒自己务必镇定,她缓缓道:“屈侯教主,我想和令弟成亲。” 屈侯琰瞳孔骤然紧缩,他隔着矮几猛然出手,掐着李蔻青的喉颈慢慢站起身来,李蔻青伸手想去掰,但是他力道极大,徒劳而已。 柳无言一见忙劝说道:“阿琰,有事好好说,你先别动手。” “掐死我……你就……找不到……你弟……”李蔻青面红耳赤,眼珠子都开始往外凸,几近是倾尽全力,断断续续蹦出来这几个字。 鬼骨也上前道:“是啊,阿琰,犯不着杀人啊!” 屈侯琰迟疑了一瞬,还是松了手,乍然气通,李蔻青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颈上赫然几道鲜红的手印子…… 好冰凉的手啊,他掐住她的那一瞬间,仿佛全身血液都被冰冻住了,李蔻青心下骇然。 “怎么,你就那么笃定,凭我自己,我找不到他?”屈侯琰眯了眯眼,他松手倒也不是什么杀不杀人的关系,而是因为李蔻青的话。 “令弟的能耐……你比我清楚,哪怕你让林笑帮忙,你也未必能找得到他,这都多久了,薛摩,有消息了吗?”李蔻青调整了一下呼吸,突然间有底气起来,谁说吴范无用,捏在手里,那可真是棵救命稻草! “你俩先出去。”屈侯琰撇头向身后示意。 柳无言和鬼骨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担忧:“阿琰……” “放心,我自有分寸!”屈侯琰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两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双双退了出去。 一到门外,鬼骨便惊诧道:“端平郡主为何要嫁给薛摩,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柳无言也没能比鬼骨淡定多少:“薛摩曾经救过她,可也只是救过她呀,为何就……” 倏尔,柳无言又笑了起来,一脸安慰道:“阿骨,薛摩还活着!” 鬼骨也笑了起来,可这样的欣喜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焦虑所替代,谁也不知道他俩在揽月阁里,究竟会谈出个什么来? 李蔻青继续道:“我的人也未必能盯住他多时,令弟想要人间蒸发,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他现在,也不过是还没有察觉而已。” “人……间……蒸……发……”屈侯琰缓缓念着这四个字,他的神色开始紧张起来。 李蔻青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我嫁给令弟,于屈候教主来说,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呢?不料,教主的第一反应,竟是想杀我……” 屈侯琰有些不解,蹙眉道:“怎么说?” “薛摩不爱我,自然不会有想要带着我远走高飞的念头,可换做别人呢,秦飒、池笑鱼、抑或是未来的某个人,他如何会安心地呆在射月坛?你唯一的亲人,未来的某一天,他总会要离你而去的,你防不胜防。”李蔻青琢磨着曾经瑶歌和她说的话,其实她也拿不准,哪不知说完后,竟在屈侯琰的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动摇! 原来,这笔交易甚至都不需要动用到丹真心经,李蔻青有些愕然。 屈侯琰开始细细端详起李蔻青来,不禁好奇道:“你做这么多,甚至拿到了丹真心经,为的竟然就是嫁给他?” 李蔻青一脸坦然道:“我这人没有什么称霸武林的雄心壮志,但是自打我在端平郡王府见到他的第一眼时,我便有了平生第一个心愿,我定是要以他妻子的身份,陪在他身边的!” “你可真乃奇人呐!”屈侯琰抚掌暗叹。 “屈侯教主也是奇人,只是你自己看不清而已。”李蔻青也毫不相让。 屈侯琰确实动摇了,李蔻青的计划里,他几乎找不到于他不利的地方,除了薛摩大抵又要恨毒了他,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可以和他唯一的亲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屈侯琰把左臂抬了放在案几上,出神地凝视了半晌,想到从前过往种种,开口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薛摩的秉性我清楚,你用这种方法可以得到他,但是你不会得到幸福的。” 李蔻青也静静地凝视着那条银钩铁臂,幽幽道:“幸不幸福不要紧,先得到了再说。” 屈侯琰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我俩倒也真天作之合,没互相看对眼,倒也可惜了。” “呵——青青不敢。”李蔻青试探道:“那屈候教主的意思是……便同意了?” “丹真心经拿来给我。”屈侯琰眸色一冷。 李蔻青笑道:“等我和薛摩成了亲,我自然会给你。” “那若是这亲成不了呢?”屈侯琰有些好奇。 李蔻青一脸淡定:“那我就将丹真心经交给沈天行。” “哈哈哈哈——”屈侯琰仰天长笑了起来:“小姑娘好心机啊,不去争霸武林,可惜了!” “青青不敢。”李蔻青依然是这句话。 屈侯琰沉声道:“你回去准备一下,三日之后,我带着人马,洛阳驿站见!” 李蔻青长舒了一口气,莞尔道:“多谢屈候教主成全。” 柳无言和鬼骨守在门口,见李蔻青安然无恙地出来,两人一溜烟地就跑进门去。 屈侯琰坐在矮几前,面色沉郁,李蔻青一走,他也不再佯装,一挥袍袖便将桌上的茶、杯、碟全都扫在了地上,叮铃哐啷一阵响,他不耐烦道:“一个接一个,他屈侯瑾是有完没完,烦都烦死了!” 柳无言一听这语气,蹙眉道:“阿琰,你答应她了?” “答应了。” 鬼骨诧异道:“你!你怎么能拿薛摩的终身大事来做交易,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屈侯琰起身盯着鬼骨:“那你有本事,你去把薛摩给我找回来?” 鬼骨不理解了,摇了摇头道:“为什么非要把他找回来,他为什么要隐世你不清楚么?我本来都以为他定然是殉情了,可既然有人能让他活下来,那便随他们去,不好吗?” “你开什么玩笑,他是我兄弟,是要和我一起执掌这个武林的人,其他人凭什么带走他?!”屈侯琰语有愠怒。 “鬼骨不要说了!”柳无言上前去拉扯鬼骨,但好似并没有什么用,他继续道:“可我们也是你兄弟啊,这武林我们陪你打,不也是一样的么?” “一样?呵——”屈侯琰冷笑了一声:“他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你有吗?”说罢屈侯琰一甩袍袖,出了揽月阁。 鬼骨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想起这些年来,为报他的救命教导之恩,走龙潭虎穴,闯刀山火海,连命都可以豁出去的那些日子,竟是换来这么一句话? 好生凉薄啊……鬼骨苦笑道:“没有血缘关系,就不算亲兄弟了么?” “不是的,阿骨,你别往心里去,他只是找不到薛摩,心里太着急了而已。”柳无言看着鬼骨一脸的怅然若失,心底也不免感伤,她恳切道:“他定然是拿你当兄弟的,只是薛摩……” 柳无言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入夜了,屈侯琰房间的灯依旧亮堂,柳无言推门而入,望着正在打坐运功的人,幽幽道:“你今天不应该对鬼骨说那样的话。” “他今天也不应该阻我去找薛摩。”屈侯琰的毫不退让,让柳无言倍感无力:“那你是一定会答应李蔻青的条件了?” “只要能不让他再离开,我为什么不答应?” 柳无言叹了一口气,和她预想中一模一样的答案,人为何可以偏执如此,回首来时的路上,便会知道,早已一步一步板上钉钉,哪怕可以预见路是错的,亦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否则全部推翻,那些钉下来的路,岂不是要扯下一层皮? “你还不睡觉吗?”柳无言一脸关切的望着眼前人。 “我睡不着。”屈侯琰睁开眼望向柳无言道:“不用担心我,你先去休息吧。” 柳无言也没有再劝,走到门口,乍然想起往日种种,心生感慨:“屈侯琰,我已经分不清我是该说你无心,还是该说你多情……” 是夜,夜凉如水,漫漫长。 三天后,屈侯琰和李蔻青的人都如约而至洛阳驿站,人头攒攒,整装待发。 西域的春,今年来的有些早,也或许是冬走得太快的缘故,院子里葡萄藤都开始冒新芽了…… 薛摩寻的这住处甚好,远可眺望皑皑雪山,近可纵马驰骋茵茵绿毯,村落甚小一眼便可以把人家数了过来,他们所住房子的张婶说,这里安居的基本都是犯了罪流放过来的,有些是逃出来的,便结庐隐居于此,大都安安分分,不事喧哗。 是以,便只有一个坏处,距离最近的市集,骑马都要大半天的时间。 不过倒也无碍,大家都能种菜会养鸡的,也不需要老往市集跑,连池笑鱼都被薛摩训练成了下河捕鱼的好手,目光之机灵,出手之迅猛,怕是连聚义山庄的人见着了,都是不太敢相认的。 不过,今日,两人倒是必须要去一趟市集了,因为,又到了池笑鱼给聚义山庄报平安的日子了。 池笑鱼摸着流星的鬃毛,面有歉色道:“好流星啊,今天又要麻烦你了,又要驼我们去市集送信了。” 说罢,池笑鱼叹了口气,埋怨薛摩道:“薛大哥,这次去市集你真的得给我选一匹马了,让流星驮着我们两个人,跑那么远的路,我都替他累得慌!” 薛摩倒是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放佛要受累的,不是他的爱驹一样! 再看看流星,西域不愧是出宝马良驹的地方,水甘草肥,流星养得那叫一个膘圆体壮,毛光水滑,实在是俊俏的不得了! “哎——”薛摩叹了一口气,啧啧道:“你看看我们流星,它要是个人,这相貌定然是人中龙凤呐,我要给它配个对,那怎么也得相称才行啊!” 其实他们每回去市集都有去选马,奈何那个市集吧,小了一点,是以,马的品相也差了那么一点。 选不到好马,薛摩说他宁愿不要,于是,给池笑鱼选马这件事就一直没能办成,驮两个人的重担便只能压在流星身上了。 “苍天啊!”池笑鱼无奈地摇头:“薛大哥啊!我要的也是公马呀!” “那是马就得好看呐!”薛摩琢磨一下,把流星牵到院门口,朝着马屁股“驾”了一下,流星懒洋洋地跑了出去,跑到草皮腹地,回头看了薛摩一眼,好像知道他要它干嘛一般,迎风高扬着头,甩了甩马鬃,优雅地抬起蹄子,在草皮上溜达了两圈,展示得那叫一个充分,得瑟的很! 薛摩一挥臂,示意着前方,侃侃道:“笑鱼,你看一看,若是两匹骏马迎风而立,你想想那场面,可要是其中谁,稍微逊色那么一点点,这多煞风景呐!” 池笑鱼叹息着扶额,她没有被说服,但她摇了摇头,决定放弃,不能跟这一人一马一般见识,反正累的又不是她! 两人行了半程,决定下马来,让流星喝口水,喘喘气。 薛摩去搀池笑鱼下马的时候,“哎哟”了一声,道:“还真是得给你买匹马了,你咋重了那么多,再胖下去,我的流星可真要驮不动你了。” 池笑鱼一脸紧张地勾下头审视自己的身体,嘀咕道:“没有吧……胖了吗?没有吧……” 薛摩背过身挠了挠鼻子,有点惭愧,池笑鱼真的很好骗,不管他拿她打趣了多少次,哪怕当下她反应过来了,也就腮帮子鼓鼓的生会气,可到下一回,他说的话,她还是照样深信不疑。 第273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一) “胖没胖,抱一抱就知道了。”薛摩边说边弯下腰将池笑鱼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池笑鱼连忙搂紧了薛摩的肩颈,薛摩垂眸望她,只见她一张小脸皱在一起,一双黑眸滴溜滴溜地望着他,紧张兮兮地瘪着嘴:“真的胖了吗?” 薛摩也不回她,就这么抱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池笑鱼刚面有疑虑,薛摩便道:“笑鱼,我们成亲吧。”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风不在吹,云不在飘,连河水都停止了汩汩流动,只有阳光披在薛摩的身上,似是炸开了一朵一朵金色的烟花,将他照得光焰万丈,璀璨夺目。 流星从河边喝水回来,望见这一幕,又折回头,决定再喝一次。 “你不想答应啊?”薛摩看池笑鱼这么出神地望着他,决定开口说点什么。 池笑鱼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好……” 薛摩将池笑鱼放下来,抖了抖双臂,道:“还好还好,不是很重。” 池笑鱼一落地就背过身去,薛摩说话也不回头看,薛摩心上好奇,撇头一看,就见她眼睛红红的,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薛摩无奈了,轻轻拥住她道:“怎么这么爱哭呀……把你丢进沙漠都可以自产自销了。” 池笑鱼胡乱一通抹眼泪,犟嘴道:“眼泪那么咸,把我丢进沙漠,只会死得更快的。” 薛摩笑笑,不再说话,只是眼中闪过了一些情绪,似是尘埃落定,又似是心如死灰。 到了市集,两人便先寻客栈住下了,已近傍晚,若寄完信再赶回去,那就是要走夜路了,薛摩觉得也毋需把行程安排得这么紧张,是以,便一人去寄信,一人去买马。 池笑鱼万万也没有想到,寄完信一回身,顾子赫和华浓便就站在眼前,大变活人也不过如此了。 华浓叹息道:“笑鱼,你让我们好找啊!” 池笑鱼感慨万千,上前紧紧搂住华浓,隐有哭腔:“华浓姐,是笑鱼不懂事,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池笑鱼一撇头,望见顾子赫眼中闪着泪花,愈发愧疚起来,道:“子赫,对不起……” 顾子赫哪里忍心责怪她,能找着,欣喜、感激都来不及,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此地不宜长谈,三人便选了一个幽静的茶楼,坐了下来。 池笑鱼好奇道:“你们怎么会找到我的。” “这几个月我们一直都在西域,兜兜转转,边问边碰碰运气,最远的时候甚至都快到了碎叶城,是你上个月寄的那封信,聚义山庄才告诉我们来这里守着,兴许你还能再来一次。”华浓一脸欣慰:“果不其然,你来了,幸好你无事,否则,我可如何向义父交代!” “你是……如何遇到薛摩的?”当华浓在驿馆附近见到薛摩和池笑鱼一起进城的时候,着实分外震惊,直感叹这世界也太小了,可真的小吗?那么偌大个西域,两人都能遇见,又何尝不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池笑鱼面色一红:“这个说来就话长了,都挺久前的事了。” 华浓和顾子赫相视一眼,试探道:“你们……” “我们……要成亲了……”池笑鱼话一出口,顾子赫就垂下眸去,池笑鱼看到他那受伤的神色,便愈发内疚了。 “成亲?”华浓也被震惊到了,半晌不知道应该接句什么话,讷讷道:“那……成亲……也要回家的吧?” 池笑鱼低垂着头,声如蚊讷:“我们……不回中原了。” “不回中原了?!”两人几近异口同声。 华浓震惊到无言以对,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如今竟是要去浪迹天涯了吗?这么刺激的吗? 顾子赫也摇摇头,甚是觉得不妥:“中原气候适宜,水土养人,他薛摩皮糙肉厚的,去哪里都行,你一个姑娘家……不妥!不妥!当真不妥!” 池笑鱼绞着指头,小声嘀咕:“我们已经说好,成亲后,就去塞北了……” 听罢,华浓朝着顾子赫猛使眼色,顾子赫立马会意过来,试探道:“笑鱼,我能去见见薛摩么?” 华浓心上一阵安慰,顾子赫当真一点就通,灵慧得很,这么一想,便越发觉得可惜了,顾家少爷这么好的人,池笑鱼怎么就看不到呢? 华浓最后得出个结论,大抵是瞎了吧……眼盲不要紧,心盲那才叫药石无医。 自秦英跟丢了薛摩后,就一直和华浓他们呆在一起,这样一来,这一回他便也算是见到薛摩了。 他偷偷摸摸的跟着薛摩,极其地小心,不让他发现自己,秦英突然心生感慨,当初他这门偷偷摸摸的手艺是为他学的,如今,竟又重新用回了他的身上…… 是命吗,是秦家的命吗?秦英不敢多想。 出神间,薛摩已经进了马场,秦英躲在檐上探身去看,才知,原来他要选马。 他见薛摩这匹拉出来溜两圈,那匹拉出来溜两圈,最后都摇了摇头,好似都不是太满意。 “2号槽那匹!2号槽那匹!”秦英小声叨叨,指挥得有些起劲,放佛薛摩真的能听见一样。 秦英自己都没有发现,与薛摩为伍的那些年头,甚至是已成陌路的今天,只要是关乎薛摩的事情,他依旧,兴致盎然! 看了一圈后,薛摩竟然真的径直朝着2号槽那匹走去,秦英一脸得意,放佛是他选中的一般,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子探出去的太多了,便又“咻”地一下,缩了回来。 薛摩看着自己选中的这匹马,体格呢稍微没有流星壮些,不过估摸着流星怕是也不太乐意来匹比它还壮实的,真要那样,估计迟早得打架! 等等!不知道马打起架来是什么样子的,互相尥蹶子吗?以前流星和狗剩在的时候…… 至此,思绪戛然而止,薛摩面无表情地付了钱,牵着新买的良驹,离开了马场。 回到客栈的时候,薛摩将马拴在了后院,准备回房间叫池笑鱼下楼来看看,合不合心意,一推开门,看到顾子赫和华浓的时候,薛摩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顾子赫瞥了他一眼:“不乐意见到我们啊?” 薛摩无奈地笑出声来:“怎么会?” 他上前两人互擂胸一拳,算是见面礼了,“阿摩,别来无恙啊!”顾子赫望着薛摩,目光赤诚。 薛摩自然也清楚为何会在此遇到顾子赫和华浓,面有歉意道:“对不住了,着实让你们忧心了。” “我听笑鱼说,你们要成亲了?”顾子赫问道。 顾子赫为人之磊落,着实让薛摩钦佩,薛摩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顾子赫便道:“走吧,去院里,我同你说点事。”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池笑鱼有些担心,华浓拍了拍她的肩道:“你知道的,子赫会有分寸。” 两人行至客栈后院,薛摩看见他新买的马就喜欢,笑道:“我刚给笑鱼买的马,你觉得怎么样?” “甚好!”顾子赫点了点头,随即望向薛摩道:“我有一个问题甚是想不明白……” “子赫但问无妨。” 顾子赫道:“你在中原苦心经营多年,一路走来经历了些什么,我听过,也亲眼看到过,你曾经和我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若有朝身至,势要九州皆知,这话,到如今我都记忆犹新,可为何现在你几乎可以全统整个江淮武林,却要到塞外隐居了呢?” “只是倦了……”和池笑鱼这些日子以来,薛摩很少会再想起从前武林种种,或是刻意避忌,或是无力盘桓,倒也一肩轻,煞是轻松自在。 如今顾子赫一提起,往事纷至沓来,也曾策马啸过西风,也曾俯首侍过贼寇,一时间,竟也无限感慨:“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我薛摩算个啥,这些年来,日日习武不缀,夜夜苦心谋划,到头来,既做不了白老爷子那样的枭雄,又成不了逍遥剑那样的豪侠……” “呵呵——”薛摩笑了笑,笑声里并无太多悲怆缅怀,更多的反而是万事看通透的洒脱和淡然,他继续道:“飘零十余载,无来亦无归,口难言恨事,空余一身灰。” 顾子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但是他突然能理解薛摩了,讪笑道:“那我便不再强求了,毕竟我想你留在中原,也是存了私心的。” 薛摩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笑道:“子赫放心,我定会待她好的。” 顿了顿薛摩又道:“你没看到吗?我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她还重了呢!” 顾子赫也笑了起来,笑中闪着泪花,他皱了皱鼻子道:“你的为人,我自是放心的。” “哇!马儿!”才进后院,池笑鱼便惊喜地叫出声来,以至于偷听这回事全被抛到脑后了。 华浓哑然失笑,却又觉得定是薛摩将她保护得很好,便又安下心来。 “怎么样,还喜欢吗?”薛摩摊手接着道:“不喜欢也没办法了,这是我在马场能挑到最好的马了。” “喜欢!喜欢!”池笑鱼一激动高兴起来就会蹦蹦跳跳的,薛摩一把摁住她道:“那以后这就是你的马了,你给取个名字吧。” “就叫葡萄酒吧!” 顾子赫和华浓面面相觑,想笑,又使劲绷着,估计对方心里都在想:这哪像匹马的名字? 薛摩挑了挑眉,他倒是知道她为何会取这个名字,自打她喝过葡萄酒后,那叫一个爱不释手,酒量都噌噌噌地涨,可拿来做马的名字…… “呃……笑鱼,这个可能不太行。”薛摩举了举粗壮的胳膊做示例,暗示道:“要威武一点的,威武一点!” 池笑鱼皱着眉头,瘪着嘴,冥思苦想了半天,道:“刀疤!” 众人瞪着眼睛,全部石化…… “还不够威武吗?”池笑鱼看表情就知道他们不满意,正巧这时候脑中金光一闪,她脱口而出,大声道:“金刚!” 顾子赫和华浓终于绷不住,双双笑出了声。 薛摩无奈了,他再不会取名,可“流星”那也叫一个飒沓吧,她取的这都是些啥啊?! “还不够威武吗?”池笑鱼皱着眉头,犯了难。 薛摩连忙叫停,免得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名字来,妥协道:“就葡萄酒吧,我觉着……也还不错。” 晚膳过后,薛摩便又出门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包裹。 池笑鱼一脸好奇:“这些是什么?” 薛摩也不回她,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对羊脂玉镯,给她一只手带了一个。 池笑鱼惊喜道:“又有礼物了呀?” 其实薛摩每次去大城的市集时都会给她带礼物,手头宽裕时,便带首饰或者华丽的衣衫,囊中羞涩时,便带簪花或是素净的布袍。 而为了这一次,他背着池笑鱼接了好几个赏金颇丰厚的活计,他没敢告诉池笑鱼,怕她会担心。 薛摩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做点正当的营生,他有卖过葡萄酒,可是有时候和买酒的人聊的开心了,便席地而坐,两两喝了起来,到最后朋友是交了,可是酒钱……那是大手一挥就不要了…… 这也就算了,他有时觉得嘴淡,也会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反正他又喝不醉!薛摩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他喝不醉和他皮肤白,应该都是因为火蛊的关系,他隐约记得,他在没种下火蛊之前,是可以喝醉的! 赔了个血本无归后,薛摩就决定不卖酒了,他去卖菜了!对,你没有看错,薛摩去卖菜了,不知道叫那些个中原门派的江湖人看到,会不会惊得下巴都掉到地上! 但是卖菜本也挣不到几个钱,有时候遇到可怜的老翁老妪,他还倒送的,他觉得他实在没有做生意的天赋,这样一来便也只能作罢。 既然没别的手艺,最后便只能重操旧业,江湖人,只会提刀…… “这个应该挺贵的吧,你又买镯子又买马的,我记得我们的盘缠好像不多了啊,你哪来那么多钱呀?”池笑鱼果然追问了。 第274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二) 不过池笑鱼实在太好骗了,薛摩随便编了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他拉着池笑鱼的手,满面温柔:“我曾听人说过,何以致契阔,双腕绕跳脱,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就觉得,很是适合你。” 池笑鱼蓦然想起古书上的那句话,“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垂眸看着腕上带的白玉镯,嫣然一笑:“薛大哥,谢谢你,我很喜欢!” 薛摩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本来,我打算我们立即启程去塞北,到那边了再成亲,可是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华浓和顾子赫,我想着你应该会希望成亲之时有亲友在旁,所以……” 从前,薛摩经常会幻想和秦飒隐居塞外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牧马放羊,种菜养花,自是一番闲情逸致,可他也会觉得成亲时,无亲友相贺,秦飒会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原来,都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啊…… “薛大哥,你的意思是?”池笑鱼惊讶地瞪着眼睛,她都来不及等薛摩回她,就动手去翻薛摩带回来的那个包裹。 打开一看,只见最上面,龙凤喜烛、鸳鸯盖头摆得整整齐齐,而下面那大红纱缎不是喜服又是什么呢? 池笑鱼又想哭了,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它们,两只手傻兮兮地揪着包裹的两角,连摸都舍不得摸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们请华浓和顾子赫去观礼吧,就明晚,明晚就成亲。”薛摩解释道。 池笑鱼转过身来,抹了一把泪,喉咙里含糊不清道:“明晚会不会太急了?” “呵——你怎么又哭了?” “我喜极而泣嘛,不行呀!”池笑鱼犟嘴。 薛摩一抱臂,笑道:“所以说是小哭包。”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你又不是没听过。”为了哭的这个事情,他真没少说她,她一定要据理力争一次。 薛摩嘴角一弯:“别的女人可能是水做的,至于你嘛,那简直就是大江大河做的。” 池笑鱼实在斗嘴不过,破涕为笑道:“薛摩!你真的好烦!” “好啦好啦,讲正经事了。”薛摩严肃起来,道:“我知道是会有些赶,但是,笑鱼,我觉得我们得尽快启程,离开这里了。” 怕她会错意,薛摩又强调了一下:“我说的离开,是指离开西域。” “为什么?”池笑鱼一脸诧异,随即又眼露惆怅:“我舍不得张婶……” “你是舍不得的,是张婶的葡萄酒吧?” 池笑鱼小声嘀咕:“你这人真是的,心里知道就好了嘛,别说出来嘛!” 薛摩笑了笑,遽尔却一脸愁色,说不上为什么,但是顾子赫和华浓的到来,让薛摩分外的不安,他们在这里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顾子赫和华浓能够找到,那么就证明其他人也能找到…… 池笑鱼见他变了脸色,忙表白心迹:“薛大哥,我自然跟你走,你肯定比葡萄酒重要!” “到塞北,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弄葡萄酒的。”薛摩抬手用食指指腹轻轻刮了一下池笑鱼的下颏,似羽毛轻轻挠过,池笑鱼一下子脸颊红透。 只是,让薛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这么多呆了这一两天,竟然真的就山重水复至绝路了! 窗户一开,秦英便翻了进来,华浓探出身去,把窗户拉上关好。 华浓问道:“你也看到他了吧?” 秦英点点头,看起来分外开心,他紧抓着华浓,激动道:“他还活着真的太好了,我本来以为……真的太谢谢你家池笑鱼了,要是没有她,薛摩……呼……我真的无法想象……” “秦英!你抓疼我了!”华浓实在等不到他把心里话全抒发完了,她的骨头都快被捏碎了。 秦英吓得立马松了手,随即又红着脸,将她双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揉了揉,面有歉意道:“对不起啊,我今天憋了一天了,好不容易能找个人倾诉一下,一激动,便没了轻重……” 华浓嘴角得意地翘着:“原谅你也可以啊,那等回去了要给我买八宝斋的桂花糕!” 秦英蹲下身单手就把华浓给抱了起来,华浓坐在他小臂上,有些晃,便又不得不伸手搂住他。 秦英笑嘻嘻道:“你要吃多少盒,我就给你买多少盒。” “你知道他们要成亲了吧?”华浓就这么让秦英抱着,竟然谈起了正事,秦英哭笑不得,心想,她肯定是故意的。 “嗯,我都听到了。”秦英边说边向桌边走去,然后让华浓坐在了桌子上,要是真这样抱着她谈正事,估计明天他这右臂,基本上是废了。 华浓心头暗笑,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道:“说是明晚就成亲,邀我和顾子赫去观礼。” “这么急?”秦英有些意外。 “说是成亲后,他们便要离开这里,天地广大了。”华浓微一沉吟,道:“我想,应是难得见到我们,毕竟终身大事,薛摩不想池笑鱼留有遗憾吧。” 秦英眼珠一转:“那我们还是老规矩,你沿途留记号,我晚一点跟过去,不然容易被发现。” “秦英……他这一走,你们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要不要见上一面,万一,他已经原谅你了呢?”她忠心过,所以她完全能理解秦英的感受,想到这里,华浓便有些心疼。 秦英垂着眸子,摇了摇头:“他原谅我那天,我会知道的,但确实,不是现在。”薛摩的脾气,他懂,所以他也不愿自欺欺人。 “那如果他们接下来往北去了塞外呢,你又作何打算?” “呵——”秦英苦笑了一声:“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和他并肩天涯,快意江湖,行善也好,作恶也罢,都随他。” “那我们呢?”华浓仰着脸,望着秦英,眼眶里有点点晶莹,看上去甚是委屈。 “但是!”秦英抱臂挑眉道:“他要去放羊种菜,我倒是不陪着他去放羊种菜!大千世界,我带着你去吃香的,喝辣的,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好!” 华浓听完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满眼幸福微光。 天还未亮一行人便从客栈启程了,过了晌午到家后,便告知了张婶,他们要在这里成亲的消息。 张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拉着薛摩直叨叨说,早该娶人家了。 小村子里很久没办过喜事了,过来凑热闹的,过来帮忙的,过来道贺的,那叫一个喜气洋洋。 见薛摩没买红灯笼和喜绸,家家把能用的都凑了拿来,院门上,檐下,葡萄架上挂得那叫一个红红火火。 薛摩将喜字贴好,望着那个双喜,怔愣了好半天,一切仿佛是虚幻的,梦里的,不真实的,可眼前那明晃晃的喜字,却是在提醒着薛摩,原来,他是真的要成亲了! 顾子赫走过来,瘪着嘴,还没开口,薛摩便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待她,千般好,万般好的!” 回来的这一路,他真的没少被唠叨,真的是说了一路呐,他从前真没发现顾子赫能这么啰嗦! 房间里池笑鱼将喜服换上,虽不是很繁复华丽的款式,却也是轻纱薄翼翩翩,倒带了几分轻灵之气。 “华浓姐,好看吗?”池笑鱼在华浓面前转了一圈,她拎着绛红的裙摆,腕上的那对羊脂白玉镯便被衬托得愈发状如凝脂,润泽细腻。 华浓看着欣慰,料想薛摩待她不错,点点头道:“好看,来,笑鱼,我帮你把头饰换一下。” 池笑鱼乖巧地在铜镜前坐下,华浓执着梳子,想到自此一别后,许是再难相见,一时间万分感慨:“一梳,比翼双飞……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姐姐……”池笑鱼看着镜中的华浓,叫出了声,华浓一抬眼望见铜镜中的自己,才发现竟是早已泪流满面。 “今天是笑鱼的大好日子,我没有哭,只是太开心了,喜极而泣……”华浓拭去脸上的泪水,手上的动作熟稔,道:“我们笑鱼一定会是天下最美丽的新娘。” 华浓将池笑鱼头发上的丝带发饰全都换成了赤色的,耳朵上戴的是红色珊瑚珠,画黛眉,点绛唇,妆成后,整个人不再是清丽素雅,反倒是灼灼桃夭,明艳逼人。 薛摩正巧进得屋来,望见池笑鱼,便怔愣在了原地,华浓莞尔一笑,知趣地跑到院里去帮忙。 池笑鱼一脸羞赧:“好看吗?” 薛摩目光濯濯,轻轻将池笑鱼拥入怀中,池笑鱼的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好看的。” 一屋春光伴喜色,亦不知是春色太盛,还是喜色太浓,反倒似水中花,镜中月,看不真切,古人曾言:“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秦英大喇喇地躺在房顶上,叼着片葡萄叶,抬头望天,大朵大朵的云彩似是镶嵌进天幕里,无风,不动。 一撇头,远处尘沙四起,秦英用手一撑,坐了起来,他极目远眺,一脸的疑惑。 这个地方本就偏僻,一路上连来往行人都未必能见着几个,如今,怎么会来这么长的马队? 秦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站起身,以手背挡光,细细看了起来,只见尘沙里黑白相间,倒似凭空洒了一盘棋…… 半黑半白……夜行门均着黑装,射月坛皆穿白衣! 糟糕!屈侯琰来了! 秦英一下子急得没了分寸,正准备下房顶时,突然想起了怀中的埙,他急忙掏了出来,置于唇边,几声短促的鸣音破空而去。 埙的音色本就幽深哀婉,硬是被秦英吹出了急切激荡之感,院里的人纷纷四顾,琢磨着究竟是谁在恶作剧。 薛摩眉头倏然立起,这是他和秦英的紧急暗号,而这暗号的意思是:大敌当前,走为上。 他已遁世,为何会大敌当前,除非…… 池笑鱼见薛摩面色惨白,便从他怀里微微正了正身,担忧道:“你怎么了,薛大哥?” 薛摩二话不说,拉起池笑鱼便往屋外走,到院里,薛摩含指一声哨响,流星和葡萄酒就都跑了进来,薛摩急道:“笑鱼!快上马!” 池笑鱼也不耽搁,没有多问,立即上了马。 “怎么了?”华浓和顾子赫一脸迷茫。 薛摩边上马,边道:“有人来了,快点上马,跟我走!” 薛摩出了院子,远远就望见了疾驰而来的一列马队,他闭目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动,“驾!”薛摩愤然一喝,马匹疾驰而出。 马匹在一望无际的绿茵地上驰骋,如若不是现下这种境况,那该是如何惬意潇洒,薛摩心上黯然。 池笑鱼回头一看,那马队直直地跟着他们而来,池笑鱼皱了皱眉头:“薛大哥,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不用管,一直跑就是了。”薛摩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向池笑鱼解释。 “薛大哥,我有点怕……”池笑鱼的声音怯懦懦的,飘在疾风里,似是随时都会被击得粉碎一般,听得薛摩心上一紧。 “不要怕,有我在。”薛摩转头看着池笑鱼笑了,但是他心里万分清楚,这个亲,怕是成不了了。 正当薛摩思虑着这个路该往哪里逃时,前面山线上遽然出现了一排人马,原来他们早已算准了路线,提前埋伏在这里。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他们彻底被包围了,薛摩不再疾驰,一拉马缰,流星前蹄高高扬起。 山线上的人呈半圆形包围圈,纵马而下,最中间那人,白衫墨发,远远都能感受到他那一身寒冽之气,不是屈侯琰,还能是谁? 华浓和顾子赫也赶了上来,追问道:“薛摩,这些是什么人,你仇家?” 薛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众人都下了马,池笑鱼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害怕,便直往薛摩身后躲。 此时,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偌大的包围圈,他们,彻底被围住了。 屈侯琰骑在马上缓缓上前,他围着他们四人绕了一圈,马蹄踏得悠悠然然,他居高临下垂眸睇视着薛摩:“跑啊,怎么不接着跑了呢?” 薛摩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第275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三) 屈侯琰下了马来,走到薛摩面前,似怨还叹:“你真的叫我好找啊……” “那你又是何必呢?”薛摩声音森冷,边说又反手把池笑鱼往身后挡了挡。 池笑鱼认得他,当初灵山派和雁回宫大战的时候,她见过他一次,景教的教主,可是,他不是回来找沈天行复仇的吗,为什么要找薛摩? 屈侯琰终于注意到了薛摩护在身后的女子,池笑鱼也正好望向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让池笑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种眼神,冰冷,犀利,说是想把她生吞活剥了亦不为过! 屈侯琰骤然出手,卡着池笑鱼的下颏便把她拎到了身边,出手之快,身法之迅捷,完全没有给在场的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笑鱼!”顾子赫一激动,刚要上前,便被薛摩给拦住了。 屈侯琰细细地凝视起池笑鱼来,他的目光在池笑鱼脸上巡走,倏尔,他冷笑了一声:“你就这么喜欢秦飒这张脸吗?再选一个,都选个长得那么相似的……” 薛摩面色一沉,此话,挑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有些事情按下不表,那也不是真的就不存在,池笑鱼的脸上满是受伤的神色,泪水拼命上涌,她便又撇撇嘴奋力压下,那种倔强又隐忍的模样,看得薛摩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屈侯琰松了手,池笑鱼白皙的脸上赫然两个手指印,他左臂一抬,银钩便扣住了池笑鱼的肩膀,他冷声道:“小姑娘别轻举妄动,钩子勾进去了,我可就不管了。” 那铁钩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往骨头里钻,池笑鱼站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 屈侯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身红色喜服,愣是刺眼,他一把拽下了她耳朵上的红色珊瑚珠,动作粗暴,池笑鱼疼得嘶了一声。 薛摩眉头骤立,眸光寒凛:“你轻一点儿。” “怎么,心疼了?”屈侯琰两指用力一碾,那珊瑚珠便被捏了个粉碎,他一掀眸,满脸懑愤,厉声道:“屈侯瑾!爹娘是怎么死的你难道不清楚吗?你和池啸海的女儿成亲?” “屈侯瑾?!”华浓和顾子赫一脸震愕,似是惊涛骇浪拍过来,打在脑门上,嗡嗡作响,久久不能回神。 景教教主复姓屈侯,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况且这姓本就少见,可是,他刚才叫薛摩什么?屈侯瑾?! 见聚义山庄的人如此惊诧,屈侯琰笑了笑:“也是了,各位这几个月都在陇右也难怪不知道。”屈侯琰叹了口气,不再用银钩铁臂扣着池笑鱼了。 一阵异香飘来,紫苏款步上前,身上银铃轻响,顾子赫和池笑鱼都瞪圆了眼睛! “小妹妹,我们又见面了。”紫苏声调懒懒的,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阴阳怪气,她继续道:“在寒山峰,我们曾见过面的,你还记得姐姐么?” 池笑鱼害怕得向后撤了两步,她记得,她怎么能不记得,在寒山峰上,逼问不出丹真心经的下落,她直接就下手杀了人,她杀了银枪和金戟! “你……你杀了我聚义山庄的银枪和金戟哥哥!”池笑鱼一脸警惕地望着她,面有怒色。 紫苏深吸了口气:“你也别怕姐姐啊,姐姐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二城主的命令,我也不能违背的不是?” 紫苏说完,直直地看向薛摩,薛摩冷笑了一声,白了她一眼,至此薛摩也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他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看来,不仅是这个亲成不了这么简单了,他开始思考,怎么样能带池笑鱼安全的离开。 池笑鱼和顾子赫对视了一眼,她脑海里其实已经明白了,可是心里却叫嚣着不愿相信,她望了薛摩一眼,又回看向紫苏,嘴唇有些打颤:“什么二城主?” 紫苏一字一字慢慢地道:“那当然是景教教主的亲弟弟,复姓屈侯,单名一个瑾字,碎叶城的二城主,也就是你们所认识的……薛摩……” 紫苏环视了一圈射月坛的人,厉声道:“怎么,来到中原就这么没规矩了,见到二城主,都不行礼的么?” 话毕,偌大的一圈人齐齐单膝跪地,望着薛摩行礼道:“属下参加二城主!” 响亮整齐,呼声震天,话语飘在这草原的上空,久久盘桓周旋,不肯散去,华浓和顾子赫彻底怔住了,连脑海里想思量一下,都似是泥足深陷,寸步难行。 “笑鱼,我告诉你,杀我的人是碎叶城的二城主,单名一个瑾字,瑾城主!” “这个名字……你记住了,一定要替我……报……报仇……” 池五爷临死前的话,在池笑鱼耳边来回穿梭,穿得她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将双手扣进头发里,紧紧地抱着头,希望能减轻一分疼痛,可惜徒劳! 五叔说过是薛摩的,五叔临死前说过是薛摩的,可是我不信,我竟然不信?!他们一手把我拉扯大,我竟然相信一个外人?!池笑鱼扪心自问,铺天盖地的内疚,几近快要把她挤压得不能呼吸。 顾子赫忙上前抱住她:“笑鱼,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想了。” 池笑鱼挣脱开顾子赫,窜到薛摩面前,逼视着他:“是你杀了我五叔的?” 薛摩看着她通红的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事情并不是回答个是或者不是那么简单。 “你倒是说话呀?!”池笑鱼两手揪着薛摩的衣领,面色急切。 薛摩在那双粲然的眸子里,第一次看到了浓烈的恨意,他觉得可惜,觉得不应该,他在思虑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是我杀的,但是事情并不是……” “所以,我说我要去碎叶城,你便不愿意,非要带我去塞北?!”池笑鱼猛然反应过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薛摩:“薛摩!你杀了我的亲人,然后这样带着我远走高飞,你不慌吗?!” 薛摩眉头纠在了一起,他定定地看着池笑鱼。 “我大伯呢?薛摩!我大伯是不是你杀的?”提到池沧海,池笑鱼便愈发激动了,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却是分外凌厉:“焱火掌……我大伯是死于焱火掌……是你!” 池笑鱼吓得立马松了手,后撤了两步,她满眼都是不可思议,有惊惧骇然,有惘然迷惑,有愤怒不甘,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池笑鱼眼里汇聚旋转,直接幻化成了一场风暴漩涡……最后,她像在看什么转世魔鬼一般地望着他。 “笑鱼,我没有杀池庄主!”看到她的神色,薛摩急了,刚要上前辩解,一道寒光便向他刺来。 池笑鱼手上一吃痛,匕首便甩了出去,插在了泥土里,刃光流转,是太阴流光匕。 在匕首快要触到薛摩的胸膛时,屈候琰出了手,薛摩有些震惊,他的寒魄掌和内力结合,已经可以达到弹指成冰的地步了!这般内力不是他可以抗衡的,薛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彻底明白了,他是带不走池笑鱼的。 “看在这把匕首曾经救过我弟弟的份上,我还给你。”屈候琰手上一运气,匕首就飞到他手中,他递还给池笑鱼,阴恻恻道:“但是,你要庆幸我出手够快,你没有伤到我弟弟,否则,我会把你的头,当场给拧下来!” 在场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顾子赫和华浓忙把池笑鱼护在身后,不过也没什么用,紫苏一甩袖,三人便中了迷香,齐齐地晕过去了。 “你的新娘刚才差点要杀了你。” “你们若是不来,她永远都不会想杀我。” “你不应该不辞而别的离开。” “那你应该庆幸我还活着,等!到!你!来!” 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互不退让,屈侯琰怨他走,屈侯瑾怨他来。 薛摩本来觉得这样的路数就已经够绝了,他和池笑鱼竟然没有远走高飞成,哪不知还有更绝的等在后面。 青青竟然要嫁给他,而屈侯琰竟然也答应了,而作为新郎的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放佛这件事就不需要他的存在一样,虽然他是新郎! 进了城,一个城内是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他们所住的房子更是火树银花,喜气洋洋,大家都在喝酒,薛摩便也喝,喝着喝着觉得自己就像根飘荡在河上的浮木,连飘的方向,他都不在乎了,反正横竖是活着的。 “我不答应会怎样?”薛摩醉醺醺地问屈侯琰,屈侯琰高举着酒壶,答得简单:“我会杀了池笑鱼。” “为什么可以是李蔻青,不可是池笑鱼?”薛摩继续问屈侯琰,屈侯琰答:“我不知道你爱不爱池笑鱼,但是我知道你不爱李蔻青,而且,李蔻青那里有丹真心经!” 薛摩提着酒壶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他说,屈侯琰,我的好哥哥,你为了本丹真心经就把你弟给卖了! 屈侯琰喝得醉生梦死,他直摇头,他说不为了那个,根本不是为了那个…… 薛摩把酒壶一抛,就去见李蔻青了,他可以牺牲,只是这个牺牲总该有价值…… 薛摩一身酒气进来的时候,李蔻青正在戴凤冠,他双手拍在桌上,冷声道:“丹真心经呢?” 李蔻青从枕下把那两卷羊皮卷拿了出来,薛摩合上,看了老半天,他一脸的疑问,眉头皱得老高,忽而,他眸光一凛,忙道:“去给我找一份人体经脉图来。” 旁边的侍从是李蔻青的人,她犹豫道:“成亲之夜还研究这个?” “快去!”薛摩厉喝一声,李蔻青使了个眼色,那侍从才忙跑了出去。 半晌后,侍从把图递给了薛摩,薛摩将人体经脉图和丹真心经放在一起,在细细比对了一番之后,突然就开始仰天长笑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真是万里挑一的武功秘籍!” 薛摩摇摇晃晃地拿着秘籍出了李蔻青的门,临走时还又从桌上拎了壶酒,陇右就是好,到处有酒喝,而要办喜事了,那更是遍地都是酒。 “郡主……”李蔻青的侍从一脸担心地望着她,毕竟薛摩从进来到出去,竟是连看都未看她一眼。 李蔻青面色镇定地摇了摇头:“怕什么,以后路还长,帮我梳妆吧。” 薛摩很难喝醉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却是有些醉了,连走路都会深一脚浅一脚的了,他一口气把酒全喝了,把酒壶一抛,看着白衣守卫道:“把门开了,放他们走。” “可是……”白衣守卫明显不敢,还是种很矛盾的不敢,是既不敢开,又是不敢不开。 唉——在景教当差,实在太难了! 薛摩一把搂住守卫,拍着他的脸道:“我在这,我不走了,有我在,我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放心!开门!” 那守卫自然也知道薛摩的份量,便没在犹豫,伸手去摸钥匙,他边开门边道:“二城主你今晚怎么喝那么多酒啊……” “我开心啊——开心那不就多喝点喽!”守卫转回头看着薛摩笑了笑,他是很久没见到二城主那么开心了。 三个人一起被放了出来,薛摩看着华浓和顾子赫道:“你们先去准备马匹,就在城门外等她,她等会过去,我有话和她说。” “你放开我!”池笑鱼在挣扎,可惜没什么用,薛摩一只手就能扣住池笑鱼的两只手腕,他手扣得紧紧的,整个人都散发着酒味,放佛刚从酒缸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华浓和顾子赫见这情形,哪里敢离开池笑鱼半分?两个人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点!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走!”薛摩一甩手厉声吼道,那种暴戾,彻底惊醒了池笑鱼,最开始的最开始,他就是血衣魔头啊,她究竟是为什么不相信呢? 那守卫也带路说:“你们快随我来吧,大家都在喝酒,等下教主来了,就真不好走了。” 华浓和顾子赫一听,便道:“那我们先下去准备马,你快点下来。”说完便随着侍卫离开了。 “你别装醉了!你根本就不会喝醉!”池笑鱼两个拳头一直在薛摩眼前乱晃,他就把她的两只手缚好了,背到她身后去。 如果不是那么挣扎、怒目相对的两个人,这个姿势看上去就真的很像在紧紧拥抱。 第276章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来找我报仇么?”薛摩垂眸望着池笑鱼,说得直接。 池笑鱼红着眼,点着头:“对,报仇!我一定会来找你报仇的!” 池笑鱼整个人气鼓鼓的,脸涨的通红,湿漉漉的眸子怨懑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薛摩竟然觉得可爱,他想他大概真的是有点醉了,他嘴角一勾,一个手掌把她一双手腕给握住了,腾出只手,轻轻摩挲池笑鱼的脸颊,动作是如此的暧昧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挟着凌冽的风。 薛摩眉梢嘴角有讥诮之色,他一字一字慢条斯理道:“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你凭什么来找我报仇?” 池笑鱼愣了一瞬,她迷惘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就哭了,她看着这个满头辫子,戴着珥珰,喝得醉醺醺的人,怎么才一天,就一切都变了,这不是她的薛大哥,薛大哥不会这么欺负她,池笑鱼哭得很伤心:“你不是我的薛大哥……” “哈哈哈哈——”薛摩蓦然笑了起来,笑得竟有几分癫狂:“薛摩吗?本来就没有薛摩这个人,我姓屈侯,名瑾,我叫屈侯瑾,薛摩——呵,没有这个人的!” 池笑鱼眸色一黯,她终于开始觉得眼前这个一脸笑意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笑完了,薛摩把那两卷羊皮卷塞给池笑鱼,态度嚣张道:“来,别说我没帮你啊,你要报仇的所有机会就全在这了!到时候来找我报仇,啊?” 池笑鱼望着遽然塞到怀里的两卷羊皮卷,瞪着眼睛有些愣住了,薛摩垂眸望着她,她的左耳垂因为屈侯琰扯掉耳环的关系,到现在还有些发红,薛摩伸出手,轻轻抚住了它,摩挲得温柔。 耳垂上传来的温度,让池笑鱼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怒视着眼前人,眸光犀利,薛摩嘴角弯了弯,突然俯下身去,在两人唇瓣即将相触时,池笑鱼愤怒地一把推开了他。 薛摩连退了好几步,才摇摇晃晃勉强站住,他突然就笑了,整个人带着几分痞气:“从前是你要我亲你的,如今,倒不愿了……”薛摩啧了一声,似感叹似戏谑道:“如果没发生这些的话,今晚是我们的洞房之夜,可惜了……” 话毕,池笑鱼又羞又怒,脸都红到了耳根,薛摩的脸蛋也红扑扑的,不过说来,大抵是因为喝多了酒,说完他便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至于丹真心经,他早就猜到了是丹真心经挑人,而不是人挑丹真心经,它上面的脉络走向,就是八逆脉的脉络走向,所以正常人根本没法练,而池笑鱼,她一定可以。 池笑鱼看着薛摩摇摇晃晃的背影,泪如雨下,她紧紧咬住下唇,才能勉强不发出声音,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狼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已经那么疼了,她依旧会想要不顾一切地跑上去抱住那个背影,池笑鱼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真真正正的绝望…… 薛摩回了大堂,屈侯琰围着薛摩踱步,他摸着下颏,打量着他问道:“你就打算穿着这身成亲吗?” 薛摩一袭白色劲装,与成亲这种大喜场面还真是十分不搭。 “来人——把二城主的喜服拿来。”屈侯琰吩咐道。 薛摩瞥了屈侯琰一眼:“我不穿红色,要不就这样成亲,要不就不成了,随你们便!” 一旁,红盖头下,李蔻青道:“不穿便不穿吧,也无妨。” “我只是怕对他不吉利而已。”屈侯琰小声嘀咕:“罢了,行礼吧。” 池笑鱼躲躲藏藏地来到后院,正准备出门时,才发现门上贴着一个惹眼的大红喜字…… 为什么会有喜字,有人要成亲吗?不知道为什么,池笑鱼心底突然腾起了一股极其可怕的直觉。 这时她才发现楼上闹腾得紧,是人起哄的声音,她看着这一院子的大红灯笼,再也顾不得任何了,转身便往楼上跑去。 人声渐渐清晰,在向堂中望了一眼后,池笑鱼胸腔里的声音彻底乱了,她以为她会看错,可是和新娘站在一起拜堂的那人,他为什么会穿着薛摩的衣服……她记得刚才薛摩来的时候,就是穿得那身衣服…… 池笑鱼使劲忍着,可是她觉得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整颗连根拔出来一样,那样疼……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样走到那个红毯上去的,两边都是人在看着她,大家喧喧嚷嚷、吵吵闹闹的,可池笑鱼却是什么都听不见,她的眼睛里,只有他转回身来看到她的神情。 薛摩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虽没有过多的表情,但还是微微蹙了眉。 “放你走,你不走,你还来这里干嘛呢?”薛摩疾步走了过来,言语无奈,只有新娘还凤冠霞帔地站在原地,端庄得很。 池笑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若不是身上这一袭红,她大抵会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一场万劫不复的梦……只可惜,一切都在真实地发生着,原来,薛摩,他要成亲了…… 池笑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再坚硬的伪装,在看到他的新娘的时候,终是被连皮带骨硬生生地撕了下来,池笑鱼开始抽泣了,因为抽泣,话都说得不全了,她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薛摩:“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成亲,今晚……本来是我们成亲的……你们是故意准备好的吗……会什么你会在这里成亲……我的衣服,你为我去买的这些……都只是骗我的吗?” 池笑鱼边说边把两只手抬了起来,那两只羊脂白玉镯,在烛光下愈发温润。 薛摩紧紧抿着唇,后槽牙咬得死紧,从前池笑鱼虽然也爱哭,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像这样哭,她哭得像个委屈极了的孩子,哽咽得气都像要喘不过来了一样,泪珠都不需要经过脸颊,就这么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薛摩心上湮湿了一片,会滴滴答答滴水的那种,他眼睫微垂,再掀眸的时候,却是镇定非常,他问:“池笑鱼,你知道秦飒为什么会答应去灵山派么?” 池笑鱼一脸茫然,薛摩又接着道:“因为她看见我救你了,在寒山峰上她亲眼看见我救你了,如果我知道你坠落寒山峰那天,秦飒也在那里,我绝对,绝对不会去救你的……” 此话一出,池笑鱼愣住了,似是连落泪都不会了,只是呆呆地仰面看着薛摩,样子无辜极了,她艰难启口:“薛摩,从头到尾都是因为秦飒么,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池笑鱼么?” “池笑鱼,我不爱你。我从头到尾,爱过的,在心上的,至始至终,都是秦飒,你,只是刚刚好,像她而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薛摩吐字清晰,字字剜心。 池笑鱼已经没在哭了,从薛摩提到秦飒名字的时候,池笑鱼便没在哭了,她在认认真真地听薛摩说的话,一字一字,全都应该烙刻进心里。 池笑鱼笑了一声,笑得干瘪,她慢慢道:“薛摩,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说完,池笑鱼转身要走,手腕上的玉镯,发出了脆生生的声音,池笑鱼抬起两只手来看着它们,当真是从前有多喜欢,现在便有多刺眼!倏忽间,她使劲拽下两只玉镯,没有一丝犹豫,往地上一砸,羊脂白玉彻底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池笑鱼跑上步道,上了城墙,顾子赫和华浓就在下面接着她,她突然觉得身上的红很是碍眼,她把外袍一脱,凌空一甩,夜空里似是炸开了一朵红云绯绯,池笑鱼身上只着了一袭白色内袍,她回首望去,他一袭白衣,站在人群里。 初遇那天,蓦然浮现眼前,池笑鱼苦笑了一下,没有一丝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爱上他的那一天,她站在人群里,他一袭红衣,独坐于阑干之上,蓦然抬头,恍若谪仙。 她离开他的这一天,他站在人群里,她一袭素装,独立于城墙之上,蓦然回首,恍若隔世。 薛摩静静地看着她跳下去的地方,他知道,聚义山庄的人会接住她,他也知道,从今往后顾子赫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她,他更知道,他和她…… “不要再派人去追了,放她一条生路。”薛摩望向屈侯琰,眸光里看不出悲喜。 想起刚才薛摩对池笑鱼说的话,屈侯琰没有再固执,点点头道:“好。” 薛摩返身折回礼堂,回去的路上眼角瞥见了摔在地上的玉镯,瞬间眸里黯淡无光。 礼毕,洞房里,李蔻青刚在床榻边坐下,便将盖头掀了下来,她心里清楚,薛摩不会来掀什么盖头的,还是自己动手的好。 薛摩倚在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李蔻青,表情里自是有几分嫌恶:“我当初真是不应该救你,就让你死在白容想的刀下好了。” 这叫什么?!好心不得好报啊!农夫与蛇啊!忘恩负义白眼狼啊! 提到白容想,李蔻青垂眸:“不行,你得救我。” 薛摩冷笑了一声,满脸的不解:“李蔻青,你到底图什么啊?” “我图你啊,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说喜欢你,你还记得么,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说过了,我要你娶我!”李蔻青说着,语气里还有一丝不难察觉的……骄傲? 薛摩想了半晌,使劲在脑海里搜索这个片段,终于是回想起来了,他瞪着眼睛无奈道:“我以为那只是玩笑之言!” 李蔻青笑了:“可我是认真的,特别认真。” 薛摩指着李蔻青,似威逼似喟叹:“你嫁给我,那可是要守一辈子活寡的!” “我不在乎,设计这些之前,我全都料到了。”李蔻青一脸坦然地将凤冠取了下来。 薛摩半张着嘴,被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这天底下的疯子,大抵全让我遇到了!”他摇着头感叹着走出了房门,一出门便见到屈侯琰倚靠在廊柱上,薛摩挑眉:“你在这里干嘛?” “我在等你出来。”屈侯琰答得急切。 薛摩走到他面前,抱臂道:“满意了?” “嗯。” 薛摩看着屈侯琰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薛摩梳洗完毕躺在床榻上正要入寝,屈侯琰还是照例进来了,窗户边放置了小榻,他像一尾鱼一样滑了上去。 薛摩没什么话好说的,正要入眠,屈侯琰道:“你这一次……有点不一样。” “怎么,你棒打鸳鸯,你以为我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么?”薛摩的回答不难掩讥诮。 是的,屈侯琰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他见过秦飒去世时,薛摩崩溃的样子。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因为路的尽头会有人在那等着我,我要用这双眼睛,去看她没有机会看过的万事万物,然后,到相见时,再一点一滴、日复一日地讲给她听。” 温情脉脉,薛摩的话听上去是那般的温情脉脉,屈侯琰觉得身上有些热,他问:“秦飒对你而言,就那般重要么?” 薛摩答非所问,他道:“哥一直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很爱我,大家也都这样说,说你百般迁就我,其实并不然,你更爱你自己,你若爱我,你便不会派秦飒去灵山派,在陇右时,如若不是机缘巧合,遇到了池笑鱼,那么,你的弟弟,早就已经死了。” 听到死字,屈侯琰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竟然是这般地惧怕,年少时,他看到父母在他面前死去,他看到从前朝夕相伴的人在他眼前一个一个死去,射月坛血流成河,那种死亡是有具像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的、摸到的、感受到的…… “我以为进中原,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薛摩苦笑了一声:“我是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性命,可是,这个代价里独独不能有她!” 屈侯琰沉默了,他睁着眼睛想了一宿,都不能想明白,为何秦飒在他心里就这般重要了,想到天边泛白时,屈侯琰笑了,至少秦飒死了,她死了,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第277章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二) 一行人进了玉门关后,柳无言和鬼骨率人前来迎接他们,见到他俩后,薛摩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他这一路实在安静得紧。 客栈雅座内设了宴,待众人全落座后,觥筹交错间,屈侯琰问薛摩:“等进中原了,你有什么打算?” 薛摩呷了口酒,语出惊人:“我想去卖菜。” “卖菜?!”一桌的人几近停杯同诧,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向了他。 柳无言和鬼骨互望了一眼,他俩不知道他们在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薛摩这么答不对题的,让他俩都有些紧张。 薛摩看上去倒是正常得很,他举着杯补充道:“卖葡萄酒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屈侯琰的脸色已然极差。 薛摩一脸认真道:“我觉得可以让景教的人都放下武器,咱们一起养养鸡,养养鸭,卖卖菜,卖卖酒,平凡度日,与世无争,多好。” “放狗屁!”屈侯琰摁筷一发怒,桌上瞬间寒气凛然,李蔻青心头感叹,幸好快入夏了。 “人若没有追求,那就像空气活在空气里,多你一份不多,少你一份不少,有何意义?!”屈侯琰怒视着坐在他身旁的人,他不喜欢看见这样毫无棱角的薛摩。 一听屈侯琰讲大道理,薛摩不乐意了:“那卖菜也是追求啊,你以为卖菜很好卖吗,我都没赚到过几个钱呢!” “呵呵——”紫苏笑了起来,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她乐呵道:“二城主可真是有趣!” 薛摩白了紫苏一眼,拎了壶酒,醉恹恹道:“我累了,我先上楼休息去了,你们自便。” 话毕,众人齐刷刷地目送着薛摩离开。 李蔻青倒吸了一口气,望向屈侯琰道:“屈候教主,你这一顿操作猛如虎,是不是把我夫君给刺激傻了?” 鬼骨听她叫薛摩夫君叫得那叫一个顺口,撇过身,剐了她一大眼。 “他傻?他猴精一样的,装疯卖傻罢了!”屈侯琰冷笑一声,他的弟弟,他岂会不知? “都动筷吧,吃饱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赶路回中原。”屈侯琰发话了,大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李蔻青起身来到大堂,跟小二吩咐了什么之后,才又重新回席。 薛摩正倚在榻上喝酒,一阵敲门声响起,他懒懒地应道:“进来。” 门一开,只见店小二抬着碗粥,放到桌上道:“公子,夫人让我给公子送一碗粥,说是赶路辛苦,还是吃一点为好。” “谢了!”薛摩指一挑,一小锭银子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银光湛湛的弧线,店小二连忙接住,笑意盈盈地连声道谢,到底是拿人手短,小二听李蔻青讲他们新婚,便想着挑几句好听的话,忙道:“夫人待公子可真是细心,你俩也是登对得很,必定会百年好合的。” “百年好合?!哈哈哈哈——”薛摩乍然笑了起来,小二便也跟着傻呵呵地笑,哪不知薛摩面色一沉,眉一凛,毫不客气怒斥道:“滚出去!” 店小二瞬间给吓懵了,哆哆嗦嗦连忙后退,嘴里叨叨:“好好好,您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 店小二直到合上门时,都没想明白,他到底哪里触到他逆鳞了,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直摇着头叹息:“现在的客官,也忒难伺候了!” 薛摩望着桌上的粥,倒也没有和饭食过不去,抬起来喝了一口…… 一点都没有池笑鱼的手艺好!薛摩恨恨地想,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把粥全喝光了。 喝完后,薛摩站在窗边望着天色一点点渐黯,门开了,有人进来,薛摩不用回身,也知道是谁。 屈侯琰沉声道:“刚才你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你觉得很像玩笑么?”薛摩语气淡然,听不出悲喜:“来这江湖一遭,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我通通都经历了一遍,到如今,我做什么不是一样,我又何苦非要走这条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江湖路呢?” 薛摩说着都觉得累得慌。 屈侯琰蹙了眉:“你曾经说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说过我们兄弟誓要在中原打下一番天地的!” “是!”薛摩也不否认:“我曾经是很迫切地想要掌控什么,想要证明什么,那是因为秦飒在,秦英也在,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屈侯琰悻然:“既然秦家人对你那么重要,当初,你为何要一马当先地进中原呢?!” 屈侯琰的话语里不难听出薄怒,薛摩回身望向他,挑眉道:“哥,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好,你既然说过要用整个江湖来偿还我,那你便要信守你的承诺!”屈侯琰高扬着下巴,表情里竟然有几分无赖。 薛摩忍住想要动手揍他的冲动,好笑道:“现在这江湖难道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么,现在,还有谁能把你怎么样吗?” 屈侯琰一抱臂,坚决道:“那不一样,我要当武林盟主!” “你!”薛摩一时语塞,眸光渐凝,他说了什么?!他要当武林盟主?! 屈侯琰嘴角一勾,表情桀骜:“这个江湖总要有人来当武林盟主的,即便你不当,我不当,也会有别人来当,我不会把这个天下拱手给我看不起的人的,既然总有人要赢,那么,那个人,必须是我!” 此一番话,字字铿锵,话一毕,薛摩怔然,他心里清楚,屈侯琰势在必行,他更清楚,他是不可能劝得住的。 灵山派掌门房内,沈霄带着杨玄展走了进来,杨玄展一进门见到沈天行,大喜过望,行礼道:“属下杨玄展见过沈掌门,您老还活着,真是我灵山之幸!” “起来吧。”沈天行见到杨玄展,眸有暖意。 杨玄展见沈天行白发又添几缕,料想沈扬清的死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他本来也是沈天行看着长大的,他之于他而言,亦师亦父,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杨玄展心上顿起几分凄怆。 “吴范还是没有消息么?”沈天行望向花照影,花照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霄道:“我的探子来报,景教的人已经回到射月坛了,薛摩也一起回来了。” 沈天行紧紧蹙着眉,吴范的失踪对他来说,简直犹如砍断了左膀右臂,不禁叹息道:“要是吴舵主在,也万不至于让屈侯琰先找到了人。” “少林那边你打点好了没有?”沈天行望向沈霄道。 沈霄点点头:“老掌门放心,空无方丈慈悲为怀,少林那边自会相帮。” 杨玄展道:“丐帮那边也差不多了,当年的事丐帮也算掺和了一脚,景教势盛,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那几位长老自是心知肚明,待事发时,丐帮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沈天行闭目道:“那现在,就等着景教打上门来了,最好拿出薛摩血洗雁回宫的架势来,我倒要看看这江湖该如何色变!” 花照影心事重重,见他们商量完了,遂道:“师父,我想向各位展示一下我的驭虫之术。” 沈天行点了点头,花照影袍子一甩,眼前氤氲一瞬,她便开始吹动苗笛,手指开合间,腕上银铃声乍起,众人瞬间一阵眩晕,如坠云里雾里…… 眼前哪还有什么房屋桌椅,放眼望去全是黑色的古藤交错,茂林森森,绿色的瘴气弥漫在口鼻,一垂眼发现脚下密密匝匝全是蛇群…… 笛声戛然而止,众人醒过来的一瞬都尚还在手舞足蹈,奋力挣扎,花照影一头的细密汗珠,大口喘着气,似是也从幻境里面走了一遍。 幻境竟能如此真实!众人大憾! 沈天行感慨道:“徒儿,你可真乃万里挑一的虫师啊,以你如今的进度,假以时日,必当超了岭南老怪啊!” 花照影气喘吁吁:“多谢师父夸赞,可是师父,我的驭虫术为何也会控制我自己啊?” 沈天行不以为意地笑道:“大抵是驭虫术和腐骨掌一起练,有些乱了心神,来,这个丸药你吃下,有助你静心。” 花照影接过药丸,扯了扯嘴角,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眉眼一垂,却只道:“照影谢过师父。” 回到射月坛后,薛摩倒是没料到第一个来拜访他的,是逍遥剑沈放。 薛摩从后庭往前殿走去,路过厨房的时候,撇头正巧看见院里一头小毛驴正在蒙着眼,埋头磨面,薛摩驻足望了半晌。 鬼骨远远看到,走了过来,顺着他的眼神望了过去,好奇道:“薛摩,你在看什么?” “像不像我们?”薛摩抬了抬下颏示意。 “什么?”鬼骨一头雾水地向院里望去,可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说……”薛摩见他没能明白,他抬手指着那头小毛驴道:“它,像不像我们?” 薛摩歪着头,一脸若有所思道:“它要磨面,所以只能不停地转圈,没有终点。” 鬼骨挠了挠后脑勺,没有答话,他不太明白薛摩的意思。 薛摩道:“我曾经以为只要我不停地往前走,只要我一直向前,那么总会有看到终点的那天,即便我并不知道终点究竟在哪里……” “可是……”薛摩耸了耸肩,接着道:“也许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终点,江湖,它不是一条路,它只是一个圈……” 薛摩坦然地笑了笑:“它比我们幸运,面总有磨完的时候。” 薛摩看着身边的白衣护卫道:“去把小毛驴卸下来吧,不用磨了,带它去吃粮。” 说罢,薛摩便向前殿走去,只剩下鬼骨愣愣站地在原地看着驴子吃粮,薛摩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无一点听天由命,任人摆布的颓然,反倒是语气里隐有不甘之意,而薛摩的话,鬼骨琢磨了半天,他好像懂了,又似是没懂…… “数月不见,沈兄可还好?”薛摩边进殿边道,沈放听到身后动静,回过身来,他一袭黑色劲袍,愈发将他衬得伟岸孤兀得很。 “我尚还安好。”沈放一脸关切,细细望向他:“倒是你……” 薛摩笑笑:“我不是安然地站在这里嘛,我没事,沈兄不必太挂怀。” 两人入了座,薛摩给沈放斟上酒道:“沈兄这次前来,怕不单单只是来看看我这般吧?” 见薛摩那么直接,沈放有些过意不去地抬起酒杯先干为敬,道:“我先敬你。” 薛摩照例回敬后道:“你我之间,毋需客气,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沈放叹了口气:“我正在寻找沈天行的下落,我在灵山派安排了探子,只可惜,沈霄那边竟是一点纰漏都抓不到,你与他们周旋了那么多年,我在想,你这边会不会有点什么消息?” “嗤——”乍然听到那老匹夫的名字,薛摩眸光寒栗,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沈!天!行!是了……这老匹夫还活着呢!” “是啊,所以,我定是要把他找出来的!”沈放说着,面色渐冷。 薛摩思虑了一瞬道:“你从灵山派下手,自然是找不到他的,灵山派大势已去,沈霄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沈天行身上,那么,他必然会在此事上万分谨慎,你要从他身上攻破,实属不易。” “那这……”沈放犯了难。 “对付阴诡小人,就要用阴诡伎俩,逍遥剑行事豪放磊落,此事便交由我来办吧。”薛摩说完,一杯酒仰首下肚。 听罢,逍遥剑便更是过意不去了,料想他也才刚从西域长途跋涉回来,没有休息几天,便又要处理这种棘手之事,遂道:“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提,沈某定当万死不辞。” 薛摩笑了:“沈兄你放心,我什么人呐,我定是不会跟你客气的!” 沈放一听,摇着头笑了出来,想到他在西域和池笑鱼的事,不免可惜道:“我听说……本来薛兄是可以浪迹天涯,潇洒度日的。” 薛摩坦然一笑,摆摆手慷慨道:“罢了罢了!四海为家的逍遥又何尝不是无所归处的飘零!不论何种处境,我薛摩,都担得!” 第278章 不厌苦难,笑指苍天 这几个月里薛摩的事情在中原传得沸沸扬扬,特别是心上人被白容想钉在灵山派照壁上的事情,经过说书人的嘴,那就更是…… 沈放感叹道:“我知你历经悲苦,天命也确实待你不公。” “呵——”薛摩无所谓地笑了起来,眉梢倨傲:“我薛摩本就不无辜,也不屑老天怜悯,上苍若还有什么赐教,我自不厌其烦,一一笑纳。” 此话一毕,沈放心头大撼,他怔愣地看了薛摩好半天,才缓缓道:“你当真……还是传闻里的那个薛摩啊……” 薛摩摆摆手,两人一番畅饮后,薛摩本想留沈放小住几日再走,奈何河洛一带事务缠身,沈放即刻便要启程回去,薛摩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沈放当下便离开了射月坛,此次再见到薛摩,他的内心不可谓不感慨的,特别是当他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前前后后,他回想起他第一次见他时,觉得他肤白纤弱,无阳刚之气,不堪重负,如今看来,沈放倒不禁有些佩服,历尽千帆后,仍有如此脊梁之人。 待沈放走后,屈侯琰从后殿绕了出来。 薛摩瞥了他一眼:“堂堂教主之尊,不应该偷听别人议事的。” “你管我!” 薛摩深呼吸了口气,闭上眼,勉强压着那股怒意,在外人看来,屈侯琰一表人才,行事老练狠辣,可在薛摩眼里,他整就一泼皮无赖! 屈侯琰道:“逍遥剑行事就是太过端正,要逼出沈天行还不简单!” 薛摩心上一颤,直觉不妙,忙追问道:“你待如何?” “我要血洗灵山派!”屈侯琰一挑眉,嚣张道:“我的封洪刀可还未舔过血呢!我要用此一战震慑江湖的各门各派,为我的武林盟主之路,开个好头。” “你想血洗灵山派,逼出沈天行?”薛摩的口吻里带着几分笑意,显然是不太同意。 屈侯琰自然听出来了,蹙眉道:“怎么,你觉得不妥?” 薛摩摇了摇头道:“他儿子已经死了,灵山派弟子是死是活,以沈天行的个性,他会在乎?” 屈侯琰愣了一下,挑眉示意薛摩继续说下去。 薛摩面色一沉:“依我看,沈天行还巴不得你去血洗灵山派呢!” “现在全江湖都知道景教和灵山派的恩怨,你如若杀上灵山派,搞一个血流成河,江湖人会怎么看,会说我们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然后沈天行就可以找准这个机会,联合其他派系讨伐景教,师出有名!” 薛摩负手而立,喟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要煽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简单得很!” 屈侯琰听罢,眯了眯眼睛,他着实有些飘飘然了,薛摩身上背了笔血债,若他身上再背一笔,那他要当武林盟主,又岂能服众? 薛摩继续道:“相反,你若是放灵山派那些无辜弟子一条生路,江湖人定会觉得我们宽宏大量,慈悲为怀,必会另眼相看!” 屈侯琰听完薛摩的分析连连点头:“是我莽撞了,你说的对,以其威逼震慑,不如让人心悦诚服!”攻心为上,怎样更技高一筹,自是一目了然。 听得屈侯琰退步,薛摩暗自松了口气,雁回宫那一战,等清醒时,他就已经是万分后悔了,如若再来一次血洗灵山派,别说十八层地狱了,估计三十六层地狱都不够他下的! “那怎么办,还和那狗贼玩捉迷藏吗?”屈侯琰一脸郁躁,显然是耐心快耗尽了。 “捉迷藏?!谁要和他玩捉迷藏!”薛摩冷嗤一声:“哼,挑拨离间嘛,当初用一本假的丹真心经就能挑拨我和秦英……” 提到秦英,薛摩一脸的厌弃嫌恶,他蹙眉重重地闭了下眼睛,才接着话头道:“老匹夫,当初你怎么做的,我薛摩现在就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 “你要怎么做?”屈侯琰倒有些好奇了。 薛摩阴森森地笑了一下:“你等着看便知道了。” 屈侯琰没有再追问了,他定定地凝视着薛摩的侧颜,眸光里竟有几分敬服之意,这江湖里,有勇有谋的人他见过太多了,但像他弟弟这样的,世间独绝,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眼中光华粲粲。 薛摩去找李蔻青的时候,她出去了,人不在院内。 他和她不是分房而住,而是分院而住,东西别居,薛摩和屈侯琰居玉阶苑,她独居兰芷苑,薛摩到今天都没搞明白,她费尽心思想要嫁给他,究竟图个什么? 要不怎么说女人心海底针呢…… 薛摩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等下去的时候,一个声音欢快地响起:“听说夫君找我?” 薛摩无语,听她叫他夫君,硬是让他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还有正事,遂硬着头皮道:“进屋吧,我找你商量点事。” “好!”李蔻青的语气里难掩欣喜,薛摩瞥了她一眼,大抵是知道他找她,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了过来,额头上都缀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李蔻青让侍卫把守好门口,才刚落座,薛摩便直接道:“吴范是不是在你手上?” “何以见得?”李蔻青嫣然一笑,眸光晶亮。 “若我哥能找到我,他根本就不需要与你交易,但是若说郡主府有那个能耐能找到我,这我也是不信的,再来,自从林小帮主清理门户后,吴范便失踪了,这样一推断吴范只可能在你手上。” 薛摩一说完,李蔻青就笑了,心里直夸赞自己眼光怎么就那么好呢?!她道:“夫君真是聪明,说得没错,吴范确实在我手上。” 承认得倒快!薛摩遂道:“把他交给我。” 李蔻青点点头,答应得有些迫不及待:“好!” 薛摩挑了挑眉,面露诧异:“你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李蔻青一脸理所应当道:“你是我夫君,我不帮你,我帮谁呢?能帮到你,我很是开心!” “我不是你夫君!”薛摩不悦地蹙了眉,面色黑了下来。 只可惜这表情好像对李蔻青没有任何威慑力,她莞尔道:“夫君就是夫君,我们拜过堂,行过礼的。” “无赖!”薛摩忿忿:“怪不得能和我哥合作,你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没能看对眼,倒真是可惜了!” 李蔻青笑了笑,也不驳他,真是展现了极高的耐心和素养,这样一来,薛摩便更是无趣了,连激她的心思都没有了。 起身正准备走,李蔻青道:“要我把吴范交给你也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又来谈条件?薛摩眉梢薄有不屑:“如果你的条件是要圆房什么的,恕难从命!” 李蔻青本没想过这一茬,被他这么一提,“唰”地一下,脸就红到耳根了。 李蔻青蹙着眉,有些羞窘:“不是那个,我指的是吴范,我答应过他,要帮他当丐帮帮主。” “就他还想当丐帮帮主?!”薛摩像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似得,笑了起来,言语刻薄:“不是我看不上他,他要做了丐帮帮主,哪天被谁吞了他都不知道!” “夫君,你既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你不给点甜头,他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帮你做事呢?”李蔻青苦口道。 薛摩叹了口气,心想,这李蔻青是当真聪明啊,要是池笑鱼能有她一半聪明,能想不明白聚义山庄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突然发现自己把池笑鱼给贬了一道,薛摩摇了摇头,在心里重复,池笑鱼也挺聪明的…… 李蔻青看着薛摩离开的背影,想到他刚才说的话,面上有些怅然,但随即想到能这样望着他,陪着他,一路走下去,便又觉得不甚欣喜! 万宅内,吴范望着李蔻青有些紧张:“你……你要让我见谁啊?” “吴舵主不急,马上你就知道了。”李蔻青安抚道。 吴范小声嘟囔,语气怨念又委屈:“哪还有什么吴舵主啊,我的江淮分舵都没了……” 话语刚毕,门便被人推了开来,来人一袭白袍,身披白色披风,因为逆着光,吴范一时间没看清脸,但他心里清楚不是薛摩,又能是谁啊? 从前还是敌,如今就是友了,吴范一时间不是很能适应这种转变,他尴尬地站起身,是行见面礼不是,不行见面礼也不是。 倒是薛摩挺自然的,一副家主风范,摆手示意道:“吴舵主不用拘谨,随便坐。” 一想到就是因为自己,薛摩才被屈侯琰给逮回来了,吴范这心里就有些发怵:“呃……我还以为你必定恨毒了我呢……” 薛摩眸光一闪:“是挺恨的,但又能如何,事已至此,难不成杀了我哥,杀了李蔻青,杀了你?” 吴范尴尬地笑笑,他曾经就听花照影说,薛摩这人不一般,如今一看,倒是比从前更甚了! “我要见你,吴舵主想来也知道是为何吧?”薛摩直入正题。 吴范试探道:“是为了沈天行吗?” “那是自然,我这血海深仇可还没报呢!”薛摩顿了顿,接着道:“吴舵主要明白现在的灵山派自身都难保,插手不了丐帮那档子事,已经不可能让你有机会执掌丐帮了,和我合作,是你最好的出路。” “我明白,我明白。”吴范连连点头:“那事成之后,你们会帮我拿下丐帮么?” 薛摩笑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道:“我会帮你拿下江淮分舵。” “那怎么成啊?!”吴范不乐意了:“才一个江淮分舵!” 薛摩闻言,乐了:“吴舵主,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这楼,要一层一层的上,做人胃口不能太大。” 李蔻青眼眸一转,也帮腔道:“吴舵主现在什么都没有,一出手就想拿整个丐帮吗?” 吴范明白过来,且不说拿不拿得下,这恐怕拿下了,也未必有人服他,急忙道:“那就先从江淮分舵开始吧。” “那你们要我怎么做呢?”吴范才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犯傻,立即踊跃道:“我可以做内奸帮你们把沈天行给引出来。” 薛摩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两日,沈天行正在练功时,花照影疾步走了进来,道:“师父,我找到吴舵主了。” 沈天行一愣,道:“他现在人在哪?” “就在东灵山下。” “带他来见老夫。” 找到吴范,花照影显得比沈天行还要高兴些,毕竟曾经同谋过,人家都说什么同窗之情,他俩这大概算……同谋之谊? 吴范见到沈天行,又是感慨万千,又是大诉苦水,说林笑害得他好惨,逼得他躲在江淮数月都不敢露面。 沈天行道:“林笑带人围攻江淮分舵时,我曾派人去救你,但是未能寻见你人影。” 吴范一脸感激道:“有劳沈掌门费心了,我事先得到消息,做了番伪装后,便逃了。” “那你逃走后,为何不来找我?”沈天行眯了眯眼,紧紧地盯着吴范。 吴范面不改色,为难道:“屈侯琰和林笑联合起来整我,我当时以为他是发现了我和你的关系,我虽是逃出来了,但是怕被人跟踪,为妥善起见,便硬生生拖了几个月。” 吴范为了把理由说得更真实一些,苦着张脸,怨声载道,道:“林笑那小子也忒狠了,竟然想活活烧死我!后来发现我逃了,那整个江淮路上全是悬赏令,我这几个月过得是又窝囊,又遭罪!” 沈天行笑道:“吴舵主,思虑周全,辛苦你了。” 吴范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我就权当放松放松,养养神了。” 花照影道:“那现在怎么办?薛摩都回来几天了,也不见他们有所行动,看样子是不打算攻上灵山派了。” “倒是我低估他们了。”沈天行挥手道:“尔等先退下吧,容老夫静一静。” 话毕,花照影和吴范便退了出去,沈霄从内室里出来,刚要开口,沈天行便抬手制止了他,道:“派人给我盯着吴范,他要是在薛摩回中原前回来,那我还能信他,这个时机回来……呵……” 沈霄也附和道:“老掌门所言甚是!” 第279章 运筹帷幄,几番决胜(一) 自离开薛摩后,池笑鱼便同顾子赫和华浓定居在凉州,她没有进中原,一想到进中原,便会听到那人的点点滴滴,她就一步都不愿向前。 池笑鱼弃了霓裳,一袭干练男袍,她一着男装,便愈发的像秦飒了,于是,每日清晨,池笑鱼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上都会隐隐作痛。 铜镜在一脸嘲笑地提醒着池笑鱼,她从前究竟有多么荒唐可笑。 而至于丹真心经,也确实只有她可以练,顾子赫和华浓也看过丹真心经,但是他们都没办法运气走穴,只有池笑鱼可以,且短短数日内,池笑鱼便内力大增! 刚开始,华浓和顾子赫怀疑功力异常大增,恐有走火入魔之嫌,可后来便发现池笑鱼的气脉十分厚重醇正,愈练愈是神思清明,便也打消了这种顾虑。 池笑鱼记忆绝佳,说是一目十行都不为过,她被困在聚义山庄那十七年里,虽然她无法集聚内力,可为了减轻心头的内疚,她硬是将藏书阁里的武功秘籍全都背了下来,如今气聚丹田,一招一式,威力赫赫,同顾子赫和华浓过招,两人都双双败下阵来。 池笑鱼勤于练功,聚义山庄的人觉得,这样也不错,唯独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她夜里经常会被噩梦吓醒。 每当半夜惊醒时,池笑鱼便起身坐到屋檐上,呆呆地望着浩渺夜空,一轮明月皎然,万籁俱寂…… 顾子赫看到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况,他曾以为池笑鱼必然是在想那个人,可是他猜错了,池笑鱼只是头脑放空地望着远方,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因为她根本就不敢妄自去揣测那个人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今夜亦然。 顾子赫飞身上了屋顶,在池笑鱼身边坐了下来,他犹豫了半晌,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说出来,她这样的人,天生明亮澄澈,不应该被一身恨意所包围。 “今天,我和华浓同秦英谈了很久。”顾子赫刚开口,池笑鱼便愣了一瞬,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薛摩,以及薛摩身边人的名字了,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恍惚。 顾子赫见池笑鱼没有排斥,便接着道:“薛摩曾和我说过,你大伯是沈天行杀死的,当时我是不信的,毕竟沈天行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可是,在东灵山下那一战,沈天行确确实实死而复生了。” “那我大伯为何会死于焱火掌?”池笑鱼追问道。 顾子赫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紫衣女人,其实那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岭南老怪,以腐骨掌闻名江湖的岭南老怪。” “化成灰我都记得!”寒山峰上所发生的事情,对池笑鱼来说,不啻于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 “秦英告诉我们沈天行会腐骨掌,他曾用腐骨掌废了屈侯琰一条手臂。”顾子赫顿了顿:“而那个女人见到沈天行时,便大打出手,她曾提过,沈天行鸠占鹊巢占了她的蛊寨,这样看来,沈天行与她的关系必然十分密切,秦英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池笑鱼秀眉紧蹙:“我大伯是死于焱火掌,又不是死于腐骨掌。” 顾子赫娓娓道来,声音温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你家藏书阁内找到过一本岭南蛊书?” 池笑鱼身体一怔,她想起来了,对的,那本书里面提到过火蛊,冰蛊,还有尸蛊,它们系出同源。 “火蛊便是薛摩的焱火掌,冰蛊便是屈侯琰的寒魄掌,而至于尸蛊,便是腐骨掌。” “本来这三种蛊身体内只能植入一种。”顾子赫接着道:“但自从秦英和我说了这些后,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在查证,结果我查到,如果内力足够深厚的话,尸蛊和火蛊,或者尸蛊和冰蛊是可以共存的!” 顾子赫舔了舔嘴唇:“也就是说,沈天行会焱火掌,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第一次用,就用在了你大伯身上!” 顾子赫见池笑鱼蹙了眉,便停了下来,像在等她消化他说的这些,半晌后才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大伯死后手里握着太阴流光匕?” 顾子赫见池笑鱼点了点头,便把薛摩曾经告诉他的,静室其实已经变成了陷阱,沈天行用金丝环锁网来抓薛摩,是池庄主硬是扛着蛊虫的控制用太阴流光匕划开了金丝环锁网,救了薛摩。 这样一推断下来,一切便都有合理解释了! 池笑鱼双眼渐渐蒙雾,她匪夷所思地笑了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聚义山庄的奸细,是我五叔了?” 顾子赫垂眸:“若是所有的推断都是真的,若是要相信薛摩,那就可以说明聚义山庄的奸细就是你五叔。” “呵……”池笑鱼笑了,笑得分外无力,她幽幽道:“当初薛摩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即便到今天我都舍不得怀疑。” 池笑鱼缓缓敛了笑,眸光渐寒:“可事到如今,我不相信你说的,我也不相信我看到的,其实,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了。” 顾子赫心上一颤,他能理解,在经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谁又还能一片冰心,心性不改? “子赫,你先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练一会功。”池笑鱼说完便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顾子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飞身下了屋檐,这凉州的月,同他的名字一样,辉芒清冷,抖落一地霜凉。 东灵山上,沈霄抓着只信鸽,进了掌门房,沈天行看到那信鸽,面上一凝。 “杨玄展派人盯到的,从吴范住处飞出来的,我没看,直接拿来先给老掌门过目。”沈霄说着将绑在信鸽腿上的纸条拆下来,递给了沈天行。 沈天行卷开一看,一副果不其然,了然于心的模样,他笑着摇了摇头:“吴范这厮,果真被射月坛的人收买了。” 沈天行起身,负手踱步道:“还想在我身边安插奸细,未免也太小看老夫了!” 沈天行说着便将纸条递给了沈霄,沈霄卷开纸条,匆匆一眼,转而看向沈天行道:“那这吴范……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沈天行冷笑一声:“那当然是将计就计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可惜了!” 沈霄瞬间反应过来,附和道:“老掌门妙计!” 沈天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沈霄手中的纸条,道:“绑上去,让信鸽传信去吧。” 射月坛上鸽哨声一过,魑便把纸条,递给了屈侯琰,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切勿攻打灵山派! 屈侯琰一挑眉,将纸条递给薛摩道:“还真被你给猜中了,那老匹夫还真在等我们攻上灵山派!” 薛摩看罢,长舒了一口气。 “那现在要怎么办?”屈侯琰问道。 “那自然是看那老匹夫要怎么做了。”薛摩负手道:“我们等着便可。” 兰芷苑内,瑶歌给李蔻青送来茶盏,道:“听闻,二城主已经和夫人开始合作了?” 李蔻青知道她想问什么,点了点头道:“他也只来找我谈过那一次,你姐姐的事我还不方便问,等时机成熟,我会问的,你且安心。” 瑶歌笑了:“只要夫人将瑶歌的事放在心上就好,我也不急于这一时。” “你助我良多,我自是不会忘的。”李蔻青长吁了口气:“况且这以后我用得着你的地方也还多。” 瑶歌恭敬地行了个礼:“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李蔻青笑着点了点头,待瑶歌走后,李蔻青一脸凝重,其实她早已在暗中探查,她买通了几个从碎叶城一起跟过来的小侍女,依据她们口中所述,再结合屈侯琰那种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性子…… “哎……”李蔻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外出遇到了马贼,撒谎而已,多半怕是早死于屈侯琰之手了! 又过了几日,去灵山派的路上,吴范望了花照影一眼:“这次沈天行招我们来,不知道是所为何事?” “他要出手了呗!”花照影一脸理所应当道:“射月坛那帮人没有动静,难不成还继续等下去?” 吴范嘿嘿笑道:“那倒也是。” “数月不见,我发现你功力进展神速呐!”吴范这几日见过花照影练功,于是感慨道:“以后哪天你要是一步登天了,可别忘了我啊!” “真有那一日,我定是不会忘了你的,毕竟,像你这样的男人倒也稀奇。”花照影媚眼如丝,这话听上去似夸非夸的。 吴范好奇道:“怎么说?” 花照影笑道:“我本风尘出生,你我同谋一场,你却从不曾轻薄于我,我又如何不高看你一眼?” 吴范楞了一下,挠了挠头,他也是有娶过妻的,只是没多久妻子便因病去世了,他满心地想做丐帮帮主,醉心事业,倒还真的少动风月心思。 花照影眼睛微眯:“世事难料,像你这么闷头直前的,说不定哪天,还真就当上丐帮帮主了!” 吴范一听乐了,直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呐!” 两人来到灵山派时,沈天行和沈霄已经等候多时了。 花照影落座道:“师父可是有计划了?” 沈天行点了点头:“丐帮前任帮主刚好去世一年了,丐帮马上要办交接大典了。” 丐帮前帮主在临死前,将帮主之位传于林笑,林笑资质奇佳,可奈何年纪实在是小,丐帮内部暗流涌动,多方势力从中牵扯,于是,虽然江湖都承认林笑是丐帮新帮主,但是这个交接大典却一直没能办下来。 如今,林笑肃清了内部,又正值前老帮主周年祭,于是便开始着手办这个交接大典。 吴范一听,鼻子里冷哼一声,颇是不屑,想当初他都还没反呢,林笑就拿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剿灭他江淮分舵,这般党同伐异,前老帮主还一直夸他光明磊落,我呸! 吴范面上不作声,心里那叫一个骂骂咧咧。 沈天行看出点苗头,遂道:“吴舵主你也别不服,那小屁孩还是有点能耐的。” 吴范表面上虽是连连点头应称着,内心却道:他有能耐,难道我就没有了?! “所以这次,我们要和林笑合作了,我要借这次接任大典,活捉薛摩!”沈天行胸有成竹道。 花照影面有疑惑,道:“师父,你如何会觉得林笑便一定会和我们合作呢?” 一旁的沈霄,开了口:“花老板不急,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再说了当年对付景教,丐帮可也有一份,景教壮大,于他们而言,只会是忌惮,而不会是帮衬。”沈霄补充道。 要同林笑合作?花照影反应过来后,随即望了一眼吴范,他虽不做声,却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吴舵主也别动怒。”沈天行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顿了顿道:“你帮了老夫那么多,我又岂会亏待于你,待事成之后,要动丐帮并非难事,你耐心等着便是。” 吴范拱手行礼道:“是我吴范福薄,那就全仰仗沈老帮主了。” 吴范面上恭敬,实则内心一阵抱怨,这老匹夫空口无凭,张嘴就来,薛摩那边,好歹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事成就先帮我拿下江淮分舵,一步一步的来,这边呢,夸林笑那小子也就算了,空口白牙,谁不会说?! 花照影道:“联合丐帮那也不是易事,那师父决定让谁去丐帮呢?” 沈天行负手道:“杨玄展。” 花照影有些吃惊:“杨执事还同林笑有交集?” 沈天行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对花照影的表现有些不满:“这各门各派暗地里的关系网本就错综复杂,谁和谁牵扯上关系,那都是有可能的,不值得惊讶,江湖本就如此。” 花照影自觉失态,垂眸赔礼道:“师父教训的是!” 待一行人下了东灵山,吴范毫不客气,一转头便是一纸飞鸽传书,信鸽传到了李蔻青手里,李蔻青展开纸条一看,秀眉微蹙,满脸愁容,薛摩一进殿,便见她这般神色,遂道:“信上说了什么?” 第280章 运筹帷幄,几番决胜(二) 李蔻青将纸条递给薛摩,简洁道:“沈天行想联合林笑,在丐帮的交接大典上活捉你!” “那沈天行怎么就不想着去活捉屈侯琰呢,怎么就非得是你了?!”李蔻青皱着眉,越想越生气,此话说得有些口无遮拦。 “大抵觉得我更帅吧。”薛摩不以为意地垂眸来回反复看着纸条上的字。 闻言,李蔻青愣了一瞬,这和她从前认识的薛摩有些不太一样,其实从成亲那日起,他便觉得薛摩性子与从前大有不同,从前的薛摩会更较真,更严肃,更内敛,实在不似现在这般…… 李蔻青本以为她这样设计他,他定会对她冷嘲热讽,哪怕成亲了也是刻薄相待,她早已做好了辛苦过活的准备,可事实上,薛摩并没有,他对她是冷淡,可从不会让她难堪! “薛摩,你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李蔻青细细凝视着他,放佛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窥得一二。 “既然不能死,那我总要好好活下去的,怎么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薛摩说这话的时候眸都没抬,手指搭在唇上,似在思虑着纸条的内容。 薛摩忽地起身准备离开,李蔻青回过神来,急忙拦住他道:“你别去,让你哥哥去……” “怎么,你担心我啊?”薛摩挑了挑眉,表情有些戏谑。 “你是我夫君,我怎能不担心!”李蔻青又重复了一遍,表情郑重又倔强:“让你哥哥去!” “嘶——”薛摩倒吸了口气,一听她喊“夫君”这两个字,他还是会汗毛奓立。 他抖了抖身子道:“如果我被抓了,我哥尚还有和沈天行一战之力,可是,如若是我哥被抓了,我倒是有自知之明的很,我可打不过沈天行!”薛摩自知,能以一人之身,驾驭两蛊之人,不用试就知道,其内功定然远远在他之上! “可是……”李蔻青垂了眸,急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薛摩一脸的幸灾乐祸:“哼,让你别嫁给我吧,活该了吧!”他说着就走远了,放佛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与他无由一样,李蔻青气急,却也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薛摩走远。 丐帮总舵位于长安地界萃山之上,萃山各峰耸立,并不连绵,萃江如绸带一般缠绕其间,其中央有座峰名曰龙头峰,这便是丐帮总舵的位置,是以丐帮总舵江湖人也称其为龙头舵。 龙头峰呈众星捧月之势,四侧有峰将其围在中间,两两之间以吊桥相连,东西南北四峰或起居,或演武,各有用处,而龙头峰便是丐帮帮主起居,商议要事,举办大典之地。 今日,杨玄展独自一人前来拜访,莫长老将他请至林笑后室来议事。 杨玄展见着林笑行礼道:“灵山派杨玄展见过林小帮主。” 林笑一摆手:“杨执事毋需多礼,快快请入座。” 三人入座后,林笑道:“不知此次杨执事前来,可是有具体行动了?” “我们老掌门,希望能在丐帮的交接大典上,活捉薛摩!”杨玄展补充道:“此等江湖大事,你们丐帮只要递了帖子,射月坛不会不来人的。” “哦?”林笑眉头一挑:“愿闻其详。” 杨玄展胸有成竹道:“说起来也简单,到时候,你们将我们老掌门关入玄铁地牢,就同薛摩说你们抓到沈天行了,以沈老掌门做诱饵,将他诱至地牢,便可。” 林笑和莫长老互望了一眼,此法说起来简单,细细斟酌,却也诡谲。 杨玄展笑了笑:“我听闻丐帮的玄铁地牢,那可是插翅也难飞的绝地!” 一般的地牢尚且难于逃脱,更别说这丐帮的地牢了,一说起来,那在江湖都是赫赫有名的。 丐帮的地牢四壁皆以玄铁而铸成,刀砍不进,剑穿不透,而这也是丐帮的先祖选龙头峰做为总舵的原因之一。当年丐帮的先祖发现龙头峰的青石下含有大量的千年玄铁,便当机立断以龙头峰作为驻扎地,初代丐帮弟子的武器大部分都是以玄铁而铸,名躁一时。 后来,不知何种原因,丐帮先祖熔玄铁壁而铸成地牢,有关者,非得钥匙,绝不能出! 莫长老一脸歉意地笑道:“那倒是委屈沈老掌门了。” “嗐!”杨玄展不以为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好委屈的。” 林笑道:“这说起来倒是简单,可万一那薛摩不信呢?” “所以,便需要你们帮我们当回内应了。”杨玄展抱拳行了个大礼。 林笑忙回礼道:“灵山派和丐帮自老帮主在时,便是世交,杨执事行此大礼,真是折煞林某了。” 莫长老道:“那你的意思是……” 杨玄展接话道:“你们主动投靠薛摩,说可以帮他们抓住沈天行,只希望十多年前的事,大家都既往不咎。” 十多年前那一役,丐帮的封山之举可真乃喉头梗,心头刺,叫人日夜难安。 “你们提出议和,合情合理,他们没有道理不信。”杨玄展咂咂嘴道:“况且射月坛要凭刀剑相见,来抓沈老帮主,那可谓是难上加难,他薛摩心里绝对清楚,哪怕屈侯琰九曲大法炉火纯青,正面交锋,谁赢谁输,真还说不准,我们不敢冒险,他们也同样不敢冒险,智取绝对是上上之策!” “这方法可行!”莫长老听罢,一拍大腿道,林笑也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杨玄展慷慨道:“那这次便劳烦丐帮诸位了,等事成之后,除去景教这个心腹大患,这江湖才有我们大展拳脚之地,到时候灵山派愿与丐帮结兄弟之盟,我们共谋盛世!” “好!共谋盛世!”说罢,林笑倒了二碗酒,与杨玄展一碰碗,两人仰首一饮而下。 杨玄展起身道:“既如此,那杨某便先行告辞了,我还要回去和沈老帮主回禀此事呢。” 林笑也起身道:“那我便也不留杨执事了,还劳烦阁下替我向沈老帮主问声好。” “林小帮主客气了!”杨玄展正欲走,林笑便吩咐道:“莫叔替我送一送杨执事吧。” “不用劳烦,不用劳烦……”杨玄展虽是这么说,可莫长老还是执意送他,杨玄展心里一乐,便也不再推辞,随他去了。 待杨玄展走后,林笑起身长舒了一口气,道:“薛老板请出来吧。” 话毕,薛摩便从内室走了出来,林笑抬臂耸肩,活动着筋骨,感叹道:“这江湖路可真真是……不容易啊!” 薛摩倒也挺同情林笑的,年级轻轻的,就抗下前老帮主那么大个烂摊子,两人相视,林笑笑得一脸无奈。 莫长老送杨玄展回来,见着薛摩客气道:“怎么都站着,薛老板快请入座。” 三人落座,林笑道:“刚才杨玄展的话,想必薛老板也全都听见了吧?” “自然听见了。”薛摩冷笑一声:“呵,想的倒简单,可是老匹夫不知道吴范是我派去的内应。” 林笑正巧斟好茶,他和薛摩一碰杯道:“他也不知道,我丐帮早已决定和薛老板共商大计了。” 莫长老开口道:“那接下来,又该如何?” 薛摩呷了一口茶,悠然道:“既然那老东西自己愿意进丐帮的玄铁地牢,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让他进吧。” 顺水不推舟,岂不可惜? 薛摩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下那副场景,便觉得十分有趣:“做个圈套自己把自己装进去这种事,我倒也想看看呢!” 林笑和莫长老对视了一眼道:“事成之后,还希望丐帮和景教能重修旧好,老帮主一去世,丐帮风雨飘摇,我等也不想争什么武林之主,只希望景教高抬贵手,能让丐帮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薛摩正色道:“林小帮主放心,我薛摩愿以性命作保,此一役后,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丐帮和景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应该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结果吧?” “那是自然。”林笑和莫长老齐声道。 薛摩回到射月坛,屈侯琰早已备好酒水等他,柳无言和鬼骨也问讯从西都赶了过来,落座后,屈侯琰道:“此行如何?” “放心吧,此次丐帮大典我定要当着全江湖的面,为我爹娘报仇!”薛摩说着仰首一杯酒饮下。 鬼骨揉了揉眉心,担忧道:“倒也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要是你出了什么纰漏……” 屈侯琰打断道:“那就正面较量,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李蔻青走到殿外便听到这番对话,疾步进殿,望着薛摩道:“丐帮大典,我要和你一起去龙头舵!” “你爱去不去,但是别妄想我会带你去!”薛摩看到李蔻青来,似是不愿和她共处一室,一脸嫌恶起身,直接出了殿。 屈侯琰笑着饮了杯酒,模样得意,有些幸灾乐祸,鬼骨一张冷面,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倒是柳无言望向她的目光里,有几分怜悯,大抵同是女人,同病相怜,自能感同身受。 李蔻青回到兰芷苑,万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他道:“青青,你确定要为了薛摩动用十二路鸿雁令吗?” 这些年来,李蔻青从来都不屑动用雁回宫的东西,如今,为了薛摩倒是…… “万先生先帮我准备着吧,如若万一……”李蔻青长吁了一口气:“那么……我的坚持在他的安危面前,不重要……” 灵山派掌门内室里,沈天行不安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他面容紧张,不时地望向敞开的窗口,似是在等什么人。 外殿门开了,过了会沈霄疾步而入,沈天行眼眸一凝,还没开口,沈霄便抢先道:“人马上来了。” 话音刚落,窗扉外便翻进来一个黑衣人,头戴头巾,面覆面罩,包裹得严实,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沈霄急忙上前将窗户关好,和黑衣人赔罪道:“让你老用这种方式进来,得罪了啊。” “沈老客气了,无妨!”随即黑衣人扯下面罩,望向沈天行道:“沈老掌门好久不见了啊!” 沈天行启口:“莫长老快快入座!” 是的,来人体格精瘦,那面罩下一副精明面孔,正是莫游方。 入座后,沈天行先道:“林笑那边?” “放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林笑对我倚重有加,并无丝毫怀疑。”莫游方一脸的老谋深算,呷了口茶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成年人的江湖岂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沈天行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哈——到时候吴范、林笑、薛摩来个一网打尽,甚好啊!甚好!” 沈霄附和道:“也真是不知道你们那丐帮老帮主怎么想的,到最后,竟然传位一小屁孩!” 沈天行感慨道:“当年他还在世时,每每和我谈起,对莫长老都是赞赏有加,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莫游方眸色一寒:“嗤,他避实就虚,幌我一招,也就莫怪我,动手来抢了!” 沈天行一摆手:“嗐!这哪是抢啊,莫长老也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莫游方听罢,笑得欣慰,举杯道:“沈掌门,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两人一碰盏,杯身轻响。 丐帮的帖子广发江湖,时光如流沙,无声无息,距离丐帮交接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一番蛟龙在水,究竟谁能破渊而出,腾翔九天,所有人心里,都在默默盘算着。 丐帮祠堂位于龙头峰后山,占地面广,斗拱挑檐,甚是巍峨。 正厅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两旁石壁上刻有浮雕,或是摆碗乞讨,或是棒打恶棍,线条豪放不羁,力道遒劲,刻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眼前一水的丐帮历代先人牌位,从各代帮主到舵主,再到长老,皆列其中。 莫游方手举三炷细香,正在叩拜,这时疾步进来一丐帮弟子,道:“禀告莫长老,事情已经办妥了,你要不要现在过去一趟。” “知道了,祠堂外候着吧。”莫游方说着,将叩拜之礼行完,起身将香插进香炉。 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一排排的牌位,表情默然肃立,眼眸一凛,转身出了祠堂,他的身后,一块匾额高悬于祠堂正上方,上书“义薄云天”四字,眺望诸峰! 第281章 运筹帷幄,几番决胜(三) 莫游方进到玄铁地牢,他在一扇牢门前站定,待望见里面关着的人的时候,眸光微动,有几分犹豫,一抬眸,却又烟消云散,只见林笑手腕脚腕皆被铁链吊住,那铁链几近有他小臂这么粗! 林笑低垂着头,看样子还没有意识到他进来了,莫游方看着现下牢里牢外的情形,长吁了一口气:“帮主怕是也想不到,你也会有这么一日吧?” 莫游方眼珠一转,细细打量这地牢道:“这玄铁地牢也确实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帮主有幸了!” 林笑依旧低垂着头,药效还未退,这声音似空谷回响一般,层层叠叠重合在一起,在耳边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好一会,林笑才勉强地抬起头来,待看清外面的人时,他惊诧道:“竟然是你给我下的迷药?!” 林笑意识到他被下了迷药时,在晕倒的一瞬间,他在脑海里把所有有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一直扶持他的莫长老。 被这么一刺激,林笑终是清醒过来了,他破口大骂:“莫狗贼!枉我这些年这般信任你,你竟然叛我丐帮!” “叛丐帮?!”莫游方挑眉不屑道:“林笑,你此言大为不妥,我没有叛丐帮,我只是……叛了你!” “为什么?!”林笑想不明白:“我这些年视你为兄为父,丐帮大小事务,事无巨细皆与你商讨,我从未怀疑过你,这一路来,亦从未有对不起你之处!” “从未有对不起我之处?”莫游方抚掌大笑起来,蓦地,笑声乍停,他恨恨道:“林笑!你的存在,就已经很对不起我了!” “你以为只有吴范不服么?呵——我莫游方照样不服!”莫游方在牢门前来回踱步,神色焦躁,他忿然道:“我们为丐帮奋战江湖,出生入死,凭什么你资质好一点,这帮主之位就该由你来当?” “丐帮这么多长老、舵主,论资历,轮得到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辈来指点江湖?!”莫游方猝然停下,挥臂遥指着林笑,满面的不甘。 “嗤——”莫游方冷笑一声:“老掌门那也可真是费尽心机,表面上笼络我和吴范,结果,却在武林大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将帮主之位传位于你!” “吴范意难平!我亦意难平!试问这种事情摊谁身上,他能服?”莫游方厉声喝道。 林笑能感受到他身上满腔的怒意和不平,泄了气势,娓娓道:“这几年,我怎么做的,你看在眼里,你觉得你来做丐帮帮主就一定会比我做的好吗?” “不可否认,你有点能耐。”莫游方成竹在胸道:“可如果我不试试,又如何知道?” 林笑见他铁了心,晓之于理,循循善诱:“丐帮交接大典在即,我遽然失踪,丐帮弟子又岂会服你?!” “哈……”莫游方一展臂,面容嚣张,毫不畏惧道:“等我收拾了你,收拾了吴范,再和沈天行结盟,我倒要看看丐帮谁敢不服!” 林笑惊骇道:“你也和沈天行暗中勾结?!” “怎么,你以为只有吴范那个蠢货么?” “认命吧,林笑,这江湖,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怪就怪你不该年纪轻轻,不自量力,妄想凭一己之力打破武林陈规,你觉得有可能吗?”莫游方笑着,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林笑。 “你……你要杀了我吗?”林笑开口,语气间有股悲凉。 莫游方笑着摇了摇头:“呵——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杀了你,我也不太忍心,你便在这玄铁地牢里,好好地安享余生吧!” 莫游方说完提脚便要走,林笑一看,急道:“莫游方,你别走!你给我回来!莫游方!” 林笑的声音回荡在这玄铁地牢里,终是困于一隅,暗无天日,不得出。 凉州,房间内华浓见秦英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道:“若如你担心,你便去吧。”丐帮这届大典,会怎样的风云际会,秦英是知道的。 秦英摇了摇头,执起勺子,继续喂华浓吃药。 是的,正不巧,这个节骨眼上华浓生病了,病得还有些严重,缠绵病榻数日之久。 “你这病来势汹汹,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你进中原呢?”秦英道:“我自然是要留下来照顾你的。” “去吧,不去你不担心吗?”华浓规劝道,心意相通的人,自是不顾己,为彼此考虑。 秦英依旧摇头:“我想他定是有办法应付的。” 他轻轻点了下华浓的鼻子,笑意盈盈道:“这个时候还是你比较重要,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这样我也不用那么牵肠挂肚。” 华浓泪意盈盈:“好,我一定快点好起来。” 不日,丐帮大典终于如期举行,各门各派,江湖英豪,皆纷至沓来。 李蔻青还是随着薛摩一同前往,任凭他冷嘲热讽的话说尽,都不管用,论脸皮厚,薛摩发现他还真不是她对手,说她甩他十八条街都不为过,薛摩便也不做无用功了。 景教一行人刚进了龙头舵,便有丐帮弟子疾行到他面前,耳语道:“薛老板,沈天行已经中计了,他现在已经被关进地牢了,帮主和莫长老让我来带你过去。” 薛摩粲然一笑,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正要走,发现李蔻青一步不拉地跟着他,他回身道:“你不要跟我去了,你去大殿上等着。” “可是……”李蔻青一脸担忧。 薛摩贴近李蔻青,在她耳边提点道:“你跟我一起去,若有陷阱,那便是一装装两人了。” “好!我去大殿上等你。”李蔻青虽是干脆,却也秀眉紧蹙:“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就是把丐帮翻个个儿,也要救你!” 李蔻青眼神坚决,竟有一种无畏赴死的悲壮,薛摩挑了挑眉:“青青,你觉得我聪明吗?” 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李蔻青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智勇双全!” “况且我李蔻青看上的男人,岂会差?!”本来好好的气氛,被她自夸的这一句给破坏殆尽了。 薛摩失笑:“那便安心,等着我。” 薛摩提步正欲走,李蔻青在他身后叮嘱道:“夫君!我在大殿上等你回来!” 薛摩一听这两字,无语地刚想斥责,但随即一想,哎!堂堂男儿怎么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呢?! 薛摩跟着那丐帮弟子,进了地牢,不愧是地牢,也算对得起它名字了,光线那叫一个晦暗! 昏暗中走了一阵,薛摩终于望见前面有个人的轮廓了,高瘦颀长,应该是莫游方了。 薛摩上前行礼道:“见过莫长老。” 莫游方也回了个礼,礼毕后,望着旁边的丐帮弟子叱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地牢光线暗,你去请薛老板,怎地也不顺手带个火把进来?!” “是小的疏忽的,还请薛老板见谅!”那丐帮弟子连忙赔罪。 薛摩笑笑:“无妨,刚才我们来的太急,他忘记了也是情有可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下去吧。”莫游方看着那丐帮弟子摇了摇头。 薛摩四顾道:“怎么不见林小帮主?” “他刚才还在这,有人来报说少林方丈有事寻他,我们也不便让人久等,他便先去大殿了,让我在这候着薛老板。”莫游方疑惑道:“咦,薛老板进来时没有遇上他么?他也刚走。” 薛摩摇了摇头:“大抵是错过了吧。” “那我现在带你去见沈天行吧。”莫游方说着斜了斜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行至一间地牢前,门口虽然插着火把,但这地牢结构进深略长,是以牢里依旧很是昏暗。 只见沈天行依旧穿着那身黑色大氅,他脚腕上拴着镣铐,膝盖微微弯曲着,看样子腿上并没有使劲,双手被铁链吊着,臂膀直直地伸向空中,正因如此他才能勉强呈现一个站立的姿势。 他头低低地垂着,看样子挣扎过,发丝有些散乱。 “这是……怎么晕了?”薛摩一脸疑惑。 莫游方略有歉疚道:“我们按照之前商量的,将他带到玄铁地牢里铐了起来,我们帮主年轻,按捺不住漏了喜色,让沈天行看出了点端倪。” 莫游方摇着头,似是有些无奈:“沈天行便开始疯狂挣扎起来,还好铁链牢固,我们怕出什么纰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毒晕了。” 薛摩颔首:“两位费心了。” 薛摩说着细细往里面看去,奈何地牢进深太深,光线晦暗,沈天行又低垂头,发丝覆面,除了能看出那是个人之外,并不能辨认出样貌。 莫游方看薛摩此番行止,言语愧疚道:“是我们考虑不周了,我去让人多拿几个火把来。” “无妨。”薛摩摆手道:“不必费事,我直接进去看不就行了,钥匙在莫长老身上吧?” “钥匙倒在我身上……”莫游方面有顾虑道:“可是薛老板进去,万一那沈天行又使什么阴招……” 薛摩好笑道:“他都这样了,还能使什么阴招,也别把他沈天行想得太神通广大了!” “倒也是!倒也是!”莫游方连连点头:“是我多虑了。”边说他边从怀里掏出了钥匙,把地牢的门给打开了。 薛摩缓步而入,莫游方跟在他身后,露出了一抹奸诈的笑容,心头喟叹道,大功终于告成了!大计终于得逞了! 薛摩朝着那个人走去,走到面前时,薛摩蹙了眉头,身形虽是相似,可怎么……好像有点不像沈天行?! 薛摩遽然出手,一把抬起那人的下颏,眼眸一瞪,心上大骇! 吴范?! 薛摩立刻意识到中了圈套,连忙回身,却在此时,地牢的大门已然锁上! 薛摩急忙奔向前,诧异道:“莫长老你在干什么?!” 莫游方眉一挑,奸笑着复述道:“那薛老板以为我在干什么?” “你!” “哈哈哈哈……”突然一个熟悉的笑声从暗处传来过来,声音的主人一点一点从暗处走到光下来。 薛摩脸色寡白:“沈天行?!” “哈哈哈哈……”沈天行一甩大氅,一脸得意,抚掌大笑起来,笑声在地牢里来回激荡,听上去分外刺耳。 “怎么样,老夫送你的这个礼物,你可还满意?”沈天行指着牢里被吊起来的吴范,恶狠狠道:“墙头草,就应该是这般下场!” 薛摩急切道:“你是怎么知道吴范是内奸的?” “好吧,说了也无妨。”沈天行道:“江淮分舵被收回去后,老夫派人找了他那么长时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说他忌讳林笑不敢露面,这也说得过去,可屈侯琰才找到你回到中原,他便出现了在我面前了,这还不值得怀疑?” “唉——”沈天行长吁了口气:“老夫为何用吴范不用别人,不就是看重他地下关系网庞大,情报信息一流吗,那陇右土地广袤,寻人难度之大,屈侯琰怎么找到的你,难道不值得推敲一番吗?” 薛摩紧紧盯着沈天行,听完他的分析,冷笑了一声。 “小子,和老夫斗,你们还嫩了一点!”沈天行裂眦嚼齿:“薛摩!我倒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折磨你,才能慰我儿在天之灵!” 而此时,薛摩眼中亦是恨意沸腾,到底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他咬牙道:“沈天行,你是死了个儿子,可我景教几近灭全门!” 沈天行冷嗤:“呵,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阶下之囚,没资格诉苦!” “那林笑呢?”薛摩不解道:“以林笑的为人,他绝不可能和你沈天行同谋!” “林笑?!薛摩,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莫游方,终于开口了:“难道丐帮就只有他林笑一个人吗?” 薛摩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莫游方一转身打开了对面地牢的门,他举着火把走了进去。 对面牢里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直到莫游方进到最里面,才模糊照出个人影,莫游方将牢房里的火把依次点亮,那个人影便渐渐开始清晰…… 第282章 运筹帷幄,几番决胜(四) “林笑!”薛摩冲上前抓着地牢的栏杆,一脸惊慌地透过缝隙朝对面望去,只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并没有意识。 “你们究竟把他怎么样了?!”薛摩冲着莫游方吼道。 莫游方走出来,悠哉悠哉道:“放心,只是点了穴晕过去了而已。” “阶下之囚,隔栏相望的感觉如何?”沈天行笑道:“你应该庆幸,被俘了,还能有那么多人陪你!” “噢……”沈天行一脸幡然醒悟道:“不对,还会有更多的!屈侯琰!夜行门!秦英!” 提到秦英,沈天行瞬间色变,恶毒道:“薛摩!你还要庆幸,秦飒已经死了,她把我儿害得那么惨,她要是还活着,我定是要她生不如死!” “不准提她的名字!狗贼!你不准提她的名字!”薛摩一下子紧抓着玄铁栅栏,疯狂地咆哮着,他整个脸面涨红,额上青筋突突在跳。 沈天行见这样能刺激到他,浑身说不出的畅快,越发来了劲,笑道:“我怎么能不提她呢,薛摩,你可别忘记了,她可还是我儿媳呢!”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胸腔里血液在沸沸四窜,薛摩屏息都屏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脚一软,再也站不住,他扶着栏杆瘫跪在地上,一垂头,有晶莹的液体,在坠落…… 甬道里有脚步声,沈天行和莫游方回头一看,是沈霄和花照影走了进来,两人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薛摩,相视而笑。 花照影道:“师父,莫长老,大殿里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我们先过去吧。” “行啊,过去吧。”沈天行说着和莫游方同时提步,这场面瞬间就有些尴尬了。 花照影善察言观色,连忙做手势道:“师父先请。” 沈天行大笑着扬长而去,花照影连忙跟随其后。 这第二怎么也轮不到你走吧?!莫游方见花照影这般不懂规矩,心上不快,他和沈霄还在这呢,怎么就轮到她了? 莫游方和沈霄相视一眼,看来两人所思皆同,但在这种地方也不好发作,见那两人都走远了,便也只能跟上,心想,等出去了一定要说道一番,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是一点儿都不懂尊老…… 薛摩见人走了,他缓缓站了起来,嘴角还沾着血,他抬袖一抹,袖口上一片猩红,他走到吴范面前,又重新看了一眼,只见他被揍得是鼻青脸肿,本来吴范虽然有点微胖,但五官长得还算周正,这下被一顿胖揍,倒真的有点变猪头了…… 薛摩一脸怜爱地望着他。 就在快要到地牢出口时,花照影望着前方沈天行的背影,笑容慢慢浮现在脸上,她戛然止步,屏息凝视。 就在沈天行跨出地牢出口之时,地上一张巨网迅速收起! 薛摩被困在玄铁地牢里,大敌一灭,沈天行这一得意,一放松,那可真叫一个毫无戒备可言,那网就埋在出口的泥土里,等他回过神来时,才觉已然深陷困境。 而这网,不是普通的网,正是金丝环锁网! 鬼骨、柳无言、魑、魅分拉四角,沈天行又是一阵挣扎,这金丝环锁网本就是越挣扎越紧,这样一来,网格几近镶嵌进筋骨,连内力都不能运息一分了! 沈霄和莫游方看到这种场面,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去救,花照影一个闪身一展臂就挡在了他们前面。 “你!”沈霄正惊骇,身后一阵风至,他和莫游方两人皆动弹不得,竟被人从背后点了穴! 背后的人慢慢走上前来,一袭白袍,披风拢身,不是薛摩还能是谁! 莫游方惊诧道:“你怎么出来的?!” 林笑尾随其后道:“我早就让银宝躲在最后面的地牢里,我把钥匙给他了,我们自然出得来。” 说着从林笑身后站出来一少年,一身丐帮装束,和他差不多大年纪,他拿出钥匙在手里摇了摇,一脸春风得意。 “你们!”莫游方一脸的不可置信。 薛摩笑笑:“看看!看看!你们这行事不严谨啊,应该把所有地牢都检查一遍的。” 银宝搭话道:“那也没用,他们故意把地牢的火把灭了,那么暗,能看见个啥?” “滚!轮得到你这种小喽啰来说话!”莫游方喝斥过银宝后,又望着林笑气急败坏道:“林笑!卑鄙小儿!” 林笑抱臂道:“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只准你和沈天行狼狈为奸,就不许我和薛老板沆瀣一气了?” 嗯?薛摩眉头一皱,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沈天行看到花照影这奇怪的举动,终于大彻大悟:“原来吴范不是奸细,花照影才是!” “怎么,沈掌门终于反应过来了?”薛摩走到沈天行面前,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看得出吴范是奸细,可是,你以为我让吴范去到你身边是为了探听消息么?” “你大错特错了,我让他去,只是为了策反花照影!”薛摩继续道:“要不是有她,我也不敢百分百肯定莫游方真的投靠你了!” 沈天行暴跳如雷,一激动,金丝环锁网又紧了两分,他望着花照影忿忿道:“臭婆娘,老子待你不薄,你竟然这般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花照影蹙着眉,一脸不服,上前道:“你想用虫蛊把我做成供你驱使的傀儡,这算哪门子的恩,哪门子的义?!” “什么?”沈天行一脸诧异。 事情要回溯到吴范回到沈天行身边的时候,薛摩告诉吴范,他的任务就是要策反花照影,只要做到了,江淮分舵就一定回到他手里。 吴范那是铆足了干劲,各种旁敲侧击试探花照影,奈何沈天行待花照影确实不错,连腐骨掌和岭南驭虫术都愿意传授给她,刚开始那也是抓耳挠腮,无从下手。 直到有一天,花照影主动来找吴范。 她一脸迷惑,道:“吴舵主,我想请你帮我查件事?” 吴范慷慨道:“我们俩还说什么帮不帮的,你直接说,老哥帮你。” “你帮我查一下,岭南驭虫师有没有在短短一年内便能以幻境来控制人的先例。” “一年之内?!”吴范也是一脸惊骇:“你的意思是你……” 花照影紧紧蹙着眉头,没有答话。 吴范脑海中一亮,道:“沈天行也是当过岭南老怪的,他精通岭南驭虫术,况且你又是他教的,你怎么不去问问他呢?” 花照影突然间就烦了:“你不愿帮我就算了,怎么那么多话,我另寻他人!” 说着起身就要走,吴范忙拉住她道:“哎呀,老哥不过也才多问了一句,怎么就生气了呢,我帮你去查不就是了嘛,莫气,莫气……” 花照影走后,一转头,吴范便把这个消息暗中递给了李蔻青,说看看能不能以此为突破口,挑拨花照影和沈天行之间的关系。 没两日后,吴范把花照影秘密邀来,花照影一进屋,便见到一紫衣女人。 花照影面上一凛,吴范便道:“我也是在岭南呆过的,你说的那问题,我想来想去,除了问她,好像也不能问其他人了。” 花照影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自己的疑虑和紫苏说了。 紫苏听完,替她一诊脉,眉头紧蹙道:“是沈天行让你将腐骨掌和岭南驭虫术一起练的?” 花照影点了点头,忙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驭虫术是不是进展极其神速?” 花照影点头。 “沈天行是不是告诉你,于驭虫术上你天赋异禀,是万中无一的驭虫高手。” 花照影再点头。 紫苏冷笑一声:“老匹夫好手段呐,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万里挑一?” “你什么意思?”花照影愣住了。 紫苏接着道:“你近日是不是有很多无意识的行为,就是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花照影心上一凉。 有一日她竟然亲自上街去买菜,一只手拎了一根萝卜回来,她的侍女看着奇怪,连忙问她,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上过街,买过菜,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手里确确实实拎着两根白花花的萝卜! 还有一次,她非要给她的侍女洗澡,怎么劝都劝不住,直扒侍女的衣服,最后那侍女吓坏了,一盆洗澡水泼上去,她才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在干嘛。 紫苏一脸笃定道:“他教你的那套方法,以尸蛊为驱,确实可以让驭虫术进展神速,而你知道这样一来的代价是什么吗?” 花照影惊惶地瞪着双眼。 “那就是……”紫苏叹了口气:“你将会练成一个毫无意识的傀儡,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炉火纯青驭虫术的傀儡,毫无任何心智可言,仅凭沈天行驱使!” “你骗人!”花照影愤然起身,指着紫苏道:“你和沈天行有仇,你当然会这么说,我凭什么信你!” 紫苏也起身道:“就凭我是岭南老怪,你别无选择!” 花照影的脸上愤怒和迷惑杂糅在一起,她已经不知道究竟应该相信什么了,至少这世上,确实是没有才练了一年驭虫术,便练到她这般境界的人,她没听过,更没见过! 其实花照影自己也不相信,她就偏偏是那万中之一了?! 紫苏接着道:“我是岭南老怪,为什么我只习驭虫术而不习腐骨掌,至于沈天行,为什么他只习腐骨掌而不习驭虫术,技多不压身,我俩却都不双练,花照影,这个为什么,真的很难猜么?” 这句话直击花照影的要害,是啊,为什么呢?她脸色陡然煞白。 紫苏起身,拂了拂袍子道:“驭虫一术,其中之艰辛,外人无法能体会其万一,同病相怜,我是看在你我皆同门的份上,才将这些告知于你,不然,你是谁的傀儡,又于我何干?” 花照影脚一软,几近要瘫倒,还是吴范搭了把手,忙扶着她。 紫苏走到门口,长吁了口气道:“当年,在岭南,我可是全心相信沈天行的,结果我换来什么,他暗害于我,诓我整个苗寨,让我有家不能归……” 紫苏缓步而出,幽幽飘来一句:“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紫苏回到射月坛立即去见了薛摩,她有些担心道:“你觉得,她会相信我说的么?” 薛摩问道:“你照着我教你的和她讲的么?” 紫苏点头。 薛摩负手道:“既然腐骨掌和驭虫术有相克之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那便等着看结果吧,也就这几天了。” 然后,花照影便真的相信了,她没办法不信,因为就在紫苏来过之后,她便逼出了尸蛊,而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无意识的行为。 如今,花照影看到沈天行一脸茫然的模样,愤慨道:“怎么,你还不愿承认吗?” “什么天赋异禀,什么万里挑一!信口雌黄!”花照影一抬手,指着沈天行道:“老贼,明明就是尸蛊可以催动驭虫术日进千里,你想把我制成供你驱使的傀儡,要不是岭南老怪告知于我,我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道呢!” “放屁!”沈天行愤愤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什么制傀儡之术,老子听都没听过!” “要是腐骨掌和驭虫术能将人制成傀儡,我身边早要他妈有了,花照影!还轮得到你!”沈天行此话一出,花照影怔愣住了。 此时,大殿上的各门各派听闻景教抓住了沈天行,皆纷纷朝这里赶来,屈侯琰和紫苏也在其列。 紫苏到这里便听到这番对话,仰天长笑,望着被金丝环锁网缚住的沈天行道:“哈哈哈哈,沈天行!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沈天行怒不可遏:“毒妇!你使的好伎俩!” “我可没有这番运筹帷幄的本事,这是我们二城主教我的。”紫苏走到沈天行面前,笑道:“再说了,当初你诓我一寨子的人,我如今就诓你一徒弟,沈天行,我真的不算过分!” 此番话一出,花照影总算明白了过来,竟是被薛摩设计了!她望着沈天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喃喃:“师父……” 第283章 龙头舵上,笑尽英雄 薛摩看花照影一脸愧疚,道:“你也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你也不过只是我加的砝码,有你,事情会更万全一点,可如果没有你,结局依然不会变。”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花照影不解:“什么意思?” 薛摩没有回话,只是望向了莫游方。 莫游方霎时明白过来,眼珠瞥向林笑道:“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你挑拨我和吴范之间关系的时候。”林笑坦然:“你太低估我对吴范的了解了,虽然我和他向来不合,但依他本性,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和他真不至于走到此!” 莫游方震惊之余,闭眼长吁了一口气,一脸颓然。 花照影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林笑和莫游方身上,她蓦然起身抽出腰间的苗笛,薛摩见势,一把拽下林笑腰间的绳索,回腕一甩,那绳索向一条长枪一样,直击花照影的手腕。 啪的一声响,花照影手腕吃痛,苗笛便掉在了地上。 薛摩极速地甩着绳索,那绳子像一条灵蛇一般,由手腕往上紧紧地缠裹住了花照影的手臂。 薛摩手上一用力,一收绳,花照影便直接被拽到他跟前来,他抓住她另一只手,往背后一扳,就着绳索将两手一绕,一打结,花照影便被双手缚在身后,捆住了。 薛摩用力一推,将她推给了白衣护卫,道:“把她给我看好了!” 花照影见回天乏术,忿然骂道:“薛摩!你混账!” 薛摩一脸阴鸷地指着她道:“我奉劝你现在少说一句话!” 薛摩抬眼望了一圈,真是各个门派都到齐了,他目光扫到沈放,开口道:“逍遥剑,你想要问什么,现在便问吧。” 沈放上前,望了沈霄一眼,又望向沈天行,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一句话,我父亲的尸骨究竟在哪?” “我祭拜了六年的墓是个空墓,我撬了你的墓,结果发现也是座空墓!”沈放一脸悲戚:“我叫了你那么多年的沈掌门,可撇开这层关系来说,我还是你侄儿,那么……” 沈放顿了顿,他微微红了眼眶:“伯父,我父亲的尸首究竟在哪?” 这声“伯父”一出,在场的人都默然了,整起事件里,沈厉和沈放父子俩,何其无辜?! 沈天行长吁一声,一双老眼竟也微热,在沈放很小的时候,也是会缠着他,偶尔撒娇说一句:“伯父,抱抱。” “哈——谋划了大半生,这个武林盟主,还是没能当上,罢了啊……”沈天行仰头长笑,悲凉里,隐有解脱之意。 “你也不算空祭了六年。”沈天行望着沈放道:“我将你父亲和你母亲合葬在一起了。” 沈放先是一脸诧异,随即摇着头苦笑了一声,一脸的释然。 屈侯琰上前,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道:“今日,借丐帮宝地,我景教必要肃清武林奸邪,还我父母,还我景教枉死的万余人一个公道!还请各位做个见证!” 薛摩和屈侯琰上前分别从魑、魅的手中,接过金丝环锁网的两角,薛摩看了眼鬼骨,那里,本应该站的是秦英…… 当年那一战,秦英的父亲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挥舞着重刀,身重数箭都不肯倒下,正是因为有他,才为两位长老,才为屈侯琰他们争取了逃出升天的时间。 江湖先生说他被射得像只刺猬一样,身上刀伤剑伤,百余处不止,那一战之后,江湖上谁人不称一声,秦燃,是条汉子! 而如今,十余年煎熬后,手刃血仇时,秦英不在,秦飒……更是不在…… 薛摩闭上眼,长吁一叹。 “给我拉!”屈侯琰一声令下。 薛摩使劲地拉着金丝环锁网,那拉环都陷进手掌心里,他眼眶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在沈天行凄惨的吼叫里,往事一幕一幕在薛摩眼前依次而过…… 这十多年里,苦寒捱过,荣华享过,有手足肝胆相照,有红颜似水柔情,得到的,失去的,一桩桩,一件件,也不过是为了荒冢枯骨不含冤,江湖道义不泣血! 曾经他十分害怕,这些年,到最后,争来一场镜花水月,换了一枕南柯一梦,如今,哪怕此刻就此身死,到碧落黄泉,亦可以仰着头,告诉爹娘,告诉叔伯们,我薛摩已经耗尽了毕生心气,惧无所惧,愧无所愧! 在场的人,听着那骨头被挤碎的声音,听着沈天行的嚎叫,毛骨悚然! 丐帮的金丝环锁网,江湖人都听过,但大多是用来捕人,没人见这么用过,更没人见在大庭广众下这么用过! 一阵动静后,地上一滩骨血,在场的江湖各门各派,全都噤若寒蝉…… 沈天行已死,薛摩手一松,望着地上一地污秽,冷笑了一声:“我本也不想用这种方法来杀你,一刀了结了,可比这个轻松多了,沈天行,这就是你用金丝环锁网来抓我的下场!” 灵山派的弟子吓得抖得跟筛糠似的,薛摩朝他们一瞥,竟是全都吓得跪下求饶了。 “薛老板,不,不……不关我们的事啊,十多年前景教的事,我等……我等没有参与啊……” “就是啊,就是啊,我们也只是拜在灵山派门下而已。” “薛老板大人有大量,绕我们一命吧。” “薛老板饶我们一命吧……” 杨玄展虽是哆嗦,可往日威风得意惯了,一时间,那受得了这番屈辱,嘴唇颤抖着道:“起来!起来……你们怎么……怎么能跪他?” 有人拽拽杨玄展的袍边,小声道:“杨执事,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啊……” 薛摩一步一步照着杨玄展走去,眼神倨傲而狠辣,像一只充满了攻击性的雄狮,杨玄展突然想后退,可他身后就是跪了一地的灵山派弟子,他退无可退。 薛摩走到杨玄展面前,启口道:“杨执事,别来无恙啊?” 杨玄展抖得更厉害了,直打摆子,磕磕绊绊道:“我……我也……我也没有参加,十多年前我还小呢……” 薛摩失笑,“咻”地一声抽出杨玄展腰间佩剑,回臂一甩,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柄剑已然穿透了沈霄的胸膛。 众人骇然,杨玄展目瞪口呆,脑海一片空白。 薛摩伸臂,朝着剑一运气,那柄剑又重新飞回到手中,剑刃上,血一滴一滴落入泥土里,沈霄应声倒地。 薛摩回身,望向杨玄展,才对上一眼,杨玄展心里的防线尽数崩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薛摩冷笑了一声,眼里竟是蔑色,他手腕一抖,便将那把带血的剑丢在了杨玄展面前。 杨玄展望着那殷红的血,竟有些眩晕…… 万先生一看这场面,望着李蔻青喃喃道:“青青,你嫁了一个好危险的人呐!” 李蔻青也是一阵后怕,就以薛摩这般深沉心机,她那样谋划于他,真就是他不想计较了,否则…… 薛摩回身向着莫游方走去,莫游方一看大事不妙,忙朝着林笑道:“笑儿,笑儿救我!” 林笑眉心微抖。 莫游方急切道:“笑儿,看在我扶持你这些年的份上,救救我!” “林笑,刚开始老帮主宣布让你接任帮主时,境况有多难,你记得的,都是我,都是我一力支持你,你才能顺利当上帮主的!” 思及此,林笑旋身挡在了薛摩面前,为难道:“当年他确实救了我一命。” 薛摩摇着头道:“林小帮主,这种人狼子野心,藏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滴水不漏,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心软仁慈。” “不会了,不会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扶持林笑,或者,把我赶出丐帮也行,留我一条小命!留我一条小命!”莫游方火急火燎地表明心迹。 在听到赶出丐帮这句话时,薛摩和林笑几乎同时都挑了眉,两人心照不宣,这种人为丐帮利益争夺了大半辈子,竟然不惜离开丐帮都要保住这条命,信念和支柱没有了都要苟延残喘,不是为了东山再起,又是为了什么?! 薛摩笑了:“林小帮主,是心善仁慈之人,他答应放你一马。” 莫游方一听,一脸欣喜。 薛摩继续走向莫游方,边走边道:“可我薛摩那就不同了,你不止想杀林笑,你可还想杀我!” “我薛摩生来睚眦必报之人,早就恶名加身,不在乎多加你一个!”薛摩说罢,掌心一运气,一掌就拍在莫游方身上。 莫游方霎时面色涨红,口吐鲜血,薛摩小声道:“饶你一命?!呵……留你一条小命再卷土重来么?” 说完,莫游方便直直倒地,没了气息。 众人望着一下死了那么多江湖前辈,对薛摩是又敬又畏。 薛摩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道:“今天是丐帮的正式交接大典,我等锄奸铲恶,但是也不能破坏了这个重要的日子不是,大家一起去正殿吧。” 说着,众人回过神来,正准备动身,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屈侯瑾,你怕是还忘了一个人吧?” 薛摩狠狠地皱了一下鼻子,心头怏怏,蒙混不过去啊,怎么是?! 众人都反应过来,齐刷刷地望向了花照影。 花照影面上还算镇定,可她仓惶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 屈侯琰一步一步朝着花照影走去,薛摩忙拦在花照影前面,抬手道:“等等,等等。” “怎么,怜香惜玉啊?”屈侯琰斜乜了薛摩一眼:“你这在女人面前逞英雄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不是,不是。”薛摩一脸的为难。 屈侯琰挑眉道:“竟然你下不了这个手,那换我来。” 屈侯琰缓缓拦下薛摩抬着的手,倏忽间,一出掌便掐着花照影的喉颈,瞬间,花照影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脸色苍白得可怕,她嘴唇颤抖,瞪大了瞳孔,一脸乞求地望向薛摩。 “哥,哥,你先住手。”薛摩去拉屈侯琰的手臂,屈侯琰紧蹙着眉头望着他,薛摩急了,以他寒魄掌的功力,取人性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哥——” 屈侯琰烦了,他这左一声哥,右一声哥的叫得他心慌,他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他不想因为一个花照影,让他们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又出现什么裂痕。 屈侯琰松了手。 花照影大口地穿着气,她立即运行气血,她感觉她全身血液都被冰封了,如置身极寒之境一般,不住地打颤。 薛摩望了花照影一眼,道:“她会走这条路说到底也都是因为我,惊鸿坊的火虽然不是我放的,可确确实实是因我而起的,惊鸿坊的人也确实死的无辜,这是我欠她的,哥,就饶她一命吧。” 屈侯琰默不作声,薛摩担心他不答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况且她一个人,现在这种境况,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屈侯琰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望着柳无言道:“无言,我们去大殿吧。” 薛摩咧嘴一笑,替花照影松了绑,花照影垂眸道:“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本不为求你感激,我只为我自己图个心安而已。”薛摩把绳索解下来,丢给林笑,道:“林小帮主,谢谢你的绳子了。” 林笑一把接住,道:“薛兄,一起去大殿吧。” 薛摩笑着一把搂过林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叫你林老弟了。” 林笑笑了起来,笑声畅快。 薛摩一搂,发现林笑才到他胸口,调侃道:“你们丐帮是不是伙食真的很不好啊,你怎么不长个啊?” 林笑不乐意了,拐了他一下道:“我才十四岁啊!敢问薛兄贵庚啊?” “我二十二啦。” “那不就得了,等我到你这个岁数,保不准比你还高半个头呢!” 口气倒不小!薛摩搂着林笑往大殿走去,走前,林笑向银宝使了个眼色,银宝便留下来收莫游方的尸体。 灵山派的人也留了下来,收沈霄和沈天行的尸体,如果沈天行那还算是尸体的话…… 薛摩和林笑两人叨叨着离开了,隐隐飘来一句话:“林笑,那个,有时间……多读点书,哥哥的话,可以听听……” 第284章 尘埃落定,岁月倥偬 丐帮的交接大典如期举行,林笑终于成了丐帮真正的帮主。 丐帮之行,薛摩再次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几乎每个茶馆酒肆,都在讨论着薛摩是如何抓到了沈天行,又是如何帮林笑坐稳了丐帮帮主的宝座。 那些个说书先生,为了给自己造势,硬是将薛摩是如何以牙还牙,用金丝环锁网杀了沈天行的过程,讲得赤裸裸、血淋淋…… 本来薛摩提着断山刀,凭一己之力荡平雁回宫一役,就已经很耸人听闻了,这下一来,他在江湖里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化身。 江湖人刚开始是畏,后来竟然带了几分敬,再后来,大批江湖人士纷纷前往射月坛,有的想入门做弟子,有的想结交成客卿,景教一时间热闹非凡。 入门弟子见秦英不在薛摩身边了,纷纷自荐想拜薛摩为师,他们觉得跟着薛摩,不出多久,是定能混出番天地来,薛摩摇了摇头,一个也没收。 薛摩料想此一役对李蔻青来说,肯定震慑颇大,她年纪轻轻,知道自己枕边人城府如此之深,心机如此之重,虽然他们也不算真正的枕边人,可这样一个人呆在身边,一个小姑娘,应当是害怕的。 于是,薛摩拈着一纸和离书向兰芷苑走去。 兰芷苑内,李蔻青的案几上摆了厚厚一大摞的拜贴,江湖大大小小各种帮派势力,知道她是薛摩的妻子后,纷纷想结交拉拢。 薛摩进来的时候,李蔻青正望着那堆拜贴,秀眉紧蹙。 看见薛摩,她难得展了笑颜:“夫君找我?” 薛摩把和离书往桌上一摆,道:“签字吧。” “签什么字?”李蔻青边说边往桌上仔细看去,待看清桌上摆的是什么的时候,她一脸愤懑。 “我不签。”李蔻青回绝得干脆,她好不容易费了一番功夫才嫁给他,她才不签! 薛摩有些诧异,随即阴了脸色道:“你应该清楚,我之所以不对付你,是我之前没有腾出手来,现下给你指条明路,你不走?” 李蔻青瘪了下嘴,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李蔻青你别逼我,否则,哪天把你弄死了,你都未必能反应得过来!”薛摩恶狠狠地,开始威胁。 李蔻青一转头,直视着薛摩道:“那你尽管来好了,反正我李蔻青这辈子,只会有你薛摩一个夫君!”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和离?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离的!”李蔻青拽起桌上的纸,噼里啪啦就撕了个粉碎! 薛摩望着一地的碎屑,心里只有三个字:这他妈…… 想他薛摩恶名在身,江湖闻之色变,偏偏就是心软,对女人下不去手,他薛摩被女人逼婚,这要是传出去,好笑不好笑? 李蔻青冷哼一声,就要往门口走,薛摩决定做最后的挣扎:“那你就准备在兰芷苑困一辈子吧!” 李蔻青闻言停了下来,微微侧头:“我求之不得!” 天啊!薛摩被气得扶额,他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孽,会遇到李蔻青这样的女人?! 李蔻青本来走都走了,又折了回来,看到薛摩扶着桌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有些失笑,但她忍住,冷声道:“吴舵主问我,你的诺言什么时候能兑现?他说他被打得现在还下不来床呢!” “就他那点伤?!怎么和秦英一个德行!”薛摩摊手无奈道:“林笑那边,我已经通过气了,他想什么时候回去执掌他的江淮分舵都行。” “知道了,夫君。”李蔻青说完便走了。 薛摩怔愣了一瞬,他本是来逼她和离的,怎么到最后竟然变成来商讨吴范的,他白眼一翻,意外!李蔻青真的是他最大的意外! 丐帮大典过后,灵山派终于切身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做群龙无首了,虽然,现在剩下的也未必还能抓出条龙了,但是不管是个什么东西,也总得有颗头吧? 三位隐世的长老都被灵山派弟子给请了出来,请他们给拿个主意。 三位长老也知长此以往必有大患,灵山派的弟子从前嚣张跋扈惯了,一时间要他们夹着尾巴做人,那是难如登天,可问题是现在的灵山派已经大不如前了,你再嚣张,岂非引火自焚? 要能镇得住现在的灵山派,那就只有一个人选:逍遥剑沈放! 这个提议提出来时,众人皆连连点头,毕竟是逍遥剑啊,大豪侠啊,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兴许能重振灵山派,犹未可知。 但是问题来了,他和他父亲遭此亏待,曾经在灵山派大殿上,三位长老又拔剑相向,人非圣贤,他又如何能尽弃前嫌? “负荆请罪!”杨玄展直言道:“我可以去负荆请罪,当面向他下跪认错,只为请他,念在是沈家后代的份上,不要让灵山派毁于一旦!” 杨玄展是这样说的,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他到逍遥山庄的时候,理所应当地被拦了下来,他二话不说,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逍遥山庄的护卫都愣住了,大家都是从灵山派出来的,杨玄展是个什么性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他竟然能登门负荆请罪? 王起见状,自作主张让守卫撤了下去,他本以为杨玄展会起身直往山庄里去,却是万万没料到,他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叩首,直接跪行到了逍遥山庄的大殿里。 沈放本来连见都不想见他,但听闻他这番举动,终是动身去了大殿。 沈放一现身,杨玄展便将背上的藤鞭双手高举,跪下道:“沈放,我替整个灵山派,来向你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沈放没有给杨玄展回答的间隙,反而接上道:“杨执事严重了,我和灵山派已经一刀两断了,你大可不必如此。” “杨执事,起来,回去吧。”沈放弯下腰,想搀扶杨玄展起来,哪知他一动不动,道:“你这么说,就是你心里还怨着灵山派。” 沈放一听,一脸无奈,他又不是圣人,不怨才怪。 杨玄展铁了心,把藤鞭高高举起:“只要你肯消气,你怎么打我都行。” 沈放怔然,如今的杨玄展令他有些惊诧,他启口:“这委实不像你的性情,为什么?” “我想请你回去,主持灵山派大局。”杨玄展直言不讳。 “扬清、沈老掌门、沈霄长老都已故去,灵山派如今正是岌岌可危之际,逍遥剑,你也姓沈,你也是沈家后嗣,灵山派的沈氏祠堂里还供奉着你的祖祖辈辈,难道,你真的愿意,看着祖辈流血流汗打下来基业,就此灰飞烟灭么?”杨玄展抬眸直视着沈放,目光诚恳,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沈放是有些动容的,他软了语气:“怎么会是你来?” 杨玄展道:“自然只能是我来,三位长老早已隐退,年岁已高,他们辅佐了三代掌门,为灵山派操劳一生,我辈又如何能让他们再来担这艰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沈放拿了他捧着的藤条,将他搀起来道:“你……好像突然间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杨玄展了。” 杨玄展谦逊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这一次,让我真正明白了,人生的路还很长,做人莫要太猖狂,毕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道理,薛摩用行动让他淋漓尽致地领悟了一遍。 杨玄展此行十分成功,逍遥剑答应回灵山派,待到东灵山下时,三位长老携众弟子前来相迎,沈放终是放下心结,在众人和祖辈前立誓,定要将灵山派发扬光大! 沈天行已死的这个消息,终于传到了凉州,秦英拿着柳无言寄来的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终是双膝一软,涕泪交零,他捧着信笺嚎啕大哭…… 那一年他才七岁啊,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尸体纵横交错,铺了满地,他要逃跑,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不想踩着他们的尸体走,可是耳边杀伐之声越来越近,也顾不得许多,他一边哭,一边踩着那些人狂奔…… 都是熟悉的面孔,有的在演武场上教过他持剑,有的书塾里教过他识字,有的给他端过菜送过汤,有的给他织过衣缝过鞋……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脚掌踩在那些人躯体上的感觉,那么轻飘,那么虚无,以至于往后的十多年里,哪怕他双脚踩地,都是那么的不踏实! 如今终于大仇得报,秦英匍匐在地上,哭声震野,悲恸欲绝:“小飒,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秦英望着手里的那枚银环珥珰,在月光照耀下,湛湛发亮,圆环内一个“飒”字,迎着光,更显清晰…… 华浓站在他身后,见他浑身抖得厉害,哭喊声,声声凄厉,也是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没能忍住,泪流满面。 花照影被放了后,在江湖里漂泊了好一阵子,无处可去,她要找那种敢和薛摩对着干的人,如今这江湖局势,莫说敢和薛摩对着干的人了,就是敢和薛摩对着干的门派,都没有一个! 花照影心灰意冷,吴范重掌江淮分舵后,他寻着花照影,让她来投靠景教,她死活不愿。 她放话了,就是全江湖的派系都死绝了,只剩景教了,她都不会去投靠薛摩!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吴范也无心再劝,这不是他能劝得住的啊…… 后来,薛摩告诉吴范,让他去告诉花照影,池笑鱼习得了丹真心经,她可以去凉州,可以去投靠她。 吴范真就这么去和花照影说了,里里外外的缘由都说了,花照影一听,一扫颓靡之色,一脸的精神振奋,抓着吴范的手直道谢,吴范哪里敢告诉她,这主意还是薛摩替她出的。 花照影启程后,吴范一脸不理解的来问薛摩,为何要这样做,何必再多树一个敌人? 薛摩告诉他,他多树一个敌人他不会死,可花照影就不一样了,她已经回不了头了,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人总要有种希望依托的,因恨也好,为爱也罢,正因有它,才能支撑着人走很长很长的路,而不至于倒下。 吴范听过之后,倒是终于明白了过来,花照影如今的状况,不可不谓行尸走肉,混吃等死,而池笑鱼,就是悬在她头顶的那根线,拉扯着她,跌跌撞撞前行。 这一番话,让吴范对薛摩肃然起敬,张口闭口叫嚣着,以后就跟着薛老板混了。 薛摩也不拂了他的意,吴范这人,真没什么不好的,做事尽心竭力,你要是再夸夸他,硬是巴不得把命都捧给你。 当然了,薛摩也没把全部的意图都告诉他,池笑鱼迟早是要回来找他算账的,她和景教对抗,且不说丹真心经她究竟能练到什么境界,光是屈侯琰和紫苏就绝对够她受的,他不愿意看到池笑鱼出事或者受伤,于是他让花照影去了她的身边,花照影真的是万中无一的驭虫高手,这点毋庸置疑! 薛摩在设计,他要在屈侯琰和池笑鱼之间,做出一个相制衡的局面,以至于谁都不会出点什么岔子。 他知道这很难,可是,不做,更难! 哪怕天意捉弄,反复把他困在这山重水复之中,只要不山穷水尽,只要不路断粮绝,他薛摩,绝不认输! 这天晚上,屈侯琰揣着丹真心经的那两卷羊皮来找薛摩,薛摩才一见,就吞了吞口水。 屈侯琰把丹真心经往桌上一铺,疑惑道:“小瑾,你怎么对这部秘籍,一点也不好奇,都不见你拿出来研究研究?” 完了,戏没做全!薛摩心头一阵哀嚎。 他当初从李蔻青那里得到了丹真心经后,描摹了一份给池笑鱼,因为知道这秘籍的关窍所在,所以这两卷羊皮放在屈侯琰那,他是问都懒得问,如今…… 薛摩一脸镇定:“新婚之夜我就研究过了,这秘籍没法练。” “后来你就没想再翻来看看?”屈侯琰有些不解,薛摩明显不是这种性子。 薛摩摊手:“既然一眼就能看出没法练,那我还费这个神干什么,况且我在筹谋抓沈天行的事,也分不了这个心。” 第285章 武林大会,众望所归(一) “是真的没法练吗?”屈侯琰一脸沮丧,他望向薛摩,似在等他定论。 薛摩双手杵着桌子,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羊皮卷上的话,他挑了眉,随手一指:“就这儿,隔了二十八个穴,这怎么练?” 屈侯琰忿忿:“我要去找李蔻青算账,拿着本假秘籍就妄想来诓本座?!” “诶,诶,诶,哥——”薛摩立即拽着他:“这真的是丹真心经。” “你怎么知道?”屈侯琰回眸,一脸迷惑。 薛摩道:“有半卷是吴范在盟主印匣里找到的,我问过他了,绝对是真的,只是不管哪半卷,这部秘籍都练不走。” 屈侯琰无语。 薛摩好声好气地劝道:“我估计这丹真心经也就是个幌子,不然你看这么些年有哪个人练成过嘛!” 屈侯琰愣了一下,顿时泄了气,边走边道:“那丢在你这里了,我不要了。” 薛摩望着屈侯琰离开的背影,心道,这个解释可真好用啊! 可是一转身望着桌上的羊皮卷,薛摩心里就直发虚,要是让屈侯琰知道是他誊录了一份给池笑鱼,怕是直接要扒了他一层皮! 凉州,花照影的到来,让聚义山庄的人十分戒备,池笑鱼倒是欣然接受,她自然知道,如今的景教在中原,那可谓是如日中天,她多个同盟,没什么不好的。 花照影和池笑鱼讲了她的经历,讲了薛摩回到中原后是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讲了全江湖都知道屈侯家有个二夫人,薛摩的妻子,两人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池笑鱼静静地听着,她默不作声地望着前方,表情平静。 池笑鱼的转变,让花照影分外震诧,并不是她脱了霓裳,换上一身劲装,这种外表上的变化,而是,池笑鱼的心性变得分外沉静和内敛。 简而言之就是,她想刺激池笑鱼,而池笑鱼却丝毫不为所动。 花照影一番话说完,池笑鱼缓缓起身,幽幽道:“花老板,去变强大吧,强大到可以保护任何人,强大到不畏惧失去任何人。” 池笑鱼的话,让花照影大为震惊,池笑鱼正要离开,她耐不住好奇,连忙叫住她道:“你和薛摩在陇右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池笑鱼抬头望了望天空,目光悠远:“只是那时候,陇右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 池笑鱼起步离开,她没有告诉花照影,这场雪从没有下在陇右,它就下在她的心头,日升月落,不曾融化。 一年看着很快又要过去了,秋末冬初的时候,停摆多年的武林大会,终于要在洛阳凌绝顶举行了,这举办人自然是景教,江湖已经再无一门一派能与之抗衡了。 上一次武林大会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老辈们都未必能有幸见上几次,更别说小辈了,那自是个个都兴奋不已,翘首以盼,酒楼茶肆人人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诶~你们说,这次武林大会为何不在江淮逐鹿台办呢,薛摩江淮起家的就应该衣锦还乡,在江淮风光一把嘛!” “嗐,他现在久居射月坛,射月坛又在河洛,即是在河洛,那当然是在凌绝顶办喽!” “也是,月满楼都是他手下在管了,哎,以前在江淮见他那是家常便饭,现在一下见不着了,还挺奇怪的……” “怎么,你想他啊?” “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钧天、玄天两位长老来江淮一带巡视薛摩手下的派系,这一巡,便在茶肆里听到了这番话,两人都一脸的讳莫如深。 他俩在桌上放了点碎银子,起身出门,街道上有少年撒腿儿地跑了过去,一脸的鼓舞欢欣,手里摇着一摞纸笺,声音脆生生的:“大家都看看啊,都看看啊,薛摩要当武林盟主了!薛摩要当武林盟主了!我这里有凌绝顶的邀请笺,十文一笺!十文一笺!” “哈!薛摩要当武林盟主了!” “好样的!我们江淮又要出一位出武林盟主了!” 街道上,一阵语笑喧阗,两位长老冷眼望去。 “诶!给我一份,给我一份!” “你就不怕是假的啊?” “嗐!十多年没办武林大会了啊,到时候凌绝顶必定人满为患啊,先收了再说,能进去比什么都重要啊!” 众人一听,是这个道理啊,蜂拥而上,那少年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邀请笺瞬间一抢而空。 钧天长老,捋着胡须道:“玄天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这消息传到现在,怎么就完全变样了,你知道的,瑾儿没这个心思!”玄天长老眉峰紧蹙。 钧天长老摇了摇头道:“瑾儿有没有这个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觉得他有没有这个心思!”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的疑虑皆从眼眸中流露了出来,心照不宣。 射月坛兰芷苑内,李蔻青盯着桌上的新装,这是她寻绣房定制的,一袭雪白锦袍,衣领袖口处以银丝线镶绣了月缺月圆的滚边,除此之外,还配有一身白色毛皮大氅。 很是精致,为薛摩参加武林大会准备的。 侍女看着李蔻青满面愁容,试探道:“郡主是不是觉得衣服做的不好看,你要是觉得哪里做的不如意,我让绣娘拿去改。” 这个侍女是李蔻青从郡王府带过来,最伶俐的一个,名唤赋颜。 她摇了摇头,起身叹息道:“赋颜,带上衣服,我们去趟玉阶苑吧。” 这一路上,李蔻青的步子都有些沉重,她忧心忡忡,她没有办法不紧张。 今日是她亲自去绣房取的衣服,绣娘见她登门,一个个笑脸相迎,很是客气。 绣房老板殷勤道:“二夫人真是好运气,嫁得这么一个盖世英雄,如意郎君。” 李蔻青两颊酡红,莞尔道:“老板嘴真甜。” 她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她是买主的关系,结果绣娘说的话,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绣娘笑道:“今后怕是要改口称您一声盟主夫人了。” 李蔻青一脸错愕:“呃……各位怕是弄错了,薛摩他不当武林盟主的,当武林盟主的是屈候教主,屈候琰。” 绣房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这怎么可能呢,薛老板可是一举拿下了雁回宫和灵山派啊!这是多少武林人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不当武林盟主,试问谁还有资格当啊?” “就是啊!你说的屈侯琰虽然是他哥哥,可是这江湖里,谁认识啊,谁提起射月坛,不都是在说薛老板吗?”绣娘据理力争,一脸替薛摩不服气的样子。 “不!不!不!”李蔻青心上惶恐:“射月坛是有主的,景教的教主是他哥哥,屈候琰。” 绣房老板道:“那是景教啊,你们关起门来,外人自不会插手,可这和武林盟主能一样吗,除了薛摩,不管谁来做这武林盟主,江湖能服吗?” 至此,绣娘们左一句,右一句,李蔻青心上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郡主?”赋颜见李蔻青在玉阶苑外停住了,出声提醒道。 李蔻青一颤,从回忆中,恍然回过了神,道:“我们进去吧。” 进了玉阶苑,李蔻青把衣服送到薛摩房中,却不见他人影,正巧碰见瑶歌,便问道:“你们二城主呢?” 瑶歌抬头望了望太阳:“现在时间……应该在照松亭吧,一亭台楼阁,就在西边,要我带夫人过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便行。”李蔻青说罢往西边走去,瑶歌看着她的背影,一脸默然。 西边,照松亭内,薛摩正在运气练功,见到李蔻青来,有些意外,他不准李蔻青来打搅他,李蔻青倒也十分听话,在这点上执行得很好。 虽说是夫妻,可李蔻青一月能见着薛摩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李蔻青不是不寂寞的,可比起让他厌烦,这寂寞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我让绣房给夫君做了一套新的衣袍,已经放在你房间里了。”许久未见,李蔻青看薛摩的目光有些贪婪。 薛摩挑眉:“就为了这个?” “不单为这个。”李蔻青脸色瞬间沉郁:“夫君,我希望你能让屈侯教主,去各个江湖门派多走动走动。” 薛摩瞬间就听出她话里有话,道:“说直白点。” 李蔻青蹙眉:“最近江湖都在流传,说……你要当武林盟主。” “我?!”薛摩好笑道:“这景教有教主,怎么会轮到我,再说了,我哥知道,我现在对这个不感兴趣的。” “可是!现在全江湖都以为这届武林大会,是推举你当武林盟主!那么多人,奔赴河东,都是为此来的!”李蔻青看他一脸的不以为然,愈发焦急起来。 她循循善诱:“你说,若是到时候大家都不服屈侯教主……” “那就打到他们服喽!”薛摩打断了李蔻青的话,他对他哥哥的那身武艺,可是有信心得很! “不是啊!!!”李蔻青急得都快哭了,他怎么抓不住重点呢?! 她继续道:“我的意思是,若是大家都不服他,反而都服你,你觉得他的心里会怎么想?” “是人都会心存芥蒂的,我怕他会对付你!”李蔻青把话挑明了,屈侯琰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之强,她是亲眼见过的,如若他已将武林盟主视为囊中之物,又怎会允许别人来碰一下呢? “我哥?对付我?!”薛摩一脸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的表情,屈侯琰为他断臂之事,历历在目,他不耐道:“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他疼我还来不及呢,还对付我?” 李蔻青长叹了一口气,薛摩平时脑筋这么清楚,可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呢? 什么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这次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薛摩见她一脸愁容,心下不忍,道:“现在要来联络江湖各派,也来不及了,反正我哥知道的,我没那个心思,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噢……”话已至此,李蔻青转身正欲下楼,突然瑶歌的脸,跃然眼前,她还欠着她一件事呢! 李蔻青回身,面色犹豫:“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你。” “你说。” 李蔻青沉吟了一瞬,才道:“瑶歌的姐姐,流光,没什么没有跟着教主一起来中原?” “她死了。” 李蔻青眉心微抖:“那……是怎么死的?” “瑶歌托你来问的?”薛摩掀眸看着李蔻青。 “嗯,她不好跟你开口。” “哎——”薛摩重重叹了口气,言语不善:“都是屈侯琰这厮造的孽!堂堂一个大男人,有气了,拿着一个女人撒!” 李蔻青一听这话,身形一愣:“所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马贼一说?!” 薛摩摇了摇头:“没有,她被我哥给杀了。” 李蔻青手心瞬间起了一层薄汗,她勉强地扯出了一抹笑:“夫君,这件事情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任何人提起,瑶歌也不要说。” “为什么?”薛摩疑惑。 李蔻青道:“人家年岁轻轻一小姑娘,平白没了姐姐,既然已经说了是失踪了,那好歹还有个盼头,若是直接告诉她……” 李蔻青没有再说下去,可薛摩却是懂她的意图了,有时候谎言比真相美好,哪怕它就是谎言,却也是能撑着人走上些年头的! “难得糊涂,方得洒脱。”李蔻青说出这句话时,薛摩掀眸终是点了点头。 楼梯上有声音传来,一个小侍女端着果盘上前道:“二城主,教主让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李蔻青望着桌上还没吃完的果盘,有些诧异。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纳闷道:“养猪也没有这么个养法的吧?屈侯琰,真的好烦!” 那小侍女一听薛摩把自己比作猪,笑声银铃作响。 薛摩一脸正经道:“团子,不用送了,真不用送了!” 那个叫团子的侍女道:“这团子可不敢,教主吩咐的,两个小时必须送一次,二城主吃不吃是一回事,我送不送,那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286章 武林大会,众望所归(二) 薛摩无奈扶额:“那抬去给外面的弟子和护卫吃吧。” “属下遵命!”团子开开心心地来,又开开心心地端着果盘走了,临走前,还摘了颗葡萄丢进了嘴里。 薛摩摊手道:“你看吧,我哥这种人,天塌下来,都会替我顶着的,你真不用担心。” 李蔻青当然知道屈侯琰对薛摩的愧疚之情,他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么一想,李蔻青稍稍松了口气。 下了照松亭,李蔻青开始思虑,要怎么和瑶歌说这件事情。 万先生曾说她有反骨,老前辈看人,她还是有些信的。 如若告诉她,她的姐姐是被屈侯琰害死的,别看她就一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姐姐被害得尸骨无存,若真打定决心了要复仇,不是不可怕的…… 李蔻青倒不是担心屈侯琰什么,他是死是活,于她何干?她只是怕这一系列的事情,到最后,会牵扯到薛摩。 那人毕竟是他哥哥,如若,瑶歌成,那么薛摩就此失去了最后的血亲,如若,瑶歌不成,她毕竟是受害者,又伺候薛摩那么长时间,以薛摩的性子,那势必是要保她的,这样一来,屈侯琰又岂能善罢甘休? 李蔻青捱了捱太阳穴,一番心里挣扎后,她还是决定不将真相告知瑶歌。 “我们再去一趟薛摩住处吧,我正好找一下瑶歌。”李蔻青对着赋颜道。 李蔻青来到瑶歌的房门外,轻轻叩了叩门,门一开,看到了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一张脸。 “呃……你在休息?”打扰到她,李蔻青有些过意不去。 瑶歌笑笑道:“无碍,头有点晕,睡了一会,本来也打算起来了。” “我来找你有点事。” 看李蔻青黯然的神色,瑶歌立即反应过来:“二夫人,里面请。” 李蔻青看了一眼赋颜,道:“你在这守好房门,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李蔻青进了屋,还没落座,瑶歌就急切道:“是不是二夫人问出我姐姐的下落了?” 李蔻青点了点头,叹息道:“我说了你别难过。” “任何情况我都能接受的,二夫人但说无妨。”瑶歌死死地盯着李蔻青。 李蔻青道:“我问过薛摩了,他说,你的姐姐确实是出任务的时候失踪了,但是,是怎么失踪的,被谁掳走了,他们没有查出来,所以,便说是被马贼掳走了。” “陇右流寇悍匪横行,碎叶城树敌也不少,查不到也实属正常。”瑶歌叹了口气:“是我姐姐命不好,如今,全凭天意吧。” 李蔻青见她愁色上眉梢,安慰道:“那……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嗯,反正她不在这么久,我也过来了。”瑶歌眉眼一弯:“劳烦二夫人帮我打听了。” 李蔻青这下心里更歉疚了,摇了摇头道:“都是小事,况且你也帮过我的。” 送走李蔻青,瑶歌眸光一黯,手紧紧地扣着桌沿,因为下了力道,连指甲都开始充血了。 就在李蔻青进来的前一刻钟,她刚送走了一位客人,那人就是方才去给薛摩送果盘的团子…… 彼时团子慌慌张张地进了门,瑶歌忙道:“怎么样,听到什么了没有?” “瑶歌姐姐……”团子喘着气,一脸紧张:“听到了!听到了!” 瑶歌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微微弯着身子,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 “二城主说……二城主说……”团子毕竟也是从碎叶城一起过来的,她和流光、瑶歌姐妹俩关系融洽,是以,听到了这种消息,难免感伤,红着眼睛道:“流光姐姐,是被……是被教主给杀害的!” 闻言,瑶歌提着的气乍然泄了,浑身一颤,整个人耷拉着…… 团子见状,一脸担忧:“瑶歌姐姐,你还好吗?” “她死了?”瑶歌喃喃,目光呆滞。 忽然,她眼眸聚了神,粗略地算了下时间后,她疾步跑到门口,一阵东张西望,忙拉着团子道:“我没事,你先走吧,不要呆在这里了。” 团子紧张道:“那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报仇的想法,过了就过了吧,是屈侯教主啊,瑶歌姐姐,你不可能有机会的。” 瑶歌干涩地笑了笑:“放心吧,我哪有这么傻啊,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找屈侯教主报仇啊,肯定还是先保命更重要啊……” 团子松了口气:“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嗯。”瑶歌叮嘱道:“妹妹,答应姐姐,今天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好吗?” “好的!我答应你。”团子说完便疾步离开了。 瑶歌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身形颓然地墩在了椅子上,可是她狭长的眼眸里,出现的光,却前所未有的锐利。 “屈侯琰!我的姐姐,她全心全意地待你,一心只为你着想,究竟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竟让你要了她的命!”瑶歌喃喃自语。 最后,她唇角一勾,笑得诡异:“屈侯琰!我不会放过你的!谁言蚍蜉不能撼树?!” 薛摩回到自己屋里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的衣服,正是李蔻青送来的那身,瑶歌看他眼神有异,便上前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把衣服收起来。” 薛摩摇了摇头:“不用了,反正也是要穿的,就挂在桁架上吧。” “这是郡主送的衣服……”瑶歌有些诧异:“二城主要穿?” “为什么不穿?”薛摩顺手摸了摸衣料,啧啧道:“看看这锦缎华贵,绣工精致,不穿可惜了啊……” 瑶歌一脸茫然地将衣袍和大氅挂在桁架上,薛摩变了,从前谁要是设计于他,那他必然是恨之入骨的,可如今,屈侯琰他能原谅,李蔻青他竟也能原谅…… 瑶歌喃喃道:“二城主,你和从前真是大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薛摩听她这么说,忽地也来了兴趣。 瑶歌凝视着薛摩,幽幽道:“二城主洒脱了许多,也看开了许多……” 薛摩笑着往小榻上一躺,将臂枕在后脑勺下,道:“人总是要成长的,一成不变那该多可怕,既知世事无常,若已用尽全力,那就无须太怨怼别人,太苛责自己。” “是啊,亡者已矣,来者可追。”瑶歌收敛了感慨,莞尔道:“那属下就先出去了。” 刚开了门,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你的月钱,从这个月起,账房都会翻倍给你。” “为什么?”瑶歌回身。 薛摩笑道:“怎么,工钱多一点不好吗?” 瑶歌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逐颜开道:“那当然好了!瑶歌谢谢二城主!” 瑶歌一出了门,薛摩起身,脸色阴沉,他想,瑶歌一定已经知道她姐姐出事了,否则,这种年岁的小姑娘,听到月钱翻倍,第一反应应该是欣喜激动,而不是她刚才那种表情…… 薛摩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送果盘的小侍女,说是两个小时送一次,那么她的第二个果盘送得有些早了…… “唉……”薛摩扼腕叹息:“屈侯琰真是作孽啊!” 射月坛大殿内,屈侯琰正在和钧天、玄天两位长老议事。 “你们说什么?!”屈侯琰面色诧异。 钧天、玄天两位长老把江淮所见所闻说与屈侯琰后,料想着他会动怒,两人商量好了,现在说,总比武林大会当头棒喝来的好。 哪不知屈侯琰抚掌大笑了起来,一脸新奇:“他们怎么会以为是小瑾要当武林盟主啊?他现在巴不得当个闲散公子呢,还武林盟主,哈哈哈~” 屈侯琰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两位长老的预料,两人对视一眼,玄天道:“教主,虽然景教是你当家,可是外面人对你毕竟不熟悉,二城主在中原闯荡多年,江湖人自然会以为这次武林大会是推举他当武林盟主。” 钧天接上话道:“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准备。” “准备?做什么准备?”屈侯琰一脸不屑道:“反正到那天,整个江湖都会知道,谁才是这武林真正的主儿。” “可是……”钧天一脸紧张,话还没出口,就被屈侯琰打断了:“别可是了,一帮乌合之众而已,只有被通知的份,还敢造次?!” 玄天继续苦口婆心:“教主,古人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你们出去!”屈侯琰厉声喝道:“我老不爱听这些大道理了,你们出去!” 钧天和玄天面面相觑,只能无奈地退出了大殿,殿外李蔻青看到他们,忙上前道:“怎么样?” 两人异口同声道:“教主听不进去啊!” 李蔻青一脸愁色:“薛摩也听不进去……” 玄天长老喃喃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在他们眼里,这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可未必小风不能兴大浪啊!” 话毕,三人一脸无奈。 后来,李蔻青四处奔走,希望能转圜悠悠众口,她向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下了帖子,上面明确阐述了屈侯教主才是未来的武林盟主,因为盟主印在聚义山庄,为保万无一失,她向池三爷发了两份帖。 再后来,她还向屈侯琰和薛摩提了许多意见,只可惜,都没有引起两人的重视,其实哪怕有一个人不那么想当然,那么这届武林大会都不会闹得那么难堪,更不至于…… 中原要举办武林大会的事情,终于传到了凉州。 花照影望着凉州的月,那叫一个感慨万千,当年那些江湖人士是怎么恶意中伤,百般折辱薛摩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嘴脸,那些不堪入耳的语言,历历可数,而如今他竟是硬生生地登上了这武林之巅! 池笑鱼站在她旁边,道:“你在叹息什么?” “只是感慨他这武林盟主之位当真来之不易!”花照影挑眉道:“要不是我厌恶他,大概……我都要为他鼓掌喝彩了!” “厌恶?”池笑鱼冷声道:“不是因爱生恨吗?” “爱?”花照影转头,一脸失笑地看着池笑鱼。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池笑鱼有些疑惑:“你就没有喜欢过薛摩?” “喜欢?!哈哈哈哈……”花照影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喜欢?这天底下到底是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的,我那般生世,还能喜欢上男人了?当真笑话!” 池笑鱼心头遽然一震,她想起来了,几年前有人害得汴州杨氏满门自宫! “花照影,你真的是当年的那个流浪儿?” “自然是我。”花照影面无表情:“只不过那时候初入江湖,我怕犯下这等大案,招来祸事,所以,是我长安的姐妹把事情给担下来了。” 池笑鱼疑惑:“那……既然如此,薛摩岂非待你有恩?” “我只不过借了他一个名头而已,杀手是我自己雇的,仇是我自己报的,与他何干……”花照影耸了耸肩,紧绞着眉头,似是有些矛盾:“不过,他也算间接救过我,当年要不是他出现在江淮,带人直接端了醉红楼那个腌臜地,我们那么多人,根本出不了醉红楼。” “不过,这点情谊,也终究被那一把火给烧了!”花照影冷笑:“喜欢?爱?呵~于我这种人,不存在的!我不过是在等个时机,是,我是势弱,但我不会一直势弱,我花照影会抓住任何机会向上爬的,任何!” “从前,薛摩是我的机会,后来,沈天行是我的机会,现在,你,是我的机会。”花照影直言不讳。 池笑鱼抱臂:“花照影,你可真坦荡啊!”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你我互相倚仗,各取所需,坦荡一点难道不好吗?”花照影接着道:“屈侯琰身边有个紫苏,那你必然需要我,而我习驭虫之道,需要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帮我压制体内虫蛊,你,是最好的人选了,毕竟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嘛。” “呵~”池笑鱼笑了一声:“你倒头脑清楚。” “怎么样,武林大会就要来了,池笑鱼,咱们进中原吧,把他们的武林大会搅他个天翻地覆!”花照影挥着手,两眼放光,说得慷慨激昂。 第287章 武林大会,众望所归(三) 池笑鱼摇了摇头:“现在还没到时机。” “怎么会没到时机?!”花照影微微眯了眼:“你的丹真心经我不是没有见识过,以你现在的武学造诣,绝不在薛摩之下!” 池笑鱼撇头,静静地看着花照影,不知道怎么地,花照影被她看得有些发怵,这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脸天真的池笑鱼了,她的目光沉静而极具威慑力,像是要一眼洞穿人心。 “我说没到时机,就是没到时机!”池笑鱼说完,转身离开。 花照影气急,眼眸一转,用起了激将法:“你是害怕吧,你是害怕见到旧情人吧?!” “池笑鱼~,你害怕见到薛摩吗?”放佛害怕池笑鱼听不见一般,花照影拢手在嘴边,朝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池笑鱼的步伐并没有慢下,她自顾自地走着,只是还是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害怕吗?池笑鱼问自己,可惜,心头空有回响,没有答案,但是她是笃定了不会去的,她需要安慰自己,从浓情蜜意到陌路成仇不是在一戌之间而成的,总归,是过了几个年头…… 这天朝阳破空,天上的云彩,由远及地平线层层叠染,渐次呈色,因为夜色尚未褪去,由紫及粉,再到火红霞光漫天,最后旭日蓬勃而出,天光大亮,当真是个好天气! 有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屈侯琰问薛摩,那是喜鹊么?薛摩瞟了一眼,告诉他,那是麻雀。 屈侯琰不乐意了,一口咬定道,那就是喜鹊,必须是喜鹊。 薛摩一脸茫然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再辩驳,今天这日子,就算枝头蹲满了乌鸦,嘎嘎聒噪,屈侯琰大概也会说那是喜鹊吧…… 是的,今天是要举办武林大会的日子,各路人马齐聚洛阳凌绝顶,山道上十分热闹,一时间人满为患。 那些买了请柬的人,到了凌绝顶才发现上了当,受了骗,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请柬,你要是来的早便能稍稍往前面挤,你要是来的晚了,就像现在,一眼望去全是人头攒动。 台面上各家各派皆已安排入座,灵山派以沈放为首,后面王起、杨玄展和诸位长老并列,雁回宫以白爱临为首,同时洞庭八轩各地轩主皆列其后,少林以空无方丈为首,各院首座随其后,一脸肃穆,丐帮以林笑为首,各分舵舵主里,吴范赫然在列…… 薛摩朝着聚义山庄望去,什么叫门庭凋敝,想来也不过如斯。 整个聚义山庄只剩池三爷出来坐镇,四大护卫也全然不在列,一眼望去,除了池三爷竟没有一号人物可以叫得上名字。 薛摩垂眸,略感叹息,即便他历经世事无常,却也依旧感慨世事无常,不过转念一想,华浓、顾子赫、冷箭、疾刀肯定在这世间某个角落陪着她,思及此,薛摩才稍感安慰。 景教做东那叫一个济济有众,放眼望去真是一水的武林高手,叫人好不艳羡! “夜行门掌河东,薛摩掌江淮,还有一个真的岭南老怪掌岭南,什么叫十年风水轮流转,我等算是见识到了!” “别的不说就单单能见识一眼这中原江湖大一统,我等也不虚此行啊!” “薛摩我是真佩服他,忍辱负重这么些年,能走到今天,这武林盟主真的当得!” “诶,我说,要拜入景教的,要抓紧了,我听他们的一位剑术执教说,景教现在人满为患,再晚一些,任你资质再好,可都不收了!” “真的啊?那可得抓紧了。” “就是!就是!常言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啊,一走出去说,我是那谁谁谁的弟子,哎哟喂,那个威风劲儿!” 人群跟着起哄,一片热闹光景。 待众门派都入了座,鬼骨上前道:“在座的各位要么是江湖前辈,要么是后起之秀,能共聚洛阳凌绝顶,共襄盛举,是武林之大幸!鬼骨不才,代景教向各位英雄,先行行礼了。” 说罢,鬼骨抱拳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在座的诸位当家,见状也纷纷起身,皆回了礼。 “此次举办这届武林大会的目的,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十分清楚,十多年来,江湖南北各自为营,争斗不断,重伤各家士气,为了维护江湖安定,使各门各派得到长远发展,我景教愿意身先士卒,扛起中原武林这面大旗!”鬼骨立于众人前,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好!”场下有人振臂高呼。 这一有人带头,欢呼之声便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大一些的江湖门派想不想看到这种场面不好说,但是,小的那些绝对是求之不得,否则被打压,被掣肘,受了什么冤屈都投告无门。 “不知在座的各家各派可有什么意见?”难得鬼骨笑脸盈盈,他接着道:“如若有什么意见的话,可以现在就提,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们也算有个交代,不失公允。” 话毕,大家左顾右盼,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头铁胆子大的,不过,这回不似上次试剑大会,还能有人搅局,候了半天,台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既然如此,那我鬼骨便先敬各位英雄一杯。”说完鬼骨从侍者手中端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虽然在座的各位对我们景教可谓是了如指掌,可毕竟还是有些小兄弟是第一次见面,容我向大家介绍一番。”鬼骨一侧身,屈侯琰缓缓站了起来,一袭轻薄白裳,自是气宇轩扬。 鬼骨继续道:“这位便是我们景教的教主,屈侯琰。”话毕,屈侯琰抱拳,扫视了一圈场内,也算行了个礼。 “诶……那屈侯教主是独臂诶……” “怎么能伤了一只手臂呢,怕是武功也不怎么样吧?” “怕不会,武功不好还能当教主?” “那不是他是薛摩的哥哥嘛……” 人群窸窸窣窣,屈侯琰本就不喜人杂,如今看着众人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心头愈发不痛快,一身寒意骤起。 薛摩和柳无言对视了一眼,柳无言连忙道:“鬼骨说快点。” 鬼骨意会,朝着薛摩一摆手:“这位是我们景教的二城主,本名屈侯瑾,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薛老板,往后他和秦英都会继续在江淮一带走动。” 说到秦英,众人一下面露疑惑,有人挥臂高喊道:“踏叶行呢,好久不见他了呢?” 薛摩面上一凛,起身望着那人,出言森冷:“怎么,你很想他么?!” 那人立马看出薛摩动了怒,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柳无言幽幽叹了口气,人群摩肩擦踵,谁都没有注意到拥挤里,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原本晶亮的眸子在听到薛摩那句话后,瞬间黯淡。 “这薛摩和秦英是怎么了,他俩不是关系很好么?” “就是啊,武林大会那么重要的日子,秦英竟然都没出席。” “好什么啊,我听人说薛摩现在恨毒了秦英,发了重誓,要秦英至死都不准再出现在他面前!” “诶!我也听说过,我之前还不信,原来这是真的啊!” “那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听说是秦英瞒着薛摩,将薛摩的心上人派去做了卧底,而且还死了!” “真的假的?!” “洛阳钱庄说的,这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秦英听着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心上一阵钝痛,他望了薛摩一眼,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转身缓缓退了出去。 薛摩穿着李蔻青给他做的那身月白锦袍,头戴羊脂玉冠,身披狐裘大氅,远远望去,好一个玉树临风,真乃当得郎绝独艳,世无其二,这八个字! “从前没有仔细看,如今好好看看,这薛摩长得也挺俊的嘛。” “璇儿,你忘记了,上次试剑大会上,你可是把他骂得一无是处的。”旁边的女子提醒道。 “有吗?”璇儿蹙了眉,她怎么不记得了? 女子刚想提醒她茶杯的事,但转念一想,一提必然是要惹她生气的,便也什么都没说。 “哎,只可惜,已经娶妻了。”璇儿说完,那女子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薛摩还是从前的那个薛摩,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寄人篱下,恶名在身,如今,他呼风唤雨,威震四海! “再向各位介绍一人,”鬼骨走到紫苏面前,道:“这位便是岭南蛊寨真正的寨主,也就是货真价实的岭南老怪。” 紫苏起身道:“既然岭南老怪这个名头已经被沈天行用过了,那我也不屑再用,我叫紫苏,从今天起,大家唤我紫苏便可。” 鬼骨继续道:“从今往后,我和柳护法会继续坐镇夜行门,西都的江湖朋友若有需要帮忙的,尽可上阳曲山来,我等只要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好!鬼门主说得好!”西都那一带的江湖派系率先鼓噪了起来,看来,他们对夜行门那是颇为满意。 欢呼声中,屈侯琰起身,环视了一圈众人道:“沈天行已死,陈年纠葛,本座也不想再继续追究下去,即日起,我景教和灵山派、丐帮的恩怨一笔勾销,当着江湖众人的面,也请各位做个见证。” 沈放和林笑闻言,立即起身,朝着屈侯琰行了个礼。 话已至此,池三爷捧着盟主印站了起来。 顿时间,人声鼎沸,山呼海啸,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方盟主印了,这武林的至高权利和荣誉,如今终于要找到它新的主人了。 呼声震天,听得出来,大家都分外激动,可慢慢地,本来还杂乱无章的呼喊声,渐渐稍微整齐,竟合上了池三爷往前走的步伐,可是,再慢慢地,这呼喊声就不仅仅只是整齐了,而是已经可以完全听得出来,众人振臂高呼的究竟是什么了…… 屈侯琰身上寒意渐渐锐冽,李蔻青与两位长老对视了一眼,三人眼中皆在暗道不妙,薛摩紧蹙着眉头,缓缓站起身来,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现在在江湖人心中竟是如此备受推崇了么? 是的,偌大的凌绝顶,成千上万的人涨红着脸,激动不已,都在振臂高呼他的名字。 “薛摩!薛摩!薛摩!”像是事先排练过一般,整齐划一,气势如虹,声震九天! 池三爷捧着盟主印,望着站在主台上的那两个人,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轮转,一时间也没了准,他这盟主印到底是要交到谁的手上? 薛摩一眼看穿池三爷所想,窜上前,他两手一挥,那呼喊声就像被他拦腰斩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竟如此听他指挥?!薛摩心上一阵骇然!糟糕了,应该听李蔻青的劝告的,否则也不至于……薛摩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亡羊补牢了。 薛摩望着池三爷使了个眼色,随即便退到屈侯琰的后方,那眼色再明显不过,意思就是屈侯琰才是武林盟主。 池三爷将盟主印递给屈侯琰,道:“屈侯教主英雄本色,中原武林事务繁杂,从今往后便劳你费心了。” 屈侯琰接过盟主印,在手里掂了掂,这方玉制印章倒还有些份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恭敬回礼:“有劳池三爷,有劳聚义山庄了,本座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这盟主印一交接,台下开始嘈嘈切切。 “嗯?不是薛摩当盟主吗?” “是啊,这中原武林都是他一统的,他不当武林盟主吗?” “不能因为那是他哥,就将武林盟主之位交予他吧,这也太不负责了吧?” 嘈杂中,突然一声中气十足:“我们要薛摩当武林盟主!” 一有人带头,这局面便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众人群情激愤:“我们要薛摩当武林盟主!” “对,我们江淮各家只听他的,我们要薛摩当武林盟主!” 江湖小门派叫嚣也就算了,这势头一起,连雁回宫、灵山派、丐帮等诸多名门弟子也开始附和! 在座的各位当家皆纷纷起身,大家四顾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准是应该随了他们去,还是应该出声阻止,皆纷纷往台上望去。 屈侯琰面色阴鸷至极,他双眼寒光湛湛,若是目光能杀人,那么现在的凌绝顶必定已是血流成河之地了。 第288章 武林大会,众望所归(四) 池三爷望见他握着盟主印的手在微微颤抖,指节皆已泛白,知道眼前人已是气急,池三爷生怕那方盟主印在下一刻便会碎成灰飞,他急忙错过身,向薛摩使了个眼色。 薛摩忙上前,挥挥手道:“大家稍安勿躁!我哥的武功远在我之上,大家只是对他不太熟悉而已,请相信我,一定不会让各位有悔憾的!” 薛摩说完,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往屈侯琰身边一站,他被冻得脸色发白,这人一生气,那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大冰川啊,好冷啊——薛摩叫苦不迭。 有人一个翻身飞至场上,道:“那既然如此,请薛老板先暂当这武林盟主,待我们对令兄熟悉后,再交由他,也不迟啊!” 话毕又上来一人,薛摩翻了个白眼,一阵头昏脑涨,后来这人接着道:“是啊,薛老板,这武林盟主统辖全武林,不是让大伙心服口服之人,你让全江湖兄弟如何安心?!” 我真他娘的命苦啊!薛摩在心头暗骂。 曾经他想享受这无限荣光时,硬是被人踩到了泥里,如今,他豁然看开了,所有人却又一股脑地,非要将整个江湖都硬塞给他! 人群中,突然有人起哄道:“就是啊,况且他还是个断臂!这武林盟主怎么能是个断臂呢?!”因为有人上场,所以人群已然安静下来,这样一来,便显得这句话分外响亮。 紫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语气揶揄:“我从前真没发现,中原有这么多不要命的人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人群中有个年轻人驳斥道:“混迹江湖的,哪个人身上不带着点伤,怕是江湖小喽啰,才能一点不挂彩!” 屈侯琰往那个年轻人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将盟主印往薛摩怀里一塞,一个飞身,揪着说他断臂那人的后领,便将他提到了场中央,身法之迅捷,眨眼之隙而已。 “夫君!”李蔻青面色焦虑。 薛摩连忙将大氅脱下,连同盟主印塞到李蔻青怀里,飞身下了台。 那人被屈侯琰拽着,挣脱了一番,发现徒劳,遂忿忿道:“你干嘛,你抓我干嘛?” 屈侯琰冷笑一声:“怎么,有胆子说,没胆子认啊?” 这人环视了一圈,见众家掌门皆向他望来,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壮了胆子,道:“我有什么好不能认的,我说的是实话啊,你本来就是断臂啊?” 薛摩一听,眉头都蹙成了一个疙瘩,这人怎么回事,审时度势,懂不懂啊?! “是,我是断臂!”屈侯琰话锋骤然冷冽:“那谁告诉你,断臂不能当武林盟主的?” 屈侯琰右手一把捏住他了的左臂,那人惊恐地瞪着双眼,因为他感受到了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手指僵硬,整只手像在极寒之境一般,冻得乌青,屈侯琰启口:“祸从口出,听过没有?” “哥!”外人看不出来,可薛摩知道屈侯琰已经使出了寒魄掌。 那人看见薛摩,似是看见救星了一般,忙抓着他道:“薛老板……快……快救救我!” 屈侯琰放开了声音道:“嗤,你求天王老子都没用了!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残疾,来吧,一起来感受一下,这其中滋味吧!” 才当上武林盟主,便造杀孽吗?这么任性的吗?薛摩急了:“哥!你冷静一点!大庭广众之下!” “那又怎样,就是天兵天将来了,本座也不惧!”屈侯琰出言狂妄,他凝眸望着抓住的人,一脸厌恶:“这等随意出口辱人之辈,老天爷不教训,我屈侯琰,替他来教训!” 薛摩眼见是不可能劝得下来了,也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左臂,两股气流,一热一寒瞬间在那人手臂经脉内,搏斗了起来…… 汗珠顺着那人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自己的内功气息,根本站不住脚,眨眼间就被这两道霸道的流向给抚平了过去,似岩浆奔流,似雪崩倾泻,所过之处,寸草难生! 一股是通体在灼烧的火龙,一股是滑过便结冰的寒蛇,两股气息狭路相逢,互不相让,一会面便撕缠扭打了起来,那人的身体根本承担不住这么强悍的气息较量,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眉毛上在结冰,鬓角下在滴汗! “收手吧,小瑾,再这样下去,他整个人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必将七窍流血而暴毙!”屈侯琰神色从容,似是一点儿都没被气息缠斗影响。 薛摩蹙着眉,谈起了条件:“你先放了他!” “放了他?”屈侯琰冷笑一声,看着那人道:“看来我只是想要你一条手臂,而他,是想要你一条命!” 薛摩心头暗骂一声,另一只手便朝着屈侯琰袭去,屈侯琰一伸银钩铁臂来挡,拆招间,两人都没松开那人的手臂,力道胶着,不免一阵旋转,那人被甩得头晕目眩,只想干呕。 吴范瞧着这场面,嘀咕道:“这江湖保命准则第一条,少他娘的乱说废话!” 林笑紧抿着唇,无奈地摇了摇头。 本想着这两人开始过招,体内横冲乱撞的气息开始沉静,那人刚想松口气,可是,薛摩和屈侯琰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打斗间那银钩铁臂,在他眼前甩来甩去,几次擦着眉峰而过,他必须全神贯注去躲避那几乎是眨眼间就到眼前的铁钩。 他的头部闪转腾挪都用上了,他是真的不想死于非命! 就在薛摩应付银钩铁臂的间隙,屈侯琰右手攒足了气,一用力,气息如冰川横流直压火舌而去。 薛摩拆招间分去了太多的注意力,已然来不及再蓄气,再硬抗下去,他势必要先遭反噬,迫不得已,只能将气息迅速回收,屈侯琰的气息在那人经脉里推进得有多快,他的回收便有多快,正因为收得又急又猛,一全收回,他整个人便被自己的气息给震得飞了出去。 薛摩重重地摔在地上,咳了起来,正巧摔在焕年镖局那帮人的面前,袁方年立马上前扶住他,焦急道:“怎么样薛老弟,你有没有事?” 薛摩摇了摇头,再往场上看去,只见屈侯琰携着那人,直飞到主台上,薛摩暗道:糟糕! 屈侯琰紧紧扣着那人的左臂,眼眸带笑地环视了一圈众人,道:“今天,是本座初当武林盟主的第一天,没什么好回馈给各位的,我便身体力行地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吧。” 屈侯琰掌心一运气,众人皆见,那人的整条左臂逐渐被寒冰围裹。 “我错了,屈侯教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绕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那人终于开始求饶。 话毕,飞身上场一人,眉宇间虽脱稚气,但依旧年轻。 薛摩怔然:“萧行之?!” 萧行之上前抱拳行礼道:“屈侯盟主,此人乃我江淮平沙寨的小辈,他出口不逊,我愿代他向屈侯盟主赔罪,还望阁下能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他这一次吧!” 萧行之环视了一圈,道:“今天是武林大会的日子,本乃江湖盛事,又是屈侯盟主初登宝座的吉日,见血终归是不太好的吧?” “谁说要见血了?”屈侯琰话毕,五指一用力,那人的整条手臂喀喀作响,萧行之愣住了,伴随着那人凄厉的惨叫,一整条手臂,霎时碎成冰晶灰飞! 一滴血都没有落下,肩膀的切口整整齐齐,被冰覆盖,那人脚一软,终是瘫了下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随口戳人痛处者,该当此下场!”屈侯琰面上戾色横生,字字铿锵,这句话回荡在凌绝顶的上空,久久不散。 沈放紧蹙着眉头,握着逍遥剑的手也不知不觉越来越紧,他刚要起身,杨玄展便立即拉住他道:“掌门,如今灵山派元气大伤,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出头。” “可是……”沈放有些迟疑。 杨玄展忙道:“恳请掌门先以灵山派大局为重!” 沈放握着剑的手,慢慢松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杨玄展说的话,甚有道理。 屈侯琰厌恶地斜乜了一眼脚边的人,抬脚一踹,那人便朝着萧行之的方向飞去,萧行之立刻飞身将他接住,只见他面色惨白,嘴唇颤抖,整个人气温紊乱,筋骨尽僵。 袁方年上前看了一眼,按捺不住性子,直指屈侯琰,眦目道:“身居高位却如此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历代盟主向来宽厚为怀,尔等小肚鸡肠之人,岂有资格染指盟主印?!” “我没资格,你便有资格了吗?”屈侯琰居高临下,一甩袍,遥指着袁方年,冷笑道:“宽厚为怀?谁告诉你武林盟主就要宽厚为怀了?!” “就因为我比他强,我就应该处处忍让,忍气吞声么?他辱我可以,我欺他便不行?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薛摩见袁方年依旧忿忿,忙上前拉拽他:“袁大哥,你先别说了。” 然而袁方年脾气耿直,哪里听得进去,话语还是脱口而出:“他只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你气不过,教训一顿也就罢了,何必非要为了一句话,就废人一条手臂?” 屈侯琰负手,粲然一笑:“既然阁下也说可以教训,那我告诉你,我的教训就是废他一条手臂!” “顽固不化!武林盟主落到你这种人头上,那才是江湖大不幸!”袁方年义愤填膺。 屈侯琰懒得和他动嘴,飞身下台,一掌袭来,薛摩见状,一把扯开袁方年,提掌相迎。 两人徒手相搏,身法之诡谲,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两人似是都化作千手观音一般,缠斗起来,哪只手是真的,哪只手是虚的,外人已然分辨不出来,只能听到掌风呼呼相啸! “九曲大法!九曲大法!”有人兴奋得高声呼喊。 江湖上的年轻人见都没见过这套功法,哪怕是老一辈,上一次见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时间,众人翘首相望,稍稍靠后的人,为了一饱眼福,都已经开始叠起罗汉了。 两人在场上边打边瞬移,风过之处,要么炙热难耐,要么寒气凌人,坐在前端的人,都能明显感受到,那种诡异的气流。 两人正巧从少林面前打过,屈侯琰掌风一挥,不巧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正好朝着空无方丈袭来,方丈挥掌一捞,摊开一看,一片剔透的冰晶赫然手中。 空澄垂首一望,惊骇道:“弹指成冰?!” 林笑和吴范也都看到了,心上大骇。 “阿弥陀佛……此人内力之深厚,世所罕见,当今江湖无人能与之抗衡!”空无方丈看了看场上的局面,摇头道:“不出十招,薛施主将无力还击。” 众人闻言,往场上看去,果不其然,在第十招时,薛摩的实掌打在了屈侯琰的虚掌上,屈侯琰一掌直袭在薛摩胸口上,薛摩被震了开去,摔在了地上。 “夫君!”李蔻青惊呼一声,刚要上前,便被柳无言拦了下来:“你先别上去,阿琰那掌敛了力的,他不会对薛摩怎么样的。” 李蔻青没有再坚持,她往场上看去,只见屈侯琰俯身将薛摩搀扶了起来,而鬼骨早已下到场中,让萧行之带着断臂那人先行离开,又点了袁方年的穴,以免他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袁镖头只是心性耿直,你别怪他。”薛摩咳了一声道:“而且我曾经还在雁回宫时,他救过我,他与我有恩。” 屈侯琰听罢,扭头远远剐了袁方年一眼:“看在我弟的份上,今日我不与你计较!” 说罢,屈侯琰揽着薛摩,飞身上了主台,事已至此,全场鸦雀无声,没人再敢多言。 李蔻青探了探薛摩,发现他整个人抖得厉害,连忙拿起狐皮大氅给他披上,薛摩坐回到一边,开始运气,他心中震颤,屈侯琰的功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如若池笑鱼回来找他报仇…… 薛摩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算错了一招,当初他是怕在那样的情景下,池笑鱼心灰意冷,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于是,他才将丹真心经给了她,可现在,如若池笑鱼回来找他报仇,屈侯琰岂会善罢甘休,以屈侯琰如今的功力…… 别回来了,回来了,也别来找我报仇,池笑鱼你听到没有? 第289章 卧薪尝胆,旦暮之间(一) 屈侯琰手握盟主印,上前环视了一圈道:“今天,这方盟主印,本座还当真非收不可了,在座的各位,若有不服的,有胆请上射月坛来,我屈侯琰开门来迎!” 这场武林大会就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草草结束了,没有结盟,更没有宣誓,众人虽有顾虑,可也无人再敢上前说些什么了。 从头到尾,鬼骨一切看在眼里,他虽是一言不发,却是牙关咬得死紧,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心里渐渐成型。 回到射月坛,薛摩故意放慢了步伐,等李蔻青赶上来之后,和她说了一句,是我疏忽了,这一久来,辛苦你了。 就这么短短一句,李蔻青连日来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 她等来这个,不容易的。 晚上,薛摩准备入眠了,屈侯琰都没有回来,正当他半睡半醒之间,有人推开了门。 薛摩起身,便闻到了熏天的酒气,他将桌上的蜡烛点上,问道:“哥,你喝酒了?” 屈侯琰斜身,往窗边的凉席榻上一躺,薛摩撇了他一眼,不知为何,他真的觉得他很像条死鱼,死鱼开口说话了:“嗯,没事,喝多了一点,你快去睡吧,灯就别灭了,我怕我夜里口渴。” “好。”薛摩刚转身,身后人又道:“我今天那掌没打伤你吧?” “没有。”薛摩上了床,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确实是没打伤,只是和他斗内力,自古水克火,他虚耗有些大。 “你也觉得我今天做错了么?”屈侯琰虽是古怪,可却是性情刚毅之人,然而此刻出口,话音里却带了些许委屈。 薛摩听到,不免难过,他的臂是为谁断的,不就是为了他么,本来,他是不用承担这些的,或者说,这些本应是自己来承受的。 “于你,并没有错。”薛摩启口,答得简单干脆,他想结束这个对话,可显然屈侯琰并不想。 他继续问道:“那你为何拦我?” 薛摩思虑了良久,幽幽道:“可于大局,你确实错了。” “如若大局便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大局,那我宁可破了这大局!”屈侯琰音调陡然高了,听得出来有些愤愤。 其实薛摩也不喜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他在想,如若是他,那他会怎么做? “你会怪我吗?”屈侯琰继续道,也许因为醉了酒,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软糯。 薛摩启口:“我不怪你,可是江湖人会怪你。” 屈侯琰冷笑一声:“我不在乎。” “你必须在乎,因为你已经是武林盟主了。” “既然我已是武林盟主了,那我又何必在乎?” 话题谈到了死胡同,薛摩翻身而起,望着窗边的人,屈侯琰也坐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对面的人。 灯光晦暗,其实谁也看不清谁的眼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薛摩竟开始隐隐有些担心。 夜深人静,柳无言披上斗篷,刚把门合上,身后就传来个声音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柳无言肩头抖了一下,她低头微一沉吟,回身看着鬼骨道:“我不大睡得着,起来走走。” 鬼骨忙道:“那我陪你。” “呃,不用了。”柳无言面色虽不紧张,可是借着月光,鬼骨看见她的眼神在闪躲。 鬼骨语气平和:“你要去见秦英么?” 柳无言愣了一下,一脸疑问地望着鬼骨,鬼骨接着道:“今天武林大会上,我看见你让人给他送信了。” 柳无言叹了口气,不再隐瞒:“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我有些担心他。” “我同你一起去吧。”像是怕柳无言担心一般,他又补充道:“到时候我不见他就是了。” 柳无言没有再阻拦,她到约定地的时候,秦英好似已经等候多时了。 “阿英。”柳无言轻唤一声,秦英回过头来,那么长时间不见,秦英开口都显得有些艰涩:“无言姐。” 秦英瘦了许多,面容也沧桑了些,举止沉稳,再也不复从前灵动的少年,望着他,柳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人啊,从前也是围着她,左一声姐,右一声姐叫得欢腾。 柳无言眼眶有些热,却也还是沉稳道:“阿琰说你连江淮都不愿意去了,这一年你都在哪啊?” “我在凉州。”秦英笑道:“不用担心我,我过得都挺好的,肩上的担子卸了,我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倒是你们,现下事务应当是很忙吧?” “也就那样吧。”柳无言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问道:“你就打算一直呆在凉州,不回射月坛了么?” 秦英语气平静:“回来怎么样都会和薛摩打照面的,他不愿见到我,我还是不回来的好。” “其实,薛摩性子变了很多……”柳无言眸光陡然一亮:“兴许,他已经原谅你了呢?” “呵——”秦英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他脾气,不会的。” 秦英一摇头,他左耳上那两枚银环珥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柳无言知道,一枚是他的,一枚是秦飒的,如今,都戴在他耳朵上了。 柳无言强忍着上涌的泪意,伸手在他的耳垂上一一拂过,她叹了口气:“没能亲手手刃血仇,遗憾吗?” “遗憾。” “悔吗?” “不悔。” 柳无言上前轻轻拥住秦英,有些哽咽:“我代他们,所有的人,跟你说声谢谢。” 秦英嘴角微微颤了颤,半晌,启口道:“无言姐,夜深露重的,回去休息吧,要是你生病了,鬼骨会心疼的。” “好,我看着你先走。”柳无言一脸笑意地望着秦英,秦英抿着唇,点了点头,互道珍重后,柳无言望着秦英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密林深处。 待秦英走后,鬼骨从林中走了出来,他静静地望着柳无言,只听得她道:“除了薛摩,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他,没有秦家的牺牲,我们,没有今天。” 鬼骨看着黑黢黢的密林,一阵沉默。 一大早,即便这一届的武林大会闹得如此不愉快,可上射月坛的人那可真如过江之鲫一般,这些人不是来讨教的,全是来投奔的,演武场上,赫虎率众执教负责登记和筛选,忙得那叫一个晕头转向。 “你!根基不牢,气息不稳,拳法飘忽,达不到我们景教的入门要求,下一个。”因为人数实在众多,魑到演武场上来帮忙。 “诶!诶!诶!别啊,我还会剑法,我再耍一套剑法给你们看。”场中那人急忙解释道。 赫虎拍桌而起,怒道:“没听我们魑左使说,你是根基不牢吗,再耽误我等时间,别怪我把你扔下山去!” 赫虎本来就身形庞大,又是一身塞外莽汉装扮,一拍桌,一吼声,都能震慑人三分,那人本来还提着的气,瞬间吓得全抖散了,灰溜溜地撤出了演武场。 魑叹息道:“这样下去不行啊,这得搞到什么时候。” 赫虎一挥巨斧,扛上肩,道:“魑左使,看我的。” 赫虎上台,活动了一下肩膀,环视了一圈席地而坐,等着检验的人道:“我们景教以武力震天下,鲜血杀戮见得惯了,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若再有滥竽充数,心存侥幸,浪费我家众执教时间之辈!” 赫虎顿了顿,旋身高高跃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觉天上霎时多了一朵硕大的乌云,只见他挥着巨斧,犹如一道晴空闪电一般,遽然劈下,落地处瞬时塌了一个大坑,以此坑为中心,裂痕向四面八方延展了出去,演武场的场地瞬间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就犹如此地!”赫虎执起巨斧,指着地面道。 “哎,又要施工补地了……” “我觉得我们景教可以养一支瓦匠队。” “诶!这个建议好,找时间我找柳护法提议一下。” 魑听着众执教絮絮叨叨,有些失笑。 赫虎见在座的人好些都吓白了脸,趁热打铁道:“刚才演武的人我们就选中了一个,在座的各位,若是自知不如他的,那么现在还有机会囫囵个儿下山,否则,是断胳膊还是断腿,可就不由各位了!” 此话一出,场下瞬间嘈杂起来,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在赫虎重回台前的这个间隙,人竟然溜了三分之二不止,众执教望着场下零零星星坐着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赫虎回来,嘿嘿傻笑:“怎么样,效果可以吧,嘿嘿,吓死他们!基本功都不扎实,尽想着投机取巧,活该吓破胆!” 众执教道:“你应该早点上去,修地我们也认了,好过在这浪费时间!” 众人一通开怀,赫虎厉声道:“下一个!” 这时,上来一个年轻人,虽然年轻,却面容沧桑,看上去还有些粗糙,收拾得倒也算干净整洁,因为他是这一番闹腾后,第一个上来的,众人不免都多关注了些。 此人一番演练后,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终于来个有真本事的了!” “就是!这才叫演武嘛!” 耳边是众人的夸赞,魑却微微皱了眉,他刚耍的那套掌法,他好像在哪见过,却又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赫虎觉得此人资质甚佳,起了点私心,觍着脸望向其他几位执教道:“我觉得此人甚合我心意,我想把他招到鬼门主麾下,不知各位可否……” 赫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过各执教却是了解他心意,打趣道:“你对鬼门主倒是忠心耿耿,想尽办法为他招揽贤才。” “那你们同不同意嘛?”赫虎有点急了。 “我们也不夺人所好,你若想用他,那便用吧。” 话既如此,赫虎笑着应承道:“那就呈各位兄弟的情了,后面再有能人,我也不和各位抢了。” 说罢,他望向场中的人道:“兄弟姓甚名谁?” 年轻人道:“在下姓张,名旦,张旦。” 赫虎点头道:“从今天起,你便归夜行门门下。” 张旦闻言,蹙了眉,众人求之不得的归处,他倒好像甚是不满,站在场中一动不动。 魑看出端倪,出声道:“怎么了?” 张旦一抱拳,直接道:“我不进夜行门,我此行是奔着屈侯盟主来的,我要见屈侯盟主。” 话毕,众人哗然,这还有讨价还价的? 赫虎一脸不满:“诶?你这厮,我们景教肯用你已经是你祖坟冒青烟了,哪还轮得着你在这挑三拣四的!” 进夜行门还不愿?!鬼门主多好的人啊!赫虎这护主的脾气一上来,忿忿道:“还有,我们夜行门哪里不好了,怎么,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是不是?” 张旦恳求道:“不是,这位大哥,求求你,我和屈侯盟主同病相怜,我就是在武林大会上见着他,我才想来景教的。” 赫虎不高兴道:“那不好意思,不能如你意了,射月坛已经不招收入门弟子了,更别说还跟着屈侯盟主了。” 大概谁都没有想到还能遇上这种场面,场下一时议论纷纷。 “也是心大,一来就要跟着屈侯盟主,人家凭啥收你啊?” “就是!哪怕有点能耐,也不能妄想着一步登天吧?” 张旦对那些话充耳不闻,退了一步道:“那让我见一见屈侯盟主,让我见他一面,只要他摇头,我立马转身就走,绝不纠缠。” 赫虎摆摆手道:“盟主那么忙,哪有时间见你,既不想入我景教,那便下山去吧。” “不是!”张旦一听跪了下来,刚要说话,说是慢那时快,他一眼就瞥见屈侯琰和薛摩正巧从演武场的照壁后走了过去。 他二话不说,起身飞过照壁,直接在屈侯琰的面前跪了下来,道:“小的见过屈侯盟主。” 这突然的天降一人,倒也没有把屈侯琰吓到,兄弟俩相视一眼,一脸茫然地往演武场望去。 这时,众执教纷纷到他俩面前行礼,魑上前道:“盟主,二城主,是这样的,这人名叫张旦,过了执教的筛选,赫虎想把他分到夜行门,可他不愿,执意要见屈侯盟主。” “哈!”薛摩眉开眼笑:“鬼骨还能有被人嫌弃的一天,还好他不在场,不然可有得闹了!” 第290章 卧薪尝胆,旦暮之间(二) 张旦忙道:“薛老板言重了,鬼门主豪气云天,小的绝无此意,只不过,我与屈侯盟主同病相怜,才一心只想要拜入屈侯盟主门下。” “同病相怜?”屈侯琰闻言困惑了。 张旦闻此言,原本紧攥在肚皮上的手,伸平了摆在身体两侧。 众人望去,这才明白了他说的同病相怜是什么意思,只见他两只手,赫赫然都只有三根手指,扒拉在地面上,看着有点诡异,一时间会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的爪子。 屈侯琰眸色渐黯,看不出生气与否,他启口:“头抬起来我看看。” 张旦一抬头,屈侯琰皱了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张旦忙道:“在凌绝顶,武林大会上你有看过我一眼。” 屈侯琰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想起来了,在武林大会上,有个年轻人曾帮他说过话,再细细一看,嗯,就是他了。 张旦这一抬头,不仅屈侯琰觉得似曾相识,连薛摩都觉得甚是眼熟,他问道:“你从前在哪做事?” 张旦笑了一下:“薛老板可能不记得小的了,我是雁回宫马厩的马夫。” 薛摩有些吃惊,怪不得他想不起来,雁回宫那个马夫,行事畏畏缩缩,整天勾着背,低着头,很是自卑,有时候还会跛着个脚,头发上沾着灰,一眼望上去就很是苍老,他曾经一度以为那是个小老头,和眼前这个胆量不凡的年轻人相比,那简直判若两人! “那你随我来吧。”屈侯琰开了口,张旦一脸欣喜地连忙跟上。 众人见屈侯琰竟然领走了张旦,有些诧异,望着薛摩道:“盟主不会真收他做弟子吧?” “应该会收吧。”薛摩微微沉吟,这个张旦绝非泛泛之辈,别的不说,能在雁回宫蛰伏那么长时间,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只是于景教是福是祸,那就犹未可知了。 屈侯琰带着张旦去了大殿,他一挥手人就全退下了,他望向张旦道:“我很谢谢你在凌绝顶上说的那句话。” 张旦面有愧色:“只是人微言轻,说的话,哪怕在理,也无足轻重罢了。” 他的回答十分巧妙,让屈侯琰很是意外,遂挑眉道:“你很会说话。” 张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盟主夸奖。” 屈侯琰踱步打量着他:“你说你在雁回宫做马夫?” “是的。”张旦回答得简洁。 “你的武功既然能入得了我景教众执教的眼,不可能在雁回宫,就只能当一介马夫?”屈侯琰有些不解,沧海遗珠也没有这么个遗法。 “有人生来高贵,那便有人出生低贱,江湖浩淼,我等也不过天地蜉蝣,太仓一粟,我十分感激景教众执教的青眼相待,而至于雁回宫……”张旦顿了顿,才接着道:“我小时候被绞断了两根手指,我投奔雁回宫的时候,雁回宫的人见我残疾,便只给了我一个马夫的差事。” 屈侯琰面上虽无表情,心头却冷笑道,雁回宫就应该改一改家族族训,什么百世流芳,就应该重新雕块匾,上刻“狗眼看人低”这五个字,越醒目越好! 屈侯琰回过神来:“你也愿做?” “为什么不做,雁回宫是这样,其他门派就会更好吗?”张旦微微一笑:“我并不这么认为。” 这人的态度让屈侯琰十分高看,他突然来了兴致,道:“那你自然也不应该认为,你和我都有残疾,我就会收你入门。” 这个问题张旦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站在哪里,嘴角带笑,好像在等屈侯琰问他别的话。 而事实上,屈侯琰真的开口问了:“你为何来我景教?” “我不是来你景教,我只是来投奔你,我人命贱,只有当走狗的命,但若当走狗,那必然要当天下第一的走狗,其他的,我看不上。”张旦这句话说得铿锵,甚至一语道出了藐视天下之意。 “嚯——”屈侯琰笑了:“好大的口气啊!” 屈侯琰在殿内来回踱步似在思虑着什么,随即他停下,一摆掌道:“既然如此,那先试试?” 张旦提掌相迎,两人在殿内便过起了招来,十几招后,屈侯琰便发现此人基本功十分扎实,只是无人提点,所以内力修为有些孱弱。 正当屈侯琰分神时,一套甚软的掌法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掌力化去,他没有使九曲大法,但他是使了寒魄掌的,而此人竟然一点没被寒魄掌所侵蚀。 “落雁掌法?!”屈侯琰停了下来,他一脸惊诧道:“你怎么会使落雁掌法?” 张旦行了个礼,坦荡道;“屈侯盟主,我在雁回宫八年,偷学他一套落雁掌法,并不是难事。” “哈哈哈哈……”屈侯琰闻言,抚掌大笑起来,笑声在大殿里来回激荡:“白流芳要是知道,他家嫡系的落雁掌法,被一介马夫给偷学走了,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啊,哈哈哈哈……” 屈侯琰来回踱步,连连点头:“有意思啊,可真有意思啊!” 张旦却道:“这冰蛊果真厉害啊,一交手这内力便先被凝了三分,我一直听闻薛老板焱火掌十分厉害,然我人微,没有机会可以和他切磋,没想到倒先见识了屈侯盟主的寒魄掌,我此行上射月坛,当真不亏!” 这人说话好听!我喜欢!屈侯琰心头暗喜,要知道,怎么把话说得好听,那真是门高深的艺术,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 屈侯琰望着他的两双手道:“你说你小时候断了两个手指,可我看着是四根啊?” 张旦抬起右手,看了看,面上竟有几分惋惜之色,他道:“这两根,是年初被人砍断的。” 屈侯琰往敞椅里一靠,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道:“说来听听。” 张旦挑了挑眉,薄有叹息道:“我去赌坊赌钱,抓到了人家出老千,我那一桌的人都趁机讹了些钱,我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哪不知,我再去的时候,被人暗算了,他们栽赃我出千,出千都是要掉手指的,这是江湖规矩,所以,就这样了。” “你很好赌?”屈侯琰抿了口茶。 张旦毫不避讳道:“人生乐趣之一。” 他的坦白,让屈侯琰分外吃惊,要知道在这种时候,大部分人都会选择隐瞒,来增加成功的筹码,好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因为好赌而耽误正事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 屈侯琰笑道:“我不收赌徒。” 张旦行了个礼道:“屈侯盟主,天下人皆是赌徒,只不过赌的方式不一样罢了,就像如今,你收不收我,这也是在赌。” 屈侯琰直勾勾地盯着张旦,张旦也不惧,回望着他,目光淡定。 “哈哈哈哈——”屈侯琰突然起身大笑,他一挥袍袖,兴奋道:“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有意思的人了,秦英是一个,你,是第二个!” 张旦面带喜色,道:“那屈侯盟主的意思是?”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你甚是合我心意,先给你个景教总领之职吧。” 张旦笑了,跪地向屈侯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屈侯盟主垂爱,我定不负所望。” 屈侯琰负手道:“你先帮我查件事情,那个焕年镖局的镖头和我弟弟是什么关系,小瑾说他在雁回宫的时候,袁方年曾帮过他,你替我查一下,是帮了多大一个忙,让我弟这么替他说话?!” “属下得令。”张旦刚要走,屈侯琰笑了:“怎么,就打算这么单枪匹马就去啊?” 这人也真是虎,屈侯琰摇了摇头,接着道:“我会派一队人手给你,我亲自训练出来的,没经过他们任何人的手,你用起来也会顺手些。” 张旦一听,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望着张旦离开的背影,屈侯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现在身边正缺这样一个人,有些事情经夜行门的手不是,经薛摩的手那就更不是了! 张旦刚回自己的小院住下,板凳都还没坐热,突然一道身影从窗口翻了进来,张旦立即起身,防御性地后退了两步。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十分利落,他扯下面巾,抱拳行礼:“属下见过张总领。” 张旦有些错愕:“你是?” 来人道:“我叫王之璧,不知盟主可有向你提起过我?” 张旦一回想,屈侯琰是有说过要给他指派个人,可这未免也太迅速了,随后又觉得怪异,既然已经是景教的人,为何还要蒙面,为何还要躲躲藏藏从窗户翻入? 王之璧见张旦面色犹豫地看了眼窗户,知他心中所想,遂道:“我是屈侯盟主在碎叶城的暗使,他让我在射月坛先不要露面,所以你我便只能暂时以这种方式见面,望总领见谅。” “暗使?”张旦有些诧异,景教现在人才济济,除了当家的两位外,下面还有鬼骨门主,还有柳无言、秦英、紫苏三位护法,还有钧天、玄天两位长老,以及魑、魅、赫虎三位总领,这般情形屈侯琰竟然还要培养暗使? 王之璧看出端倪,解释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自盟主刚到碎叶城不久便跟随其左右了,我是在柳护法进了中原后,才被盟主选中的,二城主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王之璧沉吟了一瞬,道:“而且,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让二城主知道的,所以,便有了我的存在。” “呵——”张旦笑了:“这两兄弟也是颇有意思啊!” 王之璧继续道:“正因如此我和二城主和其他护法总领之间,皆是无法交心的,如今盟主将我指派给张总领,我愿协助张总领在景教站稳脚跟,一展前程!” 王之璧一番话说得恳切,张旦从前人微,只有他誓忠别人的份,从无反之之例,这是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效忠之言,竟一时间心头升起壮志豪情,他道:“好!有屈侯盟主做后盾,我们兄弟定会在这江湖大展拳脚的!” “张总领听我句劝,光有屈侯盟主是不够的,二城主!二城主才是那个关键!”王之璧解释道:“屈侯盟主十分看重他的这个弟弟!” 张旦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张旦打量了一下王之璧,笑道:“盟主说要给我派一队人手,不会就你一个吧?” 王之璧也笑了:“不会,我手下的人那也是个个精英,一部分跟随我来了中原,还有一部分尚在陇右。” 张旦扔了一坛酒给王之璧,道:“来!兄弟初见,当把酒言欢!” 两人酒封一掀,屋内酒香肆意弥漫…… 屈侯琰让张旦调查焕年镖局,可这焕年镖局也不是那么好调查的,在河洛可是被称为铁桶镖局,就是水都泼不进去的意思,这个镖局的人,那都是出了名的嘴硬。 可张旦倒也有他的法子,一纸盖着盟主印戳的告示一张榜,便引得整个河洛地区的镖局心猿意马。 那告示上就短短一句话:景教欲组建自己的镖局,有意者,速来报名,无镖师经验者,勿扰! 张旦在等鱼上钩,虽然镖局大多讲究一个义字,但这江湖里挂羊头卖狗肉的利欲熏心之辈,他张旦见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头两天,一个焕年镖局的人都没有来,只来了些其他镖局的,但张旦并不着急,他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些其他镖局的人,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那些人得了张旦的好处,把景教要新建的镖局,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不着边际。 酬劳怎么高怎么吹,有景教撑腰,怎么威风怎么吹,能运送奇珍异宝,怎么稀世怎么吹…… 果然,这么一番造势后,一天大清早来了个人,装扮得严实。 张旦让他的手下王之璧在前堂询问,自己隐在画屏后,边品茶,边侧耳听。 “在下焕年镖局,杨磊,听闻景教要招镖师,特来求见。” “焕年镖局啊,我听说那可是在河洛出了名头的镖局,你怎么……” 杨磊行了个礼,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一山总比一山高的。” 第291章 卧薪尝胆,旦暮之间(三) 王之璧负手踱步道:“听闻你们镖头和我们二城主很是相熟?” “确有此事。”杨磊怕景教不接纳他,解释道:“不过,袁镖头对于兄弟去留,那自是由人的。” “嗯,那就好。”王之璧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听闻,当年我们二城主还在雁回宫的时候,你们焕年镖局曾帮过他?” “呃……”杨磊一脸疑惑地蹙了下眉,半晌才道:“敢问这位兄台,你话你是从哪听说的?” “怎么,不对吗?”王之璧听出点端倪。 杨磊道:“我等倒也不敢妄加揽功,薛老板还在雁回宫的时候,倒不是我们帮助过他,而是他曾帮过我们。” 张旦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眼眸微眯。 王之璧笑了:“哦,我还说要是你们焕年镖局有恩于我们二城主,我等定是要厚待的,原来,没有啊……” 听着王之璧遗憾的口吻,杨磊急了,忙道:“但我们镖局也还是有帮过薛老板的!” 张旦把茶杯轻轻放在了案几上,屏息,竖起了耳朵。 “哦?”王之璧一脸的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杨磊语塞,有些埋怨自己嘴快,这事做的那般保密,袁镖头曾再三叮嘱过,此事一定不能泄露一点风声,如今…… 王之璧见他一脸为难,旋身往敞椅里面一坐,忿然道:“杨镖师如此遮遮掩掩,想来也不是诚心要入我景教,既如此,那请回吧。” 杨磊一听急了:“不不不,我是真想入你们景教的,只是那件事镖主说了要保密,又事关你们薛老板……” 王之璧笑了:“既然事关我们二城主,那告诉我们倒也不见得算泄了密吧?薛摩本就是我们自己人,我等可都是他属下。” 这话说得也不错,杨磊犹豫了半晌,终于支支吾吾道:“当初你们寻不到薛老板……是因为他去陇右了……而带他去陇右的人便是袁镖头……” 此时的张旦已然起身,站到画屏后了。 王之璧问道:“他一个人去的?” “不是……”杨磊想反正说也说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说了算了,他继续道:“但是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去的。” “说清楚点!”王之璧皱了眉,他不喜欢说话这么吞吞吐吐,不干不脆的人。 杨磊道:“送薛老板出关的时候,我们还运送了一车东西,刚开始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无意中被一个镖师撞见,我们才知道,我们运的镖,是寒玉棺,那棺里还有一具尸体,听说是个女人……” “不过这些我都没有亲眼见到,我也是听人这么说的。”杨磊想了想,又道:“不过,应该是真的,毕竟我们后来,确实送了一口寒玉棺回洛阳钱庄。” 王之璧微微沉吟:“好,我们知道了。” 杨磊迟疑道:“那我……” 王之璧张开双臂拍了拍杨磊的臂膀,笑道:“那当然是欢迎你加入我们景教镖局了。” “来人!”王之璧一出声便有一个身着镖师服制的进来,他望着那人吩咐道:“把杨镖师带下去,照着流程来就行了。” 杨磊一走,张旦便从画屏后绕了出来,他望了王之璧一眼,不愧是屈侯琰亲自培养出来的杀手,做事当真稳妥,遂赞道:“你做的不错。” 王之璧倒也谦虚:“哪里,都是张总领教的好。” “派人看着一点他,我这就去向盟主汇报。”张旦话毕,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屈侯琰听完张旦的陈述,那叫一个怒火中烧,一挥手就将案几掀了个底朝天,桌上的信笺纸笔,洒的洒,滚的滚,一地狼藉。 “这么说袁方年根本就没有救过他?” 张旦垂着头,看着滚到他脚边的笔,闷嗯了一声。 “是他说袁方年那厮救了他的命,我才不计较的!”屈侯琰一甩袍袖,怒道:“屈侯瑾竟然骗我!” 张旦启口:“可焕年镖局确实是帮过二城主的,毕竟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中原消失,还带着具尸体,着实不易!” “不易?!”屈侯琰越想越是愤怒:“当年他失踪,我找他找得有多辛苦,连李蔻青都威胁到我头上来!不易?!我也很不易!” 张旦打了个冷噤,他想,随侍在屈侯琰身边,厚实的衣袍是该多准备几件。 “他那般出言不逊,在武林大会上我就该拿他杀鸡儆猴,我以为他还真是救了小瑾的命,如今一看,真是罪该万死!”屈侯琰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不。”张旦摇摇头道:“你应该庆幸你没有在武林大会上杀了他,否则江湖声誉有损不说,你们兄弟间的感情也必将毁于一旦。” 真叫一语惊醒梦中人!如今这个局面于他来说,那才是千好万好,屈侯琰泠声道:“灭全门!” “派王之璧带人去,足够了。”屈侯琰看着张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催促道:“快去啊!” 张旦挑了挑眉道:“被杀手突然屠了全镖局,盟主,你觉得以令弟的才思敏捷,他会想不到你身上吗?” 屈侯琰突然愣住了,他真的是被薛摩气得够呛,只想砍瓜切菜般地处理了袁方年,根本没有再往下多想一步。 张旦道:“我已经替盟主安排好了,焕年镖局在河东有个死对头,叫行成镖局,镖头叫陈行,我已经将他秘密招至麾下,到时候,让王之璧他们换上行成镖局的服制,直接清剿,一锅端了便可。” “这种江湖恩怨,事后不管二城主有什么想法,那也是有心无力的。”张旦这招,当真不可不谓毒辣。 屈侯琰听罢,抚掌一顿夸赞:“好!此法甚好!这事就交由你去办,事成之后,我升你当护法!” 张旦身形一凛,抱拳道:“多谢盟主抬爱。” 屈侯琰没发话,张旦不敢先行离开,只见他踱步的频率越来越快,似是在思虑着什么,突然,他兴奋道:“从焕年镖局出来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杨磊。” “把他带来见我。”屈侯琰道:“就现在!” 第292章 知君心难似我心 张旦将杨磊带到屈侯琰面前,屈侯琰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薛摩带的那具尸体,最后埋在哪了?” 杨磊开始细细回想起来,答道:“具体地点我不知道在哪,但是我记得他落脚的那个农舍,想来,应该就在那附近吧。” “很好。”屈侯琰道:“你随我一起去一趟陇右。” 此话一出张旦和杨磊都有些意外。 “你要去碎叶城?!”薛摩从整摞整摞的文笺里抬起头来,面上有丝疲惫:“哥,江湖初定,你为什么要去碎叶城啊?” 屈侯琰道:“当时怕中原之行功败垂成,所以我在碎叶城是留了后手的,如今我正好过去处理一下,也把还留在碎叶城的人带过来。” “竟要你亲自去么?”薛摩起身,绕过案几,不解道:“不可以派人去么?我觉着你现在应该留下来处理一下这些江湖事务。”薛摩说着瞟了一眼案几。 屈侯琰初登盟主之位时,便处理过这些拜帖、信笺,不是人情关系,就是东家仇西家恩的,他才处理了半天就躲进寒魄室练功,再也不想碰了,于是,这劳形事务便落在了薛摩头上。 屈侯琰见薛摩神色疲倦,关切道:“这些都是你在处理吗?你可以分配下去给下面人啊!” 薛摩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初登盟主之位,一切尚未安定,这些都是夯实景教江湖地位的基础,我们两人总得有一个亲自过目的。” “那也不能把你劳累成这样啊!”屈侯琰见薛摩面色苍白,更是来了气:“江湖丢了再夺回来就是!你这些日子一沾床就能睡着,我还以为是你练功太累,倒头来全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屈侯琰说着就要去掀桌,薛摩连忙拦住他的手道:“诶——屈侯琰!你别再给我添乱了!” “魑、魅!”屈侯琰瞥见站在一旁的兄弟俩,叱喝道:“你们就是这样帮二城主分忧的?!” 魑、魅忙跪地抱拳道:“是属下办事不力!” 薛摩摇摇头:“不怪他们,是我让他们呆在一旁的。” 李蔻青在殿外听着兄弟俩的对话,幽幽叹了口气,和赋颜对视了一眼,提步走了进去。 “屈侯盟主,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二城主分忧。”李蔻青款步而入道,薛摩望见她,不悦地蹙了蹙眉。 “说!”屈侯琰面色依旧不善。 李蔻青道:“本来我也闲来无事,这些信笺拜帖我可以将它们先过滤一遍,只留下比较重要的,然后按地域划分开来,北边的交由鬼门主处理,河洛的交由柳护法处理,江淮的再由我夫君处理,你们看这样可好?” 屈侯琰容色大悦:“好!就按你说的办!” 得到首肯,李蔻青欣慰地笑了,天知道她这几天有多担心薛摩,这么个伏案法,再能耐的人也会被累坏的,屈侯琰这些天一直在寒魄室修炼,鲜少出门,她是左盼右盼,终于把屈侯琰给盼来偏殿了。 她当然知道,只要屈侯琰一来偏殿,看到薛摩这样子,一切便都能解决了。 李蔻青笑靥如花地望向薛摩,哪知薛摩却十分不领情地剜了她一眼,只一眼,李蔻青的笑便僵在了唇边。 她见薛摩嘴唇干涸都起了碎屑,打开赋颜提着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酸梅汤来,递到薛摩跟前道:“夫君,你喝点这个吧。” 薛摩斜乜了她一眼,抬手一掀,勺碗叮当响,掷地清脆,碎裂在李蔻青的脚边,而那酸梅汤亦是不偏不倚地泼洒在了李蔻青的裙衫上。 “郡主!”赋颜紧张地掏出手帕去擦拭李蔻青身上的污渍。 李蔻青嘴角微坠,双眼虽也没蒙雾,可看向薛摩的眸光里,尽是委屈。 薛摩眸光寒凉,冷面道:“谁准你来这里的?出去!” 当着屈侯琰,当着下属,当着一殿侍者的面,薛摩丝毫没给李蔻青留情面,本来景教的人对于李蔻青嫁给薛摩的手段就颇为不耻,如今,道道射向她的目光,便更显幸灾乐祸了。 “你!”赋颜气不过,怒目瞪着薛摩,刚要上前就被李蔻青拦了下来。 李蔻青蹲下身将碎了的碗勺捡到食盒里,低声道:“我会让侍者过来打扫的。” “不用了,我自己会喊,李蔻青,你以后,少出现我面前!”薛摩的话寒冷似冰锥刺来,李蔻青都没敢再抬头看一眼,光是想象一番他现下的表情,心上便是钝痛阵阵,李蔻青拎起食盒,疾步出了殿门,背影仓惶。 一路疾走到兰芷苑,李蔻青才敢停下来,没再提着气,手指上一阵刺痛传来,李蔻青抬起手一看,只见一缕瓷屑刺进了手指里,李蔻青也不拔,就这么怔愣愣地望着它发愣。 赋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忙道:“郡主,我来。” 瓷屑很容易就被拔了出来,豁了个口,不深,血珠冒了上来,像颗南红玛瑙一样立在指尖。 刺在体外的刺,再深,剜肉也能拔出来,那么,刺在体内的呢,刺在心口的呢? 赋颜正在用手帕将李蔻青指尖的血拭去,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有晶莹迅速坠落,赋颜一抬眸,只见李蔻青眼眶微红,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赋颜心头一颤,李蔻青本是心性坚韧之人,这些日子来薛摩不是没有冷言相待过,她亦只当是她亏欠于他,并不太往心上去,而如今…… 赋颜自问,她是有多久没有见过郡主流泪了? “郡主不要太难过了,慢慢地,也许薛老板是能理解的。”赋颜语出无力,她也确实不知还能怎么劝慰。 李蔻青抿了抿唇,启口声音有些沙:“我知道他不会待见我,计划这一切的时候我就有设想过,所以我能装傻就绝不认真,只是我太小看我对他的心意了,原来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不是耍个赖,就可以蒙混过去的……” 李蔻青仰天叹了口气,她垂眸望着自己一身脏污,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拭去道:“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吧。” 第293章 晴空霹雳,雪落无声 数九寒天,到了晚上,天降大雪,瑶歌又给薛摩添了一床被褥,铺床间隙,她侧过头,看到薛摩坐在桌前望着烛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瑶歌开口道:“盟主去了陇右也好,二城主你也可以好好睡个觉了,不然这窗户大开着的,天气又冷,你肯定睡不好。” 薛摩后知后觉地回身望了望窗户边的小榻,屈侯琰怕热,是以,哪怕大雪纷飞天,他也是要开着窗户的。 他从前是很不喜欢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竟也习惯了。 瑶歌边将被褥打软,边道:“虽然二城主对夫人心里有怨,可却并不憎恨于她,甚至会觉得她可怜,所以,哪怕不喜她,也从不苛待于她,今天,二城主会跟夫人发那么大的脾气,是因为盟主也在场,瑶歌说的对不对?” 薛摩一听,蹙了眉:“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不许胡说!” 瑶歌笑了一声:“小吗?二城主,我十五岁了。” 被褥铺好了,瑶歌转过身来,望着薛摩,薛摩也看向她,她来照顾他起居的时候,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竟也及豆蔻了。 薛摩挑了挑眉,有些理解光阴如梭这四个字了。 瑶歌莞尔:“那二城主早点休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她拉开了门,望着庭院里大雪飞扬,偶有几树梅花傲雪而立,瑶歌心头感慨,回过身,幽幽道:“二城主,你真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那种可怜人,看似谁都爱你,谁都重视你,可事实上,谁都不懂你……” 瑶歌说完,轻轻将门拉上,薛摩一时怔忪,屋内烛火无语,窗外雪落无声。 又下雪了,薛摩将披风系上,走到屋外,虽然他怕冷,但其实他很喜欢雪,薛摩放眼一看,雪洋洋洒洒一点一滴地将天地覆盖,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想起来埋着秦飒的那座雪岭…… 薛摩张开双臂,高仰着头,雪花拂着他脸庞而过,就像爱人温柔的抚摸,他唇角微微翘起,突然有微风徐来,片片雪花吹落入怀…… 屈侯琰置身那座雪岭农舍的时候,他觉得此间十分简陋寒酸,他伸手按了按那单薄的床板,硬邦邦的,一想到他在这里枕冷衾寒,麦饭豆羹地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屈侯琰就恨得牙痒痒。 在他心中,他的弟弟配得上这世上任何豪庭贵室,玉液琼浆,那是注定要在武林呼风唤雨的人,怎能过这种乡野村夫的紧俏日子? 越想越生气,他抬手就将室内唯一能看得过去的家具——那张四方木桌,掀了个四仰八叉。 “他们去寻了那么久,还没寻到吗?”屈侯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张旦好言宽慰道:“盟主,这雪岭地域宽广,找起来是要费些功夫的,反正也得等着,盟主可以先坐榻上练会功。” 张旦此言甚是管用,屈侯琰旋身就坐到床板上,闭目调息,屈侯琰嗜武成痴,练起功来不分日夜,张旦想,若是他能静下心来练功,他们也能好过些。 半天时间过去了,张旦终于远远看到景教弟子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他出院门相迎,果不其然,那人道:“启禀总领,找到那墓了。” 张旦刚回身,就看到屈侯琰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带本座过去。” 站到秦飒墓前时,屈侯琰表情诡戾,他望向张旦道:“带着他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等。” 张旦领命带人离开了,走之前他瞥了一眼那墓碑,上书爱妻秦飒之墓,没有落款。 说实话,这墓修得清瘦,在雪岭上便更显清冷,和秦飒倒十分贴切,屈侯琰看着看着,放佛立在面前的不是一座荒冢,倒像是秦飒本人了。 “秦飒,看到我来看你是不是很惊讶?”屈侯琰一挑眉道:“毕竟我那么讨厌你!” 屈侯琰用靴子挑了挑脚下的积雪,他冷笑了一声,掀眸直视着墓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厌恶你么?” 屈侯琰负手长吁了一口气:“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究竟看上你哪点了?拼死拼活地要保护你,在碎叶城的时候,那一次,你差点害他丢了性命!” “那么长的刀伤口子,从他腹部直接拉到锁骨!你倒是干干净净地站在旁边,他一身衣服都染红了,你知道我当时看在眼里,心头有多恨么!”屈侯琰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那时,我便打定主意了,你,我是决绝不会留的。” “我怎么可能让你害死我唯一的亲人?!”屈侯琰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他见过薛摩为了秦飒可以拼命到什么程度,江湖中人,有这样一根软肋,若是哪日被人拿捏住了,以此相胁,那么,薛摩将会置身何种险境,屈侯琰光是想想都觉得脊背寒凉。 “我本不想让你这样死的……结果……”屈侯琰诡异地笑了起来:“结果你知道我收到了什么吗?” “我收到了秦英的信,你哥的信!”屈侯琰在墓前缓缓踱步:“那信上说,等诸事抵定,你俩就要远走高飞了!” 屈侯琰乍然停住,一扭头恶狠狠地瞪视着墓碑:“屈侯瑾是我亲弟弟啊,你要带他远走高飞,你凭什么带他远走高飞?!” 他走近墓碑,缓缓蹲了下来,双眼微眯道:“都到这个份上,我便全告诉你吧,你以为选去沈扬清身边的那些死士是自己临阵退缩的么?” “呵——”屈侯琰冷笑:“不是的,都不是的,秦飒,她们都是我安排的,否则,我又怎么能把你安排到沈扬清身边呢?” 屈侯琰这话一毕,阴霾的天空,大雪簌簌而下,落在屈侯琰发间,落在秦飒墓碑上,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掩天掩地,却也掩不住这世间诸多荒唐。 屈侯琰挑眉:“其实你根本就不用死的,哪怕你在沈扬清身边,雁回宫根本就打不到东灵山上,事实上,他们在山下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可是,你还是死了!你知道为什么白容想非要杀你不可么?”屈侯琰唇边绽了一抹笑:“因为她收到了一封信,那信上说,冯克是薛摩杀死的,那信上还说,你沈写眉是薛摩派去安排在沈扬清身边的。” “这,就是白容想声东击西都非要杀你的理由,她想杀沈扬清吗?”屈侯琰站起身:“呵——她不想的,她把沈扬清引到山下,只是为了让白正光好下手而已。” 屈侯琰居高临下地睇视着墓碑:“而你猜,那封信是谁写的?” “哈哈哈哈——”屈侯琰突然仰天狂笑不止,启唇弧度残忍:“是的,就是我,就是我写的!” 雪越下越大,天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般,将如鹅毛一般的雪白,倾倒而下。 屈侯琰大张开双臂,面上戾气横生:“怎么样,我费尽心思、苦心策划,你可还满意?!” “屈侯瑾,你们谁都不要妄想带走他!他是我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他只能是我的!” 张旦回身望去,只见大雪下屈侯琰的身形都有些模糊,他看起来分外激动,时而急促地来回踱步,时而张狂地放声大笑……张旦在心里叹了口气,得出个结论,这人神经质得不轻…… 屈侯琰平复了下心绪,道:“秦飒,你真的应该感激我,还千里迢迢来告诉你真相!如今这个结果,我真是十分的满意呢!” “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便好好在此安眠吧。”屈侯琰拔腿正准备走,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止了步。 “噢,对了。”他回身,嘴角一翘,如淬毒:“忘了告诉你,你的瑾哥哥已经成亲了!什么爱妻秦飒之墓?!你有夫,他有妇,怎么样,这样的安排妙不妙,嗯?!” 屈侯琰说完,眉眼不屑地袍袖一甩便要走,一回头只见前方白茫茫的天空里,突然劈了一道闪电,似是九天兵将执鞭扫下,将天空一分为二,轰隆声随后而至…… 雪天打雷,实属罕见。 屈侯琰神色狷狂,眉眼不屑,大吼道:“莫说是扯闪打雷了,就是这个天塌了下来,本座也不惧!” 屈侯琰刚走了几步,张旦跑上前,小声道:“启禀盟主,刚得到消息,王之璧得手了,袁方年已死,从今往后,中原再没有焕年镖局这号名头了。” “呵呵——”屈侯琰笑得那叫一个阴森:“不是要张江湖正道么,呵——去阴曹地府里张吧!” 张旦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杨磊,道:“那盟主,他怎么办?” 屈侯琰望着杨磊的背影,启唇简洁:“杀了。” “遵命!”张旦对于屈侯琰这个抉择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图利而卖主的人,给他用,他也是不大敢用的。 张旦走到杨磊面前,袖中匕已落手,他抬肘急速一划,血溅三尺,杨磊瞪着眼睛,身体往后倒去,栽进了雪地里,死不瞑目。 “这尸体……” 屈侯琰打断道:“不用处理了,就当给山里的雪狼加餐了。” 屈侯琰终是带人下了雪岭,而雪岭深处的那座孤冢上,雪覆了一层再一层…… 第294章 鬼马精灵 “秦飒……秦飒!”薛摩蓦地翻身而起,黑暗中他的喘息声略显急促,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床,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他双手杵着桌缘,低垂着头,额边的发丝垂坠着,昏黄的光将他鬓边细密的汗珠一一勾勒了出来。 他做噩梦了,梦里秦飒孑然一人站在漫天风雪里,他急忙向她奔去,可待靠近了,才发现她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瞳里尽是悲戚,满面苍凉,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秦飒,惊惧之中,他把自己给吓醒了。 薛摩给自己倒了杯茶,平复心绪,可他端茶的手都还有些微微颤抖,为什么梦中的秦飒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惜和歉疚…… 薛摩长舒了一口气,正值夜深,可他也不可能再入眠了,他整理好衣衫,披上厚厚的毛绒披风,一开门,风雪侵来…… 都快要入春了,停了好些天的雪,怎么又开始下了? 薛摩缓步出了玉阶苑,夜里的射月坛十分静谧,薛摩侧耳似乎都能听到雪飘落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 檐下挂着一盏盏灯笼,薛摩漫无目的,就沿着这灯笼线,蜿蜒而行。 突然前方庭院里透出的亮光,吸引住了薛摩,大抵万事万物都有驱光性,薛摩也毫不意外地朝着那缕光亮走去。 走得近了,薛摩才发现好像是……他抬头看院门挂匾,果然,是兰芷苑,李蔻青住的地方,薛摩抬脚而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光是从正殿里散发出来的。 他走到殿门前一看,里面并没有人,薛摩蹙了蹙眉,浪费烛火啊,虽然景教也不缺这点钱,可万一走水了呢? 薛摩进了殿,待走到案几前,他才发现,他冤枉了李蔻青。 案几上各种各样的帖子摞得老高,李蔻青伏案睡着了,这些个帖子倒像围墙一样,把她给团围了,是以,他刚进殿时并没能看见。 薛摩歪着脑袋,细细看去,只见她眼底乌青,容色疲倦,薛摩一时心上不忍。 他这一久处理的江湖事务都会按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地排好,甚至有些容易忽视的地方,李蔻青还会做上标注,再加上又只是江淮的事务,他几乎个把时辰便能让信使把帖子发出去,这样,他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练功。 他这一久火蛊镇压得极好,整个隆冬竟不觉得十分难熬,这里面,李蔻青的功劳不言而喻。 他是处理过这些的,个中繁枝细节不胜枚举,琐碎起来,直叫人恨不得掀桌!虽然李蔻青只是进行分类,但是通读一遍,薛摩光是想想,都觉得头噌噌地疼。 薛摩微微叹了口气,李蔻青为他着想,他又岂会不知? 唉,这些侍者也真是,也不知道劝着点,就这么由着她在大殿内呆到这个时辰……薛摩心里如斯想道。 他微微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搂住她的肩头,将李蔻青打横抱了起来。 才刚走了两步,只见怀里的人,使劲往他胸口紧蹭,还两手一围勾上他的后颈了,李蔻青终于憋不住嘴边的笑,任由它绽开,道:“夫君,你好暖和啊!” “醒了?”薛摩垂眸不悦地斜乜着她。 李蔻青又紧挨了几分,双眸紧闭,道:“没有。” 薛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真没见过像李蔻青这样,这般脸皮厚能耍赖的女人,他冷声道:“下来!” “不下。”李蔻青回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薛摩作势想甩手扔了,最后再发了遍警告:“你下不下来?!” 李蔻青看出他想做什么,两只手又搂紧了几分,把眼紧闭,鼓着腮帮子道:“我就不下来!” 薛摩紧抿着唇,刚想抽手,垂眸无意一扫,又扫见她眼底乌青,面容倦怠,心上顿时一软,竟下不去这个手了。 薛摩无奈地短叹了一声,继续抱着她往殿外走去,李蔻青见薛摩竟然没有把她丢下来,惊喜交集,贪心地把脑袋搭在薛摩肩上,笑容甜腻。 “夫君,我跟你说,送来的那些帖子,真的好生……”李蔻青一时无语,都找不到个贴切的词来形容一下,只能继续道:“这家人被杀啦,那家传家宝被盗啦,这也就算了,在理解范围之内,可我今天竟然还看到有家鸡被偷了,都给我们发个帖子,我了个天呐,还有!还有人家要来联姻的!还指明说要嫁给你,看得我一肚子气,我当下就把它给烧了……” 薛摩没有回话,就听着她在他耳边叨叨东家长西家短的,他本是不喜听这些的,可这样的雪夜,倒也让他觉得屋瓦间有了丝烟火气。 到了李蔻青房门前,薛摩脚尖轻蹬,门便开了,他一口气地直接把她抱到床前,刚弯下身想把她放到床上,哪不知李蔻青双臂用力一压,膝盖一顶,竟将薛摩猱翻在床上,她趁势跨坐到他身上! 李蔻青手上快速一过,将就点了薛摩的穴。 薛摩目瞪口呆地望着李蔻青,那模样甚是无辜,半晌没有动静,好似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到底干了些什么,厉喝道:“李蔻青!” 李蔻青匍下身,趴在薛摩胸口,两手握拳交叠在一起,下颏就搭在了上面,她一脸鬼黠地望着薛摩道:“夫君,我们圆房吧!” 薛摩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眼珠子乌溜溜的,像颗黑葡萄一般,他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李蔻青又道:“你不用动,我来就行了。” 薛摩被她哽得不行,气都不顺了,他蹙眉呵斥道:“李蔻青!你不要跟我得寸进尺!” 李蔻青看得出来,薛摩是真动怒了,她从他身上翻了下来,跪坐在床边,小声嘀咕道:“我只是太孤单了,有个孩子也好啊……” 薛摩翻身坐了起来,一脸不悦地打量着她,不得不感叹,李蔻青真是没有一步在自己的意料之内啊! “你!你不是被我点了穴么?”李蔻青看着薛摩,怔怔道。 “呵——”薛摩嗤笑一声:“就你那挠痒痒的力道,还想点我的穴?” 李蔻青见计谋不得逞,泄了气,瘫坐在床上,头垂得低低的。 fpzw 第295章 里应外合 薛摩一手杵着床,一手抬起李蔻青的下颏,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她,那模样甚是风流,甚至带了几分匪气,半晌,他咂了咂嘴道:“啧啧,想我薛摩那也是见惯了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嘶——” 他倒吸了口气,摇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真没兴趣。” 李蔻青一听惊骇地睁着眼,忙跳下床,窜到铜镜前,细细端详了起来。 啊……是有些憔悴,眼底一圈的黑眼圈,看上去像是老了好几岁,李蔻青越看越难过,忙提臂用肘弯遮了大半张脸,冲到床前,用另一只手去拽薛摩:“你先出去,出去!” 李蔻青把他拽起来后,真是连推带搡地把薛摩推出了房间,完全忘记了她本意是想干嘛来的,也是了,她那么喜欢他,在他面前,那一定是要漂漂亮亮的才行啊! 薛摩出了房门,摇着头,哑然失笑。 第二日一早,薛摩正从玉阶苑前往正殿,才刚到殿门口,魑、魅便形色匆匆地朝他奔来,道:“二城主,不好了,出事了!” “说!”薛摩眉心微皱。 魑、魅互视了一眼,神色仓惶:“焕年镖局……焕年镖局被灭门了!” 薛摩面色一凛,愣了一瞬,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一路上尘土飞扬,薛摩带了一行人马不停蹄地朝焕年镖局赶去,待他们赶到时,镖局门口堵满了人。 薛摩拨开人群,冲过庭院一看,镖局大堂内数十具尸体齐齐地排在地板上,身上一匹白布覆盖。 薛摩腿上一软,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魑搀住他道:“二城主小心。” 薛摩颤颤巍巍地进到堂内,堂内站着些景教弟子,薛摩望了他们一眼:“是你们处理的吗?” 堂内站出一景教弟子道:“是的,我们今天早上在这片区巡视,路过这里的时候,血腥味大盛,我们敲门,但是好半天都没人来开,大家顿觉不妙,破门而入后,院里,堂内横七竖八地,躺的都是尸体,我们通知了魑、魅总领,然后就将他们全搬进来了。” “我代他们谢谢你们。”薛摩神魂恍惚,这平地一片片的白,实在太刺人眼了,他突然眸光一亮:“没有生还之人吗?” 魑无奈道:“没有,焕年镖局所有登记在册的人,都在这了。” 薛摩眸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那……我袁兄的尸体?” 魑抬手往最里面指了一指。 薛摩缓缓走上前,蹲了下来,他手指捻着白布慢慢拉开,袁方年的唇色发白,脸上因为没有一丝血色,有些发青,他的颈部赫然一大道口子,肉微微往外翻…… 一刀封喉! 薛摩捻着布的手有些轻微发抖,他回眸,望向魑:“谁干的?” 魑道:“我查了一下,说是……说是行成镖局干的。” 薛摩微微眯了下眼,刚起身,魅便押着一人进了厅堂道:“二城主,不用你亲自去,我已经把人抓来了。” 薛摩循声望去,押着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是见过他的,薛摩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没有想起来名字,遂道:“你叫什么来着?” “小的陈行。” “噢,对了……对了……是叫陈行。”薛摩低声喃喃,倏地,他一抬臂,掌心一运气,陈行便从魅手中脱了手,像个被丢走的沙包一样,直线急速栽到了薛摩手里。 薛摩五指一合,紧扣着陈行的喉颈,站的近的人都能听到骨骼的咔嚓声。 “陈镖头!”魅进来时,行成镖局的镖师也跟着追了进来,如今看到这种场面,皆是纷纷上前。 陈行抬手阻止了,望向薛摩道:“薛老板,景教现在是连这种江湖由来已久的纷争都要管了吗?” “我一人死不足惜,可大家都看着呢,不能因为你和袁方年有私交,你便偏帮着他吧?”趁着薛摩手上松了劲,陈行捡着重要的话,从口齿间挤了出来。 “就是啊,薛老板,我们和焕年镖局是死对头,大家各凭本事说话,你不能这样偏心!” “是啊,当年袁方年劫了我们的镖,害得我们交不了差,我们可是损失了半个局的弟兄啊,又有谁为我们出过头吗?” “是啊,薛老板,你深谙江湖道理,不能这么偏心啊!” 行成镖局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嚷得薛摩头疼,他皱了皱鼻头,表情森肃。 陈行见状道:“如若薛老板气不过,硬要一人出来顶罪的话,陈行绝无二话,还请薛老板大人大量,饶过我镖局的镖师!” 薛摩闭目,紧紧抿着唇,终是松了手,陈行心底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话嘛,总要往冠冕堂皇里了说,命终归还是重要的,他可不想给袁方年陪葬。 “不管什么江湖恩怨,你万不该屠人满门!”薛摩话语低沉,怒气未消。 “薛老板,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啊!”陈行有些激动:“江湖规则,弱肉强食,你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位置的吗?!” 此话一出,薛摩眸色红透,心底的歉疚和悲恸如江河溃堤,奔流直下,他旋身一脚踹在陈行胸口上,陈行被踹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堂柱上,一口血喷了出来,行成镖局的人忙上前相扶。 “这不叫弱肉强食,这叫草菅人命!”薛摩厉声道:“魑!传我令下去,从今天起,再敢有灭人满门者,江湖群起而诛之!” 此话一出,行成镖局的人悻悻站在一旁没人再敢吭声。 袁方年死后,薛摩陪着袁家人守灵了三日,鳏寡孤独,稚子无辜,薛摩看在眼里,心上也十分不是滋味。 出了袁宅,他吩咐魑:“今后你命人多照看一点,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 魑应声。 薛摩一抬眼就见鬼骨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下了马道:“我刚从西都回来,就听闻了这档子事,现在……” 薛摩面色凝重,缄默不语,鬼骨往门内瞟了一眼,丧幡白布直映眼帘,他叹息道:“我进去给袁镖头上柱香。” fpzw 第296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一) 片刻后,鬼骨便出来了,可大门一闭,那啼哭声却好似还在耳边,鬼骨有些感怀,上了马道:“虽说我们走江湖的,生死也见得惯了,可这也忒不值当了!” 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回射月坛吧。” 暗处王之璧目送两人离开,耳边陈行悠悠松了口气:“呼——咱们二城主委实吓人,我还以为我这条小命真就要搁这了。” “放心,盟主说你命保得住,那就一定保得住。” 陈行连连点头道:“也是,他们亲兄弟,自然了解。” “不过,你演得倒也不错。”王之璧回望了陈行一眼:“那一番话说出来,要是我是二城主,我也是下不了手的。” “嘿!王总领过奖了。”陈行笑得春风得意。 “今后我们都先暗中联系,需要人手或银子尽管开口,等到合适时机,盟主自会昭告天下。”王之璧抱臂极目远眺道:“从前的景教有天下第一的涉远镖局,从今往后也会有!” 陈行拱手一脸严肃道:“我行成镖局定不负盟主所望!” 回射月坛的路上,薛摩有些蔫蔫的,鬼骨便一直讲着西都趣事,想让薛摩稍稍释怀些。 刚开始薛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后来慢慢也听进去了一些,便会细细盯着鬼骨看,这一看薛摩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鬼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道:“怎么,我脸上有字啊?” 鬼骨这一抹,薛摩反应过来了,疑惑道:“月余不见,你怎么白了那么多?” 鬼骨面庞线条硬朗,从前古铜色的皮肤,鹰眼挺鼻,面相自是十分锐利,如今,皮肤乍然变白皙了,整个人瞬时柔和了不少,怪不得薛摩看着有些不大习惯。 “呃……”鬼骨面色一滞,错开薛摩的目光,道:“冬天嘛,再说了我回西都就一直呆在夜行门,都没怎么出过门,变白一点也不奇怪吧?” “哦。”薛摩闷闷地回了一声,无意再深究下去,所以,他自是没有注意到鬼骨全身松了股劲。 薛摩心情不佳,马便驱得有些慢,鬼骨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你在思虑什么?” 薛摩目光迷茫:“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是行成镖局下的手。” 鬼骨耸耸肩道:“这不明摆着嘛,我听有目击者说,天还没亮的时候,见到大批人鬼鬼祟祟地出了焕年镖局,他们身上的衣服一眼便能认出确实是行成镖局的服制。” “况且陈行不是也承认了吗?”鬼骨有些疑惑,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嘛,还需要思虑? 薛摩剑眉紧拎,摇摇头道:“可是这事情说不过去啊……” 鬼骨来了兴趣:“怎么说?” 薛摩分析道:“焕年镖局和行成镖局确实矛盾已久,那这矛盾能拖那么久的根本原因,就是双方实力不相上下,那既然如此,一方一夜之间被灭全门,这难道还不够蹊跷么?” 薛摩这么一点,鬼骨如醍醐灌顶,道:“兴许是安排了什么内应,下毒啊什么的。” “没有下毒,况且……”薛摩叹了口气补充道:“我查过袁方年的伤口,似乎都没怎么打斗,直接被人一刀封喉!”薛摩说着用手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难道有什么武林高手暗中相助?马颠颠悠悠,鬼骨摇头晃脑道:“那你是在怀疑?” “有人是帮凶。”薛摩笃定道。 这点鬼骨倒也想到了,他忙问道:“谁?” “屈侯琰。” “薛摩!”鬼骨立即勒停了马,面色不善:“你怎么能这么随意污蔑阿琰,他现在远在陇右!” 薛摩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我早预料到你的反应了。” 鬼骨不依不饶地伸手去拽薛摩:“你为什么会怀疑到阿琰身上?” 薛摩也让流星停了下来,望向鬼骨,淡定道:“因为袁方年在武林大会上对他出口不逊!” “你!”鬼骨这下更生气了,面色涨红地辩驳道:“他堂堂武林之主,怎么会为了区区口舌之争而杀人?!” 薛摩饶有兴趣地斜睨着鬼骨,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鬼骨!你是不是对我哥有什么误会?” 鬼骨剐了他一眼,道:“我还想说,你是不是对你哥有什么误会?!” 苍天啊……薛摩心想,鬼骨对屈侯琰的敬佩和尊崇基本已经进入了病入膏肓的阶段了,没救了! 他摇了摇头泄气道:“算了,鸡同鸭讲。” “嗤!算了,对牛弹琴!”鬼骨不服,嘴上是一丝便宜都不让薛摩占了去。 两人回了射月坛,薛摩才进大殿便见柳无言一脸急迫地跑上前来,可是,继而看见鬼骨跟着走了进来后,她又立即收敛了神色。 薛摩一脸疑问地望向柳无言,柳无言却十分自然地躲过了薛摩的视线,开始询问起焕年镖局的事情。 柳无言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薛摩看得十分清晰,她肯定有事情要找自己,但碍于鬼骨在场,她不便开口,于是,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各回各苑了。 夜深,薛摩斜倚在花枝苑的门口,这个院落是柳无言所居之处,他在等柳无言出来,果然,子时一过,柳无言便出现在了薛摩面前。 薛摩道:“你今天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柳无言蹙着眉:“你今天和鬼骨待了一天,你就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薛摩凝神细想了一番,眸光一动,蹙眉道:“你指哪方面的?” 柳无言紧张地抓着薛摩:“你就没有发现他身边很冷吗?” 经柳无言这么一提醒,薛摩恍然反应过来,他在屈侯琰身边呆得时间太长了,身体里火蛊的耐受力非比寻常,以至于他并没有觉察到鬼骨有什么变化,可如今仔细一琢磨,他的肤色…… “他植入了冰蛊?!”薛摩惊诧道,柳无言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去找紫苏!”薛摩说着便要走,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不用去找了,我还以为你们深更半夜的要干嘛,原来是为了这个。” fpzw 第297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二) 鬼骨从拐角处窜了出来,薛摩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一探,一脸震惊不解:“你这是为何?” 鬼骨把手挣脱了出来,抱臂道:“你和阿琰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薛摩气急:“你以为这是什么好路数吗,你知道这对身体的损伤有多大吗?我是有血仇在身,又有断山刀在手,否则你以为我为了个焱火掌就愿意这样虚耗命数吗?” 柳无言也叹息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把封洪刀了,鬼骨!” 薛摩又道:“况且论武功,你已是在江湖上排得上号的,大仇已报,我们现在已经难逢敌手了,你又何必这样急功近利走这一条路呢?!” 若放平时,薛摩以为鬼骨定是会和他争论一番的,可是,意外的是,鬼骨面色十分平静,甚至望向他和柳无言的目光里有几分……感动? 鬼骨自然知道柳无言和薛摩这么紧张,都是为了他好,成年人是非好歹自然是要分得清的,鬼骨目光温润,软声道:“我不是为了图它可以功力大增,可以名扬江湖,我自有我的打算,到时候你们便都知道了。” “可是……”柳无言依旧一脸愁色。 鬼骨望向她道:“我还说你这几日一直睡不好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放心,我自有分寸。” 薛摩见状知趣地避嫌走了开去,他实际上很希望柳无言和鬼骨可以凑成一对,虽然他很早便知道柳无言倾心屈侯琰,可屈侯琰那般性情……薛摩叹了口气,一抬头竟不知不觉走回玉阶苑了。 过了些天,屈侯琰终于带着大队人马回了射月坛,舟车劳顿,还未好好休整,众人便齐聚青竹苑。 青竹苑内,一众虫师进进出出,分外忙碌,一看就是要做大阵仗,薛摩面有惑色,望向紫苏道:“是有人受了重伤吗?” 紫苏一脸意外,看着鬼骨道:“你还没有和二城主讲吗?” 柳无言在旁一听,心中隐隐不安,急道:“鬼骨你究竟要做什么?!” 鬼骨默然,神色宁静,他想起了举办完武林大会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鬼骨在青竹苑外踟蹰了许久,最后一狠心还是推开了门,青竹苑是紫苏所居之处。 院内异香弥漫,鬼骨踏草皮而过,草丛间时不时地窜出来几条小蛇,兴奋地朝着他吐了吐信子,在感知到是熟人的味道后,脑袋一垂,怏怏地又重新隐迹回草丛里,这是好说话的,调皮一点的,会张开血盆大口,显摆显摆毒牙,才甘心离开。 是以青竹苑根本不需要守卫,鬼骨走了好一段,才看见几个侍者,侍者见到他纷纷行礼,鬼骨开口道:“紫苏护法现在何处?” 一个侍者自告奋勇道:“鬼门主请随我来。” 两人行至一间屋前,门一开,烟气缭绕,异香甚浓,紫苏盘腿坐在一圈药炉中间。 她没睁眼,开口道:“鬼门主还真是稀客啊!” 鬼骨道:“我来找你是想询问点事情。” “你说。” 鬼骨道:“以你岭南老怪的蛊术和医术,就不能给盟主重新换一条人的手臂么?” 紫苏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定定地看着鬼骨,料想这次武林大会不仅仅是对屈侯琰震恸不小…… 鬼骨直截了当:“盟主于我恩重如山,我见不得他平白受此折辱!” 果不其然!紫苏笑道:“鬼门主,以屈侯盟主的性子,若能以其他人的手臂换上,他岂会不愿?” 鬼骨疑问道:“难道是你医术做不到么?”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紫苏面有不快。 鬼骨自知有求于人,放低了身段,行了个礼道:“是我言语不当,紫苏护法莫怪,还请明示。” 紫苏摇摇头,懒得跟他计较:“一般人的手臂,盟主用不了。” “为何?” “他体内有冰蛊,和普通人的身体差别甚大,所以哪怕有人愿意捐一条手臂给他,连接上也是用不了的。”紫苏解释完,心口不免一阵冷笑,这些人说到底,都还没她了解屈侯琰,他那种性格,要是随便一个人的手臂换上就能用,他还能独臂到现在?! 鬼骨思忖着紫苏话里的意思,试探道:“那意思是如果一个人体内同样有冰蛊,那么他的手臂,盟主是不是就可以用了?” 紫苏怔愣了一下,好像有点明白鬼骨此番的来意了,她笑了:“是,可是植入冰蛊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需要有极其深厚的内功基底来作为依托,否则便也只能遭其反噬,气血冰凝,全身经脉冰冻而亡。” “那依你看,我的内功基底可以吗?”鬼骨淡定问道。 紫苏惊了:“鬼门主是要?” “把我的手臂换给盟主吧。”鬼骨这句话说得那叫一个稀松平常,放佛他说的是“一起吃饭吧。”或者“今天天气挺好啊。”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紫苏瞪着眼睛怔怔然望着鬼骨:“为什么?” 鬼骨道:“当初我从道观出走,被捡到碎叶城,是盟主收留了我,是他供我衣食,教我武功,再到如今,洗刷掉我父母留在我身上那十恶不赦的印记,他于我,有再造之恩。”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报答他,于是我拼命练功,请缨先入中原,为他的武林来打基础。”鬼骨嘴角一弯:“可是,我觉得我现在找到了最好的报答他的方式。” 从前碎叶城的人都说鬼骨忠义,紫苏并不能解其意,她的概念里,江湖嘛,找到个大靠山,不还是为了自身发展,有谁会真的为这个大靠山上刀山下火海,豁出自己的性命吗? 她并不这么认为,可现在…… 紫苏慷慨一笑,面有茫然:“我自诩江湖中人,如今来看,倒不知是你们入这江湖太深,还是我紫苏入这江湖太浅?” 鬼骨叹道:“皆唯心罢了。” “冰蛊植入后,你的身体会寒气大盛,你全身的经脉气息都会被寒气所侵蚀,与此同时,你却会变得极度畏热嗜寒,个中滋味,没有亲身体验过,是无法想象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你可想好了?” fpzw 第298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三) 鬼骨默然,紫苏继续苦口婆心道:“你要知道,当年本是他们兄弟二人要一起施蛊的,是盟主先施的冰蛊,事成后,他便是死活都不肯让薛摩再施火蛊,我像这样说,鬼门主,可能明白?” 紫苏不知道该怎么把那种感觉形容给鬼骨,她曾经也试过一次,不过,半柱香后她就把冰蛊给逼出来了,她实在受不了那个罪。 “我想好了。”鬼骨的面容极其镇定,紫苏在顿了一瞬后,启唇道:“那便随我来吧。” 施蛊过程比鬼骨想象中要简单的多,然而,在他身上起的反应,说是暴风骤雨席卷亦不为过,他甚至觉得他的血液里有冰渣子在流动,虽是如此,可他的意识里却是燥热难当,他当下就脱了外袍。 鬼骨哑口无言,他终于知道这些年屈侯琰和薛摩究竟在承受着些什么,这名震江湖的背后,皆是常人所无法看到的苦痛和折磨。 紫苏看他脸色霎时白了几个度,刚把手搭上他皮肤,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缩了回来。 太凉了,像是摸着块冰一样,紫苏忙道:“鬼门主你先运气调息,用你的内力去压制冰蛊的气息!” 鬼骨闻言,盘腿席地而坐,半晌后,紫苏探了探鬼骨的手,发现有些回温,才长舒了一口气。 鬼骨睁眼,额上一层细密汗珠,两人相视,紫苏叮嘱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薛摩和屈侯琰那么勤于练功了么,这蛊虫确实可以助你功力大增,但是你必须要修炼出强大的内力来压制它,否则等它压过你时,你的命也就到头了。” 鬼骨点头:“我明白。” 紫苏接着道:“换臂之事,容后再说吧。” 鬼骨也自知,以他现在的状况,谈换臂,有些不自量力了,所以这一等便等到了屈侯琰从陇右回来。 “换臂?!”薛摩和柳无言几近异口同声惊诧道。 薛摩反应了过来,为什么鬼骨植入的是冰蛊而不是火蛊,他说他不是为了功力大进,原来是为了这个…… “鬼骨!你疯了吗?!”柳无言惊呼道,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疯狂了。 “我没有疯,盟主待我恩重如山,这是我想到能报答他最好的方式,我景教的盟主岂容他人在身后这般非议!”鬼骨双瞳里闪过的光愤慨而又坚毅。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无用,薛摩忙道:“紫苏,你有几成把握?” 紫苏眉头微敛,迟疑道:“不知道体内有蛊虫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估摸着大约五成吧。” 柳无言身形一颤:“才五成……” 当年是她将饿晕了的鬼骨捡回来的,是以柳无言一直觉得她对鬼骨有份责任,如今他竟要断臂报恩!虽然屈侯琰如若能健全,她亦是十分高兴,可要她看着鬼骨断臂…… 柳无言心中竟隐隐生出几分不舍,一时间红了眼眶。 薛摩沉吟了半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鬼骨,报恩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的,才有五成,若是失败了,你俩便有可能都断臂了,此事……” 鬼骨打断薛摩的话,道:“此事我心意已决,倘若不能功成,我亦无怨怼!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实非我本性,我鬼骨就图活个干脆!” 鬼骨望向紫苏道:“紫苏护法,我们进去吧,也别让阿琰等得太久。”说完两人便齐齐进了内阁。 “他这性子……”柳无言一垂眸,泪就落了下来,薛摩看在眼里,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鬼骨掀起帘子,进了内室,屈侯琰看见他,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光亮,他起身道:“紫苏同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在拿我逗趣。” 紫苏随后跟了进来,闻言忙道:“这么大的事,我怎敢当玩笑言?” 拿你的断臂开玩笑?!是活着不好吗?紫苏一阵腹诽,面上倒是风平浪静得很。 鬼骨见屈侯琰双眸粲然,精神抖擞,也不禁心上愁黯感怀,他才刚刚长途跋涉从陇右回来,紫苏只是随口一提,他便连休息都顾不上了,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青竹苑。 在碎叶城的时候,大家都畏惧他,自然没人敢说什么,可进了中原,武林大会上这么一折腾,断臂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鬼骨是知道的,自打武林大会后,屈侯琰连射月坛都不下了,唯一一次出门,竟还是远赴陇右…… 他愿意去当这个拔刺的人,他鬼骨为出生所累,半生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他都活下来了,断一臂又如何,他照样能好好地活下来! “自然是真的,我早有此意。”鬼骨看着屈侯琰,容色恳切:“你待我恩重,只要你想要,我胸腔里的这颗心脏都可以给你,又何论这条手臂?!” 屈侯琰身体怔了一怔,望向鬼骨的目光,竟沾染上了久违的水汽,他立即眨了眨眼睛,他是这江湖之主,怎能以羸弱示人? “谢谢你,鬼骨。”屈侯琰不善表达,但还是道了谢。 “你我兄弟,毋需言谢。”鬼骨看着屈侯琰一脸风尘仆仆,担忧道:“只是你舟车劳顿,现在适宜换臂吗?” “我身体好得很,倒是无妨。”屈侯琰望向紫苏,询问道:“依你看?” 屈侯琰心急火燎地赶来,其急切程度自是不言而喻,若是再拖延几日,怕是大家都未必能睡个好觉,遂道:“我刚才已替你二人把过脉,你们脉络畅通,气息无阻,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就是……” 紫苏面色一凝:“说到底这个成功率也只有五成而已,若是不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失败了,我鬼骨也无怨无憾!”紫苏见鬼骨这般坚决,便也不再有所顾忌,刚要开口,薛摩进来道:“你俩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紫苏和鬼骨相视了一眼,道:“那我先去看看其他虫师准备得怎么样了。”说完两人便退出了内室。 屈侯琰一脸疑惑地望向薛摩,正要开口,薛摩抢了先道:“焕年镖局的事,与你有没有关?” fpzw 第299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四) 话一出,屈侯琰就变了脸色,他还以为他是来关心自己换臂的情况,没料到一开口就是这等糟心事。 “无关!”屈侯琰斜睨着薛摩道:“你应当知道,事发时,我人还远在陇右。” 薛摩深呼了口气,望向他,口吻平静而坚定:“你发誓。” 屈侯琰眼露震惊,却又一脸的无可奈何,他一甩袍袖,在堂内焦灼地来回踱步,望向薛摩却见他是一脸的倔强,半步不肯退让,半晌后,屈侯琰终是服了软,站定手举三指,指天相誓:“天地为证,焕年镖局的事若与我有关,便叫我……” 薛摩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用我发誓!” “屈侯瑾!”屈侯琰彻底怒了,面色愠怼:“你何苦如此逼我,在你眼里是不是随便一个外人都比你这个亲哥哥来的重要?!” “你不敢?”薛摩斜乜着他,心底霎时凉了半截,他不敢,这意味着什么呢? 屈侯琰怒火中烧,他一把揪住薛摩的领子,拉至跟前,咬牙切齿道:“不管我做没做,我都不会拿你起誓!我这一生,绝无可能拿你起誓!” “滚!”屈侯琰大吼一声,使劲推搡了薛摩一把,薛摩后退着踉跄了几步,扶住墙站定,他冷笑了一声,嘴角弧弯里全是蔑意:“鬼骨为人正直忠诚,侠肝义胆,希望你换上鬼骨的手臂后,可以好好收一收你那颗动辄滥杀无辜的心,不要平白,污了他手臂!” 薛摩旋身出了门,屈侯琰拳头紧握,气到浑身都在哆嗦,怒意滞集于胸,他一抬手,屋内能砸能掀的,几乎是一样都没放过! 紫苏一进来,见一地狼藉,瞬时傻了,她不过才离开了一盏茶的时间,这兄弟俩究竟谈了什么,竟能让屈侯琰盛怒至此? 屈侯琰听见有人进来,一撇头,一双红眸恶狠狠地瞪视着紫苏,紫苏背脊一凉,战战兢兢道:“盟主,这……这臂还换不换了?” “换!” 当天夜里,在青竹苑最靠里的虫房内,终是实施了这换臂之术,射月坛总领之职以上的人,皆在门外候着,众人看着那些虫师端盆拎水,神色慌张,进进出出,也皆是为里面的两人都捏了把汗。 青竹苑内养了许多各异的飞虫,这个院落是不挂灯笼的,到了夜间流荧几近可以照明,一簇一簇,列队整齐,像极了正在巡逻的士兵,连绿色的草皮上都似铺了地灯,荧光闪闪,可众人似乎都没心思欣赏这光影美景。 薛摩见柳无言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神色迷惘,也只能上前好生安慰了她一番,毕竟里面那两人于她而言,都甚是重要。 夜深月凉,铺一地寒霜,薛摩想起那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倒也真是分外贴切。 直至天光大亮时,紫苏才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分外疲惫,想来其间也是极其耗费心力的。 众人一拥而上道:“怎么样,成功了吗?” 紫苏眸色一亮,笑容嫣然,她往旁边一错开身,屈侯琰疾步走了出来,众人皆往他的左臂望去,曾经空空荡荡的袖管,如今已然饱满,袖口处一只手赫然垂着。 他向柳无言伸出了左臂,惊喜欲狂道:“无言,我有左臂了!” 柳无言也是笑逐颜开,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屈侯琰这么纯真的笑容了,她轻轻用手碰了碰屈侯琰的左臂,面上小心翼翼。 屈侯琰环视了一圈,没有见到薛摩,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住了,眼里的光尽数散去。 他就那么恨他么,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来看看?! 柳无言见屈侯琰神色有异,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神往他身后示意了一下,屈侯琰连忙转身,便看到薛摩抱臂倚在门边。 他刚才出来的时候太激动了,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门边倚了个人。 屈侯琰的眼瞳里重新恢复了神采,他向薛摩艰难地伸出手臂:“弟弟,我有左臂了。” 因为激动他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他伸臂的动作还不十分顺畅,甚至有些迟钝,只能稍稍抬起一点点,可他的神情是那般真挚诚切。 在这一瞬间,薛摩想起了景教惨遭灭门后,他去昆仑山接他的情形,虽然那时候他十分的抵触他,可他眼里的愧疚歉意和他落下的泪水一样,真真切切! 薛摩长吁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像这样的屈侯琰了。 薛摩回过神来,伸出手去,捏着他的手腕按了一按,掀眸问道:“有感觉吗?” 屈侯琰把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一样,一脸的惊喜,哈——有感觉,竟然有感觉!只是行动还有些不便,但是无碍,他会让它慢慢康复的。 “有酒吗?”屈侯琰回身问道。 “有!”张旦一招手,王之璧便提了一坛进来。 紫苏忙道:“盟主,你手刚接上,不宜过量饮酒。” “让人去拿酒杯!拿酒杯!”屈侯琰推搡着魑、魅,激悦得面色都有些涨红,哪还听得进去这些,直道:“就喝一杯,就喝一杯!” 侍者立即便把堂里的酒杯在桌上依次摆好,王之璧提着酒坛图个快,也不停手,酒汩汩地满了一杯再一杯,有酒溢出来蜿蜒在桌上,像道小瀑布似得,溅洒在地面上,一室酒香。 大家传杯换盏,屈侯琰尝试着用左手端住酒杯,竟也就还端住了,愈发大喜,当然了抬是还抬不起来的,但是能端住这已经让他激动不已了,他用右手接过酒杯,仰首一口饮尽,众人一阵欢呼,纷纷庆贺道:“恭喜盟主!贺喜盟主!” 一片其乐融融,薛摩也欣慰地笑了起来,毕竟这手臂是为了他而断的,以他的性子,能捱过这些年,也实属不易,如今……薛摩想起鬼骨,一旋身,拐进了房间。 鬼骨躺在榻上,看到薛摩进来,朝着他扯了一抹笑,鬼骨面色十分苍白,看上去虚弱得很。 走动中,眼角余光扫过了一抹红,薛摩撇过头去看,只见案几上摆满了纱布,已经全部浸湿得血淋淋的,红得扎眼,一坨一坨的,大致一看,竟有十来坨那么多,薛摩不免激起了个冷噤。 fpzw 第300章 后来居上惹闲言(一) 薛摩走到榻前,还没开口,鬼骨便先启唇:“他是不是很高兴?” “非常高兴。”薛摩应声,眼眶瞬间一热,心头有股情绪,似热浪一般澎湃翻涌,薛摩小声嘀咕道:“鬼骨你这傻子!” “傻吗?不傻……”鬼骨自问自答,一双眼通透明净:“我鬼骨不喜亏欠他人,我也算了了一桩心头大事。” 话音刚落,柳无言便抬着一碗汤药进来,她将碗放到床头,蹲下身见鬼骨形容憔悴,而左臂袖管空空…… 其实柳无言在进来前是做了预想和心里建设的,只是如今见着鬼骨,心上一触即溃,她的泪水竟是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鬼骨一看心疼得紧,下意识地抬臂想替她擦拭泪水,抬到一半才发现银钩铁臂发着湛湛寒光,鬼骨身形一愣,便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柳无言见状,泪水愈发簌簌而下,见到她这般伤心,鬼骨心头竟隐隐生出丝暗喜,虽然鬼骨也知,她的伤怀也未必是因为男女情愫。 虽然方向有些拗扭,但鬼骨还是勉强抬起右臂,用手背去擦拭柳无言脸上的泪水,边擦边道:“你不要哭了,你看,其实现在不还是和从前一样吗,从前两个人三支手臂,现在不也还是两个人三支手臂,也没差什么。” 柳无言被他这歪理逗得破涕为笑,薛摩也笑着摇了摇头,亏他能想出这种安慰说辞,他见柳无言抬了汤药,正准备喂鬼骨,识趣地悄悄走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两人。 刚出了房间,薛摩便听得屈侯琰道:“我与张总领甚是投缘,趁着今天这大好时机,双喜临门,我景教护法之职,尚还有一空缺,我宣布,晋升张旦为我景教四大护法之一,此外王之璧是我从碎叶城带来的,晋总领一职,望你二人能让我景教如虎添翼,成就江湖霸业!” 话一毕,众人先是一愣神,显然对屈侯琰的决策有些意外,但他是一教之首,武林之主,其他人就算心头有想法,此刻也只能是唯命是从,纷纷向张旦和王之璧举杯恭贺,满堂那叫个其乐融融。 薛摩自然也是意外的,他瞥了眼张旦,说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只是觉得此人有些城府,应当还有些手腕,能在雁回宫蛰伏经年,还能一举获得屈侯琰的赏识,这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可以做到的。 紫苏见屈侯琰端着酒杯,又要满上,忙窜上前阻止道:“盟主,到时间了,我要替你的手臂施蛊,否则,过一阵你可能连这酒杯都端不住了。” 屈侯琰一听,眼露紧张,忙道:“那大伙都散了吧,散了吧!”说罢酒杯一放,立即就进了内室,说是风就是雨,一屋子的人大抵连他话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怔愣站在原地。 紫苏回身挑眉一笑,也跟着进了内室,她那话自然是诓屈侯琰的,可是若再由着他这么喝下去,手臂出了什么问题,到最后还不是要拿她是问,对付屈侯琰这类人,有时候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该骗的时候还是得骗! 这下众人便作鸟兽散,张旦和王之璧倒没急着走,两人到薛摩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属下见过二城主。” 张旦薛摩是见过的,但是王之璧却十分面生,总领之职,从前魑魅魍魉四人便是总领之职,这在景教可不是个小的职位,仅次于护法。 王之璧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薛摩面有疑色,忙道:“启禀二城主,我投奔碎叶城的时候,你已远赴中原,是以,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哦。”薛摩明白过来,缓缓走出了厅堂,张旦和王之璧就一左一右随侍身侧。 “你之前是一直听命于我哥的?”这话薛摩问的是王之璧。 “是的,你们那么多人远赴中原,这些年陇右的事总要有人处理,我便留了下来。”王之璧补充道:“但现在来中原了,我也是二城主的属下,二城主如若要王之璧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薛摩继续问道:“我哥这次去陇右便是把你们接了过来?” “是的。”王之璧应和道,面上不动声色。 三人缓缓踱步出了青竹苑,王之璧和薛摩讲着他离开的这些年陇右发生的事情,突然拐角有人声亢奋…… “那张旦不就在演武场上耍了套拳么,什么功绩都没打下,就这样,竟然也能当上景教护法?!” “嗐!说不准人家溜须拍马的功夫好呢!” “哎,能讨盟主欢心,那也是种本事,咱也别不服!” “我还真就不服了,都是景教的,哪个不是一刀一剑打上来的,还有这种靠着一张嘴皮子功夫后来居上之辈,我呸!” 薛摩站定没有再往前走,张旦和王之璧就跟在他身后,王之璧瞟了一眼张旦的脸色,虽然面上不表,可他眉眼一掀,凶光尽外露。 薛摩转身,往身后的另外一条路指了一指,率先调转了方向。 张旦神色一凝,微微眯了眯眼,极其不甘地瞥了拐角一眼,才悻悻跟上。 待张旦和王之璧都跟上后,薛摩开口道:“张旦,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 “不对!其一,我张旦不是眼高手低,阿谀奉承之辈,其二,他们却是面誉背毁,乱嚼舌根之徒!”张旦心有怨气,愤懑不平,从前他在雁回宫,人微言贱,那自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他也认了,如今,他已然今非昔比,却还要受人如此谤讥,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摩闻言,止了步,他一撇头细细打量着张旦,张旦倏尔反应过来,收敛了神色道:“不过,他们所言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薛摩顿了顿,道:“你如今过蒙拔擢,宠命优渥,遭人非议几句,也实属常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我代他们向你赔个不是。” 张旦一看,连忙躬身矮了一头,道:“二城主言之有理,属下岂敢,二城主切莫折煞了属下。” 第301章 后来居上惹闲言(二) 薛摩抬着张旦的手臂,将他扶正,道:“既如此,那你们便也去忙吧,我先回玉阶苑了。” 张旦和王之璧齐齐抱拳:“属下遵命!” 张旦望着薛摩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之璧,我们今后的路未必会好走啊,看样子,薛摩并不站在我们这边。” “何以见得?”王之璧有些疑惑:“他刚才不是对我们挺……” 因有顾忌,王之璧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不过张旦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地接上道:“你是想说他刚才不是对我们挺客气的么?” “哼——”张旦冷嗤一声:“你们家这个二城主,连对冯克那种人都能客客气气,我们?算什么!” 王之璧面有难色:“盟主我还能估摸出他所思所想,这二城主,对于我来说,简直就跟个谜一样,他这态度……” 张旦解释道:“如若他站在我们这边,刚才他就会走出去,本来就是那帮人背后嚼舌根有错在先,教训几句也不为过吧? “结果呢?”张旦眸色一寒:“他却带着我们绕了路,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叫我们打落牙齿和血吞,这还不够明显么?” 王之璧心上一凉:“那这怎么办,光能讨盟主的好,那是不够的,他这弟弟在盟主心上,那可真是重万斤!” “那又怎样?”张旦面不改色,眸色深沉,缓缓道:“一山不能容二虎,一派岂能容二主?只要这江湖还是屈侯盟主说了算,我等便毋需顾虑这许多。” 王之璧颔首道:“属下既已跟随了张护法,那便听凭张护法行事!” 张旦望着前路,袍袖里双拳紧握,从前,他是没有机会,这下,既已机会在手,那么,这条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夜里,薛摩睡得正熟,突然床尾一重,薛摩倏地睁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坐起身,毫不意外,床尾坐了个人,正是屈侯琰。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青竹苑吗?”薛摩望了眼他刚接好的手臂道:“你臂刚接好,若是有个万一,紫苏人就在那,也好处理。” 屈侯琰耸了耸肩:“不在这里我睡不着。” 薛摩白眼一翻:“我不会再逃走了。” “我知道!”屈侯琰语气有些不善,大约提起他失踪的事,他不高兴了。 “那你这又是在闹哪出?”薛摩勉强按捺住性子。 屈侯琰难得的语气温和:“小瑾,这世上我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你的存在让我安心,让我放眼不会觉得,这天下偌大,却孤孤单单仅有我一人……” 又来?!薛摩出言打断道:“那如若有一天我死了呢?” “你怎么会死?”屈侯琰瞪着黑眸,一脸惊诧。 这下轮到薛摩更为惊诧了,他无奈道:“哥,是人都会死的。” “不会的!就算你死了,我都要把你救活!”屈侯琰一脸固执说得十分认真,薛摩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望着他,哑口无言。 “我今晚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没有设计焕年镖局,我不发誓,是因为不管任何事情,不管我做没做,我都不会拿你发誓的,不可能拿你来发誓的!”屈侯琰说着这件事情,神色有些激动,双眼却分外真诚。 看着他的双眸,薛摩突然就心软了,也许真的是他冤枉他了,薛摩道:“好,你说没有,那我就相信你。” 屈侯琰身形一顿,似是终于松了口气,薛摩接着道:“哥,你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张旦如此高位,张旦此人,心机深重,宽宥不足,于景教于他都未必是件好事。” 屈侯琰敏锐地觉察出了异样,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今天我和张旦、王之璧同行时,听到了几位执教对此十分不平。”薛摩把详细情形描述于屈侯琰。 屈侯琰对此倒似是十分的不以为意,道:“可我和张旦甚是投缘,他十分合我心意,至于建功之事,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是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听屈侯琰这么说,薛摩也没办法,无奈地耸了耸肩,只道:“夜深了,那便休息吧,你那手臂须得静养才行。” 屈侯琰点了点头,走到窗边凉席前,缓缓躺了下去,他以前躺下的姿势甚是潇洒,像尾滑溜的鱼,此时有了新的手臂,倒是小心翼翼起来,薛摩看在眼里,无声地笑了笑,也睡了下去。 昏暗中,薛摩睁着眼睛,望着帐顶,陷入了沉思…… 柳无言曾经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经历过彻骨的痛苦时,偏执就在所难免了,而对于屈侯琰,那则更甚,已非人力天时所能改变。 当时他以为柳无言指的,是重返中原之事,如今看来,已然不仅仅是如此了…… 屈侯琰对他的控制欲是越来越强了,他抓着他,像攥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在碎叶城的时候,屈侯琰也十分偏执,只是如今,大仇已报,江湖已定,这份偏执不仅没有一丁点儿好转,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 一直以来,哪怕屈侯琰掌控自己过分了些,薛摩都并不怨怼于他,他被告知父母双亡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亲身经历那样的屠戮,没有亲眼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在自己的眼前,因为如若自己亲身经历时,也许做得也未必能有他好…… 薛摩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他刚到碎叶城的时候,屈侯琰也不过才十二岁,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是天天晚上都做噩梦,每当被噩梦吓醒时屈侯琰就跑来他床尾,怔愣愣地坐着。 那时候屈侯琰还没断臂,薛摩也还没有原谅他,有时候午夜醒来看到他坐在床尾,薛摩都是忿忿一脚直接把他给踹了下去,哪怕他是泪流满面,薛摩都一点不觉得可怜。 他那时候是真真正正地厌恶他,他无法想象怎么能有人独占欲会那么强,为了独占父母的爱,竟然可以吃下药让自己生病,他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谅。 后来,屈侯琰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薛摩也踹累了,便懒得理他了,他便就这样,半夜惊醒后,会跑来坐到他床尾,一坐便坐到天亮。 薛摩突然想起,不仅是屈侯琰,秦英也是,哪怕到中原了,哪怕事隔经年,秦英也依旧会半夜被噩梦惊醒,薛摩突然庆幸起来,那样的事,他没有亲身经历,是不是也算是种幸运,否则又如何挨得过这岁月漫长…… 乍然想到秦英,黑暗中,薛摩漠然冷笑,已经年余没有见过他了,看吧,哪怕是一起行走了这么多年的兄弟,真到离散时,也不是不可以的。 天清月朗,在记忆浑浑噩噩的拉扯中,薛摩终是睡着了。 第302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一) 第二日,大清早张旦和王之璧便去见了屈侯琰。 “你们想去江淮?”张旦的话还是令屈侯琰有几分意外的,他问道:“为什么?” 他本以为张旦会说建功立业,一抒抱负什么的,哪知张旦回答的那叫一个直白:“不知盟主可有听过一个词,叫衣锦还乡。” 是啊,要展抱负,哪里不能去,怎么就非得是江淮了呢?屈侯琰望着张旦,笑了起来。 张旦继续道:“我一定要让曾经践踏欺辱我的人,也来尝一尝那是种什么滋味,就是不知盟主肯不肯给属下这个机会?” “哈哈哈哈——”屈侯琰畅快地笑了起来:“你这脾气真是太对我心意了!给!怎么不给?!” “当然了,我也不单单是去耀武扬威的。”张旦向着屈侯琰行了个大礼道:“二城主坐镇射月坛,秦护法又不知去向,现在的江淮一带也时常会出点乱子,我此一去,定会给盟主一个不一样的江淮!” “好!准了!”屈侯琰袍袖一挥,道:“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张旦和王之璧抱拳,齐声道:“属下领命!” 两人即刻便带了人启程,还未进江淮,王之璧便道:“盟主给我们安排了个宅子,我先派一队人过去打理一下,到时候……” “不用。”张旦打断他道:“一进江淮,我们便去拿下攻无不克。” “攻无不克?”王之璧有些疑惑,这是个什么地方? 张旦解释道:“攻无不克赌坊,江淮最大的赌坊,冯家的赌坊。” 王之璧反应过来:“雁回宫的那个冯家?” “自然只能是他家!”张旦冷笑,在江淮没有最硬的后台,想开最大的赌坊,这是不可能的。 王之璧是知道张旦断指一事的,他忙道:“你是手指难道就是?” “呵——”张旦眸光阴寒:“冯胜、冯子骄,我张旦要回江淮了。” 王之璧连忙道:“那我得先派人去把战无不克围了,景教的江湖告令已下,如若他们知道是你,肯定会有所防范的!” 张旦轻声启口:“不用。” 王之璧疑惑道:“为何?” 张旦问他:“那告令上怎么写的?” 王之璧细细琢磨起来,道:“具体记不得了,但大致意思就是二城主久居河洛,将派景教白虎法王张旦护法前往江淮,主持一众派系。” 张旦笑道:“那不就得了,上面写的是张旦护法,可不是雁回宫马夫。” 王之璧听出点苗头来了,但还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张旦俯下身,抚了抚马鬃道:“整个雁回宫和冯家的人都叫我马夫,他们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就算他们曾经听过,可他们也记不住,一个马夫的名字。” 王之璧明白了过来,张旦接着道:“进江淮的时候分批进,尽量动静小点即可。” “好,我会去安排。”王之璧道。 “唉——”张旦长叹了一口气,拉着马缰仰首望天:“可惜!太可惜了!可惜冯克和白正光已经被薛摩给收拾掉了,否则这将是一场怎样好看的大戏啊!当真……是可惜了!” 张旦眸光一黯,一甩马缰,厉喝一声,马如迅猛出洞之蛇,向前驰去。 “击这个!用棋击这个啊!” “击他!击他!” “完了,完了,我们可是下了注的啊!这把要输!” 扬州垂柳堤边,人声嚷嚷,这垂柳堤本是一处码头,然一艘巨大的三层画舫将码头堵得严严实实,所以,这垂柳堤本也不做运输之用。 刚才的喧沸之声便是从这艘三层画舫里传了出来,王之璧一行人站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有些渺小。 只见这画舫木料考究,雕工精良,上饰于喜鹊、元宝,祥云,貔貅等各式各样吉祥彩绘,锦缎罗帷掩窗,有浮香淡淡飘来,最上一层皆是亭阁样式,一眼望去有三亭盖并排,飞檐翘角,好一个雕梁绣柱,画栋华阁。 甲板的最前端张巨帆,上面赫然写着“攻无不克”四字,尾端船舷处插了六面旗子,上面皆画了通宝铜钱的样式,迎着风,招展声飒飒。 果真如张旦所言,冯家的这个赌坊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看不到一点戒严的架势,甲板上有人在巡视,但极稀,约莫也就七八来个,大抵是地头蛇横行惯了,有雁回宫做靠山,料想也不会有人敢来放肆。 王之璧突然觉得好像人有点带多了,除了码头上这些,他安排了不少手下潜伏在周边,如今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王之璧道:“上了舷梯后,把甲板给我占了,厅门守好了。” 左右二使互看了一眼,道:“总领,不需要等张护法过来么?” 张旦自打进了扬州,便说要去一个地方,去去就回,让他先来攻无不克赌坊,于是,现在这里领头的便就只有王之璧一人。 “杀鸡焉用牛刀啊!”王之璧嘴角噙笑:“我等足矣。” 这时候,甲板上的一个巡卫终于发现码头上的这拨人不太对劲,可还未来得及出声,一箭直贯咽喉,他应声倒地的间隙,王之璧的人迅速占领了甲板,左右使一人拽着一个巡卫的尸体,站在厅口处,门童吓得都愣住了。 只见他二人抬臂一挥,两具尸体走了个抛物线,甩在了赌桌上,弹棋盘都被撞飞了,棋子散落了一地,那些赌徒望着桌上的尸体,虽然惊慌倒也还算镇定,倒是有些女眷被吓得惊叫连连。 所有人不约而同朝着厅门望了过来,堂内一壮汉朝着伙计道:“上楼去通知冯公子。” 话一毕,厅内刀剑出鞘声频起,厅内的守卫皆是剑客,壮汉上前道:“还未打照面便下如此狠手,未免不合江湖规矩吧?” 王之璧一到厅前,便听到了这句话,进了堂厅看着壮汉,用下颏示意了一下赌桌上的尸体道:“他们不算照面么?” 壮汉看来人面无惧色,惊讶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王之璧答非所问:“我要见你们当家的。” 第303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二) “我在这里。”话一毕,众人皆回头看去,只见楼梯上站了一锦衣公子,正是冯子骄,他手里把玩着几颗骰子,旁边站着一绫罗华裳的妙龄少女,冯子骄看了一眼赌桌上的尸体,再望向王之璧的时候,眸光寒冽。 冯子骄上前道:“都已经先出手了,是不是应该自报一下家门。” 王之璧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月牙状的令牌,众人一见,隐隐有人惊呼出声:“盟主令!” 自打屈侯琰当上这武林盟主后,就向归附他的派系掌门下发了这盟主令,除此之外便是景教四大护法执有此令,江淮有些什么江湖派系,冯子骄自然是知根知底的,而眼前的人他并没有见过,再联想到之前江湖告文说景教白虎护法将前往江淮,那么…… “阁下是景教护法?”冯子骄蹙眉道:“薛老板虽说现已不在江淮,但怎么说我和他也算旧识,你们无缘无故上门就杀我守卫,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敢问一句,薛老板知道吗?” 王之璧道:“我不是景教护法,护法他现在正在来的路上,还请各位稍作休息,等他片刻。” “欺人太甚!”冯子骄冷喝一声,一使眼色,两名护卫便拔剑出鞘,齐齐向着王之璧刺去。 王之璧飞身一跃,越过了第一个,猱身一展双脚夹着后面那个护卫的脖颈,整个人仰面几乎与地面成了水平,那护卫的长剑恰好就在他背下,这种角度却是一点都伤不得王之璧。 王之璧腰身一展,双臂往后一旋,恰巧抱住了前面那个护卫的脑袋,只见他双手用劲一掰,“咔嚓”一响,骨断之声,那护卫的脖颈硬生生被拧断了,脑袋几乎与身体成了一个诡异的直角,与此同时,他双脚旋向一用力,又是清脆一声响,听上去叫人毛骨悚然。 王之璧飞身站定,他双脚刚沾地面,那两名护卫便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双眼露白,死不瞑目。 王之璧的速度太快了,他们的剑根本就还来不及沾他一根头发,就已经命丧黄泉了,一赌坊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刚才那系列动作,放佛就在眨眼之隙,便已完成。 众人怔愣愣地望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满堂静悄悄,忽而,一个尖锐的女音栗然响起,众人似是才反应过来,尖叫着惊慌失措地朝着船舱的最里面躲避,场面十分仓惶,好似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一般。 这样一来,那一排持剑的护卫便被推到了最前面,他们个个面有骇色,却也只能持着剑,跺着脚,来缓解这份惶恐紧张。 冯子骄也愣住了,他知道屈侯琰和薛摩那自是武功盖世,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手下的护法竟也这般武艺高强,冯子骄忽然反应过来,是啊,这人还不是护法! 王之璧面无表情道:“我在陇右对付的,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下狠手下惯了,你们还要再来么?” 话毕,那些个护卫齐齐望向了冯子骄,冯子骄咽了口口水,以掩饰心头的惊惶。 最里面有人哭嚷道:“本公子就是来赌个钱,我一不偷二不抢的,为何要受这个罪啊,求求这位好汉,绕我一命啊!” 此话一起,那些赌徒,纷纷讨饶,大致也就是他们只是来赌钱寻个乐子的,不想把命交代在这里。 一时间人声沸沸,吵嚷得很,王之璧有些烦躁,厉喝了一声,众人吓得瞬时噤了声,王之璧这才开口道:“想活命,那你们就好好呆在这里,等我们护法过来,只要你们在这门内我就能保你活着,但是,出一个,必死一个!” “好好好……我们等着!我们等着!”众人连声应允。 冯子骄见势,窜天响塞进了袖缝里,他觉得还是等那个什么护法来了,再说不迟。 他拉了把椅子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这江淮地带,从来只有他们欺人的份,这一下子调转了风头,着实有些憋屈。 端平路依旧繁华如往昔,并不因人事变迁而有一丁点儿变化,张旦站在这条路上,心头思绪万千。 他抬起他的右手,手上只有三根手指,望上去有几分怪异,也有几分丑陋,让他莫名想起某种动物的脚趾,他笑着摇了摇头,想起了前年的一幕场景。 “这里怎么躺着个人……你还好吗?”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听上去很清脆,张旦微微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模样十分清秀,就是脸上长了些雀斑,可却衬得她更可爱了。 张旦想起自己一身脏污,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便又立刻别过头来,蜷缩起身体,像是要找个缝钻进去一样。 他被打得有些严重,呼吸口气肋骨两侧都是疼的,手指又一直在流血,他是实在走不动了才会躺在这墙角,想着休息一会,倒没想,会遇到一个好心的姑娘。 “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姑娘见他衣服上都是血渍,蹲下一看,惊诧道:“你的手指呢?!” “去找个大夫看一下吧,你这样要好好包扎的呀!”姑娘微微蹙起了眉。 张旦觉得实在难堪,他紧咬着牙,勉强站起身来,可刚一要走,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他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住。 姑娘看他的断指还在滴血,忙从腰间扯下手帕道:“我先帮你稍微包扎一下,然后你去看下大夫吧。” “别……我身上脏。”张旦知道自己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他自己都嫌弃自己,怎么能…… 他想躲开,可是身上疼得紧,姑娘眼疾手快,趁着他挣扎的这个间隙,便上手替他包扎起来,见张旦疼得直吸气,姑娘便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雁回宫的马夫。”张旦答得十分顺口。 “呵——”姑娘笑了起来:“我是问你名字,你是马夫,那也总不能叫马夫的吧,人总有名字的嘛。” 张旦愣了一下,一直以来,当有人问他是谁时,他都答,我是雁回宫的马夫,这些年他也习惯了,并不曾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天…… 张旦心上一暖,仔细看着姑娘的面庞,开口道:“我叫张旦,弓长张,旦夕祸福的旦。” “包好了!”姑娘一抬眸,张旦又立马垂下眼睑,姑娘道:“但是你得赶紧去看大夫,要我送你去么?”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见姑娘还想说什么,张旦急忙道:“真不用了,你快走吧。” 姑娘见他畏畏缩缩,这般抗拒,便叹息了口气走远了。 第304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三) 张旦没有去看什么大夫,他拖着疼痛的身体,艰难地尾随着姑娘,最后,他看到她进了月满楼…… 今时今日,张旦站在月满楼前,静静地看着这座雕梁画栋,沉郁的脸上难得露出那么一星半点动容之色。 “张护法要进去吗?”随从见张旦一直盯着这栋小楼,出声问道。 张旦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雪白的绢面上隐隐有血色,他不悦地蹙了蹙眉头,他曾洗过无数次,可这血迹依旧还是洗不掉。 月姨见门口,站着一行人,就这么望着月满楼也不进来,她心生疑窦,出门走至张旦面前,道:“这位公子,你站在这望了好一会了,也不嫌累,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 张旦负手将手绢藏至身后道:“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开始表演?” 月姨道:“现在天色尚早,自然是还没开始的。” “嗯,我会再来的。”张旦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月姨蹙眉望着张旦的背影,这人有些奇怪,虽说奇怪的人她也见多了,可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以前还在雁回宫当马夫的时候,每每路过端平路,张旦都会朝着月满楼望上一眼,有时候,寥寥几人在品茶,有时候,宾客满座在赏曲,他知道那个姑娘是月满楼的乐伶,但是他一次都没有进去过,任里头再热闹非凡。 扬州出了名的繁华地,他若进去,以那时的身份,太格格不入。 一路上沉浸在回忆里,等他回过神来时,一艘巨大的豪华画舫映入眼帘,张旦一扫沉湎之色,一双眼阴鸷得叫人不寒而栗。 待张旦踏上舷梯,甲板上的侍从便齐声道:“属下见过张护法!” 王之璧闻声向厅外看去,堂内众人听说景教护法来了,一个个亦是翘首望着,毕竟他们的命现在可是握在这位护法手上。 张旦进厅的那一瞬间,因为逆着光,众人只晓得这人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并没能看清他的样貌,直到张旦又往厅内走了几步…… 厅内鸦雀无声,然后一个赌坊护卫的剑“哐铛”一声掉在了地上,众护卫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睛里都能看到对方心凉了半截,冯子骄玩着骰子的手也不动了,他目瞪口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张旦扫了一眼剑掉在地上的护卫,继而又瞥向冯子骄,那目光,不是恶毒两个字可以概括其一的。 那些躲在船舱后的赌徒,虽说也没见过张旦,可一望他那眼神,一下子都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人躲在人群里小声嘀咕:“完了,寻仇!一定是寻仇!我他娘的怎么那么倒霉,来赌个钱还摊上这种事!” “你!你……你不是雁回宫的马夫么?!”冯子骄望着张旦,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 “怎么,有人规定过从前是雁回宫的马夫,现在就不能当景教的护法么?”张旦从最近的一张赌桌上,抓起一只骰子,边把玩边道:“冯子骄,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你……你是叫张旦吗?”冯子骄这才想起他看过的江湖告令,“景教护法张旦将赴江淮”当时他只是匆匆一瞥,来就来呗,之前薛摩在江淮,不也和他相安无事,他自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张旦就是从前的雁回宫马夫! 张旦将骰子放下,掀眸望向冯子骄:“我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的!景教的江湖告令,到江淮也有三日了吧?” “你自己都把握不住你自己的命,那也就别怪我了!”张旦说完,遽然出手拗着冯子骄的胳膊便把他给摁在了赌桌上。 冯子骄被他摁得动弹不得,想也是,这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若论力气怎么可能敌得过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的人,更何况,张旦的武功明显更胜一筹。 “狗贼!你当初砍我指头的时候,砍得是不是很爽啊?!”张旦脸上戾色横生,一出口都明显能听得到那种咬牙切齿的狠劲。 冯子骄的手被他拗着,感觉力道再重一点,怕是都要断了,可即便如此,也不知这冯子骄是平时没吃过亏,还是到这个关头了都还没认清形势,不求饶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开口道:“你出千啊,整个江湖赌坊都知道这个规矩的,出千可以,不被发现,那算你技术好,可要是被逮到,都是要留下一根手指的!” 冯子骄嚷嚷起来:“大家来评评理,都是来赌坊赌钱的,这规矩大家都知道的啊!” “出千?!”张旦冷笑一声:“那我问你,我出千了吗?我出没出千,冯大公子难道不是应该很清楚的吗?!” “难道不是你们庄家出千,被我给逮到了,你们赔了不少钱,所以记恨于我,你们知道我和李家老三关系不错,然后买通了李家老三,哄着我来攻无不克,然后做局栽赃,砍了我两根手指的吗?!”张旦一口气说完,极其顺溜,都不带喘的。 躲在船里头些的赌徒,听了这番话,一下子絮絮起声,议论了起来。 “这么卑鄙的吗?” “嗐!要是我,我也要报仇!” 到这一刻,冯子骄才恍惚反应过来,今天求饶肯定都是没用了,他朝着那些持剑护卫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当初下手打他大家都有份,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赶紧上啊!” 那些护卫恍然反应过来,正要朝着张旦出手,王之璧和左右使刀已出鞘,用刀一个格挡,纷纷接了过去,这赌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么两伙人一打起来,那刀光剑影像是分分钟就会招呼到自己身上一样,躲在里面的赌徒现下更是惊叫着朝角落里挤了,这样一来,倒是苦了紧挨在最里面的人,都快被挤得变形成肉饼了。 两方相斗,还没走十招,那些赌坊护卫已经死了一半,剩下寥寥几个,自是不敢上前了,他们踌躇着互相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信息。 第305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四) 敌强我弱,情势不妙的十分明朗,他们将兵器一丢,纷纷跪地求饶道:“张护法,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一命吧……” 张旦嘴角一勾笑得森冷:“那时候,你们有饶过我吗?你们那么多人打我一个,我可是肋骨都断了四根呐。” 张旦这话咬字那叫一个轻飘,那种程度仿若不是断了四根肋骨,只是掉了四根头发那般无关痛痒,不值得一提,可是那些护卫一听更是哆嗦得紧了,恨到咬牙切齿也许还能揍一顿,出出气,兴许也就保住条命了,那这种呢? 果不其然,张旦向王之璧使了个眼色,他携左右使持刀一阵疾行,杀几个连兵器都丢了的护卫,着实易如反掌,有的护卫到死时都还惊恐得睁着双眼,里面盛满了绝望,也许他们到临死时都不曾料想到,曾经一时的血气方刚、拳脚相向竟能埋下要人命的祸根。 须臾间,这堂内一下子倒是空旷了许多,只是地上躺得横七竖八,走两步便会踢到一具尸体,张旦嫌恶地看了眼地面,出声道:“全都丢下去!” 船后的赌徒们,听着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一阵心惊肉跳,有些不禁吓的,双腿直打摆子,再不争气一点的,脚一软就直接瘫了,难得还有几个胆子大的,敢往窗外瞄上一眼,只见尸体随波起伏,大抵是要飘到江海里面去了…… 冯子骄被张旦的手下给摁着,弓着腰,脸擦在赌桌上,磨得都有些泛红了,不过他已经没有挣扎的动作了,像甩在砧板上待宰的鱼,连扑腾两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口,无力的翕合。 张旦走到他旁边,反手杵着桌沿,脚一蹬,坐了上去,他斜乜了一眼冯子骄,道:“冯大公子真是让人高看啊,都这个时候了,竟也不求饶!” 冯子骄道:“我现在求饶还有用吗?” “那你求个看看,把我哄高兴了,兴许我也就不计较了。”张旦顺手拿起骰子在手里把玩。 冯子骄一脸讥笑道:“你要杀便杀吧,要我向你求饶,你配吗?!你这种出生的人,就算在江湖混到了高位,别人说起来,那也不过是我们雁回宫低贱下作的一介马夫,永远难登大雅之堂,要本公子向你求饶,我呸!” “好!有种!”张旦起身鼓掌,倏地,眉眼间皆是淬毒的光,他一把抓起冯子骄的手,一口含住了他的小拇指,冯子骄身形一颤,随后撕心裂肺地嚎叫了起来,张旦唇瓣上都是血,他嘴里叼着一截断指,眸光阴毒。 众人怔怔地看着张旦就这么把冯子骄的小指给咬了下来,船后舱隐隐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这些赌徒里有好些都是富家纨绔,也不知道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要平白来受这一遭,这留下的心里阴影应当是无法估量了! 冯子骄疼得直倒吸气,张旦揪着他后领,口齿碾展:“你说的没错,不管你求不求饶,老子都不会饶了你!恶人就该有此恶报,我会一片一片割下你的肉,然后把你的骨头磨成骰子,一颗颗挂在这攻无不克赌坊里!” 整个画舫里,鸦雀无声,周遭空气凝滞,安静得就像深海里的断崖,还毋需跳,只是朝那魆黑的深渊凝望一眼,恐惧便会顺着每根神经急速传达,最后再从毛孔里迸发出来。 似是终于反应过他的话来,冯子骄惊骇地睁着双眼,他嘴唇哆嗦:“给我个痛快!听到没有?!给我留个痛快!” 到底是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惯了,冯子骄连求人,都透着一股命令的口吻,张旦冷笑:“我全尸都不会给你留的,你还想要个痛快?!来人,带上去,弄死!” 很快,冯子骄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从楼上传了下来,众人听得头皮直发麻,可冯克却像在听什么抒情背景音乐一般,在船内来回踱步,头还跟着晃了起来,表情十分享受。 张旦望了眼船舱后的人,笑道:“你们要庆幸这攻无不克赌坊建得足够华丽,还上下分层,不然,就在你们面前处理的话,我怕把你们都给吓出毛病来。” 张旦这话说得不严谨,就以现在好些人惨白的脸色来看,怕是已经吓出毛病来了。 张旦随后摇了摇头,叹道:“算了,吓没吓出毛病已经不重要了。”他望向他属下道:“全都杀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了一瞬,好似没反应过来他刚才说过什么,直到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有人哭哭啼啼地呜咽了起来,这帮赌徒才终于回过了神。 之前陪着冯子骄的妙龄少女,跪地哭诉道:“我是冯狗硬买来的,我和你同病相怜,也是个可怜人,求求你绕我一命吧!”张旦眸光如死潭一般,波澜不惊,毫无怜悯之色。 “别杀我们!我们与你无冤无仇!求你积积德放我们一条生路!” “是啊,求求你了,别杀我们!” 有人开始讨饶了,但讨饶就要有讨饶的样子,直到此时,一些富家纨绔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他们活见鬼似得遇到了个什么样的人了! 有一个小公子立马窜了出来,将身上的银钱全部堆到了桌上,不仅如此还有玉佩手玩也悉数堆了上去,最后想起宝石顶戴上有颗红宝石,硬生生地把那颗宝石从帽子上给扣了下来,手指甲都给抠出血了! 大抵是真的吓傻了,他完全不用扣的,直接把宝石顶戴丢桌上不就完事了,可能年纪有些小,来这世上走一遭,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一时间有些懵了…… 小公子可怜兮兮道:“我爹老来得子,我家就我一个男丁,还靠我延续香火,这样,你放我回去,我给你钱,我家有很多钱!我求求你了,我不想死在这……” 张旦眸光一软,当然他不是看着小公子吓得血色全无的脸,而是看着桌上堆的钱币,眸光一软。 众人一看有戏,纷纷上前,一个钱袋一个钱袋得往上摞,很快一张赌桌堆得像座小山那么高,有人竟把自己的外袍也脱了下来,堆在上面,想来必定是金丝线绣的吧?! fpzw 第306章 攻无不克银钱响,大难临头犹不知(五) 张旦看着面前的赌桌,双眼放光,他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啊?!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有人生来就拥有一切,而有人却注定要遍体鳞伤、绞尽心血地往上爬! 张旦望了领头的那个小公子一眼,他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被吓得涕泪横流了,张旦心头缄默,他断了四根手指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呢,可不可笑啊? 不过他们这么一番举动,倒是推翻了他之前的一个想法,他要报复的可不止冯子骄,还有冯胜那个老家伙呢!他从前是想直接杀了一了百了,可是这帮人提醒了他,冯胜可是当地有名的富贾呢,那么,试问,他的命,值几钱呢? 王之璧上前道:“那他们……” “他们说的也不错,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不过运气不好,仅仅因为正巧这个时候出现在攻无不克赌坊,就要断送性命的话,要是我,也会不服的!”张旦此番话一出,众人似是都松了口气。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江湖人可以按江湖的规矩办事,可这些赌徒也并不全是江湖人士,就这么犯下命案的话,势必是要惊动官府的,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其实他也不好交代。 “不过……”张旦启口,仅仅两个字,所有人的心似是又提到嗓子口了,张旦接上道:“今天夜里,一个人都不许走,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只能请你们在此将就一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连连点头,现下当然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而至于是睡香枕软榻,还是席地而卧,这些就都不要紧了。 张旦走到甲板上,王之璧跟上道:“你的意思是?” 张旦负手望着江水泱泱,笑了:“今晚我们就去会一会冯老爷,我倒是给忘了,有冯家这么一个大富贾做后盾的话,我俩定是能将江淮的江湖派系治得服服帖帖,再者还有雁回宫,从前雁回宫那一套我要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交给教主的赏银越多,我俩在江淮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王之璧瞬间就意会了张旦的意思,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做准备。” 夜幕压境,冯胜和他的女婿才刚进院门,两把锃亮的匕首就从颈后齐齐抵住了他们的咽喉,来人轻声道:“敢问冯老爷的命,值几钱啊?” 冯胜愣了一瞬,随即怒斥道:“放肆!哪里来的小毛贼也敢来威胁老夫?!” 张旦笑出了声,这冯家的人还真是一路子德行,被人拿住了命,还能这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来人!救命!快来人!”冯胜的女婿高喊了起来,要是以往,雁回宫的护卫早该闻风而到,而此时,整座庭院几无声响,他皱起了眉,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未几,两列黑衣人从大宅内走了出来,厅门一开,厅内灯火通明,偌大的厅堂中央捆了数十人不止,而最前面的正是冯老夫人,和他们的女儿,以及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童。 他们嘴里全部被塞了布条,此刻看到冯胜全都扭动挣扎起来,喉嗓里发出呜呜的闷哼声,冯胜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不简单,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两列黑衣人上前道:“启禀护法,事情都已办妥,冯家家眷仆从全部都在厅内,雁回宫护卫全都绑在后院,无一人遗漏。” “护法?”冯胜惊诧道:“景教的人?!” 没人回答他,便算是默认了,冯胜冷嗤道:“我们和薛摩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他害死我儿还不够么?!” “你们倒是扯平了,那我呢?”张旦放下匕首,顺手点了他的穴,缓缓走到他身前道:“那我们的事又该怎么算呢,冯老爷?” 冯胜仔细辨认着眼前人的样貌,他眉峰越蹙越高,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 望着冯胜疑惑的面容,张旦有些失笑,当初他替小马童挡的那些鞭子,几近要了他的命,害得他月余下不了床,鞭子打伤了腿骨,他差点就瘸了,硬是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才康复过来,这些令他后槽牙咬碎的事情,在他们这种人眼里,连记得都不配,如何叫人不恨?! 张旦目露凶光,呲牙:“冯老爷没尝过被人打到皮开肉绽,鞭子抽到骨头上的那种感觉吧?” 经张旦这么一提醒,冯胜瞪圆了眼睛,太过于惊讶让他显得有些呆滞:“你……你是……你是雁回宫的马夫?!” 张旦似是松了口气:“贵人多忘事,你终于记起来了,不过,我现在不是雁回宫的马夫了,我是景教护法。” “你怎么会是景教护法?!”冯胜更惊诧了。 “怎么,在你眼里,我这种人就活该被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来么?”张旦目露嫌恶。 冯胜手心溢出层薄汗,可面上却依旧强装镇定道:“那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张旦掂玩着手里的匕首悠哉道:“这样吧,你们打我的时候,我可是数着的呢,一鞭子换一条命,一百一十三鞭,那便一百一十三条命,如何?” 冯胜面上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张旦往厅内看了一眼,面有思量:“你府上有一百一十三口人么,冯老爷?” “对了,我们的小马童也是个小孩子呢,要不就从这小娃开始好了!”张旦此话一出,冯家女婿吓得脸色铁青,忙求情道:“别这样……别这样……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的恩怨何必牵涉无辜!” “你这厮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冯胜怒斥道。 “王法?哈哈哈哈——”张旦好笑道:“冯老爷,你从前对我讲过王法吗?”他被误打成那般模样,玉佩失而复得都得不到一句道歉的王法吗? 张旦见他一脸楞然,也不愿再多费唇舌,活动了一下颈部,挥臂遥指着厅堂里的小童,厉声道:“把那小孩给我拖出来!” 闻言厅堂内顿时哭作一片,孩子的母亲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了过去…… 第307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一) 冯胜见那些黑衣护卫走了进去,伸手就要拖拽他的外孙,吓得魂都没了,颤颤巍巍道:“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有什么要求你说,我都答应!我都答应!克儿已经不在了,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我求求你了!” 冯家女婿也急忙道:“对对对!你说,只要不动手杀人,你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张旦眸光一亮,挑眉道:“真的做什么都行?” 冯胜和他女婿几近异口同声道:“都行!都行!” 张旦望向王之璧,嘴角缓缓翘起。 一年后,屈侯琰望着江淮递上来的册子,那叫一个心情愉悦,江淮的所有派系皆对景教服服帖帖,莫有不从,甚至连雁回宫被拿捏在景教手上了,不仅如此,江淮交上来的赏金分红是河洛和西都的几倍不止! 正因如此,屈侯琰甚至在射月坛亲自设宴,犒劳了张旦和王之璧他们一番,这样一来,张旦在景教的地位便逐渐稳固了,刚开始还有的质疑之声,随着这一波一波的喜讯,销声匿迹,再无了踪影。 这一日,又是大设宴席,觥筹交错间,薛摩望向张旦道:“张护法,我的月满楼可还一切安好?” “呵,二城主言重了,这江湖谁人不知月满楼是你的,自然安好。”说完,张旦望向薛摩,一脸坦荡道:“二城主已然数年没回过江淮了,要不然这次随我一起回江淮看看如何?” 话一毕,张旦身后的王之璧眸光一凛,倒是张旦,一脸温文,盛情邀请。 薛摩呷了口酒,眸光低垂,似是在沉思些什么,半晌后,才道:“江淮我就不回去了,那边一切安好便可,我回去看看也无甚意义。” 张旦把酒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薛摩话一毕,舞姬便鱼贯而入,大堂里笙歌舞起,推杯换盏间,一派歌舞升平。 见没有人再关注他们这边,王之璧压低了声音,疑惑道:“护法,你为何要向二城主提议,让他回江淮呢,他要是回去,我们做的那些事不就……” “放心,他不会回去的。”张旦轻笑了一声:“当年在江淮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设身处地想想,要是我是他,我也不愿回去,我也不过佐证一下,我心中所想罢了。” 王之璧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忽地一道声音响起:“张旦,这次本座随你去一趟江淮。”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屈侯琰,他接着道:“我还从没去过江淮呢,倒也是时候去看上一看了。” 张旦笑着起身,端着酒杯,恭敬道:“能与屈侯盟主同行,张旦求之不得啊!” “行!此事就这么定了。”屈侯琰大手一挥,望着堂下的歌舞,嘴角微翘,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 张旦和王之璧互望了一眼,他眸光渐黯,阴嗖嗖道:“终于等来他要去江淮了,不容易啊……呵,正好,就让我们的盟主,去好好看一看,这如今的江淮是怎么样一个光景吧!” 张旦说完低首啜了口酒,唇边却也依旧还衔着凌凌笑意。 次日,屈侯琰便随张旦一行人启程前往江淮了,李蔻青目送他们离开,心头别提有多开心了,这几年来,李蔻青渐渐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规律,如若屈侯琰出了远门,那么薛摩和她的相处并不剑拔弩张,可是,如果屈侯琰在射月坛,薛摩便绝决是寒面相对,冷语相向…… 这次屈侯琰的离开,让李蔻青比以往更要开心的多,因为后天便是她的生辰了。 李蔻青急急忙忙地赶往玉阶苑,到大殿门口,见里面乌压压站满人了,薛摩正在主持教中事务,李蔻青便静静站在殿外等着,赋颜见着,自然心疼自家主人,便道:“郡主,要不你先回兰芷苑,我替你等,薛老板这边一完,我就去叫你。” “不了,我就在这等他。”李蔻青语出干脆,甚至有几分雀跃,一双美眸都沾染了别样光彩,亮晶晶的,赋颜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各派当家离开大殿时,李蔻青腿都站得有些麻了,可等她一进殿见着薛摩,只一眼,一身疲意顿消,自己这样不争气的反应,让她心底不由地升起了一丝酸涩,望着薛摩就愣住了。 薛摩见李蔻青出神地望着他,咳了一声,简短道:“什么事?” 李蔻青回过神来,笑道:“夫君,后天就是我生辰了,你可以陪我一起过么?”说完李蔻青又往前走了两步,急急补充道:“前几年你便不愿同我一起过,今年可不可以……” “前几年……”李蔻青的话似乎提醒了薛摩什么,薛摩眸光微动,低声喃喃:“竟也过了四年了么……” 离他携着寒玉棺远赴西域,竟也过了四年了么?往事突然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能承受的,不能承受的,竟也这样过来了么?那么,接下来,他还要浑浑噩噩过多少个四年呢? 想起这些,薛摩目光陡然寒凉,他冷冷启口:“我没有时间,你自己过吧。” 李蔻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薛摩眼底神色的变化,她也不知道她说错了什么,怎么就徒惹他不开心了,李蔻青急忙道:“不需要准备什么的,你陪着我吃碗面就好了。” 李蔻青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任谁听了都会心软,可薛摩无暇顾及,他没有看她,抬脚就准备离开。 赋颜看着李蔻青突然就红了的眼眶,实在忍不下去,她一阵疾行,提掌就朝着薛摩劈去,薛摩倒也没出手,只是闪转腾挪避着赋颜的招式,他雪白的披风划出了极其利落潇洒的弧度,连这种时候,就这么简单的动作,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令人无法不注目的风采翩翩,李蔻青一时怔然。 “薛摩!你是没有心吗?!就算是块石头,也应该捂热了吧?!”赋颜忿忿出声,这三年来她家郡主是怎么步步为薛摩着想,她全都看在眼里,曾经那么骄傲的人,为了他都卑微成什么样子了,李蔻青能忍,她忍不了了,启口道:“她都不奢望你能对她有什么感情了,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愿望,你都不愿答应,你于心何忍?!” 第308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 薛摩停了下来,眸子扫了李蔻青一眼,目光相撞,李蔻青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拦住赋颜道:“别说了,还有!你不许和他动手!” 薛摩瞥了她们一眼,没再多说什么,疾步便出了大殿。 “郡主!”赋颜看着薛摩漠然远走的背影,语气里满是无奈。 李蔻青双手紧紧攥着,呵斥道:“谁准你和他说这些的?!你想让他怎么想,一唱一和逼他就范吗?!”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乎他怎么想……”赋颜虽是气急,却也说不下去了,李蔻青面容灰败,淡淡道:“走吧,回兰芷苑吧,我有些累了。” 近来这些日子薛摩睡得都不是很安稳,他梦见秦飒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几乎是夜夜都能相见,可是,梦中并不静好,梦里秦飒几乎不靠近他,她看他的目光里有时候是怨,有时候是嗔,有时候是一片灰,心如死灰的灰,甚至他开始会梦见沈扬清了…… 秦飒和沈扬清并肩站着,任他怎么喊,怎么乞求,她都不愿意靠近他一步…… 房间里,瑶歌垂眸看着薛摩并不安稳的睡姿,他眉心紧蹙,额上隐有薄汗,显然是梦魇袭身了。 他这是梦到了什么呢,武功那么好的人,她进屋,他都未能醒转…… 瑶歌摇了摇头,刚准备离开,薛摩喃喃出声了:“秦飒……不要跟他走……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瑶歌愣了一瞬,都过去那么久了,他竟然还是…… 思及此,瑶歌望向薛摩的目光沾染了些许怜惜,她从小便随侍在他身旁,岁岁年年皆一一看了过来,所以她才觉得,他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可怜人,只是……瑶歌轻叹了一声,眸光渐渐沉静下来,暗涌簇簇。 耳边似是有人叹息,薛摩强迫自己醒了过来,眸乍然睁开,就看到瑶歌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前。 瑶歌见他醒转过来,忙端上水杯,道:“二城主做噩梦了。” 薛摩端过来,啜了一口,不答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薛摩眉心一动,讷讷道:“醒来的真不是时候。” 见他这般模样,瑶歌低头浅笑,道:“二城主是不是在想,要是睡过去了,那便睡过去了,要是子时前醒来,便还是要去看看郡主的。” 薛摩下了榻,边穿靴子,边道:“小姑娘家家的,越来越会揣摩人心思了。” 瑶歌没有驳他,去桁架上取来毛绒披风递给他道:“这三年来,郡主每每做事,皆把你放在首位考虑,自己也从不诉声苦,说声累的,二城主本是至情至性之人,虽说对郡主没有男女之情,但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不难猜的。” 薛摩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系好披风,还是提脚朝着兰芷苑走去。 从傍晚时分,李蔻青便倚在兰芷苑门口翘首以盼,几个时辰在煎熬中终是艰涩而过,赋颜在旁边看着,说不出的揪心,期待,紧张,灰心,失落这几种情绪赤裸裸的一一浮现在她的郡主的脸上。 赋颜恨恨地想,她这辈子才不要为哪个男人动心呢,自己一个人,不潇洒,不快活吗? 快入夜了,赋颜开口道:“郡主,太晚了,别等了,咱们进屋吧,薛摩他说过了,他不会来的。” 赋颜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李蔻青垂下了脑袋,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线,只不过再倔强的人也会有气馁的时候,她终是淡淡应了声:“好。” 正准备起脚的时候,李蔻青最后瞥了一眼前路,昏暗中隐隐浮动着一抹白,李蔻青的双眸骤然聚光,她一把紧紧抓着赋颜道:“那……那是他吗?” 赋颜被抓痛了,龇牙咧嘴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乍一看,也不禁愣了一下,那是…… “你快好好帮我看看,那是他吗?”李蔻青出言急切,手劲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 “诶——轻一点,郡主你轻一点……”赋颜忙不迭道:“是他!是他!” 闻言,李蔻青立马松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紧张道:“赋颜,你看我气色有没有很差?” 借着月光,赋颜细细望去,本来李蔻青是精心打扮过的,可不论再精心,霜寒露重地连等了几个时辰,再精致的妆那也是抵不过的。 “有点点憔悴。”赋颜实话实说。 李蔻青一时哑然,瞥了一眼已然快到院门口的薛摩,折身像阵风一样的便往院内冲。 薛摩见着李蔻青这般反应,止步顿了一顿,才上前望向赋颜道:“她怎么了?” 赋颜撇了撇嘴:“大概是见着你能来,太欣喜了。” 话才出口,赋颜就觉着违心,果不其然,薛摩月下挑眉说了句:“欣喜……就是见着我像躲瘟神一样的,跑了?” “我进去看看。”赋颜边说边折身往院内走,薛摩自然跟上,赋颜倒是也猜到了,她家郡主大抵是进去补妆了。 她一进门便见李蔻青坐在铜镜前,手忙脚乱的一顿捯饬,赋颜摇了摇头,这么丁点儿时间,她能化出个啥? 她清了清嗓,道:“郡主,薛老板来了。” 话音乍落,薛摩刚好抬步而入,而李蔻青恰好回过头来,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后,薛摩爽朗却又极富磁性的笑声便响了起来。 赋颜愣愣地看着李蔻青,嘴角一直绷着笑,憋得有点伤,想来她的郡主肯定是觉得脸色苍白了些,便要回屋补点胭脂,只可惜,时间太仓促,她下手重了些,这下一来,倒是不苍白了,就是双颊红得像唱大戏的。 “我……”李蔻青见着薛摩这般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求助地看着赋颜,薛摩便隔断了她的视线道:“去给你们郡主下一碗长寿面吧,今天不是她生辰么。” 赋颜出了门,李蔻青也求助不到了,可这般境况,她也猜到了,兴许是她的妆出了点问题,可走上前,看到薛摩眉眼皆敛笑意,李蔻青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她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么开怀的笑过了,她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前笑嘻嘻道:“夫君!” 薛摩是想呵斥她的,可看到她这张笑容可掬的大花脸,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笑着咳嗽以作掩饰。 第309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三) “夫君,来,这边坐。”李蔻青说着便要去拉薛摩的手,薛摩眼疾手快提臂躲开了,李蔻青一手抓了个空,倒也不恼,怕他再躲,改为两指拎着薛摩的袖子便将他往桌边带。 两人相对而坐,赋颜抬着碗汤面进来,递到了李蔻青跟前,李蔻青一看蹙眉道:“怎么只有一碗,我夫君的呢?” “额……”赋颜一时哑然,长寿面那当然是寿星的了,更何况她就只想着她家郡主没吃晚膳,至于薛摩,是想都不想不起来要给他煮上一碗,赋颜无奈地撇了撇嘴。 李蔻青刚要再说什么,薛摩便忙打断道:“我吃过了,给我上坛酒就好。” 闻言,赋颜识趣地上了坛酒便将房门一关,守在了外面,她抬头,今夜一轮满月,状如圆盘。 李蔻青扒了一口面条,抬眸见薛摩执着酒碗便是一口下肚,担心他身体,刚要劝,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了,她拿了个酒碗,给自己也斟满,抬起道:“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来,夫君,我陪你!” 薛摩挑眉看着她那一碗见底的豪爽劲,差点就脱口而出“干!不醉不归”这句话了,硬是到嘴边了,才发现哪里都不对劲,生给吞了回去。 恍惚间,李蔻青又倒了一碗,还自顾自地和他碰了一下,直到碗壁发出了脆响,薛摩的意识才回笼了过来。 见李蔻青很自然地放下碗,重新吃起了面条,薛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等我啊?” 李蔻青吃相甚佳,嘴里的面条下肚了才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薛摩好奇起来:“可我说了,我不会来的。” 李蔻青挑起面条的手顿住了,掀眸望着眼前的俊俏面孔,高扬着下巴,语气肯定:“夫君刀子嘴豆腐心,自然会来陪我过生辰的。” 薛摩闻言,斜睨了她一眼,悠哉悠哉道:“谁说我来陪你过生辰的了,我就过来看着你吃碗长寿面罢了。” 都这样了,还嘴硬?!李蔻青诧异地掀眸看着薛摩,眸色里几分好奇,几分探究,几分欣喜,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唇角一勾:“嘻嘻,我夫君真可爱!” “咳!咳咳咳……”薛摩毫不意外地被呛了口酒,他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可爱?可爱???什么情况,她从哪里看出他可爱了? “李蔻青!”薛摩把酒碗一摆,佯怒道:“你不要乱说话!” 李蔻青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她越发开心了,这一开心,酒便喝得有些多了,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大了胆子道:“夫君,我能许个生日愿望吗?” 薛摩扫了她一眼:“说出来听听。” 见薛摩松了口,李蔻青一脸欣喜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很简单的,一点都不为难,你跟着我说一句话,好不好,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这么简单?”薛摩狐疑地挑了眉,李蔻青连忙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生怕薛摩又反悔了。 薛摩微抬了下下颏,应允道:“好,你说吧。” 见鱼上钩了,李蔻青的嘴角终是藏不住那抹狡黠的笑了,不过她还是一字一字郑重道:“你跟着我说,你喜欢我。” 话一出口,薛摩愣了一瞬,只觉得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鬼心思不多,还真不是她李蔻青了。 李蔻青见薛摩愣住了,急道:“你答应了我的,你可不能反悔啊,你就说一句嘛,就说一次你喜欢我。” 薛摩乌溜溜的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他先呷了口酒,随即慢条斯理道:“你喜欢我。” 李蔻青怔了一瞬,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道:“不是!是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 薛摩接的十分顺溜,两人互相看着,空气似乎都滞了一瞬,李蔻青一直嚷嚷着不算,说他耍赖,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薛摩笑着摇了摇头,恍惚中,他的脑海里突然涌上来了很多东西,他和李蔻青是这般相处的,那么秦飒呢,她和沈扬清又是怎么相处的? 大抵是酒喝多了,从前他从不愿去揣想,到这一刻,却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桓…… “听说灵山派掌门人救了个姑娘,两人一见倾心了。” “听说沈掌门为了博美人一笑,为她搜罗了世间诸多好枪!” “听说……沈掌门向雁回宫悔婚了!” 当年这些话,他都有听过,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道听途说中的人,竟就是她,一袭凤冠霞帔和沈扬清并肩而立,站在他面前的人,竟也是她…… 薛摩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抬着酒碗一口干了,李蔻青察觉出他的异样,便也不再闹腾了,讷讷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沈扬清是怎么待她的,可以让她心甘情愿,折返回去?” 从前这些事情,薛摩从不愿启口,兴许终是埋在心里发酵得太久了,借着几口酒,他终是醉了。 李蔻青身体明显颤了一颤,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提起她,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李蔻青,要是你是她,你会怨我吗?”第一个问题还没回答,这第二个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不会。”李蔻青答得很快,却也很坚决。 “呵——我问你干嘛,你又不是她。”薛摩苦笑了一声:“我永远都没有答案了,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李蔻青看着薛摩酒一碗一碗地下肚,她想劝,可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却又开不了口,便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后来,薛摩是真的喝醉了,他呢喃着絮叨了很多话,再后来,便只会念着秦飒的名字了,就这么,念了大半宿…… 月满楼内,歌舞依然,笙歌照旧。 若说有不同,大抵就是,从前月满楼内的护卫皆着白衣,而现在一眼望去,便是一水的黑袍了。 张旦的手下皆着黑袍。 雅座内设了宴为屈侯琰一行人接风洗尘,这是屈侯琰第一次登临月满楼,到底是扬州出了名的繁华地,喧嚷嘈杂得很,以往,屈侯琰是不喜人多的,意外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很反感。 第310章 恩将仇报(一) “他从前住哪?”张旦刚要敬酒,屈侯琰开口了。 王之璧和张旦互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皆明白了他问的是谁,便回道:“最顶上一层。” 屈侯琰二话没说,起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望着屈侯琰的背影,王之璧忧心忡忡道:“护法,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或许比你我想象中要亲厚得多。” “是么?”张旦呷了口酒道:“那咱们……拭目以待吧。” 屈侯琰推开门的时候,迎面飘来了一股花香,那是一股很淡很淡的桂花香气,很好闻,屋内陈设十分简洁,桌上纤尘不染,想来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过。 一边,笔架上挂了一排毛笔,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了,屈侯琰突然想起,薛摩曾经嘲笑过他的字不好看,屈侯琰不悦地撇了撇嘴,回身往另一边走去。 他抬手一遍一遍地去掀那碍事的红幔,就在他耐心将尽时,眼前终于通明了。 他定住了,静静巡视着屋内的陈设,一双森冷寒凉的眸子,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好奇,就显得十分违和。 屈侯琰抬步走了进去,桁架上还担着两套衣服,一套飘逸繁琐,曳地曼曼,一套正式简洁,利落干练,不过,皆是红色。 他抬手一一轻轻拭过,这才恍然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他穿过红色了…… 屈侯琰突然想起进中原他见他第一面时,他就是一身红衣,许是五年未见,他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穿红色很是好看。 如今,见不到了呢…… 屈侯琰轻叹了一声,便朝着床榻走去,他背朝下直直地栽了进去,如他所料,床铺十分的软,倒也符合他怕冷的身体。 这五年来,他就是在这里生活的,正遐想着,手随意一摆,就摸到枕头下的剑柄,屈侯琰放空的眼眸瞬间冰冻凝结,他迅速起身,掀起枕下一看,一柄长剑,一柄短匕,在床铺上,散发着清冷寒濯的光。 屈侯琰将匕首轻轻拈起,肘杵在膝上,他垂首静静凝视着刃上的锋芒,脸色阴沉了下来。 饶是明白,他这五年是怎么过的了,不过,枕戈待旦罢了。 夜半时分,房间内,洗浴过后的张旦正在慢条斯理的穿衣衫,王之璧进来,瞥了一眼他的胸口,不免眉毛挑得老高:“她怎么把你抓成这样啊?” “数日未见,大抵我也有些不知轻重,把她弄疼了吧。” 王之璧不免又再多看了一眼,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印子,道道触目惊心。 他打了个激灵,哂笑道:“呵——以护法今时今日的身份,又何必强求?” “你不懂,我只要她。”张旦边说边向门外走。 “你就一点儿都不怕?我看那月姨一直在后院里徘徊,找到盟主面前,不过迟早的事。” 闻言张旦停了下来,唇角一勾,晦暗不明道:“我也很想看看,盟主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嚯!旦哥高胆啊!”王之璧感慨一声,走到门边,看着张旦推开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床上的女子拥着被褥,泪水还盈在眼睫上,她目光空洞地盯着帐幔,听见开门声,先是瑟缩了一下,等人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急忙往床里面挪去。 张旦看着她满是戒备的眼神,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去,好声好气道:“我抱你去洗一下。” “滚开!”女子声音尖利,背紧紧地抵着墙,厉叱道:“我不要你碰我!” 张旦也不恼,展臂将她罩住道:“小五,身上湿湿腻腻的,你不难受吗?” “你别说了!别说了!滚!我不想见你!”小五紧紧捂着耳朵,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看着她满脸的厌弃,张旦忽地恼了,他直起身,抱臂冷声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在闹腾个什么劲,就为你那个被吓一下就弃你而逃的未婚夫婿?” “那也比你恩将仇报的好!”小五突然激动起来:“张旦,若我知道当初那一面,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就是五指流血晕死在街头,我也不会上前半步的!” “呵——”张旦冷笑了一声,摊手道:“没有如果了,已经这样了,既然你不肯,那我让月姨来帮你梳洗。” 说完张旦就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月姨果真进来了,小五看到月姨,一下子紧绷的情绪,一根根全数断了,她扑进月姨的怀里,泣不成声。 月姨忙轻拍着她的背道:“小五,你不要怕,盟主跟着过来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他主持公道。” 小五一听连忙抬起头,眼露欣喜:“薛老板回来了吗?” “额……不是薛老板,是他哥哥。” “好,好……”小五紧紧攥着月姨的衣裳,目无焦距,泪水涟涟地絮叨:“那我不睡了,我就等着天亮,天一亮,我们就去见盟主。” “好,我陪你一起去。”月姨虽是如此说,可眉梢却是一点都没松开,只能轻轻地拍着小五的背,以示宽慰。 “薛老板为什么不回来,他是真的不管江淮了吗?”小五的声音幽幽响起,夹杂着浓重的鼻音:“江淮如今……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幸好琴瑟姐姐早嫁了逍遥剑,否则……” “会好的,会好的,小五不怕……”月姨轻声劝慰着,她望了一眼窗外,也只能等着月西沉,日东升。 薛摩的软榻其实睡得屈侯琰并不是十分舒服,于是,大清早他便起床了,梳洗完毕和张旦、王之璧一下楼,便见到后院里月姨和小五局促不安地等在那。 小五见着屈侯琰,不由得浑身一凛,从前薛摩也冷,可薛摩的冷只要稍微接触就能明白,大多流于表面,可眼前人,只是一眼,似就能瞥到骨子里的寒薄。 即便如此,小五还是上前,屈膝道:“奴家见过屈侯盟主,还请盟主替我等做主。” 屈侯琰懒懒掀眸:“怎么了?” 小五直起身,抬臂直指向张旦,忿忿道:“这厮贵为一教护法,却拿着冯子骄的人骨骰子恐吓我的未婚夫婿,然后强占了我!” 第311章 恩将仇报(二) 听罢,屈侯琰眉梢抖了两抖,似笑非笑地回望向张旦:“什么脾气啊,喜欢强来的,这种事,不你情我愿有什么意思?” 张旦一时面有窘意,讪讪道:“我只喜欢她。” “呵——”屈侯琰笑了一下,望向小五:“听见没,他说他喜欢你。” 说完屈侯琰便要提脚,小五见状,直接拦在了他面前不可置信道:“怎么,他喜欢我,我就必须得委身于他吗?你们讲不讲道理!” 屈侯琰不耐地蹙了眉:“那你未婚夫婿呢,丢下你不管了?” “攻无不克赌坊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人心惶惶,他威胁我夫君,不离开我就是和冯子骄一个下场……”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屈侯琰打断了小五的话:“弃了你的夫君,你想着他作甚?!我的护法仪表堂堂,配你,绰绰有余!” 屈侯琰的话,听得月姨秀眉紧蹙,她忙拉拽了一下小五,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小五双眸通红,怒极而笑:“你们在江湖上,那也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到头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们就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屈侯琰冷笑一声,指了指张旦道:“他执掌整个江淮武林,连一个女人都欺负不了,那有什么意思?” “你!”小五的脸色已然是难看到了极点,刚要说什么,就被月姨给拉住了,月姨挡在她的身前,恭敬道:“屈侯盟主,再怎么说,这月满楼也是薛老板的,薛老板效命于雁回宫时,都还能保它无恙,可如今,他已然贵为武林之主了……” 月姨观察着屈侯琰的神色,她顿了顿,还是接着道:“这其间的事情,若是让薛老板知道了,怕是……” “谁给你的狗胆,威胁本座?!”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屈侯琰掐着月姨的下颏,将她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月姨涨红着脸,双腿悬空胡乱蹬着。 “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小五看到屈侯琰眼中杀意沸腾,也顾不得害怕,上前使劲拽他,只可惜,纹丝不动。 慌乱中,眼角瞥到张旦,小五急忙窜到他跟前,乞求道:“你去求求他,不要杀月姨,求求你了……” 她抓着他的手臂,抓得生紧,还使劲摇了几下,这让张旦生出几分她在撒娇的错觉,望着她水雾雾的眸子,张旦第一次觉得他胸腔里的冰冷坚硬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缠绕住了。 张旦望向屈侯琰干笑了一声,语气并不难掩讨好:“额……屈侯盟主,她难得求我一次,看在我的份上,能不能……” 屈侯琰并没有停手,他斜睇着张旦,面上却是冰释了几分,张旦见状连忙拱手俯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的盟主大人,恳请您高抬贵手。” “嗤——”屈侯琰虽是冷笑了一声,可下一秒,手一松,月姨便瘫在了地上,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屈侯琰没看任何人,袍袖一甩,便向院门走去,边走边嘟囔:“一个个,沾染上女人,就这副鬼德行!” 王之璧和张旦互视一眼,便连忙跟上屈侯琰的步伐,月姨在小五怀里抖得厉害,小五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望一眼就知道吓得不轻。 张旦蹲下身,抬手轻轻抚了抚小五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以后这些事情不要再闹到屈侯琰面前了,你们也看到了,他,不是薛摩。” 张旦起身,望着下属吩咐道:“找最好的医师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用,照顾好她们。” 属下颔首后,张旦望了小五一眼,便出门跟上了屈侯琰。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到底江南繁华,屈侯琰面容明澄,阳光描摹在他颀长的身上,好一派芝兰玉树的温润模样,惹得路人瞩目,美人流连。 然,待到张旦行至身侧时,众人却纷纷色变,慌忙行路,唯恐避之而不及,张旦却似是心情大好,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黑眸曜曜。 屈侯琰斜乜了他一眼,缓缓道:“张旦,别人也就算了,为什么非是他月满楼的人?” 张旦长吁了一口气,将往事桩桩娓娓道来,屈侯琰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分在他身上从不曾出现的脉脉含情。 听完,屈侯琰启唇:“那我问你,你是怎么让我弟弟不知道这些事的?你可以软禁月满楼的人,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连封信都传不出去了。” “我并不需要严防死守,我故意让他们可以把信传出去。” “哦?” “然后,我再逮住那个愿意传信的人。” “你做了什么?” “我扒了他一层皮。” 屈侯琰眉梢一挑,开始明白张旦的意思了,但是他还是说:“可是,他只是传了封信。” 张旦黑眸微眯,原本英俊的脸,渐次阴森,他薄唇开合:“既然要杀鸡儆猴,那手段自然是要非常一点,震外也摄内,往后都安生。” 一开始做得狠了,一来不会有人再敢传信,哪怕有不要命的,月满楼的人又岂能下得了心,如此牵连他人? 除了不了了之,没有第二条路。 屈侯琰无意识地舔了下唇,笑道:“张护法,你说,我怎么没有早点认识你呢?” 张旦也笑了起来,笑声畅快:“哈哈哈哈——屈侯盟主,现在认识也不算晚。” “张旦,今天天气甚好,本座想去雁回宫看看。” “嗯,来江淮了,自然是要去雁回宫看一看的。”张旦侧身,吩咐道:“之璧,去牵三匹马来,我们随盟主上雁荡山一趟。” 他们行路并不赶,灼炙的阳光被葳蕤的枝叶稀释了一番后,屈侯琰觉着这温度恰恰好,心头一阵愉悦。 “站住!这条路现在不能通行!”远处厉喝一声,屈侯琰和张旦双双侧目望去。 “凭什么?!”一青衫男子高坐于马上,厉声道:“尔等在江淮乱杀无辜也就罢了,现在是连人身自由,都要干涉了么?” “就是!你们欺人太甚!”青衫男子身后,数十人皆纷纷应声,作势要硬闯,那局面紧绷,放佛薄冰的湖面,一触即破。 第312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 “就凭这是盟主令!”黑袍男子手已然按在剑柄上了,他悠悠道:“萧行之,就因为你们平沙寨和我们二城主交好,张护法已经格外厚待了,你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现在,是要和屈侯盟主对着干了么?” “狗贼!你听好了,我们江淮弟兄要听,也只听薛摩的,其他人没有资格呼来喝去!”萧行之剑已出鞘:“今天,我和各位当家还就非要上雁荡山了,你们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黑袍男子一身怒意,刚欲上前,一阵慵懒的鼓掌声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众人回望过来,面色突变。 屈侯琰驱马上前,平视着萧行之,慢悠悠道:“阁下好一片耿耿忠心啊!” 萧行之侧身往他身后一看,本来眸露期许的光,在只看见了张旦和王之璧之后,尽数散去。 他还是没有来吗? 萧行之紧紧抿着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下了马,行礼道:“属下平沙寨萧行之,见过屈侯盟主。” 众人见状,在互看了一眼后,也均是纷纷下马,自报家门,拱手行礼。 “都上马吧。”屈侯琰淡淡道:“不就是想上趟雁回宫吗,搞这么剑拔弩张干什么,一起走吧。” 屈侯琰说罢,便驱马领头,众人陆续跟上,萧行之瞥了张旦一眼,冷声道:“薛摩人呢?” “他没有来啊。”张旦轻笑了一声:“他在江淮受了多少屈辱,历了多少不公,他不会来,我还以为这是大家已经达成共识的了呢。” 张旦顿了一下:“萧楼主,要是你是他,你会回来吗?” “无妨,虽然薛摩没来,但是你干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我倒要看看盟主知道了,会怎么处置。”萧行之冷剐了张旦一眼,驭马跟上。 王之璧面有虑色,低声道:“若只有盟主还好,这下全凑一起了,这……” “正好,我也想看看盟主究竟作何反应……”张旦眸光一黯:“倘若输了也不过就拱手这护法一职,要是赢了……” 马棚前,马夫正在喂马,他身形佝偻,面容枯槁,破烂的衣衫在这冬末初春的时候,难掩天地间这料峭寒意,更难掩他身上随处可见的鞭伤。 忽地,他喂马的动作顿住了,屏息侧目,遽然间往地上一趴,耳朵紧紧挨着地面,像只瞪着眼睛的青蛙,他脚上没有穿着鞋子,灰扑扑的脚被冻得通红。 似是听到了什么,他身形一颤,慌张张地起身,手里的马料往马槽里一扔,扒开马匹就躲到了马槽的最里面,瑟缩成了一小团。 屈侯琰一行人刚过转角,待看清前面情况,一个个的皆惊得拉住了绳子,刹得太急,一行人的马蹄渐次抬起,马匹嘶鸣之声回荡在山林间,余音不绝。 “这!!!” 只见正前方,雁回宫的白玉石柱牌坊下,吊了一串人,比拇指还粗的绳子,就担在他们颈下,他们的头颅耷拉着,手脚直垂,吊得有些高了,有风吹过,僵硬的身体便在空中微微摆荡。 像极了挂在了屋檐下的风铃,只是,如今看来,风铃怕是比人都还要有点生气。 这些人都被绞死了,他们身上着的,月锦雪袍,是雁回宫的服制。 “光天化日,草菅人命!”有人大喝了一声,语气中难掩愤慨。 萧行之调转了马头,回望向跟上来的张旦,冷声道:“张护法,不知这个,你作何解释?” 张旦瞟了一眼前方,抱拳道:“萧寨主,这你就错怪我了,我是命人监管雁回宫不错,可是,我刚和盟主从河洛回来,其间发生了什么,在下是真的不知情。” 张旦望了屈侯琰一眼,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遂接着道:“这一点,我们盟主也是可以替我作证的。” “你!” “行了!”萧行之刚欲发难,便被屈侯琰给打断了:“直接上雁回宫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屈侯琰驱马领头,众人便也只能陆续跟上。 王之璧望着前方,不禁喃喃道:“护法,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何信也是个下手狠的,这下,你总该信我了吧。” 张旦俊眉一挑,冷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驱马跟了上去。 长阶上,空无一人,让人顿生萧条之感,但是打扫得干净,却又不像荒废之所。 行至大殿前,门前的守卫远远见着屈侯琰,立即进殿通报,话音还未落地,屈侯琰前脚已然进殿了。 彼时,一八尺大汉从后殿疾步走来,望上去,刚及而立之年,他一身黑袍,无多余藻饰,浓眉大眼,鼻梁英挺,面部似刀凿,极其硬朗。 他停在了屈侯琰面前,抱拳躬身道:“属下何信,见过屈侯盟主,见过张护法。” 饶是他矮了一头,但此人过于威武,却也还是衬得屈侯琰和张旦分外的文质彬彬,和风细雨。 “不必多礼了,我需要个人来和我好好说说,这雁回宫究竟怎么回事?!”只是屈候琰一开口,那种儒雅随和的幻觉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何信看了眼这乌泱泱的江淮各地当家,面有疑色,随即望向了张旦。 “直接说。”张旦启口轻飘,眼神却是分外坚定。 “你说,牌坊下吊着那些人是不是出自你手?!”一位当家率先发难。 何信瞥了他一眼,面无惧色,道:“那是他们活该,自找的!” 萧行之上前道:“我问你,白爱临呢,他还活着吗?” 若是他还活着,又怎会允许景教的人如此残害他的门人,可如若他已经死了,怎地,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他当然还活着,你们不是还没来吗,他怎么能死呢?”何信的话里难掩讥诮。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他人无关。”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白爱临从后殿里疾步而出。 众人循声望去,白爱临看上去有几分憔悴,可也依旧还是一派玉树临风的模样,屈侯琰的目光在他身上巡了个来回。 对上屈侯琰的视线,白爱临上前,拱手道:“雁回宫白爱临见过屈侯盟主,盟主请上座。” “不坐了,直说吧。” 第313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二) 话音刚落,何信便将一纸信笺递到屈侯琰面前,道:“几月前,我们曾意外截获了一封密函,上书江湖之主非我等甘心奉之,江淮各家既然所思皆同,理应勠力齐心,换新主以定江湖。” 何信斜乜了白爱临一眼,继续道:“而这封手书,便是出自如今雁回宫宫主白爱临之手。” 屈侯琰面不改色地将信笺接了过来,匆匆一览后,望向白爱临的目光,蓦然犀利。 “事关重大,属下立即将此事报给了张护法。” “几个月前?”这下屈侯琰直接眉峰紧蹙,他冰锥一样的目光直直射向了身旁人:“张旦,你在射月坛这些时日,可是从未和我提过只言片语啊!” “启禀盟主,这事也不能全怪护法,二城主和雁回宫之间,纠葛颇深,虽然他们存有异心,可终无僭越之举,如果仅凭一纸书信便大动干戈,护法担心,你和二城主的关系怕是……”言尽于此,王之璧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做了什么?”屈侯琰的语气稍稍软和了一些。 张旦启口:“属下斗胆,为了防范于未然,直接监管了雁回宫,白爱临自知理亏,为保全门人,便也答应了。” “那现在牌坊那……”屈侯琰一脸疑惑。 “护法去河洛之前,曾下令雁回宫和景教就花红赏金三七分成,以此略施薄惩。”何信瞥了白爱临一眼,道:“可等护法一走,雁回宫便拒不履行,他们说当初是二城主定下五五分成的,他们整个江淮派系,只听二城主的。” “就因为这样,我们和雁回宫的人起了争执,张护法远在河洛,我怕江淮在我手上出什么乱子,便隔绝了雁回宫和外界的联系,其中有些人闹得凶了,便只能是……杀鸡儆猴了。”何信拱手道:“是属下擅作主张了。” “好一个颠倒是非,杜撰黑白啊!”白爱临启口,声色中难掩疲乏。 萧行之急忙道:“白宫主,此话怎讲?” 在场的各位当家都能听出白爱临的无奈之意,纷纷帮腔道:“对啊,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你若有冤屈,但说无妨。” 张旦冷嗤了一声:“我的人要是真的颠倒黑白了,各位觉得,还会给他站到屈侯盟主面前的机会吗?” “呃……”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张旦说的并不无道理,若是当下白爱临是被羁押的,那自然无话可说,可如今他好好的站在这里,其间种种,大家都没有亲身经历,谁黑谁白,谁又敢妄下定论呢? 何信看出各位当家迟疑,指着屈侯琰手中的信笺道:“白宫主,这封信,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吗?” “自是出自我手。”白爱临微微蹙了眉,终是知晓他们是何用意了:“可是,并不是我写信在前,你们监管雁回宫在后,事实正好相反。” “唉——”何信大掌一摊:“这样可就没意思了,白宫主,你要如此说,我等又能如何呢?” 这样一来,众人便愈发疑虑了,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屈侯琰面色一沉,道:“王之璧,让雁回宫的门人上大殿来。” “属下领命。” 一盏茶后,几十人被领了进来,屈侯琰高坐于殿上,各派当家皆已入座在两侧,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领进来的人便愈发紧张了。 王之璧上前道:“启禀盟主,全部通知来,殿里也装不下,我就只找了在前殿的人,以免叫各位久等。” 屈侯琰摆摆手,王之璧便退到了一侧,他扫了一眼堂下众人,道:“本座召你们来,是想跟各位求证个事情,这信……究竟是在张旦监管雁回宫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屈侯琰使了个眼色,何信便将那纸信笺传于他们手中,众人一看,纷纷脸色突变,很显然,这些人都不曾见过这封信笺。 “这……”在踌躇迟疑了半晌后,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回盟主,书信之事,向来隐秘,我等……” 此话,毋需说破,意思已然很明了了,那便是,这封信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自然只有写信之人知晓! 话毕,何信走到殿中央,“既然白宫主无法证明,那么……”何信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物什:“说来说去,也就只有这一沓信笺了……” 张旦干笑了一声:“何信,刚才还只是一封,现在……怎么一沓了?” “请盟主过目。”何信疾步上前,将信递给了屈侯琰,随即转身扫了一眼在座的人道:“平沙寨和各位当家是为什么会集聚一堂出现在雁荡山下的,就不需要多做赘述了吧。” 堂内众人闻之色变,有些沉不住气的,甚至不自觉地起了身。 “额……对了!”何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洞庭八轩应该也在来的路上了吧,白宫主?” 白爱临唰地一声便站了起来,他面无惧色,语出决然:“所以,我出来时便说了,我白爱临一人做事一人当,恳请盟主高抬贵手,切莫再牵连无辜。” 整个大殿内静悄悄的,兀自显得屈侯琰一张一张翻信笺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些信皆是雁回宫和江淮各个门派往来联络的证据,其中不乏逆妄之言。 半晌后,他冷笑一声,起身一抬手,手里的信笺,便洒了满地:“无辜?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不无辜了。” “来人!全部给我拿下!”屈侯琰一声令下,黑袍护卫自前殿后庭一拥而上,抽刀之声不绝于耳。 在座的虽见局势不妙,又岂是坐以待毙之辈,个个拍桌而起,转瞬之间,竟就到了针锋相对之境。 “屈侯盟主!”白爱临疾步上前,直视着他道:“大殿里,江淮的派系当家基本都到齐了,你若真起了杀机,整个江淮势必是要同仇敌忾的,景教十余年谋划,好不容易执掌中原武林,就真的……要毁于眼下吗?” 屈侯琰双眸阴嗖嗖地盯着前方那袭白衣:“若本座昭告江湖,尔等有反意呢?” 第314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三) “屈侯盟主,你有见过只带着一二侍从,千里迢迢来造反的吗?!”白爱临据理力争。 屈侯琰眉一挑,似笑非笑道:“那只是你们还没来得及谋划而已,这信上,终究是这样写的。” “这信可只有我一个人的笔迹,他们也不过听闻雁回宫遭难,特上雁荡山来探看实情,还是盟主觉得,仅以此,景教便要赶尽杀绝吗?” “好一个舌灿莲花啊!”对上白爱临不躲不避的目光,屈侯琰突然觉得这人倒也不似外表看起来那么文弱,骨子里应当是硬挺得很,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话便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我白爱临愿意奉上项上人头,以泄盟主心头之忿,可我雁回宫门人弟子实属无辜,一人行事,当一人承担,此外,还望屈侯盟主念及各位江淮当家和令弟多年交情……高抬贵手!”白爱临说着拱手行了个大礼。 “白爱临!”萧行之闻言,急吼出声:“信笺之事本还没有定论,你怎能舍命以息纷争?!” 张旦望了一眼这大殿中的景象,他走到屈侯琰身边,低声道:“盟主,过在雁回宫,累及无辜,只怕……人心动荡。” 屈侯琰低垂了眉眼,似是思虑了一瞬,随即道:“好!白爱临,你的提议,本座允了!” 白爱临闻言,似是松了口气,“不过……”屈侯琰的声音陡然响起,他便又向他望去,只听得他道:“你从前是洞庭八轩的主,听闻,洞庭八轩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的人头,我自是要定了,待他们来了,见上最后一面吧。” “屈侯盟主!”白爱临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了,洞庭八轩那是江南西道最大的江湖势力,虽然他们愿意臣服于景教,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心甘情愿看着旧主被杀! 明哲保身还好,可若是起了异心呢?白爱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急切道:“恳请盟主快刀斩乱麻,何须再夜长梦多呢?” 可惜屈侯琰对于他的一心求死,并不为所动,只是冷声吩咐:“全部押进地牢!” “谁敢?!”萧行之拔剑出鞘,直指他身前的黑衣护卫。 “萧行之!”白爱临冷喝一声,可对上他的目光,便终是一脸无奈,声音软了下来,竟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各位……动手了,就没有回头路了,那我白爱临,便真是罪过大了!” 萧行之握着兵器的手颤了一下,他死死咬着牙关,只见白爱临朝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恳请诸君,收下兵器。” “白爱临,你……”萧行之喃喃出声,他眸一闭,狠狠叹了一口气,剑终是收落鞘中,其他人见此情形,便也没有再做坚持,纷纷被护卫押了下去。 白爱临走到殿门口,回首望了屈侯琰一眼:“阁下贵为江湖之主,只望……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说完白爱临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屈侯琰怔怔地看着门口,眼眸里晦暗不明,张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已然是空无一人了。 “盟主在看什么?” “呵,这人的心性……有些像瑾。”闻言,张旦眉梢抖了一抖,却也只听得他道:“只是,可惜啊……” 张旦没有再去追问他可惜什么,他望着一下子空旷下来的大殿,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回身一抬头,便看到那块高悬于檐上的“百世流芳”匾,他兀自笑了起来,那笑容,阴鸷二字,亦不足以形容…… 晚上,屈侯琰正漫无目的地走在雁回宫宽阔的长廊下,终究是百年基业,又富甲一方,这雁回宫的形制并没有南方园林的清秀典雅,反而处处都透着一股威重庄严,盛气凌人之意。 纵观而看,这长廊由其,廊柱须合围,梁顶数丈高,屈侯琰蓦然间就想起射月坛的长廊来,虽然已经过一番修葺,可对比眼下,那可真是小家子气得紧。 回廊相接处,屈侯琰恰巧就遇上了王之璧,他正要往张旦的住处去,见着屈侯琰,低首道:“属下见过盟主。”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闻言,王之璧抬头向他望去,发现屈侯琰目光直锁在他的右手上。 “呃……”王之璧下意识的抬起手,摊开掌道:“药,治腿伤的药。” 屈侯琰骤然想起张旦曾和他讲起过的,他在雁回宫的事情,面有怅然:“他的腿……” “唉——”王之璧叹息道:“在雁回宫的时候终究是伤到骨头了,傍晚时分,气温一低,便是疼痛难耐,自打我跟着他那天起,便一直如此。” 屈侯琰默然,良久不语,正当王之璧在想该说点什么时,屈侯琰终于开口了,他伸出手道:“给我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旦斜倚在床上,他手上捧着一卷书,读得甚是入神,听见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懒懒招呼了声:“药拿来了?” 来人没应,张旦忽觉周身一凛,一抬眼,屈侯琰已经走到榻前了。 “额……盟主,怎么是你啊,之璧呢?”张旦说着往屈侯琰身后又看了一眼。 屈侯琰轻笑了一声:“怎么,不乐意见着我啊?” “呃……怎么会……”张旦垂眸看了看自己衣着随意,觉得怎么着也该先下床把靴子穿一下,刚要有动作,屈侯琰便道:“你我之间,不必多礼了。” 张旦这才作罢,继续心安理得的倚在靠枕上,屈侯琰在床边坐下,望了望手里的药,道:“我给你上药吧。” 话一出,张旦像被弹了一把,“咻”地一下就坐直了:“这怎么使得啊,还是属下自己来吧。” 屈侯琰不乐意了:“怎么就使不得了?我来!” “不是……”张旦继续推辞,屈侯琰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张旦笑着摇了摇头:“呵——盟主极寒之体,若你给我上药,那这药可就白上了。” 屈侯琰愣了一瞬,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无辜,他把药递过去:“喔……那你自己来。” 张旦见着向来脾气极坏的这人,露出了这种表情,倒也觉得有趣,为了缓和气氛,张旦启唇道:“盟主来这趟,不单单是给我送药的吧?” fpzw 第315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四) 屈侯琰面色逐渐正经,他直勾勾地盯着张旦:“是你先占了雁回宫,并且私改了协定,白爱临才写了信吧?” 张旦捏揉小腿的动作顿住了,下一瞬,却是眸无惧色,迎着屈侯琰的目光,勾唇道:“盟主……何以见得?” 屈侯琰挑了挑眉,回答得稀松平常:“因为你和我是一种人,要是我是你,我是定要泄私愤,灭雁回宫的。” 张旦望着屈侯琰久久没有作声,于是屈侯琰接着道:“倒是难为你了,还费心设此计,请白爱临入瓮,保景教名声。” “张旦雕虫小技,入不得盟主的眼。”张旦上完了药,把药瓶放在床头,盘腿而坐。 屈侯琰微微侧了侧身子,望向他:“张旦,你所求为何?” “我所求,无非四个字,为所欲为。”张旦没有看屈侯琰,他的目光渐裹寒霜:“男人终其一生,争权夺利,不就是为了变强大吗,变强大不就是为了为所欲为吗,不能为所欲为,那不就是不够强大吗?” “哈哈哈哈——”闻他言,屈侯琰眸中亮起了粲粲光华,他仰天大笑了起来,半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唉——要是舍弟能有你这份心性,那可就真是……太妙了啊……” “呵——”张旦摇着头,笑得揶揄:“要是令弟真同我一般心思,到那时候,盟主大抵便又觉得无趣了吧?” 屈侯琰没有回他,而是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我准了。” “什么?”张旦一脸迷惑地抬首望着他。 “你要灭雁回宫,我准了。”屈侯琰负手,垂眸望向端正坐在榻上的人,道:“你我心性相投,我怜你无辜过往,也给你为所欲为的权势,但是,张旦,我和屈侯瑾之间,你不该妄自挑拨。” “挑拨?”张旦不悦地扬眉望他。 屈侯琰幽幽道:“我是性格怪诞乖戾,但是,张旦,我并不糊涂。” 见张旦哑口无言,屈侯琰转身往门口走去,刚至门槛前,身后声音冷冷响起:“盟主,当年,白容想可也是一万个相信薛摩的。” 闻言,屈侯琰顿了一瞬,才道:“家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说完,屈侯琰便是疾步离开了。 张旦望着屈侯琰有些仓惶的身影,无声笑了:“可惜啊……是一家人,却不是一路子的人……” 自这一晚后,屈侯琰便开始闭关练功,并告示了所有人,在洞庭八轩的人来之前,都不许打搅。 张旦心领神会。 在雁回宫执事的叮嘱下,雁回宫弟子已经十分避忌景教的人了,只可惜,一个人若存了心想找你错处,避忌便显得愈发无用了。 “大长老!出事了!” 肖烨正在和雁回宫的左右执事商量眼下如何才能保住白爱临,便听见一雁回宫弟子匆忙来报。 三人齐齐望向他,肖烨道:“什么事?” “那个……师兄弟们在演武场上,和景教的人打起来了!” “什么?!”三人愕然。 肖烨是白爱临的堂哥,长他十余岁,从前白爱临还是洞庭之主时,肖烨便是洞庭八轩的大长老,后来白爱临接掌了雁回宫,肖烨便精选了洞庭三分之一的人前来助他。 去演武场的路上,肖烨基本也了解清楚情况了,事件起因极小,说是景教一弟子想和雁回宫的大师兄齐儒比武切磋,结果齐儒见势不妙,暗器伤人,于是…… “齐儒不是这样的人!”肖烨断言,齐儒从前是洞庭八轩的人,年方十九,肖烨亲手培养的,还在洞庭时便已声名远扬。 “我等皆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左执事严青面有虑色:“可如若这般,那么……事情看起来便更不妙了。” 三人忧心忡忡,朝着演武场,愈发加快了步伐。 肖烨和王之璧几乎是同时到达演武场的,两方人被拉了开来,却均是挂了彩,回想起一进演武场那种刀剑相搏,半式不让的场景,倒真有几分不死不休的味道,肖烨心中骇然,王之璧心上大喜。 “我呸!什么洞庭第一高手,敌不过,便暗器伤人!” “我没有!明明是你们使诈!” “使诈?!齐儒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用暗器自己刺伤自己不成?” “如何不是呢!” “你!” …… 一边景教弟子起哄着要齐儒赔礼谢罪,一边雁回宫弟子拒不承认,双方各执一词,言语之利,不啻于火上浇油,抽刀拔剑之声,渐次而起。 都是血气方刚的人,刚刚劝和下来的境况,突然间就又有了燎原之势,肖烨和王之璧竭力维持,亦不能完全平息。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很快兵戈相接之声,再次四起。 身处其中,肖烨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景教教令规章之严苛,主属阶级之明晰,天下皆知,可在此刻,王之璧身为景教总领,却没能压住下面的人,不再起无谓的纷争…… 雁回宫左右执事,互视一眼,很明显,他们也发现了其中怪异。 然,还未等肖烨等人做出反应,耳边一声嚎叫响起,回首一看,只见一柄长剑直穿了一景教弟子的胸膛,剑柄处的手一抖,惊得连忙松了,他一袭雪白锦袍,领口上鸿雁振翅…… 瞬间演武场安静了下来,众人愣愣看着中剑之人,轰然倒地…… 出人命了……所有人的脑海里,一声轰鸣! “不……不,不……不是我……”那名雁回宫弟子,惊得连连后退,嘴里喃喃着:“不是我……是有人推了我一把的!我不是故意杀他的!不是我……” 王之璧急忙去探那人气息,一探,发现一剑穿心而过,回天乏术…… “王总领……替……替我报仇……”说完这句话,他便断了气,瞪着双眼睛,死不瞑目。 彼时,大抵是知晓闹出人命了,一拨一拨的人皆朝着演武场而来,雁回宫的有之,景教也有之,一时间整个演武场竟是乌泱泱给塞满了。 一边雪袍刺目,一边乌衫摄人,黑白泾渭分明,硬生生自动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来。 fpzw 第316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五) 到这时,每个人都手按兵器,所有人都知道,风雨即临,大战将近。 何信率人,如风火至,刚停步,便是长刀出鞘,王之璧缓缓抬起手中利剑,直指对面,幽幽道:“既如此,便以命偿命吧。” 刚欲动,齐儒便挺身而出,道:“此事,因我等比武而起,万不该牵涉无辜,要打我和你们打,死生,无怨尤!” 齐儒话音刚落,最开始在演武场上比武的那拨雁回宫弟子,纷纷站了出来,齐声响应。 “我也在这里,虽不是我出的手,可确确实实是我出的剑,请尽管动手,我绝不反抗,可此事与我后来的师兄弟们,毫无相干,想必景教也不想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吧?!”那个杀了人的雁回宫弟子也站了出来,在他脸上再也寻不到刚才的仓惶和无措,镇定得几乎判若两人。 我就草了!王之璧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本来都想好了,此番谋划,一定要打酣畅了,杀爽了才算完,结果就这么十几个?!连他在陇右端掉的马贼窝都不如! 可事到如此,再杀无辜,那景教声名…… 王之璧刚上前了一步,便被何信给拉住了,何信收了刀,往前走了几步道:“大长老,要不这样吧,我等也不打了,我们这边出了人命,还有人被暗器所伤,那……这几位我们就先扣下了,张护法现下不在雁回宫,等他回来,再论不迟,你意下如何?” 齐儒抢先道:“可以!” “齐儒!”肖烨出声制止,齐儒走到肖烨身前,低声道:“他们来者不善,若是真在这打了起来,伤及人命,大长老能保证其他师兄弟们真的不会贸然参战吗?如果正式全面交锋,实力悬殊,又孤立无援,那么雁回宫离灭门还远吗?” 话毕,肖烨思虑了片刻,抓着齐儒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 齐儒走到何信面前道:“那就劳烦何总领把我们这些人和白掌门关在一起吧。” “地牢?”何信狐疑地扬眉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道:“地牢怕是用不上了,晚些张护法就回来了。” “来人!把他们全部押到后山仓库!”何信一声令下,以齐儒为首的十余人便被押走了。 齐儒被押走之前,摇着头望了肖烨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在说着不要轻举妄动。 左右执事把雁回宫弟子都疏散后,才回到肖烨身边,严青一脸忧心道:“大长老,这事有点不对劲啊!” 肖烨自然也发现了,就因为一点比武切磋的小事,差点引发两派之战,而且事情的起因本就十分离奇,他曾吩咐过门人,对景教之人,以避让处之,其他小弟子还好,事情的起因……怎么会是齐儒? 齐儒本是极能谦忍之人,连他都能被激得上场应战,非故意设圈套,不能为之! “我们可能都大错特错了……”肖烨面色苍白。 至此,左右执事已然明白过来,却还是试探道:“大长老的意思是?” “爱临本以为牺牲自己,就能保全其他人的性命,可是现在看来,张旦根本就不是针对他,张旦要的……是雁回宫……灭门……” 月头高挂,肖烨望着一身夜行衣的严青,叮嘱道:“下了雁荡山,就直奔逍遥山庄,一定要快!” “属下定不辱命!”他望向同是一身夜行装扮的肖烨和右执事张逸道:“倒是你们,万事小心!” 三人互相望着,徒余无声叹息。 夜黑风高,严青出了雁荡山的时候,他还有些惘然,山下都有把守,虽然他孤身行动,可这未免也太顺利了些,他本以为打上一场是在所难免…… 虽觉有异,可时间紧迫实在容不得他细细揣想,他上了马,一甩马鞭,急急朝着东都方向疾驰而去。 可惜,还未行一里路,前方树林里突然从两侧冒出许多火把,人声嘈嘈响起,“吁——”严青勒停了马,黑暗中那些火把直接把他给团围了,严青扫了一眼,只觉那跳动的火苗,似双双兽眼,索命来了。 王之璧从人群中走上前,他抬首望着马背上的人:“严执事,王某在此,候你多时了。” 严青颓颓然,松了马缰…… 雁回宫地牢外,四名黑衣护卫,还没过手两招,便被割喉,齐齐瘫了下去,肖烨和张逸快手快脚,将他们拖进了两旁的草丛里。 这本是雁回宫的地牢,他们无比熟悉,两人配合极其默契,是以虽然里面还有人把守,却几乎没怎么打斗,便一一解决了。 关在里面的人,听到有异动,纷纷走到铁栏边,待萧行之看到来人是肖烨和张逸,而且两人还穿着夜行衣时,大为震惊! 和萧行之关在一起的其他门派当家亦是惊诧,这是……劫狱了?! “这怎么?爱临的意思不是……”萧行之一脸意外,白爱临被关押在拐角尽头,他虽然看不到拐角另一边怎么样了,可是这地牢空旷,单是听听声音,便也明白了七八分。 肖烨忙道:“说来话长,大家先出去再说!” 张逸忙拿钥匙去开锁,钥匙才刚对上锁口,一道箭风呼啸而至,直接劈着钥匙而下,张逸吓得弹开了手,目光愣愣顺着箭影而去。 视线里,那串钥匙直接被箭,钉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盯着钥匙都愣了一瞬,大家都被这么精准却又强悍的箭法震惊到了,张逸侧首望去,甬道入口,何信一手挽着一把牛角弓,一手持箭,箭镝上银光欲滴。 一阵鼓掌声缓缓响起,张旦带着人从入口慢慢走了进来,啧啧称奇道:“王之璧老跟我夸你,说你是当之无愧的陇右第一神箭手,果真叫人大开眼界啊!” “护法谬赞,之璧那小子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何信将弓收到背后,面上平静,并无骄狂之色。 张旦微笑着缓缓走近,他的目光在肖烨和张逸之间走了来回,唇角笑容渐渐裂开,他感叹道:“二位会走这一步,可真让在下意外……又为难啊!” 第317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六) “我们盟主已经答应,除了白爱临,不追究其他,可二位来这么一手,还真是……叫我们景教如何是好呢?”地牢空旷,张旦的话,在甬道里荡出了回音,听上去阴冷得很。 白爱临自然也听到了,他紧紧抓着栏杆,朝着拐角吼道:“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肖烨听到白爱临的声音,面上愈发难过起来,地牢昏暗的火光里,他放佛看到了百年基业摇摇将倾之景…… 张旦见一个人都不说话,便大了声音告知道:“白宫主,你的大长老和右执事,杀我教守卫,试图把你们所有人救出去呢!” 话毕一片死寂,张旦虽然看不到白爱临此时的神情,可眼前这些人的表情,那是着实精彩,张旦心上大悦。 “还不止呢!”甬道入口处有声音传来,众人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王之璧边走边道:“白宫主,我们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截住了你的左执事,不出意料的话……” 王之璧回身看着被押进来的严青道:“严执事,你是想找逍遥山庄,来一起对付景教吧?” “严青!”肖烨望见被押着的人,心上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严青一脸自责道:“大长老,是属下办事不利……” “唉——”肖烨长吁了一口气:“不怪你,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演武场上的事情,不过是戏,引蛇出洞,自投罗网,然后撇得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好高明的伎俩! 张旦一摆手,三人被全被死死扣住了,他厉声道:“白爱临有反意在先,雁回宫暗度陈仓在后,到这个份上了,我景教再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日后人人效仿,那这江湖可就没有太平日子了!” 萧行之面色愕然,一时想不通透,雁回宫怎么就被动到这般地步了?!这样一来,哪怕雁回宫被灭门,看上去不论怎么说,都放佛是自找的一般! 萧行之明白,在场的其他门派之主也明白,于是,那么多的人,竟是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淮的各派当家作证,是雁回宫毁约在先,那就莫怪我景教不义在后了!”张旦冷笑一声,手一挥,掌下寒芒一掠,已然舔血。 “大长老!”在左右执事的惊呼声中,肖烨应声倒地,鲜血从颈部汩汩而出,他痉挛了几下后,瞪着眼睛,没有了气息。 “发生了什么?!”白爱临一脸惊恐,声线可闻地在颤抖,他顿了顿,试探地喊着:“烨叔?烨叔!” 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他。 “把他俩给我押出地牢!把地上的清理了。”张旦吩咐完,严青和张逸便被押了出去,肖烨是被提着腿拖出去的,拖行的时候,地上拉出了长长的逶迤的血迹,像一条赤色的蟒,看得人心凉。 出了地牢,何信问道:“旦哥,那后山仓库里那帮人……” “一把火烧了。” “属下领命。” 这天夜里,后山某处,火势熊熊,灼天炽地,十数余人,全部葬身火海…… 第二日清早,张旦负手站在楼台上,定定地望着朝阳破云,旭日的光渐渐落在他的黑袍上,然后,再抖了一地辉芒。 王之璧上前来,将一纸信笺递给张旦道:“旦哥,你上面写的这些人,找到了三分之二,其余的都死在之前二城主的手上了。” 张旦接过信笺,并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楼台外的景色,道:“之璧,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想上来看看,我很想知道,从这里看出去,雁回宫会是什么样子的。” 王之璧顺着张旦的目光望了出去,这里视野开阔,一览无遗,确实是登高望远的好地方。 “可是我在雁回宫的八年里,从未……有此机会……” 王之璧听出张旦口吻里的怅然叹息,慰藉道:“可你现在站在这里了,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站在这里了。” “呵……”张旦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他抬起信笺瞥了一眼,面无表情道:“锅架好了吗?” “架好了。” “嗯,派人去请冯胜冯老爷还有白宫主,我要请这两位好酒好肉,大吃一顿。” “属下领命。” 白爱临被请到后殿时,他手脚皆上着长长的镣铐,铁链曳地拖出令人骨颤的声音。 白爱临被护卫领到桌前坐下,他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食物,各式各样,皆是肉食。 “白宫主武艺高强,出了地牢,在下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望白宫主海涵。”张旦虽是如此说着,可是眉梢眼角并没有一丝的歉疚之意。 “屈侯盟主呢,我要找他再谈谈。”白爱临本以为这次出来可以见着屈侯琰,可惜一进后殿,堂上坐着的是张旦,并没有见着屈侯琰的身影。 张旦给自己斟了杯酒,边斟边道:“谈什么,谈你的下属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么?” “张护法,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的!” 张旦撇头静静地凝视着白爱临,半晌后,才回过神呷了口酒道:“看来,洞庭八轩的人应是极善良的……可惜啊……偏偏牵扯上一个雁回宫……” 白爱临闻言蹙了眉,刚要说什么,突然门口被推进来一人,他衣衫褴褛难蔽体,头发蓬乱似枯草…… “马夫……”白爱临喃喃出声。 “不是马夫。”张旦笑着摇了摇头:“冯老爷!快请入座,今天,我张旦请你吃顿饭。” “冯老爷……冯家?”白爱临一脸震惊,显然完全在状况之外,当年在薛摩血洗了雁回宫后,冯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再上过雁回宫,可现在,眼前这个马夫…… “这……这菜里有毒吗?”冯胜望着那一桌子菜,眼冒金光,直咽口水,自打他遇见张旦那天起,他就没有吃饱过,有时候挨饿个两三日,实属正常,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敢看着,并不敢上前。 “呵呵……”张旦笑得更欢了,露出了一口白牙,他道:“冯老爷,我张旦若要杀你,用得着下毒吗?” 冯胜默然一愣,随即扑跪到桌前大快朵颐起来。 第318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七) 张旦看着,嘴角的笑再也绷不住了,一点一点似湖面涟漪般荡了开来,笑声充斥在这后殿里,肆意,癫狂,疯魔,听得人毛骨悚然…… 冯胜似是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回头愣愣地看着还在笑着的张旦,他笑得前合后仰,甚至似是笑出了眼泪,他抬手擦了擦眼睛。 冯胜口腔里塞满了食物,他的嘴巴闭不上,瞪着眼睛望着张旦的样子,便更显迷惘了。 白爱临也皱了眉,张旦的失态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人似乎有些不对劲,好像……不仅仅是手段毒辣了些这么简单…… “哈哈哈哈……冯老爷……你……你还记得……方灿那帮人吗?”张旦勉强压着笑终于断断续续问了出来。 冯胜缓了一会,才悠悠点了点头。 方灿极能察言观色,漂亮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哄得冯克极其满意他,甚至还带过他去冯宅上做客,冯胜对他也是印象颇深,后来,冯克便让他掌管雁回宫的采买分配,这本来就是捞油水的肥差,于是,他的手下便聚集了一帮人。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他的手下是些什么人,自然毋需多言。 仗着冯克的宠信,行事嚣张,肆意欺人,连雁回宫的入门弟子都敢欺辱,又何论一介马夫呢? “八年来,我可是没吃过一顿饱饭啊……”张旦似是笑够了,终于敛了笑容,他往后窝进了敞椅里,目光有些飘忽,絮絮道:“为了不让我和小童挨饿,我真是装足了孙子,赔尽了笑脸……他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硬生生饿到……个儿都不长了……” 张旦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忽地,他坐直了身体,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冯胜:“冯克十六岁生日时,冯老爷还有印象吗?” 冯胜没有回话,只是呆呆望着他,张旦自说自话道:“你们在雁回宫给他办了那么盛大的筵席,饭菜太丰盛了,那些菜就吃几口就倒掉,都还是吃不完……” “呵……其实我那天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和小童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张旦笑了一下,嘴角很快便又耷拉了下去:“我去搬倒剩饭剩菜的桶,然后被方灿那伙人看到了……” 说到这里张旦顿住了,久久没有再说下去,白爱临低声启口:“他们……打你了吗?” “打?”张旦斜眸望了白爱临一眼,又沉沉笑出声来:“呵呵呵呵……打?哈哈哈哈……” “没打,他们没有打我们,他们脱了裤子,往那桶里尿尿,然后逼着我和小童吃,他们把我头直接按了下去,搞得我一脸都是米粒……”张旦说着,眼神越来越飘忽,似是有些有气无力,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后来,再想要吃顿好饭,都越来越难了……” 张旦身后,王之璧和何信明显都愣了一下,他们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殿里,放佛一切都静止了,好一会儿,白爱临才回缓过神来,他不解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们说这些?” 张旦望了白爱临一眼,眸中渐渐聚光,他嘴角微翘,笑得很是好看:“就是觉得这世间想来真的是有因果报应这回事吧,肆意糟蹋食物的人,大抵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被烹了吧……” “你……你说什么?!”张旦平平淡淡的语气,听得白爱临从尾椎骨麻到了头顶,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冯胜亦是一脸错愕地盯着堂上之人。 “我说什么……”张旦继续稀松平常:“我说我把他们煮了啊,喏……桌子上,一桌子都是……” 冯胜嘴里的饭“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他用手指去扣舌根,吐得是歇斯底里,一地污秽。 白爱临亦是望着桌上的饭菜,手脚并用着连连后退,待后背碰到堂柱了,才微微回过神来,望着张旦“你……”了半天,没能你的下去。 张旦站了起来,面上再无惘然之色,紧绷的下颚线将他衬得十分冷冽,他启口:“将冯老爷带下去。” 话毕,两个黑衣护卫上前架着冯胜就往殿外走,他腿都站不住了,只能任由他们拖着。 “白宫主,你是当事人,你自然知道,写信本是在后,演武场上也是我谋划的,你的齐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你的大长老和左右执事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张旦长叹了口气:“唉……不容易啊……等来这一天……” 白爱临听出点苗头,扶着堂柱站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堂上之人。 看着白爱临的仓惶,张旦面有讥色:“你那自以为是的舍身为己,就要灭整个雁回宫了,想想还真是……感人的很呢!” 白爱临终于明白,张旦来让他吃这趟饭的目的了,他紧蹙着眉:“从一开始,你就想灭雁回宫?!” “难得啊……终于醒悟过来了……”张旦又叹了口气:“我和雁回宫,陈怨颇深,倒是委屈你了,来当这白家的千古罪人。” “你们群起而攻之,未必没有一线希望,真是愚蠢啊……我从小就明白,只有剑在手,才能护身后,白爱临,你身为堂堂一派之主,直接把剑递给敌人了,还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呢!” “屈侯琰呢?他答应过我的,他身为武林盟主,怎可言而无信?!”白爱临忿然出声。 张旦十分不理解地摊了摊手:“就凭这,你就宁愿信敌人,也不信自己人?” 白爱临喃喃:“他是薛摩的亲哥哥……” 张旦挑了挑眉,他终于恍然大悟过来,他们根本不是相信什么武林盟主,他们只是相信薛摩…… 是啊,谁能想到薛摩那样的秉性,会有个这样的哥哥呢? 所以说,老天爷才是真的有趣…… “呵……可惜啊……”张旦笑了,他一挥手道:“之璧,把白宫主带下去,不要和那些人再关在一处地牢了。” 王之璧拖着白爱临便往殿外走,白爱临奋力挣扎,他吼道:“张旦!你不能这样赶尽杀绝!他们很多人都是无辜的!你不能这样做!张旦!” 第319章 月满宴,群豪至(一) 张旦望着空旷下来的后殿,负手而立,白爱临的声音似乎还在殿中回荡,久久不能散去,他冷笑了一声:“呵……这块地我都想夷平了,还管你几个人?!” 何信上前道:“旦哥,那个小马童……确实是找不到了……是属下无能……” “不关你的事,他若还在江淮,不会不知道我回来了,不会不来找我。”张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身如飘絮,命如草芥,确实不该希冀太多,从今天起,不用找了。” “那雁回宫的人,是直接杀还是……” “不急,有的是时间,陪他们慢慢玩。”张旦说完,抬头去望高悬于堂上的百世流芳匾,嘴角缓缓勾起,弧度诡异……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阳光照耀下的射月坛,瓦壁之间,亦沾染了丝暖意,有蝴蝶自花丛上飞过,误入了演武场,被或高亢,或低徊的习武之声,震得抖了几下翅膀。 “夫君!夫君!”女子清亮的呼唤声里,难掩甜腻。 薛摩从书卷里抬起头来,望着直冲进来的李蔻青,不悦道:“你来就来,鬼喊些什么?!” “喜欢这样叫你嘛,难得有事来找你,那当然是要多叫几遍啦,你说是不是,夫君?”李蔻青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看上去丝毫没有被薛摩的冷脸挫折半分。 薛摩呆愣愣地盯着她那副厚脸皮,嘴角一耷拉,终是无奈何,怏怏道:“说吧,什么事?” “琴瑟姐姐的小娃娃,满月了呢,邀请我们过去喝个满月酒,这是请柬。”李蔻青说着,将一纸信笺递给了薛摩。 “满月了?这么快啊!”薛摩不免惊诧出声,忙接过信笺看了起来,信笺上只短短几行,可薛摩却像看了长篇大论一样,字字品了许久。 “呵,是沈放的字。”薛摩嘴角弧度轻扬,半晌都不忍放下信笺,末了只是长叹了口气:“唉……还是沈放这厮幸福啊,娇妻稚童相伴!” 李蔻青望见薛摩那满眼的艳羡之意,双手杵着书桌,探过身去,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夫君要是想,那也是可以的啊!” “嘁——”薛摩白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瓜子小脸,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摊手道:“人家那是郎情妾意,我们……这是什么?” 李蔻青猝不及防被梗住了,一时答不上来,转眼间薛摩已放下书卷,起身朝着桁架走去。 李蔻青瞥了一眼桌上堆成小山的书卷,不免愁上眉梢。 “来人,备马,我要去一趟洛阳。”薛摩边系披风,边吩咐了一声,门口守卫便立马应了声。 “我也要去!”李蔻青立即接上道。 “你和沈放熟吗?” “不熟。” “你和琴瑟熟吗?” “不熟。” 薛摩眉梢一挑:“那你去干嘛?” “我和你熟啊!”李蔻青抱臂嘟囔着;“人家请柬上写了,请你也请我的,我不管,反正我也要去!” 哪有写了也请你的啊?!当我看信白看了的啊? 薛摩垂眸看着李蔻青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以往在陇右和他交过手的那些无赖流氓…… 薛摩蓦然笑出了声,李蔻青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被“流氓”这么一盯,薛摩六神回笼,道:“那你去换衣裳吧。” “你!”李蔻青还来不及震惊,薛摩又道:“一炷香的时间,来不到山下牌坊处,你就不用去了。” 话音还未落,李蔻青一溜烟地就跑了,只剩下几粒灰尘漂浮在半空中,被阳光一照,悠悠荡荡。 说好一炷香的时间,还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没有早,没有晚,李蔻青到的刚刚好。 她是梳妆整理过一番的,衣着艳丽却不逼人,妆容清雅却不寡淡,薛摩十分诧异,她究竟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打扮得如此……得体的? 李蔻青被他看得有些心里发毛,语出嚅嚅:“你干嘛盯着我看……是怎么了吗?” “呃……没有……”薛摩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地自言自语:“就是觉得……真是十分神奇……” 马行得不快,李蔻青看着薛摩的背影,幽幽喊他:“夫君。” “嗯?” 薛摩勒马回身,他扭头那一刹那,金乌千顷,山河万里皆蓦然失色,李蔻青有刹那的失神,直到对上薛摩询问的目光,才聚了心神,道:“你为什么近来都不练功了呢?我见你一直在看书。” 李蔻青曾大致浏览过一遍,有兵书,有论道,林林总总,各式各样。 “噢……”薛摩不以为然道:“以前就很想通读一遍了,奈何没有时间,如今终于得了空了,就找来看了。” 他的说辞,和李蔻青预想的丝毫不差,以前屈侯琰还在射月坛的时候,他还会装装样子,假把式地练练功,现在屈侯琰走了那么多天了,他是一次功都没练过。 这些都是瑶歌告诉她的。 “你练功吧!”李蔻青直言。 “哈?” “你练功!”这句话语调甚重,听上去倒更像胁迫了,薛摩不满地挑了眉,李蔻青继续抗争:“我可不想当小寡妇!”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愣了一瞬。 薛摩体内有火蛊,众所周知,而这火蛊需要极其强悍的内力来压制,否则终将遭其反噬,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兄弟二人,练功昼夜不缀的原因,那么,薛摩如今不练功了…… 原来还是被她发现了啊…… 薛摩眸色沉沉,他启口:“所以,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两人相顾无言,这个话题再也继续不下去了,之后,两人便是快马加鞭,正好在满月当天,赶至洛阳逍遥山庄。 听到属下来报,薛摩已到洛阳了,沈放备马出逍遥山庄十里相迎,许久不见,两人碰上了面了,乐呵得笑声震林。 李蔻青见着了,由衷的开心,像这般畅快开怀的薛摩,让李蔻青心神一恸,她觉得他理应如此……他本该如此…… “赶紧的!快带我去看看你家小姑娘!”薛摩搡了一把沈放,沈放笑着连连点头道:“好好好!走走走!” 一行人驭马,走得飞快。 第320章 月满宴,群豪至(二) 进了主厅,人声喧闹得很,来了颇多江湖中人,其间不乏各派掌门当家,煞是热闹。 见着薛摩来了,一下更闹哄了,这个要他来叙两句,那个要他来喝两杯,还有竟要来切磋两手的! 薛摩连连推辞,直嚷嚷着要先去见沈放的宝贝闺女,沈放也是费了好大个劲儿才给他劈开条路,带着薛摩绕到了后院,耳边薛摩叫苦连天,说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受欢迎了。 阿真往院门口一瞥,远远便见沈放领着薛摩过来,忙向屋内道:“夫人!薛老板来了!” 话音未落,琴瑟便已疾步而出,她望着院子里那袭白袍,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印象中的薛摩,一直都是一袭红衣的。 琴瑟望着行至她身前的薛摩,一时间思绪奔涌,却也只是轻声喊了句:“薛老板。” 薛摩见琴瑟容光焕发,面色白里透红,笑着调侃道:“看来沈兄把你照顾得不错。” 闻言,琴瑟羞得脸更红了,李蔻青上前递给琴瑟一个包装十分精致的盒子,道:“这是我们送给令嫒的,还望笑纳。” 琴瑟笑着连声道谢,倒是薛摩诧异地望了李蔻青一眼:“你啥时候准备的?” “现在知道我的好处了吧,你那么高兴,哪还想得起这些细枝末节?”李蔻青说着,高仰着头一脸的春风得意。 刚说完,薛摩便瞥见奶妈抱着小孩子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窜上前,看着粉雕玉琢,白净软糯,像个汤圆团子的小娃娃,满心欢喜。 薛摩眉开眼笑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那对夫妇:“我可以抱抱她吗?” 琴瑟哪见过这样的薛摩,一时间完全怔住了,沈放好笑的撞了一下琴瑟的肩,她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啊……啊!当然可以啊!” “哎呀呀……小宝贝,来让叔叔抱抱!”薛摩边哄着边从奶妈手里接过小孩子。 “她好小啊……”面对这么个小不点儿,薛摩实在有些紧张,生怕哪儿硌到她了,他看向奶妈:“我抱的姿势还成吗?” 奶妈望着他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可以的,可以的。” 听到奶妈的话,薛摩才放心细细望去,边看边感慨道:“哎哟喂,长得好生标致,一看就是小美人胚子!” 沈放沉沉笑出声来,薛摩望向他道:“你俩长得好看,再多生一个!” “以后要是夫人愿意……”沈放垂眸看着身边的女子,双眼盛满了温柔:“我也是可以再努力努力的!” “沈放!”琴瑟羞得直跺脚,语气不胜娇嗔。 李蔻青看在眼里,那叫一个愁上眉梢,不免长长吁了口气。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薛摩问着,眼神却没有离开怀中一分。 “月满。”沈放回道:“沈月满。” 薛摩愣了一下,扭头看向了沈放,沈放接着道:“是我夫人取的,她说月满楼是给了她新生的地方。” “月满……”薛摩轻轻含着这两个字,望向襁褓,悠悠道:“挺好听的。” “哈哈哈哈——”突然,薛摩一阵畅快的笑声响起:“你们看,她在对着我笑!” “嗯?”待凑到沈放夫妇跟前,薛摩的脸蓦然耷拉了下来:”小月满,你怎么不笑了呢?” 李蔻青凑上前一看,小孩子确实没有在笑,小拳头一动一动的,一双亮澄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摩。 李蔻青突然就很想笑,就觉得薛摩这人是怎么回事,连这么小的小孩子,都爱欺负他的吗? “小月满,你故意拆我台是不是?!”薛摩嘟嘟囔囔,继续哄她:“嘬嘬嘬,小可爱,笑一个!” “薛摩!”李蔻青推搡了薛摩一把:“唤狗才嘬呢!你别乱说话!” “那……”薛摩尴尬地顿了一下:“咯咯咯,小乖乖,笑一个!” 李蔻青见状,扶额笑了出来,琴瑟也是大为惊诧,这样的薛摩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放佛那一身红衣一脱,他彻彻底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更儒雅,更随和,却也更…… 具体是什么,琴瑟说不出来。 看着李蔻青那双爱意怎么藏都藏不住的笑眼,琴瑟轻声道:“薛老板,看你那么喜欢小孩子,和青青姑娘也生一个吧。” 话一出,薛摩没应,李蔻青也没应,空气有些安静,沈放轻轻拽了拽琴瑟的衣裳,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玉兔高挂时,正厅内笙歌曼舞,觥筹交错。 有道是酒中乾坤大,坛里日月颠,沈放和薛摩正喝得开怀,属下来报:“启禀掌门,丐帮林笑和一众分舵主到了。” 沈放和薛摩起身正欲相迎,一抬头便见吴范带人先疾步而入,而后林笑携着其他分舵主才跨入大厅。 长安分舵的舵主张有梁出声呵斥道:“吴范!帮主尚还在后,岂有你先行之礼?!” 吴范眼一斜,不乐意了:“小孩子走得慢,也怪我喽?” “有梁,沈掌门的大喜日子,不做无谓争执。”林笑说完,沈放已然行至他们身前了。 林笑望着沈放,满脸歉意道:“路上耽搁了会,到的有些晚了,还望沈掌门见谅。” “诶~哪里话!林小帮主和各位舵主能来,沈某荣幸之至!”沈放一展臂,道:“各位快快入座。” 沈放让林笑和他们坐一桌,席还未热,吴范便凑了过来,紧紧挨着薛摩,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嘿嘿笑道:“我要挨着我薛老弟坐。” 张有梁远远瞧见了,忿忿把随身佩剑拍在桌上,呲牙道:“岂有此理!吴范这厮哪来的资格去坐那席?!” “诶——有梁莫气!来日方长嘛……”其他的舵主劝说道,语间颇是意味深长。 薛摩撇头瞥了一眼丐帮其他人的反应,垂眸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吴范道:“吴舵主好像……又发福了些啊……” “有吗?”吴范垂首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笑声激荡:“哈哈哈哈——有道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饶是明白,吃好喝好最重要!哈哈哈哈——” 第321章 月满宴,群豪至(三) 吴范瞅着薛摩,搡了他一把道:“倒是你啊,你瞧瞧你这副身板,吃壮实点啊倒是!” 沈放正低头大快朵颐地吃着牛肉,闻言掀眸扫了吴范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暗道这厮真是心大! 薛摩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碗筷,扭头看着吴范字正腔圆道:“我这副身板,打你十个,应该是不虚的,要不然……我们出去比划比划?” “呃……诶!吃饭!吃饭!这猪蹄一看就十分入口。”话毕,吴范就进入了忘我之境,吃得十分欢快。 见状,林笑和薛摩相视一笑,两人一碰杯喝了个底朝天。 和吴范一桌,还是有些好处的,他吃得实在太香,让薛摩有种错觉,好似今晚的酒肉都变得十分的可口,不知不觉中竟也酒足饭饱了一顿…… 琴瑟立于后院门口,她翘首以望,似是在等着什么人来,不一会儿,阿真疾步走到她面前,还未开口,琴瑟急忙道:“阿真,还是没人来吗?” “是啊,夫人。”阿真也是一脸愁色,不觉叹了口气。 “沈夫人,你刚出月子,实不该站在这里吹冷风的。”清亮的话音想起,琴瑟一侧头,便见李蔻青朝她走来。 “额……青青姑娘……”琴瑟敛了神色,关切道:“你不在里面多吃点吗?” “里面吵死了!”李蔻青嘴角一坠,似是有些不悦,琴瑟倒也理解,通常这种场合,说句乌烟瘴气也是不过分的,她自己也不是很喜欢。 李蔻青岔开话题:“你这是在……等人?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紧张……” “呃……”琴瑟一时语塞,似是拿不准该不该讲。 李蔻青看出她面有难色,遂道:“若是方便的话,沈夫人有话不妨直说,这里也只有你和我。” “我觉得……江淮,至少是月满楼……”琴瑟眉头紧蹙:“怕是出事了!” 闻言,李蔻青眸光一晃。 一盏茶后,李蔻青疾步而入大堂,她直冲到薛摩跟前:“夫君,你随我出来一下。” 薛摩抬着酒杯的手就这样顿在了空中,他们正在玩行酒令,很显然,薛摩刚输。 “哎呀,才分开一会就来要人,这啧啧啧……”扰了大伙兴致,吴范心头不悦,张嘴就调侃起来。 “怎么了?”薛摩抬头望着李蔻青,他面颊酡然,眸色迷离,看来喝得不少。 李蔻青一下就急了,声音也陡然高了几度:“你先出来!” 薛摩见李蔻青都急得跺脚了,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各位,我去去就来。” 薛摩一走,吴范笑着揶揄道:“这薛老弟,将来啊,怕也是个惧内的,哈哈哈哈……” 出了大厅,不远处薛摩便看到了琴瑟,才反应过来应是琴瑟找他,果不其然李蔻青疾步朝着琴瑟走去,他也只能跟上。 刚站定,琴瑟便急道:“薛老板,我想问问你……最近你有收到过江淮来的信吗?” “有啊,信上说,江淮各派一切安好……”说到一半,薛摩兀自打断了自己的话,面色遽然间变得十分难看,似是自言自语道:“这次月满的满月酒……江淮派系……一家都没有来……” 琴瑟忙道:“这还不是最蹊跷的!我给月满楼发过帖子了,无论如何,月姨,小五还有我的那些姐妹,她们是一定会来参加我女儿的满月酒的!” “可是……”琴瑟眉心紧锁:“她们一个都没有来……” 沈放见李蔻青神色仓惶,怕有什么事,思虑了一瞬,还是跟了出来,一靠近便听到了琴瑟所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月满楼出事了?” “夫君。”琴瑟看向沈放,点头道:“嗯,我觉得,应当是。” 沈放望向薛摩:“我本还以为江淮一带,一家武林派系都没能来,是因为屈侯盟主南下,他们或是走不开,如今……” “糟糕了!”薛摩瞬间酒醒了大半:“我要去一趟江淮!” 沈放立马出声:“我和你一起去。” “夫君,我也想去,我月满楼的姐妹……”琴瑟两手紧紧绞在一起,一脸的担忧。 沈放扶住琴瑟的肩头道:“你刚出月子,不宜远行,相信我,你担心的,我都知道,我定会竭尽全力的。” 琴瑟见状,也没有再多做纠缠,只是握着沈放的手叮嘱他此行要多加小心。 沈放和薛摩相视一眼,疾步往大厅走去,沈放高喝一声:“王起!” 王起立即从侧厅飞身而至,道:“属下在。” “速速备马,你和我去一趟江淮。”沈放吩咐完,王起望了一眼他们二人面上神色,二话不说便朝着马厩奔去。 在门口正好碰上林笑、吴范和杨玄展等人,应是看他们都匆匆而出,便也没了独坐的兴致,一个接一个都出来了。 林笑察觉出气氛有恙,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淮可能有异,我和薛摩决定连夜启程。”沈放说完,望向杨玄展:“我先先行,你点两拨人,随后赶来。” “属下领命。” “我这就去牵马,我和你们一起去。”吴范丢下句话,一溜烟地就朝着马厩跑了。 林笑望向银宝,言简意赅:“你去通知有梁他们,马厩碰头。” “跟厅内的各路兄弟知会一声吧,不然,那么多人蓦然离席,恐怕……”薛摩俊眉微蹙。 沈放点点头,进了大厅内,随手从侍者托盘里拈起一杯酒,高声道:“诸位兄弟,多谢各位远道而来参加小女的满月宴,只是临时突发变故,沈某不得不马上出一趟远门,接下来我的管家会全权安排,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海涵,沈放先干为敬!” 在众人诧然的注视中,沈放放下酒杯便和薛摩疾步向院外走去,众人似是一时间没回味过来,在静了一瞬后,才徒然议声沸沸。 “啥……啥?这……这啥情况?” “怕不是小事啊……你们看到没,薛摩脸色都白了!” “刚才丐帮那几位舵主走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一句,说是江淮……出事了……” “江淮?!” “对啊!你们发现没,江淮一人没来啊?!” “这……” “不吃了不吃了,我派弟子,速速整装,随我走!” “快快快!你们几个兔崽子,拿上佩剑,赶紧走!” 一阵兵荒马乱后,偌大的宴席,终是空置了下来,这一夜,河东,河洛,山南等一带的江湖派系掌门当家带着一二亲信,齐齐南下…… fpzw 第322章 凉州归来客(一) 张旦从月满楼出来的时候,嘴角衔笑,眸光濯亮,王之璧斜乜了他一眼:“干嘛了,那么高兴?” 张旦没回他,只是在笑,王之璧垂眸见他手上空无一物,了然道:“小五姑娘收下了。” 张旦抿嘴笑着点了点头:“到屈侯琰面前闹一顿也好,她现在乖顺了许多。” 以往,张旦送过小五很多东西,要么不收,要么直接丢了,这次挺好,她收下了,其实以往他也不恼,只是这次,他很开心。 王之璧看得直摇头,絮絮道:“哎呀,情啊,爱啊的,无趣得很!” “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张旦也不反驳,晃晃悠悠地走在扬州熙攘的街上,倒也十分闲适。 突然,两人的步伐齐齐停下了,身后的两排护卫差点没撞在一起。 “二……二城主?!”王之璧喃喃出声,表情凝固。 张旦背脊僵得直直的,下一瞬他才松了口气,王之璧也回过神来,表情讪讪:“不是他……” 眼前站在小摊贩前的那人确实不是薛摩,虽然他们的侧脸十分相似,但他身上那一袭水蓝的袍子,明明白白写了五个字:我不是薛摩。 从前薛摩只穿红色,如今的他只穿白色,他们没见过,薛摩也确实不会穿什么水蓝衫…… 两人正这么想着,眼前的人买完东西缓缓转过身来…… 他正脸不如侧面那么神似,但是不细细琢磨,光是囫囵一看的话,倒要比屈侯琰这个亲兄弟还要像两分,张旦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快速划过。 那人走到张旦面前,见他们挡了路,便往左移了一步,刚要走,张旦也往左挪了一步,那人愣了一瞬,瞪着清澈的眼睛望着张旦:“你拦着我的路了……” 声音还略带着几分稚气,张旦笑了,这人比他们二城主年岁小了不少。 张旦抬手就点了他的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小朋友?!还有,你点我穴做甚?”那人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模样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娇憨,张旦越发笑得开了,王之璧侧眸扫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得直摇头。 “你快把我穴解了,不然等我家庄主找来,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小朋友索性威胁起来,他倒也不怕,只是才来了扬州几天,连路都还没认清,怎么就碰上这么莫名其妙的人,真是令人不悦啊…… “你是你家庄主什么人?”话一问出,小朋友便红了脸,张旦笑得意味深长:“情人吗?” “你……你……”这人被他的直截了当给吓得不轻,瞪着乌溜溜的眸子,哽住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这又关你什么事啊?!” “从今往后,你跟着我们盟主吧!”张旦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什么?!”脑海中一声闷雷,震到他都开始后悔出门没看黄历,不然,又怎么会遇上疯子呢? 震惊的除了他,还有王之璧,他看张旦的目光要多稀奇就有多稀奇,跟看到什么三头六臂的奇异物种一样。 张旦点点头,似是很满意自己的主意:“有你在盟主身边,他应当是会很开心的……” “盟……盟主……什么盟主?”那人一脸懵懂。 张旦笑了一下:“当今武林一统,那自然是屈侯盟主了,不然,还能有什么盟主?” 没等眼前人回话,张旦便望着他的护卫吩咐道:“让他骑我的马,带上雁回宫。” “是。”两名护卫点了下头,便上手去架人,那人急了,忙道:“诶诶诶!等等!等等……你们怎么能当街绑人呢?!放开我!不是……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那两名黑衣护卫面无表情只管把他架上马,然后牵着马缰慢慢走着,对他的话,完完全全,充耳不闻。 “我要报官!我要报官!你们强抢民男,我才从凉州过来,我不认识什么屈侯盟主!”他高声嚷嚷起来,可别说张旦面色丝毫不为之所动,连路人看了他们这边一眼,都吓得纷纷避开,快步离去…… 少年心头一凉,却也依旧不依不饶高声道:“还有,我和你说,我家庄主真的很厉害的,你把我绑走,你不会好果子吃的!你听见了没有?!” “哎哟喂!什么个狗屁倒灶的!我受不了了!好吵啊!”王之璧甩了下头,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掂起脚下一颗小石子,朝着马上之人踢去,石子正中胸膛,天地安静了。 “报官?!”他啐了一口,道:“笑死个人了,高海晏没被捕之前,你可能还有点戏,现在?嗤……” 少年还要说什么,却发现一启口竟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被点中哑穴了…… 意识到再无力转圜后,他终是泄了气,只能眼巴巴地期盼着,能有人早点发现,他那么个大活人,竟然在扬州街头被当街给绑了…… 见马上的人终于消停了,王之璧舒了口气,他白了张旦一眼:“还有你,你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你刚才笑得有多下流?!” 张旦还是在笑:“你都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盟主见到他的反应。” 王之璧回头剐了马上那人一眼,不悦道:“能有啥反应,他也不过长得有些像二城主罢了!”也就只有这点优势了,这厮还贼吵!王之璧免不了又是一顿腹诽。 张旦笑出了声:“可他们是亲兄弟啊……” “我知道啊,那又怎样了嘛?!”王之璧继续一头雾水,忽地,他眸子一瞪:“不是吧?!” “想到了?” 王之璧继续道:“难道……屈侯家还有一个孩子吗,他们三兄弟的吗?不可能吧……” “哈哈哈哈……”张旦的笑声倏然间破空而去,他笑得捂着肚子,弯了腰,半天才摆摆手道:“唉……算了算了,跟你说不通,说不通……” “走吧,我们上雁荡山。”张旦正准备上马,突然想到了什么,愣了一瞬,回望向王之璧道:“你刚说……高海晏被捕了?” fpzw 第323章 凉州归来客(二) “嗯,听说罪名还不小呢!”王之璧轻抖了一下马缰,道:“你说,那么一身功夫,何必呢!” “呵,当朝养的江湖幕僚还少吗?倒是可惜了那一片赤胆忠心。”张旦口吻里不难掩唏嘘。 “也没什么好可惜的,选了什么路,不管尽头是刀山火海,还是一马平川,都只能生死自负,他如此,我们亦然。” 王之璧说完,张旦眉梢挑得老高,他侧眸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份敬意:“还是要谢谢屈侯盟主,把你留给了我。” 王之璧笑道:“我和何信去到碎叶城的时机尴尬,不然,也未必会跟着你。” 张旦笑了,这话虽有犯上之意,可张旦也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问道:“说说碎叶城的事吧,说说我们盟主和二城主。” “我去到碎叶城的时候,二城主已经前往中原了,没过多久柳护法和鬼门主也走了,所以我对二城主的了解也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盟主待他极为严苛,甚至动辄打骂……” “啥?!”张旦皱着张脸打断了王之璧。 王之璧看张旦满眼的你在扯什么鬼话的神情,挠了挠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嘛,不过,鬼门主曾抱怨过,说盟主就差把心掏出来讨二城主欢心了……我当时吧,也就那么一听……” “唉,其间虚虚实实谁能说得清呢,整个碎叶城还以为二城主是盟主捡回来的孤儿呢,连个名字都没有,哪知道进了中原,诸事抵定,才晓得他俩竟然是亲兄弟,呵……”王之璧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絮叨着,不知不觉就走到雁荡山脚下了,守山口的护卫忙上前道:“禀告护法,洞庭八轩的人已经到了。” 闻言,张王二人相视一眼,一甩马缰,疾驰而上。 待一行人上了长阶,便有人来报,屈侯琰在寻张旦,张旦本想独自前往,但望了望跟在身后的少年,好像放哪都不合适,便干脆直接带着去见屈侯琰了。 “洞庭的人在哪,盟主见了没有?”张旦在问领路的侍从。 “他们在正殿候着,盟主也是才闭关出来,他一出来就在找你,还没有去见他们。”侍从一边答着,一边不时回瞄跟在身后的少年,眼里有惊诧之意。 张旦见着侍从的反应,也只是笑而不语。 很快,张旦就在屈侯琰的眼里,看到了和侍从一模一样的讶异,或者该说,更甚之。 张旦虽是先进厅门的,可待少年进得厅来,屈侯琰的目光就没有看过别处。 活脱脱像个傻子,张旦这样想着,笑着佯装咳嗽了声,屈侯琰的目光才动了那么一下,疑惑道:“他是?” “是不是有些像二城主?”张旦望了少年一眼,接着道:“我在扬州城见着,就觉得分外稀奇,于是,带上来给盟主看看。” 闻言,少年的眼睛瞪圆了一圈,这便是武林盟主? 他盯着他看,只觉他衣着十分简略,不像其他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他就薄薄一袭轻滑白衫,丝绸制,泛着柔和的珠光,却也让人觉着更加滑腻而冰凉,领口大开,衬得他肤色分外寡白。 青丝瀑悬,头发用一面玉扇卡子半束了起来,站在那里,温润如玉,玉树临风,几分慵懒,几分随意…… “你在看什么?”屈侯琰见他在打量他,开了口。 刚要说话,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的哑穴还没解,一路上来,都是他在听他们说,恍惚中都快要忘了这一茬了。 张旦正准备动手,就看到屈侯琰走了过来,他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 屈侯琰走到少年面前,随手一拂,就替他解了穴,见他依旧闭口不言,便不悦地挑了眉。 见状,少年才回过神来,有些磕磕巴巴:“呃……没……没有……”他总不能据实已告,他本以为武林盟主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凶神恶煞的壮汉,没想到是他这样的…… 张旦瞥了少年一眼,这厮在山下不是一张小嘴挺能掰扯的吗,怎么这会哑巴了?他又看了看屈侯琰,蓦然间明白过来,屈侯琰这人自带寒气凌人,冷着脸的时候站谁面前,谁都怵…… “你多大了?” “十六,呃……快要十七了……”少年有些不安,侧眸去望张旦,奈何张旦面无表情。 “嚯……比他小了**岁啊……”屈侯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离冉。”少年似是怕他不清楚,又解释了一遍:“分离的离,冉冉升起的冉,我是凉州人。” 屈侯琰还想再说什么,有侍从来道:“启禀盟主,饭菜准备好了。” 屈侯琰点了点头,继而望着离冉道:“你和我一起,去用膳吧。” “啊?”离冉一脸迷茫地望向眼前人。 “我刚听见你肚子叫了。”屈侯琰说得十分平常,离冉却是红了脸,像是被人撞破什么般的,满面尴尬。 屈侯琰侧首望向张旦:“你吃过了吗?” “我在月满楼吃过了。”张旦说完,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洞庭的人现在还在大殿……” “让他们等着吧。”屈侯琰说完,便往厅后走,离冉一脸求助地望着张旦,张旦只是抬抬下巴,示意他跟过去。 这顿饭刚开始吃得离冉很是忐忑,因为张旦绑他来雁回宫的手法太过粗鲁,以致于他会担心自己的安全,可慢慢地,他发现屈侯琰真的是在认认真真的吃饭,斯文极了! 饭桌上安静得有些尴尬,于是离冉开口道:“我是不是长得像谁啊?那人见着我就把我给绑过来了。” “像我弟弟。”屈侯琰回他。 离冉脑海里一亮,试探道:“那他是不是不在了啊?不然你部下干嘛把我绑了还说要……” “谁说他死了的?!”屈侯琰把碗筷一摁直接打断了他,两道俊眉紧蹙,目露凶光。 离冉浑身一哆嗦,吓得坐得笔笔直直,连连道歉。 对着这张脸,屈侯琰也不是真的能气得下去,他又重新拿起碗筷,怏怏道:“吃饭吧,你多吃一些。” 后面,离冉学乖了,不再妄图打破沉默,尴尬就尴尬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是以,这顿饭就这么沉闷地继续着…… fpzw 第324章 凉州归来客(三) 离冉闷头吃饭,屈侯琰抬眸去看他,其实他长得并不像如今的薛摩,可是却像少年时的他。 离冉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再加上扒了口饭,脸颊就更是肉嘟嘟的,屈侯琰乍然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薛摩的场景…… “我弟弟小时候也和你一样,脸颊肉肉的……”听到屈侯琰出声了,离冉抬起头来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他便迅速消瘦了下去,现在脸上的线条是刚毅了许多,可我老是想起他最开始的样子……” 离冉怔愣愣地望着他,他的声音十分干净沉稳,这些话平铺直叙出来,却无端染了几分愁色…… 离冉并不能理解,于是他把饭咽了下去,道:“那你让他多吃一点不就好了。” “呵——”屈侯琰笑了出来,挑眉道:“他饭量小,不像你。” 离冉心头一梗,默默放下了碗筷,直道自己吃饱了,等要起身时,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么冷冰冰的人也是会笑的…… 等两人回到厅内时,张旦正在喝茶,他还没来得及放下茶杯,就听屈侯琰道:“张旦,他吃完了,你找人送他回他家去。” “啊?”张旦放茶杯的手顿住了,只见离冉连连道谢,说谢谢盟主款待,屈侯琰摆摆手,看着张旦继续道:“我去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去见洞庭的人。” 离冉看着屈侯琰的背影,心想确实应该换一身,这也忒随意了。 离冉倒是一身轻松,可是张旦不高兴了,他蹙眉道:“我找你来,可不是来吃个饭的!” “你不是找我,你是绑我来的!”离冉瞪着眼睛辩驳。 张旦泄气地抓了抓头发,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就是吃饭。”离冉眸子一动:“哦!他说他在射月坛的时候,他弟会和他一起吃饭,在这里就他一个人,所以,还是很谢谢我的。” 张旦黑脸。 离冉试探地问道:“那……那你现在找人送我回去?” “你一个人大男人还要人送什么送!自己回去!” 离冉刚想说他人生地不熟的,可是见张旦脸色着实难看,也不敢再出声了,忙一路小跑地出了厅门。 “让他走了?”王之璧在厅门外探进个脑袋,一脸不解。 张旦出了厅来,依旧不悦:“走了。” “不是,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从一开始,王之璧对他绑这个人上雁回宫就很是莫名其妙。 “盟主太看重薛摩的话,对我们并不利。”张旦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唉——可惜了……” 王之璧明白过来,摇了摇头道:“我曾听柳护法提过,盟主对他爹娘的死,执念颇深,二城主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不简简单单是一副皮囊的事。” “唉,谁又知道呢……”张旦低垂了眸,显得有些挫败。 王之璧朝厅门望去,恰好屈侯琰拾掇好了出来,他疾步下了台阶,道:“离冉派人送走了吗?” “嗯,送走了。”张旦答得心不在焉,王之璧瞅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现在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走吧。”屈侯琰刚欲提步,却又定住了,他蹙眉望着张旦道:“你不应该把他绑到雁回宫来,搞得我都有点想回射月坛了。” 张旦撇撇嘴:“那处理完雁回宫的事,我就陪你回去。” “嗯。”屈侯琰走在前面,不咸不淡丢下一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张旦跟在他身后答得不痛不痒,屈侯琰听见,轻轻笑了一声…… 茶棚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 突然一人的茶杯“嘭”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茶水在桌上洒成了汪洋,顺着桌沿淌在了邻座人的袍子上,那人仓惶起身,忿忿道:“哎哟,你大爷的,你手瘸了啊,连个茶杯你也端不住?!” 洒茶的人一脸惊诧,脑子里反复过着刚才骑马从茶棚前疾驰而过的人的身影,他瞪着眼睛,语出迟钝:“我……我刚刚好像看见……好像看见薛摩了……” 闻言一桌人都往门外看去,茶棚外自然是空空如也,袍子湿了的那人满脸的怀疑,喃喃道:“不可能吧……” 待薛摩和沈放以及丐帮一行人到达月满楼时,整个扬州城都躁动起来了。 “二……二城主?!”月满楼后院的护卫见着薛摩时,有那么一瞬,皆晃了神。 也不知是谁先示意了谁,那一排护卫才后知后觉,抱拳颔首道:“属下参见二城主!参见二夫人!见过沈掌门、林帮主。” 话音刚落,突然从厨房里窜出一人影,那人不管不顾地扑跪到薛摩面前,刚开口便已然涕泪齐下:“薛老板……薛老板!薛老板你终于回来了……” 为首的护卫面色惊惶,忙道:“来人,把厨娘带下去!” “你要带谁下去?”薛摩冷冷开口,语调低沉,面色似黑云覆顶,那种压迫感瞬间就充斥了偌大的后院。 那护卫连忙道:“属下不敢。” 厨娘紧紧抓着薛摩的袍子,仰面泣不成声:“薛老板为什么你去了河洛就再也不管江淮了……我们不要你当什么武林之主了……你回来月满楼……你回来月满楼好不好?你……你知不知道……” 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薛摩弯腰搀着厨娘,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张旦不是坐镇江淮吗?我在射月坛,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啊。” “张旦……张旦……张旦他……”厨娘哭得愈发凶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薛老板,张旦这厮狼心狗肺,他强占了小五,小五和他未婚夫都要成亲了,他拿着冯子骄的人骨骰子,直接把她未婚夫给吓成了失心疯,他如此,他的手下就更不顾忌了,楼里的姑娘……”回廊处有声音传来,薛摩望去,是一个店小二,他有点印象。 薛摩的脑海里还没对他的话产生反应,眼睛就死死地盯在他空空的袖管上:“你的手呢?” fpzw 第325章 千钧一发(一) 厨娘涕泣:“我们全部被软禁了,阿辉为了保护我们,直接被砍断了一条手臂,厨师想借着出去买菜的机会给你送信,结果……结果……直接被……被剥了……” 薛摩突然一阵腿软,身形晃了一下,沈放扶住他,望向阿辉,紧蹙着眉,满脸的疑惑:“你再说一遍,冯子骄的什么东西?” “人骨骰子!他们占了攻无不克赌坊,冯子骄好像和张旦有断指之仇,他初到江淮就血洗了冯家赌坊,他杀了冯子骄,把他的骨头做成了许多骰子,现在……现在都还在挂在赌坊里呢!”阿辉一口气说完,隐约可听见倒吸气声。 “这……虽然我也嫌弃冯子骄那厮……可是……这……这……”吴范小声嘟囔着,亦是难掩骇色。 薛摩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小五……人在哪?” “她在月姨房间。” “我上去一趟。”薛摩望向沈放,沈放点了点头,薛摩走到那一排黑衣护卫身前时,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却是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我为什么会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刚到月姨房间门口,里面小五嘶哑的声音便传了出来,门开着,并没有关,可薛摩却一步都无力上前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这位姑娘,你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不管怎么说,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我给你开安胎的药……” “不用开了!不用……开了……”小五的声音软绵绵的,听上去她似乎都有些脱力了。 薛摩对于月满楼里的人,其实有时候并不能完全对的上号,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虽然生着些雀斑,却十分俏皮可爱的圆脸在他眼前渐渐浮现起来。 他记得,她的凌波舞,跳得江淮一绝。 “小五不哭……小五不哭……”薛摩垂眸,这是月姨的声音。 “月姨,大夫,不要告诉张旦,我求求你们,不要告诉他……”在小五凄切的呜咽声里,月姨和大夫连连说好…… 薛摩最后也没能进去,他旋身下了楼,停在后院时,那些护卫抬眸瞥了他一眼,就吓得全数跪了下去,他的下颚绷得紧紧的,眸子红得骇人,额上青筋暴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静了的关系,护卫甚至隐隐听到了碾牙的声音,森凛得仿若幻觉。 有人见情况不妙,率先开了口:“二城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属下知罪,甘愿受罚!” 半晌没有声音,他们也不敢抬头去看,要不是看的到他的袍边,大抵都要以为面前是没有人的了。 “张旦人呢?” 薛摩话一出,有松了口气的声音,领头的回道:“出去了,可能去赌坊了。” 薛摩疾步而出,门外马蹄声渐次响起,逍遥剑走在最后,他冷声道:“你们现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 “逍遥剑放心,我等什么都不会做的。”有人连忙应声。 “王起,你留下,看着点。”沈放吩咐道。 “主人,你尽管放心去。”沈放走后,王起看着这一院子的人,幽幽叹了口气。 去赌坊的路上,李蔻青望着薛摩的背影,心上五味陈杂。 其实,她也曾一度揣度过,为什么江淮的书信会这么少,可是她以为,薛摩出身江淮,那最安稳也必是江淮,谁曾料想…… 阿辉和厨娘的话,在李蔻青耳边不时重复,纵使她与他们并不相识,尚且恻恻难以言说,那么薛摩他…… 薛摩出现在赌坊的时候,那样的嘈杂地,瞬间安静到有些诡异,赌徒护卫的脸上表情迥异得十分精彩…… 薛摩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吊在船舱两侧的那些骰子,形状相同,大小各异,像串珠帘一样的,就这么一串一串地挂在眼前。 反胃,薛摩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旦人呢?”他出声,声线可闻的颤抖。 所有人都望着他,却没人回答。 “我再问一遍,张旦人呢?” 终于有人似低絮般回了一句:“在……在雁回宫……” 薛摩的瞳孔骤然紧缩,像在急速洄流的漩涡,要被拽入深渊之境,挣扎,窒息,他疾步退出船舱。 “我们要快点去雁回宫。”薛摩面上甚至都生出了几丝无措,他一把抓住了身旁人的手腕。 吴范疼得龇牙咧嘴。 林笑意会过来,眉心紧皱:“你的意思是?” “冯子骄的断指之仇,比起他在雁回宫所受的屈辱,根本……不值一提!”薛摩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过来。 薛摩直接飞身下船,上马,刚调转了头,就见沈放驭马而来,薛摩丢下一句:“去雁回宫。”便疾驰先行。 众人反应过来,急忙跟上,吴范抬起他的手腕一看,上面一手的汗。 到底是动静有些大,当小五听说薛摩回来了的时候,几乎顾不得自己有些虚弱的身体,连忙跑下了楼。 她抓着月姨,急切道:“是真的吗,我刚听见有人说薛老板回来了?” 月姨连连点头:“是啊,薛老板回来了,你放心,他是定会替整个月满楼讨回公道的。” 小五激动得又哭又笑,半晌后,她絮絮直道:“我要去雁回宫,月姨,我要去雁回宫!我要去亲眼看看他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可是……”月姨有些迟疑,怕节外生枝又引出什么事端,可看到小五的样子却又不忍心拒绝,若是她能亲眼见到张旦身死,大仇得报,于她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慰了。 “唉——”月姨短叹一声:“好,我叫人去备马车,我陪你去。” “好。”小五一点头,两行清泪又潸然而下。 “找到了人吗?”聚义山庄门口冷箭和疾刀并肩而立,几乎是同时出口问回来的人。 “人是没找到,但是……”那带头的守卫面露难色,继续道:“有人看到离冉小公子被张旦掳走了……” “什么?!”冷箭和疾刀互望了一眼,均是有些意外。 守卫试探着问道:“那现在我们……” 冷箭蹙着眉,自言自语:“那现在,怕是得告诉庄主了……” 第326章 千钧一发(二) 当雁荡山下的护卫远远看到疾驰而来的马队时,一个个都翘首以望,他们有些好奇,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来淌这趟浑水? 领头人破风而来,白色的披风被风高高卷起,青丝飞扬,说不出的潇洒倜傥,叫人有一瞬间愣神,可有的护卫终是反应过来,变了脸色:“二……二城主……怎么来了……” “快快快!你快去禀告护法!我等在这先拦一会!”有人惊呼出声。 看着近在咫尺的马队,一人连忙上了马,薛摩看出来他竟然还要去报信,忿忿道:“混账!” “看我的!”薛摩刚要有动作,沈放出了声,只见他一把扯下腰间虎尾鞭,手腕一甩,长鞭破空而去,像蛇裹猎物一样缠住了那人的脖子,沈放手上一用力,直接把那人扯了下来,朝着那堆守卫甩去,力道蛮横,那几个守卫直接被撞得摔成了一团,四仰八叉…… 薛摩丝毫没有放慢马速,经过他们时,也只是斜眸冷冷瞥了一眼。 只一眼,那几个人瞬间泄了气,有人目无焦距地喃喃道:“二城主那眼神……” “完了……” 事隔几年,再踏上雁荡山的路,薛摩心上说不出的黯然,如果说当初设计白容想是箭在弦上,那么他一怒之下屠雁回宫千人…… 大错已成,无可挽回,罪孽已造,无可饶恕!他不愿意再来,如果可以,他希望再见白容想时,已然泉下…… 沈放侧首见薛摩面色铁青,嘴唇泛白,叹息着安慰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薛摩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将马驱得飞快。 另一边,冯胜牵着一匹汗血宝马让它到半山腰活动活动,听见有马蹄声他便靠路边站着,薛摩自然也远远看到一老头,身形佝偻,头发半白,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却还急急忙忙地想要给他们让道。 经过他时,薛摩侧眸,冯胜抬眼,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薛摩惊得急拉马缰,马蹄高高抬起,目光却没从老翁身上偏移半分,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勒了马。 薛摩错愕地半张着嘴,眼前人衣衫邋遢,形销骨立,和外面那些赤脚行路,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会是当初那个富甲一方,锦服加身的冯老爷? 还是冯胜先反应过来,他急窜了上去,两手紧紧抓着薛摩的袖子,因为激动,他双手抖得厉害:“薛摩!薛摩!我求求你了……放我们冯家一条生路吧,求你了,我这就给你跪下了……” 薛摩惊得连忙弯腰搀住了他,这一搀才发现他干枯皲裂的手臂上,满是鞭伤,他把他破破烂烂的衣袖捋起来的时候,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青紫紫,斑斑驳驳,有的在结痂,有的在流血,这样的毒打壮年都未必挨得住,又何况他这七旬老朽? “这是怎么了?”薛摩望着他一身的伤,实不难起恻隐之心。 冯胜老泪纵横:“薛摩啊,从前是我苛待于你,是我的错,可是,我儿你也杀了,子骄也死了,稚子无辜,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放了他们吧……他们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薛摩定住了,哑口无言。 李蔻青忙道:“冯老爷,我们刚从河洛过来,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你方便细说吗?” 冯胜愣了一下,这才发现除了薛摩,逍遥剑和丐帮的人都来了,他浑浊的眼里终于亮了一瞬,道:“张旦以我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命相挟,要我来雁回宫做马夫,他怎么报复我,我都无话可说,可是曦儿才六岁,我就这么一个外孙……”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都还活着没有……我女儿身体本就不好,被这么一吓,也不知道……我女儿真的是个好人,她不应该来遭受这些……”冯胜说着说着终是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薛摩突然想了起来,以前有在月满楼听人议论过,冯家大小姐好善乐施,是个很好的人,还说冯克那样跋扈的性子,怎么会有这么贤良的姐姐…… 冯家尚且如此,那么雁回宫呢?!薛摩面色一滞,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出来。 冯胜先是眼露惊恐,后又一脸凄怆,最后他只说了句:“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薛摩和沈放对望了一眼,两人几乎齐甩马缰,迎风而上。 雁回宫正殿内,洞庭的人见屈侯琰进来了,皆纷纷起了身,屈侯琰扫了他们一眼,这时上前一人,风姿儒雅,气质脱俗,他拱手道:“洞庭八轩杨朝曦见过屈侯盟主。” 屈侯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抬手道:“杨掌门多礼了,都坐吧。” 屈侯琰高坐于堂上,当他坐下时,洞庭的人才纷纷就坐,张旦立于屈侯琰身侧,他望了何信一眼,何信便上前道:“这些信笺,各位先传着看看吧。” 传看信笺时,张旦觉得他们脸上的表情,实在精彩,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局外人看戏之感。 何信的声音响起:“杨掌门,这是白爱临的字迹,我等没有冤枉他吧?” “这!” “……” 洞庭众人面面相觑而无言。 见状,张旦开口道:“来人,把白爱临,和江淮其他门派的掌门当家都带上来。” 萧行之他们先到的,依次安排入了座,洞庭的人在一侧,江淮的人在另一侧,两相对望。 张旦拱手朝着江淮各家行了个礼,道:“这些日子,招待不周,委屈各位了,张旦在此,向各位赔罪了。” 被押在地牢,何止是招待不周,不过,殿内却是静静悄悄,无人敢说句不是。 萧行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白爱临呢?” 话音刚落,白爱临便从殿后被带了出来,他手脚上皆栓了铁链镣铐,面上难掩憔悴。 “师弟!”杨朝曦见状,惊得站了起来,刚要上前便被黑衣护卫拦住了去路:“杨掌门,稍安勿躁,请坐。” 话虽客气,姿势却是十分强势,杨朝曦望了望这每人座椅后面站着的黑衣护卫,终是没在往前一步,坐了下来。 第327章 千钧一发(三) 张旦下了台阶,走到白爱临身前,他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都到这一步了,你也保不住雁回宫,那大可不必把这江淮其他门派和洞庭也拉进火海,白掌门,你说,我说的是与不是?” 白爱临环视了一圈殿中之人,江淮的人兵器全被上缴了,洞庭八轩的人虽然带着佩剑,可对比起这满殿的黑衣守卫…… 见到白爱临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张旦已然成竹在胸,不再有所顾忌,他一佛手解了他的哑穴。 白爱临望着张旦轻轻启口:“同是武林中人,皆诩光明磊落,尔等能阴险狡诈至此,真叫人大开眼界!” 张旦轻笑:“呵——过奖了。” 屈侯琰见他俩在那嘀嘀咕咕,瞬间就没了耐性,不愿再耗费时间了,起身道:“我答应过白掌门,只取他项上人头,洞庭还有你们江淮各派,本座便都不追究了。” 杨朝曦闻言彻底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拱手:“屈侯盟主,爱临一时糊涂,恳请盟主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生路!” “杨掌门,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算计本座,本座就这么算了吗?”屈侯琰含笑望向杨朝曦,挑眉道:“在你们眼里,我屈侯琰这么好说话的吗?” 杨朝曦狠了下心,一掀衣摆单膝跪地语出诚恳:“屈侯盟主,若此番你能罢手,留他一命,日后,我洞庭各轩但凭景教驱使,绝无二话,还请盟主三思。” 见此情形,洞庭的人起身还没说什么,便听得白爱临急道:“杨师兄你不要跪他!像他这种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不配你跪他!” 白爱临的话那是满满的愤怒和不屑,在场的人都不难听出来,萧行之站了起来,蹙眉道:“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张旦厉然道:“何信!” 何信望了张旦一眼,继而飞身而起,半空中一个空翻,抬腿一脚就踢在高挂堂上的百世流芳匾的下缘上,乍然受力,匾额腾空而起,何信飞身拽着匾额,齐齐下坠。 “哐——”的一声,匾额的侧沿撞击在地面上,在大殿里荡出了回声缭绕,隐约可见有稀薄的灰尘被震得浮了起来…… 从前这块匾一直悬于厅上,若非故意抬头去看,并不十分惹眼,而今它竖立在何信身侧,才让人恍觉这匾十分高大,高出何信一倍不止! 张旦上前抓住匾的另一侧,遥指白爱临恶狠狠道:“白爱临,我警告你,再敢对我盟主不敬,我便砸了你白家的匾!” 白爱临脸色又苍白了一个度,他知道张旦说到做到,像他这样的人,什么事又是做不出来的呢? 张旦将腰间佩剑一抽,直接掷到了白爱临面前,话是狠话,他声音却十分淡薄:“自行了断吧,免得我等动手。” 白爱临垂眸望着眼前这把直插入地板的剑,剑刃流光,看上去就很是锋利…… 半晌后,他绕过剑,抬脚朝着那块匾额走去,黄花梨上浮雕“百世流芳”四个字,简简单单几笔几画,却是一撇一捺白骨砌成,白爱临把手放了上去,摩挲间已然红了眼眶…… “既然舍不得,那便请吧!” 白爱临斜眸望着张旦,如今,他已然知道,他活着,雁回宫保不住,他身死,雁回宫亦然保不住,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保证,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诺言…… 白爱临唇瓣嗫喏:“终是卑贱之躯,尽干些卑贱之事……” “嗤——”张旦冷笑一声,身子稍稍朝着白爱临靠近,他笑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们白家出口,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贵啊,结果,雁回宫马上就要被我灭门了,白爱临,你跟老子逞什么口舌之利?!” 白爱临望了张旦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一回身拱手朝着江淮的各个门派深深鞠了一躬:“江淮此行,能结识各位,是我白爱临之幸,诸位拳拳盛意,我永志不忘!” “白爱临……”一排人皆站了起来,萧行之喃喃出声。 白爱临回身,望向另一侧,又是一躬:“杨师兄,各位长老,洞庭八轩就交给诸位了,请恕爱临无能,先走一步了。” “师弟……”杨朝曦再顾不得许多,疾走到白爱临面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到泉下,我应是无颜面对白家先祖了。” 望着白爱临嘴角的苦笑,杨朝曦一脸愤懑之色,冷声道:“干你何事?!兴的时候记不得你,亡的时候便要你来一力承担吗?!你于风雨飘摇之际,一肩抗下雁回宫……你本不需如此!” 白爱临笑着摇了摇头:“师兄,你一定要记得……”他凑到杨朝曦耳边,目光渐渐冷冽,一字一字坚毅道:“不破不立,不战则亡!” 杨朝曦心上悲恸,手上一空才觉白爱临已然挣脱,他快步朝着插在堂中的那柄剑走去,随手一提,一反手,剑已然架在了脖子上,他最后望了一眼这流芳殿,终是双目一闭…… 千钧一发之际,白爱临恍觉耳后有疾风至,还来不及细察,一股强悍的力道直接打在他手背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剑也顺势甩了出去…… “白爱临!”与此同时,殿外有声音传来,张旦面色突变。 众人的目光从滚落到地上的石子,齐齐朝着殿门口看去,一道白影飞身而至…… “薛摩?” “弟弟?” 薛摩望了白爱临一眼,又望向堂上屈侯琰,心中疑窦重生,为什么白爱临会要自尽,若是他再晚来一步……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薛摩怒目望向堂上之人。 此时沈放和丐帮众人也依次而入,林笑看到白爱临脚上的镣铐时,面露诧异:“怎么还铐上了,出什么大事了吗?” 张旦一招手便上来四名黑衣护卫,他们接过百世流芳匾往殿侧移去,张旦一脸嫌弃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四两拨千斤道:“林帮主,存反心欲换江湖之主,这算不算大事?” 林笑一愣,望了白爱临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第328章 不生则死,不战则亡(一) “你丐帮在江淮有分舵……”张旦冷笑一声,抬手直指站在一侧的那一排人道:“这江淮各家各派心里在谋算些什么,林小帮主,你会不知道?!” 众人的目光瞬间齐聚到丐帮的头上,吴范背脊一僵,挠了挠鼻子尴尬讪笑:“这天下第一非屈侯盟主莫属,还能换谁嘛……” 张旦一抱臂,气势凌人:“那就要问问白掌门了!” 白爱临只是站得笔直,缄口不语。 薛摩直直朝着张旦走去,走到他身侧时,停了下来,斜乜着他道:“张旦,月满楼的事情,等这里了了,我再和你好好……算上一算!” 张旦闻言只是垂眸不语,没有看他,面上也没有惧色,薛摩望向堂上之人:“哥,这期间必然是有什么误会的!” 屈侯琰还没说什么,何信上前将一沓信笺递给薛摩道:“二城主请过目。” 薛摩边看,何信边将事情经过粗略地说了一遍,薛摩的眉头蹙得老高,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这不合情理啊……” 薛摩上前两步:“哥,白爱临在雁回宫危难之时,一肩抗下这个烂摊子,为保全白家百年基业,若非走投无路,又岂会轻易挑起争端?” 一针见血! 屈侯琰垂眸看着眼前的人,他站在台阶下,仰面望向他的眼眸里不难窥见焦灼,可依旧能一针见血地戳穿整件事情最大的纰漏! 屈侯琰静静凝视着他,他突然间就有些看不懂了,抑或许,他从来都没能看懂他,当年他在雁回宫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人详细记录告知于他。 他唯一的亲弟弟,他视其如命的亲人,他一点伤都不愿让他受的人,却在雁回宫尝尽轻蔑,受尽欺辱…… 每一回他收到江淮来的信,那股情绪都可以汹涌到,让他筋脉几近冰裂! 惭愧,歉疚,无力,愤怒,忧心,焦虑,暴躁如雷! 他早就想灭雁回宫了,灭在张旦手上,他求之不得,可为何,他却不愿意了,如今这场面,他难道不应该开心么? 薛摩直勾勾地看着堂上人,他想等他松口,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复杂到无法洞悉的神情…… 张旦瞥了屈侯琰一眼,随即道:“二城主的意思是,你宁愿相信外人,也不肯相信自己人吗?” “我只是就事论事!”见张旦把话题引歪了,薛摩有些义愤填膺。 张旦轻笑了一声,他的神色要从容许多:“也是,二城主要相信谁,又岂是我们这些人可以左右的了的。” “只是……”张旦的笑容一点一点稀释不见,语气也转而森肃:“二城主有没有想过,你这般想法,终是置屈侯盟主于险地了。” “我哥他武功盖世!” “沈天行也武功盖世!”张旦的声音压了一头去,荡在这个大殿里,撞得人心惶惶,他直视着薛摩继续道:“二城主,论武功,前任武林盟主池啸海那就更不用说了,结果呢?” 沈放和林笑挑眉互望了一眼,在彼此赞许又忌惮的眸色里,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开始意识到,当年的雁回宫有多么有眼无珠! 铁链拖动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沉寂,是白爱临向前走了一步,他望着张旦道:“张护法,雁回宫的弟子,你杀完了吗?” 话一出,张旦眼眸微微眯了起来,见到他如此危险的表情,白爱临知道,他猜对了,他还没身死,可他雁回宫的人也许已经…… “怎么回事,不是说只取白掌门的性命么?” “是啊,盟主曾许诺过的……” 大殿里诧异之声四起,白爱临继续道:“我以为你会在我死了之后才动手,不曾想,已然这般迫不及待了。” 张旦冷冷道“这件事与我盟主无关,他一直在闭关,不知道这些,至于雁回宫的人……” “天呐,我终于找到人了!” 张旦正说着,却突然被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给打断了,当看清闯进来的人是谁时,他不满地眉头挑得老高。 “离冉?”屈侯琰看了眼那一抹水蓝的身影,望向张旦道:“你和我说,你派人送他走了的。” “呃……”张旦语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心。 薛摩望着进来的人,放佛了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惊得瞪圆了眼睛:“你是谁?!” “我是……呃……不是,这个不重要,你们快点去一下后山,我看到有人把人丢到坑里,要活埋了他们!”离冉不顾跑喘了,手指着后山的方向,一口气说完。 “活埋?!”众人震诧,几近异口同声。 王之璧和张旦互望了一眼,略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这叫什么,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旦!你快点把我镣铐打开,我要去后山!”白爱临厉声道。 “快快快,快去看一看!” 见众人都要动身了,张旦一挥手向何信示意,何信便照做了,镣铐一下,白爱临飞身出了流芳殿,其他人连忙跟上。 薛摩亦是快步出殿,走到离冉面前时,他蓦然停了下来,刚要说什么却终是时机不允许,他一掀衣摆,朝后山而去。 张旦走到离冉面前,面色不善:“让你回家,你是怎么会跑到后山去的?” “我……我迷路了嘛……”离冉本来不想说实话的,他想说他是随便逛逛,可张旦眼神实在太锐利了,吓得他脑子一空白就…… 语毕,张旦的眼神陡然间就从锐利变成了嫌弃,离冉自然看出来了,嘟囔着:“怎么了啊,还不许人迷路了啊……” “真他妈没用!”张旦丢下这么一句便也出了殿。 对比起其他人的慌慌张张,屈侯琰便显得淡定许多,这时殿里也走得只剩他两人了,张旦的话,他自然是听见了,他望了眼离冉有些无措的神色,微笑着宽慰他:“你不用管他,这事不怪你,就是你不闯进来,他杀了雁回宫那么多人,他们迟早是要知道的,走吧,去看看。” 离冉跟在屈侯琰身后,有了对比,他觉得,这位武林盟主实在是温和极了! 第329章 不生则死,不战则亡(二) 一番话后,离冉便也自在了许多,他不解道:“那个张旦杀了雁回宫那么多人,我怎么看他,好像……一点也不怕啊?” “他当然不怕了。” “为什么啊?” “他是我景教的人,我自然是会护住他的。” “可他杀了人啊!” “那又如何啊?” 屈侯琰的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这样淡漠的话,用他那高山清泉般的嗓音说出来,激得离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一行人来到后山,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哪怕心上有建设,也还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数丈宽,数尺深的坑里,二三十人被横七竖八地丢在里面,他们皆被五花大绑,口塞布巾,好些人头上的发冠早已掉到不知哪去了,于是披头散发,煞是狼狈,而身上雪白的锦袍更是蹭得污浊不堪。 一圈手持铁铲的黑衣护卫,见到所有人都上后山来了,便互使眼色,全都拄铲立于一侧,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白爱临往坑里望了一眼,眼眸里血丝满布,他甚至一时无法相信这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的。 那些人看到白爱临,虽然口不能语,却都开始挣扎着发出声音,“唔唔——”声,一声盖过一声…… 坑边站了那么多的人,却是安静到像置身无人之境,薛摩一步一步朝着坑边走去,坑里的景象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慢慢铺展开来,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 坑里的人看到薛摩,明显都愣了一下,随即挣扎声越来越明显,他们扭动着身躯甚至想将身上的绳子蹭下来。 “薛老板!”突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响起,薛摩的袍边被人一把死死拽住,薛摩垂眸望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些眼熟。 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大雪纷飞天,他手持断山刀上雁回宫的那天,杀了白正光后,有个小女孩躲在殿里终是吓得哭出了声…… 那张稚嫩的面孔和眼前的开始重合,原来是她。 “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啊……”她使劲踮脚攀在坑壁上,手臂伸得直直的,紧紧抓着薛摩的袍边,仰着面,脸上全是泪痕,她在控诉。 李蔻青见着立马搀住薛摩,生怕他被拽下去了。 “把他们全都拉上来,把绳子全都解了。” 如获大赦,坑里的人眸里都聚了光,薛摩开了口,那些黑衣护卫朝着张旦望了一眼,见张旦点头了,才纷纷行动。 那些人一上得坑来,几乎全都不管不顾地朝着薛摩身后跑,他们个个面色仓惶,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一般,张旦望见他们这番举动,竟是笑出了声。 “他……他不是人……”其中一人伸手指着张旦,说话都还有些哆嗦:“活埋都是最轻的了,他……他已经活埋了好多人了,好些人都是被直接打死的……还有的……还有的被他煮了……煮了……” 众人面露骇色,沈放举目一望,这才发现远一些的地方,泥土颜色不一,一看就是被翻新过,那想来…… “张旦!”薛摩忿忿出声。 张旦却是笑了:“薛摩,你不要那么正义凛然,我看了很是不习惯,你想说什么?张江湖正道吗,呵——别好笑了,这江湖没有正道!” 张旦那阴森森的笑容,看得离冉又朝着屈侯琰身后躲了几步,屈侯琰只是看着,笑而不语。 张旦走上前,绕着从坑里上来的那些人踱步,他啧啧道:“你们怎么会想到找他来保护?!呵——我还以为你们会跑去白爱临那里呢,毕竟他才是你们雁回宫的掌门嘛……” “啧——也是,白爱临保护不了你们!”张旦说着挑衅地望了白爱临一眼,白爱临面色铁青,他自然是被激到了,他曾想舍一人命,护所有人安宁,如今这个做法看起来,当真讽刺至极! “可是,薛摩啊,你真的想护他们吗?“ 张旦还是在笑,见薛摩不言语,他继续望着这些捡回来半条命的人道:“你们怕是还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怎么死的吧?” 张旦自问自答:“就是被你们白总务带着雁回宫的人,三柄长枪直穿双腕和心脏!” “被钉在了灵山派的照壁上!”张旦咬字一个比一个重。 隐隐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到现在,那照壁的缝隙里都还有血迹……”张旦笑了起来,笑得阴阳怪气:“你们还找他保护,他有多恨你们雁回宫你们不知道吗?!” 站在薛摩身后的人,可以明显看到身前人在瑟瑟发抖,不禁喃喃出声:“薛……薛老板……” 闻言,薛摩机械地回转了身,他一回身,雁回宫的人才发现他面有戾色,眼眶红透,这个样子太过似曾相识,那些人吓得全都连连后退…… 看到他们惊恐无助的眼眸,薛摩的意识慢慢回笼过来。 “你们不要怕,我不会再铸成大错了……”薛摩说完缓缓转过身来,他抬眸一望张旦,怒意沸腾:“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激将我?!” “你为什么非要护着他们?!”张旦也怒了:“二城主有尝过被人欺辱的滋味吗?” “我在雁回宫的时候,你也在雁回宫,你应该知道我尝没尝过被人欺辱的滋味!” “是啊,他们欺你,可你还有白容想护着,我呢?!”薛摩从张旦的眼眸里第一次见到了一种悲凉的情绪,而这种悲凉瞬间就把他牵引到了多年前他站在台阶上,看到张旦因误会而被毒打的场景,张旦一摊手:“你能提着一把断山刀血洗雁回宫,凭什么,我又不能呢?!” 张旦的话句句剜心,薛摩有些无力:“我从来没有想过为那些事情血洗雁回宫。” “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被欺辱到那个地步罢了!” 薛摩沉默了,两人静静对视着,他看不透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把恶行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无可辩驳? “张旦!你不要为你的草菅人命,乱杀无辜找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了!”有个声音从人后传来,众人皆纷纷回身望去。 “齐儒!” fpzw 第330章 不生则死,不战则亡(三) “齐儒大师兄,我还以为你们都……都……” “齐儒!你还活着!”白爱临一脸欣喜:“我出来后,他们和我说,后山仓库夜里失火,你们全都……” “失火?!呵呵呵呵——可笑至极!”齐儒身体有些不稳,他艰难地往前又走了两步。 “他们说,张旦外出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我们在后山仓库一直等,都没能把人等来,大伙决定先将就睡一晚,可是,待我们都入睡后,便有人往仓库里点了迷烟,迷迷糊糊间,我看见有人进来,提着桶就往我们身上泼油脂,到那时,我才明白了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齐儒没有穿着外袍,他的一只袖子不翼而飞,手臂上有明显灼伤的痕迹。 “再后来,门一关,仓库便着火了……”齐儒说着,眼眸里难掩悲戚之色,他双眸在人群里寻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何信身上。 “本来想打个痛快的,可既然他们这么爱逞英雄,便到阴曹地府去逞吧,何信,这话是你说的把?”齐儒诘问出声。 何信刚要开口,张旦走上前道:“别盯着他了,命令是我下的,找我!” 齐儒朝着张旦望了过来,他面上毫无愧色,甚至有些张狂道:“你们滋事,杀了我景教的人,落得这么个下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在仓库里,我师弟还和我说,既然那人死于他的剑下,他愿以命偿命,我和他都抱了必死之心,张旦,那我问问你,其他那十余人又何错之有?”齐儒冷笑一声:“还是,从一开始你便有灭雁回宫满门之意?!” 乍然被点破,张旦便突然间连装装样子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懒得纠缠,不耐烦道:“偏安一隅,无居安思危之远见,无逆流而上之勇气,被灭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齐儒愕然。 “张旦……”薛摩猝然开口:“雁回宫该不该灭门倒也轮不到你来定论,但是留着你是不是个祸害,倒是一目了然的了!” 话毕,薛摩抽出断山刀,一阵疾行,直直朝着张旦劈下,动作赶紧利落,没有一丝停顿,没有一丝犹豫,张旦倒也眼疾手快,连忙提剑去挡。 刀剑一相交,张旦才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封洪断山刀是绝世神兵了,一股诡异的热力围着张旦周身激荡,这使得他的气息起伏不定,内力各路四窜,竟隐隐有被击溃之势! 张旦心头大骇,虽是勉强稳住心神,却也是疲于招架,数招后便明显落於下风。 此时,月姨携着小五刚刚上到后山来,见此场景,小五不免泪湿衣襟,喃喃出声:“薛老板……” 月姨见小五情绪激动,还有些微微颤抖,安抚她道:“小五不要怕,薛老板一定会杀了张旦,替月满楼报仇的!” “好……好!”小五微笑着不住地点头,突然,她神情一愣,本来眼前这一刀下去,便可要了张旦的命,可是,屈侯琰突然上前格挡住了。 “弟弟!” 薛摩望见挡住他刀的人竟然是屈侯琰时,他的双瞳里凝满了诧异:“为了他,你要和我出手?!” 屈侯琰蹙着眉,看上去十分为难:“我……我难得一知己……” “知己?”薛摩挑眉冷笑了一声:“呵,你知道什么叫狼狈为奸吗?” “你!” “滚!” 薛摩使劲一挥刀,将屈侯琰撇了开去,力道之狠,屈侯琰重心不稳,后撤了好几步,王之璧连忙搀住他:“盟主小心。” 薛摩目不斜视,缓缓抬起刀,直指张旦:“今日要取你性命,我就不用断山刀了,免得说我欺你!” 说完,薛摩手腕一用力,向上一掂,断山刀便打着转儿地被高高抛起,随后又急速下坠,最后“呲”地一声稳稳插进泥土里,立在薛摩身侧,刀柄红似火烧。 张旦亦无惧色,他慷慨道:“我还是个马夫的时候,便听闻薛老板武学卓绝,但听闻终究只是听闻,能亲身领教,是我张旦之幸!” 薛摩没再多话,飞身而上,一掌朝着张旦面门而去,张旦侧身躲过,只觉有风擦疼了鼻尖,张旦也不再客气,迎掌而上,一套绵软却落力点极重的掌法,震惊到了薛摩。 “落雁掌!”周围纷纷有人惊呼出了声。 白爱临亦是满脸震惊,不禁疑问:“他为什么会落雁掌法?!” 平心而论,张旦的落雁掌使得极好,比起白容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哪怕自己使了焱火掌,倒也终是平分秋色,薛摩暗叹,只可惜张旦内力终究薄弱了些,几十招下来,薛摩无意再比试下去,他蓄足了气,身法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迅猛…… “糟糕!九曲大法!”屈侯琰面露担忧之色。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说是看到千手观音都不足为过,掌是怎么出的,是怎么收的,已然完全看不清了,九曲大法加上焱火掌,沈放高挑了眉毛,他在思虑若是自己上场,能过到第几招? 而反观张旦,他竟然还能撑到现在,雁回宫的人终于开始明白,张旦为何能这般猖狂,江湖事,强者为尊,历来如此。 屈侯琰静静看着,一道俊眉却越拧越紧,忽然,他眸光一寒,一道白光而过,极其蛮横地截断了场上的一黑一白。 兄弟两人过了三招,薛摩便罢手了,他委实不想和他打,便恨恨道:“你干什么?!” 屈侯琰望着他,又回身望了望气喘吁吁的张旦一眼,就这么站在两人中间,薛摩见他没有要走开的意思,愈发怒不可遏,瞠目圆瞪道:“你应该知道,就算不是为了雁回宫,为了我月满楼,他的命,我也要定了!” 屈侯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和你做笔交易。” “什么?”薛摩一听,眉毛挑得老高,不知道屈侯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爱临欲犯上作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要他项上人头,张旦在月满楼做了错事,我也承认……”屈侯琰负手道:“那么,一命换一命。” 屈侯琰抬手直指边上那一袭白衣:“你要杀张旦,我便杀白爱临!” 第331章 不生则死,不战则亡(四) 薛摩的眸光乱了:“你是说,如果我放他一马……” “白爱临,我既往不咎!”张旦听见这话,站在屈侯琰身后,微微低下了头。 “不……不要这样……”小五在人群后轻声喃喃自语,她的手使劲绞着月姨的,月姨可以感受到她的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月姨轻轻拍着小五的背,想借此能缓和她的情绪,她心上暗叹一声,她懂薛摩,她知道薛摩动摇了…… “不需要!”白爱临乍然出声,抬手直指张旦:“我死!也要他死!” “白爱临!你不要冲动!就算你死了,你雁回宫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了,那活着的呢?!”萧行之一句话戳中要害。 杨朝曦拽了下白爱临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弟,你要三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薛摩低垂着头,双拳握到指节泛白,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两个声音在奋力争辩…… 最后他无奈地抬起头,望着白爱临道:“白掌门,你若死了,雁回宫马上就不姓白了……” “不会,还有……” 白爱临刚启口,便被李蔻青蛮横地打断了:“白爱临!你们白家只剩你一个了,白容想把雁回宫交给你,你就应该好好地活着,去守好你们白家百年的基业!” 白爱临诧异地望着李蔻青,他本来想说,还有李蔻青,她才是更有资格掌管雁回宫的人,可没想到她抢先开口,一口一个你们,把关系撇的清清楚楚,当真是坚决的明明白白! 是啊,当初李蔻青就亲口和他说过,她姓李,她不姓白。 屈侯琰疑惑地望了李蔻青一眼,从她随着薛摩来到雁回宫便一直安静得很,如今站出来说话,竟是为了白爱临?! 好生奇怪…… 白爱临看着那些巴巴望着他的雁回宫弟子,终是叹了口气,向着薛摩拱手道:“那就还请薛老板,看在容想的份上……保我一命!” 薛摩心头叹息,回身望着屈侯琰道:“我罢手,但是这厮若再敢……” “我跟你保证,他绝不会再动月满楼一丝一毫,否则,我定然亲手了结了他!”屈侯琰急忙出声,甚至都等不到薛摩把话说完。 “还有滚出雁荡山!” “可以。” 张旦听着他们的对话,倒是面无表情的很,既没有捡回一条命的欣喜,也没有功亏一篑的憾惋。 事已至此,薛摩摇了摇头朝着李蔻青的方向走去,然而才刚起步,便又戛然停住了。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张娇俏的面庞,一双美眸里有泪光点点,她在笑,空洞且无力,薛摩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样的笑容,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陡然一颤。 见薛摩异样,众人顺着薛摩的目光望了过去,他们看到人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陌生的女子,其中一个虽是脸上生了点点雀斑,却依旧掩不住俏丽。 张旦急忙上前,女子身前的人便纷纷让开了路,他眸光一动:“小五,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生病了吗,现在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张旦说这话的时候,分外的温柔,这让刚刚才亲身经历了他有多么凶残恶毒的人,产生了强烈的不适。 “挺好的。”小五垂了眸,没有去看他。 张旦解下身上的披风,拢在小五身上道:“山上风大,暂先披一下。” 张旦本以为她会拒绝,不曾想,她竟然就乖乖让他把披风系好了,一时心头大悦,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了起来。 屈侯琰嫌弃地摇了摇头,望着其他人开口道:“走吧,先下山,还有什么事到正殿上说。” 一行人纷纷起步,小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旦一脸疑问地望着她,小五道:“让大家先走吧,我走得慢,在后面就好。” 张旦倒也不急,搀着她慢慢走在最后,小五笑了:“有月姨搀我就好了,两个人一起搀,我路都不会走了,张旦你走前面吧,不用搀着我了。” 张旦本想让月姨放手,可转念一想,她和月姨要亲近些,他和她之间可以慢慢来,不用太急于一时,便放了手叮嘱道:“嗯,下坡有的地方会有些陡,你走慢一些。” 小五慢慢走着,她抬眼望了一眼天边,远山无穷尽,晚霞似火烧…… 小五走得太慢了,张旦手长脚长,以至于没几步张旦就走到了小五前面,小五望着眼前的背影,眸里的光慢慢黯去,她手上一凉,一柄匕首已然握在掌心…… 耳后有风来,张旦反射性地弯下腰去,却还是不免闷哼出了声…… “小五!”月姨愣住了。 “旦哥!”王之璧一声乍起,众人纷纷止步,回过身来。 张旦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迹,但是他左肩上一把匕首直接洞穿!屈侯琰见状,冷了脸,望着张旦身后的人,眸光寒冽。 张旦微微弯着腰,他一垂眸就看到血沿着匕首滴滴哒哒落了一地,他怔愣愣地望着,那一颗颗圆润的红不禁染红了泥土,似乎也染红了他的眼角。 “你还好吗?”王之璧有些紧张,这还是他来到张旦身边,第一次看到他受伤。 张旦紧紧咬着的牙关,渐渐松开了:“之璧,把匕首拔出来。” “这……”王之璧望了一下匕首的位置,没伤到要害,可山上不能上药,现在拔匕首委实不妥,于是他犹豫了。 “拔出来!”张旦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森冷。 王之璧暗叹一声,绕到张旦身后,一伸手就将匕首拔了出来,这匕首一拔,张旦的衣服便又湿了几分。 张旦接过匕首抬眸看着眼前人:“你出现在这,是来杀我的?” 坦白来说,要不是张旦反应迅捷弯了腰,那么,这把匕首正中的便是他的心脏,这些,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咫尺之间。 对比起月姨的慌乱,小五便显得愈发镇定了:“我出现在这,是来看你死的,只可惜……”小五的目光越过张旦,淡淡地停在了薛摩的脸上。 那样的目光……是失望吗?薛摩心上一黯。 fpzw 第332章 香消玉殒 张旦苦笑了一声:“我对你,比你那可笑的未婚夫好百倍,好千倍,到头来,就换来个这个?”张旦说完掂了掂手里的匕首,他的表情说不出的戏谑。 “这算什么!我巴不得把你挫骨扬灰!”这样的话,从小五这样的纤纤女子嘴里说出来,在场的人多少都面露诧异之色。 “因为我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张旦的眸光一点一点冷了下去,面色也越来越平静:“小五啊,我突然间觉得,好没意思啊,这一切,都好没意思啊……” 张旦掀眸,手肘一抬,电光火石间,众人只看到那一袭飘然白衣上,瞬间生出了色泽无比鲜艳的红色玛瑙…… “张旦!” “小五!” 在薛摩和月姨的惊呼声中,众人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发生了些什么,屈侯琰望着深深插进小五心脏的那柄匕首,眸里有惊,嘴角有笑…… 小五一点点地瘫软了下去,月姨把她搂在怀里,泪簌簌而下,眼前,那柄匕首不偏不倚,锋刃完全没进,下手之坚决,没有一丝犹豫。 “张旦!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杀了她?” “怎么,只准她来杀我,便不许我去杀她么?” 哪怕到此刻月姨都依旧质疑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愣愣的望着张旦,从前张旦的所作所为闪现眼前,叫她无法相信,他真的……杀了她? 张旦蹲下身子,他一动,伤口那里血涌如注,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小五的脸庞:“从前你要怎么闹,我都可以,可是,枕边人想杀我……小五,我张旦不是那样的性子……” “你这个混账,你知不知道她……”月姨激动刚要开口,便感觉手心被人捏了一下,她垂眸望去,只见小五挣扎着摇了摇头。 她不让她说,月姨便咬死了舌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小五愈发涕泪横流。 “我……很满意……”小五望着张旦,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抹笑。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她微微侧头目光停在了薛摩身上,只见他紧紧蹙着眉峰,整个人白得有些病态,她最后笑了一下,继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彻底地瘫在了月姨怀里。 到这一刻,薛摩才明白,最开始人群里看到她时,她那抹空洞又无力的笑究竟是什么了,那样的笑容叫做慷慨赴死。 张旦从月姨怀里把小五抱了起来,月姨紧张道:“你要干什么?!” “我去把她埋了,我知道她喜欢呆在哪里。”张旦面无表情,只是垂眸看了眼怀里再无气息的人,抬步正要走。 “她怀了你的孩子。”薛摩的声音像道闷雷,在张旦耳边炸了开来。 张旦戛然止步,眸光一动不动,薛摩冷冷盯着他的侧脸,他的面色又白了一度,胸膛起伏间,血愈发流得凶了,把怀里小五的衣衫都给染红了。 “你是故意的。”张旦的声音,隐约可闻打颤。 “反正你是要杀她的。” “呵——”半晌后,张旦冷笑了一声:“是啊,二城主,反正我是要杀她的。” 说完,张旦提步疾走,走到屈侯琰身边时,他淡淡道:“盟主,容我先去一趟扬州。” 屈侯琰抬手给他点穴止血:“伤口先包扎了。” “放心,死不了。”说完,张旦便在众人的注目下,抱着小五的尸体疾步往山下去。 屈侯琰摇了摇头:“王之璧,跟着他,我可不想因为一女人,折了一护法。” “属下领命。”说完,王之璧飞身而去。 众人下了山,过了演武场正准备往大殿去,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离冉。” 薛摩顿时愣在了原地,他觉得他的神魂似是被人腾空抽了一鞭子般,有些微抖。 众人皆回身望去,有顾子赫和冷箭疾刀在,来的是聚义山庄的人,大家倒也并不陌生,可这种感觉,却偏偏又陌生的很。 薛摩缓缓转过身来,当他看清楚为首的人时,脑子里轰地一声,彻底空白了…… 说她是池笑鱼吗,好像不是,说她不是池笑鱼吗,好像又不能不是……她一身暗红劲装,脚蹬马靴,头发高高束了个马尾,整个人飒爽利落得很,她的眸光透露着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毅和静默,她,一眼都没望他。 离冉见着来人,高兴地窜上前道:“啊!庄主姐姐,你来找我了?” “护卫说你去街上买吃的,被人掳来雁回宫了,所以我过来看看。”池笑鱼望向离冉,目光终是柔和了些。 望着离冉那张酷似薛摩的脸,又再看看一身男装神似秦飒的池笑鱼,李蔻青惊到头皮都奓了起来,她忙一把挽住薛摩的手臂,那架势,像极了护食的豺狼一般,目光都锃亮锃亮的。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池笑鱼问得很是关切,甚至一双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道,放佛生怕他少了块肉一般。 “没,屈侯盟主是很温柔的人,他都让我走了,是我阴差阳错又留了下来,庄主姐姐就别追究了。” 离冉说到屈侯琰温柔的时候,池笑鱼便诧异地高挑了眉,随后一脸不屑地往那群人里望去,正好对上屈侯琰略有不悦的眼,池笑鱼冷嗤一声,眸光一移,停在了旁边两人的身上。 他一袭白衣胜雪,狐裘加身,几载不见,风华依然。 看到李蔻青的时候,池笑鱼的眸里有丝疑惑,只是随即稍纵而逝,她望向离冉道:“那我们回山庄吧。” “好!”离冉脆生生地答完后,回身看了眼屈侯琰,因为距离有些远,怕他看不见,离冉高高抬起双臂,交叉挥摆着告别,他动作豁达爽朗,配上那张真诚明亮的笑脸,让人说不出的心生愉悦。 “就是个小孩子。”屈侯琰朗朗而笑,朝着离冉点了点头,示意他看到了。 说得倒也对,可不就是小孩子,哪像他们江湖人士,离别从来都是悄无声息不动声色的…… 离冉见状回身和聚义山庄的人一起离开了,人都走过拐角了,薛摩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333章 久别重逢 “你不许再看了!”望着薛摩失魂落魄的样子,李蔻青急了,抱着薛摩的手臂摇了摇,语气里都偷着丝丝娇嗔。 “噢……”薛摩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懵懵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迷茫。 屈侯琰瞥了薛摩一眼,声音泠然:“清醒点,她不是秦飒。”说完,便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薛摩“嗯”了一声,抬步跟上,只是整个人显得十分无精打采。 过了拐角,池笑鱼止了步,顾子赫一脸疑惑地望向她,池笑鱼道:“我去后山看一眼容想,你们就在这等我。” 众人点了点头,顾子赫望着池笑鱼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离冉嘀嘀咕咕:“容想,白容想吗?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见过……” “白容想曾是这雁回宫之主。”顾子赫说着,抬头还能远远看到山顶飞檐一角,他叹了口气,世无恒强恒弱,看一眼雁回宫,此理当能知会八分。 “啊!我想起来了!”离冉一声惊呼,把顾子赫给吓了一跳,顾子赫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冉兴奋道:“我见过庄主姐姐有时候会拿出一封信来看,上面说姐姐是白容想的朋友,她护着姐姐!” 池笑鱼和白容想并没有书信往来,顾子赫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哪封“信”了,是那张白容想广发全天下的江湖告令,那告令上说,白容想视池笑鱼为友,谁要敢动她,便是和雁回宫为敌…… “我前几天还见呢,那信泛黄的厉害……”离冉自言自语着,顾子赫望着后山的方向,眸光里几分叹息。 白容想的墓在一片芦苇荡旁边,池笑鱼立于碑前,容色上并无太多悲戚:“四年有余了,容想,我来看看你。” 她缓缓蹲下身,伸手一一拂过那碑文上凹凸的凿痕,碧落黄泉,故人难相见,那一年,她向她活灵活现地展示了一遍什么叫浓烈的生,惨烈的死,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心还是会颤。 “看着雁回宫如今的境况,不知你可曾有过悔意?抑或是,早已觅得寻常百姓家,也享一享那田园市井之乐?”池笑鱼顿了顿,莞尔道:“容想,我希望是后者。” “当年你的忠告,我是一个字都没能听得进去,要不然也许……”池笑鱼苦笑了一下:“唉,算了,有些事不亲身经历一遭,想来,也不会懂……” 池笑鱼凝眸远望,眼前风景苍茫而遒劲,她启口:“我喜大雁,我曾说,鸿雁是忠贞之鸟,如今再看,却更能明白,鸿雁,亦是长风万里之鸟。从前是你护我,从今往后,便也让我,护一护你吧。” 话毕,池笑鱼最后看了一眼墓碑,抬脚正要离开,忽有疾风迎面而来,吹得芦苇荡高低错落,如潮水般涌动…… 池笑鱼的眸子依旧沉静,却是嘴角噙笑,笑得温柔。 下山的路上,一行人骑着马,不快,悠悠颠颠。 池笑鱼问离冉:“你在雁回宫……” 后面的话池笑鱼没有点明,但是离冉自然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道:“噢!也没什么,没人为难我,他请我吃了顿饭。” “哪个他?” “啊?”离冉懵了:“那当然是屈侯盟主了,还能是谁啊?” 池笑鱼继续问:“那……另外那个人什么都没和你说?” “另外哪个人啊……”离冉懵懂地看了顾子赫一眼,以示求助。 “屈侯瑾,屈侯盟主的亲弟弟。”池笑鱼说出来的时候,顾子赫有些诧然,他本以为池笑鱼是不会说的,这几年来他的名字她一次都没有提过,却不想她如今说得这般平常。 “喔,他啊!”离冉倒是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她指的是张旦,他不太想提张旦掳走他的细节,他回想了一下:“他……没说啥啊……” “哦!”离冉眸光晶亮,一脸神奇道:“不过,他长得可真是英俊!我眉眼有点似他,不知道过个十年八年会不会也长得和他一般英俊,嘿嘿……” 池笑鱼看着他嘟囔嘟囔的腮帮子,笑得宠溺,心想真就是个小朋友。 离冉是在凉州被池笑鱼救下来的,被连坐的罪名,要流放到玉门关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反正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出手了。 她救下他的时候他还年幼,才十五岁,是功勋旁支的孩子,功臣末路,灭族之祸,虽遭逢大难,可离冉的性子却很是敞亮,被池笑鱼救了之后,便一口一个庄主姐姐,一直跟着她。 后来,被花照影点破,她才慢慢敢坦然面对,自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她到底还是想看看,当一个人面对心爱之人替身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她想知道,当时的他是个什么心情。 后来,她终于也明白,有些温柔,有些宠溺,终究也只是沾了别人的光,她如此,又为何要薛摩例外呢? “你在想什么?”顾子赫见她思绪神游,开了口。 “哦……”池笑鱼回过神来,想起正经事,问道:“子赫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屈侯瑾的妻子会是李蔻青?” 在凉州这几年,她从来不打听薛摩的消息,以至于,刚才看到他身边站的人是李蔻青时,她是有几分迷惑的,也就是说当年凤冠霞帔站在薛摩身边的那个女子,是李蔻青? 那薛摩怎么可能娶她?这不合情理! 顾子赫叹息道:“听江湖人说是为了丹真心经,李蔻青手上有丹真心经。” 池笑鱼惊得一下子勒住了马缰,她瞪着眼睛,却是愈发迷惑了,为了丹真心经?可是丹真心经他当天晚上就给了她的啊,哪怕他誊录了一份,后来她练功时,她便清楚地知道,丹真心经寻常人根本练不了,以薛摩的武功,他在看到丹真心经的第一眼,他就应该是明白的啊,那为何还…… 意识里突然升腾起了霭霭大雾,叫人看不真切,池笑鱼一脸懵懂:“子赫,在凉州的时候,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她以为他故意瞒着她?顾子赫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他怏怏道:“我也是进了中原才知道的。” 池笑鱼看懂了顾子赫的情绪,瞬间内疚极了,恳切道:“子赫,刚刚对不起。” “你我是有什么不能原谅的?”顾子赫笑了,他的温柔,朗月清风犹不及。 “那我们回山庄吧。” “好。” fpzw 第334章 各执一词 接下来,在流芳殿上,薛摩借机要景教的人全部撤出雁回宫,张旦所做所为本也越界,江湖各派又都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屈侯琰自然知晓,当下境况他也无法力排公议,便也允了。 白爱临将江湖各派的人安顿到各院休息,安顿好平沙寨的人,刚准备走,萧行之拉住他道:“现在不要说这些谢来谢去的话,薛摩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现在赶紧去找他,商量个对策,这事没那么轻巧,依今天张旦在后山那所作所为,这厮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现在他和盟主在一处,时机不妥,你说的我知道,我们再另寻机会。”白爱临拍了拍萧行之的肩,以示安抚。 出了院门,杨朝曦在那等他,望着他这个师弟疲倦的神色,杨朝曦心有不忍,他轻声道:“严青和张逸都还活着,刚被放了出来。” 听到这话,白爱临脸上稍露安慰之色,杨朝曦问他:“后悔吗?” 两人并肩走着,白爱临望着前路分外感慨:“在洞庭时,我们柔而不犯,也能掌一方天地,但小溪就是小溪,是撑不了大船的,今朝,在疾风骇浪里卷裹一遭,也终是看看这江湖里是如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 白爱临的话,让杨朝曦有些意外,只听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一次,我算明白,不进则退,不战则亡,再偏守一隅,洞庭八轩的覆灭也不过迟早的事。” “既如此,我们师兄弟,雁回洞庭,同心同力,共进共退!”杨朝曦话语间,目光也渐渐坚毅。 白爱临摸了摸手腕上的勒痕,他双目极眺,远方群山连绵,不曾断绝。 在雁回宫最高的亭台上,兄弟二人并排而立,两人白衣翩翩,玉树临风,远远望去,风采卓越。 屈侯琰打量着这亭阁的建制:“听说这里是雁回宫最好的观景地?” 薛摩点了点头:“嗯,所以我带你来这里。” 屈侯琰闻言,双手杵着栏杆,俯瞰内外,正值傍晚夕阳西沉,玉兔东升,好一副日月同空之景,他啧声称赞道:“嗯,景色不错!” “那就不该肆意破坏。”说着,薛摩的脸色有些阴沉,他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纵容张旦做这些事情,他根本就不是在为你谋划,他只是在报私仇!” “我知道啊。”屈侯琰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让人听不真切。 薛摩又问了一遍:“你知道?” “自然知道。” “那你还……” 望着薛摩错愕的样子,屈侯琰显得要淡定许多,他轻声道:“弟弟,张旦是我手下护法,你觉得我纵容他滥杀无辜,可我觉得,他爬到今天这位置,报私仇,天经地义!” “我只要景教好,我只要我在乎的人好就可以了,雁回宫灭不灭,并不重要,兴衰存亡,古来有之,他若灭在我景教手里,既能张江湖威望,又能拓我景教基业,我何乐而不为?” 屈侯琰的话说得温柔,可就是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里,便生杀着多少人的生死?! 薛摩有些感怀,他呆在射月坛的这几年,屈侯琰的脾气也越来越温和,只要不是他过分气到他,他也都和风细雨的,这让薛摩生出种万事安好的错觉,直到今天…… 薛摩叹息着摇了摇头:“哥,你现在已经是武林盟主了,你对雁回宫就有义务,有责任,他们是你羽翼之下的人,你不保护他们也就算了,你不应该无故戕杀!” 屈侯琰也摇了摇头:“弟弟,你保护不了所有人,没有人可以保护的了所有人,我只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屈服权势,苟延残喘,他们于我而言,较俘虏无异。” 薛摩苦恼地扶额,谈不下去……虽然他也早预料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俩之间,向来如此。 “哥,如果我说,于景教你是称职的教主,却不适合当这武林之主,那你会让出盟主之位吗?”薛摩的话里没有半分试探的意思,他是认真地在谈这个事情。 屈侯琰也认真起来:“当然不会,我说过了,我不会把这江湖拱手让给蝼蚁的。” 薛摩望向他:“那如果让给我呢?” “你?”屈侯琰显然还是有些意外的,他笑了:“你不是说你对这些没有兴趣了吗?” “如果我现在有兴趣了呢?”薛摩直视着他,目光不闪不避。 屈侯琰愣了一下,他转头望向远方天地辽阔,他在思虑,半晌后他幽幽道:“不会,弟弟,我不会让给你的。” 这个答案倒也在薛摩的意料之内,兄弟俩静静站在这里,表面都是一派云淡风轻,可薛摩却很明白,从此以后,应是再难得天高月明,风平浪静…… 到了晚上,王之璧是回来了,却不见张旦回来,屈侯琰问起,王之璧便只说他在那姑娘墓前坐着,叫走也不走,自己呆得也不是很痛快,便先回雁荡山了。 屈侯琰听完,当下便决定只身去寻他,问了墓在何处,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谁都没有让跟着,这一切被站在暗处的薛摩和沈放看在了眼里。 “唉——”薛摩长叹了一口气,沈放望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也明白了,你要杀张旦,很难。” “我哥看重的人,要想取他性命,难如登天。”薛摩摇了摇头,道:“走吧,我们去见白爱临。” 两人行至白爱临的院子,进门前薛摩左顾右盼细察了一番,领路人道:“薛老板请放心,这里已经全部清过一遍了,绝无外人。” 薛摩点了点头,推门而入,一进厅来,发现不止白爱临,江淮各派和洞庭八轩的人都在。 白爱临见薛摩进来,起身疾步上前,一掀袍便单膝跪在了他面前,还没说什么,倒是惊得薛摩抢先开口:“诶诶诶!白爱临,你快起来,这我怎么当得?!” 薛摩伸手去拉他,白爱临纹丝不动,依旧抱拳道:“你当然当得,如若不是你携了沈掌门和丐帮的人前来,我白爱临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雁回宫见不见得到明天的太阳,都作两说。” 白爱临又重复了一遍:“薛老板,自然当得。” 第335章 未雨绸缪 这一边白爱临还没被他拉起来,那一边齐儒、严青、张逸等雁回宫的人又跪了一地:“恳请薛老板为我们做主,杀张旦,肃清江淮!” 薛摩和沈放互看了一眼,为难道:“我哥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我杀不了他。” 薛摩这句话说得分外肯定,众人互望一眼,难免失落。 “先起来,你们先起来。”薛摩说着把白爱临搀了起来,众人见白爱临起身了,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萧行之上前道:“薛楼主,如今张旦能请君入瓮监管雁回宫,差点造成雁回宫灭门,那么日后,这样的事情,必将会发生在第二个门派身上,他能私改第一个协定,便能私改第二个协定,从此以后江湖人心惶惶,难道你们真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姑且不论他在雁回宫做了些什么,张旦这厮,连心上人都能毫不留情痛下杀手,我觉得此人……”齐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为人阴毒,手腕极端,这是每个上雁荡山的人,都能看到的,毋需点明。 一阵沉默。 “其实杀张旦并不是最好的方法。”杨朝曦此话一出,众人皆望了过来,他接着道:“杀了一个张旦,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旦了?我觉得重点,在屈侯盟主……” 薛摩暗叹了口气,以景教今日之势盛,是谁给他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武力权力,说到底,还是屈侯琰…… 杨朝曦看出薛摩所想,继续道:“薛老板,容我一问,张旦自从来到江淮,做的种种,屈侯盟主他真的不知情吗?” 薛摩默然无言。 “他是允许的对吧,没有他的首肯,张旦岂能如此猖狂?整个江湖都已经奉他为主了,他却并不认为我们是自己人,薛老板,我说的,对吗?”杨朝曦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薛摩。 薛摩再次无言。 白爱临和杨朝曦互望一眼,两人齐声道:“我等愿奉薛老板为江湖新主,还望薛老板莫要推辞。” 众人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江淮的各家派系齐齐抱拳道:“我等皆有此意,请薛老板执掌盟主印!” …… 薛摩出了白爱临的院子时,抬手捱了捱眉心,到此时,他终于有些疲倦了。 沈放和他并肩走着:“他们要推举你为武林盟主,你刚才看起来并不惊讶。” 薛摩长吁了口气:“他们会说什么,我一早便想到了,刚才杨朝曦的那一番话,是和白爱临商量好了的,白爱临经此一役,明白了许多,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杀张旦,他是为了把我哥从武林盟主之位上拉下来。” “那你呢?”沈放问道。 “他若愿意让我那也就罢了,论争……”薛摩摇了摇头:“我无意和我哥争盟主之位……” “你有没有想过,这已经不是你争不争的问题了。”沈放眉心微拢:“薛摩,你应当明白,整个江淮几乎唯你命是从,这一次风波一过,只会更甚。” 见薛摩垂了眸,沈放继续道:“这盟主印是怎么到景教手里的,这所有的江湖门派是为什么愿意奉景教为主的,究竟是因为你,还是因为屈侯琰,我想,你心里清楚的很。” “放眼望去,古今往来,权利大到一定程度,唯有造反,才是出路,你和你哥已然无解,要么你反了他,要么……他杀了你。” “我哥他不会杀我的。”薛摩几近脱口而出。 沈放摇了摇头:“薛摩,人心,犹未可知啊!” 话语间,两人已行至薛摩房前,沈放道了别便径自离开了,薛摩一进屋便看到了桌前坐着的人,她杵着腮帮子,烛火一印,眸光晶亮。 “夫君回来啦!”李蔻青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小跑到他面前,拽着他就往桌前走,嘴里念叨着:“来喝汤,来喝汤……” 薛摩坐下,望了望眼前摆的碗,是鸡汤,在烛光下,汤的色泽分外引人食欲,上面浮着点星油花,香味扑鼻。 薛摩抬起来喝了一口,放了三七,味苦微凉,放了枣,回味甘甜,薛摩眉梢一挑,掀眸望着对面的人:“怎么会是热的啊?” 他回来的时间并不确定,谁也说不准要和白爱临那帮人谈到什么时候,可是回来,竟然能喝口热汤,还是让薛摩有些意外的。 李蔻青娇俏地下巴一扬,模样骄傲极了:“那可不是,我能让你喝冷的?” 不知为何,薛摩眸眶一热,便垂了眸子专心喝汤,倒是听得一向理直气壮的人,结结巴巴道:“呃……夫君……那个,呃……” 李蔻青期期艾艾了半天,才直奔主题:“我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薛摩嘴角憋笑,眸都没抬,冷声道:“不可以。” “呃……”李蔻青鼓起了包子脸,好绝情……虽然她也没指望一碗汤就可以收买他,但还是,好绝情…… 李蔻青便也不吵了,静静看着他喝汤,见他眉眼微敛,遂道:“你们谈了些什么,我看你好累的样子。” 薛摩也不掩饰:“有些疲倦。” 李蔻青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绕到薛摩身后,伸出手:“那我给你捶背。” 薛摩刚想制止,话都到嘴边,又咬住了,肩头一阵舒爽,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样,舒服吧?”李蔻青似乎挺笃定的。 “嗯。” 李蔻青继续叨叨:“我以前经常给我爹爹捶……” “咳咳……” 见薛摩没有叫停,李蔻青盯着床铺,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她又问他:“我捏肩捏得好吧?” “嗯。” “那夫君你就让我留下来嘛,我可以给你捏一夜,你想捏哪里,我就给你捏哪里!” “呵呵——”薛摩干笑了两声,饶是明白她一天天的尽想些什么了。 李蔻青弯下腰,双手一搂,把下颏搭在薛摩肩上,继续游说:“还有啊,你不是怕冷吗,我可以暖床的呀!” 薛摩暗叹,这小妮子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冷了声音道:“搂够了就快点回你屋去,入夜了都。” 李蔻青嘟囔:“搂不够……” “李蔻青!”薛摩对她的撒娇置若罔闻,语气冷冰冰的,还有些严厉。 感觉他语气不善,李蔻青立马松了手,改了态度:“好好好,我走就是了。” 走到门口时,想起今晚他们有可能谈到的事情,李蔻青神色正经起来,回身看着薛摩道:“夫君?” “嗯?” “不管今后你要做什么,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既不担心,也不害怕。”李蔻青说完便出了门。 看着门一点一点合上,回想着刚才她那郑重的神色,薛摩摇着头,无声浅笑。 fpzw 第336章 心病不可药,唯有将心抛(一) 李蔻青出了门,随侍便跟了上来,还没走一段,她便笑道:“郡主那么开心啊,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这随侍叫赋彩,是还在郡王府的时候就跟着她的,正巧在江淮办事,听闻郡主没有带一个随侍,便急忙赶来了雁荡山。 “我刚刚抱他了,他也没拒绝。”李蔻青有些雀跃。 赋彩笑道:“怎么,石头开花啦?薛老板因为一碗汤,爱上你了?” “没有没有,那倒不至于。”李蔻青摆摆手,一副很有自知之明的样子:“我知道那不是爱,可是,也足够我开心好一阵了。” 说着说着,李蔻青的笑容又耷拉了下来:“唉……” 赋彩疑问道:“不是开心吗,郡主叹什么气呢?” 李蔻青瘪着嘴,满面感慨:“我好羡慕秦姑娘啊!她能和夫君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重要的是,他很爱她……” “羡慕一个死人啊?” 闻言,李蔻青愣了一瞬:“唉,是啊,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郡主现在挺好的。” 赋彩说得恳切,李蔻青释然一笑:“是挺好的。” 走到房门口正要推门时,李蔻青愣了一下,随即悲悲切切,凄凄惨惨道:“唉——射月坛的人知道我独守空闺也就罢了,今晚这么一来,整个江淮的人都要知道我有多么可怜了……” 赋彩被她的郡主逗得有些想笑,只能憋着,看着她边关门边嘟囔:“我夫君真是……好难哄啊……” 月色渐浓,有风轻轻吹开了窗户,也没能惊醒薛摩,他睡得很沉…… 薛摩睁开眼,他看到了月满楼的那面大鼓舞台,厅堂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却隐隐传来奏乐之声。 薛摩往舞台上望去,台上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着层层叠叠的锦绣舞裙,这一套舞裙,薛摩还在月满楼的时候,曾经见过,是舞姬们最繁复精美的一套衣制。 后来月姨告诉他,是波斯匠人和扬州绣娘共同赶制而成,楼里的每个姑娘都十分喜欢。 舞台上的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薛摩的思绪回笼过来,当他看清女子的面庞时,他惊诧道:“小五?” 小五莞尔:“薛老板,我要走了,最后再来看看你。” 走?白天发生的事情遽然间跃然眼前,薛摩俊眉微蹙:“你怎么那么傻,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你又何必……” 小五笑着摇了摇头:“薛老板,我等不了了,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薛摩突然间难过起来,是啊,有些事情,非当事者,难以评说。 “薛老板,你不要自责,这不怪你,权当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小五说完,向薛摩摆了摆手,便转身提步,步态婀娜间,她的裙下升起了茫茫雾气…… 那雾气越升越浓,到最后,哪还有什么月满楼,周遭全部变成了白茫茫的混沌一片,有声音从雾气的最深处传来,影影绰绰,似小五又似不是小五,那个声音在说:“薛老板,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贵为武林之主的时候,是护不住月满楼的。” 这一觉,薛摩睡得很是不安稳,但长途跋涉赶来,虽不安稳,却并没有醒…… 屈侯琰按照王之璧所示的路线终是找到了张旦,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墓边,其实夜色浓重,他倒也看不到他表情到底呆不呆,只是远远看到个轮廓,脑海里便冒出来了这个词。 张旦低垂着头,但也知道来人了,他闷闷道:“你怎么去了,又回来了?” 他以为他是王之璧。 屈侯琰清了清嗓,张旦陡然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忙起身道:“盟主,你怎么来了?”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吗?” “没流了。” “包扎了吗?” “没有。” 这里黑黢黢的,他也穿得黑黢黢的,单用肉眼实难看出来他伤得怎么样,不过被匕首直接洞穿,哪怕没有伤到心脏,怕也…… “走吧,回扬州,上药包扎,这样晾着不是个事。”屈侯琰说着,伸手去拉他。 张旦反手拽了他一下:“屈侯琰,这里风景很好,我带你去看一看。” “黑不拉几的,看什么……看……”屈侯琰刚要发怒,话说了半截,就这样断在了口中,他被眼前的景色给彻底震住了。 他们站在山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山麓脚下,一片翡绿荧光,萤火虫屈侯琰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在山涧里,那么大一片,还是令他十分惊喜。 那细细的溪流像几丝银线,贯穿其中,被荧光一照,反而愈发银的发亮,有的蜿蜒如绸带,有的簇簇如星光,荧光有的地方明,有的地方暗,明处如玉盘,暗里如雾霭…… 眼前这片山涧说是神来之笔,亦不为过,它呈合围之势,却前后皆有隙口,若是山涧再大些,那么荧光散弱,若是山涧再小些,那么不足以成这浩淼荧海…… “我从来不知道,这小凌山还有如此奇景……”屈侯琰的语气里,难掩感叹之意。 张旦娓娓道来:“我听月姨说,小五生前,夜里的时候很喜欢来小凌山,我当时还纳闷,这小凌山本也没什么奇景可观,向来人少,她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于是,我便夜里出来,把小凌山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走了个遍,然后,我便发现了这里。” “可惜,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还没你开心……”张旦说着,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落和自嘲。 屈侯琰有些不悦地斜乜了他一眼:“反正我觉着,这里很好……” “是很好……所以,把她葬在这里,她应会开心。” 屈侯琰转头看着他的侧脸,眸光向下一瞟,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便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大夫开的处方。”张旦抬起手来,拿着纸笺在空中抖了两抖:“我还以为,二城主是骗我的,没想到她还真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唉啊……”张旦短叹一声,弯下腰去,双手拄着膝盖,从屈侯琰的角度看去,那真是莫名的暮气沉沉,他继续道:“所以,我还亲手杀了我的孩子……” 第337章 心病不可药,唯有将心抛(二) 屈侯琰将他手里的处方抢了过来,张旦直起身望着他,只见屈侯琰一运气,那还在风中轻荡的薄薄纸笺,瞬间凝结成了一个坚固的姿势,屈侯琰再一运气,薄薄的纸笺霎时碎成了冰灰,飞于山涧里,扬于夜色中…… 屈侯琰一把搂过张旦,手搭在他肩上,郑重道:“不要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情了,并不值得,你可是我景教的护法……” “好。”顿了顿,张旦唤他:“屈侯琰。” “嗯?” “你好冷啊……” “嘁!”屈侯琰不悦地推搡了他一把,张旦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嘴角一弯,看着他笑。 进了扬州,屈侯琰把张旦往月满楼带的时候,张旦还是有些犹豫:“我再来月满楼,二城主会不会不高兴?” “情况不一样了,当初你软禁月满楼的人,是因为小五,是因为怕我弟弟知道,现在小五也死了,他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月满楼本就是景教的,你现在难道还会对自己人怎么样吗?”屈侯琰问道。 张旦摇了摇头:“自然不敢,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进来包扎。”屈侯琰受不了他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拽着他就往院里走。 一进院,钧天、玄天两位长老便前来相迎,屈侯琰有些意外:“你们那么快就到了?” 钧天长老道:“我们听闻二城主,灵山派,丐帮急急忙忙赶往江淮,恐生事端,便立即启程赶了过来,一刻也不敢耽误,紫苏护法也一起过来了。” “紫苏也来了?那正好,玄天,带着张旦找紫苏去疗伤。”屈侯琰发话了。 玄天上下打量了张旦一遍:“恕老夫眼拙,张护法,是哪里受伤了?” “被匕首刺了一刀。” “喔!那快快随我来。”玄天说完连忙带着张旦上了楼去,他一脸的轻松,倒是颇为同情地看了钧天一眼。 看着这天都快亮了,屈侯琰也是颇感疲惫,正要上楼休息,便见钧天长老一副有话说,又不敢说的吞吐样子,屈侯琰蹙了眉:“有什么,你就直接说!” “就是……若是我一个人有这般感觉,那也就罢了,我和玄天几次进江淮,这种感觉都愈来愈盛……”钧天又犹豫了,整张脸的五官都快挤在一起了,似是这件事情真的十分难以启口。 屈侯琰倒是比从前有耐心了许多,抑或是看着眼前这小老头的瘪巴表情让他开心了些,他声音温和:“直接说便是。” 没有被呵斥,有些出乎钧天的意料,君心难测,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从前的江淮,景教盛名在外,却只知二城主薛摩,不知教主屈候琰,如今的江淮,景教武林一统,却唯二城主之命是从,不奉第二人为主,这……不是个好兆头……” 钧天说完,头埋得低低的,半天不敢抬起来,可面前人一声不吭,他实在局促的很,便抬起头来,偷瞄了他一眼。 屈侯琰似是陷入了沉思,他面上表情十分沉静,甚至透着些严肃,钧天继续道:“灵山派沈掌门和丐帮林小帮主都和我们二城主交好,如若……老夫斗胆,想问盟主一句,二城主近日可有……” 后面的话,钧天没有再敢说下去,因为从小看到大,所以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实在不敢多加妄言。 “没有,他没这个心思。”屈侯琰语气有些低沉。 “喔!”钧天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我先上楼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屈侯琰说完,径直往楼上去了。 钧天立于院中,望着屈侯琰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玄天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琰儿长大了,许多事,已然是由不得你我了……”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胆识过人,贵为教主之子,虽说脾气确实霸道了些,但还是很听我们四个老头子的话的……” 钧天说着,语气里难掩失落,屈侯琰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抛去辅佐那层关系,又一起历经艰险,有时候也难免会生出些视如己出之感。 玄天看了钧天一眼,知道上一次屈侯琰对他用了寒魄掌,多多少少应是有些难于释怀的…… 怀想从前,屈侯琰虽说是小霸王脾气,却是活泼机灵讨人喜欢的很,教主夫妇十分宠爱他,又因为天赋实在了得,小小年纪便经常在他们四个老头子面前夸下海口,说要护得景教百年,所以,一定要他们长命百岁…… 想起这些,不觉间竟也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玄天苦笑着摇了摇头:“总会长大的,总不能听我们一辈子的,他心里自当有计较。” 钧天一脸的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他是十二岁那年忽然长大的,如今一想,或许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经长大了。” 玄天没有应话,钧天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诧异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领着张旦去上药了吗?” “我把张旦交给紫苏后便连忙下来了,事关瑾儿,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样把他给惹怒了……”语毕,两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洗浴完后,屈侯琰躺在床上倒是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矛盾得紧…… 他从未想独占眼前的一切,他是要和他共享这个江湖的,所以,江湖事务交给他来处理,自己亦从未觉得不妥,虽然屡屡有人提醒他,当心有架空之嫌,他也都置之不理,如今…… 白天薛摩问他要武林盟主的模样,在他眼前不停盘旋,他不高兴地又翻了个身,浓浓的不安席裹着他,终究是太倦了,反正已然打定主意,便也毋需再做他想,眼皮微翕微合间,他终是睡了过去。 窗外有异动,张旦一睁开眼,便见王之璧和何信站在了自己面前,他起身将桌上的油灯点亮。 大抵是失血过多,张旦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王之璧担忧道:“还是盟主劝得住你,你的伤怎么样,上药了吧?” “包扎了,不用太紧张,性命无碍。”张旦望了两人一眼:“倒是你们,齐齐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来探看伤情的吧?” fpzw 第338章 心病不可药,唯有将心抛(三) 何信和王之璧互视一眼,道:“旦哥,你猜的没错,他们确实有行动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再没有行动,那就是傻子了。”张旦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他们是不是想杀我?” “嗯。”何信点头。 “还有呢?”张旦双眸微微眯了起来。 何信和王之璧又对视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盟主之位,他们想要二城主取而代之。” 张旦喝茶的动作顿住了,倒没有惊异,一掀眸,更多的是期待,他望着何信问道:“薛摩怎么说?” “二城主没有答应。” “哦?”张旦似是有些意外,他冷笑道:“月满楼和雁回宫都这样了,他都不答应?” 何信摇了摇头。 “呵——到底是没有想要保护的人了,把薛摩磨得是一点血气都没有了。”张旦饮了口茶,啧声道:“秦姑娘厉害啊,要是活着该多好啊……” 何信一脸惘然,倒是王之璧听出点点苗头,紧张道:“旦哥,你这是……想干什么?” “薛摩是故意的,当小五拿着匕首要杀我的时候,他就知道,我会杀她,他也知道,只要他说小五怀了我的孩子,我便会作罢……”张旦的目光渐渐冷冽下来,任烛火温暖,亦温不热:“这些……他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张旦懒洋洋地往椅子里一靠:“我本来也只是想醉在温柔乡的,可惜了,既如此,那便好好地争一争这江湖吧!” 此话一出,何信和王之璧都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似是从未有此想法。 话说回来,景教的人,身上都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忠心耿耿,从他接触下来,无一人不是,有时候他都会自我嘀咕,究竟是这兄弟俩游说功夫一流呢,还是真的风度迷人? 张旦回过神来,笑了笑:“看样子,你们不敢?” 四目相视间,张旦从何信和王之璧的眼眸里,看到了些许动摇,张旦稍有安慰,他想,还好,没有被荼毒得太深…… 张旦起身道:“好好看看眼前吧,到这一步了,你们二城主可不会重用你们,而盟主手下兵多将广,他以后会看重谁,那还真的很难说,男儿志在四方,不搏一遭出人头地,难道要一辈子给人鞍前马后吗?” 闻言,两人都微微一怔,何信目光一凛,单膝跪地拱手道:“人死不过头点地,我何信无牵无挂,愿走一遭!” 王之璧见状把心一横,同行礼道:“我和旦哥早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自当同进同退!” “你们先起来。”张旦把二人搀了起来,何信道:“那接下来……” 张旦低声在他俩耳边絮絮半天,听完,王之璧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道:“可成!” “一本万利的买卖,成不成倒也没什么损失,攻心为上,于他们可就不一样了。”张旦笑了笑:“自古疑心二字,诛人心,索人命,从不含糊。” “还有件事。”何信开口道:“聚义山庄的池笑鱼回来了。” 见张旦面色疑惑,何信接着道:“白天的时候,你刚走,她就出现在雁回宫了,她就是来接你绑回来的那个人的。” “她和薛摩现在究竟什么关系?” 王之璧道:“当初的事情我等皆没有亲身参与,不过他俩差点成亲了是真,被盟主给破坏了也是真的。” “成亲?薛摩自愿的?”张旦挑了眉。 “那应是自愿的,和二夫人还是有些不同的。”王之璧补充道:“他们曾在陇右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而且,听说若不是池笑鱼出现,那么二城主早就已经死了。” 张旦轻声在堂内踱步:“一个没落的武林世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说来也没什么用……” 等等,张旦戛然止步,那她怎么敢就这么上雁回宫要人呢,那离冉是屈侯琰没留,可若是留了呢? 王何两人也皆看出来张旦神色有异,还没来得及问,张旦便道:“我听说当初紫苏杀了聚义山庄四大护卫其中两人?” “确有此事。” “用箭射封信进去,先探探虚实,倒也无碍。”张旦语毕,两人都明白了过来。 聚义山庄内,佛堂的门被缓缓推了开来,池三爷在诵经,他没回头,只是低声道:“夜深了,笑鱼怎么不好好休息?” “也睡了的,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走走。”池笑鱼走上前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池三爷扭头,望着眼前的人,她长发垂悬,脑后松松挽了个髻,一袭素简睡裙,肩上随意披了件外袍…… “笑鱼还是女装好看……” 语毕,叔侄两人相视而笑,池笑鱼的笑容轻轻浅浅,池三爷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感怀,以前的池笑鱼,从不懂掩藏,更不善伪装,那个笑会放声笑,哭会大声哭的人,终是不在了。 “三叔,当年我爹是怎么死的?”池笑鱼单刀直入,毫不迂回,在这檀香缭绕,烛光摇曳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池三爷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好半晌才轻声道:“当年的事情……扑朔离迷,我……也不是很清楚……” “都说当年景教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杀了我爹,这,我是不信的。”池笑鱼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继续道:“屈侯琰那样的狂妄性子,他说没杀,那便肯定是没杀,再者,如果真的是景教下的手,血仇在身,当初那么多门派围攻景教,聚义山庄却没参与半分,这,说不过去。” 池笑鱼望了三爷一眼,道:“所以,就只有一个结论,我爹的死,确实和景教无关,那么,三叔,你愿意和我说说过去的事么?” 池三爷的背稍稍挺直了些:“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过了那么多年,也没个什么结果,笑鱼,要不……就算了吧……” 池笑鱼笑了一下,语气依旧淡然:“我知道你从前也不是吃斋念佛的性子,我也笃定你肯定知道当年我爹出事的内情,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也不强求。” 池笑鱼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回首道:“我会去调查的,什么样的结果,我也都能承受,从前稀里糊涂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做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了。” 见池笑鱼如此坦然地说出这番话,池三爷知道已然无力阻止,提着的气放了下来,他整个人瘫坐在蒲团上,看上去有些萎靡。 第339章 反间其中 池笑鱼回到自己阁楼的时候,还没进门,一道风从脑后而来,她撇头,只见一支箭不偏不倚地射在了门框上。 她甚至都懒得回身看看来者何人,只是伸手把箭拔了下来,将绑在上面的信笺取了下来,捋平一看,上书六字:紫苏现在江淮。 池笑鱼一抬眸,眸中难得露出几丝嫌恶…… 第二日清早,有雁回宫的人来请屈侯琰,说是议事,想起雁回宫的事,屈侯琰还是烦躁得紧,已经说了张旦不再插手,一切照旧,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议的……可是薛摩还在那里,他便也只得打发了来的人,说会上雁荡山去。 屈侯琰整理完毕,在后院整装待发时,张旦还没下楼来,他便在楼下等着,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桂花树下的花坛边,也没派人去催。 两位长老见此情形,还是被震惊得不轻,正兀自琢磨,屈侯琰开了口:“去把月姨叫来。” 很快月姨到了后院,刚要询问,屈侯琰便抢先道:“小瑾在扬州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我想买一点给他带到雁回宫。” 月姨愣了一下,才道:“哦,有的,路口有一家的饼薛老板很喜欢吃,我去帮盟主买来。” 屈侯琰点了点头,月姨便出门了,在路上月姨有些疑惑,她看的出来,屈侯琰是真的关心薛摩的,可是却又为何要纵容他的手下对月满楼做如此残忍的事情呢? 她想了一路,想到把饼交到了屈侯琰手上,都没能想得明白。 握着纸盒里热乎乎的饼,屈侯琰蹙了眉:“张旦这厮怎么还不下来?” 有护卫上前道:“要不要属下上楼去看看,听说是王之璧和何信两位总领来了。” “算了。”屈侯琰站起身:“我亲自去。” “护法,你真的不考虑告诉盟主吗?”上了楼,还没走到房门口,刚到窗外屈侯琰就听到了这句话,他顿时愣在了原地,这是何信的声音。 “不行!不行!”王之璧焦急地在堂内踱步,嘴里振振有词:“我觉得这真的不行!” 何信的声音要淡定许多:“你可想清楚了,我们昨夜已经涉险撞破了,现在是我们要将盟主带上雁回宫!那岂不是……是我们将盟主置身险境了吗?” 王之璧愈发肯定了:“就是啊,这不知道还好说,这都知道了,还要偏向虎山行吗?” “不是不告诉他,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说……唉……”张旦叹了口气,听得出来他十分为难。 屈侯琰正好奇,可接下来张旦说的话,让他觉得仿佛是张旦伸手进他的胸腔把他整颗心脏都连根拔起了。 张旦说:“告诉他,他视其如命的亲弟弟,欲取而代之,告诉他,江淮各派想在雁回宫设鸿门宴,将他杀之而后快吗?” “那当然是要告诉他啊!”王之璧急了:“只有盟主还傻傻相信二城主没有越权之心,可今非昔比,情势迫人,一山怎能藏二虎啊?” 何信道:“我觉得这样,告诉他,让他自己去揣度这雁荡山他去是不去,我们就不要在这婆婆妈妈的了。” “不是啊,他之前便说我妄自挑拨他和他弟弟之间的关系,若我现在去讲,他信不信且不说,他又会如何想我?” “可是……” “别可是了!我就问你们,若是上了雁荡山,真出事了,你们会和我一起拼死护住盟主么?”张旦此话一出,王之璧和何信便都明白他做何打算了。 王之璧语调高了起来:“那是自然,况且盟主武功盖世,岂是他那帮人能困的住的?!” “好,即如此,那便定了,我们先下去,我估计他现在快等得火冒三丈了……”张旦笑言,王何二人便也苦笑着摇头。 屈侯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楼了,他只觉得整个人悬浮得厉害,好像魂魄被抽走了一半似的,只剩一魂四魄轻飘飘,在勉力支撑着这幅摇摇欲坠的躯壳。 “他走了……”房间里三人齐齐望着同一个方向。 张旦冷声道:“行了,到这一步,该埋的刺也埋好了,等下去了,你俩先行一步吧。” “明白。” 两位长老在楼下见只有屈侯琰一个人下来,一脸疑惑道:“张护法人不在?” 屈侯琰摇了摇头,也不说话,一个人抱着饼盒走过去坐在花坛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痴呆相…… 两位长老正诧异,便见张旦三人下了楼来,何信和王之璧上前道:“启禀盟主,我二人就不随行了,先一步上雁荡山,也好打点一下。” “嗯。”屈侯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王何二人走后,张旦上前来:“和他俩人交代了点事情,让盟主久等了。” “也没有等多久。”屈侯琰此话一出,两位长老面面相觑,眼神错乱,明明就是等了很久。 张旦见屈侯琰坐着一动不动,又看他手上抱着一纸盒的饼,道:“这么客气,早膳都买好了!” 张旦说着就要伸手去拿,屈侯琰避了开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是给你的,你要吃自己去买。” “这么小气?”张旦讪讪笑了:“不就几张饼嘛,给我一张呗,我真有点饿了。” 屈侯琰抬起头来看他,张旦望着他笑,鬼使神差的,他还就真的抽了一张饼给他,张旦拿着就坐在屈侯琰身旁吃了起来,细嚼慢咽的,品味得很是仔细。 他吃完了,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这家的饼是真的挺好吃的,对吧?” “我没有吃过。” 张旦眨了眨眼睛,望着他手里抱着的饼:“呃……那你这……” “买的少了,我怕小瑾不够吃。” “……”张旦十分无语,最后起身掸了掸袍子道:“我就说嘛,一张饼还那么小气,敢情是买给你的宝贝弟弟的!” 屈侯琰兴致不高,低垂着眸,一声不吭,有护卫进来道:“启禀盟主,马匹都已备好,是现在启程吗?” 张旦回身看屈侯琰,他也不语,就这样坐在那,他心里知道,他已经在犹豫了,疑心这种东西,就是能把假的说成真的,不费吹灰之力。 两位长老看得一头雾水,钧天正想上前询问,屈侯琰起身道:“走吧,去雁回宫。” 张旦闻言挑了挑眉,没有作声。 第340章 起手天下惊(一) 一行人出了后院,一阵风来,张旦瑟缩了一下,不禁自嘲道:“看样子这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 屈侯琰跟在他的身后,自然都看在眼里,想他这八年来,在雁回宫挨饿受冻的多了,身子难免多有沉疾,他顺手从马袋里将毛绒披风拿了出来,披在了张旦肩上。 身上乍然一暖,张旦低头一看,咋呼道:“唉哟,我也有貂穿了啊?” 屈侯琰笑着摇了摇头:“也就你了,还敢拿我逗趣!” 张旦嘿嘿笑着,将肩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些,屈侯琰看在眼里,摇头道:“估计以后,也是和小瑾一样,一副怕冷的身子骨。” 张旦摇了摇头:“我比令弟还是要皮糟肉厚些吧?” “呵……”提到薛摩,哪怕屈侯琰现下心有龃龉,可他依旧笑得温润,张旦不免感怀,脑海里勾勒起薛摩的样子,啧声感慨:“令弟美貌,冠绝天下,女犹不及。” 一行人驱马疾驰,可走着走着屈侯琰总会拉在后面,众人便不得不慢下马来等他,两位长老已经全然看不懂他们这位盟主了,倒是张旦心如明镜,觉得这场面甚是啼笑皆非。 当你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时,那么基本可以说明你内心深处就是抵触的,就比如现在,屈侯琰根本不想上雁荡山,虽然他们在房间里说的话,他也未必全信,可他还是不想面对薛摩的拔剑相向,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可能性。 张旦想起王之璧来到他身边时,曾说过屈侯琰此人性情阴晴不定,脾气暴躁乖戾,是以最开始他是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他的,未曾想当真正摸透读懂他时,才发现他是如此的幼稚且简单。 再走走停停,路也总有走完的时候,比如现在,雁荡山就在眼前了,屈侯琰勒了马,怔怔望着,踌躇了半晌,他眸一垂,低声道:“不上去了,派个人上去通知一声,就说我们回射月坛了。” 众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屈侯琰已然往原路返回了,钧天长老一脸错愕地望着玄天道:“这是怎么了?” 玄天也是云里雾里,摇了摇头,没敢多问,只能照着做了。 回去的路上屈侯琰的情绪愈发低落了,张旦驱马赶了上来,明知故问道:“怎么不去了?” 屈侯琰没有回答,把手里的纸盒递给他道:“你刚刚不是一直嚷嚷着饿,给你吃吧。” 张旦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吃的是津津有味,屈侯琰扭头望了他一眼:“已经有些凉了,是不是不好吃了?” “怎么会?你尝尝。”张旦把最后一张饼递回给了他,拍了拍手道:“我以前冷炙残羹吃多了,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口热饭了。” 屈侯琰垂了眸,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是有些凉了,可是,味道不错。 他的饼才刚刚下咽,便远远见着魅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到了屈侯琰跟前,魅一个急停,慌张道:“启禀盟主,紫苏护法被人掳走了。” 屈侯琰和张旦都面露诧异,屈侯琰诧异的是,以紫苏的驭虫术,又有魑魅二人跟着,还能被掳走?张旦诧异的是,这件事情未免发生的也太快了,他明明昨天夜里才送的信…… “你们三人一行,她还能被掳走了?!”屈侯琰的语气里透着丝不可置信。 魅面有难色道:“来人武功十分霸道且深不可测,我等……” “什么人干的?”屈侯琰打断了他,语气冷了下来。 魅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聚义山庄,池笑鱼。” …… 时间似乎停顿了一瞬,屈侯琰和张旦互望一眼,一脸怔怔…… 雁回宫流芳殿里,众人还在翘首等着屈侯琰,却见两位雁回宫的弟子匆匆忙忙进来道:“我们刚才已经在山下见到屈侯盟主了,可他踌躇了半晌也没有上山,后来就直接折身走了……” “这……”白爱临站了起来,摊手望向薛摩,薛摩也是一脸意外,他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正巧这时,一袭黑袍进得殿来,众人又齐齐望向了他,只见他快步走到薛摩面前,恭敬道:“启禀二城主,盟主让我带句话,说他先回射月坛了,让你也一起回去。” “他知道这里,这么多门派掌门在等着他么?”薛摩依旧俊眉紧拢。 护卫扫了殿里一眼,道:“知道的,盟主说,张护法自此不再插手江淮的事,让各门派一切照旧,毋需再议。” 白爱临上前为难道:“我们也不是要再议些什么,只是希望白纸黑字,盟主印盖戳,让江淮各家都能安心而已。” 薛摩拍了拍白爱临的背,安抚道:“你先别急,我哥不是因为这个,若是他不想盖戳,他根本不会到雁荡山下来。” “那这是……”白爱临一脸迷茫。 是啊,那他这又是闹得哪出?薛摩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便见魑紧张兮兮地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魑环望了一圈殿里的人,拢手在薛摩耳边低语。 “什么?!”薛摩一脸诧异:“你没看错吧?” “都交手了,怎么会错?”魑小声道:“因为你和池姑娘之前毕竟……所以我和魅分头行事,我是特意来告诉你的,盟主已经前往聚义山庄了。” 薛摩面色又白了一度,他道:“你去召集一下看看雁回宫还有多少景教的人,全部带下山去,我现在就去聚义山庄。” 魑点点头刚要离开,薛摩一把抓住他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个消息的?” “啊?”魑一脸茫然。 “我是想知道,是他本来要来雁回宫听到这个消息才赶去聚义山庄的,还是……” 魑明白过来道:“没有,我们遇上盟主的时候,他已经返程了。” 薛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眸光一黯:“我知道了,你先去办事吧。” “为什么要去聚义山庄,出什么事了吗?”白爱临挨得近,薛摩的话他是听的到的。 薛摩拍了拍白爱临的肩:“是景教的私事,我去看看,至于印戳的事,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 第341章 起手天下惊(二) 薛摩望了一圈殿内的人,正起步走到门口,却是忽然顿住了,眼前晴空万里,一览无遗,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当下白爱临、杨朝曦、沈放、林笑都在,如若池笑鱼她…… 薛摩骤然回身:“岭南老怪被聚义山庄给抓了,各位有没有兴趣,随我去看上一看?” 吴范瞪着个铜铃眼:“薛老弟,你确定你没说错,聚义……山庄?!” 其他人脸上的神情倒也没能比吴范淡定多少,岭南老怪虽说已现身中原,可她那手出神入化的驭虫术,想捉她本非等闲能为之,她被捉了,这已经足够令人吃惊的了,而现在抓了她的人,竟然还是聚义山庄,手无缚鸡之力的聚义山庄? “是啊,聚义山庄。”薛摩笑着望向吴范:“那吴舵主你去不去嘛?” “去去去,这种时候怎么能少了我!”吴范疾步就朝着殿门口走去,沈放见状也持剑起身…… 这样一来,最后到马厩牵马的时候,所有在场的,有点声名的人几乎全数到齐了。 马厩旁,冯胜探头探脑地躲在草垛后,看到薛摩他本来想上前,可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了过来,犹豫再三,他便不愿过去了。 薛摩在马厩里巡了一圈,没有寻到人,出来牵了马刚跨上,大抵是冯胜的目光太过焦灼了,以至于薛摩也四下张望起来,这一望,四目相对,冯胜大喜过望,半探出了身子,朝着他使劲招了招手。 “不是要下山吗,薛老弟,你上哪去?”眼看薛摩又下了马,吴范一脸疑惑。 薛摩望了众人一眼道:“各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大家便看到薛摩拐进草垛堆里,没了影。 冯胜望着薛摩,也不敢去拉他,只能两手颤巍巍地指着自己:“我……我……” “冯老爷下山去吧。”薛摩的话很简单,他似乎不想作过多的解释,但是冯胜倒也听明白了,他自由了。 乍然反应过来时,他愣愣怔怔地转过身去,身体有些轻微晃荡,似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又转回来眼巴巴地望着薛摩。 “我家里……”他抬起两只手比着自己,他的袖管遮不住胳膊,薛摩望着他黝黑又皲裂的手臂,恍惚中想起了那些苍老的,被人遗忘的朽木枝干。 冯胜看到薛摩沉默了,他以为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急急上前两步,抖得厉害:“我……我……” “没事。”薛摩回过神来:“我派人去看过了,他们都没事。” 闻言冯胜呆了一瞬,却是镇静了下来,薛摩也没什么好说的,起步越过了他,正准备走出草垛堆,身后声音想起:“薛摩,你真的杀了克儿吗?” 觉察到他语气里的希冀,薛摩心上无声喟叹,他一垂眸继续往前走,可没走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冯胜眼见薛摩停住了,以为是有什么转机,浑浊的双瞳都亮了起来。 “我没有杀他,是萧行之杀了冯克。”此话一出,冯胜眸色尽黯,颓颓然瘫在了地上,薛摩头都没回,径直出了草垛堆。 要是萧游之还活着,那冯克是不是也不至于……薛摩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这个词,没有意义。 薛摩走到马匹旁,任谁都看出他心情不佳,偏偏吴范似乎脑壳里搭错了根筋,看不到薛摩满面乌云,他笑嘻嘻地嚷着:“嘿嘿,薛老弟去草垛后干啥坏事了?莫不是内……” 薛摩端坐于马上,回眸恶狠狠地盯着吴范,盯得吴范咬着舌头就把后面的话全给咽肚子里去了,只敢讪讪笑了两声,掩饰尴尬。 薛摩抖了抖马缰,一声“驾”,骏马飞蹄而起,绝尘而去。 吴范闷闷不乐,语气里甚至还有点委屈:“薛老弟那么凶干啥子,我也是看大伙这一路来都紧绷着股劲,想缓和缓和气氛而已……” “行了行了吴舵主,他心情不好,你别惹他。”萧行之出言宽慰,展臂拍了拍吴范的肩:“走吧,你别放在心上,我们跟上,不然得落下了。” 吴范闻言,心头舒爽了些,大言道:“我吴范能屈能伸,能计较这些小事?萧老弟,走走走!” 萧行之闻言,笑而不语。 薛摩领头,一行人往雁荡山下而去,到半山腰时,薛摩望着山下灰蒙蒙起了极长的尘灰带,他眉头一皱勒了马,抬臂遥指山下,问魑:“什么人?” 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从雁荡山撤出的,景教的人。” 薛摩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那么多人?!”他初上雁回宫时便估算过,张旦监管雁回宫,那么雁回宫应有数百景教弟子,可如此长的尘沙带,非千人无以成形! 魑凝眉回想了一瞬,恍然道:“我让他们撤下山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抱怨,说他们一大清早就赶上山来,热茶都没喝上一口,就又要折下山去。” 白爱临一脸茫然:“不是要撤出雁回宫么,今早为何还需要派景教的人上雁荡山来?” 薛摩脸色难看的紧,声音也有些低沉:“谁带的队?” ”王之璧和何信。” 霎时,薛摩眼里杀气腾腾:“张旦这厮,不杀就是个祸害!偏我哥还当个宝!” “你的意思是……”沈放一脸惊诧,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薛摩望着他点了点头,随后看向白爱临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哥来到雁荡山下却不上雁荡山了……” 白爱临猛然反应过来,一脸凝重,薛摩抖了抖马缰:“驾!” 望着薛摩疾驰而去的身影,吴范疑惑地看着林笑,道:“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太懂?” 张有梁冷嗤了一声,望着吴范的目光里,一半鄙夷,一半嘲笑。 林笑耐心道:“我们可能全当了冤大头了,先不管这些,赶紧跟上吧,你薛老弟快没影了。” “哎呀呀,他骑个马怎么跟要飞走了一样,跟不上了……跟不上了……”吴范絮叨着赶紧驭马跟上,林笑好笑地摇了摇头。 fpzw 第342章 起手天下惊(三) 紫苏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堂柱上,被点了穴,动弹不得,视线里,厅极大,空空荡荡没摆任何家具物什,可门窗檐梁雕工精细,用料考究,什么地方啊,这是? 混混沌沌中,紫苏有些恍惚,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一掌就打晕了她?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眼角掠过一丝光影,紫苏撇头定睛一看,只见蒲团上盘坐了一人,乍然间紫苏思绪清明,终是回忆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大惊失色道:“池笑鱼?!你是池笑鱼没错吧?” 池笑鱼睁开眼,吐纳间中断了练功:“是我。” 紫苏半张着嘴,昏迷前的过招她全想起来了,骇然间脱口而出:“你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么?” 这也就算了,更令紫苏讶异的是,她竟然丝毫不受虫笛的影响,她的驭虫术在她面前,犹如虚置。 她紫苏可以武功不及他人,可从没被人生擒之理,作为虫师,而且是最顶级的虫师,被人生擒,那真是莫大的耻辱! “全拜你们二城主所赐。” 紫苏面露疑惑:“什么意思?” 还没等来池笑鱼的回答,厅门嘎吱一声开了,花照影道:“庄主,冷箭和疾刀来了。” “嗯,都进来吧。”池笑鱼起身走到紫苏面前,冷冷地望着她:“当年在寒山峰上发生的事,想来漂亮姐姐应该都还没忘吧?” 紫苏身体明显颤了一下。 “当初你杀我银枪和金戟哥哥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今天也是时候血债血偿了。”池笑鱼回身望向冷箭,疾刀:“你们不是一直想报仇么,那就交给你们了,我先出去了。” 紫苏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池笑鱼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见她已然朝着门口走了,她急忙喊道:“池笑鱼,当初我也不过是听薛摩的命令,你这仇怕是报错人了吧?” “他?呵……”池笑鱼几不可闻地笑了:“他知道我手里没有丹真心经,又怎么可能派你来逼问我丹真心经的下落?” “你也不过是仗着自己驭虫术出神入化,笃定没有人可以捉得住你,于是便在寒山峰上,肆无忌惮地下杀手罢了……”池笑鱼顿了顿:“漂亮姐姐,敢做,还是敢当的好。” “你现在杀了我,那薛摩怎么办?他体内可是有火蛊的,往后要续命,可还得靠我!”紫苏此话一出,花照影撇头看着池笑鱼的背影,她就定定地立在那,她突然就很好奇,她会做何反应。 “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花照影听到池笑鱼那平淡冷漠的语气,眼露欣喜,秀眉挑的老高,池笑鱼身都没回,继续道:“他们是一刀的事情,你也是一刀的事情,我们不会虐杀你,漂亮姐姐,你不用太害怕。”池笑鱼说完便兀自大步往前走。 “池笑鱼!”眼看她就要出得门了,紫苏终是着急了起来,她万万没想到薛摩这个挡箭牌,竟然变成纸糊的了,没派上一丁点儿用处,再想她岭南老怪江湖声名赫赫,沈天行捉不到她,屈侯琰有求于她,而今朝,竟是要把命就断送在这小丫头手上了吗? 她不甘心! “别这样,别这样,池笑鱼,你放了我,咱们有话好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紫苏软了声音,好生恳求道。 池笑鱼没有应她,径直就出了门,正当紫苏心灰意冷的时候,一道声音想起:“庄主,景教来人了,现在就在山庄门口,屈侯琰也来了。” 闻言,紫苏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也回了几丝血色,心里却是埋怨着屈侯琰这来的也太慢了,再晚一步,她可不就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池笑鱼闻言急步朝着山庄门口走去,花照影见状面有虑色,道:“冷箭、疾刀,要不我们也随庄主一起出去看看吧,来的可是屈侯琰。” “那她……”冷箭有些担忧地望着紫苏。 “没事,她被庄主点了穴,以她的内功,一天她都冲不开。”话闭,花照影疾步出了厅门,两大护卫也急忙跟上。 紫苏眨了眨眼睛,几句话的时间,便是风云突变,霎时,空旷的厅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尝试着冲了几次穴道,果真,冲不开,想到交手时池笑鱼那一身匪夷所思的内力,紫苏的眉梢又耷拉了下来…… 屈侯琰来了,也未必管用啊,思及此,紫苏终是哀嚎出声:“我的二城主,你可快点来救救属下吧……” 池笑鱼跨出山庄大门见到屈侯琰时,他盯着她,目光里冷箭簇簇,像要把她看出个窟窿来。 “听说你抓了紫苏?”屈侯琰懒得废话,开门见山。 照理说,池笑鱼站在门口台阶上,屈侯琰看她还得微微仰着点头,可他那气势就如九天诸神俯瞰众人,不屑得很。 “她杀了我聚义山庄的护卫,江湖规矩,冤有头债有主。”池笑鱼亦是言简意赅,不卑不亢。 屈侯琰颇为意外地挑了眉,在雁回宫时,见她一身男装,他嫌恶,大概还带着几分嗤笑,而如今她的语调神态,却是莫名契合她这一身装束。 “交出来。” 花照影一出门就听到了这一句,屈侯琰那慵懒的语调里,当真满满都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足够猖狂,足够霸道,和当年的薛摩一样的不可一世,哪怕那个时候,薛摩还在雁回宫寄人篱下…… 也难怪是兄弟俩……花照影有感而发,虽说性情相悖,可在这方面那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可能。” 屈侯琰愣了一瞬,随即摇着头笑了开来,他饶有兴致地指了指她身后的华浓和顾子赫道:“我告诉你池笑鱼,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面我随便抓一个,易如反掌,到时候你还不是要拿紫苏来换。” “那你尽管试试。” 话音刚落,屈侯琰眼眸一眯,直接就朝着池笑鱼袭去,两方的人倒是默契得很,全数退避三舍,把门口那块偌大的空地留给了他们。 fpzw 第343章 起手天下惊(四) 甫一接掌,屈侯琰便蹙了眉,池笑鱼竟然扎扎实实地接下了他的寒魄掌,丝毫不受影响也就罢了,她甚至还接得……十分轻松?! 屈侯琰认真了起来,两人过招,并不花哨,招招式式简洁而迅猛,但掌风过处却是惊得两方人马纷纷汗毛奓立,他们虽没有上手只是旁观,都能感受到二人那醇厚汹涌的内力修为…… 张旦舔了舔嘴唇,他知道以这般内力修为,都不需要什么武学典籍来做雕琢,仅仅是简单一掌,都能把人打得内力溃散,经脉尽断! 人圈外,薛摩高坐于马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场景,会武功的池笑鱼把他给看呆了…… 当然,看呆的不仅仅是他,一起赶来的沈放、白爱临、杨朝曦,马蹄刚落稳的林笑、吴范、张有梁,全都一个个地呆愣在马上,若是有鸡蛋,大概可以挨个嘴里塞一遍了…… “我……我……我气息在乱窜……”吴范紧张兮兮地望向身边人:“你们有反应吗,我全身内力都在震荡……” 他们其实距离那两人,是有些距离的,只是全都高坐于马上,于是看得清楚些,可距离这么远,竟然也能……张有梁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开始闭目调息,再由内力这么乱窜下去,恐有暴毙之嫌啊! 沈放一脸疑惑,屈侯琰内力深不可测那是全江湖都知道的事情,可是……池笑鱼这是怎么回事? “薛……薛摩……池笑鱼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厚霸道的内功?” 薛摩望了沈放一眼,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当然知道这是丹真心经,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丹真心经练就的内功会如此……登峰造极…… 况且这才短短几年,如若池笑鱼再继续练下去……薛摩脑子里“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他苦笑了一声,嘴里喃喃:“我哥这次……大概是真的会杀了我的……” 其实,薛摩倒也不是没想过这种状况,所以,他才会把这一众江湖掌门全数从雁回宫给带了过来,可是,真当他看到屈侯琰和池笑鱼殊死较量时,平心而论,他还是慌了。 他长吁了口气,一踏马背,高高跃起,飞身而入,将池笑鱼的掌风接了过来,他要亲身试一试,池笑鱼的内功修为到底境界几何? 既抱着这般想法,薛摩自然是卯足了劲,可池笑鱼就不同了,乍然和他交手,池笑鱼甚至有几分恍惚,也许潜意识里她便不想和他打,她思绪还没转过弯来,身体就已经自动敛了五分内力…… 她不想伤他。 意识到这点后池笑鱼愈发怔忪了,刚才和屈侯琰对阵的果断凌厉彻底烟消云散,薛摩毫无疑问,占了上风。 薛摩蹙了眉,一把扭住池笑鱼的胳膊便把她钳制住了:“你在干什么?!打个架还不专心,你以为你现在对阵的是谁?!” 池笑鱼一阵吃痛,薛摩又把她的腰往下按了几分,泠声道:“当初放你走,是让你回来找我报仇的,三年了,就这样?” 闻言,池笑鱼目露寒芒,她躬着身,盯着地面:“三年未谋面,功夫不见有什么长进,惹人厌的本事倒是见长了!” 说完,她一个猱身,双腿往上一蹬,直接踢在了薛摩胸膛上,虽然他知道她身体软,可这样翻身的动作,他是真怕把她手臂给拗断了,于是,薛摩立即就放了手。 池笑鱼一蹬,两人乍然弹开,薛摩雪白的袍子上,赫然两个脚印,薛摩垂眸看了一眼,一抬头,池笑鱼已然袭来。 兴许是真激怒她了,池笑鱼此番那叫一个来势汹汹,一招一式,一吐一纳皆是步步紧逼,不肯相让。 两人都捡了最直接的招式相抗,薛摩九曲大法都用出来了,只是,任身法再诡谲,出招再隐晦,池笑鱼都能以快止快,接了下来,过了几十招,所有人看得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以他俩为中心,掌风携着内力,汹涌澎湃,一圈一圈波及开来,周围的人好些已经开始屏息调息,山庄门口不远处那棵古老的香樟树,被气流携裹得哗哗作响…… 屈侯琰那俊俏的脸,说覆了一层冰霜亦不为过,铁青铁青的,阴霾地吓人,他自然是看明白了,打到这个份上,薛摩已经是把他毕生所学都用上了,可即便这样,和池笑鱼亦不过堪堪平手,甚至…… “停!”薛摩侧脸躲过池笑鱼迎面袭来的掌风时,他终是叫停了,他探得差不多了,估摸着雁回宫的人,也看得差不多了。 池笑鱼倒也很听话地停了下来,两人相立而望,薛摩出口直接:“我哥的手臂还没有好,不能没有紫苏,你放了她。” 闻言,池笑鱼的目光瞥向了屈侯琰,她到这时才注意到屈侯琰竟然有左臂了,她冷笑了一下,回望向薛摩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你让我放我就放,你以为你是谁啊?” 薛摩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看来寥寥几年,性子变了的不只是他,有的人放佛还要变得更彻底些。 屈侯琰启口,问出了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可以不受寒魄掌的影响?” “因为我练了丹真心经啊。” “池笑鱼!” 薛摩几乎和池笑鱼同时出口,但也依旧阻不了她,薛摩的失态让池笑鱼多看了他两眼,眼神玩味。 屈侯琰更迷惑了:“你哪里来的丹真心经?” 池笑鱼终是笑出声来,她算是明白现在薛摩微微摇头是个什么意思了,她直勾勾地盯着薛摩阻止的眼眸,云淡风轻道:“你弟成亲当晚给我的分手礼啊,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屈侯瑾!!!”听着身后屈侯琰那咬牙切齿的语气,薛摩没回身去看他,也知道他现在的目光有多摄人,大概是可以生吃了他的那种。 彼时,薛摩也没有精力去照顾屈侯琰的情绪,他望着池笑鱼继续交涉:“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放了紫苏,只要景教能做到,我绝无二话。” 第344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一) 此话一出,池笑鱼秀眉微蹙,她盯着薛摩,却又仿佛并没有在看他,那目光是既疏离又粘稠…… 她在想什么……还有,她这什么眼神?! 薛摩虽讶异,却也没有心思去分析池笑鱼的弯弯绕绕,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把紫苏给救出来。 目光瞥到花照影,望见她别在腰间的虫笛,灵光一闪,薛摩道:“花照影,你既已投靠了聚义山庄,就应该好生劝劝池笑鱼,紫苏,不能杀。” “为什么?”花照影来了兴趣,她实在想听听会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什么样的说辞。 “你的驭虫术是沈天行教你的,而沈天行可是从紫苏那学的,驭虫一术凶险艰涩,是以,虫师一脉人丁稀薄,沈天行已经死了,如若岭南老怪也死了,你可好好想想,你这身驭虫功法又该如何精进?” 看着花照影若有所思的神色,薛摩知道,他说中了,凡事,事不关己,自可高高挂起,可若是牵涉己身了,那便是大不相同了。 花照影是万里挑一的驭虫资质,她自不会轻舍此途,可资质再好,终是新手入门,紫苏活着,行岔踏错她尚有一线机会,可若是紫苏死了…… 池笑鱼瞥了花照影一眼,她望向薛摩道:“我可以提我的要求了吗?” 薛摩大喜过望:“你说。” “你来替她。” “你要杀我?” “心情好了,可以不杀。” 两人对望着,四周静地出奇,本来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人,却又放佛静得只剩下他和她了,这个要求提得十分不甚合理。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池笑鱼的话外之意,她不会杀他,但是,她要把他扣在聚义山庄。 似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薛摩越过池笑鱼,看到了顾子赫,三年不见,顾子赫清瘦了些,却也霁雪明月,风采依然。 “池笑鱼。”屈侯琰开口了:“十个紫苏,都不够资格,你来扣押他。” “我还以为我退了一步提的要求,很容易满足呢,既如此,那屈侯盟主就等着替你的护法收尸吧。”说罢,池笑鱼嫣然一笑,便要折身进去了。 “我答应你。”薛摩的声音一起,池笑鱼便顿住了,她垂眸怔怔地望着地面,顾子赫看了她一眼,已然猜不透她所思所想了。 “你在干什么?!”屈侯琰一把拽过薛摩,他手上劲大的,让薛摩倒吸了口凉气,他知道,他已是怒极。 “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把刀递给别人,架在自己脖子上,怎么,很舒服吗?!” 事态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这一点让屈侯琰忍无可忍,张旦负手旁观,他有多久没见到如此愤怒而又暴躁的屈侯琰了,上一次大抵还是几年前在秦飒墓前吧?张旦无声笑了笑,只是觉得生动有趣得很呐…… 其实,薛摩也没料到会这样,他大大地低估了丹真心经,当初,他给她时,也不过是担心在那么多事情的打击下,他怕无路可走的池笑鱼会生出什么轻生的念头来。 他给她丹真心经,让她来找他报仇,也只不过是为了给她个寄托,给她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哪不知,她不负所望,还真来了…… “等先救了紫苏,你再和我慢慢算账行吗?”薛摩无奈地望着屈侯琰。 屈侯琰冷嗤一声,一把甩开了薛摩的手臂,呵道:“张旦!” “属下在。” “调人!包围聚义山庄!” ”遵命。”张旦望了薛摩一眼,从怀里掏出了窜天猴,薛摩恍然想起王之璧和何信的人就在附近,霎时惊起了一身薄汗。 正要上前,才觉已然是一动不能动,他被点了穴,刚有这个认知,一把匕首赫然抵上了喉头,刃冷光寒,太阴流光匕。 薛摩倒吸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间,似是都擦到了刃锋…… 池笑鱼的手从薛摩的胸前缓缓挪开,这穴点的及时,她挑眉望向屈侯琰,目无惧色:“同归于尽也不是不行,是吧,屈侯盟主?” 屈侯琰一抬手,张旦才停了动作,他望了望持了匕首抵着薛摩喉头的疾刀,目光再向前,停在了池笑鱼的身上,那种眼神让池笑鱼后脑勺冷风直吹,但她负手,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像一棵笔直纤细的白桦,这种时候,她不能露怯。 “呃……实在没必要闹到这般难堪……”看着这难以破冰的场面,薛摩头大:“这样,大家都各退一步,哥,你先带人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屈侯琰恶狠狠地盯着池笑鱼,缄默不语,放佛没有听到薛摩的话。 薛摩啧声,有些不悦了:“屈侯琰!你信我这次,行不行?!” “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屈侯琰眼中怒火燎原,他在生气,不是气别人,就是气这个胳膊肘往外拐,插了他一刀,他还不得不救的亲弟弟。 “池笑鱼,你给我听好了。”屈侯琰抬手指着薛摩:“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荡平你聚义山庄!” 池笑鱼缄默,众人噤声,大抵所有人都觉得这趟江淮没有白来,太岁头上动土,非择黄道,难得见也。 诸事抵定,得喘息之机时,池笑鱼站在自己的阁楼前,恍惚得很,她从一开始便只是想杀了紫苏替银枪和金戟报仇,自始至终她都从未想过要扣押薛摩…… 可现在……薛摩就在她的阁楼里……这样明晃晃的事实,让她恍惚,让她紧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曾听过一句话,一件事,若你想都没想,就做了时,那只能证明,在你内心深处,已经非做不可了。 那眼下,她为什么要扣押他,扣押住了又要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呼……”池笑鱼负手望天,长吁了口气,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你不敢见他。”耳后有声音传来,是顾子赫。 池笑鱼回身望他,表情倔强:“这有什么不敢的,在雁回宫,在聚义山庄门口,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 “没有单独见过。” 池笑鱼被梗得一口气上不来,白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顾子赫,我可以打你吗? 第345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二) 池笑鱼突然间活灵活现的表情,看得顾子赫是又欣慰,又难过,她在凉州的时候,很是沉静,心绪平和于练功有益,可内力越深厚,却愈发衬得她死气沉沉,空一副瘦骨,徒套了张人皮…… 她那四年的表情,大抵还没有这四天的多…… 顾子赫正想着,便看到疾刀从阁楼里出来,他走到池笑鱼面前:“庄主,薛摩想见你。” “噢……”池笑鱼垂了眼睑,朝着阁楼慢慢挪去,才到门口她突然又顿住了,回身朝着疾刀招了招手,疾刀连忙上前。 顾子赫远远看着,只见她把头上的红色发带解了下来,递给疾刀,说了几句话后,疾刀便又进阁楼了。 池笑鱼本就是一身男式劲装,也就那如瀑的马尾长发和那根红色的发带,稍稍带了那么几丝柔和,现在,发带一解了下来,空留一个马尾,头上无一珠一钗一丝颜色,除了利落还是利落,撇去凌厉还是凌厉,那当真是…… 思绪神游间,只见疾刀出来后,池笑鱼才上了楼去,顾子赫走上前问道:“她让你干嘛了?” 疾刀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庄主……让我把薛摩的眼睛给蒙起来……” “唉……”顾子赫仰天唏嘘长叹。 池笑鱼进到房间,一眼就看到薛摩躺在她的床榻上,他被点了穴,被人搬到这里,一动不能动。 她走近,自上凌下俯视着他,他一身月白锦袍,胸前被她踹的脚印还赫然在目,池笑鱼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弯下腰,伸出手,刚要替他拍拍灰,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她这是在干什么……池笑鱼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这种情绪,池笑鱼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感觉是血海深仇和蚀骨相思两军对垒,前者声势浩大,后者默不作声,任如何也应该是前者胜,可等到终于亮兵器时,才仓惶发现,后者要顽强得多…… 有时候,恨在思念面前,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池笑鱼?”薛摩自然知道有人在床榻前,他出声询问。 池笑鱼的思绪回笼过来,她望了望他眼睛上蒙着的红布,暗自庆幸,有些情绪,她不愿暴露在他的面前,有过一次难堪,实不需要再来第二次了,她需要个过程,来适应,来缓和,这样,就很好…… “你干嘛把我眼睛蒙上,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看吧,还是一样的没心没肺,哪像自己,活该蒙着! “嚯!这内力一深,点的穴真是……冲半天都冲不开……”薛摩不悦地瘪了瘪嘴。 呵——是你让我来找你报仇的,活该冲不开! “你怎么不说话,你快把我穴解了!” 池笑鱼一挑眉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兀自望着他一张一翕的唇瓣,眼神放肆且贪婪。 “你不动是吧,行,那我来和你好好捋一捋。” 池笑鱼撇了撇嘴,什么人啊,受制于人,还能这么猖狂? “你说,你为什么要掳走紫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池笑鱼不语。 “是,你现在是丹真心经傍身,武学卓绝,既然怀璧,就应该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枪打出头鸟,这话,你没有听过吗?!” 池笑鱼继续不语。 “你是可以杀了紫苏,那接下来呢?你聚义山庄的人,你又能护住几个?灵山派、雁回宫、丐帮哪派不是家大业大,尚不敢出头和我哥相抗,你倒好,一回来,仇恨拉得稳稳的,你是……” 这下轮到薛摩不语了,不仅不语,他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满脑子泥泞得很,他彻底愣住了。 有柔软轻轻覆在了他的唇瓣上,他俊眉高挑间,两片贝齿咬住了他的唇瓣,气息交缠。 “嘶……”下唇瓣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薛摩倒吸了口气。 她在吻他吗?倒也没有…… 她在……咬他…… 柔软的头发随意地落在他的脸颊旁,酥酥痒痒的,空气里似有擂鼓的声音,两人挨得那么近,薛摩觉得胸膛处像经历了一场地震,竟一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池笑鱼的。 “你好聒噪。”池笑鱼说话时,唇瓣还能擦到他的,见他愣住了,池笑鱼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 薛摩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一股腥咸直冲味蕾,咬得可真狠啊…… 池笑鱼垂眸望着他湿濡的唇瓣,觉得全天下的勾引加在一起,也不过如此了,可一眨眼,血珠就又冒了出来,绽在他的唇上。 池笑鱼笑了开来,她也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瓣,腥甜的,他的血的味道。 薛摩一拍床板,坐了起来,乍然冲破穴道,他有些喘,倒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一把扯下绑在他眼睛上的布带。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可眼前模糊的面孔,却又让他霎时瞳孔紧缩。 池笑鱼的面色蓦然寒了下来,刚才的好心情被他眼里的光,全数破坏殆尽,他又把她认成秦飒了,从前,她不懂分辨,现在,她学乖了。 池笑鱼站起身,冷冷道:“之前你也咬过我的,现在,你我就算两清了。” 薛摩也站起身来,他垂眸紧盯着池笑鱼,放佛刚才的一切什么都没发生,出口就是正事:“紫苏在哪,现在把她放了!” 到底是有身高差距,薛摩这一靠近,便显得十分气势汹汹,这身高压制,让池笑鱼突然不鄙视从前的自己了,从前一面对他,她就发怵,现在一想,眼前这男人真是把他的优势利用得淋漓尽致,他怎么会输? 可恶至极! 薛摩见她不知道又神游到哪年哪月去了,放空着眸,也不回他话,刚要发作,便听得池笑鱼道:“我突然又不想放紫苏了。” 薛摩瞪大了眸子,指着床榻:“我都被你扣在这半天了,你现在和我说这个?!” “你说的啊,反正我现在已经是盟主的眼中钉肉中刺了,那我还不如直接杀了紫苏,这样,我才不亏嘛!” ……为何如此有理? 薛摩摇了摇头,晃散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道:“这样,只要你放了紫苏,我就能说服我哥,不打聚义山庄的主意。” 第346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三) “那她杀的人呢?”池笑鱼坐了下来,正想给自己倒杯水喝,便听得薛摩道:“当初是我下的令,与她无关,你冲我来。” “薛摩!”一股血“咻”地一下直冲脑门,池笑鱼拍桌而起:“你想救她,也该有个分寸,当初是不是你下的命令,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分辨么?!” 薛摩愣在了原地,他从没见过这么正颜厉色的池笑鱼,他甚至都开始怀疑,眼前站着的人是不是池笑鱼? 望着薛摩有些错愕的神色,只一眼,池笑鱼便不再看他那双乌黑的眼眸,看似无辜,实则陷阱满布。 “为什么你这么紧张紫苏,因为你们体内有蛊虫?”池笑鱼抱臂背倚着桌沿,声音软了下来。 “不是。” 薛摩突如其来的冷淡,让池笑鱼莫名多了丝紧张,她心上暗自叹息,声音也跟着低落了下来:“屈侯琰的手臂是怎么回事,他之前不是独臂么?” “鬼骨植入了冰蛊,把手臂换给了他。” “……”池笑鱼听懵了。 “你放了紫苏……”薛摩的声音带了几分低声下气的恳求,池笑鱼的心脏,随着他说话的起伏,一抽一抽的,她无奈地望向他的眼眸,听得他道:“他那条手臂不能废,我也不能让鬼骨的心血付诸东流。” “就因为鬼骨?” 薛摩短吁了一声,双臂杵着桌沿,坐了上去,他目光空落落地望着前方:“他的手臂是为了救我才断的,十六岁那年,我不自量力,自以为武功盖世,可以杀得了沈天行,却是……” 池笑鱼撇头仰面望着他的侧脸,一眼就看见他脸颊上的疤痕,那是当初般若堂首座夜袭时留下的,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只是两人挨得近,所以看得清楚。 这样的姿势,让池笑鱼有些恍惚,他俩现在怎么看,都像老友在叙旧…… “若不是我哥替我接了沈天行那一掌,也许我就不仅仅是断臂了,以我当时的功力,直接死在他腐骨掌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你哥逼你娶李蔻青,你便也娶她?” 薛摩愣了一下,低头垂眸望着池笑鱼,两两相望,他笑了:“池笑鱼,还想着这些呢?” 池笑鱼扭过头来,不再去看他,可她紧紧抿着的唇线,还是泄露了她此刻有多心乱如麻。 恨意又稀薄了几分,当初他以为是薛摩骗她,可当她知道那人是李蔻青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当年的薛摩是真的要娶她的,只是…… “庄主,花照影想见你。”有护卫前来通报,打断了池笑鱼的思绪,她嗯一声,刚伸手想去点薛摩的穴,薛摩立马后撤了三尺,一脸警惕道:“你还想点我穴?” 薛摩的动作把池笑鱼给惹笑了,脸绷得艰难,最后索性只能笑了开来:“那你别乱来,紫苏的事我自有打算。” 这久违的温柔,让薛摩胸腔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点点头:“好。” 出了阁楼,池笑鱼望着护卫道:“他先暂住这里,饭食什么的让厨房做丰盛一些。” “庄主放心。” 池笑鱼走了两步,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折了回来,叮嘱道:“多做点肉。” “呃……”护卫愣了一下,忙点头道:“好的!好的!” 池笑鱼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在陇右时,她爱喝葡萄酒,而薛摩爱吃肉,是的,他爱吃肉,不爱吃蔬菜,当时为了让他多吃蔬菜,她都连哄带骗的……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池笑鱼的嘴角缓缓上扬。 看着池笑鱼远走的背影,一护卫轻轻戳了戳另一个护卫的肩:“我刚才去楼上的时候,看见庄主笑了。” “不可能吧……那薛摩不是她仇人么?” “真的!” “……” 阁楼前的花坛里,有蝴蝶翩跹而过,阳光宜人…… “庄主在想什么,这么开心?”花照影的话打断了池笑鱼的思绪,她一脸懵懂地望向声音的来处。 花照影斜倚着墙角解释道:“你刚刚在笑。” “有吗?”池笑鱼一愣神,面上有几分尴尬,花照影笑而不语,这几年来,几乎看不到池笑鱼笑,她很冷淡,像清水面条,像不放盐的菜。 池笑鱼顾左右而言他:“护卫说你找我。” “嗯。”花照影正色道:“我想请庄主放紫苏一条生路,也是……放我一条生路。” “看来他的话,说动你了。” “唉,薛摩这人,要论拿捏人心思,那真是一等一的高手。”花照影叹息着摇了摇头:“这几年于驭虫一道上,我也是屡经凶险,你也都看在眼里,所以,我希望……” 池笑鱼蓦然想起这几年旁观了花照影于虫师一途上,是如何饱受折磨,她尚且不忍,那当年薛摩看着秦飒,又该是何等的煎熬…… 霎时,池笑鱼脑海里一声嗡鸣,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明白过来,什么自以为武学卓绝,不自量力,孤身应战,他那么谨慎的心思,会走这一步,也不过是忍无可忍了…… “庄主你在想什么?” 池笑鱼回过神来:“就后知后觉想到了些事情。” “那我说的……” “我不会放了她的。”此话一出,池笑鱼看到花照影眼里的光尽数散去,她继续道:“但是,你要做什么的话,我也可以当做没有看见。” “你的意思是……”花照影大喜过望,一把抱住池笑鱼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想杀她,所以,谢谢你,谢谢你池笑鱼。” 池笑鱼轻轻拍了拍花照影的背,没有多说什么,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发现花照影不坏,只是因为过往坎坷不堪,是以戒心甚重,再想想自己从小被山庄保护得那么好…… 虽说世间人各有命,可一路望来,说是不怜惜,那是假的。 “笑鱼……”是顾子赫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想来必然有事。 池笑鱼回过身来:“怎么了?” “呃……”顾子赫一脸难色:“李蔻青来寻薛摩了。” 闻言,池笑鱼的神色,犹如霜冻。 fpzw 第347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四) 李蔻青夜里睡得不是很好,索性起来练功了,鸡啼时她才躺下,一觉睡到了晌午,起来时才发现,天都变了! 一众掌门人下了雁荡山不说,薛摩竟然还被池笑鱼给扣押了,她不明白,就睡了一觉怎么就能发生那么多天翻地覆的事情,她要去把薛摩接回来,她只有这一个想法。 池笑鱼从后院来到堂前,乍一见面,本来并不陌生的两人,却是显得生疏极了,还隐隐有簇簇敌意在彼此眸里跳动。 “我夫君在哪?”李蔻青开口问道。 她的直接,她的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得池笑鱼有些狼狈。 夫君?! “呵——”池笑鱼不掩嗤笑:“你也配用这个称呼?!” “我们拜过堂,成过亲的,我叫他夫君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池笑鱼高挑了眉:“李蔻青,说起来,他还算你的救命恩人呢,你这般算计他,你一点都不羞愧吗?” 望着这么争锋相对、互不相让的两个人,顾子赫倒吸了口凉气,头疼得掐了掐眉心。 “那你呢,你强行扣留有妇之夫,又是为的什么呀?”李蔻青歪着头,眸露精光,唇挟笑意地盯着池笑鱼,甜腻腻地故作强调:“他夜夜都会说梦话,夜夜叫的都是秦飒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叫过你,你又何必呢?” 华浓带着薛摩刚走到厅边,便听到这么刁钻泼辣的话,两人齐齐停了脚步,薛摩眉梢挑得老高,若放三年前,薛摩知道池笑鱼一定是会被气哭的,不过现在…… 池笑鱼冷笑了一声:“你不用说这种话来刺激我,我都知道啊,他不爱我,他把我当成秦飒的替身,我怎么会不知道?” 闻言,李蔻青愣了一瞬,池笑鱼围着她缓缓踱步,悠哉道:“可至少,我和他同床共枕过,你呢,有吗?” “你!”霎时,李蔻青脸色铁青,心口郁结,被堵得哑口无声。 池笑鱼本来也就是随口胡诌,没想到竟然还被她说中了,看着李蔻青吃瘪的表情,不禁心里一阵暗爽。 华浓转头瞥了眼薛摩的神色,他眸里有惊,眼角有笑,看上去真是饶有兴趣。 “你以为我扣留他,是因为还爱他么,他杀了我最亲的亲人,怎么,难道就不可以是因为恨了?”池笑鱼继续踱步:“我扣留他,那也是扣得光明正大,哪像你,婚姻大事还耍那般手段……” “反正他既不爱你,也不爱我,那当然是留在我身边的好,你管我用什么手段?!”李蔻青打断了她,言语也犀利了起来,说话间有些忿忿:“你快把我夫君交出来!否则我可硬闯了!” 说着李蔻青直接出手了,池笑鱼背了右手,仅用一只手接招,不过,短短十招内便把李蔻青制得死死的。 打斗间,池笑鱼不禁越想越生气,三年前她为什么不会丹真心经,哪怕不是丹真心经,只要可以练功,有武艺傍身,屈侯琰追来时,自然有能力自保,又何至于…… 怒极攻心,池笑鱼直接把李蔻青按在堂柱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提掌便要劈下,刚划到一半却是被人给抓住了。 她美目回瞪,薛摩英俊的面庞映入眼眸:“池笑鱼,你要做什么?以你现在的内力,你这一掌下去,她可就死了!” 池笑鱼冷哼一声,松了手,一用力,便把手腕挣脱了出来,负手站到了一边。 “嘶——”李蔻青倒吸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五官都挤在一起了,这小妮子公报私仇啊,出手这么重! 她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池笑鱼习得了绝世武功,她本来还不信,结果…… 李蔻青看向薛摩,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她抱着他的手臂楚楚可怜:“夫君,她打我~” 她还撒娇?!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池笑鱼背在身后的手,攥得咯吱响,她不得不咬着下唇,勉力平息。 薛摩嘴角噙笑:“那你打回去?” “我打不过~”李蔻青眨着眼睛,摇了摇他的手臂,继续我见犹怜。 薛摩眉梢一挑,语气欠兮兮的:“打不过啊,哎呀,那就没办法了。” “夫君……”李蔻青眉眼微垂,看着确实委屈。 薛摩正了神色道:“好了,不闹了,我在聚义山庄还有些事情,等处理完了我就回去。” 李蔻青不乐意地撇嘴,薛摩继续道:“雁回宫不太平,月满楼你也不要去,你可以先回郡王府。” “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回射月坛吧?”李蔻青有些担心。 “不会。”薛摩道:“可若你继续在这里磨叽,那就说不准了。” 其实李蔻青也明白若是能把薛摩带走,屈侯琰也断不会把他留在这里,既如此……李蔻青正经了神色:“那我在郡王府等你消息,我就……先走了。” 李蔻青说着还狠狠地瞪了池笑鱼一眼,出了聚义山庄,赋彩便凑上前道:“郡主,我打听到了,说是池笑鱼抓了紫苏护法,二城主要救她,正在和池笑鱼交涉,而且……她习得了丹真心经!” “丹真心经?!”李蔻青惊诧道:“丹真心经不是在屈侯琰那里吗,而且这功法根本就练不了啊,池笑鱼她……” 正说着,李蔻青突然顿住了,她遽然间想起了成亲那晚,薛摩诡异的举动,以及他看着丹真心经那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他把丹真心经给了池笑鱼,而池笑鱼练得了丹真心经……”李蔻青喃喃。 “那我们……” “唉——”李蔻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郡王府吧。” 薛摩被扣押了,而丹真心经又被薛摩给了池笑鱼,光粗略想想,都知道现在的屈侯琰肯定暴躁得紧,她可不想去触霉头,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李蔻青走后,薛摩望着许久未曾谋面的顾子赫道:“子赫,走走?” 顾子赫坦然一笑:“好。” 两人朝着后花园走去,池笑鱼看了一眼他俩的背影,默然朝着相反的方向也离开了。 fpzw 第348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五) “三年不见,你可还好?”薛摩扭头望了顾子赫一眼。 “我久居江南,这回远行,能看得一遍玉门风光,自然算得好的。”顾子赫粲然一笑:“倒是你,和青青相处的方式,真是令我诧异!” “怎么,不然呢?”薛摩也笑了:“以子赫度我,难不成是冷言冷语虐待之?” 顾子赫笑得更欢了,搡了薛摩一把:“我没把你想得那么不堪。” “但是,倒也没把你想得那么豁然……”顾子赫正经道:“经历那么多事后,如今看来,薛摩,你当真令我心生敬佩。” 薛摩摇了摇头:“不提也罢,亦当不得子赫如此盛赞。” 顾子赫反问他:“那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两人相望,顾子赫可以清楚看到薛摩眼里的矛盾:“有时候会觉得迷惑,不知道行走在这世间究竟为何,可有时候又觉得庆幸,庆幸我还活着,得见一见其他人不曾见过的光景。” 顾子赫道:“若是当初在陇右的时候,我和华浓没有出现,是不是你现在和笑鱼也能图个平静安稳,幸福美满?” 闻言,薛摩眼神有些迷离,天涯海角,神仙眷侣,邻水搭屋,倚梅舞剑,牧马放羊,走鸡逗狗,待老来,她嗔他健忘,他戏她迷糊,这些,三年前,他是有想过的…… “呵——”薛摩苦笑了开来:“天意无常,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多想无益。” 顾子赫忙道:“那你们现在也可以……” “子赫。”薛摩打断了他道:“不一样了,你明白吗?“ “当初池笑鱼懵懂,尚能连哄带骗给她造一个你侬我侬,现在呢,秦飒在我心上,亦在她心上,如此一条明晃晃的裂缝,又如何再自欺欺人,破镜重圆呢?” 顾子赫听着,蹙了眉,薛摩望了他一眼,叹息:“倒是你啊……” 顾子赫笑着摇头:“我已然无解,唯有老天垂怜了……”听着顾子赫那坦然并无半分自怨自艾的语气,薛摩笑了起来。 “薛摩,你想知道秦英的消息吗?”此话一出,薛摩的笑容僵在了唇边,他没有说想,也没说不想,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继续散步。 见状,顾子赫道:“秦英成亲了。” 薛摩一下子定在了原地,可未几,他便又重新提步,听着顾子赫娓娓道来,说秦英在凉州生了一场很重的病,差点没有挺得过去,说秦英说他自己无家可归了,华浓便执意要他留在聚义山庄,说他俩在凉州成亲了,那天很是热闹…… 他们一直绕湖走着,这些陈年旧事借由顾子赫谦软的音色讲出来,分外和煦,分外温柔,薛摩听着,眼角瞟了眼湖面,有蜻蜓掠过,点水成纹。 秦英之于薛摩,就犹如远飞的大雁,渐行渐远渐无声,薛摩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然而,在心尖上,总有些东西,就犹如春草,更行更远更还生。 有些情感,对于薛摩来说,是迟钝的,是后知后觉的,是他忽于捕捉,便再也拿捏不到的,只是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不提他啦!”薛摩短吁口气:“说说你吧,我的身世,再加上景教和聚义山庄之前种种,池五爷的死,池庄主的死,这三年,你就一点都不怀疑我?” 他的语气十分轻松,在顾子赫面前,薛摩向来都格外放松,这是他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不能奢求的。 没有心机算计,毋需拿捏语气,甚至都不用考虑这句话该不该说,他是苍山巍巍,江河浩浩,君子之道,日月同曜。 顾子赫笑着挑眉,陇右草原上马蹄声震地,黑袍连天的场景,犹如就在昨日:“徒有惊吓,并无怀疑。” 薛摩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大笑着推搡了顾子赫一把。 两人正想谈甚欢,迎面走来一护卫道:“顾公子,庄主叫你去用晚膳。” “那我呢?” “呃……”气氛尴尬,饶是说薛摩是来做人质的,但这人质未免当得也太随便了,护卫望着薛摩眨了眨眼睛,灵光一现,道:“后院小阁楼里必然已经准备妥当了,薛老板独享全席,定能吃的尽兴。” 薛摩语塞,不悦地冷着张脸,顾子赫笑道:“笑鱼在哪?” “西厢,离冉小公子那里。” 顾子赫翘起的唇角,瞬间又耷拉了下来,薛摩看在眼里,自作主张道:“我和子赫一起过去。” 他俩来到西厢的时候,还没进门便能听到离冉那明晃晃、敞亮亮的声音,那种少年人特有的轻快,比这庭内春景初上枝头,都要让人愉悦,是以,池笑鱼的声音亦格外温柔,和三年前一般温柔…… 进了厅内,薛摩和顾子赫才发现他俩在切磋书法,池笑鱼背对他们,半趴在书桌上,似是兴致颇浓,连他们进来了都未能察觉,倒是离冉抬起头,笑着喊了一声:“子赫哥哥。” 池笑鱼后知后觉地回过身来,看到薛摩,不免秀眉微蹙,被李蔻青一闹,她心情不好,并不想掩饰,她将毛笔搭在砚台上,起身吩咐:“让厨房上菜吧,我们这就过去。” 侍女应了一声,正要走,离冉便拉住她道:“今天厨房做了什么?” “有你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 “真的吗!哈!我和你一起去,我去帮忙上菜,快快快,走走走!”看着离冉迫不及待的样子,侍女笑得开怀,一脸宠溺。 离冉一走,厅里又安静下来了,池笑鱼走到两人身旁,她看了看顾子赫,又看了看薛摩,一脸淡然:“走吧,去吃饭吧。” 池笑鱼正要走,薛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从哪找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池笑鱼面色冷了下来,目光里竟隐隐有敌意:“一样?哪里一样?他可比你可爱多了。” 说完池笑鱼直接就走了,留下薛摩呆若木鸡,和顾子赫面面相觑:“她这趟是专门回来气我的吧?!” 一报还一报吧,顾子赫无奈苦笑,心里道,当年你可没少气她…… fpzw 第349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六) 饭桌上,四围而坐,池笑鱼和顾子赫对坐,薛摩和离冉对坐,离冉扒了两口饭,一双眼睛盯着薛摩滴溜滴溜地转,薛摩也不例外。 其实他俩也不能说像,至少现在这么一对望是不像的,到底是差了快十岁,那自然不同,可他长得和他十五六岁时,那可真是相似极了,婴儿肥好像比他还重点,自然也比他可爱点…… 嗯???他干嘛要纠结谁更可爱一点,大老爷们的,可爱有什么用?! 意识到这点后,薛摩眉梢立得老高,低头也开始扒饭,他瞥了一眼面前的菜,大抵没有一道是她做的,在陇右时,池笑鱼会变着花样的给他做菜,池笑鱼说那叫什么来着? 噢,对了,炫技!他想起她围着布裙,抬着锅铲叉着腰,下巴微微仰着,一张小脸满是得意地说:“我这才不叫做菜呢,炫技懂不懂?我这叫炫技!” 薛摩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有些想念那个味道。 “咦……你是屈侯盟主的……弟弟?”离冉出声,打断了薛摩的思绪。 薛摩又不悦了,什么叫屈侯盟主的弟弟,他有名字的好吗,他撇了他一眼,冷声冷气道:“我叫薛摩。” 嗯?一个姓屈侯,一个姓薛吗?离冉正意外,池笑鱼开口道:“他叫屈侯瑾。” “也叫薛摩。”薛摩这声跟得极快,甚至有点呛声的味道。 池笑鱼斜乜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继而看向离冉道:“你好好吃饭,这道狮子头是我做的,你多吃一点。” 说着她把盘子又向离冉挪了一挪,离冉甜腻腻地笑道:“谢谢庄主姐姐。” “子赫也多吃一点。”池笑鱼望向对桌,顾子赫报以微笑。 到这时,薛摩才反应过来,肉食什么的都在离冉面前,再反观自己这里,炒白菜,炒荠菜,炒菠菜,炒……菜菜菜菜菜! 他不喜欢吃菜,他想吃肉,他瞥了一眼那道离他十万八千里的红烧狮子头,然后,狠狠地扒了两口白米饭! 干吃白饭,真是要命!无可奈何,最后薛摩看着面前那道青椒,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 顾子赫见薛摩一直在吃青椒,吃到鼻尖都溢了层薄汗,他伸手拣了一个狮子头放他碗里,关心道:“薛摩,你别老吃青椒啊,辣的很……” “没事,我爱吃。”薛摩把那颗狮子头扒拉在一边,继续吃他的青椒,闭席了他都没有动它一下,任由它孤零零地躺在碗里,暴殄天物。 池笑鱼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大概是作为浪费粮食的惩罚,当晚,薛摩躺在床上,修长的身体蜷成了小虾米,翻来覆去。 胃疼,疼到滚床…… 夜半时,紫苏被绑在柱子上,疼得有些意识恍惚,有人推开门了,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到来人时,有些意外。 进来的是花照影,意外的也不只有紫苏。 花照影看着她流了一侧颊的血,惊讶道:“谁干的?” 紫苏的两只耳朵都被人割了,血流得脖子上都是。 “池笑鱼。”紫苏看上去有些沮丧:“还说不虐杀我,说什么一刀的事情,结果提着太阴流光匕进来,唰唰两下就割了我两只耳朵。” 原来如此……花照影恍然大悟,腹语你真是该庆幸,两只耳朵便抵了两条人命! 紫苏见花照影默不作声,一脸警惕,语气不善:“你呢,你又是来干嘛的?” 花照影笑:“我是来救你命的。” 紫苏蹙了眉,显然不相信,甚至有点觉得来人是故意拿她取乐的,哪不知花照影直接上前解了她的穴,刀子一挥,绳子断了,紫苏愣在了原地,瞪圆了眼睛望着花照影往门口走。 突如其来的自由,并没有打消紫苏的疑虑,她行动迟缓,甚至都不敢跟上花照影的步子,生怕又走进另一个陷阱里。 花照影开了门,回头望着远远站在里面,一脸狐疑的人道:“你快点啊!” 紫苏回过神来,疾走到门口,刚要出门却还是顿住了:“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习古苗驭虫术的人那么少,要是我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或许,还能找一找你。” 紫苏愣了一瞬,花照影的话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甚至生出了一种同门惺惺相惜的错觉,她莞尔一笑,花照影也笑了:“凭我们俩,要晃过这满院的护卫,应该不是难事吧?” 紫苏微扬了下下巴,骄傲道:“那是自然。”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路,连小路都没绕,一路上,这两人向躲在暗处的池笑鱼展示了什么叫这当今世上最顶级的驭虫师,护卫根本看不到她们,好一个神乎其技,好一个神鬼莫辨,池笑鱼看得啧舌。 行至聚义山庄正门时,紫苏望着被控制得站的笔直,直翻眼白的护卫,亢奋道:“爽!” 花照影也甚是兴奋,这着实过瘾啊,她也没想到两个驭虫师配合起来,能如此行云流水,诓天下耳目! “我从未与人能配合到如此境界!”紫苏目露精光:“照影,你随我走吧。” 之前,她就知道在虫师一途上,花照影是难得一遇的天赋异禀,未曾想三年不见,她的造诣已然可以和她势均力敌。 花照影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帮屈侯琰,你也不会来帮池笑鱼,我们注定不同阵营。” 紫苏闻言柳眉纠结,花照影继续道:“池笑鱼不受驭虫术所控,所以以后,你也不要再来寻她事端了。” “那你呢?”紫苏紧张起来:“你就这么放了我,若是池笑鱼追查起来……” “我会和她好好说。” 紫苏诧异:“她能听得进去?” 花照影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道:“她不是屈侯琰,可以讲理。” 紫苏沉默了一阵,直到花照影催她赶紧走,她才回神道:“这次恩情我记住了,我们也算同门同脉,以后若有什么,你尽管来找我。” 花照影点了点头,见紫苏走远了,才缓缓抬起手臂,三声银铃轻响,一阵异香飘过,门口的护卫犹如大梦初醒,一脸混沌,双眼茫然…… 第350章 故地重游,可否解你深眸(七) 清醒过来的守卫四下探看,随即望着似是凭空冒出来的花照影,尴尬道:“呃……花老板,夜深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睡不着,起来走走,现在有些困了,回去了。” “哦……好的,花老板慢走。” 花照影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面有歉疚道:“你们辛苦了。” 四名护卫面面相觑,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花照影莞尔一笑便走远了。 “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有名护卫挠着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可谁都没有答案,四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脸无辜。 池笑鱼站在暗处,这一路跟过来,花照影和紫苏做了些什么她都看在眼里,她怜爱地看了眼她的护卫,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本是一身云淡风轻,她一回身,却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她拍着胸口,怒目斥道:“你是想装鬼吓死人吗?!” “我……我没有啊……”薛摩的声音有点弱,听着倒有些像心虚。 池笑鱼愈发占理了:“你一身雪白,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还说没有!” 薛摩哑声,他其实也不过是知道今夜肯定会发生些什么,于是在院门口蹲守,然后一路跟到了这里,哪不知跟着的不仅有他,还有池笑鱼。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薛摩垂了眸,声音更轻了:“还是要谢谢你愿意放了紫苏。” “不用谢我,我又不是为的你,你白天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我是可以现在杀了紫苏,可是接下来呢?”池笑鱼叹了口气:“还是该为活着的人多考虑考虑。” “所以,你把人情给了花照影。”薛摩知道,紫苏在池笑鱼手里,那就像一块泥巴,只能任她拿捏,她不可能不心生恐惧,是以,花照影的救命之恩便愈发显得贵重了,她俩武学同脉,以后说不定…… “所以,一觉醒来,明天一早,你就可以离开了。”两人无声对望,月光披在他们身上,无尽薄凉。 那袭白衣方动,“薛摩。”池笑鱼出声喊住了他:“先等一等,我有事情要问你。” 屋顶上,池笑鱼递给薛摩一壶酒,她抬头,望着皓月当空,狠狠饮了一口。 “不喝吗?”池笑鱼望了望薛摩手中的酒壶:“你从前不是很爱喝酒的吗?” 薛摩小啜了一口,眉峰微动,葡萄酒的甘醇顺着喉头往下流动,最后停在了胃里,更疼了…… 身体不舒服,薛摩缓缓平躺了下来,以臂当枕,面上不动声色。 池笑鱼回身望他,月光清亮,把他衬得有些晃眼,她竟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唇瓣上,被她咬伤的地方,颜色浓重,突兀一块。 强烈的无力感瞬间流窜四肢百骸,池笑鱼回过身来,望着前方无尽茫夜轻轻摇了摇头,道:“说说吧,当年究竟怎么回事,华浓说我五叔死的那天,手里握着一个窜天响,你要杀他,就在聚义山庄,哪怕他打不过,他本可以大声呼救,可他没有,他究竟想引谁进来?” 薛摩眼里闪过了一丝诧异,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道:“沈天行,他想引沈天行进来,活捉我,我不是沈天行的对手,那个窜天响若是放出去,景教就此全盘落空,所以,我杀了他。” 沉默,良久的沉默,薛摩望着池笑鱼的背影,有风吹过,她高束起来的长发,随风而动。 “那最开始把我放在你床上的奸细,就是我五叔?” “嗯。” “那我大伯呢,他是怎么死的?” “你大伯闭关的时候,便早被沈天行用蛊虫给控制了,和你说话的人一直都是你五叔,不是你大伯,他们故意设套,引我进密室探查,我在里面被金丝环锁网困住了,是你大伯救了我一命。” 池笑鱼乍然想起,曾经的某一天,他五叔向她演示了一遍他那学猴像猴,学鸟像鸟的神奇口技,最重要的是,他还模仿了人的声音,模仿了子赫,模仿了三叔,模仿了大伯…… 那时的她,又惊又喜,蹦蹦跳跳,连连拍手叫好,却原来…… 池笑鱼紧紧抿着唇,眼眶一热,所有都对上了,所有说不通的地方,都有了最完美的解释,原来如此…… “那你知道,当年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我不知道……当年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哥说,父亲还来不及调查,景教便已经风雨飘摇,自顾不暇了……” 说到这里,薛摩的声音有些沉,池笑鱼闭上了眼睛,喑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薛摩望着九天那轮皓月,幽幽道:“我本以为你知道池五爷是我杀的,你不会去考虑那些细节……” “觉得我会因爱生恨,有情绪了,就全盘扣你头上么?”池笑鱼轻笑:“以前我喜欢你的时候,或许是没什么理智,现在不喜欢了,有些事情那自然是能看得更全面一些。” 不喜欢了…… 薛摩望着眼前人的背影,胃里有团火,越烧越烈,疼得他又想蜷起来了…… 后来,他回到陇右后,也时常会想起这一夜,想起她束得高高的头发被风撩起,想起月甚明,想起无意舔到嘴唇时回咸,想起胃里,火烧燎原。 第二日一早,花照影一进正厅就看到池笑鱼穿戴整齐坐在那里,花照影开口:“薛摩已经走了?” “嗯。”池笑鱼随口一问:“天还没亮就走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在发愣,就猜到了。”花照影一脸玩味地凑过去:“昨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当然是你和他啊!”池笑鱼看着花照影那惊诧又玩味的表情,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笑道:“什么都没发生啊。” 花照影无语:“那你扣他干什么啊?!” 是啊,那我扣他干什么啊?池笑鱼手杵着太阳穴,曾经对薛摩或许还能算得上爱恨杂糅,可昨晚一番夜谈,恨的那部分被扫了个精光,徒剩下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就在那,望着她。 fpzw 第351章 殊途同归(一) 池笑鱼短叹了口气:“其实,没发生什么才是最好的,昨夜我着实很清醒,没有跳下去。” 花照影听不明白:“什么跳下去?” “就是……不想报血海深仇,不想当天下第一,不想图江湖宏业,不想争武林之主,只想和他,夜夜风流。” 花照影听得直摇头,啧舌道:“我跟你说的是一晌贪欢,你跟我说的是朝朝暮暮……你就不介意他还爱着他那个青梅竹马?” “所以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啊,一切终是到此为止了,挺好的。” 花照影挑眉看她,明显持了怀疑态度:“那你一大早坐这儿干嘛?” “我在等人。” “谁啊?”花照影话音刚落,便有护卫进来道:“庄主,白爱临来了。” “喏,这不就来了。”池笑鱼起身掸了掸袍子,目光不复刚才的惆怅,渐渐明晰:“请白宫主进来。” 白爱临跟在护卫身后走着,到正厅前时,他看到了冷箭和疾刀分守在两侧,心上一安。 白爱临进殿,池笑鱼便起身相迎,白爱临拱手先行了个礼:“白某见过池庄主。” 饶是听惯了大家称她为庄主,可这一刻池笑鱼心里还是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前,她可以哭笑,可以玩闹,可以肆无忌惮,也可以随遇而安,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哪怕她还是那个池笑鱼,可是这声“庄主”一出,她就知道不一样了。 刹那间,她理解了,理解了薛摩,理解了白容想,理解了她的叔伯。 有时候你觉得轻松,也不过是鼎没压在你身上,而这世间,总要有扛鼎之人的。 “白宫主不必多礼,这边请。”两人就在殿侧坐了下来,池笑鱼一招手,花照影便把茶倒好了。 这殿里就他们三人,白爱临看了花照影一眼,微一沉吟,还是开口道:“早上得知岭南老怪被放了后,我便赶过来了。” 池笑鱼更直接:“所以,我一直在这等你。” “你知道我会来?” 池笑鱼笑而不语,其实她这一趟会回来,也正是聚义山庄来信到凉州,说雁回宫有难,江淮大乱,若非如此,她应该还会在凉州再呆上个两年。 至于白爱临,她本也打算上雁回宫,不过薛摩回来了,雁回宫遭难,他不会不管,所以她便作罢,若是昨天白爱临没有出现在聚义山庄门口,那他自然不会来找她,可既然出现了…… “昨天在见到你和屈侯琰缠斗时,我便打定主意,要来找你了,当今这世上,能够和他打个平手的,怕也只有你了。”见池笑鱼不说话,白爱临也只能挑明了来意。 “既然薛摩不愿意和他哥去争这武林之主,那么,为保白家百年基业,我只能来求你了。”白爱临说着起身拱手行了个礼:“白某虽不才,但也万万不能让雁回宫断送在我的手上。” “受不得你如此大礼。”池笑鱼将白爱临重新引回椅子上:“可是,我听说,屈侯琰已经下令让张旦等人撤出江淮了。” “张旦……如果薛摩没有料错的话,就在昨天他依旧不死亡我之心!”白爱临幽幽叹了口气:“不过,张旦也教会我一个道理,唯有强大,才不招致欺凌,一味忍让退步,只能换来变本加厉!” “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明白,而张旦和屈侯琰那是很早就明白了,所以,他们一定会无限扩张其势力,不是今天,那也是明天,本质并不会有区别,如今这世道,不是韬光养晦,就能明哲保身的。”白爱临一番话说得花照影连连点头。 池笑鱼沉默了半晌,启口:“所以,你要我去和屈侯琰争这个武林盟主之位?” 白爱临怕池笑鱼胆小退缩,连忙道:“我们也不算势单力薄,雁回宫,洞庭八轩,平沙寨还有这江淮一众派系,我保证都可以听你差遣!” “你怕我不答应?”池笑鱼笑着瞥了白爱临一眼:“莫说我和容想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就是为了聚义山庄,我也会这样做的。” 池笑鱼的爽快让白爱临有些意外,有些事情他自然不知道,若知道了他大概便可以更胸有成竹,此行他定然能成。 聚义山庄如日中天时,池笑鱼尚还年幼,她没见过那个盛世,却不代表她的叔伯们也没见过,而如今,聚义山庄凋敝至此,她可以视若无睹,那他的叔伯们呢? 池笑鱼并不怪她的五叔,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寻求无门,不得不仰仗沈天行时,那种走投无路的慌张和绝望。 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他临终前的那句话,要让聚义山庄重回武林之巅,他选了错误的方式,走了错的路,那是因为他的面前,只有这么一条路,他别无选择。 如果聚义山庄强大如往昔,那么,他大伯不会死,他五叔也不会死…… “我一定要争得这个武林盟主,我要让全天下看着,短短几十年内,我们聚义山庄能出两届武林盟主!” 白爱临闻言大喜,他凝眸看她,只见她的眼神分外倔强且坚定,花照影站在一旁,瞥了眼厅外,聊有几株绿,捎来几枝春,她搓了搓手,今年春天来的太迟了,她都有些等不及了呢。 聚义山庄不远处的酒楼厢房里,薛摩热茶都空了好几杯了,他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吱呀一声门开了,薛摩循声望去,却并没有起身,来人黑袍加身,是魑。 “怎么样,白爱临到了没有?” 魑疾步走到桌前:“如你所料,他真的来了。” “一个人?” “一个人。”魑面有愧色:“守卫实在森严,我不能靠近主厅,所以,他们谈了些什么,我……” “无碍。”薛摩扯了扯嘴角:“能谈什么?也不过就是要联手把我哥扯下来罢了。” 魑垂眸望着座上之人,眉心紧蹙:“二城主,我不懂你为何……” “为何故意把白爱临,杨朝曦,江淮的人引下雁回宫吗?” fpzw 第352章 殊途同归(二) 魑点了点头,薛摩抬眸看了眼前人一眼,却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暗中联络你吗?” 魑面色一滞,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好回答,正犯难,哪不知更尖锐的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若有一天,我和屈侯琰背道而驰,你会站在我这边,还是他那边?” 闻言,魑瞪大了眸子,紧紧盯着薛摩,薛摩亦然,他从魑的眼里看到了繁冗复杂的情绪,如一滩泥沼,深陷其中,却叫人不知进退。 “咚”地一声,魑双膝齐齐跪地,他仰面望他,语气有劝谏之意:“二城主!” “回答我!” 望着薛摩那坚定的眸光,魑明白,这条路,哪怕只是他孤身一人,他亦绝不回头了,魑收起了劝谏的心思,一脸恳切:“我奉你们为主,但你也知道,从小到大,但凡有事,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薛摩忽然就红了眼眶,他弯腰把魑搀了起来,示意他坐下说,魑望着面前的茶杯,幽幽道:“所以,你要和你哥争盟主之位吗?” “不争。”薛摩叹了口气:“但是,也不能由着他再继续当这江湖之主了。” “这一次,出现在雁回宫的所有江淮派系,都在我哥心上扎了根刺,五年……不……”薛摩摇着头改口:“有张旦在,不需要五年,昨天在雁回宫的那些人,都得死……” “而雁回宫将被连根拔起,在这世间,彻底销声匿迹!”薛摩杵着额头,眼眸一张一翕间,他放佛又看见了那袭绿衫:“我亏欠白容想良多,从冯克的死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神鬼难恕!所以,谁都不能再动雁回宫分毫,哪怕那个人是我亲哥哥!” 魑明白了过来:“所以,你听闻池笑鱼捉了紫苏,虽然你不知道池笑鱼的功力如今究竟几何,你还是把他们全引了过来。” “她能活捉紫苏,便已然十分了不得了,那可是岭南老怪,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只是……”薛摩面上有几分怅然:“只是我也没料到,竟能厉害到连我都……” 薛摩说着懊恼地耸了耸肩,魑在他脸上看到了两种分外违和,却又水乳交融的表情,一方面,池笑鱼制得住他了,他不高兴,另一方面,池笑鱼能匹敌屈侯琰了,他又欣喜…… 魑看在眼里,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们一早在这里蹲守,就是你笃定白爱临一定会去找池笑鱼。” “既然寻我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另谋出路了,白爱临经此一战,是不可能再坐以待毙的。”薛摩干笑了一声:“魑,你是没注意,昨天看到池笑鱼和我哥对打时,白爱临那噌噌冒光的眼睛!” 魑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即又疑惑道:“可是,你怎么就肯定,池笑鱼会答应呢,毕竟往后这……” 碍于池笑鱼从前和薛摩的关系,魑没说的明白,和武林盟主作对,这真的不是什么便宜差事。 “她一定会答应的。”薛摩扭头望向窗外,不远处有白鸽低空盘旋,他缓缓挑眉,嘴角微扬:“她可是武林盟主的女儿……” “走吧,回去吧。”薛摩撑着桌沿站了起来,笑得无奈:“回去看看屈侯琰是发了多大的脾气吧。” 魑见他鬓边有薄汗,行动迟缓,关怀道:“你还好吧,我怎么看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小问题,小问题。”薛摩摆摆手,走了两步却又不禁感慨道:“人啊,果真不能死撑面子,老天真的是……有的是办法来治你……” 魑听着,一头雾水。 薛摩的行动还是算快的了,屈侯琰说限期三日,可是事发第二天,紫苏便回来了,薛摩回到月满楼的时候,他倒也料到了屈侯琰会暴跳如雷,大发雷霆,他是做好了准备的。 可万万没想到,才一进院门,他便被绑了,当着一众下属的面,给绑在了院内一棵歪脖子树上…… 面前,屈侯琰脸色铁青到小鬼见了都要绕道走,薛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大家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从前若是谁做了错事,惹恼了他,薛摩一出面,三言两语便也就平复过去了,而如今,薛摩环视了一圈,好像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了呢…… “弟弟,我是万万没有料到,我防来防去,竟是要防你了吗?” 屈侯琰声音如冰裹,薛摩体内火蛊一阵异动,他眉梢暗挑,看来是真生气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丹真心经只有池笑鱼可以练,是吗?” 薛摩默不作声,屈侯琰上前一步,厉叱道:“说话!你哑巴了吗!” 魅站在一旁被吓得耸了一下,魑偷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魅的背,以示安抚。 “嗯。” “那你还把丹真心经给她?!屈侯瑾啊屈侯瑾,你是觉得这江湖我们已经高枕无忧,从此之后再无敌手了吗?” 面对屈侯琰的质疑,薛摩无从辩驳,只能咬紧了牙关,把话全都咽回肚子里去,可这些看在屈侯琰眼里,便愈发火上浇油了,他都希望他能说出什么迫不得已的奇怪理由。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薛摩瞥了一眼这满院的人,觉得自己被捆在这里实在有失威严,遂先服了软:“这样,哥,我知道错了,你先把我放了,绑在这里像什么样子,那么多部下看着……” “二城主劳苦功高,他大概觉着,就算他胳膊肘往外拐,盟主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毕竟你们亲兄弟嘛!” 张旦这副懒洋洋的欠揍语气,听得薛摩不悦,可薛摩这副松散散的讨饶说辞,又听得屈侯琰不满。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错受罚,天经地义,既如此,魅,你来执鞭,给我打!” …… 满院静得离奇。 到这时薛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屈侯琰背在身后的手,拿着根鞭子,他掌心一松,鞭子长长地拖在了地上…… 他,要打他?! “魅!” “我在!我在……”魅已经基本三魂丢了七魄,满后院那么多的人,头都低得巴不得要对折了一般,他自问自己也不算存在感强的,怎么这种事,就能轮到他头上呢? 第353章 焕然冰释(一) 魅从屈侯琰手里接过鞭子,他回头望了一眼魑,那赤裸裸的求助眼神,比街头乞食的流浪狗都还要真诚三分。 可是,魑也懵了…… 虽然从前在碎叶城的时候,若有人做了错事,那也不是没有被惩罚过,一顿鞭刑倒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受刑的是薛摩,他是真没见过…… 见求助无用,魅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再确认了一遍:“盟主……真要打吗?这可是二城主呐……” “打!” 魅瞥了一眼嘴唇抿得紧紧的薛摩,又望向屈侯琰道:“那……打几遍啊?” “别打死就行了。”屈侯琰说完直接转身进了前厅,看样子,他不打算留下来监工。 等等,你直接走了是几个意思?! 这下魅就更头大了,若是打了,打伤了,后面盟主气消了,又归咎于他,这要怎么办,可是,若是不打,这命令已经下了,他不从,后面又要怎么办? 魅手持长鞭,一脸迷茫。 薛摩看着,觉得他特别像那种走失在茫茫人海里,寻找爹娘的无辜孩童,四处张望,满头虚汗。 “你打吧。” “啊?”魅结巴了:“我……我……” “别我了,打吧。” “那……二城主可别怨我啊……” “我要怨,也怨恨他,我怨你干嘛……打就是了。” 屈侯琰在前厅拐角处,模糊听到这句话,不悦地蹙了眉。 魅刚高高抬起长鞭,魑便上前低声道:“往地上打。” “啥???”魅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地,不可思议地高挑了眉。 “盟主不留在这里,就说明他本意也不想罚他的,只是二城主这事,确实有点过了,他拉不下脸面,但是,他必然心软了,就往地上打,以示警戒。”魑拍了拍魅的肩头,耳语道:“不然,你真把二城主给打伤了,我觉得,那才……” 魑没有继续说下去,留了个你自己意会的表情,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薛摩一脸疑问:“你们在叽里咕噜个什么?” 魑退到一边,魅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这就打……这就打……” 魅将鞭子高高抬起,手腕一转,精准用力,“啪”那鞭声甚响,众人皆是怔愣愣地看着,个个眼睛瞪得浑圆,仿佛这一鞭子下去把所有人都给打懵了。 这第一鞭抽地抽出去了,魅突然一身轻松,手起手落继续来,薛摩像看傻子般地看着魅,魅也不看他,兀自在那抽得贼儿欢快。 张旦半张着嘴,一脸迷惑,随即又被这十分诙谐的场面给逗得笑出声来,在场的其他人,有些憋不住,终是隐隐作声,还伴着咳嗽以作掩饰。 其实,第一鞭那响声就惊得屈侯琰耸了一下,因为那声着实太响了,他思忖着,打个皮开肉绽那都不是问题,可随着后面接踵而来的鞭声,屈侯琰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鞭子打在人身上,好像……不是这个声音? 而后隐隐有压抑的笑声传来,便更让屈侯琰疑惑了,结果他转进后院,看到的场面,让他噌地一下无名火直冒,一种被人戏弄的,被人侮辱的感觉,搅得他头昏脑涨! 他疾步上前,一把夺过魅手里的鞭子,一掌将他推了个老远,他扫视了一圈众人,个个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都不敢打,是吧,那好,我来!” 话音刚落,屈侯琰抬手,手腕使劲一滑,薛摩感到迎面有劲风劈来,他吓得忙侧过脸去…… 因为愤怒,屈侯琰这一手用了狠劲,伴随着鞭响,薛摩闷哼出了声。 这个声响似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抽得目瞪口呆,包括执了鞭子的,和挨了鞭子的。 “屈侯琰!”薛摩回过神来:“你他妈打我?!” 魅大着胆子,掀眸望了一眼,只见薛摩的胸前白袍上,已然隐隐泛着一道红,魅咽了咽口水,心想,这打得也忒狠了,他打地跟这一鞭子比起来,都显得情意绵绵,柔情似水了呢! 望着薛摩不可置信的眼眸,屈侯琰也怔住了,手一抖,鞭子就掉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那渐渐越漫越开的血红色,故作严厉道:“魑,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他上楼,让紫苏过来上药。” “是是是。”魑连连应声。 饶是鞭伤火辣,胃里干绞,绳子乍松时,薛摩竟有几分腿软,屈侯琰见状连忙上前搀他,薛摩是又疼又气,一把就给他搡了老远,只是望着魑道:“扶我回我房间。” 是真要扶的,到此时了,屈侯琰才发觉薛摩满头是汗,嘴唇发白,他是他弟弟,他有多能忍,他自小就知道,而如今这般,显然好像不是一鞭子,就能造就的…… 房间里,薛摩光着上半身仰面躺在床榻上,紫苏看了一眼那伤口,摇着头直咂舌,她瞥了一眼魑魅:“你们也忒乱来了,为什么盟主会让魅来执鞭,那不就是想着魅心软,随便挠痒痒似得打两下,那这事也就过了,你们倒好,把他当傻子一样地耍……” “你们是不是觉得他这两年,越来越温和了,要是还在碎叶城,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敢不敢这样?!”紫苏看着魑、魅摇了摇头,叹息道:“他终归是一教之主啊!” 魑、魅望了一眼薛摩的伤,眼中满是歉意,他们是好意,可是这事好像真被他俩给搞砸了。 紫苏端着药,十分小心仔细地涂在伤口上,薛摩望着她,她从前是盘发,是那种特别妩媚雍容的髻,非常适合她,如今倒是披散了下来,正好可以盖住两侧耳朵,发丝间,白色的纱布隐约可见。 那时候他就蹲守在屋檐上,池笑鱼下手分外利落坚决,薛摩刚要说些什么,有开门声传来。 单听听脚步声,薛摩便知道,是谁来了,魑、魅连忙垂首行礼,局促又忐忑。 屈侯琰接过紫苏手里的药碗,声音有些闷:“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给他上药。”紫苏使了个眼色,便和魑、魅出了薛摩的房间。 第354章 涣然冰释(二) 屈侯琰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他垂眸望他,薛摩也不躲,眼神较劲间,屈侯琰先移开了目光。 要说点什么呢?屈侯琰望着薛摩胸膛上那大大小小的伤,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倒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做了那么大件错事,难道不应该罚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过来道歉的。 “你不是要给我上药吗,发什么愣呢?” “呃……嗯……对,我给你上药。” 屈侯琰的动作十分温柔,甚至比紫苏还要轻上那么一分,那药冰冰凉凉的,一点一点抹在伤口上,倒也不那么疼了。 薛摩静静地盯着屈侯琰的面庞,他没有想此刻,却是想到了往后的事情,他幽幽开口:“哥,你以后会杀了我吗?” 屈侯琰上药的手顿住了,望向薛摩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不禁眉心紧拧:“哦!你暗度陈仓把绝世秘籍给了别人,他娘的那人还练成了,我打你一鞭子出出气都不行啊?!就这……就变成要杀你了啊?!” 薛摩看着屈侯琰那认真到较劲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屈侯琰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脸色也温和了几分。 药上好了,薛摩坐起身来,屈侯琰帮他缠纱布,薛摩继续道:“昨天早上,你都到雁荡山下了,你为什么不上山来?” 屈侯琰身形明显颤了一下,他大抵没有料到薛摩会提这个,故作稀松平常道:“我要上山的啊,这不……听到紫苏被活捉了,所以,我折回去了。” 薛摩挑眉:“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是了。”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哥,张旦是不是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 薛摩步步急逼:“那你为什么不上山?” 纱布缠好了,屈侯琰望着薛摩无奈地笑,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这个弟弟聪慧至极,可太聪明了,好像也不见得好啊…… 有些冷,薛摩赶紧把衣服穿好,还把狐裘半盖在身上,动作怎么看怎么软糯,嘴上却是半分不饶人:“怎么,以为我在雁回宫对你摆鸿门宴了吗?” 挑得这么明,屈侯琰愣住了,不知该作何回答。 薛摩的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了一圈,最后直视着他的眼眸道:“屈侯琰,我要杀你,我会堂堂正正提着刀站在你面前,你是我哥哥,我对你,不玩伎俩。” 屈侯琰紧紧抿着唇,也抿不住内心那波涛汹涌,全部从眼睛里满溢了出来,他就知道,他的弟弟,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怎么会想要杀他?! 眼眶渐红,他不管不顾一把紧紧抱住了薛摩的肩头,被这铜墙铁壁一勒,薛摩疼得差点没晕了过去,“嘶——”地直倒吸气。 感觉到他的异样,屈侯琰连忙松了手,只见薛摩鼻尖上都起了层薄汗,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像在极力忍耐些什么,最后,整个人向后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不是吧,受比这重的伤也没见你这样啊,这鞭伤真的那么疼吗?”屈侯琰有些急了。 “哥——”薛摩无奈苦笑:“我胃疼……” 屈侯琰愣了一下,随即,“紫苏!”他一声大吼,吼得月满楼都震了三震。 薛摩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华灯初上了,胃里的绞痛感也已消了大半,他望着帐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夫君……”李蔻青轻声唤他。 薛摩这才慢慢意识过来,床边还趴了一个人,李蔻青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早知道,我就不回郡王府了,我在的话,我死都不会让他打你的。” “你能拦得住谁啊……” 李蔻青怔愣愣地看着他,有些看呆了,话是刺人的话,可薛摩的目光过分温柔了,似是再多一点点,星星会融化,月亮会融化,那是不是连她也会融化? 薛摩慢慢坐了起来,李蔻青回过神来,将食盒里的粥端了出来:“刚才粥还有些烫,现在刚刚好。” 薛摩望着这青菜白粥撇了撇嘴,李蔻青笑了:“你那胃现在可经不起你大鱼大肉的,先吃这个吧。” 胃一不疼了,薛摩这伤倒也不算重,端个碗,吃个粥那都是小事,可李蔻青非要一勺一勺地喂他,他也懒得折腾了,便由着她去。 “我哥呢?” “哦,这次事情闹得有点大,柳护法和鬼门主都从西都赶过来了,都在楼下呢,估摸着一会就上来看你了。”李蔻青正说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看吧,说曹操,曹操到。” 李蔻青去开门,门外站的还真是他二人,柳无言轻声道:“他醒了吗?” “嗯嗯,刚喝了点粥,你们快进来。” 此时,薛摩已经脚落地,在穿靴子了,他觉得这点小伤,还要缠绵病榻,让人来探望,实在有损脸面。 一抬头,先看到鬼骨,他的刘海又打薄了一些,衬得眼神分外明亮,鬼骨启口:“从来都只听你刀伤剑伤的,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胃给疼晕了过去。” 他一开口,薛摩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白眼一翻回嘴:“凡夫肉体,还不能有个头疼脑热的啦?!” 柳无言无语,在一旁直摇头:“我以为你俩已经可以好好说话了,鬼骨,你关心他,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了?” 鬼骨尴尬地挠了挠鼻子,他俩从小互怼惯了,他一时不能从那种陈年陋习里面脱胎换骨出来,可是见薛摩面无血色,他还是有些担心的,于是上前。 “你咋样了?” “好了。” …… 言简意赅,毫无感情,根本聊不下去! 柳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望向李蔻青:“青青,你和阿骨先出去吧,我有些事想单独和薛摩谈谈。” 李蔻青点了点头,便和鬼骨一道出了房间。 “怎么了?”薛摩坐在床边,没有起身,他两手杵在身侧,抬眸望她,看上去有些悠闲。 相较起来,柳无言的神色要严肃得多:“我听阿琰说,你在雁回宫的时候,问他要盟主之位?” 第355章 针锋相对 原来他们已经谈过这事了,柳无言心思缜密,薛摩倒也想知道她的真实看法,便道:“我问他要过,他不愿意。” “那是自然。”柳无言声音软了下来:“所以,以后你不要再提这种事了,徒让有心人在你们之间制造隔阂。” “你也看出来了?”薛摩冷嗤:“所以,这武林盟主之位,对他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 “别人不懂他,你还不懂么?!”柳无言摇了摇头:“他怎么会容许有超出他控制的事情发生,倒也无关乎武林盟主,只是握在手里,让他觉得安心。” “可是,你看看他大权在握,藏污纳垢,做的是些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薛摩语调高了起来,并不刻意遮掩愤怒。 柳无言微微叹息:“在你月满楼犯事的那些人,他已经全部处理了,往后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人敢犯了。” “全部处理了?” “嗯,手段十分……”柳无言无力地叹了口气:“所以,以后绝不会再有人敢犯了。” “那张旦呢?” 柳无言抿唇不语。 薛摩挑眉:“哪怕你我都知道他在挑拨我们兄弟间的感情,他也还是不处理吗?” “削了部分权利,不过……” “不过做做面子功夫,暂平众愤罢了,我说的对不对?”薛摩的直接犀利,让柳无言答无可答。 “嘶……”薛摩一脸戏谑地倒吸气:“他怕不是给我哥那傻子下了什么迷魂药吧?” “哎……”柳无言苦笑:“那大概这迷魂药就叫脾性相近吧。” “嘁,臭味相投还差不多。”薛摩起身,正了正衣襟:“我倒要去好好会一会这只黄鼠狼。” “薛摩……”柳无言一脸不安,薛摩唇角一弯,拍了拍她肩头:“放心,我自有分寸。” 薛摩下了楼来,大堂内还是一如既往丝竹悠悠,笙歌蔓蔓,他心上一黯,踟蹰了半晌,终是没有踏进去的勇气,最后只能招了招手吩咐了守卫几句话,然后转身往后院而去。 他站在树下,望着檐下那一排排火红灯笼,出了神,月满楼遭遇这些,可张旦还能在堂前喝着酒,听着曲,薛摩微微眯了眼,好生讽刺啊……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薛摩回身,张旦垂首行礼道:“二城主找我?” 薛摩愣了一下,他见惯了张旦穿黑袍,简洁却也阴沉,如今他一袭利落白裳,衣服上绣了非常繁复的金线图案,似团团金蟒盘踞而上,配以白玉冠束发,两鬓只有一侧留有刘海,形如月牙,直达下颏。 以前薛摩不曾细看他,如今细细端详起来,他容貌倒也英俊,身姿倒也倜傥,只是因为知晓他的所作所为,这英俊里便透着几分阴森,这倜傥外便沾了几分狠辣。 薛摩眼眸一转,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何信和王之璧,冷笑了一声:“还带着护卫来,怎么,怕我杀你啊?” 张旦不躲不避,直视着薛摩道:“那总是要防着点的嘛!” 薛摩笑了:“原来,你也知道你做的事,是要招至杀身之祸的!张旦,仗着我哥对你青眼相待,你还真是……想翻了天啊……” 张旦笑而不语,也不辩驳。 薛摩眸色渐冷:“所以,你在利用他?” “可盟主,也愿意被我利用呢!”张旦挑着眉,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恃宠而骄。 张旦的坦白,让薛摩倍感意外,他恍然明白过来:“张旦,原来你早已不是那个为了护个小童,宁愿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雁回宫马夫了。” 张旦闻言,脸垮了下来:“我不是了,也不愿意是了。” “所以,心爱的女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想杀就杀,雁回宫的无辜弟子可以毫不怜悯地想埋就埋!” “呵——”张旦笑着来回踱步:“小五既想杀我,那我又为何不能杀她,至于雁回宫的弟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却又无力自保,自然……死不足惜。” 薛摩长吁了口气,他知道,有些事情,他是势在必行,不得不做了,他不是不怜悯张旦,也不是不觉得方灿那些人不该死,可是,他还是想错了。 “让你接管江淮时,我从没想过,你的出现,会是江淮的大难临头,我曾经以为,经历过欺凌的人,待翻身时,必然不会再欺凌弱小,可万万没有想到,有的人,待翻身时,也有可能再变本加厉!” 张旦摇了摇头:“人性本就深不可测,不必再探讨我了,倒是你,二城主,你保护不了所有人,没有人可以保护得了所有人,以你之资,权势,富贵,美人,哪样不是唾手可得,只要你想,你只手遮天都可以,想多逍遥快活,就多逍遥快活,你又何必困在那些仁义礼智,情意道德里?” “因为……”薛摩直视着张旦的眼眸:“我还是个人。” 至此,薛摩觉得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他起步往楼梯口走去。 “二城主!”张旦的声音响起,薛摩止了步,却没有再转过身,张旦望着他的背影,冷笑道:“你和你哥相比起来,你哥真的不够你拿捏,论你二人这性子,我还真是喜欢盟主多一些,他虽偏执却也幼稚,看似疯狂却很简单,真懂他了,一眼便也望得穿了,而你呢,心有七窍,窍窍玲珑,足以把世间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真是令人讨厌的很呢!” 薛摩身形愣了一瞬,随后他侧头,幽幽道:“张旦,你好自为之!” 何信和王之璧见薛摩上楼走远了,才去到张旦身侧,只见他面色阴寒,似有不快,何信宽慰道:“不用太往心里去,反正和他之间,也不能再差了。” “是啊!”王之璧自嘲笑笑:“没有当场拔刀杀你,算不错的了。” “嘁——”张旦冷嗤:“你们这个二城主真是别扭死个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我倒要看看,谁才需要好自为之!” 张旦瞥了一眼这雕梁画栋的巍巍楼宇,怏怏道:“不是自己的地方,呆着不舒服,走了,去赌舫。” 第356章 飞来横祸(一) 攻无不克赌舫虽然已经改了名,换了姓,可寻欢之地,那真是永不缺喧哗,永不乏热闹,输了钱的,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再来,赢了钱的,稳坐钓鱼台巴不得早散。 一叶轻舟,览尽人间百态。 二楼房间里,张旦温香暖玉在怀,一番巫山雨云后,他懒洋洋地倚着床头看书,美人在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美人见他心不在焉,不免娇嗔几句,可惜被张旦阴冷的眸子一瞥,便是吓得噤了声。 有叩门声响起,张旦斜睨了怀中人一眼:“去开门。” 美人便也只能拈了轻衫罗裳穿好,乖乖地去开门,门一开,何信,王之璧还有一个黑衣护卫依次走了进来。 见是他们,张旦边系长衫边下了榻,美人识趣道:“那我先回去了。” 张旦头都没回,兀自在桌前坐了下来,只是喉头里嗯了一声,美人把门一关,长长地吐了口气,她疾步下了楼,跑出船舫,正要下舷梯时,一旁的护卫递给了她一锭银子…… 四围而坐,张旦给三人斟了酒:“我出来之后,前堂怎么样了?” 那黑衣护卫接过张旦递来的酒,道:“你们走后,柳护法下来告诉盟主说薛摩醒过来了,盟主便离席上楼了。” 王之璧发笑:“这么看,那一鞭子倒是神来之笔了!” 何信没那个功夫逗趣,面色怏怏道:“既然他们兄弟俩之间隔阂已消,那我们之前做的可就白费了,想必从今往后是不太会相信你了!” “是个疯子也就算了,还他妈是个傻子!”张旦忿忿将手中酒水一饮而空,他咂嘴道:“薛摩还敢说我利用他,到底谁利用谁啊?!” “诶——旦哥先别急,盟主不削你护法之职,其实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没有转机的。”王之璧话毕,张旦脸色稍有缓和,王之璧摆摆手示意护卫接着说。 那黑衣护卫继续道:“还有丐帮内部应是起了龃龉,那张有梁和吴范整场席间说话都夹枪带棒的,丝毫不顾忌座上坐了些什么人,林笑看上去十分为难。” 张旦挑眉:“吴范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何信解释道:“他仗着捉沈天行有功,有些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哦——”张旦这才想起来这茬,吴范仗着有薛摩、李蔻青做倚仗,自然有恃无恐,他干笑:“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呐!” 王之璧眸光一动,献计:“我们可以趁机,暗中联络林笑,帮他除去吴范这颗眼中钉,那么以后,我们和丐帮……” “呵——”张旦笑了:“帮林笑?” 王之璧正疑惑,便见张旦摇着头道:“不,我们帮吴范。” “为什么?” 张旦望了一眼窗外,今夜月不明,有疾风,江面显得暗潮涌动,他缓缓道:“林笑那头,就算我们不出面,假以时日他也不是没有能耐除去吴范,我们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而吴范那可就不同了。” 话说到这里,众人已然明白过来,张旦啜了口酒:“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我等要做,也要做那雪中送炭之人!” “帮吴范?”何信面有疑色:“可吴范……是薛摩的人……” 张旦轻笑:“呵,薛摩是什么样的人,吴范心里清楚得很,他可不会帮他去杀什么丐帮帮主,掌什么丐帮大权!” 黑衣护卫一拍大腿:“对啊!让吴范冲锋陷阵,我们做幕后筹谋,待事成后……” 张旦接上话头:“吴范此人有勇无谋,待事成后,他也只能仰仗我们,控制一个傀儡帮主,难道不比控制林笑简单吗,我又何苦去帮林笑?” 王之璧两眼放光,听得兴奋,一拍桌激动道:“旦哥,高计!” 张旦笑而不语,兀自望着船外,云天诡形,江涌不息。 没过几日,吴范行夜路,遇刺,逢人相救,捡回一条命。 次日,在是去月满楼找薛摩,还是去郡王府找李蔻青之间,吴范徘徊良久,最后还是一掉头朝着郡王府而去。 月满楼人多眼杂,有些冒险了。 “吴舵主,稀客啊。”李蔻青见着吴范时,有些讶异,天刚蒙蒙亮,她也才刚梳洗完:“要不要随我去吃点早饭,厨房熬了粥。” “还吃什么吃!”吴范一脸惊魂未定:“我昨夜遇刺了。” “你?!遇刺?!”李蔻青才开口便觉失礼了,可她收不住了,果不其然,吴范黑脸:“你几个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蔻青憋笑,故作关心道:“那吴舵主可有受伤?” “那当然受伤了,来人出手招招致命,我伤在……”吴范正还想展示一下他的伤口,突然顿住了,嗯?来这一趟好像不是为了这个的?他蹙了眉,憋气道:“你这小妮子,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赶紧派人把薛摩喊过来,我有急事找他。” “那先和我说说。” 吴范面上薄有不悦。 “吴舵主,那我也要看看这事值不值得惊动我夫君呐!” 吴范一不做二不休,一拍桌道:“林笑那厮昨夜派人暗杀我!他以前要一把火烧死我,这次又要让我横尸街头,是可忍孰不可忍,薛摩曾经说会帮我拿下丐帮,这次,我就要他兑现!” 李蔻青愣了一瞬,其实吴范跑到郡王府来要见薛摩,她便知道,此事不会是小事,如今,怎么是…… 李蔻青扬眉:“既是暗杀,吴舵主又怎么肯定是林笑的人呢?” 吴范急得堂内直踱步,他有些后悔来找李蔻青了,最后他直接道:“算了,我直接上月满楼找薛摩!” “诶诶诶!”李蔻青拦住他,白了一眼道:“以前怎不见你如此急躁?!我帮你喊他来还不行嘛!” “来人!”李蔻青话音刚落,进来一小厮:“去月满楼把我夫君喊来,就说有要紧事找他。” 小厮一走,李蔻青给吴范沏了杯茶道:“现在你可以安下心来,和我好好说说昨夜是怎么回事了吧?” 第357章 飞来横祸(二) 吴范前倾了身子,紧紧盯着李蔻青道:“小妮子,我问你,活捉沈天行这件事情上,我功劳不算小吧?” “那自然不小。” “那我再问你,帮你在陇右把薛摩找了出来,你们还成亲了,这功劳也不算小吧?” “天大!” “那我要你们帮我拿下丐帮,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 “薛摩会帮我的吧?” “……” “你一直沉默是几个意思,你倒是说句话啊?!” 望着满脸通红似乎马上就要炸开来的吴范,李蔻青倒吸了口气:“这样!还是等我夫君来了再议吧!” 这种烫手山芋她可接不了,二话不说,直接抛给了还远在月满楼啥都不晓得的薛摩手上。 不过,有道是话匣子打开了,要关那可就难了,吴范就着他昨晚如何惊险万分,来人如何穷凶极恶,拉着李蔻青展开了十分深入的探讨,最后听得李蔻青脑子都嗡嗡作响的时候,薛摩终于姗姗而来了。 “夫君!”李蔻青像看到救星一样地,直扑向薛摩。 薛摩不理解李蔻青的心情,自然被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给吓了一道,他两只手像拎小鸡仔一样地,一脸嫌弃地把李蔻青拎到了一边。 李蔻青倒也不怒,把吴范和她讲的,言简意赅地和薛摩说了一遍。 薛摩抿了口茶,望向吴范:“你怎么能确定来刺杀你的人就是林笑的人呢?” 不是酒肉场合,面对薛摩,吴范就拘谨了许多,对于这个玉面阎王,其实他心底也是有敬有怵的。 “那他使得就是丐帮的功法嘛,我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嘛,还有打斗间我还瞥见了长安分舵的令牌,这不就是林笑的人嘛!还是说,薛老弟,你不相信我啊?”说着说着,好像是怕薛摩怀疑,吴范的语气还委屈上了。 薛摩看着他红光满面的小脸有些想笑,但他还是憋住了,谈正事,他向来正经:“你打不过?” “我……我喝多了点……就……就打不过……”吴范语塞,一脸敦憨。 薛摩抱臂,紧咬着后槽牙,憋了半晌,才道:“那救你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吴范回想了一瞬:“不过,那人武功十分厉害,刀法奇妙!” “使刀啊……”薛摩陷入了沉思,蹙着眉,眉头压得极低,好一会,薛摩都没说话,甚至双眼放空地开始左右活动起颈部来。 “哎呀,薛老弟,你在这扭啥扭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吴范急了。 薛摩白眼一翻:“我落枕不行啊!” “啊?!夫君你落枕啦?”李蔻青活了过来,放佛刚才所有的话,她只听进去了这一句,她站起身来:“夫君,我给你捏捏。” “诶——等等,等等。”薛摩长臂一展就把李蔻青给按回了椅子上,他瞥了一眼吴范,他红光满面的小脸都已经被气得发青了,再捏,那还得了? “吴舵主啊……”薛摩盘起腿来,反掌杵膝,身体微微前倾道:“我和你说句实话吧,我不可能帮你去对付林笑的。” 薛摩的拒绝有些直接,吴范险些招架不住,他愣了好半天才道:“你之前说过会帮我的,还有你们景教捉沈天行的时候,我可是立了大功啊!” 薛摩面色冷了下来:“你别忘了,捉天行的时候,林笑也帮我过的。” 吴范一急,开始思维混乱,口不择言:“那……那我还帮你哥和李蔻青把你从陇右给带了回来,不是我,他们都找不到你……” 李蔻青瞬间石化。 薛摩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站了起来,探过身去,一手捏住了吴范那红光满面的小脸蛋,一手轻轻拍了拍他肉乎乎的脸颊,点头道:“那你真是,好的很呐!” 到这时,吴范才有点反应过来,这夫妻俩本就不是一伙的啊!他突然间被自己愚蠢得愣了神…… 等回过神来时,薛摩已经抬腿走出了门,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谈了,吴范自然不能这么容易就放弃,他手上就这么一根独苗苗,那当然是要握紧了。 于是,吴范连忙跟上,薛摩个高,手长脚长的,走路又快,走起路来,一步顶吴范两步,吴范几乎是一边小跑,一边打起了感情牌:“我左一个薛老弟,右一个薛老弟,敢情你就没把我当老哥啊!” 薛摩眼含笑意,侧眸望他:“你要我救你,你还要我认你做哥啊?” “呃……不是……没这个意思……”刚被挫了一顿,吴范又再接再厉:“可是你承诺过我的啊,你说过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你说先拿下江淮分舵,你答应过我会帮我拿下丐帮的啊!” 薛摩停了下来,笑里藏刀道:“吴舵主,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听过没有啊?” “你……你……你卑鄙!”吴范目瞪口呆、气急败坏间,薛摩又走出去了老远,眼看就要出郡王府大门了。 吴范连忙冲上去:“那要是林笑的人再来暗杀我,怎么办呐,你就不管我了吗?” 薛摩下了郡王府门口台阶,回身拍了拍吴范那圆滚滚的肚子,一脸诚恳道:“所以,吴舵主还是勤奋练功,自求多福吧。” 说完,薛摩大步流星地就走远了,吴范一脸错愕,哭丧着脸,望着他的背影忿忿开骂:“你他妈的,这些龟孙子,一个个的,还不如沈天行呢!” 骂归骂,可是一骂完就只剩下了空空落落的空虚!吴范站在郡王府门口,一时间没了主意,是进去继续找李蔻青求援呢,还是该怎么办? 吴范正抓耳挠腮,李蔻青便跟出来了,可两人还没说上一句话,另一个方向白爱临已然朝着郡王府门口走来。 “白掌门可还好?”李蔻青先打了招呼。 白爱临颔首道:“暂无大碍,多劳挂心。” 白爱临望了吴范一眼,转而又看向李蔻青道:“此番我找你是有点事情,不知可否……” “哦!”李蔻青反应过来,一展臂忙道:“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第358章 当头一棒(一) 吴范站在一边,他先看了白爱临一眼,他抱着个雕工十分精致繁复的木制小箱子不知道要干嘛,随后,又望向了李蔻青,他望着李蔻青的眼神,是又怨又怒,李蔻青讪讪道:“吴舵主,你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要不然……” “哼!”李蔻青还没说完,吴范便悻悻而去,此时他红光满面的小脸已然被气得发黑了。 白爱临一脸疑惑:“吴舵主这是怎么了?” 李蔻青笑着摆了摆手:“肝火太旺,不管他不管他。” 李蔻青本来以为白爱临来这一趟,是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就只是把白容想的遗物交给了她,没错,就是那个里里外外都透着她们白家风范的紫檀木箱。 李蔻青本是不想收的,她觉得要是白容想泉下有知她的遗物落在了她的手上,怕是气得要掀棺,可白爱临执意相劝,说她俩终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怎么讲那也不光是沾了亲带了故,她俩这是有血缘关系的! 执拗不过,最后李蔻青便还是只能收下了,但白爱临一走,她就看着桌上的箱子犯了难,那这箱她是开还是不开,这遗物她是看还是不看呢? 挣扎了一番后,李蔻青还是打开了箱子。 她本以为箱子里面会放着什么白容想身前随身佩戴的首饰,剑穗,玉佩啊这些东西,哪不知暗红的绒布底上就躺了一封信,其他什么都没有。 李蔻青惊异。 她轻轻将信拈起,信封上并没有落什么署名,这信是写给她的?好像……并没有这种可能,在白容想看来,她李蔻青早被她杀了,自然不可能给她写什么信…… 难不成是遗书?也不对啊,要不是沈扬清意外身亡,白容想岂会殉情,她怎会准备什么遗书? 即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应该是写给白容想的信,可为什么她要把它当做遗物放在箱子里呢? 李蔻青心中有预感,也许这封信说的事情不小,她将里面薄薄的一纸信笺抽了出来,其实都不能算信笺,就是一卷裹的纸条,捋开一看抬头,确实是写给白容想的,可是,接着往下读,她就瞪大了眼睛…… 读完,她整个人都仓仓惶不知所措,苍白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腿有些软,手臂一杵,不小心把箱子杵翻了,“咵嚓”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郡主,出什么事了吗,需要我进来吗?”门外赋彩的声音传了进来。 “没……没……”李蔻青惊魂未定,似大梦初醒般地将箱子拾了起来,故作镇定:“没有什么,东西掉了而已,不用进来了,继续在外面守着。” “遵命。” 李蔻青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她把纸条平摊好,放在桌上,细细再读了一遍。 信上明明白白写了沈扬清迎娶的,被他救回来的那位姑娘,是岭南虫师,也是薛摩青梅竹马的恋人,信上还写了,冯克根本就没有被偷送出中原,他早死了,死在薛摩的手上了…… 这是一封告密信,写给白容想的告密信。 顿时,李蔻青脑海里疑窦丛生,印象中白容想和薛摩从未撕破脸皮啊,而后来大家知晓屈侯琰,知晓薛摩是景教的人的时候,白容想早死了啊…… 李蔻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仔细分析,白容想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而且还是作为遗物? 粗略一琢磨,唯有沈扬清成亲当晚……李蔻青细细回想起来,当时她虽然在竹窥居,但是外界的事,都有郡王府的人紧紧盯着然后报备于她。 沈扬清成亲当晚是薛摩替白容想出的面,如若当时白容想就已经收到了这封信的话,那么薛摩就不可能出现,可是第二日,便发生了那样惨烈的事,白容想和沈扬清都双双…… 当时有人来报告她,说的是白容想本不想杀沈扬清的,她本来已经准备落剑了,是屈侯琰突然出现挟持着她,一剑杀了沈扬清,而另一头秦飒被雁回宫的人虐杀了…… 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有过震惊的,她觉得白容想一身骄傲,虐杀沈扬清的新欢,这个做法太过于小家子气! “原来是这样!”李蔻青自言自语:“以前我就想不通,她都约了沈扬清决一死战了,又怎还会去杀那女人?甚至是虐杀……钉在灵山派的照壁上……这样的手法明显是刻意安排的,原来如此……” 李蔻青低头望着桌上的纸条:“所以,这封信是在夜里或者第二日早上收到的?” 似是想到什么,李蔻青连忙把信收好,把箱子藏在了隔层处,她开了门,问道:“赋彩,白容想身死那天是谁给我报的具体消息。” 赋彩愣了一下,这事有些久远,她细细想了一番才道:“是我和赋颜。” “你先进来。”李蔻青说着一把将赋彩拉进了屋,又把门锁好,看着自家郡主这么神神秘秘的表情,赋彩面露疑惑。 “白容想死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李蔻青的面色十分紧张,赋彩也不敢怠慢,细细琢磨了一番道:“好像也没什么,当时围了很多人,所有人都在说白容想实在太傻了。” 李蔻青摇了摇头:“你再细细想想,白容想就什么都没和薛摩说?” 经李蔻青这么一提醒,赋彩眼眸一亮忙道:“哦!说了!而且……我记得白容想似乎十分愤怒,她是……一把抓过薛摩的领子的!” “说了什么?” “她问薛摩,冯克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赋彩继续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李蔻青一脸愕然:“薛摩当时沉默了,什么话都没有讲。” “后来呢?” “后来……”赋彩有些为难:“后来聚过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被挤得有些往外。” 李蔻青忙道:“我记得赋颜和我说过,白容想当时还有口气呢,薛摩就面色仓惶地跑了出来,骑了马往东灵山去了。” “是的,是这样的!”赋彩连连点头。 “那白容想肯定是说了什么,薛摩才会有这个动作的,你再细细想想!” fpzw 第359章 当头一棒(二) 赋彩一愣,好像是这个理!那一个片段里所有的声音开始在她脑海里盘旋,她闭着眼睛,使劲搜刮:“白容想好像是让他去东灵山看看,说什么照壁,说……不会让他失望的!” 赋彩面有愧色:“郡主,再具体我应是真没听到了,要不然,等我们回了射月坛,可以问一下赋颜。” “不用了……”李蔻青失神喃喃:“我全知道了……原来,秦飒的死,根本不是意外……她是为了……她是为了报复薛摩才非要杀她的……” 赋彩一脸迷惑:“郡主,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哦!”李蔻青回过神来:“没什么,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一个人都不准提起,听到没有,赋颜也别说。” 赋彩愣了一下,随即颔首:“属下遵命。” 赋彩出了房间后,李蔻青站在堂中,半晌没有一丝动静,仿若一具假人,失了神魂,可忽然间她又疾步朝着柜子走去,将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信拿了出来,又细细琢磨了一遍…… 写信的人,书法并不很好,字体并不工整,憨圆的字迹里甚至透着几分幼稚,这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内情? 雁回宫的人……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李蔻青便甩了甩头,那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冯克死在薛摩手上这种私密事,只可能是景教的人,薛摩亲密的人…… 秦英、柳无言、鬼骨……名字一个一个在脑海里划过,李蔻青又一个一个给它否决了,都不可能,当时景教已经胜券在握,那是秦英的妹妹,他们没有道理要置她于死地…… 紫苏,屈侯琰?李蔻青的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她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可是,好像…… 李蔻青强行截断了思绪,她开始去想另个一方向,那若是薛摩看到了这封信,知道了秦飒的死,完全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似乎,这个方向,更可怕了! 李蔻青有些喘不过气,她把信往怀里一塞,失魂落魄间想给自己倒杯茶稳一下心神,哪不知哆嗦着还把水给倒洒了,她叹息着将杯和壶重新放回桌上。 她在堂内不停地踱步,深呼吸着告诉自己要镇定,渐渐地,脚步越来越缓,她开始有点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闷头一棒了。 “还好,还好!”李蔻青自我安慰:“还好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话突然断了,李蔻青一抬眸,眸里一道白光掠过:“白爱临!” 门轰然一声被拉了开来,赋彩还来不及搭话,李蔻青就像阵风一样刮了出去,赋彩愣了一瞬,没做耽搁,立马疾行跟上。 “白、白爱临从哪个方向走的?”大门处,李蔻青问门卫,门卫抬手一指,正要和李蔻青搭话问她要不要备马车,又是一阵风,刮走了。 跑了几条街,正当李蔻青后悔没有备马时,一行白衫映入眼帘,为首的正是白爱临。 “白掌门,请留步!”李蔻青高声而起,白爱临回过身来,只见一袭粉裙向他奔来,风撩裙动,白爱临看见在市井喧嚷的街道上,放佛突然散开了漫天的樱花,洋洋洒洒。 “怎么跑那么急?” 白爱临话还没问完,李蔻青就一把将他拉到拐角阴凉处,李蔻青压低了声音:“白容想的遗物,你看过没有?” 白爱临愣了一下:“那是遗物,你们是亲姐妹,既然要将遗物托管给你,那我自然是不会打开看的啊!” 白爱临一脸的正气凛然,让李蔻青稍稍安了心,是啊,白爱临向来君子。 “是不是里面少了什么东西啊?”白爱临试探着问,他的话和他茫茫然的神情给李蔻青吃了颗定心丸。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哪来的少不少,看来他应是真的没有看过。 李蔻青尴尬地笑笑,开始东拉西扯:“一样都没少,只是有些是有关我母亲和她母亲之间的事情,你也知道,那些事……我和她都不想其他人知道。” 白爱临拍了拍李蔻青的肩膀:“放心啦,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蔻青一脸欣慰地笑了开来,嘴上甜甜道:“谢谢表哥!” 白爱临眉梢一挑,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看看你跑得满头的汗,前面有家凉茶,煮的不错,表哥带你去喝。” “好啊!” 另一头,薛摩出了郡王府,准备回月满楼时,半路上却是遇到了聚义山庄一行人,池笑鱼在,顾子赫也在,可远远地,他第一眼却是落在了那个叫离冉的少年人身上。 他昂首挺胸,步履轻快,眼神明澈,唇角含笑,路边的小摊小贩向他招手吆喝时,他还会面带羞涩,摇头推辞。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大抵就是莫惜寒雪冻枯枝,自有春风催芽绿,一回花落一回新,年年岁岁无穷尽,诸如此类这般吧! 薛摩本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他此时却是起了艳羡之心,他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当真苍老得紧。 薛摩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完全没注意到,他和他们越走越近,直到离冉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屈侯哥哥好!”薛摩才浑身一凛,回过神来。 “呃……你好。”薛摩回他,之后一堆人站在这里,尴尬。 薛摩望向池笑鱼,池笑鱼也正好看他,她看到他唇瓣上被她咬过的那处,已经完好如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薛摩见池笑鱼垂了眸,刚要告辞,顾子赫道:“我们正要来做两身衣裳,薛摩,要不一起?” 薛摩刚想推辞,顾子赫眼神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店铺:“喏,就这里。” 薛摩扭头一看,真是早不停晚不停,怎么就恰巧停在了布帛店的门口,一起吧,显得违和,拒绝吧,显得故意,最后他干扯了一个笑,望着顾子赫道:“那就依子赫的吧。” 掌柜的见一下进来那么多人,那可真是笑容可掬,忙前忙后,热络得很,一下子推这个锦,一下子夸那个缎,真是恨不得给在场的每个人做个十身八身! fpzw 第360章 往昔不可忆(一) “主要给他看。”池笑鱼指了指离冉,随后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神色淡然。 那掌柜望着离冉两眼发光:“小公子长得可真精神!” 离冉腼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掌柜噼里啪啦一通自夸,说她们刚制好了一袭成衣,水蓝底云纹直裰,用料讲究,绣工一流,尺寸和离冉身形相仿,非要他去试上一试,边说着边把离冉给推进了内室。 薛摩和顾子赫斜倚在柜边,两人也无心看什么布帛了,那账房先生向着店里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小丫头连忙抱了一匹红缎过来,小心翼翼道:“薛老板,这匹红缎,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样纯粹的红,在眼前一晃,晃得他脑壳疼,薛摩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账房先生从柜台后面伸出个脑袋来:“薛老板,选一匹,做一身呗,你是老主顾了,我们家的料子,你是知道的。” 薛摩别过头望他:“我马上要回河洛了,做了,你给我送上门?” 此话一出,池笑鱼身体僵了一瞬,她侧眸去望他,他斜倚在柜台边,右肘半搭在台面上,白玉发冠把他的马尾束得十分潇洒,他侧着头眉眼含笑地望着账房先生,只留给了她一个侧面,下颚弧线刚毅却又流畅,他说话,喉结上下滚动…… 池笑鱼转过头来,只听得账房先生觍着笑说:“要是薛老板多加点银子,也不是不行嘛,是不是?” 薛摩的笑声在屋内漫延了开来,正巧这时离染从内屋里走了出来,在场所有人眼神都亮了那么一瞬,好一个衣袂飘飘少年郎啊! 他太年轻了,不仅年轻,他还澄澈。 薛摩啧啧了两声:“年轻就是好啊,是不是,子赫?驾瘦骝可当汗血,披素麻可比锦裘啊!” 闻言,离冉唰地一下红了脸,大家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让他局促地连走路都要不会了。 顾子赫笑着用手肘搡了薛摩一把:“说得你很老似的。” 离冉不愿再挑了,小声讷讷道:“庄主姐姐,就这身吧。” 池笑鱼自然知道他想回山庄了,这里大抵让他不自在了,她没有多说什么,望着掌柜又指了两匹布,说让她们绣娘再给离冉做两身。 掌柜问尺寸的时候,池笑鱼答得十分顺溜,薛摩和顾子赫双双斜了眸望着她,可惜她侧对着他们,并没能看到他俩心领神会到同步的表情。 薛摩先收了目光,池笑鱼一转身就看到了顾子赫那乍嗔还怨的小眼神,她眉梢一抖,望着布架又重新挑选了起来,最后她指了两匹上等湖绿的料子,望着掌柜道:“这两身做给子赫吧。” 掌柜笑意连连地点头:“那顾公子这尺寸是?” 池笑鱼哑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耳边,薛摩听见了顾子赫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他走到掌柜面前,将她手里的本子接了过来,执过笔将尺寸一一写在了上面。 薛摩依旧十分惬意地倚着柜台,整个人懒洋洋的,可眸光却是冷飕飕,凉冰冰的,特别是看着离冉的时候。 离冉没事,哪怕垂首紧盯着地面也不敢去看他,他隐隐知道,这个长得精致到摄人的小哥哥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大家都一下子安静了,空气里面有那么几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掌柜干笑了两声,拉话瞎扯道:“呵呵,呃……那薛老板,要不要也来两身?” 李蔻青和白爱临要去凉茶铺子,正巧经过这里,李蔻青一眼就望见倚在柜台边的薛摩,她三步并作两步,刚跑进门,便听到了掌柜的话,她抢了话头道:“做呗,给我夫君也做两身。” 掌柜的大喜过望,心想今天可真是财神上门!笑得是褶子都快堆起来了,忙拉着李蔻青到布架前,天花乱坠地介绍了起来。 这掌柜也真是个人精,做生意的,头脑灵活,哪能不知道这一屋子人的各自心思,一口一个二夫人的,把李蔻青哄得别提有多开心了,介绍一匹要一匹,也不管那颜色薛摩究竟会不会穿。 反正开心!买了! 这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满堂人的预料,薛摩挑了眉望着门边的白爱临:“你怎么会和她一起来?” 白爱临淡然一笑:“薛老板你别误会,我和她不过是路口碰到而已。” 白爱临的回答瞬间将薛摩刚才问的那一句染上了十分酸溜溜的味道,满屋霎时醋香四溢。 “我误会什么,你真是……”薛摩无语。 白爱临继续四两拨千斤:“也是,二夫人对你情深似海,也确实没什么好误会的。” 薛摩赶紧闭上了嘴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了。 李蔻青站在布架前,背对着所有人憋笑憋到肩膀轻颤,心里直道,表哥就是表哥!看看!什么叫自己人! 她太开心了,这样一来,更是爽快的不得了。 薛摩看着李蔻青那巴不得买空整间布帛店的架势,懒懒出了声:“李蔻青,我马上要回射月坛了,你在这里做衣裳干什么?” 听出他语气里的躁郁,李蔻青见好就收,不再乱来了,只道:“夫君不用担心,我让赋彩留下来等着拿回家就好了。” 池笑鱼坐在一边,有小丫头端了茶来,她品了一口,这茶,又苦又涩。 布匹选定了,掌柜望着李蔻青道:“那薛老板的尺寸?” 李蔻青还在看着布匹,想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所以这答案似乎都没过脑,就从嘴巴里说了出来。 有氤氲慢慢遮住了视线,池笑鱼缓缓低了头,垂了眸,以作掩饰。 曾经在陇右隐居的时候,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说出他的衣服尺寸,如今这些都还是一样,只是能为他去做这些的人,已然不是她了。 薛摩说的对,只有她还想着那些,只有她还在回忆里挣扎蹉跎,而他已然大步往前走了,哪怕李蔻青设计他,哪怕李蔻青破坏了一切,他不怪她,也不怨她…… 若是换作秦飒呢,若和他在陇右隐居的是秦飒呢,若被李蔻青破坏的是他和秦飒呢? 他还会这么和容悦色吗?不会的,他不会的…… 池笑鱼觉得喉头又干又咸,她一口气把茶喝了个精光。 fpzw 第361章 往昔不可忆(二) “子赫。”薛摩开口:“我们出去叙叙吧,选来选去,竟选些我们男人的,既然要做新衣裳,那就都做吧,让她们慢慢挑挑她们自己的吧。” 顾子赫点了点头,望了池笑鱼一眼:“笑鱼,你也选点你穿的吧。”池笑鱼端着刚续好水的茶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白爱临看这情况也不便多留,就和李蔻青说了句“这凉茶大概只能改日再喝了。”便也告辞了。 本来稍显拥挤的店面,突然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池笑鱼和离冉坐在椅子上,李蔻青站在布架前,两人相视了一眼,不像上一次那么剑拔弩张,这一回,她们疏离得放佛陌生人一样。 墙角阴凉处,薛摩蹲在石坎上,也不顾袍子扫地,顾子赫站在他面前,一丝不苟,规整得很。 顾子赫低头看他:“你看上去烦躁得紧。” 薛摩抬眸,细细凝视着眼前人:“子赫,你逼她一把吧!” “什么?”顾子赫挑了眉,知道那个她,自然指的是池笑鱼。 “逼她一把。”薛摩又重复了一遍,看上去却是更烦躁了:“子赫,感情里……有时候不需要那么正直的,你那么聪明,不会没有办法的,你看看那李蔻青……” 顾子赫明白过来,无声笑了:“兄弟比女人都懂心疼我。” 怎么这下轮到他不正经了,薛摩抬头瞅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倒是态度端正一点啊!” “好好好……”顾子赫抬腿一步跨上石坎,在薛摩身旁蹲了下来:“那你喜欢李蔻青吗?” “不喜欢。” “那你还让我学她?” 薛摩一时哑口无言。 顾子赫笑笑:“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其实我也挺嫌弃我自己的,对她怎么就那么固执,你让我逼她,我也知道能有办法的,可是薛摩啊,我做不出来。” 薛摩还是沉默,他知道这哪是什么做不出来,是他舍不得逼她,舍不得在她身上用些手段伎俩。 “我要她明白,不论她什么时候回头,我永远都会在她身后,哪怕她不把我当归宿,只当一处供她停靠的岸,供她歇脚的树,我也无怨尤。” 薛摩无奈叹息,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离冉蹦了出来:“子赫哥,庄主姐姐说可以走了。” 三人重新回了布帛店,池笑鱼和顾子赫一对视,那真是满眼都是滔天歉意,只是碍于场面她不好表达。 池笑鱼和薛摩去付了银子,池笑鱼正要走时,薛摩轻声道:“池笑鱼,你真的是很没有良心啊!” 池笑鱼回身望他,她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可到底是心上实在委屈,一个回眸的瞬息,泪竟是悄无声息地盈在睫上:“谁都可以说我没有良心,你不行。” 说完池笑鱼就疾步而出,薛摩愣在了原地,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她眼眶红红的,好像要哭了…… 这天晚上,许久未曾下全厨的池笑鱼,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基本都是顾子赫爱吃的。 顾子赫知道,她在向他道歉,虽然在他看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错,他俩到底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并非男女之情,他肩宽几许,腰窄几寸,不知道本也实属正常,至于离冉,救下他的时候,他尚年少,孤身一人,要做衣服,自然是池笑鱼在张罗,知道他尺寸,也不奇怪。 问题就出在今天那个场面,两相一对比,有些问题便被**裸地凸显了出来,池笑鱼觉得难过,她与顾子赫多年情谊,不应该拿来被对比,因为,比不了。 这一顿饭,只有池笑鱼和顾子赫两个人,池笑鱼看顾子赫吃得眉眼舒展,问他:“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下子做那么多菜了,味道还好吗?” 顾子赫眉开眼笑:“每一道都好吃极了!” 池笑鱼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静静地望着顾子赫,许久筷子都不见动一下,顾子赫抬眸道:“你怎么不吃,在想什么?” “子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顾子赫知道她在问什么,却故意装傻道:“没什么打算啊,不就继续替人画画嘛。” “我是问,你的终身大事你有什么打算?” 顾子赫停了筷子:“也没什么打算啊,就这样不挺好的嘛。” 一拳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每次和他讨论这个,都是这样,从无例外,池笑鱼摇摇头道:“你这样叫我以后还怎么敢再去顾叔和顾姨面前……” “是不是上次吃饭,他们说你什么了?”顾子赫面露惊诧。 嗯???怎么搞的像她在告状一样???池笑鱼吓得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你别乱说!” 顾子赫愣了一瞬,她这几年都太沉静了,脸上很少有这么鲜活的的表情,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她站在海棠树下,灼灼其华…… 这才回来多久啊……顾子赫无声喟叹,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里,分不清方向,找不到路口,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劝他醒来,而他却是一意孤行,非要看看那茫茫的尽头,又能是些什么…… 池笑鱼结束了这个话题,讨论不出所以然的话题,没必要继续,她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我和白爱临已经达成共识,我要把屈侯琰拉下武林盟主之位。” “好,我帮你!”顾子赫语出坚决。 池笑鱼无奈了:“子赫,那是景教,他们的手段,你也不是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想……” “那我们就小心一点,行事谨慎一些,笑鱼放心,江淮的境况不会比现在更要糟糕了!” 望着顾子赫粲然的眼眸,池笑鱼本来想劝他先避一避的心思彻底收起来了,对于顾子赫来说,要他躲比要他命,怕是更要难上三分。 “目前的情况,如果能争得灵山派和丐帮的支持,那便是稳了。”顾子赫开始分析起来:“只可惜两方都很难,拿灵山派来说,他们两任掌门都死在景教的筹谋之下,哪怕不去考虑沈放的想法,让灵山派那些弟子倒戈对抗景教,估摸想想,他们都是不敢的,勉强为之,也不过人心惶惶,一触即溃。” fpzw 第362章 往昔不可忆(三) 池笑鱼长吁了口气:“你的想法和我和白爱临一样,所以,我们想从丐帮入手,如若丐帮能支持我们,那么和景教也能算个势均力敌,到时候便是我和屈侯琰的事了,我一定会在武林大会上,从他手上,夺下盟主印!” 顾子赫点点头:“丐帮当年可不算和景教灭门全无关系,虽说屈侯琰说他不再追究了,那也终究是横在两方之间的一道沟渠,值得大做文章。” “嗯,我可以先去探探林笑的口风。”池笑鱼给顾子赫盛了碗汤,转了话头,不再谈论这些,只是捡着些江湖趣事,讲的轻松。 顺理成章的,今夜果真难以入眠,池笑鱼倒也习惯了,她下了榻,随手拿了件斗篷披上,出了房间,她坐在小阁楼的栏杆边,目无焦距地望着远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在这了,在凉州时如果难以成眠,她通常会坐到房顶上,通宵达旦地练功,其实今夜理应如此,可是…… 晚来风急,华浓起来关窗户时,她远远看到阁楼里发出了昏黄的光,她微一沉吟,回身见秦英睡得正熟,她轻轻把被子往上掖了掖,随后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往阁楼走去。 待华浓上了楼来,她发现,池笑鱼双臂交叠搭在栏杆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她很久没见她做这么柔软的动作了,聊想到离冉说他们今天见到薛摩了,华浓黯然,都说时间是良药,可是这都三年了,难道还不够久吗? “笑鱼……” 池笑鱼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神色透着几分呆滞。 华浓一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她用手背轻轻拭了拭她的脸颊:“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池笑鱼有些吃惊,她连忙伸手去擦,这一擦才觉指尖沁凉。 望着池笑鱼的动作,华浓蹙了眉:“笑鱼啊,不要再去想他了。” “我没有在想他……”池笑鱼说着说着垂下了头,她看上去十分委屈,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可是……” 池笑鱼一脸茫然地看着楼外夜色,她看上去真的分外迷惑:“可是,华浓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明明没有在想他,可我满脑子,全都是他……” 华浓愕然,那份茫茫无措似乎会传染一般,她竟也觉得无能为力起来,正要说什么,华浓眼神一亮,惊道:“薛摩?!” 池笑鱼震惊得连忙转身去看,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疾步朝她走来,他停在她面前的时候,都还透着一股不真实的梦境感…… 他为什么会来?池笑鱼仰面怔愣愣地望着薛摩,薛摩亦垂眸看着她,她眼角还悬着泪水,整个人透着一股傻气。 “华浓你先去休息,我找她谈点事。” “呃……”华浓觉着这个气氛有些诡异,她甚至察觉到薛摩好像在生气。 “你怕什么,就依她现在的武功,我都未必打得过,你担心些什么?” 华浓见池笑鱼点头了,才起身慢慢道:“那我就先去休息了,你们有什么……就……好好谈……” “怎么了?”池笑鱼站了起来,她听得出他语气不善。 “你把那个叫离冉的留在身边,究竟是想干什么?” “如果是为了今天在布帛铺子的事,那就算了吧。”池笑鱼垂了眼眸,语气里面满是自嘲:“我都没有问你,你有什么好问我的?” “问我?”薛摩挑了眉:“是我们上次没有谈清楚吗,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池笑鱼的视线静静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一张一翕里,竟也渐渐看不真切,久别重逢,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在夜深人静时,按下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而他呢,究竟是如何做到这般收放自如的? “为什么?”夜色太过浓稠了,浓稠到让人意识都开始迷蒙,开始不管不顾了,池笑鱼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她真的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可以相安无事的和她生活三年?” 薛摩的身体僵了那么一瞬。 “她都做了些什么,你都一点不恨不怨她吗?” 她等着他的答案,可是半晌,薛摩都没回答她,池笑鱼笑了:“还是在你看来,反正秦飒已经死了,是我还是她,本质都一样,我们谁都不是秦飒,所以,谁陪在你身边,你已然无所谓了,是吗?” 薛摩看上去更生气了,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两人就这么互相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最后薛摩冷笑了一声,笑得池笑鱼心寒。 他说:“是啊,你们谁都不是秦飒,三年前我说的还不够清楚明白吗,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吊死在我这道悬崖上?!” 这个人为什么能有一句话,就让人魂飞魄散的本事呢?池笑鱼使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如斯想。 “我和你已然不可能了,顾子赫那么好的人,你是看不到吗,你搞个离冉在你身边有什么意思呢?!” “呵——”池笑鱼笑了一下:“搞了半天,你深夜来访,是为了你的好兄弟抱不平的?” 池笑鱼望着薛摩,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薛摩,在你眼里,我池笑鱼就是个物品吧,你救了我,把我从深宅大院里捞了出来,给了我自由,所以我不是你的,就只能是顾子赫的,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意识,再去喜欢别的人吗?” “我……”望着池笑鱼哪怕泪如泉涌,都依旧如蒙尘灰不再晶亮的眼眸,薛摩忽然间有些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深夜跑来,质问我什么呢?”池笑鱼的泪水潸潸而下,可她却依旧在笑:“你说我没有良心,今时今日,薛摩,你那么想撮合我和顾子赫的想法,就很有良心吗?” 薛摩愣住了,见池笑鱼起步要走,薛摩下意识地一把就抓住了她,池笑鱼回身望他,那种眼神他一生都忘不了,空洞到绝望,疲倦到厌恶,这些情绪像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印在她的眼瞳里。 第363章 往昔不可忆(四) 体内火蛊异常活跃,薛摩觉得有一把火,点燃了个引子,顺着脉络流向,烧得他全身血液噼里啪啦作响。 “薛摩,以后非到生死攸关之际,你我就不必要再相见了。”池笑鱼将她手腕挣脱出来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非诀别,胜似诀别。 薛摩走后,池笑鱼瘫坐在桌前,一抬头,在铜镜里看到了体无完肤的自己,更可笑的是,她一不小心瞥到了锁骨上的咬痕,像抹笑绽放在那里,极尽嘲弄,刺眼极了。 眸里寒芒一动,池笑鱼手往腰间一探,顺势一划,一道银光插进了桌面,寒芒冽冽,太阴流光匕…… 薛摩出了聚义山庄,夜里的街道空空荡荡,他晃荡其间,街边的流浪汉都显得比他从容三分,他是失魂落魄的,待回了月满楼,薛摩直直冲进了屈侯琰的房间,二话不说一把拽住熟睡中的人,就把他掀翻在了墙边。 屈侯琰没有一丝防备,他睡得正香甜,他只知道有一股蛮横的力量把他拽下了床,他是被扔出去的,感觉自己就像个马球一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狠狠地撞到了墙壁上,疼得他头晕目眩。 惺忪间,屈侯琰正要发怒时,才看到站在床边的人是薛摩,他坐在地上,愣了一瞬后,怒气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站起身来,走上前,才发现薛摩眼眶红红的,什么都还没问,就只看到他斜倚着床杆,表情委屈,一垂眸,大颗大颗的晶莹砸了下来…… 屈侯琰站在床边直接看呆了,一动也不敢动……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池笑鱼细心一些,她会知道薛摩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她会知道晚膳后,顾子赫去找了他,谈了丐帮,谈了感情,她会知道顾子赫喝得烂醉如泥,在薛摩面前哭得歇斯底里…… 如果薛摩细心一些,他会知道池笑鱼经常难以入眠,会知道她已是拿出最后一丝力气来提及秦飒,会知道今天李蔻青的出现,把她小心翼翼珍藏的,他们在陇右隐居的时光,贬得一文不名…… 第二天一清早,顾子赫头昏脑涨地醒过来时,顾家二老把他训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买个醉,喝到不省人事,还是让薛摩给背回来的,实在不像样子,二话不说,就给禁了足。 而另一边,景教的人大清早便启程要回射月坛了,江淮一团乱麻,可薛摩执意要走,谁也不敢留。 张旦、何信、王之璧是不能再留在江淮了,可众多部下,还有之前薛摩留在江淮的人,又不能带走,于是便只能让魑全部接管了下来。 魑粗劣一对接,震惊得直啧舌,短短几年,张旦手下赌坊、柜坊、酒楼、客栈,当铺那是成倍数的往上走,遍布江淮各地,而至于不能摆到明面上的,暗地里杀人越货的勾当那就多得更不用说了! 还好薛摩走了江淮这一遭,否则待张旦拿下雁回宫,长此以往他若有心,那么……魑光是想想,都心有余悸。 突然被薛摩搅乱了步调的,不仅他们,还有紫苏,她还在谋算着怎么坑蒙拐骗把花照影带到射月坛去,她以为以如今江淮的情势,这两兄弟怎么也得在江淮再留些个时日,哪不知,薛摩说风就是雨,要走就是要走,十头牛都拉不住。 屈侯琰嘛,就更不用指望了,在这种事情上,他向来依着他,眼看不能在江淮多呆了,紫苏抓了个空档,便直奔聚义山庄。 花照影见着紫苏时,还是有些吃惊的,她不曾想名震一方的岭南老怪,原来是这种锲而不舍的性子的。 “我还以为那晚,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可能去帮景教的!” “诶——”紫苏摆摆手:“那晚时机不好,没法细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景教,而是为了驭虫一道。” 花照影来了兴趣:“怎么说?” “冰火蛊你听过吗?” 花照影愣了一下:“你还在研究这个东西?!” “是不是沈天行和你提过?” 花照影点点头:“当初他教我的时候,有提过火蛊,冰蛊,尸蛊,冰火蛊四种蛊虫,他说它们的强弱区别就是按照这个来排序的,冰火蛊最强,尸蛊次之,冰蛊再次之,火蛊最弱。” “对对对!”紫苏听得连连点头,眼放精光。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既然都是能让内力在短时间内迅速大增,为什么不直接用最厉害的冰火蛊?”花照影蹙眉:“结果,他告诉我,冰火蛊植入不了人体。” “是的,他说的都没错。”紫苏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她倚着墙怏怏道:“我不停地试炼,炼了快十年了……再加上,我师父她们倾注了毕生的心血……都没有成功……” 花照影自然看得出她的沮丧,只能出言安慰:“你还年轻,往后还有的是时间,不必太急于一时。” 紫苏缓过劲来,眉眼又重染了光彩,她一把抓着花照影:“你于驭虫一术,天赋异禀,花照影,你就和我走吧,我俩齐心协力,保不准这历代未能解的难处,在我们这就解了啊!” 花照影愣了一瞬。 “紫苏,我和你终是不同的,你生来便注定要走驭虫一途,可对于我花照影来说,驭虫一术终究只是捷径罢了。”花照影拍了拍紫苏的肩,言语恳切:“况且以如今景教和聚义山庄的境况,这武林随时会风波大起,也确实不适合静心钻研呐。” “可是……” “谁在墙那边?!”院内有巡卫厉然喝声,打断了紫苏要说的话,两人齐齐仰首望着墙头。 景教要启程了,时间紧迫,紫苏都没空选个安静地儿,带着花照影直接翻了聚义山庄的墙,就谈起事来。 花照影做了个你快走的手势,紫苏蹙眉,但也没法,只能恹恹离开了,花照影望着紫苏落寞的背影,浅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一个飞身,又是翻墙回到了聚义山庄里。 fpzw 第364章 狼口虎穴 就在薛摩走的当晚,吴范在他的江淮老本营,又遭刺杀,这一次无高手相救,他硬是使出了浑身功夫,又喊又叫,才勉强撑到丐帮的弟子冲进院来救他,刺客看来人众多,越墙而逃。 事后,吴范整个手心都是汗,刚才他要是迟钝那么一点点,现在就在去见阎王爷的路上了。 经此一遭,吴范彻底慌了,明着来,那还好一些,这种暗地里偷袭,那才真是叫人防不胜防,更何况来刺杀的人武功并不弱于他。 到这时候,吴范终于深刻理解了当年沈天行宁愿杀了他兄弟也要金蝉脱壳的假死行径了,这他娘的压根就睡不了一宿好觉! 再没有比此刻更头脑清醒的了,吴范不管不顾上了马,直接朝着射月坛的方向奔去,赶了一夜的路,天刚亮他便追上景教的人了,奈何他在薛摩面前哭诉了半天,薛摩给的方案就是:他留下一小队的人保护他。 吴范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算哪门子的方案嘛?!百密总有一疏,你治标不治本啊! 最后吴范在薛摩面前大闹了一顿,然后气呼呼地准备回江淮,还没走几公里,突然天降一波黑衣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不止四手,理所当然的,绳子一捆,麻袋一套,吴范就这么被绑了。 眼前一黑时,他可怜兮兮地最后望了一眼,这青山绿水,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地…… 醒来时,吴范明显感觉自己身处闹市,因为有饭香直往鼻子里钻,他嗅了嗅,回锅肉吗这是? 五脏庙一阵闹腾,这是昏了多久?吴范双腿绷直使劲踹了踹袋子,没什么用,最后又左翻翻右滚滚,还是没什么用…… 桌边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地上滚动的活物,颇有默契的谁都没说话,突然这个活物朝着张旦滚了过来,他一抬脚,抵住了他。 嗯?有人在踩他?吴范眼睛睁得老大,正准备动,一个声音传来:“王之璧,把他放出来。” 王之璧?!吴范愣了一下,张旦啊…… 吴范得见天光时,他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人,张旦、王之璧、何信,他看着张旦莫名有些犯怵,不自觉地直吞口水。 “饿了吗?”张旦望着他,随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菜:“坐下来一起吃吧。” 吴范那是很识时务的,没有问个为什么,在桌前唯一一张剩下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见他们都夹菜了,吴范夹了一块回锅肉。 张旦出了声:“既然薛摩不帮你,那我帮你拿下丐帮。” “啪”的一声,手一抖,筷子没夹稳,那大块回锅肉掉到了桌上,吴范有些尴尬地看着张旦,想回以微笑,可惜笑不出来,于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张旦重新伸手拣了一块肥瘦相间的,放在吴范碗里,关切道:“吴舵主多吃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麻意从尾椎骨直窜头皮,吴范勉强压着,扒了口饭,他干笑了一下:“这是哪啊?” “过了淮水,就到颍州了。”张旦顿了顿:“这里是客栈,薛摩就在旁边房间。” 这一下,吴范连干笑都维持不住了,连回锅肉它都不香了,他慢悠悠地放下了筷子。 张旦啜了口酒:“怎么,吴舵主怕了?” ???怎么不怕?那一头丐帮有人要暗杀他,这一头,薛摩不帮他也就算了,还跳出一个更阴狠的张口就要帮他灭丐帮?! 王之璧开口缓和气氛:“你火急火燎地来找我们二城主,正巧,我路过听了一点,我们这二城主也忒不顾情面了,当初杀沈天行,怎么说,那也是吴舵主的功劳更大一些嘛!” 吴范一听,满脸委屈,刚直起身要大声嚷嚷,想到薛摩就在隔壁,又缩了起来小声小气:“就是,我当初可是被打得床都下不来了,我现在惹上了杀身之祸,想让他帮帮我,他都不帮……” 何信搭话:“二城主不帮你,那现在不还有我们嘛,景教也不是只有二城主一人啊。” 张旦给吴范倒了杯酒,又给他拣了两块肉,面容温和,吴范小声试探道:“那你们为何要帮我呢?” 张旦轻声道:“雁回宫上出了点事,让盟主对我心有芥蒂,盟主倒也不是不想吞并雁回宫,只是碍于二城主那层关系,再加上我和雁回宫又……所以,闹得十分不快,一时间也再难下手,不过丐帮那就不一样了……” “所以,这是屈侯盟主授意的?”吴范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张旦笑了笑:“这种事情如果还需要授意,还不会去琢磨他的心思,那我这护法一职,怕是早就丢了八百年了。” 王之璧附和道:“屈侯盟主想要扩张景教势力的初衷,从未变过,若不是二城主突然出现,那么雁回宫如今已然更名换姓了。” “林笑这厮冥顽不灵,相比起来,吴舵主自然更好……” 吴范紧蹙着眉打断道:“等等!按你们的意思,那我岂不是卖了丐帮?!” “要不是林笑手下那些长老天天挤兑我,如今还想……我本也不会起这个心思的……我……”吴范有些局促地小声嘟囔。 张旦笑着摇头:“那怎么能算卖呢?不过是丐帮易主,丐帮那还是丐帮,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有景教做倚仗,吴舵主还怕不能把丐帮做大?” 说完,吴范陷入了沉思,他确实是想拿下丐帮,但这是在薛摩帮他的前提下,到底是相信薛摩,总觉得薛摩不至于坑他丐帮,如今,目的虽然还是那个目的,但是换成张旦,吴范心有余悸…… 何信摇了摇头:“看来吴舵主不信我等啊……” 张旦抬起了碗筷,道:“都先吃饭吧,说到底这只是吴舵主个人的选择,但我也提醒你一句,机会只有一次,不然,等盟主腾出手来,他要选谁来当这个丐帮帮主,那可就说不准了。” 王之璧笑笑:“你们丐帮,长老一党羽翼皆丰,各地舵主枝连叶茂,有没有人暗中勾结,有所图谋,犹未可知啊!” fpzw 第365章 水落石出(一) 吴范又扒了口饭,味同嚼蜡,暂先不谈日后丐帮谁掌舵的问题,就说说眼下,他自己脑袋都挂在腰带上,见不见的到明天的太阳都难说,还有薛摩那臭小子又不帮他,其实……好像也没什么路可以选…… 吴范默默放下筷子:“张护法,那你有几成的把握?” 夜半时分,薛摩躺在床上,看似睡得很熟,然,刚有微动,他便翻身而起,窜到窗棂边,窗户睡前他没关,罅了手掌宽的缝,他透过缝隙,向外望了出去。 有人护送吴范离开,看不清是谁,不过不重要,薛摩瞥了两眼,嘴角微勾:“呵——嚣张!” 正准备关窗户时,无意瞅见月缺,看吧,虽然都是月,但月缺永远多过月圆,薛摩嘴角耷拉了下来,回到床上,裹紧了棉被,一倒头,便睡了过去。 射月坛,百花盛开,各相争妍,夏天来了。 薛摩回到射月坛后,情绪一直很是低落,虽然以前他也没有多开心,但如果逗他,他是会笑的,心情好一些的话,他还会吹吹羌笛吹吹埙。 李蔻青看在眼里,有些着急,辗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他们回射月坛的那个晚上,薛摩见了池笑鱼,李蔻青颇感无奈,却也无法,于是,最后她全部的心思便又回到那封奇怪的信上了。 她利用她二夫人的头衔之便,拿到了紫苏的字迹,可一对比,她就摇了头。 紫苏的字,比她这个人都还要神秘些,一手龙飞凤舞的行草,远远一望字里行间尚还算工整,拿近一看,那是十个认不得八个,着实有自创之嫌,看得李蔻青直摇头。 既如此,那便只能去找屈侯琰的字迹了,想到这,李蔻青犯了难,屈侯琰一天十二个时辰巴不得有十三个时辰在练功,想让他提笔,有点难,而且自己这个二夫人的身份压压下面人,尚还说得过去,去压他?那大概是闲活得太长了…… 正当李蔻青抓耳挠腮时,她的目光定在了案上那些各地发来的帖子上,她愣了一瞬。 最开始的时候,各地发来的帖子好像是屈侯琰批的,是后来他嫌太繁琐了,才交给了薛摩…… 李蔻青一下子从团席上蹦了起来,一路直奔万卷阁,万卷阁有三层,她直接去到了最上面一层,那些以往的帖子,闲事一类基本当场就销毁了,除了发回去的,剩下的都保管在这里。 地板倒是打扫的干净,可往架子上随手一抽,灰尘大作,四散飞扬,呛得李蔻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打扫的侍者可真会偷懒,李蔻青一阵腹诽,不过这里经年累月不曾有人来,能把地板扫得如此干净,倒也不错了。 虽然这排排书架上摆得密密麻麻,可都按年月排好,只要找到屈侯琰刚登上盟主之位时候的帖子就行了,所以倒也并不难。 李蔻青抽了几贴出来,上面半个字都没有,正当她灰心时,又换了一本,手一翻,李蔻青瞳孔骤然紧缩,大惊失色。 “二夫人在这里做什么?” “啪”的一声帖子掉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原本就惊骇万分的李蔻青,魂都有些给震散了。 她回身,眼神悚栗而空泛地望着来人,半晌没有动作。 张旦走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帖子,疑惑道:“二夫人?” 李蔻青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的疼痛,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和镇定:“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西都的一些赏金告令,所以我来看看。” 张旦闻言,把帖子打了开来,正反各读了一遍,这上面有三条西都的赏金告令,因为涉及当朝官僚,鬼骨拿不准要不要接,所以发了帖子来问屈侯琰,张旦蹙眉道:“这几条赏金告令有什么问题吗?” 张旦阴冷探究的眉眼,让李蔻青十分不适,她冷了脸色:“只是和我以前郡王府的人有些关联而已,不值得张护法这样刨根问底吧?” 张旦立马垂了首,模样恭敬:“是属下僭越了。” 李蔻青从他手上一把夺过了帖子,匆匆忙忙下了楼,出了万卷阁。 一个黑衣护卫从窗外翻了进来,他走到张旦面前:“张护法有发现什么吗?” 张旦面色有些失落,摇了摇头:“没什么,那个帖子上的内容也没什么稀奇的。” 黑衣护卫略有歉疚道:“那是我惊动护法白跑一趟了,我看她神色匆匆赶往万卷阁,我还以为是薛摩让她干什么事。” “无妨……”张旦来回踱步,依旧十分不解,他眉心高耸自言自语:“可是……她在抖个什么劲啊……” 李蔻青连威胁屈侯琰这种事情都做的出来,她不是那种小门小户,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她刚刚…… 张旦又在脑海里再确认了一遍,她刚才确实面色苍白,身体微微在抖,她在害怕什么? 李蔻青回到兰芷院,从院门口就开始命人层层把守,这里全是她从郡王府带来的人,可靠得很。 她把自己关在屋内,将帖子和那封纸笺并排放在一起,只一眼,她坐在桌前便愣愣没有了反应。 因为都不需要对比,她这个行为显得有些多余,屈侯琰的字让人十分的……过目不忘,他应是要学隶书,可惜,学了个皮毛大抵便不想学了,于是每个字扁圆得像被当头打了一棒…… 李蔻青清晰地意识到,这张纸笺真的是出自屈侯琰之手,也就是说秦飒的死…… “我的天啊……”李蔻青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意弄人,是为了复仇阴差阳错铸成的牺牲,薛摩内疚自责到夜夜梦魇,却原来……秦飒本是不用死的?! “疯子!真是个疯子!屈侯琰啊,你怎么能这么欺他?!” 李蔻青愤怒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一把抓起那张纸笺就准备出门,她要告诉他……对的!她要告诉他!他心爱的人究竟因何命殒黄泉! 可才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把,李蔻青便犹豫了,告诉他,然后呢?李蔻青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第366章 水落石出(二) 这件事只要她一说出去,那势必会掀起轩然大波,自己的亲哥哥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他们兄弟俩必然兵戈相向,难道要薛摩再手刃自己唯一的血亲吗? 光是粗略一想,李蔻青就一阵胆寒。 她一步一步又重新退回到桌前,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让他知道,原来深渊之下,还有另一个深渊,叫她于心何忍…… 李蔻青深呼吸了两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然后把纸笺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到这一刻,她突然分外想他,李蔻青出了房间,她不管不顾地朝着玉阶院跑去。 玉阶院正厅里,夜行门的人都在,薛摩在和他们议事,厅两侧都坐满了人,薛摩高坐堂上,垂眸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卷轴,忽觉一阵风卷了进来,他尚还懒得抬眸去看,那阵风便直扑他怀里,塞了个满怀。 眼下一片樱粉,鼻尖一缕淡香,薛摩怔怔。 “李蔻青!这大庭广众的……”话还没说完,薛摩便觉察到了异常,李蔻青抱他抱得非常坚决,以前,因为怕他厌恶,所以每每有身体接触,李蔻青都试探得十分小心翼翼,眼下这样,有些反常。 厅里窸窸窣窣起来,众人望上来的眼神,有些玩味。 赫虎性子直爽,嘿嘿地直笑,望着鬼骨道:“老大,等我回西都了,我也要讨房媳妇!” 话一出,满堂哄笑,鬼骨摇摇头,剐了他一眼。 “怎么了?”薛摩的声音在李蔻青耳边响了起来,因为觉察到她在抖,是以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温柔到李蔻青憋了一路的泪水,潸然决堤。 她的夫君,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可是,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却是偏偏…… 颈后是凉凉的湿意,薛摩甚至都能感觉到有泪水顺着他颈部的皮肤,蜿蜒向下,缠绵清凉。 怎么哭成这样? 薛摩望了一眼厅内众人:“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们都先忙去吧。” 鬼骨和柳无言对望了一眼,两人有些意外,但还是齐齐起身,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薛摩轻轻拍了拍李蔻青的背:“现在厅里没有人了,你和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 “李蔻青!”薛摩本也不多的耐心,被磨了个干干净净,他两手按着李蔻青的肩头,把她给扳正:“你知道我在谈正事吗,你这么没头没脑地冲进来,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结果,你就给我说个没有?!” 是有天大的事啊,可我要怎么说呢……李蔻青一垂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坠。 薛摩望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有预感,她是有什么事情的,只是她不愿说出来。 “行了行了,你不说也就算了,不许再哭了,搞得我手下的人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似的。”薛摩将就着用袖子替李蔻青拭了泪。 李蔻青抽泣:“我好像真的做了件错事,我好像真的不应该把你从陇右找回来……” 薛摩懵了,他瞪大了双眼:“李蔻青!都过了三年了!你现在才醒悟过来,你嫁给我嫁错了?!这难道不是成亲当晚,就应该领悟的事情吗?” “我嫁给你才没有嫁错!”李蔻青犟嘴:“我指的不是成亲!” 薛摩眉毛高挑了起来,下颏微抬,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觉得要是我没有找到你,你现在自由自在的,那该多好……”李蔻青说着,面上难掩悲戚。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薛摩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和你也无甚关系,你不找到我,我哥也会倾尽所有找到我的。” “你哥哥和你……”李蔻青故意引了个头,她想听听薛摩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几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其实,我应该多为他想想的,我哥……”薛摩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怔愣了一会,眼眶有些发红:“我和秦飒也好,我和池笑鱼也好,我在想的,永远都是逃避,我想着也许躲过一时,兴许便是一世了。” “诶~”薛摩短叹了一声:“可我为什么要躲他呢,他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亲人了,他确实心有顽疾,可是,我都不帮他,还有谁能帮得了他呢?” 薛摩站了起来,他伸了个懒腰,笑得分外洒脱:“所以,我不逃避了,和你成亲当晚我就想好了,我不逃避了,任这天,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雪,我薛摩,也无所畏惧!” 李蔻青抬头望着他,从前,她觉得他俊美无俦,智勇无双,她喜欢,她迷恋,她见过长安巍峨宫宇,见过洛阳花红柳绿,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此刻,让她目眩神迷。 她觉得他,镀了一层金光。 可想到屈侯琰的所作所为,李蔻青黯然神伤:“可是,如果,他不值得呢?” “他不值得?”薛摩回过身垂眸望着李蔻青,眼神疑惑:“什么意思?” “嘿!”薛摩还没得到答案,李蔻青就突兀地跳了起来,调转了话题:“夫君,我长得好看还是池笑鱼长得好看?” 薛摩愣了一瞬,她这思维跳跃的,他有些跟不上,他随口回她:“皮囊重要么?” “重要啊!”李蔻青抱臂,脸颊鼓鼓的,似乎有些不服气地瞅着他:“你会喜欢池笑鱼,不正是因为她和秦飒神似么?” 薛摩被李蔻青的直白给惊到了,继而眉开眼笑地望着她,她俩就是不一样,比如李蔻青可以口无遮拦地提起秦飒,池笑鱼不会,再比如李蔻青会对他设计用谋,池笑鱼也不会。 “唉——”李蔻青叹了口气:“我有时在想,如果我也和秦飒神似,慢慢地,你是不是也能喜欢我?” “这样的喜欢要来有什么意思?” “只要你喜欢就有意思!” 薛摩懵了一下,最后笑着用手指戳她脑门,笑她:“傻子!” 再后来,薛摩也没有去问李蔻青的不值得,究竟指的是什么,他想当然的以为,是说屈侯琰纵容张旦在江淮做的那些事情,他自然想不到事关秦飒的死。 第367章 水落石出(三) 而至于李蔻青,待她出了玉阶苑,神思清明,她内心升腾起了一股替天行道的万丈豪情,她直视着青天白日:“屈侯琰啊屈侯琰,让他如此相待,你也配?!” 李蔻青回到兰芷苑时,远远地便看到赋颜焦急地在院门口踱步,她连忙走上前,赋颜见到她,瞳孔骤缩,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李蔻青见她神色慌张,额边都沁了层薄汗,便直接把她叫到了屋里来,哪知赋颜不放心,甚至还叫了人在门外把守,最后,赋颜直接把李蔻青领进了内室。 如此小心翼翼,李蔻青知道不会是小事,她低声询问:“是不是瑶歌的事有什么眉目了?我们去江淮的这些天,她还是每天都去青竹苑吗?” 自打万先生提点过,瑶歌这人有反骨时,李蔻青便暗中买通了侍女,密切监视着瑶歌的一举一动,然后便发现她频繁地出入青竹苑,她是碎叶城来的人,又是薛摩的贴身侍女,随便编点理由,在射月坛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李蔻青发现她在青竹苑找什么东西,但是具体究竟找什么,她的人还没能调查出来,沈放女儿的满月宴便来了,随后又突然奔赴江淮,这事便被搁置了。 “之前是这样的,可是,在你们回来的前一天,她突然,再也没去过了。” 李蔻青凝眉:“什么意思?” “郡主,我猜想她在青竹苑一直要找的东西,应是……已经找到了。” 李蔻青忙道“什么东西?” 赋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就查不出来了,但是这两日就我观察下来,我明显感觉到紫苏护法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惶惶。” 李蔻青若有所思地在堂内来回踱步,赋颜继续分析:“郡主,依我看瑶歌肯定从青竹苑拿走了什么东西,而紫苏护法秘而不宣,想必也是有难言之隐,若我们想要理通其中关窍,暗查应是不行了,只有两条路,要么去找紫苏,要么去找瑶歌。” “紫苏……瑶歌……”李蔻青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她秀眉紧拢,半晌后啧声道:“我们找瑶歌,毕竟她还算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其次,如果她真的是打算,那我……” “赋颜,你去约瑶歌,今夜子时,在我城内的宅邸相见。” 赋颜点头:“我这就办。” 夏虫嘈嘈,万籁俱寂,宵晖荧荧,独照夜清。 子夜时分,跟着赋颜走在这宅邸迂回的游廊里,瑶歌在想,她上次来这好像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上次是为了帮李蔻青嫁给薛摩,那这次呢? 瑶歌低垂了眸,心上已然有了计较。 赋颜在一间屋前停了下来,她轻轻推开了门,示意瑶歌进去,瑶歌往里走了走,内室有些昏暗,烛光把人影投照在墙上,变成了硕大而怪异的模样。 李蔻青望了来人一眼:“进来坐吧。” 瑶歌抬手把斗篷帽子掀了下去,她走上前坐到了李蔻青对面,李蔻青提壶给她沏了杯茶,沸水一过,茶叶瞬间舒展了开来,隐隐飘香。 其实这于理不合,再怎么说,她是主,她是仆,怎能轮到她给她沏茶?不过,事到如今,瑶歌懒懒也无暇再顾忌这些,她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可是到她嘴里那是又涩又苦,她放下茶杯:“二夫人怎么会约我来这里?”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李蔻青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的神态让她看上去,不像个少女。 瑶歌波澜不惊:“二夫人请讲。” “是我之前骗了你,你的姐姐不是在外出任务被马贼给掳走了。”李蔻青顿了顿,她想看她有何反应,奈何她实在太淡定了,淡定到让她心惊,李蔻青勉强稳了稳心神,继续道:“她是被屈侯琰杀了,尸骨无存。” 瑶歌依旧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既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亦没有希望落空的悲恸,她整个人比那印在墙上的影子都还要淡定三分。 李蔻青下了结论:“看你这么镇定,毫不意外的样子,我想,这件事你应该是很早便知道了。” 两人相对,一阵沉默,这沉默在夜里就显得有些诡异了,要不是瑶歌又抬起了茶杯,李蔻青恍惚间都要以为,面前坐着的是副画皮了…… 瑶歌对着杯沿吹了吹,茶叶飘了开来:“我十分好奇,既然二夫人想一直瞒着我,为何如今又要告诉我真相呢?” 瑶歌的淡然让李蔻青下定决心先摊了牌:“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的。” “哦?”瑶歌掀眸望着李蔻青,至此,她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些许别样的表情。 李蔻青愈发笃定了,她坐直了身子,话语有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准备为你姐姐报仇了,而我……我想杀了屈侯琰。” 瑶歌放下了茶杯,她蹙眉凝视着李蔻青,她的话说得如此坚定,她倒不怀疑她的决心,可是…… “为什么?”瑶歌问了出来。 李蔻青面色渐冷,半晌只道:“没有为什么,他该死而已。” 她有难言之隐,瑶歌当下就意识到了这点,不过至于那个原因,她并不好奇,只是问道:“二夫人,你就不怕你夫君伤心?毕竟,那是他哥哥。” “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主意已定,心意已决。”李蔻青短吁了口气:“所以,你我开诚布公,说说你的计划吧,你究竟在青竹苑干了些什么?” 瑶歌眉梢高挑,似有诧异,随即又低垂了眸:“没想到连这些你都知道,二夫人可真是心思细腻,也难怪能和我们二城主举案齐眉到今时今日了!” 李蔻青不悦了:“瑶歌,谈正经事。” 瑶歌笑了,她笑起来,清秀的眉眼弯了弯,本就细眉细眼的,这一笑望上去就更人畜无害了:“看来,在此事上,二夫人比我还要更认真些。” 李蔻青不语,只是蹙眉望着她。 瑶歌眼神渐渐冷冽,问道:“二夫人,若让你杀屈侯琰,你会怎么做?” fpzw 第368章 水落石出(四) 李蔻青愣了一下,她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瞬:“论武功,让天下第一流的杀手行偷袭暗杀之计,都杀不了屈侯琰,那么……下毒?” “下毒?”瑶歌轻轻摇了摇头:“且不说紫苏是药剂高手,百草堂,二夫人有听说过吗?” “自然听过。” “当初说是二城主把百草堂逼进了十万大山,其实不然,是百草堂不愿再涉足中原江湖纷争,只想专心炼药,于是和我们二城主演了一出大戏,百草堂看似是被迫害了,其实,人家在十万大山活得别提多逍遥自在了,景教给他们提供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和银钱,而他们只需要派人来辅助紫苏练蛊,顺便为他们兄弟俩提供些有益于练功的丹药……” 李蔻青面露诧异:“你的意思是,青竹苑内有百草堂的人?” “夸张吧?”瑶歌啧声道:“谁能想到那个被江湖人踏破门槛而求之的百草堂,居然在青竹苑?!” 李蔻青哑然,她在射月坛三年,对此事竟然闻所未闻。 瑶歌继续道:“这也就算了,哪怕是青竹苑的人,她们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是虫师,哪个才是百草堂的药师……” “啧啧!”瑶歌眯了眯眼:“我们二城主真是……敢行诓天下之事!” 李蔻青明白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 “任你天下间再诡谲,再刁钻的毒药,现在的青竹苑都有能耐帮你解,想下毒要了屈侯琰的命,那是痴心妄想!” 瑶歌的一锤定音,让李蔻青有些惘然:“那岂不是无计可施?” 瑶歌摇了摇头:“用毒不成,可是,可以用蛊。” “什么意思?”说着李蔻青身体稍稍往前倾了倾。 “冰火蛊,二夫人有听说过吗?” 李蔻青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她自小在中原长大,对岭南、剑南一带的驭虫术知之甚少,因为薛摩,才稍有涉猎,不过,她并没有听过这种蛊虫名。 瑶歌又问她:“那双生蛊呢?” “哦!”李蔻青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夫君和秦英的血灵犀就是用双生蛊制的。” “其实,冰火蛊也是用双生蛊炼制而成的,不过,它和血灵犀还是不一样的。冰火蛊乃是双生同体,而血灵犀是强行把它们分开了,仅能做召唤而用,分开后再继续炼蛊都炼不了。” “双生同体?” 瑶歌眼珠一转,解释道:“就像一根树枝长了两棵枝丫,双生但共体,炼制好的冰火蛊,一半通体血红,一半通体冰蓝。” 见李蔻青点了点头,瑶歌继续道:“至于冰火蛊的效用,就像屈侯琰的冰蛊,二城主的火蛊一样,是一个路数的,不同的是前者是双生蛊,后者是单蛊。” “其实冰火蛊的厉害之处远远大于单蛊,能使内力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且冰火两相互抵,对寄宿主的伤害也远远小于单蛊。” 李蔻青一脸不解:“那为何当初给他们兄弟俩植入蛊的时候,不直接用冰火蛊呢?” “因为……植入不进去。”李蔻青闻言,愣怔住了,瑶歌摊手道:“冰火蛊不受苗疆血引之法的控制,也许是有别的驭虫之术的,只可惜历代驭虫师都没能研究出来。” 李蔻青疑惑道:“可是,这个和我们要杀屈侯琰有什么联系吗?” 瑶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植入不进去,那也代表着,逼不出来。” 李蔻青蹙了眉,满面惘然:“我还是不懂。” 瑶歌耐性满满,继续解释:“对于紫苏来说,冰火同蛊本就极难练成,好不容易练成了,却是用不了,换了谁都不甘心,于是,她想了一个兵行诡道的办法,她越过了驭虫之术,以禁法强行让冰火蛊进入人体内。” “然后呢,成功了吗?” 瑶歌摇了摇头:“结果,脱离了血引之法的双生蛊根本就不能和宿主共生,它会迅速的反噬宿主,令宿主呕血而亡。” 说到这里,李蔻青有些意会过来:“我明白了,本来蛊是可以被逼出来的,可是这个冰火蛊逼不出来,紫苏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是的,任你什么虫师,药师,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他也无计可施!” 原来如此,她想用冰火蛊杀屈侯琰,无人能救!可是…… 李蔻青问道:“那……那个兵行诡道的办法是不是很难办成?” “我本以为,这应是十分困难的,结果……呵呵呵呵……”瑶歌大笑了起来,在夜里听上去,便徒添了几分癫狂,她止了笑,长吁了一口气:“唉,定是我姐姐在天有灵,也想要了屈侯琰的命!” “那个办法究竟是什么?”李蔻青有些急了。 瑶歌冷笑了一声:“来做这个兵行诡道试验的死士,只是喝了碗水,而水里放了冰火蛊的卵,仅此而已。”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李蔻青望着瑶歌怔然无言,瑶歌道:“蛊虫卵会在人体内自行选个安逸位置,静静等着冰火蛊破土而出,而它破土之际,便是冰火蛊反噬之时,你我要杀屈侯琰,除此这外,别无他法了。” 李蔻青恍然大悟:“所以,你从青竹苑拿走了冰火蛊的虫卵?” “冰火蛊每五年产一卵,按时间推算正是这次夏至,可是它还是提前了,才立夏便是产卵了,还是要谢谢江淮闹出那么大动静,你们全都远在江淮,否则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李蔻青依旧眉心紧拢:“可是,依我探子来报,紫苏应是已经发现虫卵不见了,若是她声张出去,屈侯琰有所戒备,那……” “她不会声张出去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 瑶歌笑着摇了摇头:“在景教多年,我实在太了解了,五年一卵,如若她告诉屈侯琰冰火蛊虫卵不见了,屈侯琰岂能轻饶得了她?紫苏护法也不是什么木讷之人,她完全可以说虫卵在试炼过程中,不堪重荷,自然死亡,屈侯琰能查得出来?” “所以我说紫苏不会说出去的。”瑶歌下了定论。 fpzw 第369章 袖手旁观(一) 李蔻青惶惶点了点头,她长吁了一口气,相比起瑶歌,李蔻青连松了口气都显得心事重重得多。 “二夫人不用太忧心,这一切交给我来办就可以了,你不用沾手。”瑶歌垂了眸,面上有丝失落:“从前我还有姐姐陪伴,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到那一日是生是死皆是全凭天意了。” 李蔻青眸光一热,望着瑶歌的眼神多了些怜悯和无奈,屈侯琰高高在上,生杀在握,他永远都不能明白,他的一念之间是多少人的煎熬与无望。 “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瑶歌说着起了身,她重新把斗篷帽子戴好,走到门口时,顿了一瞬,她回过身,望着李蔻青:“二夫人,时至今日,你有后悔过你当初的那个决定吗?” “一丝一毫,都从未有过。”李蔻青坦然一笑:“以前我以为是我一意孤行,如今再看,才恍然明白也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我只愿能做那个陪他过尽千帆,仍能方寸不乱之人。” “呵……”瑶歌莞尔,笑得温婉:“二夫人,我先走了,还是要谢谢你,再发现异端后,第一个来找的人,是我。” 李蔻青一愣,刚要再说些什么,瑶歌已然出了房门,她回首望着桌上烛火如豆,连桌前都照不亮了。 翌日,玉阶苑照松亭上,魅急报道:“二城主,丐帮来贴了,这已经是林笑下的第三道急帖了!” 薛摩盘腿而坐,正在练功,闻言他眼都没抬一下:“念吧。” “薛兄亲启,逆贼吴范占江淮,吞河东,行偷袭山南之事,来势汹汹,龙头舵独木难支,请援!”魅读完,抬眸去看薛摩。 只见薛摩懒懒睁眼,叹了口气:“唉,继续回他,我突遭恶疾,见不得风,恕我有心无力。” 魅愣了一下,犹豫道:“二城主,真还要这么回吗?” 短短几月,魅已经接了三封急帖,第一封上书:薛兄亲启,逆贼吴范独占江淮六舵,自立为主,行分崩丐帮之事,请援! 第二封上书:薛兄亲启,逆贼吴范勾结外派,吞并河东三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援! 第一封回他说,身体抱恙,第二封回他说,缠绵病榻,这三封都威胁到龙头舵了,还回这个吗?况且,二城主明明没病啊? 薛摩见魅一双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遂笑他:“那你想回个什么?” 魅又低了头:“属下不敢,那我……就照你说的去办了。” 魅刚准备下照松亭,便听得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来人看来十分匆忙,魅勾身去看,就见一个庞然大物在挪动,来的是赫虎,只见赫虎招呼都来不及和他打,便跑到薛摩面前,道:“二城主,丐帮张有梁长老要见你,现在在正殿吵得不可开交!” “唉!”薛摩起身,掸了掸袍子,望着魅道:“看来你这贴,不用回了。” 魅尴尬一笑。 薛摩一行人来到正殿时,还没进门就听到张有梁破口大骂,说无论如何今天非要见到薛摩不可! 薛摩在半开的窗边停了一下,往殿内瞥了一眼,只见王之璧在好声好气地劝慰着,这样一对比,便显得张有梁愈发嚣张跋扈了,薛摩眸一垂,大步流星跨进了殿门。 “看来真是盛夏酷热难耐,张长老怎地肝火是如此之旺?!” 薛摩甫一出口就是一顿奚落,毫不避忌殿内众人,张有梁本就憋了口气,现下面色是愈发难看了。 见状,银宝连忙赶在张有梁身前,合拳行礼道:“银宝见过薛老板。” “银宝客气了。”薛摩说着,提步越过了他们,在堂上坐了下来。 薛摩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看得张有梁火冒三丈:“不是卧床不起了吗?薛摩!恕老夫眼拙,我倒还真是看不出来!” 薛摩翘起了二郎腿,整个人斜斜往椅背上靠,右臂懒散地搭在了扶手上:“推托之词,你也当真?! “你!”张有梁怒火中烧,薛摩继续道:“莫说这第三封了,第二封的时候,你们就不该发来!” 闻言,银宝也微微蹙了眉,他上前道:“薛老板!我们帮主那么相信你,说你和他有过命的交情……” 薛摩眉心紧拢,面有不耐:“那又如何,吴范和我那也是过命的交情!二位不妨说道说道,既然都是友,那我究竟帮吴范,还是帮林笑?!” “这岂可混为一谈!”张有梁上前,疾言厉色道:“吴范那是行悖逆之举?!” 薛摩直勾勾地看着张有梁,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遂软了态度,轻声道:“这只是对于你们而言,对景教,对江湖各派,那顶多能算个两虎相争。” “吴范那也能算虎?”张有梁依旧忿忿。 躲在殿外的吴范听到这句,气得是咬牙切齿,他一撸起袖子,就准备往殿内冲,被突然赶来的何信强行按住了,见何信直摇头,他才作罢。 薛摩笑了,他咧着嘴回他:“所以,张长老也承认了,这终究只是你们丐帮内部的事,不是吗?” “你们祸起萧墙,我等怎么来说,那也只能算是墙外之人,隔壁大哥和二哥打架,我作为邻居,劝和已经是尽了情分,既然劝和不了,你们非要我帮着大哥杀二哥,或者帮着二哥杀大哥,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些……” 殿内一片寂寂。 魅和赫虎互望了一眼,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震惊,迷惑却又杂糅着恍然大悟被说服了的神情。 整件事情,薛摩似乎不占理,可这话说出来,那是怎么听怎么在理!以至于吴范倚着墙都连连点头,完全忘记了自己性命不保,薛摩都不救他一把的那回事情…… “你在强词夺理!”张有梁大喝一声:“如果只是吴范那也就罢了,他一个人能成多大的气候,可是暗中有高人相助,且以那般势力来看,多半和你们景教脱不了干系!” “张有梁!”薛摩一拍扶手站了起来:“你说话当心一点,张口就景教,证据呢?” 张有梁哑声。 第370章 袖手旁观(二) 薛摩两步走下堂来,他双眸微眯,凝视着眼前的人:“没有证据就别说空口白牙的话,你脚下三分地,可是射月坛!” 见张有梁无话可说,薛摩负手,面色冷冽:“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来人,送客!” 王之璧上前,做了个手势:“张长老,请——” “薛摩!你……”张有梁本不罢休,刚要凑上前便被银宝给拦住了:“张长老别说了!” “薛摩,我算是看出来了,玩得好一手狡兔死,走狗烹啊!你最好永远身居高位,最好永远别有跌下来的那一天!”张有梁斜睨着薛摩,冷飕飕地丢下这句话后,一甩袍袖便疾步出了殿门。 吴范从墙角拐了出来,慢慢走到殿门口,他看到张有梁被气得脸拉得像马脸似得,别提有多乐呵了,那股子得意劲从他每个毛孔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最后实在按捺不住,朝着张有梁的背影便狠狠啐了一口口水。 “在我大殿门口,你吐什么口水?!”倏尔,薛摩忿然出声,把吴范吓得抖了一激灵。 世间事,每每得意忘形常伴着乐极生悲。 “不是……我老烦这厮了!”吴范眼角一垂,大诉苦水:“他老看我不顺眼,处处挤兑我,在林笑面前搬弄是非,薛老弟,你相信我,他没比那莫游方好的了多少!” “擦!”薛摩回身从侍从手里扯了块毛巾,丢在了地上。 “嘿……”吴范觍着脸尴尬一笑,他也不是不能擦,只有薛摩在还好说,只是这里何信、王之璧、魅、赫虎还有这若干的景教弟子、护卫、侍从…… “薛老弟别这样嘛,我好歹也是一舵之主啊……你养了这么多侍从……你就……你就让……”吴范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气也越来越弱,最后直接噤了声。 因为薛摩的脸色着实可怕,接着只听得他下了最后通牒:“再墨迹,我就让你舔干净!” “擦!”吴范一挺胸脯,豁出去了:“擦!当然得擦!怎么能随地吐口水呢,对吧?!得擦……得擦……” 然后众人看着吴范拿着毛巾,吭哧吭哧地蹲在那,边擦边絮叨,然后侍从还打了水来,让他擦得干净些…… 吴范正在叫苦不迭,突然一双素锦云靴映入眼帘,他抬头一看,屈侯琰、张旦、紫苏已然站在了面前。 紫苏俏生生地笑道:“呵呵……吴舵主这是在干嘛,大老远地……来射月坛……擦地?!” “别胡说八道,我是跟着张有梁那厮来的,我怕他阴我,他来射月坛,我哪能坐得住?!” 紫苏眉梢一挑:“吴舵主如今能耐了啊,竟也能逼到龙头舵上去,非你一人之力吧?” “怎么说话呢,也忒看不起人了!我混迹丐帮,好歹也快三十个年头了,真是……”吴范一撇头,不愿搭理紫苏了。 “二城主!你怎么了?!”魅一声惊叫,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只见薛摩扶着额,眸半闭,身子半依着魅,连唇色都有些苍白。 屈侯琰窜上前,紧张道:“怎么了?” 薛摩勉强站直,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刚才突然一阵眩晕。” “紫苏!快来看看!”屈侯琰一发话,紫苏急忙上前给薛摩搭脉,大家都鸦雀无声,吴范讷讷躲在人后,也不敢再吵嚷了。 “怎么会眩晕呢,要是冬天,那还好说,可现在夏天于你怎么也是有益的啊……” 屈侯琰在薛摩耳边絮絮,吵得他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白了他一眼:“你安静点……” 屈侯琰也噤了声,只是紧张地盯着紫苏。 紫苏面色凝重:“唉,二城主,这些日子以来,你是不是偷懒得厉害?” “也没有……”薛摩开口狡辩,只是声音软软糯糯的,怎么听都觉着心虚。 “怎么说?”屈侯琰听出点苗头,心上不悦,两道俊眉都快绞在一起了,他目光紧紧逼视着紫苏。 “劳心劳力多年,二城主身体内耗得实在厉害,内力没能压制住火蛊……”短短几字,在屈侯琰冰锥一样的目光下,紫苏禀报得分外艰难,她舔了舔嘴唇:“有反噬之兆……” “有反噬之兆?”薛摩和屈侯琰几近异口同声,紫苏低垂着头,只是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赶紧用药!”屈侯琰厉声道。 紫苏摇了摇头:“当下之际,用药实乃治标不治本,如今,只能希望二城主不要再忧心江湖之事,尽早闭关,修炼内功,以御火蛊,才是当务之急。” 屈侯琰连连点头:“就照你说的办,从今天起,小瑾手上的事务全部交由鬼骨和柳无言来处理。” 张旦闻言嘴角紧抿,似有不悦,但瞥见薛摩憔悴异常,又心头大快。 “可是我……”薛摩才出声,便被屈侯琰打断了:“可是什么可是!身体要紧!” 薛摩无奈叹息:“那就……听你们的吧。” 薛摩这次闭关,来的匆促,他再三与屈侯琰周旋,屈侯琰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许他再操心江湖事务,说要闭关那就是要闭关,容不得商榷。 闭关当晚他还是又再见了吴范,吴范见他精神不济,也是颇为挂怀,遂道:“等我回江淮了,我让人给你送药来,你别小看我叫花子,我有奇药的!” 薛摩笑着点头:“没小看你,你收集情报一绝,自然会有奇药的,等拿来了,我算银子给你。” “噫——还说没小看我,给薛老弟药,我不收钱,不收钱。”吴范边说边阔气地摆摆手。 薛摩笑笑:“之前有人刺杀你,我还让你自求多福呢,你就一点不怨恨我?” “嘿嘿,有怨过一阵……”吴范挠挠头,慷慨道:“诶——不过后来也想明白了,再加上今天你在殿上和张有梁说的那番话,你我立场不同,要看的东西自然比我多,你没帮我,那不也没帮他们嘛,扯平了那就还是兄弟,还是兄弟……哈哈哈……” 吴范身上不拘一格的洒脱豪情感染到了薛摩,他也跟着笑得畅快,吴范正惬意,突然听得薛摩一句:“吴舵主,你和我说句实话,谁在帮你?” 第371章 袖手旁观(三) 气氛突然急转直下,吴范的笑声戛然一僵,本来还其乐融融的嘛,怎么一下子尴尬了呢,这薛摩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要闭关了,那就安心闭关嘛…… 吴范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呢,他自然不敢这么说,他打哈哈:“你们一个个的,都看低我,我之前是没想好好和林笑斗,这次不一样,狗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吴范一挺胸脯,一脸正义凛然道:“我就带着我江淮六舵的兄弟,和他们斗!” “真没有外人帮你?” “没有!” …… “诶……诶!诶诶诶!薛老弟,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薛摩眉眼含笑地望着吴范,看得他如坐针毡,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来扭去。 “吴舵主……”薛摩轻声启口:“有些人,是心踏上了歧路,已经回不了头了,这世上谁没做过错事,但是,事可以做错,却不能做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范吞了吞口水,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其实吧,薛摩的话他也就是一知半解,哪里明白?只不过,多说多错,想着薛摩灵慧过人,心思深沉,那自然还是闭嘴的好。 薛摩乍然闭关,李蔻青都没能见上一面,就见不着人了,她急得坐立难安,问了紫苏说是性命无碍,才稍微宽了点心。 李蔻青知道,他体内的火蛊,需要有强悍的内力来压制,其实她很早就发现,薛摩在快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有练功,但是最近突然又练了起来,她本来还觉得欣慰,却没想到积日累岁,旦夕之危! 河东驿站里,吴范牵了马,正要往江淮去,林间小道上,远远就看到了前面站了六七个黑衣人,皆高坐于马上,身着墨衫,脚踏乌靴,头戴黑纱斗笠,倒是他熟识的装扮,只是这么远远看着,还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吴范驱马上前,看着为首的人道:“张护法,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等你,难不成就在射月坛谈?”张旦话语间,黑纱微微动了动,吴范看不到他的脸,却大抵也能想到斗笠下那副阴冷表情。 见吴范不说话了,张旦继续道:“薛摩这回是真闭关了,天赐良机,吴舵主还是要尽快攻下山南分舵,我的人已经在长安待命,等和吴舵主的人一汇合,我们便可直取龙头舵!” “好!”闻言,吴范胸有成竹,回应得干脆,忽地,他眸光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遂道:“到时候龙头舵上,我不想赶尽杀绝,只要他们肯认我做丐帮帮主,我就不动一人!” “林笑也不杀?” “不杀。” “呵——”张旦冷笑了一声:“吴舵主,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尽,古来皆是此理,不可不鉴之。” 闻言,吴范纠结了,整个五官皱在一起,看得张旦直摇头,他道:“不过,这些也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等你占得住龙头舵时,咱们再议不迟。” “行吧。” 作别了张旦等人,吴范还是启程回了江淮,他倒也守信,还真让人送了有助于内力修为的药来,送到紫苏手里,紫苏一看,皆非凡品,在薛摩面前,毫不吝啬地夸了吴范一番。 吴范一送药,薛摩闭关的事情,便在江淮传开了,传到池笑鱼耳朵里时,她正在和白爱临,杨朝曦等人商量着丐帮的事情,顾子赫见她神思恍惚,便说要不然他上一趟射月坛,看看薛摩近况。 才起了个头,便被池笑鱼阻止了,池笑鱼道:“景教纳天下名药,用不着我们替他操心。” 池笑鱼回眸望着白爱临:“刚才我们说到哪里来着?” 白爱临道:“我的人打听到,张有梁此次去射月坛并不顺利,说回来的路上一直在骂薛摩,说他忘恩负义,兔死狗烹。” “薛摩不帮丐帮?” “说是薛摩折中,由着他们斗,谁能耐,那就谁当丐帮帮主。” 池笑鱼微一沉吟,道:“之前你劝说丐帮一直未有进展,这次倒是个机会,吴范这么来势汹汹,景教又作壁上观,他若还不和我们合作,难不成还真要拱手让出丐帮帮主之位不成?” 白爱临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是时候,你和我一起上一趟龙头舵了。” “事不宜迟,今日便出发吧。” 这日池笑鱼和白爱临带了极少随从,便直奔长安。 张有梁和银宝风尘仆仆地回到龙头舵,事情还没向林笑禀报清楚,张有梁便是列举了数条,条条数落薛摩的不是。 林笑疑惑道:“可我听闻薛摩确实是抱恙在身,我听说这都闭关了啊!” 一提这个,张有梁更是怒不可遏,他大骂:“那薛摩就是一玩弄手段的心机骗子!” “他不愿插手丐帮纷争,却又不想落得江湖话柄,是以才谎称抱疾闭关,他哪里身体有恙,你问问银宝,我们去的时候,他整个人活蹦乱跳好的很!” 活蹦乱跳???张有梁的形容词让银宝有些恍神,意识到林笑看着他,他才上前道:“帮主,我们去的时候,薛摩尚还在处理事务,确实不像带病的样子,人也很精神,而且……” 银宝叹了口气:“他也确实言明了,这是丐帮内部之争,他不便插手。” 林笑蹙眉:“你们有说过有人暗中相帮吴范么?” “说了。”银宝望了张有梁一眼:“只是,无凭无据,全是猜测的话……” “唉呀,别说那么多了!”张有梁暴躁地打断了银宝:“他就是不想帮我们,甚至他暗中帮了吴范,也不无可能!” 林笑在堂内焦急地来回踱步,他喃喃道:“我觉得薛摩不是这样的人,他会不会有什么难处?” “难处?!”张有梁气急反笑:“笑儿,如此紧要关头,他都称病闭关了,你替他想什么借口?!依我看……” 张有梁刚要说什么,便有人来报:“帮主,张长老,白爱临又来了,还有,这次池笑鱼也来了……” 第372章 萃山对弈(一) 语毕,林笑非但没露喜色,反而愈发愁容满面:“请他们进来吧。” “林帮主别来无恙。”白爱临进来后,先行打了招呼。 “自是无恙。”林笑颔首,转而看到池笑鱼,遂道:“池庄主初来我龙头舵,荣幸之至,要不我带你们去后山看看,那里风景甚佳。” 池笑鱼点头:“林小帮主盛情,我等却之不恭。” 池笑鱼初来萃山,常闻萃山聚天地灵气,钟灵毓秀,眼前之景,倒也当得此赞,奈何当下情急,倒也没人能赏得进眼了。 白爱临先开了口:“如今情势,白某也不拐弯抹角了,相信林小帮主也看得清楚,前面几次相谈,你都犹豫不决,我等势力是比不得景教,可是如若贵派能和我们联手,未必就撬不得这江湖三分!” 林笑不语,只是兀自长吁了口气,觉得头疼得厉害。 池笑鱼见状不解:“林小帮主,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林笑恳切道:“二位情义,林某铭记在心,如若你们只是帮我渡此难关,林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你们想把屈侯琰拉下盟主之位……” “恕我直言,成功了,那自是挣得一个分庭抗礼的好局面,可是如若败了,以屈侯琰为人……” “林笑!”白爱临厉然喝断:“雁回宫的例子还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死了那么多人,险些灭全门,都不能起一点点警示吗?!” 林笑哑然。 “林帮主,你的顾虑我能理解,丐帮动荡之际,你想维稳,也没有错,可是如若江湖掌权之人是逍遥剑之类,那你尚能求存,可是屈侯琰、张旦之流,你应该明白,从他踏进中原第一步起,他就不是来当大豪侠的。” 池笑鱼顿了顿,继续道:“你不要以为是雁回宫和张旦有私仇才遭此厄运,本质上,还是屈侯琰想要扩张景教势力,雁回宫和薛摩千丝万缕,雁回宫遭难,薛摩还能站出来,勉强力保,可如若有一天轮到丐帮呢,林小帮主和薛摩的交情,比之白容想,又如何呢?” 池笑鱼每一句话,都直戳林笑脊梁,戳得他脸都绿了。 “想来一时半会,林小帮主也拿不定主意,我等出现在这里也多有风险,既如此,那我们便不多做逗留,先行告辞了。” 白爱临还要再说些什么,池笑鱼摇头示意,他便也作罢,两人正准备离开时,池笑鱼回首道:“当年景教惨遭屠戮时,老帮主的做法,不可不谓给沈天行递了一把刀,屈侯琰是真的过往不咎,还是没腾出手来一个一个收拾,林小帮主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两人走后,林笑愈发头疼了,山中微风徐徐,竹荫清凉,都不能缓解,他总觉得整件事情透着股子怪异,可是,他又洞悉不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可惜林笑还没犹豫多久,便有急报传来,山南三舵全数投降,倒戈吴范,吴范的人势如破竹,调头直逼萃山。 这个事态的进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淮分舵向来以收集情报见长,论武力,勉强可自保,这两年是壮大了些,但远远没到可以脚踢河洛,拳打山南的地步…… 甚至,直接威胁总舵,不知道丐帮老帮主泉下有知,还能不能得睡一个安稳觉了? 雁回宫内,江淮各家皆在此,白爱临道:“各位觉不觉得吴范此事十分诡异?” 萧行之道:“我收到过灵山派的来信,信中说,丐帮河洛分舵奋力抵抗犹不能及,最后只能缴械投降。” 杨朝曦点了点头:“河洛分舵乃丐帮武力集中所在,山南那边听说河洛不敌,装模装样抵抗了一二,后面直接就开门迎降了!” “林笑怎么说,都这样了,他还没决定吗?”萧行之疑惑道。 白爱临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池笑鱼:“池庄主,依你看,如今我们……” “若是林笑同意,那我们立马奔赴萃山,随后直接宣布,我等要重新商立武林盟主之事,这样倒也还算得顺理成章,可是林笑没有回音,我等若是乍然齐聚龙头舵,且不说这确是丐帮内斗,哪怕不是,武林盟主都没发话,更是轮不到我们出头……如此行事,势必要落人把柄的!” 众人正在为难,突然雁回宫弟子携着一人冲了进来,池笑鱼定睛一望,惊喜道:“银宝?” 银宝应是数日昼夜赶路,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本来就黑,这下成了黝黑,嘴唇上纹路清晰可见,还泛了一层白色皮屑,实非风尘仆仆四个字可以囊括一二的。 “银宝见过……见过池庄主……白宫主……见过各位掌门……” 白爱临见他喘得连句正常话都说不利索了,连忙端了杯清凉梅子汤给他:“别急,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 银宝接过碗却顾不得喉咙里火烧火燎,急忙道:“我们帮主派我来向各位求援,龙头舵已经危在旦夕了!” 白爱临和池笑鱼互看一眼,皆明其意,看来萃山的情况要比他们听到的严重得多! 银宝趁着这个间隙,抬起碗来,将梅子汤喝了个精光,他边喘边抬起手袖将唇边水渍拭净,一开口终于不是那么干涩:“我们和吴范的人在萃山外围交手了,可是……” “你们不敌?”萧行之惊讶道。 “不仅仅是不敌……”银宝面露尴尬,但还是将情况据实以报:“我们本想在萃山之外便将他们击退,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是……唉……现在的情况是我们退回了萃山,要不是仗着萃山外围峰峦叠嶂,流水湍急,我怕是……也来不到这里。” 萧行之一脸疑惑:“吴范现在有这么厉害了?” “倒也不是他厉害,且不说那些见风使舵依附了他的丐帮弟子,他有人数优势,此外,他手下有近百号人,武功了得,单拎一个出来,都十分的难缠!” 池笑鱼蹙眉:“那些人你认识吗?” 银宝挠了挠头:“倒也不认识,丐帮那么多人,我也不可能都认识……” fpzw 第373章 萃山对弈(二) 池笑鱼一愣,连忙追问:“他们行事可有异常之举?” 银宝回想了一瞬,道:“他们破鞋烂衫脏兮兮的,也听调遣,看上去并无异常。” “可是,在丐帮内武功卓绝,你却不认识,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池笑鱼一语道破,众人皆明白了过来,有人给吴范撑腰,至于这背后的目的嘛…… 银宝急道:“依靠萃山天险,本抵抗不了多久,还请各位速速调集人手,齐赴龙头舵,若丐帮得以幸存,愿助各家脱景教之掣肘,带头主张重开武林大会,换江湖,定新主!” 池笑鱼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回望白爱临,只见他目光粲粲,本是文秀淡然的人,此时,那叫一个灵动非凡! 洞庭八轩,雁回宫,聚义山庄和江淮各派本就是早早处于待命状态,当天便是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往萃山。 长安永乐赌坊内,人声嘈嘈,一个麻衣麻鞋,穿着朴素的人穿过赌厅,进到后院厢房,“咚咚咚咚”敲了四下门。 未几,门开了个缝隙,里头的看了来人一眼,才将门打开了些,让他进来。 “何总领,张护法呢?” 何信朝着内厅仰了仰下巴,示意他进去。 “小的见过张护法。”来人看到张旦闭目端坐在小榻上练功,恭敬地拱手行礼。 “说。” 来人道:“丐帮向江淮求援了,江淮诸家还有洞庭八轩皆往萃山而来。” 张旦眼都没睁:“吴范和王之璧那边怎么样了?” “龙头舵乃众星捧月之势,吴范他们已经占据了北峰和东西两峰,原来这三峰的人不敌,由吊桥向中撤到了龙头峰,吴范趁机断了吊桥,现在堵在龙头峰正南向唯一的出口角峰上。” “然后呢,攻不下来?”张旦平复了气息,睁开了眼。 “双方都在试探,吴舵主也不敢强攻,角峰和龙头峰也是吊桥相连,若是他硬攻,林笑发现不敌的情况下,那么他必会断吊桥,以求自保。” 张旦冷笑:“画地为牢,那也是个牢,能拖得了几时?” “张护法有所不知,要从萃江上龙头峰,那是十分困难的,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但那也是极耗时间的,夜长梦多,时间一拖长,那这变数可就大了去了,所以,吴舵主还是希望能通过角峰直接攻下龙头舵,是以,这局面一时间便僵持住了。” “那他派你来?” “吴舵主如今已经想到破解之法了,只是现在江淮的人齐赴萃山,吴舵主分身乏术,希望你能在半途中拦截他们。” “还想进萃山?!”张旦下了榻,在堂内来回踱步道:“呵,我让你们连萃山外围都进不去!” “何信,安排人,将他们挡在南萃渡口,不需要闹出多大动静,耽搁他们行程就行,待吴范和王之璧得手后,就迅速撤离。” 何信还是一副淡定表情:“属下得令。” 张旦继而看着来人道:“你让吴范给我搞快点,都帮到这个份上了,他要是再拿不下龙头舵,以后就不要再在中原武林混了,丢人得很。” “是是是,张护法说得是!”来人连连点头打包票:“我们吴舵主此番一定拿下龙头舵!” 江淮诸派,奔袭而至,到后面几乎是人不食粮,马不枥秣,就怕耽搁一会,便是风云已变。 在距离南萃渡口还有三十里时,池笑鱼见马匹实在累乏,近处有凉荫,有水源,便下令休整一番,让马匹喝喝水。 池笑鱼和华浓找了个树荫处席地而坐,华浓望着秦英去打水的背影,目光过分温柔了,池笑鱼伸手在华浓眼前晃了晃,一脸坏笑调侃道:“你们这蜜月期究竟还要过多久?” “讨打!”华浓兀自羞红了脸,作势伸手要打池笑鱼,池笑鱼笑着往旁边歪了歪身子。 他俩自从成亲后,那是过分蜜里调油了,狗都嫌,拿这次来说吧,本来秦英已经很不愿涉足江湖纷争了,可是这一次,事关重大,聚义山庄全数出动,华浓要来,秦英担心她的安危,便是二话不说也跟了过来。 这两年池笑鱼看在眼里,饶是明白了什么叫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正思绪神游,护卫过来牵了她的马去河畔边喝水,她就这么怔愣愣地望着,像是第一次见马饮水一般。 池笑鱼的马还是她的葡萄酒,葡萄酒连名马都算不上,在凉州的时候,她在马商那里,见过不少名马,透骨龙和玉狮子都见过几匹,马商常和她说,你再犹豫,就没有啦! 她最开始是想换马的,可是每每看着葡萄酒,她都下不了心换它,于是到最后马商也没能做成她的生意,大概马商在心里埋汰得紧,想着中原的这些大山庄真是扣搜得很。 薛摩在陇右的时候,送过她很多东西,有的珍奇又名贵,有的便宜又俗气,他在选礼物上,真是没什么天分,想到这些池笑鱼望着在河边喝水的葡萄酒笑了起来…… 可是很快她的笑容就消失了,这些或珍奇或俗气的东西,到最后碎的碎了,丢的丢了,只剩下了葡萄酒…… “你在想什么?” 池笑鱼一撇头,白爱临,杨朝曦,萧行之齐排排地站在她面前,池笑鱼摇了摇头,心里埋怨自己,这个时候想这些作甚? 两人站起身来,池笑鱼道:“马上就到南萃渡口了,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一路,过于顺利了些?” 白爱临面色一凛,池笑鱼接着道:“以江淮分舵的情报能力,我们那么多家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往龙头舵而来,他岂会不知?” “以你看前方定有埋伏?”杨朝曦说着往南萃渡口的方向望了一眼。 池笑鱼颔首。 萧行之道:“我等小心提防,若真有埋伏了,那就和他们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杨朝曦蹙了眉:“来一场恶战也就罢了,可是,就怕来人拖延时间,变成缠斗的话,我们脱不了身,那么林笑他们……” fpzw 第374章 萃山对弈(三) 闻言,池笑鱼朝着不远处的树荫下招了招手:“银宝,你过来一下。” “来咧!”银宝从地上一跃而起,胡乱地拍了拍屁股,窜到了池笑鱼面前:“池庄主,怎么说?” “我想问问你,去龙头舵除了这条路,可还有别的路能走?” “有是有……”银宝挠了挠他那乱蓬蓬的可以养鸟的头发,道:“但是,过了南萃渡口,再往里就是萃山地界了,这条路是最快的,最便捷的,若是绕路,那条路十分得难走,我怕就算到了,那也来不及了……” “就算来不及,也得绕路。”打水回来秦英听到他们对话,冷声下了定论:“南萃渡口那个地形,两侧山崖上可以埋伏,绵延数里的水草下可以埋伏,那是绝佳的伏击地形。” 闻言,银宝一脸愕然,随即又眼露悲色。 池笑鱼看出银宝的为难,遂道:“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你们继续走南萃渡口,我和银宝带着聚义山庄的人绕小路而行,如果没有埋伏,那也可解龙头舵燃眉之急,如果有埋伏,我们也不至于全数耗在那里。” 白爱临和杨朝曦互望一眼,大家也都明白,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皆点了点头。 启程后,两路人马分道扬镳,那条小路,果真如银宝所言,并不好走,有些路段窄得很,一边是滑溜溜的峭壁,一边是光秃秃的断崖,池笑鱼正寻思着也不知道白爱临他们过了南萃渡口没有,就听到银宝惊喜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池笑鱼问道。 银宝往前一指,只见前方两处断崖间竟然搭起了吊桥,他惊喜地跑上前去,池笑鱼还来不及阻止,银宝便已经上了吊桥了。 不过,事实证明池笑鱼的顾虑是多余了,桥没断没塌,不止银宝,后来所有人都安全地过了吊桥。 “我竟然不知道这里搭好了吊桥,怎地也没人通知一声,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用绕那许多路,嘿!”银宝眉开眼笑:“这样一看,这条路也不算慢的!” “这不是丐帮搭的桥,这应该是刚搭好没多久的。”池笑鱼开口,面上并无半分喜色。 疾刀附和道:“那桥桩痕迹甚新,用料也十分的简洁,在保证桥不断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多余的布设,也就是说……” 见疾刀望了过来,池笑鱼替他下了定论:“搭桥的人也在赶时间。” “那又是何人搭的这个桥呢?”银宝疑惑地望向池笑鱼。 池笑鱼摇了摇头,短叹道:“只希望这人是友非敌吧!我们速速赶路,我迫不及待想看看前面究竟有什么了!” 说完,众人启行,只有秦英望着那吊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夫君在看什么?”秦英一回头就看到华浓晶亮眼眸,他笑嘻嘻地掐她柔软脸颊,逗她道:“夫君不告诉你!” 华浓娇嗔地瞅了他一眼,大步流星地窜到了池笑鱼身边。 一路上,池笑鱼看着杂乱无章的灌木草丛,渐渐越走越清晰,被踩踏到隐隐能看到路的影子,有些灌木高到人大腿上的地方,甚至有被镰刀挥劈过的痕迹,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给他们开路一般。 到这里,池笑鱼更是肯定了,如若那座吊桥还只是碰巧的话,那这种人迹罕至,杂草都能长三尺高的地方,不是来开路的话,来这里割灌木练刀技吗? 可是,是谁呢,是吴范的人,还是…… 一想到自己想得夸张,池笑鱼连忙甩了甩头,他俩都到这个份上了,她是有多没用,还能以为是他? 路被人开过,甚至来人还不少,他们一行人的脚程那是越发的快了,半天后他们就进了角峰,再走了一阵,很快拐过前方隘口,就能看到角峰和龙头舵相接的吊桥了,银宝惊喜地连蹦带跳:“你们人多,容易弄出声响,我先出去看一眼。” 池笑鱼点点头,看着银宝从隘口摸了出去,花照影回头望了眼来时路,拽了拽池笑鱼道:“有人在帮我们,而且就依那灌木从的破坏程度来说,来人应该还不少,至少不比你带的聚义山庄的人少。” 华浓也附和道:“是友非敌,如果是吴范的人在引蛇入洞的话,这未免也太花力气了,只要没有那索吊桥,都够我们绕山困个几日了!” 池笑鱼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吩咐下去,让大家都稍作歇息,等着银宝的消息,想来等下免不了是场恶战。 银宝绕出隘口,一眼就望见了龙头舵,隔江相望,银宝百感交集,吊桥还在,虽然损坏的有点严重,但至少还在,那就证明林笑抗住了,没有被逼到弃桥自保的地步。 隐隐有人声传来,银宝蹑手蹑脚往崖边走去,怕冒头打草惊蛇,银宝趴了下来,匍匐着往前挪了挪,然后崖下面的境况在银宝眼前铺展开来。 不看还好,这一看银宝差点惊呼出声,弩机?!他竟然看到了弩机?!银宝揉了揉眼睛,放佛是自己看花了一般,然而并没有,一排的弩机架在吊桥前,冷冰冰地整装待发。 江湖人善挽弓,精射箭,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吴范竟然还能运来弩机,这大大出乎了银宝的意料,这确实不像他能做到的事情! 银宝又再往前挪了一挪,只见眼下乌压压一片全是人,竟是把吊桥前的大片空地都给占满了,有星星点点的银光晃花了银宝的眼睛,他反应过来那是箭镝,因为居高临下光线照射的关系,他的眼下,犹如铺开了银海,在耀武扬威闪着光芒。 银宝完全能想象在连弩下那万箭齐发的场面,他知道,吴范也不寄希望这些箭能射杀多少人,只要它们能拖延时间,拖延到有人能安然过了吊桥,这就足够了。 两相对阵,用箭互抗,这再平常不过,吴范这边可以有无限的供给,可是龙头舵的箭用完了,那就真是用完了,再加上吴范现在还动用了弩机,只要他们在弩机的掩护下,能够顺利通过吊桥,那么丐帮总舵将被彻底攻破,霎时,银宝身上一阵冷汗涔涔! fpzw 第375章 萃山对弈(四) 他跳了起来,顺着崖壁,挪回了隘口,池笑鱼见银宝回来了,忙道:“怎么样?” “吴范的人就在这断崖下面。” 池笑鱼见银宝面色苍白,心神恍惚,遂问道:“白爱临他们有过来吗?” 银宝摇了摇头,池笑鱼面色一凛,她知道白爱临他们一定遇到埋伏了,因为从南萃渡口到角峰,只需要他们一半的时间,如今都还没到,那只能证明他们的推测是对的,吴范在南萃渡口设了埋伏。 “只剩我们了……”银宝心里没底,一脸的心虚:“而且,他们有弩机……” “什么东西?”秦英高挑了眉,也是十分诧异。 “弩……弩机”银宝讷讷:“弩机射程远,可以直接射到吊桥对面,那么他们便能趁机过桥……” 众人刚反应过来,就听到“咻咻”的破风之声,声道刚劲,那是弩箭才能发出的声音,银宝惊慌道:“他们开始进攻了!” 池笑鱼当机立断:“所有人听令,冷箭、疾刀和我先去挡一手弩箭,其他人阻止他们上吊桥,花照影你在暗处即可,不要让人打扰你驭笛!” 秦英上前道:“池笑鱼,我和你一起。”池笑鱼望着秦英,想到他轻功造诣卓绝,便是点了点头。 四人先行御风而下,半空中便能看见龙头舵的人被弩箭射得根本不敢上前一步,四人飞身脚踢弩箭,还好弩机只有一排,若是成弩阵,那他们就算武功卓绝也未必扛得住。 “池笑鱼!”吴范一声惊呼,看着他的弩箭被踢得偏了方向,朝桥下,朝山壁就是不朝着龙头舵的方向而去! 他急得连连跺脚:“弩机十发全上!十发全上!” 王之璧一眼就看见了秦英,他刚惊慌,随即想到自己全副武装,还带了面罩,爹妈都未必认得,这才镇定了下来,他看了看眼下这局势,如若这一次攻不下龙头舵,那张旦那边…… 王之璧眸光一寒,低声下令:“所有弓箭手吊桥前列阵,给我朝着半空射!” 霎时间,吊桥上空,细箭如雨来,他们四人应付弩箭倒也还游刃有余,可这多如牛毛的细箭倏忽间便让冷箭和疾刀挂了彩。 池笑鱼蹙了眉,一回过头来,眨眼间隙,箭阵已至身前。 她双臂一展,以气相抵,脚踩弩箭,急速退行,退了一半,池笑鱼便在半空中定住了,她身前的箭阵也定住了…… 这画面过分诡异了,看得吴范目瞪口呆,王之璧自然知道箭在前行,他远远地都能看到那些箭在急速打着旋,想要往前更进一步,只是硬生生地被池笑鱼调动全身的内力给拦住了…… “操!这什么活见鬼的内功啊!”吴范忿忿。 高山密林处,一袭飒沓白衣高坐于骏马之上,俯瞰着眼下发生的境况,骏马有些不安,不停地来回踱步,把主人也给惹得有些焦躁:“流星!你淡定点!” 被训斥了,流星不悦地尥蹶子,薛摩无奈苦笑,转而看向紫苏道:“人太多了,花照影的驭虫术未必能压得住,你去暗中帮一下她。” “属下领命。” 紫苏一走,薛摩望向另一侧道:“魑,你也去吧,让你的人动静闹大一些,就一直走面相角峰东北段的那条路,尘沙扬高一点。” “属下明白。” 薛摩重新回眸,他往崖边又再靠了靠,望见池笑鱼应付这铺天的箭阵,应付得艰难,薛摩啧声:“吴范啊吴范,你可让我怎么说你呢!” 有池笑鱼和秦英挡得一时,龙头舵的人趁机蜂拥而出,在吊桥上和吴范的人拼了个你死我活,吊桥狭窄又晃得厉害,打斗中两方的人像下饺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从吊桥上掉了下去,而下面萃江湍急。 角峰这边也是打了个昏天暗地,聚义山庄的护卫虽说个个武艺高强,但到底是吴范人多,弓箭手被一圈一圈的人包围在最里面,聚义山庄奋力不能进,于是他们射箭不受丝毫影响,那一拨一拨的箭阵黑压压地朝着池笑鱼而去。 正当局势焦灼时,异香乘风缭缭,一阵笛音响起,弓箭手们都有些恍惚,手上也停了动作,得了间隙,池笑鱼和秦英终于可以落地喘口气,彼时,池笑鱼的两手上已然抓了厚厚两把箭镝。 “是花照影!”吴范一声惊吼:“你们在干什么!快把口鼻掩上!” 被吴范遽然一惊,众人大多回过神来,纷纷用物什掩住口鼻,花照影继续吹笛,身侧的蛊鼎雾气缭绕,到底是人数众多,山上风又大,要凭驭虫术影响这么多的人,实属有些妄想。 池笑鱼见弓箭手次第重新挽弓,心上一凉,飞身而起,旋身一转,两手里的箭镝如银蛇出洞,数条直下,那一排被护着给弩机加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是齐齐倒地。 “接着射!”王之璧一声令下,便重新有人上前替换之前倒下的人。 场面急转直下,池笑鱼和秦英互望了一眼,他俩必须得把箭挡了下来,否则,吊桥上这些人都得死,池笑鱼正准备飞身而起,突然一阵银铃声大作,笛声响起…… 花照影愣了一瞬,她回望四周,并没有看到人,不过这些也不重要,她嘴角勾了抹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岭南驭虫术!” 花照影重新抬起了虫笛,两股笛音时而婉转缠绵如私语,时而箭拔弩张不虚发,那些弓箭手个个似被夺了心神,他们眼前的场面是万箭齐发,摧城拔寨,在他们的功劳下,大伙已然占了龙头舵,就在总舵大殿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们功高,就等着论功行赏了…… 吴范和王之璧,或者说是所有人都停下了打斗,怔怔望着那群弓箭手,只见他们个个闭目微笑,神色从容,将弓反抱在怀里,跳起了舞…… 吴范眨了眨眼睛,又再定睛看了一遍。 对!没看错,这帮王八羔子竟然搂着弓跳起了舞!跳得还十分得……投入…… fpzw 第376章 神来之笔(一) 至于那些操作连弩机的,个个围着弩机手舞足蹈,虽然动作比起女人来并不优美,可是他们好像是跳得挺开心的,反正跳出了老子天下第一的那种架势,任旁边人怎么拉扯都醒不过来。 怔住的,偷笑的,大饱眼福的,不管怎样,反正没有在过招的了,这架打不下去了。 池笑鱼望向秦英,任谁都能听出来有两股笛音,也就是说…… “是紫苏吗?”池笑鱼问秦英,秦英没有回答,却是仰起头来巡视着这层层峰峦,随后只道:“是他来了。” 池笑鱼抬首望去,在一片绿油油里,她自然不可能看见什么,但是她知道,秦英说的他,是薛摩。 “紫苏怎么可能在这?”王之璧分外疑惑,按道理薛摩被蛊反噬闭了关,紫苏怎么也得呆在碎叶城待命,怎么可能来这? 想到花照影,王之璧一把揪住吴范:“这中原究竟有几个顶尖的岭南虫师?” 吴范也是烦躁得紧,眼看就临门一脚了,怎么就遇上这么难缠的人,他一把甩开王之璧的手,忿然道:“我他妈怎么知道?!” 吴范的态度让王之璧无名火噌地冒三丈高,刚要撸起袖子和他怼一顿,有人来报:“吴舵主,不好了,你快看!” 顺着他手臂指的方向,只见远处山路上,尘土飞扬,隐隐可见白袍猎猎,如此长的尘沙带,吓得吴范都结巴上了:“这……这……这是什么人啊……难不成白爱临他们过了南萃渡口了?” “你放屁!”王之璧被气得一口老血憋在喉头:“我信哥岂会让他们过南萃渡口?!” 吴范拽了王之璧一把:“那你倒是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啊!” 王之璧一看,也是脸色铁青,这尘土久久不落,这是来了多少人啊?难不成真没堵住?! 龙头舵上人声喧哗,张有梁带着一众丐帮弟子,倾巢而出,讨伐声此起披伏,吓得吴范一个哆嗦。 池笑鱼见势,上前道:“吴舵主,你要被包饺子了!” 吴范岂能不明白,要是等白爱临和江淮的人绕上角峰,前有堵截,后又追兵,那他吴范岂不是今天就要交代在这角峰上了?! 吴范一个激灵,高声道:“撤!撤!撤!所有人迅速撤下角峰!” 此话一出,那叫一个兵荒马乱,卸甲而逃,王之璧还来不及拽住他,他早就飞身上马跑出去老远了,王之璧见大势已去,也只能迅速淹没在人群里,吴范不堪大用也就罢了,他总不能还把自己暴露了出去,要是让江湖人知道吴范背后的帮手是景教,那可是会天下大乱的! 终得解龙头舵危机,林笑上前望着池笑鱼抱拳行礼道:“池庄主此番恩义,林笑至死不敢忘!” 池笑鱼忙搀住林笑:“林帮主严重了。” 众人在等白爱临他们上的角峰来,这个间隙,林笑和几位长老望着这一地狼藉,无奈叹息,这次龙头舵被破坏得着实厉害,林笑眼露失意。 池笑鱼看在眼里,劝慰道:“林小帮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吊桥毁了,再建便是。” 林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又恢复了些许神采,众人翘首以望地等了半晌,只见远处已然见不到尘灰了,论马程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怎地会还不见人影? 林笑见让聚义山庄众人在这里等着,也非待客之道,遂道:“池庄主,要不你们先随我上龙头舵,大伙赶路到这里,也着实疲乏,我会命一队人马在角峰放哨的。” 池笑鱼看了看来路,还是没见到白爱临他们的身影,见好些人都席地而坐了,便道:“那就依林小帮主之言。” 过吊桥时,池笑鱼看了眼身旁的花照影:“刚才和你同使驭虫术的人,是紫苏?” “那么高超的技法自然是她,凭我一个人根本压不住。” “那你见到她了?” “没有见到,不知道躲在什么旮旯地方。” 花照影说完,继续往前走,池笑鱼却顿在了原地,她回身扫了一眼青翠山峦,并无异样。 “笑鱼,怎么了吗?”华浓见池笑鱼回身张望,疑惑道。 池笑鱼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我们走吧。” 龙头舵正殿内,大伙都坐着品完一盏茶了,还是不见白爱临他们,正纳闷,突然银宝冲进来,急吼吼道:“见鬼了!见鬼了!没有人!根本没有人!” 林笑起身:“什么没有人?” “来角峰的那条路上,根本没有人!” 银宝说完,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都以为是白爱临他们,吴范也是这样想,所以才落荒而逃的,难道,竟然不是吗? “你们有绕下角峰去看一眼吗?”张有梁问道。 “去了,虽然没有发现人,可是我们发现了这个!”银宝一脸惊喜地摊开手,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手心握了一小撮细沙。 众人正疑惑,银宝解释道:“我觉得应该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故意在面相角峰的那个路段洒了尘沙,这样,马匹一踏尘灰飞扬,而且那段路上,马匹的脚印有来有回,显然,这只是个障眼法。” “这……”林笑望向池笑鱼:“不知这可是池庄主所为?” 池笑鱼愣住了,竟一时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回他,刚要开口,秦英抢先了道:“是我做的。” 张有梁疑惑了:“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做好事不想留名不行吗?”秦英靠进椅里,双手交叉向后撑在后脑勺上,一脸闲散:“谁能想到你们还这么刨根问底的。” 张有梁脸色难看了起来,他现在对景教是意见颇大,即便整个江湖都知道秦英和薛摩闹僵了,景教都回不去了,但他还是对从景教出来的人,抱了几分敌意的。 林笑眼尖,见情形不妙,忙端了茶杯打圆场:“那这么说来,还是得再谢一遍聚义山庄。” 秦英摆摆手,眼神往旁边一瞟:“谢我们庄主就行。” 池笑鱼若有所思地看了秦英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接了茶,承了情。 第377章 神来之笔(二)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众人皆站起了身翘首以望,只见白爱临,杨朝曦,萧行之等掌门人疾步而入,他们个个衣沾水渍,发线潮湿,神色十分疲倦,看得出来,皆是经历了一番恶斗。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池笑鱼将手帕递给白爱临。 白爱临也没避嫌,接了过来拭了拭衣襟,他直摇头道:“埋伏的人太狡猾了,水性极好,他们也不和我们打,要么就是把你船弄翻,要么就是让你船进水,呼……” “确实累得慌……”萧行之也无奈苦笑:“要不是洞庭的兄弟在,他们水性好,最后硬是水里缠斗把他们给制住了,不然,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林笑闻言,更是惭愧难当,要不是他把希望押在薛摩身上,若早日和江淮诸派合作,通力部署,又何至于弄得如此仓惶,如此狼狈? “林某惭愧!”林笑说着行了个大礼:“各位此番雪中送炭,林笑没齿难忘,以后有用得着丐帮的地方,请各位尽管开口,丐帮万死不辞!” “严重了!严重了!”白爱临连忙搀起林笑,林笑望着银宝道:“你去安排一下,让江淮和洞庭的兄弟先好好梳洗休整一番。” “我这就去。”银宝说着就跑出了大殿。 林笑望了众人一眼,道:“天色近晚,我已经让厨房准备饭食了,此番各位都辛苦了,大家先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一起合计。” 众人颔首。 玉兔东升,长安永乐赌坊内,灯火通明,张旦靠在敞椅里,嘴唇紧抿着,他一袭皓月白衫和他那双如覆黑云的眼,对比鲜明,他直勾勾地盯着吴范,盯得他直想往后退,脚才刚往后撤了半步,就被何信用刀柄顶着脊梁柱给顶回去了。 王之璧坐在桌子旁,焦躁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也不知是酒是茶,吴范斜瞥了一眼,只见他喝完最后一杯,壶里也倒不出来了,喝水都塞牙,气得他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杯子瞬间开花,碎了八瓣。 吴范又吓得一个激灵。 王之璧抬眸,见吴范傻愣愣地望着他,愤然道:“逃起来倒是跑得快,我是喊都喊不住你,哪来的包抄?!啊?我问问你,白爱临他们还被困在南萃渡口,哪来的包抄?!” “那你也看见了啊,那路上起了那么大的灰尘,还看到了穿着白衫的人,那我自然以为是江淮的人过了南萃渡口了啊……”吴范小声辩驳:“那……这个……也不能怪我嘛……” 何信冷冷开口:“我说过会把他们困在南萃渡口,就一定不会放他们过去,我们这边打得那么焦灼,你知道我一回头看到你突然出现在河那边时,我是什么心情吗?” “我……”吴范正哑口无言,张旦启口:“吴舵主,你究竟是来和我们合作的,还是来拉我们下水的?” 吴范满脸堆笑,低声下气道:“合作的!张护法我真是来合作的!要不是聚义山庄的人突然出现,我们的信息又出了点差异,我怎么可能逃跑嘛?” “呵——”张旦冷笑一声:“就算何信没能挡住,就算真的是江淮的人上了角峰,就算死,你也应该死在角峰上,而不是屁滚尿流地活在角峰下。” 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嘛!那肯定是活着重要嘛!这什么屁话!吴范一顿腹诽,脑袋却频频点头,嘴上连连称是。 “我耗费那么大的人力财力,不是来陪你闹着玩的,既然吴舵主也觉得我说的是,那么……”张旦冷笑了一声,继而望向何信,言简意赅道:“把他绑了,送到龙头舵去,就当我们送给丐帮个人情了。” 吴范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身后何信稍有动作,他才像只跳脚蚂蚱一样地蹦了起来,这只蚂蚱没有一丝停顿,破窗而出,圆润地在地上猱了个滚,刚起身欲逃,才恍觉面前一片漆黑。 嗯?天还没黑透啊? 随着视线上移,他终于知道他翻窗滚哪去了,他滚进了一圈黑衣人的包围圈里,他们个个手按剑柄,面无表情。 厅门嘎吱一声开了,张旦款步而出,王之璧和何信随侍一侧,张旦乐了:“吴舵主这是想跑到哪去?” 吴范欲哭无泪,正眼巴巴地望着张旦,便见他一挥手,黑衣护卫便朝着自己袭来,下手劲狠又利落,他被制得一动也不能动。 到这一刻,吴范终于知道后悔两个字该怎么写了,他不是不知道张旦此人唯利是图,纵然他也无路可选,却也是抱了侥幸往火坑里跳的,与虎谋皮,岂能得善了? 见大势已去,吴范最后扑腾了一下:“张旦!你要是敢把我送到龙头舵去,我就告诉天下人,是你和我合谋的!” 张旦微笑的嘴角定住了,眼神渐渐冷漠而阴鸷:“给我一刀宰了,送到龙头舵去!” 操!这他妈什么人啊!吴范心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破口大骂,膝盖却是灰溜溜软绵绵地直磕地上:“张护法啊,我真的知错了,你别这样行不行,你要什么你尽管开口,我有的,我都给你,都补偿你,还不行吗?” “都像这样,那古时候还立什么军令状啊?”张旦一脸的不耐烦:“动手啊,等什么呢你们!” 其中一黑衣护卫长刀出鞘,有光照在刀刃上,光就在地面上反射出了雪花般的影子,吴范咽了咽口水,刚以为今天就要埋骨于此了,一声哨响,吹得轻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角檐上坐了一人,黑袍束发,是魑。 魑飞身而下,来到张旦面前,恭敬行礼:“魑见过张护法。”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张旦眼露疑惑。 “之前不是有人夜里刺杀吴舵主嘛,二城主就给我安排了个差事,让我保护好吴舵主,不要走夜路,让人一刀给宰了。”魑挠了挠头,故作尴尬:“哪不知跟着跟着就跟到这永乐赌坊来了……” 吴范一听,大喜过望,连爬带滚地趁着压制他的人都愣住了,急躲到魑身后去。 fpzw 第378章 神来之笔(三) 何信和王之璧互望了一眼,倒是心有灵犀地意识到,他们这是……暴露了的意思? 魑故作疑惑道:“吴舵主你是怎么惹到张护法了,竟惹得他要杀了你?” “我……”吴范从魑的身后探出个头,正准备大吐苦水,正巧对上了张旦的目光,他霎时就蔫了:“我……我……我来永乐赌坊赌钱,欠了钱……没给……” 魑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二城主说你帮他良多,没你,他大概还在塞北过着牧马放羊的苦哈哈日子,所以让我一定要保护好你,既然只是欠了钱,二城主帮你还了便是。” 吴范讪讪笑着,心头直道这薛摩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但他现在也没工夫去细想这些,紧紧抓着魑,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张旦问道:“二城主人好些了吗,现在是……还在闭关?” “算日子……应是刚刚出关。龙头舵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惊动了江湖各家,盟主已然携人奔赴龙头舵了。” 张旦点了点头:“既然我们二城主给,那吴舵主的债我也就不追究了。” 王之璧闻言,一把抓住张旦的手臂,张旦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了,最后他剐了吴范一眼,随即赶人了:“那魑总领,慢走不送。” 魑垂首:“多谢张护法承情,我等先行告辞了。” 就这样,三人看着魑带着吴范从后院门就出了永乐赌坊,走了。 王之璧一脸的不可思议:“就这么让吴范走了?” 张旦还来不及回他,突然跑进院来一黑衣护卫,他紧张道:“禀护法,刚才魑总领带着人将赌坊全给包围了,我们……” 张旦摆了摆手:“下去吧,不怪你们,总不能还让你们和薛摩的人动手。” 那黑衣护卫退下后,张旦望着王之璧道:“看到没,人家有备而来的,你不放人,你打算如何?” 何信上前疑惑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自问行事已然够隐秘的了,除了最后进攻龙头舵的时候,让王之璧正面碰上了丐帮的人,但那也是乔装打扮过的,为什么,他会知道吴范在永乐赌坊? “呼——”张旦长吁了口气,一脸恍然大悟地摇着头:“我们上了薛摩的道了!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让我们联合吴范去吞并丐帮的,他是故意的……” 王之璧瞪着眼睛,乍然想到龙头舵上,花照影本是压不住弓箭手的,可是突然又出现了个驭虫师,两人合力才镇住了那个场面,难道那人真是紫苏??? “我的个天呐!他究竟是要干嘛?” “呵呵呵呵……”张旦笑了起来,雁回宫、聚义山庄、龙头舵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串联起来,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张旦脑海里。 “哈哈哈哈……”张旦继续抚掌大笑:“薛摩啊薛摩,我都有些忍不住要为你鼓掌了,亏你想的出来,这种计策……” 何信和王之璧互望一眼,其实他们也终于明白过来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问道:“旦哥,你的意思是……” 张旦眸色一黯:“他要让池笑鱼取屈侯琰而代之,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江湖,易新主!” …… 满院静悄悄的,唯有风刮过的声音。 “我操!”王之璧目眦尽裂,怒不可遏:“我要告诉盟主,他的弟弟都做了什么好事!” “你有证据吗?”两相一对比,张旦的声音平静得如结薄冰的湖面。 “龙头舵上,有两个驭虫师,一个是花照影,另一个不是紫苏还能是谁?!” 张旦摇了摇头:“在中原行走的驭虫师是少,但远远不止花照影和紫苏,你怎么证明另外一个,就是紫苏,你看见人了?” “没有。” “没有,你就敢一口咬定那是紫苏,青竹苑那么多驭虫师,花照影是驭虫师,那么聚义山庄如何就没有第二个驭虫师,闹到屈侯琰面前,你不是挑拨离间,你是什么?” 王之璧无言。 张旦继续道:“丐帮出事前,薛摩就已经闭关了,他遭火蛊反噬,薛摩和紫苏串通一气,他们有不在场的证据,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龙头舵?” 王之璧愕然。 张旦接着道:“最后,你去告状,那你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屈侯琰,我们不得他命令,就擅自吞并丐帮,捅到屈侯琰面前,你是想找死吗?” 王之璧彻底目瞪口呆:“那……那吴范现在被薛摩救走了,那要是他告诉盟主,我们做了些什么,那岂不是……” “吴范不会说的,薛摩不会让他说的,否则,薛摩想换新主的意图,在屈侯琰面前,就掩不住了……” 何信短吁了一声,道:“那我们现在……” 张旦捱了捱眉心,容色疲倦:“好好休整一番,再做定夺吧……” 长安客栈被整座包了下来,吴范跟着魑来到客栈时,都还有些恍惚,魑领着他在雅间里入了座。 魑将茶杯往吴范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茶,只见吴范魂不守舍地直往大堂里瞄,似是没有听到他说话,喊他第二声时,才一惊一乍地回过神来。 魑见状,笑道:“吴舵主不用太紧张,这座客栈里都是自己人,再者我奉二城主之命要保护好你,自然会尽我全力。” 吴范怏怏道:“我当下可是两头都得罪了,林笑指不定现在正到处找我呢,还有张旦那里……” 魑继续宽慰他道:“龙头舵受损严重,急需修复,林笑自顾尚且不暇,自然分不开神来根究你,至于张旦,他已然把你交给我了,自然也明白其中关联,不过……” 魑顿了顿,吴范一下紧张地身子直往前倾,魑望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里憋笑,严肃道:“但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吴舵主心里应该有数的吧?” 吴范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除了去过张旦的赌坊赌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是我自己要找林笑报仇,和景教没有任何牵扯,你再好好和张护法说说。” “吴舵主机灵,一点就通,楼上开了厢房,吴舵主吃好喝好后,可以先去休息。”魑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吴范急忙拦住他道:“我薛老弟什么时候能来啊?” “快了,吴舵主耐心点。”魑说着拍了拍了吴范的肩,吴范点了点头,目光涣散,只道:“好嘛,好嘛。” 第379章 神来之笔(四) 魑出了长安客栈,眼前还老浮现刚才吴范那副可怜模样,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是被二城主卖了,还帮他数钱呢,要是吴范明白过来,他帮了二城主多大的忙,会不会急得上射月坛讨金山银山啊? 魑走在长安熙攘的街上,思绪却是飞到了所有事情最开始的时候,那时候丐帮河洛分舵被吴范彻底占领了,他得到第一手消息后,暗中快马加鞭从江淮赶回了射月坛。 薛摩支开了所有的侍从,秘密见了他,他开口第一句便是:“二城主,林笑他还是没有答应。” 当时薛摩正在练功,盘腿端坐,闻言头疼得直捱眉心:“林笑是……唉……有时候一根筋也不见得是个好啊! 魑倒是蛮能理解林笑的,毕竟之前薛摩和他联手做了那么多事,他自然觉得薛摩和他是一路子的人,他哪知道薛摩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乍然让他叛了薛摩,去和白爱临、池笑鱼同谋…… 他当时把这些话说给薛摩听,最后就得出个结论:正常人怕是都不会选这条路! 后来,薛摩把事情做得就更绝了,他算是把林笑往绝路上逼了,帖子回的决绝就不说了,后面直接就闭关了,他的闭关和吴范兵至角峰的情势,终是让林笑彻底和江淮诸家结盟了。 随后,南萃渡口设伏,薛摩是一早就料到的了,于是他让魑领了江淮的心腹,赶修了那索吊桥,又新开了路,这其中的艰辛大概够事成后,和薛摩大吐三天苦水的了,魑想到了这些,笑着摇了摇头。 三日后,丐帮广发江湖告令,逐吴范出丐帮,并放出豪言壮语誓要收回江淮分舵。 有告密者为了赏金,将吴范暂居长安客栈的消息传给了丐帮,当天,张有梁便带着丐帮弟子来长安客栈要人,魑奉命护吴范安全,自然不会把人交出去。 张有梁本就对薛摩助纣为虐,见死不救的行径颇有微词,如今,又遇魑阻拦,抓不了吴范,这更是火上浇油,张有梁在长安客栈大发雷霆,连不共戴天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然后,震惊全江湖的事情就这么在这一波波的推波助澜下孕育而生了。 以雁回宫为首,丐帮,聚义山庄,洞庭八轩,平沙寨等一众江湖派系纷纷下了江湖告令,天下皆惊。 薛摩和屈侯琰并没有同行,当初池沧海闭关,池五爷和沈天行耍的那一套,薛摩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他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照葫芦画瓢,活学活用,善口技者,并不难觅,屈侯琰以为他在闭关,实际上他早已金蝉脱壳远赴长安了。 随后龙头舵的事情越闹越大,屈侯琰不得不前往长安,密室里的假薛摩,借闭关之际,以不能提前出关为由,彻底错开了和屈侯琰碰面的机会,只说自己晚个两日便到。 屈侯琰收到这些门派消息的时候,他车马都已经快到龙头舵了,他拿着告令瞥了一眼,二话不说就吩咐人掉转了方向,他倒也颇有兴致,他要看看,这帮乌合之众能在江淮闹出个什么样来! 而薛摩早已轻装简从,抄了小路,从长安直奔江淮。 各大驿站,江湖告令已然张满,上书:景教自执掌盟主印以来,江湖纷争连连,不能安武林以摄天下,我派不再以景教马首是瞻,现邀江湖各派齐聚江淮逐鹿台,重开武林大会,择新主,定江湖! 薛摩皓衣白马立于驿站告示牌旁,他逐字逐句将上书内容在心里默念了出来,如今的局面虽是他所希冀的,可到这刻,前路迷蒙,也终是难免惶惶。 “二城主,前面就进江淮了。”紫苏望了薛摩一眼:“你脸色并不是很好,你在担心什么?” 薛摩驱马慢慢走着,他眉心微拢,短吁了口气:“就是……心里不安……” “可一切都按照你计划的走,我们并没有出任何差错,不是吗?” “也许就是看似一切按部就班,才愈发地忐忑不安。”薛摩眸色一黯:“当年在东灵山下,也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看似全在掌握之下,结果呢,我连秦飒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还有容想她……” 薛摩说着声音微有哽咽,紫苏面露不忍,欷歔道:“薛摩啊,放下吧,如若秦飒泉下有知,她会难过的。” “泉下有知……”薛摩口齿相抵,将这四个字念出来时,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从前他也不能常常见到秦飒,是以有的时候,会生出一种错觉,秦飒只是去远行了,她还在这世间某个角落,安然地活着,可是某些时刻,某个词,便能将那错觉击个稀碎,来让他好好看看什么是自欺欺人。 紫苏怔怔然看着薛摩抬袖拭泪,继而慢慢驱马前行,她内心感慨万千,看着他的背影,喊道:“二城主!” 薛摩回眸,紫苏恳切道:“二城主,如若以后有机会,去过一过那酣畅淋漓,再不会被束缚的日子吧!” 薛摩愣了一瞬,继而笑了,他点了点头,回她:“好。” 薛摩和紫苏来到月满楼时,扬州已然聚集了各路江湖人士,他们想要见薛摩,皆被他以刚出关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直到灵山派来访。 薛摩将沈放引进雅座,刚入座,沈放往桌上一瞥,见这次不饮酒,改换茶了,便问道:“你身体怎么样了,我听说你闭关了,你现在脸色差得很。” 数日不见,本来沈放以为薛摩闭关是什么幌子,可现下看他,确是脸色不是很好,他从前苍白归苍白,看多了倒也觉得健康,现下却是透着一股诡异的闷青色,眼睛也不再是从前那样黑白分明,濯濯发亮,倒是隐隐泛黄。 “我身体无碍,劳沈兄挂心了。”薛摩笑了笑,他只是觉得倦怠得很,不过,这倒也正常,劳心劳力的,换了谁都倦怠,他并没太往心里去。 “这次武林大会,你们真的要办?”沈放谈起了正事。 第380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一) 薛摩无所谓地耸耸肩:“江湖各家都闹得这么沸沸扬扬,武林也不是一言堂,不办还能如何?” 沈放眯起眼来细细打量着眼前人,他倾身道:“薛摩,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事,以你的性子,丐帮内部闹成这样,你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薛摩笑得无力,他摊手道:“沈兄啊,你也看到了,我身子都这样了,我哪还有精力管得了这些,还不是只能他闹任他闹了。” 沈放确实是持了怀疑态度的,只是薛摩如今的脸色着实太差了,沈放便也不去根究了,只道:“我随行带了药师,我让他来给你看看。” 薛摩连连摆手,推说景教医师、药师多得是,不用劳烦了,可沈放执意要看,说这是誉满河洛的名医,一定得来给薛摩看看,于是,到最后薛摩也只能盛情难却。 那药师进来一把脉,瞳孔骤缩,眉峰耸立,沈放见他一脸疑惑,遂问道:“李师傅,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药师摇摇头没说话,又再细细把了一遍,起身道:“薛老板的身体并无大碍……可是这个脉向时强时弱,时急时缓,变数频繁,乃老夫平生仅见,恕老夫才疏学浅,实在看不通透。” 薛摩仰面浅笑:“我身体与常人有异,不是李药师的问题。” 李药师看着薛摩待人温和,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不过,从脉象上看,薛老板常年忧思过甚,郁结于心……恕我直言,人终归凡身**,任你再深厚的内力,亦是扛不住的。” 薛摩闻言垂了眸,沈放见状,谢过李药师后,便让他出去了,沈放见薛摩神色萎靡,心有不忍,轻声道:“你还在想她吗?” 薛摩默然不语。 沈放继续道:“都过了这么久了,放下吧,薛摩,何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那不是你的错。” 薛摩摇着头:“谁说不是我的错都没用,除非,她来告诉我,亲口告诉我,说不是我的错。” 沈放面有无奈,刚要再说什么,有守卫进来道:“启禀二城主,张护法到了,他说,他想见你。” 薛摩扬眉:“人在哪?” “后院。” 沈放见状便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客栈了,有什么我们又再谈。” “好。”薛摩将沈放送至月满楼门口,沈放刚要走,薛摩拉住他道:“这次武林大会,你凭心做决定就好,毋需顾虑我。” 沈放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薛摩话中之意,他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走出一段,沈放回身探看,已然看不到薛摩的人影了,他望向身侧的李药师道:“我问你,薛摩的身体,究竟怎样?” 李药师叹了口气:“唉,刚才我不好说,他的脉象,一急二散,元气虚弱,有脏腑之气将绝之兆!” 沈放大惊,李药师接着道:“按道理,这般脉象本应该到了卧床难起的地步,可是,薛老板他……是以,我也不敢多言。” 李药师见沈放面有骇色,怕他忧虑,便道:“薛老板行动如常,沈掌门也不必太过忧心,兴许是我把岔了,也说不定。” 沈放闻言,才稍稍安定,只道:“只能希望,如你所言了。” 薛摩来到后院,远远看到张旦立于游廊一侧,他定定看着院内那棵古老的桂花树。 薛摩走到他身旁,语气不咸不淡:“从长安回来了?” 张旦侧眸看着身边人,薛摩并未看他,可张旦却打量地仔细:“数日不见,看来二城主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要差很多啊……” “是吗?”薛摩回眸望他,平静得很,倒没有多余情绪。 张旦重新回望院中,院内树荫郁郁葱葱,把这盛夏都挡了七分,他继续道:“二城主抱恙,就应该乖乖闭关,又何苦再硬撑着身子谋划这许多呢,小心积劳成疾呐……” “放心,死不了。”张旦的语气惹得薛摩不悦,话语也跟着阴阳怪气起来。 “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我攻下丐帮,对你没什么坏处吧?” “呵——”薛摩冷笑了一声:“有点权势,就自以为无所不能了,想一口吃下一头大象也不怕被噎死。” “你觉得我做不到?”张旦反问道:“从雁回宫到丐帮,要不是二城主一再出手阻挠,这大象说不定已然是盘中餐了。” 薛摩望了张旦一眼,只觉他满脸都写满了野心二字,他笑了笑:“你说我保护不了所有人,那我也告诉你,一个人吃不下这个江湖,自己吃肉却连口汤都不留给别人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只要你一日是我景教护法,我就会好好看着你的,识趣一点,不要再来做我手下败将。” “薛摩——你不要太猖狂。”张旦面色阴沉,可声音却也依旧淡然,无嗔无怒,甚至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笃定:“我承认这次是我输了,但是,我会赢你的,还会赢次大的。” 薛摩侧眸去望他,他容色镇定,唇角还挂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看得薛摩心惊肉跳。 “难得见你俩一起赏风景。”一道声音响起,张旦和薛摩双双回身去看,是屈侯琰。 屈侯琰笑了,他觉得眼前的画面甚是美好,雕阑回廊,清雅含香,枝叶连天,鸟鸣虫响,让人如坠画中,而画里那两袭白衣,更是各揽半壁风华,叫人赏心悦目。 “看样子,江湖各家闹得沸沸扬扬,是丝毫没有折我们盟主的心情呐?”张旦笑着调侃。 屈侯琰闻言,冷嗤一声:“他们也配?!” 薛摩冷冷看了二人一眼:“你们聊吧,我有些疲累,先上楼休息去了。” 屈侯琰敛了神色,细细打量着薛摩道:“身体不舒服吗,紫苏人呢?” “没事,只是想睡会,不用找紫苏了。”薛摩说完,没有多做停留,便径自上楼去了。 “不就从射月坛过来嘛,他怎么看上去好累的样子……”屈侯琰望着薛摩的背影,有些怔忡,张旦笑笑,一语双关道:“盟主不用太担心令弟,累着了,休息休息便也好了。” 屈侯琰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追问。 fpzw 第381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二) 这天薛摩睡得有些沉了,就比如现在,迷蒙中他知道有人站在他榻前,但是他醒得艰难,醒过来后,他看着李蔻青的脸,脑袋一片空白,好一半天,所有的思绪才回笼过来。 李蔻青本来还一腔嗔怪,他身体有恙,闭关前她没能见着他,好不容易听闻他出关了,却是连面都没见上,就听他已然离开射月坛了。 她的焦虑和担心,在他这种态度下,显得过分多余了,李蔻青是怨了一路的,可是当她看到薛摩刚刚睡醒那惺忪茫然的眼眸时,李蔻青再多的情绪都化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夫君,你身子好些了吗?”李蔻青说着,眼眶渐红。 薛摩愣了一瞬,到这时候他才分神考虑到她,他和紫苏做戏,谎称自己被火蛊反噬,需要闭关,而后他就不管不顾远赴长安了,李蔻青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他见她消瘦了些许,想来…… 薛摩起身下榻,言语温和:“我身体已经康复了,你不用担心。”说着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李蔻青看着他的喝水时滚动的喉结,比起他骑马,练武,耍剑来说,这个幅度实在微不足道,可不知为何,这样的薛摩却让李蔻青觉得更有生气,让她觉得他是在好好活着。 她想告诉他要更勤奋的练功,来抵御体内的蛊虫,也想告诉他以后能不能不要不辞而别,哪怕指派个小厮来告诉她一声也好…… 可是这许许多多的情绪,到出口时,却变成了“那就好”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她没有资格来要求他,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资格。 薛摩回身,李蔻青眼中那缱绻澎湃的情绪,他一览无余,她的担心,她向来不做掩饰,薛摩刚要说些什么,外面敲门声传来。 “进来。” 那些红纱帷幔都被束了起来,一眼可以从堂内望到厅上,一护卫进来道:“二城主,魑总领和吴舵主来了。” 话一闭,薛摩就看到吴范先冲了进来,毫不夸张,他真的是冲到薛摩面前的,他一把抱住薛摩,张口就嚎:“啊……薛老弟啊……你老哥我好惨啊……要不是你派人来保护我,我可就要被张有梁扣在长安了啊……太惨了啊……” 李蔻青嫌弃地斜睨了他一眼,她觉得吴范以前跟着沈天行的时候也算的上正经,可是自从火烧假死过一次后,怎么倒平添了几丝返老还童的味道? 魑跟着进来,笑望了吴范一眼,继而颔首道:“属下见过二城主。” 薛摩点点头,他扒拉吴范,想把他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可吴范体宽,半天扒拉不动,薛摩蹙了眉:“行了行了,这不还活着吗,你离我远点,身上一股子的汗臭味,难闻得很!” “有吗?”吴范闻言终是放了手,他拉起自己领口左闻闻右嗅嗅,疑惑道:“哪有难闻,男人不都这股味道嘛!” 魑笑道:“二城主你理解一下,吴舵主在长安是被吓到了,张有梁带着人来的时候,他都吓到躲在柜子里了。” “啊呸呸呸,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会和外人说的吗?!”吴范急了,横眉毛竖眼睛地瞪着魑。 魑一脸无辜:“我二城主那也不是外人啊……” “你!”吴范哑口,薛摩连忙转了话题:“既如此,那吴舵主还敢大摇大摆地进江淮啊?” “嘁!长安那都是他的人,我是不敢怎样,可江淮,这可是我的地盘!”吴范说着高扬着头,一股子的得意劲儿。 薛摩笑笑,其实他说这话倒也不虚,整个丐帮最有钱的便数他江淮分舵,虽说一众部下,武功是不咋地,可江淮分舵本就是情报起家,买卖消息便能豪赚一笔,难道不比一天打打杀杀卖命的强,于是,江淮分舵的人那是齐心的很,任吴范在丐帮再不受待见,也从未想过要投靠别户,对吴范那叫一个死心塌地。 吴范见大家都默不作声了,愈发来了劲了:“我不仅要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江淮,武林大会的那天,我还要大摇大摆地上逐鹿台!” 薛摩高挑了眉,笑他:“怎么,吴舵主还想当武林盟主啊?” 吴范好笑地搡了薛摩一把:“那你哥还不把我当场给撕喽?!” 吴范敛了笑,一脸正经地往桌上一拍,忿而道:“我倒要好好问问林笑小儿,他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好歹也是同门,好歹我为丐帮鞍前马后多年,他竟然还要派人暗杀我!” 话一出口,众人默然不语,吴范还以为怎么说,他们也会帮腔几句,哪不知……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吴范越想越气:“哦!就准他偷偷摸摸地暗杀,就不准我光明正大地造反啦?怎么看那也是我更磊落一点吧!” 薛摩坐了下来,望向窗外:“是该好好问问,他林笑为什么要暗杀你?” 吴范一听薛摩应允了,愈发上了头,拉着薛摩高谈阔论起龙头舵上那种种惊险场面:“嚯!池笑鱼真是……这次在逐鹿台上,我保证她定能一战惊天下,她竟能以气御箭阵啊!” 被这么一点醒,薛摩恍然想起当时那气势如虹的箭阵,他于高处俯瞰,那箭阵如黑云泼出,池笑鱼孤身相迎,硬生生将箭阵截在了半空,稍有不敌,那后果…… 薛摩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一沉:“谁在帮你?” “什……什么……谁在帮我?”薛摩的话锋突转,搅得吴范口齿都不灵了。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薛摩斜乜着吴范:“装傻就没什么意思了。” 吴范坐直了身子,他望了魑一眼,魑在做眼色,示意他说真话,坦白讲是魑从张旦手上将他救下来的,拿什么欠了赌资的话去搪塞薛摩,吴范都觉得这理由说出来都脸红,骗三岁小孩都嫌磕碜,可吴范想起张旦那阴毒的手段,他就缩了起来,眨巴着为难的小眼睛望着薛摩道:“薛老弟,没有谁……就……就我自己……” 薛摩看着吴范那一副可怜兮兮的窘迫样,想到自己在整件事里的推波助澜,遂也软了声音:“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 第382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三) 吴范两手放在腿间局促地搓了搓,薛摩明显给了他台阶下了,他要是再不下……他吴范自然不是那种不识抬举的人,气短道:“不……不敢说……” 薛摩紧盯着吴范看,吴范刚开始还能迎着他的目光,后来就直接低下头了,薛摩几番欲言又止后,最后也垂了眸,他声音平缓,听上去十分温和:“吴舵主,为了躲一个圈套,走进另一个圈套里,这种事……” 到底是有自己的算计在其中,薛摩难以言说,最后只是一声长吁,摒下那些复杂的情绪,眉一挑,简单道:“与人相谋,不要去看那件事情,要去看那个人。” 吴范一愣,蓦然抬起头看着薛摩,似是若有所思,竟是出了神。 望着吴范一脸无辜的模样,薛摩起身,开始赶人了:“赶紧回去好好洗洗,你熏人得很。” “好嘞好嘞。”吴范说着正要走,薛摩道:“魑继续跟着你,他手下的人武功都不错,保护你绰绰有余了。” 吴范心头大喜,脸上笑嘻嘻嘴上却是故作推辞:“这不太好吧,他可是你的总领。” 薛摩闻言一把拉住走向吴范的魑:“那你就留在月满楼,不用跟着吴舵主了。” 吴范一听,大惊失色,一把拽过魑,急往背后搡,讪讪笑道:“我就客气客气,薛老弟咋还当真了呢!” 薛摩笑着摇了摇头,吴范和魑一走,偌大的房间里就又只剩他和李蔻青了。 两厢对望,薛摩从李蔻青看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几分不同寻常,他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李蔻青莞尔:“夫君,这次武林大会后,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所有事情都会变好的。” 薛摩一听便蹙了眉,虽说当下的情势平分秋色,可到的武林大会那天,究竟鹿死谁手,他尚不敢断言,李蔻青怎么反倒……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薛摩疑惑。 李蔻青摇了摇头,自知多言了,忙一脸狡黠地补救道:“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呀,你我夫妻一场,理应**相待。” 赤……**???难道不应是坦诚吗? 薛摩见李蔻青又嬉皮笑脸地嘴上占他便宜,白眼一翻,吼道:“来人!送客!” 最后,李蔻青被月满楼的护卫毫不留情地请出了薛摩的房间,她觉得她这二夫人当得实在窝囊,可是当李蔻青站在路口,回身遥望那摘星撼月的琼楼玉宇时,她笑得柔情脉脉。 李蔻青回了郡王府,刚进门,赋颜第一句话便是:“郡主,瑶歌姑娘等你多时了。” 李蔻青拐进后院,月初上,后院景色虽是朦朦胧胧,可她还是远远便看到廊桥处坐了个人。 李蔻青绕过湖滩,上了廊桥,只见瑶歌孤身一人坐在栏杆上,两条腿就在栏杆外晃荡,而脚下的湖面上荡着层层冰冷月光,像铺了一湖的锋刃,激得李蔻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来吧,从这里掉下去了,我还得让人来捞你。” “是在桥上,还是在桥下又有什么关系。”瑶歌回头看来人,从李蔻青的角度看去,她穿着斗篷,兜帽把她的脸衬得格外的小,就像还不及豆蔻的小女孩,只是脸上表情冷漠得很,丝毫寻不到少女的生气。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李蔻青不喜,转了话题:“我再确认一遍,那冰火蛊虫卵你确定已经在屈侯琰体内了吗?” “那是自然。”瑶歌望着湖面,长吁了一口气:“最迟不会过武林大会那天,啊——或许都挨不到武林大会了吧。” “嘻嘻!”李蔻青看到眼前人肩膀微微抖动,瑶歌短笑了一声,那笑声诡异非常,听得李蔻青头皮一奓。 “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是时候让他尝尝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了。” 李蔻青曾听人说过,当你所执念之事完结时,人会变得空虚,甚至轻飘,她能理解瑶歌大仇将要得报的满足与快活,可她如今有些癫狂的神态,还是让她十分不适。 瑶歌抬头望天,李蔻青垂眸看了她一眼,也循着她的目光昂首望去,她在望月,歪着头,望得十分仔细。 “你在看什么?”李蔻青问她。 “二夫人,你看,其实这中原的月也并没有比陇右的圆。” 李蔻青愣了一瞬,只见栏杆上坐着的人仰着小脸,月光洒在她脸上,难得让她温润了些。 “你想你家乡了吗?” “我想我姐姐。” 眨眼间,李蔻青看到两行清泪已然挂在她颊边,悄无声息…… 接下来的时间,随着江湖各派的纷至沓来,江淮的空气都跟着莫名紧张起来,这紧张中还带着些许兴奋,丐帮的到来,让池笑鱼龙头舵上扭转乾坤之举,传得愈发玄乎,这么一来,所有人便愈发的期待这一次武林大会的到来。 这天夜里,故人旧事如江上浮灯,流入薛摩梦来,样貌早已模糊的父亲母亲,让他靠着小憩的秦飒,抓了蛐蛐来供他解闷的魍魉,一身绿衫要和他一较高下的白容想,能和他痛饮一宿的萧游之和袁方年,还有那些技艺高超的乐伶舞姬…… 他们交替着出现,直至东方既白,薛摩睁开眼,今天便是武林大会的日子了,他看着帐顶,幽幽道:“能不能如我所愿,池笑鱼,今天就全看你的了。” 连日艳阳高照,可今天却是浓云蔽日,隐隐有梅雨季节将来之势,倒平添了几丝清凉,天上愁云惨淡,可地上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今天的扬州热闹到无以复加,逐鹿台上群雄满座,人头攒动,比上一次试剑大会时,人多了一倍不止,除了关外人士,中原门派尽数到齐。 景教作为执掌了盟主印的门派,自然还是高座正席,还等不及张旦开场,丐帮内部已然互相对峙上了。 张有梁远远瞥见吴范入席,立马离了座,到场中央怒指吴范,愤愤道:“逆贼竟然还有脸到逐鹿台来,今天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fpzw 第383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四) 张有梁是行动派,说完直接拔剑出鞘,跃身而起,向着吴范袭去,反观吴范那头倒是悠哉的很,看样子是接都不打算接一下,众人正疑惑,只见吴范身后的弟子里面,猱身一记黑袍而起,伸手替吴范挡下了那一剑。 张有梁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拨,顺势收了手,待站定后,他一脸疑问地望向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景教还要保他不成?!” 林笑也颇为疑惑地望向了薛摩,薛摩面无表情,高座台上,一脸镇定。 魑道:“吴舵主说你们龙头舵一直有人暗中刺杀他,我奉二城主之命,避免让他无故暴尸街头,影响街容,遂一直在保护他。” “你放你妈的狗屁!”张有梁脸都绿了:“我都敢直接在逐鹿台上公然出手了,你说我们龙头舵暗中派人行刺吴范?!” 张有梁忿然提剑指着吴范,眼色鄙夷:“你看看这厮,就他那身功夫底子,还值得人行刺暗杀?!” “你你你……你别含血喷人你!”吴范气得站了起来,都结巴上了,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他武功不如人呢?! “数月前,我连遭暗杀,是我命好才躲过几劫,来暗杀我的人身上就挂着龙头舵的腰牌,还是丐帮长老的腰牌,是你们欺人太甚,我才反的!要不然我他妈去费那份力气?!” 此番话一出众人嘈嘈,齐齐望向林笑,林笑亦站了起来,眉头紧蹙。 吴范看着林笑那副困惑模样,横眉道:“林笑小儿,你别不承认,我们丐帮出身向来敢作敢当,我都敢认,你有什么好不敢认的!” “怎么回事,不是说是吴舵主造反吗?怎么现在变成是林小帮主先刺杀的了?” “我就说嘛,景教执掌盟主印以来,林小帮主和吴舵主都相安无事这么久了,没个由头,怎地会乱成这样?!” “若真是派人暗杀的话,那吴舵主这反了,好像也……说得过去……” “欸——那吴范从前可是投靠过沈天行的,一心想当那丐帮帮主,哪怕如今有薛老板从中调和,但若说他贼心不死,也不无可能,怎能听他一面之词!”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沸沸而起,张旦斜乜了吴范一眼,眼中杀气腾腾。 何信立于张旦身侧,他轻声道:“你不用忧心,无凭无据的,一本烂账罢了。” 张旦默然。 林笑一抬手,众人安静下来,他上前直视着吴范道:“因为薛兄的关系,你我既往不咎,也算把手言和了三载了,这个关头,我怎么可能派人来暗杀你?” 林笑说着立三指向天:“在座各位以证,我林笑对天起誓,若我有派人暗杀吴舵主,便叫我丐帮基业断送于此,我林笑入黄泉亦不得安生!”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显然已经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好重的毒誓啊!”杨玄展喃喃着望向沈放:“若只以自身起誓这还不好说,可眼下……这都以丐帮立誓了……” “这件事情不简单……”沈放眉心紧拢,他远远望了薛摩一眼,疑惑道:“林笑不提,我都忽视了这茬了,当初吴范想夺权,林笑想杀吴范,可后来因为有薛摩从中斡旋,这么深的嫌隙竟也就抹平了,磕磕绊绊也算过了这几年,这一次怎地会放任他们闹成这样?” “那不是薛摩抱恙闭关没工夫管这些事么?” “是么?”沈放挑眉望向杨玄展,本来杨玄展是脱口而出的,可被沈放这么一问,问得是杨玄展都开始面有动摇了:“不……不是么?” 两人相顾无言,忽闻场上一阵笑声响起,众人望去,只见张有梁抱臂笑道:“吴范,你怕不是眼见功败垂成,所以现编个理由,好在武林大会上博取同情吧?” 这个说法完全说得过去啊!众人又一脸好奇地望向了吴范。 “你们……你们……”吴范气得僵在了原地,指着张有梁的手臂都有些微抖,他拼死拼活地和杀手斗了数个来回,好不容易才保下小命,怎么现在倒成他扯谎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编的?!”吴范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伸手往怀里一探,将一物什高高举起:“在座的各位请好好看上一看!” 到此时了,薛摩才终于给出点反应来,只见他一脸意外地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在阶梯前停了下来。 张旦就站在一旁,薛摩侧首去望他,黑眸濯亮,眼里意味不明。 “那是……” “长老腰牌!” 各舵丐帮弟子率先惊呼了出来:“丐帮长老腰牌!” 张有梁诧异:“你怎么会有聂长老的腰牌?!” “我怎么会有?!”吴范气得快要背过去了,他直指龙头舵众人:“我就知道暗杀这种事,倘若有一天对峙起来,你们岂敢认?!” “所以,在打斗时,哪怕境况再凶险,能缠斗我绝不跑,我是一定要拿下证据,让各位评评理究竟谁错在先!”吴范旋身望向林笑,一把将手中腰牌朝着林笑飞去:“林笑小儿,你好好看看我有没有冤枉你龙头舵!” 林笑接过腰牌一看,愣住了,这确实是丐帮长老腰牌,以龙头舵玄铁制,上熔雕了一个“聂”字。 彼时,林笑身后走出来一男子,他面有囧意,林笑望向他:“聂长老,这……” 此人名唤聂文青,与莫游方和张有梁一样,同属丐帮第六代长老,不过此人要更年轻些许。 聂文青扫了一眼这逐鹿台上攒攒人头,大家都翘首以盼地望着他,他挠了挠头,面色愈发难堪了。 “聂长老,你作何解释?”林笑又问了一遍,音色明显冷了下来。 聂文青挠首抓耳,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他望了众人一眼,试探着道:“如果……如果我说……这个……我的腰牌是我烂醉在路边,第二日一醒来它就不见了……你们……你们信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众人哄笑出声,林笑无奈扶额。 第384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五) “你们先别笑啊,我说的都是真的。”聂文青见反正也这样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望向吴范:“不信,你可以问问长安诸派,我十天有八天都醉在街上,他们都知道的。” “你!荒谬!”吴范急了:“聂文青,你这算哪门子的证据啊!” 众人也皆是频频摇头,就算是个酒鬼,可和刺杀吴范一事,似乎并不冲突啊,更何况独一无二的贴身腰牌被偷了,这怎么听怎么像借口。 薛摩望了王之璧一眼,随即看向场下道:“你们打一场。” 所有人都朝台上看来,薛摩又重复了一遍:“吴舵主,你和聂长老打一场,你不是和刺客交过手吗?那就打一场。” 吴范不乐意了:“当时他就没使丐帮功法,那他现在和我用丐帮功法打,我怎么看得出来嘛!” “先打了再说。” 吴范本来还想聒噪,可薛摩眸光冷冷盯着他,那副表情表明了再说,我让你打你就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于是吴范话在出口的瞬间,就变成了虚弱的两个字:“好嘛。” 聂文青也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愿意我愿意,我一定会使出我毕生所学的,绝不藏着掖着,吴范,我真没刺杀你。” “嘁——”吴范白眼一翻,冷嗤一声,掀袍摆臂,作接招状。 聂文青抱拳讷讷道:“那我不客气啦。” “你赶紧的!”吴范话音刚落,聂文青提拳而上,吴范旋身堪堪避过,两人过起招来。 众人眼前一亮,杨朝曦和白爱临咬耳朵:“还别说,虽说这聂文青空挂了个长老的名头,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喝酒,可这功夫还是一流的!” 白爱临点头道:“论武功,在丐帮第六代长老里当得头筹了,远胜莫游方,张有梁之辈,也难怪能谋得长老一职……” 话语间,吴范挨了聂文青一掌,疼得他龇牙咧嘴:“你倒是轻一点啊!!!” “我……我也没使劲啊……”聂文青一脸无辜,两人没停手,继续过招,论武功,吴范哪是聂文青的对手,被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嗷嗷直叫,满场子乱飞。 和刺客打时,他也鸡飞狗跳,可这也不能证明个啥啊,吴范正琢磨这顿揍怕是要白挨了,另一头,魑大喊了一声:“吴舵主!” 吴范撇头一看,只见魑高高地将吴范的佩剑扔给他,吴范顺势接过,抽剑相迎。 聂文青一看,这怎么还动上兵器了呢?!一个恍神后,手连忙往腰间一探,也只能拔剑相向,短兵相接。 持剑过了三招后,吴范遽然间瞳孔紧缩,面露骇色,动作也跟着迟缓下来,聂文青的剑一扫再一挑,吴范的佩剑被高高挑起,又急速摔落在地面上,碰撞的声音惊得吴范似是大梦初醒般地耸了一头。 聂文青见吴范整个都魂不守舍了,也识趣地不再出招,只是问他:“吴……吴范啊,还……还打吗?” 吴范没回他,只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望得聂文青都有些懵了,他满眼征询地望向林笑,想有人来告诉他,接下来是要怎么搞。 林笑,不止是林笑,再场的所有人都发现了吴范的异状,林笑上前走了一步疑惑道:“吴范?” 吴范紧蹙着眉,他转着身子巡视着这逐鹿台上的人,脚下凌乱的步伐出卖了他的仓惶,嘴里却是振振有词:“不是聂文青,是谁!究竟是谁?!是谁要害我!” 聂文青听到吴范这么说,长松了一口气,嘿嘿笑着:“我就说嘛,真不是我,你要是抢了我酒,我可能还和你打一场,平常时候,我能不出手都不出手的。” 张旦缓缓把双手背到身后,不自觉间拳心已握紧,他转头和薛摩对望了一眼,才发现此时的薛摩,眼中已是凶相毕露。 白爱临站起身来:“吴舵主,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可以确定聂长老的腰牌是被偷走的了吗?” “不是他,那人不是他!”吴范目光渐渐坚定:“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们被人算计了,有人偷了聂文青的腰牌,故意嫁祸,引丐帮内讧!”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丐帮各舵舵主、长老纷纷拍案起身,龙头舵的丐帮弟子更是群情激奋。 “你说什么?”林笑面色沉凝。 吴范道:“我频遭刺杀,而那人却故意挂着丐帮长老腰牌,不是想挑起内斗,又是什么?” “吴范!我丐帮各舵损失惨重,我不管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终究是你一手促成,现在,找不出那人来,我就找你!”张有梁是个暴脾气,二话不说又把矛头对准了吴范。 吴范闻言,心火直冒,他这是对人不对事啊,找出谁是背后主谋这才是当务之急,怎地能将过错全数归咎于他。 “非要这么说,你岂能脱得了干系?!张有梁,要不是你从中作梗,处处和我作对,在帮主面前搬弄是非,我突遭刺杀时,又岂会不找帮主问上一问,又何至于酿成大祸?!” “呵——”吴范冷笑一声:“还是说,你记恨莫游方的死,横竖看我不顺眼?” “吴范,你!”张有梁怒气冲天,拔剑就要上前,林笑一声厉喝:“张有梁!” 张有梁停了下来,回身看向林笑,林笑面覆阴云:“还嫌我丐帮闹得笑话不够多吗?下去!” “可是,帮主……” “下去!”丐帮众人见林笑是真动了怒,全数噤了声,张有梁也只能退了下去。 聚义山庄的人,一直默不作声在一旁观戏,到此时了,池笑鱼撇头望了一眼台上,她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吴舵主,事到如今,我便也多嘴一句,龙头舵上,究竟谁在帮你?” 吴范愣住了,众人皆朝着池笑鱼望去,池笑鱼接着道:“龙头舵上,你我交过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能在南萃渡口牵制住雁回宫、洞庭八轩和一众江淮派系,同时又能在角峰上把控局势,凭你一个江淮分舵,办不到的吧?” 第385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六) 吴范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他心里一阵怵悸,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池笑鱼看出吴范所想,他甚至连转头看一眼景教高座的地方尚且不敢,又何论…… 池笑鱼笑了笑,她走到吴范面前,却依旧高声道:“吴舵主,你既然找不到那个行刺你的人,不如好好想想,若你攻下丐帮,谁是得益最多的人?” 吴范理所当然道:“那不就是我吗?” “那不一定吧。”池笑鱼笑了,笑容里还有一份狡黠:“一个傀儡也敢说自己得益最多吗?” 众人交头接耳,吴范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当时事不成,张旦要杀他,那么,若是事成呢,他又何尝不是任他拿捏? 思及此,吴范猛然转身,望向高台上,众人被这动作一带,全数齐刷刷地望向了景教众人。 薛摩和张旦分立于台阶两侧,张旦垂臂,面色阴森,薛摩负手,面无表情,此时此刻,屈侯琰终于从宽敞的肩舆里站起身来,他走上前,立于阶上正中央。 屈侯琰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本来众家要重开武林大会就已经让他很不悦了,如今,这一个丐帮纠纷,是直接把矛头甩向他了吗? “吴范,你什么意思?” 屈侯琰一开口,吴范就缩了下脖子,他觉得这座千年冰山的寒气,瞬间笼罩了这偌大的逐鹿台,他都有些想后退了! 白爱临见状,连忙起身道:“吴舵主,你现在身上背的,可不是小事,你要想沉冤得雪,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自己要掂量清楚,这可是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这四个字白爱临咬字破重,吴范又岂能不懂,他几乎都没怎么再思索了,抬臂直指张旦:“景教张护法,张护法说他帮我拿下丐帮帮主之位!” 云层愈发低沉了,空气里有些闷,薛摩撇头去望张旦,张旦冷笑了一声:“吴范,你三番五次来求我们二城主,我是看你可怜,才伸手帮你一把,说到底是你要夺帮主之位,你若无此心,我还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押着你去不成!” 张有梁一听,忿然出口:“好你个张旦,你们景教……” “你聒噪什么!”张旦直接截断了张有梁的话:“是我张旦自己想帮忙的,和景教,和我们盟主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是也来求援了么,怎么,我们能帮你,就不能帮吴舵主了?” 张旦摊手继续道:“人缘不好,也不要赖人啊,是不是,张长老?” “你!”张有梁被堵得哑口无言,脸都气绿了。 池笑鱼见话题都带歪了,想起龙头舵之后,秦英和她分析的种种,上前大胆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就一句话,刺杀吴范的刺客和你们景教究竟有没有关系?!” 此话一出,众人相顾,面有惊骇之色,此时局面已然十分明晰了,若那个刺客真是景教的人,那岂不是景教做局,挟吴范,欲亡丐帮吗? 吴范光是粗略一想,面色煞白。 薛摩分外赞许地望了池笑鱼一眼,他从前就说过,池笑鱼真是挺聪明的! 张旦挑眉,望向池笑鱼的目光,分外慑人:“池笑鱼,话,可不能乱说。” 池笑鱼倒也不避不让,可是,张旦说得没错,吴范没有证据,她更没有证据,这样一想,池笑鱼顿时心凉半截。 薛摩见张旦气焰嚣张,甚至隐有威胁之意,他眉头一蹙,道:“打一场吧。” 张旦笑了,笑容里甚至有几分不可思议:“二城主说什么?” “不是说要洗脱嫌疑么,那就和吴范打一场吧。”薛摩望向吴范,道:“吴舵主,你说是不是啊?” 吴范回过神来,频频点头:“哦!好好好!” “好啊!”张旦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也没和吴舵主交过手,正好较量较量。”说着张旦就缓步下阶梯,硬是走出了一副闲庭信步之感。 “慢着。”薛摩启口,张旦回身望他,薛摩垂眸看了张旦一眼,嘴角一勾,笑道:“这种事情,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景教护法出手啊,你手下人,我随便指派一个吧。” 张旦面色一凛,眉峰皱起。 薛摩依旧望着张旦,嘴上却是说:“王之璧,你去和吴舵主过手吧。” 乍然被点名了,王之璧都不能自抑地抖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走上前来,薛摩下颏一挑,语气说不出的和蔼:“去吧。” 王之璧愣了一下,随即望向了张旦,张旦依旧紧盯着薛摩,似是要把他看出个洞来一般。 见状,何信上前道:“二城主,之璧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我去和吴舵主过几招吧。” 何信正要走,忽然一股强横的力量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臂,何信垂眸一看,薛摩的手背青筋立现,他是下了死劲的。 何信一脸惊慌,抬眸去望薛摩,薛摩凝视着何信,语调十分的慢,却是步步紧逼:“我说让王之璧去,就是让王之璧去,没有你的事,退回去。” 何信看着薛摩,他像是被下了咒一般,真的默默退了回去。 薛摩笑道:“王之璧的武功,我是信得过的,也不过去过个几招,让吴舵主认认,不会有什么大碍,再说了,也能洗我们景教的嫌疑嘛,张护法你说是不是啊?” 张旦没了辙,只能冷笑了一声以作回应,上阶梯时,与王之璧擦肩而过,两人互视了一眼,个中情绪,无法言说。 张旦重新站回了屈侯琰身边,屈侯琰自然也发现情况不对劲了,他望了薛摩一眼,又望向张旦道:“你们究竟瞒着我,在搞什么事情?!” 此时,怒气在张旦的胸腔里四下乱窜,他已然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字字咬牙又切齿:“屈侯盟主,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 啥?屈侯琰不悦了:“那你倒是说出来吓个看看。” 张旦意识到自己误言了,连忙躬身垂首:“是张旦说错话了,还请盟主见谅,我只是想说,你真是……有个好弟弟!” fpzw 第386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七) 屈侯琰一听,蹙眉望向薛摩:“什么意思,小瑾,你做什么了,你不是抱恙闭关了吗?” “唉——”薛摩长叹一声,不悦地鼓了下腮帮子,委屈唧唧道:“张护法现在找我哥告状,连避讳,都懒得避讳我了呢?” 薛摩说着也不愿和他们站一起了,旋身走了回去,坐进了敞椅里,抬盏品茶,张旦闭目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想把他直接掐死的那种冲动。 “王总领来啊,行吧行吧,那我就和王总领随便打打吧。”吴范说着挠了挠脑袋,他一副心不在焉,并不觉得和王之璧能打出什么名堂来,可薛摩非要他打,刚才是要他和聂文青打,现在是要他和王之璧打,两个武功都高出他那么多,难不成薛摩看他挨打,还看上头了? 吴范懒懒散散的态度让王之璧稍稍松了口气,想来也就是过个几招,倒也不至于…… “得罪了啊,王总领。”吴范说完提剑出招,虽说吴范就使了五分力,可到底是兵器无眼,王之璧还是拔剑来挡。 然,才过了不到十招,吴范瞳孔大震,一脸的意外,他默不作声,忽而使出了全身的力道与王之璧相搏。 吴范突如其来的认真让王之璧有些晃神,但到底是剑招来势汹汹,容不得人细想,于是他也只能全力以赴。 几十招后,吴范的面色诡异非常,他横眉怒目,脸憋得通红,似是十分愤怒,薛摩倾身,双肘搭在膝上,场上的一切尽数落在他眼里,他笑了,得逞得笑了。 吴范乍然用力逼开了王之璧,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王之璧以为不打了就顺势收剑,哪不知吴范提剑指着他,目眦尽裂道:“是你!原来偷袭刺杀我的人是你!” 众人闻言,全都呆愣住了,王之璧心里哐当一声,难道是招式出了什么破绽吗,可是,他刚才比试时并未使用刺杀时的招数啊,是哪里出了破绽?! 尽管心上一阵没底,可王之璧还是面色如常,十分的镇定:“吴舵主,怎地胡乱咬人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到此时了,吴范终于一脸的恍然大悟,他频频点头,用剑指着王之璧道:“就是你们偷了聂文青的腰牌,假装丐帮长老行刺于我,然后故意挑起我和丐帮的争端,然后你们再假意相助于我,目的就是以我做幌子,彻底铲除林笑,铲除龙头舵!” 吴范突然顿了一顿,继续道:“说得好听,让我做丐帮帮主,等到龙头舵一灭,我还不是任尔等拿捏,尔等豺狼野心,竟妄图一举灭我丐帮!” 吴范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愤慨的,诧异的,惴惴的,各种声音,各自喧嚣,把偌大的逐鹿台挤了个存地不剩! 大庭广众之下,被遽然戳破,王之璧的面色陡然煞白,竟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各家各派皆纷纷起身望向台上,这已经不单单只是丐帮的事了,从前能是雁回宫,如今能是丐帮,往后,谁又知道会轮到谁来遭受这灭顶之灾?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雪压霜冻,岂寒一枝? 张有梁再也按捺不住那火爆脾气,走到场中央,指着台上便是一通叫骂:“好你个景教,好你个武林之主,我呸!” “怪不得我等三番五次求援,薛摩统统避而不见,原来你们打的,本就是亡各派之心!”张有梁说着将随身佩剑,泠然掷下,道:“今天就算我血溅逐鹿台,不为丐帮讨回一个公道,我张有梁誓不罢休!” 李蔻青本来精神懒懒,甚至还有些犯困,可到这刻瞌睡都给吓飞了,她一把抓住薛摩的胳膊,一脸紧张:“夫君?” 薛摩依旧盯着场中央,却是拍了拍李蔻青的手背,柔声道:“不用担心。” 说完,他起身上前,看了身旁两人一眼,随即道:“吴舵主,你怎么就肯定刺杀你的人就是王之璧呢?” 像是怕别人不相信他一般,吴范急得都有些口吃了:“我……我……我和刺客打斗过两次啊!就和刚才和他打的一模一样!” 王之璧一听,也急了:“你胡说!我刚才用的招式和我刺杀你的招式根本就不一样!” 满场先是静了一瞬,随即嘈杂声顿起。 吴范瞪大了眼眸,剑指着王之璧都在发颤:“我……我根本不是在说招式,我的意思是刺客和你都是左手持剑,打起来我十分拗手,那种感觉一摸一样!” 张旦面色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若是说左撇子,也不是不能推脱这嫌疑,可是,哪不知吴范却误打误撞,让王之璧不打自招了! 场上一记迅捷的身影飞起,众人才刚回神,便见林笑已经和王之璧打起来了,丐帮众人纷纷起身,叫嚣着要拿下贼人,要不是身处逐鹿台这种大场面,怕是已经顾不得人多人少了,只想上去把王之璧押了,还轮得到单打独斗? 屈侯琰斜眼睨着张旦,语气森冷:“张旦,吴范说的都是真的吗?” 张旦低头默然。 “意思是,你动用了景教的势力,竟然都没攻下龙头舵,还让他们把事情闹到武林大会上来吗?” 这下张旦直接矮了一头,跪地屈膝道:“盟主对我恩宠有加,我本也是想给盟主一个惊喜的,是属下办事不利,在角峰不敌池笑鱼,才造成了现下这个局面,属下愿意一力承担,绝不连累景教。” “不敌池笑鱼……”那么长一句话,屈侯琰就复述了这五个字,薛摩心上一颤,循声望去,只见屈侯琰遥遥望向池笑鱼,那目光就像鹫雕于高空注视活物,随时准备着致命一击。 薛摩望了池笑鱼一眼,她正聚集会神地看着林笑和王之璧打斗,并不知道她已然沦为别人眼中的焦点了,薛摩紧紧抿着唇,垂眸盯着张旦,目露凶光。 “起来吧。”屈侯琰开口,张旦犹豫了下,才站起身来,他问道:“那现在?” “弃车保帅。” fpzw 第387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八) 张旦瞬间就明白屈侯琰的意思了,他沉默了一瞬,道:“不行!之璧为我鞍前马后,奔劳了许多,我要救他!” “怎么救?”屈侯琰侧眸望他,抬手指向这偌大的逐鹿台:“武林大会上,你要怎么救?” 张旦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不是屈侯琰不能救,而是屈侯琰不愿舍下武林盟主之位来救。 张旦刚要再说情,台下响起了一声哀嚎,他定睛一看只见王之璧已然被林笑给降住了,林笑一用力,掰断了王之璧一条左臂。 林笑抬眸望向台上,声音分外冷静:“冤有头,债有主,我丐帮和你景教,今天必须把这笔账给算清楚了!” 屈侯琰正要说话,薛摩抢了先道:“林小帮主,这件事情,我和我哥都不知情。” 张有梁一听,又跳了出来,忿然道:“你放你娘的狗屁!你不知情?!这是你们兄弟俩的总领,听命于你们,你们会不知情?!” 屈侯琰浑身寒气直冒,刚有动作,薛摩一把拉住了他,随即自己下了台阶,边走边道:“虽说每个人都顶着个脑袋,不过看来还真不是每个人都有个脑子,是吧,张长老?” “你!”张有梁语塞,看着薛摩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来,竟还有点想后退。 “我要是参与其中,我还会让王之璧和吴范打?”薛摩走到张有梁身前,用手指戳着张有梁的胸膛道:“要不是我,你到死都不会知道是中了谁的计,还跟我叫嚣!” 薛摩这番动作着实猖狂,不过一想到让他手下人又去断壁修桥,又去荒山开路的,这会儿还被没脑子的指着鼻子骂,他就不爽! 众人闻言皆反应了过来,也是啊,要不是薛摩非要王之璧和吴范打,这要发现幕后黑手这得到猴年马月去啊! 而彼时,屈侯琰的脸色已然铁青,刚才台上薛摩奇奇怪怪的举动,也终于有了解释,何信和王之璧谁打不是打,为何就非要王之璧出手呢? 屈侯琰一把拽过张旦,用极低的声音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你们谋划丐帮的?!” 屈侯琰的力道之大,捏的张旦一阵生疼,他整个人寒意凌冽,五指之下,张旦觉得他的臂膀都被冰冻住了,连忙运气来抵。 “他是一早就知道了,从他开始谋划被火蛊反噬,闭关开始,要不是二城主在角峰一番作为,我就不相信凭她池笑鱼能越过南萃渡口,到达角峰。” “你在说什么?!他人在龙头舵?!”屈侯琰惊到嘴巴都合不上了:“我担心他身体,我还每晚到静室门口去和他说话,你的意思是,他妈那人是假的?!” “不然呢?” 屈侯琰惊在了原地,回眸看向场下那袭白衣,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地嘟囔:“屈侯瑾啊屈侯瑾……你还敢信誓旦旦地和我说,你对我不用计谋???我真是信了你个鬼了!!!” 张有梁一脸疑惑,他突然就搞不懂这状况了,薛摩越过他走到了林笑面前,林笑身后是被丐帮几位舵主押住的王之璧,王之璧望着他,眼眸里情绪复杂。 薛摩眸光淡淡的:“说吧,谁指使你的?” 王之璧不言不语,只是看着薛摩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敌意。 薛摩叹了口气:“你现在不说,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了,卖命到这个份上,值得吗?王之璧,值得吗?” 这两个“值得吗”问得王之璧低下了头,吴范见状,上前怂恿道:“是啊,王总领,人只能活这一次,你看我被你刺杀的时候,屁滚尿流地都想要活下来,你现在只要说出是谁指使的,薛老弟还能不保你?” 吴范望了一眼台上,继续道:“是不是张旦,是不是张旦命你假扮成丐帮长老去刺杀我,然后他再找上我,说要帮我谋划丐帮?” 林笑趁机道:“王之璧,我要你的命也无甚用处,你只要说出你背后主谋,我丐帮既往不咎。” 众人左一句,右一句,吵得王之璧头疼,他从来都是个特别怕吵的人。 此情此景,惹得张旦眉心紧蹙,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只要王之璧说出实情,那么今天的逐鹿台就是他张旦的葬身之地! 屈侯琰朝着身侧一抬手,对魅道:“把我的落日弓拿来。” 魅闻言,回身去取,转眼间落日弓就已经放在了屈侯琰的手上,屈侯琰转手递给张旦,道:“该怎么做,无需我多言了。” 张旦接了过来,他唇瓣紧紧抿着,瞳孔里暗潮汹涌,却是遽然间也潮息浪平,他拈了箭。 何信见状,忙上前道:“张护法,王之璧是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说着何信掀袍一跪,仰面望着屈侯琰道:“教主,你身为武林之主,你定然有办法,也有能力救他一命的,看在他这些年效犬马之劳的份上,教主,你救救他吧!” 薛摩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台上,他高声道:“这样吧,你就悄悄告诉我一个人,我来衡量接下来该如何。” 薛摩说着就朝着王之璧走去,才刚起步,身后箭风响起,薛摩顺势侧身,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就从他眼下划过,最后坚决地没入了王之璧的心脏处。 丐帮那两位舵主惊得连忙撒了手,王之璧膝上一软,跪坐在了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台上,张旦挽弓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旁边屈侯琰一脸冰霜,倒是何信,那个敦实威武的何信,此时脸上不难窥见悲戚之色…… 林笑上前质问:“屈侯盟主,你这是为何?!” 屈侯琰泠声道:“他既是犯下如此滔天大错,本座也不能包庇了他,就让张旦亲手了结了他,各位,是有什么异议吗?” “此事岂能是他一人能为之,岂能没人指使,岂能没有同谋?!”林笑微微眯起了眼睛,显然对屈侯琰此般做法,颇为不满。 “既是张旦提议要帮我,那这幕后,岂能没他?!”吴范上前直指台上:“还有何信,你们一个都别想跑的了!” fpzw 第388章 不打自招,箭下之魂(九) 众人义愤填膺,屈侯琰望向身边人:“张旦,何信尔等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 张旦负手,镇定自若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是看吴范求助无门,又见不得张有梁那嚣张态度,我才帮吴范的,而至于王之璧假扮丐帮长老,此事,我丝毫不知情。” “何信,你呢?” 何信望了眼王之璧,又望了眼张旦,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比悲凉之感,他短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张护法的话,我可以作证,从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王之璧假扮了丐帮长老,二城主抱恙,我们想着吴舵主和二城主交好,才自作主张帮了吴舵主,反正都是丐帮中人,谁当了丐帮帮主,丐帮那也还是丐帮。” 屈侯琰冷笑一声:“他们都说没有,那林小帮主,你还有什么证据,你说出来,我让他们上前来对质!” 气氛忽而剑拔弩张了,林笑蹙眉,张旦和何信的话他当然质疑,可是无凭无据的,空口白牙岂不是授人话柄?! “强词夺理!”吴范咬牙切齿,正要上前,被林笑一把给拽住了,林笑看着他摇了摇头。 薛摩懒懒看了台上一眼,他蹲下身,看着吊着一口气的王之璧道:“你看看当下场景,所以,值得吗,王之璧你的士为知己者死,值得吗?” “就算不值得,二城主,对你,我也无可奉告……”王之璧笑了一下,血从嘴角涎缕:“从你要我上场的时候,我的命就已经断送在你手上了不是吗?” 两人静静对视着,谁也不肯认输,薛摩眸色渐冷:“那便罢了。” 薛摩说着正要起身,王之璧却道:“你是怎么知道刺杀吴范的人是我?” 薛摩闻言重新蹲了下来,他见王之璧已然气息旋游,命不久矣,便也想给他个明白。 “这么机密的事情,张旦要做,他手下能信得过的,不是你便是何信,其实我也没有证据,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吴范那脑子还能把刺客身上的腰牌给摸了下来,吴范和聂文青打的时候,才过了几招,他便能一口咬定一定不是聂文青,那时候我便知道了,不是招式的问题,聂文青和何信都惯用右手,只有你……” 王之璧摇着头,笑得坦然,继而却又疑惑道:“你从未见过我出手,我也从未和你深交,你怎地知道我……” “我和张旦在月满楼谈话的那个晚上,你和何信随侍在檐下,你们怕我对张旦出手,手都按在了剑柄上,你俩并肩而站,一样的动作,却是不一样的姿势,那个画面,太打眼了。” 王之璧愣了一瞬,继而沉沉笑出声来:“二城主啊,看来我也只能一条歧路走到头了……” 薛摩还未能意会,只见王之璧高喊一声:“诸家不必再费尽心思了,谋划丐帮一事,全都出自我一人之手,与张护法、何总领,与景教其余人无半分干系,今朝败露,我王之璧一人承担!” 说完,王之璧按住箭身,手上一用力,箭彻底穿透了心脏,他跪坐在地上,腰微微弓着,嘴角还涎着血,头颅终是耷拉了下去,再无了声息。 众人皆是怔然望着地上的人,箭已然穿心而过,透背而出,人已死,身却不倒。 薛摩回身望向张旦,眼底嘴边,尽是不屑,他一抬手,便立刻上来几名景教的黑衣护卫,他吩咐道:“把王总领抬下去,用寒玉棺送回射月坛。” “遵命!”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挪走了,那里只剩下一滩血迹,人死血凉。 林笑环视了一圈众人,上前道:“既如此,我林笑也无话可说,可依我之见,景教实不适合再掌盟主印玺!” 屈侯琰倒也不意外,本来这一届武林大会,各家意图就实在明显,倒是有个人让他意外的很!屈侯琰望向场上那张容色倾城的脸,搞这么大的动静,甚至不惜牺牲他的护法总领,就只为把他拉下盟主之位,可真是…… 屈侯琰闭目长吁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眸光逼人:“那林帮主,依你看,谁又适合掌这盟主印呢?” 林笑直视着屈侯琰道:“聚义山庄乃江湖名门,百年声誉,作风正统,前任池盟主宽严并济,处事有道,重贤才,远奸佞,江湖各派皆心悦服之,保得武林数载太平,现有前武林盟主之女,一身绝学,心思清明,当得起此重任。” 林笑这一番话,听得屈侯琰十分不悦,这岂不是在变着花样地数落他?然而还未等他发作,雁回宫、洞庭八轩和江淮一众派系,纷纷起身道:“吾等觉得林帮主所言甚是!” 一边沈放和杨玄展对视一眼,难掩错愕,到现在他们终于明白过来,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了,沈放刚要起身,相邻而坐的空玄方丈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沈施主此刻不宜多言。” 沈放闻言,觉得空玄方丈此言甚是,便又放松了身子,一双眼眸却是紧紧盯着屈侯琰的脸色。 池笑鱼起身走向台中,行礼道:“池某不才,愿分担景教重任,还一个天下太平。” 屈侯琰紧紧盯着池笑鱼,眼睛一眨都不眨道:“那如若本座不允呢?” 池笑鱼浅浅笑了一下:“江湖向来以武为尊,武林大会自然强者取胜!” “哈哈哈哈——”屈侯琰笑了起来:“倒是本座小瞧了你,年岁轻轻,也能有如此勇气。” “你的提议,本座允了!”屈侯琰眸光一动,眉眼含笑地望着薛摩:“我倒要某些人看看,什么叫真真正正的强者。” 薛摩被屈侯琰看得心上一凉,他那目光太过胸有成竹,甚至笃定到戴着几分玩弄的意味,他少时曾经看过猫玩老鼠,是的,猫抓了不吃,就是玩,跑了再抓,抓了再放,至死方休。 那种感觉和现在一摸一样,叫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薛摩愣住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高估了丹真心经,抑或是是他低估了屈侯琰的功力,总之,他开始动摇了。 fpzw 第389章 病来如山倒(一) 远远看去,薛摩站在那一堆江湖人中间,这让屈侯琰觉得他仿佛在和他对立,他喜他站在他身边,不喜他站在他对面,少时便是如此。 屈侯琰这么想的,便也这么做了,他抬起手,远远向着他柔声道:“弟弟,你还不过来?” 薛摩回过神来,他向他走去,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在距离屈侯琰咫尺时,薛摩停住了,他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却是仰面细细地斟酌他脸上的每个表情,他需要准确地洞悉出此刻的情势。 屈侯琰笑着垂下手来,似乎并不恼他,依旧眉眼温润:“弟弟,你就准备着为你的旧情人收尸吧。” 薛摩呆滞地望着他,用如此温柔的唇,说出了如此锋利的话,他的心彻底慌了,他一把抓住屈侯琰的手臂,眸里不难窥见恳求:“哥,我……” “还没有交手,屈侯盟主又何必撂狠话?” 耳边一阵淡淡女声响起,薛摩撇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池笑鱼已然携了花照影来到台上。 池笑鱼并没有看薛摩,目光依旧停在屈侯琰身上:“屈侯盟主,此番是我得罪了,就先薄酒一杯,给盟主赔罪了。” 池笑鱼说着从花照影抬着的托盘里,拈起酒杯,抬至唇边,一饮而尽,随后,她又拈起另外一只酒杯,微微抬高,抬至屈侯琰身前道:“还请屈侯盟主,莫要怪罪。” 时间缓缓淌过,半晌屈侯琰都没去接那杯酒,池笑鱼莞尔道:“难不成屈侯盟主怕我下毒吗?” 屈侯琰依旧不语,见状,薛摩接过池笑鱼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道:“这杯酒我来替他喝。” 池笑鱼侧过头去望身边的这个男人,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池笑鱼恍然想起那一日诀别时的那句话。 “薛摩,以后非到生死攸关之际,你我就不必要再相见了。” 池笑鱼眼眸微微眯了眯,也许今天……她心上短叹了一声,却只是望着薛摩道:“数月不见,你脸色差得厉害。” 说完未等薛摩回她什么,池笑鱼飞身而起,在空中转了两个滚儿,旋身潇洒落地,一摆手道:“屈侯盟主,请吧!” 薛摩回头的这个间隙,一席清凉白衣从眼前掠过,薛摩后知后觉地提步,走到台阶之上。 张旦就站在他身旁,他望了眼薛摩那惨白的脸,沉声道:“二城主,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吗,那就好好欣赏欣赏你自个的手笔吧。” 薛摩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台下,池笑鱼和屈侯琰已然交手,两人内力皆是刚劲非常,一招一式十分霸道,十几招下来,竟是肉眼可见周围气流在波动,薛摩倒吸了口凉气:“原来……他的九曲大法早就练到了最高层……” 场子周围,几乎所有的门派当家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屈侯琰的九曲大法和池笑鱼的丹真心经相较量,哪怕是老一辈都不曾有机会能够看上一眼,如今竟是…… 空玄方丈一脸惊喜:“阿弥陀佛,十多年前我有幸一睹九曲大法,本以为那已然是武林之巅,却万万不曾想到,十多年后在同样的地方,贫僧还竟能见一见那口口相传的丹真心经!” 空澄大师亦连连点头:“我等不虚此行呐!” 气流挟裹地越来越急,论内力来看,池笑鱼要更深厚一些,可是九曲大法的身法实在太过诡谲和迅猛,屈侯琰上一招式才走一半,竟能有重影在走下一个招式了,而且随着招式的深入,那重影以二化三,以三化四,以此递增,池笑鱼应付起来渐渐落于下峰。 紫苏看得心上大骇,她上前道:“二城主,你不是说九曲大法要练到最高境界非五十载不可吗?” 薛摩默然不语。 薛摩的这个反应,刺激得紫苏腿都软了,她扒拉着来扶她的侍从神神叨叨:“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这次……是真完了……” 李蔻青在一旁看到场内焦灼,也不禁着急起来,死一个秦飒还不够吗,难不成还要再死一个池笑鱼吗?! 李蔻青一把拽住瑶歌,耳语道:“你不是说冰火蛊最迟武林大会这天必然会破卵而出吗,怎地还不见动静?” 瑶歌一脸麻木地望着场内,她瞳孔一片黯淡,幽幽启口:“快了,已经很快了。” 李蔻青见着瑶歌这幅表情,霎时彻底没了底,身体竟有些轻晃,赋颜和赋彩连忙搀住了她。 屈侯琰的身法实在快,哪怕招式在池笑鱼的应对范围内,可如若继续让他如此下去,漏接只是迟早的事! 意识到这点后,池笑鱼飞身而起,企图用轻功拖慢屈侯琰的出招连接,屈侯琰岂能看不出她的意图,自是飞身去追,这样一来,两人的打斗范围瞬间变得不可预测了。 他们已经距离场边的众人实在太近了。 这招倒也确实好用,屈侯琰的身法慢了许多,重影也瞬间就消散了,池笑鱼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可是,她也立即就发现了问题,飞身打斗后,她会看招式方向,会顾忌内力不波及到场边无辜的人,可再反观屈侯琰,那可就不一样了,怎么样能更占上风,他就怎么出招,完全不顾忌会不会伤到其他人。 刚意识到这点后,屈侯琰一掌劈来,池笑鱼晃了下神,已然来不及接了,便只能侧身去躲,哪不知那掌风携着内力直接朝着场边人劈去…… “小心!”池笑鱼瞪圆了眸子回身去望,眼见那掌风就快要劈到杨玄展面门了,千钧一发之际,沈放一把拽过了杨玄展,那掌风余波往下一撇,杨玄展身后的桌椅瞬间被劈成了两瓣! 众人大骇,面色如土。 这还只是掌风余力并不是真正的掌力相接,倒这一刻,众人终于明白了,池笑鱼面对的是多么强悍的力量,池笑鱼也明白再继续飞窜下去,屈侯琰伤及无辜在所难免。 于是她重新回了逐鹿台中央,她运转起全身所有的内力,只想着速战速决,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她不是屈侯琰的对手。 第390章 病来如山倒(二) 池笑鱼的招式突然强悍起来,在她的内力影响下,屈侯琰都感受到自己内力调息颇受影响,一个晃神,池笑鱼回身一掌打在了屈侯琰的背上,屈侯琰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似要破腔而出,整个身体火辣辣地疼。 屈侯琰连忙运气,以冰蛊之力来抵,却也还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回身,望着池笑鱼的目光,叫人如坠冰窟。 屈侯琰唇角还衔着一抹红,却是冷笑了一声道:“短短几年,就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基底,由着你继续练下去,那还得了,池笑鱼,本座今天势必要你的命!” 屈侯琰说完,向着台上一抬手,一运气,一柄细刀,如闪电而至,甩向屈侯琰手中,屈侯琰握住那如冰铸的刀柄,顺势旋身而立。 “封洪刀!”薛摩愈发紧张了,他实在太深知封洪刀的威力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分紧张了,薛摩竟觉得胸口一阵闷疼。 封洪刀才刚握在屈侯琰手中,池笑鱼浑身的内力便是一阵激荡,到此时了,池笑鱼也心知肚明,兴许…… 她心上暗叹,生死之际,她忽然看到了一副画面,那是酒香四溢,烟火缭缭的月满楼,她站在堂内,抬头望高处,那人一袭红衫,独坐于阑干之上,他腿轻晃,摇曳起了一片红…… 这么想着,池笑鱼便撇头去望台上之人,可只一眼,池笑鱼便秀眉耸立,薛摩面上为何会透着一股诡异的冰蓝? 池笑鱼还来不及相问,封洪刀已然递至眼前,她下腰躲过。 “庄主,接着!”疾刀高喊一声,将池笑鱼的佩剑高高抛起,池笑鱼飞身而起,抽剑而出,剑刃上寒光洌洌,将池笑鱼的眉眼衬得分外坚决。 场上一剑一刀,兵戈声不绝于耳。 顾子赫紧张得一头冷汗,他望向一旁的花照影道:“花老板,要是你看情势有什么不对,你定要帮一帮笑鱼。” 花照影点了点头,却是满面愁色:“我万万没有想到屈侯琰功力竟如此深厚,庄主不受驭虫术的控制,那以此来看,屈侯琰怕是也……” 这话着实无需点明,顾子赫远远看了紫苏一眼,紫苏是岭南老怪,若是驭虫术可以控制得了屈侯琰,她又岂能还在他手下? 正要收回目光时,顾子赫突然浑身一凛,薛摩就站在紫苏身边,可他的脸色,怎地? “花老板,你快看一眼薛摩是怎么了?” 花照影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上打斗,听得顾子赫语气十分紧张,才分神瞟了一眼台上,可就这一眼,她的目光便是挪不开了,不可思议道:“他怎么会?!” 场边众人,根基稍微薄弱一些的,已然故不得观战了,纷纷开始屏息调息,封洪刀不愧是当世神兵,哪怕内力醇厚如池笑鱼,却也依旧激荡得她内力四下乱窜,她拼尽全力,博得一丝空隙,便问道:“屈侯琰,薛摩是不是受了什么严重的内伤?” 屈侯琰可没收手,依旧出招,依旧步步紧逼,他好笑道:“你是有迷恋我弟弟,自己性命都不保了,还惦念着他?!” 池笑鱼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屈侯琰的招式实在太急,耳边皆是刀风阵阵,稍有不慎,怕是就要被劈成两截,她也只能全力以赴。 眼前的景象开始渐渐模糊,人群分散又重叠,兵器相搏之声仿佛从远古之处传来,带着十分诡异却又空灵的回声,薛摩闭眼使劲摇了摇头,再睁眼时头重脚轻,一阵恶心眩晕,他一把抓住紫苏的手臂,还未开口,紫苏惊诧的叫声已然响起:“二城主!” “薛摩……”打斗间隙中,池笑鱼看到薛摩都站不直了,不禁喃喃出声,她使劲逼开屈侯琰,自己后撤了一段,垂了剑,转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 她的动作太过奇怪,到此时屈侯琰才终于往台上看去,这一看他俊眉紧拢,还来不及有下个动作,只见薛摩右手紧紧捂着胸口,一抬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也倒了下去…… “弟弟!” “薛摩!” “夫君!” 薛摩倒在紫苏的怀里,屈侯琰飞身而至,握住他的手,他鬓边溢了一层薄薄的汗,看上去十分虚弱,不知为何,屈侯琰恍惚中想起在陇西雪原上,被兽夹困住的白狐。 薛摩挣扎着要说什么,可一启唇便是汩汩鲜血往外流,屈侯琰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却只见他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弟弟!屈侯瑾!屈侯瑾!” 这时,阶梯上已然围满了人,后面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是吵嚷着:“薛老板究竟怎么了?” 薛摩的前襟已然全被血染红了,在他那袭月白里红得刺眼,而在那殷红的照印下,他的皮肤仿佛下一秒就会透明消失一般,李蔻青泪水涟涟,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把抓住瑶歌,低声厉喝道:“为什么会是他,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瑶歌眸中噙泪,整个人却犹如一具死尸一般,表情麻木,闭口不言。 这一幕落在一旁张旦的眼里,他先是惊异,而后他一脸欣喜地勾起了唇角,显得饶有兴趣。 “他究竟怎么了?!”屈侯琰直勾勾地盯着紫苏,他声线可闻地在颤抖,紫苏反复地在给薛摩把脉,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直摇头,再把了第三次脉后,紫苏才深深吸了口气道:“禀盟主,二城主他……他中了冰火蛊……” 这厚重的云层终于扯了第一道闪,那白光像神明站在云层上,甩了一鞭子下来,劈得笔直,未几,有轰隆声滚滚而来…… 这一觉,薛摩睡得无比得好,他终于没有做梦了,这些年来,第一次没有做梦,得一枕安眠。 薛摩醒来时,第一个想法,便是如是,于是他笑了笑。 “你终于醒过来了……”耳边是一个呜咽的女声,薛摩侧了首,望向她,只见她未施粉黛,头发也是松松垮垮地随意系着,眼睛红肿,满面泪痕,看上去不止是憔悴,甚至有几分狼狈。 第391章 病来如山倒(三) 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李蔻青,这让薛摩有些意外,他一启口发现声音艰涩得很,像那种生了锈的轴承,转不起来。 李蔻青连忙端了水杯来喂他,薛摩想自己喝,却发现四肢沉重得厉害,便也懒得动了,倚在李蔻青手臂上,饮了满满一杯,喝完水,眼角往下一瞄,看到榻边的小盆里,满是血。 李蔻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嘴角一撇,泫然欲泣道:“这几日,你一直昏迷着,可……还是会时不时地呕血……” “我昏迷了几日了?”薛摩一开口,声音喑哑得厉害,他眉梢一抖,看来那杯水也没起什么作用。 “三日了。” “三日了啊……”薛摩缓缓重复了一遍,又重新躺下身去。 窗外有雨声,淅淅沥沥的,薛摩瞥了一眼床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屈侯琰的房间。 屈侯琰的床铺下面有蛊盅,紫苏说那对练功有益,可屈侯琰并不爱睡自己的屋子,每每都是窝在他房间里窗边的小榻上,一直以来薛摩都觉着浪费,没想到这次倒也还派上用场了……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薛摩幽幽叹了口气。 思绪渐渐清明过来,他想起了武林大会,想起了池笑鱼,遂道:“后来怎么样了,池笑鱼她怎么样了?” 李蔻青一听他醒过来,第一个挂念的竟然是池笑鱼,气得脾气都没有了,胡说八道道:“你还惦记着她?你都中了冰火蛊了,肯定是池笑鱼给你的那杯酒里下的!” 薛摩被她这标新立异的说辞给惊得精神了一头,呆呆地望着她一张小嘴继续胡编乱造:“你看嘛~她也没有多喜欢你,一回来就来杀你,你干嘛还要惦记着她!” 薛摩眉梢高挑着,一脸匪夷所思地听着她的天花乱坠,李蔻青说完了自然也意识过来,看到薛摩那副“我这是听到了个啥???”的荒诞表情,李蔻青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揉了揉鼻子。 薛摩轻轻笑了一声,李蔻青抬眸去望他,只见他直视着她的眼眸道:“青青,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有一次已经够了,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明明亮亮的,这样不好……” 李蔻青呆愣愣地望着他,她自然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有一次已经够了,指的是什么,可是,他说了什么,明明亮亮……原来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明亮的吗? 李蔻青又惊又喜,讷讷道:“你不怪我了?” 薛摩眼眸微翕,看上去似是很困倦,他缓缓道:“我是不喜,但我原谅你了。” 李蔻青开心得清泪两行,正要拉着他说话,才发现薛摩又昏睡过去了。 青竹苑内,来来往往的虫师显得分外紧张,走路头都低得快掰折了,似是生怕自己太过显眼,触怒了什么一般。 暗室里,木榻上躺了一个人,他的周围医师、虫师围了半圈,所有人都满脸希冀,可榻上之人再又呕了一口血后,彻底没了气息。 紫苏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研究出应对之法,她们让死士直接吞下了冰火蛊,然后用了眼下所有可行的逼蛊之法,只可惜这人仅仅坚持了一天一夜,便断了气,而冰火蛊并没有被逼出来。 “还是不行吗?”一旁阴冷冷的声音响起,听得紫苏背脊一僵。 紫苏回身走到屈侯琰面前,她面色苍白,领襟都被汗湿了,一副快要虚脱了的样子:“是属下无能。” 屈侯琰坐在椅子里,仰面望她,那眼神过分可怖了,知道屈侯琰盯着她,紫苏都不敢抬眼去看。 屈侯琰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一弹,紫苏一声闷哼,单膝跪了下去,她双手使劲捂着膝盖,只觉得里面像是被插了一根冰刺,又疼又无力。 “你和小瑾合伙起来骗我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计较了,冰火蛊虫卵不见了,你都不说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救不了他的命,我就让你全身骨节里都插满冰刺!” 紫苏浑身一凛,心下哀嚎,这时木榻边走来一人,她头发花白,脸上却没有皱纹,可是身体岣嵝,也就十岁小孩子般的身高,这些杂糅在一个人身上,就让她显得十分怪异。 “教主,现下责怪紫苏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赶紧合计出新的办法,否则令弟是真撑不了几天了。”她上前搀起紫苏,声音苍老得厉害。 “那尹堂主……”屈侯琰才刚开口,魑便跑进来道:“启禀盟主,二城主醒过来了。” 屈侯琰二话不说,立即起身出了屋子,也顾不上下着雨,步子走得飞快,魑的伞完全遮不了他。 紫苏松了口气,一脸感激地望着身边的人:“那尹堂主可有别的办法?” 这老妇正是百草堂的主人,姓尹,单名一个榭字。 尹榭摇着头无奈道:“老身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先用药吊着薛摩的命,我们再继续尝试吧。” 紫苏啧一声,怨忿道:“这冰火蛊也是奇了怪了,冰蛊能逼出来,火蛊能逼出来,为何同体了就不能逼出来呢?!” 紫苏的话,让尹榭突然身形一愣,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她一把抓住紫苏道:“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紫苏来了兴趣,两人坐了下来,紫苏一边揉膝盖减缓疼痛,一边道:“紫苏愿闻其详。” 尹榭望了一眼剩下的虫师药师道:“你们先出去休息休息,这么个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众人点点头,谢过之后,便鱼贯而出。 “这一天一夜,我俩想的都是怎么把冰火蛊逼出来,可事实上是……实在做不到……”尹榭紧蹙着眉头,重复着紫苏的话:“冰蛊可以被逼出来,火蛊可以被逼出来,可为何到了冰火蛊这里就……” 紫苏脑海里金光一闪,惊喜道:“尹老的意思是?” “直接在体内将冰火蛊分开!”紫苏眸子圆睁,尹榭又再说得透了一点:“用内力在体内直接将它分开,那岂不是冰蛊是冰蛊,火蛊是火蛊,然后再分别用血引之法,将它逼出来。” 第392章 病来如山倒(四) 紫苏倒也意会过来她的意思,却也还是担忧道:“从未有人如此做过啊,如若分开的那一刹那,人和蛊便都死了,又或者还伴随着其他什么症状,这……这又要如何是好啊?” 尹榭摇了摇头:“以薛摩这小子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个死人了,那还不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紫苏一咬牙,望向木榻之上的人道:“这人刚死,冰火蛊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要不我们……试一试?” 顺着紫苏的目光,尹榭也望向木榻上,点了点头…… 屈侯琰赶回玉阶苑时,薛摩已经又昏迷了过去,他问李蔻青:“他醒了多久?” “半柱香都不到。” 屈侯琰听完面色倾颓,魑见状,便劝慰道:“盟主先去换身衣裳吧,你看你都淋湿了,要不然等二城主醒来,岂不是把湿气都过给了他。” 屈侯琰一听倒也乖乖照做了,只不过他一回来就把李蔻青给撵走了,李蔻青没有办法只能干等在院内。 不过,到底是俩人动静闹大了,薛摩又醒了过来,屈侯琰关好门,折返回来见薛摩醒了,又惊又喜,忙道:“刚才你醒的时候,我和紫苏还有尹榭在想办法,所以才不在的。” “我又没怪你。”薛摩想笑,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便也笑不出来:“听青青说,我中了冰火蛊?” 屈侯琰面色一僵,点了点头,心里直怪李蔻青嘴快,少交代了一句,怎么就说出去了。 “是谁下的啊?” “有些眉目,不过还不能完全肯定,我现在一门心思地都在想怎么能把你医好,所以把这事交给了下面的人,但是,你放心,我绝不可能放过他的。” 屈侯琰郑重的脸色,让薛摩觉得他在宣誓,薛摩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不管是谁,放过他吧。” “不可能!”屈侯琰拒绝得斩钉截铁。 薛摩眉梢微蹙,他轻轻握住了屈侯琰的手,语气柔软得让人心都要化了:“哥,你答应我~” 不知为何屈侯琰一下子就湿了眼眶,也许是他的手太过冰凉,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无力,也许是他知道,他大抵时日无多了…… “我会医好你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先答应我!”薛摩俊眉拢得更高了,语气里甚至多了几分激动,屈侯琰不得不答应,因为下一秒薛摩直接呕血了,那血染红了他半个袖子。 薛摩晕过去了,屈侯琰心急火燎,立即招了紫苏和尹榭过来,两人一搭脉,吓得魂都快飞了,谁都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 柳无言上前,挡住了屈侯琰那几乎是要杀人的目光,她柔声道:“有我在,二位但说无妨。” 紫苏和尹榭互视了一眼,道:“以二城主的内力,他本能多抵御些时日的,可是……” 柳无言听出点点苗头:“可是什么?” 紫苏大了胆子道:“二城主并无求生之心,生死也就是这今明两天的事了!” “不行!”李蔻青惊呼了出来,她上前一把抓住紫苏和尹榭:“求你们救救他,他怎么可能会死?!” 紫苏和尹榭正两难,一道森冷的声音响起:“我养你们,就是为了救命的,他若死了,你们便一起跟着陪葬吧。” 紫苏和尹榭一听,齐齐跪地求饶,柳无言回身一看,只见屈侯琰浑身寒气萦绕,因为连日无休,他眼眶充血得厉害,看上去分外骇人。 薛摩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可耳边实在太吵,啜泣声,求饶声,争执声,在脑中交替回旋,他不堪其扰,终是睁开了眼。 鬼骨守在榻边,见薛摩睁开了眼,他欣喜道:“阿摩,你醒过来了!” 众人凑上前来,一下子床边便挤满了人,虽是如此,可薛摩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他嘴角浅笑,眼眸温柔如漫山樱花齐放。 尹榭赶紧拿出一颗药丸,放到薛摩嘴边,薛摩乖乖吃了下去,她又让人把汤药端了过来,薛摩也喝了个碗见底。 薛摩看了眼给他端药的侍女,又不动声色地抬眸扫了一眼房间里其他的侍从,开口问道:“这个能撑多久?” 尹榭听得直接想上手打他:“臭小子,这可是比少林大还丹还要救命的药,我毕生就练出来两颗,你要是想活,凭你的内力,你撑个十天半月都行!” 紫苏也苦口婆心起来:“二城主,你不要放弃,我和尹老正在想办法,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救你。” 她们的话,薛摩不掺一丝一毫的怀疑,不是因为屈侯琰威胁,而是和她们深交后,便懂得她们最开始的志向便是悬壶济世,泽被苍生,甚至不顾己身,只求将药道和蛊术发扬光大,只可惜一朝误入江湖,怀璧其身,终难逃利益纷扰。 薛摩点了点头,不过这个动作做得敷衍,不能瞒过众人的眼睛,他继续道:“你们都先出去一下,我有话想要单独和青青讲。” 李蔻青受宠若惊,半倚在床榻边,甚至执起了薛摩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屈侯琰紧蹙着眉,显然是不悦了,但是薛摩如今这状况,心绪宜平和,不宜激动,他也没有办法,竟也懂事起来,板着张脸和其他人一起出了门。 李蔻青一直都很不爱哭,这几年来哪怕受了什么委屈,也没见她如此失仪过,怕在他面前不好看就吓得要去补妆的人,现在乌髻散乱,容色憔悴,鼻头红红的,眼睛哭得跟个核桃似的,然后还在哭…… “丑死了……”薛摩轻声喃喃,李蔻青也不嗔,双手合十紧紧握着他的手,抽泣:“你以前……身体很暖的……为什么现在……会这么凉啊……” 李蔻青说着又连忙把绒毯往上掖了掖,随即又重新握住他的手道:“夫君,你冷吗?你要是冷的话,我再去让她们加一床被褥。” 薛摩笑笑:“只怕没被病死,倒被压死了。” 李蔻青笑着嗔怪:“都这会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啊?” 薛摩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然后道:“青青,听话,我们和离吧。” 第393章 病来如山倒(五) “不要!”李蔻青几近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紧接着眼眸里的泪光闪烁得无比坚定:“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可能和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离的!” 薛摩被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样子给都逗笑了:“可是我快要死了啊,你想当寡妇吗?” “不想,所以你不要死……呜呜呜……”李蔻青说着,一屁股坐在床边,半个身体都压在薛摩身上,脸埋在绒毯里,哭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天地动容。 薛摩垂眸看着她抖动的肩膀,心上唏嘘。 当年那种情景下,其实谁是他的新娘,他是无所谓的,可以保得住池笑鱼的命,可以稳得住屈侯琰的心,这就足够了。 他是不喜欢她,谁会喜欢个对自己用计谋的人呢?可是这几年来,他予她寂寞,她不怨,他予她冷漠,她不闹,从始至终,她端着满腔赤忱在认错。 薛摩想,她依旧是个可爱的姑娘。 门突然被拉了开来,院里众人回头来看,只见李蔻青哭得一抽一抽的,看上去都快要背过气去了,这个场面让屈侯琰紧张得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了,因为通常这样一个场景,出来这个人基本先说一句“他已经走了。”然后再倒地嚎啕大哭…… 屈侯琰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连连摇头,然后他看到了李蔻青扑在柳无言肩头上嚎啕大哭…… “他和你说什么了?”屈侯琰连忙上前询问。 李蔻青呜咽到吐字不清:“他说……他快要死了……他要和我……和离……” 柳无言闻言眉心微拢,她去看屈侯琰,果真,他面色又苍白了一个度,他俩清楚的明白,薛摩这是已经在交代后事了…… 屈侯琰只觉一阵腿软,李蔻青看向了他:“夫君说,他有话要和你讲,让你一个人进去。” 屈侯琰心上气急,他吃了那么多吊命的药,还是有希望的,医师都还没松口,怎地他就先放弃了?!屈侯琰甚至都想把他拎起来骂一顿,可是当他进了内室,看到他无神的眼眸时,屈侯琰心上终是先缴械投降了。 屈侯琰就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不动了,他居高临下,垂眸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薛摩疑惑地歪了歪头,最后朝他伸出了手。 屈侯琰回过神来,上前很自然地握住了他,薛摩开口:“哥,你扶我坐起来吧,我睡得浑身无力。” “嗯。”屈侯琰帮他把枕头垫好,让他靠得舒服一些,薛摩坐了起来,他的头发披散着,看上去无精打采,屈侯琰又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将他的头发半系在脑后,打点好了后,他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薛摩的脸色太苍白了,他身上那袭白衫甚至都要比他更有精神一些,屈侯琰连忙起身端了参汤进来,薛摩瞟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他无奈,只得又放回到榻边的小桌上。 碗刚碰到桌面的时候,薛摩的声音软软传来:“哥,在碎叶城的那些年,我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屈侯琰愣了一下,他实在不想开始接下来的谈话,可是,权不在他。 他苦笑了一下:“是的呀,长大了就处处和我作对,小的时候就老踹我,还把我锁在门外,还往我饭碗底下放沙子?” 薛摩不可思议地高挑了眉:“有吗?” “嗤!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屈侯琰笑了开来,这是薛摩自醒过来后,第一次见到他笑,其实薛摩不知道,这是自他呕血晕倒后,他第一次笑。 薛摩勉力坐直了身子,伸手向他探去,屈侯琰见他这番动作,虽不解,但还是连忙身体往前倾了倾,这一倾,薛摩冰凉的手指就轻轻触在了他的额角上,屈侯琰浑身一僵。 他额角上有一道月牙疤痕,那是少时他对他意见极大的时候留下的,如今他的温度在疤痕上流连,却是那么冰凉,连他都觉得的冰凉…… “疼吗?” 屈侯琰又笑了:“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疼?” “那时候疼吗?” 屈侯琰摇了摇头:“那时候也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那个药碗,他用了那么大的气力砸向他…… 薛摩坐不住了,手软软地滑了下去,他又重新背靠在枕头上:“哥,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是说有多么讨厌你,我只是……太嫉妒了……太羡慕了……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 薛摩这一问,问得屈侯琰灵魂都跟着颤抖了。 薛摩没有再看他,目光缓缓移了开来,他目无焦距,却似是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他语速极缓:“昆仑山那么远,终年覆雪……” “不是都说父母会更疼爱小一点的孩子么?”薛摩苦笑了一下,看向屈侯琰:“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所以爹娘才会选择你陪在他们身边,而不是我……” 屈侯琰怔愣愣地望着他,答无所答,他真的呆住了,这是薛摩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剖析他内心所想。 “我每日勤修不缀,到中原来,哪怕再寸步难行,我亦从未后退过半分!我誓要九州皆知,当年的屈侯家,还有我屈候瑾这么一个人!”薛摩说着渐渐激动起来,肉眼可见他的胸脯在剧烈起伏,可他依旧在继续说:“我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人,我要证明给爹娘看,我也没有什么不好,当初他们丢下我,是他们错了……” 然后,屈侯琰眼睁睁地看着薛摩边说,血就从嘴角慢慢滑落下来,那一抹红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他甚至都想不起去拿帕子,本能地就用袖子去拭那血色,然后他一抬眸就对上了薛摩那双含泪的眼。 屈侯琰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瞬间坍塌成了一片废墟,他轻轻揽起了薛摩的肩头,摩挲着他的背脊,像是哄小婴儿一般,轻声细语道:“不是这样的,弟弟,那些年爹娘都十分挂念你,我见过阿娘握着你的长命锁,偷偷拭泪过好多次,不是你想的这样……” 第394章 病来如山倒(六) 薛摩的脑袋懒懒搭在他的肩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哥,你也不用安慰我,反正我也快不行了,我马上就可以亲口问他们了,我要当面问他们……” 屈侯琰气急地一下就把薛摩的肩头给扳正了:“什么叫你也快不行了,尹榭说了,凭你怎么也能撑个十天半个月,你给我点时间,我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薛摩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屈侯琰笑,却是笑得屈侯琰发慌,他出声,却是连声音都哽咽了:“屈侯瑾,我告诉你,你要是有求死的心,那你想护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什么雁回宫,什么聚义山庄,还有丐帮,还有你江淮的那些旧部下……你不是想护住他们吗,那你就好起来,你好起来,去护住他们,听到没有?!” 薛摩却还是在笑,他的笑容绵软无力,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只能重新倚着屈侯琰,他轻声道:“我护不住……我护不住秦飒,护不住雁回宫,连月满楼,我都护不住……” 他的气息在他耳旁萦绕,冰冰凉凉的,凉到屈侯琰心坎里,只听得他继续气若游丝道:“说来说去……我这人就是想得太多……白爱临是生是死与我何干,白家基业是存是亡与我何干,为了月满楼我就应该当场杀了张旦,可是,结果呢……还有秦飒……我是真的想她……她要我好好活着……可我也只能撑到这里了……她……她若是……” 薛摩没有说话了,屈侯琰还在等,可薛摩悄无声息倚着他,他后知后觉地侧头去看,才见他双目紧闭,他一动,薛摩的身子就直直往下滑,屈侯琰吓得一把揽住他,大声道:“紫苏!尹榭!” 门外众人一听,破门而入,紫苏见薛摩那副样子,吓得心脏都骤停了,她连忙上前号脉,一探才松了口气:“二城主晕过去了。” 闻言,满堂人皆稍稍宽慰。 尹榭也上前查探了一番,这一探不解道:“你们刚才谈了什么,他心绪波动十分厉害,要不然也不至于直接晕厥了……” 屈侯琰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把薛摩放平在床上,替他将被褥掖好,然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要用什么药,你俩尽管去准备,有什么来报我就是,你们都出去吧,我在这里陪着他。” “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他!”李蔻青涕泪涟涟,自是不肯走的。 屈侯琰冷冷瞥着她:“别以为让你叫几声夫君,他还真就是你夫君了,我是不想在他面前动手,但是你再多说一句试试看。” 李蔻青哪管得了这些,刚要开口,就被柳无言给强制地押出去了。 三天,薛摩昏迷了三天,屈侯琰就在榻边不吃不喝陪了三天。 门咯吱一声开了,柳无言走了进来,屈侯琰依旧坐在脚踏上,身子就趴在榻边,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他似乎是睡着了,可是走近了,柳无言就发现他只是趴着,然后睁着眼睛看着榻上的人。 柳无言往床榻上看去,薛摩的样子让她不忍再看第二眼,她本来是听送药的医师说屈侯琰不眠不休地守着,她担心继续下去,他的身体扛不住,所以过来作劝说之想。 可是,当她看到床上人模样的时候,她心里明白,劝不住的,她劝不住的。 柳无言暗自叹了口气,她把提进来的汤盒放到床头的小桌上,刚转身要走时,屈侯琰的声音传来:“无言……” 柳无言停了脚步,他的声音听上去分外干涩暗哑,她回过身去看他,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的关系,屈侯琰起身得吃力,见他扶额摇晃,柳无言连忙上前搀住他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阿琰,你这样虐待自己,他就会好起来吗?” 屈侯琰自顾自道:“无言,我有事情要问你。” 柳无言愣了一下,他的样子实在看得她揪心,于是她便道:“要问我可以,不过,你先把汤盒里的汤给喝了。” 柳无言其实是没抱希望的,哪不知屈侯琰还真是乖乖开了盒子,把整整一碗人参鸡汤给喝了个干净,他看了眼床上的人,道:“我们出去说,不要吵到他了。” 玉阶苑占地大,楼台建制也赏心悦目,不过,两人并未走远,就在屋外一角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台阶边是棵古老的银杏树,树身挺拔,树干粗壮,树冠如染了色的云朵,镶嵌进天幕,远远望去安如磐石,风雨不可撼。 “小瑾……冬天的时候很喜欢坐在这里,树上地下皆是一片金黄,他十分喜欢,有时候就坐在这里吹吹埙,有时候就在这里发发愣……” “他喜欢金黄色吗?”柳无言有丝疑惑:“好像从没听他提过,也没见他用过什么黄色的物什。” “他说看上去,心上敞亮。”屈侯琰笑了一下:“可是这银杏树也只有秋冬的时候才是金黄色啊,所以我说要是他喜欢,我可以把这地面用黄金给贴了,一年四季,金光闪闪,可惜,他不允。” 柳无言一脸夸张,她挑眉道:“他不允,才正常。” “所以,我换了方法,上了台阶的这条路通后山,我在两旁都种上了银杏树……” 柳无言闻言,起身翘首张望,果然,两侧的银杏树树干还细,是新种上的。 “今年冬天他便能看到了……”屈侯琰说着声音越来越哑:“只要他能熬得过去,今年冬天他便能看得到了……” 柳无言身形一颤,她又默默重新坐了下来,屈侯琰双手覆面,他长叹了一声:“唉……柳无言啊,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柳无言有些诧异,屈侯琰为人自负,哪怕错了,向来都一错到底,他从不会问这样的话,从不会问他是不是做错了。 “冰火蛊确实凶险,可是,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要活下去的意志,他丝毫没有要活下去的意念,连我激他,都无甚用处,他只说……他什么都保护不了……” 第395章 病来如山倒(七) 柳无言明白过来,过往种种,纷至沓来,她短吁了一声,循循道:“你和瑾,你们想法上本就多有悖逆,你的很多做法,他并不能认同,他的很多想法,你也并不能理解,你有想过,你纵容张旦屠戮雁回宫,甚至是波及到他月满楼的人,这让他心上背负了多大的罪孽吗?” “罪孽?”屈侯琰懵懂地摇头:“江湖胜败生死,皆乃常事,他们的命在我眼里,于人踩死蝼蚁并无异,我是真的不在乎……” “可是,屈侯瑾呢,你连他也不在乎了吗?”柳无言立即反问,问得屈侯琰迷茫了,只知道红着眼睛连连点头:“我在乎……我在乎……” 柳无言看着屈侯琰露出的孩童表情,她莞尔,继续道:“你在乎瑾,那么他所珍惜的,他所看重的,甚至是他舍命保护的,你是不是也应该在乎?” 屈侯琰哑然。 “阿琰,你太强大了,在你看来,弱肉强食,本是人世规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少时经历屠戮,所以你不同情弱者,因为你强大,你在乎的,你就要紧紧握在手里,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因为你知道,你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柳无言说着竟也不觉哽咽:“秦飒阴差阳错地命丧黄泉,池笑鱼好不容易将他从殉情的边缘给拉了回来,你看看你又做了什么,你联手李蔻青,把他困在了你身边……你要庆幸,小瑾心性足够坚韧,若是换个人,怕是都疯了好几次了……” 柳无言深呼吸了口气,恳切道:“阿琰啊,你还记得少时有一次下大雪,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吗?你喜欢雪,便想握紧,可雪一握紧,要么成冰,要么成水,反正他就是不再是雪了……” 一阵缄默,柳无言侧眸去看,只见屈侯琰眼眸湿透,泪流满面…… “屈侯琰……”一道声音响起,两人抬眸去看,只见张旦立于阶下,仰面望着他们,眸中难掩惊诧之色。 柳无言不悦地眯了眯眼,她不喜张旦,从前不喜,如今更甚之。 屈侯琰开口:“无言,你帮我去看看紫苏和尹榭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柳无言自然知道他在支开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她走下阶梯,经过张旦的时候,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 张旦上了台阶,在屈侯琰身旁坐下,他掏出怀中帕子递给他:“她和你说了什么,我还……第一次见你哭成这样?!” 屈侯琰将手帕覆面,沙哑着嗓子道:“没说什么。” 张旦嘴一撇:“不告诉我就说不告诉我,何必敷衍。” 屈侯琰难得浅笑了一下:“说的我小时候的事情,告诉你,你也不知道。” 张旦“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得厉害,正准备走,屈侯琰开口道:“瑶歌是不是还没有找到?” “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把她找出来的。” 屈侯琰摇了摇头:“不用再找了。” “为什么?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的证据证明就是瑶歌下的蛊,但她失踪了,嫌疑最大!”张旦眸光一动:“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找到她?” 见张旦明显置了气,眸光里还有丝失落,屈侯琰解释道:“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用找瑶歌了,不论是不是她下的蛊,下冰火蛊的人,都不用抓了。” “为什么?!”张旦震惊到瞳孔都放大了,这怎么能不抓了呢?! “小瑾让我不杀,那便不杀吧,虽然我也并不能理解,但也许他有他自己的度量,那便依他吧。” 张旦迷惑地蹙了眉,这哪像屈侯琰能说出来的话,通透得不可思议,他才走了短短几天,怎么他就变得这么翻天覆地了? 正要细问,魑疾步而来道:“启禀盟主,聚义山庄的人来访,池笑鱼想见二城主。” “再不来,我还以为她真把我弟弟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屈侯琰释然一叹:“走吧,去看看。” 有人翻窗而入,轻车熟路,走到床边,声音很轻,来人轻功很好,这些薛摩都知道,可是他醒不过来。 这几天他一直昏迷,可有时候他会模模糊糊地有意识,知道有人一直在守着他,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 病得很严重时,迷迷糊糊中,薛摩会想,她们怎么能造出这么厉害的蛊,竟然能造这个,那为什么不能造出让人起死回生的蛊,哪怕没有意识了,哪怕不能言语了,能走能动也是好的啊…… 当他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时,薛摩知道,他已经病得快糊涂了…… 秦英看到榻上躺着的人,原本就已经心急如焚的心情,现下已经是急火攻心了,当时他只知道薛摩在武林大会上呕血晕倒了,景教揽天下奇药,他本不担心的,可是柳无言一封信来,吓得他魂飞魄散。 冰火蛊,秦英自然知道中了冰火蛊意味着什么,于是他们快马加鞭,急赴射月坛,他甚至都来不及等屈侯琰,二话不说直接飞檐走壁进了屈侯琰的房间。 秦英双拳紧握,他想叫他,可是他无颜面出声,他细细凝了他一眼,随即转身,他要去找紫苏,只要能救他,只要他能帮上忙,叫他做什么,他都万死不辞。 只不过还没出内室,秦英便听到院里有脚步声传来,他立即旋身,躲在了屏风后面。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旦走了进来,他走进内室,走到榻前,望着薛摩的模样,轻笑了一声,这个笑声让薛摩觉得像是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地不舒服,他缓缓睁开了眼。 当看清榻前之人时,薛摩撇嘴:“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看到是你,可真是让人不悦啊。” 张旦也不怒,只是稀奇道:“二城主可真是大方,我听说你让琰不追究下蛊之人了。” “琰?”薛摩眯眼:“你叫我哥叫得还真是亲密!” 张旦笑了:“那有什么,还有更亲密的你不知道呢!” 薛摩冷笑了一声,闭上了眼,有赶客之嫌,不过张旦却是心情大好,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面带微笑道:“怎么样,薛摩,病得快要死了的感觉,怎么样?” 第396章 病来如山倒(八) 薛摩没好气道:“不怎么样。” “呵呵呵呵……”张旦笑得低沉,他弯下腰去,恶狠狠地盯着那张苍白的脸孔,得意道:“我说了,我会赢你一次的,还会赢次大的。” 闻言,薛摩眼眸遽然睁开,他蹙眉:“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什么意思?”张旦乍然狂笑了起来,他直起身来,道:“终于也有二城主不能参透的了吗?”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沉默,电光火石间,张旦一把抓着薛摩的领子将他半提了起来:“要不是你,我的孩子不会死,要不是你,王之璧也不会死!” “呵……笑话!”薛摩冷笑了一声,任由他将自己提在半空中,随即挑眉道:“张旦,匕首难道不是你亲手插进你最心爱的人的胸膛吗,银箭难道不是你亲手射进你最得力的部下的心口吗?何必怨我呢?!” 两人怒目而视,对峙半晌,最后张旦一松手,薛摩像没有骨头一样,“啪”得一声摔在了床上,张旦眼眸晶亮,似乎被这个声音给愉悦了,他不自觉地舔了下牙齿,笑道:“呵,你想怎么说那便随你吧,我和将死之人又计较什么呢?” 一声短哨响起,张旦垂了眸:“你的旧情人来看你了,那我就不打扰二城主叙旧了,属下告退。” 张旦说完,旋身疾步出了门,秦英眉心紧拢,二话不说,朝着相反的方向,轻声翻窗遁走。 薛摩闭眼凝气,听着屋内这些细微的动静,待再睁眼时,却是眸光精铄犀利到骇人。 这次见到屈侯琰,池笑鱼是十分意外的,她本以为屈侯琰不会让她去见薛摩,他对她向来敌意,更别说这一次她还要和他争武林盟主之位,她是不抱希望的,哪不知,她刚说明来意,屈侯琰便允了。 张旦在小院门口相候,见着屈侯琰带着聚义山庄的人而来,也是不解,不过转念一想,薛摩本就时日无多了,兴许一时善心大发,也未必没有可能。 池笑鱼和顾子赫见到薛摩的时候,怔忪半晌不能言语,他们并不像景教的人知道冰火蛊的厉害,可不论是谁,只要看一眼现在的薛摩,就能清晰的体会到什么叫病入膏肓。 薛摩的脸上已然寻不到一丝血色了,连嘴唇都泛着一层白,他的眼睛浑浊得厉害,形销骨立到两颊都有些微微凹陷…… “薛摩……”顾子赫上前一把握住了薛摩的手,这一握,顾子赫眼泪就涌了上来,他太瘦了,顾子赫觉得自己就握了一把骨头,一把冰凉至极的骨头。 “怎么会弄成这样?” 薛摩反手握住顾子赫,轻轻拍了拍他,安抚道:“我被人下了蛊,医不了了,不用为我难过,子赫,人生在世,总免不了一死的。” 顾子赫彻底愣住了,他抬眼望了望屈侯琰,只见他下颌线崩得紧紧的,他恍然明白了过来,为何屈侯琰态度会那么好,直接带他们来见薛摩。 这病能不能医,暂且按下不表,更重要的是薛摩已经先放弃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池笑鱼望了屈侯琰一眼,道:“能让我单独和他说会话么?” 屈侯琰点头,然后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了她和他。 两厢对望,相顾无言,池笑鱼面无波澜,她比顾子赫都还要显得淡然三分,正当薛摩以为这沉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池笑鱼缓缓弯了腰,她伸手号上了他的脉。 池笑鱼心弦一颤,第一次他比她还冰凉,在池笑鱼的意识里,薛摩永远都是极热乎的,在陇右的时候,夜晚通常冷得厉害,可是只要往薛摩怀里一钻,如坠江南…… “我都不知道,你竟还会把脉了。”薛摩的声音响起,池笑鱼松了手,她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花照影来到凉州的时候,我便浅学了一下药理。”说完,池笑鱼望向他:“薛摩……你病得好厉害……” “呃……是有一点。”薛摩垂了眸,更显得眼底一片乌青。 沉默,漫长的沉默。 “你开心吗?”池笑鱼问他。 “啊?”薛摩一脸疑惑。 池笑鱼继续道:“马上就可以解脱了,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你开心吗?” 薛摩看着池笑鱼的目光陡然一寒,闷闷道:“嗯。” 气氛更僵了,池笑鱼站起身来垂眸望着榻上之人道:“当年在陇右,我或许就不应该救你,这样你也就能早点见到她了,也不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荒唐的事情,你我在彼此心中,至少也还能留个完满印象!” 池笑鱼憋着股气,薛摩也没好到哪去,这话一出,他胸膛起伏得厉害,也不再看她了,侧转过身子,背对着她:“我不用你来看我了,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 池笑鱼出神地站在床前,看着那仿佛一触即碎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 薛摩感觉到池笑鱼还站在那,他紧紧地抿着唇,抬手拉起被褥就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了进去。 池笑鱼只觉得自己心都疼得痉挛了,这世上有些动作,薛摩不能做,他做了,那就是毁天灭地…… 池笑鱼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屈侯琰看她表情,顿觉不妙,他连忙跑进室内一看,接下来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薛摩又昏迷了,尹榭被急急召来,她一探脉搏,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扎针了,尹榭也不敢多言,只说情况确实有些危急了。 屈侯琰气血上涌,快步出了屋子,一把扯住池笑鱼,愤然道:“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我和他说,当初我就不应该在雪岭里救了他!”池笑鱼话一出,顾子赫都惊得侧了目。 “你明知道他求生的意志就已经很弱了,你明知道我带你来见他,是想让他振作起来……” “屈侯盟主!”池笑鱼厉声打断道:“你未免也太高估我了,我池笑鱼没那个本事!还有!想活的都救不了,想死的难道还拦得住吗?!他薛摩自己都不惜着自己的命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了又有何用?!” 第397章 病来如山倒(九) “你……”屈侯琰被气得够呛,万万想不到怎么能有这么狠心的女人? “我等告辞了!”池笑鱼敷衍地抱了个拳,转身欲走,屈侯琰一甩袍袖:“谁都不准走!” 语毕,魑魅带着人直接把前路给堵住了,池笑鱼回身不悦道:“你这人讲不讲道理?!” 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之际,紫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劝说道:“眼下这情况两位可莫要再争执了,盟主你也不要责怪池庄主了,二城主如今的情况本来就是随时都会昏迷的,也未必是池庄主刺激的。” “紫苏姑娘,薛摩他的身体……”池笑鱼一开口,眼眶瞬间红透,她连忙噤了声,不愿透露过多情绪。 紫苏笑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的,我试验了一个办法,也许……也许可行!” 屈侯琰一听,两眼放光:“你快说!” 紫苏摆手道:“两位请随我来。” 紫苏将他们带至青竹苑,当看到寒玉棺里面的人时,屈侯琰疑惑道:“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了……还能再试验?” 寒玉棺里躺着的就是之前试验的死士,紫苏点点头道:“他人是死了,可是他身体里的蛊虫还活着。” “我们是没有办法把冰火蛊整个的给他逼出来,可是……我和尹老想了个剑走偏锋的招……”紫苏顿了顿:“若是借用外界之力,直接把冰火蛊分开呢?” 屈侯琰愣了一瞬:“那这办法可行吗?” 紫苏连忙点头:“可行,我和尹老试验了好几次,只可惜我和她内力不深,并不能将其完全分开,可若是你和池庄主……” 屈侯琰和池笑鱼互望一眼,两人都精神了起来,池笑鱼急忙道:“那我们现在便试一下。” 紫苏点点头:“我去叫花照影进来,分离后的蛊虫如果受血引之法的控制那便更好了,有我和她在,更保险一些。” “快去!快去!”屈侯琰在堂内焦灼地来回踱步,他显得十分激动,甚至激动到坐立难安,池笑鱼看着他,自然明白了薛摩在他心中的分量,却是一计忽上心头,可乍一想,池笑鱼也不免难安起来。 在紫苏和花照影的护法下,屈侯琰和池笑鱼调动全身的内力,竟是真的在死士的心头肉上将冰火蛊硬生生地分离开来,然后再通过血引之法,借用两人内力,将两条蛊虫沿着筋脉,最后从两只手臂刀口上逼了出来。 逼出来的蛊虫不长却极细,出来后还在紫苏手掌上翻了几个滚,不过因为没有宿体,不一会儿,蛊虫便彻底死亡了,紫苏和花照影皆是一脸惊喜。 反观屈侯琰和池笑鱼却不是那么轻松了,他俩脸色都寡白了一度,额边鬓角爬了一层细汗,两人都有些脱力,双双瘫在了敞椅里…… 这一有动静,紫苏和花照影才注意到他俩,连忙上前号脉:“你们感觉怎么样?” “无碍,只是遽然间调用了这么多的内力,身体有些承受不住,不过没有关系……”池笑鱼一脸欣慰地笑了开来。 屈侯琰道:“也难怪你和尹榭不能把蛊虫分开,就这么说吧,我和她合力,催动全身内力,亦是勉力而为……” 紫苏连忙打开了尹榭的药盒,从里面取出两粒药丸递给两人道:“先吃了这个,有助于你们恢复元气。” 两人服下后,开始闭目调息,紫苏和花照影重新回到那名死士身前,做最后的检查。 “那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这样操作了,薛摩的冰火蛊和这个相比……”花照影问道。 “位置都是一样的,直接寄宿在了心口上,只是……”紫苏蹙眉,犹豫道:“这人毕竟是已经死了的,这样的功法,用在活人身上会怎么样,终究还是难说……” “今天夜里便施法。”声音一起,紫苏和花照影回身来看,只见屈侯琰眸色坚决,紫苏正要说什么,突然有叩门声响起,一名虫师走了进来,屈侯琰紧张道:“是不是小瑾怎么样了?” 虫师连忙宽慰道:“禀盟主,二城主尚还在昏迷中,尹堂主在为他施针,让你切勿过分忧心。” “哦……”屈侯琰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蹙眉道:“那你是来?” 虫师目光往旁边一移:“正殿守卫来报,雁回宫和洞庭八轩的人要见池庄主。” 池笑鱼站起身来,一脸的若有所思,她望向屈侯琰道:“我去见一下他们。” “你请便。” 池笑鱼走到门口,身后声音传来:“你聚义山庄的人我就先好酒好茶地伺候着,池笑鱼,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池笑鱼没有回身,她微微撇过头:“放心,我不走,哪里也不去。” “这样最好。” 来到射月坛正殿,池笑鱼只见到了白爱临和杨朝曦,但是她知道江湖各家怕是已经都在射月坛附近了。 “来的不止我们。”白爱临一开口,便和池笑鱼的猜测不谋而合。 池笑鱼望了望这地道:“这里不适合说话,两位随我来吧。” 正殿后面有大片荷塘,如今荷花将谢未谢,走在木制的水廊上,放眼一望倒有几分倾颓的美感,有蜻蜓从池笑鱼眼下滑翔而过,天气有些闷…… 三人走到荷塘中央,池笑鱼背靠栏杆,听得白爱临道:“一直不见你们出来,我们担心屈侯琰对你不利,又不便大张旗鼓地来,所以我们俩……” “好些日子不见太阳了,最近都是这种阴气沉沉的鬼天气!”池笑鱼说着抬眼望了望这厚重的云层,继续道:“屈侯琰现在没那个心思对谁不利……” 白爱临和杨朝曦互望一眼,想问薛摩近况,可一想到薛摩和池笑鱼从前的关系,又觉得不好开口,杨朝曦一直使眼色,白爱临这才试探道:“薛摩他……” “快死了。” 池笑鱼的直接,梗得白爱临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又和杨朝曦互望了一眼,才道:“就……没得救了吗?” “也许有救吧。” 第398章 病来如山倒(十) 白爱临闻言松了口气,池笑鱼将刚才她和屈侯琰联手逼蛊的事情讲了出来,白爱临便道:“所以,现在屈侯琰要你留下来和他一起帮薛摩把蛊逼出来?” “嗯。” 杨朝曦连忙道:“必须是你吗?” “不是我也可以,但必须有能匹敌我或者屈侯琰的内力,我和他也是尽了全力,没有一丝保留才做到的。” 杨朝曦眉梢一挑,陷入了沉思。 池笑鱼望向他:“杨掌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要我以此为挟,逼屈侯琰交出盟主印。” 心里算盘乍然被人看了去,杨朝曦面有窘意,拱手行了个礼道:“杨某斗胆问一句,若再开武林大会,池庄主有能力打败屈侯琰夺下盟主印吗?” “之前我以为我有,可武林大会上一出手……”池笑鱼顿了顿:“我可以断言,持了封洪刀的屈侯琰,中原,无一人是他对手!”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最后白爱临躬身行了个大礼道:“白某听说过你和薛摩之间的事情,也知道就算屈侯琰不交出盟主印,你也定然会救他,可是,若屈侯琰的武功真如你所言的话,那么眼下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池笑鱼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那朵快谢了的荷花,面无表情。 杨朝曦长吁了口气道:“这次的武林大会,雁回宫、洞庭、江淮诸派包括丐帮已然是明晃晃地宣战了,景教本就势大,如若这一次夺不下武林盟主之位,那等屈侯琰缓过神来,这所有人的性命……” 池笑鱼暗叹一声,她仰面看了一眼这压抑的天际,幽幽道:“二位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 池笑鱼说完,也顾不得两人怔然,自顾自地沿着水廊往前走,白爱临见状连忙出声道:“池庄主,丹真心经深不可测,经武林大会上一战,屈侯琰自然心知肚明,若你这次不占得先机,以后,他必然是会想尽办法除掉你的!” 池笑鱼停顿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疾步离开了荷塘。 屈侯琰给聚义山庄的人安排在了玉阶苑西厢,池笑鱼回来,一语不发,盘腿坐在小榻上就开始练功,华浓见状,有些意外,按道理薛摩病成这样,顾子赫都去守着了,怎地她反倒…… “笑鱼,你不去看看薛摩吗?”华浓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池笑鱼双瞳紧闭,声音低沉:“我先练功。” “笑鱼,不急于这一时吧,万一……”后面的话,华浓不忍心说出来,等了半晌,池笑鱼终于睁开了眼,她眼眸红红的,嘴一撇就显得分外委屈:“华浓姐,在凉州的时候我应该更努力练功的……” 华浓并不能意会,因为在她看来,池笑鱼已经足够拼命了,正要劝慰,魑进来道:“池庄主,我们盟主有请,花照影也已经在那边了。” 池笑鱼点点头,跟着魑往屈侯琰的房间走,待到了她才发现薛摩并没有醒过来,而紫苏和花照影皆已准备妥当,看来屈侯琰是根本等不到夜深了。 尹榭将薛摩扶起来,薛摩头耷拉了下去,没有意识,屈侯琰坐在薛摩右侧,见池笑鱼一动不动,疑惑道:“怎么了?” 顾子赫自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还以为是池笑鱼身体不适,便关心道:“笑鱼,你可以吗?” 池笑鱼犹豫了一瞬,一咬牙还是坐上了榻,她淡定道:“我没事,开始吧。” 床榻边摆了一圈练蛊炉,烟气缭缭,青烟直上,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池笑鱼觉得这股味道,让她内力运转起来十分流畅,可反观薛摩却似是坠入梦魇一般,分外不安。 屈侯琰见状,抬眸望向紫苏:“他这是怎么了?” “现在蛊虫已经完全扎根在二城主心头了,这个蛊香对冰火蛊来说有催动之效,冰火蛊不喜,二城主自然看上去十分难安。”紫苏短叹了口气,继续道:“说到底那个死士毕竟已经死亡了,依我看,等你们运功分离蛊虫之时,二城主的反应应该会更大,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屈侯琰眉心纠结,可除此之外,实在别无他法,他望向池笑鱼坚定道:“开始吧。” 池笑鱼点了点头,可手心却已经溢出了一层薄汗,一切准备妥当,尹榭将薛摩两只手臂平抬起,池笑鱼和屈侯琰抬掌与之相合,闭目运气。 气息才在薛摩体内流窜,池笑鱼便蹙了眉,薛摩体内的气息较之那名死士要复杂的多,他的气息时而热力灼灼,时而冰寒料峭,光是粗略一探,都能深感他抵抗得有多辛苦,池笑鱼闭着眼睛,却只觉眼眶一阵温热。 “你准备好了吗?”屈侯琰开口,他已经可以运内力撕扯冰火蛊的一半了,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是火性那一头,他也调动内力尝试去吸冰的那边,可惜并不能办到,甚至他有预感,这实非人力所能及。 “好了。”池笑鱼的声音,打断了屈侯琰的思绪,他屏息集气,明白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两人铆足了内力去拉扯薛摩体内的蛊虫,却只见薛摩猛然抬起了头,眸子瞪得浑圆,随后他一口血喷了出来,洒的床榻地板上到处都是,殷红触目。 两人吓得立马收了力,谁也不敢再在薛摩体内妄动半分内力。 “啊——”薛摩闷哼了一声,身子倒向了屈侯琰,屈侯琰连忙揽住了他:“怎么样,小瑾,你感觉怎么样?” “疼……太疼了……疼……”薛摩说话的声音都在哆嗦,他整个人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紫苏立即灭了所有的练蛊炉,将窗户全都打了开来,尹榭也连忙拿了药丸让薛摩吃了下去。 鬼骨柳无言等人本是等在屋外的,可是窗户一开,看到里面的境况,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直接冲了进去。 屈侯琰红着眸子望着柳无言道:“快给他输内力。” 第399章 病来如山倒(十一) 一阵混乱后,除了鬼骨和屈侯琰因为冰蛊的关系,内力性凉,不适合输送给薛摩,在场的人都给薛摩渡真气以续命,折腾了半宿,薛摩的情况才渐渐稳定下来,终于可以说一句完整的话了。 “我刚才怎么了?”他问。 屈侯琰不停地摩挲着薛摩的背,想帮他减轻痛苦,紫苏见屈侯琰紧紧抿着唇不能言语,便替他答道:“二城主,是属下无能,没办法将冰火蛊整个逼出来,所以,我们想了个办法,想直接在你体内将冰火蛊分开,然后再分别逼出来。” 薛摩的眼眸半翕半合,像淋了急雨的,蝴蝶脆弱的翅膀,他终于明白刚才睡梦中那呼啸而至,霸道地似乎要将他撕成两半的力量是什么了。 薛摩移眸瞥了池笑鱼一眼,她的脸色煞白得可怜,他大抵是真的吓到她了,薛摩抓着屈侯琰的手臂,摇了摇头:“哥,算了吧……算了吧……好吗?” “不好!”屈侯琰回得决绝:“我们可以将冰火蛊分离,那次能成功,这次也一定能成功!” “你俩内力强我那么多,我根本……根本承受不住……” 听着薛摩这气若游丝的话,屈侯琰眼眸红透,却也依旧坚持:“我让人给你输内力,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薛摩深深叹了口气:“哥,我想单独和你呆一会。” 屈侯琰沉默了半晌,最后他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池笑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了屈侯琰的院子,她只记得下台阶时,她腿软,狠狠摔了一跤,顾子赫和花照影连忙搀着她,膝盖上火辣辣的疼,让她脑海有了瞬间的清明,她疑惑地望向顾子赫,问道:“薛摩为什么会中冰火蛊?” 屈侯琰将薛摩放平在床上,这下他才看到他的里衣已然是被汗水湿了大半,屈侯琰起身去寻了套干爽的来,默默地将他的衣服换好。 薛摩也由着他,突然他笑了一声,屈侯琰抬眸去望他,薛摩轻声道:“哥,刚才我做梦,梦到阿娘了。” 屈侯琰神色一僵,他板着张脸,和薛摩的喜悦对比鲜明。 “阿娘的样子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老,我梦到了你说的那个长命锁,阿娘要给我戴,我说我长大了戴不上了,可没想到梦里轻轻松松她就给我戴上了……”薛摩说着一脸的向往和欣喜,他浑浊的眼球,跳动着异常粲然的光芒,如星河绚斓。 屈侯琰喉头上下滚动,他咬紧牙关咬到太阳穴上青筋必现,却也终是不敌那些经年累月压抑的情绪,他轻轻揽过薛摩,薛摩的脑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背,仿佛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能给他莫大的慰藉。 “弟弟,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昆仑山回去后,我有跟阿爹阿娘讲让他们接你回来,可是不知为何,回去后我突然生了场重病,再加上当时景教局势动荡,接你的事情才被搁置了下来,后来……后来……就……” 说着说着,薛摩只觉自己后背湿濡了一片,他长叹一声,不觉间泪已然盈睫:“我原谅你了,我都原谅你了……” 屈侯琰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像在告罪一样,继续絮絮低语:“他们老和我说我们兄弟俩生来相克,他们老在我耳边念叨,要是把你接回来,阿爹阿娘就不喜欢我了,我太害怕了,所以我不愿去昆仑山看你,也不想让阿娘去昆仑山看你,每次阿娘从昆仑山回来我都会和她哭闹半天,所以,阿娘她才……小瑾,你不要怨爹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薛摩一垂目,泪坠如明珠,他欣然一笑,屈侯琰以为这些他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哪怕师父心慈不提,可他也不单单只有师父的,那些师兄弟总会好奇为什么那个美丽妇人每每来看儿子,却不肯带儿子回去,他们讨论的多了,年幼的他总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些什么。 后来,当他知道阿娘要带着哥哥来看他时,他激动得一整宿都没睡着,他想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一定要让哥哥喜欢他,这样他便也能跟着阿娘回去了,却是不料,他亲眼目睹了他的亲哥哥吃下药丸让自己生病,然后阿娘不管不顾地撇下了他,离开了昆仑山……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当薛摩回过神来时,屈侯琰还在他耳边不停认错。 薛摩抬手轻轻拍了拍屈侯琰的背:“哥,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你不用再愧疚了,其实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屈侯琰怕他这个姿势身体不适,刚抬起身子,薛摩没了倚靠,就要往下倒,屈侯琰连忙将他安置在床榻上,替他将被褥盖好,才接上道:“因为我救你断了手臂,所以你才肯相信我是真的在悔过吗?” 薛摩轻轻摇了摇头,难得见到屈侯琰这么痛哭流涕,他向来冷峻,如今眼眸也揉肿了,鼻头也哭红了,看上去可怜极了,薛摩无声而笑,屈侯琰正要细问,薛摩却调转了话头。 “哥,你答应我三件事好不好?” 两相对望,屈侯琰终是哽咽了:“不好!你准备说什么,遗言吗?我说了会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薛摩却置若罔闻,继续道:“第一件,以后不要再乱杀无辜了,雁回宫,丐帮,灵山派,洞庭八轩,还有我江淮六派的弟兄,非万不得已,你不能动他们一兵一卒。” “第二件,我不论你和张旦相交几何,逐他出景教,逐他出中原,永不得返。” “第三件,不管什么情况下,永远不取池笑鱼性命!” 屈侯琰怔愣愣地看着他的面庞,看着他虚弱却又无比坚定地一件一件交代着后事,他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坍塌尽了…… 薛摩见屈侯琰不言语,还以为他不答应,一时间气血上涌,他急的一手抓住他,恻然哀求道:“哥,你答应我……难道你要叫我泉下都不得安息吗?” 泪水模糊了屈侯琰的双眸,让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抬手使劲抹了一把,刚清晰,倏而又模糊…… 屈侯琰无法想象,他无法想象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他无法想象他的身体腐烂于泥土之下,他无法想象他的容颜湮没在岁月之中,他无法想象…… 屈侯琰紧紧握着他的手,他把脸深深埋进被褥里,薛摩侧了脸去看,他的肩膀抖动得厉害,隐隐有呜咽之声传了出来,薛摩看在眼里,眼眶也不觉湿润。 “好……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屈侯琰的声音从被褥里传了出来,闷闷的,断断续续的,他说得艰难:“屈侯瑾,你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薛摩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望着帐顶,幽幽道:“好,我答应你,哥,我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第400章 病来如山倒(十二) 在玉阶苑没有见着李蔻青,这让池笑鱼颇为意外,她和屈侯琰合力为薛摩逼蛊,这么重要的事,李蔻青那么在意薛摩,又怎会没有出现,可待他们寻到兰芷苑,却被门卫告知,李蔻青恰巧出了门,不在射月坛内。 池笑鱼本来是想询问薛摩中冰火蛊的事情,整个景教,除了薛摩,她竟是和李蔻青更为熟知一些,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讽刺。 花照影见池笑鱼怅然,便道:“我们可以去问紫苏,薛摩中蛊这事,我想,紫苏必定更清楚一些。” 池笑鱼乍然想起她俩之间的嫌隙,皱眉道:“她会和我们说吗?” “会的,相信我,我和她,说来可是同门。” 池笑鱼见花照影这般笃定,便也点了点头,只道:“如果她不说,那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直接去问屈侯琰。” 一行人便又重新回到了玉阶苑,屈侯琰的房门还是紧闭,鬼骨抱臂倚着廊柱,柳无言敛眉靠着门沿,紫苏也顾不得她那华丽精美的裙摆,就在门前阶上抱膝而坐,不远处医师和虫师站了一排,玉阶苑的空气哀伤且紧张。 花照影上前单刀直入:“紫苏,薛摩为何会中了冰火蛊?” 此话一出,众人次第投来目光,紫苏愣了一下,道:“盟主将这事交给了张旦,目前……好像还没有什么回应。” 花照影闻言,一脸意外地回望向池笑鱼,池笑鱼亦愕然。 所有人都把心思放在如何给薛摩续命这件事上,甚至连屈侯琰都懒得提一下,柳无言眉心一皱,她疑惑地望了望四周,不解道:“瑶歌人呢?她是薛摩的贴身侍女,可是我好像自回程就没有见到她了。” 众人闻言皆互相张望,射月坛侍从本就多,薛摩病得又急,几乎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是以,竟然没人注意到玉阶苑少了个人。 鬼骨站直了身子,望着魅吩咐道:“你赶紧去把玉阶苑所有的侍从都召集过来。” 天色已晚,一阵鸡飞狗走后,很快,庭院里便站了三排女子,她们见护卫持了灯笼将她们包围在其中,霎时个个面色紧张。 鬼骨和柳无言对视一眼,故作凶神恶煞道:“冰火蛊虫卵,非侍候起居者,难以下手,我且问你们,是谁给二城主下的冰火蛊?” 那些侍女一听,吓得魂都飞了,个个扑通跪地求饶,你一句我一句。 “鬼门主,不是我们做的,就是借我们熊心豹子胆,我们也不敢给二城主下蛊啊!” “是啊,二城主平日里待我们不薄,我们又怎会这般害他啊!” “还请鬼门主明察!” 见状,柳无言上前道:“我且问你们,瑶歌人呢?” 那些侍女面面相觑后,个个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不那么紧张了:“其实……回程时,我们便没有见到瑶歌了。” “是啊,只不过她行踪本不用禀报,我们都还以为她是被盟主指派去做什么事情了,所以才……” 柳无言正思虑,这时青竹苑的虫师走出来一人道:“说到瑶歌,紫苏护法我有事禀报。” “你说。” “你们在江淮处理雁回宫事务的时候,瑶歌经常会来青竹苑,会不会……”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紫苏敛眉。 “呃……她毕竟是玉阶苑的主侍,来拿个药,寻个草的,实在正常,只不过你们现在提起,我才想起那段时间她实在来的频繁,白术管院那里应是有出入记录的。” 紫苏立即道:“小枫,你现在立即回青竹苑,让白术带着值守簿过来。”那名叫小枫的虫师点点头,便一溜烟地走了。 柳无言望着跪了一地的人道:“你们都起来吧,白天一直下雨,现在地面都是湿的,都起来吧,别落了什么病根。” 侍从闻言皆站起身来,嘴里连连道谢,柳无言摆摆手,示意她们先下去,那些侍女一个个如获大赦,提着裙摆疾步而走,倒是有一人,稍有犹豫,便落单在最后,两相一对比,便是扎眼极了。 柳无言眼尖,随即上前道:“团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 那叫团子的小侍女似是全神贯注在思索什么事情,被柳无言乍然这么一惊,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眸色慌张。 三人眼神交汇,到底是江湖呆久了,神思敏锐,鬼骨直接上前道:“团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我……我……”那个叫团子的小侍女一脸慌张,她是负责送水果的,年纪又小,长得圆溜溜的,大家都喜欢得很,特别是紫苏,十分爱捉弄她。 紫苏上前,蹲下身来与她对视,眉开眼笑假慈祥道:“小团子啊,你要是不说呢,我就拎着你去见小绿,我的小绿可喜欢你了!哦!对了!小紫也喜欢你,让它俩争一争好了!” 团子傻瞪着眼,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那小绿和小紫都是蛇,自打她去青竹苑送过几次瓜果后,那两条小蛇特爱跟着她,也不跟别的侍从,就跟她,后来搞得她青竹苑都不敢去了。 团子正瘪嘴,柳无言也蹲下来唱白脸道:“说吧,你放心,柳姐姐会保你的。” “其实……其实……”团子泫然欲泣道:“瑶歌姐姐也是个可怜人……我经常看到她半夜起来,坐在门外哭……” “她为什么哭?”柳无言轻声问道。 “她……她想她姐姐……”说着团子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抓着柳无言道:“她都知道的……她知道流光姐姐是被教主杀害了……” 三人闻言都愣住了,柳无言和紫苏对望了一眼,疑惑道:“她这是……在报仇?” 紫苏蹙眉道:“冰火蛊五年一卵,机不可失,她若要报仇不是应该直接下给盟主吗,为何会……这小丫头也忒心狠了!二城主待他可如亲妹妹一般啊!” “你说什么?!”房门骤然被拉了开来,众人仓惶回首看去,只见屈侯琰一席白衫,俊眉紧蹙,立于门侧。 第401章 悔不当初轻掷手 紫苏自知失言,惊了一头,立即单膝跪地,告饶道:“紫苏不是那个意思,还请盟主莫要怪罪!” 屈侯琰疾步而出,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沉静,只是,脚步踉跄,他越过紫苏走到团子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团子直接瘫软在了地上,她被屈侯琰的目光钉得一动不能动,更别说言语了,屈侯琰没了耐心,弯腰伸手,五指抓着小女孩的领子直接把她提到了眼前,他问第三遍:“你在说什么?” “我……我说……瑶歌姐姐知道是盟主杀了流光姐姐……她……”团子说不下去了,她被屈侯琰吓得眼泪直流,呜咽着哭出声来。 屈侯琰怔然,他手臂缓缓放下,终于着地了,团子急忙躲到了柳无言身后,探头再看,只见屈侯琰眸中蓄泪:“到头来,竟是因为我……好你个瑶歌……当真是……” 鬼骨连忙上前劝慰道:“阿琰,先别这样想,瑶歌还没找到,具体是什么,尚还无定论。” “呵……”屈侯琰扶额苦笑:“哈……鬼骨啊,我本以为是江湖仇家买通了瑶歌,未曾想竟是……为了一把梳子,我亲手断送了小瑾的性命……这……”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屈侯琰突然仰面大笑,笑得两行清泪从颊边滚落,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掌他人生死,他从未想过他那随手一挥,竟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挥向了险境…… 倏而,他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旁边人见到屈侯琰这番动作都颇为讶异,只见他双臂垂悬,拳心紧捏,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天空轰隆隆地,像是又要开始下雨。 “都说天道,冤有头,债有主,又何必无常给我看?!罚我屈侯琰乱杀无辜,满手鲜血,就冲着我来,否则,他若死了,我离疯魔便也不远了,这世间要死多少人,便也由不得我了!” 屈侯琰字字铮铮,铿锵有力,不讨饶,不乞怜,他在威喝天,他在胁迫地,众人骇然…… 柳无言听着脑袋一阵眩晕,紫苏连忙搀住她,柳无言无奈摇头,鬼骨见状伸手将屈侯琰搀了起来,言语无力:“阿琰,别这样……” 聚义山庄的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池笑鱼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脚步响起,众人望去,只见是小枫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女子手里拿着本册子,紫苏连忙打破了这可怖的沉默,道:“白术,快拿册子来我看看。” 白术忙跑上前,将册子递给紫苏,护卫抬着灯笼凑上前来,紫苏翻开一看,白术指了好些处道:“护法你看,这些天都是,她确实来的挺频繁的,特别是挨近冰火蛊产卵的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来。” 紫苏紧蹙着眉,小枫忙解释道:“当时谁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偷冰火蛊虫卵,是以这个出入记录也没有引起人怀疑,直到……瑶歌她不见了……” 白术垂首:“是我等疏忽了。” 紫苏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不怪你们。” 紫苏继续翻看着值守簿,忽地她挑眉道:“我记得是这天蛊卵丢失的,是不是?” 白术探头看了一眼,颔首道:“是的。” “那这天为什么没有瑶歌的出入记录?”紫苏此话一出,不远处的虫师里,有一双眼睛仓惶抬起,又连忙垂下。 “这……”白术又细细找了一遍,也不知为何,一时语塞。 “这天值守的人是……”紫苏眼睛往上一瞄,扫到页头,跟着念了出来:“青稞?” “啊……在……”那一排虫师里弱弱传来个声音,继而一袭青色衣裙走了出来:“是我。” 紫苏望向她:“你那天没有见到瑶歌吗?” “我也记不得了,这上面没登记的话,应该是没有见过吧。”青稞故作镇定,可她紧纂着裙摆的手,还是出卖了她,不过夜色浓重,倒也无人在意。 “不对啊……”小枫疑惑着出声:“我见过瑶歌的!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她还送了我个香囊!” 小枫说着,把腰间的香囊取了下来,又仔细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自己没有记错一般。 青稞一下急红了脸,声小如蚊:“呃……可能是属下……是属下打了个盹……就没有看到……也……也可能,是属下的错,请护法责罚。”说完青稞便跪了下去,在夜色里,就这么纤弱的一小团,实在楚楚可怜。 紫苏摇了摇头叹息道:“算了算了,现在追究这些没有意义,你起来吧。” “谢谢护法。”青稞谢过后,连忙起身隐进了那群虫师里,此时她的手心鬓角已是冷汗涔涔,她不得不深呼吸来缓解那股慌张。 到这里,基本已经万分肯定那虫卵便是瑶歌拿走了,紫苏怯怯地望了屈侯琰一眼,屈侯琰面色灰败,他摆摆手:“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呆一会。” 紫苏忙道:“我这就去和尹堂主,再想办法,还有机会的。” 屈侯琰无力地点了点头,他回身走向房间,路过池笑鱼时,他轻声道:“今晚辛苦你了,那就麻烦池庄主再多留些时日了。” “好。”池笑鱼目送着屈侯琰进了房间,他行动迟缓,神色萎靡,不知为何,池笑鱼竟是觉着干枯,仿佛是整个人瞬间被妖精吸走了精气一般。 回了西厢,池笑鱼自然没能入眠,她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满月,脑海里空空荡荡…… 忽地窗边窜出来一人影,池笑鱼在窗内,她在窗外,花照影浅笑:“睡不着?” 池笑鱼忽觉脑袋迟钝,只是望着她没有答话,花照影继续道:“要不然我给你施眠蛊,会得一枕好觉的。” “他会死吗?”池笑鱼问她,话虽问得突兀,却也问得波澜不惊,只不过叫人听上去不免死气沉沉。 花照影正经了神色:“九死一生。” 第402章 藏垢纳污终是祸 池笑鱼眉梢一挑,眼泪便漫了上来,有一点她和屈侯琰是共通的,那便是她从来都不觉得薛摩会死,是的,人固有一死,可她从来都不觉得那人会是薛摩,池笑鱼的呼吸越来越重,她甚至觉得有些窒息。 池笑鱼双臂杵着窗沿,脑袋耷拉了下去,她声音十分无力:“你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吗?” “他青竹苑天下奇绝,她们都拿不出办法,我能有?” 池笑鱼听得她语气不善,遂道:“你还在怨他吗?” “你以为我是置气之言?”花照影转过身来,背靠着窗棂,她一抬头,漆黑的天幕里月甚明,她嘴角一坠,长吁了一口气:“有的时候,特别是当我想起我惊鸿坊的姐妹时,我是真的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可是,有的时候,又好像正是因为认识了他,这生活才有了点点滋味,不再挣扎无指待,不再苦涩不堪言……” “惊鸿坊葬身火海,想来……也实非他所愿……笑鱼……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这句话,我是真心的。”花照影撇过头来,望着池笑鱼郑重道:“可是,你确实应该想想,要是薛摩真的死了,这江湖各派,应该如何处之,今晚你也看到了,屈侯琰这个人……太危险了……” 池笑鱼倒吸了一口气,杵着窗沿的手指不自觉用了力,指节泛白。 一袭黑衣,借夜色遮掩,疾步而行,拐入了一富丽堂皇的院落,这座院落是后来建的,不同于玉阶苑古色古香,亦不同于兰芷苑清雅秀丽,它是这一众后院院落里最繁复华丽的一座,那雕铜砌玉的门楼可见一斑,只见烫金匾额上书“金乌苑”三字。 黑衣人进屋时,张旦正在逗鸟,那鸟笼里的鸟儿,毛光水滑,羽毛五彩斑斓,长势喜人。 黑衣人凑到张旦身边,拢手耳语,语毕,张旦眼眸微眯,不悦地将掌心里的鸟食随手一撒,全部撒在了鸟儿身上。 “逐我出中原?!”张旦冷笑一声:“已经是阴间的人了,还管什么阳间的事?!” 张旦从侍女手中拿过潮湿温热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掌上的鸟食残渣,缓步走到庭院里,黑衣人继续道:“他们查出些证据,证明确实是瑶歌下的冰火蛊,而且……还查出瑶歌是为了报复教主杀了她姐姐,才将蛊下给了二城主……教主现在应是有些崩溃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他。” “不急,待薛摩死了,我有的是时间。”张旦侧眸问道:“李蔻青那边跟得怎么样了?” “她让吴范帮忙寻找瑶歌的下落,我们的人也一直跟着吴范,今天倒是有点眉目了,只可惜,到现在还是没找到人。” “小心跟着。”张旦负手道:“瑶歌这小妮子,到底聪明,武林大会上我一个不留神就让她趁乱跑了,到现在都找不着,这个当口没有比她再关键的了,所以,吴范一定给我盯住了!” “这个护法放心。” 张旦冷笑一声:“他要逐我出中原,那我就再送他一份大礼好了,黄泉路上怎能无人相伴?” 隐隐有脚步声,黑衣人举目一看,道:“何总领过来了。” 张旦转身一看只见何信带着一人疾步而来,那人乔装打扮躲在宽大的斗篷里,虽是辩不出样貌,可张旦只看一眼,便阴了脸色。 “旦哥,这……”黑衣人迟疑道。 “你去准备。” “属下明白,先行告退了。” 张旦嗯了一声,回身看着绕过竹坛,疾步走到他面前的两人,何信才刚停步,张旦便泠声质问道:“谁准你带她来这里的?!” “青稞姑娘被吓到了,她说要见你,我便带她来了。”何信说着错开了身,身后那抹瑟瑟身影,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张旦一眼,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瞬息间张旦也说不出重话了,只是对着何信说了算了两个字,便牵起女子的手,往屋内走去。 进了内室,张旦抬手将青稞的斗篷松了开来,她一袭单薄青衫,弱柳扶风之姿,直叫人心生怜惜,张旦抬手摸了摸她的臂膀,实在是凉。 “等下喝几杯,马上就不冷了。”张旦将温酒炉取来,又将酒壶置于炉上,这才坐下朝着青稞伸出了手:“过来。” 青稞走上前,握住了张旦的手,顺势便坐到了张旦的怀里,张旦也拥了她,下颏十分自然地搭在了青稞头顶,听得怀中人幽幽道:“我挨着你就不冷了。” 张旦闭目,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沉湎,怀中人不说话了,他便道:“是不是青竹苑的人又欺负你了?” “自打你和紫苏护法夸过我针灸技术精湛后,她们也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了。”青稞顿了顿,接着道:“可是,旦哥,我有些害怕。” 张旦眉峰微蹙,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叫我旦哥,你直接叫我张旦就行了。” 青稞不解:“那多生疏啊……” “生疏吗?”张旦笑了一下:“我不觉得,你叫就是了,凶一些也没关系。” 青稞满脸疑惑,她自然琢磨不透这些,张旦追问道:“你刚刚说你害怕?” “嗯。” “害怕什么?” “要是……要是……盟主找到瑶歌了,瑶歌说见过我,那……那可要怎么办啊?”青稞说着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张旦笑了起来,怀里这小女人胆子实在小,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也没个长进:“见过又如何,她去青竹苑盗蛊,见到青竹苑的虫师不是很正常吗?” 话音刚落,青稞却紧张地一下攥住张旦的衣服,仰面望着他道:“可是瑶歌本来是要把蛊卵下给盟主的,要不是我的那番话,她是不会把冰火蛊虫卵下给二城主的!” 张旦垂眸望着她:“你是照着我和你说的,同瑶歌讲的吗?” 青稞点头:“只字不差。” “那便无碍了。”张旦笑着摇头:“那两句话整个景教谁不是心知肚明,谁不知道屈侯琰把薛摩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谁不知道哪一天要是薛摩死了,屈侯琰怕就要疯了,这两句话就算不说,景教谁不知道?” 第403章 迷途可知反(一) 青稞听着,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又紧紧往张旦怀里挨了挨。 “闲聊的话嘛,谁能知道你是别有用心?”张旦冷笑了一声:“也只不过那个关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放心吧,联想不到你身上。” 青稞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去,张旦垂眸望了一眼这张秀气的瓜子小脸,忍不住用手指掐她的下巴,笑着道:“我早说不让你掺和进来,小鸟般似的胆子,出点事还不把你吓死了……” “我要帮你!”青稞说着也急了,仰面郑重地望着张旦:“你说你要报仇,那我就帮你,我不管那人是谁,莫说是二城主了,就是盟主我也不怕。” “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张旦笑着打趣。 青稞重新倚回张旦怀里,幽幽道:“你救了我,免我遭人欺凌,这就足够了……” 张旦闭目,神情晦涩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酒香四溢,熏得人轻飘飘的,还没喝便是醉了,青稞大了胆子试探着道:“张旦……” “嗯?” “我想来金乌苑,我想呆在你身边,我不想再留在青竹苑了……” 张旦脸色倏而阴沉:“最开始我便和你说过,不要提这种事情,怎么,稍微对你好一点,我的话就全是耳旁风了,是吗?” “没有……”青稞犟嘴,却是隐有哭腔了,她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感觉,但是她知道不被人爱是什么感觉,她又岂会不知道张旦在利用她,可是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暖的,哪怕是熊熊烈火,那也是暖的…… 她也是走投无路,才卖身做了虫师,她资质愚钝,执教又常让她们分组练习,她做不好,整组的人就都被罚,日子久了,青竹苑便谁也不想和她一组,这也就罢了,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活,只是,牵连被罚的人怨气日积月累,到最后,也只能泄愤到她的身上。 旧事伤神,忽然头顶张旦的声音响起:“来吧,喝杯酒暖暖身子。” 张旦说着,手臂环着她在斟酒,他动作轻缓,怎么看怎么温柔,也不知为何,看着看着青稞眼泪就滑了下来,张旦将酒杯递至青稞唇边,泪水不偏不倚地就滴到了张旦手背上。 张旦执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他眉眼微合,语气寒凉:“喝个酒你哭什么哭?!” 说着张旦又把酒杯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杯触到桌面时,声音不小,酒水还洒出来了一些。 “你生气了吗?”青稞侧了身子,仰面去望张旦,只见他薄唇紧抿,眼瞳濯黑得发亮。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一下没忍住……”青稞说着,双臂抬起,双手捧着张旦的脸,笑道:“不要为这点小事生气,我现在就喝。” 青稞斜了身子,伸手去探酒杯,就在手差点就要触到酒杯的时候,一股强横的力道把她给勒了回来,青稞疑惑抬眸,张旦垂眼望着她,随后手臂绕过她的小腿弯就把她抱了起来。 青稞眨了眨眼睛,略有迷茫:“不喝酒了吗?” “先睡觉。”说完,张旦就抱着怀里的女人往床榻走去,青稞脸颊一热,身体都有些僵硬,甫一倒下,青稞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张旦手一挥,芙蓉帐落,一室酒香旖旎。 张旦温热的气息在青稞耳边游走,却不知为何,玉阶苑发生的事在青稞脑海里,愈发清晰了,她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张旦敏锐,撑起了身,一掌掐住青稞的脸,不悦道:“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床上你都不专心?!” “我……”青稞语塞,但是见张旦面色阴鸷下来,还是连忙坦白从宽:“我……我不是担心我见过瑶歌,和她说过那几句话嘛,所以,瑶歌来偷蛊的那天,我把她的出入记录给……给销了……” 张旦愣了一瞬。 青稞继续道:“然后……刚才护法们不是在找瑶歌偷蛊的证据嘛,然后……值守簿被拿了过来……然后……” 青稞表述都没能表述得明白,但是张旦听懂了,他眸露笑意地望着身下的女人,继而,他真的笑了开来,他是真的被气笑了,一头栽在青稞身上。 青稞满面歉意,她垂了眸望他,鼻尖还有他头发上清冽的香气,而后她听到张旦咕哝着道:“胆子小也就罢了,怎地还那么笨啊!!!” 青稞羞得咬着唇,张旦抬起头来看她,只见她面色酡然,眼里波光潋滟,他一把卡正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事后,张旦望了一眼熟睡的人儿,他起身随便套了件里袍,便下了榻,经过桌子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眸色渐黯…… 张旦缓缓踱步到院子里,刚才的那个黑衣人坐在花坛边,花坛里龟背竹长势喜人,倚墙而生,最顶端逾一层楼还高。 张旦走到他面前,道:“让你久等了。” “旦哥言重了。”黑衣人起身道:“那我进去收尸了。” “她没死。” 黑衣人回身,一脸意外:“你没让她喝酒?” “没有。” “你不杀她了?” “过几日再杀。” 一阵沉默,黑衣人道:“那我进去把酒收了。” 说完见张旦颔首,黑衣人便没了影,还没进内室,酒香便飘了出来,黑衣人进屋一看,桌上温酒炉已经熄了,他一转头,榻边青纱四散,他走上前,撩起帘子一看,女人被点了穴,睡得香甜…… 几是眨眼间,黑衣人便又重新出现在了张旦眼前:“酒,我已经处理了,但是旦哥,你是做大事的人,这女人留着对你没什么好处,你向来机警,实在不应该属下提醒。” 张旦眉头一皱,隐有不悦:“我没说不杀,过几日再杀,那也是杀。” 黑衣人抱拳躬身道:“那是属下僭越了。” 见张旦没吭声,黑衣人道:“这地湿冷,旦哥你衣衫单薄,还是赶紧进屋去吧,属下先下去了。” “嗯。” 黑衣人没走几步,便看到何信从墙角拐了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错开了,张旦听到身后脚步声错杂,知道有人来,才转身何信便已经走到身前了。 第404章 迷途可知反(二) “怎地都不睡觉,一个个夜猫子似的。”张旦开了口。 “二城主也就这一两日了,这么大的事,不敢睡。” 张旦望了他一眼,他脸上依旧无波无澜,看不出悲喜,何信这个人向来沉静。 空气安静了一瞬,何信开口道:“经过丐帮这一役,我现在才知道你身边除了我和之璧外,那也是高手甚多啊。” “你是说刚才那人吗?”张旦自问自答:“他叫燕群,武林人才辈出,自有想一展抱负之人,你知道景教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那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屈侯琰只管练功,薛摩和鬼骨又只相信从碎叶城带过来的人,所以我要招贤纳才,为我所用,并不难。” 张旦顿了顿,道:“不过,我最信得过的还是你和之璧,你从前话就不多,之璧一去,你倒是更沉默了。” 闻言,何信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异样,他道:“你从未和我提起过,你要杀青稞。” “不杀不行啊,女人啊,要么什么都不要,要么什么都贪心……”说着张旦长长吁了口气。 何信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青稞那场景,她们非要她把手指长的一虫子吞下去,说吃了它就会聪明了,就不会老是学不好了,青稞一个人跪在那里又是哭诉,又是求饶的…… 张旦本来不爱管这些闲事的,却在听到青稞的声音的时候愣住了,她的声音很像小五。 何信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想起这些与他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他只帮着说了一句“青稞不是那种贪心之人。” 张旦没有回他,亦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目光迷离。 何信突然道:“旦哥,你后悔吗?” 张旦疑惑:“后悔什么?” “后悔杀了小五。” “呵……后悔?!”张旦冷笑了一声:“后悔杀了一个做梦都想着要杀我的女人吗?” “那你以后会后悔杀了青稞吗?”何信继续追问。 “萍水相逢,露水姻缘,不值得悔。”张旦眉心紧拢,他不喜回答这些问题,倒也没料到何信会问他这些问题。 何信笑着点头:“燕群说的对,你是干大事的人。” 可惜这赞许听在张旦耳朵里,便有丝丝别的意味,张旦恳切道:“何信,这些日子以来,你同我生疏了许多,之璧的事情我别无选择,若你要怨我,我也毫无怨由,只是,我希望我们兄弟间,若有什么,依旧可以坦诚相言,你曾经和我说过,你无牵无挂,愿随我走此一遭,不知如今还作得数吗?” 何信沉吟了许久,最后幽幽道:“从前,在我眼前便只有这一条路,虽只有这一条,倒也可进可退,如今,二城主把之璧给杀了,那么这条路,可进,不可退!” 张旦笑了,笑得十分心安。 恰巧这时,一名护卫走上来道:“禀告护法,盟主在寻你。” “现在?” “现在。”护卫迟疑了一下,道:“估计是要问问你瑶歌的消息。” 张旦点了点头,望向何信道:“你先去休息吧,真要有什么事情,大家也会通知到的。” “好。”何信说完,目送张旦离开,转身间,那句话突然在他耳边浮现。 “过几日再杀……”何信默默品着这几个字,他们从来都是杀手出身,杀人和宰鸡杀牛,在他们眼里并无异处,可是,此时此刻何信心里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自打王之璧死后,何信便觉得很多从前理所应当的事情变得不再那么当然了,如今,那种感觉,更甚之…… 玉阶苑夜色朦胧,屈侯琰一个人待在房间内,他就静静地守着薛摩,脑海里空空荡荡地,他不愿去想抓到了瑶歌,该怎么样,更不愿去想,是因为他,薛摩才变成了这样…… 不愿想这些,便只能去想小时候的事,屈侯琰竟也变得天真起来,他甚至是编起了白日梦,开始假设,要是他们在一起不犯冲,他不生病那该多好,兄弟俩一定要去逛洛阳城最热闹的街,一定要去当洛阳城最能打的仔…… 想着想着屈侯琰笑了出来,却倏而笑容僵住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抱着他急下昆仑山的场景,母亲那心急如焚的样子,也就是说……屈侯琰脱口而出:“她不知道我吃了药?!她不知道我生病是假的?!等等……” 屈侯琰瞬间觉得凭空耳后有人向他挥了一棒,这一棒打得他头晕目眩,天昏地转! “老头子,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在阿娘面前提屈侯瑾啊?” “这不徒惹你娘伤心嘛,琰儿能不提就不提了哈,乖~” “娘伤心,那就接回来好了,城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呢,我要让屈侯瑾跟在我屁股后面当我的小跟班哈哈哈哈哈——”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啊,你可消停一点吧,不能接回来,他回来,你可就没有啦!” “为什么?” “你俩生来相克,他若回来,你便会一直生病,一直生病……听说瑾儿长得特别可爱,他要是回来,你娘可就不要你了!” “你胡说!阿娘才不会不要我!阿娘说她最爱的就是我了,糟鼻子老头,吃我一拳!” “哎哟喂……哎哟喂……少主你先下来,少主你先下来……” 屈侯琰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小时候的事情开始毫无章法地在他脑海里穿插…… “阿娘能不能不要去昆仑山了,那么远,琰儿不要你去那么远!” “可是……” “阿娘每次从昆仑山回来都不开心,那就干脆不要再去了!” “琰儿,阿娘带你去见见你弟弟好不好?” “不要不要,阿娘也不要去,我没有什么弟弟,我只要阿娘,只要阿娘陪着我!” 屈侯琰连忙去开了门,关好后,他疾步而走,整个人僵硬得厉害,正巧张旦来到了院里,看到屈侯琰这番奇怪行径,他似乎在沉湎什么事情,连自己进了院,他也无甚反应…… 更夸张的是,他的后背上有冰蓝湛湛,那是封洪刀的刀柄发出的寒芒,这么晚了,他背着封洪刀这是要去作甚?张旦疑惑。 第405章 迷途可知反(三) “是阿娘的错,是阿娘的错,阿娘就不应该带你来昆仑山,害你病成这个样子,琰儿,你可千万好好的,不然你叫阿娘怎么办啊……” “那道人千叮咛万嘱咐,说你二人相克,都怪我心存侥幸,想着你们两个都长大了一些,应该可以化解,却没料到会是……都怪我……” 脑海里的声音依旧絮絮不停,像是要把少时的话全都讲尽了一般,屈侯琰疾步走到一间屋前,屋里还亮着灯,他一脚踹开了门,钧天和玄天撇头来看,玄天的手里还拿了枚棋子,因为屈侯琰的蛮横闯入,尴尬地在半空望着他。 “琰儿?”玄天诧异地望着屈侯琰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忙起身道:“是不是瑾儿怎么了?” “我问你们,究竟当年为什么小瑾生会生在昆仑山,养会养在昆仑山?!”屈侯琰的语气十分冷漠而强硬,他不是来询问的,他是来质问的。 玄天和钧天互望了一眼,有些意外,玄天讪讪笑道:“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些事情。” 屈侯琰不答反问,步步紧逼:“我要听真实的原因。” 钧天长老下了榻来,镇定道:“原因你不是都知道的吗,瑾儿出生时,你大病一场,夫人邀了一道长来看,那道长看了直摇头,只说了一句,你二人天生相克,不可共存,否则只能得其一,是以,只能将你们分开来养,你养在射月坛,瑾儿养在昆仑山。” 屈侯琰冷笑了一下:“小瑾比我都还小两岁,他那么小,那为什么不是我去昆仑山,他留在射月坛?” 玄天倒吸了口凉气,不敢言语,钧天便道:“那只是因为,你当时的身体比较弱,父母自然会更疼爱身体差一点孩子。” “哦?我身体差吗?我怎么不觉得。”屈侯琰来回踱步,语气森冷:“还是你们二老自小让爹娘觉得我身体差?” 到此刻,玄天已经有些在抖了,到底是袍子宽敞遮掩了去。 “从前,阿娘每从昆仑山回来,我都会生病,她老会念叨,我也不甚在意,反正没个几日我也就好了,然后直到我跟随阿娘去了昆仑山,直到我吃了药突发高热,这些个事情我从来没有深想,自打我出生之日起,你们便伴随我左右,你们总和我说那牛鼻子老道说的话,总让我以为小瑾回来了,爹娘就不要我了……” “所以,我身体弱,是因为你们给我吃了药,造成我身体弱的假象,而这个事实我爹娘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抛下小瑾……” 屈侯琰一手抓着一个人的领子把他俩齐齐拉到了眼前,字字碾展:“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望着屈侯琰太阳穴旁暴起的青筋,玄天吞了下口水,缓缓转头去望钧天,却见他答道:“我们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自然更喜欢你,所以……” 话还没说完,玄天就听到了碾牙的声音,下一秒,玄天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疾行,轰然撞到墙壁,后背碎骨般了地疼,耳边钧天的叫疼声传了过来,直在那哎哟~哎哟~ 眼前,屈侯琰还是那个动作,他抓着他们,未松半分,恍惚中玄天有种感觉,当年的小霸王是真的长大了,拎着他们两个老头子,跟拎着两只小鸡仔似的,毫不费气。 “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吃药,造成我身体弱的假象?”屈侯琰又问了一遍,声音说不出的冷静,玄天凝眸去看他,只见他眼眶红透,那两汪深潭下面,尽是火焰,跳动着,汹涌着,一簇一簇张牙舞爪,争先恐后…… 玄天呆住了。 “你们说不说?!”屈侯琰愤怒地一甩手,两人便从墙角这头摔倒了墙角那头,呻吟声顿起,屈侯琰疾行而至,居高临下:“不说……今天就全给本座死在这里!老子也不稀罕知道那个答案!” 说完屈侯琰伸手向后背一探,封洪刀冷芒出鞘,屈侯琰连再威逼一次的耐心都没有了,他挥起刀直接就要朝着钧天砍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玄天扑倒钧天身前,侧面闭眼大声道:“因为你们俩不是亲兄弟!” 整个房间遽尔安静下来,连烛光都弱了一层,在一片昏黄里只能听到屈侯琰渐渐急促的呼吸声…… 玄天大着胆子睁眼去望,只见封洪刀的刀刃已至他面前,他只要再晚说一瞬,他便要驾鹤西去了…… “哐当”一声,兵器坠地的声音。 “小老头,你在说什么?!”边说屈侯琰边蹲下身来,他一脸的匪夷所思,嘴角甚至还挂着笑,似是在嘲笑他们一般:“我和他长得如此相像,你说我们不是亲兄弟?!” “那……秦飒和那高河清还长得一模一样呢,也不见她们就是亲姐妹啊!”玄天脑子混乱得厉害,随手抓了个例子便摆了出来。 “琰儿,你就没有发现我们所有做的事情,都在偏心你吗?”身后有声音传来,玄天回身去看,见钧天神色萎萎,忙将他搀了坐好,钧天继续道:“相克就相克呗,为什么是瑾儿被送走,为什么是你被留下来,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屈侯琰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喃喃:“你们那么费劲地阻止我去接他回来,你们一点都不心疼他,是因为你们知道,他不是爹娘亲生的吗?” 玄天和钧天互望了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钧天垂下了头,声音低沉:“他是教主夫妇亲生的孩子。” “什么?”屈侯琰愈发疑惑了:“那你还说我们不是亲兄弟,他是爹娘的孩子,难不成我……” 屈侯琰的话断得突兀,连同他的思绪一起,就断在了这儿,他缓了好一会儿,深深呼吸了两下,才道:“难道我不是爹娘的孩子吗?” 玄天还在想要怎么说会好一些,哪不知旁边的钧天干脆简洁道:“不是。” 玄天还在震惊之中,就只看到一记白影掠过,钧天被撞翻在了地上,屈侯琰跨坐在他身上,两手紧紧箍着钧天的脖子,在疯狂地嘶吼:“你在胡说什么?!那你说我是谁?!我是谁?!那你说我是谁?!” 第406章 迷途可知反(四) 钧天整张脸瞬间通红,眼珠外翻,双腿胡乱地蹬,玄天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吓得忙去掰屈侯琰的双臂,可惜纹丝不动,只见他的手背上青筋凸立,指节泛白,说的话完全听不进去,玄天意识到,他这是要杀人啊…… 脑中灵光一现,玄天回身故作惊讶道:“瑾儿,你怎么起来啦?” 玄天长老用眼角余光去瞄屈侯琰,只见他身体一颤,果真松了手,他一脸茫然地转过身来去看门口,门口空空如也,可他却仿佛真的看到了薛摩一般,嘴里轻声喃喃:“弟弟~” 得了喘息之机,钧天可谓是手脚并用地往后躲,他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着,别提有多狼狈了,玄天也没好到哪去,煞白着脸坐在地上给钧天顺气,两个小老头,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还委屈…… 意识到被骗了,屈侯琰像是一下泄了气,跪坐在地上,好一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他都没起身,直接跪着爬过来的,手膝交替着爬过来的,两个小老头被震惊得半天没有反应,嘴巴半张着…… “告诉我真相。”屈侯琰没有认错,可他动作卑微,神态诚恳,眼神乞怜,两个小老头不约而同地第一次意识到屈侯琰在认错。 震惊之余,玄天终于回了三魂七窍,他连忙搀起屈侯琰道:“琰儿不用这样,你想知道,我们也会告诉你的。” “你觉得我们偏心你,那是因为我们四大长老并不是景教的长老,而你也并非景教之人,你不姓屈侯,你姓尉迟。”玄天缓缓道。 “尉迟……”屈侯琰默默念着这两个字,神态迷茫:“可是,从我记事起,我就姓屈侯的啊……” 钧天长吁一声:“圣光教不知琰儿可有听过啊?” 屈侯琰频频点头:“说通敌国,行邪术,被朝堂和江湖联手剿灭的,后来景教还颇受他的牵连,让沈天行那老贼有了可乘之机。” “那为何景教会被牵连?”钧天问道。 “因为江湖人说阿爹和圣光教教主过从甚密。”屈侯琰明白过来:“难道圣光教和我?” “琰儿,你是圣光教教主尉迟樊之子,而我们四老也是圣光教的长老,景教从来就只有护法,并没有长老之职。” 屈侯琰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二老,半晌后,他道:“那为何?” “夫人怀着你的时候,就有预感可能将要大祸临头了,当时境况实非人力所能改变,为了能够保住你,夫人隐瞒了怀孕的事实,再和屈侯夫人串通好了,让屈侯夫人假孕,而后你一被生下来,就被养在了景教,你才落地十日,圣光教就被剿灭了,你爹娘也……那时我们四老早已归隐三载,是教主一封密信来,临终托孤,我们才来到你身边的,出山前我们立誓定要保护好你,所以,一直跟随你到了今日。” 屈侯琰身形一晃,他扶墙站着,头垂得低低的,似是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忽而他抬眸问道:“那小瑾呢,他为什么会在昆仑山?” 钧天继续道:“夫人怀了瑾儿的时候,其实景教便已然颇受牵连了,夫人害怕景教重蹈圣光教的覆辙,她照着尉迟夫人的做法,隐瞒了她怀孕的事实,然后寻了恰当的时机,去了昆仑山,屈侯夫人本就出身昆仑派,于是,瑾儿便生在了昆仑山,除了几个重要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那你们说的那个道人,是确有其人,还是?” “确有其人,而且瑾儿一出生,你就大病一场,也确有其事。” 屈侯琰闻言,靠着墙,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而他目光一凛,道:“接着说。” 玄天和钧天互望一眼,继续道:“后来,事情慢慢开始有了好转,朝堂上不再有人拿圣光教说事,景教便也就慢慢安全下来,屈侯夫人思念儿子,自是想把瑾儿接回来,可是我们害怕瑾儿一回来,你就……毕竟瑾儿才是屈侯夫妇亲生的孩子,所以,我们……” “所以,你们就故意营造出我和小瑾相克的假象!”屈侯琰冷笑一声:“倒是玩得一手好伎俩,你们倒也不怕我娘把我送去昆仑山,把小瑾接了回来?!” “这……”玄天一时语塞,略有窘意道:“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 屈侯琰疑惑扬眉,玄天接着道:“尉迟教主救过屈侯夫妇的性命,他们是过命的交情,而屈侯夫妇是这世间至情至诚之人,哪怕薄待了瑾儿,他们也不会薄待你的。” “你们!”屈侯琰气滞,想起爹娘,不禁泪湿眼眶,他们教他骑马习武,读书识字,莫说苛待,有时候甚至过分溺爱,把他养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屈侯琰抬袖狠狠拭过双眸,恨恨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玄天和钧天互望一眼,频频点头道:“是是是,我等是小人,我等是小人。” 屈侯琰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你们给我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出去,我就叫屈侯琰,屈侯瑾就是我弟弟,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玄天和钧天相视一愣,连连点头道是,说完,屈侯琰旋身而出,一跨出屋门,张旦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两人相望,空气一僵,屈侯琰挑了眉。 “走了!”屈侯琰一把拽住张旦的手臂,几乎是扯着他走的,边走边道:“你也是有趣,听到这种事情,怎么还这么大摆摆地等着我出来?” “那有什么好躲的嘛!”张旦一使劲,把自己手臂给挣脱了出来。 两人步履飞快如流星,朝着屈侯琰的房间走去。 “不准说出去。” “我知道了。” 张旦斜了眸去望身边的人,因着恨恶薛摩的关系,屈侯琰这张脸他竟也看着看着不悦,道:“不是亲兄弟,你们长那么像干什么?!” “你!”屈侯琰语塞,却随即笑了开来:“像才好,他长那么好看!” “嘁!”张旦一脸嫌弃,脸撇到了一边。 第407章 命悬一线(一) 想起正事,张旦问道:“听说你召我来,要问瑶歌的事情?” “找到人了吗?” “还没有。” “一定要给我找到了!还有!我要活的!” “属下遵命。” 屈侯琰停了下来,望着张旦笑,他一直都觉得张旦个性像他,但远比他有趣,张旦被看得愣了一瞬,自打薛摩出事,他就没见他这么笑过,他一身绝世武功,堂堂武林之尊,就应该逍遥,就应该快活,就应该肆无忌惮,就应该为所欲为…… 这么一想,张旦只觉着,薛摩快点死吧,赶紧的! “你在想什么?”两人继续大步流星,屈侯琰见张旦面色有异,便问道。 “想你往后,多笑笑吧。” 屈侯琰笑了,正要说什么,突然远远看到他屋前紫苏来回踱步的身影,猝然间心上一凉,屈侯琰一阵风直刮到紫苏身前,一把拽住她道:“是不是小瑾怎么了?” 紫苏见屈侯琰紧张得脸色都青了,忙道:“没有,没有,盟主,你别见风就是雨的,怪吓人的!” “那你来?”屈侯琰心又落了下去,转念一想,忙道:“是不是你和尹榭想出新的办法来了?” 紫苏点了点头,道:“我和尹堂主仔细研究了那个方法,池笑鱼和盟主内力醇厚,二城主如今的身体也确实不可能承担你们二人的内力流窜,那么我们觉得也许可以……单人来试试。” “单人来试?”屈侯琰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他忙道:“那你们去准备准备,我们现在就试。” 紫苏见屈侯琰神色疲倦,他连日无休,担忧道:“盟主要不要先去睡一觉我们再……” “这个关头了,还睡什么觉啊!”屈侯琰好笑地声调都不免高了起来:“紫苏啊,你看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紫苏讪讪笑着:“那我和尹堂主这就去准备。” 张旦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屈侯琰兴冲冲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没上前半步。 屋内,尹榭正在给薛摩施针,薛摩本是在昏迷,施针后便醒转了过来,屈侯琰垂眸看他,他的眸子清明了一些,却是多了几分稚气,像是不认识床榻边的两人一般,好一会儿才一脸的恍然表情。 屈侯琰将他搀起来,靠在床头,望着他,极尽温柔:“弟弟,刚才睡得好吗?” 薛摩点了点头,一脸无辜地说:“醒的突然。” 望着薛摩似孩提般时候,有些懵懂的神态,屈侯琰心上翻江倒海地难受,如今他才透彻地明白,他亏欠他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不可估量,无法偿还。 尹榭用手肘碰了碰屈侯琰,示意他喂药,屈侯琰接过碗来,薄有叹息:“先吃药吧。” 薛摩点了点头,任由着屈侯琰喂药,屈侯琰娓娓道:“她们重新想了个法子,既然两个人的内力你的身体无法承受,那么我单独去拉冰火蛊一头,你必须用内力去稳住另外一头,我们先试一下,好不好?” “好。”薛摩乖巧点头,尹榭欣慰地拿出一粒药丸又给薛摩喂了下去。 池笑鱼一直未睡,就坐在屋内,她呆呆地望着屈侯琰寝屋的方向,忽然,那头灯火渐次通明,竟照夜清,池笑鱼唰地一声站了起来。 聚义山庄的人全部赶至屈侯琰屋前时,虫师药师进进出出,整个院内异香弥漫,花照影把她打探到的情况告诉了池笑鱼,池笑鱼立即和屈侯琰说她要守在一旁,屈侯琰转念一想,这般做法毕竟头一次,万一有个什么情况,池笑鱼内力深厚,也能帮薛摩稳住气息,便也允了。 这两兄弟开始运气时,整个院内的人都分外紧张,只不过各揣心思,每个人的紧张便也不尽相似。 薛摩将屋内的人一一望了过来,最后目光停在了池笑鱼身上,池笑鱼眉心刚动,薛摩便闭上了双眸,那一眼转瞬即逝地仿若幻觉。 薛摩凝神,屈侯琰开始运气,然而才刚一会,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双双蹙了眉,薛摩睁眼疑惑地望向屈侯琰,屈侯琰咬牙道:“再来一次!” 池笑鱼见状,不禁两手绞在一起,手心冷汗涔涔,一旁顾子赫安抚道:“薛摩暂时并无异样,你先别担心。” 然而,话音刚落,兄弟俩便齐齐瘫下了手,屈侯琰满脸不解:“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了?”紫苏急道。 屈侯琰抬眸:“我内力吸不到冰蛊的那一头。” 紫苏愣了一瞬,望向薛摩道:“那二城主火蛊那头可能稳住?” 薛摩点点头:“其实火蛊那头并不需要我耗多大的内力去稳,可能因为我体热的关系,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我能感觉道它已然扎根了。” 紫苏和花照影互望一眼,花照影望向池笑鱼道:“笑鱼,第一次吸蛊的时候,你用内力可吸得动冰蛊?” “可以的啊!”池笑鱼一脸疑惑,她和屈侯琰内力旗鼓相当,当时她轻而易举便能稳住冰蛊那一头,按理来说屈侯琰应该也是可以的啊。 “那有可能……”花照影望向紫苏道:“有可能是盟主体内有冰蛊的关系。” 紫苏自然也反应了过来:“我明白了,如若真可以用内力分开,那必然只能用血引之法,引进体内,同类蛊虫不愿意共用一个宿体,你体内的冰蛊不愿意,二城主体内的也不愿意,所以,这……” 屈侯琰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第一次运气之时,他试了好几次都只能稳住火蛊那一头,原来如此。 “那这……”屈侯琰望向紫苏,显然是在等她给个主意,紫苏晃过神来,却是望向了池笑鱼。 池笑鱼心头一动,明白过来,能与屈侯琰有相当内力的也就只有她了,既然屈侯琰无法施力,那便只有她了。 想是这般想,可是池笑鱼却是蹙了眉,她望着屈侯琰下了榻,走到她面前来,他道:“那便只能劳烦池庄主试一试了。” 众人的目光皆朝着她聚来,包括薛摩,顾子赫侧面望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迟疑有些意外,池笑鱼垂眸沉默了几秒,随后,她抬起头坚定道:“屈侯盟主,我有话要和你相商。” 第408章 命悬一线(二) 屈侯琰意外地睁大了眸子,他回身看了薛摩一眼,道:“他都这样了,你还要谈什么?!这样,你先试,试完了再谈。” “我们先谈。”池笑鱼说完后,直接转身出了屋,屈侯琰望着她的背影,唇瓣紧抿,显然是动了怒,但是现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回到榻前望着薛摩柔声道:“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好。”薛摩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聚义山庄的人见状纷纷跟了出去,一下子屋子便空旷了下来,只在薛摩榻前剩了个紫苏和尹榭,两人相视一眼,皆默不作声。 来到院子里,屈侯琰望着还在继续往前走的池笑鱼,飞身上前拦住了她道:“不用走了,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池笑鱼,你究竟要和我谈什么?” 池笑鱼深呼吸了口气,白天的时候杨朝曦和白爱临的话反复浮现,她望了身边的花照影一眼,拳一握,道:“我可以去替薛摩分冰火蛊,可是,我有要求。” “要你救他,你有要求?!”屈侯琰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似地瞪圆了眸子,他怔忪了好一会,继而怒极反笑道:“池笑鱼啊池笑鱼,不知道他听到这句话,又会作何感想?” 顾子赫也惊得侧了目,他喃喃道:“笑鱼……” 似乎生怕谁再多说一个字,心绪便动摇了,池笑鱼慌忙道:“我要你交出武林至尊之位,此生不再染指盟主印!” 话一出,满院人皆惊,张旦本是斜倚在廊柱旁,听到此言也是惊得站直了身,不自觉地朝着屈侯琰走去。 屈侯琰眼眸眯了起来,隐有探究的意味,他道:“那如果我不肯呢?” 池笑鱼又深吸了一口气,她直视着屈侯琰的眸子,眼里是一望无际的坚决,她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肯,我便不救。” 空气凝滞间,房门被人缓缓拉了开来,屈侯琰的目光越过池笑鱼,停在了站在门边的那袭白衣上,屈侯琰神色一软,急忙跑上前道:“弟弟,你怎么起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房门口望去,池笑鱼也不例外,当她回身和薛摩四目相对时,她竟是隐隐生出了几分隔世之感,薛摩望向她的目光,陌生到让人心慌,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相知相许过,他们从来不曾生死与共过,到这一刻,池笑鱼终于觉得荒唐…… “我……”薛摩开口想说什么,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一脸茫然地望着屈侯琰,屈侯琰看着他迷茫无助的样子,心上一酸,扶住他往回走,边走边斥责一旁的紫苏:“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你怎么能让他起身呢?!” “我……”紫苏语塞。 薛摩轻声道:“是我要来看看的,不怪她。” “好。”屈侯琰说着,让薛摩又重新躺下,他替他将被褥盖好,弓着腰细声细语,似是生怕惊着他一样,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哥会救你,哥一定会救你。” 薛摩静静凝视着屈侯琰,最后他嘴角一弯,微笑道:“好。” 屈侯琰直起身,不满地瞥了紫苏和尹榭一眼,叮嘱道:“照顾好他!”两人连忙点头允诺。 屈侯琰疾步而出,他走到池笑鱼面前,道:“我答应你,你现在就进去救他。” 池笑鱼双拳紧握,面无表情道:“空口无凭,我要你交出盟主印,然后现在就发告令,告知全天下!” “你!呵——”屈侯琰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随即立刻起步往院门走,经过池笑鱼的时候,他停下来,冷眼斜睨着她:“就你,怎么和秦飒比?!” 待屈侯琰出了院门,池笑鱼提着的那口气,瞬间泄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般,她竟有些站不稳,顾子赫连忙搀住她,轻声道:“笑鱼?” 池笑鱼摇了摇头,犹自挣脱了出来,她望了一眼这院内的众人,然后抬脚朝着后山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你们都不用跟着我了。” 顾子赫望着池笑鱼失魂落魄的背影,实在紧张,正要跟上去,花照影一把拉住了他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可我担心她……”顾子赫眉头紧蹙。 花照影拍了拍顾子赫的背,安慰道:“放心吧,她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闻言,顾子赫便也作罢,只是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 屈侯琰疾步朝着正殿走去,张旦紧随其后,望着屈侯琰这番动静他惊异道:“你真要拱手这盟主之位去救他?” “那是自然。”屈侯琰说得稀松平常:“他是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屈侯琰!你在自欺欺人些什么?你明明知道他根本不是你弟弟,你根本就没有弟弟。”张旦有些急了。 “重要吗?”屈侯琰停下来反问道。 “什么?” “这些重要吗?他是不是我亲弟弟,重要吗?只要他还是这个人,我都得救他!” 屈侯琰说完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正殿处玄天、钧天两位长老自然已经接到消息守在这了,他俩见屈侯琰气势汹汹而来,竟也突生怯意,然势在必行,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屈侯琰看到这两小老头,知其来意,面色冷了下来,抢先了道:“那些个事情我已经不和你们计较了,你们最好不要再作劝说之想,屈侯瑾的命,我救定了。” 玄天和钧天尴尬一笑,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而这时,写字先生也终于被魑魅架了过来,他一脸惊慌,衣衫不整,一看就是被魑魅直接从被窝里给拉了出来,整个人透着一股云里雾里的错愕之感,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屈侯琰直接抬腿跨进了殿门,他疾步到桌案前,拈了纸,望着写字先生道:“写吧。” 写字先生一脸懵样,茫然道:“盟……盟主……写……写啥啊?” 屈侯琰愣了一瞬,道:“就写本座即刻起愿退位让贤,将盟主印交于聚义山庄池笑鱼,由她统领江湖事宜,并且至死不再染指盟主印,请江湖诸派见证!” 第409章 命悬一线(三) “啊???”写字先生听完,笔都吓得滚到了地上,要不是左膀右臂在侧,他甚至都怀疑这个屈侯琰怕是人假扮的。 屈侯琰蹙了眉:“你啊什么啊,赶紧写了就是。” “好好好,我这就写,这就写。”写字先生抬袖拭汗连连点头,毕竟,他可惹不起这尊活阎王。 写字先生的字那叫一个好看,屈侯琰看着竟不觉想到了薛摩的字,他的字也十分好看,远看清隽,近看刚毅又潇洒,不似他,小时候没有耐心练字,于是那个字啊……在碎叶城的时候,薛摩时常笑他,想到这些,屈侯琰无声而笑,笑得分外温润。 最后一字落笔时,写字先生抬起头来看着屈侯琰道:“盟主,写好了。” 屈侯琰垂眸通读了一遍,随后执笔落了款,他从匣子里将盟主印取了下来,正准备盖戳时,他还是顿住了,他双手执着盟主印顿住了。 钧天长老见状试探道:“琰儿,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屈侯琰深呼吸了两口气,眉心紧绞。 张旦见有机可乘,忙跟上道:“且就不说这方盟主印了,这封告令一下,终生不再染指武林盟主之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琰,景教能有如此声势,全是因为景教统领江湖,那些门派为求庇护便纷纷投靠,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但是,倘若景教一朝失势,此消彼长,往后的事可就真的说不准了,景教曾遭受过戕害,唯有强者,才能免遭欺凌,这是你和我说的,如今,你却要亲手葬送这一切吗?” 张旦话一出,当年射月坛血流成河的场景,突然间在屈侯琰眼前铺展开来,那时他尚年少,在他眼里,爹娘是十分厉害的人,还有池啸海池盟主那也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可是就连他们都不能在这一波一波的风云诡谲里面存活下来,那么,如今的景教呢?足够强大了吗?足够可以承担任何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了吗?可以吗? 心里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屈侯琰脚下一软,瘫坐在了敞椅里,他怀里抱着盟主印,双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双瞳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 玄天见状,开口道:“琰儿,其实我觉得哪怕你不答应池笑鱼的条件,到最后,无可奈何时,她也会出手救瑾儿的,要不然……” 玄天的话,让屈侯琰蓦然想起刚才薛摩听到池笑鱼说不救他时,那茫然又无辜的眼神,只是粗略一想,屈侯琰便心疼得难受,又如何叫他拿着薛摩的命再去和池笑鱼周旋? 他根本做不到! 屈侯琰猛地一起身,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困惑,直接在落款处盖上了印戳。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仿佛他们全都帮了倒忙一样,不说什么可能屈侯琰还拿不定主意,怎么这一说了,倒好像是他们催着他盖一样。 屈侯琰顾不得三人一脸迷惑,抓起告令和盟主印便大步出了正殿,倒是魑魅二人先反应了过来,急忙跟了上去。 屈侯琰回到玉阶苑时,池笑鱼已经从后山上下来了,屈侯琰将盟主印和江湖告令递至池笑鱼的眼前,池笑鱼看着屈侯琰目光平静,并无半丝喜悦,她将告令递给疾刀,道:“公布出去吧。” 屈侯琰负手道:“那池庄主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池笑鱼没有回他,径直推门进了屋,所有人鱼贯而入,薛摩靠在床头安安静静,意识到他将要看过来时,池笑鱼竟是下意识地垂了眸,她不敢看他。 屈侯琰望向紫苏:“现在他的身体可以运功分蛊么?” 紫苏点头:“可以,尹老的药说能回光返照都不为过。” 屈侯琰蹙了眉,回光返照???这什么烂词?!不过他现在也没功夫根究这些,遂道:“那便开始吧。” 一切准备就绪,薛摩不言不语抬掌与池笑鱼相对,池笑鱼望向他时,薛摩已经开始闭眼调息,池笑鱼凝神静气,摒开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开始运功。 本来还担心是不是冰火蛊在薛摩体内有了什么异变,才导致屈侯琰并不能吸住蛊虫,然而,待池笑鱼一运功,她便眉心舒展了,因为她确实可以稳稳控制住冰蛊的那一头。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运气使劲分离蛊虫,心脏上一阵抽痛,薛摩蹙眉,使劲压着涌上来的血气,费力道:“继续。” 池笑鱼睁眼看了薛摩一眼,他依旧双目紧闭,虽是额边沁汗,可眉峰唇角依旧坚毅,池笑鱼下了决心,然后运足了全身的内力,闭目用劲一扯…… 下一瞬,多余的内力开始在薛摩筋脉内回荡,池笑鱼连忙敛了力,她知道冰火蛊已经被彻底分开了,她急忙睁眼去看他,只见有血顺着薛摩唇角缓缓淌下。 紫苏连忙号住了薛摩的脉搏,一探,她长吁口气:“蛊虫已经被分开了,二城主,你觉得怎么样?” “有一些不适,但好过未分之时。”屈侯琰听到薛摩声音都稳了许多,顿时松了口气,因着连日无休,到这时了,他终于感到有几分眩晕,魑魅连忙扶住了他,屈侯琰朝着他俩笑了笑,笑容舒心。 池笑鱼开口问道:“那如今怎么办?” 紫苏道:“把冰蛊这一头沿着手臂经络引出来。” 池笑鱼点了点头,开始运气,紫苏将薛摩的袖子捋了起来,她将两人的手臂转了个方向,手臂内侧朝上,很快在场的人便都看到了薛摩皮肤底下,那发着冰蓝荧光的小不点儿。 紫苏在薛摩手腕处,抹上了些粉末,用刀锋轻轻一划,有一丝血迹渗出,但并不多,眼看着荧光小点已然到了刀锋口,却定住不动了,紫苏蹙眉望着一旁的虫师道:“把血引的蛊香直接抬过来。” 虫师立马把练蛊炉捧了过来,炉内烧的非常旺,香气蒸蒸而上,可那小不点却依旧纹丝不动。 第410章 命悬一线(四) 紫苏抬眸和花照影互望了一眼,屈侯琰见她们神色有异,忙道:“有什么直接说!” 紫苏望向池笑鱼:“请问池庄主是否还在运功吸蛊?” 池笑鱼点了点头,道:“事实上,假如我现在不运功了,它应该就又……直接回去了……” “那我们试一下。”紫苏说着长长地指甲掐住了薛摩手肘内侧的筋脉,她望着池笑鱼道:“池庄主现在不运功看一下。” 池笑鱼点了点头,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点荧蓝,然下一瞬几乎是眨眼的间隙,那点荧蓝并迅速回流,池笑鱼一惊连忙运气吸住,而后那点冰蓝又回到了刀锋口,一来一回,皆是眨眼之息。 “这是?”屈侯琰疑惑。 紫苏道:“一般的单蛊是单凭运气便能逼出体外的,可是,问题就在二城主体内那一半火蛊,对它有吸引之力,是池庄主用内力强压住了它,它才回不去,它们本是一体,我虽未料到如此,但现在想来,倒也正常。” “那接下来该如何?”屈侯琰问道。 紫苏又望了花照影一眼,花照影眉心微蹙,似不乐意,只是也并未说什么,紫苏便道:“如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用血引之法将冰蛊这一头引进池庄主的体内。”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这岂不是直接给池笑鱼植入冰蛊了吗? 屈侯琰担心池笑鱼不答应,紧张道:“池笑鱼,你把蛊虫引出来!我盟主印和江湖告令可全都给你了!” 紫苏也道:“可以先引出来,你体内并没有冰火蛊的另一半,没有吸附之力,到时候我再用血引之法将蛊虫从你体内引出来便是,蛊虫进入你身体可能会有些不适,但马上就引出来,也无大碍的。” 池笑鱼望了一眼薛摩,他依旧闭目不语,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她开口道:“那便引吧。” 华浓急忙道:“笑鱼,这可也不是小事,你再好好想想。” 池笑鱼道:“屈侯盟主和鬼门主体内不都有冰蛊么,并不伤及性命,况且马上就逼出来,也无大碍,那便直接引吧。” 不知道为何池笑鱼突然想起,几年前,火蛊不小心进入秦飒身体时候的画面,她竟突然也想尝尝,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紫苏又在确认了一遍:“那我便直接引了?” 池笑鱼嗯了一声。 紫苏持了刀,在池笑鱼掌心上轻轻一划,手心里一滩鲜红,她将薛摩的手腕挪至池笑鱼掌心处,血液相融,紫苏道:“池庄主用内力吸一下蛊虫看看。” 薛摩的手腕被池笑鱼捏住,所以众人也看不到那个荧光蓝点现在究竟怎样,池笑鱼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她闭目,使劲一运气,瞬间一股清凉在筋脉内流窜,可是眨眼间那种感觉便又消失不见了,她感受不到任何一丁点儿的异常! 池笑鱼疑惑地睁开眼去望紫苏,紫苏忙道:“怎么了?” “应是……到我体内了……”池笑鱼说得十分不确定,这让紫苏大为意外,一般无论是冰蛊或是火蛊进入人体时,哪怕内力再深厚,身体的反应都会十分明显,池笑鱼这口吻,到似是冰蛊那头并没被吸走一般,她急忙号住了薛摩的脉搏,这一探她一脸惊喜:“二城主,你就觉得怎么样?” 薛摩睁开了眼,他的眼瞳瞬间清亮了,黑白分明,宛若秋水,薛摩也有些意外:“按理讲若是两只火蛊寄生于我体内的话,我应是十分难受的,可是好像……被分开的那半火蛊没有效用了……” 花照影连忙上前替池笑鱼号脉,这一探也是一脸诧异:“冰蛊那头确实已经在你体内了,笑鱼,你有没有什么不适?” “并无丝毫。”池笑鱼迷茫地摇了摇头。 紫苏和花照影对望一眼,两人都晃过神来,一脸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血灵犀不就是用双生蛊制的吗,可是分开后,也并无蛊虫之效了,仅做传话用,这冰火蛊说到底也是用双生蛊制成的,可能它们分开之时,也彻底失去了蛊虫之效。” 屈侯琰急吼吼地凑到薛摩面前,他看着薛摩的那道眸光,晶亮到日月都为之失色,好像为了确定薛摩已经被救回来了一般,他甚至执起了薛摩的手腕,去号他的脉,薛摩有些好笑地高挑了眉,他的哥哥哪懂什么岐黄之道,到底是人在过于激动时,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薛摩也不点破,就垂眸看着屈侯琰的一举一动,很快,屈侯琰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望着薛摩尴尬地笑笑,然后抬头去看紫苏:“那他现在身体?” 紫苏和尹榭又再细查了一番,见尹榭点了头,紫苏长抒了一口气:“呼……二城主无性命之忧了,只是这一番身体损耗有些大,但养养也就好了。” 闻言,屈侯琰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翻涌的那阵狂喜,他一把抱住薛摩,还拍了两下他的背,道:“我就说我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薛摩下巴懒懒搭在屈侯琰肩上,他笑着皱了皱鼻头,不为别的,只是屈侯琰拍那两下有些重了。 他笑着,一抬眸,笑容便定格住了,池笑鱼还盘腿坐在他的对面,两相对望,池笑鱼刚要说什么,薛摩便是嘴角一弯,轻声道:“多谢池庄主救命之恩。” 池笑鱼彻底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薛摩,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客气的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疏离的眼神,哪怕当初在陇右,他信誓旦旦地说不爱她时,也从未有过如此淡漠的表情…… 池笑鱼心上一阵钝痛,泪水立刻涌了上来,她连忙下意识地垂了眸,极力掩饰。 薛摩没有再看她,他直起身来,望着紫苏道:“那现在把我和池庄主体内的那半截蛊虫逼出来吧。” 紫苏点点头,望着花照影,下颏微抬:“花老板,你可以吗?” “嘁,这什么语气?!”花照影不悦地白了紫苏一眼:“你一个,我一个,半截蛊虫,勾勾指头的事情!” fpzw 第411章 命悬一线(五) 紫苏被逗笑了,然而等两人施法时,才发现这还真不是勾勾指头的事情,她们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那半截蛊虫皆是纹丝不动。 “这???”紫苏和花照影皆是一脸疑惑,这一次薛摩中冰火蛊出现了太多完全超乎她俩预期的事情,就比如现在那半截蛊虫在体内无任何效用也就罢了,怎地是连逼都逼不出来了??? 薛摩一睁眼,见她俩表情纠结,便道:“再来一次。” 然而这一次薛摩亦调动了全身内力,反倒是连他自己本身的那只火蛊都快被逼出来了,而那半截蛊却依旧稳如泰山,安如磐石! 在尝试了几次后,终是以失败而告终,屈侯琰急了,望着薛摩道:“你感觉如何?” “无任何感觉。”薛摩蹙眉摇头。 屈侯琰看着紫苏道:“这到底又是为何?”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紫苏腹诽,有道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她也没经历过啊,正百思不得其解,倏而,紫苏瞥见薛摩腰间的血灵犀,她眉峰一动,难不成? 薛摩看出紫苏异样,遂道:“但说无妨。” 紫苏指了指薛摩腰间的血灵犀道:“这冰火蛊本质上还是双生蛊,虽说是头一次植入人体内,可是这样将其分开,我猜想对于冰火蛊而言,你和池庄主已经不算是它的寄宿体了,而是……” “而是什么?” “共体。”紫苏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也就是说你在蛊在,你亡蛊亡,反之,我猜想应是亦然。” 紫苏先看了看薛摩,又再望了池笑鱼一眼,道:“而且依照血灵犀的效用来推算,你和池庄主应会产生某种联系,不知,二城主可有什么感觉?” 薛摩和池笑鱼闻言对望,却又很快双双错了开去,薛摩开口道:“我现在并无任何感觉。” 花照影见池笑鱼出了神,用手肘碰了碰她,池笑鱼这才恍然道:“我也并无任何感觉。” 紫苏短吁了口气:“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屈侯琰见状,看向池笑鱼道:“这次便是劳烦阁下了,不过你还是在射月坛再多住两日好了,万一有个什么不妥,青竹苑也能派上个用场。” 屈侯琰的态度好到让池笑鱼有些意外,想来到底是救了薛摩一命的关系,终归有些感激,池笑鱼点头说好。 屈侯琰望向花照影道:“那就先扶你们庄主去休息吧,我会让尹榭配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稍后就送过去。” 到此时了,满屋子的人终是神色安定,言语从容,独独门口张旦眼眸不悦地眯了起来,他一刻都不想再听到屋内欢欣鼓舞的声音,他疾步回了金乌苑,侍女见张旦进了厅堂,连忙抬了茶盏来迎,哪不知等来的却是一阵风过,张旦一挥手,茶盏便摔了个稀碎,他厉声道:“全都滚出去!” 满堂侍者吓得连忙跑出了厅堂,何信问讯赶来,见一地狼藉,张旦软绵绵地瘫坐在敞椅里,面色阴翳。 何信上前安慰道:“其实真的只差一点点了,怪只怪百草堂和青竹苑实在厉害得很,这才功亏一篑了,会有机会的,我们还会有机会报仇的!” 张旦颓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机会了,这次一过,再也不可能会有机会了……” 何信很少见到张旦这般失意落寞,也许是因为过往经历的关系,再不济的时候,张旦身上也不难掩锐气,于是何信问了出来:“你为何……这次会这般……” “你是想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张旦无奈一笑,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唉……说了你也不明白……” 一阵沉默后,张旦重重地锤了一下桌面,似是想不通般地恨恨道:“这般怎么都能救了过来呢?!” 空气正安静,突然一声怯怯的“张旦~”响起,两人往门口望去,只见青稞整个身子都掩在门外,半探着张秀气小脸,向门内望来。 何信回头去望张旦,他本以为以张旦现在的心情,少不了几分动怒,哪不知张旦却是眉眼舒缓开来,向着青稞伸出了手。 青稞莞尔,步履轻快地跨进了门厅,握住张旦伸出的手,便窝进了他的怀里,这一系列动作,自然地宛若天成,倒是何信尴尬地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便道:“那旦哥,我就先出去了。” “嗯。”见张旦点了头,何信便出了厅门,他第一次萌生出一个想法,若是张旦先认识的是青稞,而不是小五,那眼下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深夜寂寂,答无所答,他心事重重地沿着小径走着,走过竹林,眼前便开阔起来,一抬头,只见天幕里月被遮得厉害,只留一道弯钩,像把锋利的镰,寒芒凛冽。 屋里黑灯瞎火的,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到窗边倚了抹萧瑟身影。 “笑鱼怎么不休息?”池笑鱼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才发现华浓进了屋,她都没能发现,华浓走到池笑鱼身边道:“今夜那么折腾,你应该好好休息的。” “我睡不着。”池笑鱼声音淡淡的,听在华浓耳朵里,却是悲怆到无以复加。 这些年,华浓皆是一一看在眼里,到此时也不免红了眼眶:“你今晚做的并没有错,那么多人的安危系于你一人身上,我们错过了这次机会,便没有下一次了。” 良久,良久池笑鱼都没有说话,华浓去望她时,只见大滴大滴的泪珠次第滑下,池笑鱼唇瓣嚅动:“你说,要是是秦飒,她会怎么选?你说,要是秦飒也和我做的一样,他会不会原谅她?” 华浓蹙眉,一把将池笑鱼扳正,正颜厉色道:“池笑鱼!秦飒已经死了!你明白吗?!秦飒已经死了!” 话毕,池笑鱼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倚着华浓哭到泣不成声,华浓吓得连忙拍着池笑鱼的背安抚道:“这样,笑鱼,明早我们就回去,明早我们就回扬州,好不好?” 池笑鱼哽咽着回了个“好”,她知道她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要一想起薛摩的那个笑,那个眼神,她就觉得连呼吸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了。 fpzw 第412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日一早,池笑鱼便开始高烧不退,这本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尹榭用药后,却依旧不见好转,她睡得十分沉,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都不愿再醒来。 顾子赫急得不行,尹榭也知道此乃心病,便也只能安慰道:“大家放心,池庄主并无性命之忧,我会用药悉心调理一番的,此间便让她好好睡一觉也是好的。” 聚义山庄的人见尹榭这般说,也没有办法,于是回扬州的事情便被耽搁下来。 而另一头,薛摩这边倒是渐渐精神起来,屈侯琰别提有多开怀了,用餐时,一直给薛摩夹菜,夹得碗都似座小山似的,还不停手,薛摩见状,忙躲了碗道:“我没病死,倒是要被你给撑死了!” 屈侯琰不乐意了:“你大病初愈,当然得好好养身体了,不多吃些,怎么养啊?!” “够了够了,就吃这些足够了。”见薛摩缴械投降了,屈侯琰也让了一步道:“好嘛,那这些可一定得吃完,碗里不能剩饭。” “知道了,知道了。”薛摩端着手里的小山,一脸苦相,自小屈侯琰就非要和他一起吃饭,而且捡到碗里的必须吃光,不能有剩余,打小如此,从前薛摩没多想,今天倒是多嘴问了一句:“这是娘教的,还是爹教的啊?” “啊?”屈侯琰一脸疑惑。 薛摩瘪着嘴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屈侯琰憋笑道:“爹教的。” 如果说母亲在薛摩心里还有些个记忆,那么父亲在薛摩心里便连个影子都十分模糊了,薛摩轻声道:“能和我讲一讲他么?” 屈侯琰愣了一瞬,随即放下碗筷,端正了姿势道:“他很严苛,别的就不提了,就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他说吃饭的时候就要专专心心的吃饭,他说美味值得这世上最专注的专心。” 薛摩听到这里,咬着筷子,扬眉疑惑道:“我爹是不是挨过饿啊?” 屈侯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他望向薛摩的目光,极尽温润:“大概是吧,我刚开始也不能理解,后来我们逃命到西域的时候,途中问路,有人使坏,故意指错方向,我们走进沙漠迷了路,我又渴又饿,当时还以为就要死在那了,可能是机缘巧合吧,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竟然走出来了,从那时起,我就也理解起阿爹来了。” 薛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扒了两口饭,他忽而问道:“李蔻青呢?我怎么感觉自我开始逼蛊时,就没有见到她了呢?” 屈侯琰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也被问住了,他满心满眼都是薛摩能不能活下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是不是少了个人,被薛摩这么一提,屈侯琰发现好像确实是如此,按道理李蔻青这般在意薛摩,生死之际竟然不知所踪,倒显得有些过于蹊跷了。 “这样,我派人去查查。” “不用不用,她不在,我乐得清静。” 薛摩虽然大病初愈,但胃口倒也不错,那碗小山很快便见了底,魑在门外勾头望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进屋道:“二城主……” “嗯?” 薛摩抬起眸来看着魑,魑望了一眼屈侯琰,见他心情甚佳,才道:“顾公子让我来请你过去看一看池庄主。” 薛摩眸光一动:“怎么了?” “说是生病了,高烧不退。” “尹榭在那边吗?” 魑点点头:“嗯,尹老和青竹苑的医师都在。” “那便行了,我又不是大夫,去了能有什么用,你就这样回子赫便行了。” 魑见薛摩神色如常,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出了屋子,屈侯琰坐在一旁,看在眼里,也是有些意外的,最后只是低头浅笑,他的弟弟也忒记仇了! 晚上,屈侯琰练功回来见薛摩还在案几前看书,便凑上前看了一看,还是兵书,屈侯琰不解道:“这个你都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了,有什么可看的?” 薛摩笑了笑:“兵家无出其右,久读常新不厌。” 屈侯琰见案几上还摆着羌笛,知他所想,遂道:“你身体还未康复,应当多加休息的。” 说着屈侯琰便想将薛摩给搀起来,哪不知薛摩一用力,倒把他给拉了坐下来,屈侯琰疑惑地去望薛摩,薛摩从砚台底下,抽出封信,在桌上展了开来。 “是陆师兄的信,依陆师兄所言他应是还来过几封,只可惜陇右和中原时断时续,想来那几封应是未能送到。”屈侯琰定睛一看果真是陆以烈的字迹,上面平平淡淡皆是日常之语,可他竟也觉着耳边顿起兵戈之声,他尚且如此,那么薛摩…… 屈侯琰撇头去望他,薛摩面色从容:“自打我幼时到陇右,安西便是连年征战,后来陆师兄结识了安西都护府的几位将军,经历了几番生死之战,他甚至都放弃了回中原复仇的想法,那时我尚年少,并不能理解陆师兄这般做法背后的含义……” “可是,这次病重时,我以为我会梦见秦飒,会梦见爹娘,会梦见昆仑山,可是,却是偏偏都没有梦见。” 薛摩顿了顿,忽地他声音愈发温柔了起来:“陇上吹笛,老将驻马,望断关山,不见烽烟,我最多梦见的都是这些,想着就要死于榻上了,那时候在梦中都觉得有几分遗憾,饶是明白了老将军曾经所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是永远滚烫的,一样是胸膛里的那颗心,一样是脚底下的那寸地,有其二者,便足以沸腾我一生。” 屈侯琰霎时明白过来薛摩的意思,他黯淡了神色:“陇右非你故乡。” “中原亦非我故乡。”薛摩这话,说得分外温柔,却亦分外坚决,屈侯琰望向他的眼眸,里头并无纠结之色,通透明净如朗月照千里。 屈侯琰拍了拍薛摩的肩头,道:“弟弟,这事以后再谈,你真的应该休息了。” 薛摩也明白,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没有再坚持,只是望着屈侯琰笑了笑。 fpzw 第413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二) 李蔻青一跑进来,便见两袭白衣并肩坐于案几前,风华无二,她眼眸红透,疾跑到薛摩跟前,她垂眸看他,薛摩虽未起身,亦仰面望向她…… 她收到信,说薛摩得救之时,她便不顾一切赶了回来,那时候已经快要逮到瑶歌了,可是她终是按捺不住,独自一人驱马赶了回来,如今望着眼前那熟悉的脸孔,那种失而复得的滔天欣喜,如黄粱一梦般让李蔻青恍惚到觉得轻飘。 为了抓住这份轻飘,李蔻青整个人几乎是扑跪到薛摩怀里的,那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薛摩歪了身子,他单手往后一撑,才勉强撑住。 李蔻青双臂紧紧搂住薛摩,那份踏实,最后终是化作清泪两行,潸潸而下:“太好了!你能被救过来,真是太好了!” “你人去哪了?”薛摩问道,按道理她这般心系于他,可他生命垂危之际她竟然不在他身边,就很……说不过去……可这个话吧,薛摩又不好问出口,说出来了,那岂不是显得他过于自恋了,于是便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李蔻青抬眸正巧对上屈侯琰的目光,屈侯琰没有撵她,倒也稀奇,但是李蔻青也不好说她正在命人追踪瑶歌,便也只能默默无言,这一来一去便更显尴尬了。 薛摩将李蔻青扶正,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李蔻青紧紧握着薛摩的手,含泪笑道:“夫君,这一回我不用做寡妇了。” 薛摩失笑,摇了摇头,到此时,屈侯琰终于发话了:“行了行了,他大病初愈,该休息了,你回你院子去。” “我……”李蔻青还要说什么,被屈侯琰给一眼瞪了回去,她也没辙,也确实该让薛摩好好休息了。 出了院门,李蔻青才知道最后竟是池笑鱼又救了薛摩一次,只是……李蔻青倒也没料到池笑鱼会说那样的话,如今她这病来的突然,想来皆是心病。 李蔻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池笑鱼住的小院走去,探看了一番,在得到尹榭无性命之忧的回答后,李蔻青才折返回了兰芷苑,刚梳洗完毕,赋颜便匆匆赶了回来,一句话就叫李蔻青泄了气。 赋颜说:“还是让瑶歌给跑了。” 李蔻青叹了口气:“曾经看她心如死灰的样子,我还以为报完仇,她已然是生死看破的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倒是顽强起来。” 赋颜却十分理解道:“再命如草芥,那也是命,当惜之。” 李蔻青愣了一瞬,道:“也是,既如此,让吴舵主务必把她找出来,我倒要亲口问一问她,就这样把冰火蛊下给薛摩,她于心何忍?!” 又再养了两天,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都用上了,薛摩恢复得极快,就比如现在,演武场上,薛摩在场中耍剑,手腕灵活,腰身飘逸,屈侯琰坐在台阶上看着,竟也希望时间就凝在这一刻罢了。 “好久没见你笑得这么舒心了。”柳无言在屈侯琰身边坐了下来,屈侯琰目光依旧停留在场中那人身上,他缓缓道:“他生这场病,若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大抵就是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屈侯琰望向柳无言道:“谢谢你,无言,谢谢你和我说的那番话,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也许退一步真的就海阔天空了,曾经谋权势滔天,求名扬四海,如今再细看,我所求的,也许本就不多。” 柳无言知道这一次薛摩病重,他们谈了许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俩究竟谈了些什么,但是屈侯琰的变化是不可谓不大,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亦亲近了许多,从前自然也是亲近的,可到底屈侯琰憋着口气,薛摩隔了层心,怎么看那亲近里都透着分紧张…… 柳无言正顾自遐想,倏然间,屈侯琰一句话,惊得柳无言亦是大为感慨。 屈侯琰眼眸微微眯了起来,他怅然道:“无言,我有些后悔了,我后悔让秦飒去灵山派了,如若秦飒还在,想来他定会开怀许多。” 柳无言一脸震惊地看着屈侯琰,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能亲耳听他说这些,他竟也会后悔起这些,她一直都知道屈侯琰不喜秦飒,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不喜,因为秦飒的存在随时随地都是悬在薛摩头顶的一把剑,他把薛摩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那么那把剑,又何尝不刺眼? 而如今,她竟然听得他说,“如若秦飒还在……”,不知为何,柳无言瞬间红了眼眸,她仰首望天,这一天来得实在太晚了,但转念一想,终归也是来了不是吗? 柳无言笑了起来,也不免笑中带泪。 忽地,有银光闪过,眨眼间,身旁白衣一个起身,将飞掷过来的剑旋身接下,两人齐齐望向场下,屈侯琰眼眸含笑:“你干嘛,谋杀亲哥呢?!” 薛摩不悦地在手里转了两下剑,道:“说了要看我舞剑的,结果你们就只顾着自己叙话。” 屈侯琰无奈地笑了开来,自从薛摩康复后,偶尔整个人会透着一股稚气,不像从前,将所有心思都掩埋于不动声色之下。 屈侯琰一个飞身去到场中,道:“那我陪你打一场,权当赔罪,可好?” 薛摩扬眉,一副求之不得的骄傲表情,他挽剑抱拳:“请赐教!” 屈侯琰笑着持剑刺去,薛摩侧腰堪堪躲过,柳无言坐在台阶上看着,场边一排粗壮的梧桐树,撑树冠以作伞,将柳无言遮了去,她躲在树荫里,静静望着两人比剑,上一次这般,那还是在碎叶城的时候。 他们比剑,从来都是真刀实枪上阵,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两人出手迅捷又凶猛,剑刃上的银光洒在翻飞的白衣上,熠熠炫目。 突然薛摩收了剑,似是想不明白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屈侯琰刚才的动作,道:“你这里其实不用再回手的,平白给敌人留了空档,应该直接一剑刺出去。” 屈侯琰将剑在手里挽了个剑花,他望着刃上锋芒道:“可我觉得回一下手腕,姿势会比较好看。” “哈哈哈哈——”薛摩仰天而笑,笑声畅快而爽朗,他一脸揶揄:“执兵器相搏,皆乃生死之局,还管什么好不好看啊?!” 被嘲笑了一番,屈侯琰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和你打,那还是要好看的。” 薛摩愣了一瞬,搡了他一把,还是笑:“你傻子啊你!” “差不多了,你身体也才刚恢复,该回去喝药了。”屈侯琰说着将剑丢给了守在一旁的护卫,转身才走了几步,身后清脆的声音响起:“屈侯琰!” 屈侯琰回身扬眉:“没大没小的,你叫我什么?!” 薛摩抿着唇,正经了神色:“我们回陇右吧!” 此话一出,柳无言也不禁站起身来,屈侯琰眼眸微眯,其实自那晚谈话时,屈侯琰便有预感,薛摩想要做什么,不过,他着实没料到,他竟直接说了出来。 “我们好不容易从滚滚黄沙里东归而来,为什么要回去?” “当初是为了复仇而来,如今沉冤已洗,血仇已报,你连武林盟主都当过了,为什么不回去?”这么严肃的话题被薛摩说得轻巧,到似是十分占理了一般,他眸光坚毅继续道:“哥,我们回陇右吧,我想去找陆师兄,还有几位将军,我想去看看他所说的声惊日月,气震山河之像!” 屈侯琰一听,脸色突变,斩钉截铁道:“不回去!” “为什么,哥哥总不至于贪图了这里的安乐富贵了吧?” “就算不贪图,也不回去!”屈侯琰眉头立得老高:“你可知道安西是个什么境况?若有祸乱,当朝必保关内,不保关外,你懂吗?” 薛摩笑了,笑得坦然:“我身前尚且漂泊四方,又何惧身后埋骨他乡呐?” “你!”屈侯琰被气到哑口无言。 薛摩走上前,凝视着屈侯琰的双眼:“哥,我这一生,羁绊甚多,束缚甚久,我想去过一过那一往无前,酣畅淋漓的日子,哥,你愿意陪我同去吗?” 屈侯琰瞬间热了眼眶,饶是从前,哪怕用绑的,他也定不会再让他回那苦寒之地,可是如今,望着他赤诚的眼眸,拒绝的话,他竟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用过晚膳,日还未落,月尚未升,天边晚霞红透,洋洋洒洒,满目锦绣,屈侯琰一个人在后山小径上走着,一回首,便是这般景象,这景色倒也不是说有多绝伦,他还见过更撼心动魄的,那是少时,在陇右。 屈侯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望了望道旁新种的银杏树,一棵一棵皆是他亲手种下的,后来他还请了相当数量的人来专门打理这些树,他想着等到初冬时节,头顶脚下,满目金黄,必定会十分好看。 可是,若是回了陇右,这些便全是看不到了,不知为何,突然间,耳边竟是响起了脚下风沙,打在靴子上的声音,屈侯琰无奈苦笑了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那尚不粗壮的树干,心上略有叹息之声,他明白,虽然他还没答应薛摩,他还没点头说好,可他心上,已然妥协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身后有声音响起,屈侯琰回身,是张旦,他身后云正烧透,把他衬得有些晃眼。 屈侯琰也没回话,只是细细凝视着他,看得认真,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张旦时的情形,那时候他素衣麻衫,不修边幅,又多受欺凌苦寒,身上那股沧桑感把他的样貌自动折了七分去,如今再看,他的护法当真英俊,只是面相阴翳,略损风华。 张旦略有些不解地自我审视了一番,穿戴整齐,并无异样,他问道:“你何故这般看着我?” 屈侯琰没有回他,倒是反问道:“你找我何事?” 张旦道:“雁回宫、洞庭八轩、丐帮还有其他门派,皆集聚了许多人在射月坛附近,他们应是有所图谋。” “呵……”屈侯琰轻笑了一声,笑得云淡风轻。 张旦蹙眉道:“你在笑什么?” 屈侯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好笑?”张旦继续追问。 屈侯琰低头,用靴子轻轻碾辗着地上的小石子,道:“你看这江湖,安静得厉害,哪怕告令已经传遍全天下,我已不再是武林盟主,他们却也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张旦回道:“那是自然,池笑鱼还在射月坛,聚义山庄的人也在射月坛,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夺回那武林盟主之位。” 屈侯琰忽地抬头望向张旦,他眉梢一挑:“你在暗示我?” 张旦脸色更阴郁了:“我以为,以你的心性,这个不需要我暗示。” 屈侯琰端视张旦好一会,才缓缓道:“张旦,当初你常驻江淮时,若是你一举拿下了雁回宫,壮大之后,你会和我抗衡么?” “不会。” 屈侯琰笑了一下:“你再细细想想。” “不会!”张旦回答得更坚决了,言语中隐有不悦:“你于我有知遇之恩,你未负我,我为何要叛你?” 屈侯琰心上失笑,好简单直接的道理,正失神,张旦不解道:“你为何问我这些?” 屈侯琰的思绪突然飘忽起来,他叹息道:“只是想起你我初见之时,寒酸如你,竟能有那般胆量和傲气,那时候我便知道你也绝非池中之物,我知你抱负,我也知你要一统武林的心气,只可惜……哪怕你是韩信,我也不是刘邦,哪怕你是卫鞅,我也不是嬴渠梁……” 张旦眉峰骤立,隐有不安:“屈侯琰,你什么意思?” “我们决定回陇右了。” “你说什么?!”张旦诧异:“你和我讲的十年呕心沥血,十年奔劳筹谋,到头来,这武林才刚握在手上,你说放弃就放弃?” 屈侯琰缄默不语。 “是薛摩的主意是不是,到底是你想回陇右,还是他薛摩想回陇右?” 屈侯琰兀自叹了一声:“是谁的主意,倒也不重要了。” “你心意已决?” “我心意已决。” fpzw 第414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三) 张旦背过身去,眼眸中晦暗汹涌,意味不明,屈侯琰望着他的背影,软了声音道:“我们一走,你便隐退吧,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足够你逍遥一生了。” “所以,你是打算抛下我了?” “你和小瑾龃龉颇多,安西与你也无甚干系,那里连年征战,费不着陪我去走这一遭。” 张旦冷笑一声,阴嗖嗖道:“那我倒要谢谢教主美意了。” 说罢,张旦提步而走,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再看屈侯琰,屈侯琰举目西望,悠悠长舒了一口气。 房内,案几旁薛摩握书一卷,他手臂懒洋洋地杵倚在敞椅的扶手上,目光倒也没有专注地盯在书上,时不时地会抬眼看一瞬案几前。 案几前,趴了个人,她坐在地上,粉色的裙摆铺地而不管,她脑袋搁在交叠的双臂上,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薛摩。 薛摩又再抬眸看了她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一种动物?” “什么?” “小时候,我养的狗子摇尾乞食时,也是这样,眸光亮晶晶的,然后盯着你一动不动。” 李蔻青眉一挑,饶是知道薛摩嘴毒,又在损她,但到底是失而复得,人生之大幸,薛摩鬼门关走这一遭,真的是叫身边的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愈发得恃宠而骄了。 李蔻青不和他计较,直起身来,仰面望他,笑道:“夫君,大漠是什么样子的啊?” 薛摩面色一凝,眼眸微眯:“你现在是……竟连守卫里也有眼线了吗?” 李蔻青笑了:“那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嘛。” “嗯,倒也合你脾性。”薛摩又是一阵挖苦,随即他唇角一弯,使坏道:“大漠又与你何干啊,反正又不会带你去。” 李蔻青也回以奸诈一笑:“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又不是去不得。” 薛摩睇视着她,见她眸光坚定,遂道:“边塞苦寒,你一个姑娘家,又是何苦?” 李蔻青莞尔,直起身来,一脸决绝道:“薛摩,你也忒小看人了,莫说什么边塞苦寒,就是刀山火海,我李蔻青也照样去得。” 薛摩正经了神色,两相对望,忽地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两人齐齐往厅门望去,屈侯琰缓步而来,他望了薛摩一眼,继而看向李蔻青道:“你先回你屋子吧,我和他有话要说。” “好。”李蔻青起身回应得十分乖巧,缓步出了庭院,说起来也是稀奇,自打薛摩病愈之后,屈侯琰对她的态度,亦是温和了许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允她陪在薛摩身边…… 而且不仅如此,许多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虽然屈侯琰还没答应,但是不知道为何,李蔻青就是觉得他定然会答应薛摩,放弃中原的一切,随他回陇右…… 李蔻青长叹了一声,屈侯琰这个人变了,如今,望着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李蔻青头一次产生了动摇之情,她想杀屈侯琰,也不过是想让他所爱之人在泉下能得个安息,她不愿意让薛摩再去背负那残酷真相! 可若是如今的屈侯琰死了呢,薛摩就能快活,就能开心吗?以他们俩兄弟多年来相依为命的感情,李蔻青摇了摇头,她并不这么认为。 李蔻青彻底动摇了,她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正矛盾在其中,倒没有注意到迎面疾步而来的赋彩。 赋彩走到李蔻青身边,李蔻青思绪才回笼过来,一脸疑问望向她,赋彩道:“池笑鱼已经醒过来了,郡主要不要过去看看她。” “她病好了吗?” “好了,有尹榭在,怎么会不好,只不过,精神有些不济。” 李蔻青沉吟了一瞬,道:“那我去看看她吧。”说完便领了人朝着聚义山庄的住处而去。 屈侯琰在案几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倒有些心事重重,薛摩见状便从案几后绕了出来,坐在了屈侯琰身边,屈侯琰侧首去望他:“你们刚才谈了什么?” 薛摩摊手:“还能谈什么,她要我带她回陇右,哥,你给我找了张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屈侯琰垂了眸,他盯着地面,半晌后,轻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薛摩一脸意外地望着身旁之人,他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屈侯琰深吸了口气,他望向薛摩,郑重道:“弟弟,对不起。” 这回薛摩算是听明白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在愣了那么一阵后,终是忍不住一脸畅快地吐出了八个大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话一出,两人皆是相视而笑。 “弟弟……” “嗯?” 屈侯琰似乎犹豫了一头,但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还想着秦飒,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乍然听到屈侯琰提秦飒,薛摩脸色有些僵,只听得他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和池笑鱼之间的事,如若你还喜欢她,那便……娶她吧。” “你说什么?!”薛摩再一次一脸意外地望着身旁之人,甚至眼眸里隐隐有丝惊恐。 屈侯琰循循道:“虽说景教确实是因为池啸海之死而遭此厄运,但说到底,那也只是个契机,只要人有心,什么契机不能找呢,聚义山庄说来也是无辜,所以,你若是……” “哥!”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薛摩直接出声打断了他:“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不可能娶池笑鱼的。” 屈侯琰有些不解,他觉得池笑鱼神似秦飒,留在身边,权当慰藉也是好的,况且当初他俩要成亲,被他给破坏了,薛摩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憋着股子怨气的,且不论他到底爱不爱她,但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屈侯琰知道,是不一样的,而今,薛摩竟然如此斩钉截铁,自然令他惊讶。 薛摩见屈侯琰神色迷惑,替他解疑道:“弥留之际,拿我当条件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娶?” “你明知道……”屈侯琰才出口,就缄默了。 fpzw 第415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四) 他倏而恍然大悟过来,其实薛摩明明知道在那个时候提条件,才是真正聪明人的做法,再者,以池笑鱼的心思,哪怕博到最后,他心狠没有答应,她也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不去救他,以薛摩的心思机敏,这些他又岂会不知,可他偏偏就是记上这一笔了…… 屈侯琰憋笑,他坦然道:“屈侯瑾,你可真记仇啊!” “呵——”薛摩冷笑一声:“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屈侯琰无奈,是啊,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想到小时候他做错的事,薛摩可是折磨了他许多年呐,想到这些,屈侯琰倒是无端地怜惜起池笑鱼来。 “也是啊,我没赔上条命,也赔上条手臂了。” 望着屈侯琰沉思的神情,薛摩幽幽道:“不是,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不是那次吗?” “不是,还要更早,你还记得在碎叶城有一年,我被俘做人质,你自愿来换我的那一次吗?” 屈侯琰怔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 那一次是碎叶城伤亡最惨重的一次,秦英都差点战死,薛摩被俘,屈侯琰提出和他交换,敌方自然求之不得,等薛摩联合都护府的人重新部署好,救出屈侯琰时,他被折磨得让人不忍相看……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屈侯琰先开口道:“可我怎么没发现你从那时候就原谅我了呢?那时候你都没喊我声哥!” “噢,要喊你哥,才算原谅你了啊,你就没觉得从那之后,我对你挺好的吗?” “好……好吗?”屈侯琰迟疑。 “不好吗?!”薛摩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脸颊鼓鼓地,一脸凶相垂眸地盯着坐在台阶上的人。 “呃……”屈侯琰语塞,他拽了拽薛摩的袖子,大喇喇道:“哎呀,先坐下来先坐下来。” 薛摩一坐下来,气就消了大半,他笑着摇了摇头,一脸闲适地躺了下去,他用手臂枕头,长腿就这么斜搭在台阶上,脚还有一搭没一搭左右晃荡着。 他的轻松闲散感染了屈侯琰,屈侯琰只觉心上一阵柔软,他回首去望他,薛摩笑道:“哥,你到底和不和我一起回陇右啊?” 屈侯琰没说话,薛摩嘴角一撇,不高兴了:“随你便!反正我是定要回去的,到时候,你在中原折腾你的,我在陇右折腾我的!” 屈侯琰有些想笑,他觉得薛摩就差没说出“老死不相往来”这几个字了,屈侯琰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年同袍策马而来,而今拂袖提刀同归,也算了个有始有终吧。” “呵呵呵——”薛摩低沉沉地笑了出来,屈侯琰蹙眉:“你笑什么?!” 薛摩还是在笑:“哥,你这么文绉绉的,我有些不习惯。” “臭小子!”屈侯琰眸光一凝,挥掌就朝着薛摩拍去,薛摩眼疾手快,肘一撑地,横着滚了丈远,他回首见下掌处结寒芒,不禁腹诽:“这么狠的啊!” 抬眸见屈侯琰还在盯着他,薛摩拍地借力,屈膝一蹬阶边,飞身而起,夺门而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屈侯琰连忙起身,下了台阶喊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隐隐一个回音,绕梁而来:“打不过你,我跑还不行吗?!” 屈侯琰闻言,立在厅中,垂首无声浅笑,温润如玉,风华无二。 西厢内,池笑鱼靠在床头,看着白术端来的药,她有些无奈:“我已经好了,实在不需要尹老费神为我配药了。” 白术为难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尹堂主嘱咐我,一定要看着池庄主喝下去,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们二城主才……我也知道这药不好喝,可是,请恕白术实在不敢怠慢。” 旁边小枫也连连点头道:“这药喝了,病也算好全了,池庄主自己也好受不是?我带了甜梅子糖,可以给池庄主解苦。” 池笑鱼见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没有再多说什么,接过白术递来的碗,一口把药喝了个干净,虽是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直道,这药好苦啊,其实她也就是想趁着生病,偷个懒,才多睡了两日,早知道三餐要被药石伺候,她大抵也就不睡了。 见任务完成了,白术和小枫也是欣喜,兴冲冲地道了别,出了门去,花照影瞥见放在桌上的药草包,叹息道:“唉,丢三落四的,就把药草放这里就走了,等到炼药的时候又要到处找。” 花照影走过去提起药草包,转身正要和池笑鱼说她送出去,便见池笑鱼已然穿好鞋,下了榻,她走过来,接过花照影手中的东西道:“我去送给她们吧,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花照影见池笑鱼面色尚好,想着出去走走也是好的,便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了,我也正好一个人安静安静。” “还嫌我吵了是不是?!”花照影一脸嗔怪,虽是如此说,却还是把药草包递给了池笑鱼,池笑鱼正想解释,花照影推着她道:“行了行了,快去吧,再慢一点估计得送到青竹苑去了。” 池笑鱼粲然一笑,提了药草包,便疾步出了门,池笑鱼走过几条青石板路,都没见着人,料想她们脚程也忒快了,正想着可能真得送到青竹苑了,一转弯却是两人身影就在眼前,正要出声,却是被两人的对话给拦了去。 “白术,这几日二城主真的没来看池姑娘吗?”小枫一脸好奇。 “真没来,我和尹堂主一直守在西厢,池姑娘高烧昏迷的时候没来,醒了更是没来。” “啊~曾经他俩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还以为二城主怎么也会过来看上一看的……” “看什么看哟?池姑娘那话一出,还被二城主亲耳听了去,你是没注意到二城主那天晚上的表情,以二城主的心性……” “你们在胡乱议论些什么?!”一个干脆的声音响起,瞬间打断了两人对话,两人抬眸一看,只见李蔻青带着侍从跨进了院门。 fpzw 第416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一) 两人先是一惊,而后连忙低头认错道:“是属下妄语了,还请二夫人见谅!” 李蔻青目光越过她们,停在了池笑鱼的身上,池笑鱼神色落寞,唇角紧紧抿着,倒又显得倔强。 小枫见李蔻青不说话,偷偷抬眼一瞄,才发现她竟是看着她们身后,她连忙转身去看,对上池笑鱼的目光,小枫惊得躬身拱手道:“是我等嘴碎了,还请池庄主见谅!” 白术一听,亦是转身来看,望见是池笑鱼,一时间尴尬地杵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动作。 池笑鱼淡淡道:“无碍,你们也没说什么,这是你们拉下的草药包,还好你们也没走多远。” 小枫接过池笑鱼手里的草药包,讷讷道:“那便劳烦池庄主了。”说完她扯着白术急忙离去,也不敢再多加逗留了。 池笑鱼缓缓转身正要往回走,李蔻青上前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不劳挂心。” “那你身体里的蛊虫?” “紫苏和花照影都说了,这半蛊虫失去了效用,就算在我身体里,也无大碍。” 李蔻青缓缓吐了口气:“那便好了,我还怕万一以后有什么……” 这话听得池笑鱼蹙了眉,她回身望向李蔻青,不悦道:“怎么,怕我以后赖上景教么?” “倒也不是。”李蔻青眼中隐隐有叹息之意,她轻声道:“怕你以后有什么问题,找不着人来医。” 这话听得池笑鱼没头没脑,她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李蔻青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薛摩要回陇右了。” 池笑鱼愣了一瞬,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蔻青:“什么叫他要回陇右了,他要去祭拜秦飒?” “不是。”李蔻青说得斩钉截铁,言简意赅:“他要回陇右了,整个景教都要回陇右了,以后都不回中原了。” 池笑鱼被钉在了原地,她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嗡嗡作响,独独一个想法愈来愈清晰,从今往后,她都再也见不到他了,甚至不仅是见不到,八千里路云和月,她连他的消息,甚至都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池笑鱼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得艰难,望着池笑鱼那仓惶又怅然若失的背影,李蔻青突然觉得自己残忍,她上前一步,恳切道:“还是要谢谢你,又救了他一命。” “你们景教拿武林盟主之位换来的,有什么好谢?”池笑鱼音调一冷,道:“倒是你,你为何要故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要我彻底断了念想么?” “李蔻青!”池笑鱼回过身来,眸光犀利:“我奉劝你少搞这些小动作,我是不想,否则争不过秦飒,难道还争不过个你么?” 池笑鱼的话让李蔻青大为恍惚,她怔怔望着眼前这个身着这利落男装的女子,她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池笑鱼真的不是从前那个池笑鱼了。 李蔻青无声而笑:“是啊,我就是看准了你不想,我李蔻青不在乎当谁的替身,不在乎他心里是否有我,可你不行,你妥协不了,既如此,那不如趁着这一遭,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吧。” 李蔻青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是定要随薛摩去陇右的,哪怕那玉门关一过,就算踏了半只脚在鬼门关里,她也是不在乎了。 池笑鱼秀眉一抖,泠声道:“你留着吧,我不稀罕。”说罢她转身就走,望着池笑鱼决然的步伐,李蔻青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得肩上一松。 赋彩上前,面有担忧道:“郡主,你真的要随薛摩去安西吗?” “我意已决。”李蔻青侧首望向西边,如今落日正西沉,天边红透,如血沸腾,独占锦绣,她幽幽道:“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看,他所看过的大漠烽烟了!” 月色沉静,适宜运气,屋内,薛摩正屏息练功,见魑回来了,他抬眸望他:“魑,我们要回陇右的事情,我哥和张旦说过了吗?” 魑点了点头:“嗯,今天白天的时候说过了。” 薛摩唇角一弯,笑得狡黠,就像恶作剧得逞得孩童,一想到屈侯琰告诉张旦景教就要回西域了,而且还不带他,他就觉得畅快,薛摩笑着皱了皱鼻头:“他什么反应?” 魑回道:“倒也没什么反应,回了金乌苑,就把自己关起来了。” “呵呵——”薛摩直接笑出了声,他一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那笑容通透明朗,人畜无害,却隐隐透着一股违和的诡异,魑见薛摩急急下了小榻,还正了正衣装,忙道:“二城主你这是要去哪?” 薛摩懒懒道:“我病重的时候,来我榻前耀武扬威的,我倒要去看一看他现在还得不得意的起来?” 魑急忙拉住了他,一脸的苦口婆心相:“二城主呐——” “不用劝我了,劝了也白劝,我是非要去看上一看的。”薛摩微微仰着下颏,眉梢高吊着。 魑见他面色倔强,想也是劝不动,便叮嘱道:“那你说话可要轻一点,别再刺激他了,张旦这人阴狠,和从前已然判若两人了,就怕他……” “怕什么?!”薛摩一脸桀骜:“他就是要上天,我都要给他拽下来!”说罢,薛摩便疾步出了屋子,倒留魑一时两难,跟着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薛摩来到金乌苑的时候,所有侍从皆在院内候着,倒也符合他想象,众人见到他,皆连声行礼,薛摩语气温和:“你们怎地都在外面,不进去啊,张护法在里面吗?” 其中一个侍从上前道:“张护法在里面的,我等都是被撵出来的,又怕护法召我等,便都在院子里候着。” 薛摩摆摆手:“都散了吧,该做事的去做事,该休息的去休息,我进去看看。” “好嘞好嘞!”众人连连附和,如获大赦,瞬间做鸟兽散。 人走后,薛摩细细端视了一遍这金乌苑的院落布置,倒称得上一句植被茂密,特别是那一丛丛的竹林,种的又多又密,遮天蔽月,倒把院落给显得阴冷潮湿起来,薛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不喜。 fpzw 第417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二) 薛摩走过青石板,上了台阶,行至门口,屋内安静得很,他抬起双手缓缓推开了门,里面没点灯火,昏暗得厉害,一缕月光夺门而入,延展开来,地上如铺薄缎。 薛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抑或是看着自己影子里那一片狼藉,抬眸一望,遍地物什杂乱不堪,桌椅碎了的,好着的,四仰八叉,有玉器的碎片在地上莹莹而亮…… 薛摩抬脚而入,这里是金乌苑议事的正厅,厅呈狭长状,门口倒是被月光照亮,可走到里面便又昏暗了起来。 堂上敞椅里隐隐有个黑影,自从张旦江淮一行后,他便常穿白衫,今儿个倒是转了性子,一袭黑衣颓颓然瘫在那里。 “唷!啧啧啧!砸了那么多名贵宝器,脂玉白瓷,张护法是一点都不心疼呐?”薛摩大喇喇地往堂侧的椅子里一坐,二郎腿一翘,说话的口吻那叫一个阴阳怪气,好生讨打。 那片黑影没给他任何回应,薛摩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莫名地薛摩就是觉得张旦在盯着他,他倒也不怵,继续道:“我和我哥少时在陇右,说来也苦寒,要是我,倒也真下不去这个手!” 薛摩本以为他会继续沉默,哪不知张旦却是应话了,他冷冷道:“我在雁回宫时,也苦寒。” “可是能砸不能砸的,你是一点儿都没手软呐!” “嘁!” “所以!”薛摩声音倏而凌厉:“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又何必同行那一段?!” 黑暗中,张旦冷嗤了一声:“我和你也许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是我和屈侯琰,那倒未必!” “呵——别把你和我哥相提并论,他再怎么暴戾,自始至终从没把手中武器对准他看重之人,你俩,不一样。” “别在这里假仁假义,假模假样的了,你现在来,到底来作甚?!”张旦忽地高了声调,隐隐有怒意,想来是薛摩的话刺到他了。 薛摩斜倚在椅子里,他仰面望向堂上:“我来是想问你,赢了吗?你在我榻前说,你会赢次大的,张旦,我现在问你,你赢了吗?” “呵,那是你命好!” “命好吗?被冰火蛊反噬的时候,我是真以为我这次是撑不下去了。”薛摩低垂这头,语气几分感慨,几分喟叹:“真是好生迫不及待啊,我还没两腿一蹬呢,也敢来我榻前说这种话?” “我就说了又如何,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反正暗地里也已经撕破脸皮了,我张旦也不惧摆到明面上来!” 整个厅堂都黑黢黢的,只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漆黑里回荡,就仿佛一条冰凉的水蛇在沿着人的背脊慢慢探出了脑袋,此时,又忽地一阵沉默,愈发衬得周遭可怖起来。 半晌后,薛摩启口,声音慢慢悠悠:“我知道你在算计我,我甚至都懒得去调查,你是怎么让瑶歌变了心思,把冰火蛊下给我的,但是,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了。” “景教马上就要回陇右了,我哥也不会带你走,到时候,景教势力一撤,中原武林会是一番什么光景,无需我点明,你残害了雁回宫和丐帮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数,到时候,你看看,你还可否留的一具全尸?” 薛摩说完起身便要走,张旦慌忙起身,道:“你别想的那么简单,你真以为屈侯琰想回陇右吗,你真以为屈侯琰和你就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吗?” “哪怕不是,他也总是会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薛摩说得理直气壮,他回身看着那道黑影咂了下嘴:“哎呀,越想越可惜,我应该叫着屈侯琰一起来的,来让他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无所谓了,我本来也没动过这个念头,你一个我哥的男宠,值不得我动手!” “你!”张旦绕过案几疾步下了台阶,他的动作仓惶得很:“何必费这么多周折,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我就站在这里,你来杀我啊,你现在就来杀我啊!” 薛摩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杀你,又有什么难的?只不过我想了一下,惶惶不可终日,也许比死了更难受!” 薛摩说完,大步就往厅外走,他一脚踢开了拦在路上的一把椅子,动作坚决又狠厉,跨出厅门后,再看不到人影。 张旦脚下一软,竟有些站不稳,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厅侧,弯腰扶着椅子的把手,瘫了下去。 出了金乌苑后,薛摩下颏绷得紧紧的,他似乎也没有多爽利,整个人看上去反而更是焦躁得很! 魑等在院门口,见状忙上前道:“怎……怎么了?你们谈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就谈话了,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会一刀宰了他呢?”薛摩面色阴沉得厉害,魑看得心上一颤,期期艾艾道:“他……这……现在,不能杀啊……” 薛摩呼吸愈发沉重了,连魑都知道张旦杀不得,这个关头,屈侯琰已经答应放弃中原武林,随他回陇右了,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去打破这个平衡,徒生事端。 他从前听故事,便觉得这历朝历代怎么奸佞宠臣就死活除不掉,他甚至觉得先人磨磨唧唧,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便是,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了,他才明白,这其中牵扯之广,难以言说,他是屈侯琰的亲弟弟都尚且束手束脚,又何论? “唉——”薛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魑试探道:“你中蛊的事情,刚才他承认了?” “说得模糊,但也算承认了吧。” 魑瞪大了眸子:“那你为何不叫上教主一起来呢?” “呵——”薛摩干笑了一声:“这里是他的地盘,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是我一个人来,还是我和我哥俩个人来,一进院门他便是知道了,你以为我哥来了他还会说那样的话?还不知道要怎么施苦肉计卖惨呢!我才不叫着我哥来呢!” “呃……”魑望着薛摩这幅嫌弃表情,竟一时间接不上话。 薛摩摆摆手:“我心口闷得厉害,我去后山走走,你去休息吧,不用跟着了。” 魑点了点头,目送薛摩越走越远,他抬头瞥了眼金乌苑那烫金的门楼,叹息着摇了摇头。 fpzw 第418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三) 后山景色倒也奇绝,山顶处种了大片大片的竹林,还搭了一座竹楼,阴冷之地,屈侯琰觉得酷热难当时,他便会去那里练功,于是上山的小径便也修葺得十分好走。 月夜静谧,偶有风过,树叶私语,隐有水声,穿石嬉戏,更显万物寂寂。 爬得高了,薛摩回身一望,偌大的射月坛尽收眼底,玉阶苑西侧,有荧荧光亮,薛摩眸色一凝,那是池笑鱼住的地方,他知道白天屈侯琰见过张旦,自然也知道白天李蔻青找过池笑鱼。 薛摩心上一凉,却也觉得见了也好,他不善离别,更不善和她离别,如今再回首,却是觉得竟像她说的一样,一路走来,他俩之间,尽剩荒唐…… 薛摩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山顶走去,爬到山顶,他正准备往竹林里去,却忽而瞥见一旁有火光透亮,薛摩一蹙眉,向着火光走去。 待走近后,薛摩定住了,眼前那敦实的背影不是何信又是谁,而何信身前墓碑清冷,那是王之璧的墓。 何信没有回身,他一边烧纸,一边幽幽道:“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二城主。” 薛摩莫名地不舒服,他启口道:“打搅了,你多烧些吧,我去竹林那边。” 薛摩刚准备走,何信断然开口问道:“二城主,你为什么非要置之璧于死地呢?” 薛摩沉默了一瞬,才道:“是他不肯放过他自己,那时候我要的,是张旦的命,本来就是张旦一手谋划,只要他肯松口,我便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既往不咎什么?”何信站起身来,回身望向薛摩,地上的火还没有熄,烧了三尺高,把何信的脸映得通红。 薛摩上前一步:“你俩助纣为虐帮着张旦为非作歹,草菅人命,难道还不够吗,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你们在雁回宫,在龙头舵,做的那都是些什么事?!” “二城主!”何信遽然间义愤填膺起来,这个杀王之璧的理由,他无法信服:“你混迹中原武林八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要一统武林,喝喝酒,吃吃茶便能一统吗,哪一次武林更替没有流血牺牲,哪一个胜者脚下不是白骨森森?你用这样的理由搪塞我,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何信接着断言道:“这根本不是你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你历经江湖几多凶险,我不是没有听说过,你怎可能有如此妇人之见?况且以你那天的行径,不论之璧最后供不供出张旦,你都不会放过他的!” 薛摩静静听着何信这一番控诉,他说完的时候,火舌已经只有丈高了,他瞥了一眼王之璧的墓碑,不准备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 “薛摩!”何信立即喊住了他,随后,语调却是软了下来,隐隐有恳求的意味:“看在我还喊你一声二城主的份上,看在之璧也是从碎叶城跟过来的份上,你爽快点,给我们个明白……” 薛摩没有转过身,却是定在了原地,半晌后,他幽幽启口:“因为他杀了袁方年……” 何信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毕竟当初焕年镖局的事情,行成镖局已然全盘拖下来了,看样子当初的解释薛摩并不信,并且已然暗中调查了些许日子了。 薛摩转过身来,望着何信,见他怔忪,问道:“你初入碎叶城的时候,那日子……不好过吧?” 何信闻言垂了眸,他也算武学卓绝,可是刚进碎叶城的时候,不得人信任,不得人重用,后来薛摩、秦英、鬼骨、柳无言都相继前往中原了,情况才稍稍好些,但无论如何,你心里明白,你就是个外人,人家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你怎么会问我这个,好像……无甚干系吧?” 薛摩嘴角一弯:“我和你说说我的事吧,十七岁那年,我孤身一人,初入中原,我以为,以我之能,定会平步青云,可后来我才发现我想错了,在中原武林,势单力薄之辈,武功卓绝又怎样,无非一颗棋子,人家会正眼看你一眼吗?!幸得袁兄待我赤城,暗地里牵线搭桥,那些年帮了我许多,结果呢,景教统领中原武林之际,王之璧却带人,去屠了人整个镖局……” “这……”何信满脸疑惑地质问:“二城主,你明明知道王之璧只是听命行事,他一个杀手,难道不是教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吗?” 薛摩闻言,眼眸一眯。 “你杀了他,就能告慰袁方年的在天之灵吗?!你不过是在拿他泄愤,你不过是在拿他遮掩你良心的不安,你明知道是教主下令屠了焕年镖局,因为你没有办法对你哥哥下手,所以你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对付刽子手握在手里的那把刀,薛摩啊薛摩,你就不觉得自欺欺人吗?” “你在说什么?!”薛摩紧蹙着眉,他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屈侯琰坐在他床尾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没有设计焕年镖局,说得那样真诚,那样恳切,让他都以为是他自己心眼太多,所以误会了他,结果,现在何信在说什么?! “你说是我哥下的命令?”薛摩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害怕自己听错一般,所以要再靠近些,这时候火盆里的火苗已经彻底熄灭了,只余月光铺照下来,一地冰凉。 何信依旧是满脸疑惑,他不解道:“我说过了他只是一个杀手,只是景教的杀手,二城主曾经也当过雁回宫的杀手,甚至他都不像你身负血海深仇,有名扬九州的抱负,什么是一个单纯的杀手,不需要我来做解释了吧?” 薛摩紧紧咬着唇,他往后后退了两步,双瞳没有再看何信,而是落在了王之璧的墓碑上,而后他一咬牙,旋身疾步跑下了山。 屈侯琰正在玉阶苑的暗室练功,他练功时一般不允人打扰,薛摩也从不去打扰,是以,门前的守卫见到阶下正在急冲冲而来的人是薛摩时,一时都慌了主意。 在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思绪牵扯下,两名守卫还是齐齐抬臂去拦薛摩,薛摩疾冲而上,直接掀开了两人抬起的手臂,双手径直破开了门,疾步而入。 fpzw 第419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四) 不似碎叶城的寒魄室一样,有那般得天独厚的条件,为了凝寒气不散,是以暗室狭小,空间逼仄,屈侯琰居中而坐,下半身全都隐在了白茫茫的寒气里,薛摩也顾不得体内火蛊不适,直走到屈侯琰身前。 屈侯琰抬眸看清进来的人时,他有些诧异,见他紧紧抿着唇,眸光寒锐,他虽是疑惑,却也知定是有事,他起身朝着跟进来的守卫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不要在门外,去阶下候着。” 待守卫走后,屈侯琰才问道:“怎么了,你几乎不来我练功的暗室找我?” “我最后再问一遍,袁方年,焕年镖局,是你下令让王之璧动手的吗?”薛摩单刀直入。 屈侯琰瞬间眉峰骤起,俊面如土色:“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可不可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翻出来烦我?!” “那你呢,你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诓我,骗我吗?” 两人相视而立,皆是咄咄逼人之姿,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气氛僵得和暗室里的寒气相得益彰。 事实上屈侯琰看起来还要更生气一些,他不喜欢这样,他不明白,区区一个镖局,怎么就能让他这般横眉竖目和他大动肝火? “告诉我,我要知道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薛摩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见薛摩这么不依不饶的,屈侯琰焦躁地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第一次觉得他当这个亲哥哥当得毫无任何分量,路边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在他屈侯瑾眼里,也许都比他来得要重要的多! 愤怒从来都只会使人丧失理智,更何况像屈侯琰这种,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的人,他好奇,好奇薛摩会做出什么反应,好奇到直接朝着薛摩伸出了锋利的爪子。 他眉一挑,冷笑道:“是我,是我下令让王之璧屠了他整个焕年镖局的,敢在武林大会上如此出言不逊,是什么后果,不是都应该受着的吗?!” 从屈侯琰第一字出口时,薛摩便红了眼眶,他一抿嘴,嘴角便往下坠,显得有些委屈,想是不愿意示弱,便低垂了头。 屈侯琰继续道:“所以,你现在是要怎么样,为他报仇吗?和我动手吗?” 薛摩双拳捏的死紧,体内血液沸沸而燃,他第一次觉得就应该把自己烧着了,就应该把眼前人烧着了,然后一切化为灰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薛摩的焱火掌蓄了足力,然后他一抬眸,眸光坚毅,一掌朝着身前人拍了下去…… 屈侯琰自然看到了薛摩眼里杀伐的光,以他的武学造诣,自然也可以轻松应对薛摩提手的这一掌,可他就是丝毫未动,甚至都没有运气来抵,他只觉得心口寒凉,寒凉到他已然不想再作任何反应了。 然而想象中的不适并没有来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闪过,然后正正地挡在了屈侯琰面前…… 刹那之间,屈侯琰仿佛都听到了身前人骨头尽碎,筋脉尽断的声音,张旦一撇头,一口鲜血,喷在了薄有寒气的地面上。 屈侯琰急忙给他点了穴,护住了心脉,张旦却是勾着腰,仰面望向薛摩,艰难道:“二城主……教主向你承诺的……都是真的……你要怪……那便怪我……是我初入景教承蒙教主厚爱……想回报教主……又急着建功立身……是以才私自决定杀了那口出狂言之辈……替教主出这口恶气……直到事成后他才……他才知道这件事的……你不要……不要怪他……” 薛摩眉一挑,眼眸眯了起来,他细细凝视着张旦,愈发觉得他可恶了,于是唇角一勾,笑道:“这苦肉计,倒是用的不错!” “你!”张旦站不稳,腿一软刚要瘫了下去,屈侯琰连忙搀住了他,张旦艰难抬头道:“那你要如何才能解恨呢?” “要你死。”薛摩皮笑肉不笑,说得跟玩笑一般,却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 “二城主……”张旦挣扎着还要说什么,被屈侯琰泠声喝断:“不要说了,我带你去疗伤!” 说着屈侯琰蹲到张旦身前,拉着他的双臂往背上一耸,背上了他,站起身和薛摩擦肩而过,便是跨出了门,薛摩跟了出来,就这么站在阶上,望着他急急下了长阶。 突然置身这样的场景,薛摩先是一愣,随后便是眉眼微垂,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他嘴角一撇,有泪意盈睫,当年在昆仑山,阿娘也是这样背着屈侯琰,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站在峰顶,望着他们疾步下阶梯的身影,形单影只…… 如今又复如是,他突然就不喜欢这些长长的阶梯,他想他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薛摩侧首望向东方,天色渐渐泛鱼肚白,原来月将沉,日将升,天竟是快要亮了…… 一大早,尹榭便要回岭南了,这事只有紫苏知道,所以紫苏来送她。 “不和教主和二城主说一声,就这么走了,会不会不大妥?”紫苏望了身边人一眼。 尹榭摇了摇头:“薛摩也康复了,池庄主那边也没事了,我这个老婆子走不走于他们也无甚影响,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倒是你……”尹榭停了脚步,望向紫苏道:“以后还是要留神一些,冰火蛊虫卵被盗,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个人闷着,不向上禀报。” 紫苏秀眉一挑,眸光狡黠:“谁说我没有禀告的,我是没有告诉教主,但是我告诉了二城主了啊!” “那为何二城主竟还……”尹榭一脸疑惑,以薛摩的心思细腻,他又岂会?她连忙望向紫苏,见她笑得意味深长,尹榭惊诧万分:“你们难道?” “欸~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也别瞎猜。”紫苏说完了继续往前走,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尹榭后知后觉地摇头笑了出来,她走上前,拉住紫苏道:“行了,老脸老嘴的了,就送到这吧。” “行吧,我也懒得走了。”紫苏笑着摊手。 第420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五) 尹榭细细凝视着紫苏,想她在外漂泊那么些年了,去过西域边塞,到过江南水乡,不禁感慨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岭南蛊寨呀?” 紫苏长吁了一口气,目光极眺远方,幽幽道:“快了,待我回去,我来和你做邻居。” “行吧,好邻居,我在岭南等你。”尹榭说着还拍了拍紫苏的臂膀。 紫苏道:“等我回来时,应该还能再带回来一个邻居。” “哦?”尹榭虽好奇,但是见紫苏没有打算明说的样子,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笑笑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道了别,紫苏望着尹榭远行的背影,满目期待,她已经开始预想回到岭南时,那深居简出,钻研蛊术的日子了…… 她送尹榭这条路,是小路,所以,等她折回到射月坛门楼前时,发现聚义山庄的人,车马备齐,已经准备出发了,池笑鱼正要上马车,见到紫苏过来,便又重新下了车。 紫苏见她面色不佳,遂道:“何不再多留几日,待完全康复了再走。” “我病已经痊愈了。”池笑鱼笑笑:“倒是有些始料不及,你我之间本有仇恨嫌隙,临到要离开了,最后见的人竟然是你。” 紫苏垂了眸,其实到如今,她也颇为介怀,到底是从前跟在屈侯琰身边久了,有些耳濡目染,如今再想来,无冤无仇的,当初的手段,终也是残忍。 人命可贵,无可重来,应当慎之,重之。 见紫苏面有愧色,想她学医出身,终行夺命之事,有时候世事终难如人愿,池笑鱼也说不出原谅的话,只道:“此一别,想来后会无期,漂亮姐姐,你多保重!” 紫苏一脸释然的笑了,她想起她初见池笑鱼时,她便是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向她讨饶,如今当初一脸懵懂天真的小姑娘,终是长成了眼前利落干脆的女子,时间如流水匆匆而逝,原来,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池笑鱼也笑了开来,随后她直接跨上了马车,掀起车帘那一瞬,池笑鱼愣了一下,然后她回身望向了射月坛,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池笑鱼眸一垂,深吸了一口气,回身钻进了马车。 紫苏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空空荡荡,她自然知道她想见到谁,可紫苏也明白,依着薛摩那脾气,他不会来的。 天意磨人。紫苏觉得可惜,竟不觉上前一步,想去掀马车的窗棂帘子,可她最后也还是没动,有些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又何论她们这些旁观者。 一辆辆马车次第而走,紫苏目送他们离开,忽地一辆马车的帘子掀了开来,探出来的脑袋,明艳逼人,那是花照影。 花照影朝着紫苏使劲摆了摆手,紫苏便也抬起手应和了她,然后,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消失在了拐角处。 紫苏抖了抖肩膀,忽觉一身轻松,她步履轻快地回到了青竹苑,走在路上都会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她想着,她的那些蛇若是回到了岭南,那里湿热,它们必定十分欢喜。 正神游,忽然眼前一抹雪白,倚在她院门口,扎眼得很,紫苏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薛摩面前,薛摩难得见到她蹦蹦跳跳的,他第一次在她的脸色寻到了似是豆蔻少女才有的那种神色。 薛摩疑惑起来:“紫苏,你究竟多大了?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般模样,我都长大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嘻嘻~”紫苏掩嘴浅笑:“要不是我得叫你一声二城主,我还真当得起你叫一声姐姐。” 闻言,薛摩紧紧抿了嘴唇。 紫苏见状笑得更欢了:“你和你哥哥什么时候回陇右呀,待你们回陇右的时候,我可就回岭南了哦!” 薛摩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刚才紫苏会那般欣喜,岭南是她故乡,当初沈天行身死,她大仇得报后,她便曾和他提过,她想回岭南,只可惜那时候屈侯琰想壮大景教,甚至他想当武林盟主,自然不会放她走,而如今,他们要回西域的消息,想来,整个射月坛怕是都已经传遍了。 想到这些,薛摩黯然神伤。 紫苏见薛摩变了脸色,忙道:“你这什么眼神啊?” 薛摩不回话,只是愣愣望着她,紫苏愈发紧张了:“二城主,你可答应过我,要放我走的,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事情好像被我搞砸了……”薛摩一脸泄气相:“可能全部都要功亏一篑了……” “什……什么意思?”紫苏正满脸惊慌,忽地旁边一声急吼,吓得紫苏耸了一跳。 “紫苏护法,教主急召,召你速速前往金乌苑,张护法身受重伤!” “什……什么?就呆在射月坛内,还能身受重伤,这……受的哪门子的伤啊?”紫苏眸里难掩不可思议,却见来禀报之人,抬眸偷偷扫了薛摩一眼,小声小气道:“中……中了焱火掌……” 霎时,紫苏高挑了眉回望向薛摩,薛摩还是倚在院门口,一副我早就知道会有人来召你的表情,耸耸肩道:“喏……” 紫苏气急,朝着那人连连摆手道:“你先去回禀,说我马上就到。”说完,那人便一阵风来,一阵风去了。 紫苏秀眉紧蹙,不解道:“这个关头,你为何去动张旦啊,你再忍一忍,你还怕中原的人收拾不了他?” “忍不了了。”薛摩说得有些面无表情,可也隐隐透着无奈,紫苏本还想听他说说其中细节,见薛摩闭口没有要再细谈的意思,她忙道:“无碍无碍,有我在,我也能把他医得好,这样,你去和你哥服个软。” 薛摩闻言,斜瞅着紫苏:“你现在是要我低声下气地求他和我一起回陇右吗?” “嗯!” “我才不要。” “二城主!二城主!薛摩!” 薛摩说完,起身便走,任紫苏连声喊他,他也丝毫没有要停顿意思,紫苏无奈只能连忙喊上医师,拿上药箱,急急往金乌苑赶去。 第421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六) 一连三天,屈侯琰都没回玉阶苑,不管是睡觉,抑或用膳,今日早膳也是这般,薛摩望着桌上的粥,食欲全无,他起身,直往金乌苑而去。 金乌苑的人自然也不敢拦他,薛摩径直来到后庭,穿过小院,刚要上台阶,门嘎吱一声开了,似是两人都没意料到对方的突然出现,于是怔然相望。 屈侯琰应该是才起身,长发垂悬,就懒懒系了一袭里袍,相比之下,薛摩穿戴得十分整齐,一丝不苟。 气氛有些尴尬,薛摩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你还随我一起回陇右吗?” “嗯。”屈侯琰声音很轻,轻到薛摩都有些怀疑是他真的听到的,还是只是他想听到的,于是,薛摩继续道:“那我着手去准备了。” “先不用准备。” “为什么?” “等张旦身体康复了,再准备也不迟。” “等张旦身体康复后,又会有别的借口了吧,你根本不想随我回陇右,对不对?” 你一言我一语后,又是沉默,薛摩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做了那么多,都是没有用的啊…… 屋内张旦咳嗽的声音传了出来,屈侯琰侧了身子探头去看,薛摩终是不再挣扎了,他表情平静,道:“那我就先回陇右去了,你是要回去,还是留在中原,就都随你意吧。” 薛摩说完,转身便欲离开,没走两步,屈侯琰冷冷的声音传来:“你别逼我,把你困死在射月坛。” 薛摩停了下来,眸光倏而冷冽,他回首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屈侯琰,似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薛摩笑了起来,笑得自嘲又疏离,最后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归于平静,直视着屈侯琰道:“你试试看!” 薛摩的目光像冰凿一样,把屈侯琰给击得清醒了过来,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他这是在干什么? 屈侯琰疾步上前,挨得近了,他才发现薛摩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他本来就还在气他动了焕年镖局,肯前来问他一句,‘一不一起回陇右’,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结果他还说了这么混账的话,这么一想,屈侯琰懊恼地巴不得把舌头给咬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是我说错话了,是我混账,你别往心里去,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回陇右的啊,你我,鬼骨,柳无言我们大家都回去,一起来的,一起回去。” 一起来的,一起回去……屈侯琰这八个字,让薛摩的神色柔和了下来,见状,屈侯琰娓娓相劝道:“可他现在被你给打成了重伤,我总不能这种时候,丢下他就跑了吧,更何况,他这伤还是替我挨的,我……” “我明白了,那就……再等些时日,他好了,我们就走。” 闻言,屈侯琰一展笑颜,道:“好。” 张旦倚在门后,他们兄弟俩的对话虽是不甚明朗,却也听得他心上清清楚楚了,他兀自摇头轻轻一叹。 薛摩出了金乌苑,正巧遇上了紫苏,她身后四个医师,拿了各种各样的药,紫苏瞥见薛摩就来气,但到底他是主,她是属,也只能怨怼地望着他道:“二城主啊,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道理,我以为你比我要清楚得多!” “那打都打了!”薛摩摆摆手:“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打爽了。” 紫苏气得脸都绿了,薛摩继续道:“他究竟伤得怎么样?” “你都打爽了,你觉得他能伤得怎么样?!”紫苏翻了个白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薛摩不好意思道:“那……有什么好药都给他用上。” “这还用你说,我比你还巴不得他能早点好,我能早点回岭南,二城主你可别再给属下惹出什么妖蛾子了,我现在那可当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紫苏说完,没等薛摩回话,摇了摇头正准备往金乌苑去,薛摩拽住她道:“你准备些上好的养身的药,让人给聚义山庄送去。” 紫苏愣了一下,薛摩眼眸一眯,讳莫如深道:“说到底又救了我一命,当送大礼,以示恩谢。” 紫苏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是,待两人都走远了,紫苏回眸望着薛摩的背影直摇头啧声道:“惹不起,惹不起……” 当天晚上,奇丹异草便被送到了聚义山庄,除此之外,补血养气的药参,玉器珍玩银锭子,整整两箱摆到了池笑鱼面前。 “属下奉二城主之命,略备薄礼,敬谢池庄主救命之恩,还……” “退回去!”来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池笑鱼给厉声喝断了。 池笑鱼垂眸瞥着这两箱物什,气到整个人都不自制地在发抖,薛摩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是的,他在羞辱她。 来人坚持道:“还请池庄主不要嫌弃礼薄,就还是……” “我说了!退回去!”池笑鱼这一声是动了怒的,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体内内力一阵激荡,池笑鱼强忍着泪意,一字一句道:“还是,要我亲自给他送上射月坛去?” “不劳烦池庄主了,我这就去回禀。”来人一摆手,两箱物什又被抬出了聚义山庄,他出了山庄门,看着门口站着的魑,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夜,池笑鱼坐到屋顶上练功,只可惜气息紊乱波动得厉害,哪怕她不去想,有些画面都会自动地跃然眼前,折磨得她心力交瘁。 突然一声低沉的马啸传来,池笑鱼垂眸去看,是葡萄酒,它被栓在院里的树下,看着它,往事纷至沓来,杂糅在脑海里,让人烦躁不堪。 池笑鱼飞身而下,解开绳子,拉住马缰就把葡萄酒往聚义山庄门外带,葡萄酒乖巧地跟着池笑鱼走着,完全意识不到,池笑鱼这是要赶它走了。 门外街道上空空荡荡,池笑鱼拉着它走了一段,然后乍然停住,手耷拉了下来,她看着前方道:“我养着你无甚意思,你走吧,爱去哪去哪。” 理所当然的,葡萄酒站着没动,它自然听不懂池笑鱼的意思,大抵会以为是主人带它出来遛弯儿,可池笑鱼不一样,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她不想看到一丝一毫有关于薛摩的东西。 第422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七) 池笑鱼强压着漫上来的泪水,抬手使劲拍了一下马屁股,哑声道:“驾!” 这声一出,葡萄酒果真抬了马蹄向前跑去,可才跑了一小段,它就停住了,想来是意识到主人站在原地没动,于是它又乖乖地折返了回来,站到了池笑鱼身边。 池笑鱼心上一酸,声音喑哑得厉害:“你还回来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我在赶你走吗?我不想要你了。” 马匹微丝不动,还悠闲地甩了甩马尾,姿态潇洒。 “不走,是么?”池笑鱼撇头,看着这匹陪伴了她几载,数次可以换她都不忍换的马,一咬牙,脚踏马镫,飞身而上,手握缰绳,疾驰而去。 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眶,池笑鱼几度都看不清前路了,只能任由着葡萄酒向前奔跑,最后一头扎进了城郊的树林里。 许是跑累了,葡萄酒渐渐缓了下来,最后在树林深处里停住了,池笑鱼凝眸去望,这里她似乎来过,她秀眉微蹙,似是昨日重现一般,她好像看到了一袭红衣,像风一样在树间穿梭,然后树冠在哗哗作响…… 池笑鱼牵了马缓缓往前走,靴子踩在枯焦了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忽地池笑鱼停住了,眼前那粗壮的树干上赫然一个深深凹陷的掌印。 原来不知不觉竟是跑到了这里,当初为救秦英,他在雁回宫受辱,就是到了这里泄愤,最后她寻到了他,两人以篝火为伴,待天明。 如今再到此地,景是昨日景,人非昨日人,倒真当得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池笑鱼缓缓走上前,看着那凹陷的掌印入了神,她轻轻抬起手,手指一一拂过那掌印的纹路,手感粗糙而干燥,没有温度,池笑鱼泪流满面。 她拉过葡萄酒,将马绳拴在了树干上,而后没有再看一眼,转身便走,到此时了,葡萄酒似乎是意识过什么来,朝着池笑鱼的背影嘶鸣了一声。 池笑鱼顿了一下,只是她没有回头,而后她飞身而起,快速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葡萄酒见主人离开了,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绕着绕着倒把绳子给缠树上了,于是,愈发栓得紧了,葡萄酒撅蹄嘶鸣,却是唯剩夜色寂寂。 然而,未几,树冠一阵窸窣动静,一袭利落身影翩然划下,池笑鱼终是折返了回来,葡萄酒睁着大大的眸子望了过来,继而开始奋力挣脱。 池笑鱼疾步上前,手往腰间一探,匕首锋芒一过,马绳便被割断了,乍然自由了,葡萄酒有些惊慌失措地围着池笑鱼不停地转圈,池笑鱼悲从中来,揽住马匹颈背,匐着它,终是泣不成声。 不远处,两袭人影,幽幽暗叹,也不免唏嘘。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在如此寂静的夜里都过分轻了,来人轻功顶尖,池笑鱼知道那是秦英。 秦英来到池笑鱼身旁,池笑鱼终也是再难以伪装,任凭自己哭得一塌糊涂,这一幕幕秦英看在眼里,也是于心不忍,他出声安慰道:“他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池笑鱼哽咽着控诉:“怎么就能那么混蛋呢?!” 秦英望天长叹,是啊,怎么就能那么混蛋呢,薛摩还是那个薛摩,从不曾变过,哪怕知道你已经懊悔得巴不得剖心来见,他也不愿放过…… 这夜后来,秦英和华浓还是把池笑鱼和她的葡萄酒带回了聚义山庄,为了让她能得一枕好眠,花照影动用了眠蛊。 折腾了小半宿,终是换来月色安宁,华浓和秦英携手漫步在月色下,终于衬得月华不再那么冷清。 “我听说,薛摩要回陇右去了。” “嗯,整个景教都要回陇右了,只要薛摩有这个想法,不管谁反对,那都是迟早的事情。” 华浓止了步,望着身旁人道:“你也要回去是不是?” “那头在打仗,我也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回去,他其实很挂念安西,要不是为了报血海深仇,洗刷景教这武林逆贼的罪名,他早随着陆以烈去了,能够拖到现在,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秦英!我没有在问他,我在问你!”秦英的答非所问,让华浓有些置气。 秦英侧首望着身旁人道:“异族凶狠残暴,刀枪无眼,战线绵长,战事反复,我是想随他们去,暗中也希望可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华浓,若我要去,那你会随我,一起去陇右吗?” 这几载过来,秦英已经不复当年初见时,那般少年爽朗,可是却经岁月一番磨砺,愈发温柔了起来,他和华浓这几年,不说蜜里调油,那也算是温存缱绻,如今这话一出…… 华浓心上颤颤,却也直视着秦英的双眸道:“我这条命是池家给的,义父离世前,我曾立过重誓,我华浓此生誓守聚义山庄!” 秦英眉心微挑,似是有些意外,但随即眉眼又温和了下来,华浓低垂了头,借夜色掩泪意,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秦英伸手将华浓揽进怀里,在她耳畔缓缓道:“我不回去了。” “啊?”华浓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望着秦英,那份惊诧里还带着一丝不难捕捉的欣喜,秦英抬手将华浓眼角的泪轻轻抹去:“我不回去了,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说你要守护聚义山庄,我就陪着你一起守护聚义山庄,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呢?” “那他们……” “他们呐!”秦英声音欢快了起来:“他们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甚干系,就当我贪生怕死,贪图了温柔乡吧!” “呵——”华浓被他逗得倚在怀里笑了出来,秦英一抬头,只见夜幕镶银盘,他想,朗月自可照千里。 是夜,张旦醒来便见屈侯琰倚在他床头闭目小憩,自打他受伤以来,屈侯琰一直不分日夜地照料他,这让张旦有些心神恍惚,他目无焦距,似是想到了很久后的事情,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察觉到有人盯着他,屈侯琰醒转了过来,他把腿放了下来,坐直了身子,见张旦虽是面色苍白,但已经不见酡红,想来那些个药终是起了作用。 第423章 也观风雨也观晴(八) 屈侯琰将张旦扶了坐起来,给他倒了杯水,道:“终于醒过来了,你这几日,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张旦声调懒洋洋的,有些有气无力,兀自喟叹道:“死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屈侯琰蹙了眉,有些不悦:“胡说些什么,别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不像样子!” 张旦没有再反驳,他转了转肩膀,浑身一阵疼痛,眉眼就挤在了一起:“哎呦喂,薛摩这内力……” 屈侯琰被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逗得有些想笑:“你也是心大,敢就这么接他那一掌……” 张旦听他语中带笑意,斜眸望他:“他对你都动手了,你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 屈侯琰耸耸肩,一脸通透,不复最初的烦躁,似是想开了一般道:“气什么,焕年镖局本也是我下的杀手,以他的心性,会和我动手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他也明白,他这一掌焱火掌,奈不了我何。” “哦,你们兄弟俩倒是心知肚明,反倒显得我多管闲事了!”张旦语气有些不善。 屈侯琰笑道:“怎么会,难得让人保护一回,倒也别样感觉。” 张旦见屈侯琰笑语晏晏,大了胆子做最后的挣扎道:“那你不回陇右了,行不行?” 屈侯琰笑容一滞,垂了眸短吁一声道:“他要回去,而且河西要塞之地,安西战事连绵,我自是不放心的。” “那便让他也留在中原啊,何苦回去?”张旦的语调高了起来,他不明白,陇右之于薛摩,之于整个景教,非是故里,非有手足,是存是亡,是赢是降,于他们,又有何干? “你是景教的教主,你只管景教兴盛便就罢了,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必往火坑里跳?” 张旦的话一箭中的,屈侯琰眉心紧蹙问了出来:“那你说,怎么留?” “怎么留?!”屈侯琰这一问,问得张旦有些想笑,这与他所认识的,那个雷霆手段的屈侯琰大相径庭。 “呵,明的暗里,有的是办法,只是你敢不敢用而已了。” 屈侯琰眼眸微眯,明显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正经了神色,语出警告:“张旦,你别给我乱来。” “屈侯琰你知不知道,只要一有关于薛摩,你他妈简直怂的不成人样!” 张旦怒意冲冲,屈侯琰也没好到哪去,他不悦地起身,垂眸睇视着他:“我看你精神好得很,我就不呆在这里了,药我会让人送来,一日三餐,按时吃。” 屈侯琰出了金乌苑,临走时郑重地吩咐了青竹苑的医师,一定要把张旦医到完好如初,他倒也没有真的在生他的气,毕竟张旦心性实在和他太像,对着另一个自己动怒,倒也是真难…… 屈侯琰回了玉阶苑,正值早膳时间,一进屋,薛摩正在喝粥,他抬眸瞥了进来人一眼,他看上去神色有些疲累,薛摩懒洋洋道:“他伤得不轻吧,对不住了啊!” 薛摩这人就这样,讨打起来那是真的讨打,屈侯琰凑上前,双手杵着餐桌,勾着身子,细细凝视着他,他是真的在想,在想张旦说的那些明的暗里的办法,可用在他的身上…… 饶是想着那些,屈侯琰的目光就变得分外危险且诡异,薛摩心上一抖,侧了身子去,眸露警惕:“你干嘛这么看着我?!瘆得慌!” 眼看着他乍然变了的目光,屈侯琰摇了摇头,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弟弟,我们不回陇右了好不好?” 薛摩含着半口粥望着他,眉眼间皆是嫌弃,下一瞬,他把粥一咽碗一搁,骂骂咧咧:“屈侯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婆婆妈妈,反反复复的啊,爱回回,不回……” 那个“滚”字已然到了嘴边,嘴型都摆出来了,可是见屈侯琰神色骤冷,薛摩还是没骨气地改了口:“不回拉倒!” 屈侯琰瘫坐在薛摩对面,他看上去有些挫败,小声嘟囔着:“回回回,我就说个玩玩……” 静了那么一瞬,屈侯琰还是开口问道:“既然是做了回陇右的打算,那……秦英……” 这事他早就想问了,秦英说到底是自己人,薛摩这气也不知道何时能消,不让回射月坛也就罢了,如今既要回陇右了,哪有把秦英撇在中原之理? 乍然听到秦英的名字,薛摩那叫一个不耐,眉梢高吊着,隐有怒意:“气氛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气氛好端端的吗?屈侯琰倒也没觉得,他继续争取道:“他毕竟也是景教的人,若是我们要走……” “我早就当他已经死了!”薛摩蛮横地打断了屈侯琰的话。 屈侯琰俊眉微蹙:“弟弟,你俩多年的兄弟情义,都过了这些年了,你还不能释怀吗?” “他算哪门子的兄弟?!”薛摩一身怒意,拍桌而起:“秦飒的事,没有余地,一日身不死,一日恨不销!” 屈侯琰望着他,怔怔哑然。 待到白露时分时,张旦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射月坛一片祥和,上上下下已然开始着手准备回陇右的事宜,倒是李蔻青有些闷闷不乐,因为,瑶歌还是没有抓到,她觉得就这么放她一马,归去陇右,实在心上不甘。 想来,是老天爷听到了李蔻青的心声,就在这个百无聊赖的一天,赋颜匆忙来报,吴范在颍州抓住了瑶歌,李蔻青谁也没通报,带上人,快马加鞭悄悄赶往颍州。 李蔻青跟着赋颜进了一座别院,来到一间屋前,赋彩正在门外候着,见到李蔻青神色匆匆,也知道她定是脚都没歇,便赶往这里。 “人在里面?” 李蔻青的语气还是难掩紧张,似是生怕这次又放跑了一般,赋彩连忙点了点头,将门推了开来。 拐过玄关,眼前瑶歌被铁链绑在厅内的堂柱上,两厢对望,李蔻青脸色阴沉,眸色渐黯。 瑶歌前头不远处,吴范坐姿豪放,一只腿曲着踩在长椅上,一只手拿着个馓子,正吃得香,咔嚓咔嚓地嚼得好生欢快,而他前面的桌子上吃食摆了个满。 第424章 蚍蜉撼树(一) 他瞅见李蔻青进了屋来,连忙起身,将剩了半截的馓子丢进嘴里,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吴范笑眯眯地伸手抓了个馓子来迎…… 李蔻青疾步上前,将递到眼前的馓子一手挥了开去,随即另一只手高高抬起,一阵风过,“啪”的一声,响声震得吴范愣了在原地。 吴范战兢兢地侧眸去看,只见李蔻青这巴掌一下,瑶歌撇着头,嘴角血都给打了出来。 李蔻青启口忿忿:“我这一巴掌,不算委屈了你吧?” 瑶歌重新望向李蔻青,虽然一张口唇齿上都是血,可她眸光坦然:“以二夫人的身份,我倒也不委屈。”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李蔻青逼视着瑶歌,她直言诘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冰火蛊虫卵下给屈侯琰,是屈侯琰杀了你姐姐,又不是我夫君杀的,与他又何干,他怜你年幼,身世孤苦,待你如亲妹妹一般,你如何下得了手,要置他于死地?!” 瑶歌唇角一坠,默然无言,倒是吴范,听得手里的馓子都吓得掉到了地上,他望着李蔻青一脸惊骇道:“你……我刚刚听到了什么……你……你要杀屈侯琰?!” 李蔻青斜眸瞥着吴范,这时她才意识到,愤怒已经让她顾不得吴范在侧了,不过对他,李蔻青倒也并不顾忌。 吴范疑惑地追问:“为……为什么啊?!” “为什么?!呵,因为他该死,张旦算什么,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李蔻青依旧说得没头没尾的,吴范两道眉拧在一起:“什……什么意思,他是……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你知道他杀了谁吗,他杀了……”尽剩的那点理智还是让李蔻青在就快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噤了声。 “杀了谁啊?”胃口被吊了起来,见李蔻青没有要说出来的意思,吴范开始不依不饶了:“喂!李蔻青你别话讲一半,留一半啊!看在我帮你找到了瑶歌的份上,跟我说说看啊” 李蔻青瞅了吴范一眼,厉声道:“来人!把瑶歌带回射月坛!” 语毕有护卫进来,直接把瑶歌给药晕了,抬了人就走,吴范眼见李蔻青就要离开了,连忙拽住她,正要问,李蔻青抢了先道:“吴舵主,奉劝你一句,不该知道的事情,你最好也不要好奇,否则谁都保不了你!” 吴范愣在了原地,李蔻青走了他都没缓过神来,他双眉紧蹙,隐约能感觉到兹事体大,非同一般。 路上,马车行得飞快,待快到射月坛的时候,瑶歌醒转了过来,她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李蔻青,她似笑非笑道:“二夫人真要把我扭送到射月坛?你就不怕我告诉屈侯琰,你同我合谋想要他的命吗?” 李蔻青面无骇色,反而反问道:“你就不想见一下我夫君,当面向他赔个不是吗?” 瑶歌眸露叹息,半晌后,她道:“二城主他还好吗?” “数次鬼门关前徘徊,耗了半条命,留了半条命。” 瑶歌紧紧抿着唇,蜷缩在马车一角,看上去十分落寞,她在东躲西藏的时候,便几度听说薛摩这次怕是撑不下去了,说屈侯琰急到彻夜不眠,按理讲,听到这些,她是应该快活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瑶歌长长地吁了口气:“二夫人带我上射月坛吧,你放心,有关于你,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想……见一见屈侯琰。” 李蔻青愣了一瞬:“屈侯琰并不知道我找到了你,我带你上射月坛也只是要你向我夫君赔个罪,并不是真的要把你送到屈侯琰面前。” 瑶歌闻言,有泪意上涌,她轻笑道:“呵,多谢二夫人肯暗中相护的美意,可是……我要见二城主,也要见屈侯琰。” “你知道你见了屈侯琰会是个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不过,我并不害怕,人总有一死的,不是吗?” 李蔻青正怔然,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赋颜掀了帘子做最后的征询:“郡主,是直接从后山上吗?” 李蔻青眸光渐凝,她掷地有声道:“直接走正门!”赋颜和赋彩相视一眼,调转了马头。 “那是……” “二夫人把瑶歌给带回来了!” 从瑶歌下了马车起,整个射月坛便议声如沸,众人奔走相告,有惊有怒,不尽相同。 团子正巧在前殿,她乍然听人这么喊了一声,全然不顾手中活计,跨出了殿门,穿过了广场,跑到阶前时她愣住了,眼前长长地台阶上,瑶歌正在拾阶而上,她真的回来了…… 团子面露凄色,哀然自言自语:“瑶歌姐姐,你怎么……能回来呢……” 屈侯琰出现的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早,玉阶苑距离前殿还是有段路程的,瑶歌才刚走到广场上,屈侯琰凭空一阵风至,直接扼住了瑶歌的咽喉。 “好大的胆子啊,还敢直接回来?!” 瑶歌只觉一股寒意瞬间笼罩全身,屈侯琰动怒时,向来如此,她看了他一眼,稀松平常道:“教主清瘦了不少。” 屈侯琰正对她的话意外,瑶歌继续道:“我等蚍蜉撼树,不知,撼动了否?” 屈侯琰闻言眉心一蹙,他开始意识到,眼前的人并无丝毫惧意,她是故意出现在他面前的。 屈侯琰也坦然了:“你姐姐是我杀的,真有那个本事,就该来杀我,动我弟弟,有什么意思?!” 乍然听到屈侯琰亲口承认,瑶歌显得有些激动:“我倒是想问问你,屈侯琰你是没有心吗?我姐姐满心心系于你,你们没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了,你说杀就杀了,甚至连她尸骨都无存,你于心何忍?!” “妻?”屈侯琰冷笑:“她是和你这么说的吗?一个暖房丫头,也配称妻?!” 听得他出言侮辱流光,霎时,瑶歌眼中恨意尽露,她一低头朝着屈侯琰的手腕就咬了下去,屈侯琰吃痛,五指一收拢,用劲一甩,就将瑶歌摔在了地上。 第425章 蚍蜉撼树(二) 屈侯琰垂眸一看,只见手腕上已然见血,他紧蹙着眉,抬臂直指瑶歌道:“你给我听好了,她在我眼里,于我杀的千千万万人,无异!” 瑶歌半支起身子,仰面望向屈侯琰,嘴角衔笑:“呵,所以啊,我杀你有什么意思,只有二城主死了,你才会懊悔,你才会自责,你才会痛不欲生,只要你一想起二城主,你就会想起我姐姐,如是这般,我姐姐泉下应能安息!” “你!”这话听得屈侯琰气到浑身发抖。 瑶歌见屈侯琰面色铁青,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这一遭往后,整个江湖的人都会明白,想要对付屈侯琰,只需要对薛摩下手就可以了。 这个道理瑶歌明白,从屈侯琰怒到不可自制的眼眸里,瑶歌知道屈侯琰也明白,她笑了起来,笑容中有几分得逞:“生动吗?深刻吗?屈侯琰,我等生如蜉蝣,命如草芥,也总还是有些用途的,是吧?” 到此时了,屈侯琰眸里终于杀意尽露,他始终想着,他曾答应过他,不取瑶歌性命,不再乱杀无辜,可眼前的人无辜吗,屈侯琰并不觉得。 浑身寒气凝结于指,弹指间他便能了结了她的性命,若放从前,屈侯琰不会犹豫,但此时,想到他在薛摩榻前允诺的话,他竟是迟迟没有出手。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瑶歌无牵无挂,已然准备好了受死,可是见屈侯琰满面挣扎,久久没有动手,她有些意外,不仅如此,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李蔻青陷入了沉思。 “二城主!” 有人一声惊呼,众人皆侧首去看,薛摩立于殿前阶上,他一袭雪白衣袍,眉目如画,凉秋已至,又因为身体损耗实在是大,他又披上了厚重的皮毛大氅,倒是平添了几多贵气。 薛摩身后是鬼骨、柳无言和魑、魅,当时薛摩正在和鬼骨柳无言商量西都的事宜,魑魅得了李蔻青捉住了瑶歌的消息,急急来报。 瑶歌望着薛摩向她慢慢走来,内心五味杂陈,她和她姐姐年幼时便被卖进了碎叶城,到如今她依旧记得,选主时,流光曾和她说,二城主性情中人,心性纯正,在他身边做事,定能得个好的。 瑶歌想,她是得了个好了,只可惜,她还了个恩将仇报,若是薛摩这一次,真的死了…… 思绪拉扯间,薛摩已然走到了瑶歌面前,瑶歌抬眸望了他一眼,思绪翻涌,竟不能言语,最后,她只能跪直了身子,朝着薛摩重重地磕了个头。 薛摩望了屈侯琰一眼,又望了李蔻青一眼,最后他弯腰搀起瑶歌道:“你这一拜,我也受了,你伺候我起居多年,从今天起,你我就算一笔勾销了。” “我……” 薛摩见瑶歌一脸茫然,他点明了道:“从今往后,你就与景教,再无干系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就全凭你自己了。” 瑶歌明白薛摩要放了她,她下意识地望向屈侯琰,屈侯琰面色依旧不善,他冷哼一声,袍袖一甩,背过身去:“赶紧滚!若再让我见到你,我的承诺可就不作数了!” 瑶歌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本是抱了必死之心上的射月坛,结果……不过她也听出来了,薛摩和屈侯琰私下达成了某种一致,她还在怔忪,李蔻青一把拽起她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瑶歌如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她二话不说转身疾冲下台阶,然才走了几步,她又定住了,她回身仰面望着那袭白衣,在眼眶红透前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背影决绝,再无留恋。 屈侯琰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也就是要回西域了,否则她不杀,中原之路后患无穷!” 薛摩又怎么能不明白,他中个冰火蛊,屈侯琰就把武林之主拱手让人了,不杀鸡儆猴,往后必有人效仿之,自然后患无穷。 薛摩咧嘴一笑,笑容纯良:“反正都要回西域了嘛,是不是嘛?” 屈侯琰望着薛摩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最后一甩袖子一个人走了老远。 薛摩转而把目光聚在了李蔻青身上,对上薛摩探究的目光,李蔻青头皮一奓,寒暄了两句就跑了,薛摩也不追问,这里人那么多,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到了晚上,李蔻青有预感薛摩会来找她,她便早早躲被窝了,到底是心里有鬼,她觉得薛摩白天的那道目光有些诡异,果不其然,月上枝头时,房门外嚷嚷。 “二城主,郡主已经睡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明天没空。” “不是,二城主,郡主真的睡了,不适合叙话。” “那就床上叙。” 一来一回间,薛摩已然推开门,赋颜哪能拦得住?屋里黑灯瞎火的,薛摩蹙眉:“把火点着。” 赋颜没辙,只能去点火,待昏黄光线晕开,薛摩站在李蔻青榻前,居高临下道:“我知道你醒着,你别装睡了,起来,我有事问你。” 李蔻青翻过身来,饶是烛光作掩饰,她的脸也酡红得厉害,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就床上叙”这五个字,来回穿插,颅内作响,嗡得她晕头转向。 “你先出去。”薛摩看向赋颜,屋内气氛实在暧昧,赋颜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是出了门。 薛摩退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一副要谈话的样子,李蔻青坐起了身,拥着被褥,香肩外露,她调皮起来:“夫君不是说,床上叙吗?” 薛摩抱臂高扬着下巴:“你现在不是在床上吗?” “你!”李蔻青被梗了一头,气得脸颊鼓鼓,一蹬腿,床都跟着摇了一晃。 “我问你,你怎么找到瑶歌的?”薛摩一脸正经。 李蔻青一撇嘴:“我哪有这个本事啊,寻人这种事情,那不自然还是得找吴范嘛。” “哦?”薛摩道:“那倒是我哥小看了吴范,高估了张旦了,他还一直让张旦去找。” 第426章 蚍蜉撼树(三) 说起来,捉瑶歌也是颇为曲折,李蔻青不免诉苦:“她自幼在景教长大,论掩人耳目,躲人探查,倒也真是本事一流,她几度逃脱,吴舵主也是寻了许久。” “哦,所以我分冰火蛊之时,你都不在射月坛,便是去捉她了?” 听着薛摩这语调里古古怪怪的意味,李蔻青心上欣喜,连忙自证道:“他们来报说捉住了,我一激动,就去看了,我有让人守在射月坛的,一有消息,我便会立马赶回来的,夫君,你肯定是最重要的。” 李蔻青本以为薛摩听完,应是舒心的,哪不知薛摩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甚至微微拢了拢眉心,李蔻青忙道:“怎么了吗?” 薛摩回过神来,笑笑:“只是觉得吴范和你走得倒近,为你鞍前马后的。” 李蔻青一愣神,继而她笑着,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夫君,你该不会在吃一个死胖子的醋吧?” 死胖子?薛摩笑着起身,瞥了床上人一眼,出门前不咸不淡,薄有笑意道:“呵,我要是吴范,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帮你。” 李蔻青还想理论,只可惜眨眼间薛摩已然没了影了。 薛摩一出兰芷苑,魑便从暗处跟了上来,走到薛摩身边,心急问道:“她怎么说?” “说是吴范一直在帮她找瑶歌。”薛摩面色紧绷:“其实我倒也猜到是吴范了,我去问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是……” 薛摩微微侧着面,似是在琢磨些什么,他幽幽道:“我一直在想,我命在旦夕逼蛊的那一天,她为什么会不在射月坛,原来她是去捉瑶歌了……” 魑挠了挠头,笑道:“二夫人待你,确实情深。” “不对……”薛摩喃喃着摇头:“她的做法十分蹊跷,魑,要是你是她,在我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的情况下,吴范的人来报捉住瑶歌了,你会怎么做?” 魑几乎不假思索道:“会让吴范赶紧把人扭送回射月坛啊!” “你会离开我病榻前去见瑶歌吗?” “肯定不会啊!”魑一回答完,瞬间就明白了薛摩的意思,他瞪大着眼睛,显然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薛摩娓娓道来:“她要抓瑶歌,却不想让瑶歌出现在射月坛,又因为某种原因,知道瑶歌被抓后,激得她第一时间不得不去见瑶歌……” 魑眉头一蹙道:“二夫人和瑶歌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甚至可能……” 后头的话魑不敢说出来,薛摩停下了脚步,接上道:“甚至可能李蔻青从一开始就知道瑶歌要杀我哥,所以她不敢让瑶歌上射月坛,而是自己亲自去见她。” “那她为何不禀报?” “因为她也想杀我哥。” 魑吓得一个激灵:“为什么啊,那可是你哥啊!你唯一的亲人啊!” 薛摩摇了摇头,似是也有些想不明白,屈侯琰和李蔻青之间,无甚交集,三年都过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要杀他呢,那是他哥哥啊…… 薛摩暗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是啊,为什么呢?” 魑道:“自打瑶歌走后,我们有暗中派人跟着她,要不然二城主和她私下见一面?” 薛摩刚想回话,就看见一个小不点走了过来,团子来到薛摩面前,递上了一封信:“二城主,这是瑶歌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信。” “嗯,你去休息吧。”薛摩接了过来,团子看着薛摩展信的样子,唏嘘道:“我知道瑶歌姐姐做的不对,但是,还是希望二城主不要记恨瑶歌姐姐,她也是有苦难言,都是可怜人。” 团子本就年纪小,听着她这种超越年龄的愁苦语气,薛摩有些想笑:“我记恨她,还会放她走?” “嗯……也是……”团子一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薛摩笑道:“快去休息吧,睡少了,长不高。” 团子嘿嘿一笑:“那二城主也早些休息。”说完,一阵风就跑了,看样子是真的很怕长不高。 借着月光,薛摩将信读得认真,读完后他负手,有些疑惑,却又闭口不言,魑见状急得心痒,他撇过身子,眸一垂,伸手去扯薛摩拈在指间的信笺,薛摩没有阻止,魑便拿了信,读了起来。 读完后,魑高挑了眉,惊异道:“青稞?” “我不认识,这人是谁?” “这……”魑觉得离谱,但还是道:“是青竹苑的一名虫师,但是她……资质愚钝,胆子又小,怎么可能伙同张旦做这种事?!” 薛摩半信半疑地睨着魑,魑急了:“不是我说,你是没见过她人,真的!胆子就针尖那么点儿大!” 看着魑那皱巴巴的表情,薛摩笑了出来,随后又一脸正经道:“看样子现在我再见瑶歌,也无济于事了,问她和李蔻青的事情,她也未必会和我说的……” “怎么说?” 薛摩又把信拿了回来,他低头略略扫过:“这封信也算是她最后想要和我说的了,她既然没提李蔻青,再去找她,她也不会提的。” “那现在……” “呵——”薛摩笑得诡异:“派人去,把吴范给我绑来!” “属下遵命。”魑正准备走,又被薛摩一把抓住,魑一脸疑惑地回头,薛摩道:“先派人去把青稞带来。” “带到哪?” “玉阶苑正殿,我在那候着她。” 魑正准备说什么,随后又缄了口,最后只是回了个好,便匆匆离去了。 自打瑶歌被李蔻青带回来射月坛后,青稞整个人就都魂不守舍的,虽然张旦说过那只是无心一句话,成不了把柄,但到底是做贼心虚,她慌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特别是今晚,好端端的就有人来青竹苑召她,说薛摩要见她,她几番推脱,想给张旦报信都不能够,最后只能是硬着头皮进了玉阶苑。 她跨进殿门的时候,里头没有旁人,只有薛摩高座堂上,在自顾自地饮酒。 “二城主,青稞虫师带到了。” 薛摩抬眼见人进来了,望着守卫道:“你们出去吧,然后把门关上,也不用在门外守着了,走远些。” 第427章 蚍蜉撼树(四) 青稞一听这话,人就开始打摆子,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拉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过来给我斟酒。”薛摩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听得青稞头皮发麻。 青稞在原地愣了一瞬,最后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往前走,薛摩看在眼里,有些想笑,他觉得她不是来堂上,反倒是有点像去断头台的。 刚进门距离甚远,他看不清青稞的模样,待走得近了,薛摩细细打量起她来,他面上露出了一丝疑惑,就是,怎么看也不像张旦会喜欢的样子…… 细眉细眼的,身量纤纤,模样清秀,倒也算得标致,但是整个人透着一股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就别说白容想,李蔻青之流了,单是他月满楼的那些伶人都比她要爽朗明净得多,更何况小五那活泼畅快性子,所以,张旦的选择让薛摩有些意外。 薛摩思虑这些的时候,青稞已经上了堂上,走到桌前了,她都不敢正眼看薛摩,只是磕磕绊绊道:“青……青稞见……见过……二……二城主……” 怎么是个小结巴?薛摩是这样想,但是没有这么表现出来,他冷着一张脸,故作阴沉道:“斟酒。” 薛摩斜靠在椅子里,抬眸盯着眼前人,一想到就她那一句话,就让他受了这许多苦痛,他的目光就变得有些犀利。 青稞执酒壶的手本来就抖得不成样子,预感到有道目光阴嗖嗖地盯着她,她就浑身难受,似是为了印证这种感觉一般,她下意识地抬起眸来,迎着那目光看去。 只一眼,手一软,酒壶哐当一声就砸在了桌上,咕噜咕噜一滚,最后直接摔在了地面上,青稞耸了一头,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瑟瑟发抖。 薛摩板起脸来的时候,是有几分凶相的,当时在陇右隐居时,池笑鱼曾和他说过,不过他没当回事,如今这般,倒是让他想起池笑鱼那句话来。 搞得像他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他还什么都没做呢!薛摩腹诽。 他二郎腿一翘,语出鄙夷,那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我这不还什么都没说呢嘛,你这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是在干嘛,还是说张旦吃你这一套?” 乍然听到张旦的名字,青稞猛地一下抬起了头,急切道:“不关张护法的事情,是我,是我做的!二城主有什么冲我来!和张护法没有关系!” 原来不结巴啊?!这是薛摩的第一个反应,而他第二个反应便是愣住了,他明白为什么张旦会选择她了,她的声音十分地像小五,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薛摩有些怔忪,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池笑鱼…… 见薛摩出了神,青稞急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跪着往前挪了两步:“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不关其他人的事,二城主你就直接杀了我吧!” 怎地如此胆小不禁吓?!不打自招也没这么个招法的啊?!薛摩一个头有两个大:“你做了什么?” “我……我……”青稞睁着泪眼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薛摩眉一挑,用靴尖碰了碰酒壶:“就摔一个酒壶而已嘛,我也不至于杀了你嘛,对吧?” “啊???”青稞瞪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仰面望着薛摩,眼泪也不落了,身子也不抖了,就是一脸憨相。 薛摩摆摆手道:“唉,让你来倒个酒都倒不好,下去吧,下去吧,不顶事,我换个人来斟酒。” “啊???”青稞挺直了身子,满面疑惑,这声“啊?”绝对发自肺腑。 薛摩面色一沉:“你啊什么啊呀,还是你想留下来继续斟酒?” “不想!不想!”青稞连忙摇头,急急起身,嘴里碎碎叨叨:“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薛摩不悦地撇了撇嘴,说她胆小吧,这会儿倒是真的摆出了一副避之如蛇蝎的嫌弃模样。 待青稞出了门后,檐梁上魑旋身而下,薛摩望向他,问道:“她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二城主,你何必吓唬她呢?”魑没回话,语气里倒有几分嗔怪。 薛摩无奈摊手:“怎么了嘛?” 魑叹了口气道:“她也挺可怜的,在青竹苑没少受欺负。” 薛摩忽然想起来魑曾说她资质愚钝,这样的人去做虫师,确实难免会被欺负。 魑继续道:“我也查到她为什么会帮张旦了,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正巧张旦路过救了她,而后张旦经常找她为他施针,被张旦一夸,青竹苑的人就不敢再欺负她了。” 薛摩明白过来,却又陷入了深思,他叹息道:“可惜啊,跟错了人,我召她来,现在又放她走,一个时辰后,要么张旦杀了她来见我,要么张旦先来见我,然后再杀了她,总之,难逃一死。” 魑恍惚了一瞬,道:“我以为你找她来是要逼供对付张旦,或者是直接杀了她,原来你……” “那样有什么意思?!”薛摩眸光渐渐阴晦:“你说的这个故事我觉得甚好,要是他把青稞也杀了,那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无边炼狱,本来我挺想亲手了结张旦的,不过现在不想了,死有什么难的,真正的地狱不在棺材里。” “二城主啊……”魑刚开口便被薛摩打断了:“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些什么,你也无需与我多言,出去吧。” 魑犹豫了一瞬,还是出了正殿,他站在门口有些茫然,他从来都知道薛摩心思诡谲,城府极深,如今,却是愈发多出人意料之举,按瑶歌所言,青稞有意加害薛摩,哪怕直接杀了她,亦不为过,只是借张旦的手,去杀青稞,魑还是觉得,有些残忍了…… 可转念一想张旦做的那些事,魑叹了口气,兴许是死了的人太多了,从碎叶城来中原这些年,他竟是一年比一年心软,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当真……不如归去!” 第428章 蚍蜉撼树(五) 一个时辰,转眼而过,料想张旦也该来了啊,可是薛摩左等右等,还是没把人给等来,他无趣地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刚开始还规矩,最后干脆双腿一抬担在了一边扶手上,头靠在另一边扶手上,他横在椅子上挪了挪,最后,头往后一仰,倒挂着闭眼感叹道:“啧!舒服!” 忽然感觉到有气息,薛摩一睁眼,就看到一袭华丽紫衣站在脑后,紫苏一副大开眼界的表情,看着椅子上的人。 薛摩一下子就蹦了起来,他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尴尬道:“你什么时候气息那么轻了,怪吓人的啊!” 紫苏憋笑,她倒也是有事要来找薛摩,但是没想到能见到他这般情形,毕竟薛摩端正惯了。 薛摩觉得自己威严扫地,忙坐好岔了话题:“你找我何事?” 紫苏正经了神色道:“近日我和花照影在研究冰火双生蛊,研究出些东西,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这几日想起池笑鱼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不适吗?” “我没有想她!”薛摩仰面望着花照影,俊眉紧拢,隐有怒意。 紫苏语塞,最后只能做苦口婆心状道:“二城主,莫说置气之言,我和花照影真的在研究蛊虫。” 薛摩见紫苏眸色认真,皱了皱鼻子道:“你是指什么不适?” “你想起她的时候,这里会有疼痛感吗?”紫苏指着薛摩心口的地方,郑重道:“不是那种意识上的,是真真切切的疼痛,需要调动内力来抵御的疼痛。” 薛摩愣了一瞬,如实回答道:“没有任何感觉。” 对于这个答案,紫苏倒不意外,因为如果按照她和花照影试验的情况来看,如果薛摩真有感觉,那么在她问起池笑鱼时,他便必然会有反应了,可他并没有,那就是意味着…… 薛摩见紫苏出了神,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哦——”紫苏回过神来:“没有啊……呃……没有就好,对你和池笑鱼都好。” 薛摩正要追问,殿外有脚步声传来,薛摩阴了面色道:“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有客人来。” 紫苏见状也不再多留,从后殿出了门。 张旦带着一身寒意进殿,他疾步来到阶前,忿然道:“薛摩,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杀我,你动手便是,为难一个姑娘家,你算什么男人?!” 张旦的话,让薛摩有些诧然,他起身绕到案几前,直接坐在了案几上,再细细端查了张旦的神色后,他疑惑道:“你没有杀她?!” “我为什么要杀她?”张旦泠然反问。 薛摩咂了下嘴,有些失笑:“嘶——没想到你也有心软的一天啊,为什么杀她?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我把瑶歌给我的信递给我哥,一顿严刑逼供那是少不了的,我看她细胳膊细腿的,若是挨不下去,把你供出来,那这……” “薛摩!”张旦只觉一阵冷风袭身,他直接把薛摩的话给喝断了:“你们已经要回陇右了,你做事不要太绝!” 薛摩乌黑的瞳孔,紧紧盯着阶下之人:“绝吗?没有吧?我都已经把她放回去了,你回去来个杀人灭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我多心慈手软啊?” “你!”张旦拳心紧握。 “唉——累了累了,我先回屋休息去了,张护法你自便吧。”薛摩说着起身,不管张旦神色怒愤,径直从后殿绕了出去。 张旦站在原地,怔忡半晌,最后还是回了金乌苑。 张旦回到金乌苑的时候,只有燕群和何信在候着他,他脱口而出:“青稞呢?” 何信回道:“被薛摩吓着了,回来的路上又吹风了,有些发热,吃了药已经睡着了。” 张旦刚缓和的神色忽而又纠结起来,燕群压低了声音道:“旦哥,都这个时候了,没必要惹屈侯琰不快,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那飞沙走石之地的,到时候人力,财力,屈侯琰还不是得留给你,我等照样能在中原图谋一番大事业,旦哥,切莫心慈手软,小沟里翻了船,青稞,不能不杀。” 张旦沉默了一瞬,随即望向何信道:“你说呢?” 何信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敦实面孔,他启口:“这说到底,是你的事,青稞姑娘说到底是你的女人,是去是留,还是全凭你的主意,只是日后旦哥想起来,不觉遗憾,不觉懊悔,便可以了。” 张旦吁了口气:“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下。” “旦哥!”燕群还要说什么,被张旦提手制止了,随后燕群和何信先后出了金乌苑。 张旦进了寝室,脚踏上一双青底绣了白色栀子花的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那,张旦走上前,轻轻一撩帘帐,因为吃了药的关系,床上的人睡得很熟,可是却紧缩成一团,眉心露着不安。 他要杀她,太容易了,顷刻间他便能夺她性命,理智告诉他,这女人是应该杀的,于是张旦出了手,可就在手掌要碰到她的一瞬间,张旦定住了。 他犹豫了,甚至可以说是困惑了,如果说当初小五要杀他,他才下手的话,那么青稞呢? “不觉遗憾,不觉懊悔……”张旦细细品着何信说的这几个字,忽而他牙一咬,一把拽起床上的女人。 青稞在睡梦中,忽然被人大力拉起,双眼惺忪,显得有些迷茫,待望清眼前人时,她声音软软:“张旦?” 张旦愣了一下,随即道:“别张旦来张旦去的了,你喜欢叫我旦哥,那就叫我旦哥好了。” “啊?”青稞还在一脸懵懂之时,张旦已然抱起她往外走了,她疑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张旦垂眸,望着怀里人道:“我带你,离开射月坛!” 更深露重,魑急急进了照松亭,薛摩没有休息,整夜都在这里练功,他启口道:“怎么样了?” “张旦分了几路人马做幌子,他要把青稞送出射月坛。” “跟住了吗?” “那自然是跟住了。” 薛摩重新闭上了双眼:“叫你的人好好盯住青稞,不用打草惊蛇,待到需要时,派上用场就好。” “属下遵命。” 第429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 魑正要离开,忽而又停了下来,他望着薛摩叹息道:“自打开始筹备回陇右的事宜,你一直都休息不好,既然你和她关系已然僵硬成眼下这般模样,回陇右也没什么不好,你也不要再多想了。” 薛摩抬眸望着魑,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眸光淡然地点了点头。 薛摩不好睡,池笑鱼亦如是。 自打那一夜追回葡萄酒后,白天她忙于处理各派江湖事务,无暇分心,可到了晚上,便是难于成眠,哪怕是睡着也总是被梦魇惊醒。 今夜,她依旧趴在阁楼上,望着月满楼的方向,月满楼灯火向来彻夜通明,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熠熠可比繁星。 花照影悄无声息地走到池笑鱼身后,她望着她,目光怜悯:“在看什么?” 池笑鱼回身望了来人一眼,没有隐瞒,据实已告:“我在回忆以前的事情,我想把那些事情都记牢了,这样的话,哪怕过了很漫长的时光,都不会忘记。” 池笑鱼说得很温柔,温柔到花照影不可遏制地高了语调:“有什么好记的,忘了就忘了,也应该忘了!” 花照影的态度有些出乎池笑鱼的意料,她笑道:“怎么了,我都不生气,你怎么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看着池笑鱼嫣然的笑颜,花照影愈发气愤了,她如此大好时光,怎容他薛摩这般蹉跎?!她一把拽起眼前的人:“池笑鱼!你不要再心存幻想了好不好!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薛摩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花照影说得很笃定,不是那种规劝的,意识上的,而是那种真真切切的肯定语气,池笑鱼自然听出来了,她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花照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全说了出来:“我和紫苏在研究冰火双生蛊,双生蛊本来就是灵犀之蛊,被乍然分开寄生于体内,你们都已经成为蛊的共体了,就这种情况,但凡他心里有你,你随便想他一下,你的心脏都可以疼到需要运功来护,我倒要问问你,你有感觉吗?!” 池笑鱼愣了许久,似是花照影的话不是很好懂,需要细细思量一般,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用得着骗你吗,你要是不信,我把紫苏找来,你亲自问她!” 池笑鱼呆在了原地,她慢慢回过身去,月满楼依旧在那,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在雁回宫救她,他在寒山峰救她,他在荡着阳光的湖边说要成亲,他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说有我在,不要怕…… 他对她,说爱,她不信,可说不爱,她也不信,直到如今,花照影的话……池笑鱼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蛊虫,来让人心死的痛痛快快,明明白白? “不用了……不用了……你说的我都信。”池笑鱼摇摇晃晃地往屋内走,花照影有些担忧地扶住她:“笑鱼?” “什么都不用说了,让我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 花照影愣在了原地,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池笑鱼的双眸在这一瞬间,彻底黯淡无光了,她有些心疼,亦有些后悔,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这些告诉她,可是转念一想,薛摩要回陇右了,他俩没有以后了,难道还放任她把自己困死吗? 这般一想,花照影一咬牙,回身望向夜幕里的月满楼,恨恨道:“长痛不如短痛!” 翌日,花照影还有些担忧池笑鱼的身体状况,用过早膳便匆匆赶来池笑鱼的小阁楼,却是没料到今天的小阁楼比平时要热闹的多。 花照影还在意外,突然门口闹哄哄的,一众侍女簇拥着池笑鱼缓步而出,她一袭水蓝纱裙层叠飘逸衬得身姿曼妙,雾鬓玉簪琉璃钿,描眉点唇芙蓉面,羡煞万千颜色…… 花照影看呆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池笑鱼女装了,更别提如此盛装打扮过的了,相较几年前,她少了几分天真稚气,却是多了几分妩媚娇艳,花照影顿时觉得活该他薛摩没这个福气! 顾子赫闻风赶来,显然也被惊艳到了,但他第一时间却是跑上去担忧道:“笑鱼,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池笑鱼巧笑倩兮,看得顾子赫愣了神,她垂眸望着她新涂的指甲幽幽道:“我可是池家的女儿,可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我何必自苦?!” 顾子赫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一直希望她能换回女装,可如今她换回了,顾子赫却觉着反倒愈发不对劲了,可接下来的日子却也如常,聚义山庄和雁回宫、丐帮的关系越来越稳固了,又因为池笑鱼处事公允,投靠之众甚多,连山庄的营生都越做越大,实难叫人多想。 又过了些日子,柳无言和鬼骨率众回了射月坛,西都夜行门下属各派都已经全全安排妥当,夜行门里不愿随鬼骨前往陇右的人也都各自寻了去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什么意外。 天气却是越来越冷了,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短,还没入冬,已然寒意凛凛了,薛摩听完鬼骨和柳无言对西都的安排,他十分满意,柳无言办事向来稳妥,实在无须他过多操心,是以,薛摩没再多叮嘱些什么,便回了玉阶苑暖阁。 他拥裘围炉,温一壶热酒,却是怔怔望着炉子,出了神,魑进来时,便是看到这般,魑不免心生恻隐。 薛摩身旁常有人相伴,血亲同门抑或是江湖友人,再不济也还有属下护卫,所以看着也时常热闹非凡,然若只有他一个人时,他的身上便会笼罩着一股十分落寞且孤寂的气息,万籁俱寂,天地苍苍。 “你怎么呆在那站着?”薛摩一出声,把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他把门关好,怕寒意涌进屋来,可走到薛摩面前才发现边上窗户大开,魑一脸关怀:“这几天冷得厉害,要不我把窗户拉小一点?” “无碍,也应该适应适应,陇右可比这要冷得多。” 第430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二) 薛摩从窗棂望了出去,院子里的树都显得瑟缩,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天气一冷,我才发现,我这身子骨确确实实大不如前了。” 魑上前替他拉了拉狐裘:“别说这种话,你一身深厚内力,定能长命百岁的。” 薛摩仰面望着魑笑了笑,随后替他斟了酒,示意他坐到对面去,魑坐下,道:“吴范一直在龙头舵,山都不下,我们这边也没什么机会绑人。” “这月余他一直在萃山?” “嗯。” 薛摩闻言点了点头:“看来林笑和吴范已经冰释前嫌了,这吴范终于聪明了一回,肯低头了,以林笑为人,他必能在林笑手下大有所为的。” “那还不亏得你写信于林笑,和他说明情况。” “也不全在我,吴范若能认清自己,放下非要做丐帮掌舵人的心思,他绝对是当仁不让的左膀右臂之才,这一点,林笑自然也明白。”薛摩抿了口酒,笑笑:“那就先让吴范过几天逍遥日子吧,总也不能还让你们上萃山去绑人。” “嗯,你放心,我这边会见机行事的。”魑说完,一阵沉默,偶有炉子里火星炸响之声,那微弱的声响衬得屋子里愈发静谧了。 魑抬起酒杯把酒一口干了,他掀眸望着对面的人,他就静静凝视着炉火,安静得不像样子,魑轻声道:“二城主,既然要走,江淮那边应该过去安置安排了,毕竟那么多派系,那么多人……” 薛摩眸光动都没动,魑知道他和他想到一处去了,毕竟西都那边都已经全然安排好了,若是江淮再不动…… 半晌后,薛摩声音又轻又飘:“魑,我不想回江淮……” 薛摩表情怅然的时候,往往就会露出一种十分可怜的模样,像遽然间被人遗弃了一般,茫然无措里还会掺杂着几丝慌张和无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叫人恨不得捧了日月星辰到他手上。 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好,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吧,我替二城主去办,定会把江淮的事务都安置妥当的。” 魑说着下了榻正要走,薛摩叹息道:“算了,我还是去一趟吧,反正今后也回不来了。” 这话听着叫人伤心,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反正今后……也回不来了……’。 薛摩出现在扬州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月满楼依旧有景教的人在看护,但是薛摩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薛摩直接从后院上了楼,所以他没能看到整个大堂的酒客知道他回来后,那个有好戏看了的兴奋表情。 他的房间陈设还是如往常,每日有人打扫,这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薛摩其实不太想回来这里,只是如果他回了扬州还去住客栈的话,也确实未免故意。 情绪有些低落,为了不太被影响,薛摩坐上小榻,开始运气练功,正值晚上热闹时候,窗户大开着,隐隐能听到喧闹之声合着丝竹之音,袅袅而上,里面再掺了几分香甜酒气,烟火人间,缠绵红尘,大抵如此。 魑和魅从平山寨办完事回来,薛摩道:“他们那里还好吗?” “都挺好,其实平沙寨你不用挂心,他们和沈放、白爱临皆交好,萧行之说,秦英也常会去看他,指点他武学,或是派中事务,倒是……他说你中冰火蛊时,他没去射月坛看你,他……” 薛摩摆摆手:“无碍,我和他相交本就不深,他是他,他哥是他哥,我和他哥的交情,也不该强加到他身上,那嫂夫人她?” 魑继续道:“嫂夫人有稚子相伴,生活倒也充实有趣,你给她的地契银两,刚开始她不肯收,最后也还是都收下了,嫂夫人还说,过去了那么久,让你也不要再介怀了,她虽有怨,但那终究是游之的选择,你于平沙寨有恩,游之是重情重义之人,她尊重他的选择,会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 “前两年我想去看看游之的孩子,又怕徒惹嫂夫人伤心,如今,那孩子也该四岁有余了,叫什么名字?” “萧敬义。” “萧敬义……” 薛摩慢慢念着这个名字,眼眸尽湿,当初他初入中原,蛰伏雁回宫,路险且艰,但总会有人剖心相交,赤城相待,说起来,是他薛摩之幸。 薛摩沉默了好一会,见魑、魅二人还站在面前,道:“你们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魅看看薛摩,又看看魑,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忙道:“还有件事……” 魑闻言立即打断了魅的话:“属下等这就告退!”说完拉着魅就要往外走,甚至还有几分迫不及待。 这些一一落在了薛摩眼里,薛摩启口:“等等——” 两人不得不停下来,薛摩继续道:“魅,你要说什么?” 魅闻言,一脸犹豫,看看薛摩又看看魑,似乎在思量该不该说,薛摩向来是揣摩心思的高手,只一眼他便知道魅有话要讲,但是魑不想让他讲,于是薛摩干脆道:“魑,你来讲。” “就是……”魑先愣了一下,随即就开始吞吞吐吐:“那个……我们听到些消息,说是……那个……嘶……” 望着魑这种艰难表情,薛摩整个脸都皱到一起了,都替他难过,魑瞟了一眼薛摩,就觉得再不说出来,他应是要动怒了,可若是说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薛摩哑然失笑。 魑磕磕巴巴,声音极小:“说是……说是……池笑鱼夜夜流连男风馆……” “什么东西?!”魑看到薛摩几乎是闪现到他面前的,音调因为不可思议拔得老高:“什……什么馆?!” 魑和魅都双双紧紧低垂了头,然后一个弱弱的声音飘了上来:“男……男风馆……” 下一瞬再抬眼,眼前已然没了人影,魑搡了身边人一把,埋怨道:“你怎么就那么憋不住事呢你?!” “哎呀——早知道晚知道他还不是都得知道!”魅一脸的理直气壮:“都这样了,那还不如早知道呢!” 魑哑然,疾步而出道:“你速速点人,赶紧跟上。” 第431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三) 薛摩直接飞身而下大堂,他在半空中巡视了一圈,最后直接落到了月姨身前,道:“我问你,池笑鱼人在哪?” “薛老板……”月姨被薛摩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懵了神,满堂的酒客皆齐刷刷地朝着薛摩看了过来,这一瞬间,那台面上的歌舞似是都不吸引人了。 “我问你,池笑鱼会去哪个男风馆?” 薛摩一身紧绷气息,月姨也不敢多言了,忙道:“前些日子说是爱去和光同尘,这些日子听说是去了阳春白雪……” 薛摩铁青这一张脸,拂袖便是出了门,好些酒客叫叫嚷嚷地连忙付钱起身跟了上去,一个个脸上那个兴奋劲儿,一看就知道都是些爱凑热闹的。 阳春白雪里一个小厮急吼吼地往后堂跑,一路撞翻了好些伶人,他嘴里大嚷着:“馆主——馆主——不好了——前厅——前厅来了——” 后堂里面桌子上摆着好几张契约,那契约旁边摆了满满三盘元宝,堂内人甚多,有男有女,看样子是价钱没谈拢,气氛有些紧张,再乍然听到这么吵吵嚷嚷的,一众人都不悦地愈发横眉竖目了。 正中的人一拍桌子,向着身旁人吩咐道:“阿森,去看一下。” “好的,姐。”这名叫阿森的人,长得十分魁梧,面有凶相,他疾走到后堂门口,那小厮刚好撞上来,他垂眸睨着就到他胸口的小厮言简意赅:“有人闹事?” “是,就……就……”还没等小厮说完,阿森疾步而出,一声哨响,有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飞奔而至,紧跟在阿森身后,看样子对于这种情况,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小厮望着已经走了很远的阿森,终于回过神来,他一脸苦相,也不管这后堂他现在进不进得,一溜烟地凑到正中那人身边,低声说了句话。 那馆长一脸意外,语调拉得有点长:“薛摩?” 阿森从后堂绕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厅内正中央所站的人,于是他停在了原地,后面的人没料到阿森就这么停住了,本来脚程就快,一下子全撞到了一起,场面有几分滑稽。 主台上正在表演建鼓舞,自薛摩带着人一进来,往大厅里一站,击鼓者便都停了鼓,他们站在那里有些无措,那吹排箫的年轻男子瞥见一旁撞在一起的人,不免笑了起来。 满堂酒客翘首引颈看着从来未曾登门的稀罕人,个个眸里意味深长,那门口更是集聚了许多好事之徒探头探脑,只可惜阳春白雪的守备个个都是高大魁梧的壮汉,于是他们全被拦在了外面。 两方人都不少,那薛摩身后乌压压的全是月满楼暗卫,阿森扫了一眼上前道:“我等和薛老板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不知这一次?” 这阳春白雪乃属官场地盘,官场的人畏怕江湖人士诡计多端,而江湖人士又忌惮官场穷追不放,是以,两方人士向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所以阳春白雪的人惊讶也实属正常。 “池笑鱼在哪?”薛摩声音有些低沉。 阿森眉梢一抖,毫不遮掩道:“池盟主确实在敝馆,她也来了好些日子了,待到早上她便会回去的,说来也是我们的客人,总不能扫了客人的兴致,望薛老板见谅。” 阿森这话说得好听,可再好听的话也难掩现在薛摩的烦躁,他微微眯了下眼,咬牙道:“她在哪?” 见薛摩冥顽不灵,阿森眉一皱,手就搭在了佩刀上,正准备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会上一会,倏而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薛老板,三楼,天字房。” 薛摩闻言抬脚便要朝着楼梯口去,那馆长上前一步道:“薛老板,说到底是池盟主自愿来的,顾公子前来相劝过几次,也皆是无用,若她不愿走,还希望薛老板就此罢手,否则闹僵了,于你于我,未来都不好过。” “我就去看上一看,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不喜人到我月满楼闹事,同样的,我也不会在贵宝地闹事,岳馆长放心。”薛摩说完朝着魑、魅道:“你们带人在门外守着。” “属下遵命。”魑魅带了人全部退出了阳春白雪,那些凑热闹的人又被隔出了一层去,大伙都一个个面露可惜,似是巴不得此时就坐在阳春白雪品酒赏舞。 阿森望着薛摩上楼的背影,不解道:“姐,你不是还盘算着拉拢池笑鱼吗,现在这?” 岳馆长摇了摇头:“能拉拢,能为丞相所用,自然是好,可依我看那池笑鱼也非沉迷酒色之辈,又摊上这么一个煞星,还是不惹为上,眼看着就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阿森点点头:“弟弟明白了。” 天子房内,香气清冽,却让人有心醉神迷之感,贵妃榻旁,有一年轻男子在演奏琴筝,技艺高超,让人心生愉悦,榻前的案几上摆了许多荔枝,一男子坐在案几前,长衫铺地,他修长的手指正在剥荔枝皮,榻上随意卧了两人,男子倒是躺得端正,女子斜斜头倚在男子胸口上,赤足却是懒懒耷拉在榻床外…… 她眸色迷离,面颊酡红,一看就知道是喝了不少,她咂了咂嘴,手一抬,回腕一勾,酒水便从小银壶嘴里流了出来,细细一股,在烛光下发出暗红的光芒,像血液。 那是葡萄酒,自打西域一行,池笑鱼便彻底爱上了这种琼浆玉液,中原倒也不常能喝到。 池笑鱼张着嘴,酒水入喉是一点都没洒出来,她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自言自语道:“唉,我有些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让离冉离开呢,我就应该把他留在身边的……” 那席地而坐的男子将剥好的荔枝递到池笑鱼唇边,池笑鱼张嘴含了,那男子笑道:“池盟主,离冉是谁啊?” 薛摩沿着那大的离谱的屏风走着,屏风上皆是繁复华丽的镂空花纹,于是这一幕幕便依次落在了薛摩眼里,直到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弹琴的男子手落在琴弦上,却是忘了拨出去。 第432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四) 弦音乍然停了,池笑鱼有些意外,倒也没起身,目光迷蒙地看着天花板,声音懒软:“怎么不接着弹了?我挺喜欢你弹的曲子。” 薛摩一步一步地走到贵妃榻前,床上的男子见有人来,忙拥着池笑鱼起了身,那男子宽衣松带,胸膛露出了一大片,池笑鱼迷迷糊糊地依偎在他怀里,画面太过刺眼,薛摩的嘴角无意识地抽了抽。 这会儿,池笑鱼也定定看着眼前的人,她觉得她一定是喝醉了,其实她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而已,怎么还真就把人给念来了,她恍恍惚惚地双脚一缩,直接在榻上站了起来。 池笑鱼这一站就比薛摩要高了许多去,她低垂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伸出双手,轻轻捧起薛摩的脸庞,她弯着腰,目光迷离地一点点靠近:“离冉?我是……在做梦吗?” 薛摩一瞬间只觉得血液倒流,他眉梢一挑,伸手一把搂住池笑鱼的腰,直接把她抱了放在地面上,然后一把卡住她的脸颊,强迫她仰面与他对视:“池笑鱼,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脸颊两侧的疼痛,让池笑鱼有了那么一丝清醒,她怔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原来看到这张脸,她宁愿以为是离冉,都不敢去想来的人会是他…… 他还愿意管她的吗,还愿意出现在她面前的吗?池笑鱼瘪着嘴角,眼眸红红的,看上去无辜又委屈。 床上的男人动了一下,把薛摩的目光直勾勾地吸引了过去,那种眼眸里光芒的瞬息变幻,看得床上的男子头皮都发了麻,薛摩抬手运气一挥,那男子像阵白色的风一样,被重重地摔滚在了地上:“看什么看,全都给我滚出去!” 弹琴的和剥荔枝的那两个男子见状,本来是看呆了,听得薛摩一声怒吼回了神,连忙上前搀住还匍在地毯上闷哼的男子,急急出了门去。 薛摩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人,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穿女装了,如今轻纱薄幔,鬓云半洒,神态嫣然,叫薛摩看得都有些晃了神,可是池笑鱼身上尽是这房间里的那股香味,那三个男人身上的便更是了,扬州,风月之地,这香,催情之香! 薛摩神态又冷了下来:“你来这多少天了?” “要你管!”看着薛摩乍然变了的脸色,池笑鱼也倔强起来。 “你都做了些什么?” “要你管!” “池笑鱼!”薛摩咬牙切齿,太阳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眼眶红得像被胭脂描过一道似的,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住池笑鱼的胳膊就要走,池笑鱼在赌气自然不肯,反手一拉,顺势一旋身,外袍滑腻,直接洋洋洒洒被扯得飞到了半空中…… 池笑鱼旋身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绊到了脚踏,整个人往后倒去,薛摩隔着薄纱看到,连忙伸手去抓她,这一来一回,薛摩被池笑鱼惯性一扯,直直地扑了下去,两个人双双倒在了贵妃榻上。 时光粘稠到不再流动了。 池笑鱼的气息就在薛摩唇边,他闻到了甘醇的酒香,那甜腻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去品尝,然后再尽数吞入腹中,两人这一倒,榻上花瓣碾展,周身尽是那种诡异的香气,飘得薛摩心猿意马,池笑鱼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脸庞,只觉得浑身一软,似是被人一把抽走了骨头。 本是意乱神迷之际,本应发生意乱神迷之事,只是池笑鱼外袍一脱,里面就只剩一袭束身齐胸里袍,香肩玉璧外露,就在薛摩掌下。 薛摩眉头一压,眼里就聚了碎光,他直勾勾地盯着池笑鱼的锁骨之处,那里曾经被他咬过一个牙印,一个很深很深的牙印,然而现在那个位置已然看不到什么牙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浅不一极其丑陋的疤痕。 薛摩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他眸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疤痕,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又立即弹开,似是生怕弄疼了她一般。 “已经不疼了。”池笑鱼顺着他的眸光,斜睨着扫了一眼,满不在乎。 薛摩还是一脸怔然,他回望向池笑鱼:“你怎么弄的?” “我用太阴流光匕,割的。” “池笑鱼!”薛摩怒不可遏到直接覆手掐住了池笑鱼那纤细的脖颈,太憋气了,于是两手都用了力,他不知道该怎么来纾解胸口堵的那各种各样的情绪,于是就变成了这么笨拙的表达。 “我把那个牙印弄掉了,你就那么生气吗?”池笑鱼眼里也尽露水色:“我只是不想每日起床,对镜梳妆,就让它提醒一遍,我在你眼里算个什么。” 薛摩眼都不眨的望着她,他们隔得那么近,他闻得到她的发香,他摸得到她的肌肤,他听得到她的心跳,可是,却是偏偏觉得隔着千沟万壑,根本无法跨越的千沟万壑。 薛摩松了手,他只觉得胸口似是有虫在咬,他已经不忍心再多看那个伤疤一眼了,只是松了力,十指往上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问她:“疼吗?” “这种疼算什么……那个牙印在那里……才是真真正正……太疼了……”池笑鱼已然哽咽了,话说得断断续续。 薛摩闭目,似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脸颊都在微微抽动,随后他睁眼凝眸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池笑鱼,你要明白,这世上最好的爱,不是我爱你,而是不论我爱你,或是不爱你,你都会好好地爱惜你自己。” 池笑鱼愣了一瞬,两相对望,泪眼迷离,薛摩一抬手就点了池笑鱼的穴:“今天我是定要带你出去的,可从今往后,你来或是不来,那就全凭你自己心意了。” 薛摩把池笑鱼扶起来,又将她的外袍给她穿好,最后他抱起她来,就往门口走,快下得楼来时,突然醉醉醺醺上来一人。 本来楼道甚宽,那人却是故意挡住了薛摩的去路,那看薛摩的目光,就像夜里的狼眼一样,真是噌噌冒绿光:“什么时候阳春白雪有这号人物了,小公子长得……可真是漂亮啊!” 第433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五) 说着,那人还就要上手了,薛摩心上一嫌,也不管来人宝石顶戴,锦衣名珏,抬腿一脚就踹在那人胸膛上,那人骨碌骨碌圆润地滚下了楼梯来。 薛摩疾步而下,走到他面前,垂眸睇视着正嗷嗷叫的人,冷声道:“没长眼睛吗,看到我手上抱着的没有?!老子喜欢女人!” 池笑鱼听着这话,不着痕迹地抬眸瞟了薛摩一眼,说完,薛摩抱着池笑鱼就走,从那人身边经过时,他还故意地一脚踩了那人手掌而过,当然的,薛摩身后又是一声嚎叫响起,满堂皆响起了笑声。 那人脸面挂不住,支起身子来看着当家的道:“岳馆主,我给你银子,你替我抓住他!抓住他!” 岳馆主无奈苦笑:“唉——给再多银子怕也是……抓不住的……”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小公爷扶起来。”岳馆主一发话,马上就有人上前安抚起来,她见风波渐平,只叹了口气道:“唉——可都别再来了……” 薛摩一出了楼来,聚义山庄的人正好赶到,大伙都有些意外,顾子赫上前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扬州的?” “我也刚到不久。”薛摩说着就把怀里的人递给了顾子赫,顾子赫抱过池笑鱼,见她动弹不得,紧张道:“她?” “无碍,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以她的内力很快就能冲开了。” 顾子赫闻言,眉头渐软,可他神色憔悴,面色苍白,薛摩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心上黯黯。 “你回扬州来定然是有事,是出了什么事吗,有需要我帮忙的吗?”池笑鱼听得顾子赫的话,撇头望向了薛摩。 薛摩闻言,一展笑颜,顾子赫心细如发,自己的事都还没搞定呢,还能顾及到他,薛摩笑笑:“我要回陇右了,江淮还需打点一番,于是我亲自过来看上一看。” 顾子赫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颤了一下,他也知道景教要回陇右的消息,只是,他也没料到,竟会那么快。 顾子赫紧紧盯着薛摩,眸光诚挚,他嘴唇一张一翕,似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薛摩还是笑:“你这什么表情,怎么,舍不得我走啊?” 顾子赫眉眼一垂,显得有些难过:“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揶揄我。” 场面有些尴尬,薛摩忙道:“她喝了很多酒,你快带她回山庄去吧,我也还要连夜去趟太湖。” 顾子赫抿唇:“既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了,得了空,我就来找你喝酒。” 薛摩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他瞥见了华浓,但是人群里没有看见秦英,华浓都出来了,秦英不可能不来,想来是第一时间看到他,便直接躲起来了。 魑、魅见薛摩面有愁色关怀道:“怎么了?” “只是觉得,不回陇右吧,什么事都没有,一回陇右吧,什么事都来。”薛摩叹了口气,望着顾子赫抱着池笑鱼远走的背影,似在自言自语:“这样……到底有什么不好……” 魅紧紧挨着薛摩,鼻子在他肩头上是嗅来嗅去,薛摩嫌弃地撤了一步:“在闻什么,怎么跟只狗子一样的?!” 魅局促地红了脸,魑见状走近薛摩闻了一闻,一脸的恍然大悟,憋笑道:“你现在跟颗行走的春药一样……” “你!”薛摩一瞬间脸红了个透,他抬起袖子,嗅了一嗅,气得在身上一阵乱拍,他的暗卫看到了皆在憋笑,薛摩抬眸白了一眼那阳春白雪的牌楼,气呼呼道:“走!” 顾子赫抱着池笑鱼走了一段,自他从薛摩手中接过她时,他便知道她的穴早已解了,顾子赫低头看她,她整张脸都埋在他胸膛里,看不出情绪,顾子赫轻声道:“要下来吗,还是我抱你回去?” “子赫,你抱我回去吧,好吗?”池笑鱼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顾子赫心上虽叹息,可也依旧温柔如往昔,只道一声:“好。” 回了聚义山庄,顾子赫直接把池笑鱼抱回了她的小阁楼,回来这一路不算近,池笑鱼喝得也不算少,她趴在桌子上,头枕在臂弯里,醉眸望着眼前这袭蓝衫,呵气道:“子赫,我重吗?” “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顾子赫笑了,他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眼前,池笑鱼的神态十分娇憨,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不重,抱你走多远都不重。” “我一直在那种地方,你来寻我许多次,我都不回来,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顾子赫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你去那种地方不就是喝喝酒、赌赌气吗,还会干吗?我了解你心性,你从不会乱来。” 池笑鱼有些生气地撅了嘴,她在生自己的气,在气自己有眼无珠,在气自己不争气,要是当初爱上的是顾子赫,她现在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顾子赫眉眼含笑,他伸手替她捋了捋耷拉下来的发丝,反问道:“倒是你,这么一闹,有畅快一些吗?我知道在射月坛,要你救薛摩你本是千个愿意,万个愿意的,可是,到最后却是说了违心的话,你心存愧疚,所以你就变着法子地麻痹你自己,可你也看到了,他没有真的在怪你,那么现在,你有好受一些吗?” 原来连这些他都明白,池笑鱼直起身来,两行清泪便顺势滑落,顾子赫轻轻替她拭了去:“怎么还哭了?” 池笑鱼笑了笑:“以前,是我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我总想着秦飒已然离世了,可是这一次在射月坛,我只是以他要挟屈侯琰,我都尚且觉得愧疚难当,又何况秦飒那般惨烈地死在了灵山派……亲身经历了一遭,到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有些感情,远比情爱长久,也远比情爱深刻,自秦飒身死的那一天,我就应该明白,我永远都取代不了。” 顾子赫愣了一瞬,对于池笑鱼的这番话有些意外,只不过,更意外的还在后面,池笑鱼唇齿开合:“子赫,我们成亲吧。” 第434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六) 薛摩在太湖附近待了半月有余,事情处理完了,他便也泛舟湖上,倒有几分隐士闲人的味道,他躺在船头,静静地看着天空,这个时节了,偶有雁群列阵飞过,南方,好过冬。 薛摩撇头望了一眼湖面,随即坐起身来,魑在船仓里看到,撇下正在泡的茶,起身道:“怎么了?” 薛摩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你弟来了。” 魑翘首一看,果真是魅,不一会儿两只船碰头了,魅长腿一跨,上到薛摩的船上来,这一动静,船身周围荡起了粼粼波光。 薛摩站了起来,先开口道:“怎么样?” 魅回道:“按照二城主的吩咐,这段时间,我一直暗中派人守着瑶歌,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更没有发现教主的人,我想……二城主应是多虑了。” 薛摩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又笑了开来,魑笑道:“教主既然答应了你不杀瑶歌,想来他是会做到的。” “以你意思,是我枉做小人了?”薛摩故作冷脸。 魑笑了:“二城主啊——” 薛摩笑了开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只要他不再乱造杀孽,我做小人也就做小人了,都不重要。” 薛摩一展臂,一把搂过魅道:“辛苦了,来,哥哥请你喝盏茶!” 魅看得出来薛摩心情甚好,可这样一来,魅这心里就更是七上八下的了,他愣是出神地定在了原地,薛摩搂他,都没搂得动。 “怎么了?”薛摩察觉出异样,回眸盯着魅,魅的眸光闪烁而迟疑,他本也是藏不住事的人,但凡一吞吐,便能被薛摩一眼望穿到底,薛摩神色瞬间正经:“说吧。” 魅望向薛摩,眸光有些迟疑:“二城主,池笑鱼她……她要成亲了……” 薛摩一动不动地盯着魅,脸上倒也没有什么别的表情,只是心口忽然停滞了一瞬,他也忽略了去:“也好,魅,那你就替我备一份厚礼去,我和魑在太湖再呆一段时日好了。” 魅一脸为难,伸手往胸口摸去,一抹红乍然出现在这水天一色里,显得分外的格格不入,薛摩微微眯了眼,只觉天干物燥。 魅将喜柬递给薛摩,皱着脸道:“顾公子亲自送到我手上的,他说,让你务必……去……去观礼……” “去观礼?!”薛摩眉梢挑了起来,一脸的似笑非笑:“顾子赫什么毛病?!这一个二个都什么毛病?!” 薛摩动怒了,魅和魑互望了一眼,都缩了起来,静悄悄的,倒有点巴不得此刻不在船上,在船底的意思。 薛摩捏着喜柬进了船舱,甩手一掷,掷在案几上,“啪”得一声,惊得鱼儿都退避三舍,薛摩坐了下来,双臂搭膝,上半身微微前倾着,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那抹红。 魅看到的,就是这样,突然身边人一动,魅连忙拉住了魑,摇了摇头,都不敢出声,只是口语道:“发火了……别进去……” 魑瞥了一眼薛摩那样子,想了想还是作罢,和魅分守在船舱两侧。 在安静了许久后,薛摩终于有了动静,他单手拈着那贴头一拉,顾子赫的字跃然眼前,顾子赫的字十分得好看,于是便显得那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愈发珠联璧合了。 薛摩将喜柬合了起来,他撇头往船舱望了出去,波光连天混沌一片,没有尽头,两小无猜结连理,青梅竹马共比翼,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的呢? “靠岸吧,我们回扬州。” 闻言,魑向着船夫摆了摆手,船一动,涟漪一圈圈,荡出去甚远。 回到扬州时,天气又了冷了几分,薛摩实在不喜这天气,让他的身体愈发觉得难受了,他懒懒倚在后院游廊栏杆处,静静看着那棵凋谢尽了的桂花树。 “二城主,顾公子来了。” 薛摩撇头望去,魅身后,顾子赫眼眸清明,一如初见。 “不是说邀我来喝酒么,怎地,好像也不见酒啊?”顾子赫走到薛摩身侧,他倚着栏杆,左看右看,连个酒坛子都没见着。 “谈正事,喝什么酒。”薛摩语气懒懒的,听着有几分不善:“为什么要我回来,你们成亲就成亲呗,为什么非要我去观礼,你和我这种立场,你是和你自己过不去,还是和我过不去?!” “你和我是什么立场?”比起薛摩,顾子赫反倒显得要轻松得多,他的语气里甚至透着几分狡黠。 “顾子赫!我也算你情敌吧?!对待情敌,哪有你这样的啊?!你马上就能得偿所愿了,这种情况,不是该让我有多远就滚多远吗,何必把事情搞得这般难堪?!” 薛摩胸脯有些起伏:“我回来就是来当面告诉你,我不会去的,江淮的事我全权交给魑魅了,今晚我就回射月坛。” 顾子赫短笑了一声,笑得薛摩莫名其妙:“你在笑什么?” “就是因为你和笑鱼,牵扯颇多,就是因为你我这种关系,我才非要你去观礼。” “我马上就要回陇右了,我不会再回来了!”薛摩站了起来,面对面看着顾子赫,脸上有几分薄怒。 顾子赫也站直了身子,分毫不退让:“那不一样,你去观礼,她死心,你死心,我也安心。” “你!”薛摩哑口,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顾子赫也是这般执拗。 “你是不敢吗?”顾子赫启口问道,问得甚至有几分挑衅。 薛摩没有回他,转身便走,顾子赫看着薛摩的背影,高声道:“那我便恭候薛兄大驾光临了。” 顾子赫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最后他无奈地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聚义山庄和顾府都早早装扮起来,结灯挂彩,喜气洋洋,哪怕喜事定的突然,倒也没有马虎了去,从侍从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可见其隆重。 聚义山庄和顾府都是大户,又加上武林盟主的名头,许是如此,不仅两家,连带着整个扬州都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气,茶馆酒肆里,口口相传着,大家似是都很高兴能见证这门亲事,博个彩头,图个热闹嘛! 第435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七) 这天顾父顾母登门聚义山庄,池笑鱼本是顾家二老看着长大的,他们还小的时候,两家便常常会开娃娃亲的玩笑,自也是早早认定了池笑鱼是未过门的儿媳,只是未料到长大后会波折至此。 见多了自己儿子为情神伤,顾家二老自然也没给池笑鱼什么好脸色,但是看顾子赫这般痴心,便也只能作罢,今日前来,便是要给新人一同入画的,他们顾家历代皆是画师,大婚前老一辈给新人作画,是顾家的风俗。 这画一画就画了两个时辰,让父辈如此伤神,池笑鱼和顾子赫都十分愧疚难当,便是相当配合,只想着先哄老人开心。 画交到池笑鱼手里时,池笑鱼心上五味杂陈,画中两人十指紧扣,眼神温柔,任谁看了不夸一句金玉良缘,天生一对,右下角题了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之词,词旁边是他俩大婚的日期,就在三天后。 “怎么看得入了神?”顾子赫突然出现在池笑鱼的身后,倒是惊了她一跳。 她回望向顾子赫,道:“怎么不多陪伯父伯母说说话?” 顾子赫耸耸肩道:“本来在布帛庄想给他们做身新衣,哪不知正巧碰上了老朋友,二话不说就约着去钓鱼了,倒把我给撇下了。” 池笑鱼笑了起来,她又重新看向画中:“伯父画得可真是细致,子赫,你帮我挂起来吧。” 顾子赫有些意外:“真要挂在这?” “这大婚之画,不挂在我房间,你要挂去哪啊?”池笑鱼失笑。 “要不,我收起来吧?” 池笑鱼摇了摇头:“就挂起来吧,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能糟蹋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顾子赫也没有再推辞,找了个恰当之处,将画端端正正挂了起来,两人并肩望着画中一对璧人,皆是陷入了沉思。 “笑鱼,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池笑鱼嘴角一弯,眼眸一坠,终是摇了摇头。 三日,瞬息而过,大婚之日,如期而至,各路江湖朋友携礼带眷纷纷前往顾府,扬州因着这门喜事,热闹非凡。 一大清早薛摩就觉得吵,外头叽叽喳喳的麻雀吵,敲锣打鼓的声音吵,连打马而过的行人他都觉着吵,吵得他头疼,他瘫坐在椅子里,肘杵在桌上,正在揉着太阳穴。 魑一进来,便是看到薛摩紧蹙着眉头,一脸躁郁,他上前问道:“贺礼都准备好了,就在后院里,那现在?” “你和魅亲自送到顾府去。”薛摩说着起身,掀了帷帘就要往内室走:“我睡一会,让人在门口守着,不准人打扰,还有,谁来我都不见。” 魑见状应允了,下了楼来,魅一见着,便问道:“他怎么说?” “让我们把贺礼送到顾府去,他要睡觉。” “这……这不才起来么?” “你觉得这和困不困关系大么?” 魑和魅小眼瞪大眼,双双摇了头。 魑和魅送贺礼时,已近黄昏时分,正巧遇到了迎亲的轿辇,仪仗十分气派,顾子赫一身大红直裰婚袍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头束镶碧鎏金冠,腰佩白玉蹀躞带,好一个意气风发,翩翩公子。 魅掩在人群里,颇有些唏嘘的意味:“还好没来,来了也未必是个好哦!” 魑也难掩心忧,怏怏道:“唉,依我看还不如待在太湖不回来呢,魅,等下我找个机会和顾公子打声招呼,我们就赶紧回月满楼。” 魅连连点头称是。 薛摩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傍晚,他起来后,头更疼了,穿好靴子,他就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周围很静,静到薛摩生出种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仿佛这红尘滚滚,只有他被遗落在了红尘的尽头…… 他低垂着头,额边有几缕发丝耷拉着,把他显得颓然…… 有风吹了进来,那如梦似幻的红纱,飘得人心惝恍,那一飘一荡间,五年前他和池笑鱼初识的画面,就在眼前一幕一幕延展开来,他和她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在窗边,在紫檀屏风后,在这层层叠叠的红纱里…… 不应该待在房间的,薛摩如是想,隐隐约约有鞭炮声传来,似有锣鼓喧天,他微微侧了耳,却又好似突然间全安静了,他什么都没能听到。 薛摩长长叹了口气,他起身从桁架上拿起披风,总是要面对的,逃避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不如一刀断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一出门寒风凛冽,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薛摩骑了流星,直奔顾府而去。 正厅两侧,各路江湖人士齐聚,武林盟主大婚,各派掌门当家自然都在,就不说白爱临、林笑、沈放这些知其内情的,就是那些只听了个花边的,此时都一脸探究心思,翘首以望。 是以,这种场合,魑魅站在新人面前,都显得有些局促,魑一攥拳上前开口道:“我二人奉二城主之命,前来送上贺礼,恭祝二位百年好合。” “薛摩当真不来喝这杯喜酒?”顾子赫的话,十分得赤裸,听得在场的人纷纷引颈。 魑面色有些难堪,他饶是明白薛摩为何会如此动怒,已至这般境地,又何必苦苦相逼? “顾公子,二城主的话我已带到,我们景教回陇右在即,诸事缠身,就先行告辞了。” “吉时到——” 魑的话刚落,叩拜天地的报时便至,魑魅二人退到了一边,现在离开也颇无礼数,于是二人便只能留下来继续观礼。 顾子赫望了望堂上的那个囍字,又望了望爹娘和池三爷那慈祥的笑容,他轻轻拉起池笑鱼的手,声音温柔:“笑鱼,该拜堂了。” “好。”池笑鱼说得也十分温柔,只是握在顾子赫掌心的手,实在太冰凉了。 “一拜——”报时官高扬着头,声音拖得老长,突然眼前一袭白衣而至,他惊诧地直接喊了出来:“薛老板?!!!” 满堂人齐刷刷地回头来看,动作相当得整齐划一,视线聚拢在一处,颇显精髓…… 第436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八) 薛摩站在厅门口,整个大厅都是人,可是他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般,他只看到了一片红…… 红毯,红衣,红烛,红得那么纯粹,不掺一丝杂质,薛摩一阵眩晕,只是,他把这眩晕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心里清楚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不会出丑,他可是薛摩,他像这样在心里告诉他自己。 薛摩脚踩红毯向着新人一步步走去,可是,一个画面却开始无序闪现,和眼前的交叉重叠…… 那是四年前,他带着一行人,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闯了一个人的婚宴,就要大仇得报,就要权倾江湖,他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得意,无比气焰嚣张! 薛摩的头更疼了,仿佛一个疼得有两个大,嗡嗡嗡像要马上炸裂开来一样,胸腔上一股诡异的力量在蔓延,他压着,使劲压着…… 顾子赫望着站在身前的薛摩笑,他的笑容亦让人一言难尽,薛摩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在自己的大婚之日,露出这么绝望的笑? “你脸色好苍白。”顾子赫先启口。 薛摩扯了下嘴角:“外面太冷了。” “那喝杯酒暖暖身子,我的喜酒,喝不喝?” 顾子赫说着,一杯喜酒递到了薛摩面前,薛摩垂眸望着那甘醇的液体,他眼神依旧很镇定,接过酒杯,酒端得很稳,他启唇:“当然得喝,子赫的喜酒,我怎能不喝?” 抬杯仰首的一瞬间,薛摩半阖的眸光很自然地落到了新娘的身上,仿佛两个时空严丝合缝地重叠了一般,那晚秦飒安静,这一晚池笑鱼也很安静…… 这似乎是一个逃不开的魔咒,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凤冠霞帔,同样的红烛嫁衣,万箭穿心,肝肠寸断,时至今日,亦复如是。 酒杯有些抖,薛摩牙槽咬得死死的,他觉得他心脏的地方,有些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土而出,非是他拼尽全身内力可以压制得住的。 薛摩没有再耽搁,他仰首一饮而尽,随后蹙着眉道:“喜酒我也喝了,我还有事务在身,就不留下来观礼了,先走一步了。” 薛摩说完转身即走,十分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似是就来参加了一场极为普通的婚宴,整个厅里的人似是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魑、魅都是恍惚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追了出去。 薛摩急急出了聚义山庄,脚步十分地踉跄,过了拐角,终是扶着墙,弯下腰来,他使劲地深呼吸着,乍然一抬眸,眼前万千梨花纷飞,竟是……下雪了…… 魑、魅追了过来,就看到薛摩异样,魑急道:“你怎么了?” 魅一脸愤懑:“是不是顾子赫给你喝的酒有问题,我现在就去找他!” 薛摩急得一把抓住了魅:“不关他的事,我们走!” 薛摩这一直起身来,魑、魅二人才发现他已然是满头冷汗,眼眸尽红,两人连忙搀住了他,急道:“二城主,你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属下啊!” “我没事,我没有事……”薛摩紧紧咬着牙,咬到额上青筋毕露,他强撑着走了一步,可下一瞬便是双膝一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他无力地蜷缩了起来,意识模糊地呢喃:“太疼了……怎么能……这么疼……” “吐……吐……吐血了……”魅望着薛摩唇边那淋漓而下的鲜红,吓懵了:“哥,他这是……他怎么了?” 魑连忙蹲下身子,想细察,可薛摩抖得像筛糠一样,听到魅说他吐血了,整个人就蜷得更厉害了,缩成了一小团,似是生怕别人看到一般。 “好烫……”魑摸了一下薛摩的额头,惊得缩了手,再看他,已然是疼到在地上打滚了,薛摩一只手紧紧抓着心口前的衣服,衣服皱成了一片,他吐字艰难:“停下来……池笑鱼……停下来……” 魑眸光一动,明白过来:“糟糕!冰火蛊!” 自打薛摩一出门,顾子赫就听到身旁的人喘息声越来越重,她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人看到,那方红盖头下,池笑鱼笑得有多美艳绝伦,她微微蹙着眉,眸里闪着晶亮的光芒,嘴角一点一点往上勾起,却是一抹鲜红沿着唇角,一点一点蜿蜒而下…… 顾子赫握住池笑鱼的手,疑惑道:“笑鱼?” 才出口,便有温热一滴滴坠落到他的手上,顾子赫垂眸去望,只见手背上血色淋漓,他大惊,一把掀了池笑鱼的喜帕,众人皆起了身。 池笑鱼双腿一软,翩然落地,顾子赫连忙揽住了她,却见她紧紧攥着胸口衣裳昏了过去。 整个喜堂一阵兵荒马乱,花照影站在一侧,望着池笑鱼吐血晕厥的模样,一脸惊讶喃喃自语道:“冰火蛊……竟然……有反应了?!” 月满楼里,薛摩睡得很沉,梦境一点一点越延展越深,从他见到池笑鱼的第一眼起,到他冰火蛊发作,池笑鱼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没有放过,像是把这些年又重新过了一遍一般,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紫苏!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朦朦胧胧里,耳边是屈侯琰暴躁如雷的声音。 “是有多重要的事情,非得他亲自到江淮来,你们二人是处理不了么?!要是他有什么事,尔等统统等着陪葬吧!” “还有她聚义山庄……” “哥——”薛摩听不下去了,终是挣扎着出了个音节。 床铺一塌,他知道屈侯琰坐了下来,可是他挣扎,却是醒不过来,紫苏忙上前渡气,片刻后,脑海渐渐清明,薛摩睁开眼来。 “你感觉怎么样?”屈侯琰一脸紧张,看得薛摩笑了出来:“我这不是醒了吗?” 屈侯琰被气得不行,他这几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寝难安,他倒好,一醒来就嬉皮笑脸的,好生没有心肺! “哥——” “你别叫我哥!” 屈侯琰生气了,薛摩眨了眨眼睛,去拽他袖子:“哥——你别迁怒紫苏,也别怪魑、魅,和他们没有关系……” 第437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九) “那便是和池笑鱼有关了?!”屈侯琰高挑着眉,面露厉色,一副要掀了聚义山庄房顶的表情。 薛摩无言,开始耍赖:“哥——” 薛摩这声哥叫得十分好听,他没有痊愈,没什么力气,拖着尾音,喊得软糯糯的,屈侯琰顿觉十分无能为力,如果可以,他势必要将所有能威胁他生命的东西统统消灭殆尽,他想要他好好的,哪怕活蹦乱跳一些,甚至是不像他记忆中的屈侯瑾了,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他岂能允啊? 屈侯琰短叹了一声:“好,我不找任何人的麻烦,可你要快点好起来。” 薛摩点了点头,月姨熬了药上来,薛摩喝了,还吃了一些粥食,他气色好了许多,可还是想睡觉,于是屈侯琰便带着众人全数出了房间,下了楼。 屈侯琰来到后院,身后只跟了紫苏一人,紫苏抬眸瞟了一眼前面人的背影,她在整理说辞。 “你细细说说,为什么这冰火蛊会发作得如此突然?” “双生蛊从来都只做血灵犀所用,两相有感,植入体内也差不多同理,蛊虫被硬生生分离,若一人有思,另外一人必然会有所感应。” “感应?!”屈侯琰白了紫苏一眼:“索命还差不多!” 怎么那么会总结?!紫苏有些想笑,幸好咬住了舌头。 屈侯琰继续道:“可这冰火蛊也不是第一天共生他们体内的,以前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啊!” “以前心意不相通,自然无反应。” “你什么意思?”屈侯琰斜睨着紫苏:“你是想说,他对池笑鱼动情了?” 紫苏连忙模棱两可道:“教主,这动不动情也不是属下说了算不是?” “那现在怎么办,池笑鱼一想他,他就这般反应吗?照这样下去那还得了?!” 紫苏回想了一下薛摩的反应,忙道:“以属下所见,他二人不想诛心之事,倒也不至于此,若做得一对神仙眷侣,两心缱绻,蛊虫自然不会做噬心之举。” 神仙眷侣…… “嗤!”屈侯琰冷哼一声,一甩袍袖,转过身去,他看着这偌大的后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发话,紫苏也不敢走,两人就这么站了许久。 忽地,屈侯琰启口问道:“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紫苏慌张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迟疑屈侯琰尽数看在眼里,他催促道:“快点说!” “方法是有,就是……就是杀了池笑鱼体内的那半冰火蛊,没了蛊虫,自然感应不了,可是,此举万万不可,蛊虫和人已然共体,蛊虫一死,池笑鱼必然是要毙命的!” 屈侯琰面色一黑,扶额长吁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不可,若是杀了池笑鱼,还不知那臭小子要闹到何种境地呢! 屈侯琰摆摆手:“罢了罢了,时至今日,我怎么可能有要杀池笑鱼的心思?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得了令,紫苏立马就走出了好远,她回首,见屈侯琰负手立于院中,竟忽觉孤寂萧索,不免幽幽叹息。 月满楼房间内,李蔻青站在窗前,自打她听紫苏说了为何薛摩体内的冰火蛊会发作后,她整个人就像被急霜冻蔫了的小白菜,可怜兮兮的。 赋颜和赋彩拿了斗篷披在她身上,道:“郡主,你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天冷霜寒,当心身体。” 天冷霜寒……李蔻青望着眼下这偌大的扬州城,一屋一瓦都似被霜刷了一道,隐隐透青发白,倒当真是天冷霜寒。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夫君不来江淮,早点回陇右就好了。”李蔻青眼眸一垂:“可有时候又觉得,该来的,也许始终逃不掉。” 赋颜一脸怜惜地望着李蔻青道:“郡主,若是薛摩放下执念,要和池笑鱼在一起,他必然会和你提和离的,若真这样……” “那便和离吧。”李蔻青接的稀松平常,赋颜和赋彩都惊得瞪大了眼眸喃喃道:“郡主……” 在她们看来,数次薛摩提和离,李蔻青撒泼耍赖都不应,这一回,实在说得太过于随便了。 “为……为什么啊……你满心系于他,薛摩他也不是顽石,这一年来,他对你也不冷淡了,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天的。”赋彩怏怏,思来想去,甚觉不值。 “以前我觉得,秦飒已然离开了,他既不爱我,也不爱池笑鱼,哪怕用计,惹他不喜,我也想留在他身边,可是如若……”李蔻青幽幽叹息:“看着他一路走来,已然十分辛苦,若能贪得一晌温存,我又怎么忍心,再去剥夺呢?” 三个人正忧思神伤,突然一阵叩门声响起:“夫人,二城主请你过去,说有话要和你叙。” 霎时间,李蔻青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又气又好笑,跺着脚嗔怪道:“有没有良心啊,要不要这么迫不及待啊?!” 赋颜和赋彩对视一眼,无奈笑出声来。 来到薛摩房门前,心间一阵唏嘘,竟是泪意上涌,李蔻青撇了撇嘴,心想反正都这样了,定是要再捉弄他一次的,回想这几年她捉弄他的次数,那是真的不算少,薛摩这种性格,捉弄起来,甚是有趣,想到这些李蔻青笑意盈盈。 于是李蔻青一掀帷帘走到薛摩面前,她垮着一张脸,冷眉冷眼,薛摩望着她这副好像谁欠了她几座金山银山的模样,蹙了眉。 “听说夫君找我有事?”李蔻青率先开了口。 薛摩也不遮遮掩掩的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了,那我也就明说了,都这样了,我们和离吧?” “为什么?”李蔻青先是故作一脸疑惑,然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如果你是说池笑鱼的事,那大可不必,反正我不介意娥皇女英。” “你……你在说什么?!”薛摩惊得差点没从床榻上滚下来,这是什么情况? 李蔻青懒懒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夫君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去睡觉了,这几日守着你,我都没能睡得好。” 李蔻青的语气还有几分嗔怪,倒像是他十分不懂事一般,薛摩望着她的背影,哑口无言。 第438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十) 倏而,李蔻青回过身来,乍然看到薛摩那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她便十分想笑,不过她硬是咬牙忍住,走上前递给了薛摩一个香包道:“这是我去莲华寺求的平安福,听说很灵验的,送给你,闲下来得了空可以打开来看看。” 薛摩木讷讷地接了过来,再眼睁睁看着李蔻青掀了帷幔出了房间,只可惜,再怎么一脸的匪夷所思,最后也只能归于平静,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绣工精致的香包,正准备打开,突然心上一阵异动,手里香包一丢,薛摩直接赤脚下了榻。 他双眸微合,屏息凝神,确实是冰火蛊在异动,他甚至都能感应到那份情绪,激动中带着些许欣喜,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池笑鱼必然有事。 薛摩迅速穿戴打点好,正准备出房间,一想到景教的人都在,尚不清楚出了什么事,若是自己一番动静,反倒横生枝节,思及此,他反身从窗户一跃而出,隐入了夜色里。 薛摩飞檐走壁直接进了池笑鱼的阁楼,他本来还想守在门外先看看情况,哪不知房间里根本没有人,倒是烛火烧得透亮。 薛摩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进了屋,桌上有刚写了一半的信,是封江湖事务的回函,笔迹停得突然,“没”字写了个三点水就断了,走得好生匆忙!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声音参差不齐,薛摩侧耳细听,在确定出自聚义山庄后,他转身便要走,却是一抬眼,如劈惊雷。 墙上挂了一幅画,那是池笑鱼和顾子赫同入画中,囍字喜服分外地惹眼醒目,画功细致入微,端的是举案齐眉…… 薛摩眉心一蹙,他感觉有异样,所以才不管不顾便冲到了这里,如今这一抬眸才觉自己行为讽刺,好生荒唐。 提着的气,瞬间塌尽,脚有些软,他后撤了几步,倚着桌沿才勉强撑住,如今这般局面,他不应该去管她的,凭何身份,凭何立场? 倏地,心口上一阵剧痛,薛摩按着胸口微微弯了腰,他不禁有些失笑,老天捉弄起人来,那才叫毫不手软。 夜黑天寒,池笑鱼一路疾驰,却是突然紧紧拉住了缰绳,葡萄酒停了下来,池笑鱼低着头,捂着心口使劲喘气,一呵气,隐隐有白芒。 沈放也停了下来,他疑惑道:“怎么了?” 池笑鱼摇了摇头,没有回话,却是一脸担忧地回望向来路,斗篷的绒毛帽沿把她的脸修饰地格外幼小,仿佛是一夕倒回了五年前。 为什么冰火蛊会发作,他在干什么? 池笑鱼一脸忧虑,可是时间紧迫,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到灵山派,她实在无暇去考究那些,犹豫了一瞬,她立即运气护住心脉,随后跟着沈放马不停蹄地往灵山派赶去。 薛摩清醒了过来,哪怕冰火蛊可以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池笑鱼现在的情绪,他也没有再坚持,他迟缓的步伐,同他刚来时对比鲜明,薛摩恹恹走出门去,正准备起身飞进夜色里,一道声音响得突然:“真不打算跟去看看?” 薛摩后知后觉地回过身来,花照影从廊柱后走了出来:“看来你被冰火蛊反噬得不浅啊,我就在这里你都没能察觉得出来。” 薛摩根本没有心思去应付她的冷嘲热讽,他懒懒扫了她一眼,刚转身,花照影继续道:“沈放今晚来过,他俩没谈多久,笑鱼便急急出了门,什么人都没有带,让她那么慌张的,不会是小事,你俩有冰火蛊通心意,想来你也应该能感受得到。” “刚才我听到的马蹄声是?” “华浓和顾子赫带了人前往灵山派。” 薛摩眼睫微颤:“既如此,那你便当我不曾来过。” 花照影上前道:“薛摩,我是不懂你在固执个什么劲,你这么不管不顾地出现在这里,还不够说明情况么,还是……你要再来一次悔之晚矣?” “你懂什么?!”提到那些,薛摩不可自制地动了怒,一双眼瞪着花照影,凶得很。 花照影讪讪让开路来:“行吧,是我不懂,薛老板请便吧。” 薛摩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了下来,微微撇着头,面庞隐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最后他提气飞身,一句话丢在了身后:“马厩借我一用。” 花照影嫣然一笑,她负手而立,幽幽道:“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往后……全凭缘分了……” 池笑鱼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灵山派,杨玄展见着池笑鱼和沈放一起回来,颇为意外,和沈放咬耳朵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沈放摇了摇头,只是吩咐道:“让王起速速来侧厅,就说我回来了。” 杨玄展听得一头雾水,但掌门发话也还是只能照做,王起过来时也是一脸惊慌,杨玄展好奇得很,只可惜王起一进侧厅,厅门大闭,连他都不让进去,他更是心痒难耐,也顾不得沈放不喜,蹲墙角偷听起来。 见了王起,池笑鱼迫不及待道:“是不是有我四叔的消息了?” 杨玄展一听这话,眸子瞪了个浑圆。 池笑鱼一直在调查他父亲的死因,当初说是景教谋害了武林盟主,既然不是,那么他父亲究竟是因何而身亡的,虽然三叔讳莫如深,闭口不言,可为人子女怎能不调查个明明白白? 后来,因为池五爷和沈天行的暗中勾结,因为景教的灭门惨案,池笑鱼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如若当初他父亲的死不是意外,那么,很有可能和沈天行脱不了干系,而她四叔失踪的时间,就在那一串事情发生后不久。 这一切太过巧合,后来池笑鱼曾暗中走访过,她四叔失踪前最后留下踪迹时,便是在河东灵山派这一带。 于是池笑鱼恳请沈放帮他在灵山派暗中探查,本来一直杳无音信,可没想到她冰火蛊发作刚醒过来半天,沈放便登门拜访,一说明来意,池笑鱼顾不得身体,二话不说便是连夜前往东灵山。 第439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一) 听得池笑鱼发问,王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倒也没有,但是有些古怪,老大、池盟主你们看,这是什么?” 王起将东西往桌上一摆,两人定睛一看,是白色的羽毛,看样子像是鹅鸭一类家畜的羽毛,可是这羽毛并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连成了一片,有点羽毛扇的样子,但是没有扇柄,扇面也不工整。 沈放将上面黑色的线挑出来一看:“这是……头发丝?” 池笑鱼接过来一看,点点头道:“确实是头发丝。” 王起接着道:“我是在山下河滩边看到的,不止这一片,我当时看到的时候还有很多,我觉得甚是古怪,如果灵山派有人想做羽扇,自有上好丝线,实在用不到这头发丝,为了印证这一点,我召集了灵山派的所有弟子和侍从,结果没有一个人做过这件事。” 池笑鱼和沈放对望一眼,两人眸中皆有惊有惑,池笑鱼急道:“王起小兄弟劳烦你带我去山下河边看上一看?” 王起面色腼腆不好意思道:“池盟主言重了,我这就带你去。” 三人又急急御马下山,山下河滩边果真如王起所说,还零散飘着些羽毛扇,倒也不多,因被水草拦住,所以没继续往下流。 池笑鱼踏马而起,踩水而过,飞身拈了一片羽毛扇,重新回到了岸边,她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物什,和王起带上灵山派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用头发丝将一根根羽毛绑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以前有出现过吗?”池笑鱼望向王起。 王起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但是我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些年来这下游的泥沙越积越深,再加上村民的人为干预,所以这些羽扇没有被冲到大江里去。” “你的意思是……有人一直在做羽扇漂出来?”沈放眉心微拢。 王起指着池笑鱼手里的羽扇道:“你们看,这种做法虽然粗糙,但是那人用头发丝缠的接口却十分稳固,非一朝一夕能做成这般,依我看时间不会太短,我本来想再细细调查一番,待坐实了,再通知老大,可我调查来调查去都没能查到,所以,我做了一个大胆推测,如若有人一直被困在灵山派,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引起人的注意,让人去找到他,那么,一切似乎便说得过去了。” 池笑鱼眸光一动,回身望着那绵延不绝的山峦,蹙眉道:“你说那人被困住了?” 王.asxs.点头道:“他可以是任何人,那么也可以是池家四爷!”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是他?!”杨玄展躲在那葳蕤的河柳树旁,以极其不屑且笃定的口吻,小声小气地嗤之以鼻。 只可惜他还没嚣张过一眨眼的瞬息,背后声音如寒锋刺来:“凭什么不可能是他?!” “啊!我的妈呀!”杨玄展吓得反身一屁股跺在了地上,瞳孔骤然紧缩,都失了焦距,直接给吓懵了,他本来就是提心吊胆地一路跟着过来偷听,正在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进入忘我境界,哪能料到背后冷不丁冒出个人头,阴嗖嗖。 池、沈等人一听到动静,忙走过来看,那虽是枯黄了,却依旧显得蔚为壮观的河柳树林里,一袭熟悉的白衣飒然而立。 “你怎么会在这里?!”池笑鱼满脸不可思议,她是真的惊讶。 薛摩倒是淡定极了,他唇瓣一张一翕,就吐了两个字:“路过。” “路过?!!!”池笑鱼沈放王起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眉毛高挑着发出了疑问。 杨玄展白了薛摩一眼,嘟囔:“我灵山派又不是在大马路上!” 薛摩本来已经有些绷不住了,不过杨玄展成功地把他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他弯腰一把拽起杨玄展道:“回神了没有?回神了就好好说说你刚才为什么那般肯定地说不可能?” 杨玄展脸色一下唰白,他偷瞄了沈放一眼,吞吞吐吐道:“我的意思是池四爷都失踪多年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只是失踪了,一无消息,二无尸身,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死了?”池笑鱼眉峰一立,一步一步朝着杨玄展走来,她眸光犀利,气势迫人,杨玄展不自觉地往后退,池笑鱼继续紧逼:“还是说,杨执事当年看到了什么,才能那么肯定地说我四叔已经死了?” 杨玄展被池笑鱼整个给慑住了,脚后跟撞到树了都没能缓和过来,一想到这是五年前那个楚楚可怜跪在聚义山庄门口被他调戏的人,他就实在没法转过这个弯来。 池笑鱼手往腰间一探,一把锃亮匕首反手已逼上杨玄展的咽喉,她目光狠辣:“杨执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太阴流光匕可不长眼得很!” 杨玄展脚尖高高立了起来,整个后背使劲压着树,头拼命往上仰着,只有眼珠子慌里慌张地往下瞟,那锋刃还没碰到肌肤,可杨玄展觉着那刃芒已经先行破开一刀了。 他喉结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只能唇瓣小弧度地嗫喏着:“掌掌掌……门……掌门快救救我……” 沈放向来是个护内的人,他一见这架势,觉得过了,刚要上前,胸前倏然横了一臂,薛摩皮笑肉不笑道:“沈兄,也只是要他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么小个要求不过分吧,又何须劳烦你大驾呢?” 沈放眉心耸立,他俩也是称兄道弟过的,可薛摩这一席话瞬间就把两人关系给拉远了,他的表情也和这话十分搭调,那真是眸露威胁,面显决绝,沈放了然道:“你薛摩还真是……对得起你名头啊……” 杨玄展见沈放就这么见死不救了,急道:“掌门……我可是灵山派的人啊……” “杨玄展你以为我很稀罕你的小命吗,识时务的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池笑鱼一出声,匕首就又逼近了一分。 杨玄展吓得脚尖一直往后缩啊缩,脚下的土都被他翻新了一撮,他高扬着脖子,眼眸闭得紧紧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说什么说啊?!” fpzw 第440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二) “真的不知道吗?”薛摩负手在杨玄展跟前左右踱步,道:“既如此,那我来和你捋捋。” “杨玄展,你为什么要一路偷听跟过来呢?你既然知道池笑鱼找你们掌门是为了寻他四叔的下落,池四爷是生是死于你有什么干系,找到了恭喜句叔侄团聚,找不到宽慰句来日方长,用得着跑这里来偷听?” 薛摩这话听得沈放和王起互望一眼,两人显然也听出了其中的蹊跷。 “我……我……我只是好奇!” “呵!好奇吗?”薛摩冷笑一声:“那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薛摩没给杨玄展喘息的时间,步步紧逼道:“还是说,当年池四爷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就在现场,又或者……池四爷是你杀的吗?” “不是我杀的!”杨玄展情绪激动地惊叫了起来,池笑鱼配合默契地往后收了收匕首,防止他一个不小心自己抹了脖子。 “当年我才有十岁,我怎么杀得了池山海?!” “当年?”薛摩眸光一寒:“那我问你,当年究竟是谁杀了池山海?” “我……”杨玄展还在吞吐,池笑鱼急了:“是不是沈天行?!你现在还在袒护他有什么用,都死成一滩血水了,难不成我还能掘墓鞭尸?还是你忠心可鉴,哪怕去给你的老掌门陪葬,也要死守秘密?!” “我……”杨玄展一脸慌张地望向沈放,薛摩走上前直接隔断了杨玄展的目光,道:“你别看沈放了,你看他也没用,当初他要报仇找不到沈天行,可是来找的我,他说了,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万死不辞!我薛摩不脸薄,那可是天大的人情,我向他要个你,不过分吧?只要把命给吊住了,我景教要逼供,有的是办法!” 沈放和王起被面前这两人那天衣无缝的一唱一和给惊呆了,果不其然,杨玄展哭丧着脸:“别别别,我说我说,我都说……” 池笑鱼和薛摩下意识地互望一眼,面露欣喜,杨玄展怏怏道:“那你先把匕首收了,我好说话。” 池笑鱼将太阴流光匕给收了起来,杨玄展往前走了几步,蹙着眉道:“我当时也是不小心偷看到的,池五爷暗中来和老掌门议事,不知道怎么地就吵了起来,我当时窝在墙外睡觉偷懒,被吵醒后,我就悄悄地往屋内看,结果发现屋内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就是池四爷。” “池四爷一直在责备池五爷,说他怎么能做那种事情,说他们商量的他全都听到了,于是两人便争执起来,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听谁的,池五爷十分地愤怒,说要回去告诉大哥,然后……” “然后怎么了?!”池笑鱼面露凄色:“我五叔难道……杀人灭口了?!” “没……没有。”杨玄展摇了摇头:“但是,老掌门出手了,他直接封了池山海的几个大穴,我记得他说你们聚义山庄要怎么闹我不管,但是休想坏了我的大事,然后老掌门便要杀了池山海。” “可是这个时候,你五叔可能是于心不忍,所以就劝下了,但是既不能放又不能杀的话,便只能是囚禁了。” “囚禁在哪了?” “密室,老掌门的房间里就有现成的密室。”杨玄展摇摇头道:“我说他不可能还活着,就是因为老掌门和池五爷都过世几年了,没吃的没喝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沈放听完忙道:“玄展,你有去看过那个密室吗?” 杨玄展点点头:“老掌门身死后,我有去看过,可是那个密室打不开,反正和灵山派也无甚关系,我就没有再管了,后来,我也想过要不要说出来,可是我转念一想,池山海已经死在里面了,若我现在说出来,岂不是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嘛……所以,这一拖,我便更不敢说了。” “你!”池笑鱼举手就要朝着杨玄展劈下去,杨玄展忙躲了开来,求饶道:“我当时突然被派了出去执行任务,我想着也就两三天的时间,等我回来再研究研究那密室,可万万没想到追那人直接追到了长安,一去就去了月余,等我返回时,已然是……” 杨玄展躲到了沈放身后,池笑鱼气得是脸颊通红,薛摩望了一眼这河流波光,问道:“沈兄,你们这山上水系很发达吗?” “山高且陡,暗河溶洞十分得多。”沈放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不好说,我觉得我们先去看看那密室,再做定夺吧。”薛摩说完,众人皆点头。 灵山派沈天行的房间已空置了好几年,他的住所在灵山派的最里面,自他身死后再无人踏足,连打扫都一次未有过,如今一开门灰尘扑鼻,惹得沈放直打喷嚏。 杨玄展疾步而入窜到里间,他走到一座物架前,使劲推着那檀木架子,王起见他推得艰难,连忙上前帮忙,那厚重的实木物架一被挪开,青色石门便露了出来。 薛摩急忙上前敲了敲,声音回荡悠长且空旷,他望向沈放道:“里面空间极大。” 沈放却是紧紧盯着青石板门一处,恍然道:“这门不难开。” 众人循着沈放的视线望去,那里有一处凹槽,花纹十分繁复,是一丛丛竹子,镂刻得十分精细,不等人询问,沈放直言道:“这是灵山派的掌门令。” 说完,沈放便将掌门令从衣袍里拿了出来,杨玄展惊喜地勾头去望,掌门发号施令从来不需要什么掌门令,是以,就连杨玄展都没有见过灵山派的掌门令究竟长什么样子,如今看到,倒也觉得惊喜。 “我来试试看看。”说着沈放便将那掌门令往凹槽上合去,不出意料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再旋手一扭,咔咔声大作,石门往两边开启了。 里面长明灯依次而亮,一股非常诡异的味道扑面而来,众人皆掩了口鼻,在适应了片刻后,还是鱼贯而入。 fpzw 第441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三) 这密室呈圆形,薛摩抬头看,顶极高,全是裸露的岩石,这密室是依山而凿的。 他刚低下头,却又忽地抬起来,继续望着“屋顶”,这顶高的十分离谱,两三丈不止,而中间隐隐约约似有一道分割线,将顶一分为二,薛摩看来看去,没能看得明白。 “这是什么味道?”杨玄展捏着鼻子抱怨,声音又尖又利,回荡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听得人十分不舒服。 “剔浊草,沈天行躲在这里练腐骨掌。”薛摩看了一眼摆在墙角的坛子,那坛子整整围着边角排了一圈,可想而知他的腐骨掌练到了何等境界。 沈放忿忿出声:“放着正宗不学,偏学些邪门歪道!” 闻言,薛摩低着头尴尬地抓了抓鼻子。 池笑鱼不关心这些,她一把拽过杨玄展,厉声道:“我四叔呢,这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没个活人,尸骨总该有的吧?!” 杨玄展还来不及回答,突然一个很闷,很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是谁在那边?!” 众人屏息凝神一点动静都不敢有了,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觉得仿佛是闹了鬼,直到第二道声音传来,还伴着石壁的敲击声:“是谁在那边?” 池笑鱼寻着声响直奔到最里面,她贴着岩壁使劲拍着:“四叔!四叔!是你吗?” 石壁另一侧一个男子面容惊诧,他头发已经养得很长了,眼见拖地,倒不邋遢,只是看着脸色有些不佳,他听见有人说话,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喊道:“我是池山海,你是谁?” 听到那个名字时,池笑鱼激动得眼眸通红,他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神色惊惶而欣喜:“真的是我四叔,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薛摩的手被抓疼了,只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抚慰她,便是一动不动没有缩,任由她抓着。 “是我,四叔,我是笑鱼,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池笑鱼的声音微有哽咽,她失去太多亲人了,想找四叔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哪不知竟还真让她给寻到了,还是活的! 失而复得,人生大幸。 “笑鱼……是笑鱼……”池山海呢喃着,不难掩意外,他所有想过能来救他的人里面,独独没有池笑鱼,那个当年缠着他,要他给她扎布娃娃的小屁孩。 池笑鱼被喜悦冲昏了头,竟是要徒手就去掰那岩壁,看得薛摩大惊失色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连忙一手抓住了她,喊道:“前辈,这里有机关吗?” “有的,有的,就在旁边,有只陆吾神兽,按下去。”池山海的话让池笑鱼稍微镇定下来,竟是一撇头就在侧边岩壁上看到了机关。 “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池笑鱼说着就急忙起身朝着机关走去,谁都没有发现杨玄展抬眸瞟了一眼岩顶,然后拉着沈放和王起稍稍往后撤了几步。 那是一个浮雕起来的陆吾神兽像,微微向外凸着,有点机关的样子,平面像,倒不立体,但是十分精细,精细到每一丝毛发都能和槽面相合。 池笑鱼行动太快了,薛摩心里还打算再研究研究,池笑鱼就已经跑到陆吾像面前了,薛摩眸光无意识地向后一扫,待看到杨玄展那脸上的神色时,他心上一凉,惊慌道:“笑鱼,别动!” 然而,为时已晚,几乎是在同时,池笑鱼两手直接按下了神兽像。 霎时,灰尘夹杂着细小的石子从那高得离谱的穹顶上簌簌而下,与此同时,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般地砸了下来,砸得地面都似是颤抖了起来,嗡隆隆作响。 顶上细小的石子依旧在砸落,犹如下雨一般,池笑鱼猫着腰半跪在地上,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前滚落的石子,可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疼痛,后背那阵久违的温暖,让她恍然明白过来,她连忙回身去看…… 薛摩的脸就在眼前,他把她整个人都护在了怀里,池笑鱼心上一阵抽痛,反身想去护他,薛摩忙道:“别动别动,不碍事。” 池笑鱼哪肯听,可就在这时动静慢慢小了,池笑鱼也不挣扎了,很快一切归于平静,两人回身一看,直接愣住了。 一块硕大的岩壁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矗立在眼前,刚才那轰天裂地的声响便是它弄出来的,它硬生生将这里一分为二,薛摩明白了过来,刚进来时他抬头看这岩顶便觉得怪异,如今,这一切全都说得通了。 这确实是个机关,只不过是个要把来救人的人困在里面的机关,思及此,薛摩回头一看,连忙拽了下池笑鱼。 池笑鱼顺着薛摩的目光看去,眼前一片开阔,她惊喜道:“四叔!” 里面的石壁竟然也开了,这一开一关,倒也设计得分外精巧,池四爷匍匐在地上双手护着头。 “四叔!”池笑鱼奔上前,叔侄乍然相见,眼中难掩欣喜,池山海正要起身好好看看这侄女长成的模样,却是一股阵痛袭来,活动不得。 那时暗门是开了,可门这边同样是地动山裂,他虽然蜷着身体,却还是被一块岩石砸中了腿脚。 池笑鱼望过去,一挥手运气便将那岩石扫出去好远,池山海得以动弹,却是十分诧异道:“笑鱼,你怎么会武功了?!” 他被沈天行关起来时,池笑鱼尚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不过那个时候整个聚义山庄的人都知道池笑鱼脉象诡异,行不了筋脉,练不了功,可如今就那一挥手的内力,完全可以匹敌当年任何的武林高手。 “四叔,以后你们不用再为我担忧了,我习得了丹真心经。” “丹真心经?!”池山海更惊讶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池笑鱼笑笑:“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好好好。”池山海眼珠一转,眸光定在了一旁的男人身上,池山海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才道:“你是笑鱼的倾慕者吧,刚才我有看到你护着她,要多谢谢你了。” fpzw 第442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四) 薛摩的眉梢一点一点地挑了起来,面色潮红带羞,眸光凌冽带怒,说不出来那是个什么表情,但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池笑鱼仰首见薛摩这般,气急道:“四叔,你不要乱说话。” “哦哦哦,好嘛好嘛。”池山海见自己侄女出落得这般标志,满脑子粉红心思,他腆着脸笑嘻嘻道:“笑鱼,你和子赫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池笑鱼倒吸了一口凉气,气得直接站起来跺脚:“四叔,你不要乱说话!” 池山海见他侄女急得脸都绿了,立马认怂,抱腿缩成一团,仰面眨着无辜的眼睛道:“哦哦哦,我错了嘛。” 池笑鱼眼睛一直往旁边瞄,正打算看看他,哪不知薛摩转身就走,他先走到那面巨大的岩壁前,用手敲了敲,几无回音,又俯在上面,侧耳细听,依旧什么都没有,看来声音传不出去,亦传不进来。 “我四叔他乱说的,你不要往心里去。”池笑鱼跟了过去小声小气地劝着,他们心蛊相感应,心意相通,薛摩生没生气,蛊虫会告诉她。 薛摩瞟了池笑鱼一眼:“他也不算乱说啊,你们本来就成亲了。” 薛摩说完就朝着陆吾神兽走去,池笑鱼有些憋笑,他刚才那个表情……当真是……不爽极了…… 薛摩细细端看了那浮雕一番,没看出有什么机关,便后撤了两步,抬手运气,只可惜薛摩动用了全身的内力,那浮雕依旧纹丝不动。 池笑鱼见薛摩眉心紧蹙,又再看看他们当下这境况,有些自责:“都怪我,要是我再细心一些,不要那么莽撞,不按下去的话,也不至于……” 薛摩望着池笑鱼,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上去倒也不是很高兴,池笑鱼本以为他会责怪她,却听得他软了声音道:“不怪你,难得见到亲人,换谁都会那么做的,不是你的错。” “可是把你困在了这里……”池笑鱼说着低了头。 “那就更不怨你了,我自己眼巴巴要跟过来的。”薛摩撇着嘴,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眸光一寒道:“既是人为,那不怨天,不怨地,冤有头,债有主!” 池笑鱼听得他话中有话,疑惑道:“人为?你这话什么意思?” 薛摩拳心一握,撇头望着这参天岩壁,忿而出声:“杨玄展那杂碎,待老子出去,我要扒了他的筋!” 池笑鱼还没明白过来,池山海探着身子出口了:“欸诶诶——你长成这样,说话能不能温柔一点啊?!” 薛摩正怒火中烧,池山海这左手添柴,右手添油的功夫那真是一流,以至于薛摩扭头来看他时,眸色凶狠未退。 目光一对上,池山海刹那间就虚了,他尴尬笑笑,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挺温柔的……挺温柔的……” 另一边,沈放一脸诧异地望着杨玄展,他和王起站的地方,正巧就在那分界线上,要不是杨玄展在陆吾神像按下去前,拉着他们俩后撤了几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杨玄展自然知道逃不过沈放的眼睛,他拉着二人道:“先退出去说,退出去说,这地方我瘆得慌。” 三人重新回到了外间,沈放劈头盖脸就质问:“你早就知道那机关一按,岩壁就会掉落下来?” 杨玄展还有些余惊未定,他如实道:“那时候我尚年幼,老掌门对我并不提防,他和池五爷相商时,被我听到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王起先是疑惑,随即他面露骇色:“杨玄展,你刚才是故意的!你故意把薛老板和池盟主困在里面的?!”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我就是故意的!你们也看到了,薛摩寻着池笑鱼而来,本来一个薛摩就已经够难对付的了,但是也没有关系,他就要回陇右了,可是问题现在呢?” “冰火蛊已然相通,他二人迟早是要在一起的,薛摩还会回那飞沙走石之地吗?以池笑鱼那盖世的内功再加一个薛摩,我且问问你们,灵山派什么时候能在江湖出头?!”面对王起的质问,杨玄展压着怒意,把一腔心思全部倒了出来。 “聊想五年前,河东灵山派那是何等的风光,威慑九州,八方来贺,哪怕狂妄了些,哪怕嚣张了些也无人敢说个不字,而今呢,却只能说什么韬光养晦,过着这窝囊日子,我且问你们,如今能困住他二人,难道不是天大的好时机吗?” 这一番话,说得沈放都给愣住了,但是,随即他眸光一亮,坚决道:“我是想要光大灵山派,但是,我不屑这旁门左道!” 杨玄展直摇头:“掌门,什么叫旁门左道,这世上哪来的什么正义,哪来的什么邪佞?!从来,胜者为正,败者为邪!” 不得不说,杨玄展的话,对于现在的沈放而言,极具说服力,当初他也衷心,当初他也赤忱,可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呢,不过一顿苍天捉弄,不过一场认贼作父! 沈放黑袍一甩,在堂内缓缓跺起步来,杨玄展见沈放动摇了,忙道:“没有了池笑鱼,聚义山庄根本就不足为惧,我们再以此为饵,将景教的人诱来,逐个击破,难道不比现在坐以待毙强?” 沈放没有回话,只是步履明显快了许多,难掩焦躁,突然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窗边响起,沈放厉声喝道:“谁?!” 而后,他马上追了出去,却只看到一抹衣袂消失在拐角,杨玄展和王起紧随其后跟了出来,忙道:“是什么人?” 沈放只是一脸沉凝,他恍然摇了摇头道:“没有人,应该是我听错了。” 杨玄展正觉得奇怪,突然急匆匆进来一人报:“启禀掌门,聚义山庄来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眸色不一。 岩洞内,池笑鱼给池山海的腿草草包扎了一下,他的腿被掉下来的岩石给砸伤了,一时间不能行动,只能靠着墙暂作休息。 池笑鱼起身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机关,或者出路。” fpzw 第443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五) 池山海刚要说话,薛摩抢了先道:“不急,若是随手挖的一个土洞那还不好说,可设计这么精密的岩洞,外头必然有机关,我们就好好歇息歇息,等着沈放来救吧。” “可这好一会了,也没啥动静啊。”池笑鱼有些担忧,薛摩这话说得也分外奇怪,实在不像他性子。 薛摩眼一眯讳莫如深道:“总要给他时间的嘛,让我们沈大掌门好好想一想,这可不是小事。” 池笑鱼皱着眉,没太明白薛摩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薛摩也没多作解释,他摸到腰间的水囊,那是他过驿站换马时,驿夫递给他的,他本来还不想要呢,还好顺手接了,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他走上前把水囊递给池笑鱼道:“给你。” 池山海见这番场景,一把将水囊接了过来,嘴闲不住,有些感慨:“唉~我们笑鱼已经成亲了,也用不着这么献殷勤……” 后面的话池山海没能说出来,因为池笑鱼一把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她仰面望着薛摩,笑得有些尴尬:“我四叔他是好人,他没有别的意思,我小时候他待我可好了,就是这嘴吧,爱乱说话,嘿嘿……” 薛摩无所谓地耸耸肩,坐到了一边,道:“他流了很多血,让他多喝点水吧。” 池笑鱼抿唇一笑,向池山海示意,池山海摇摇头又把水囊塞给了池笑鱼道:“没事,我不渴,你喝。” 于是池笑鱼抱着水囊,最后谁都没有喝,一阵沉默后,池笑鱼问出了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四叔,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池山海愣了一下,低垂下头去,看样子有些难过,一见这般,池笑鱼便知道她找对人了,他三叔是沉默寡言,口风极严之人,可他四叔那就不一样了,活泼跳脱得很,她小时候十分地喜欢他四叔。 池笑鱼故作镇静道:“四叔,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需要保护的池笑鱼了,我经历了很多事情,成长了许多,不管何种原因我都能接受,为人子女,我只是想要个明明白白而已。” 池山海望着眼前的人,似在思量该不该说,薛摩开口道:“你们能不能别老把人想得那么脆弱,她现在可是武林盟主!” 池山海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望着身旁之人,池笑鱼向来不喜说这些,总感觉有吹嘘之嫌,可这次她挺直了腰杆,默契地接过了薛摩的话道:“是啊,盟主印在我手上,我说过,我会让聚义山庄再出一位武林盟主的。” 池山海闻言,先是说不出的震惊,随后却是有泪盈眶,他唏嘘地摇着头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起来,也是讽刺啊,不过,若我二哥泉下有知,定也能含笑九泉了,既如此,笑鱼,我便讲于你听吧。” 池山海微微仰着头,他眸光粲然,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段峥嵘岁月:“三十年前的聚义山庄,那可真是如日中天啊,哪怕那时候江湖上的许多派系已成气候,羽翼丰满,亦始终得以聚义山庄马首是瞻,如今看来,早在那时候祸端就已经埋下了。” “当一个人享过无上江湖尊荣,享过无上家族荣耀时,要再卸下,回归平凡,便已然是千难万难了!”池山海眸光一冷,郑重道:“笑鱼,你永远记得一句话,心之欲壑,后土难填!” “当时我二哥……也就是你爹爹,已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你大伯和五叔在这个时候早就被洗成了利欲熏心之辈,为了财富,为了权势,开始不择手段……” “仗势欺人,谋财害命,那都是小的了,那权倾江湖之下,放眼望去,全是见不得太阳的血迹斑斑。” “不可能!”池笑鱼激动了起来,她紧紧抓着池山海的手臂:“我爹爹和我大伯不是那种人!” 池山海拍了拍池笑鱼的手背,宽慰道:“是,没错,可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二哥那是真真正正光明磊落,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的真英雄!可是……”池山海顿了顿,眸露叹息:“你大伯不是……” “你爹爹心思清明,本也不是贪图权势之人,他心里清楚,若再由他们继续下去,聚义山庄百年忠义尽毁于此,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他将手中大半的权利,尽数过渡了出去,他开始扶植灵山派,扶植景教,扶植雁回宫。” 薛摩听到“景教”两个字的时候,微微撇了头,他听得认真。 “很快,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行成了,本来互相制衡,互相约束,倒应能保得百年太平,只可惜……”讲到这里,池山海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似乎十分不愿提及,半晌后才微有哽咽道:“只可惜,你大伯和五叔已经完全被权势冲昏了头脑,他们和你爹爹在权势的分配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他们不愿意把权势过渡给除了聚义山庄外的任何人,再几经劝说你爹爹不成后,他们……他们……竟是起了杀心……” “你说什么?!”池笑鱼整个人如遭惊雷,她脸色煞白得厉害,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笑鱼,你还记得你爹爹死于什么吗?” 池笑鱼唇瓣颤抖:“中毒。” “那毒就是你五叔伙同你大伯一起下的。” “不可能!”池笑鱼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她垂眸睇视着墙边的人,眸光里隐有敌意:“你在胡说!” 池山海面色悲戚:“我知道你和你大伯感情深厚,你是他养大的,你天生八逆脉,他为了保护你牺牲了很多,可是笑鱼,不论你愿不愿意相信,事情的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的。” “在你爹看来,他觉得他是在拯救聚义山庄于水火,可在你大伯和你五叔看来,他们觉得,你爹在断送聚义山庄的大好前程!在多次劝说未果后,他们决定毒杀你爹!” 池笑鱼听到这里,身形一晃,她无力地扶住了墙,而薛摩的脸色亦未好到哪里去,眸光隐有刃芒。 池山海继续道:“然而到这一步了,事情却又多了一个变数,这个变数就是你娘。” fpzw 第444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六) “我娘?”池笑鱼一脸迷惑,如若大伯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狠手,又何况一个她娘呢? 池山海自然看出她所思所想,道:“因为你大伯深爱着你娘,年轻时,我这两位哥哥都爱上了你娘,只是你娘倾心于你爹爹,于是你大伯便把这些心思全都隐藏了起来,最开始在要杀你爹的这个事情上,他是存了私心的,你五叔也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可是后来他发现,如若你爹身死,你娘绝不会独活,所以最后他放弃了,他知道用儿女私情他说服不了你五叔,于是他把下了毒的药偷偷换掉了。” “我大伯他换掉了?!” “对,你大伯最后妥协了,他放弃了。” “那为什么?”池笑鱼一脸茫然,那为什么最后爹爹他还是死于毒药呢? 池山海叹息着摇了摇头:“人一旦犹豫起来,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便足以出卖你,而这些全都落在了你五叔眼里,你五叔将计就计,让你大伯误以为只有原来的药才是有毒的,而事实是……两碗药都有毒……” “而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爹爹毒发身亡,你娘紧随着就跟着殉了情,你大伯和你五叔大吵了一架,从此之后,你大伯为了赎罪,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把你抚养成人,再也无心江湖之事,你五叔表面上决定罢手,说要一起抚养你长大成人,可事实是他见聚义山庄每况愈下,暗中联系上了沈天行,那时候景教已然非同小可,灵山派忌惮,便借武林盟主之死,合全江湖之力,然后就……” 池山海说完,室内一阵长久的沉默,池笑鱼撇头去望薛摩,只见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抱着双膝,头垂得极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气氛极其地压抑。 池山海一脸懵懂地望着两人,他觉得有些诡异,随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们为什么不站出来说一句,池啸海的死于我景教无半分干系?!你们自己闹内讧,却祸水东引眼睁睁看着他们里应外合屠戮我全门?!” “你……你……”池山海给听懵了,他惊骇地瞪着眼眸,望着蹲坐在墙边的人,突然那人起身一阵疾行至身前,弯腰一只手揪着他领子,就把他拎了起来按砸在岩壁上,忿恨诘问:“你们知道当初的景教死了多少人吗?!” “你……你是谁啊?”池山海后背一阵痛楚,却也是无暇顾及,他看着眼前这张略有狰狞的脸,竟然有些后怕。 “我是谁?呵——”薛摩冷笑一声:“我复姓屈侯。” 池山海脑海中一声惊雷,这姓氏稀少的都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便能知来者何人。 薛摩眼眸里凶光毕露:“你们几位当家的明明都知道池啸海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哪怕是站出来一个人说几句来龙去脉,当年我景教而至于此?!” 池山海也急了:“我们说了啊,我们说了我二哥之死和景教并无关系,只是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我五弟已经和沈天行勾结在了一起,我也是在被关在这里前才知道,原来沈天行手里所谓的证据,就是我五弟编纂给他的!” “至于那个时候为何不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池山海脸上的神色挣扎又纠结,他无奈道:“聚义山庄百年声誉,家丑不可外扬,我们……我们总不能将兄弟阋墙这种丑事昭告天下啊!” “可恶!”薛摩咬牙切齿,眼看着就要动手了,池笑鱼急忙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薛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好不容易找到四叔,你不要伤他,求求你了,不要伤他,你有什么气,你冲我来。” 薛摩一把将池笑鱼甩了开去:“我怎么冲你来?!” “薛大哥……”池笑鱼神色凄凉,刚要上前,薛摩后撤了好几步,沉声道:“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他低垂着头,胸膛起伏得十分厉害,看得出来在极力压制着些什么,池笑鱼自然可以感受得明明白白,她没听薛摩的警告,还是走到他身前,紧紧抱住了他:“薛大哥,不要再想过去的那些事情了,我大伯和我五叔都已经……我四叔也困在这里困了那么多年,就权当是赎罪了好不好,我们都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池笑鱼说着鼻音越来越重,听着亦是十分委屈,薛摩想到她竟是因这种事情幼年丧父丧母,心上一疼,反拥住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闷闷道:“笑鱼,我只是觉得,好生不值,真的好生不值!” “不管值不值,都随它去吧,薛大哥你答应我,我们都不要去想那些了,过去了,就当他们全都过去了好不好?” “好……”薛摩轻声呢喃,他低头往怀里人看去,才发觉她的脸上全是泪水,薛摩伸手一一替她拭了去:“不哭了……” 池山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这一对,如果他没听错的话,笑鱼不是和顾家那小公子成亲了吗,现在是个怎么回事? 薛摩眸光一瞥,瞅见池山海,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池山海正尴尬,却见薛摩面不改色地疾步朝他走来,蹲下身,便是凶神厉色,语出威胁:“你给我听着,你刚才说的所有事情全部给我烂在肚子里,出去后,一个字都不许和人提起,听到没有?!” 池山海被薛摩这气势给唬住了,嘴角一坠,可怜兮兮地直点头。 池笑鱼见状,忙上去安抚道:“四叔不怕,他是好人。” 池山海躲在笑鱼身后,磕磕绊绊地咬耳朵道:“这人也……太……太凶了……笑鱼,我和你说,顾家那小娃儿,我打小看着就好,红杏出墙这种事,真的做不得……” 池笑鱼的脸瞬间就红到了耳后,结结巴巴道:“四……四叔……你……你别乱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这话,薛摩自然也听到了,他那是相当得不客气,丝毫没有晚辈见到长辈该有的低姿态,他蹲在池山海身前,自是高出了他许多,便是垂眸睇视着他道:“你这人怎么话就那么多呢?!” fpzw 第442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七) 池山海嘴角一抽,脸上挂不住了,哪有小辈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他也不倚着墙了,直起身子来,高挺着胸膛,好让自己看上去气势足一些,故作沉声道:“还有你啊,我也要说道说道你,人家都已经成亲了,你干嘛死缠烂打着不放,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听过没有啊?!” “你!”薛摩脸色铁青着,手指直接指到了池山海的鼻头,池笑鱼一见这般,忙将两人隔开,一脸为难道:“薛大哥,你别这样,我四叔没有恶意,他……他也是好人!” 薛摩看了池笑鱼一眼,起身就要走,池笑鱼一把拽住他衣角,池笑鱼坐在地上,薛摩站着,他回身垂眸就看到池笑鱼那可怜巴巴的委屈表情,仰面眼眸亮晶晶的,还隐隐透着股撒娇的意味,薛摩心上柔软得一塌糊涂:“我离他远一点,不然,迟早得被他气到吐血。” 闻言,池笑鱼松了手,笑眼看着薛摩坐了老远。 池笑鱼倚着池山海靠墙而坐,她把别在腰间的羽扇拿来出,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四叔手艺还是这么好,这羽扇绑得可真结实!” 池山海一脸得意道:“那可不是,你忘记啦,你小时候那各种各样的布娃娃,可都是我给你缝的呢!” 薛摩听在耳里,斜眼瞅着,贱兮兮道:“倒是贤惠,做得一手好女红。” 池山海瞬间被气得脸拉得老长,身体使劲往前倾着,有一股拖着条伤腿都要打上一架的势头,他骂骂咧咧:“那是比你好啊,凶得要死的小白脸!” “你这小老头……”后面的话薛摩没能说出来,因为池笑鱼一阵疾行,直接下手点了薛摩的哑穴,她实在受不了了,一头东一头西,没说三句话两个人都能吵起来。 薛摩抿着嘴,冲了半天没能把穴冲开,他一生气倒头就睡,面朝着墙,把背留给了池笑鱼。 “哈哈哈哈……”那头池山海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忽然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一阵被点了哑穴的“唔唔唔”声,池笑鱼故作沉声道:“看你们还安不安静得下来,烦死了都!” 薛摩觉得甚是好笑,他微微弯了嘴角,忽而想到沈放,他的笑容又僵住了,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如今的逍遥剑,还是不是,一如往昔。 沈放把聚义山庄的人安顿好时,已近子时,顾子赫和华浓没见到池笑鱼,那是心急火燎,非是不肯休息,沈放诓骗他们池笑鱼不在此处,路途遥远,人疲马乏,只能等天亮再带他们去,没有办法,聚义山庄的人也只能作罢。 夜深人静时,沈放披一袍月光缓缓走进了灵山派正殿,他的步履很慢,走得很缓,他竟然会觉得累,那是奔波在外几日不得夜宿都不会有的一种疲惫…… 殿门口,琴瑟半倚着门框,她看着那袭黑袍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她看着他捱了捱眉心,然后转身坐在了那掌门宝座之上。 沈放坐下后抬眸看见门口那人,只觉得心上一软,朝着她招了招手,琴瑟走到沈放面前,沈放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她坐下来。 “闺女睡了吗?” “睡了,睡得可香。”琴瑟笑意盈盈:“夫君看上去很累?” 沈放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笑道:“有吗?” “有啊。”琴瑟点点头接着道:“心铐上了枷锁,自然会累,夫君本是光明磊落之人,又何必去做阴涩晦暗之事?” 沈放愣了一瞬,道:“原来白天在门外偷听那人真的是你。” 他当时追了出去,只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虽没看清,但也基本认了个七八分。 琴瑟笑了笑:“本来是去寻你,恰巧就撞见了。” “夫人不同意杨玄展的做法?”沈放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琴瑟一脸坦然地摇了摇头:“于大局,此般做法有失人心,理亏在前,挑起争端在后,会陷灵山派于被动之中,于私心,薛老板与我有大恩,恩将仇报,实非我愿!” 沈放还来不及说点什么,一道声音遽尔响起:“夫人此言差矣,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每一代武林之尊,皆是乱世之中夺江湖,依我看,怕是夫人惦念着和薛摩的私情,舍不得他殒命于此吧?” “你给我闭嘴!”琴瑟拍桌而起,疾言厉色:“薛老板乃坐怀不乱之人,我和他之间更是清清白白,此间情义岂是你这种见风使舵,狐假虎威之人能懂一二的?” “你!” “下去吧。”杨玄展正要争辩,沈放起身冷声下了令。 杨玄展又向前疾走几步道:“掌门,你不是也发誓,要光大我们灵山派吗?时不我待,错过这一次,再无此良机了!” “下去吧。”沈放又再重复了一遍,杨玄展见状没有办法,忿忿一甩袍袖出了门。 沈放撇头看了身旁人一眼,单看外表,所有人都会以为琴瑟是极温顺的人,可是沈放知道,她骨子里那股刚烈,非是亲近之人难以窥见。 沈放一伸手,轻轻揽住了她,察觉到她有些微微颤抖,沈放又抱得更紧了一些,耳边的声音有些委屈:“那些人老说我和薛老板有私情,夫君也是这样想的吗?” 沈放坦然一笑:“从你答应嫁给我的那天起,我就相信你,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琴瑟笑着眼泪滑落了下来:“夫君,如若他死了,我会祭他,如果你死了,我会陪你,他之于我,有大恩,而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琴瑟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沈放眼眶一红,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是我不好,让夫人担心了。” 琴瑟紧紧倚在沈放怀里,殿外明月高悬,照彻长夜。 天还没亮,沈放就召集了聚义山庄众人,言明了池笑鱼和薛摩为救池山海,触发了机关,被困在了灵山派的秘密岩洞里,那岩洞设计巧妙,沈放和薛摩想的一样,外头必然有机关,于是,杨玄展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被逼问,他既然是偷听来的,那么一般情况下,会说起这岩壁怎么落,自然也会提及这岩壁怎么开。 fpzw 第446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八) 杨玄展见大势已去,再隐瞒下去,也讨不得个好,于是便将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那岩壁万钧之重,机关亦需两人合力才能开启,一边便是将掌门令合上凹槽,运气反向而旋,另一边便需要将陆吾神兽浮雕运气抬起,两相合力,才能得一线生机。 众人听完后,连忙赶到密室前,沈放将掌门令置于石门凹槽上,轻轻一旋,石门大开,众人步入后皆是望着那参天巨壁啧声称奇,难怪沈天行要将居所置于如此偏远之地,不可不谓别有洞天,这密室说是岩洞更为合适。 “笑鱼!笑鱼!”顾子赫用剑柄击打着岩壁,高喊出声,可惜并无回应,他后退了几步望向沈放倒:“那还请沈掌门,先反向旋转掌门令,看看岩壁会作何动静。” 沈放点了点头,冷箭和疾刀见状也道:“我们和沈掌门一道,看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三人重新退了出去,沈放抬手一运气开始反旋掌门令,这反旋比想象中要费力得多,沈放几近用上了全部的内力,也似是没怎么转动,冷箭和疾刀连忙运气出手。 “嗡嗡嗡”的闷响声从洞顶传来,薛摩从酣睡中翻身而起,池笑鱼也醒了过来:“这是什么声音?” “有人要开这岩壁……”薛摩眸光一亮:“沈放他们在外面!” 可是眼前岩壁并没能打开,薛摩环视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陆吾浮雕上。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疾步上前,果不其然,那浮雕在微微抖动,有沙在簌簌落下。 薛摩二话不说,抬手运气,一使劲浮雕发出了咔咔声,不像之前的纹丝不动,浮雕已然有了轻微位移,岩壁开始缓缓抬起,顾子赫和华浓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笑鱼!沈掌门在开着机关,你们快出来!” 薛摩闻言,用上了全部的内力,轰隆声一阵大作,然而那岩壁也仅仅抬起了三尺不到,薛摩撇头望了一眼,倒也足够人出去了,他连忙喊道:“笑鱼,快扶你四叔出去。” 池笑鱼一边搀起池山海,一边问道:“那你呢?” 薛摩急了:“你先别管我,我等会儿把浮雕定住,你们俩赶快出去。” 池笑鱼急忙将池山海搀到岩壁边,他躺了下来,用肘一杵地,骨碌一下便滚了出去,正反身回看池笑鱼,哪不知她不仅没出来,还又往里面跑了。 池山海急了:“笑鱼,你干嘛,你先出来!” 顾子赫和华浓匍匐在地上,往里面一看,饶是明白了,池笑鱼为什么又跑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池笑鱼还有些恍惚。 薛摩气笑了:“你先出去。” “那你呢?” “你出去了,我就出来。” 这时候顾子赫也一个猱身滚了进来,薛摩和他对望了一眼,顾子赫心上一沉,去拉池笑鱼道:“笑鱼,先出去好不好?” 池笑鱼望了顾子赫一眼,愈发觉得艰难了,她不能犹犹豫豫让顾子赫也身陷险境,可才向外走了一步,她实在放心不下,又回身再确定了一遍:“你真的可以出的去吗?” 对上池笑鱼的眼眸,薛摩有些无力,他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说得无比肯定,好像要她相信,更要自己相信一般:“我会出去的,相信我,听话,你先出去。” 进退两难,池笑鱼一狠心,随着顾子赫,低腰过了岩壁,一过去她便立即回身,望着薛摩道:“要怎么样才能让浮雕定住?” 薛摩望着这陆吾浮雕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浮雕根本就定不住,可是如果在他收力的一瞬间,便轻功滑出去,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然而如今这情况也只能奋力一搏了,他可不想像池山海一样被困在这里十来年都出不去。 是这样想,薛摩也是这样做的,可惜才收了一分力,岩壁就轰然下降了一尺,池笑鱼大惊失色,跪坐着腿一滑,竟然想用肩膀抗住这万钧岩壁,众人惊呼出声,薛摩也吓得不得不用尽全力拉住神兽浮雕。 “你疯了吗?!”薛摩怒吼出声:“子赫!把她拉远一点!” 然而,顾子赫刚伸出手,池笑鱼手一撑地直接滚了进去,两相动作都决绝非常,顾子赫垂眸望着手心里的撕下来的一角裙边,绝望地合了眼眸。 池笑鱼冲到薛摩身侧,她看着他勉力维持的样子,有些明白了过来,她抬掌朝着那浮雕一运气,轰隆声再次响起,那岩壁又抬起了几分,她一收力,那岩壁忽而下沉,薛摩立马运气稳住,脸都有些憋红了。 池笑鱼彻底明白过来了,她气急:“你根本就出不去!” 薛摩这会儿实在分不出精力劝说,他一咬牙吼道:“子赫!快点进来把她带出去!” 恍惚中,顾子赫应了一声,正要有动作,千钧一发之际,池笑鱼不管不顾,眸色一黯,抬手直接把浮雕给按了下去,一阵地动,岩壁重新砸了下来。 薛摩彻底愣住了,他呆站在原地半晌,才开始朝着浮雕运气,然而浮雕纹丝不动,他又跑上前击打岩壁,然而所有声音都已然隔绝在外,传不进来了,薛摩一脸忿然:“你在干什么?!” 池笑鱼鼻子一酸,隐有哭腔:“这浮雕根本就定不住,你根本就出不去……” “那又怎样,难道就两个人都困在里面吗?!”薛摩俊眉紧蹙,面带怒意,语气苛重。 池笑鱼高扬着小脸,说得倔强却又无比平常:“那就两个人都困在里面好了。” “池笑鱼!子赫就在外面,你们已经成亲了,众目睽睽之下,你这般做法,叫他情何以堪?!” “没有成亲。” “什么?” “没有拜堂,没有成亲。”池笑鱼仿佛个局外人一般说得淡定非常:“你老成亲成亲的,你那晚被反噬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没个数吗,我能好到哪里去吗?都吐血晕倒了,成哪门子的亲啊?!” 薛摩愣了在原地,池笑鱼仿佛以毒攻毒一般,将薛摩的气焰扑了个干净,半晌,薛摩就气短地吐了两个字:“胡闹!” fpzw 第447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九) “还有更胡闹的呢,你想不想听?!”池笑鱼眉梢一勾,不等薛摩回她,直接道:“我从花照影那里知道冰火蛊能通心意后,我实在心灰意冷又不甘心,所以,我请求子赫陪我做了一出戏,成亲是假,拜堂是假,诱你前来是真,明你心意是真,你听明白了吗?” “池笑鱼你算计我?!”薛摩一把将池笑鱼拽到跟前来,眼眸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就算计你了,你怎么着吧?!哦!就准你一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别人就算计不得了吗?!”池笑鱼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竟是不可自制地挑衅起来,想到以前过往种种,每每只有她吃瘪,每每只有她认输,如今这般,竟让她平生出几分欣喜。 什么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自打她池笑鱼从凉州回来,那岂止是要刮目相看,那简直是要上天啊?!薛摩一把卡住了池笑鱼的脸颊,强迫她与他对视,池笑鱼也不怵,两人对峙而立,颇有些势均力敌的味道,薛摩笑了一下:“那要是我狠了心,就不来呢?” “那我就自此死了心,假戏真做,同子赫拜堂成亲,洞……”‘洞房花烛’这四个字池笑鱼没能说得出来,因为薛摩一低头衔着她的唇瓣重重地咬了下去。 “嘶——”池笑鱼假装疼得倒吸气,薛摩还是不忍心,松了开来,两人鼻尖相抵,薛摩轻声道:“你上次咬得可比我重多了,这次,就算我还你的。” 他终于肯妥协了吗?想起过往种种,两行清泪从池笑鱼眼角滑落,薛摩一一吻了去,小心翼翼,他的唇瓣又软又温暖,像饱含深情的羽毛,像饱含蜜意的花朵,只叫人沦陷其中,池笑鱼深刻地意识到,原来这世间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他会让你觉得,这一生无论冗长,抑或短暂,都是无比值得的。 她抬臂紧紧搂着眼前的人,耳边声音咕哝不清,但是薛摩还是听了个明白,她说:“从今往后,只要我不丢下你,你就不准丢下我,听到了吗?” 薛摩失笑,鼻尖是她的发香,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笑她:“哪有你这样表白的啊?” “你听到了吗?!”池笑鱼急了,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嗔怪。 薛摩笑着假正经:“遵命,我的盟主大人,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合计合计这究竟该怎么出去呀?” 池笑鱼被他一句盟主大人给逗笑了,直起身抬手胡乱地去擦脸上的泪水,脸颊红扑扑的,眼瞳又亮晶晶,薛摩笑道:“小花猫……” 正两情缱绻,突然薛摩“哎哟”一声,不满地抬头望着岩顶,大抵是这岩洞没有感受到应有尊重,掉了一颗石头下来,砸中了薛摩的肩膀。 “还好吗?”池笑鱼一脸紧张。 薛摩扭动着肩膀,逞英雄道:“好的不得了。” 被这么一砸薛摩清醒了几分,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去观察那陆吾神兽雕像,不像之前能发出嚓嚓声,这会儿已经彻底没了动静了。 薛摩抬臂运气想重新拉动浮雕,然而那浮雕却是纹丝不动,池笑鱼见状忙上去帮忙,可惜两人使尽全身内力,亦无所获。 另一边,也是同样,如果说第一次沈放还能反旋掌门令的话,那么这一次,已经全是在做无用功了。 顾子赫一把揪住杨玄展,逼迫道:“说!你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开这密洞!” 杨玄展大惊失色,呼天抢地道:“天地良心啊!他们当时真的只提及了这一个方法,我已然要带你们来了,到现在哪里还有隐瞒的必要啊?!” 杨玄展的话倒也在理,沈放拍了拍顾子赫的肩头,以示宽慰道:“他应该真的只知道这一个办法,顾兄先不要急,我们再商量商量看。” 说着,沈放的目光扫到了坐在一旁的池山海身上,他看上去倒是丝毫不担心,只是一脸的好奇地东张西望。 沈放上前道:“前辈你在找什么?” 池山海嘿嘿一笑:“你这儿有吃的吧,咱们先上一桌子菜怎么样?” 闻言,众人愕然。 “唉,这机关眼瞅着是没什么用了。”薛摩摇了摇头。 池笑鱼抬眸望着这岩壁,蹙眉道:“你说,他们在外面还能找到别的机关么?” “我也不知道。”薛摩伸手往池笑鱼腰间一抽,端详着那把羽扇道:“不过,求人不如求己,是该找找别的出路了。” 池笑鱼看着薛摩手里的羽扇,也瞬间明白了过来,这羽扇既然能漂出去,那必然有水,这羽扇既然能做成,那必然有羽毛,再反观这里空空荡荡,徒有怪石嶙峋。 “你四叔困在这十余年,总不至于天天吃石头吧。”薛摩说着开始往岩洞里面走,石门那边比这一头塌得要严重得多,薛摩贴着岩壁,细听起来。 池笑鱼亦学着薛摩的样子,在另一头的岩壁上贴耳细听,才刚凑上,她便惊喜道:“这个后面有水声!” “这里应该有个洞穴,只不过被砸下来的岩石,把洞口给遮掩住了。”说着池笑鱼便后撤了几步,正要抬掌运气,薛摩连忙上前道:“我来,我来,你还是先站到一边去。” 池笑鱼抿唇一笑,乖巧地挪到了一边,看着薛摩充当苦力,不一会大大小小的石块都被挪了开来,一个半人高的洞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池笑鱼和薛摩互望一眼,二话不说,两人弯腰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进洞前,薛摩飞身取了一盏长明灯,这洞没有岔路,但是倒也不浅,走到后面的时候池笑鱼的手心里都沁了一层汗,估摸着是有些害怕了,薛摩正寻思着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这气氛,池笑鱼却先开口了:“水声越来越大了。” 出了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小溪,前头有微弱亮光,两人沿溪而行,未曾料忽逢山花烂漫,再往前走,茅屋篱笆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眼前,篱笆里有鸡鸭在漫步,不远处有果树在飘香…… fpzw 第448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十) 两人愣在原地,双眸圆睁。 池笑鱼惊喜道:“我四叔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薛摩瞥了一眼那简陋的屋舍,道:“十来年就捣腾成这个样子,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不挺好的吗?”池笑鱼小声咕哝,她抬头望天,这地势倒也十分奇特,像凭空被人给一拳打瘪了,站在这里犹如在坐井观天,她疑惑道:“看这样子也不是十分地难出去呀,我四叔为何不出去呢?” 薛摩抬头细观这地势,四围的岩壁断得是平平整整,十分光滑,他摇了摇头:“这崖高且陡,我们俩都未必好出的去,更别说他了……” “薛摩!你对我四叔是意见很大吗,怎么老说他?!他以前武功可好了!”池笑鱼双手插着腰,脸颊鼓着气,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极了护崽的老母鸡。 薛摩为自己的比喻心生愧疚,笑着伸手宠溺地揉了揉池笑鱼的脑袋,叹息道:“傻里傻气的,你就没有发现你四叔没有一丁点内力了吗?” 池笑鱼愣了一下,表情遽尔严肃,她突然想起他四叔在滚过岩壁时,那笨拙又迟缓的动作:“你是说他……” 薛摩轻轻叹息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是被沈天行废了武功。” “……”池笑鱼闭目无言,她甚至觉得沈天行死于金丝环锁网都是便宜了他了。 不想她沉溺于无尽仇恨,薛摩乍然“哎哟”了一声,池笑鱼连忙上前搀住他紧张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笑鱼……”薛摩弯着腰,捧着腹部,五官皱在一起,却又迟迟不说话,池笑鱼愈发心急了,忽而他眉眼一弯道:“笑鱼,我饿了……” “哈?”池笑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饿了,我们去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吧。”薛摩说着拉着池笑鱼就往茅草屋跑去。 屋里那是简陋得很,没米没面,有几个野菜梆子和几堆野果,池笑鱼拿起颗野菜,心有不忍道:“呃……我煮这个给你吃?” 薛摩一脸嫌弃地皱了眉,一副我就是饿死也不吃它的表情,忽地他眼眸噌噌地冒着贼光,池笑鱼顺着他的眸光看去,此时一只山鸡正悠哉悠哉地从窗户下缓缓经过……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那鸡已经被剥了个精光,置于烤火架上,少时便常年在外,这个已经成了拿手绝活。 薛摩一手转着鸡,一手用太阴流光匕这里割割,那里切切,这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此刻已经沦为了杀鸡刀。 池笑鱼一点都不心疼薛摩在暴殄天物,烟火跳跃里,她静静看着他沾染了俗世气息的脸,上一次他们能这般那还是好几年前在陇右…… 似乎害怕这又像梦境幻灭一般,池笑鱼开口呢喃:“薛大哥……” “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自打从凉州回来,你老薛摩来,薛摩去的,凶得要命。”薛摩笑着揶揄,说她凶得时候,还皱了皱鼻头。 薛摩的生动,让池笑鱼不好意思地垂了头,她把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只露出眼睛望着他:“薛大哥,我们在这里多留个两日好不好?” “好啊。”薛摩不解风情道:“你我都被冰火蛊反噬的不轻,就以我们俩现在这功力,要想攀过这万仞崖壁,估计不易,倒是得让功力快点复原。” “呵呵呵呵……”池笑鱼低沉沉地笑出声来。 薛摩不解:“你笑什么?”他并不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薛摩~” “啊?” 池笑鱼抬起了脸,眸光粲粲:“我想用世间最好的玉,砌一堵墙,把你给关起来!” “什……什么???”薛摩一脸惊诧,这话若是从屈侯琰嘴里,从李蔻青嘴里说出来,他都能理解,怎么能是池笑鱼呢??? 他面色一黑,冷声冷气道:“不可以。” 池笑鱼笑了,她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怎么有时候能那么可爱?池笑鱼连忙点头附和:“嗯嗯,不可以。” 很快鸡就烤好了,薛摩捧着鸡腿,坐到了池笑鱼身边,两人吃得正香,池笑鱼望着越烧越旺的火星,问了一个之前一直都来不及问的问题:“薛大哥,我和白爱临杨朝曦相救丐帮那一次,你在萃山对不对?” “不然呢,你以为谁给你开的路,谁给你搭的桥?”薛摩边说边用树枝挑了挑火,说得稀松平常。 池笑鱼好奇了:“那要是我发现不了南萃渡口有埋伏,我不走小路了呢?” 薛摩撇头望着池笑鱼,目光考量:“我们笑鱼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池笑鱼听了咯咯咯直笑,得意极了,她开心,薛摩就也觉着开心,他才不会告诉她,他当时留了后手,要是她发现不了,他就让人假装丐帮弟子,前去通风报信。 忽地池笑鱼笑声一收:“你不想让你哥哥当这武林盟主?” 薛摩神色僵了下来:“从来不把别人性命当作一回事的人,他怎么能当武林盟主?” 池笑鱼急了:“那我抢了武林盟主之位,他岂不是恨透了我,那我和你……” “你和我怎么?”薛摩抿唇憋笑,一脸的不怀好意。 “你……”池笑鱼羞红了脸,撇过身去,嗔怒道:“你就知道拿我逗趣!” 薛摩笑着头一歪,倚着池笑鱼道:“经我那么一折腾,他不会反对我和你在一起的,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屈侯琰,却又不是从前的那个屈侯琰了……” 池笑鱼听得一知半解,她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反对?” “他有提过让我娶你啊。”薛摩脱口而出。 “那你怎么说?” 对上池笑鱼那期许的眼眸,薛摩有些后悔自己挖坑自己跳,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他乍一回想,就只想闭紧了嘴巴,薛摩赶紧把池笑鱼放在火架上的鸡腿拿起来,连哄带骗道:“笑鱼赶紧吃吧,不然都烤糊了……” 哪不知这样愈发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池笑鱼不依不饶:“那你当时怎么说的嘛?” 第449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十一) 薛摩眼珠子一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道:“我说,得让我想想,怎么抱得美人归嘛。” 池笑鱼怎么听怎么不像薛摩会说的话,她一脸疑问,薛摩连忙抬着树枝,将香喷喷的鸡腿凑到池笑鱼嘴边:“你吃嘛,你吃嘛,我烤的可香了!” 确实挺香,肚里馋虫一闹,池笑鱼接过树枝,大快朵颐起来,而薛摩在一边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两人将这屋子修葺了一番后,薛摩便去溪边捕鱼了,他想着可以捕几条鱼,然后明天煮汤喝,冬天天黑的早,在这山坳里,便更是了,回来时,只看到了一个人影独坐在屋顶。 薛摩将鱼放到水槽里,飞身而上屋顶,他坐到池笑鱼身边,池笑鱼依旧在闭目练功,连眼都没有睁,薛摩望来望去,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心里不服气,随手抽了根茅草,就在池笑鱼颈上划来划去。 痒痒酥酥的,池笑鱼笑了开来,睁眼揪住了那“凶器”笑他:“你幼不幼稚,还学小孩子打扰人练功。” 薛摩百无聊赖地耸耸肩:“干嘛要在屋顶上,冷得很,篝火旁或者屋子里不都挺好的吗?” 池笑鱼愣了一瞬,眉眼一垂道:“我习惯了,在凉州的时候我经常在屋顶上练功,想都没想就上来了,至于冷……好像……那边要更冷一些……” 说起凉州,薛摩忽觉心疼,嗔怪道:“傻里傻气的,干嘛那么拼命啊?” 池笑鱼目视着前方,她想起了过往种种,不禁幽幽道:“我只是希望从今往后都不要再陷入那样的境地,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身边的人,有足够的能耐可以开口说不,不会被拿捏去做不愿做的事,不会被胁迫去说不想说的话,我想成为那样的一个人。” 薛摩笑了起来,他伸手去刮她鼻子:“笑鱼,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说来,薛摩是不愿意看到她这么辛苦的,池笑鱼却皱着眉头,目光倔强:“那就攀过那座山,翻过那层天!” 薛摩低沉沉地笑出声来,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池笑鱼,再看如今,心里只觉时光爱把人雕琢。 薛摩没有说出来,池笑鱼却紧跟着道:“不是时光,是人。” 薛摩面有诧异,随即明白过来,他用手指戳着眼前人的小脑袋,故作凶狠道:“少动用冰火蛊,反噬不死你!” 池笑鱼握住他的手,咯咯咯直笑,薛摩无奈,其实紫苏她们说的并不对,从他们心意相通时,冰火蛊就一直在反噬,从未停过,只不过,只要不思诛心之事,便不噬心脉,两人用强大的内力皆可压制下来,但是说起来也终归凶险。 薛摩一把抱起池笑鱼飞身下了屋顶,他坚决道:“那也不能再练了,先睡觉,明日再练。” 池笑鱼眉眼一坠,双手搂着薛摩的后颈调皮道:“唉,你一点也不勤奋,以后怕是得我保护你。” 薛摩止了步,眉梢一挑,望着怀中人好不害臊道:“好啊,我的盟主大人,以后你练功,我管账!” “管账?!不行!你忘了你在西域卖菜了吗?你都没赚过钱。” “你嫌弃我?!”薛摩说着一脚把那木门吱呀踹开,又一脚给它嘎吱合上。 “哈哈哈哈……你别挠我痒痒,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嘛,咯咯咯咯……你别挠我痒痒……我知道错了呀……” 门一关,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两人闹腾的声音从窗户飘了出来。 夜深时,薛摩做了个噩梦,他乍然清醒了过来,有些放空,甚至一瞬间有些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一撇头,他看到了池笑鱼。 她睡得很小心翼翼,紧紧挨着他,眉心还有些微蹙,薛摩眼眸往下一扫,她锁骨上那片疤痕依旧清晰,他咬得多深,她就割了多深,薛摩看着心上一阵颤栗,他撇头轻轻在那疤痕上,印了一吻,满是怜惜的一吻。 池笑鱼突然颤了一下,又紧紧倚着他挨了挨,嘴里喃喃着:“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薛摩以为她醒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梦魇了,拳头捏得紧紧的,一直在说着梦话,翻来覆去就一句“我会救你的。” 薛摩见她睡得实在辛苦,便想叫醒她,可才轻轻喊了一句笑鱼,池笑鱼却是愈发紧张了,似乎是想要极力证明什么一般,焦躁不安:“我会救你的……给不给武林盟主……我都会救你的……” 薛摩遽然间明白过来,她梦见了什么,她定然是梦见了她拿武林盟主要挟屈侯琰的事,薛摩也彻底明白过来,她在屋顶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薛摩还在怔忪,突然心脉一阵摧裂,他连忙运气护住,再看池笑鱼只见她紧紧捂着胸口,却是不见醒来,薛摩急忙给她输气,急道:“笑鱼!快醒醒!醒过来!” 池笑鱼乍然翻身而起,喉头一股腥甜,她勉力压下,似是还沉浸在梦魇中,她一脸的惊慌失措,薛摩连忙拥住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只是做梦了……” 池笑鱼紧紧搂着薛摩,身体有些颤抖,声音里满是哭腔:“做梦……我……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都过去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在山谷之下,只有你和我,没有别人了……” 薛摩的柔声细语让池笑鱼稍稍镇静下来,他的怀抱温暖得让人永远不想离开,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池笑鱼想,以后不论再发生什么,都不要再分开了…… 肩膀被浸湿了,薛摩将池笑鱼扶开了一点,就看到了一张泪水潸潸的脸,他哭笑不得地将那晶莹一一拭去道:“池笑鱼你完蛋了,你睡个觉都能被反噬。” “都怪你!” “好好好,怪我怪我,那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池笑鱼一想那梦,连忙摇头道:“我睡不着。”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夜里空山寂寂,不远处溪水声潺潺,地方不大,是以也没什么好走的,最后两人还是飞身上了屋顶,美其名曰:赏月。 第450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十二) 薛摩躺在茅草顶上,以臂作枕,心想还好池山海这屋顶修得够结实,今夜月高挂正中,圆如玉盘,澄光如练,薛摩感叹道:“还不错,赶上月圆。” “你喜月圆?” “唔……”薛摩沉思了一瞬:“说不上喜,只是月缺永远多过月圆,所以,月圆时,才显得弥足珍贵。” “你们景教是不是以月为图腾啊,我看你们衣饰上,建筑上多有月相?” 薛摩笑笑:“我不信这些,所以从未深究过。” “我是觉得你倒还真挺像它,温润如玉,照彻万古长夜。” “呵呵呵呵……”薛摩沉沉笑出声来:“我是听人说过月乃错乱癫狂之相,怎地到你这里便是照彻万古长夜了。” “可它就是啊,你看,高悬青天,不蒙俗尘。”池笑鱼抬手指月,忽地手指旁她看到了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它紧紧倚着月亮,光芒跳动,交相辉映,池笑鱼喜道:“那我愿当那颗星星!” 薛摩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摇摇头道:“不好,隔太远了。” “可是,永远都在那里。” 听着池笑鱼雀跃的声音,薛摩无声笑了笑,他调转了话题:“你四叔是不是待你很好?” 池笑鱼开心道:“不是待我好,是我和我四叔很谈得来,你知道吗,他像我半个妈妈。” 这比喻听得薛摩吭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吧,既如此以后他只要不把我给气伤了,我都让着他。” 池笑鱼也笑:“那他以后怕是没机会气你了,你不是要去安西么,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他想气你都气不着了。” “你要随我去安西?”薛摩直起了身,神色正经了起来。 “难道你又要丢下我,自己一走了之么?”池笑鱼那眼眸,说红就红。 薛摩摇了摇头,语气肯定:“我不去安西了。” 池笑鱼愣了一瞬,讷讷道:“为什么?” 薛摩没有回话,若是只有他自己,他哪里去不得,管它漠北还是安西,他都不惧,可是如若还有池笑鱼,光是想想,薛摩竟然会生出几分后怕。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怕,我愿意和你一起去。” 薛摩轻轻抚了抚池笑鱼的脸颊:“你还有那么多亲人在这里,若是随我去,便是就此远离故土,远离家乡了。” “可世事两难全,总要有人牺牲的。” “可为什么非是要你牺牲呢?” 池笑鱼定住了,直到薛摩坚定地说他就留在中原了,她都没能缓过神来,薛摩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傻里傻气的。” 池笑鱼再也忍不住了,扑到薛摩怀里,哭成了小泪人,其实不能去安西,薛摩也觉着遗憾,可就如池笑鱼所说的,世事难两全。 薛摩拍着池笑鱼的背,调皮道:“那你以后可不能合着你四叔来欺负我。” 池笑鱼还在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道:“帮你帮你!我都帮你!” 薛摩抬头望了一眼池笑鱼指的那星月,只觉长夜温柔,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后来在那强敌环伺的征战岁月里,这轮星月伴了他十六年。 第二日,池笑鱼是从床上醒来的,她迷迷糊糊地揉眼睛,都记不得后来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她模糊记得自己哭累了,就倚着薛摩的肩头睡着了,她连忙看枕边,枕边已经没有人了。 “唉,我还指望你给我煮碗鱼汤呢,结果日上三竿了,还在打呼。”薛摩弯腰趴在窗栏边,眉眼带笑,语气带嘲。 “我……我……”池笑鱼红着脸略有窘意,半天没说出句整话来。 薛摩笑道:“快去河边梳洗一下,我鱼汤都给你煮好了,赶紧来喝。” 池笑鱼干瞪着眼,点头如捣蒜。 等池笑鱼打点好时,薛摩端了碗鱼汤递给了她,池笑鱼急忙道:“等晚上,等晚上我给你煮。” “那我就等着喽。”薛摩说完就品了一口手里的鱼汤,直咂嘴道:“哎呀,我煮的可真好喝!” 池笑鱼还以为他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结果一喝还真是不错,两人愣是把鱼汤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薛摩瞥见一旁的柿子树,他好奇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么个地方,怎么能生柿子树呢?!” 池笑鱼也瞅了一眼:“结了果子呢嘞!” “我去打几个下来。”薛摩说完就行动,打了两个下来,这柿子是硬的,他拿起太阴流光匕就开始削,削了一块他先递给了池笑鱼,见池笑鱼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问道:“甜吗?” “甜……”池笑鱼面无表情说道。 薛摩眉一挑就开始使坏,他问道:“那有比阳春白雪那人给你剥的甜吗?” “薛摩,你这人怎么这么……”池笑鱼无奈苦笑,她都不好形容。 “我怎么了嘛?!”薛摩嘴角一坠,不高兴了,有些赌气的样子。 见这般,池笑鱼笑眯眯连哄带骗道:“甜~全天下的荔枝加起来都没有你给我吃的甜~” 薛摩得意地高扬着下巴,池笑鱼瞬间就联想到了她庄子后湖里那些趾高气扬的漂亮天鹅,他道:“嘴那么甜,我看出来了,我削的柿子真的很甜!” 薛摩说着也给自己削了一块,吃都不安分,高高抛起又探头张嘴去接,接到了还得意地朝着池笑鱼炫耀,忽然薛摩的神情一僵,池笑鱼望着他笑而不语。 薛摩又再嚼了两下,瞬间五官挤在了一起,他一撇头连忙吐在了一边,又急急回身去捏池笑鱼的脸:“那么苦,你快吐出来!” 池笑鱼还是在笑:“我咽下去了欸。” “啊……”薛摩呆住了,心里直道真是人才,这么苦的东西,怎么下咽的?! 正要说话,突然高空一阵惊响,有烟花窜天,薛摩站了起来,举目眺望,神色正经道:“你四叔带人来救我们了。” 池笑鱼突然舍不得这坐进观天的一方净土,是简陋了些,也不甚方便,可是……池笑鱼望了薛摩一眼…… 薛摩抬手揉了揉池笑鱼的头发,笑道:“总要出去的,还真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啊?” 池笑鱼笑着短吁了一口气,是啊,总要出去的…… 第451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一) 待他俩终于上了断崖顶时,聚义山庄的人长松了一口气,华浓一脸紧张兮兮地端看着池笑鱼,像是生怕她少了条胳膊,少了条腿。 池笑鱼笑道:“华浓姐,我没事。” 池山海跛着条腿,一直在推着顾子赫,在见到长大成人的顾子赫后,池山海更是有心撮合,顾子赫走到池笑鱼身前,两人相望,气氛尴尬,顾子赫心如明镜,先开了口道:“你全部都跟他说了?” “嗯,说了。”池笑鱼低垂了头,她对顾子赫那真是有说不完的歉疚,顾子赫却是爽朗一笑,调侃道:“那我就安心了,我这也算功成身退了,是不是?” 池笑鱼眼眶红透,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薛摩一上来就冷冷盯着杨玄展,盯得杨玄展一个劲地往后退,沈放一把捉住他的领子道:“还躲?!我问问你,你能躲得了几时?!还不快去给薛兄赔个罪!” 杨玄展也没有退路,如若他跑了,景教岂能饶得了他,留在这里至少还有个沈放,至少薛摩还会给沈放几分薄面,于是,他硬着头皮走到薛摩身前告饶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还请薛老板大人大量,就……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你来求饶的?”薛摩说得不咸不淡。 杨玄展连忙点头:“是是是。” “你倒也算聪明,没有直接跑了……”杨玄展听他这么一说,正暗自欣喜,倏忽间薛摩声音一冷:“不过,讨饶就该有讨饶的样子。” 说完,手中匕首银光一绽,随着薛摩的动作上下翻飞成了犀利的线,伴着杨玄展声声惨叫,在众人惊骇的眸光中,杨玄展应声倒地,手脚筋脉尽断。 “薛摩!你!”沈放上前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杨玄展,心有不忍。 “沈掌门!”薛摩手持太阴流光匕指着杨玄展道:“他这条小命,是我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留下的,否则就不是经脉尽断,武功尽废这么简单了,你们不要以为我能活着上来,他区区几句口舌,我就不追究了,试问一句,若是没有这天险,我和笑鱼上不来了,这个亏,我又该找谁诉呢?!” 沈放哑口无言,最后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吩咐道:“来人!速速把杨玄展送下山去,让大夫好生诊治。” 灵山派的弟子立马将杨玄展背下了山,众人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沈放扫了一眼众人,一把搂过薛摩的肩头,道:“行了行了!下山!我准备了酒菜,你我好好喝上一顿。” 他二人一走,众人皆松了口气,池山海望着地上还未干的血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道:“笑鱼,我以为这小白……啊……不是!我以为他在岩洞里,就是说着玩的……” 池笑鱼却是一点儿都不稀奇:“他这人就这样,你以后就知道了,不过四叔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他是好人。” 池笑鱼望着顾子赫和华浓等人道:“辛苦大家了,我们下山吧。” 晚上灵山派大宴酒席,沈放豪饮数杯,已然有些微醺了,薛摩也不避忌,直接道:“你为什么没有听杨玄展的建议?” “你知道杨玄展和我说了什么?” “呵呵——”薛摩畅然一笑:“要困我和笑鱼,总不至于图我们一堆尸骨吧,不难猜嘛。” 沈放醉眼迷蒙:“我师父自我年少时便教导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既看不上沈天行的行径,自然不该再学他。” “除此之外……”沈放顿了一下,接着道:“琴瑟和我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 “哈哈哈哈……”薛摩执着酒杯大笑起来,他搡了沈放一把:“论天下风流,谁风流得过你呀?!” 沈放面色酡红:“薛兄尽取笑我!” “哪的话,娇妻稚子相伴,我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沈放低声道:“那你和池姑娘呢,不是我说你,能笑对天意磋磨,却又为何偏偏不肯怜取眼前呢?” “好一个怜取眼前!”薛摩笑了,提到池笑鱼,他望了一眼对面空置下来的两个座位,抿了一口酒…… 池笑鱼和顾子赫漫步在灵山派的后院里,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粉尾托雪瓣,犹如胭脂扫了芙蓉面,甚是好看。 顾子赫望了身旁人一眼道:“其实你不必把我单独约出来的,” “不跟你当面道谢,我心里过意不去。”池笑鱼有些难堪,虽然顾子赫是答应了的,但总归是利用了他。 顾子赫摇头笑道:“你不用介怀,我也是动了小心思的,你在赌,我不也在赌吗?” “啊?” “你赌他来,我赌他不来,若是薛摩不来的话,那我岂不是就得偿所愿了?笑鱼,你不用觉得愧疚,这是一个很公平的赌局,只不过我赌输了而已。” 池笑鱼从来都知道顾子赫谦谦君子,若是顾子赫卑鄙一些,低劣一些,兴许她自能心安理得一些,可是他从来没有,他从未在感情里玩过一丝一毫的心机,原来这红尘三千里,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到这一刻池笑鱼不得不心生叹服,竟是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你曾经和我说,我们三个之间,已然无解,只能交给时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俩如能得个美满,其实……也不错……”顾子赫短吁了一声,他撇头看着身旁之人,道:“我倒是有一个很老套的问题,如果那一年你没有去过月满楼,你没有遇上他,笑鱼,你会爱上我吗?” 池笑鱼停了下来,她蹙着眉,似乎真的在细细思考,没有遇上他,没有遇上薛摩那又会是个什么样?她思考了半天,思考出个一片空白,抬头对上顾子赫期许的眼眸,池笑鱼脸上一阵慌乱。 顾子赫无奈苦笑:“是我不该问了,这问题实在愚蠢,假设的问题,本来就无甚意义,刚才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不去陇右了,既如此,我也就心安了,所以,笑鱼,你不用觉得对我亏欠,以后一定要快快乐乐的,凉州的那个池笑鱼,可不是我认识的池笑鱼。” 池笑鱼低头浅笑,月上枝头,浮一院暗香。 第452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二) 两人走出院来,远远看到一行人朝着后堂走去,步履匆匆,看上去十分心急。 “那是……丐帮的人?” 顾子赫点点头:“好像是的,他们来做什么?” 池笑鱼微一沉吟:“我们赶紧回去看看。” 堂内觥筹交错,聂文青出现时,大家都略有意外,沈放连忙起身相迎:“不知聂长老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快入座,我让人赶紧备菜。” “别别别,沈掌门客气了,我本是在附近办事,突然收到我帮主的飞鸽传书,我听闻池盟主和薛老板都在灵山派,才特地跑这一趟。”聂文青声音正经,只是说话时眼睛不时瞟着桌上酒坛,又显随便。 沈放失笑道:“出什么事了吗?” 聂文青道:“吴舵主失踪了!” 薛摩闻言抬了眸,他突然想到他是有让魑把吴范给绑了,那时魑说吴范一直在龙头舵不好下手,难道魑已经行动了? 沈放笑道:“你们确定是失踪了?也许吴舵主是去哪里逍遥了也说不准。” “不不不,真是失踪了,那天他正和我们帮主喝酒来着,他说要去买点猪头肉来下酒,结果就没有再回来了,后来我们派人去找,亦是毫无音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哎哟!事情怎么办得那么干净!薛摩心里一阵赞叹,他想着等他回扬州了,一定要好好犒劳犒劳魑。 “有下江湖令了吗?” 身后有声音响起,聂文青回身就见池笑鱼疾步而入,聂文青拱手道:“见过池盟主,江湖令倒是没有下,帮主让我们先暗中探查,怕下了江湖令叨扰了各家。” 池笑鱼拍板道:“聂长老不用急,我现在就下江湖令。” “诶诶诶!等等!等等!”薛摩急忙起身阻止,池笑鱼一脸意外地望着薛摩,薛摩眼珠子一转道:“我觉得这样,我先连夜赶回江淮,兴许我的人会有什么消息,如若还是毫无音讯的话,再广发江湖令也不迟。” 池笑鱼眉梢一挑,了然于胸,她看了薛摩两眼,才道:“嗯,这样也行,本来还想说让四叔在灵山派养养身体,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叨扰沈掌门了,我们今晚也启程回江淮吧。” 沈放摆摆手道:“哪里的话,池前辈尽管在我这养伤,我定好生照料。” 池山海一听跛着脚急忙凑上前道:“别别别,我也要回聚义山庄,我都在你们灵山派待了十几年了,待怕了……待怕了……” 池山海此话一出,众人不免哄笑。 酒席还未散,众人便一一作别准备出发了,聚义山庄来人甚多,为了不耽搁脚程,薛摩和池笑鱼快马先行。 路上,池笑鱼边御马边直接道:“你为什么要绑走吴范?” 薛摩一脸无奈:“我有些事情要问他,说来话长,路上我慢慢讲给你听。” 马行如疾风,夜晚寒凉,幸好几杯酒下肚,聊借暖意。 说回吴范,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流年不顺,处处倒霉,那么和风暖阳,风平浪静的一天,他都能再一次被人给绑了,不是在什么隐秘之地,那是市集附近,他提着切好的猪头肉,哼着小曲,步子走得那是十分惬意! 醒过来第一时间,他就可惜他的猪头肉,估摸着不知道便宜了哪条野狗?!眼睛蒙着布,所以眼前一片漆黑,嘴里还塞着布,所以嘴里呜咽不成声,绑着他的是铁链,把他锢得肉都一圈一圈给勒了出来,吴范在心里懊恼,他是真的应该勤奋练功的。 正想着这些,突然嘴里的布被人一把扯了下来,乍一得喘气,吴范气急败坏道:“你们要绑我能不能打声招呼啊,啊???我也是能好好说话的啊,怎么就背后偷袭,绑来绑的去啊?” “看来吴舵主心情不错,还能耍嘴皮子功夫。” 吴范一听这声音,背脊一紧,有些诧异,然后他眼睛上的布就被人一把给扯了下来,待眼睛适应后,吴范定睛一看,果然是他,他张口道:“怎么是你?张旦,我和你应该已经没什么瓜葛了吧,你绑我作甚?” “本来是没瓜葛了,只是……”张旦笑了一下,把端着的茶盏放回一旁,道:“李蔻青横插一脚,我着实好奇得很,我问你,她究竟为什么要杀屈侯琰,她口中所说的屈侯琰杀了人,又究竟是杀了什么人?”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吴范惊异。 “告诉你也无妨,李蔻青自露马脚,武林大会上薛摩中冰火蛊时,她第一时间就是抓住瑶歌,随后,瑶歌跑了,屈侯琰都没李蔻青找得那么上心,不瞒你说,从李蔻青让你帮她找瑶歌开始,我就一直暗中派人跟着你,直到你们捉住瑶歌那一天,我的人亲耳听到李蔻青说,屈侯琰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那我问你,其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范愣了一瞬后,忙道:“她没有告诉我啊!既然那天你的人就在屋外,他肯定知道李蔻青最后什么都没说啊!” 张旦站起了身:“看来吴舵主是什么都不肯说啊?” 吴范急了:“我说什么呀我?!李蔻青什么都没和我讲啊,我听到的时候也是大为震惊,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屈侯琰,可我问她,她也什么都没和我说啊!” “既如此,那我便给吴舵主些时间,饿个几天,看看吴舵主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来?”张旦说着便要走出门去。 吴范一急使劲往前挪着身子,奈何铁链拴死,他动弹不得,张旦手拉着门沿,最后瞥了地上人一眼:“吴舵主这次可不要再叫我失望了!” “张旦!你别走!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你放了我!听到没,你放了我,张旦!” 那厚重的门一关,吴范杀猪似的叫喊声便被关在了门内,庭院里站了十数人,个个黑袍加身,压抑得很。 张旦道:“里面的人给我看管好了,不送饭,不送水,也不准饿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属下遵命!” 第453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三) 张旦走出了院落,何信和燕群跟了上来,燕群道:“我估计李蔻青可能真的什么都没和吴范讲,我的人来报我时,说的也是在追问究竟是杀了谁时,李蔻青就闭口不言了。” 张旦疑惑地扬眉:“那究竟是杀了谁,能让李蔻青如此愤慨,竟然要杀了屈侯琰?” 燕群分析道:“那死的必然是李蔻青十分亲近之人,否则,说不通……” “李蔻青亲近之人?她父母都是自然病逝,自不可能和屈侯琰扯上关系,那还能有谁啊?”张旦一脸茫然。 “能让李蔻青如此费心筹谋之人……”燕群摸索道:“你们说……会不会和薛摩有关?” “和薛摩有关?!”燕群的话让张旦脑海中有光一闪:“已经死了的人……” “难不成是?!”张旦诧异地望向何信,何信从他的目光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说……秦飒姑娘?” 何信连忙摇头:“可是不对啊,秦飒姑娘死在灵山派,死于白正光之手,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啊?” 张旦叹了口气:“是啊,虽然是屈侯琰下令让秦飒潜伏灵山派,可也是秦飒心甘情愿的,李蔻青肯定不是为了这个,否则拖个三年再杀,这说不过去!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一阵寂然,张旦负手拳一握:“一定要从吴范嘴里套出些东西,我有预感,这次事情一过,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我们来打个比方,如果真的是屈侯琰杀了秦飒……” 闻言,何信和燕群互望一眼,从彼此眼眸里,他们知道这江湖要起大风浪了。 昼夜奔行,薛摩和池笑鱼才至淮水地界,便遇上了魑、魅二人,见两人神色慌张竟是前来相迎,薛摩便觉大事不妙,果不其然,魑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吴范失踪了。 薛摩稳住阵脚询问:“什么叫失踪了,不是你们绑了他的?” 魑摇摇头:“是属下办事不力,被人抢了先手,我们在龙头舵蹲守的人,几日不见吴范,后来暗中一调查才发现,吴范失踪了。” “失踪多久了?” “六日有余了。” 薛摩眉梢一拢,当机立断道:“速速回扬州,我要见李蔻青。” 回到扬州,得知李蔻青在郡王府后,薛摩水都没喝一口,便直奔郡王府而去。 李蔻青听人报薛摩前来,她还以为他是看了她送的香囊,所以才来找她,哪不知开口便是询问吴范的下落。 李蔻青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看得薛摩心上一紧,事实上,自吴范帮李蔻青找到了瑶歌后,他二人便没有再联系,要不是薛摩告知于她,她还不知道吴范已经失踪了。 薛摩并不怀疑李蔻青的说辞,于是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但是自薛摩一走,李蔻青却是心里七上八下,她隐隐有种预感,很是糟糕,就像慌乱中踩灭的柴火堆,表面看上去是已经灭了,殊不知里头火星忽明忽暗,兴许借一阵东风便能燎原。 赋颜、赋彩二人见状,宽慰道:“郡主先不要往那方面想,那件事瑶歌不会说出去,吴范更不会,丐帮的人来去自由,他的失踪也许是个巧合也说不准。” “是我多想那也就罢了,只是这个时机会不会太过巧合了……”李蔻青眉头一蹙:“这样,赋彩你带人立刻前往瑶歌处,看看她还在不在,赋颜你带暗卫去寻找吴范的下落,一定把他给我找到了!” 赋彩和赋颜各带人马,分头行头,倾巢而出,这一幕被蹲守在外的魅,全数看在眼里。 薛摩自进了扬州后,便让池笑鱼回了聚义山庄,他不忍池笑鱼随着他这般奔劳,池笑鱼不肯,可论起执拗程度,显然薛摩要更上一层,只不过薛摩也没回月满楼,事关屈侯琰,他自然也不敢冒险,若是让屈侯琰知道,李蔻青伙同瑶歌想要了他的命,只怕李蔻青……所以最后,薛摩折道去了竹窥居。 再梳洗换过身衣服后,魅急马来报郡王府的情况,薛摩一听,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魅担忧道:“二城主,我觉得要不然直接问二夫人吧?说来,我们要找吴范,也无非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二夫人想杀教主,既然吴范找不到了,那还不如当面向二夫人问个清楚。” 薛摩摇了摇头:“我去郡王府本就有试探之意,我已经告诉她,吴范失踪了,可是她不惜派出自己身边全部得力之人,也不愿透露于我哪怕一丝一毫,眼下这样,问她她也是不会说的。” 夜色渐浓,薛摩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他望着那豆大烛火不解道:“瑶歌……李蔻青……吴范……吴范失踪她倒也是紧张的。” “她当然紧张了!”魅接过话头理所当然道:“她要杀你哥啊?!若是吴范或者瑶歌把事情给说了出来,你哥能饶得了她?” “欸!”魅一拍脑门,觉得自己一击即中:“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和你说了,她要杀的是你哥啊,她当然不敢和你说了!” “不敢?她看起来像是不敢的人吗?”薛摩失笑:“她要是不敢,在她找到瑶歌时,她就不会带着瑶歌上射月坛去见我哥,早就杀人灭口了……” 魅一脸恍然大悟,薛摩喃喃自语道:“她不是不敢,是不能……她不能说她为什么要杀我哥……她究竟想隐瞒什么,又究竟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薛摩把脑子里边边角角都搜刮过来,也没想出个李蔻青要杀屈侯琰的理由,他无奈地捱了捱太阳穴。 篱笆外有马蹄声响起,不一会,魑臂挽大氅走了进来,他见薛摩衣裳单薄,立即将手中大氅给他披了上去,薛摩顺势拉了拉毛领道:“月满楼都还好吧,我哥他……” “二城主放心,月满楼一切安好,教主也挺正常,就是闲下来会嘟囔你怎么还不回去。” “你怎么和他说的?” “放心,他没有起疑,也不知道你已经回扬州了,我和他说太湖那边的事务还没安排妥当,待办妥了你立即就回来。” “他是不是又骂你们了?”只需要几句话薛摩脑海中都能浮现屈侯琰听到这番说辞后的表情。 “说属下们废物。” 薛摩紧抿着嘴巴,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满脸歉意道:“委屈你们了。” “不委屈,教主有事在忙,倒也不是很分神数落我们。” “有事在忙?”薛摩仰面望着魑一脸疑问:“忙什么?”柳无言、鬼骨、紫苏都在,薛摩实在不觉得除了练功,能有什么事忙到他头上。 “额……”魑一副我真的在说实话的模样:“在忙着学做菜。” “什么东西?!”薛摩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朝着魑微微坐直了身子。 魑字正腔圆,诚恳道:“学做菜。” 薛摩愣了几秒,仿佛在消化这个事实,最后他看着窗外茫茫夜色,笑道:“我倒要看看明早这太阳是不是会打西边上来?!” fpzw 第454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四) 语毕,薛摩揉了揉疲惫的眉眼,起身道:“走吧,我要见一见瑶歌。” 魑魅互望一眼,连忙将他按了坐下道:“你几天几夜长途奔行,都没有好好休息,瑶歌远在徐州,你不能再夜行赶路了。” “可是……”薛摩还是有些不放心。 “别可是了,之前我安排在瑶歌身边的人还没有撤回来,若瑶歌有什么动静,我们自然会收到消息的,眼下当务之急,是你先休养好精神,以备不时之需,若还有什么,你吩咐我和魅去做就成。” 薛摩见魑、魅神色坚定,他也确实有些体乏神虚,便也不再多做坚持,微一思量,只道:“那你们去查查张旦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魅道:“二城主怀疑吴范失踪是张旦所为?” “倒也无甚凭据。”薛摩摇了摇头:“可我想了个遍,也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劫走吴范,既如此,那便从他开始查吧。” 魑、魅拱手领命。 薛摩躺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间,他想起了秦英,他还是会时不时听人说起秦英近况,但是他没有再见过他,自灵山派决裂后他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一次聚义山庄前往灵山派找池笑鱼,华浓在其中,不过秦英依旧不在,薛摩想着这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秦英自然不会在,秦英确实没有跟着华浓上灵山派,自打上一次在薛摩病榻前,秦英躲在暗处听见张旦说的那番话后,他就一直暗中命人跟踪张旦,而这一会儿他正站在吴范身前。 李蔻青找到瑶歌时,她俩说的话,张旦的人听到了,而秦英自然也听到了,秦英也十分好奇为什么李蔻青要杀屈侯琰,她所说的杀了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所以,自吴范被绑了之后,他便一直知道,他干脆将计就计,想听听张旦究竟能逼问出些什么来,哪不知,这几日下来,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于是他带着酒肉饭食出现在了吴范面前。 吴范望见秦英,激动得涕泪横流,他是快被饿死了,要是只是不送饭那也就算了,张旦还下令不送水,不喝水他能坚持个几日?!可是又不准他死,那些守卫便轮番撒尿逼他喝,真是可怜极了。 吴范一边诉苦一边抱着酒坛就漱口,秦英看在眼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都没有出面,他将腰间的水囊扯下来递给吴范,吴范接过来喝出了“吨吨吨”的声音,有水沿着他的嘴角,流到了地上。 喝完水,吴范就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嚼都没怎么嚼,直接囫囵咽的,秦英拍着他的背,面有歉意:“你吃慢点,吴舵主,你吃慢点。” 吴范目眦尽裂,满口饭食,含糊不清道:“我一定要将张旦这厮大卸八块!” “那我问你,李蔻青到底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杀屈侯琰?” 吴范痛心疾首道:“没说!她什么都没说!早知道帮她找瑶歌会惹出这么多幺蛾子,当初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会做的!还有,你们为什么不去问李蔻青,一个个地来抓我作甚?!” 这不专捡软柿子捏嘛……秦英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拍着吴范的背宽慰道:“吴舵主不用怕,我会救你出去的。” 屋外有人影闻言,刚要有动作,张旦摇头阻止了,他们早就知道秦英埋伏在四周,是以,他们故意将秦英放了进来,既然他们问不出个所以然,也许能借秦英之口问出来些什么,结果却是…… 张旦心上无奈叹息,看来吴范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那便是只能向李蔻青下手了,可是此举风险颇大,未知事情全貌,贸然出手的话,出个什么纰漏,薛摩岂能饶得了他,而屈侯琰,以他那无常性子,究竟站在谁那一边,这可真的不好说。 燕群见张旦脸上有罢手之色,心里也是默认的,景教回陇右在即,既然无法更近一步,实没必要以身犯险。 张旦抬起手正准备撤,却忽地听吴范憋屈道:“其实第一次我就不应该和李蔻青扯上什么瓜葛,他们白家的人能有几个是善茬?!” 秦英一脸惊异:“白家的人?” “啊?你们不知道李蔻青是白容想同父异母的妹妹吗?”吴范疑惑发问。 秦英摇头:“我从没听景教的人提起过……” 吴范接着道:“我不知道她要杀屈侯琰会不会和雁回宫有什么关系,我之前见到白爱临去郡王府找过她,抱着一个精致木盒,看那样子应该是白容想的遗物。” “遗物?” “上面挂着吊唁的白色花穗,可不就是遗物嘛!” 秦英的神色疑惑而沉重,他问道:“李蔻青收到这个遗物,是在她和瑶歌计划杀屈侯琰前,还是后?” “这我哪知道?!”吴范粗略一想迷茫道:“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这两件事好像确实就在前后,我记得那一天我是为了寻求庇护去的郡王府,然后正巧碰到的,后面才发生了各派驰援龙头舵的事,再后来武林大会上,薛摩不才冰火蛊发作的嘛。” 张旦眸光一亮,朝着燕群做了个手势,随后隐进了夜色里。 秦英听到外面细微动静,连忙搀起吴范道:“走!先出去再说。” 两人走到院落里,忽然一圈黑衣人从四合院的屋顶上纷纷而下,将他二人团团合围,那井然有序,训练有素的阵仗看得秦英心上一凉。 忽然黑衣人一头撕开了个口子,走进来一人,是熟悉面孔,燕群笑道:“不知道还该不该称你一声秦护法,让你轻松地来,怎么也不能让你便宜地去了,否则,我可交不了差了……” 两人对峙起来,张弓待发…… 心上挂事,李蔻青本就浅眠,却忽闻窗外房顶阵阵呼啸风声,她一骨碌翻身而起,披衣而出,然一打开房门,便被颈上刀逼得步步后退。 十来个黑衣人鱼贯而入,最后张旦关上了房门,李蔻青望着拿刀扣住她的何信,不解道:“你们什么意思?!” 第455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五) “没什么意思。”张旦笑得阴冷:“就是想来问问二夫人,究竟为何伙同瑶歌,要置教主于死地?” 李蔻青瞳孔一震:“是你们绑了吴范?!” “这些不重要了。”张旦摆摆手:“二夫人也不用害怕,我没有向教主透露过任何,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屈侯琰,我定替你保守秘密。” 李蔻青眸光渐冷:“没有秘密,也没有原因,只不过他该死而已。” 到这个份上了都不肯说?!张旦愈发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李蔻青置自己身死于度外。 都是些死鸭子嘴硬,硬来肯定不行,张旦脑筋一转,故作胸有成竹道:“听说……白容想给二夫人送了一份遗物?” 张旦本也是试探,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紧紧细察着李蔻青的表情,只不过话都还没说完,李蔻青便是一身紧绷气息,目露凶光道:“我收没收到过白容想的遗物,与你又有何干?!” 李蔻青的反应让张旦大喜,之前他还不确定,可现在他能百分百拿准那份遗物至关重要,那便是李蔻青要杀屈侯琰的全部理由。 张旦一旋身,决然下令道:“速度搜!一定要把那份遗物给我找到了!” 霎时,房间内一阵大乱,那被褥枕头全被扯了开来,所有的抽屉都被拉了敞开着,地上凌乱不堪,可是他们的搜寻却十分的有章法,几乎没有遗漏任何角落,李蔻青眼眸慌张,嘴唇惨白,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去瞟那暗格。 不一会儿,房间就被翻了个底朝天,一黑衣人上前道:“启禀护法,没有找到。” 张旦瞟了一眼李蔻青那松了口气的模样,嘴角带笑,正准备说什么,又上来一人道:“禀护法,我在二夫人的梳妆镜里找到了这个帖子。” 张旦接过来一看,这个帖子上面的内容十分得眼熟,乍一回想,他突然就想起某一天李蔻青慌里慌张地跑到了万卷阁,她在万卷阁里找的就是这个帖子。 是一封陈年的老贴了,后来他还调查过这帖子上面有关的人物,因为涉及当朝高官,怕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封帖子,最后景教没有接,可是这个到底有什么联系呢,张旦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瞟了李蔻青一眼:“这封帖子到底有什么关键的,值得你贴身带着?” “当然关键了,这上面可都是大人物,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李蔻青故意引错方向,想让张旦的关注点集中在标了赏金的人头上。 其实这招也凑效,只可惜张旦先前便已经调查过上面的人了,这帖子没有接,上面的人也好好的活着,于是线索便就断了,所以,现在李蔻青说的话其实对张旦影响不大。 何信凑上来,接过张旦手里的帖子,道:“让我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何信粗略扫了一眼,便嫌弃道:“这批注是谁的字啊,怎么这么丑?!” 张旦打了个激灵,仿佛触电了一般的,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一把从何信手中将帖子抢了过来,他看着屈侯琰写在上面的字,笑了起来,笑得人不寒而栗。 张旦四指扣住贴头,将上面的内容直接凑到了李蔻青的眼前,道:“呵,我知道了,二夫人,你要找的根本不是帖子的内容,而是字迹,你在找屈侯琰的字迹?!” 李蔻青不自觉地想往后退,张旦眸光炯冷:“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各位护法和薛摩在处理,从来很少见到屈侯琰提笔,就更别说批注了,你想找屈侯琰的字迹,无处下手,于是你想到了他初登盟主大位时,兴致盎然地曾批示过几封来贴,所以你才匆匆到万卷阁去,我说的是与不是?” 任李蔻青再三缄其口,到此刻,她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张旦眉梢一挑,道:“那我来大胆猜测一下,白容想给你的遗物究竟是什么,我猜……是不是一封信?你在找屈侯琰的笔迹……那便是……屈侯琰写的信!” “张旦你是得了失心疯吗,我怎么可能会有白容想的遗物?!”李蔻青在做最后的挣扎。 张旦深呼吸了口气:“本来我也没想到,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吴范知道你是白容想同父异母的妹妹,更巧的是,吴范看见了白爱临将白容想的遗物给了你。” 李蔻青的心瞬间沉到了湖底,何信听得一脸懵懂,他不解道:“可是,那遗物不还是找不到嘛?” “找?!现在还找什么找?!”张旦冷笑了一声:“直接告诉屈侯琰吧,让我们教主大人来告诉我们,他到底写了个什么东西,能让我们二夫人都起了杀心!” “疯子!全都是些疯子!张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李蔻青拼命扭动身体,只可惜她的双臂被黑衣人制得死死的。 张旦将横在李蔻青颈前的刀微微推了开去,他凑到李蔻青耳边,低声如呓语:“你问我要干什么?那你听好了,我张旦,要你男人死!” 那个“死”字,说的人,咬牙切齿,听的人,毛骨悚然。 这时院子里放风的人轻轻叩了叩门道:“护法,刚才西边有烟花升空,看样子燕群总领没能阻住秦英,我们该撤退了。” 张旦闻言一回身走向李蔻青二话不说就把人给击晕了:“把她带走。” 正准备撤离之时,突然一个黑衣人惊喜道:“旦哥,这里有暗格!” 张旦走向门口的步伐骤然停住,他疾步朝着那人走去,果然有暗格,而那里正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方精致木箱,张旦伸手一开,一封信赫然眼前。 人很多,房间里却是静悄悄的,张旦拈着信,脸上出现了十分诡异莫测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惊非惊,似叹非叹,他似乎也被这封信的内容给震撼到了。 本来他只想利用李蔻青想杀屈侯琰这点,挑起兄弟两人的争端,哪里能料得到…… 张旦霎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那是在陇右雪岭里,在秦飒墓前,他远远回眸看到了大雪纷飞里,屈侯琰那暴躁又癫狂的背影。 原来如此……这信仿佛一道锋利日光,瞬间驱散了眼前蔼蔼浓雾,张旦得逞地笑了。 见这般,何信好奇地想要伸手去夺信,被张旦给避了开来,何信面露疑惑,张旦道:“这个暂时还不能给你看,但是何信,你只需要知道一点,王之璧的大仇可以报了,这陇右景教不用去了,从今往后这江湖,我们说了算!” 郡王府外有窜天响的声音,张旦言简意赅道:“将李蔻青送往攻无不克,然后把船往河上开,我去一趟月满楼,你们等着便是。” 第456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六) 众人闻言,挟了李蔻青鱼贯而出,张旦一手抱起木匣来到了院子里,有流水绕着假山而走,声音泠泠,张旦抬脚跨过一地横躺的尸体,走到水井旁,臂一展,“噗通”一声闷响,沉箱井底。 张旦站在井旁,与人叙话般地自言自语:“我真想现在就把这封信送到你眼前去,可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是赌徒,从来,只往大了赌!” 月满楼后院里,两个女人沿游廊而走,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教主还在厨房?”说话的是月姨。 “是的呀。”搭话的人系着围兜,厨娘装扮,她感慨道:“你不知道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还真以为这次小命不保了呢,我孩子老伴都在这,我怎么能去陇右嘛,况且那地方……唉……” 月姨点点头,望着厨娘,一脸怜惜,也不知屈侯琰是突发奇想还是怎么着,问了伙夫薛摩喜欢吃谁做的菜,伙夫一说,屈侯琰便非要这厨娘一起跟着去陇右,但是偏偏这厨娘又不愿意,人之常理,边关战乱之地,谁人想去? 薛摩不在,月姨只得周旋其中,那天厨娘拒绝时,屈侯琰那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本以为要出事,却见屈侯琰一番纠结后,冷声道:“那你教我做。” 那日众人皆怔然,随后,屈侯琰还真就跟着厨娘学起了做菜,月姨一直分神看着,就怕屈侯琰一个不耐烦,厨娘便遭了殃。 可是,月姨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出现,屈侯琰学得十分仔细认真,他拿出了平时不曾有的耐心来对待这些油盐酱醋。 “虽然吧,教主这人脾气怪得很,暴躁又无常,但是对他这弟弟,那可真是没话说。”厨娘语出唏嘘:“说来也是奇怪,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这脾气,一个东,一个西的。” 月姨笑笑:“你就别感慨了,夜深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有的忙呢。” 两人说着便渐渐走远了,檐角上张旦飞身而下,她们的话他全都听在耳朵里了,他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果然,夜已深了,可厨房里依旧亮堂得很,张旦走进去的时候,屈侯琰正在背对着他捣鼓着什么东西,腰弯着,头发全部束了起来,在这里看到他,张旦萌生了几分恍惚。 屈侯琰感受到门口有人,他回身便见张旦一身墨衣立在那,他笑道:“杵那干嘛,我跟你说,你赶紧进来尝尝我炖的牛肉!” 走到屈侯琰身前,张旦都有些没回过神来,他头发一束,整个人就利落精神了许多,愈发英挺了。 他见张旦一动不动,薄嗔道:“愣那干嘛,还要我动手喂你不成?” 张旦后知后觉地提筷夹肉,放到嘴里一尝,不禁眉梢微挑,不得不承认,牛腩酥烂入味,鲜美极了,但是张旦还是觉得怪异,他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实在怪异。 屈侯琰看不懂张旦脸上的表情,他担忧道:“怎么了,我做的不好吃吗,我刚尝了一下,好像……还行啊……” “挺好吃的。”张旦的语气有些低落,他看见他雪白的衣襟上,沾染了酱汁。 得到肯定,屈侯琰眉飞色舞,高兴极了:“也没多难嘛,等他从太湖回来,嘿嘿……” 提到薛摩,张旦眉眼骤冷,只有这个傻子还以为薛摩远在太湖,张旦笑了笑:“阿琰,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随我去一趟攻无不克吧。” “什么事?”烟火气里,屈侯琰的神情无端沾染了几分天真。 张旦微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而秦英那头,他遭到了燕群一帮人的顽强纠缠,没错就是纠缠,也不下狠手,但是就是拖着不让走,等秦英终于摆脱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也许已经为时已晚,但是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奔着郡王府而去。 整个郡王府鸦雀无声,秦英飞身而进李蔻青的闺院,双脚一落地,他便拳心一紧。 举目一望,一院子的府兵尸体,四散横陈,而至于那些侍从,皆是被一刀封喉,鲜血染红了大半衣裳,触目惊心。 房门大开着,秦英急忙而入,理所当然的,没有见到李蔻青,尸体都没有,整个房间被搜得乱七八糟,一地狼藉。 秦英大致的翻看了一下,他知道他们在找白容想所谓的遗物,李蔻青已经不知所踪,那遗物找没找到也不得而知,如此一来,李蔻青性命堪忧,秦英二话不说飞身而出,急忙往月满楼赶去。 屈侯琰可不喜人和他卖关子,半路上,他直接问道:“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没什么好神神秘秘的。” 张旦估摸算了一下秦英追过来的时间,道:“事关瑶歌下蛊之事。” “都了结了,还提她作甚?!”屈侯琰面露不悦。 “本来是了结了,可是,属下有了些意外发现。”张旦嘴角上扬:“此事从一开始,二夫人就参与其中。” “你说什么?!”屈侯琰勒停了马,有些诧异,他眼珠一动,明白过来,好笑道:“你是说李蔻青想杀我?!” “确实如此。”张旦说得分外肯定:“本来我也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就没有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那现在?” “属下查到了些东西。”张旦细细揣摩着屈侯琰的表情,道:“属下查到白容想乃李蔻青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死后,曾给李蔻青留过什么遗物,然后,便发生了这种事情。” 屈侯琰愣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才像是反应了过来,探手一把抓过张旦的领子,惊慌道:“你说白容想给李蔻青留过遗物?!” “是这样的。” “什么遗物?!”屈侯琰几近咆哮。 张旦摇了摇头:“属下没能找到,可能是遗书什么的吧,不过我把李蔻青给扣起来了,就在攻无不克。” 话音刚落,屈侯琰便是纵马而去,张旦笑得阴冷,焦躁不安,惊慌失措从来容易让人失去理智,而至于失去理智之后会干出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便不好说了。 夜里突然又暗了几分,张旦抬首望天,有云朵蔽月,夜黑风高,适合发生点什么。 第457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七) 这一夜薛摩休息得并不安稳,冥冥之中,混迹江湖的敏锐直觉让他难得一夜安枕,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薛摩翻身坐起。 刚下榻,开了门,魅的马便已至阶前,薛摩心慌道:“找到吴范了吗?” “没有找到吴范,但是二夫人被张旦的人给挟持走了。” 薛摩一脸疑惑:“张旦挟持李蔻青做什么?!” “属下不知。” “人在哪?” “攻无不克,船直接开到了河中央。” 薛摩急急忙忙上了马,魅宽慰道:“魑让我回来报信,他们就在河岸边,若有情况他们会动手的,二城主先不要着急。” 薛摩点点头,驱马而行,这些事情接连发生,必然不是巧合,薛摩推测张旦有可能已经知道李蔻青想暗杀屈侯琰的事情,他啧了一声,开始盘算要如何才能稳住屈侯琰,不取李蔻青的小命。 魑隐在河边,当他看到张旦和屈侯琰坐了小船往河中划去时,已然有些紧张了,他倒也备好了船,但是如若薛摩还是赶不过来的话,那便是只能自己上了。 正犹豫踟躇之时,岸边隐秘之地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魑急忙上前道:“柳护法,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无言本是睡不着,所以下了楼想在后院里走走,哪不知却是正巧撞上了张旦和屈侯琰,她本不知内情,觉得蹊跷才跟了过来,是以,她也有些意外:“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魑道:“张旦把二夫人挟持到赌舫上去了。” “你说什么?!”柳无言来时便觉得不对劲,远远地她就看到码头上火光涌动,却静悄悄地几无人声,这里向来是喧哗之地,实在反常,为了避免暴露,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顺着河堤来到了上游,这会儿一看,果真,船舫竟然没有靠岸。 魑继续道:“我已经让魅去通知二城主了,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柳无言来回踱步,她隐隐觉得事情可能不小,攻无不克开船了,这还是头一遭,她站定道:“等不了他了,这样,我先跟过去看一眼,有什么事情我也还能顶一会儿。” “可是……” “不用担心,我水性不错,你就在这里等着,要是薛摩来了,让他赶紧上船。”柳无言吩咐完,便立即行动,魑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他远远看着停在河中的攻无不克,一时间束手无策。 屈侯琰上了船见着李蔻青的时候,她正被点了穴绑在敞椅上,屈侯琰面色阴沉,只觉得这女人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碍眼。 望了一圈周围的人,屈侯琰开口道:“都出去吧,去甲板上,我和她单独谈谈。” 众人闻言皆出了船仓,唯有张旦还立于身侧,屈侯琰扫了他一眼道:“你也出去吧。” 张旦先是故作惊讶,随后便没有再坚持,也出了船仓,甲板上凉风习习,他望了燕群一眼,笑着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局如何收场。” 在确保船仓外的人听不到他俩对话后,屈侯琰才开了口:“白容想给了你什么东西?” 李蔻青看着眼前这副面容,终是生出了几分嫌恶,她坦然道:“你给了白容想什么,她就给了我什么。” “这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你觉得这事如果我说出去了,你还会和我夫君相安无事到今天吗?” 闻言屈侯琰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点,他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李蔻青情绪骤然失控:“屈侯琰,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为了满足自己私欲,就亲手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所以,为了给秦飒报仇,你便设计想杀我?”屈侯琰冷笑了一声:“李蔻青,这一回你倒真是让我惊喜,好生无私啊,替自己夫君深爱之人报仇?!” 见事情败露,屈侯琰依旧没有一丝悔意,李蔻青激动道:“你不是说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么?屈侯琰你怎么做得出来,你看看秦飒的死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如今这般,你就一点都不愧疚么?” “愧疚?!李蔻青我告诉你,在西域的时候秦飒差点害得他把命都给断送了,中原人心诡谲,我怎么可能留着那么大个祸患,况且他还想带着秦飒远走高飞,简直痴人说梦!” 两人争辩激烈,谁都没有意识到此时船尾舷处蹲了一个人。 甲板上,燕群走到张旦身侧,低声道:“来人了,只不过……来人不是秦英。” “谁?” “柳无言。” 张旦笑了:“无所谓了,来的越多越好,我本还怕一个李蔻青分量不够,要是老天再多送来几个,也不是不行,我们姑且等着吧。” 船舱内李蔻青终是心灰意冷,她忿然道:“我就不应该只身谋划,我就应该把信拿给夫君看看,让他好好看看,灵山派大战在即,他的好哥哥却向白容想透露了秦飒的身份,甚至把冯克的死也一并讲了个明明白白,激得白容想非杀秦飒不可!” 船舱外,任柳无言再处事老练,此刻也被吓得惊呼出声,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从背后牢牢地捂住了柳无言的嘴巴。 柳无言仓惶的眼眸往后看去,她看见了秦英,看见了秦英含泪的眼。 “呵!拿给他看?!”李蔻青的话显然激怒了屈侯琰,他的眼眸因为怒意翻滚,有些泛红:“李蔻青,看在你这几年处处为他着想的份上,好聚好散,我本不想动你,只可惜……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李蔻青身体一颤,她不怕死,可是,夫君……想到薛摩,李蔻青眼眸湿透。 见李蔻青有泪盈睫,屈侯琰的语气毫无起伏:“你也不用太害怕,黄泉路上不会让你孤单的,吴范,瑶歌,我会让他们陪着你上路的。” “你不要乱杀无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对上李蔻青愤慨的眼眸,屈侯琰短吁了口气:“他们究竟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并不重要,你要明白一个道理,秘密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 屈侯琰甚少佩剑,不过此时赌桌上倒是正好摆了一柄,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知道有用得上它的地方。 宝剑出鞘声泠然作响,柳无言和秦英都能感应到彼此紧绷的情绪,若不出面,李蔻青必死无疑,可若是出面……以屈侯琰这般性子,那可怎么好说啊…… 柳无言撇头望了秦英一眼,借着稀薄月光,他的侧脸刚毅而坚决,嘴唇紧抿着,目光炯炯,这一副猛兽捕食蓄势待发的模样,看得柳无言心上一恸,她明白了,秦英不会坐视不管,他不能容忍屈侯琰一而再,再而三地诓欺他感佩之人。 柳无言闭眼一叹,没有一丝犹豫,她假装杵滑了船舱板,弄出了声响。 “谁?!”屈侯琰的声音顺势传来。 秦英满面疑惑地望着柳无言,而此时柳无言只是望着他,郑重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随后柳无言起身,利落地跃窗而入。 秦英瞬间明白过来,是必须有人出面阻止,他们自觉在秦飒的事情上亏欠薛摩良多,所以这一回,不管是他抑或她,都必须出面阻止,而屈侯琰向来不喜秦家的人,不管是秦飒还是秦英,他都不喜欢,那么,这般情况下,柳无言出面才是最稳妥的。 想明白柳无言的良苦用心后,秦英又一次泪湿眼眸,小时候的柳无言那也是机灵调皮的,再经历了逃亡西域后,她便日渐不苟言笑,但是秦英知道,那一副清冷面孔下,跳动着一颗怎样温热的心。 那是在碎叶城,明明自己也被噩梦侵扰,却依旧温柔耐心地哄他们兄妹俩入睡,明明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却依旧孤注一掷地收养了身世不堪在雪地里快要被冻死的孩子,明明自己可以高高挂起,却依旧挺身而出直面这破碎不堪的荒唐残局…… “柳无言,你怎么会在这里?”屈侯琰的惊声质问,打断了秦英的思绪,他将自己更好地隐蔽在了阴影里。 “不然呢,再看着你把她杀了吗?”柳无言望着眼前这个一起长大的人,终也是难掩唏嘘,声音不再冷冷冰冰,颤抖里带了几丝怒意:“阿琰,秦飒她……她是自愿为整个景教去的灵山派,但凡你有心,你怎么做的出来?!” “你也要来指责我吗?”屈侯琰难得露出了一种十分无辜的表情,仿佛真正被亏欠了的人是他。 “事已成定局,再讨论孰是孰非,已无甚意义,但是,阿琰,你不能杀李蔻青,你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可是……”屈侯琰一脸茫然:“可是,她什么都知道,若我不杀她,从今往后我将日日不得安枕!” 眼见屈侯琰瞳孔里的无措一扫而空,柳无言急忙道:“你以为李蔻青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李蔻青一死,你以为薛摩他不会追查吗,他能查不到这里来吗,阿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终是包不住火的!” “好一个纸包不住火!”闻言,屈侯琰并没有冷静下来,他在船舱内焦灼地来回踱步,他开始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恐慌之中,因为害怕,眸光闪烁不定,甚至隐隐透着某种恨意。 倏忽间,他猝然停步,一扭头恶狠狠地瞪视着柳无言:“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还有你!” 屈侯琰一甩袍袖挥臂直指李蔻青:“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非要把陈年旧事翻出来?知道这些秘密,很得意是吗?!” 柳无言霎时明白过来,现在的屈侯琰已然癫狂,毫无理智可言,再怎样劝说皆是徒劳,那么眼下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救下李蔻青。 屈侯琰牙关紧咬,过度的紧张让他的面部有微微抽搐,便是更显狰狞可怖了,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竟然包不住火,那就使劲烧吧,烧到面目全非,不也一样可以掩盖吗?” 第458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八) 话语间,柳无言已是悄悄走至李蔻青身后,她垂眸瞟了一眼那指头般粗的麻绳,就在屈侯琰挥剑刺下的一瞬间,柳无言利落地割断麻绳,同时将椅子推到在地,屈侯琰这一剑直接刺了个空。 在倒地的一瞬间,身上束缚一松,因为身形灵活,李蔻青立马就脱了困,屈侯琰见势便要抓她,柳无言飞身至其身前,出手相阻,厉喝一声:“快跑!” 李蔻青二话不说直接飞身破窗而出,柳无言见状长松了一口气,情急之下,屈侯琰一掌蓄力十足的寒魄掌直接正中柳无言心脉,柳无言一大口鲜血喷出,瞬间屈侯琰的白衣上殷红片片,血迹斑斑。 屈侯琰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手掌,怔住了,柳无言绝望地望着眼前的人,也怔住了,两相怔然时,“嘭”地一声,一个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又从窗户外直线砸了进来,力道之大船板都砸出了裂缝,“咔嚓”一响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李蔻青嘤咛一声,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蔻青……”柳无言无力喃喃,顺势望向窗户时,张旦飞身而入,他一甩黑袍不以为然道:“暗杀教主,你还想跑?!” 张旦扫了屈侯琰一眼,眸露骇然,上前扶住他紧张道:“你怎么身上全是血,你受伤了?” “没有……”屈侯琰无力地摇头:“李蔻青她……” “教主不要心软,她和瑶歌同谋害你,本就有错在先,岂能让她跑了?!”张旦故作随意道:“刚才我见天边传来信号,我想应是二城主回到扬州了,我们直接把李蔻青押到二城主面前,问问他,这罪可不可恕?” “你说什么,我弟弟回到扬州了?!”屈侯琰愈发惊慌了,整个人霎时面无血色。 张旦抓着屈侯琰可比拟寒冰的手指,疑惑道:“是啊,怎么了,二城主回来不好吗?” 屈侯琰几乎不假思索地提剑直接走向了李蔻青,柳无言想相劝,但是她连发声都困难,她亦身受重伤,无力回天,在她和秦英惊骇的眼眸里,有银光闪过,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刺入了李蔻青的身体。 此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张旦心满意足的神情,他无声浅笑。 事情开始朝着一个谁都控制不住的方向,奔腾而去,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无能扭转时局,仿佛大江东去,无可回头。 鲜血渐渐浸湿了李蔻青的衣衫,眼眸半阖间,她知道一切都要停在这里了,死之将至时,她突然想起了郡王府那个火光涌动的夜晚,白色烟雾里,一张面孔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焦急慌乱,却又强装镇定,于是她愣住了,任由他就这样挟持了她…… 那是她见过最清澈的眼睛,为此,她自愿站在他身前,看着他和高海晏周旋,看着他要救奄奄一息的秦英…… 到这一刻了,李蔻青都不觉懊悔,她只是觉得遗憾,遗憾不能再见上最后一面,遗憾不能亲眼看一看他打开香囊时,那一副被捉弄的好玩神情,怀着这种心情,李蔻青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蔻青?”柳无言出声,声音很轻,却是沙哑得厉害,带着小心翼翼的征询,似是生怕吵到了熟睡的人一般,在明白眼前的人再也叫不醒了之后,柳无言哽咽出声:“李蔻青!” “屈侯琰!”柳无言强撑起身体,忿而出声:“在你眼里只有你的痛苦才算得上痛苦,别人的痛苦就屁都不是!说什么你爱小瑾,简直荒谬!从头到尾,你都只爱你自己!” 疾言厉色的柳无言,让已经魔怔了的人,稍稍拉回了一丝理智,相伴长大,她从不会和他说这么重的话,这是头一遭。 他望着剑上的血,吓得一哆嗦把剑丢在了地上,他双手抱着头,慌不择路地在船舱内四处乱转,嘴里振振有词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张旦见状忙上前安抚:“阿琰!阿琰!” 可是屈侯琰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一把就将张旦给搡到了一边,张旦看到他的眸光涣散无焦距,整个人内力毫无章法地在筋脉内四处流窜,周身寒气凌凌。 这是要走火入魔啊!张旦瞬间就意识到了这点,要是屈侯琰真的走火入魔了,那他这一统武林的算盘,岂不就全数落了空?! 张旦急忙走近屈侯琰,再一次拦停了他,厉声道:“你好歹是一教之主,你在慌个什么劲,她暗杀你可以,你反杀她便不行?!”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屈侯琰是停了下来了,可依旧在惊慌失措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张旦白了他一眼,他不明白?!整件事情就数他最明白了! 张旦掷地有声道:“你不就害怕你弟弟知道你杀了李蔻青吗?我们现在就撤,赌船一烧,所有证据不就都毁了吗,再不济,我站出来顶啊,你慌个啥啊?!” “烧?好好好……烧了!烧了!全都烧了!”此时的屈侯琰已经全然没有了章法,谁能给他出个主意,他便像久旱逢甘霖一般紧紧抓着不放,全然不管是不是在饮鸩止渴了。 屈侯琰甫一安定,眸光恰巧扫到了柳无言身上,他又惊魂未定地一把抓着张旦问他:“那她呢,她怎么办?!” “怎么办……”张旦故作一脸为难道:“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那不都得死吗?” “狗贼!”柳无言厉喝一声:“养虎为患,当初雁荡山上,就应该把你给一刀宰了!” “你!现在这个局面,我不过出个主意而已,你何苦血口喷人,难道是我让李蔻青暗杀教主的?!”张旦戏瘾大作,语气里竟隐隐有几分委屈:“李蔻青这般行径,你为什么反倒要帮着她?” 屈侯琰不忍再看一眼,他大步往船舱外走去,边走边道:“交给你来处理了,利落点。” 柳无言望着屈侯琰疾步而出的背影,她的眼神从不可思议到绝望悲凉,从中原逃亡西域的这些年,不管多艰难,他们从来同进同退,却万万想不到,东归之行,那生死与共的情义到最后竟是断送在一条赌船上? 第459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九) 张旦蹲下身来,冷笑低声道:“其实我预想的人没有来,但是你来了,虽然在意料之外,倒也不错。” 柳无言望着他这副小人嘴脸,啐了他一口道:“你别得意的太早,薛摩不会放过你的!” 张旦脸色骤变,一把揪着柳无言的领口恶狠狠道:“你说错了,是我不会放过他!” 秦英一直在船舱外,他急到浑身颤抖,可即便如此,他也屏息凝气,尽量把气息压到最轻,但是现在他不准备再躲了,他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他却看到了柳无言耷拉在一旁的手做出了阻止的手势。 她不愿让秦英做无谓的牺牲,一个李蔻青,一个她,已经足够了,不能再这么连环下去,得有人把所有事情的真相告诉薛摩,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了。 柳无言的想法,秦英自然懂,可是……秦英又瞥了一眼船舱内,他紧紧咬着牙关,把所有汹涌澎湃的情绪,一一咽进肚里。 提到薛摩,乍然怒气上涌,张旦都懒得寻个刀剑,他一掌下去,直摧柳无言心脉,两掌死力,柳无言已然再无力挣扎,血渐渐顺着唇角滴落在地板上,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张旦你快一点!”外头屈侯琰焦急的催促声,声声催命,张旦伸手一探,在探不到柳无言的鼻息后,他急忙起身出了船舱。 “快点点火!快点点火!”屈侯琰一边下令,一边慌张地往码头上张望,他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岸上稍有风吹草动,他都紧张得毛发奓立。 这个样子的屈侯琰,看得张旦都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很快火就点了起来,在点火的间隙,张旦问燕群:“有看见秦英吗?” 燕群摇了摇头:“没有见到。” 张旦疑惑蹙眉:“嗯?这什么情况,他去了郡王府见不到李蔻青,必然会来找我,找我不来攻无不克,他还能去哪?!” “要不再细细搜搜?” 张旦摇了摇头,现在再细搜已然来不及了,屈侯琰巴不得现在就一头扎到河里去,不会给他这种时间的,他正这样想着,小船上屈侯琰焦急的吼声又隐隐传来,最后一行人坐了小船,顺水而下。 而实际上,秦英在看到柳无言的手势后,他便凫水离开了,已然不忍心再看, 他踉跄着爬到河滩上,突然有人伸出手臂拉了他一把,秦英抬眸:“魑?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里等二城主,我已经让魅去竹窥居找他了,但是,柳护法呢,为什么你会这么狼狈?”魑满肚子疑问,再抬眸时竟然发现河中起火了,他惊慌道:“船上怎么起火了,不行,我要去救火!” 秦英一把拽住他,无力道:“救不了了,救不了了……” “那怎么成?!柳护法和教主还在船上呢!”魑正想细问,却看到秦英望着船舫方向悲泣到不成声,他双膝一跪,拳肉擂地,似是在压抑着极大愤怒和悲恸。 魑正怔然,突然码头上马蹄声疾来,魑翘首一望,竟然是薛摩和鬼骨,他急忙要划船前往,秦英一把拉住他道:“魑,不要说你见到教主,不能说,这事只能容后再议。” 魑本迷惑,但是见秦英涕泪齐下的脸,他知道,事情必定非同寻常,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划船前往,走之前他问:“你要去见一见他吗?” 秦英面露悲戚之色,随后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会愿意见到我的。” 鬼骨是半夜醒来找不到柳无言于是跑了出来,正巧碰上薛摩,便一并赶了过来,他俩见攻无不克起火,正疑惑,突然河上冒出来一艘小船,有人大喊:“柳护法和二夫人还在船上!” 鬼骨霎时三魂丢了七魄,一踏马背飞身而下,薛摩愣了一瞬,也紧随其后,两人轻功踏水而走,此时赌舫的火势已经不小了,不过幸好还没有烧到船舱内,但是两人进去看到里面场景时,双双惊骇无言。 他们就从来没想过李蔻青和柳无言会在里面,更没想过在里面的不是活人,鬼骨一下子扑到柳无言面前,他把她抱在怀里,却只见她头颅耷拉着,唇边全是血。 “怎么回事?!这究竟怎么回事?!”鬼骨沉溺在不可思议里,有些脱了神,甚至完全顾及不到这里已然火光熊熊。 “快把她们抱出去!”薛摩抱着李蔻青,吼第二声的时候,鬼骨瞳孔里才聚了光。 “这里快塌了!我们快走!”两人疾步而出,飞身而穿火海,鬼骨整个人魂都没了,使不上力,抱着柳无言直接落在了魑的小船上,甫一停下,他便轻轻摇着柳无言的身体:“无言!无言!你醒醒!” 薛摩也落在了船上,他都不需要再过多确认,冰凉的体温会告诉他,怀里的人已经死了,至此,薛摩也有些懵了,他在来的路上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样保住李蔻青的小命,可事实却是,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做…… “柳护法!她们……她们怎么会都……这怎么可能?!”魑亦是一脸仓惶,这怎么可能,若说李蔻青的死还能想得通外,那么柳无言呢?屈侯琰就在船上,柳无言怎么可能会死呢?! 至此,魑敢万分肯定当时船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秦英肯定听到了什么,但是想到秦英那泪流满面的叮嘱,他还是紧紧咬紧了牙关。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柳无言……你把我捡回去,你要对我负责的……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能这样……”鬼骨抱着柳无言呜呜咽咽,瘫在船上,任薛摩拽都拽不动。 最后,薛摩只能半弯着身子,探了探柳无言鼻息,这一探他便眉心紧蹙,随后他费劲地从鬼骨怀中摸到了柳无言的脉搏,细探之下,他惊道:“快!鬼骨,快给她渡内力护住心脉,她还有微弱的脉搏。” 鬼骨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得了天赦的一样,二话不说就开始渡气,像是巴不得一股脑把全身内力都渡给她一样,可才开始,薛摩又一把抓停了他,道:“不行不行,你体内有冰蛊,内力自带寒气,让魑来!” 魑急忙开始渡气,可说完这话,看着魑渡内力之时,薛摩的眉头却越耸越高,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刚才探柳无言脉搏之时,发现她的心脉几近被震断,可提到冰蛊,他忽然意识到,她的心脉上寒气湛湛,那是受了寒魄掌才会出现的状况…… 薛摩甩了甩头,已然不敢再往下细想,他六神无主道:“快……快回月满楼,紫苏在,说不定……说不定还有希望!” 第460章 大江东去,无可回头(十) 正值夜中,聚义山庄池笑鱼阁楼里突然灯火亮起,睡梦中她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直接给惊醒了,一醒来,她便能感受到薛摩处在一种极度惊慌却又茫然无措的情况之下,那种情绪强烈到都不需要动用冰火蛊,便能撼动她的心神。 她急急穿戴好,骑了葡萄酒就往月满楼而去,到时月满楼后院大门敞开,整座楼阁灯火通明…… 薛摩呆呆地望着床榻上的人,她面容安详,仿佛熟睡了一样,紫苏已经来看过了,已经确定死亡,说是一剑贯穿心脉,而且死之前受过重力撞击,脊椎骨直接断了。 薛摩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他不爱她,所以他并不觉得痛彻心扉,可是李蔻青的死还是让他呆滞,让他迟钝,让他心神恍惚,除了最开始坚决地把所有想安慰他的人赶出房间外,他再没了下一步动作,就一直呆呆站在榻前,站了许久。 眸光下移,他瞥见了掉落在地上的香囊,脑子都没平时快了,他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李蔻青说这是她为他去求的,当时他正要打开,可忽觉池笑鱼有异,他丢下就翻窗跑了…… 是了,是这样的,薛摩在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弯下腰去,把香囊捡了起来,缎面上绣了吉祥图案,还绣了四个字“成就心愿”,背面绣了佛印*字,还绣了金龙山莲华寺,薛摩彻底记起来了,她说这是她去莲华寺为他求的平安符,让他得空了,打开来看看。 薛摩轻轻一抽囊袋,打开香囊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有点厚度,倒不像是平安符,展信一看,薛摩眉梢微敛,这是和离书。 薛摩突然就觉得鼻酸,嘴上咬死着不松口,偏要惹人恼她,可心里却已然放手,已然成全。 倒是你李蔻青的风格,别人想学都学不来,薛摩腹诽。 看着和离书末尾地方,薛摩破颜一笑,他几乎能想象出来,李蔻青那气鼓恼恼的样子,这封和离书薛摩早就落过款了,现在那落款旁边多了一只猪,画得倒不可爱,模样甚丑,而李蔻青的名字旁边,寥寥几笔,婀娜仙女。 还有封信,字体倒不规矩,也写不工整,有些地方还爬坡,却也灵动,灵动到薛摩仿佛看到李蔻青就在他面前俏皮说话。 上书:夫君展信安,这怕是最后一次叫你夫君了,思来想去,实不甘心,我也知道你我这夫妻之缘,本是我强求而来,自然浅薄,虽不甘心,可终也为之奈何?你此去安西,万望珍重,晚来风急多加衣,最后,你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我,上次我问,你也没说,夫君,大漠是什么样子的啊? 看到最后这一句,薛摩难免双眸湿润,大漠是什么样子的?那里有冰川,有雪岭,有连绵不尽的白桦林,有流水,有草原,有一望无际的黄沙戈壁……可是这些,李蔻青都再也看不到了……不止这些,是这攘攘人间,她都再也看不到了…… “薛大哥……”耳边有声音响起,薛摩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他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一扭头是池笑鱼素净的脸。 上来时,池笑鱼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连池笑鱼都震惊得恍惚了,又何论他…… 薛摩本来还能勉强住,可看到池笑鱼的这一瞬间,所有情绪,瞬间溃堤,他倚着她泪如雨下,池笑鱼紧紧拥住他,才能站稳,因为他已经全然挂在她身上了,耳边,他呜咽出声…… 池笑鱼很少见到薛摩哭,认识他这些年来,她头一次见到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伏着她直接哭出了声,池笑鱼望着榻上的人,亦怜惜,亦心疼。 门突然被破开,郡王府的人直冲了进来,万先生本已归隐,在得知消息的后,他立即赶了过来,他们冲到薛摩榻前,望着榻上毫无生气的人。 “郡主!”赋颜、赋彩双膝一跪,悲痛欲绝。 “丫头!丫头?!”万先生见再也叫不醒李蔻青了,气得疾步走向薛摩,抡起拐杖便往他身上打。 池笑鱼想拦,便被薛摩隔在了身后:“如若这样,万老能出气的话,你尽管打。” 万先生呼着气,又颤巍巍地把拐杖高高抬起,正要落下时,赋颜和赋彩跑过来,双双拦了去:“万先生别这样,若是郡主在天有灵,她不愿看到的。” “欸!”万先生气得拐杖拄地,把地敲得咚咚响:“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和他爹一个德行,又能落个什么好?!” “薛摩!青青我先带回去了,你给我听好了,我要你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要那凶手的项上人头!”万先生下令道:“来人,把郡主带回郡王府。” 薛摩看着他们闯进来,又再看着他们将李蔻青带走,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推着薛摩往前走,这大千世界里,能坐着哭的人都是幸运之人,众生百态,坐着哭的人少,走着哭的人多。 几乎是下一秒,薛摩看了一眼那空空床榻后,便疾步而出,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就和往常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池笑鱼知道,她的肩头上,一片冰凉。 魑一直守在游廊,不敢擅离,虽然他现在巴不得立刻飞奔到聚义山庄问一声秦英,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知道,现在薛摩需要他。 果然,郡王府的人后脚刚走,薛摩前脚就跨出来了:“魑,张旦人呢?” “不知去向。” “攻无不克为什么会开船了?” “我本来蹲守在码头附近,后来我就看到张旦的人在清场,船上,码头上的人都赶走了,再后来二夫人便被燕群、何信等人挟持过来了,紧接着便开船了。” “张旦那时在船上?” “没有,他是后来才到的。” “我哥呢?” “月姨说,整晚一直在厨房炖牛肉,后来,也不知去向。” 薛摩语速极快,魑也不敢怠慢,两人一问一答,气氛有些犀利。 “你有见到我哥上船吗?” 第461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一) 魑望着薛摩湿濡的眼睫,有了一丝晃神,那句“没有”说得慢了。 薛摩眉梢一抖,魑便有些心虚,但他也尽可能做出了一副坦然的样子,他答应了秦英不说,那么,他便要守诺。 “也就是说,屈侯琰现在也没有在月满楼?”薛摩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魑也不再那么局促不安,他回道:“没有在,要不……我派人去找找?” 薛摩半晌没有回话,他只是双眼空洞地目视前方,魑正疑惑,薛摩终于开口了:“不用派人去找了,直接放出消息去,就说……紫苏把无言……救回来了。” “可是?”魑一脸惊诧,明明没有啊,紫苏是在争分夺秒地和阎王爷抢人,可现在没有一个医师敢出来说,柳护法已经救回来了。 “不要可是了,快去吧。”见薛摩说得有气无力,魑没有再争辩,点点头离开了。 魑一走,强撑着的气似乎又泄尽了,薛摩一脸颓然,忽然身上一阵温暖,一回首,肩上多了绒氅,再回首,是池笑鱼欲说还休的眼眸。 薛摩伸手轻轻摩挲着池笑鱼的脸颊,夜风赶路,池笑鱼的脸颊冰冰的,窝在薛摩温暖的手掌里,便很是舒服。 “怎么会跑来了?” “冰火蛊有感应,把我惊醒了,所以跑过来看看你。”池笑鱼看着他眼底的乌青,心头酸涩:“怎么样能让你不那么难过?” 薛摩短吁一声,有泪意上涌,他软声道:“那你抱抱我。” 池笑鱼伸出了手,薛摩亦反拥她入怀,两人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坚定的动作,便能抵御这世间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惶恐。 有沉重的脚步声而来,池笑鱼小声道:“有人来了。” 薛摩没有松手,反倒抱得更紧了,还用下巴在池笑鱼头顶上蹭来蹭去,感受到走过来的庞然大物的目光,薛摩才松了手,来人是赫虎,他眼睛红通通的,看来也是揉得不轻。 “无言她怎么样了?” 赫虎抿了下嘴,才道:“具体属下也不清楚,不过我们门主说有事找你。” 薛摩点了点头,他望着池笑鱼道:“笑鱼,你之前住的那个房间一直都空置着,你先去房间里再睡一会吧,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处理的。” 池笑鱼没有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下楼时,薛摩吩咐赫虎道:“你让厨房准备碗热汤,送去她房间,夜深露重的,不要给吹生病了。” 赫虎点点头,然后看着薛摩往后院而去的身影,不禁幽幽长吁了口气。 后院池塘边,鬼骨倚栏而站,昏暗的光线把他的背影描摹得恹恹,薛摩走上前,两人并肩:“怎么不在里面守着,就跑出来了?” “紫苏说,命是保住了,可是……也许过个几天便醒,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你别灰心,我已经派人去请尹榭了。”薛摩的口吻有些语重心长:“鬼骨,你不能自己先泄了气,你都泄气了,你让她怎么办。” 鬼骨愣了一瞬,难得语气轻松:“薛摩,你越来越像个小老头了。” 薛摩无语,但是他没有呛回去,这种时候不能跟他一般见识,鬼骨继续道:“我听说你向外宣称,无言已经醒过来了。” 薛摩面色一寒:“她体内有寒魄掌的痕迹!” “不可能是阿琰!”鬼骨语气十分坚决,可闻声音却有颤意:“他不可能对无言下手,他怎么可能会对无言下手?!” 薛摩头疼地揉着脑门,他亦不愿相信:“那我问你,这要怎么解释?” “也许有人习得了寒魄掌这也不是不可能,你想想当初沈天行不也用焱火掌杀死了池沧海吗?”鬼骨据理力争。 薛摩又问:“那我问你,屈侯琰他人呢?” “现在人不在,不正好往那个方向引吗,不正好有机会栽赃嫁祸吗?” 薛摩继续问:“那我再问你,谁敢栽赃他屈侯琰?” 鬼骨哑口无言,薛摩长吁口气:“我就是要这么宣布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能诈出些什么来。” 两人沉默半晌后,薛摩幽幽道:“鬼骨,整件事情在你心里,不是屈侯琰比较重要,还是谁要杀柳无言比较重要?” “都重要,在我看来,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前者我敬之,重之,服之,后者我爱之,惜之,怜之,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件事情会是阿琰所为,在张旦的船上,那必然和张旦脱不了干系,我已经派人四下寻他了。”鬼骨说这话的时候,抬臂置于栏杆上,月辉相应,银钩铁臂泛着湛湛寒光。 薛摩眸光一紧,心又沉了一度。 折腾了大半宿,等薛摩上楼去时,已然天边翻鱼肚白,薛摩才刚在池笑鱼的床边坐下,池笑鱼便翻过身来,眼眸明亮。 “你没睡着?” 池笑鱼坐起身来,两臂一伸,搂住薛摩,脑袋倚在他肩上道:“我担心你,睡不着。” 薛摩歉疚地摩挲着池笑鱼的背脊,在她耳边呼气道:“是我不好。” “张旦有抓到了吗?” “还没有。” “是他干的吗?” “不知道。” 池笑鱼疑惑地直起身,她觉得这有些不像她认识的薛摩,有些萎靡,她怜惜地望着他道:“那你要认输了吗?” “呵——”薛摩被逗得笑出声来,他掐着池笑鱼娟秀的下巴,用力道:“你怎么就那么不给我面子呢?” 池笑鱼疼得小脸一皱:“这里又没有外人。” 怕掐疼她了,薛摩又松了手,他眸光黯黯地望向窗外:“从魑说谎的时候,我便知道事情大概是个什么样子的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找什么张旦的下落,我得保存好体力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张旦所求,本不难猜,如今已合他意,我只等他来告诉我真相。” 薛摩的声音很轻,似是有些有气无力,说完后他又倚住池笑鱼,似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是不能理解,柳无言的事情,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池笑鱼刚想劝慰,倏然间身体被箍得越来越紧,薛摩紧紧抱着她,郑重道:“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池笑鱼,你一定先保护好你自己,听到没有?!” “好!就算天塌下来,我一定蹲下去,让你顶着!”池笑鱼的夸下海口难得让现在的薛摩闷笑出声。 第462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二) 张旦一行人,直接下行来到了太湖附近,他在这里有一个偌大庄园,名曰太湖山庄,冷静些了的屈侯琰,终于开始意识到他已然骑虎难下,放火烧了又怎样,薛摩能不查,况且还搭上了柳无言? “我不能躲起来,让人备马,我要回月满楼!”屈侯琰一脸的六神无主,随即又摇手道:“不不不,我要去码头,我要去救无言。” 张旦眉梢一挑,眼眸一斜,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他,虽是如此,他还是轻声安慰道:“阿琰,船已经沉了,而至于回月满楼,你现在这副样子,你真的觉得你能见薛摩?” “那我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屈侯琰话音刚落,便有急急风声,进来一人禀报道:“启禀教主,刚才月满楼传出了消息,说是柳无言被紫苏护法救回来了,已经醒了。” “你说什么?!” “船烧着之后,二城主和鬼门主恰好赶到,俩人冒火将二夫人和柳护法救了出来,郡王府已经高挂丧仪,但是柳护法被救回来了。”来人据实已报。 “她……她醒了……”屈侯琰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可是他的神情却反而平静下来,丝毫不慌了,仿佛雪崩之后的定局反而更叫人安心。 心上大石终于落地,屈侯琰竟荒唐得生出几丝欣喜,他开始预想他会怎么做? 报仇吗?他杀不了他。 罢手吗?他饶不了他。 所以,究竟该如何收场?屈侯琰陷入了沉思。 当年,他从紫苏那里得知冰蛊相克火蛊后,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冰蛊,而让薛摩选择了火蛊,这种实力上的差距,让他安心,历来皆是唯有强者才能掌控弱者,既然如此,那便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这个消息令张旦意外,屈侯琰的反应亦令他意外,来人等着屈侯琰下令,可屈侯琰眼眸微眯半晌没有动静,来人不得已望向了张旦,张旦这才开口道:“阿琰,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屈侯琰唇瓣嚅动:“我要活捉他。” “什么?”张旦没有听清,朝着屈侯琰歪了歪身子。 这一次,屈侯琰不再是小声嗫喏了,他眸光凛凛,毅然决然道:“我要活捉薛摩。” 闻言,张旦斜睨着他,那目光有些冒犯,屈侯琰回望过来,张旦才尴尬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道:“那……我先去准备准备。” 张旦出了门,待走得远了,他回首望着那庭院,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这天底下武功盖世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疯魔啊?” “那这现在……”何信问道。 “柳无言不可能这么快醒过来,哪怕紫苏是华佗在世,都不可能,那么重的内伤,能保住命都是大幸了。”张旦负手断言。 何信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薛摩在试探我们?” “呵——我的二城主啊,不必费这些心思了,我本来也要来告诉你真相的,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张旦正准备前往马厩,突然疾来一人,喜道:“禀护法,青稞姑娘有喜了。” 张旦眸光一荡,惊喜道:“她有身孕了?” “是的,大夫已经确诊了,两月有余。” 张旦高兴得直望天转圈,最后他抛给来人一袋银子,佯怒道:“还叫什么青稞姑娘,叫夫人!” “是是是,属下多谢护法赏赐。” “我又有孩子了……我和青稞的孩子……”张旦越想越激动,嘟囔着疾步走到马厩,牵了马就要走,燕群一见这架势,连忙拦住他道:“诶诶诶!旦哥你这是要去哪?” “我要去看看她!”张旦面露急切。 燕群吓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个时候,这种局面,你怎么能抛下这里不管?!” 燕群一劝,张旦总算回了魂,频频点头道:“是是是……我一时太高兴了,有点糊涂,让兄弟们担心了。” “那现在?”燕群和何信都没看到白容想留下的信,所以他们也不太摸得清张旦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张旦望了一眼这青天白日,眼眸一动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样,飞鸽传书给瑶歌那边的人,告诉他们,可以动手了。” 何信蹙眉道:“可是薛摩安排了人在那边看着。” 张旦勾唇一笑:“那不更好,就说教主之令,不得违抗!” 这一日到晚,柳无言都没有醒过来,紫苏的意思是,接下来就全看造化了,哪怕尹榭来了,也是如此。 急火攻心,鬼骨嘴里起了泡,晚膳几乎没怎么动,待得天色渐黯,魑走到柳无言床榻前,床上之人脸色惨白得连魑都不忍看,他望了鬼骨一眼道:“鬼门主,秦英找你。” “不去,我这会儿不想搭理他。”鬼骨有气无力道。 魑深吸了一口气道:“当时秦英在船上。” 鬼骨低着头,似是揣摩了好一会儿魑的话,然后他猝然抬起头,仰面怔怔地望着魑…… 鬼骨随着魑来到聚义山庄见到秦英的时候,他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岁,秦英这幅模样看得鬼骨心上不祥之感,愈来愈浓。 “鬼骨,你不用怀疑,你接下来听到的,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秦英一开口,鬼骨的手心便溢了一层汗。 随着秦英的口述,鬼骨的神情从惊诧不已,到不可置信,再到悲愤交加,那双曾经如鹰眼一般犀利炯然的眼眸,此刻满是茫然无措……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鬼骨喃喃摇着头,眼眶开始发热,倏而间,他一把拽着秦英的衣领便将他拎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冲进去救她们?啊?为什么?你让两个女人挡在前面,秦英你他妈算什么男人?!” 秦英也似乎没了魂,他脚下软软似是都没什么力气,只是一脸生无可恋道:“我留着这条命,出来告诉你们真相。” “谁稀罕你来告诉?!我们碎叶城怎么会出你这种孬种?!”鬼骨一搡手就把秦英砸在了椅子里,气血冲脑,他提拳就要朝着秦英砸去。 “鬼骨!”一声厉喝,鬼骨的拳头定在了半空中,他回身去望,池笑鱼立于门边,而与此同时,一人疾步而入,挡在了秦英身前,进来的人是华浓。 “那天夜里,我见你魂不守舍地回来,我就知道定有大事,白天你饭食不进,我就告诉了笑鱼,然后就……”华浓唏嘘埋怨道:“你应该和我说的……” “我怕你担心。”华浓的出现,让秦英的神经绷了起来,他立马起身将华浓隔开,生怕鬼骨迁怒于她。 华浓鼻头一酸,摇着头道:“你不说,难道我就不担心了吗?” “秦英。”池笑鱼走到秦英面前,做了最后一遍确认:“你所说的句句属实?” 不免再次想回想起船上的那一幕幕,秦英微有哽咽道:“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疯了……都疯了……”鬼骨无奈扬首喃喃:“难怪李蔻青冒着那么大风险,都要杀他……” 池笑鱼越想越觉得蹊跷,这一切仿佛有人故意安排好一般,如若不是张旦在一旁指引,但凡屈侯琰还有一丝清醒,他便能知道,李蔻青不能杀,柳无言更不能杀! 池笑鱼秀眉一蹙:“秦英,你说张旦不知道白容想遗物的内情?” “他没有提,整晚他都在说李蔻青想要暗杀屈侯琰,那屈侯琰杀了她是理所应当,薛摩也无话可说……”秦英话音还未落,他便明白了池笑鱼的意图:“你的意思是……” 鬼骨也明白过来:“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利用屈侯琰当时慌不择路的心态,诱导他杀了李蔻青和柳无言!” 华浓不解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霎时,屋里的人都面露惊恐之色,池笑鱼望向秦英,做最后一遍的确认:“白容想留下的那封信呢?” “我没有找到,张旦先我一步去了郡王府……”秦英戛然而止,瞳孔骤缩。 “薛摩!”一股气流直冲池笑鱼颅顶,她急忙飞身而出,事已至此,张旦接下来会怎么做已经不言而喻了。 第463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三) 月满楼里一行人疾冲而入,值夜的人看到不免诧异:“郭总领,你们怎么会来扬州,你们不是在……” 领头人直接打断道:“别问了,二城主在哪,我有急事要见他。” “在他房间。” 值夜的人一说完,一行人便直往楼上而去,走到房门口时,魅闻讯而来,挡住了来人去路:“郭开,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干嘛,他才刚睡下。” 郭开望了一眼房门,深吸了口气道:“魅,出事了。” “怎么了?”魅也紧张起来。 “瑶歌被杀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薛摩肩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袍,显然是被这一波动静给吵醒了,他又再确认了一遍:“你说瑶歌被杀了?” 郭开点头垂首。 “继续说下去。”薛摩的声音压得很低,郭开抬头看他,他眸深如寒潭寂寂。 “张旦手下的人,皆是一流高手,我们相抵的时候,领头的拿出了教主令牌,说……教主之令,杀无赦。” “教主之令?”薛摩眉梢一抖,定在了原地,半晌后他无奈摇首,失神喃喃,语出忿忿:“好一个教主之令!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千千万地相信他,结果,都是徒劳……都是徒劳……我究竟凭什么觉得我能改变他?!幼稚!幼稚至极!” “是谁?!”忽而窗外有风过之声,众人齐侧首,魅二话不说挡在薛摩身前,厉喝出声。 下一瞬窗纸被破了开来,一支箭飞抵身前,箭射得不快,竟被魅堪堪握住,这种箭速定然不是杀人之箭,众人定睛一看,果然雕翎上绑了封信。 薛摩接过箭的一瞬间,魅疾冲到窗棂前,他打开窗,往外探看,已然不见人影,回身只见薛摩一把扯下信笺,读了起来。 只第一眼,薛摩的眸子便瞪了个圆,再第二眼,他将信紧紧凑到了眼前,后第三眼,喀嚓一声薛摩掌中之箭已然徒手掰折…… 薛摩摇着头,他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只觉得周遭像突然起了大火一样,烧得他天旋地转,血液在燃烧,骨头在燃烧,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似是马上就要烧成灰烬了,可是气息奔涌间,却仿佛连灰烬都在燃烧。 有泪珠整颗整颗砸落在那泛黄的信笺上,水渍一圈一圈地洇了开来,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秦飒欲说还休的面庞,她那么多次,那么多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有口难言,竟然是这么薄薄的一纸信笺…… 还有李蔻青,薛摩彻底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这一幕幕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破碎成这般模样,她拼尽全身力气,想替他掩盖那华丽伪装下,早已腐烂至骨的渗人真相,他以为是他挡在她身前,却不知,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站在前面的,依然是她。 而至于屈侯琰,薛摩冷笑了一声,到这一刻,他不知道究竟谁的出现是个错误,是他,抑或他,若两不相识,他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做他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而他立马横刀,除暴安良,行他潇洒落拓的江湖之路…… 只可惜,仿佛命中劫数一般,从他二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便被捏碎了融进彼此骨血,忆起同行十数载的点点滴滴,薛摩终于开始觉得疼了,像被扒皮抽筋一般,疼得人窒息。 他佝偻着腰,眼前突然绽开鲜红簇簇,仿佛他孤身一人立于万里雪飘之中,眼前有梅花依次绽放,耳边呼唤之声似是从九天之上,穿云而来,似闷雷滚滚,嗡嗡作响,却是听不真切…… “薛大哥!” “薛摩!” “二城主!” 身边似是围了许多的人,薛摩的瞳孔已然失焦,眼前光影点点,却是斑斑驳驳,看不真切,倦意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只觉得疲惫,他想,他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池笑鱼急得哭了出来,她抱着他,手上全是他吐出来的血,那封信笺已经被洇红了,捏在他手里,说不出的明艳。 直到紫苏急吼吼赶来,这间红阁暖帐才稍稍有迹可循,不再乱哄哄,手足无措。 紫苏和医师连夜施针,彻夜忙碌,众人坐在外阁,面色颓败,特别是鬼骨,他拈着那封信笺看了许久,看到最后是眼眸通红,血丝满布,他起身出了房间,他不是不相信秦英的话,他曾经还天真以为,也许屈侯琰是受人撺掇,也许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他摇着头,笑得嘲讽,习惯性地走到了柳无言床榻前,侍女正要给她喂药,鬼骨接了过来:“我来吧。” 侍女见鬼骨形容憔悴,又独臂不便行动,关怀道:“鬼门主,方便吗?” 鬼骨垂眸瞥了一眼那银钩铁臂,心上一沉,一想到有可能是他的那只手臂给了柳无言那致命的一掌,他就周身寒凉得紧,侍女自觉说错了话,噤声站到了一边,鬼骨恹恹垂首:“方便,你先出去吧。” 其实倒也真不方便,他拿了勺,便没办法端药碗,于是药碗只能放在矮几上,柳无言素来喜欢洁净,怕药盛多了,洒到她床铺上,于是每一勺,鬼骨只敢舀一点点,这一番小心翼翼下来,药喂完,鬼骨的额头都沁了层汗。 柳无言还是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她依旧睡得很沉,鬼骨细细地凝视着她,她素来安静,可这样实在太安静了,就好像榻上其实并没有躺了个人。 为了驱散心头不安,鬼骨轻轻将柳无言抱了起来,他单手搂着她,让她软软倚在他肩上,怀里温热的体温,终是让鬼骨泪湿双眸:“怎么就这么逞强,那种时候不应该先好好保全自己吗?” “唉——”鬼骨长吁了口气:“罢了,你本也不是那样的人。” 鬼骨轻轻抚了抚柳无言的长发,他眸光倏而坚决:“他既能下得了如此狠手,想必有什么后果也都是想好了的,无言,这仇我定然要报,为你,也为我自己。 “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那样的人手上,可是若是你……唉……所以,柳无言,你一定要好起来,待仇报完了,你若一走了之,我便也弃了这余生,命是你捡回来的,合该随你而去。” 鬼骨很想双臂紧紧抱着她,可是铁臂寒凉,他刚抬起,意识到后,便又放下,最后只能紧贴着她耳朵,满是无奈又委屈的一句:“柳无言,你听到了吗?” 第464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四) 施完针,紫苏望着薛摩苍白的面颊,她终于也觉得心上酸涩,她虽然知道秦飒被送去灵山派是屈侯琰故意而为之,可是,她以为屈侯琰只是想断其缘分,却万万没有料到,屈侯琰是想断其性命。 身为医者,她素来见惯了生死,又被命运无常捉弄,在外漂泊数年,跟在屈侯琰这种杀戮深重的人身边,对于人的来去她早已没有了任何感觉,甚至她也乐见,所谓天命盘剥得人遍体鳞伤,而如今,她却为自己最开始那副有好戏看了的心情,深感愧疚。 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个看客,而如今一路走过来,她竟也开始觉得感同身受,从来只有人心才能感化人心。 她长吁一声,收了药箱,掀帘而出的时候,众人不约而同凑上前去,望着那一双双紧张的眼眸,紫苏还是明言道:“郁气滞涩三焦,急火攻心袭肺,所以咯血晕厥了过去。”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得过来?”池笑鱼先开了口。 “多年深虑忧思,积劳成疾,他的身体已显羸弱之相,再加上火蛊反噬甚急,虽然我已施针将其压制住,但三天之内他应是醒不过来。”紫苏说完,众人皆是面色凝重。 “我进去看一看他。”池笑鱼说完掀帘而入,两侧的红幔皆被束了起来,所以一眼便能看到头,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场景,红衫墨发,灼灼其华。 如今,桁架上白裘白衣,再也见不到那抹鲜活的颜色了,而床榻上的人,面色亦是苍白如纸,池笑鱼无端怨由起来,她憎恨所谓命运不惜铁骨,憎恨所谓天意不怜刀寒。 池笑鱼轻轻摩挲着薛摩苍白的脸颊,她柔声道:“薛大哥,你且好好休息,接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咻——”一声急促哨响,池笑鱼眉头一蹙,略有不安:“秦英?” 池笑鱼疾步而出,正巧碰到鬼骨,鬼骨亦是惊讶:“秦英的急哨?” “我们速去后院。”池笑鱼说完,继而吩咐魑、魅道:“请你们务必守好他,有什么情况请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魑、魅齐垂首:“池盟主放心,我们在,二城主定在。” 转首望见紫苏,池笑鱼还没开口,紫苏便道:“你且放心去吧,我定尽我所能,照料好他。” 池笑鱼长吁口气,便和鬼骨一道而出,下了楼来,秦英果真在后庭,他在假山后,焦急地来回踱步。 “发生什么事了?” 秦英望见池笑鱼和鬼骨,眉心稍缓,他道:“我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张旦,那人说……” “说什么?” 秦英暗叹一声:“屈侯琰想要活捉薛摩。” “他究竟还是不是人?!”池笑鱼忿然出声:“骗他,欺他这还不够,如今他吐血昏迷,屈侯琰不思补救,竟然还想要活捉他?!” “已然疯魔,不可以常理度之。”鬼骨冷面出声,倒似是并不意外:“他打算怎么做?” “那人告诉我,他们打算诱薛摩前去赴战,然后设伏,活捉他。” 池笑鱼诧异:“你的意思是他们不知道薛摩昏迷了?” 秦英摇了摇头:“事出突然,他们不知。” 池笑鱼反应过来,如今天光刚破晓,薛摩半夜昏迷皆只有心腹之人才知道,他们自然不知。 “我们要封锁消息,不能让他们知道薛摩昏迷了。”池笑鱼断言。 鬼骨诧异:“你的意思是?” “我前去赴约。”池笑鱼目光决然:“我要亲手杀了屈侯琰。” 事已至此,已经毫无回旋的余地了,与其让薛摩醒过来,亲手手刃他亲哥哥,那还不如她提前来了结了这一切。 秦英紧张道:“这……你有把握吗?”不能再让池笑鱼出事,哪怕杀不了屈侯琰都不能再让池笑鱼出事,秦英如是想。 池笑鱼短叹一声:“不管有没有把握,这都已经是箭在弦上的事情了,薛大哥昏迷,这事隐瞒不了多久,若让屈侯琰知道,你们说,他会怎么做?” 秦英和鬼骨互视一眼,皆是双双蹙了眉。 “他会直接杀来月满楼,不惜一切代价,带走他。”池笑鱼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清醒着的薛摩,或许屈侯琰还有所顾忌,那昏迷着的薛摩,岂不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所以,不论我去,或者不去,这一战都在所难免,以其被动等待,那还不如出动出击,去搏一搏能不能得个先手。”回想起武林大会上和屈侯琰的交手,池笑鱼亦面露愁色。 池笑鱼话头一落,秦英面露决然,道:“既如此,那我们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此一去只能胜,不能输,否则你先薛摩而去,薛摩卧床不起的事就瞒不住了,所以,我先一步,去盗封洪刀。” “封洪刀?”池笑鱼诧然。 “是,武林大会众人皆已见识过,这刀有乱人内力气息之效,你和屈侯琰交过手,想必你定会更清楚明白一些。” 秦英的话不无道理,当初武林大会上,若论内力,池笑鱼怕还要更上一层,后来屈侯琰持了封洪刀,池笑鱼便抵挡得十分勉强。 “可……此去盗刀……能成吗?”池笑鱼不免担忧起秦英的安危来。 “普天之下,没有我踏叶行想偷偷不到的。”秦英胸有成竹道。 鬼骨摇了摇头:“刀要盗,但你不可去。” “为何?!”秦英和池笑鱼几乎异口同声。 “封洪刀寒力冽冽,非常人所能持之,当初我植入冰蛊时,才得以一碰,尚觉寒气侵体,难以忍耐,又何论你?”鬼骨说完,见他二人面露愁色,唇一抿道:“所以,我去盗刀。” “不行!”秦英说得坚决:“鬼骨我问问你,以你的轻功,你如何在屈侯琰眼皮底下盗得封洪刀,盗得了,你又如何摆脱得了他的追捕?” 闻言,鬼骨愕然,秦英说得不错,他的轻功远在屈侯琰之下,论轻功,确实唯有秦英才有完全把握:“可是?” “别可是了,除了我,再无第二人选。”秦英断言,见他俩面露担忧之色,秦英宽慰道:“放心,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的,鬼骨你要留下来,到时候可不止屈侯琰,还有个张旦呢。” 如此说来,似乎也并无更好的办法了,鬼骨幽幽叹了口气:“那你务必小心,关键时候,保命要紧。” 秦英用力地点了点头,三人相望,秦英开口道:“我想再见一见他。” 房间里,秦英站在薛摩榻前,薛摩依旧双目紧闭,并不知道谁人来看他了,秦英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鬼骨站在一侧望了望秦英,又望了望薛摩,他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两个人,半生倾盖如故,半生相逢都陌路。 出了月满楼,秦英神色黯然了许多,他道:“那我回聚义山庄准备一番,我便启程。” 说完秦英转身要走,鬼骨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喊道:“秦英!” 秦英回身望着鬼骨,他俩打小不对付,每每见面都皆是针尖对麦芒,小了说逞口舌之利,大了讲便拳脚相向,可如今回首,却亦是十六年相携而行。 秦英见鬼骨情绪激动,他咧嘴一笑,仿佛又是当初那个十九岁的灵动少年,他好生讨打道:“鬼骨,柳无言的事情,对不住了啊。” 鬼骨气急道:“知道对不住,那你就好好地回来,等无言醒过来,亲自向她赔罪。” “好嘞!”秦英说完拉缰跃马疾驰而去。 “我还是有点懵,这是真的吗?”聚义山庄内一片和乐融融,华浓抬头问花照影,眼眸晶亮。 “我说华浓啊,你这都已经是问了第……”花照影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第七遍了啊!” “我只是不敢相信嘛!”华浓的语气里不难掩娇嗔。 花照影摇着头道:“我诊断出来,你不信我,现在郎中诊断出来,你还是不信,啧啧啧,你是不是不想怀秦英的小崽子啊?” “哪有!我都巴不得呢!”华浓一出口又觉得害臊,羞红着脸轻轻抚着腹部,一脸向往道:“那你看看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呀?” “现在哪诊断得出来嘛?”花照影眉梢一挑道:“我倒希望是个小华浓,秦英这小子……” “秦英怎么了嘛?!”华浓秀眉一蹙,打断道:“秦英他人很好。” “呵呵呵呵……”花照影无奈掩嘴浅笑:“这么听不得人说秦英不是呀,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就急了。” “你不懂……” 花照影看着华浓那嫣红面颊,愈发笑得欢了,忽而她眼眸一瞥,望见庭院门口疾步而入的人,道:“说曹操曹操到,喏,你心上人回来了。” 华浓起身一望,道:“你先别说,我想给他个惊喜。” “知道啦。”秦英跨入厅内的时候,花照影起身道:“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我先出去了。” 秦英点了点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到底是江湖里沉浮惯了,只一眼花照影就知必然有事,本来她是要走开的,见这般,她脚步一拐,匿在了窗边。 第465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五) “出什么事了吗?”华浓亦能察觉出秦英情绪上的不对。 秦英轻轻抚了抚眼前人的秀发,叹息道:“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好,你说。”华浓到唇边那句“我也有事情要和你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而后,秦英将这短短几天发生的事统统讲了出来,华浓怔然,窗外花照影亦然。 “所以你?”华浓已然明白秦英内心所想。 “我要为我妹妹讨一个公道,要为柳无言讨一个公道,要为他讨一个公道,我知道我不是屈侯琰的对手,但是我要为池笑鱼争取最大的赢面,我要去盗封洪刀。” 秦英毅然决然的话,听得华浓彻底愣住了,望着她霎时苍白了的面颊,秦英一阵心疼,双手拥住她道:“对不起,是我自私了……” 华浓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可是心上却有一股火焰愈烧愈烈,她亦紧紧拥住他道:“秦英,你只需要明白一点,你做任何事,我都支持你。” 闻言,秦英瞬间泪湿双眼,他双手捧着华浓的脸颊,郑重道:“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一回来,就来见你。” “好,你说的,一回来就来见我。”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进秦英的指缝里,华浓莞尔一笑道:“我等着你。”秦英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一狠心转身出了厅门。 “你要去哪里?”刚出厅门,花照影的声音传来。 秦英知道她全都听到了,便也不再隐瞒,道:“太湖山庄。” “我和你一起去。”花照影说着,望了华浓一眼:“也好有个照应。”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秦英摇了摇头道:“我此去并非相斗,盗得刀,我便走,我轻装简行,速去速回,人一多,怕反倒突生枝节。” 花照影明白过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秦英大步而出的背影,心生叹息,自打她入蛊道后,她便知道那封洪断山刀的力量究竟有多诡异,她倒不担心秦英盗不出刀,只是,盗出后,回来的路上…… 花照影一回首,见华浓一脸的不舍,她愤懑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如果你告诉他,你怀了他的骨肉,他肯定就不会去了啊?!” “为什么……”华浓出神喃喃:“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秦英启程的当晚,月满楼便收到了不速之客的来信,果不其然,上书屈侯琰邀薛摩前去太湖山庄,他说他在那里等他,是时候将所有事情做个了结,池笑鱼读完反手就将信烧成了灰烬。 秦英一到太湖附近,便收到了山庄陷阱的布局图,在看到上面是些什么的时候,他的拳头捏到咯吱作响,他无法想象,屈侯琰怎么能将那人当作困兽一样地去抓。 当晚,他便让内应以油浸各处陷阱,然后十数头牛,尾拖柴草垛而灌油,火一点着,牛惊吓乱窜,冲进山庄,狂奔乱踩。 趁着前庭一阵慌乱之时,他潜入屈侯琰内室,封洪刀就置于枕榻旁,秦英二话不说拿起便要走,可是一触到刀鞘,寒气瞬间遍走全身经脉,他一哆嗦,又把刀丢在了床榻上。 然几乎只是一眨眼的间隙,秦英重新拿起封洪刀,缚于背后,跃窗飞身而出,在他飞出山庄的同时,一声尖锐哨响,直冲云霄。 秦英明白,定然是张旦的人已然是识破前庭乃是调虎离山之计,他跃马疾行,而身后马蹄之声已然传来。 这太湖山庄外,视野开阔,但只要过了这一段,他便可轻功隐匿进树林,与其周旋,秦英倒也不慌,哪怕追兵就在身后,他亦有把握甩掉他们。 正如此想,忽然前方一袭白衣,如鬼魅一般立在那里,秦英凝眸见他已然开始抬手运气,丝毫没有避让开来的意思,待得近了,气息激荡间,马突然急停刹蹄,秦英紧握马缰,马嘶鸣着高高抬起了前蹄,秦英被逼停了。 屈侯琰周身气息寒冽,这样的内功修为让秦英大为震惊,彼时他只有一个想法,他一定要把封洪刀带走。 “他让你来偷刀的?”屈侯琰先开了口,声音闷沉,在这浓重夜色里更显沙哑。 “这重要吗?” 秦英的冷漠既没有激怒他,也没有挫伤他,他语气如常继续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事情走到如今地步,你希望他说什么?”秦英挥手一掷将一卷羊皮丢到了屈侯琰怀里:“你自己好好看看,你像这样捉你的亲弟弟,你还希望他说什么?不计前嫌吗?既往不咎吗?屈侯琰,你不要让人太恶心了!” 屈侯琰垂了眸,他静静看着上面所画所绘,月色明晃,照在他脸上,但也照不出更多的情绪,身后嘈杂的马蹄声渐近,秦英回头一看,张旦、何信、燕群带着一众人追了过来。 秦英长吁了一口气:“看样子,这刀我也是带不走了,那就这样吧,就在这里做个了结吧,我秦英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一双是一双!” 张旦刚嘴角微翘,便听得屈侯琰道:“你走吧。” “我不会留下刀自己走的。”秦英急了。 “那你就带着封洪刀一起走吧。”屈侯琰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不要把刀背在你身上,寒魄之力会冻伤你经脉的。” “教主?!”众人纷纷出声规劝:“封洪刀乃当世神兵,不能让他把刀带走!” 屈侯琰垂首沉默了一瞬,见秦英一动不动,他倏而怒道:“赶紧滚!否则我改变了主意,你插翅也难飞!” 秦英回过神来,一甩马缰,马疾冲而去。 张旦走到屈侯琰身前,见他面色颓败,担忧道:“你还好吗?” “没事!”屈侯琰长吐了一口气:“回山庄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好。”张旦说着,眼神却向燕群示意,燕群眉梢一抖,明白过来,兀自隐了下去。 屈侯琰似乎真的很疲累,回到太湖山庄,也不过问前庭焦土狼藉,进了自己房间倒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张旦出来,何信疑惑道:“你若让燕群去夺刀,这带的人也忒少了,未必能夺下来。” “燕群不是去夺刀。” 何信眸子圆睁:“那你让他去干吗?!” 张旦笑笑:“往年冬天我都腿疼难耐,今年倒是爽利了不少,叫上兄弟们,既然送上门了,那就院子里搭起篝火,烤牛肉吃吧。” 秦英负刀疾行了一阵,渐渐感觉血凝不顺,他下了马来,卸了刀,开始调息运气,秦英心上暗叹,不亏为当世神兵,确非人力所能驾驭。 脉络气息稍稍流畅后,秦英起身想把刀捆在马背上,可刀鞘才刚接触马背,马便焦躁嘶鸣,四下乱躲,极不配合。 “狗子不慌!不慌!不背不背,咱不背!”秦英连声安慰,狗剩才稍稍安静下来。 秦英明白过来,他尚有内力护体,寒气都能侵入经脉,又何论一匹马呢? “唉!”秦英叹了口气,摸着马鬃和狗剩有商有量道:“那狗剩,我们只能绕道去附近城镇,寻一铁匣把它给装了,委屈你再多跑点路了。” 狗剩踏了踏蹄子,似是同意了,也许它觉得只要不要让它再背这寒冰,怎么都成吧。 秦英刚准备上马,忽闻有马蹄声而至,他蹙眉远望,只见黑袍招展,燕群飞身一踏马背直直袭来,两人交手,燕群每一下都直夺秦英手中封洪刀,秦英格挡开来,疑道:“你要夺刀?” “教主后悔了,命属下等人前来讨刀。”燕群朝着秦英伸手道:“秦护法,我等无意和你动手,这刀你也用不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了在下,我好回去复命。” “屈侯琰这厮真是……”秦英眸露愤慨,但现在不是相较之时,他一旋身将封洪刀重新缚于身后,两下逼开燕群,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燕总领,那现在?” 燕群嘴角一弯,道:“一直追,追到扬州。” 在马踏声中,渐渐天光乍亮,云层甚厚,看不到太阳,今年冬天不仅来得格外的早,亦来得格外得冷,一夜已过,燕群一行人还在穷追不舍。 秦英的意识开始有些涣散,风声,马踏之声似乎渐渐剥离在另外一个空间,有羽毛拂面,秦英艰难地睁开眼眸,大雪已至。 秦英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大雪时,他们在射月坛又蹦又跳,高兴到忘乎所以,柳无言在一旁堆雪人,他和屈侯琰打雪仗,打不过,于是他就叫来了涉风帮忙,双拳难敌四手,屈侯琰打不赢,气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哇哇大哭。 彼时,你我皆年幼。 气息已经开始无法在筋脉里正常流转,所有的动作都开始变得机械,全凭意志支撑,秦英幽幽叹了口气。 燕群他们将马速控制得很好,永远将要追上,却又并未追上,这使得秦英不敢有一刻的松懈,他分不出神,运气调理内息。 “燕总领,他背上结冰了。” 燕群自然也看得到,长途奔走,刚开始有汗溢出,遇封洪刀寒气,凝结成冰。 燕群眯了眯眼,寒冷的天气,让他这么微小的动作做起来都分外僵硬,他四指一弯拉停了马缰。 “呼——”燕群长长地出了口气,雾气白茫茫又随风四散。 “燕总领,还没到扬州地界呢。” 燕群停了马,其他众人也皆停了马,他摇着头:“不追了,不追了,离扬州地界也不过十里路了。” 燕群并没有折返,他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秦英还在奔驰的背影,一路上,他其实可以随时停下来,丢了刀,以他之能,他们也奈何不了他,又何必…… “在其位,谋其职,各为其主,立场自然各不相同,但是……他秦英是条汉子……”雪还在下,似乎还越下越大了,燕群仰头望天长叹:“唉,难怪旦哥让我来,换作何信,估计追一半路,他就不追了。” 燕群抬手,雪花纷纷落到他手上,轻轻碾展,又消逝不见,他回马望了一眼随他一路奔袭,冻得鼻头红红的部下,道:“兄弟们,前面有家酒肆,走,我请大家喝酒吃肉!” 众人欢呼。 第466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六) 秦英急马入了扬州城,他已经顾不得路上行人了,还好雪天人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撑到聚义山庄,他答应了华浓,要回来见她。 赫虎和郭开外出巡视,见到秦英驭马而过,惊异道:“秦护法竟然就回来了?!” 赫虎远远见秦英面色不对,慌张道:“糟糕!快快回月满楼通知医师!” 回廊下,华浓身披斗篷,出神地望着这漫天飞雪,花照影抱着个手炉来,递给她道:“大雪天的,你出屋来作甚?” 华浓摇摇头:“在屋里我坐不住,这心里慌得很,感觉……”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花照影打断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肚里宝宝想想,他才两个月的小不点儿,就陪着你在这里吹风受冻的,多可怜啊……” 花照影的语气,听得华浓笑了出来:“好嘛,进去吧,听你语气,好像真的挺可怜的。” 两人刚回身,忽听得身后有动静,华浓回首一看,不禁身形一怔,花照影也秀眉蹙立,她看到秦英都没有下马,他直接御马入了内庭,而马上之人面色泛青,唇色泛紫,花照影瞬间心凉了半截。 狗剩刚一停下,秦英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雪地里,积雪被压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秦英!”华浓终于回过了神,她急扑到秦英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眼前的人有些肿胀,连他的眉毛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秦英勉强格挡开她,嘴唇颤颤而语,华浓仔细辨认才听出,他在说:“不要碰我背后。” 华浓拉过秦英后背一看,瞬间泪如雨下,花照影看在眼里,悲愤道:“秦英你逞什么强?!封洪刀带不回来,那便带不回来,值得你用命去搏?!你知不知道,华浓她有身孕了,你们有孩子了!” 好一会儿秦英的脸上才有了些微表情,他的瞳孔骤然濯亮,却又忽而黯然下去:“对……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夫君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都懂……我都懂……”华浓泣涕涟涟,秦英很想把她脸上的泪水都擦拭干净,可惜,他的手臂已经全然没有知觉了。 忽而,华浓猛地抬起头来,她看着花照影道:“照影,去叫薛摩,把薛摩喊来!” 花照影愣了一瞬,薛摩还在昏迷中,如何喊得来?!正巧这时,池笑鱼,鬼骨,紫苏等人问讯赶来,紫苏二话不说,上前就给秦英渡气,可这一渡她才发现,他的经脉血流几乎全数停滞,她的手耷拉了下来。 “我来,让我来!”池笑鱼以为是紫苏内力不够,正要搭手,紫苏一把抓住池笑鱼的手腕,无奈地摇了摇头。 鬼骨看见封洪刀刀柄,他微微把秦英侧了起来,这一看众人皆面露惊诧悲戚之色,封洪刀像是被寒冰镶进秦英背部一般,融为一体。 “不……不要去找他……不要告诉他。”秦英艰难言语,说得不甚明白,但是华浓听懂了,她哽咽问他:“为什么?” “他说……再不见我一面……我应该……守诺……” 华浓哭得更凶了,她已然不管是否会被封洪刀寒气侵体,只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花照影看到连忙将华浓快要碰到刀鞘的手隔开,语重心长道:“华浓,想一想孩子,想一想你们的孩子……” 池笑鱼和鬼骨闻言,一脸惊诧互望,紫苏连忙握住华浓手腕,替她号脉,乍探后,她眉梢一挑,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颗药丸递到华浓唇边:“不足三月,胎像不稳,华浓姑娘你务必先保重好你自己。” 池笑鱼连忙将身上斗篷脱下来,紧紧裹到华浓身上,哽咽不能语:“华浓姐……” “念字……好不好……”秦英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华浓,像是要把她给吸进去一般,他唇瓣嗫喏:“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华浓双掌覆面,用力将泪水拭去,她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听,秦念……很好听……” 秦英一抬眼,天幕一片雪白,雪依旧在下,下得洋洋洒洒,酣畅淋漓,似雪绒花一般纷纷落到他的身上,他长吁了一口气,他像是泄尽了全身最后一口力气,然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华浓匐在池笑鱼肩上,终是泣不成声…… 而后华浓长睡了一天一夜,当然是在花照影的手法下,她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来缓冲这彻骨的伤悲,华浓睡了一天一夜,花照影就在榻边守了一天一夜,紫苏也被留了下来,所有人都很紧张,若是华浓肚子里的孩子再出了什么意外,众人无法想象。 “你怎么如此关心她?”紫苏对于花照影的殷勤,有些意外,她发现花照影连看华浓的眼神,都和别人并不一样。 花照影扫了紫苏一眼,讳莫如深道:“我姓花,她姓华。” 紫苏眉头轻皱:“什么意思?” “我平常看你也不笨啊。”花照影又弯腰替华浓将被子掖好,自顾自道:“他薛摩也算做了件好事,谁也不是天生的孤儿,是不是?” 紫苏双眸一瞪,明白了过来,细细看来才发现她二人确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华浓更为端庄一些,花照影那自是媚骨天成,南辕北辙,于是没人会把她二人联系在一起。 “完了,那你肯定不会随我去岭南了是不是?”紫苏心上一沉。 花照影白了紫苏一眼:“你现在和我谈这个合适吗?” 紫苏紧紧抿住了嘴,两人相视一眼,无奈浅笑。 薛摩还是没有醒,池笑鱼站在他床榻前,不安卷裹得她茫然无措,若他醒来,知道秦英的死,又当如何? 门嘎吱一声开了,鬼骨走了进来,他见池笑鱼一脸丧气,问道:“你是不是在想,若是他醒来,这件事情该如何告知于他。” “如此接连突生变故,我实在担心……”池笑鱼说着,又往榻上望去,他睡姿很安稳,只是脸颊略显消瘦。 鬼骨摇了摇头:“你不要把薛摩想得太过脆弱,我自幼时认识他,他向来隐忍,隐忍之人向来坚韧。” 池笑鱼聊想这一路苦难,深吸口气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光坚毅:“封洪刀你用得顺手吗?” “倒是和我体内冰蛊两相借力,只是此去是断然不能携封洪刀前往了,如若势弱,封洪刀必然又会被重新夺走,秦英的努力便付之东流了。” “好,那便依原计行事,过了今晚我们便启程前往太湖山庄。” 话毕,鬼骨望着池笑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湖山庄前庭的机关陷阱遭破坏后,也没有再重建,屈侯琰大手一挥,不让设了,张旦便也只能作罢,不敢违逆。 屈侯琰连日来沉默寡言得很,饭食也用得甚少,有时候动辄就在湖心亭一坐就是一天,两位老人见此情形,于心不忍,走上前来。 屈侯琰听见身后有动静,头都没转,只是低声道:“让张旦不用等我了,我也无甚胃口。” 身后人没回话,也没走开,屈侯琰疑惑扭头来看,才发现是钧天、玄天两位长老。 自上一次两相不合后,钧天和玄天便渐渐退隐,只能感叹不服老不行,如今的景教,能人辈出,已然没有他俩说话的余地了,这一次回来,也实属放心不下旧主临终托孤。 看到从碎叶城一起东归的旧人,屈侯琰眼眸瞬间湿润,他起身相迎,钧天摸着屈侯琰单薄的衣衫,心疼道:“天寒地冻的,琰儿何故薄衫静坐于此?” “我体内有冰蛊,我不怕冷。”屈侯琰难得一展笑颜:“许久不见,二老身体可还好?” 钧天不答反问道:“我听说,秦英来盗封洪刀?” 屈侯琰面色一僵,点了点头。 两位老人互望一眼,玄天痛心疾首道:“琰儿啊,秦英和你从小一起长大,若你怒他盗刀,夺回来便是,又何苦……” “何苦什么?”屈侯琰凝眸。 “又何苦从太湖一路追到扬州,逼得他负刀而行,如今已然命丧黄泉,你当真快活吗?”玄天不住摇首。 “你说什么?!秦英死了?!”屈侯琰身形一怔,脚下发软。 “你……”钧天疑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事,秦英到扬州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了,难道不是你下令燕群一路追袭秦英的吗?” 闻言,屈侯琰彻底明白过来,是张旦下的命令,他摇了摇头,无奈苦笑,望天长吁一声:“罢了,至此,后路断尽啊!” 送走两位长老后,屈侯琰也没有去责问张旦,只是一个人静坐的时间,越发地长了,远远看去倒仿佛在练功,只有屈侯琰自己知道,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在等人,只是,在等他来。 张旦曾来相劝过几次,但皆是无功而返,燕群和何信见状不免有些忧心。 “唉!”燕群叹了口气:“我始终觉得就不该横生这许多枝节,就让教主兄弟俩回陇右又怎样,余下势力,我等也足可以壮大,眼下这般看着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也许从一开始,目标便不是一样的。”何信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我们求的乃扬威江湖,名震四海,可旦哥所求,如今想来,并非如此。”何信长叹一声:“且看如何收场吧。” 突然前方疾来一人,呼道:“禀报二位总领,有人朝着山庄而来。” “薛摩吗?!”燕群一个激灵精神了起来。 “不是二城主,是池笑鱼和鬼门主。”闻言,燕群和何信互望一眼,有些意外:“快去告诉教主和护法。” 第467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七) 话音刚落,马蹄声已至门前,两人踏马背飞身而起,直入前庭,鬼骨丝毫不啰嗦:“叫屈侯琰出来。” “刀不是盗走了吗,鬼门主怎地也不带来试试手?”未等燕群等人回话,檐角上传来声音,众人抬首,便见黑袍招展,张旦飞身而下。 鬼骨全然不正眼瞧他,冷声道:“和你,我没什么好说的,让屈侯琰出来。” “这么凶狠狠地是为何?李蔻青要杀阿琰,怎么着,也是他更怨一些吧?” “张旦,到这个时候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惺惺作态了!”池笑鱼开了口:“倒是玩得一手好伎俩,连取三人性命,很得意吧?” “呵——”张旦皮笑肉不笑,阴森森道:“池大盟主,过奖了。” 话音刚落,一阵凉意迅至,屈侯琰的目光在来人脸上流转,他不解道:“怎么会是你们,他人呢?” 以薛摩的性格只要不是爬不起来,他又怎肯让他俩上前,意识到这点后,屈侯琰倏而紧张起来:“他人呢,他到底怎么样了?” “屈侯琰,你的关心会不会显得太过可笑了?!”鬼骨懒得废话,一蹬后腿直接出了手。 两人掌风皆带寒气,一时间连空气都冰凝,张旦见状想要上前帮忙,屈侯琰靴边一挑,地上飞雪如石,直击张旦穴道,屈侯琰声音传来:“我和他们动手,谁都不许上前!” 池笑鱼闻言蹙了眉,鬼骨定然已是尽了十分之力,可反观屈侯琰他尚且有能耐分神周遭动静,语速不急不迫,以鬼骨之能根本奈何不了他。 池笑鱼思虑之时,鬼骨银钩铁臂堪堪顺着屈侯琰下颏擦过,一道血痕猝然绽放,屈侯琰被激怒了,反手握住铁臂,刚要用力,却对上了鬼骨血丝满布的眼眸:“这银钩铁臂敢问教主还熟悉吗?” 屈侯琰愣住了。 鬼骨继续道:“换臂之恩,青梅之情,屈侯琰你真是负的一干二净!我且问你一句,得到了吗,你想要的,你得到了吗?” 趁着这个关头,鬼骨反手一掌直推屈侯琰胸前,屈侯琰被震了开去,踉踉跄跄后退了数步,何信和燕群连忙上前扶住,屈侯琰一口血喷出。 “阿琰!”张旦一急冲破了穴道,连忙上前探看,见屈侯琰咳嗽着又吐了一口血,他一扭头恶狠狠地瞪视着鬼骨,刚要出手,寒意遍袭手臂,一回头是屈侯琰一把抓住了他。 鬼骨黯然开口:“你知道吗,柳无言到现在都醒不过来,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屈侯琰急切地打断道:“她不是醒过来了吗?” “醒过来?!”鬼骨冷笑一声:“你自己下了多狠的手,你自己不清楚吗?!拜你所赐,心脉几近全断!” “嘎吱”一声,那是踩雪之声,屈侯琰又后撤了一步,他抬首望着白茫茫的苍穹,只觉得眩晕,当初他听闻柳无言醒过来时,除了惧怕,最原始的那股情绪其实是庆幸,他一直庆幸,庆幸到鬼骨说这句话之前。 “秦飒,李蔻青,柳无言,瑶歌,如今再加一个秦英,屈侯琰,试问一句,天下谁人有你这般狼心狗肺,罪无不赦?!” “别说了……别说了!”屈侯琰厉吼一声,向着鬼骨急袭而去,比起刚才的出手有所顾忌,现在的屈侯琰一招一式皆是尽了全力,他牙关紧咬,身形迅捷,全身内力聚于掌上喷薄而出。 池笑鱼愣了一瞬后,飞身上前,一把拽出鬼骨,自己迎了上去,两人一接掌,皆被对方深厚内力,给震得各退数步。 屈侯琰眼眸一眯:“我不想和你交手,我和他的事,我和他来断,叫屈侯瑾来!” “交手?谁说我是来和你交手的?!”池笑鱼一拔佩剑,倾身而上:“我是来杀你的!” 屈侯琰闪转腾挪躲避着,剑刃破风之声唰唰在耳边作响,池笑鱼一剑刺来,屈侯琰侧身躲过,他弯臂屈指拈住剑身:“在他没来之前,谁都杀不了我,你也亦然!” 话音刚落,剑身瞬间冰凝,池笑鱼大惊失色,屈侯琰两指一用力,咔嚓一声,剑身已折,他反手一挑,被折下来的那截剑刃,像裹了层冰的匕首,咻地朝着池笑鱼刺去。 池笑鱼以剑杵地,下腰躲过,两相错开,池笑鱼回身挑剑,地上积雪被纷纷挑起,直扑屈侯琰面门,屈侯琰撇头闭眼躲过,池笑鱼见此良机,飞身袭来,一套掌法直击屈侯琰胸前,屈侯琰直接被打得飞了出去,摔在雪地里。 “教主!” “阿琰!” 众人出声,纷纷要上前,屈侯琰低垂着头,抬手制止,众人便愣在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睫毛上尚有雪花,痒酥酥的,他眨了眨眼睛,眼前开明起来,只是有鲜红一滴一滴绽放在雪地里,娇艳无比,他抬袖往唇边拭过。 屈侯琰眼眸一抬,阴诡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他手一杵地,缓缓站了起来,可是眼神却没从池笑鱼身上游走半分,那种眼神看得张旦眉梢高挑,那是种看死人才会有的眼神。 下一瞬,屈侯琰如弦上之箭,飞身而起,蹬地时,雪花都向后踏出了美丽的弧度,他如疾风一般瞬袭池笑鱼身前,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九曲大法!”池笑鱼心上暗惊,连忙运气来迎,若不是之前武林大会上,她曾领教过,这一会儿必然是要方寸大乱的。 池笑鱼虽是内力深厚,但是她并没有这么诡谲莫测的迅猛身法,她一掌掌接了过去,有些能对上屈侯琰,有些则扑了空,几十招下来,池笑鱼心上大惊,屈侯琰的功力相较于武林大会时,精进了不止一层两层。 前庭内,气息急速涌动,因着两人打斗内力波及,地上的雪花久久飞旋在空中落不下去,甚至越飞越多,多到似是天降鹅毛大雪,却是兀自只临幸于他二人一般。 雪色空蒙,画面美轮美奂,可局势却是叫人胆战心惊,无论是谁,哪怕漏接一掌,都有可能身受重伤。 第468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八) 鬼骨刚如是想,便见两人掌风相互错开,却是互击对方身上,内力迅速震荡经脉,两人后退着一止步,皆有些踉跄。 “呵——”屈侯琰弯着腰,捂住心口冷笑一声:“哪怕同归于尽,也想杀我?” “我说了,我就是来杀你的!”语毕,池笑鱼没有给彼此任何喘息之机,如猛禽天降,招招直击屈侯琰命门。 此时的屈侯琰周身寒气凌冽到已至极境,他不再出招,而是躲避着池笑鱼的攻击,待蓄足力后,他的身法更加的诡异莫测,在鬼骨看来,已达闪现之境,根本分不清虚实。 “糟糕!”鬼骨预感不妙,刚要加入战局,打破这局面,屈侯琰却已然闪至池笑鱼身后,伸手一把扣住了池笑鱼的脖颈。 回旋激荡的气息乍然停住,漫天被携裹而起的雪花飘在空中,摇摇欲坠。 此时屈侯琰的脸上已然没有了迷惘之色,他英挺的眉宇间甚至多了几分狷狂,他另一只手擦了擦唇边血渍,这一抹赤绛衬得他明眸皓齿,扣住池笑鱼的手一用力,两人挨得愈发近了,池笑鱼都能感受到屈侯琰冰凉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后。 “呵——”屈侯琰冷笑了一声,笑得有些得意,他一抬臂到池笑鱼身前,一把将她搂到怀里,这么亲密的姿势,池笑鱼着实别扭,但碍于颈部的手掌寒气腾腾,她不敢轻举妄动。 屈侯琰手掌往上游走,紧紧扣住了池笑鱼的下颏,往侧面一掰,池笑鱼娟秀的侧面就在屈侯琰眼下:“小美人,好深厚的内力啊!” 张旦一脸嫌弃地望着那袭单薄白衣,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疯。 “那你说,我的武功比我弟弟的如何?”屈侯琰一脸的饶有兴致,见池笑鱼不答话,屈侯琰继续道:“现在你一定知道,不管你们盗不盗封洪刀,你杀不了我,他亦杀不了我!他若是来找我报仇,那就是送死!你一定不想薛摩来送死吧?” 这奇怪的论调听得池笑鱼秀眉紧蹙,接下来却听得屈侯琰略带愉悦道:“要不这样,你委身于我,我便不杀他,你觉得怎么样?” 池笑鱼惊得自动侧了脸,挑眉抬眸望着屈侯琰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呼——”屈侯琰望天长吁了一口气,语气里难掩落寞:“大抵是吧,他的女人我怎么会感兴趣?” 屈侯琰闭眼沉默了一瞬,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他恨我吗?” 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林林总总,池笑鱼眼眸微湿反问道:“这还需要言明吗?” “这样啊……”屈侯琰低落地垂了眸,忽而,他一抬头,声音都突然高亢了起来:“那就恨吧,最好恨到骨头里头去,恨到魂魄生生世世都不能忘记!” “池笑鱼,我再杀了你,当能如此吧?”屈侯琰侧着头,用一副天真表情,问出了这句话。 “不行!屈侯琰!”鬼骨高喊出声,刚要出手,却见池笑鱼面色一阵冰青,一股寒流在经脉内流窜,池笑鱼内力深厚,倒能相抗,但是下一瞬,她清晰地察觉到这股气息,像一只手一般,紧紧地握住了她心头上的冰火蛊…… “不!笑鱼!”薛摩满头冷汗,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梦境里,屈侯琰咬牙切齿的那句“恨到魂魄生生世世都不能忘记”依旧还萦绕在耳边,他三魂七魄似是都脱离了这个躯壳,兀自浮空看着他。 池笑鱼见薛摩整个人都魂不附体,连忙拥住他,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我在这里,薛大哥,我在这里。” 温热的体温让薛摩神思回笼,他不再沉声喘气,渐渐安静下来,他紧紧抱住池笑鱼,后怕道:“我刚才做噩梦了,我梦见你只身前去迎战,我梦见他……他杀了你……” 池笑鱼眉心一蹙,面有愁色,随即又笑颜一展,起身在薛摩面前转了一圈道:“他杀不了我,你看,我在这里啊。” 薛摩忽然间有些恍惚,他想起那一年,她也是一身女装,环佩玎珰,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他,她女装好不好看。 想起这些,薛摩的眸光竟有几分哀怨,他朝着池笑鱼抬起手,池笑鱼刚一握住,他便把人拽得坐到他身前,两人的距离十分近,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 薛摩伸手掐了掐池笑鱼的脸颊,乍一吃痛,池笑鱼眯了眼,她活灵活现的表情,终于让薛摩一展笑颜,他轻轻拥住她道:“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天塌下来,都我来顶。” “好。”池笑鱼如是回他。 有开门之声,随后紫苏等人鱼贯而入,紫苏见薛摩醒过来了,面露欣慰,替他号脉后,点点头道:“脉象平稳,无大碍了。” 众人皆露笑颜,薛摩见此有些惭愧,其实本不至于昏睡那么多天,一路走来,着实疲倦,难得安眠,于是他便也下意识地放纵自己了。 薛摩望向鬼骨:“无言醒过来了吗?” 鬼骨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薛摩开口道:“大家都先出去吧,我和鬼骨单独聊聊。” 池笑鱼和鬼骨互望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随着紫苏等人一起出了房间。 薛摩掀开被褥,下了榻来,他从桁架上拿了大氅,把自己合围了起来,走到窗户前刚要推开,鬼骨阻止了:“天气寒冷,你才刚刚痊愈。” “没那么脆弱,我透透气。”薛摩笑着还是把窗户推了开来,正是隆冬,万物萧杀的季节,可沁凉的气息吸进颅内,却又让人觉得万分清醒。 薛摩无奈摇头吁气:“一路走来,有屈有辱,却从来不曾像这一刻这般,觉得冤枉……想想亦觉得可笑,到现在,还心存幻想,想他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鬼骨眼眸微红:“我之前也这么想,可是事到如今,我不会再为他找任何借口了。” 薛摩撇头望了鬼骨一眼,鬼骨态度上的转变,让他有些意外:“我昏迷的时候,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你昏迷的时候,下了场大雪,如今雪都化尽了。” 鬼骨答非所问,倒也不能算答非所问,惹得薛摩笑着搡了他一把,鬼骨也无奈垂首浅笑:“他在太湖山庄,他来信,要你赴约,不过,我们不想你去,他终归是你哥哥。” “你们觉得我不能承受?”薛摩停顿了会,从这里望去,远处群山雾色青青,近处灰瓦鳞次栉比,有炊烟缭绕,有叫卖声声,薛摩抬臂杵在窗沿上,道:“你们过虑了,人命无可重来,我却曾做轻生之念,每每思之,皆羞愧难当,经那一遭,我已不会再做求死之想,天命捉弄,哪怕顾影自怜,亦不该曲膝求饶,更不该伤己自戕,况且我非顾影自怜之辈,无论何种结局,我当亲往。” 鬼骨满心敬服,瞥了薛摩一眼不解道:“照理说,在碎叶城我当和你更亲近一点,怎么会……” “怎么会?”薛摩笑了一声:“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你能看清个啥?” “得了便宜还卖乖!”鬼骨冷嗤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可是突然想起他还不知道秦英的事,鬼骨忽觉心疼:“薛摩~” “嗯?” “秦英他……” 薛摩眼眸一眯,顿觉不妙,鬼骨一脸凝重的欲言又止,以薛摩的心思,他还无需言明,他便已猜了个八分。 鬼骨难以启口,而另一边敲门声响了起来,薛摩允门声话音刚落,然后两人便看到了华浓,一身缟素的华浓。 薛摩眼眸一瞪,身形一怔,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华浓来到薛摩面前,道:“看你这般,他们定是谁都还没有和你说。” 而后,华浓将秦英去太湖山庄盗封洪刀的事情,全盘讲了出来,而鬼骨亦将他所知道的都讲了出来。 “你们景教要回陇右之时,秦英还和我说,他愿意留下来和我共守聚义山庄,本来还以为能得个完满,却是世事难料,我不怨你,更不怨他,来此地,也只是为了转交两样东西。”华浓说着,向薛摩伸出了手,薛摩茫然地抬起了手掌,然后,两枚银环耳珰落在了手中。 薛摩蹙着眉,突然之间他怒意丛生,紧紧攥着耳珰刚抬起手,便被鬼骨拦住:“薛摩!他最后的东西了!” “你要丢便丢,反正骨灰我遵照他遗愿已经埋了。”华浓红着眼,说这话时有些赌气。 薛摩满眼泪光,手轰然耷拉了下来,他坐到铜镜前,细细摩挲着这两枚耳珰,它们一如初见时那般锃亮,银环里,一枚刻了个英字,一枚刻了个飒字,他们的父亲是极为英姿飒爽的人,自是期许他们兄妹俩也能英姿飒爽地过完一生。 有泪滴在手背上,薛摩一一拭去,他长吁口气,对镜抬臂,将两枚耳珰齐齐戴在了右耳上,鬼骨愣了一瞬,他们在西域时也常戴耳饰,来中原多年,已经好久不曾如此了。 薛摩转过身来,望着华浓笑了一下,坦然道:“他秦英,倒也守信!” 确也如此,秦英的这个承诺,守得无比信用,薛摩说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他一面,他便真的,没有让他见着,连骨灰都没有。 薛摩曾经觉得,他自然不会带秦英回陇右,两人山水相隔,山遥隔你,水远隔我,如今却也终于明白,山水终有重逢日,你我难得再见时。 第469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九) 后院游廊上,紫苏和池笑鱼漫步其间,池笑鱼抬起手腕让紫苏又把了一次脉,紫苏无奈道:“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和他说吧,你内力深厚,既然也不伤及性命,又何必如此耗力?” “可是,我不愿意。”池笑鱼出言坚决。 “可是……”紫苏刚要相劝,忽地望着出现的身影惊异道:“照影?” 池笑鱼也一脸意外,她回身望着花照影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花照影耸耸肩:“华浓要来,我陪她来的。” “华浓姐来了?!”池笑鱼错身一看,但并未见人:“那……她人呢?” “这会儿应该在薛摩房间呢。”花照影说完,池笑鱼头都没回地,往楼梯走去。 花照影看着池笑鱼的背影,摇摇头道:“他薛摩可真不让人省心。” “唉~”紫苏眉头紧蹙,望天长叹,花照影见状担忧道:“怎么了,别告诉我又出了什么大事?” “不伤及性命,确不算大事,可是……”紫苏一脸犹豫。 花照影忙道:“与我说说看。” “池笑鱼和鬼骨去太湖山庄也不算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花照影惊得挑了眉:“什么意思,他们受伤了?” “池笑鱼体内的冰火蛊几乎已经死亡。” “你说什么?!”花照影望了一眼池笑鱼离开的方向,紧张道:“可我看她并没有丝毫内伤之相啊?” “我们太低估了池笑鱼的内功修为了,她的内功修为已经到了哪怕共生蛊死,她也可以存活的地步了。” 花照影长吁了口气:“呼~那你担心什么,吓死我了!” “可是……”紫苏无奈道:“可是池笑鱼不愿意冰火蛊死亡,她在用她的内力维持着奄奄一息的蛊虫,如此这般下去,会极大地损耗她的身体,当她的内力不足以维系冰火蛊时,那么,那时的内功修为也不足以保住她了。” “那就让冰火蛊死了,我俩替她逼出体外呀!”花照影不解。 “可是,她不愿意。”紫苏唏嘘:“有的时候,我都会感慨,何为天意,兴许环环相扣,便是天意。” 花照影还是一头雾水,紫苏郑重道:“冰火蛊乃双生之蛊,当初我们破天荒地将其分开寄于他二人体内,本是救命之举,如今蛊亡人却能活,本以为是好事,却连我也未曾料到,蛊活时可灵犀通心意,蛊亡时亦可消弭其记忆。” “什么?”花照影瞪圆了眼睛,似是也十分诧异于蛊虫这鬼斧神工之奥妙,她追问道:“会消弭谁的记忆,会消弭什么记忆?” “欸——那蛊虫与池笑鱼共体,那自然是消弭池笑鱼的记忆,而那蛊虫又是薛摩体内蛊虫的半身,那自然是消弭与薛摩有关的记忆。” 花照影听着这绕口令一般的话,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从她的眼神,紫苏知道她听懂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身,望着这巍巍阁楼,黯然神伤。 池笑鱼本想阻止华浓告诉薛摩有关秦英的事,虽然她也知道瞒不了,可他刚醒,她实在不忍心,可冲进房间,她却看到薛摩坐在铜镜前,而他耳朵上两枚银环耳珰,轻轻摇晃。 池笑鱼走上前,薛摩仰面看她,朝着她伸出了手,池笑鱼握住后,缓缓蹲下身来,见他眼眸微红,遂道:“你全都知道了?” 薛摩垂眸点了点头:“他们全都告诉我了。” 薛摩比她预想中的要平静,池笑鱼想知道他内心所想,可体内的冰火蛊已极其虚弱,无力在做灵犀之用,思及一路走来种种,池笑鱼心上难受,眼看就要泪水决堤了,又怕他看到,便匐在他膝上,侧了头。 鬼骨和华浓见此情此景,十分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将房门合上。 “怎么了?”薛摩轻轻抚摸着池笑鱼的头发,声音温润如旧。 “我心有恨,我怨恨所谓天意,怨恨所谓命运。”池笑鱼的声音并不大,却是透着切齿之意:“老天无眼,不怜众生。” “笑鱼……”薛摩愣了一瞬,轻轻搀起膝上之人,两人相对,薛摩笑着将池笑鱼眼下的泪水拭去:“笑鱼不要心生怨怼,这世间的路每每皆是荆棘丛生,非我一人难走,但只要是路,披荆斩棘便可踏之,天若有情天亦老,乞天之怜,吾不屑也。” 池笑鱼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薛摩,那模样有些傻气,薛摩疑道:“怎么了?” “你就算是个丑八怪,我都会爱上你的!” “这……这是什么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薛摩好像并没有很高兴,他撇头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挑眉道:“我这等倾城之姿,岂能说没就没了?!” 薛摩的表情着实好笑,为了不拆他台,池笑鱼匍在薛摩膝上,笑得整个人抖动不止。 突然有急切的敲门声响起,薛摩应声后,魅一脸喜色急匆匆跑进来道:“二城主,柳护法她醒了!” 两人闻言惊喜万分,连忙站起身来,往柳无言的房间而去。 柳无言的房间内,鬼骨激动得面色通红,嘴里重复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醒了过来,但是柳无言还是很虚弱,甚至连讲话都有些困难,但是她看每个人的目光不同,不难分辨出她是清醒的。 紫苏松了口气道:“人醒过来了,便好了,这下药石便更有效了,只要悉心调理着,会好起来的。” 薛摩重重地拍了拍鬼骨的背,鬼骨笑得嘴都快裂到耳后去了,柳无言望见薛摩,倏而眸里噙着泪光,薛摩见她一副急着要说话的样子,忙道:“无言姐,我都知道了,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当务之急,你的身体最要紧,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些天,鬼骨人都瘦了好几圈。” 柳无言紧紧抿着唇,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望向了鬼骨,那目光里有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更有着得见故人的庆幸,鬼骨在床榻边重新坐了下来,众人见状皆纷纷起身而出,将空间留给了他二人。 来到廊上,紫苏望着池笑鱼和薛摩,她一咬牙还是觉得该将那事告知薛摩,否则若让事情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为医者,罪先在她。 “二城主,紫苏有事要和你说。” 身后紫苏的声音传来,薛摩刚回身,池笑鱼便挡在了薛摩身前,她一把拽住紫苏道:“不用劳烦紫苏护法,我会和他说的。” 紫苏一看池笑鱼的眼眸便知她不会讲,可眼下这般……紫苏刚欲转身,便听得薛摩道:“既有事,那便现在讲吧。” “薛大哥,我和你讲不好吗?”池笑鱼转过身来,可怜兮兮地望着薛摩,话语里甚至隐有撒娇的意味。 “好吧,那到我房间里说。”池笑鱼刚暗自庆幸,哪不知薛摩便狐狸兮兮地道:“紫苏也来吧。” “欸?喂!薛摩!”池笑鱼语塞,一脸苦闷地望着已经走远了的薛摩,紫苏跟了上去,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房间,薛摩往敞椅里一坐,道:“笑鱼,你不是要讲嘛,那便说吧。” “这……”池笑鱼欲言又止,望望紫苏,又望望薛摩,十分吞吐。 薛摩笑道:“那么难以启口吗,那就让紫苏来说吧。” 紫苏刚要讲,池笑鱼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假装凶狠道:“不许说!” 薛摩顿觉不妙,他起身,一把将池笑鱼拉到身后,望着紫苏道:“你说!” 接下来,紫苏便将池笑鱼和鬼骨已经去见过屈侯琰的事情讲了出来,把池笑鱼体内冰火蛊的事情也讲了出来,薛摩瞪大着眼眸,他以为那是梦,却不曾料到原来那是池笑鱼体内蛊虫最后的挣扎,难怪自醒来,他体内的另一半冰火蛊基本不会起任何异动。 “你!”薛摩回身略有怒意地望着池笑鱼。 池笑鱼撇撇嘴,看上去十分委屈:“如果任由蛊虫死亡,它会消弭我的记忆,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我不愿意那样。” 池笑鱼眸光亮晶晶的,瘪着嘴看上去有些可怜,薛摩也不忍心再动怒了,软了声音道:“你用内力保它,那接下来呢?有朝一日内力保不住它的时候,它是不是也只能死亡?” “那我就努力练功!”池笑鱼依旧坚持。 “笑鱼~”紫苏苦口婆心道:“我能肯定哪怕你不吃不睡地练功,你的内力也抵不住冰火蛊的反噬和消耗,它已经奄奄一息了,逆天而行,终是祸端。” “笑鱼听话,不过是消弭记忆,我们之间的事,日后我再一件一件讲于你听,不也是件趣事,若你执意如此,到最后蛊虫保不住,你亦保不住,那我……”说到最后,薛摩微有哽咽,一双眼甚是无辜。 池笑鱼望着他越想越难过,扑到薛摩怀里大哭出声:“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如果没有了……如果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有我在啊,只要我们俩都好好的,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我一定拿出说书先生的本事,讲得绘声绘色好不好?” 薛摩柔声劝慰着,池笑鱼哭了半天,终于从喉嗓里嘟囔了个“好”字,闻言,薛摩抬眼望着紫苏,双双皆松了口气。 太湖山庄,屈侯琰卧床数日,他和池笑鱼那一战,他是摧毁了池笑鱼体内的蛊虫,但是他亦被池笑鱼打成了重伤。 张旦才去煮个药的功夫,回来床上人就不见了,众人四下寻找,终于在马厩旁寻得了他。 “你这是要去哪?”张旦疾步上前,拦住牵着马的屈侯琰:“你身体尚未痊愈,你牵马作甚?” 屈侯琰抬了下沉重的眼皮:“我要去月满楼,我要去见他。” “见他作甚?” “做个了结。” “以你现在的身体?” “嗯。” 张旦憋气:“他会来找你的,你何必费这份功夫,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养好伤,才好应对他。” “等了他那么久,都不见他来,我倒要去看看他究竟还活着没有?” 张旦急道:“我让人去看不就行了吗,你现在这身体……” 屈侯琰摸了摸马鬃:“放心吧,对付他绰绰有余了,不等了,池笑鱼和鬼骨来了,他都没来,保不准连下榻都难,既如此,我去见他吧。” 张旦见相劝不下,便也不再劝说了,只道既然要去,那理应准备妥当,屈侯琰也没再坚持,应了张旦的话。 第470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十) 薛摩倒也本欲去太湖山庄,却终是被冰火蛊的事给打乱了安排,池笑鱼没有再用内力护住蛊虫后,她开始变得极其虚弱,一连昏睡了三天才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天边刚泛鱼肚白,雪霁天晴,薛摩就倚在榻边,闭目小憩,池笑鱼坐起身来,望着身旁的男子眨了眨眼睛,薛摩也惊醒了过来,见到池笑鱼双眼懵懂,一脸迷茫,他立即起身站到一边,还理了理衣衫才道:“你还记得我吗,我叫薛摩。” 薛摩这突如其来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听得池笑鱼“噗嗤”一声就笑出声来,薛摩见她眼中有光,便知道她还记得他。 薛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刚走上前,池笑鱼便半跪在床上,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满是笑意道:“蛊虫还没死呢!” “噢……不是说奄奄一息了吗?”薛摩还是觉得尴尬,竟不知不觉脸红了。 池笑鱼笑笑道:“可能它也不想死吧……咦……外面怎么那么亮?” 薛摩回身去看道:“你昏睡这几日下大雪了,外面雪积得可厚了。” “啊……又下雪了吗?我想去看看。” 薛摩点点头道:“嗯,那你先梳洗一下,穿厚一点,我们一起吃点东西,我带你出去。” 正值早晨,所以厨房给做的早膳也就是粥,池笑鱼捧着碗粥,喝得不亦乐乎,忽然,她放下碗望着薛摩问道:“薛大哥,你知道我这个伤怎么来的吗?” 这一问,薛摩彻底愣住了,池笑鱼以为薛摩不知道是哪的伤,刚要去拉领口的衣服,便被薛摩制止住了。 “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看见的,吓了我一跳。”池笑鱼说着,一脸天真。 原来真的会忘记……此情此景比紫苏口头告诉他,池笑鱼的记忆会消弭要来的真实生动得多,到此刻,薛摩终于开始觉得后怕。 池笑鱼见薛摩愣住了,忙道:“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们出去吧,我好久没有玩过雪了。” “好。”薛摩起身替池笑鱼将斗篷系好,又将自己的披风穿好,池笑鱼却皱着个眉头,一直在打量着一身白衣的薛摩,忽而她指着那红色帷幔道:“薛大哥,你以前是不是常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啊?” 薛摩又是一愣,池笑鱼见薛摩这个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内疚又自责道:“薛大哥,我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什么了?” 薛摩抬手揉了揉池笑鱼的头发:“没事,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两人去到后院,池笑鱼望着眼前这银装素裹,惊呼出声,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嘎吱作响,之前下的那两场雪都不算太大,不似这次一连下了一天两夜,连树都被积雪压得有些弯折。 “啊……好可惜啊……为什么下雪的时候我在睡觉呢?”池笑鱼一脸惋惜,说着伸手就要捧栏杆上堆起来的雪,薛摩连忙制止住道:“你身体还很虚弱,小心过了寒气。” 闻言,池笑鱼一脸不高兴,怏怏放下手来,薛摩见扫了她兴致,柔声道:“你想下雪吗?” 池笑鱼点了点头:“可惜天好像要放晴了呢,应该不会再下了吧。” 薛摩抿唇而笑,她伸手将池笑鱼的斗篷兜帽给她戴好,然后拍拍她圆圆的脸颊道:“我给你下。” 池笑鱼还来不及问,一眨眼的间隙,眼前已然没了人影,然后大朵大朵的雪花簌簌而下,池笑鱼似是忽然置身于鹅毛大雪里,只见薛摩飞身穿梭在树枝间,踢打摇曳,披风扫过之处,漫天雪花飞舞…… 池笑鱼高兴极了,她抬着双手,蹦蹦跳跳地转圈,那些雪花似纯白的精灵一般,有些落在她的身上,有些与她擦肩而过,无一不同的是,它们都在包围着她…… 转着转着,忽然眩晕感越来越强,池笑鱼腿一软,摔倒在了雪地里,薛摩吓得一蹬树干飞身而下。 “笑鱼!”薛摩搀住她,只见她紧紧拽着心口的衣裳,一抬头,双眸蓄泪…… 那个眼神,看得薛摩终身不忘,他还来不及安慰她的时候,池笑鱼抬手捧着他的脸颊,主动吻了上去,她的嘴唇有些冰凉…… “紫苏!快让紫苏来我房间!”薛摩横抱着池笑鱼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一时间月满楼开始吵嚷。 池笑鱼倍感困倦,濒死的冰火蛊为了能生存下去,一瞬间带走了她几乎全部的力量,薛摩温暖的怀抱,让池笑鱼贪恋,她一个劲地往他胸膛上蹭,倏而反应过来,她抬眸望他,薛摩亦然。 两厢对望,池笑鱼一脸困惑,她蹙着眉不解道:“你是……” 薛摩停了下来,他蹙眉直勾勾地望着她:“还能记起我是谁吗?” 从她的表情,薛摩知道她想得艰难,刚要作罢,池笑鱼缓缓开口道:“你是……薛……摩?” 薛摩欣慰地勾了勾嘴角,抬脚疾步进了房间,怀里轻轻地飘上来一句:“你长得好生漂亮。” 薛摩嘴角憋不住笑,王婆卖瓜道:“要不然怎么第一次见面就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 “啊……我那么肤浅的吗?” “喜欢我怎么就肤浅了?”薛摩刚要和她讨回个道理,垂眸一望,池笑鱼已经睡过去了,她还努了努嘴,像个小孩子一样。 而后紫苏赶到,见薛摩一脸紧张,她望了望床榻上的人道:“你放心,有绝世内功护体,她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你先出去吧,待蛊死透了,自会脱离,到时候我再引出来便可。”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确实没有伤及池笑鱼的性命,只是蛊虫死亡时耗去了她许多精力,于是她便昏睡了过去,只能每日药石伺候着以恢复元气。 池笑鱼昏迷的第三天,魑魅来报屈侯琰和张旦等人已达江淮地界。 鬼骨怒气冲冲牵了马便要前去,赫虎紧张道:“老大,那等大家商量个对策也好啊!” “还商量个屁!他来江淮我都嫌脏了江淮这地方!”鬼骨说着便直接上了马,赫虎正慌乱,突然一撇头看到薛摩,柳无言等人都来了,才算松了口气。 薛摩眉头一蹙:“你是单枪匹马的去,他们可不是单枪匹马的来,何必呢?” “那就不去,任由他们找上门来吗?” “去,怎么不去……”薛摩微微叹息道:“我们一起去。” 柳无言一听,无奈摇头道:“我是来让你劝他的,你怎么也……” “来都来了,躲是躲不过的,他不就来见我吗,那就见吧。”薛摩说着语气逐渐森冷。 “可是你们俩……” “我就当作我和他,还是在碎叶城一样,也只是比武切磋,只不过是刀刀见血的那种。”薛摩侧首望身后:“魑、魅!” “属下在!” “备马点人,即刻启程!” “属下领命!” 赫虎见魑魅二人风一样便走了,后知后觉急忙道:“哦……哦!那我也去准备一下。” “你……你们……”柳无言见状眼看就要急哭了,鬼骨立刻下马窜到柳无言身前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们怎么去的,一定怎么回来,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紫苏站在游廊檐下,也不免露出担忧之色,薛摩走上前,紫苏问道:“需要我前去帮忙么?” 薛摩摇了摇头:“只是我便不能陪在笑鱼身边了,烦请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如若她醒了,一定叫她等我回来。” 紫苏点点头道:“一时半会她也醒不过来的,你且放心去。” 第471章 当年同袍策马来(十一) 而至于另一边,他们一路上倒也走走停停,屈侯琰的举动让张旦十分琢磨不透,有时候他似乎巴不得长了翅膀立马飞到扬州,有时候又磨磨唧唧原地绕圈都不愿前行。 就比如眼前山涧清灵,虽是寒冬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屈侯琰感叹道:“这里景色甚美,我们在这里暂作歇息一日吧,张旦,你觉得可好?” 张旦瞟了一眼这山林小涧,他不明白,名川大山都见过了,这里到底好什么好?!这话呢他不敢说,于是便道:“若教主起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休息一日倒也无妨。” “好!那就这么定了。”屈侯琰是一点都没听出来张旦的阴阳怪气,就这么拍了板。 屈侯琰下了马他走到河滩边,流水潺潺倒也叫人心情愉悦,他望着身边人道:“这地儿可有名?” 燕群环视了一眼,道:“这地叫锦水岭。” “锦水岭……”屈侯琰慢慢念着这几个字,再望眼前锦水汤汤,不觉蹙眉:“这地不好,我们还是即刻启程吧。” 众人愕然,但对于屈侯琰这反复性子,早已然见怪不怪了,都点点头说,就依教主所言。 再往前走了一段,抬眼屈侯琰就望见石壁上有字,上面镂刻锦水岭三字,屈侯琰望着石壁幽幽叹了口气,再往前走,有马蹄声渐近,紧接着那人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兵刃出鞘之声纷纷响起,屈侯琰望着御马而来的人,他觉得恍惚,也觉得紧张,他甚至想出声问他一句,多日不见,可别来无恙? 多可笑啊…… 挨得近了,薛摩勒停了流星,他紧紧盯着屈侯琰,眼眸里没有一丝温度,就像这寒冬的河面上还飘着层薄冰,屈侯琰望了眼身旁的人,先开了口:“你们和他亮什么兵器,他是我弟弟,你们谁都不能和他动手。” “可是,教主……” “我来便可。”屈侯琰打断了众人的规劝。 “求之不得。”薛摩厉喝一声,断山刀已出鞘,他提刀直指马上之人:“屈侯琰,我欠你许多,你亦欺我许多,到如今便算是一笔勾销互不相干了,今天,我誓要为我妻报仇,不取你性命,我决不罢休!” 听完薛摩的话,屈侯琰冷笑了一声,他坐直了身体,语出倨傲:“你杀不了我。” 薛摩也笑了,他眉梢微挑,语出决绝而慷慨:“我也这么觉得,那么屈侯琰,你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话音刚落,薛摩一蹬马背高高跃起,封洪刀直直劈下,没有丝毫犹豫,屈侯琰没有任何动作,他仰面望着那刀锋向他砍来,张旦吓坏了,在刀刃快要落到屈侯琰眼前时,他和燕群,一左一右提剑奋力格挡住了断山刀。 因为三人用尽全力的关系,那刀刃在屈侯琰眼前发出了嚓嚓的声音,屈侯琰看着眼前的画面,突然之间,他眸色尽红,一脸怒意,拉着马缰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体一平躺,借马背用力,滑身而起,一脚就踹在薛摩胸膛上:“你简直找死!” 薛摩顺势一个后空翻飞身落地,下一瞬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继续提刀向屈侯琰刺去。 屈侯琰险有些招架不住,不是说他应对不来薛摩的招式,而是薛摩那种非要置他于死地的狠劲,彻底把屈侯琰给打懵了。 张旦见薛摩招招尽了全力,而屈侯琰却又是招招蓄力不发,他急道:“阿琰!你还在手下留情些什么,他是真的要杀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屈侯琰侧身躲过薛摩刺来的一刀,一把捏住他手腕道:“弟弟,在你心里,我到底算得什么?” 这话问得薛摩一瞬间也红了双眼,他斜睨着屈侯琰:“你想知道这个?!那你听好了!你比不得沈放,比不得鬼骨,比不得秦英,更比不得顾子赫,屈候琰,在我心里,你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这话彻彻底底叫屈侯琰失去了理智,他目眦尽裂,青筋凸起,他不喜欢这句话,更不喜欢说这句话的这个人,不喜欢到巴不得扭断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发声。 屈侯琰的掌风中开始寒气凌冽,他更快,更迅捷的身法,让他能迅速躲开薛摩劈来的每一刀,张旦无声浅笑,屈侯琰没有诓他,哪怕没有封洪刀在手,哪怕被池笑鱼重伤在身,他依旧可以完完全全地克制住薛摩,换句话来说那便是,他能杀了薛摩。 张旦早就料到薛摩肯定会毫不遮掩地向屈侯琰宣泄这彻骨怒意,只是张旦没有料到,薛摩说的话比他想象中要更伤人,薛摩挥的刀比他想象中要更绝情,理所应当的,屈侯琰也更愤怒,也更歇斯底里。 就在这个间隙,屈侯琰下腰躲过薛摩平挥来的刀,然后他回身一掌打在薛摩背上,薛摩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摩!” “二城主!” 众人惊呼出声,屈侯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薛摩实实在在地挨了他一掌寒魄掌,望着他杵着断山刀佝偻的背影,屈侯琰下意识地就想上去探看,只可惜一人飞身横在他身前,招式凌厉。 鬼骨黑袍招展,招招皆尽全力,忽而有人相阻,屈侯琰愈发烦躁了,他只想三下五除二赶紧解决了眼前的这个麻烦,是以招式也并不留情。 薛摩回身见这般,眸里光芒尽散,他飞身上前,一手圆过鬼骨的掌风,一手接过屈侯琰的内息,将他二人分了开来,他大声道:“这是我和他的事,哪怕我死了,你们都不准插手!鬼骨你退下去!” “可是……” “退下去!”薛摩厉喝一声,眸光决绝,鬼骨执拗不过只好退到流星身侧。 薛摩唇下血色蜿蜒,屈侯琰看一眼便把手背到了身后,握了起来。 他一掌,就给他打成了内伤。 薛摩重新回望向屈侯琰,见他又要蓄势待发,屈侯琰出声,可声线却有些几不可闻的颤抖:“你还要和我打?” 薛摩不置可否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是什么,比武切磋吗?屈侯琰,我说过了,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 薛摩刚往前一步,屈侯琰就避之如蛇蝎般地后退一步,眼下这情况看得薛摩笑了出来:“碎叶城的时候,你选冰蛊,让我选火蛊,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不落下风么?你又何必再躲?!” 薛摩一运气断山刀飞抵掌中,他二话不说,尽全力以相搏,可再反观屈侯琰,他已经不再出手了,要么垂臂于身侧,要么负手于背后,他只是闪转腾挪尽可能地躲避着那随时会一招要了他命的绝世神兵。 张旦面色愈来愈铁青,已然不需要他再提醒了,如今场上这局面,屈侯琰不可能不知道薛摩是真要杀他,而是,哪怕薛摩是真要杀他,他也不会再还手了,刺激、愤怒、癫狂之下的屈侯琰,不会再还手了! 张旦摇着头,他实在没有料到,原来这一局他真的赌错了。 断山刀在屈侯琰眼前挥舞得他心烦,他想离开,想现在就离开,于是他抓了空隙握住薛摩的手腕,反向一撇,一声惨叫后,断山刀也轰然坠地,他一脚踢在薛摩的腹部,薛摩滚了开去。 屈侯琰不忍再多看一眼,他只想离开,于是他大步朝着马匹走去,却不料经过薛摩时,薛摩一把死死拽住了他的袍边,屈侯琰低头,只见他一开口满嘴的血:“你还想走?!我说了!今天!要么你死,要么我亡,没有第三种可能!” 张旦彻底反应过来薛摩在做什么了,从一开始薛摩便自知他杀不了屈侯琰,于是他…… 张旦慌了,他连忙跑到两人身前,蹲下身来望着薛摩道:“他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他,就罢手不行么,我们放你们走,你们也放我们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薛摩半伸着身子,拽住屈侯琰,望着张旦大笑出声:“张旦,你自己数数你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现在再来求饶,不觉得太迟了么?!” 张旦蹲在原地,望着眼前这张面孔,彻底愣住了。 薛摩攀着屈侯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相望,屈侯琰瞬间眼眶红透,他出声都沙哑:“小瑾,你不要逼我。” “我就逼你了,张旦说得对,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上的人,你也未必会站在我这一边,来吧,屈侯琰,杀了我,你离开。”薛摩歪着头,张开双臂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张旦见再无回头之路,如濒死挣扎的鱼,拽着屈侯琰悲切道:“阿琰,杀了他,杀了他,我们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理这帮疯子!你杀了他!” 泪顺着屈侯琰的脸颊流了下来,一颗一颗滴进了泥土里,真的要……杀了他吗? “你不动手吗?你不动手,那换我动手了。”薛摩说得一脸天真,和小时候他问他,你不吃吗,你不吃那我吃了,没什么不同。 薛摩捡起了断山刀,刚才手腕被撇伤了,握刀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稳了稳身形,拼尽全身力气持刀向着屈侯琰刺去。 十招之内屈侯琰躲得游刃有余,薛摩的手受伤了,单手握断山刀便十分吃力,他不得不双手握住刀柄,以求出刀稳准,可这样,他的身法便钝慢了许多。 这些看在鬼骨眼里,他心生绝望,他甚至不忍再看薛摩这副狼狈不堪、不甚体面的样子,他甚至想出口规劝,要不然就算了吧,让他们走…… 鬼骨这样想着,只见薛摩双手握住刀柄,再一次向屈侯琰刺去,他像一个没有思想,只听从单一指令的机器,只要面前人不倒,他便不能停下。 屈侯琰没有再躲,薛摩的出招虚弱到他都不需要再躲,他双手一交握直接捏住了刀身,断山刀尖停在了屈侯琰的胸前。 这大抵是最有机会杀死他的一次了,所以薛摩牙关紧咬,使出了全身力气,屈侯琰看着眼前人,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因为用劲的关系,他紧紧抿着嘴唇,于是脸颊两侧便鼓了起来。 屈侯琰想起了小时候,在昆仑山时,他第一次见他,他鼓鼓的腮帮子,特别像他见过的松鼠,他很想摸一下,于是他松了手,双臂朝着他的脸捧去…… 薛摩一直死死盯着刀尖,而后忽然,他看见刀尖前,红霞一片…… 周遭瞬间惊呼成一团乱,而对于他二人而言却仿佛时间戛然而止了,风不动了,锦水不流了,薛摩只觉得他的两颊有冰冰凉凉的触感,而后又消失不见…… 张旦一把接过屈侯琰轰然倒下的身体,他怔愣愣地看着断山刀直接穿心而过,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一边扶着屈侯琰,一边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找药,出口的话都有些哆嗦:“阿琰……我有大还丹……你……你坚持住……” 屈侯琰却是眉目舒展,唇角带笑,他拍了拍张旦的手背:“不了,你自个留着,别浪费了……”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把他打趴下,我们就走不行么……” “呵……”屈侯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目光落在了薛摩身上,薛摩就呆站在那,像个局外人一样,屈侯琰朝着他伸出了手,他唤他:“弟弟……” 到这一刻,薛摩才似是缓过神来,他眉一蹙,便有泪盈睫,没走两步,双膝一软,跪坐在屈侯琰面前:“你在干什么?!” “我刚才打伤你了吗?”屈侯琰不答反问,他担心他的伤势,虽然他也敛了力,可是自古冰克火。 薛摩下意识地摇头,屈侯琰又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手呢,疼吗?” “你真的关心这些吗?”薛摩迷茫而疑惑,他不懂为什么这世间会有这么矛盾的一个人。 屈侯琰没有再回他,他转而看向了鬼骨,他中刀的时候,他看到一袭黑袍冲了过来,鬼骨愣了一下,他在他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滔天的惋惜和歉意,屈侯琰唇瓣一翕一合:“阿骨,对不起,若是无言醒来,替我和她说一声,真的是……对不住了……” “她醒过来了……” 闻言,屈侯琰眼眸瞬间晶亮,他先是幽幽吐了口气,又倏而紧张道:“真的吗?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你,她真的醒过来了!”鬼骨的声音也不甚淡定,害怕他心有挂念,鬼骨的身体还又稍稍往前倾了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屈侯琰松了口气,面色愈发得颓败,张旦都能感受到臂上又再沉重了几分,他不禁喃喃出声:“阿琰……” 屈侯琰眼眸微合,抬手一运功,断山刀又飞拔了出去,这样一来,气息散的便更快了。 “你……”薛摩看着眼前人,万般情绪杂绕于心,悬含于口,说不出来,屈侯琰朝着他伸出了手:“弟弟……” 薛摩终是不忍,握住了他,屈侯琰笑了起来,唇边血流不止,他挣扎着道:“我以前还笑那牛鼻子老道,妄说什么天命……如今……一语成谶……若你我二人,只能活其一的话,弟弟,那便只能是你……看在这份上,你答应我……饶张旦一命。” “不可能!” “我不要你求他!” 薛摩和张旦几乎同时忿忿出口,两人皆不领情,屈侯琰一急两手紧紧地攀着薛摩道:“你答应我!” 望着屈侯琰恳求的眉眼,薛摩败下阵来,没有办法说不,至此屈侯琰提着的那口气全数散尽,他凝视着薛摩,见他右耳上两枚耳珰轻晃,他眸光一动,轻轻抬起手,在两枚耳珰上一一划过…… 屈侯琰唇瓣微张,似是要说什么,他双眸垂泪,一脸遗恨,却终是未能再吐露一字一语,头轰然垂了下去…… 之后,屈侯琰离世的事情,迅速传遍了整个江湖,在这世上,火从来战胜不了冰,可是那一天,全江湖的人都知道,火战胜了冰。 众人讨论来去,最后还是把屈侯琰葬在了射月坛后山上,薛摩说,那里栽满了银杏树,冬天会明亮又温暖,而至于张旦等人,薛摩真的没有杀,他只是修书一封送予雁回宫白爱临,而至于信上内容,没人知晓。 第472章 蝴蝶入梦,大梦一生(一) 而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池笑鱼醒过来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一张陌生的床上,她被吓得六神无主,她依稀记得她和顾子赫正在画画,她央求顾子赫带她来花楼,顾子赫不肯,她便吃了熊心豹子胆,钻了狗洞自己来了,那现在这是…… 她这是喝醉了就在花楼里面过了一夜吗?这个念头蹦出来时,池笑鱼吓得连忙掀被检查衣服,见没什么不妥,才松了口气。 忽而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池笑鱼连忙躺下装睡,来人见她还没醒,摇着头嘟囔道:“我们再去药房看看,是不是该把药再配重一点。” 两人说着走了出去,池笑鱼眯着眼缝看了一眼,只见两人紫衫红纱,鬓云半洒,姿态娇媚,仪态万千,池笑鱼心里一咯噔,完了,她要被下药了。 几乎一下秒,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随手抽了套男装,潦草装扮好,偷偷摸摸出了房间去,到走出去时,她都没有再回身看一眼这间红帐暖阁。 逃出去时,她都有些不敢置信,像得脱樊笼的鸟,刚要振翅高飞,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她一脸疑惑地望了望眼前的牌匾,又再望了望街对面,这边上书“月满楼”,可她依稀记得街对面不是惊鸿坊吗?怎么一觉醒来,就变成了逐鹿客栈? 工匠这么能耐的吗?不过,池笑鱼没空思虑这些,她只停顿了一瞬,便朝着聚义山庄狂奔而去。 天色尚还不敞亮,门卫见到池笑鱼时刚要行礼,池笑鱼却是像尾鱼一样,滋溜一下便滑了老远,只留门卫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池笑鱼冲进自己阁楼,她想,她现在躲床上去,那么叔伯们也许应该可能还没有发现,她鞋一脱,刚要上床,却是望着墙上挂着的画,彻底愣住了。 她赤脚下了地,鞋都来不及穿,连忙走到画像前,怔愣愣望着墙上的画,画上顾子赫春风满面,她眉目含情,顾子赫喜服玉带,她凤冠霞帔,池笑鱼不禁伸手摸着这画作,这画纸整个江淮非顾家难有。 池笑鱼突然瞥见那落款日期,她瞳孔大震,她一觉睡了个几年?! “笑鱼?”身后有声音响起,池笑鱼回身望去,见来人是顾子赫,她连忙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子赫,我们成亲了?” 因着池笑鱼醒来,顾子赫本是一脸笑意,却因着她的问题,顾子赫笑意僵在了颊边…… 又过了些天,薛摩才从射月坛赶回了扬州,薛摩一回月满楼,紫苏便一个劲地向他赔罪道歉,薛摩还以为她们把池笑鱼给看丢了,细问才知道池笑鱼只是回了聚义山庄,薛摩笑她大惊小怪,可紫苏却依旧很紧张,事实是大家都很紧张,除了薛摩。 顾子赫知道薛摩回了扬州后,便立刻来月满楼接他,一路上两人都走得飞快,见薛摩步履匆匆,路上顾子赫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道:“薛摩!” 薛摩止了步,他回身望着停住了的顾子赫道:“怎么了?” “我……我……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因为紧张,顾子赫说得结巴,不仅结巴,他这话说得还十分没头没尾。 “我知道,子赫为人无需多言。”薛摩失笑着一把拽过顾子赫道:“快走吧你!” 见薛摩这般模样,顾子赫更急了,边走边说,在薛摩耳旁喋喋不休:“待会见着笑鱼,不管她说什么,你不要怪她,她只是记不得了,你千万不要怪她……” 薛摩只是在笑,顾子赫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 门卫见着薛摩来,先是瞳孔一惊,随后又立马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待薛摩和顾子赫进门走远了,两人都还一直探头朝里头看。 “这下可要怎么办呐?”其中一人一脸愁苦之色。 “唉!谁知道呢!”另一人叹息道:“可我觉着现在这样也不错,顾公子多好的人呐!” “人薛老板不好吗?” “可眼下这……” “唉……”两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叹了口气。 后院里,顾子赫拦住个侍者,问道:“笑鱼在小阁楼吗?” “没有,在厨房呢,要我去叫大小姐吗?” “不用,我们过去找她吧。”顾子赫说完,那侍者应了一声便走了,走之前还偷偷瞄了薛摩一眼。 两人去到饭厅,没见着池笑鱼,顾子赫便喊了一声:“笑鱼,我回来了!” “回来的正好。”后厨传来池笑鱼清脆的声音,乍一听,中气十足,薛摩便露出了笑容,紧接着便听得池笑鱼道:“夫君快来吃饭!” 霎时,薛摩的笑容定格在了唇边。 顾子赫一怔,瞥了眼身旁人连忙拐进了后厨,薛摩也向前走,他听得顾子赫边走边道:“和你说了多少回,让你暂时先喊我顾子赫。” 薛摩停在了门边,他看见池笑鱼正在舀汤,她弯着腰,一身水蓝衫,清秀出尘,锅和汤勺里烟气缭绕而上,笼罩着她的面庞,让他看不真切。 “顾子赫你什么意思?!”池笑鱼把汤勺一放,直起腰来,她秀眉紧蹙,显然对顾子赫的话极其不满:“一直对我冷冷淡淡也就不提了,现在是怎样,夫君都不让喊了吗?成亲前成亲后怎地差别就那么大,要是你觉得这亲成的没意思,那你我今天就和离!” 她生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像一只毛发竖立的小豹子,薛摩如是想。 顾子赫语塞又为难,小声小气地,像极了受了怨气的小媳妇:“呃……别别别……笑鱼……先别这样……有故人来……” “谁啊?!”池笑鱼错开身来,往门口望去,她怒气还未消,连带着望向薛摩的眼神都还有些凶巴巴。 池笑鱼见来人风姿俊朗,气宇轩昂,顿觉失礼,她掐了顾子赫一把,嗔怪嘟囔道:“有客人来,你怎么不早说……” 顾子赫疼得呲了牙,池笑鱼上前略有些尴尬道:“呃……呵……让你见笑了,我叫池笑鱼,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薛摩瞬间垂了眸,不为她不记得他,不为她和顾子赫琴瑟相合,只是…… 从前她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璨璨犹如藏着日月星河,而如今望向他,却是平静如幽潭,再不起一圈涟漪…… 薛摩的喉头不住地上下滚动,他在压抑,再抬眼看池笑鱼的眼神便分外得赤裸且侵略,那是种极不礼貌的眼神,池笑鱼眉心微拢,她不喜。 薛摩启口:“名字,代号而已,不重要。”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这样想着,池笑鱼眉梢一挑回他:“也是,代号而已,不重要。” 薛摩只觉得似是瞬间被惊涛海浪卷裹,他在巨浪中心,几近窒息,再顾不得其他,薛摩旋身疾步而出,顾子赫连忙追了出来,他一把拽住薛摩道:“你不要生她气,她只是忘记了,你好好和她说。” “我没有在生她的气……”薛摩说得有些有气无力:“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子赫,我回月满楼了。” 他从前觉得,她不记得了,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一件一件讲给她听,如今才明白,这些想法都多余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薛摩大步而走,没有再回头。 这一晚,薛摩喝了个酩酊,任紫苏如何劝说,如何支招,他都无动于衷,喝完后,他便回了自己房间,闷头就睡,他不怪任何人,但他也确实在难过。 让薛摩感到难过的是,当他和她之间那些记忆全部被剔除时,他对于她也不过普通人而已,与路上那些甲乙丙丁一样,并无任何区别。 他薛摩终于不是特别的了。 仿佛那些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再不复存在。 第473章 蝴蝶如梦,大梦一生(二) 第二日清晨,西域有信来,薛摩看过以后,召集了景教众人,他将信让人一一传阅,鬼骨问道:“你的意思是?” “待打点好,我等便启程前往安西四镇。”薛摩的话,还是令鬼骨有些意外,虽然他们本意便是要回陇右的,但如今,池笑鱼这边突生变故…… 柳无言和鬼骨对视一眼,道:“要不要再等等,也许池姑娘……” 还未等柳无言话音落,薛摩便摇了摇头,只一眼,柳无言便知晓薛摩心意,她点点头道:“那我等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 鬼骨老神在在的,抱臂斜倚着廊柱:“我曾经想过我的老年生活的,钓钓鱼,养养鸡,种种鸢尾花,会不会这一去了,就回不来了啊?” “怎么,怕了啊?”薛摩笑得一脸狡黠:“河西战事反复,当朝左右徘徊,我可听闻戎狄部族个个强悍善战……” “那又怎样,我景教个个以一敌百!”还未等薛摩话音落下,鬼骨便叫嚣着打断他道:“我安西岂有贪生怕死之辈?要动我可以,要动养我的那片土地,却是妄想!” 柳无言和薛摩互望一眼,摇着头笑出声来。 鬼骨一脸担忧道:“倒是无言,你身体可以吗?毕竟长途跋涉,我实在担心。” “悉心调理了这些日子,虽然不复往常,但也已无大碍了。”柳无言面色一红,略显娇羞道:“就是路上可能又要麻烦你了。” “这怎么能算麻烦呢,我可求之不得。”鬼骨眼珠一转使坏道:“不过这一路山高水远的,你还是得想想要怎么报答我?” “那用一辈子可以吗?” 鬼骨愣了一下,立马规规矩矩站直了身子,见柳无言眼波缱绻,他一把紧紧抱住她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薛摩站在一旁,笑得煞是好看。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景教众人皆愿誓死追随,紫苏见众人忙进忙出的,不免心生怅然,薛摩来找她取药,见她愁眉苦脸的,遂道:“怎么了,得回你的十万大山,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本来是如此,可这样一来怎么搞得我像个叛徒一样。”紫苏捣腾着她的药锤,杵得咚咚响。 “你不一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你的蛊寨需要你回去重新打理,况且尹榭不还在那吗,你看!我请都请不来!”薛摩开始控诉,柳无言身受重伤,他曾派人去请尹榭,结果还真没能请得过来。 “欸——你别怨她,兴许又在闭关炼药,你请她,她怎会不来?!”紫苏长吁了口气:“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好受了许多。” “启禀二城主,白爱临来访。” 两人齐齐撇头看着通报之人,薛摩笑笑:“白爱临来的也忒快了。” 雅间内,白爱临和薛摩相对而坐,薛摩眼眸示意白爱临品茶,白爱临呷了一口道:“你们当真要西行?” 薛摩点了点头,白爱临继续道:“那还回中原来吗?” 薛摩没有言语,只道:“张旦的事情希望白宫主下手狠一些,以白宫主如今的心性,想来不会错过这么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机会。” “薛老板放心,雁回宫和洞庭八轩都不会放过他的,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已明了。”说着白爱临起身行了个礼:“还是要多谢薛老板美意。” 薛摩连忙起身相搀:“白宫主不必行此礼,一来我动不得手,二来我西行在即,算来,也是白宫主帮了我个大忙。” “此一别,恐难相见,既如此……”白爱临微微叹息道:“你要不要再见一见容想?我可以让人去后山准备……” “不了。”薛摩打断了白爱临的话:“她也未必愿见我,就不去扰她清梦了,反正黄泉,总能相见。” 薛摩的话听得白爱临一怔,两人见也无话可说了,白爱临便起身告辞,正准备走,忽听得薛摩道:“白宫主,其实容想的遗物你不用绕那么大的弯子交给李蔻青,你可以直接交给我。” “我没有……我……”白爱临正想辩解,对上薛摩那双幽深的眼眸,却又瞬间说不出话来,薛摩起身道:“魑,替我送一送白宫主。” 雅间门口魑整装待命,他一摆手道:“白宫主,请!” 白爱临望了薛摩一眼,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大步离开了月满楼。 薛摩倒也没离开,他一直在等人,果不其然,没多久顾子赫匆匆来访。 “我听说你要走?”顾子赫开门见山,他甚至都来不及坐下,见薛摩点头后,他不解道:“为什么要这么急,你再多留些时日不行吗?” “他们在关外等我,况且,我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池笑鱼不是吗?” 薛摩仰面看着顾子赫,他眸光微动,轻轻伸手将顾子赫拉了入座,没有喝茶,他们换了酒。 薛摩眸光诚挚:“子赫,我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是无家之人,昆仑山非我故里,碎叶城非我故里,射月坛亦非我故里,我时常在想我所寻的归宿究竟在哪里,如今来看,兴许天命自有安排。” “至于笑鱼……”薛摩眸光一垂,他轻轻转着杯沿,半晌才道:“那些过去消失了,对她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因为,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她一生都将活在秦飒的阴影里,她之于你是唯一,我想让她过那种独一无二的生活。” “那你呢?”顾子赫霎时泪目:“她是忘记了,那你呢?” 薛摩笑了一下:“不是还留下了那么多回忆吗?” “人怎能靠回忆存活?”顾子赫反问。 “人凭何不能靠回忆存活?”薛摩亦反问。 顾子赫愣住了,他望着薛摩,眸里光芒闪烁:“能与君相识,实属子赫,毕生至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今晚可得不醉不归!”薛摩大喇喇的一招手:“来人!上酒上牛肉!” 这一晚,两人着实喝了一个酣畅淋漓,顾子赫哪能比的了薛摩的酒力,到最后那是真烂醉如泥,他通红着脸,倚在薛摩身上,指指点点地说话,那指头就一直在薛摩眼前晃来晃去。 “你都不知道,紫苏告诉我,那几年里只要但凡和你有一丝一毫关系的事,她都会忘记,所以,她把那几年忘了个一干二净,哪怕我在凉州陪伴她的那些时光,她也忘了个精光,她甚至忘记她去过凉州,可那几年你明明从来没有出现,她明明从来没有提起……”顾子赫说着语气里满是委屈,好像薛摩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般,他必须要大声控诉。 “还有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顾子赫说着哭了起来,他扒拉着薛摩,两人距离甚近,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你们之间的事,我告诉过她了,薛摩,你相信我,我没有做什么下作的事情,我没有乘人之危,我真的没有……” 顾子赫说着越哭越凶,那模样甚是失态,甚是十分不成体统,薛摩嘴皮都磨破了,都没能劝得住,他无奈苦笑,没料到这么一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人,喝到大醉了,也会耍酒疯。 他正稀奇,外间突然吵闹了起来,他听到了池笑鱼的声音。 “二城主……”魑拐了进来,一脸为难。 薛摩神色微敛,启唇:“让她进来。” 池笑鱼一进来便见到了喝到不省人事的顾子赫,她紧紧抿着唇,明显在压抑怒意,她吩咐身后护卫道:“把他扶上马车。” 护卫担着顾子赫往外走的时候,他都还在絮叨不止,池笑鱼没说二话,她旋身便要出,薛摩就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那个背影停了下来。 池笑鱼回过身来,她似乎是很气不过,又走到了薛摩面前,居高临下睇视着他:“我夫君不是酗酒之人,烦请阁下以后不要约我夫君再来此地……” “这……薛老板……”见池笑鱼如此出言不逊,冷箭、疾刀二人连忙上前劝阻:“大小姐啊!” “没事,让她接着说。”薛摩站起身来,望着眼前这个一脸倔强的池笑鱼。 池笑鱼本来确实还想说,可对上薛摩红了的眼眸,责备的话她突然间又说不出口来了,她恍惚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喝酒伤身体。” 池笑鱼微一叹气,望着冷箭、疾刀道:“我们走吧。” 一想到这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薛摩终是没有忍住喊出了声:“池笑鱼!” 池笑鱼停了下来,她回身一脸疑问,薛摩道:“我这一去安西四镇,就不会再回来了。” 池笑鱼似茫然,似思虑,最后她道:“那请阁下,多多保重,告辞了。” 说完后池笑鱼大步而出,正值月满楼热闹时候,她穿过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向门口走去,薛摩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那一年她也是这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他面前的,薛摩轻声道:“也算是和你,好好道别了。” 第474章 蝴蝶入梦,大梦一生(结局) 在所有事情基本上都处理妥当后,有一个问题让薛摩犯了难,那便是如今的月满楼,该不该留。 之前他安葬屈侯琰时,曾和沈放匆匆见过一面,沈放的意思是,有他在,他定保月满楼万无一失,薛摩倒也不是不相信沈放,只是见惯了江湖各家的兴衰起落,难免感慨岁月无常。 在深思熟虑了两日后,薛摩还是召来了月姨,他向月姨说明心意,他要遣散月满楼所有人,不论乐师舞姬,也不论小厮伙夫。 月姨十分理解薛摩的想法,她是赞同的,于是薛摩便散尽月满楼余财,丰厚犒赏给了每一个人,众人啼哭不舍,皆不愿离去,甚至一人说要随薛摩去关外,众人便也尽应。 薛摩笑他们不闻胡雁哀鸣,不闻陇上吹笛,断然拒绝了。 月满楼遣散众人的消息一传出,便有各地富贾闻讯而来,皆想买下月满楼,出价奇高,最后逼得月姨不得不闭门谢客。 薛摩知道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他一人独步在这空荡荡的楼阁里,月满楼从来没有这样冷清过,哪怕是那一年冯克下了召集令,雁回宫各派围剿他月满楼,都没有如此冷清过,那时厨房还起炊烟,那时琴筝还拨两弦。 薛摩上了楼,因为太静了,楼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薛摩想着应该早点翻新一下,可惜平时喧闹,并不能听见。 他来到了四楼游廊,谷雨的房间从那时起紧闭到了今天,从栏杆往下看,他似乎看到了琴瑟那日怀抱琵琶颤抖的模样,而他的房间,他站在那一层层的红纱幔里,久久不能回神…… “你在想什么?”忽有声音响起,薛摩惘然回首,他看见了顾子赫。 “你什么时候来的?” 顾子赫笑笑:“也才刚来,听闻有人重金买楼,特地来看看。” “那你猜猜我会怎么做?”薛摩来了兴致。 “让我猜吗?”顾子赫眉眼微垂,有些神伤:“一炬燃尽红尘事,付诸烟升三千尘。” 薛摩面色明朗,似天光初亮:“还是子赫知我心意。” “走吧,下楼吧。”薛摩说着从顾子赫身旁走过,却听得顾子赫道:“你后悔吗?薛摩,你曾说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从最开始决定入中原到今天,你后悔吗?” 薛摩沉默了半晌,似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最后他道:“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再要我入中原,我想,我应是不愿的,但是走到今日,能够结识你们,即便我失去良多,我想,我亦是不悔的!” “这中原江湖已被你尽数重塑,你就真能放心?” 薛摩坦然一笑:“有沈放在一日,便能保这江湖太平一日,我自安心。” 顾子赫泄了气,看上去灰头土脸:“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 “还在想这个呢?!”薛摩笑着一把搂过顾子赫,慷慨道:“走,我给你表演个火烧花楼。” 顾子赫被薛摩逗得无奈苦笑。 而后,当内饰清空,再无隐患后,有人来报:“二城主,油草皆已准备妥当,就等你点火了。” 薛摩点点头,正要有动作,忽而浩荡的马蹄声而至,薛摩撇头一望,是沈放,不仅是沈放,他还携了琴瑟来。 琴瑟一见这阵仗,急急下了马,她面有愁色,心上不舍:“薛老板你真要烧吗?” 沈放见状一把拽过薛摩:“你小子怎么回事?我说了,我一定会护住月满楼的,你竟然不信我?!” 薛摩拍了拍沈放的肩:“你我有什么好不信的?可是,沈放,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兴衰之理,古来如此,兴许你能保月满楼一时,但难保一世,如若有朝一日它落于小人之手,你叫我如何安心?” “这……”沈放一时无言。 “建于我手,葬于我手,有始有终,不好吗?”望着薛摩的眼眸,沈放松了手。 薛摩接过火把,他最后望了望那牌匾一眼,上前,垂手,点了火,漫天火光里,琴瑟不忍再看,她倚着沈放,埋着头小声啜泣。 第二日清晨,景教众人便出了扬州,也没有大张旗鼓,可旧相识还是悉数来相送。 聚义山庄内,顾子赫劝说池笑鱼一同前往,可池笑鱼非是不愿去,不知是为何,池笑鱼就是对薛摩起了十分强烈的抵触之心,顾子赫眼看就要误时了,只能潦草启程。 隆冬已过,连带着早晨的太阳都平添几分暖意,薛摩本不善离别,忽而这么多人来相送,反倒让他心上涩涩。 吴范大大咧咧道:“薛老弟啊,那地方能呆就呆,不能呆咱就回来,叫着那些个人一起回来,我请他们吃叫花鸡。” “你可别吃了,勤奋练练功吧你!” “欸,练功有我帮主呢,轮不到我,轮不到我!”语毕,众人哂笑,吴范也跟着笑。 林笑摇着头,上前将腰间的葫芦酒壶扯下来递给薛摩道:“若路上寒冷,可小饮驱寒,我特地从萃山带来给你的。” “那我可就不言谢了。”薛摩接了过来,系在腰间。 目光一移望见沈放,他身后站着萧行之,薛摩眸光一动,还未开口,沈放便道:“你放心!若有什么差池,我负荆来见你!” 薛摩唇角一弯,重重点了点头,沈放一侧琴瑟还是眼眸通红,她忍不住开口:“薛老板……” 薛摩笑笑:“现在哪还有什么薛老板?” “月满楼不建在土地上,她建在我心里。”琴瑟哽咽道:“此一去,薛老板万望多加珍重!” “好。”薛摩满心唏嘘,琴瑟身旁便是月满楼众人,月姨朝着薛摩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去。 紫苏长吁一声,望着薛摩假装正经道:“临别在即,我有个小愿望,不知二城主可否应允?” “你说!”薛摩扬了下下巴。 紫苏难得狡黠道:“从来只听你叫柳无言姐姐,我年长二城主许多,二城主也叫我一声姐姐呗!” 闻言,薛摩一眯眼,高挑了眉。 紫苏嗔怪道:“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二城主叫属下一声姐姐,也不亏的呀!” 薛摩一笑,双唇一闭,旋身就走向了流星,一踏马镫,跨坐上马,紫苏见薛摩这番行径,双臂一抱斜瞅着他嘟囔道:“算了,大人不和小孩子计较。” 薛摩一上马,便见顾子赫匆匆御马而来,两人乍一相见,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别,倒是流星见到惊雷闪,频踏马蹄,似是急不得和顾子赫的坐骑一决高下一般。 “我给你的东西,你可千万收好了。”薛摩先开了口。 顾子赫眼眶一热不住地点头:“我收好了。” 这场景实在让人心上不好受,薛摩没有再耽搁,驱马朝着鬼骨等人走去,他回身朝着众人挥了挥手,而后,望着前路目光坚毅…… 薛摩一马当先,白马轻裘,衣袍迎风招展,池笑鱼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顾子赫叹息道:“你要是再早来一会就好了,兴许还能道个别的。” “我三叔四叔,冷箭疾刀都和我说,虽然我记不得那些事情了,但是一定要来送他,所以,我就来了。”池笑鱼看着远走那人依旧一脸茫然。 景教人大多着黑衣,薛摩一袭白袍,便分外惹眼,池笑鱼脑海里划过一抹红,她眉心一蹙道:“他一直穿白色么?” “倒也没有……”顾子赫说着突然愣住了,薛摩是什么时候开始穿白衣的? 顾子赫细细一想,突然了悟过来,好似自秦飒死后他再没穿过白色以外的衣服,顾子赫喃喃道:“原来如此,那算丧服吧……” “丧服?” “他妻子很久之前就过世了。” 池笑鱼明白过来,他们都和她提过,说那女子叫秦飒,她俩长得很像。 景教的人一撤后,张旦便去找青稞,之前他曾去过几次,皆被薛摩安排的人给挡了回去,如今,终于等来景教西行这一天,只可惜,他再去时,青稞便不知所踪。 青稞被雁回宫的人给藏起来了,连带着孩子一起。 而后的漫长岁月里,张旦都在和雁回宫周旋,白爱临和杨朝曦拿住了张旦的软肋对付他轻而易举,燕群数次劝阻张旦,张旦皆不能放下。 这一次白爱临下手颇狠,在周旋了六年后,他尽废张旦武功,张旦临死时,都没能见到青稞一面。 而就是这一年,燕群改投如今的武林盟主沈放门下,而何信早有离去之心,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直奔西域,他本就是玉门关外之人,随着谁来,合该随着谁去。 另一边,高海晏被奸臣所害,定罪斩首,高河清暗中布设,誓要救下她哥哥,在华浓得知后,她不能坐视不管,她不能放任秦英的妹妹再出什么差池,这些,花照影都看在眼里,她去请求紫苏帮忙,两人一番神乎其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了高海晏。 兄妹二人暂时躲在了聚义山庄,华浓本想留住高河清,毕竟她身上才是留着和秦英同样的血,高海晏岂会不知华浓心思,为报答搭救之恩,本想一走了之,却不料被高河清堵住了去路。 她言辞恳切,她说:“哥哥,这一生,我愿一直都是高河清。” 高海晏唏嘘不已,他只道:“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这是父亲给我们取名的寓意,那我们且走一步算一步,我就不信,皇天后土,还能断了来路?” 正当兄妹俩准备出逃时,华浓拦住了他们,她终是明白有些事情确也强求不来,在给秦英上了柱香后,华浓替兄妹二人打点好了一切,护送他们安然出了城,远走剑南。 而花照影为了精进技艺,还是随着紫苏去了岭南,尹榭见紫苏真的带回来个邻居,高兴不已。 岁月如流水,奔涌向前,顾子赫时常会收到陇右来信,有时候是信使,有时候是被薛摩从戎狄手中搭救出来的商人。 那些商人时常会以厚礼相赠顾子赫,喝到高兴时,他们便手舞足蹈描绘薛摩是如何立马横刀于万军中搭救他们的,他们说那可真正是酣畅淋漓的快意人生! 顾子赫又岂会不知,他传书问薛摩安西战事如何,薛摩回他:有道是战旗舞风响,鼓声震天,万箭齐发,敢叫他日月变色,何惧他虎豹豺狼? 彼时,安西正势盛,威慑西域诸国。 又过了些年,信便时常不能到顾子赫手中,一看编号,便知烽烟阻绝,鸿雁难传书,时局动荡,顾子赫连连发书,催薛摩赶紧回来。 顾子赫很长时间都没能收到回信,偶尔才得一封,上书:凝眸灯火阑珊,不寻候我那盏,且望点星与月,曾把天下照看。 这时,已经距离景教西行十年有余。 风和日丽的一天,沈放携着琴瑟来江淮探看她旧时好友,她们姐妹叙旧,沈放便约了顾子赫街头闲逛。 路过一茶楼时,说书先生正在绘声绘色地讲着江湖故事,下面有一小少年起哄说要听血衣魔头的事,众人便连声附和,央着那说书先生讲。 说书先生长吁口气,道:“既然你们要听,那便容老朽和你们从头细说!” 刚要讲,那说书先生似也是感慨万千,只道:“那真是一个乱世江湖,英雄辈出的年代,连武林盟主都出了三位,只是不知,又要过多少年,这偌大江湖才能再出那么一个血衣魔头啊……” 沈放和顾子赫相看一眼,继续往街头走去,沉默了半晌后,顾子赫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当我再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竟然是从说书人的嘴里了。” “可不是嘛,想当初我第一次见他……” 沈放正要讲,突然被一声软糯糯的声音给打断了:“爹,你们在说谁呢?” 沈放蹲下身来,望着他清秀可人的宝贝女儿,用手指抖了抖她圆圆的脸蛋道:“在说我的一个朋友?” 沈月满一脸好奇:“什么朋友,为什么没听爹爹提起过,他在哪?” “他在很远的一个地方,他在安西四镇。” “安西四镇?”小朋友更好奇了:“安西四镇是什么地方?” 见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冒了出来,沈放望着顾子赫无奈苦笑,刚要说话,忽然沈月满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道:“秦念!” 顾子赫抬眸一看还真是秦念,他面前站了一个姿态妩媚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秦念眉头紧蹙,插着腰:“你要给我就给我,干嘛非要让我叫你一声小姨?!只有池姨,我才叫小姨!” 花照影被气了个半死,她伸手揪住秦念的小脸蛋,故作凶狠道:“你这个小屁孩你懂什么,我可是比池笑鱼还亲的小姨!” 顾子赫笑出了声,花照影抬眸白了他一眼,他朝着秦念招了招手:“好了,秦念,我们回家吧。” 时光无声穿梭,再是六年打马而过,临睡前,顾子赫依例进了趟密室,这十六年来,他从未断过,里面放着薛摩给他的东西,那是薛摩的鸿雁契。 只是这一晚,顾子赫久久没有出来,等池笑鱼进去寻他时,才发现顾子赫握着那只鸿雁契,悲泣到不能自已,而那只赤红的鸿雁契,如今全然灰败,再不见一丝血色…… 这一夜,池笑鱼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薛摩,梦到了景教众人,薛摩一身红衣走在最前面,他的头发被红玉发冠高高束起,发尾有些微微发卷,红衫墨发灼灼其华,身旁有两个男子,一人耳珰轻晃,闪着耀眼的银光,一人头戴玉卡,温文尔雅…… 后面柳无言和鬼骨浓情蜜意,相携而行,再后面两黑两白,四个少年嬉笑絮叨不止…… 他们走过之处,绛红如血的彼岸花,依次盛开,梦境唯美到甚至有几分诡异,忽而出现了一座石桥,而石桥上出现了一个女子,她赤足坐在那里,一身红衣,美艳绝伦…… 那女子回眸的一瞬间,薛摩停了下来,他红着眼朝着她张开了怀抱,那女子起身之时,桥下无边无际的彼岸花争相开放,她奔跑下拱桥,奔跑向他,那红衣曼曼在空中迎风招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