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续集》 一 人生续集 谨以此文告慰路遥先生的在天之灵 王高飞 上篇 第一章 哥哥你不成才, 卖了良心才回来…… 这古老的信天游,在孩子们的哄堂大笑中,伴随着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消失在了山沟的尽头。 阵阵萦绕的余音,传递出深沉的谴责力量,仍然使高加林感到惊心动魄。他知道,这是孩子们特意唱给他听的。 唉,孩子们都这样厌恶他,大人们就更不用说了。 往家走的过程中,他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艰难而沉重地挪动着。他走不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枣树林掩映着前半个村子;另外半个村子伸在沟口里,他看不见。 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他忍不住停下了脚,忧伤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对他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幸运的是,就在这时,许多刚下地的村里人,却都从这里那里的庄稼地里钻出来,纷纷向他跑来了,关心地对他问长问短。他们没有嘲笑和恶意,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透露出满满的善意和真诚,高加林禁不住热泪盈眶。庄稼人们问候和安慰了他一番之后,就又下地干活去了。这使他的心情倍受鼓舞,也好了许多。 当他从公路上转下来,走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时,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很快又想起,这是他和巧珍第一次想跟着从县城回来分手的地方,也是他去县城参加工作时巧珍送他离开的地方。现在,他们是永远地分手了。他回来了,她是再不会来接他了……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像火烧着一般烫热。他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嘴里喃喃地说:“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泪水像涌泉一般从指缝里淌了出来…… 德顺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他的面前,他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蹲着,抽着旱烟锅,看着他。他知道,这后生该跟过去告个别了。他对他爱恨交加,心疼他的现在,却也痛恨他丢失了巧珍,巧珍,那么好个娃娃,老汉心里五味杂陈。 好久,高加林才抬起头。他猛然发现,德顺爷爷正蹲在他面前。他见他抬起头来。便笑眯眯地说:“你还有眼泪呢?”接着一脸皱纹一下子缩到眼角边,摇了摇那白雪一般的头颅,痛心地说:“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 “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疙瘩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些混账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着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幸福!不是么,你小时候也吃过我的多少果子啊!你小子不知道,我栽下一拨树,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 德顺老汉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高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他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又像一个哲学家,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地抖动着。 傲气的高中生虽然研究过国际问题,讲过许多本书,知道霍梅尼和巴尼萨德尔,知道里根的中子弹政策,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补丁的老光棍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望着他满脸皱纹的老皱脸,他的胸中有种异样的东西在升华,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重新飘荡起了两点火星。 德顺爷爷用缀补丁的袖口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听说你今上午要回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你,想给你说几句话。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崂了。”他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高加林还是心存顾虑,也将这样的顾虑对着老汉提了出来:“……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啊呀,这你别担心!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还去明楼家找了他。我和他爸当年是拜把兄弟,我敢指教他哩!我已经把话给他敲明了,叫他再不要倒你的鬼……噢,我倒忘了给你说了!我刚才去明楼家,正碰见巧珍央求明楼,让他去公社做做工作,让你再教书哩!巧珍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不知为什么,他儿媳妇巧英也帮巧珍说话哩。你不要担心,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 “我的亲人哪……” 从明楼家出来,巧珍心里舒畅多了。明楼叔已经答应叫加林哥再去学校教书,她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爱着加林哥,从很多年以前,她爱这个人就爱得发狂,如痴如醉。为了他,不惜站在了世俗的对立面,成了人们眼里的“西洋景”。第一次学刷牙,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公开他们的恋情,第一次跟加林哥一起给高家村的水井放漂白粉,第一次为了爱情跟自己的父亲——“二能人”刘立本对抗……,太多的第一次让这个倔强的姑娘成了全村人的笑话。所有这些,她从不后悔。相反,倒成了美好的回忆。只是,从此以后,这样的美好就将一去不复返了。 她爱加林哥,即使她现在已经身为人妇。 她心疼他,不愿意他每天都扛着老镢头,让岁月的日头把他晒成一个典型的庄稼汉。他那双手,本应该吹拉弹唱,或者是安电灯,开拖拉机,更重要的是给报纸写文章。它怎么可以去锄玉米,和翻麦田呢? 所以,在昨晚听妹妹巧玲说,公社可能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到:能不能叫加林哥再去教书?并与丈夫马栓和妹妹巧玲仔细商讨了这件事。今天一早,就赶回娘家,劝阻了母亲和姐姐想要奚落加林哥的事。又央告着姐姐,求她帮着自己,去找她的公公——明楼叔,让加林哥再去教书。 明楼叔已经明确答应了,亲爱的加林哥不用再去田间地头经历风吹日晒了,巧珍的心也就放下了。 她没有再回娘家,她沿着后川的路,准备回她现在的新家,马店了。她舍不得走,她有理由不走,她娘家在这儿。加林哥今天回来,她就想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以后,就将彻底放下。可她不得不走,她现在是马栓的婆姨,心得放在马栓身上了。 她爱他,可从此以后,那些曾经对他的关心与呵护,她都不能再在他身上付诸实施了。她不能为他洗衣做饭,在他烦恼的时候,偎在他宽厚的怀抱里,静静地,不说话,用她温柔的,母性的慈爱去抚平他心里的创伤了。也不能在他心情愉悦的时候,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信天游了。 她给他唱的那些野性歌谣,从此只能永久地封存在心底了。她原本想给她生娃,如果他生活在农村,离不开土地,她打算等他们结婚了,七天头上就让他歇一天,给他过星期天。只是后来,看他苦闷,她又想叫他出去工作……。或许,她也知道,一旦让他出去工作,对她而言,他就变得不可控了。她害怕失去他,特别特别害怕。他最好的归宿,就是当个民办教师。可是,就这,也让瞎心眼子的高明楼给挤掉了。他是一个文化人,不适合留在高家村。自从“卫生革命”以后,刘巧珍明显地感觉到,他比以前更苦恼了。亲爱的人,苦累上的事,我能替你分担,可这农村里的人情世故,还是要你去独自承受,我也无能为力啊!高加林最终还是进了城,因为他的在外地做了官的叔叔回了趟高家村。她真替他高兴,虽然对他的离开她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她还是亲自把他送走了。就像传唱了不知道多少辈人的《走西口》一样,她盼望着她的哥哥有朝一日,无论是发达也好,落魄也罢,都能够回来。她希望他的心里,一直住着那个妹妹,而那个妹妹,每天都守在村口,望眼欲穿,泪流满面,日复一日地等着她的哥哥。 她盼着他好,希望他一路飞黄腾达。当然,她更希望他,有了安身地,快快接妹走……。她更加知道,这样的梦境只不过是老歌词里传唱的一种美好心愿而已。旧时候,走西口揽工的人,有可能在官匪地霸,枪林弹雨中成就一方霸主,立稳脚跟,把“妹妹”接了去。可现在是新时代,加林哥是去工作,去发挥他的才能,他不是搏命,不是为了生存去冒生命的危险。他是公家人,是祖国和人民的需要,不用担心他的生命财产安全。他去得也不远,他只在他们县城,离家也就十几里地的地方。即使以后真发展好了,提拔工作,再远也不过省城。他的根在这里,在高家村。她想过,她跟加林哥最远的鸿沟,就是户口问题。参加工作以后,加林哥就是城市户口,而她,一辈子的户口也只能在高家村,或者像高家村一样的附近的农村里。她想好了,她不会成为加林哥的拖累,不会成为城市的黑户。她只要在家里种好自留地,抚养娃娃,农闲里带着娃娃进城,跟加林哥住上一段时间,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后来,他不要她了,要到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工作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要离开她的藉口,他跟别的女子好上了,对方有知识,有文化,更重要的是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她也一点都不恨他。她没文化,不识字,由衷地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她只是不甘心,她那么爱他,她要是也能识文断字,她怎么舍得放他走呢?她恨她的爸爸,恨他不让她去读书,学知识,学文化。她要是有了知识,有了文化,就可以跟加林哥平起平坐,她就有了筹码,就不会妥协,让加林哥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她恨的是自己的命运,所以她选择放手,不连累加林哥。知道有别的女人对他好了,她衷心地为他们感到幸福,她祝福他,愿他从此平步青云。就像德顺爷爷一辈子祝福灵转一样,她也一辈子祝福他。 可是他回来了,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他离不开这片贫瘠的土地,离不开一辈子贫困的人生,离不开看不见任何希望的高家村。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才华会被湮没,抱负成了空谈。这不是她内心深处想要的加林哥,他不属于这里。哥哥,我亲爱的加林哥,接下来你咋办呀? 唉,短暂的爱情呀!你为什么不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呢? 她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着。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高加林的事,可往事如同电影一般,一遍遍从眼前掠过。他们一起经历的细节一幕幕回到脑海,历历在目。 “哥哥你不成才,卖了良心才回来……”古老的歌谣从孩子们嘴里唱出来,这并不友善的歌谣刺痛高加林的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这个多情的女子的心。她希望天上的玉皇大帝能懂得她的心事,让孩子们,让高家村的父老乡亲们,不要再伤害她亲爱的加林哥了。 她在回家的小路上踟蹰不前。理智提醒她,家里的丈夫——马栓,还等着她哩!可不知怎的?总有股无形的力量,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拉扯着她,让她迈不开回家的脚步,她的身体根本不受心灵的使唤。她为了这个曾经伤透过她心的人,潜意识里不知道愁成了个啥?可怜的加林哥,你该怎么面对这些恶毒的语言呢?面对人们鄙夷的眼神呢? 她突然间蹲在地上,哭了。哭她埋葬了的爱情,哭她失去的青春梦想。同时,也哭接下来高加林未知的人生。她瘦弱的双肩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从指缝间倾泻而出。对于那些看高加林笑话的人,她能堵住自家母亲和姐姐想要奚落高加林的行为,可她堵不住悠悠众口。之前不管遇到任何事,她都可以陪他一起承担,可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难受了。“加林哥……”她泣不成声,她从胸腔里挤出这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巧珍毅然决然地折转身,往大马河川道上走去。她要去阻止他们,把他们的讥笑和冷言冷语扼杀在摇篮里,就像她同样把母亲和姐姐的伎俩抹杀掉一样。她能的,她想好了,她可以给乡亲们下跪,她能为了高加林的事情给姐姐下跪,她就能给乡亲们下跪,只要他们肯放过加林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她疼过,知道那种滋味有多不好受,她不愿意加林哥再重新经历一次。她知道,大马河川道两边的庄稼地里,隐藏着很多下地干活的庄稼人。那是加林哥回家的必经之地,如果大家要为难他,他无处躲藏。 这个烈性的女子,认定了某件事,就会义无反顾地面对,即使明明知道对面就是一堵南墙,会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不会退缩。她知道这件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会让马栓引起误会,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心爱的加林哥,她死都愿意。还会在乎那些世俗的谣言。 这个已经成为少妇的姑娘,为了高加林,再次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为爱殉葬的悲壮。 她多虑了,高加林没有遭到为难。高加林临近家乡的这段简短的旅程,刘巧珍全部看进了眼里。乡亲们不但没有为难他,还给他说了很多的体己话,树立他生活的信心。 她是欣慰的,更多是来自内心的温暖和感激。亲爱的父老乡亲们,当一个人飞黄腾达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刻意跟你保持距离,怕落下一个“高攀”的名。但当一个人跌入了人生谷底,他们又都愿意伸出双手,用善良的同情心来关心,呵护你。现在这些在加林哥身上重演的经历,不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吗?加林哥,你可要好好活哩!外面的世界抛弃了你,但是咱这儿的山,水,土地,乡亲,会敞开宽阔的胸怀,接纳你的。 此时巧珍正躲在一片玉米林里,掩面哭泣。亲爱的德顺爷爷,一直见证着她和加林哥的“爱情”。爷爷曾经那么天真可爱地看好他们这段感情。可是这段感情破灭了,回不来了。她也曾后悔自己的赌气,可人也不是神仙,谁能够算准加林哥那么快就被公家退回来了呀?她也坚信,实际上,加林哥内心深处是深爱她的。他是在跟自己的命运较真,他不甘心一辈子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别的女子再好,做不到像她一样对他关心,呵护,迁就他,放任他的任性。城里姑娘,出身高贵,放不下身段和架子。不像她,自身就没文化,可偏偏就喜欢文化人,对文化人有一种仰视和敬畏之心。她会无条件地听从加林哥为她安排的一切,包括抛弃她。她不觉得这是一种下贱,而是一种对文化的信仰。就凭这点,城里女人做不到。 她也隐隐约约觉得,加林哥只是暂时迷途了。她要力争,跟那个城里女人力争。如果加林哥一直工作在他们的县城里,她有信心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可他是要去外边,去大城市啊!那地方,比天津还远。德顺爷爷的灵转嫁去了天津,那是到了天的尽头。可加林哥将要去的那个地方,可是比天的尽头更遥远的地方,叫个江苏,那可是天堂。老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苏啊,她不敢想象。她的幻梦彻底破灭了,他们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在她最难过的日子里,她想了很多,做过很多假设。甚至想过要跟那个城里女人竞争,为了加林哥,她不也在跟妹妹巧玲学识字吗?妹妹常跟她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她相信,通过她的努力,加林哥会看得见的。刘巧珍最重大的打击,逼着把自己嫁给马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知道加林哥要跟那个城里女人远走高飞了。 可老天爷为什么就见不得一个可怜的人的好呢?加林哥苦读那么多年书,练就了满身的才华,为什么就没有一块容身之所呢?这个经历了二十二年人生,在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姑娘,似乎已经看透了命运的本质,又似乎啥也没看清。老天爷总是在捉弄人,阴差阳错总在一念之间,就要错过很多美好的结局。每一次的机遇,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在那一瞬间,两个相向而行的人往往就会擦肩而过。为什么?为什么呀? 现在,看到心爱的人,为她痛苦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心都碎了。她多想来到亲爱的人面前,把他揽进自己怀里。她知道,只有她的柔情,才能抚慰他心上的伤。亲爱的加林哥,他现在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啊!可是她不能了。现在的他们,都只能强压着内心锥心的痛,用旁人的眼光去心疼着对方,却再也无法在一起亲密地抚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多情的姑娘。骨子里还是比较传统的。她信仰爱情,愿意为爱情做许多轰轰烈烈的壮举,就像当初她跟高加林那简单而又热烈的爱情,她顶住全村的流言蜚语,光明正大地跟高加林谈起了恋爱,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可现在,她是一个已婚少妇,是别人的妻子。 她跟黄亚萍一样,都那么深深地爱过高加林。都愿意为他倾尽所有。事实上,她们也都这么做了,并且都做到了。就时代而言,她们都是爱情的最忠实实践者,她们是情敌,可也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可她们又不一样。黄亚萍是城里人,她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洒脱的。她可以有无数次恋爱关系的实践,不合适了就可以宣布脱离关系,甚至是就算结婚了,发现实际上爱的是另一个人,也可以选择离婚,不会遭到来自街坊邻居的语言攻击。她们是开放的,可以把道义看得淡一些。 她不一样,她能给予的,只是单纯的爱。一旦这样的爱错过了,就一辈子没有回头路了。她学不会城市人的洒脱。城市人可是为爱情而活,而农村一旦结了婚,就只能为婚姻而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一直禁锢着农村人的思想。她如果那样做,旁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淹死的不只是她一个,还有她的家人。 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大马河川道,偶尔一阵细微的微风拂过,川道两边的苞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窃窃私语的妇女们在话家常,又像是小情侣间在温文尔雅地诉说情话。在它们的头顶,顶穗的花絮正飘向四面八方。时令进入秋天了,一个个粗大的玉米棒子正趋于成熟,这是一个好的收成年景。 时间临近中午,下地的人们快要收工回家吃午饭了。高加林和德顺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路口,回了家。巧珍擦干脸上的泪水,从玉米林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下到通往马店的小路上。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高加林家破窑洞发了一会愣,终于还是,走了。 二 第二章 高加林回来了。 帅气的高中生在人生的高光时刻跌了惨痛的一跤,又一无所有的回到了高家村。这次,他倒是表现得很冷静,坦然地接受了现实。 生活真戏剧。高加林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这个梦醒了。梦里的一切对他高加林而言,都不复存在了。他又回到了他的根本,农民上。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去得又是那么了无痕迹。他虽然表现得很冷静,让别人看不出什么?可他的内心,又怎么能够坦然呢? 在他的这场梦里,卷进去太多的人,刘巧珍、黄亚萍、张克南,甚至还有马栓——虽然他最后成了人生赢家。 现在,他的生活回到了原点,可他们呢?也能回到原点吗?巧珍嫁了人,亚萍即将回去南京,克南呢?大概也就是老老实实做他的门市部副主任吧! 当然,他也做过其它假设:巧珍还能回到他身边吗?他想:如果他愿意,她一定还会回来。可他不能不讲原则。他已经搅散了一对,还要为了利益再搅散另一对吗?要真那样,从此以后在高家村,或者说在这整个时代,整个社会,他都再抬不起头做人了。大伙儿为啥敬佩他,就是因为他活得有骨气,有气节,腰板挺得直,做人有底线,这叫人品。 张克南、黄亚萍呢?在离开县城之前,他虽然还在客套地祝福他们幸福。可他心里清楚,他们还回得去吗?实际上,在这段时间他和亚萍的“恋爱”里,他深深知道,他的出现,已经触动了这个伶俐的南方姑娘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某处燃点,激起她生活的热情。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关心政治、关心国际问题,一个爱听霍梅尼和巴尼萨德尔,里根的中子弹政策,知道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复合能源的姑娘。她的追求和认知,不是一般人能撵得上的。她跟张克南“恋爱”,不过是缓解她这两年的寂寞罢了。他们都是追求新鲜事物的人,对这个新时代的变化始终保持着一种激情和探索。 当然,从另外一种立场上分析,生活需要共同语言,和追求美好事物的上进心。她是南方人,她的老家在江苏,他们需要探索的这些事物,她的老家都具备,她更适合于在那里生存。但这样的人,就真的适合做老婆吗?懂柴米油盐吗?别说在他们这个小小的县城,即使是到了她的老家江苏,怕也别想用家庭拴住她那颗时时都在探索外界事物的澎湃的心吧!黄亚萍是典型的南方姑娘,又是军人后代,她骨子里的那种泼辣,干练,敢爱敢恨,连高加林都没有勇气保证她一辈子爱他,何况是克南呢?她是要回到南京去的,南京出色的人太多了,高加林没有底气。那么,像张克南这种安于现状、孱弱的性格,又何来底气。他想,克南应该比他更加了解黄亚萍,更能明白去南京之后的结果。总之,黄亚萍是一个具有“野心”的人,一旦满足不了她,恐怕谁的面子她都不会给。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就真的适合跟她去南京生活吗? 张克南他妈揭发他走后门参加工作的事,其实他现在一点都不恨她,甚至还要感谢她。止住吧!别再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了。要是他已经到了南京,这件事再从根根梢梢上扯出来,不但他高加林会摔得更重,可能连他转到地方工作的叔父都会受到牵连。 经过这一场生活的洗礼,高加林内心的狂热被浇灭了许多。他变得稳重多了,很多事情不得不冷静地思谋起来。 就在今天早上,高明楼亲自来到他的家里,亲口告诉他重新去学校当代课教师的事。这个天大的喜讯把他爸他妈激动得不知什么似的。可高加林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表示,让他先缓两天再说。他并不急于立马走马上任,就算他重新当上了代课教师,以后呢? 昨天晚上,高家村所有的庄稼人都来到他家的破窑洞里,除了“二能人”刘立本一家和“大能人”高明楼,连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高三星都来了。在他家窑洞前的这块平地上,这些庄稼人圪蹴在各个角落里,给他说了很多宽心话,也给他说了很多农村当前发展的大好形势。碍于“大能人”的两个儿子都在跟前,有些话说得很隐晦,不过他高加林听得出来。 在这个村里,“大能人”只手遮天,一直强压住势头,不让农民联产到户,早就激起了民愤,人们早不满他的行为。旁的许多村早就已经联产到劳了,在这个国民经济调整的好时代,谁都不甘心落后于别人。高明楼这样捆缚住他们大展拳脚的机会,以后就永远都追赶不上别人。 大伙儿的想法很简单:高加林有知识,有文化,见识又宽,思路又活,还做过通讯干事,他写的很多报道,通过黄亚萍美妙的嗓音广播出来,在他们村口的大喇叭里,总是那么振奋人心。他是他们村的骄傲,尽管他现在又回到了土地上。他们希望他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哩!他们想在新的选举中,集体投他的票。 这些事情高加林从来没有想过,要不是乡亲们提起,他压根不会往这方面想。不过,看目前的形势,乡亲们说的倒也不假。可他真有能力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吗?他不由得问自己。 今天早上,高明楼又把公社一致决定让他继续当代课教师的消息传达给了他,还说了很多“为教育事业做贡献”的奉承话。教书不教书他倒无所谓,不过他真的热爱那群孩子,再说,他也放不下他一直钟爱的诗歌和文学。他一旦当了农民,就将彻底与这些钟爱分道扬镳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你舍得? 高加林胡思乱想着,脑袋绞成了一团乱麻。 他继而又想到了巧珍,心中禁不住痛苦地喊出一声:“我的亲人——”。他知道,他将再也挽不回她了。未来的日子里,再找不到一个像巧珍那样任由他,纵容他的人了。他的日子还要面临更多的生活苦难,再没有人心疼他了。他曾经,是可以把自己的终生,托付于她的,可现在,全完了。德顺爷爷说得对,巧珍,那就是一块金子,可他把这块金子丢了,丢了啊! “混蛋——”高加林再次骂出了声,握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硷畔角落的石磨上,娇嫩的手顿时鲜血淋淋,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此时,他的内心,要比手上的伤更疼。他不知道,未来他将娶上一个什么样的婆姨?他家这个破窑烂院,谁又肯嫁给他?像德顺爷爷一样,为爱殉情一辈子,他还做不到。他爸他妈就他一颗独苗,他不能让他们家香火断送在他这里。可是,下一段爱情,他该从哪里去继续,该怎么开始?他在心里不断地念叨:巧珍,我亲爱的人,以后,我可咋活呀? 他顾不上手上流着鲜血,径直下了硷畔。走到河对面的谷地里,在那棵杜梨树下,巧珍曾给过他多少温暖和抚慰,他的伤,就是在这里,他亲爱的人,一针一针地给他缝合。 他真是自作自受,应了那句话:好了伤疤忘了疼。报应了吧!如今,再次把自己变得一无所有。是他自己把心灵的伤口撕裂开,这次,再没有人来为他缝合伤口了。睹物思人,巨大的伤痛感再次席卷了高加林的全身,他甚至都站不稳了。 四周围的庄稼地,曾经,到处都是他和巧珍幽会的场所。那时候,每到夜晚,黑沉沉的天幕是他们的堡垒,密密的青纱帐是他们的屏障。在这片秘密的乐园里,有时候,他们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这时候,巧珍就会偎在他的身边,用手梳理他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他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还会拉起响亮的鼾声。唉,爱情,你是多么美妙,你能融化顽石坚冰,却又为什么那么残忍,说去就去呢? 在打麦场的两个麦秸垛中间,高加林终于忍不住了,他泪流满面,重重地躺倒在上面,轻轻地啜泣出声。 高加林的回来成了高明楼的一块心病。高家村的这个“大能人”,自公社合作化以来,一直在村里主事,当了个大队书记,执掌着村里的大权,队里从钱粮到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归他管辖。另一方面,跟公社领导及一些政府部门又有些交情,多年来,狐假虎威,倒是把个精明练就了一身,落下个“大能人”的称号,村里大人娃娃谁不敬他怕他? 但是近两年来,他的心里可实在不美气,时时有种莫名的焦虑袭扰心头,都郁结成心病了。两年前的一次政策调整,要“改革开放”,要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实现国家现代化,要让人们富裕起来。接着又推行什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要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包干到底。所有的这一切均说明:这是要解散大集体的节奏啊!二十多年的大集体,怎能说解散就解散呢? 起初的时候,高明楼和一群思想比较老旧保守的老村社干部,在多种场合痛心疾首地奔走呼吁,效果并不明显,他们的这点力量撼动不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脚步。后来,他们也就跑不动了,听天由命吧!他们一群老家伙的力量实在太过悬殊,无力回天。这群执掌了二十多年世事的老顽固面对当前的形势,倍感无力,内心涌上深深的悲伤和挫败感。政策不但没有按照高明楼们的思想去进行,反而往偏离的轨道越走越远了。唉,踢腾吧,踢腾吧,几十年搭建起来的社会主义大梁,早晚叫你们这群败家子踢腾光。 上一次公社召开的落实生产责任制的工作会议,至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公社赵书记一再要叫大队书记们解放思想,能联产到户、到劳的,要尽快实行。 旁的村已经在实行了。是他强压住这股势头,为了应付交差,才不得已把之前的大队分成两个“责任组”(实际上还是两个生产队),也算是响应上面的政策了,证明高家村也在按新政策办事。他知道,村民们对他的这种行为意见很大。可他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实在不行了再说,先捱过今年。不一定政策啥时候又按照他的谋算变好呢? 可眼前的形势,实在是有些逼人了。二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可如今的政策,步子迈得实在有点大。他一时很难适应,他难过。他对现有的政策非常不满,还什么改革?开放?说得好听。放开种种政策,不就是让农民搞资本主义复辟道路吗?这势头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完结?可他除了发发牢骚,也改变不了眼下的现状呀。 这两年的变化太大,他摸不清上面的意思,有些自己的思维和见解,该反映的反映了,也得不到一个满意答复。作为一个在基层工作过很多年的农村干部,一直响应的是马列主义mzd思想,在这条路线上,他一直是最忠实的实践者和拥趸者。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一贯爱的是穷人,而今的中央政府,却爱起了富人。他虽然嘴里不敢说,但是他心里非常反对眼前的中央决策群,这是干啥嘛,“把社会主义的摊子都踢腾光了”。 他怀念大集体时期全村人在一起劳动时的热火朝天。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他不知道这是一群什么人提出来的荒唐想法,以致于撼动中央决策群,跟着一起来瞎胡闹。 他其实一直在观望。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只是,这样的场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五十大几的人了,他还看得见吗? 高明楼的思想势必也影响他的两个儿子束手束脚,始终跟不上村里别的人。他的两个儿子其实不笨,是高明楼太过强势,几十年来,所有人都得依着他。近两年,尤其是旁的村实行联产到户以后,村民们不怎么听他的了,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某些时候,我们不难看出我们的这位“大能人”可恨又可怜的一面,他常常在大家面前撇凉腔:“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善良的村民们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只是有些同情他。在这样的时候,高家村的“大能人”只会窝着满肚子的火,回到家里,把这样的权威一遍又一遍地对着他的家人发挥。 其实他也知道,在强大的社会变化的潮流面前,自己是渺小的,他高明楼挡不住社会前进的步伐。他自己也清楚,现时的新政策的确能多打粮,多赚钱。绝大部分农民都拥护。刘立本就是靠这样的政策发家致富,成为村里的“二能人”。连光棍老汉德顺,仗着自己叫他“干大”,也经常在上工的路头截住他,给他解放思想。唉,烦啊,烦啊,他高明楼活了这大半生,啥时候活得像今天这样憋屈。 高明楼是有私心的。以前全村人一起劳动,他一天山都不出,整天圪蹴在家里“做工作”,一天一个全劳力工分,等于是脱产干部。要是分成一家一户,各过各的光景。谁还把他高明楼当个逑。失势的滋味,不好受啊!他已经多年不劳动,分给他的那一份土地,还要他自己去种,可他怎么种得来。 高加林是他最大的威胁。大伙儿的心思他早察觉出来了。之前对他意见再大,可村里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接替他,现在高加林回来了。这后生脑瓜灵活,又有文化,正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选。他让自己的二小子三星顶替他的工作,一开始,他的确犯了些浑,在家里躺了一个来月。可后来听说一劳动,就不要命的干,手上的血把撅把都染红了。至今想起来,他高明楼依然心有余悸,高玉德的这个嫩老子,心残着哩!有文化、有气魄,能吃苦,能服人。这样的人,他相信他有能力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不是为了三星的事,他无意去得罪这个后生,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不是高加林的对手,他万一将来得了势,儿孙们要跟着受气。他跟巧珍好上之后,有一阵,他非常高兴,他想:他要是跟自己的儿子成了担子,以后不就是亲戚了吗?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就化解了,他高加林还好意思报复他的家人?可是,谁知道又弄下这一河滩的事。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不是他高明楼不愿意退位让贤。这人啊,活的就是一个脸面。老话说“人活脸树活皮”,他高明楼怎么能轻易就这么认输。就算阻挡不住社会发展的浪潮,他高明楼只要不让位,就还是这个村的书记,有这个名衔,别人还是要敬畏他三分。上面的政策,还是要通过他来传达。有点利益好处,也要经他的手。人们常说:“酒肉穿肠过,肥油腹中留”,有些政策上的好处,他才有机会先挑,剩下的给别人。他有他的担忧和害怕。高加林这后生,因为三星,算是结了梁子。虽然后来为了讨好他的叔叔高玉智,又和马占胜联合导演了一处加林进城工作的戏,可哪知这次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连占胜那样的“精能”人都受了降职处分,高加林也被公家退回来了。这世事啊,靠弄虚作假不得行了,他们这一代,终究要被历史的滚滚车轮淘汰了。实际上他这次不但没能帮上忙,反而又间接地把高加林拖入了深渊,使他们之间矛盾的裂痕拉得更深。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些榆木脑袋,怎么斗得过高加林。他要不在权位上,怎么保护得了自己的那两个傻小子?无论如何,他希望有机会帮高加林一把,他的这点小心思跟巧珍不谋而合。 总体来说,他希望回来后的高加林老老实实把书教好就行了,作为大队书记,他已经知道公社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那么,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叫这小子再去教书,而不是选择跟那群庄稼汉混在一起,就是他高明楼的劫难了。他要在他有生之年的能力范围内,助他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步入正轨,也发家致富,以后,就再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让高加林继续教书,他早有此意。从昨天晚上三星把高加林的行李捎回村的时候,他就在思谋这件事,打算今天一早就去公社“活动”。他没想到,临出门之前,德顺老汉和巧珍也为了这事来找他。巧珍这女子,心是真善啊!她的话,着实给这个精明了半辈子的“大能人”深深的震撼。他隐隐约约觉得:新时代的年轻人,思维和心胸似乎没有他们这代人那么狭隘了。高加林会原谅他的,巧珍用生命保护的人,不会太差,心胸一定是宽广的。帮,一定要帮。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思想。巧珍走后,他就立马去公社,把这件事情落实了。就等着高加林点头,就可以走马上任继续做他的教书先生了。 他本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高加林,又一想,咋能这么冒失呢?他好歹是个书记,管理着他们村,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掉价到像去巴结人家一样。要告诉他,也要叫他等上两天,或者最好是高加林能够上门求他。他要高加林欠他一个人情。 昨天晚上,满村的人把高玉德家的破窑烂院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是他算失误的一个环节,他原本以为:大伙儿只是去安慰那个晃脑小子。他是真没想到人们还有这样的心思,密谋夺他的权。他坐不住了,急得跟热窝上的蚂蚁似的。 他想马上跟过去,把高加林重新教书的消息告诉他,转移他的注意力。想想,又觉得不妥,这样有暴露目的之嫌。不管怎样,在这一村老少面前,他更加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等明天吧!他亲自登门去给高加林说。这事实在是太难肠了。高加林啊,你混小子,你为啥不在外面飞黄腾达,你还回来干啥?高家村“大能人”,在他家圈了围墙的院坝里面踱来踱去。他的一只手握成拳头,不断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掌,嘴里不时发出唏嘘叹息声。 今天一大清早,高明楼赶往高加林家,给他说了继续当民办教师的消息。 真是喜从天降啊!听到这消息,高加林的父母,两张核桃树皮般的皱脸立刻舒展开了。对于儿子重回农村,老两口一筹莫展,这小子不听劝哩!要跟城里女子好,当了负心汉。他们正担心往后这一川道的人该怎么低看这晃脑小子,一块下地劳动,肯定要遭受欺负哩! 现在好了,有了这营生,娃娃不用再受苦受累,又能挣个体面,闲言碎语也会少些。 高加林很平淡,他爸他妈倒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倒究是一个村的人啊!喝一口井水。虽说为了利益做下过一些不讲情面的事,现在不又帮上自家小子了哩?终究还是书记有办法。老两口心里直埋怨儿子不懂人情世故,慢待了明楼书记。一面忙不迭地给书记递烟奉茶。 从高加林家出来,高明楼心里还是非常难受,这个混小子一点高兴劲没有,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缓两天再说。丝毫不给他留情面。他心里就再没个底了。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高家村的“大能人”,会恓惶成个这哩!他有些力不从心,猛然间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立秋以后,庄稼渐趋于成熟。大马河川道两边的庄稼地里,青绿里面夹杂着点点斑黄,一直延伸到西边的老牛山脚下。向阳山坡的麦田里,大部分糜子和荞麦已经收割完毕,土地重新露出深棕色的土块,弯弯绕绕,盘旋在丘陵上。只有少数的边角,零星地分散在旮旯犄角,等待农人们去把它们捡拾回来。部分土地,勤劳的老光棍德顺老汉已经翻耕出来,新鲜的泥土散发出轻微的潮气,远远望去,雾蒙蒙一片。老光棍是个有心人哪!他是在为种秋小麦做准备了。 今年的庄稼比往年营务得好。分成两个组是对的,偷懒的人少了,大伙都铆足了劲往土里刨挖,跟竞赛一样。高明楼非常明确,要是真的联产到户,大家伙的干劲比现在更足,庄稼会营务得比现在更好。 他虽然是高家村的书记,不过在这之前,他还不曾真正关心过地里的庄稼。他主要管村民们上下工,土地里溜达一圈,就回他的大队部“办公”去了。至于庄稼营务得好坏,长势如何,跟他没有关联。交由他们去吧!大家伙一口锅里搅饭吃,饱就一起饱,饿也一块饿。想多吃两顿饱饭,大家伙就多用点心营务,如果都不在乎,消极怠工,那就一起挨饿吧!后来各家烧锅了,他就更管不着了。 太阳已经爬上老高,火辣辣地照耀进大马河川道里,满川的庄稼散发出特有的成熟味道。秋阳是热烈的,她在催着庄稼成熟。亘古以来,只有大自然的铁律不变,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循环往复,从来没有落下过它的每一步里程。人也一样,无论世事如何艰难,总也要肩担责任,负重前行。 下了高加林家的硷畔,他大踏步下到了川道里。路边的玉米棒子颗粒饱满,有的俏皮地穿透包衣,笑盈盈地迎着秋阳。他伸出双手,像个慈父一般抚摸这些亲爱的小精灵,孩子一般哭了。 西边的老牛山,一直以来,那么默默无闻,母亲一般守护着满川庄稼,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庄稼地上的农人。阻挡住春夏之交的狂风暴雨、泥石流,盛夏的烈日暴晒,才迎来这秋天的丰收啊!啊,丰收,感谢丰收,感谢这片古老的、神奇的土地!高明楼心里涌起一丝甜蜜的温暖。改革开放,真好,农民可以富裕起来。如果人人都富裕起来,跟他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一样,都圈起了围墙,盖上了门楼,不是要比现在这样破破烂烂的要强吗?有朝一日,一个美丽、漂亮的乡村呈现在世人眼前,这不是更令人美气的事吗? 高明楼心里亮堂起来,高加林,要干就干吧!只要能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我高明楼支持你。要干就甩开膀子干,你娃娃有能力、有魄力,赶上发展的大潮,你娃就领着乡亲们乘上“改革开放”这辆火车,去追赶春天吧!老政治家第一次诗意起来。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无论高加林怎么选择,高家村的这片土地都离不了他。如果他最终选择教书,也要他利用空余时间做他高明楼的副手。他能写、会算,以后包产到户、到家,丈量土地,分割财产,都离不开他。他突然间很感激高加林能被公家退回来,就好像这个人是老天爷特意恩赐给他的一样。 三 第三章 高加林最终还是选择当了民办教师。 一星期之后,高加林重新回到马店村小学,还是当五年级的班主任,教语文和算术,上全校各年级的音乐和图画课。跟离开前一样,没变。高加林很感激校方这样的安排,他知道,这是学校领导专门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而故意安排的。 重新回到这个环境,高加林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里曾是他工作和生活过三年的地方,在这里,他曾经每年向城关公社中学输送一批优质初中学生。他的学生中,最早的一批已经考入县城高中。具说,他的学生非常优秀,凡是从马店村小学毕业的学生,中考没有一个落榜。这是他高加林的骄傲。 同时,他也陌生,他曾短暂离开过,以为一辈子回不来了。想当初,他是那么热爱这个环境,热爱教学。对这里的一切,他闭上眼睛,都能感受每一件物品摆放的位置。屏住呼吸,都知道哪个捣蛋鬼又在对身边的女同学搞恶作剧。他太熟悉这里了,所以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不经意间盈满心头,反而有了莫名的陌生感。 教室、黑板、讲台、课桌椅,作业本上的红勾红叉,孩子们天真灿烂的笑脸,都那么生动而耀眼,一遍遍回到他的脑海。他感受着这份大海浪潮般的幸福,禁不住热泪盈眶。 学校还是以前的学校,两排整齐的石窑洞矗立在一片浓郁的绿荫中。枣子早被孩子们摘光了,但碧绿的枣林还依然发出水潭似的光。初秋的阳光从绿荫中照射进来,操场上,洒满星星点点斑驳的光斑,随微风跳跃,刺眼而明亮。 在这一周里,他挣扎过。在选择教书还是当农民这个问题上,他思考了很多,内心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教书就真能改变他的命运?去留问题还不是由公社说了算。当然,他可以考虑,通过考试,他或许会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但万一还没来得及备考,再发生一次“高三星事件”呢?近两年,高考落榜生多的是,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干部子女。那些人的权势和手腕可比高明楼要精明得多。 村里的这点事叔叔插不上手,现官不如现管嘛!再说,他也不想自己的事麻烦叔叔,他刚转到地方工作,也不容易,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暗地里盯着他哩? 那么,他到不如选择当个农民,老老实实务农一辈子。可他又不甘心。 他还可以在务农的过程中找机会去公社或大队,甚至是县里巴结某位有权势的领导,谋个职位,可那还是他高加林吗?他做不到。 苦恼,真是苦恼啊!有些事情,不是他高加林没有能力,而是在名利场里,他自命不凡,过于刚硬,宁折不弯,不懂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再说,从个人性格上分析,他是偏文艺型的人,行政上的工作,也不适合他做。如果有得选,他宁愿选择教书,前提是:教书必须是长期、稳定的工作。可是,谁又能给他保证?他不想折腾,是这个潮流由不得他自己。 他一边帮着他苍老的父亲,把自留地里面的土豆刨挖回来。一边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间种的玉米,此时还没有完全成熟,大概要等上十天半月。 他也两难,是教书还是当农民,他一时间没法决策。教书吧,他也不是公派教师,以后呢?万一再碰上一次被人顶替事件,他还不是要回村当农民。 他的身份本来就是农民,但是,从县城收拾行李起身回家的时候,他就没有想好要怎么当好一个农民,所以村民们说的话他压根就没有想过,更加不会想到还要去带领他们发家致富。村民们怎么会信任他?他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又倍感无力,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呀! 教书他也不曾想过,要不是听德顺爷爷提醒,他不可能去想这件事。重要的是:这个教师名额是巧珍去求高明楼为他争取来的,他怎能不好好珍惜?巧珍,亲爱的人,我曾经伤害你那么深,你该恨我呀!我都恨自己,你为什么还要帮我呢? 高加林选择当民办教师到不完全是因为父亲,主要是这个机会是巧珍给他的。巧珍,那个用全部生命爱他的人,他辜负了她,可她处处为他着想。他倒究该咋办?现在,没有人替他分忧。以前,他不管遇到任何烦心事,只要有巧珍在身边,一切就都化解了。 有那么一刻,高加林甚至在想: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了,他要重新把他的“爱人”追回来,她结婚了又怎么样?现在是新时代,讲究民主自由,婚姻自由。可巧珍她就是个不识字的普通农村妇女啊!她怎么理解得了呢?这不是再次往她伤口上撒盐吗?他还要她做两难决策? 当所有的思谋遭遇瓶颈期,高加林犯了难,干脆不想了,换种心情吧!随遇而安。该来的总会来。老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它去吧! 高加林年迈的父母,当然愿意他去当民办教师。老两口一辈子就这一根“独苗”,娇生惯养着,没吃过苦。他们仅靠四只手在土里刨挖,辛辛苦苦,再苦再难,都挺过来了,就是一心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为了这,从小不让他去沾地里的活,养得细皮嫩肉的。虽说民办教师被高三星顶替后,也上山劳动过几天,可这算个啥?要是一辈子都圪蹴在黄土地上刨挖,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熬下去呀!不管咋说,教书挣的也是全劳力公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 在农村里,弄点买油量盐的钱,都难上加难,不依靠农闲时饲养点小动物,凑点鸡蛋什么的到集上换钱,连普通的香料的很难购置上。高加林一直吸的纸烟,他父亲的旱烟他又吸不成,不靠学校发的工资,他小子连烟都吸不上。听说他上次去县城卖白面膜,旋磨了一天,一篮子馍一个也没卖掉。也是他们当老人的考虑不周全,娃娃在县城里上了三年高中,又在村里当了三年民办教师,好歹也是有面子的人,哪里都能碰上熟人,怎好叫娃娃去做这难肠的营生哩!要不是巧珍那丫头,他会把这一篮子馍完完整整的提回来。唉,巧珍,多好的娃娃,一想到她,老汉也禁不住惋惜起来。这坏小子,真真是把一块金子丢弃了啊! 这小子做下没良心的事,报应了,叫公家给退了回来,是他自作自受。如今,又听说巧珍央告了明楼书记,让加林重回学校教书,揽了这好的体面。高加林,你命再好,你娃这辈子,注定是要欠人家巧珍的,怎还这不懂事,驳了书记面子哩!你这不是拿刀子一次一次剜人家女子的心哩!还想跟着一群庄稼汉去土里闹世事。那土里的世事是那么好闹的,你娃怕不是多去了几天县城,让猪油蒙了心哩,跟着一群农民去瞎胡闹。 开始的两天晚上,高玉德老汉是非常感谢乡亲们的,他们能在这个时候来开导他受了打击的宝贝儿子,当真是“患难见人心”,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啊!可接下来,终于从他们的嘴里听出些不愉快,老汉这才警觉起来,这是要把娃往偏带哩!怎可这样?这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哩!他还想“闹革命”?领着这一村人来“造反”?他能一辈子在土地上刨挖世事?趁早断了这个念想。这是要断我娃前程哩!这一村人满肚子怀的这坏水。老汉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高加林并没有跟自己的父亲生气,只是觉得慢待了大家,乡里乡亲,不好这样唐突人家,人家本来也是一片好心。 高玉德老汉心急如焚。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老光棍德顺老汉跟加林好,老汉是真心疼加林,也许他的话,他听。 虽然这些天里,父子两一块劳动,谈了很多。高玉德老汉坚持着让儿子再去教书,怕时间长了,名额给了别人,也给他分析种庄稼的种种艰难。加林表面上是答应了他,只说要帮他把繁重的活做松一些,他再去学校报到。可谁知道娃娃心里想的倒究是啥?这农村里的活,哪有做松闲的时候!拗不过他,只好起早贪黑,颠着两条老残腿,拼命地干活,还要把他老婆也拉上,他想尽快把土豆刨挖回来,好让加林早一天去到学校。 他的父亲下了逐客令之后,他们家的硷畔复归于平静。高加林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清净。清净下来的他,心里眼里全是巧珍的影子。多情的姑娘,这一刻才真正完全、毫无保留地刻进了高加林的心里,让他时不时的泪流满面。 白天的疲劳抹不去他内心的痛楚,晚上,躺在炕上,半夜半夜睡不着觉,泪水湿透了枕头,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接着又是接连不断的梦,梦里的情景全是他和巧珍的美好爱情,他甚至梦到他和巧珍美满的姻缘,从年轻到年老,儿孙满堂。这样的梦。要是一辈子都不醒来,多好啊! 梦虽然好,但是梦里的世界没有他的父母,这让他非常吃惊。怎么能没有父母呢?他们去了哪儿?他们一辈子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们还没有享福哩!无论如何,他的日子还是跟父母分不开。这样想着的时候,高加林睁开了眼,他的梦也随之清醒了。 天已经大亮,父亲早就下到了地里,他妈还在灶台上忙着给他做早餐,炒鸡蛋、烙白面饼。 高加林匆忙洗漱,赶到土里帮父亲干活。 这天傍晚,高加林还是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先来到河道里洗澡。 他先回家拿了换洗衣服,然后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往菜园地方向走去。他穿过菜园地,接连跳过了几个土塄坎,来到了河道里。 他脱掉汗涔涔的劳动衣裳,在那一潭绿水的上石崖上扩胸、下蹲,做游泳前的准备。 他的裸体还是那么健美。修长的身材,没有任何一点体力劳动留下的痕迹,经常打球又使他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壮实。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满意的。五官精致,大花眼,高鼻梁,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发专门讲究成眼下时兴的那种乱蓬蓬的状态,倒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 活动了一会儿,他学着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来回游,洗掉一天的疲劳。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爬上来,在浅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换了干净衣裳,顺便把脏衣服也一并洗了。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回到石崖上面,在一棵桃树下躺上半小时,他很享受这份独处的时光。然后才磨磨蹭蹭回家吃晚饭。一连几天,雷打不动。 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却烦乱得怎么也静不下来。 一阵隐隐约约的信天游从旁边的玉米林里传了出来,若有若无: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他激动地循声找去,那是巧珍唱给他的歌。他想:他亲爱的人一定就藏在玉米林中的某处暗影里,跟他玩捉迷藏。他找遍了周边的每一角落,什么都没有。他明白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泪流满面,重新回到桃树下躺下。晚了,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的巧珍,已经做了别人的婆姨。是他把到手的幸福拱手让给了别人。他一拳头砸在桃树上,巨大的力量震颤得树叶簌簌往下掉。他立马又想起,这棵树是德顺爷爷栽下的,桃子成熟季节,他也没少吃呀!心里的伤痛无处发泄,高加林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无边的痛楚折磨着这个英俊的男人,连带着桃树下的小花小草也跟着遭了殃。 这里是他跟巧珍第一次交集的地方。那时候,巧珍为他唱这首歌,他一点都不理解。加上之前看了马栓看媳妇的洋相,知道他正上刘立本家看巧珍,他还在心里奚落她哩!心想这样的歌该唱给马栓。 后来,他们恋上了爱,他才知道,巧珍这歌是专门为他而唱的。他们,曾经爱得那么轰轰烈烈,惊世骇俗,打破常规,轰动了整个高家村。这样的“大逆不道”是紧张而刺激的,从偷偷摸摸到光明正大,他们冲破了世俗和偏见。正当大家都羡慕、看好他们的时候,他却忘恩负义地抛弃了她,把一切后果都留给弱小的她去独自承受。 他就是那个该下地狱的薄情郎、陈世美。 高加林当然不会知道,其实,他在做着这些的时候,还真有一双眼睛,暗暗地关注着他,随他的心情而悲、而喜、而痛不欲生、而肝肠寸断。准确地说,是两双眼睛。 就在高加林陷入巨大悲痛的时候,德顺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老汉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手里的旱烟锅在夜幕下闪着一明一灭的火星。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老汉终于开了口: “娃娃,还想着巧珍哪?” “爷爷……”高加林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娃娃呀!”德顺爷爷掖了掖衣襟,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也不看高加林,缓慢地问道,“你说,巧珍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怂样,她会怎么想?” 高加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德顺老汉几口把剩下的旱烟吸完,将烟锅在桃树旁边的石头上磕了磕,揣回裤腰带上,才面向高加林,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炯炯的光。他足足盯着高加林看了一刻钟,才开口说道: “我要是巧珍,从此后跟你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高加林一下子愣在当地,他不明白老汉什么意思。 “扶不起的阿斗”德顺爷爷没留给他喘息的机会,“想想人家女子都为你做了些啥?就为了看你现在这付怂货样?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往起爬,做出些成绩,也不枉人家女子为你白白操了一场心。你看看你现在,像甚哩?好男儿顶天立地,提得起放得下。为了点儿女情长就不活人了?你真叫人看不起。” “爷爷,我就是心里难受。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咋走?” “听你爸的吧!教书去。你娃就适合干那工作,别的,别思谋了。你还真想当一辈子农民?听他们胡吣哩!真能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你才学会几天劳动?以为靠那几天就能成为你在黄土地上刨挖一辈子的资本?别做梦了。要论劳动,任何一个村民站出来,都是你的祖师爷。你还能教他们劳动,带领他们?马上联产到户了,以后就各家做各家的了,谁听你的?谁给你发号施令的机会?你看看如今的高明楼,谁听他的?……” “你爸给我说了你的事,让我劝劝你娃娃。现在有这么好个机会,你娃好好把握,一边教书,一边自学考试,而今国家政策不是放开了吗?一旦考试成功,你就成了正式教师,成了公家人。到时候,别说高明楼,就是公社、县上,谁也把你顶替不了。” “娃娃,如今党的政策好着哩!之前,我是不知道公社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教师,以为巧珍说那话就是个人意思,也不知道明楼肯帮这个忙。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劳动。可如今这好的机遇摆在你面前,你咋倒犯起糊涂来了呢?” “娃娃,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可要清醒啊!” 德顺老汉的一席话终于唤醒了高加林,他的内心豁然开朗起来,眼前也一下子亮堂了。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顶,把个大马河川道照得亮如白昼。 大马河水静静地呜咽,蟋蟀声此起彼伏,河岸的草丛里,不时传出几声蛙鸣。大马河道深处,偶尔有电筒光一晃而过,那是一些年轻的碎脑娃子们下河捕鱼。秋天的夜晚,真的丰富多彩。 热气散去,大地逐渐冷却下来。早起劳作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高加林和德顺老汉才从桃树底下站起身,各自回家去了。 四 第四章 中秋节,马店村学校临时组织了一次欢迎会和对全校教师的表彰会。一方面,欢迎刘巧玲老师的加入和高加林老师的回归;另一方面,是为了庆贺这一年中央政府给予“教师”这个弱势群体足够的关注和重视。 这次自发组织活动是建立在当时国家对“教师节”的恢复这样的大背景前提下进行的,当然,为此而狂欢的也包括全国各中小学。 早在3月份的时候,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四次会议上,中国民主促进会的17位政协委员联名提交了一份提案:建议确定全国教师节日期及活动内容案。提案指出,教师担负着培养四化建设人才的重任,应该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 我们知道,这个提案迟迟等了接近5年时间,至1985年1月,全国人大常委会才一致通过:确定每年的9月10日为“教师节”。 当然,有关历史原因,中间的有些艰难历程我们在这里就不一一叙说。需要做点简单说明的是:以1977年恢复高考为标志,中国迎来了教育的春天。但是,由于在“文革”中,教师这个群体因为是“臭老九”而备受歧视。到了80年代初,教师,特别是中小学教师地位低,依然是一个普遍性问题。当时的大学生毕业分配,曾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先工商,后财贸,去哪也不去学校。 这样的背景导致中小学严重缺失教师,不得已只能在民间扩招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没有编制,早期的报酬就是工分,工分再折算成粮食、谷物、油料等。而这些工分是大队里从各个生产队摊派出来的。所以,民办教师在这个阶段的选聘、任用、辞退、转岗、待遇基本上由大队决定。 从80年代开始,民办教师的管理逐步走向规范,使用指标已严格控制,在增加民办教师的同时,又联合国家教委等部门,下发《关于进一步改善和加强民办教师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对民办教师执行:“关、转、招、辞、退”五字方针,稳定和巩固了这一特殊时期的教育现象。 至1985年9月10日当天,国家主席李先念发出《致全国教师的信》,中国各地举行隆重的庆祝大会,并在教师节期间20个省市共表彰11871个省级优秀教师和个人。 历史是多面的,有黑有白,《光明日报》报道的北京“怀柔事件”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但我们需要承认,在农村,“教师”这个职业,还是满吃香的。 其一:大部分农村老百姓对“教师”这个职业是挺敬重的。当面或背地都称之为“教书先生”,跟社员们相比较,社会地位相对较高;其二:工作相对轻松,集体化时期,普通社员都要参加繁重的集体生产劳动。而上学讲课,虽然学校校舍简陋、条件差,有句话叫“土台子、泥孩子”,但总比田间地头强,雨淋不着日晒不着;其三:相对较好的待遇,民办教师也是靠工分计酬。只是这个工分计算有点特别。大队小学所有的民办教师都回自己所在生产队计工分取酬。工分标准是按照同龄人标准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定。举例,二十岁左右的民办教师,他的同伴中在生产队评定什么样的底分,他就参照拿同样的底分。注意是按最高的定,不能按最低也不能按平均。这就体现出了农村对民办教师的重视和优待。 除此之外,当年的民办教师每个月还有5元的生活补贴,至80年代,增加到7至8元不等。这笔钱由大队统一出,不需要生产队拿。至于这笔钱到底是由大队出还是国家补助,我们不予深究。 顺带说一下,民办教师是不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的,却要按最高标准计工分,年底参与生产队分红,分粮食分现金。对于民办教师来说,这是他们应得的报酬和待遇,但对生产队其他农民社员来说,又是不公平的。所有的这一切,都说明“教师”这个职业在老百姓心中的份量是何等的受尊重。 高加林就是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民办教师的一员。 无论如何,尽管“教师节”的确定日期有所延后,这并不影响提前知道的人们要因此欢庆,各地政府部门也是踊跃支持,一些条件好的乡镇,甚至会划出一部分资金来组织这样的活动。 学校把日子选在中秋节当天,同时还有另一层用意,就是要子子孙孙记住,陕北曾经的那段暗无天日的灰暗历史,那是祖先的耻辱,更是对旧社会旧制度无声的控诉。 陕北人的中秋,相较于别的地区的中秋可不一样,陕北人除了吃月饼,还有吃羊肉的习俗。而这个习俗,于陕北人而言,却有些隐晦、有些窒息、有些深沉。 据祖辈口口相传,中秋节吃羊肉这个习惯,是在元朝以后就开始形成了。延续至今,是陕北人心中无法言喻的疼。 相传元朝蒙古人统治时期,实行民族歧视压迫政策:把人分为四等,一等蒙古人,拥有政治、经济、法律上的特权;二等色目人,是归顺较早的北方少数民族;三等是汉人,指长江以北归顺较早的汉族人;四等是南人,指原来南宋管辖的人们。 为了巩固统治,元朝统治者把有功劳的士兵和族中部分男子分配到汉人家庭,每户一人,拥有绝对特权,主要的目的是监护各户的活动。 各户中的蒙古人,不仅不干活,还吃最好的,穿最美的,并且拥有初夜权和特婚权。各户汉族男人,时常反抗,结果都被镇压,长此以往,有些汉人家庭便只剩下蒙古族的这一个男人。几代下来,儿孙也是蒙古人的后裔。 当时所派的蒙古人多是蒙古鞑靼一支。人称“靼子”,家中儿孙尊称被供养的蒙古人为“鞑靼”或“大大”。(这也是现在农村有些家庭的儿女称呼父亲仍沿用“大大”一词的直接原因) 元末,朱元璋占据半壁江山,派徐达、常遇春率明军北伐,与元军对峙,准备决战。时值中秋,刘基(即刘伯温)谋划利用中秋节时机发动汉人暴动。他们在月饼中藏有“各家各户八月十五夜杀鞑子”的字条,到处秘密发送或低价卖出。八月十五中秋月夜,收到月饼的各户纷纷响应,发起暴动,杀死了住在自家的靼子,取得了成功。十六日,明军向元军发起大规模攻击,一举击败元军,全线告捷。 之后,朱元璋下令大规模“杀鞑子”,屠杀对象包括蒙古人和黄淮流域蒙古人相对集中地区的所有人,因为蒙古对汉人搞了一个长达80年的初夜权,一些汉人狠心摔死了头胎,也有一些保留了下来。为了确保民族纯化,不得不把疑似蒙古人也杀光,于是当时的塞北地区几乎成了无人区,后来这里的汉人都是从山西中部和胶东半岛迁来的大量“纯种”汉人。 明朝建立后,为了纪念“八月十五杀靼子”的功劳,朱元璋颁旨:每年八月十五日无论王公贵族还是黎民百姓,除了吃月饼,还要吃羊肉。据说羊是蒙古人的特产,中秋节吃羊肉有“宰羊吃掉靼子”的寓意。 当然,传说归传说,陕北人中秋节杀羊吃羊肉本来也有自己的考虑和讲究。 另外,从口感上讲,春夏两季的羊正在成长期,羊肉里草腥味儿较重;一到秋天,羊已经储存了足够的脂肪迅速长肥,青草味变淡,肉质最为鲜美。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中秋节是个节点,对于陕北的农人来说,选择在八月十五杀羊吃肉改善生活是经验,也是科学。 学校临时支起了锅灶,大铁锅里羊肉翻腾,再用清火慢炖,约一个上午的时间,清炖羊肉就熟透了。陕北农村吃羊肉基本不加什么调料,要保持羊肉的原味。一把盐、一把干地椒,炖出的羊肉那个香啊!萦绕在周边的山茆沟梁,让一些干活的年轻小子嘴馋并流出哈喇子,光闻味却吃不上,嘴也就不老实起来,唱两句信天游,聊以熨帖一下饥肠辘辘的肚腹,也是一种慰藉。于是,酸曲便不知道从哪个山梁圪崂里飘了出来,在山间回荡: 手拿羊肉怀揣糕, 跟上我亲哥哥走; 荞麦饸饹羊腥汤, 死死活活相跟上…… 若干年,若干代,陕北人就是用信天游这种苦中作乐的方式,繁衍和影响着一代代的后辈儿孙,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并坚强地活了下来。 吃过羊肉喝了羊汤,老师和孩子们忙活了起来。 这个秋天是美好的,因为这个秋天让身为“教师”这个职业的人看见了曙光和希望。 表彰会和欢迎会的各种文艺文体表演在一星期以前就准备开了,舞蹈文艺方面节目排练由新加入教师刘巧玲全面负责,已经练习得差不多了。体育竞技方面交给了另一位中年男教师。高加林因为中途离开过学校一段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参与。 一切准备就绪,届时将由校长致欢迎词,学校管理委员会代表马栓和高明楼书记颁发表彰证书和聘任证书。听说,还有各村组织的村秧歌队参与,此时已经陆陆续续在来的路上。这注定是一个不一样的师生节日。 高加林表示:他是一个走过弯路的人,是人生的失败者,安安静静就好,不配接受这样的馈赠。但是禁不住全校师生的热情。 一大早,巧玲带着高年级的学生们搭建露天舞台。在篮球架旁边的土塄坎上,铺上木板和红毯,就成了简易舞台。这里原先就是主席台,为了迎接上面下来的领导视察工作时讲话用的。操场边的枣树枝条上,挂上了用红绸书写的庆祝标语,稍远一些的枝杈上,也挂上红纸做成的小灯笼和彩色皱纹纸做成的各色花朵,的确是为校园增加了不少喜庆气氛。 已经快布置完毕。孩子们都很兴奋,跟过节一样,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洋溢着欢快和喜悦,他们在布置环境的同时,也不忘追逐打闹,把心底的快乐释放出来。舞台对面,是一长溜的临时评委席,那是留给老师和校管委会的领导们坐的,正中间,自然是今天的主角——高加林。后面一排排的长条凳是从各个教室搬出来,给家长们预备的。 现在,除了评委席,凳子上陆陆续续坐满了家长。校外的小路上,人们还在不断涌来。一年到头圪蹴在黄土地上劳动的农人,难得见几次这样的红火热闹,大家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来凑这场“新奇”。反正现在也没多少活,杂粮已经收拾完毕,剩下收割玉米,还要等上十来天。 高加林自始至终不曾插手,享受着这场为他而起的文艺盛宴。离开的这段时间经历太多,他现在还云里雾里,心情一时难以平静。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一边观望等待。 他现在最想看到的人就是巧珍,可是搜遍了全场,依然没能看到巧珍的身影。巧珍嫁到马店村来了,他至今还不曾见上她一面,给她说上一句感谢的话。他想见她,但是他没有理由见她。巧珍是他心头一辈子的疼,他现在的教书机会是她争取来的。她原本应该恨他,诅咒他呀!高加林不敢继续想下去。 一切准备就绪,他被请到了评委席正中坐下,两边分别是校长及学校的另外几位老师,再往外围,就是各大队选拔出来的学校管理委员会委员。马栓今天又穿上了那身灰的确良衬衣,头上戴的的确良军式帽,焦黑的胳膊上撑着他那块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的这身滑稽打扮,当初,曾经遭到高加林的暗讽和嘲笑。事实证明,人家最终才是这场人生的胜利者。马栓局促地跟他握手,像个小媳妇似的,可此时的高加林却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作为节目主持人,同时又兼报幕员的巧玲老师首先上台,她今天穿一身碎花连衣裙,大方而得体。来到台子正中,她先向观众席鞠了一躬。用好听而清脆的嗓音对今天这场演出的意义进行了说明。 漂亮的巧玲很像过去的巧珍,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样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 看着台上的巧玲,一种刀割般的心疼重又袭遍了高加林的全身,他再次泪眼朦胧。在此之前,他曾仔细观察过整个会场,一直没有看到巧珍的身影。他不明白巧珍为啥不来,这样的公众场合,原本不用避讳什么。他想见她,他们不必有什么正面交集,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明白对方的。他想感谢她,想用他的眼神告诉她:亲爱的人,谢谢你给我再次重生的机会,重新站上讲台,做自己喜欢的事。 实际上,他见过巧珍,在他父亲的土豆地里。他看到,巧珍也在给她母亲刨挖土豆,相距太远,他只能远远地窥望,朦朦胧胧,根本看不实在,犹如水中月、镜中花,给人不真实的感觉。每当他心头涌起想去找巧珍的冲动时,他苍老的父亲就在旁边适时提醒: “娃,踏实干活吧!人家娃娃已经结婚了,担心影响人家家庭。” 高加林像泄了气的皮球,脑袋耷拉下来。好半晌,才仿佛梦中惊醒一般,抡起镢头,往土里狠劲的刨挖,再把翻起的土,垒到玉米根须上。有时,这种不理智的蛮干不免会使旁边的玉米跟着遭殃,一不小心,会连根挖断。他父亲知道他难受,不会批评他。但是他此时,却羞愧万分,怎能因为个人情绪而损毁无辜的庄稼,那是他残疾的父亲辛苦营务的,不知淌了多少汗水才长得这般壮实。他重又小心翼翼,认真细致地干起活来。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些庄稼,曾经是他亲爱的巧珍,帮着营务出来的吧! 作为巧珍的妹妹,巧玲长得太像她二姐了。精致的五官,匀称的身材,走路,说话,做事的干练,跟巧珍一模一样。要不是眉宇间显露出来的“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他真的会误以为她就是巧珍。 巧玲说了些什么?他没能认真听清。接下来,就是校长上台致辞了。校长大手一挥,满含深情地说:“我今天特别高兴,首先,我们学校有幸迎来新老师巧玲同志的加入,再迎来之前的教育骨干高加林老师的回归,为我们学校的发展注入两大新鲜血液,我激动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现在,让我们用热情的掌声欢迎新人的到来……” 听了校长的话,满场立马响起一阵黄河咆哮般的哄堂大笑声,伴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浪高过一浪。校长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闹了个大乌龙,连忙改口说: “口误,口误,是两位新老师的到来。” 没想到笑声和口哨声比刚才更大了。高加林和刘巧玲也闹了个大红脸。 观众席有人大声嚷嚷:“校长,这是不是两位老师的结婚喜宴,怎么不给大家发喜糖呀?” 潮水般的人群骚动起来,一时间很难平息下去。有人甚至唱起了骚情的信天游歌谣,把个会场秩序全扰乱了。 一刻钟以后,待声浪平息下来,校长才斩钉截铁地说:“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巧玲、高加林老师成为我们学校的中坚力量。”校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赶紧走下台来。 刘巧玲重新走上舞台,脸上的酡红还没有完全消失,这让她看起来娇羞中带着妩媚,实在是漂亮极了。虽然喧闹声、口哨声还在继续,不过人们明显自觉压制了下来,看巧玲如何收拾这场尴尬。 巧玲平复了一下心情,清了清嗓,面向观众,从容自若,且大方地说: “大伙真想吃我们的喜糖,份子钱可准备好了,不能随少了哦!” 一句玩笑话又让整个会场重新沸腾起来。 高加林几乎是被高年级的学生们簇拥着上台的,他难以用优美的语言来表达他此刻激动的心情。生活,真好。农村,真好。亲爱的乡亲们,真好。高加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自己的家乡。家乡是贫穷了一点,可处处涌现出的,都是满满的人情味。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故乡如此多的好处?发现乡亲们身上这些可爱而风趣的优点?他真为自己曾经处心积虑想办法离开的混帐想法后悔。 就在他准备发言时,他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巧珍。巧珍,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就站在人群中。那么不起眼,又那么鹤立鸡群。她是那么朴素,穿着简单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她长长的头发没了,黑油油的辫子换成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已经彻底将自己变为一个少妇了。巧珍,那么生动个人儿,那么精致个人儿,那么新潮个人儿,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忘恩负义的负心汉——高加林吗? 高加林颤动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阵苦水涌上喉头,他甚至都快摔倒在舞台上了。他踉跄着走下舞台,他没有回到评委席,他四顾地望了望,向着教师办公室奔去,他这一刻,需要落荒而逃,否则,他一定会死在大家面前。 有老师和同学尾随而来。操场上的演出继续。 一场大气磅礴的腰鼓声拉开帷幕,把节目引入了高潮。 腰鼓声息,有艺人登上舞台,唱起民间“链子嘴”,高加林知道,这是他们的即兴表演,图个欢乐,跟主题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不过他很感慨这种别出心裁的表演风格,大概只有贫穷、厚重的黄土高原,才能衍生出这种古老原始,而又荡人心魄的民间歌谣吧! 高加林平息了片刻,回到了他的位置。他终于没有因为个人情绪而失去理智。 回来的途中,他下意识地望向巧珍,巧珍也正在看他。他从她的眼里已经读懂了什么,她的柔情蜜意,都写在她那双深情的眸子里了。她需要他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需要。高加林这一刻的想法,她都懂。高加林释然了。 亲爱的人,她希望他好,他好她才会好。 五 第五章 对于今天这个日子,巧珍期待已久。他不知道,亲爱的加林哥为啥这么多天,就是不肯来学校报到。他是在跟自己赌气?他的这个教师名额,是她央求丈夫马栓,和姐姐的公公——高明楼书记为他争取来的。他怕折了面子?他不愿意?他觉得她在给他丢人。他会不会觉得她多事?他那么骄傲个人。 巧珍突然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很担心,亲爱的加林哥,从此会不会把她恨上。 这些天里,她度日如年般地等待。她总是找借口回到高家村。打着帮父母干活的幌子,她需要了解高加林的一切动向。 这段时间,农活并不太多,主要是自家自留地里南瓜豆荚一类的采摘。苦累一点的,也就是土豆的刨挖。集体的主粮,还没有完全成熟,还要等上一段时间。自己家的,马栓早就做完。马栓心疼她,不叫她多下地干活。 主要的活还是娘家这边。巧玲教上了书,父亲又忙他的生意,一年到头不落家几次,家里就剩年迈的母亲。以前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如今嫁了人,总还是要以现在的新家为主。母亲一个人忙完地里忙家里,日子过得确实不容易。她嫁得近,隔三差五回家帮帮忙,倒也不是那么难肠。马栓也会偶尔过来帮着做一些比较繁重的活,剩下的,他就再难兼顾了。马栓是一队的生产队长,有队上的事情要忙,自然是不能常陪她一起回娘家帮助母亲。 这些天,她在母亲的自留地里忙活,眼睛却时时注意着高加林的一切。她的内心激情澎湃,像有千万只小鹿在撞。其实母亲地里的活并不多,平常已经偷空刨挖得差不多了。她之所以慢慢旋磨,就是为了多待一天,多陪亲爱的加林哥一天。 她很想帮加林哥干活,她没有理由。她已经嫁了人,要保持距离。她不能像他们恋爱时期,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家进进出出。 看到加林哥的父母,每天起早贪黑,两位老人一位拖着一条老残腿,一位要同时照顾家里那一栏猪娃,她的心都碎了。加林哥去县城工作后,大伯大妈自留地里的庄稼和栏里的猪娃,都是她帮着照料的,猪娃长得白白胖胖,快两月了,该出栏了吧!这样,就能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增加一份收入。庄稼也薅弄得整整齐齐,长势明显比别人的好。 可是现在,她没有理由再去帮这两个可怜的老人了。她跟加林哥已经没有了关系,跟他们这个家庭也就没有关系了。 她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着高加林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白天的劳累,和傍晚去大马河川道游泳。在他躺倒在桃树下休憩的时候,其实她是很想躺进他宽厚的胸膛,用她特有的温柔去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的。她知道,被公家退回来的加林哥,现在正是最需要有个人来安慰他,鼓励他,给他生活下去的信心的时候。他不能倒了。他要是倒了,他年迈的父母倒究咋办? 可这些,她都不能给他了。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早已天各一方。 她只能暗暗地陪他流泪,在心里不断祈求,希望亲爱的人快快振作起来,好好生活。 巧珍的心事没人知道,只有她细心的妹妹巧玲,看出了些端倪。这个已经成为马店村学校代课教师的高中生,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去地里帮二姐刨挖土豆。二姐脸上的一些情绪,被她看进了眼里。 吃过晚饭,二姐要回马店村的家,妹妹不免要送上一段路程。两姐妹手拉手走上一段时间,再挥手告别,各回各家。但是,聪明的高中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回家了以后,二姐却一转身下了大马河川道,尾随高加林而去。 巧玲窥探到二姐的秘密,还是因为二姐夫马栓。有一次在路上相遇,姐夫问她: “巧玲,以后太晚,叫你二姐就跟你住上了,每天总那么晚回家,叫人不放心。” 巧玲满脑子疑惑,二姐不是回去得很早吗?高家村和马店村离得又不远,按照她回家的时间算,天黑以前一定能到家的啊。她倒究是有了啥秘密,她不会还跟高加林厮混吧?巧玲突然吓了一跳。 二姐是一个结了婚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巧玲心里窝着火,答应着姐夫,留了个心眼,以至于在再次送二姐回家的过程中,她明白了二姐的秘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边掩饰姐夫马栓,一边做了二姐这只螳螂后面的黄雀,一路尾随着高加林这只“蝉”而去。她目睹了二姐的一切。二姐每晚这样,高加林丝毫没有察觉,他们原来是如此的清白。可是,我的傻姐姐,你这是何苦呢?想到这里,巧玲也泪流满面起来。 她要帮二姐,她支持二姐跟二姐夫离婚,跟加林哥复合。她甚至去了县文化馆,查阅了有关“婚姻法”方面的书籍。她已经在心里谋算开了,她要替二姐打这场离婚官司。 在那个晚上,心怀鬼胎的两姐妹,都亲自目睹和听到了高加林和德顺爷爷的对话。高加林终于从迷途中回过神了,她们都大感欣慰。加林哥在这一两天一定会去学校报到吧!他们家的土豆,已经刨挖得差不多了。学生娃们也在等着他回学校哩!巧玲还曾听学校领导说:要是高加林再不回学校报到,大队已经在考虑重新物色教书人选了。加林哥,你就争点气吧!你一定要这样伤二姐的心吗? 巧玲在想,如果高加林继续这样执迷不悟,她明天,将亲自登门去邀请他。 高加林终于回了学校,巧珍的心里是真的欣慰。 虽然在此次的演出中,闹了这么大的乌龙,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对加林哥和妹妹造成什么大的影响。看妹妹的态度,似乎并不反感校长无意间犯的这个错误。这死女子,还敢当着大伙的面开那样的玩笑,真不害臊。 正是因为这个玩笑,让巧珍内心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读者诸君先平息平息心情,不必乱猜测,也根本猜不出来。她这个破天荒的想法,如果让她顽固的父亲——“二能人”刘立本知道,真的会捅破天。她父亲会拿刀,亲手宰了她。 我们的这位痴情的女子,她现在思谋的是:加林哥要是跟自己的妹妹巧玲好上,这将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双啊!这想法,够胆吧!你我这样的旁人,敢不敢往这方面想?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她真就这么想了。 她了解自己的妹妹。从小到大,姐妹两一个被窝里睡了二十年,对彼此的了解,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她对高加林的相思,没有一次瞒过巧玲的眼睛,这小鬼灵精,还给她出过不少点子哩!她那时,也是高加林的最忠实崇拜者。她看得出来,她也是很喜欢高加林的。只是因为那时候,她还在读书,一心一意考大学。 刘巧珍笃定妹妹巧玲对高加林是有好感的,所以,想要撮合他们俩这样的想法也就坐实了。 演出还在进行。因为这是一个传统节日,所以,除了学校专门准备的节目,各种来自民间的传统项目也轮番登上了舞台。人们甚至把“闹元宵”时的保留节目也搬上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季节。 上午的节目完成了以后,意犹未尽的乡民们又闹起了秧歌队。 陕北农村最著名的保留节目还是要数秧歌。每逢节日,各个村都会组织秧歌队,相约到一个更大的,更有名气的村子“打彩门”,转九曲。一直以来,前川后川的所有村子,都约定成俗地把“打彩门”的地点放在马店村。因为马店村地势开阔,而且还是一个大村,相对集中,无论是前川后川,人们聚拢的距离大致相等。 马店村的秧歌是全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娃谁都能上场来上几下。一进入冬天,村里的人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活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准备招待秧歌队来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最烂包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各个村的人就像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了一年,似乎就是为了能快乐这么几天。 但自“文革”以来,闹秧歌就作为“四旧”而被禁止了。打坝修梯田代替了传统的节日。那些年提倡“吃罢饺子就大干”,人们在正月初一就被赶上农田基建工地。可以想来,这些年里,这些村庄在一整个正月,那心情是多么灰呀!胳膊腿是多么痒痒啊!有些唱主角的伞头急得不行,常常在基建工地上以锨代伞,唱上那么几段,众人就一边劳动,一边按下首给他呼应。那十年的春节,对于黄土高原上的人而言,那不是过年,而是过晦气。 后来,政策渐渐松动,激情的人们立刻就把熄灭多年的红火又煽动起来了。先是由一个村的火一起来,接着整个公社所有村庄的火都烧起来了! 公社和县上除不拒挡,还支持农民恢复这传统的红火热闹。 村民们不仅恢复了闹秧歌,还恢复了很多的传统剧目,像正月十五“转灯”这样的传统,也及时地得以恢复。 当这些传统项目恢复以后,无论在任何场合,总要表演一番。大到国家节日,小到婚丧嫁娶,都要来上那么几个保留节目,不但能博得满堂彩,还为传承“非物质”文化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 此时,人们把地点放在马店村小学,也就减少了很多繁文缛节,诸如“转院”一类挨门上户送好运、讨吉利的过程,就直接省略不计了。当然,调皮的“伞头”还是会象征性地绕场一圈,将手伸到观众面前讨要“彩头”,也没人会给他,大家嘻嘻哈哈打闹一番,不需要年节时的神圣和严谨,完全就是为了玩儿,也就玩笑一般了结了。 过程可以不要,唱词却不能忽略。各个村的“伞头”都已做好准备,大有斗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只等腰鼓炒热全场,“铁嘴”们就亮开嗓门开唱—— 一圪嘟嘟葱一圪嘟嘟蒜, 一圪嘟婆姨一圪嘟汉, 一圪嘟秧歌满院转, 一圪嘟嘟娃娃撵上看…… 开场以活蹦乱跳的唱词渲染了众人的情绪,接着真正的斗嘴主角粉墨登场,好戏才算开始: 什么人开天又辟地, 什么人钻木显威力, 什么人先宬窑洞里, 什么人八卦排节气? 盘古开天又辟地, 燧人钻木显威力, 有巢氏先宬窑洞里, 伏羲氏八卦排节气。 …… 秧歌的扮演角色“毛鞑子、老毛、蛮婆、蛮汉”等,与观众亲密互动,其乐融融,反映了生活在陕北地区的祖辈多民族交融的历史。陕北秧歌是汉族舞蹈,又有少数民族元素,诸如延川秧歌的有些动作就是回族舞蹈演变而来的,曲调也与甘肃民间小调有相似之处。 今天注定是一个狂欢的日子,除了文艺汇演,晚上还要放电影。旁村的人说:放的三部片子,都是新片,两部国产片,分别是《喜盈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还有一部外国片,讲二战的,叫什么《德黑兰43年》。 傍晚的时候,电影放映员就来了。两辆自行车在“链子嘴”们的妙语连珠和观众的欢呼声中悄没声息的进了校园。两辆自行车上,一辆载着幕布和放映机;另一辆自行车后支架上,一边绑着蓝灰色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的是电影胶片,铁皮盒子的侧边用红色的广告笔写着电影的片名。另一边绑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音箱。支架最上方,垛着一台墨绿色的小型发电机,散发出淡淡的汽油的芬芳。 校长组织人员挂幕布,接电线电灯。两个放映员则跟着马栓去他家吃晚饭。马栓是队长,负责管饭。 人们早早吃过晚饭,纷纷往学校涌来。通往学校的路上,人们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有已经在旁的村看过的,此时正绘声绘色地跟同伴叙述着电影中的故事情节,那份炫耀和自豪,惹得同伴羡慕不已。 夜幕完全降临,电影放映机把第一道雪亮的光束投射上银屏,喇叭里发出慷慨激昂的片头音乐。此时是最热血沸腾的时候,人们用各种欢呼声和口哨声掩盖了音箱里发出的声响。电影开始了,闹腾一片的人潮顿时安静下来。 首先放映的是《喜盈门》,一部影片播完,在换片的间隙,整个操场都充斥满人群讨论的高潮。人们把茅头都指向恶媳妇王强英,而对新媳妇薛水莲交口称赞。接着放映第二部影片。 最后放的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们很有必要探讨一下这部影片,因为它让高加林和刘巧珍都各自想到了自己的爱情。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极度贫困偏僻的山村,沈存妮和小豹子在劳动间歇时的一场嬉闹,引发了带上原始本能色彩的爱情。这个山村的封建意识极浓,两人双双被捉,存妮含冤自杀,小豹子则因“强奸致死人命”被捕入狱。 沈荒妹因为姐姐的不幸在心灵留下耻辱和恐惧,造成了她孤僻的性格。对所有的男青年都产生了“戒心”。许荣树从部队复员回来了,一个有见识、有理想的青年,决心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荒妹对他萌发了爱情。但想到姐姐的遭遇,她又害怕了。这时英娣和二槐的爱情遭破坏,同一个不相识的男子结了婚,生活很不幸。这使荒妹的心情十分矛盾。 不久,母亲为了要偿还沈存妮的彩礼,准备将荒妹嫁出去。荒妹责备母亲把女儿当东西出卖。这句话深深地震动了菱花(母亲),当年菱花也这样指责过自己的母亲,并勇敢地反对买卖婚姻,与沈山旺(父亲)自由恋爱而结了婚,菱花感到茫然。荒妹为了解救家庭的困危,甘愿做出牺牲。这个时候,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了这偏僻的角落,荒妹看到了希望,勇敢地面对爱情。 三部影片播完,已经深夜十二点过了,人们还是意犹未尽,迟迟地不肯散去。 最后一部片子播完,刘巧珍陷入了沉思,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她和加林爱情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要这样无疾而终。她眼含泪水,在黑夜里搜寻着高加林的身影,可是,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她像个被遗失的孩子,永远,永远都不能再找到他了。 高加林始终躲在幽暗的角落里,观察着巧珍的一切,当他看到巧珍在人群中搜寻他的时候,他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去找她的冲动。但是,最终,巧珍还是被汹涌的人流卷走了。回不去的爱情,回不去的人生。在这一刻,剜心一样的疼重又海潮般席卷了高加林的全身,他泪流满面,努力用拳头抵住自己的牙齿,以免哭出声来。 唉,人哪! 六 第六章 收秋以后,在种秋小麦之前,高家村也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那就是分土地,实行“包干到户”——单干。 旁的村还在联产到劳、到户,几家联合在一起的小集体时代,高家村却直接砍掉了一些需要实践的中间环节,直接一步到位。 说简单点,就是村民跟大队签订合约,土地分到各家各户手里。大队的职权是针对同年中央制定的指标任务划分应缴纳的公粮和税款,对比旁的村寨按额定的任务追讨上缴;农民应履行的义务是每年按政府指标上缴钱粮。因为是合同制,农户承诺在丰收的年景对比旁的村主动多上交5%,欠收的年景,除政府指标必须上缴外,余下的是多是少,全凭自己谋划过活,绝不伸手向国家要一分一厘,一米一粟。 当然,这斩钉截铁,白纸黑字的宣言,也就意味着,以后,就是各家干各家的了,至于怎样在黄土地上刨开幸福的日子,那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说干就干,雷厉风行。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也思谋得太久了。他们是那样的摩拳擦掌,激情澎湃,意气风发,仿佛一个全新、富裕的乡村已经取代了贫穷、落后的高家村。这样美好的憧憬激励着年轻人们的心,年岁大的老婆老汉也被年轻人们鼓动着,兴奋着,他们似乎已经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远景:家家高门大户,人人衣鲜亮丽。贫穷,不再是他们的代名词。 前川的高家村是靠近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公路最近的村子,在亮眼处,他们的一切行为代表的都是国家的面子,形象工程必须要做得足,他们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从高加林家回来,高明楼就主动走到人民群众中去,了解他们的思想,倾听他们的心声。作为一位坚决拥护马列主义mzd思想的老gcd人,这点党性原则他始终不曾忘却。高家村的“大能人”,在某些涉及到自身利益的小事情上难免会犯点小错误。但是在关乎到国家、集体的大事件上,他还是拎得清的。 在这段时间里,他耐心聆听了村民们的意见,并做了一些具体分析和预判,再进行一些大的远景规划,这不是小事,必须万无一失,保证不出意外。一旦执行,旁的村庄可全盯着哩,容不得任何一点闪失啊!这责任,落到谁的头上,都担待不起,小则坐牢,大则生命当成儿戏。这不是他一个人承担得下来的。奈何村民实在太过热情,全体联名,不会把书记置身于危险境地。 当然,在签名的时候他还是玩了点小心思,他让那些迫不及待的,热情的人把名签在前面。最后,才故意歪歪扭扭写上高明楼三个字,用意不言而喻,万一要是有事,他不难证明他是迫不得已被绑上这艘大船的。 无论如何,为了高家村的宏图大业,为了遥遥无期的美好而幸福的明天,这点小事,可以忽略不计了。 本意里,他反对改革,而一旦这样的改革形成大的趋势阔步向前,靠些微的力量无法撼动时,也不妨放胆大跨一步,万一成功呢?实际上,他的一些作风,还是值得让人称赞的,并非全是投机取巧。就拿这件事来说,他所具有的胆识和气魄,可媲美于同时代大环境下的任何一位冒险家。他毕竟是领导,跟平民百姓承担的风险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笔者觉得,很有必要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给读者诸君普及一下“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农村大地上掀起的这一场农民针对土地所有权的改革浪潮。笔者毕竟不能代替路遥先生,不知道先生对于当时的中国农村信息了解多少?一是因为当时交通闭塞,二则因为在实践的过程中,一些农民的大胆设想,实际上涉及到当时的政治环境,报纸不予以报道。 拿安徽小岗村为例,在今天的初高中课本里,我们不难找到,在那个年代,我们可爱的农民朋友,为了改革,是拿生命做了赌注,换来我们幸福生活40年后的今天。历史不是一蹴而就,用今天的话说,我们真的该给我们这些不惧生死,无畏的前辈“点点赞”了。 闲话少叙,我们就拿“1978年底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捺下红指印的契约”来区别一下“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本质上的概念。先抛出几个论点: 一:谁说小岗是“包产到户” 历史八年级下册(部编2017审定)“皖南地区的一些生产队开始实行包产到户,农业生产获得丰收,农村改革就此拉开序幕。”(摘自第38页的导言) 历史必修2(人教版)“1978年,安徽、四川一些农村,开始实行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的农业生产责任制。”(摘自第55页) 历史必修2(岳麓版)“首创包产到户的小岗生产队所在的安徽凤阳县……”(摘自第86页小字) 历史必修2(北师大版)“小岗村率先将土地包产到户”(见41页链接阅读的标题) 历史必修2(人民版)“1978年12月,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农民自发实行包产到户,粮食生产获得空前丰收。”(摘自第53页正文) 高中历史中国近代史下册(2002年审查通过)“安徽、四川省首先实行……试行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的农业责任制,取得很好的效果。”(摘自第127页大字)“实行包产到户以后,农村经济迅速发展。如长期贫困的安徽凤阳县……”(摘自第128页小字) 二:谁说小岗是“包干到户” 历史八年级下册(部编2017审定)“18户农民私自立了一份将田地包干到户的契约。”(摘自第38页的相关史事) 历史必修2(人教版)“18户农民秘密协议……包干经营。”(摘自第55页的学思之窗) 高中历史第六分册(华师大版)“肥西县农民自发搞了包产到户。……凤阳县小岗生产队18户农民订立土地分到户,实行包干到户的合同书。”(第109页小字部分) 三:“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的区别 包产到户:依核定的产量交公,超产的归自己,不足的须补齐。由集体承担税收、收购任务和收益分配。 包干到户:农户向国家缴纳税收和收购任务。即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又叫大包干。 四:小岗村的分田到户理应是“包干到户” 1978年,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在一份分田到户协议中说:“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能干,每户保证完成每户的全年上缴和公粮,不在(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我们干部作(坐)牢割头也干(甘)心,大家社员也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活到18岁。” 从协议看,小岗生产队没有定产量,定的是:上缴公粮,自负盈亏,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 这比包产到户要更进一步,如果说“包产到户”是小包,那么小岗的分田到户,就是大包,大包干。二者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后来国家推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小岗的“包干到户”的做法。 就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小岗村18位村民“欺上瞒下”签下“生死状”,无疑是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农村经济变革。这个小小的村庄通过“包产到户”改革,不仅开创了中国农村的基本经营生产模式,更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段令人瞩目的传奇。 而在三年之后的今天,中国的大西北,黄土高原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村子,高家村,也在顺势而为。他们只是一群普通农民,整日价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并不了解安徽凤阳,更不了解小岗村,但是,他们却做了跟小岗村一模一样的事。不同的是,小岗村,只有18位村民敢于带头下海吃螃蟹,而在不大的高家村,四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少,集体在“协议”上按上了红手印。而且,他们也不用那么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他们并且用陕北民歌的方式狂欢了几天几夜。 什么时候有了陕北民歌,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或已经很难确切地知道了。 但是我们知道,自从我们的爷爷辈们开始唱陕北民歌,它就再也没有间断过。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忘记了多少陕北民歌,怕是以“亿”做单位的数字后面,还要加许多个“零”才能计算的。我们现在记忆的陕北民歌只是九曲黄河滚滚浊浪中的水花,几经开放,几经败蕊,然后被人随意捡拾的几朵罢了。 陕北民歌是陕北这个特定地域中的特定民间艺术形式。在文化传播媒体落后的时代,它千百年来局限在这块地域中成为典型的区域民歌,这是它的悲哀,也是它的无奈。它无法走出这块土地,它和这块土地上的民众共生共长、共存共亡。 然而,一旦时机成熟,一旦文化传媒变得现代且快速,它的生命之翅就逐渐丰满。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后,它的影响力迅速地扩张,从陕北革命根据地到其他解放区又至国统区,蔓延成一种全国性的歌唱现象。它的明媚如“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使国人在阴霾笼罩中窥见了天边现出的太阳光芒。 我们耳熟能详的有《东方红》《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绣金匾》《南泥湾》等革命歌曲;还有《赶牲灵》《兰花花》《三十里铺》等地方曲调……,实际上,真正的陕北民歌又何止这些呢? 这些天,疯狂了的高家村人,无论是在崖畔、岩脑、山坡、沟渠,牲口棚,硷畔上,甚至是婆姨的炕头上;无论是糊脑小子,憋足老汉,俊美姑娘,邋遢婆姨;无论是独自一人,三五成群;无论是满怀情愫的哥哥、妹妹,豁牙皱脸的老婆老汉,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都能随时随地吼出几声酸曲。 快乐催生荷尔蒙的大量分泌,恋爱中的男女如大梦初醒般,在这个闲暇的季节鼓动起来了,激情起来了。高加林体验过的爱情在他们身上死灰复燃了。听: “谁家的小哥哥呀,偷偷的在看我,一笑就露出了那个酒窝窝。” 男方回应:“谁家的小妹妹呀,让我着了魔,一双眼明又亮,闪呀嘛闪秋波。” 女:“哥哥你莫要走啊,妹妹有话说,你要是喜欢我,带我走出山坡坡,带我走出山坡坡。” 一番交汇,情投意合,无情的山坡阻断你和我,却隔不断心有所属的郎情妾意:“山坡坡,山坡坡,隔着你和我”,这是无奈的呼唤和控诉。 “只要妹妹你爱着我,我和你一起翻过” “只要哥哥你爱着我,妹妹把你藏心窝” 真情告白就是这么简单而直接。 山坡坡是陕北典型的地理环境。 陕北鲜有大山,白于山、横山横亘在陕北高原上,构成了陕北的主要骨架,支撑两大骨架的是众多的山坡坡。山坡下自然是沟,沟里有水,水不多,但很清,幽幽的亮。夏日里蝌蚪上下窜游,冬日里冰层覆盖;溪岸旁是一丛杨柳,山坡上是红杏枝头…… “向阳人家春常在,坡上姑娘爱唱歌。” 这样的环境是孕育民歌的最好地方。一对青年男女既可躲在柳树丛里卿卿哝哝,又可藏在干草垛里私密耳语。待到情感发展到一定层次,歌词也就在酝酿情感时应运而生了。那时,即使不在一块厮守,即使一个在山上,一个在沟里,也尽可以放开歌喉唱几嗓子。听者大可不必“对号入座”,歌里既有心中的妹妹,但又不具体说出到底是谁家的妹妹,不点名,不具姓,你能抓住啥把柄?只好装聋作哑,一任歌声在沟底或山坡炸响。 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崖畔上那个长着呀十样样的草, 九样样看见妹妹就十样样好。 哥哥我在那圪梁梁上妹妹你在沟, 看见了那个哥哥妹妹你就摆一摆手。 唱着这首歌,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是妹妹在圪梁梁上还是哥哥在圪梁梁上,这里的圪梁梁太多了,转过这个圪梁梁,又是那个圪梁梁。还有那些“对坝坝”“崖畔上”“沟”……,随便一处,都是这些地理地貌。在这些地方可以望得见,但要见面,还得好大一个时辰。从这个圪梁梁到那个圪梁梁可以望见的沟,有时需要大半个时辰才可以到达。这样的地形阻挡了近距离的“拉手手,亲口口”,却无法阻挡两颗心同频率跳动,反倒勾引起人急迫地想对话的欲望。 这是千百年来苦难生活练就的陕北人的“狡诈”,他们只想“唱个曲曲解心焦”,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们翻不了身,他们只好以嘴里的“痛快”聊以“翻身”。后来,民歌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当初的料想,“形象大于思维”的果实挂得招摇而惹眼: 《兰花花》只是一个女子对自身婚姻命运不满而挣扎的陈述,可是当后来的父母再重蹈历史覆辙时自然会想起那个青年女子声泪俱下的控诉歌声; 《三十里铺》也只是木匠常永昌有感于两个恩爱的男女不得相厮相守的慨叹,可后来的人们已经把“三哥哥”和“四妹子”上升到反封建反礼教的高度去评价这两个“典型”了。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只是对一个事件的简单叙述,可它却激发了人们对打横山救穷人的游击队的真心拥护,也带动了一大批年轻人争相报名参加游击队走上革命的道路; 《东方红》也只是李有源看到东方喷薄的日出想到了解放区来之不易的即兴表白,哪里会料到一首歌真正成就了一位名垂千秋的歌手,尤其是这首歌还有舆论导向作用,促进了解放区形成人心向党,跟着领袖共同抗日的氛围。 相同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就是我的大陕北,苦难的大陕北,厚重的大陕北。 陕北人爱唱,陕北人会唱。陕北人的唱,其实就是言说。 频繁的战争,过度的垦荒,使陕北变得日益“苦焦”。生活不仅苦,还“焦”,焦急、焦虑、焦忧、焦心。如果说“苦”只是一种物质层面的痛苦,那么“焦”就已经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痛苦了。痛苦了怎么办?“女人忧愁哭鼻子,男人忧愁唱曲子”,“心里麻烦由不得唱”“一个酸曲唱出来,肚子里的高兴翻出来”。精神层面的痛苦只有用精神层面的“享乐”才能解脱。“受苦人”到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连“苦”都无法“受”的地步时,只好去财主家揽工,然而“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无奈,只好替人家赶牲灵“走州县过城府没睡过囫囵觉,精尻子添夜料边添边尿”。“赶”不下去时,只好背井离乡,别妻洒泪只身走西口。“去年遭年馑,地里寸草也不生,没打下一颗粮,活活地饿死人。官粮租税重,逼得人跳火坑,手中没有钱,不走西口怎能行?”天下乌鸦一般黑,西口也难走下去,最后只能卖娃娃,“山蔓蔓拿秤称稍比麦贱,荞麦花和秕谷都能粜钱。一个娃卖钱是三至五串,母子们难分离实实可怜”。这是一种比哭还难受的唱。但他们只能唱,他们没处说,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他们只能自言自语,自说自唱。他们也愤怒,愤怒到无所顾忌,“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眨眼”。本来,在生活无着、痛苦无依的境况下的陕北民众是非常虔诚地相信上天的,相信上天是会睁开慧眼普济天下众生的,然而似乎老天也已经漠然见惯,熟视无睹,于是才有了这样发自心底深处的绝望之唱。这实在是对不公的旧社会旧制度的大声疾呼和呐喊,只有呐喊了嘶唱了,才能暂时解脱苦焦心情。 这就是我的大陕北,苦难的大陕北。和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撕肝裂胆般的,贫穷的祖祖辈辈。艰难岁月里留给我们生命,留下传承,留下血泪痕迹的至亲的亲人。 七 第七章 农业九月中上旬。重阳节前,黄亚萍来了趟高家村,看望了高加林的父母,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寻找高加林。她选择在礼拜六上午过来,目的就是为了可以跟加林多待上一段时间。如果他愿意,她很想在他那个家庭多做停留,至少,星期天,她也希望只属于她和加林的。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在这段时间,她的文学修养进入了一个更高境界,她渴望跟他分享。 另外,她即将调回南京,那边的入岗手续已经办妥,回去就能立马工作。在走之前,她还是放不下高加林。跟高加林谈了一场短暂的、然而轰轰烈烈的恋爱,使她对这个地方有了依恋,有了牵挂。 她跟张克南是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所以,也不可能把他带去南京。她排斥张克南,虽然她对克南并不反感。但是跟加林恋爱之后,她知道了自己内心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择偶标准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马虎了事了。她不能把克南带去南京,那样对他极不负责,也极不公平,她已经不再爱他。如果还在这个小县城里,他们还是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正常交往。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必须断得彻底,她不但不把他带去南京,还要让他对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为此,她把父亲,这个前半生戎马生涯,后半生至少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挥斥方遒的老军人都给气病倒了。实际上,从一开始他父亲给克南联系工作的时候,那边并不知道后面会换成高加林。不管是高加林还是张克南,总之,这个工作的职位那边的战友一直在奔波操劳,好不容易安排上了。临了,却要告诉那边,不需要了。这叫什么事嘛!叫人平白无故这么瞎折腾一回,老军人抹不下这个脸。 在这节骨眼上,高加林被退回了农村,克南还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去的嘛。可是,他们任性的小宝贝却怎么也不肯带克南去。老军人愤怒了,他该怎么拉下老脸跟南京那边解释,而他的战友又会怎样理解他的教育。这位曾经枪林弹雨里走南闯北、九死一生闯荡了大半辈子的老革命同志,在这一刻真的不知道倒究咋办了。 她在高加林回去农村之后,就委托南京的朋友为加林买了很大一部分文学书籍,她现在所在的黄土高原上的这个小县城,相对于南京而言,显得太闭塞太落后了,物资极度匮乏欠缺,更别说买到什么好的文学书籍了。她看出了高加林的天赋,给他足够多的文学方面的精神养料补充,他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优秀的作家。 可惜,当一个农民太苦了,她虽然没干过农活,但是她了解身为农民的艰辛。那样的苦累,大概除了干活,就是睡觉休息,补充体力吧!哪还打得起精神读书写字。她不知道,高加林是否挤得出时间看书。不管怎样,她还是要给高加林买书,无论他读与不读,那是她对他的一片心意,和美好幻想。 令她欣慰的是,她听说,高加林重新教上书了。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啊!确切地说,是对她的眷顾,是她满怀希望,希望高加林未来成为一个优秀作家。至于高加林现在想没想到,她不知道。不过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给高加林买足够多的文学期刊。然后重点提醒他,他有当作家的潜质。她始终坚信,有朝一日,高加林一定能成为一个她所期望的文学大家。 她在辞去广播站工作,赋闲在家等待调令的日子里,书也刚好寄到了。她没有忙着第一时间把书送给高加林,而是自己先一睹为快,之前,他们都太缺少这方面的文学刊物了。对于钟爱文学的人来说,他们是饥渴的。她现在有空,正好借此机会补充一下长期空虚的大脑,也缓解缓解这些天来心里积压的疲惫。 对于他们这代人而言,“文革”遗留的后遗症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和伤害太大了。那些年,对创作者们无端的迫害和打压,一直没能出现什么好的文学读物。改革开放了,又因为环境闭塞,好的作品进不来这个被边缘化的西北小县城,精神层面,完全是匮乏的。新生代的很多文学作品,都已经拍成电影全国放映,而刊发作者作品的文学期刊他们却始终没有机会弄来阅读,只能被动地煎熬和压抑着。刚好这段时间她的烦心事也多,不妨通过阅读来转移出去。临走之前,再给高加林送去也不迟。至于以后回到南京,要买这样的读物,是很轻便的一件事了。 这段时间,土地已经分到各家各户手里。好多的土地已经翻耕出来,太阳晒成坨,同时也灭掉一部分滋生在地底的微生物细菌。秋雨又一点一点耐心地把它们酥化,慢慢沉积成细致的松软泥土。 霜降前,玉米收割完毕,秸秆还来不及收,要先忙着把秋小麦种进土里。已经各自拥有土地的农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在秋田里忙活开了,他们要把小麦撒播进土里,让种子发芽,长出地面,等待一场冬雪的覆盖,唤醒它们,开春后,“蹭蹭蹭”拔节地长,他们眼里看到的,现在种下的就是来年一片金灿灿的丰收希望啊。而这样的丰收,已经打破常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了。他们无暇顾及被连续的秋雨摧折得萎靡不振的玉米秸秆,此时成片地竖立在大片的地里,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学生一样,耷拉着脑袋。 人们在为播种秋小麦忙活着。所有翻耕过的秋田里,都是农人忙碌的身影。虽然还有少数吆牛耕地的,但是,大多数人地已经耕完,他们领着全家老少来到土里,就是为了捣碎犁铧翻起来的土块,他们等不及秋雨把它们完全融化,他们恨不得立马就栽种上秋小麦。白面膜的清香刺激着他们舌尖的味蕾,也激励着他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现在,这里那里,各家的麦塄坎里,都是全家人出动。大人娃娃,上到六七十岁的白胡子老汉,下到四五岁的细碎娃娃,他们的娘老子已经从县城的市场里买来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小撅头,他们,一个个也像小大人一般在田土里忙活,即使是在细微的秋雨里,小额头上也是热汗涔涔。 当黄亚萍骑着她漂亮的女式自行车过了大马河桥头,从公路上转下来,向高家村驶来时,泥泞的黄土马上绞住了她秀气美观的车轮,有好几次,她险些从自行车上摔倒下来,还好,手上的力气又定定地把持住了龙头,但是,脚上的力度明显不够,使得自行车在路上行走得歪歪扭扭,扭起了陕北人热衷的秧歌。车后架上的一摞东西,险些几次掉进泥土里。 路还不是很稀,细雨湿透地面的那种。但是这样的路面,驮泥,还滑,走起来极不方便,又非常吃力。自行车是再不能骑了,她只好下车推着艰难前行。好不容易,半走半推,离高家村越来越近。她在驻足歇息的时候,看到了田里热火朝天劳作的农人,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却一个个身上头上冒着热气。更让她震惊的是,那些老人孩子,这样的年龄,不管怎么说,在这样的雨天里,也应该是待在家里享清闲才合理啊!可看他们,似乎又毫无怨言,干得热火朝天、激情澎湃,小孩子的小撅头,抡得滚圆。他们唱着信天游调子,完全感觉不到劳累和饥寒。他们的调子是那样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那么深沉,却又自由自在。 穿着雨衣的“洋女人”这一刻,感慨万端了,她一瞬间想起了诗人艾青的诗《我爱这土地》,禁不住吟咏起来: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击打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漂亮的姑娘深情地哭了。她突然间好热爱这片土地。她似乎也更懂得和理解了高加林。或者,跟高加林一起,生生世世生活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她没有在土地上生活的经验,她不懂土地。但是现在,她突然间,不想离开这片土地了。她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爱这片土地,更爱即将成为过客的高加林。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高大、粗犷,却又沉稳的陕北汉子,和眼前沉重地把他养大的黄土高原贫瘠、荒凉,却又厚重的土地。是的,热爱,就是这一瞬间,不需要原因。 她非常后悔跟加林分手,她怨恨自己,为什么在加林提出分手的时候她不做坚持。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可以不回南京,她可以去县广播站把之前的工作要回来。一直保留着这边的工作,她就能跟加林永远在一起了。高加林现在又当起了民办教师,以他的能力,他能很快通过参加考试转成公办教师的,到时候找找关系,加林一样能很快调回县城。 可是,她就要陪着父母回去南京了。他们就她一个女儿,他们都年纪大了,他们是需要她服侍、养老的。她怎么可以扔下他们?陕北跟南京,相距太遥远了。她估计,她的父母肯定也不会同意她的这个荒唐想法。 她恨当初自己没有坚持,要是坚持那么一下,说不定,最终,父母都会妥协,她和加林的未来,或许能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是她自己把机会错失了,拖到如今,再难改变了。除非,出现意料之外的奇迹。譬如,跟加林结婚。想想,还是一个不靠谱的馊主意。她摇摇头,再次难过地淌下泪来。 漂亮的姑娘六神无主了,她一下子憔悴起来,仿佛跑了一场五千米的马拉松,她突然间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她恨上天为什么要再次安排加林来到她身边,又要残酷地把他夺走,恨为什么刚有了点希望马上又变成绝望,恨他不留余地地对她转身就走,恨为什么要对这个人用情太深,恨上天的捉弄、恨命运的不公,更恨张克南的母亲,这个自私自利的老妇人,是她举报的加林,让他们不能永久相爱,长相厮守。 她在买给高加林的书籍里,已经读过了一些作品。通过这些作品,熟识了很大一部分作家。这个阶段,写作者们还在摸索和尝试的道路上艰难爬行,篇幅也以短小、精炼的中短篇为主。不过,文章里透露出的精神力量,足以震撼和警醒当代青年,让他们更加了解和认清自己。她没能早一些结识这些伟大作品,如果之前她就有阅读。她想,她不会犯跟加林分手的错误。没有什么世俗是不可突破的,即使不回南京,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灵与肉》里,许灵均就抵制住了他父亲的诱惑,做得很好,最终也没有选择跟父亲去美国继承财产。 她爱加林。这个黄土地的儿子,他骨子里那种坚强和不服输的韧劲,注定总有一日,他一定能出人头地,她看到了这一点。他的专长是写文章,这个优点,与这个伟大时代那些已经在摸索着创作的写作者们不谋而合。她期待他成功,也坚信他能成功。 她知道,一个民族,大胆表达的时代,已经到来。“四人帮”彻底覆灭,不会再卷土重来。一个民族想要倾吐的欲望,必将迎来一个全新的高潮。 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谈不上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我们的文化自信,不仅源自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悠久历史,更源自五千年来中华民族产生的一切优秀文艺作品,以及创作这些作品的德艺双馨的文化大家。那么,这个时代,有太多的艺术谜底,值得他们去探索、深耕、实践并最终结出累累硕果,这才是对改革开放最具诗意的表达方式。 可是,在她感知的光环里,她却不能陪着他一起走过,去触碰金字塔的顶峰了。 这个可怜而多情的姑娘,圪蹴在马路中间,大声地、放肆地哭了起来。 干活的农人,纷纷丢掉手里的家什,往马路上飞奔而来。 此时,黄亚萍在一群热心的农民簇拥下,来到了高加林家的硷畔上。城里姑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乡亲们搀扶下,拖着一脚泥,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个高加林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她已经虚脱得有些站立不稳了。她的自行车和上面载着的物品,已经被年轻后生们卸了下来,一并扛回了院里。 高加林的父母下地还没有回来,不过,已经有好心的村民去地里寻找他们了。 老两口分了三个人的地,加林虽然重新教上了书,但户口依然是农村,一样分了土地。他们家的尴尬就是:依然要从土地上刨挖前程,加林教书,只是附带,而且,这民办教师,能干到啥时还是个未知数。 现在,加林要忙学校教学,他带的毕业班,教学紧张,不敢耽误了娃娃们,所以,也帮不上老人,除了星期六星期天。今天刚好是星期六,上一上午课,就该放学了。已经过了大半晌时间,他们的儿子很快就要从学校回来了。 高玉德老汉还在思谋,等加林回来,利用上这两天时间,他们的小麦就可以种结束了。老两口身子不灵便,浸透秋雨的路面打滑得厉害,像化肥一类需要体力的活计,他们没有能力运输去到土里,只能等儿子回来。不过,其它的杂活,他们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今年的一栏猪娃比较争气,下了十二个,死了两个,剩下的长得白白胖胖,除留下一个自己饲养以外,剩余的卖了不少钱,他早把需要种小麦的化肥买回来了。老两口当时很想扯上一块上好的布料,为巧珍做一身衣裳。多亏这丫头,一直在帮忙照料猪娃和营务庄稼,所以,自留地里的庄稼也比往年好。可是,归根结底,自己的儿子,却辜负了人家姑娘,没那福分呀!现在,这块布料还压在他们箱底,买是买回来了,可他们实在没脸送给巧珍。 想起巧珍,老汉的心口又无端地疼痛起来。多好的娃娃,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干有能干,自己的混小子,真的不敢半路闪了人家,叫隔壁村的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老汉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他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明晃晃地颤动着,就要掉下来了。他腾出手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揩在裤腿上,就势坐在麦塄坎上,装了一锅旱烟,点上后,就那么擒在嘴里,也不吸,眼睛定定地看着远处的老牛山。我们并不知道此时老汉心里倒究在想些什么,只看到,不久之后,两大滴老泪从他浑浊的眼眶里滚了出来,悄没声息地砸进脚底下的泥土里。 现在,寻到他们的后生,说是加林城里的“女友”来看望他们了。两位老人猛一下听到这,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 加林都已经被退回了农村,这洋女子咋还来寻加林哩?不是说他们一家是很远地方来的外省干部,就要调回老家了吗?人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哪是咱这样的小老百姓高攀得上的。从始至终,高玉德就非常明确,儿子和这样的女子,永远不可能。他主要是恨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因此而害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自己害了…… 至于城里女子,分了就分了,分了倒好,对双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同时,也叫这晃脑小子看清现实,看清差距。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城里姑娘,还是到这穷乡僻壤来找加林了。她难不成,还想来拐跑他们的儿子。 有那么一刻,老汉异常愤怒,冷静下来,却又无可奈何,自己这点些微的能力,拿什么跟人家反抗;有那么一瞬,他的思维处于短路状态,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是旁的人提醒方才回过神来。 现在事情一目了然,不管他想到与没想到,的确有个漂亮女人来寻他们的儿子了,他们总不能把人家姑娘一直这么晾着吧!这不是他的待客之道。只是,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尊大佛呀!除了自家弟弟高玉智,他们哪里接触过这样的大人物。他们没有经验。虽说那时候跟儿子恋爱,可倒究也没来过家里,他们这样的穷家博业,怎好伺候人家呀? 黄亚萍将口袋里的牛轧花生奶糖逐个分给在场的群众,老人娃娃都要多加上一些。大家都吃出了喜悦。同时,也吃出了疑惑。他们心中甚是狐疑,他们知道这个女子是加林的相好,跟加林恋了那么一场爱。不是听说要回去南京了吗?今儿是啥意思?不去了?要跟加林复婚?发的难道是他们的喜糖? 没有见识的农村人们胡乱猜测着,甚至想到“复婚”,可人家当初只是恋爱,并没有结婚哩! 当两位老人颤颤巍巍由沟底上来,往家走的时候,黄亚萍也陪着村民们向他们迎了过去。老远的,一瘸一拐的高加林父亲,让这个漂亮的姑娘震惊、心疼,并泪流满面了。她料想不到,高加林的父亲,是这样的光景。她好后悔,她跟加林恋爱了一场,却并不了解他的家人。她甚至都没有仔细向他打听一下他的父母。她还没有成为他们的儿媳,要真成了儿媳,却连公婆都不了解,这是多么的渎职。她悔不当初。她老远地,向老人伸出双手,“大爹……”,她喊了一声,扶住老人的肩膀,早已泣不成声。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对高加林的父母,对两位老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两位老人需要的,是一个能陪他们下地劳动,回家料理家务的儿媳,而不是像她一样,公主般高高在上,让他们需要仰视的,够不着的人。而这样的人,就是巧珍,他们曾经拥有。是她的介入,让他们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儿媳妇。 可是,爱一个人难道错了吗?没有错,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城里人怎么了,城里人就不配拥有爱情?她一样可以为心爱的人做出改变,她可以降低自己的姿态,跟亲爱的人一起,好好的孝敬他们,为他们养老,让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要不是因为意外,这些,她都做得到。她甚至可以跟加林经营好小家后,把两位老人接去南京,让他们把前半生,没有享上的福,都弥补上。 可正因为意外不期而至,棒打鸳鸯,她想到的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帮到老人,才能让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一个好儿媳的老人,得到一丝安慰? 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高加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失去巧珍,他就应该拥有她。可是他也失去她了。确切地说,是她失去他了。多情的姑娘,绕口令般想着这些烦心的事,心里越发的难受起来。 不管是她,还是之前跟加林恋爱过的农村女子,现在都一样的离开了高加林。罪魁祸首,是她。所以,对于两位可怜的老人,她的内心涌出深深的愧疚,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祈求到两位老人的原谅。 以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可经过了这样一场经历,她突然间愁绪万千。刻骨铭心的,不单单是她跟高加林的爱情,还有他苍老的,身患残疾的父母亲的命运。 看着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她痛哭着,双膝一软,情不自禁的就要跪倒在泥地里去。玉德老汉也是泪流满面,赶忙双手扶住了她,嘴里连喊:“闺女,使不得,使不得啊……” 在高加林家的破烂窑洞里,她看着贫穷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暗黑屋子,心中百感交集,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很难相信,高加林,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由这样的两位老人培养出来。这反差太大了,高加林的英俊帅气,和他父母的衣衫褴褛,尤其是他父亲,还是一位残疾人。她能想象得出,为了培养高加林,两位老人这一生,吃了多少的苦哇! 她突然间很感谢生活,是生活让她认识了高加林,并且轰轰烈烈地恋爱。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接触过像高加林父母一样的家长,城里的人,都有着不错的工作,虽说物资匮乏,大家的吃穿用度总还是绰绰有余。至少,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苦难”二字该怎么写。可她现在知道了,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高加林的未来,一定、绝对、肯定成功呢?他是大地上、淤泥里淘洗出来的孩子,他懂得什么叫发奋图强。 我们不难从这个漂亮的城里姑娘身上看出,她骨子里的那种冒险精神和吃苦精神,同样具有划时代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一点毫无疑义,一定是继承了她的父亲。对于今天她所经历的一切,她内心里并不反感。她甚至那么热爱、向往农村。她没有像其他的青年,一经离开土地,就彻底看不起农村人。尤其是她并非是土生土长的黄土地儿女,她是一个理论上,历史溯源上,本该娇柔、秀气的南方人,心里能有这样的境界,很难得。这是一种美德,值得敬佩和弘扬,这是一种新时代的社会主义价值观。热爱农民,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和爱戴。 八 第八章 临近中午,高加林从学校放学回来了。 他已经从乡亲们嘴里得知,有个城里女人来家里找他,现在,正和父母亲唠家常,等着他回家哩!他知道他们口里的城里女人是黄亚萍。 高加林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们虽然恋爱了一场,可终归是两条道上的人,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以她对亚萍的了解,亚萍一定会在临走前来跟他告别。而过了这一天,他们就将彻底分手了。她会离开他,离开这个小县城,离开黄土高原,回到属于她的美丽的江南。他们之间,就是南柯一梦。现在,这个梦该清醒了,没有任何延续的可能了。他们避免不了还要有最后的这样一次交集,道别,这是最基本的礼貌。那么,就让这一切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可是,他的心,还是那么快速的刺痛起来。他冷笑了一下,有些瞧不起自己,努力将这样的刺痛压制下去。 他知道,亚萍还爱着他。对于他们这段短暂、却高调的爱情,一时间,在心里都还难以割舍。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认清现实。他们已经成为了直径的两端,他的终点落幕了,而她的端点,将会延伸得越来越长,前途无量。她对他不该有任何的念想,快刀斩乱麻,斩掉这不切实际的单相思。他们那个年代,没有什么所谓的异地恋,这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 临近家门口,他远远看见了黄亚萍的自行车,心中还是止不住“砰砰”跳动起来,就好像他们还在县城,每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小激动。他很少去找亚萍,每次都是她风风火火地来到县委客房院里,他的办公室找他。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城外的水潭游泳,一起骑一辆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这次也一样,还是她找的他。他熟悉的那辆自行车,此时就停放在自家硷畔上。他的心,一下子又热乎起来。脚下的路似乎已经不再是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们家的硷畔上,站着和蹲着看热闹的乡亲们。他们有的吸着旱烟锅,把烟雾一团一团地喷吐在空中,使这个空间一直笼罩着一片呛人的烟草味道;有的蹲坐在一些农用工具上,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有的随便圪蹴在旁边的土塄坎上,抚摸着赤脚片儿,抠弄上面的黄土。还有的婆姨女子,不知为什么,反复拿袖口擦拭眼睛,看样子像是在哭,可她们为什么要哭呢?小孩子穿插在大人们中间嬉戏打闹,像过节一样兴奋。黄亚萍站在塄坎边儿,被几个姑娘婆子簇拥着,居高临下般地,对着远方眺望。 乡亲们看见他回来了,也都纷纷站起身,聚拢在硷畔边缘,倾着身子往他这边张望。 亚萍眼里噙满幸福的泪水,调皮而满怀深情地微笑着,她没有去迎接他,而是骄傲地站在他家硷畔上,她虽然穿着朴素,但是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父老乡亲中间,她还是如同绿叶中的红花,那样靓丽,那样闪耀,那样的鹤立鸡群。 这是她送给他的惊喜。她刻意换了一件加林母亲的外套,把自己变得更加本真,融入到乡亲们中间,尽量抹去属于自己的特别。并非她要保持矜持,而是她要以这样的状态,与乡亲们一道,看着亲爱的人一步一步进入他的视线,一点一点的接受,平凡的,犹如农村妇人的她。 我们很难理解她的这份苦心,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但是,她就是这么做了。任性是她骨子里的坚持,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 此时,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亲爱的人,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他们不是分别一两个月,而是久别重逢。她亲爱的人,是历尽千般辛苦,万般辛酸,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聚。 他还是那么高大帅气,五官棱角分明,着装笔挺。只是,他明显憔悴了,眉宇间笼罩上了愁绪,眉心处,已经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川字纹”。她不知道在这期间,他的心里是怎样的煎熬。他输得那样彻底,一切都失去了。亚萍心里犹如万箭穿心,相对于他失去的而言,她所做的那点小小弥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加林——”她呼喊着,张开双臂,小鸟一般从高处向高加林怀里撞来。附在亲爱的人宽厚的胸膛上,她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乡亲们也不避讳,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知道了姑娘的情况。就在这一两天,她就要离开这儿,回南京了。她是来跟加林告别的。 她将他们之间的爱情原原本本对乡亲们说了。这种爱是痛彻心扉的,是窒息的,他们即将天各一方,可他们心里燃烧着爱的火焰,他们心里都装着对方。她承认她的出现让加林失去了巧珍,让加林的父母失去他们优秀的儿媳妇。可她也可以成为他们优秀的儿媳,如果没有意外。或许乡亲们不会理解她的行为,但是她一定要乞求得到乡亲们的谅解,同时,也请乡亲们为他们曾经的爱情做个见证。她坦诚,如果不出意外,她和加林并非要远走高飞,丢下父母不管。他们营务好自己的小家,一定会把父母接到身边,好好服侍他们。她也会努力做一个好儿媳,让加林的父母,享受到他们的孝顺。可是,这一切都随着张克南母亲的一纸揭发信而烟消云散了。现在,她只能无奈地拜托乡亲们,在她走后,替她多多关照加林。 有情有义的姑娘,她真的感动乡亲们了。在高加林还未到家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赚足了乡亲们的眼泪。一个播音主持的职业素养和情商,在一群思想单纯的农村人眼里,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眼前的一幕,又情不自禁地感染到他们,泪点低的姑娘小媳妇,已经陪她哭出了声,大老爷们儿,也都红了眼眶。 下午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太阳灰蒙蒙地挂在天空,几经游走,始终挣脱不开缠绕着她的那团雾气。她不甘心地把微弱的光打在大地上,虽然那么渺小,不过,还是让田野山川晒出晶亮亮的泥土本色来。 村民们丢下地里的活计,纷纷由自家箱底拿来平时舍不得,省吃俭用积压的好吃食,要好好招待城里来的客人。他们知道她,经常在村口的大喇叭里收听她用好听的声音播报本县新闻。其中,还有加林写过的报道。尽管这样,他们平常也接触不到这样平易近人的好干部,今天是要自发的好好表现一下来自黄土高原人民的热情。这件事与高加林无关,他们只是借用他家的锅灶而已。 高加林家忙碌异常。城里来的女干部,加林曾经的女朋友,这让整个高家村的人脸上都有光,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虚荣,他们是可以骄傲和自豪的。能够被一个漂亮女干部,一个播音主持看得起的村子,应该表现出它大方洒脱、真挚热情的品性,这是一种值得传承的美好品德。 今天这样的日子对于黄亚萍而言是幸运的,除了受到乡亲们“贵宾”级别的优待。她还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她从村民们嘴里,学到了很多的陕北民歌。这份意外,原不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 从她踏进高家村的地面,听到秋田里劳动的男女老幼唱这样的酸曲,她就喜欢上这种飞扬的曲调了。她凭着她播音主持的敏锐嗅觉,意识到这些目前被大家认为“土”得掉渣的信天游调子,未来的某天,一定能红遍祖国的大江南北。 她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赶紧把这些歌谣记录下来。她以前虽然也了解信天游,但那些都是被文工团艺术化了的复制品,像这种原汁原味的,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在这一整个下午,都在不断地向朴实的庄稼人们讨教。而他们,总是不厌其烦,毫无保留对她讲述,最后,她的记事本都记不下了,特意向加林讨要了信笺。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在她二十二年的生涯里,接触到的都是城里人,接触到的都是怀疑、比较、奸诈、算计、防范,尔虞我诈。何曾有过坦诚、忠厚、真心、谦逊、热情、推心置腹。她真的被诚实善良的农民们感动到了,他们宁愿放下地里的活不干,也要来陪她。他们心里,情义远远高于利益。如此可爱的老百姓,怎能不让她满怀感激呢? 她一直眼含热泪,陶醉在古朴而又催人泪下的信天游调子里,穿越到遥远的古代,去感受黄土高原祖先们一代代卑微、而顽强的生命历程。这是一次灵魂、重生的洗礼。她觉得,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重新经历了一次生命。 她真的知道,她为什么爱上高加林了。她深情地看着忙碌的他,心中立马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浪潮般淹没了她。她已经看穿他眉宇间淡定、坚韧,和淡淡的愁绪,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海洋,还有宇宙。那里面,装着远古,还有未来。世事的纷扰、艰难、挣扎、苦痛,都装进了陕北人的心里,和脑海里。 加林,他是黄土地的儿子,是信天游人的子孙。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她一定要做高加林的女人,也只能做高加林的女人。 喧闹了一天,已经是深夜了,黄亚萍还意犹未尽。最后一位村民离开加林家的硷畔,亚萍还热情地邀请他明天继续。她和他们有个约定,明天,她要去到田间地头,听他们在地里自由地唱。即不误了他们干活,同时,也让她真正近距离体验土地的温度。 晚饭后,加林送亚萍去学校歇息。学校有一位公派女教师,除了星期六星期天偶尔回家,平常都住在学校里,这星期也回家了。在中午的时候,加林就专门去了一趟学校,讨要了她寝室的钥匙。 亚萍一再要求要住上一晚,他也不好直接拒绝,怕伤了她的心。可自己家光景,怎好招待她住进家里。他于是想到了学校的女老师,抽空回了趟学校。 亚萍本就打算住在加林家的,后来听加林说了学校的情况。她转念一想,同意了。尤其是听说那位女老师回了家,她心里突然间就慌乱地狂跳了起来。内心像有只小鹿住进里面,“咚咚”的跳个不停。 洗漱过后,她跟高加林一起,往学校方向走去。路面还没有干透,有些打滑,她只能双手抓住高加林的衣襟,慢慢地适应着乡村的小路。电筒的光异常暗淡,萤火虫一般,大概是电池快用尽了。他们索性就熄灭了手电,手拉手摸索着前进。 此时他们离得很近,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亚萍想着白天的“阴谋”,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却又无比幸福。一路上,她想对加林说些什么?几次刚要开口却马上羞涩难当,不是借着夜幕的掩饰,她想,她现在一定像个待嫁的小媳妇一样满面通红吧! 平复了良久,她才开口:“加林,你觉得你除了教书以外,还能干点别的啥不?” “啊——”高加林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她啥意思,也就接不上话。 “我觉得,你有当作家的潜质。是的,作家,是那种写书的作家。不是报刊上的豆腐块。” 亚萍歪侧着脑袋,等待他的回答。 “这——,我真没有想过。” “想想,我要你现在想想。” 高加林已经知道亚萍为他带来很多书籍,只可惜,白天他一直忙碌,还没来得及翻看哩!他的确没有想过写书这样的庞大工程。他的阅读有限。“文革”期间,很多书籍都被毁了,尤其是文学类的,被当做“小资情调”“黄色书刊”而销毁殆尽,留下一些“名人传记”,都是大人物的传奇人生,他一个小老百姓,又接触不到大人物,怎么写? 他嗫嚅着说:“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大人物,写谁?谁的传记?你?还是你父亲?” “谁让你写他了?”亚萍哭笑不得。“就写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写老百姓。” 高加林又怔住了。“小老百姓有啥好写的,又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我的好加林,就写小老百姓,他们可写的多了。他们才是有血有肉,有人间烟火气;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情意缠绵,有高山流水;有爱恨情仇,有江湖义气……,够不够你写。” “就比如你们的陕北民歌,《走西口》《兰花花》《三十里铺》,哪一首歌谣,加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不成为千古绝唱。我的亲亲小傻瓜。” 亚萍用信天游曲调里的语气,亲昵地、顽皮地对着加林的嘴“哈”了一口气,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用温柔的大眼睛调皮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刻,他感觉亚萍变成了巧珍,尤其是她提到了陕北民歌,他又想起巧珍为他唱的歌谣。他好想把她拥入怀中,感受她略显粗野却又忸怩娇羞的青春气息。他跟亚萍的恋爱,连实质性的拥抱都没有。这个军人的后代,她行事泼辣、干练,一板一拍。恋爱都一样,她总是那么一本正经,没有小鸟依人。她开放、现代、穿着大胆,敢把泳衣穿出去。却处处显露在阳光之下,让人不敢接近。实际上,他们的恋爱,总是她主动,她牵他的手,她骑车带他满城招摇,她约他看电影,她固定时间领他游泳、晒日光浴。就连给他买衣服,她也不问他喜不喜欢,他只能被动接受。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巧珍的柔情。 看他想着心事,亚萍也没有惊扰他。她转过身,和他并肩走着。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本书。她的眼睛盯着黑暗的前方,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加林说: “以前,我也以为写书除了传记方面的文字,就再没了别的题材。直到阅读了这些书,才发觉,我们的视野太狭隘了,眼睛哪能仅仅局限在一个点上,只要你愿意,世间万物,皆可以顺手拈来入书。” 高加林没有说话,但是他认同了她的观点。 “加林,我觉得,你有当作家的天赋。你要相信自己。我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委托南京的朋友给你买了这些书。我并不需要你马上回答,等你把这些书阅读完,会不会有写作的冲动,到那时你自己就知道了。” 高加林虽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过他的心里万分感激。他想象不到,大大咧咧的亚萍心思会如此缜密,为他考虑得这样周全。他突然再次涌起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被烧干了。 亚萍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也突然面红耳赤起来。不,是心猿意马,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她转身抱紧了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嘴唇。久久地,久久地纠缠在一起,不愿分开。 一阵秋风袭过,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天气转冷了。有位诗人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们眼里燃烧着憧憬,很笃定。 时间过去多久我们并不知道,最后,他们终于还是到了学校。 他们摸着黑,打开了女老师寝室的门。划火柴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窑洞里顿时亮堂起来。 亚萍脸红扑扑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更加不敢看她的眼睛。亚萍感觉到了他的局促,安慰他说: “加林,别怕,我就要走了。临走前,我想好好看看你,我要把你牢牢记住,一辈子都忘不掉。” 多情的姑娘哭了。她附在女老师的被褥上,放肆地痛哭出声。看她这样,加林也是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该怎样乖哄这个为他用情至深的人。他站在窗边,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有颗星星若隐若现,他试图抓住它,从遥远的天际找到些许答案。 亚萍止住哭声,坐了起来。突然变戏法般,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她长期的谋算,在这一刻,要付诸实施了。她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给予高加林。她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血“轰”地一下涌上高加林的头顶,他有些眩晕,站立不稳。待到他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他选择了仓皇出逃。 他的身后,传来黄亚萍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他又于心不忍了。他走回来,把衣服披在她身上。他坐在床沿上,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摩挲她的脊背,慢慢地,她平息了下来。 她的口中喃喃地喊着:“加林,你要了我吧!我不走了,不回南京了,我要跟你结婚,你要了我吧!好吗?” “加林,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来之前,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阅读了一些文学书籍,真正理解了活着的意义。” “你不用担心我爸妈,他们有养老金,有退休工资,他们的晚年不会很艰难的。我就想待在你身边,陪你白头到老。你这辈子,就是我认定的爱人。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你让我陪你去跳。” “你知道吗?我很痛苦,你才刚刚给我带来了一点点愉快,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我爱你,原本我以为我们可以顺顺利利,一帆风顺地回去南京。我们可以在南京的街头,大张旗鼓地恋爱。谁也妨碍不了我们。” “你知道,生活中我是个高傲的人,一般的人我看不上。在学校时,我们就无话不谈。参加工作后,就再没个能谈心的人了。” “是你重新闯入我的生活,我才发觉。原来,我早就暗恋你了,整整三年,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所以,我义无反顾放弃了克南,转而追求你,是的,是我追求的你。” “加林,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多情的姑娘又恸哭起来,边哭边说:“可是我真的爱你呀!离开你,我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 高加林全程不知道该怎样插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为情所困的可怜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办?离开未免太过残忍,难道他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加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随身带上这本书吗?” 说着,亚萍将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书递给了高加林。高加林接过来一看,只见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书,很新,散发着油墨的香气。封面的插画简单而空灵,下半部分,是抽象的城堡,上半部分,一条岔路口立着一匹黑色的马,作前进状。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头往前昂,眼睛盯着前方,很坚定。封面正中,《灵与肉》三个印刷体大字用白色格调衬托,很显眼,熠熠生辉。书名下面是作者的名字:张贤亮。 高加林的心狂跳不已,这样明显的暗示,接下来该发生什么,已经一目了然了。 亚萍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重新将粉嫩的红唇向高加林的唇上印了上来。她已经意乱情迷了。 高加林没有拒绝她,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慌乱的心,捧起她美丽的脸庞,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作了一下短暂的停留,再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坚决地推开她。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以,亚萍,”他停顿了一下,难过但还是决绝地继续道:“从情感上,我也割舍不了你。你知道,我的生活中,也没有可以交流的人。你于我而言,不但是情投意合的好伴侣,更是俞伯牙对钟子期的钟爱,你是我难得的知音。失去你,我的痛苦,并不亚于失去巧珍。或者说,比巧珍还要更深。对巧珍,我是将就,而对你,我是依赖。” 他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 “不管是巧珍,还是你,我们的爱情,非常真诚。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能把感情当儿戏,更不能犯一丁点的错,我们身后都有家庭。以后,我们也会各自有自己的小家庭。未来过得幸不幸福,取决于我们今天的选择。” “我不主张你放弃父母而选择我。这样,对他们极不公平。我们不可以这样自私。想想我们的父母,多大的年纪才有的我们。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成了他们的依赖和依靠,我们怎么能为了个人感情而不顾他们的感受呢?” “不是我要拒绝你,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善解人意,我怎么舍得。我做梦都想。可是,想想未来,我们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傻,如果我们身上留下污点,别说别人,连我们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到那时,如果别人揪住这个把柄,我们只能忍气吞声,要用一生去受这个委屈。” “比如巧珍,当初我们的爱情一样沸沸扬扬,那是对世俗观念的挑战。但是,我们及时止损,没有做出超越原则的举动。我们没犯错误,一直很干净。否则,她嫁了人,也会痛苦,会活得低微,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 “我们需要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一定要是美好的,不影响我们未来生活的,这才是真正的不留遗憾。我懂你的心,你也懂我的心,即使天涯海角,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幸福感,这是属于我们的美好瞬间,是可以珍藏的内心秘密,可以回忆一辈子。而不是在一次错误之后,被人拿捏。时不时的挖掘我们心里的创伤,像展示耶稣的裹尸布一样,闻臭。” “亚萍,你是女人,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即使我们改变不了现状,我也不能因此而毁了你的人生。你以后还要有自己的家庭,有丈夫、儿女,你忍心伤害他们吗?” “我把你当成妹妹,我不会扔下你不管,那么,就让我们纯洁而平安地度过这美好的一晚吧!” 亚萍再次哭出了声,不过,这是感动的泪水,是她在人生的迷途中,经受点拨的泪水。是加林无私、奉献、牺牲的象征。 高加林一直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像乖哄婴儿一般。她趴在他宽厚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很安稳,曾经的失眠,一扫而空。高加林靠在床头上,伸手为她捂好被子,就这么抱着她,坐了一夜。 高加林是幸运的,谁说他输掉了一切。 他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父亲老实而无作为,为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而他,只是想凭借自己多年的辛苦努力,走上一条光明的人生道路。他的确走了些岔道,可这些并非他的本意。出身的低下以及心怀的抱负和梦想,让他犹如溺水之人,只要有人抛来橄榄枝,就成了救命稻草。他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渴望进步的青年,还不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他被人利用,但是他一样努力、认真,满怀激情地生活。如果政府不对某些领导干部做出调整,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他可能会像堂吉诃德一样,赌上一辈子,成为打不死的小强。 但是他的人格,我们没资格做出评判,这也是他的个人魅力所在,他是值得敬佩的。 他的两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在关键的节点上,都是他自己提出的分手。是他无情吗?是他不懂珍惜吗?都不是,他的每一次决定都是理智战胜情感的结果。而这些只有经历过感情,或者是有过婚姻的人才会懂。 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都不能将就,也不需要牺牲。进城以后,还选择跟巧珍一起,是自己将就巧珍;而在被退回农村以后,选择黄亚萍,则需要黄亚萍牺牲她的梦想来将就自己。他才二十几岁,能够参透这样的人生道路,已经实属不易。所以他谁都没有选择,也谁都不能选择。 虽然他拒绝亚萍后深感苦涩,听说巧珍嫁为人妇还费尽心思地帮助自己,他大声哭喊。但人生就是这样,面临抉择,不管如何选择都会遗憾。他做的是自己内心的坚持与遵从。 你说他虚伪也好,自卑也罢。他的抉择,最终,牺牲的都是自己,而留给别人余地。这些,难道不值得称颂和赞扬吗?所以他才会得到巧珍、亚萍全身心,无怨言,不计后果、不图回报的爱。 他输了吗?没有。你坚持了什么,你才会得到什么。你失去了什么,你才会知道什么珍贵。 他是释然的,他没有对她们犯下太大错误,他的内心干净,没有罪恶感。 九 第九章 在高加林家喧闹异常的时候,巧珍姐妹俩没有去凑这场热闹。她们忙碌在自家刚分的秋田里,把小麦种子像侍弄婴儿一般,均匀地撒播进了田土里。 她们家也分了三个人的土地。巧珍嫁出去了,不能再回村分地。她们家就只剩父母和巧玲能分到地了。 自她出嫁以后,父亲就去内蒙、山西贩卖牲口,很少回家。近来,得知自己村也实行“包干到户”,又往家拉了几趟耕牛。现在的高家村,一多半以上的耕牛都是刘立本从内蒙草原上运输回来的。听他说,山西也有大部分地方闹“土改”,那些地方对耕牛的欠缺,让他把握住了这个赚钱的大好机会。现在,大笔的钞票“哗啦啦”地进了他的腰包。并且,村里两个不甘平庸的年轻后生,也跟他学起了贩卖牲口的生意。 他曾不止一次在婆姨女子和乡亲们面前大放厥词:他们家完全可以不用去田土里刨挖了,地里的那点庄稼,算个逑。 老婆女子不在意他的嚣张,还是耐心细致地侍弄好自己的庄稼。 马店村还没有完全实行“包干到户”,还是几户人家联合在一起耕种的“小集体”时代。人多分歧就大,就是秋小麦种植的最好时令,需要霜降前还是霜降后,也总讨论不出一个好结果。高家村人都快把小麦种植完了,马店村大部分土地还在翻耕阶段。 巧珍懒得跟他们争论,先回了娘家,帮母亲和妹妹把秋小麦种植上了。 现在,姐妹俩在自家的秋田里,孤单而落寞地忙活着。早上还四处喧闹的秋田,此时寂静无声,大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下午虽然天开始放晴,可少去了人声的嘈杂,仿佛置身于外星球,给人无端的压迫和凄凉感。大马河“哗哗”的流水声,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恐惧,她们并不知道,什么时间,就会从河里腾空而出一只河妖或怪兽,把姐妹俩吞了去。为了壮胆,又不得不无事找事地闲拉扯一些无聊话。 姐妹俩一边做着事,一边也是各自心怀鬼胎。没有去凑这场热闹,其实让她们感觉自己多少有些小气,有些丢人。她们仿佛是被大伙边缘化了的人,被冷落在一边置之不理。 她们其实也想去凑这场热闹,又拉不下个脸。巧玲倒没什么,巧珍是这场事件的主要人。城里女子于她而言,曾经是情敌,是她害她失去了加林。虽然,她并不恨她,也不敢恨她。可要恬下脸来巴结她,她还是做不到。 她知道,她并没有错,高加林是翩翩公子,哪有女人不喜欢的道理。俗话说: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在农村里,这些年,喜欢高加林的女人们,哪个又不是趋之若鹜。还不是都跟她一样,吃了没文化的苦。高加林是教书先生,没文化的女子们只能偷偷地单相思,哪里敢对他心怀幻想。他的教师名额被高三星顶替以后,听说别村的女子不要彩礼都肯嫁到他家那个破窑烂院来。她能跟加林好上,其一是因为她自身的优越条件,她长得俊;其二是她本身就是高家村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用她的大胆,俘获了高加林的爱情。 可是跟城里女人相比,她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没有勇气竞争。 二姐不去,巧玲也没好意思去。二姐曾遭受过被抛弃的打击,她要是去了,且不是寒了二姐的心。二姐再经不起折腾了,她至今,还依然深爱着高加林。 她们都在避免着高加林家的这场喧闹,尽量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可长时间无话找话,又都倍感疲累。 看来,要想绕开高加林这个话题,是不能够了。既然避不开,就无需再避。巧珍刚要开口说话,巧玲倒抢先了一步: “二姐,说老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爱着高加林。” 巧珍一愣,这秘密都被这鬼丫头窥破了。他理了理额头掉下来的一缕头发,从容地说: “是。妹子,可你知道,二姐已经结了婚。” “这有啥?结婚还可以离婚嘛!新时代了,讲究婚姻自由。我看得出来,加林哥还是爱你的。你不知道,这些天,他憔悴成了啥?一个那么积极乐观的人,变得寡言少语。在学校里,他除了在课堂上,一天不与人说上三句话。二姐,我看着都心疼。” “唉,也难为他了,接二连三遭受这些打击,别说他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人,就是那些家庭背景好的,怕也经不起几番折腾。” “二姐,我支持你离婚,我可以帮你打这场离婚官司。” 巧珍震惊了,她没有想到,妹妹尽然是这样的想法。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半晌,才幽幽地说: “妹妹,这不可能了。我应该和马栓过一辈子!马栓是好人,对我又好,我怎么能伤马栓的心呢?我已经伤过一次心了,我再不能伤马栓的心了……” “那你倒究咋办呀?二姐,你爱加林,加林也爱你。你们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巧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加林刚回来的那些日子,你天天往咱家跑,说是帮妈妈刨土豆,其实都是你的藉口,你就是想见加林。你每天晚上偷看加林洗澡,在他躺倒在德顺爷爷栽种的桃树下难过的时候,你也偷偷陪他流泪。你每天深夜才到家,实际上你每次从咱家回去,天上都还大亮。你和我分手之后你都是尾随加林而去,是不是?” 巧珍愣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被巧玲观察得如此仔细。想起经历的种种,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情难自抑地哭了。 “我的好姐姐,马栓给我说了,说你每天都是深夜到家,他不放心。所以我跟踪你了,知道了你和加林的秘密。我替你掩盖了马栓。在那些你陪伴加林的日子里,我也在陪伴你,你是我的姐姐呀!” “妹妹……” “二姐……” 姐妹俩抱头痛哭。 她们索性也不干活了,坐在麦塄坎边,谈起了心事。 自马店村学校演出,闹了那场乌龙。巧珍就在心里算计着,打算撮合加林和自己的妹妹巧玲好上。只是,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些天,又转入了农忙时节,收割完玉米,又忙着播种秋小麦。人一天天忙得陀螺一般旋转个不停。妹妹巧玲作为新加入的教师,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意,也是每天钻研教学方法,怎样把娃娃们教育好。 另一方面,她还没有想好,一旦加林跟妹妹好上以后,父亲知道是她从中捣的鬼,将会是怎样的震怒。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应对父亲? 遇到的事太多,脑筋急忙转不过弯。但是今天,她打算跟巧玲摊牌了。既然有了这样的念想,早晚也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对妹妹把话挑明,也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巧珍拉起妹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巧玲,你知道我爱加林。很爱很爱,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很多年埋藏在心里的感情。”巧珍说着,又悲痛地哭开了。 “经过了这么多,二姐想明白了,也想开了。尽管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没文化,只会拖他的后腿,连话也说不到一块。加林是读书人,他那么优秀,他值得拥有更好的。” “他和城里女子好上,我不怪他,也不恨他。他有资格跟人家好。虽然村里人都说他是攀高枝,我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被退了回来,但是我始终相信,并不是他没有能力。他写的那些文章,在咱们村口的大喇叭里,你也听过,就是那个城里女人播报出来的,这样的才华,不值得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吗?城里生活着那么多人,有谁有他这样的能力,文章可以广播出来?” “那些当官人自己做的事,随便玩耍、戏弄一个有才能的人的感情。老天爷看着哩!我一个没文化的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弄虚作假的手段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妹妹,我爱他,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这样说,不代表二姐就低人一等。而是如果真的生活在一起,我们会有很多的意见不合,会有很多的矛盾。” “加林该跟什么样的女子好,二姐心里非常明白。比如你,你们可以有商有量,他说的话你能听懂,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我能给他说些什么?我能说的就是圈里的母猪又下了几只猪娃,老人娃娃的换季衣服该什么时候准备。或者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说些取闹的花边新闻。这样两个人,一个说天,一个指地,能凑合在一起吗?尽管我爱他,生活在一起,不会矛盾重重?能幸福?” “爱一个人,是要看着他好,不是给他制造矛盾,给他添堵。马栓说得好,‘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我没文化,跟人家过不到一块儿,咱心气儿一定要那么高干啥?” “妹,你跟我不一样,你有文化,正好跟加林搭一对。二姐早就思谋这件事,你们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那次你们学校搞演出,校长误报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事了,我跟你姐夫私底下还商量着哩!正是因为二姐曾经深爱过加林,所以,我才放心让你去爱加林,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难肠哩,爸爸那里不好交代。” 巧珍一下子又变得焦虑失望起来。 这回轮到巧玲震惊了。她没想过这件事,脑筋根本反应不过来。 太阳从东边慢条斯理缓缓升起,把光辉不遗余力地打向大地,还拉上千丝万缕七彩的光,明亮而不刺眼。新的一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天放晴了。连续半个月的濛濛细雨,洗刷了大地的尘埃,在早上暖阳的照耀下,透出一片黄里带红的色彩来。 人们赶早下到麦田里,继续昨天未完成的活计。他们要乘着朝露把小麦撒播进泥土里,将湿未湿的土壤利于种子萌芽。 想想那女子,倒是个灵巧人儿,跟那外国画儿一样,难怪人家都说,那是个“洋女子”哩!真是又洋气、又喜庆。要是跟了咱加林,倒是他高玉德家祖坟冒青烟了。难怪这小子要闪了巧珍跟人家好。 归根结底,人家还是要回去的,做那白日梦干啥?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老两口商讨到半夜,也没个好的结果。既高兴异常,又担惊受怕。高兴的是,儿子退回到这样的田地,虽说又教上了书,名声多少有些影响。以后说亲,怕是没有哪家的女子肯跟他了。而在这关键的时候,城里女子能够来看望他,足以证明,儿子是优秀的,也还了他的清白,洗刷掉攀高枝的罪名。担忧的是,这女子再怎么好,终究成不了他们的儿媳。即使能成为儿媳,也还未“过门”,怎么能住在一搭哩?这咋说也是一件臊皮的事。 讨论到这儿,老两口都不说话了。老了老了,没个正形,想啥哩!兴许娃娃把女子送到学校,去附近的朋友家过夜了,回来还是有段距离。人家女子头回来,人生地疏的,把人家一个人丢在那儿,也不合适。 折腾到深夜,扛不住瞌睡,才终于睡下。睡下了也睡不着,就那么大睁着双眼,盯着窑顶,等待黎明到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高加林还在呼呼大睡。他大半个晚上,脑袋一直处于半朦胧状态,想了很多问题。至黎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跟他相比,亚萍反而睡得很安稳。这是二十多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她在她怀里,均匀地呼吸,嘴角甚至淌下一滩可爱的涎水。她很感慨,原来,男人宽厚的胸膛,尽是如此的安全和温暖,她都不曾做个梦,就到了天明。 她已经醒来。太阳洒下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这间不大的窑洞,她就清醒了过来。很彻底,心里清亮亮的,没有一丝杂念。窗户上好看的窗花图案映了进来,从墙上移到被褥上,再到地上,慢慢地游走至窗边。她的眼神随着窗花的移动,又勾出了很多的思绪,剪纸是陕北的又一大特色。她想象不出,这个伟大的民族,怎么会那么心灵手巧。剪纸大部分出于农村,都是出自一些没有上过学的婆姨女子,她们是名副其实的“文盲”,可她们的头脑,怎么产生的这些美好观念。 她是真后悔没有早点来到农村,多采采风,多了解,接近农民。她舍不得离开农村了,怎么办?接下来这个星期,他们就要举家迁回南京。 高加林是君子,值得每个人爱。昨天晚上,那样的诱惑,他都能抵制。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南京,六朝古都。她不知道,那里,会不会遇着她的第二个高加林。 多情的姑娘在不可选择的命运面前,再次伤心地哭了。老天造人,却不给人圆满,总要留下些许遗憾,些许忧伤。“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鬼话,却要遗传几千年。都是骗子。 她不忍心叫醒加林,她就想这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一辈子都不要起来。 校园外面的枣林里,小鸟啁啾地叫个不停。她不希望天亮,她就想跟加林这样相拥着,直到永远,千年万年,千秋万载,成为雕像。得不到的爱,终究是痛彻心扉的。她为什么要醒来。 亚萍抚摸着加林瘦削的脸庞,真的心疼,她希望时光老人可以怜悯她,把这一刻定格成永远。 有早起捕鸟的娃子,在外面闹嚷着,追赶着。把朝气与活力,透过窗棱,放肆地挤了进来,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游走,她担心他们的吵闹惊醒她亲爱的人。 她起床穿上衣服,来到枣林边,看他们下套,放诱饵,然后四散开包抄,合围,把鸟儿往陷阱里追赶。孩子们远远的,狐疑地看着他,也不言语,大概是把她当成新调来的老师,所以只能避开,往枣林深处去了。 她希望自己是高加林笼里的鸟儿,这样,他们就可以形影不离了。 高加林揉着肿胀的双眼,开门来到操场上。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完了完了,他就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地跟亚萍度过一晚,可怎么是好?被这群碎脑娃子发现,不知又要被传成啥?他原本想的是,在黎明前,人们上工前赶回家。 这该死的瞌睡。 现在,太阳老高了,到处是干活的农人,怎么避得开他们?亚萍这女子,心是真大,也不知道叫醒他。还跟娃娃们玩在一起,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黄亚萍没有看见高加林,她的精力,放在娃子们捕鸟上头了。 怎么办?跟她商量一下,错开时间往回走吧!他们不能一搭里回去,叫大伙儿看见,无事变有事了。他也不能让这些碎脑娃娃看见他住在学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高加林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他躲避着他们,贴着墙根和树影,往黄亚萍站立的枣树下移动。他得把话给她说明,指给她怎么回家的路,叫她自己走回去。 真是怕啥来啥,他被其中一个孩子看见了。 “高老师——” 那孩子朝他喊了一声,他本能地吓了一跳。 亚萍也看见了他,朝他走了过来。 “起来了。我看你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亚萍毫不避讳,像个婆姨般伸手为他理了理衬衣的领口。高加林在深秋早晨的清冷里,也忍不住汗流浃背起来。 娃娃们也不捕鸟了,纷纷向他跑了过来,把他们围在了中间,热情地问长问短。高加林无地自容,不知该怎样化解这场尴尬。太丢人了,以后可怎么活人哩? 懵懂的孩子们似乎倒并不在意他为什么会在学校。他们并不认识这个漂亮的陌生大姐姐,有些怕生,现在看到了他,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于是热情地对着亚萍问这问那。他敷衍着,找藉口搪塞。好不容易挣脱孩子们的束缚,他拉着亚萍的手,赶紧逃回了高家村。 亚萍今天的任务,就是履行昨天的约定,继续记录整理陕北民歌。其实,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想见见巧珍,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昨天,从村民们嘴里得知,巧珍也回了娘家,帮母亲播种秋小麦。她们姐妹俩,也在自家的秋田里忙活。 她等了一下午,及至到晚上,她们家俩姐妹,她一个也没见上,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回头想想,也正常。她们是情敌,因为她的出现,巧珍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真爱的男人。这份难过,是刻骨铭心的,她为什么要见仇人。 那个女子,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谜。她只是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女子,加林为什么那么在意她?她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还要义无返顾地帮助加林?听说加林重新教上书,还是她央求自己老公和加林村的书记求来的。她对加林的爱,到底有多深,一直像一个谜团一样,萦绕在她的脑际。 她承认,她爱加林,爱到了骨子里。但是,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了加林放下拥有的一切,她没有做出与父母决裂,不回南京的决定。而那个女子,伤心过,痛过,还要选择帮助加林,这种爱,且不是已经深入骨髓。她们之间,在行动上,她就已经输给了别人。 在这件事情的对比上,她是有些痛恨自己的。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私心,所以,也就不配拥有真爱。 今天,亚萍不要加林作陪,叫他去帮忙年迈的父母,把自家的小麦种上,可耽误不得了。她要单独,以一个倾听者的姿态,去感受陕北民歌的博大精深。有他在身边反而碍事。加林依从了她。 一上午的时光,她从乡亲们的麦田里挨个寻去,大伙儿老远跟她打着招呼,都说自己的歌美,都愿意给她记述。大伙儿脸上洋溢着真诚和热情,这让她非常感慨:新中国的脊梁,或者,更远一点,华夏五千年的脊梁,不就是靠这种朴实、简单、单纯、怜悯、苦难的农业命运支撑起来的吗?在城市里,享受着优渥生活的人,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农民? 曾经水火不容的两个情敌,还是见面了。这样的场景,亚萍心里预演过很多遍,巧珍心里也预演过很多遍。从昨天她踏入高家村的地面,巧珍就在心里预测着什么?她们本来无有交集,是高加林这条纽带把她们牵扯在了一起。 巧珍还有些矜持和抵触,巧玲倒落落大方地拉起了亚萍的手。 她们的相见一点也不传奇,在心里做过的预演没有派上用场。在相互见面的一刹那,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们相对无言,只是双眼噙着眼泪,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初见这个农村女人,亚萍也惊为天人。漂亮的女主持被她的美貌折服了。巧珍的美是那么的简单纯粹,天然素颜,不加粉饰,仿佛就是天地间的精灵。 她的眼睛是空灵的,犹如碧波荡漾的深潭,秋波似水,自带柔情。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整个宇宙,让你看一眼,便再难忘记;挺直的鼻梁下,一张小嘴如同熟透了的樱桃,别说男人,女人见了,也忍不住涌起想啃一嘴的冲动;鹅蛋型脸庞,倏忽间两个酒窝一闪而过。她留着齐肩短发,具说曾经有一头瀑布般的秀发,因为高加林而剪掉了,真是可惜。她不说话,嘴唇颤动,有着些微的生气和哀怨,眉宇间还有点小挑衅,却也掩盖不住脸上的脉脉含情。这样的女人,别说高加林,就连此时的亚萍,也是爱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的妹妹跟她一样漂亮,只是多了些读书人该有的大度和沉稳。巧玲有一头美丽的秀发,她想,当初的巧珍应该就是这样吧!巧珍配上这头秀发,应该要比巧玲美。她是那种奔走于山野中的丫头,没有受过书本知识的熏陶,藏着的是那种本真的野性美,从她常年经受日光照耀,略显粗黑的皮肤,和眉宇间的精致,高挺的鼻梁可以看得出来。 亲亲的大陕北,大概也只有如此深沉厚重的黄土地,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 在巧珍面前,亚萍因为自己刻意烫成的大波浪鬈发而自惭形秽。 尴尬在所难免,幸得有巧玲这个小鬼灵精。调皮的姑娘一边抓住亚萍的手,一边抓住姐姐的手,把它们互相交替在一起。泪水,终于从两人的脸上滚落下来。 “姐姐,”亚萍握住巧珍的手,愧疚在她的心里激荡,一度让她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千言万语化成简单的三个字。 “妹妹,”巧珍一样情难自抑,“我不怪你。” 没有什么语言再能代表这些简单字眼的份量。 十 第十章 这次的乡下之行,让黄亚萍收获满满,意外和惊喜并存。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她最初的目的只是想要在临走前见一见高加林,顺便送一些书,为他们不得始终的“爱情”划上个无奈的悲剧休止符。 她没有想过其它的。没有想过会因此跟陕北民歌结下不解之缘,没有想过能和巧珍——这个高加林的“前女友”和解,并因此而成为精神意义上的挚友。是的,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们或许在未来的人生里将永不再见,但是,她在内心里已经承认了她,她在灵魂里把自己和她划归为可以心灵相通的一类人。 在此之前,她承认她对她充满好奇,是什么力量让她对高加林义无反顾,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她们都共同爱过高加林,可高加林在她们的人生中只是一个过客。她即将回南京了,未来,形同陌路,她甚至连恨她的资本都没有。陕北和南京,相距太远,以后,高加林的死活都与她无关了。而这个被高加林伤害过的农村女人,她已经结婚了。她不恨他,她不顾一切的在帮助他,顶住世俗的攻击而保全他,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承受多大的压力。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要多大的胸襟和情怀才能盛得下。 人们往往把“狭隘”安放在没有文化,见识浅薄的农村人身上。他们没读过多少书,没机会走州过县,眼里能见的,只有自己村庄,稍远一点的,就是乡镇,或者县城,巴掌大的一块天,一辈子就在这个小小的区域里坐井观天,能有多大的格局。所以,偏见就在这种固化思想的放大下被安放在无辜的农民身上,以为他们天生小气,爱记仇,报复心强。 可是,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上的迷,却一度让她费解。她想破解,然而她也知道,能接近她就很不容易了,何谈了解。她原本不抱希望,大概也只能带着遗憾离开这个她曾经生活六个年头的黄土高原,离开这个谜一样的女子。 在一通交流之后,她不这样认为了,也释然了。她重新认识到“敬仰”这个词的深刻含义。是的,敬仰,区别于爱和喜欢,带着虔诚和神圣,以及向往。不好解释,大概是一种伸手可及的高度,却一辈子触摸不到,在将得未得之间,就像巧珍和加林。所以只能用尊敬仰慕来取而代之。她感动于他们的故事,这个傻女子,用那么多年的“单相思”来爱恋高加林,却被她与高加林一个来月的相处轻轻松松夺走。 创造这个伟大词汇的祖先大概也不会想到,一个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词汇,会被若干年后,陕北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女子,没上过一天学的女子,诠释到如此的极致。哦,上天,你创造万物,你又能理解万物的思想? 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谁说它们的生命是固定的,春天百花盛开,秋天硕果累累;春天孕育生命,夏秋鱼虾满池。简单的生命循环,我们都没法搞懂。何况有思想、有意识的聪明人类。 至此,她对她的愧疚是真诚的。同样拿“敬仰”这个词汇来举例,她现在对高加林所做的一切难道又不是敬仰的力量吗?她不止对高加林敬仰,她对这个农村女子也敬仰起来。 她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巧珍的原谅。然后为了这个共同爱过的男人,结盟成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分而击之,分别去攻破高加林和巧玲这两个堡垒,再将他们重组,试图为他们组成全新的家庭。 两个曾经都为了高加林而为情所伤的女人,避开巧玲,密谋起出卖巧玲的事,要把她推给高加林。她们甚至都不问巧玲愿不愿意,就替她作了主。想起两人的“阴谋”,她就忍不住暗暗发笑,有种成就感溢满心头,她可以放心地陪父母回南京了。加油吧,加林,改革开放的新主人。为啥要开放,我们的思想都被禁锢得久了,是时候卸下桎梏我们的枷锁,好好活人了。 在回老家的路途上,她一面对故乡南京心向往之,一半的灵魂却留在了陕北高原,留在了高家村,这个偏僻的小小山村。 她此时拿出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乡亲们唱给她的信天游歌谣,她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轻轻地哼唱起来,惹来父母无比惊异的夸张表情,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小宝贝下了一趟农村,倒究是中了怎么样的邪,这是丢了魂魄的表现啊!一辈子只信仰共产主义的老军人似乎也迷信了。 亚萍不管他们,自顾自陶醉在信天游曲调的古韵里。她翻看着自己的手抄本,视若珍宝一般。 乡村是民歌的故乡,田野是民歌灵魂的栖息之所。 城市相对于陕北高原而言几乎不存在,集市是陕北民众的聚集场所。在这个场所里,人们不会拒绝陕北民歌,相反,他们可能为陕北民歌的传唱和相互交流提供了平台和契机。 民歌,就是民众的歌曲,这个民众不包括城市市民,它专指乡村里的农民。 陕北民歌,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之歌。农民生活在乡村里,生活在田野里,生活在无拘无束的空间,而且大多数还可能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正是由于空间的广袤、人烟的稀疏,才成了民歌放飞的地方。放飞民歌是一种交流,这种交流可能指向不明确,大部分含有模糊性,还带有一定的隐喻和暗示性。这种交流往往不能直接用“我爱你”来表达,即使是男女之间也很少用这种语言。他们似乎更趋向于用文学的语言表达,说民歌是一种文学就是指它的语言具有审美性。“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这种“拉话话难”,一是指能看见,但互相之间的拉话听不见。二人之间的“拉话”是私密的。是仅仅能让二者听到的低声倾诉,不能高声,不能让第三者听见。二则这种“拉话话难”指的是难以说出口。受封建道德礼教影响,男女之间见面都不容易,见了面未语脸先红透,那些对对方的倾慕只能表现在眼神里和不由自主的行动上,要大胆地明显地说出来是不容易的。民歌在这个时候往往以一种受众不明并带有某些挑逗性的试水石被抛出来。“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这是唱给所有人听的,也是唱给对面的有情人听的。如果没有情,对方是不会继续也不会有任何行动表示的;如果有情,要么以行动迎接,要么以歌声对答。“骑上个骆驼峰头头高,人里头就数咱二人好。”这些歌曲都是陕北男女面对任何观众唱的,但在特定的环境下,一男一女望得见的情态下,双方对歌,那就有了特定的含义。 之前,在县城郊外的一块平地,每逢赶集天,就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起一群农民,在那儿传唱歌谣。那时候的亚萍,跟世俗的城里人一样,不屑于与他们交往,姐呀妹呀,三哥哥四妹子的,感觉那么的粗鄙好笑。现在想起来,当初的自己才是多么的无知。错过了多少接触陕北民歌的机会,自己才是那个最浅薄无知的人。 亚萍一首首浏览过来,仔细分析着乡亲们给她的解说。突然间就完全理解通透了。生活锻炼了农民,农民成就了艺术,艺术美化了世界,谁说这只是乡野俚言,何愁这样的歌不会大力宏扬。 在所有的信天游曲调里,她还是更喜欢巧珍唱给加林的歌:“……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那种野性,那种炽烈的爱恋,火辣辣般汹涌而来,这哪是在表情达意,这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黄亚萍走了,回南京了。对于高加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看来,这个热情奔放的女子,对他的爱也是真实的,不掺杂任何目的,跟巧珍一样义无反顾。然而,就是这样两个不同的女子,都对他爱得刻骨铭心,这是他命里躲不掉的劫,他背上感情债了。他倍感压力,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辜负这两个甘愿为他付出所有的女人。 他在傍晚时分把亚萍送回县城,两人共乘一辆单车。这次,换成他带亚萍。这个多情的姑娘从身后紧紧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脊背上,生怕一放手他就飞走。一路上,她都在哭泣,怎么劝都劝不好。 初晴的路面坑坑洼洼,实在不好骑车,何况还带着人。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摔了下来。亚萍又把他扣得这么紧,所以一直骑得小心翼翼,行驶起来也就很慢。 好不容易到了大马河桥上,天已经黑透了。 大马河水呜呜咽咽,一刻不停地向东流去。见证过他几段爱情的大马河桥,依然静默地伫立着,而他的心情,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几番春夏秋冬。 亚萍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不肯走了。加林把车停在桥头,走过来乖哄她。 夜幕下的亚萍是那么单薄,楚楚可怜,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他的心一阵绞痛。 他马上想起:这是他和巧珍第一次相跟着从县城回来时,巧珍向他表白的地方。这是他爱情开始的地方,他在这儿吻过巧珍,也在这儿决绝地跟巧珍提出分手。 现在,同样是在这儿,他跟亚萍也要做最后的告别。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宿命。 亚萍哭得梨花带雨,声嘶力竭,这样的场景,跟当初的巧珍是何其的相似,谁说他的心不也跟着碎了一地。 抓不住的爱情,圆不了的梦。其实,最受伤害的那个人还是高加林。巧珍和亚萍,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他从地上把亚萍揽了起来,抱在怀里,像母鸡用羽翼抱住受了惊吓的鸡仔。亚萍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用纤弱的拳头擂着他的胸膛,嘴里一叠声地骂着:“高加林,我恨你,我恨你……” 这一刻是揪心的,她需要发泄。高加林任由她撒着泼,只是更紧地抱紧了她。 上弦月悄悄地挂上了树梢,把银辉洒向大地山川。通往县城的大道明晃晃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偶尔还有秋虫传来一两声悲鸣,有气无力的。 亚萍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深情地盯着高加林,开口说道: “加林,你再好好吻我一次吧!” 他闭上眼睛,吻上了亚萍的嘴唇。一任决堤的眼泪流进嘴里,将这股咸涩的味道搅拌、混合,直至淌进心底,刻成记忆。 之后,他们相顾无言,默默地骑上自行车,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理想很骨感,他的爱情却没有了。 亚萍去做民歌记录,花了大半个上午时间。下午的时候,遇上巧珍,就像棉花糖粘上牛皮糖一样难舍难分,直到傍晚。若不是看天快黑了,他不知道她们会探讨到什么时候。他知道,两个女人讨论的主题一定是他,至于谈的什么内容,他就无权过问了。 亚萍走了,她用过的东西,书籍,不能带走的,包括她那辆自行车,以及家里还来不及处理的一些家具,一并送给了高加林。他在第二天,找了三星的拖拉机,去县城拉了回来,安放在自家窑洞里。干部家庭的东西,即使是扔了不要的,放在他们家的破烂窑洞里,也是奢华到不可言表。 他也知道,这份情缘,不是说想要斩断就能斩断的。亚萍是走了,可她留给他的这些东西,未必都是处理不了的吧!她难道不是特意要给他留下一些念想。她也说了,他们必须要书信往来,她要监督他完成创作大业,她要他“作者高加林”的名头名满天下。 他注定要欠着两个女人的,无以为报。他别无选择,架上辕的轮毂,怎么都得跑起来。虽然他现在没有任何一点方向感。 在进入县城之前,亚萍神秘地对他说,她和巧珍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他,她要他努力,争取成功,这份大礼是对他的最好回报。她坦言,她现在和巧珍情同姐妹。巧珍的事就是她的事。他云里雾里,女人心,海底针,他读不透她们。 他不知道她们还会给他什么惊喜。就目前而言,她们给他的惊喜已经让他应接不暇了。她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事实上,巧珍结婚了,亚萍走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想不明白她们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意外。 为了这两个他共同伤害过的人,他并不敢祈求她们的原谅。他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他在心里替她们无数遍控诉自己,诅咒自己千遍万遍。他不再奢求什么?他只希望她们都有好的归宿,幸福一生。如果上天要惩罚人,他接受一切,他只要她们从此后再无伤害。 把亚萍送回县城后,他又骑着她的自行车,借着月色往家赶。一路上,他又想了很多。 “哥哥你不成才,卖了良心才回来。”冥冥中,这首孩子们曾经唱给他的歌谣,仿佛又从远古缓缓地向他飘来,变成利剑,他躲无处躲,任由利剑刺伤他的心口。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连几天,他都失魂落魄。 高加林恍恍惚惚。他原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是这两个多情的女子,再次重新注入他的生命,又倏忽远去,像天上的风筝,他抓不住。他不能化蝶,追随她们而去。 他一直不曾预料,这余伤会把自己刺得这么疼。他的心突然间变得空空如也,如同被利刃摘除,彻彻底底,什么都不给他留下。这大概就是反噬吧!他伤害过别人,现在,也让他体验一回痛苦的滋味。 高加林病倒了。什么都吃不下,吃啥吐啥。一个星期,整整瘦了一圈。 他还坚持着去给孩子们讲课,直到在课堂上晕倒过去。 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 想想当初的巧珍,痛苦一定不会比他少,她一样坚强地活过来了。他是男子汉,任何时候,都不能对生活失去信心。 在请假休息两天之后,高加林又挺了过来。他对自己有了要求,男人,一定要活得自信一些,意气风发一些。他没有什么可自卑的,他一直是那个被爱着的人。被这样的爱包围着,还有什么样的坎是过不去的。 他不该萎靡、颓废。为了这两个深深爱着他的女子,他一定要活得阳光,活得争气,去完成她们对他的向往。 需要毅力和恒心做事,就少不下一个强健的体魄。那么,现在的高加林,该做的第一步,就是体育锻炼。他要把垮下去的身体重新锻炼回来。 于是,我们看到,从这一天开始,在通往马店村学校的这段距离,每天天蒙蒙亮,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晨辉中,来来回回地做跑步锻炼。 几番运动之后,一个高大健硕的青年,胳肢窝里夹上书本,急匆匆往学校而去。他的背影是那样挺拔、坚毅。他们家的硷畔上停着一辆洗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他却不肯骑了去。 十一 第十一章 巧玲很好奇,她一直不知道二姐和亚萍倒究都说了些什么? 当然,她们的对话,都跟高加林有关,那是两个争抢着把高加林爱到骨子里的人。她们原本是情敌,可此时却好得如胶似漆。她们尽然要避开她去说悄悄话,这让她很受委屈。 她此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边干活,心不在焉的,有好几次,把撒进土里的麦粒又刨翻出来。她也想去听听她们的悄悄话,还是觉得不礼貌。再说,她们对她防范得很紧,她基本上靠近不了她们。只要看到她往她们身边靠拢,她们马上转移了方向,像在玩捉迷藏。 两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肆无忌惮的,跟疯了一样。还很肉麻地一直挽着手。 巧玲实在无心做事,她烦躁地把镢头扔到一边,坐在麦塄坎边,一个人发起了呆。 她此时也想起了高加林。 自那次马店村学校演出以后,高加林算是回归学校了。只是,他像换了一个人,一直失魂落魄的。他除了给学生娃上课,和批改作业的时候是正常的,其它时候就像一个游魂。他变得不苟言笑,对谁都唯唯诺诺。他在没课的时候,喜欢躲在学校旁边的山野,一个人独自静默。他有时会偷偷流泪,悲天悯人般对着天空深深叹息;有时会找一个隐秘的崖畔,面对二姐家的方向傻傻发呆。二姐嫁到马店村来了,离他们学校不远,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 这个细心的姑娘,自从发现了二姐和加林的秘密,自己也留了个心眼。在学校里,她也暗暗观察着高加林的一举一动。 她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两个为情所困的人,她还没有恋爱过,她不知道爱情的力量足以让人变得疯疯傻傻。看他们这样,她都害怕恋爱了。 她一直支持二姐跟马栓离婚,看到加林这个样子她很心疼,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加林沟通,先听听他的意见。她也不能盲目让二姐先离了婚,万一加林这边再出现意外怎么办? 现在,加林是如此消沉,她有心想帮帮他,可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这段时间又进入农忙时节,大片的玉米等待收割,大家伙儿起早贪黑忙活在玉米田里,跟老天爷做最后的抢收。如果秋雨过早来临,来不及收割的玉米就要泡在雨水里了。 二姐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她除了忙完马店村的,还要回高家村帮助母亲。 她帮不上忙,她从学校放学回来,就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光打打下手。有好几次,她想给二姐说说加林的事,可看她疲累得不成个样子,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地吞回了肚里。 唉,生活啊,你是这般地熬人,为啥就不能叫人活得简单、快乐点,给人个思想干啥?看天地万物,天空照旧四季不断,大地依然岿然不动,蝴蝶蹁跹,牲畜满地,花草芳香,树木葱茏,它们何曾有过烦恼?万能的造物主,你倒究要让人苦焦成个啥? 当然,多大的伤痛也会在时间的抚慰下慢慢舒缓过来,高加林也被逐渐修复得正常了。 她承认,高加林在男人堆里,一定是那个最具魅力的人。二姐对他的痴恋已经够感天动地了,这个城里的姐姐尽然也会为了他找到村里来。她不知道,他身上倒究具有怎样的魔力,让两个在各自领域优秀出色的女子为了他而神魂颠倒。他难道就单纯的,只是帅吗?应该不止,他一定还有其它吸引人的地方,她说不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人格吧! 对于亚萍的到来,从内心里讲,她对她并不是很友好。她原本就是二姐的威胁。她还想暗暗努力,帮二姐和加林复合哩!在这节骨眼上,她来干什么?她已经夺走过加林一次,难不成,她还要来再次抢走他?她并不知道她这次来是什么目的?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不回南京了?要跟加林好一辈子?那接下来二姐该怎么办呢? 不要怪我们善良的姑娘,她只是一个刚离开学校的高中生。她没有过感情的经历,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成年人世界的沟沟壑壑。上学时,一些不学无术的城里同学,和街上的二流子对她表达爱慕,她不厌其烦,把自己关在教室和宿舍,两点一线之间,从此与外界断了联系。她的核心目的是考大学,不会把精力花在毫无意义的谈情说爱上。她家境优越,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她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怎么能画上复杂的色彩。 不幸的是,她也没能考上大学,只能无奈地返回家里。三星属于那类连高考都没必要参加的人,在高中混了三年,什么都没学到。可人家有个好爹,所以比她早回村里,顶替了加林的教书资格。她是等到高考结束,等录取通知的过程当中,慢慢灰心失望的。高考落榜的打击让她痛苦过,但是很快,一个好的机遇又摆在了她面前。村里增加了拖拉机,三星学开拖拉机去了,又把这个教师名额给到了她。真正说起来,这个教师名额还是加林被三星顶替的,也就是说,现在变成她顶替了高加林。 面对高加林,她内心是愧疚的。好在新学期里,又增加了不少的学生娃娃,学校现有的教师教不过来,公社不得不考虑叫学校再增加一个教师,这才让高加林得以重新回到学校。否则,她不知道,这份愧疚,将要伴随她到什么时候。 她知道二姐还深爱高加林,高加林也爱着二姐,她就在心里暗暗努力,想要帮他们复合。在这样的时候,她当然不愿别的女人接近高加林,不愿她的二姐再二次伤害。感情这东西是自私的,她有权力捍卫。何况那是她深爱的二姐,她有义务成为二姐的主心骨。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二姐要她跟加林好。这突然冒出的脑回路,让她一下子倒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二姐咋想的,怎么把这件事硬牵涉到她身上哩? 当然,冷静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她的潜意识里,是爱着加林的。加林除了是二姐的偶像,也是她的偶像。她在二姐的影响下,一直在暗暗关注着高加林。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也摸得透透的。那时候为了帮助二姐,其实她比二姐了解加林更多。但是她发誓,她从来没有对高加林有过非分之想。她这样做的目的,全是为了二姐。 该死的二姐,硬生生把皮球抛给了她,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接住了。 她没有任何一点思想准备,去接受一场突如其来的的爱情。而这个爱情对象,曾经是二姐的相好,差点就成为二姐夫的人。 她悲哀地想,从此,她平静的心将永不再复了。就像静默的水塘被引渠入流,她还能做到波澜不惊?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这个本来无忧无虑的姑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时不时就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现在,那个城里女人和二姐在那边叽叽咕咕,神神秘秘。她们讲高加林长了短了的,与她无关。可是她特别害怕,万一她们是在讨论她和加林的事呢? 聪明的姑娘,真的被她猜中了。此时的巧珍和亚萍,就是在聊她和加林的事。 巧珍犹豫了一下,再次抓紧亚萍的手,哀求她说: “妹妹,我爱加林,但是,我已经结了婚,再想跟他是不可能的了。可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我心疼他,不愿他痛苦。我希望他好起来,变成以前的高加林。” 有了昨晚的经历,亚萍也是感慨万千。她的眼睛潮湿起来,她也抓住巧珍的手: “姐姐,我跟你一样的想法,我也希望他好,他不应该承担太多。他很孤独,他失去了所有。”眼泪从这个俊俏的姑娘脸上流淌了下来。 “可是我现在跟他说不上话,”巧珍接口道:“有些想给他说的活人的道理说不了,想要帮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个女人圪蹴在秋阳照耀下的麦田里,心里却像冬天般苦涩。 过了好半晌,巧珍重又抓紧了亚萍的手:“妹妹,我倒是有个想法,”她停顿了一下,努力找词汇怎么表达:“我想叫巧玲跟加林好上,他们两个,都是高中生,能凑一块哩!” 这回轮到亚萍惊讶了。不过转念一想,还真是,要真把巧玲换成巧珍,跟高加林还真是绝配。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农村女子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她是真够大胆,先别说高加林抛弃了她,她仇恨他也是应该的,连她家人也会对加林恨之入骨吧!他们生活在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怎么还敢去想加林跟妹妹好的事。亚萍心里虽然疑惑,但不免对她肃然起敬起来。她不由得问道: “姐姐,你怎猛然想到这个事呢?” “怎是猛然呢?”巧珍说。“我跟马栓都商量过很多遍了。” 亚萍震惊了。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她事先就有预谋。 这个漂亮的农村女人,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啊!她的爱是那样的卑微而又伟大,卑微到无条件妥协,伟大到要将自己的妹妹奉献出来,做出牺牲。 她对她不再是单一的尊敬,她觉得,她就是一尊神。只有神才做得出这样无畏的牺牲。这样的爱,配得上感天动地了。她所具有的气魄和胸襟,大概也只有厚重,却大气磅礴的黄土高原儿女,才敢有这样的担当吧! 至此,她似乎有点明白,大度和宽容,洒脱和放下,付出与帮助,是生活在这方山水的人的共性。或许,还有更多,她昨天跟大伙儿,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初次见面,大家就如此热情。他们深浸进骨子里的暖心,让他们对待每件事都是那么认真。他们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冷眼旁观,冷漠无情。她的确后悔跟他们相见太晚了,白白浪费掉六年的青春。从村民们的日常行为再联想到巧珍加林,她似乎有了自己的答案:大概,也只有黄土高原养育的儿女,才会具备这种无私和高尚。 昨天晚上,她那样的引诱加林,加林都能克制住心魔,要为自己保留一份完整的人生,她就已经感动到无以复加了;今天面对巧珍,明明是一个被伤害到悲痛欲绝,九死一生才缓过来的人,却要将妹妹硬塞给伤害过自己的人。他们的行为刷新了她的认知。黄亚萍突然间惭愧得无地自容起来,她突然发觉,自己在他们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她承认,即使是现在,在对待感情方面,她依然是自私的。赶紧把话题往别的方面扯: “姐姐,你给我唱一遍你唱给加林的歌吧!” 巧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润了润嗓,用她好听的歌喉轻轻唱了起来: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开 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 两个多情的女人都泣不成声。她们紧紧抱在一起,任泪水洗刷着心中的悲痛。她们都有了归宿,可是她们都失去了真正的爱情。如果生命能重新给她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们一定不会放手。即使死缠烂打,也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 黄亚萍带来的这场传奇着实让高家村人兴奋了好多天。田间地头,村口硷畔,山野沟壑,崖畔山梁,凡是能两个人碰上的地方,都在谈论着高加林的城里女友。这个和气而平易近人的城里姑娘彻底征服了高家村村民。就连巧英,巧珍的大姐,她虽然没有亲自去跟她说过话,唱过信天游调子,但似乎也在心里恨不起来她。她的心里也实在困惑,一个城里女子,而且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怎么会喜欢上信天游歌谣。信天游是陕北人的灵魂,喜爱信天游的人,理应得到陕北人的尊敬。在她离开了以后,巧英也会偶尔跟大伙儿谈论起她。也由衷地对她表示出敬意。 当然,除了她的人好之外,人们谈论的另一个主题,自然是亚萍送给加林的那些家具。这些崭崭新的家具,无不让庄稼人们露出羡慕嫉妒的惊讶表情。他们忙完地里的活,有的,来不及吃饭,就要跑到加林家来欣赏这些城里家具。 在这个时期,农村人所用的家具,都是本地土木匠打造出来的箱箱柜柜,主打的是一个结实、耐用,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新式家具。就连“大能人”高明楼、“二能人”刘立本家,也用不起这样新潮的家具。他们问了加林,听加林说,亚萍说的,她们家的家具都是从省城运输过来的,难怪。 更让他们惊异的是,还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可是稀罕物,只可惜他们村还来不及通电,不过快了,听说明年就可以接上了,公社已经在计划这件事。否则,他们现在已能看上电视了。 一连几天,人们都沉浸在喜悦中,比哪家娶了新媳妇还要兴奋。 高兴在所难免,可农村人的活路,还是跟土地打交道。新鲜感过了,还是要尽早回归生活轨迹。 临近冬天的回春季节,树木和小草都有些复苏迹象,有的甚至开出了花朵。这时候的农人们,反倒无所事事起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清闲季节。 当然,勤劳的农民不会因此而圪蹴在家里享清福。 “包干到户”了,对于一辈子依靠土地生活的农民而言,任何时候,心思都是围绕土地展开去,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维护土地,就是维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生命线。何况现在土地下户,不再是集体的了。 农民们有很多维护土地的办法,譬如,办冬地,在大雪来临前先深耕一遍,等待一场雪水的浇灌,把翻耕出来的凝固的土块融化成细致柔软的砂土,利于种子的萌芽和生长;垒地坎,将地界线的土块垒高,防止夏天山洪爆发,泥土流失,有条件的,甚至会搬来石头加固;挖土塄坎,将上面的杂草根须清除,来年,不会妨碍庄稼生长……,当然,类似的方法很多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 现在来说说沤粪。以前的集体粪池作废了,现在,分到土地的农人们,需要在自家土地的塄坎边角重新挖粪池,根据地块大小而定,刚刚好最为合适。 分工也很明确,以一个家庭为单位,粪池挖好了,负责放牧的老汉拾粪,跟在驴子、和耕牛屁股后面,一旦它们拉下粪便,急忙地拾掇到箩筐里。荒地里,漫山遍野都是吃草的牛羊。也可以到荒地里去捡拾粪便。箩筐拾满,担回来,倒进自家粪池。年轻人,负责从自家茅厕往粪池运输粪便,以及从大马河川道里往粪池担水,预备来年春种的时候用肥方便。 农民珍爱土地的情感实在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这段时间,本来按部就班的生活无有什么波澜,却在放牧老汉们身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他们去捡拾粪便,捡到了外村的地盘上。想想,庄稼人的根本,谁不把粪便视为珍宝,驴粪,牛粪,羊粪,狗粪,甚至是猫粪,只要能凑一份子,都往箩筐里捡拾。可是一旦捡拾到了外村的地界,人家不干了,事情反映到公社,这让高家村书记高明楼很难做人。 本来,高家村比别的村子早分地到户,就已经让外村的很多村民眼红嫉妒,现在,高家村人又到他们地盘上去争抢牲畜粪蛋,他们哪咽不下这口气,即使自己不捡拾,也不让别人捡拾。现在,人赃俱获,越发地得理不让人,一定要高家村人把以前捡拾他们的粪便运回来还给他们,找茬的意图明显,也就不怕把事情往大了闹去。当然,主要的矛头不可避免的指向高家村书记高明楼。 都说众怒难犯,外村农民的意图很明显,高家村书记要带领自己村提前发家致富,明显就是压别村一头,且不说他们成功与否,源头上就不该让他们狂过头。枪打出林鸟,他们不将这样的难题找上他们的书记还等什么? 现在,高家村人的越界行为,让外村人捏住把柄,于是就得理不饶人,一定要公社给他们个说法。 高家村人捅下的这个篓子责任全在他高明楼,连赵书记也帮不了他。本来,高家村分地到户的大胆做法,并非是在政策规定范围内的亦步亦趋,原则上就不合规。是赵书记体谅高明楼,愿意以他们做为试点,如果能达到预期的收入,农民们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把日子过红火,还能为国家建设尽一份力,这也是一件善终的事。可是现在,才刚开了个头,就出现这样的事。难肠哩! 赵书记也是焦头烂额。一边,不能打消高家村人的积极性;一边,要安抚外村村民,怎样把这件事情美满化解,平息下去,他实在理不清头绪,还要防止农民与农民之间一个意外,引发战争。现在,就连杀伐果断的赵书记似乎也是爱莫能助了。 但是,迫在眉睫的事,不留给他思考的余地,容不得他有丝毫犹豫。他马上打了派出所电话,安排出警,一定要及时把事件压制下来。如果闹大,不仅丢的是他的乌纱帽,后续的很多政策也难以推行下去,也就前功尽弃了。 在安排出警以后,他及时召集事件中几个村的书记开了临时会议,看要怎么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既要拿出一个稳妥方案,以免把事态扩大化,还要化解村民仇怨,不因此次事件埋下导火索,在以后的生产生活中,激化矛盾。 事情最终的处理结果:高家村已经分地到户,且大部分农民粪池的粪便已经准备充足,也不用到县城公厕去拉茅粪,高家村人把这个指标让出来,补偿给别村的人。 这样的处理方式皆大欢喜,大家都乐于接受,农民们也握手言和,表示和解。 我们不得不承认,农民的可爱性或许不只这些。前一秒脸红脖子粗,被人刨挖了祖坟一般;后一秒相互致歉,称兄道弟。 不论怎样,我们的生命线,是依靠农业命运支撑起来的。土里长出来的是粮食,而粮食填饱了我们的肚皮。我们没资格对农民有些看起来幼稚的行为品头论足,没有农民,成就不了我们的工业;没有工业,国家谈不上发展。 改革开放的理念,就是“实事求是”,其核心内容是不相信任何教条,通过对事实本身的检验来确定事物的是非曲直。 十二 第十二章 高加林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里,就出不来了。 他非常感谢亚萍的细致周到,能够为他考虑到这么多。亚萍带给他的这些书中,除了各类新版的文学杂志,还有外国经典和四大名著;史学书籍和百科全书。这些是他以前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他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得到的这些知识宝库。就算是委托朋友,怕也耗费了不少精力。从整个选书流程来看,都是专门为他高加林定制的。她南京的朋友,不可能知道高加林适合阅读哪一方面的书籍吧!只能说明,这些都是黄亚萍事先拟好,要求她的朋友挑选的。可是,有些新版书,她也未必知道啊!唉,有心的姑娘。 高加林沉浸在忘我的阅读里。到这时,我们才真正看到一个文艺青年对书本的痴迷程度。那份对知识的渴求,是建立在多年来“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对广大群众在解放思想的大潮中逐渐摆脱思想文化上的禁锢,探索新知的求知欲被打开,极度渴望读书学习的一种迫切心态。 我们从“恶补”一词即可见当时青年读书的饥渴程度。校园外同样是读书的盛况,经历过“文革书荒”后。群众更加珍视书籍,街头巷尾均可见读书的人群,夜晚的天安门广场上席地而坐的人群捧书阅读,人们把阅读、探索、思考作为生活中最大的愉悦。新华书店门前排队购书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连街边书摊上都是人头攒动的景象。此外,恢复高考点燃了群众读书学习的热情,读书活动也就顺应、契合了群众的阅读需求。 在西北这个偏远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条件哪堪与大城市相比较。只有凤毛麟角被挑选剩的书籍,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流转到了这个小地方,于是,一本书从一个班级,传到一个年级,及至最后传遍学校,最后,书归何处,不了了之。学校外面的人借走了,也就没了归还之意。人太多,具体谁借出去的也未可知。甚至谁带进来的也追不出个结果。这是高加林,他们那代学生的阅读经历。所以,学校偶尔有点好书,怕最终被传到外面而遗落民间,不得已只能铁将军把门,想要阅读,需要凭借私人关系,孝敬好图书管理员,还要交三倍的押金,保证借出的书绝对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特殊的年代造就特殊的人类现象,我们似乎唯有抱着宽容的态度理解。改革开放的意义,像“四人帮”这类丑恶的现象被从源头上根除,人们渴求精神食粮的补充,这样的滑稽现象就不足为奇了。实际上,我们应该看到他们的可爱,无论他们的行为是多么可笑或是极端尖刻,都是为了求知,都是为了解放灵魂,都想在心灵深处求得答案。 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壮观景象。譬如深圳,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小渔村,一片沼泽地,会在若干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成为国际一流的大都市。而在我们偏僻的西北高原,仅仅有点复苏的迹象,连“家庭生产承包责任制”这样的核心政策都迟迟推行不下来。 当然,“改革”的主旨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主要话题。笔者在这儿引申出来,只是为了从旁佐证。难道说,民众的愚昧无知不是跟阅读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吗?何谓解放思想?当然是要摒弃内心陈腐观念的守旧传统尘埃。思想从何而来?当然是书本。我们的民众天生低人一等吗?当然不。几千年来封建伪道夫的思想传播对他们毒害太久了。 二十世纪初,爆发的反帝反封建“五四”爱国主义运动,奠定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沿袭这个理念,新中国得以诞生,人民当家做了主人。 现在,一个世纪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年,快接近尾声,可是,我们偏远的、偏僻的农村,似乎还沉睡在旧道德礼制的阴影里出不来。这些,民众有自身的责任。可是,国家这个大机器运转的齿轮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现了滞后,咱们的领导人也在反思这个问题。 改革开放势在必行。 改革开放重在思想,国家已经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我们更加希望政府在文坛方面的扶持加大力度,可以让文化的受众体不单一只是在那些大中城市,希望它们如同春风一般,吹遍祖国的旮旯角落。 或许,这些,就是高加林在阅读书籍之后得到的启示。他想要走出大山,干出一番辉煌业绩的思想没有改变,反而越加的激发起来。当然,他也明白,想要走出去,太难了。他终于明白亚萍的意图,亚萍比他早明白这个问题,才要他用写作的方式,去宣传陕北高原,去证明自己,为建设伟大祖国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不想让自己的作品太过于单一、片面化,没有深度。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研读《红楼梦》,他相信,距离他两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先生,一定能给到他创作的启示。 高加林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懂得分享。在这期间,他不但将亚萍买给他的书籍借给学校的老师们阅读,就连村里热爱阅读的人,也纷纷从他这儿借书。甚至就是三星,学渣级别的人,也来找他借书读了。 所以这个时期,高家村和马店村学校,刮起了一股读书热潮。及至外村的人慕名而来,也从高加林这儿借走了不少的书籍。 有的时候,事物总会发生一些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多面性。高家村人到外村捡拾粪蛋的事情发展成一个恶性事件后,一些向高加林借过书籍的年轻后生站出来,极力地维护了高家村的利益,最终,文化战胜了愚昧。大家因此而和平共处,并加深了感情。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加不能忽略一个人,后川马店村一队队长马栓同志,现在的巧珍丈夫。这个老实厚道,心眼却又不死板的年轻后生,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就是个小学毕业,可也阻挡不住他想要读书学习的那股冲劲,他也在巧玲的带领下来找加林借书了。加林当然不会吝啬,他不但借给他书,还给他准备了新华字典。 在这个阅读群里,我们或许还该做些提示。大部分人阅读大概只是为了愉悦消遣,但是我们的巧玲同志,可一直是带着学习心态,来认真逐词逐句,阅读这些作品的,她甚至做了读书笔记。我们虽然不知道她这样做怀有什么目的,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就凭这份努力,早晚有一天,她的这种务实精神一定能派上大的用场。顺便说一句,巧玲还是唱歌能手,在高中时,拿过很多的奖项,她是公认的金嗓子。 时间兜兜转转,终于又迎来了寒冷季节。天空酝酿了好几场雪,只是零星的几片雪花,没能让大地一夜变白。不过,这样的铺垫,一旦真正下起来,将会是意想不到的震撼和壮观。好呀!丰年好大雪,来年的丰收有望了。 老百姓都知道这样的节令意味着什么?所以,纷纷赶在大雪来临之前,往家里搬运、储藏牲畜越冬的粮草。今年村里增添了不少耕牛,对于粮草的需求比往年大了许多。仅靠地里那点玉米秸秆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寻冬草成了大家共同的难题。 这一整年的庄稼还是属于集体所有,所以玉米秸秆也是按量分配。这就难住了有些增加了耕牛的家庭。在外村有亲戚的,自留地的秸秆,除掉预留自家牲畜越冬的草料,剩下的,好赖,叫运到了高家村来。集体的,不敢动那个念头。 我们不能庸俗地认为这个时期的农民小气。要知道,庄稼秸秆的最大用途,就是沤肥。牲畜吃不完的,沤在脚底下,经过屎尿的浸透,再让牲畜的脚踩踏过,来年就是上好的肥料。其实,为牲畜储存冬粮,更大的一层涵义还是沤粪,将牲口来不及消化的一并发酵成帮助植物生长的有机肥。 所以,我们能够看到,除去亲戚朋友家找冬草的,更多的农民则是担上背篓箩筐,去到沟底、崖畔、山坡、坝梁……,凡是能长草的地方,枯黄的干树叶,一并地搂回自家硷畔上,码成垛,以便在大雪封山的时候,解决牲畜的饥寒。 伟大的劳动人民,就是这样迎难而上。用自己的劳动智慧,解决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生活难题。我无意为他们讴歌,纵观他们一生,的确是碌碌无为,并没有留下什么惊世骇俗的壮举。但是,没有他们在后方作为坚强后盾,提供食粮,再伟大的人,也难以完成他们的惊天之志。 鸿鹄志在蓝天,燕雀也要在矮树低墙间扑腾,它们也需要求得一份温饱。 巧玲对加林原本是有些防范的,尤其是听了二姐的话后,她有时对他怀有好感,有时却又异常讨厌。情绪这个东西,总是这样反复无常。她总觉得,高加林一定是带着某种目的性,才能够把二姐和亚萍耍得团团转,他到底是用了什么魔力,让她们对他死心塌地。她并不想成为这样的炮灰,把自己变得跟二姐和亚萍一样痛苦。 可是,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又忍不住要想他。她经常半夜半夜大睁着双眼,睡不着觉。单纯的姑娘并不知道,她已经恋爱了。 她对高加林又爱又恨。从他借书这件事情上来看,他是那么的潇洒和自如。他的胸襟得有多开阔才会这样洒脱。他不谈条件,认识的不认识的,找到他,他从不拒绝。到最后,只剩下《红楼梦》,再没人借得走了。当然,《红楼梦》这样的文本,大部分只有小学文化的人也读不懂。 他也借了她书,不是她找的他,是他找的她,专门精挑细选过。还鼓励她做有思想的人。她知道他那些书很精彩,非常有深度。阅读之后,感触更深。所以,她隐隐担忧,他那么洒脱,那些借出去的书,收不回来怎么办?她总怕把自己手里的阅读完了,再想去借,加林那里就没有了。他借出去的书不止亚萍买的,还有他这么多年珍藏起来的。他家就像开了一座小型图书馆,应有尽有,取之不竭。 抛开借书的话题不说,巧玲是想通过借书这件事情读懂高加林的心,她想知道这个成熟男人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二姐要她跟加林好,整体来说,她并不反感。怀着感恩的心态,她也想尝试着接近这个成熟男人。爱他需要了解他、读懂他。她觉得好难,他像个榆木疙瘩,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就像他当初也不明白二姐的心思一样。 巧玲不可避免地步了巧珍的后尘。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她像朵待放的花儿一样,将要为高加林而绽放了。她知道,爱他这条路,很崎岖,布满棘刺。高加林是她整个家庭的仇人,她所遭遇的反对,比二姐不知要大多少倍。二姐支持她,可还有大姐,爸爸妈妈。特别是爸爸,天气冷了,严冬即将到来,他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她清楚地知道,她爱情的严冬,将比现实中的寒冬更严酷、更漫长。 她甚至有退缩的打算,可她又忍不住要想高加林。他们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可各自都在忙着各自的事。不过这样也很幸福,她能在课间的时候经常看见他,这就够了。 最难熬的是放学后,各回各家,她没法跟他一起想跟着往回走。她总是在他走后,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高大健硕的背影发呆,像做贼一样。她委屈,不能光明正大的爱情真让人难受,她彻底理解了当初的二姐。 回到家里,漫长的思念才刚刚开始。她也经常躲在她们家硷畔上的那棵老槐树后面,偷偷地往加林家硷畔张望,她希望看到加林从他家窑洞走出来,到硷畔上做一些细微的小事,这时候,她的心就会激动地狂跳半天。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一般没事也不会到硷畔上来。所以,更多的时候,这个姑娘只是傻傻地等了一个傍晚的寂寞,冻到都没法活动了。 恋爱让人容光焕发,恋爱也让人苦恼异常。巧玲失眠了。她常常在半夜大睁着双眼,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让加林知道她的心意。有时,甚至在跟娃娃们上着课的时候,她的思想都会开小差。她觉得自己,一定也是走火入魔了。 她说不出高加林的好,就像二姐也说不出他的好一样,就是莫名其妙的喜欢。喜欢这个男人的忧郁,喜欢他的沉着,喜欢他愁眉紧锁,喜欢他受伤之后的淡淡无助。总之,喜欢他的一切。 最苦恼的是,她做的这些,高加林一点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现在的巧玲,跟她二姐当初一样,深深地单恋着他。 我们不知道,花骨朵几经挣扎,才最后怒放成光彩夺目的鲜艳花朵。为谁开,又为谁谢,中间的过程,绝对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但是,我们看到了此时巧玲内心的挣扎。为伊消得人憔悴,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的这种情状吧! 在大雪覆盖地面之前,“二能人”腰包鼓鼓地回到了高家村。这半年从内蒙把牛贩卖到山西陕北的一些区域,让他狠狠地大赚了一笔。这次回家,不但给婆姨女子买了很多外面时兴的衣裳,他还为家里买来了黑白电视机。明年就会通上电,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常年不在家,家里全靠婆姨女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回来住得踏实而又舒心。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非常感谢她们的,也感觉亏欠了她们许多。 买电视的目的,纯粹是虚荣心作祟。这稀罕物件,又将迎来村里人羡慕的目光,他很受用。只是这一次并没有预期的那样受到人们的称赞,他倍觉惊奇。他不知道,人们早见识过了。当然,很快,他就知道,高加林早在两月以前,就已经抢了他的风头。电视,不稀奇,有本事,也弄一套高加林家那样气派的家具来。他一辈子唯唯诺诺的婆姨毫不客气地对他反唇相讥,第一次发出了挑战。 “二能人”很憋屈。他真的意识到,钱,似乎真的不那么重要了。 他马上想到,明楼跟他说过的话。根本不敢小看高加林,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是他。 这小子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一个城里女子在临走前,舍得把那么好的家具给他。走州过县的他知道,一套省城运过来的家具,好多人家穷其一生也置办不起。就是他,现在的刘立本,手头的钱,不一定买得起。 “二能人”受了打击,又受了些风寒,一下子病倒了。 他当初极力反对巧珍跟加林好,他不知道是对是错,最终也拗不过女子。 他妥协,只因他是父亲,他对不起巧珍。整体来说,大的两个女子,他都对不起她们。巧珍赌气嫁给马栓,他知道,她心里非常不乐意,尽管马栓是他看下的女婿。 他不知道巧珍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拼命赚钱,其实也是想好好弥补一下这个女子。 三个女儿,巧英虽然也没有文化,可她嫁到明楼家。她公公这么多年,多少置办下一个不错的家底,他没啥可担心的。巧玲有文化,以后县城里找一个不错的人家,也能衣食无忧。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巧珍,马栓人虽然不错,可倒究是穷苦人家出身,他娘老子没能为他留下什么?想要把日子过得红火,还得靠年轻人们自己打拼。马栓当了个一大队队长,可现在政策一年一变,许多地方的土地都“包产到户”了,势不可挡的步伐谁也阻挡不住。当个队长有什么用途,占不了便宜,自己的土地还得自己种。种地女儿女婿倒是一把能手,可他们终究只有两个人,能分到多少土地,能种出个啥?有力也无处使。 几十年的奋斗,一下子让高加林给比了下去,刘立本心里很不服气。 那小子有什么本事,花言巧语,先是骗了自己女子,着了迷般跟着他胡骚情,丢尽了脸面,最后又被他一脚蹬了,害得女子差点丢掉半条命。又去骗城里女子,他能哩!他咋不上天入地。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最后,就是把这么好的家具给了他了。说她傻,人家一个城里人,还能比农村人更傻?人家父母都是当大官的,跟她一起傻? “二能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明楼说得对,是他目光太短浅了,他至今也看不透有些问题,以为有钱就是万能的。他还是错了。 看来,做人才是这个时代立世的根本。他父亲给他取名“立本”,可他就是忘了本,他对不起他父亲起的这个名字。他一心就想赚钱,有点钱就目中无人,得罪了不少的乡邻。吝啬钱的程度吝啬到了自家人身上,大的两个女子没有上过一天学,好不容易轮到小女儿,再不让读点书,村里人唾沫都会把他淹死。 现在这个时代看来,没点文化实在走不下去了。他害苦了大的两个女子,一辈子成个睁眼瞎。他后悔了。 在这些天,他想过很多。他不知道该怎样弥补两个女子,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听说他生病了,巧珍丢下马栓,回到高家村,床前床后服侍着他,任劳任怨。三个女儿,巧珍是最善良的一个,却也是他最亏欠的一个。 他坚持不去医院看病,决绝地躺在自家炕上等死。他没脸见她们,倒不如死了干净。 久久不落的雪花,集聚了能量,终于在一个晚上,一夜间让整个黄土高原一片银白。 下雪天绝对是让人兴奋的日子。老人也变成了顽童,跟着碎娃子们堆雪人、打雪仗,到处是一片喧闹沸腾。广袤的原野静默伫立着,慈爱地守候。天空的鹅毛大雪毫不吝啬地往大地山川倾倒,施舍给芸芸众生来年丰收的希望。 在这个万民同庆的时令里,只有巧珍三姐妹苦兮兮地陪着她们不听话的父亲,由着他的性子折腾。 十三 第十三章 如果我们还有点印象,四十多年前,伟人就是在这样一个刚刚完成渡河东征,准备出师抗日之时,借住在老乡家中,在雪后的深夜,望着白雪皑皑的秦晋高原,一时间感慨颇深,填写了这首旷世之词。《沁园春雪》虽然只是一首咏雪词,但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却是伟人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豪放气概。将秦晋大地大气磅礴、旷达豪迈的意境融入到无产阶级要做真正主人的豪情壮志中。 事实证明,在伟人的带领下,真的做到了,新中国成立了,人民翻身做主人了。而黄土高原上的雪,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她见证了一个时代对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对内推翻封建、官僚资本主义两座大山,让人民真正的当家做主。 朋友们,你们见过北方下雪吗?看,就像这样,起初,雪花宛如天空的精灵,洋洋洒洒,在空中翩翩起舞,迟缓地,不愿意落到地面。接着,整个天空密密麻麻,如同罩上了一层烟雾,你的眼前,除了飞舞的雪花,啥都看不见了。最后,上天的恩赐,这哪是下雪,这简直就是在倾倒。 一瞬间,山峦,丘壑,树木,……啥都看不见了,全部成了洁白无瑕的冰清世界。你不能走到窑洞外面去,在雪地里站上一分钟,你就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雪人。 陕北的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它没有济南的雪那么温情,它一路狂飙而来,不管不顾。 这样的时候,除了蜷在自家炕头上烧炕取暖,别的啥也做不了。罢市、罢课,当然,学生们已赶在大雪封山前完成期末考试,此时都放假了。在大雪天里,全家人挤在一起,有说有笑,享受天伦之乐,不失为一件美事。生活用品和烧炕的柴禾煤炭,牲畜越冬的干粮,早备得足足的,待来年冰雪消融,绰绰有余了。 几场大雪一过,至大地银装素裹,天空才不疾不徐,用雨夹雪来困住这个冬天的严寒。 雪落人间,不急不缓,愿你岁寒无恙,添衣添暖。大雪,晕染了大地的眉眼,温暖着小小的人间。大雪至,人间至此雪盛时,岁暮天寒,顺问冬安。大雪至,万物藏。酿字为酒,执笔成诗,愿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恰逢其时。温雪煮酒,慢慢说,我们的故事很长,雪地里的脚印很深。生活跌跌撞撞,季节来来往往,雪花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 高加林近三个月来,经过了一个冬的雪藏,他觉得,他已具备创作的契机了。 万事开头难,该怎么下笔,他还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他不能像古人那样。弄个神话故事开头。他深深知道自己这点浅薄的阅读量,还不足以跟古人媲美,他不具有他们纵观古今的知识储备量,拿神话故事引经据典。他只不过是浅薄地把四大名著粗略地读了一遍,实际上,有很多地方他自己都没有咀嚼透。尤其是《红楼梦》,每个段落每句话甚至是每个字,可能都会引出一个故事。他的信息量太浅,有些内容完全无法展开阅读拓展。他很苦恼,却又深深陷进曹公的文字里无以自拔。 亚萍为他购买的是通行版本《红楼梦》,虽然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出入太大,有硬拼凑的嫌疑,甚至有的地方感觉牛头不对马嘴,但整体读来,还是非常精彩,只是,后四十回后面虽是温情结局,但是前面的笔锋转得太过残忍,都是良善之人,为何笔锋一转变得人人奸妄狡诈,冷血无情,就连贾母的慈爱,都变得假惺惺的,他有点接受不了。 他读到了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读者诸君,我们都知道,绛珠“还泪报恩”的故事中有一个前奏: 男主的前身本是一块石头,他是女娲炼石补天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多出来的一块,被丢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这块石头在漫长的岁月中,跟太阳对话,跟月亮对话,跟风雨对话,最后通了灵性,成了神瑛侍者。因见其它的石头都用于补天,独独剩下自己无用没被选上,于是自怨自叹,日夜惭愧悲啼不已。后偶遇一僧一道两位仙人,说起红尘中荣华富贵之事,动了凡心,经仙人度化,化为扇坠大小可佩可拿的美玉,携入人间,投入贾府,成了我们熟悉的贾宝玉。 而绛珠仙草的来历,原文说: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还得造人形,修成个女体。 这份再造之恩,绛珠一直想要还报,但苦于没有机会。巧的是,神瑛侍者计划去人间一游,警幻仙子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绛珠追随神瑛下凡,“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委身于姑苏林家,这便是林黛玉的化身。 在这一回里,林妹妹的泪还完了,她要回太虚幻境了。 “还泪”的故事通过林黛玉这条线索,一直贯穿着这部伟大作品,直到这一回。 曹公文笔犀利,虚实相生相和,由主线贾宝玉引出若干人等,娓娓道来,针砭时弊,入木三分。 他对江苏是有感情和牵挂的,只因那里不仅诞生脍炙人口的“金陵十二钗”,还有着他的挚爱黄亚萍。亚萍已经陆续给他来过几封信,都是鼓励他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她还给他联系了《钟山》文学杂志社,只要他手里有稿件,都能通过《钟山》发表。只可惜,他的主要精力用于阅读,还没来得及执笔创作。亚萍也劝他慢慢来,不急于求成。 他不知道,在我们自己的人生中,到底还有多少女儿的泪没有还完。 高加林不敢自诩为贾宝玉。贾宝玉,投生到富可敌国的四大家族之首的贾府,都只是到人间来历一场劫,何况,普罗大众,芸芸众生。可是,他不知道,为他哭过的女儿,巧珍、亚萍,或许还有后面的谁谁谁,她们又是前世经过他多少的雨露甘惠,注定这生要来还他眼泪。 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女儿,她们哭,他更揪心。“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上天赋予她们哭泣的权利。就像陕北民歌里的词汇:泪蛋蛋、泪花花、泪珠儿、泪汪汪……,哪个词汇里,不泡着泪水。他贫瘠的陕北大地母亲,祖祖辈辈养育的女儿,哪个不是多情种子,陕北民歌,不是依靠女儿的泪泡出来的。 高加林似乎有了眉目,就写女儿,以女儿为载体,写陕北民歌,陕北民俗,陕北人的历史,陕北人的喜怒哀乐。这是亚萍给他的启示。何必舍近求远,陕北本身,就是一座庞大的知识宝库。陕北人用歌唱的方式,把祖辈的生活,都记录下来了。 高加林很感慨,感谢上天把他生在陕北。生在这块厚重的土地上。感谢祖辈凝聚的精华,独一无二的陕北民歌。是什么样的土壤,才造就了陕北男人的剽悍、雄壮,刚中带柔,刚柔相济;造就了陕北女儿的温婉、缠绵,柔中带刚,似水柔情。 陕北,一个特殊的地域,在历史上,曾经千疮百孔。民间一直流传着清末士人所作陕西三边《七笔勾》,辞赋云: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且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花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沙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勘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簧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蕃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不难看出,当时的作者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立场上,对陕北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作了恶意的歪曲和恣意丑化,充分暴露了封建官吏对人民的疾苦冷漠无情甚至幸灾乐祸的本质。但是,我们不可否认,客观上,还是反映出当时陕北一带荒漠贫困、落后的真实背景。 三边,就是匈奴族首领赫连勃勃所称谓的“临广泽而带清流”的“美哉斯阜”,后来却处在了陕北风沙线上。由于毛乌素沙地的长驱直入,三边,由桑田而成沙海,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陕北的艰苦显而易见。高加林想,写《七笔勾》的人一定不懂“陕北民歌”,他要是懂,就不会把陕北女人写得这般粗俗邋遢,不堪入流。他懂得陕北女儿的柔情吗?哪个陕北汉子,不是被陕北女儿温润出冲天豪气。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和无奈,都甘心情愿为家中的婆姨,家乡的女子去拼、去博,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政府官员不体恤百姓疾苦,不安抚苦累平民也就罢了,还用酸臭文言贬损良善臣民、苦难黎民,真不知是官做大了,还是不知羞耻。 历史早已怀疑孔夫子的教化,有小看普通民众的味道充斥。 百姓之苦是谁造成的?百姓之愚的责任应该谁来承担?天地有心,历史有仁,会分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封建官员吃着百姓供奉的精米细肉,不说有感念之情罢了,但也不该无怜悯之心。 半夜睡醒,不该扪心自问,发几声叹息和同情,权作是爱民敬民的一点薄薄的情怀,感恩一下我们苦难的边民吗? 高加林陷入了沉思。 高加林开始创作了。在这个冬天,在他家的破烂窑洞里,在亚萍赠与他的一干高档家具中,当然,还有暂时不能通电的电视机。在这个极不协调的空间里,他开始了创作。 他文思泉涌,用不长的时间完成一个中篇,他要赶在冰雪消融前,邮差工作的第一时间,把稿件寄给亚萍。他不能让亚萍等得太过着急,辜负她的一片好意。所以,他用了不到二十天时间,写了他的第一个差不多八万字的中篇《痕》,副标题注明《致山丹丹花和我远逝的爱情》。 爱情昙花一现般黯然逝去,生命里却深埋下那段美丽得忧伤如淡菊的痕。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这尘世间,谁曾为花朵的逝去而黯然神伤。岁月的枯荣随潺潺的溪流飘然而逝,谁曾为岁月的流逝而悲情感怀。 傲娇如牡丹,圣洁如白莲。千百年来,名花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不断被续写和描绘,共生共长。被赋予花魂的历代美人,无不在文人笔下大放异彩。都说名花有主,那主便必定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侠客骚人。 陕北作为被历史遗忘的一隅,产不了名花,陕北只出产野生的山丹丹花。还是“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特殊地域,也不曾出文人骚客。而这点卑微的山丹丹花,从来就没有成为过文人笔下的附庸风雅。 但是在高加林脑海里,植入眼帘的首先是那一抹红色。《安塞县志》是这样描述山丹丹花:“色赤,蕊若胭脂,五月间,山陬水湄,最蕃艳。”不争宠的山花,只野生于山坡灌丛、林地岩石间,不声不响,默默生长,却惊艳如天边朝霞,婉约如仙界精灵,像极了陕北女儿。 陕北人民历来喜爱山丹丹,视之为美好、热烈、追求的化身。民歌中有“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你看见哥哥哪达亲”“山丹丹花儿隔沟沟红,听见你的声音照不见你的人”。 1935年,中央红军到陕北,这种红遍黄土高原的花朵,又被人民赋予了新的涵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毛主席领导咱们打江山”“山丹丹开花红满山,红军来了大发展”“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我送哥哥当红军”。山丹丹逐渐成了陕甘宁边区的象征,成了陕北的象征,成了延安的象征。 推物及人,巧珍就像陕北高原上的山丹丹花,而亚萍也像极了江苏民歌唱的茉莉花。茉莉花语为纯洁的爱、坚贞的爱情。不止是江苏,很多国家也将茉莉花作为爱情之花。 他于是带上礼物,来找巧玲了。快过年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奋笔疾书,不知道外界都发生了些啥? 他并不知道“二能人”躺在自家炕上,奄奄一息,都是因为他,把他比了下去,心中淤积的一口气咽不下去。他不知道“二能人”的大女子、二女子,幺女子每天守候在他病床前,乖哄着这个如同婴儿般的父亲,心里苦得不知道愁成了啥? 他就这么冒冒失失上了她家的硷畔,冒冒失失地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们家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巧珍给他开的门,见面的一刹那,他们都呆傻了。 这是他跟巧珍自回村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她瘦了,鹅蛋型脸庞显露出了颧骨。虽然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方物,高加林却似乎感觉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他不能呼吸。 巧珍也在那一刻惊呆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用尽生命深爱的加林哥。他缓过来了,他终于从伤痛中缓过来了。他还是那么高大帅气,眉眼炯炯有神,五官棱角分明。巧珍感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她好想纵身一跃,扑到他怀抱里,享受他的爱抚,给他唱好听的信天游歌谣。可是她不能了,她已经身为人妇。她只能眼噙热泪,低低地呼唤了一声:“加林哥……” 巧英、巧玲也跟了过来,见是高加林,她们一时间也愣住了。 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她们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客”。 不管怎样?上门即是客,她们还是把他迎进了客厅。这也是陕北人祖辈留下来的厚道。 巧英拿来了纸烟、茶壶、茶盅,放在了桌子上,拉着巧玲去了父亲的病房,她以为加林是来找巧珍的。 巧珍为加林把烟点上,坐在一边,低着头,局促地抠弄双手。加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不知如何是好? “巧珍……”加林颤着声喊道。 “加林哥……”巧珍抬起头来,眼眶里的泪水滚动着,就要掉下来。 高加林心碎了,等不及巧珍流泪,他自己的泪先掉了下来。赶紧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用烟雾掩饰他脸上的泪痕。这些日子,他沉浸在书的海洋里,暂时忘了巧珍的存在。不想今天在这儿看见她,又勾起了他尘封的往事。他突然想起了诗人郭沫若《炉中煤》里的两句诗: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事情刚好相反,是他先辜负了她。巧珍今天的情状,不就是为他燃烧过的炉中煤吗?他拿什么弥补,燃烧了就是燃烧了,剩下的只能是灰烬。 “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 又是漫长的相对无言。 突然,传来刘立本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和剧烈的咳嗽声,巧珍跑回父亲房里去了。 高加林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他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在创作的高度热情里,完全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当然,也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大雪封山前,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家。他知道,自己是刘立本的仇人,他想杀掉他的心都有。可是一个村里住着,总有面对的一天。他不知道他病了,否则,他会备上稍微像样一点的厚礼,来看望这位差点成了他老丈人的可怜老人。今天带的礼物,着实寒酸了点,就是平常的礼尚往来。不过好在他身上有钱,农村就是这样,身上有钱,用钱代替礼物也是可以的,何况现在大雪封山,也出不去。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站了起来,往刘立本的病房里走。他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本来就是他错在先,如果老人有气,打他一顿他也接受。 他跟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巧玲撞了个满怀。 巧玲安抚他坐下,有些歉疚地对他说: “加林哥,你别介意,我爸,他就是个犟板筋。” “我不怪老人。”高加林问道:“达达啥时候得的这病?” “有些时日了,”巧玲答:“回来的时候感了风寒,就一直这样,也不肯去医院,怕费钱,谁劝都不听。” “不过,现在好些了。”巧玲补充道。 “那就好。”加林说:“真惭愧,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两耳不闻窗外事,达达生病这样的事都不知道,早该来看望他老人家了。” “没事的,加林哥,我知道你忙,不怪你。大伯已经来看过了。”巧玲嗫嚅了半晌,补充道:“只是,我爸有些不待见,你千万别放心上。” 加林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早就来看望过了,并代他受了委屈和惩罚。可是,父亲一直瞒着他,没有对他讲过。一个村的乡邻,无论平时多大的过节,一旦遇到事,家家都会挺身而出,竭力帮助。久病之人,也会互相看望探视。保留着这份优良的传统。 加林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稿件递给巧玲,并说明了来意。巧玲很乐意接受,跟捡了天大的好处似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来找我的,可我姐一定要认为你是来找二姐的。”巧玲调皮地对高加林眨了眨眼。 高加林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真没想到巧珍也会在这儿。” 终于,刘立本的吵闹声停息了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歇斯底里了。他们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巧珍又来到了客厅,和妹妹一搭陪加林说话。 在临走的时候,加林一再确认“二能人”不再生气了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先看望他一眼,告个别再走。 高加林来到了刘立本炕前,看到了病痛中的“二能人”。曾经趾高气昂的“二能人”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他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有愤怒,却不那么伤人了。他是一个父亲,为了女儿,对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为过,可他现在只是个微弱的病人,他什么都做不了。高加林希望他能打自己一顿,消消他心中的怒火。 “达达,对不起。”这个高大的男人,在瘦小的“二能人”炕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同时,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刘立本哭了,他的婆姨女子哭了。 离开了刘立本家,高加林终于卸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 高加林轻松多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硷畔上和他告别的巧珍三姐妹和她们的母亲,脚步坚定地往家里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满世界的洁白景色。他原本以为“二能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那么,面对他们一家子,他将永远都不能释怀,必将怀着愧疚的心生活下去。现在看来,“二能人”也原谅他了。生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不知不觉,两颗泪珠溢出了眼眶。 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坚定地往家走去,他还要继续他的创作。 在前面,又将是怎样的生活道路,在等着他呢? 十四 下篇 第十四章 我们在这一章开始,先来说说陕北及陕北民歌的形成。因为我们的另一主人公,巧玲同志即将成为第一个因为陕北民歌而走出去的人。 轩辕黄帝起兵并立足陕北时,陕北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全国的号令都从这里发出,万国来仪,边夷群拜。那是陕北最早兴盛也最为全国瞩目的时候。那时的陕北高原,东方的朝阳耀眼四射,滔滔的黄河泱泱涣涣一泻千里,像黄土一样的黄色成为最高贵最令人欣羡的颜色。黄色的土地也成为全世界最肥沃最宜耕作的土地。成熟的黄色糜穗和沉甸甸的金黄色谷穗成为中华大地最珍贵最富于营养的食物,养育了黄帝部落,也一直滋养了整个中华民族。 自此以后,关中的八百里秦川,河南、河北的平坦如垠,山西、山东的广袤坦荡……吸引了各朝历代统治者的眼光,陕北却渐渐成为政治文化中心位移后的边地,被当权者冷落。 圣人布道,此处常常被遗漏。于是,这里的主流文化意识逐渐淡薄,各种非主流的异民族文化“你方唱罢我登场”,各种意识形态轮番地“轰炸”这块土地。民众的山歌、民谣成了这块土地的历史缩影。这些山歌不自觉地掺进了河套草原的高亢之声和马背民族的悠扬之音,也自觉地吮吸了略具主流意识的低徊缠绵的河东之音,接受了来自陇东宁夏的花儿之音。 陕北的民歌是一种无法追踪其主流腔调的“乱弹”,它的边地化环境造就了它的“杂交”属性。当然,不管东西南北风刮得多么狂烈,到了陕北,一定式微了许多。陕北有自在的山,独有的水,这里的人们,将这些外来之音都吸吮进口腔里,咀嚼下去,经过肠胃的蠕动、反刍,再行歌唱出来,它就是纯正的陕北民歌了。 生于边地,是不幸中的万幸。边地化环境为主流文化所鄙夷和放逐,然而对于非主流文化的民歌而言,却正好是一种宽容、适宜民歌生长的最佳环境。 刘巧玲绝对是这黄河之塬的万山丛中一朵耀眼的花。得天独厚的的人文环境造就了她天生的一付好嗓子。从小在姐妹群中耳濡目染,也让她对各种类型的陕北民歌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她是读书人,她不可能像她的姐姐们在野天野地里去胡乱吼一嗓子,但这并不妨碍她内心始终热爱着信天游曲调。 她在高中时曾参加过多次歌咏比赛并获得优异成绩,还是校文艺社团的节目主持人。 这些,都是在这个冬天里,高加林在创作的空隙,巧玲讲给他听的。这个冬天不寒冷,巧玲是高加林心头的一团火,照亮并温暖他。在此之前,他对她知之甚少。他们是校友,但是在巧玲升入高中的时候,加林已经回村当了民办教师,当然不会知道她在学校的一切。 通过这两个月他对巧玲的了解,他才发现,原来在这个小姑娘身上,还有着这么闪耀的一面。她会很多种乐器,手风琴、脚踏风琴、二胡、古筝……,她们学校的音乐课上,基本上每种乐器,她都略懂些皮毛。高加林没她那么幸运,高加林读书的时候,学校没有那么多乐器,就是传统的唢呐、三弦、笛子、二胡、口琴。看来,巧玲所说的这些,都是后面增设上去的。 谈起高中时光,他们就有聊不完的话题。高加林曾经也是音乐骨干,他吹得一手好笛子,他对音准的把握,音律的婉转,以及手指弹出的颤音,在整个音乐社团里,无出其二。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他们相见恨晚,惺惺相惜。高加林内心像燃烧着一团火,喷薄欲出。他决定为巧玲写歌,在信天游基础上打造原创。他坚信,巧玲的未来,一定能红遍大江南北。当然,她需要契机,需要一个展示她才华的平台。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覆盖面太狭窄,穷其一辈子,大概也很难走出去。那么,还有什么途径,可以让她一炮而红?唯一的机遇,只有当兵,进入军政文工团,让全国老百姓都知道她的存在。 他也在这一瞬间,热烈并疯狂地向往军营,他要和巧玲一起报名当兵。他在憧憬,要是他和巧玲都去了部队,他写歌,巧玲唱歌,会不会很快让陕北民歌一下子走出去,遍及全国。他为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而激动流泪。故乡的歌谣,你不该只是盘桓在黄土高原,你也该离开陕北,到外面去信天游一番了。 高加林是个行动主义者,想到的事情,说干就干。他先写信给已经调回地区专署任劳动局长的叔父高玉智,详细说明了自己的年龄,和巧玲的基本情况,并附上为她写的歌曲。最后再开玩笑般附上一句:我这不算是“开后门”吧!我的局长大人。惜才的老军人当然乐意帮这个忙,何况,这是他故乡的女子。这不算是走“私人关系”,他只不过是引荐了一下。 同时,又游说巧玲,糖衣炮弹般把她夸奖得天花乱坠,激起她蓬勃的欲望。他必须这样双管齐下,以确保他和巧玲的验兵万无一失,不出纰漏。 巧玲在高加林的鼓动之下,于春季征兵工作中因为一首歌而脱颖而出,被破格录取,去了农一师兵团,最后,如愿进了军政文工团,这是后话。 走的那天,全村老少都来送行,但是巧玲心里最割舍不下的,还是加林。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巧玲和加林恋爱了。至少,巧玲是这么认为。她不知道加林哥是什么感受,但是她自己,却处在不管不顾的热恋中无以自拔。她对加林的痴迷程度,绝不亚于当初的二姐。她不想离开加林。 这是她的初恋,她愿意赴汤蹈火。二十年来的第一次,那种珍贵,不是我们常人能理解的。可以走出大山了,可她没有丝毫的高兴。在别人眼里,她是舍不得家乡亲人,才会哭得那么悲痛欲绝。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谁而哭。她才刚开始恋爱,初尝恋爱的一点点甜蜜,她就要离开亲爱的加林哥了。 她好恨自己,为了那一点点的虚荣,听信了加林哥的鬼话。 在这些日子跟加林哥的相处,高加林发现了她优异于别人的嗓音,于是怂恿她去报名参军。对于参军当兵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安于现状的女孩。可是,加林哥要去当兵,她当然愿意跟着去,只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在哪里她都愿意。她跟加林哥好上,原本是受了二姐的影响,但是她发觉,她也离不开加林哥了。加林哥爱写诗,懂她歌声里的浪漫。加林哥为她创作歌曲,她坚信,这是加林哥对她爱的表现。 当她知道加林哥因为超龄问题没有被验上的时候,她的天空塌陷了。她好几次想去退掉报名,私自去找征兵领导,领导告诉她,拒服兵役是非常严重的后果,是犯法的,她不敢再去了。但是,她却就此一蹶不振。 高加林在创作的间隙,用信天游的曲调为巧玲填写歌词,然后两人一起慢慢磨练、融合。 在他家的窑洞里,加林哥吹笛,她歌唱,他们像普通夫妻一样,演绎着夫唱妇随的平凡日子,这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甚至想,他们的生活里还缺少些啥?一边是高寿的老人,一边,当然是活蹦乱跳的儿女,她甚至都想到了为高加林生娃。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们的美丽姑娘两腮总会不自觉地飘起两抹红晕,连同窗外的雪一起被烫熔化了。 在大雪天里,他们悠扬的笛声和歌声传出去很远很远,经常会引来年轻姑娘小伙的围观、讨教、学习。如果不是担心会影响到加林哥创作,这个冬天,他们一定会写成更多的信天游民谣,教会那些想学的年轻人们。 他们天天腻在一起,现在,就连放学也敢光明正大相跟着一块回来了。村里人一度默认了他们的爱情,且非常支持。一切似乎就那么顺其自然,他们没有嫉妒,没有撇凉腔,阴阳怪气。只因加林是读书人,她也是读书人,这点对二姐非常不公。不过她也非常侥幸,幸好自己读过书,否则,命运还不是跟二姐一样。之前最为担心的父亲,似乎也对她和加林哥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偶尔也会唉声叹气,还会试探性地了解小女儿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为了不激怒他,巧玲都以工作为由而巧妙化解了。她不想一开始就遭遇父亲的严词拒绝,她想跟加林哥感情巩固了,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承担。 她并不想有什么太大的奢求,只要能跟加林哥一辈子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就足够了。两个人努力学习,争取转正,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对老人尽孝,抚养好娃娃。在农村有什么不好?守着亲爱的人,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她可不想什么出人头地,当初拼命学习考大学,不也是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稳定的工作,才能爱情事业双丰收。现在,她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可是她的事业有了,爱情也有了。她比二姐幸运,她是天底下那个最幸福的人。 是加林哥要她证明自己。爱他就要听他的,这也是二姐灌输给她的思想。 她就这么身不由己地报了名,并且被录取了。她悔不当初,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她就不该报这个名。 家里当然高兴,全村也都高兴。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谁知道她,我们的这个多情姑娘,她的心里倒究有多苦。 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大病初愈的父亲领着她和两个姐姐,大姐夫二姐夫,还有加林,上了祖父祖母的坟地,祭拜了故去的先人。 小女子出息了,“二能人”心里是复杂的。人,就是这样,一边,希望子女飞黄腾达。而一旦即将离开父母去外面自由飞翔,又舍不得了;一边,又在担心,怕从此,离了父母,就永不回来。 上坟这样的大事,让高加林作陪,算是向天下昭告:他高加林从此,就是刘立本的小女婿,跟他是一家人了。 承认这层关系,对“二能人”而言,是经历过苦痛挣扎的。 一方面:巧玲能有今天,幸亏得了高加林的叔父高玉智的帮助。就此事而言,加林对她是有恩的;另一方面:他也特别害怕,真真的不希望女子走出去之后,从此后就忘了高家村,忘了父母,忘了养育她的山山水水。他需要她对家乡有一份牵挂。他不看好高加林,他还沉浸在高加林伤害巧珍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可是,再没有比高加林更合适的人,能拴住女子的心。他觉得,他的女子们,一定是上辈子欠了高加林的,他得认命。 从另一层面来讲,他需要用行动来证明他的豁达,堵住村里人的言论。风风雨雨活了几十年的人,农村的这些人情世故,他懂。他的精能,不完全在投机倒把,做生意上。一个村里住着,一旦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这一辈子,活人,就艰难了,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和妥协。 至于女子,到部队后,会怎么决定自己的人生,他管不着。人活高了,他不敢保证她还能看上高加林。未来的事,听天由命,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但是现在,他需要笼络人心。他不能让村里人戳他的脊梁骨。 “二能人”内心倒究都有些什么小九九,我们不知道。不过,在这件事上,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他的“精能”,不露痕迹地俘获了乡亲们的心。 从“二能人”家回来,出于礼节和歉疚,高加林又备了礼,再次去看望了他。无论他态度好恶,总算是冰释前嫌。之后,他重新投入了紧张而又兴奋的创作中。他文思泉涌,一个个优美的词句像是调皮的孩子从他笔下跳将出来,跃然纸上。 他心无旁骛,专心在自己的故事构思中。他觉得,以他现在的创作速度,又有巧玲帮他誊抄,这个冬天,再写出两到三个中篇,不是问题。 而我们的巧玲同志等不及了,她好不容易抓住这样一个接近高加林的契机,怎能轻易放过。巧玲以工作为由,天天往高加林家跑。她胳肢窝里夹着加林的一大摞稿纸,说是要向加林讨教学习。她的父亲也不懂。他们工作在一个学校,而且不管怎么说,高加林在学校也是一个元老级别的人。“二能人”不可能知道小女子心里那点小算盘,他更加猜不到,这个还算争气的小女儿,也跟当初的二女子一样,在心里深深地爱上了高加林。他虽然心里非常不痛快,但是他不能因为赌气,而不在乎巧玲的前途,高加林在教书上,还是有些能耐的,只能由着他们。 整件事情的内幕,只有巧珍知道,她于是越加的殷勤,乖哄着她顽劣的父亲,为加林和巧玲的进一步升温扫清了障碍。不过,在以后服侍父亲的日子里,通过察言观色,她也越来越感觉到,父亲不再像从前一样世故了。病了这么一场,他似乎把有些问题想通透了,看淡了。他也会偶尔很难得地夸起加林的好来,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免要为二女子感到天大的惋惜,埋怨自己没能让她读上书,这一辈子害苦她了。 巧珍安慰着父亲,将和巧玲说过的话与他复述一遍,并有意无意地暗示:“大,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想那烦心事干啥?人总要向前看,好活赖活,日子总是朝前走的。我有我的活法,巧玲有巧玲的活法,别为她担心。如果她真的能跟加林过在一起,做为二姐,我不怨她,我还会替她高兴。巧玲有文化,跟加林能说到一块,做啥才能有商有量的。不怪他。” 刘立本羞愧得眼泪鼻涕横流,只一个劲地埋怨自己,说对不起她们大的姊妹俩,对于高加林和巧玲的事,也不做一个正面的回应。 巧玲在高加林家,俨然成了新的女主人,她跟加林的母亲,什么都抢着干。这个冬天,加林家母猪又产下一栏猪娃,照顾起来比较麻烦,加林的父母在大深夜的时候,会在猪栏外生上一堆火,保证圈里足够的温暖;还要预防母猪翻身的时候压死小猪娃。晚上她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在白天里,她主动承担了看护的任务。她搬来了桌子和小凳,就这么坐在火塘边,边为加林誊抄稿件,边注意观察猪娃动静。她只是希望可以为两位老人多节约些时间休息,让他们晚上守的时候精神更好一些。坚持上十来天,每个猪娃都精神气十足,活蹦乱跳了,也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因为照料得好,一个损失都没有。 这个冬天,高玉德老汉的心里也是暖融融的,一辈子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老庄稼汉,说话底气也足了,他也有空经常找德顺老汉拉拉家常,在这个老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了。他不止一次地感慨:刘立本家的两个女子,都是上辈子欠了自家小子,注定要来还这笔冤孽债哩! 德顺老汉接过话头:“只有刘立本家女子吗?看看你家里那些新鲜洋玩意,他小子是上辈子拯救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两位老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声音震颤得窗外雪地里觅食的小麻雀“哄”地一声四散逃窜,把一些碎高粱枝上的积雪震得“簌簌”下落。 加林和巧玲没有时间记录,不过并不影响他们在一些原有的民歌上加入新的元素。 我们来听听这首新改编的信天游歌谣,区别一下在原有的曲调上有哪些不同: 人的命啊一根根线 人的缘啊全在老天 人的命啊一根根线 人的缘啊全在老天 媒婆牵线我不信言 父母说媒我只掩面 媒婆牵线我不信言 父母说媒我只掩面 我和你隔山隔水隔愣隔田 我和你前世没有看过面 可是我前世见过你的脸 可是我前世见过你的脸 我和你没房没地没有个钱 我和你就是前世有姻缘 就是女娲捏的一对泥人面 就是我前世见过你的脸 就是女娲捏的一对泥人面 就是我前世见过你的脸 就是我前世见过你的脸 巧玲唱得撕心裂肺。 与其说这是加林为她写的歌,不如说这是她们两姐妹用不同的方式为高加林表达的爱慕。 经过近三个月的筛选工作,3月1日,是新兵换上草绿色军装,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到部队服役的日子。 一大早,所有被验上兵的村庄都沸腾起来了,每个新兵都胸戴红花,精神抖擞。乡亲们三三两两不断赶往新兵家中为他们送行,大家说着鼓励和关心的话。新兵入职手续早两天前就办理妥当,只等他们坐上军车,就会被送往全国各地的各大军营。 巧玲就要跟着征兵的部队首长离开高家村了,她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就是不愿换上军装,她哭得泪人一般,赌气地跟大姐二姐撒着娇。她的姐姐们不住地劝慰着她,要她认真服役,跟党走、听党话。而她们的父母,只能在她们家圈了围墙的门楼下干着急。眼看军车就将从后川开出来,她的父亲几次想冲进屋里,可终究还是算了。女子换衣服,他一个父亲进去算怎么回事? 当“光荣之家”的匾额挂上了“二能人”家的门楼,巧玲知道,这一走,少则三年,她都不能再见高家村的父老乡亲,再见父母,再见亲爱的加林哥了。她的内心空荡荡的,像是被抽干了空气一般。她不想走,这里有她依恋和牵挂着的人。她不想被军队把她连根拔起,移栽到别的地方。 其实这时候最着急的人还是高加林,他虽然表面上还在不断安慰着这个名义上的“岳父”,自己也是几次想进到巧玲屋里,他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状况?他心里明白,拒服兵役会是什么后果?巧玲一旦在这关键时候出了岔子,她这一生,就彻底毁了。 刘立本家硷畔外面,此时也聚集满高家村人,他们都是来为巧玲送行的。他们骄傲,他们村出了唯一的一个女兵。年轻后生们打着腰鼓,姑娘们腰上系着红绸,也跟着翩翩起舞。他们打一阵,停一阵,始终不见巧玲出来,心里也难免狐疑和着急起来。 当军车缓缓地从后川开出来的时候,巧玲终于在她家的硷畔上露面了。 这一刻,高家村的人欢呼了起来。腰鼓打得更起劲了,姑娘们舞得更张扬了。 领队的军车挂着鲜艳的红花,大喇叭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拥军爱民”歌曲,这些歌,都是陕北民歌改编的。《东方红》《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滚动播放。 军车在村口的马路上停了下来,后面是各个村聚集的腰鼓队,“咚咚锵锵”,把一整条川道喧翻了天。前面的抵达车尾,后面的绵延进沟口里,究竟有多长,根本看不见。 部队首长一边客套地和刘立本拉着话,一边亲自为巧玲戴上大红花,把她迎到了军车上。 很难得,她是她们公社唯一被选上的女兵,首长很重视。高家村人也因此骄傲和自豪。 军车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往大马河桥头开去。领队的军车高音喇叭里,放起了应景的《再见吧!妈妈》:“再见啊!妈妈,再见啊!妈妈。军号也吹响,钢枪也擦亮,行装也背好,部队也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 军车的两边,人们自发地放起了鞭炮。一路尾随,一直往县城的方向赶来。 高家村的腰鼓队也自动融入了别村的腰鼓队,一时间,百十个斜背腰鼓的后生,百十位手舞红绸的姑娘,汇合成一条绵延不断的巨龙,舞动在前川和后川的马路上。他们还会跟着军车一路舞往县城。想想,那是何等的壮观。 安塞腰鼓舞出了陕北汉子的雄健和奔放,同时,也舞出了陕北女儿的缠绵和柔情。 一群茂腾腾的后生。 一片红艳艳的精灵。 十五 第十五章 巧玲走后大概一个来月,高加林寄出去的稿件终于有了回信,而且迎来了双丰收。他的两篇稿子都被采用了,先是省大型文学期刊《沿河》主编给他寄来了刊物样本并附上感谢信,甚至还有约稿函,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稿费也通过汇款单打到了他的账户上。间隔半个来月,江苏那边也有了回信。 在县城邮局拿到样书的那一刻,这个高大的男人,激动得像个孩子般哭了。梦想啊!曾经那么遥遥无期,而现在,他梦想成真了。也对得起这些日子的辛苦付出了。这个梦想太难了,承载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亚萍、巧玲寄托的希望。我们应该理解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实际上,从稿件寄出的那一刻,这种内心的忐忑和煎熬,等待、渴望、想往、望穿秋水、望眼欲穿,真不是我们这些常人能够理解的。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守候,有可能泥牛入海,从此再没了音讯。多少文艺青年不是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中磨灭了内心的斗志和锋利的棱角,而认清现实,放弃梦想。他是被赶鸭子上架,硬逼着自己去完成的这个心愿。他心中没底,他不知道寄出去后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会不会让寄予他希望的亚萍和巧玲失望?从稿件寄走的那天起,他就像被架在炭上烤的鸭子,没有过一刻的安宁。他背负的是她们的使命,他不容许自己失败。可是他又左右不了结果,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现在好了,他终于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那么,就让泪水来洗刷掉这一切的委屈吧! 高加林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他并没有急着马上回家。他条件反射地买了些吃食,然后快速地来到东岗。在那棵槐树底下,他把这些食物摊开来,分门别类码成几小堆。把刚收到的文学杂志样书认认真真地斜靠在食品后面的槐树根上。这样看起来,就有点供奉的味道了。在做着事情的时候,他是那么虔诚和认真,我们都不好意思打扰到他。 做完这些,他双手合十,对着书本的方向拜了三拜,口中喃喃有词。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但是还是被他的这一举动震撼到了。 仪式完毕,他才重新坐回草地上,拿起一块饼干,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有眼尖的朋友看出来了。不错,这是他来县城工作后,亚萍向他表达爱慕的地方。这颗老槐树,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他回忆着与亚萍的点点滴滴,心中甜蜜而又苦涩。他们的爱情很短暂,却足够回忆一生。 那时候,因为工作关系,他们能共同相处的时间实际很短。他不得不经常外出采访,尽心竭力地为未来的仕途做些铺垫。那时候,他的工作热情高涨,想到不久的将来就将和亚萍徜徉在南京的大街上,他忘我地工作和学习。美好的生活在前方向他招手,他生怕实力不足而被别人讥笑。他的时间恨不得一分为二,好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他没有想到,一切的美好,原来只是黄粱一梦。有缘无分的爱情,倒不如不来。从高处跌下的疼痛,他体验了一次,决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所以他也理解了巧珍,她为啥要那么急着嫁给马栓。 “巧珍,亲爱的人——”,他内心呼唤着。他突然意识到,啥叫幸福?幸福就是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他为啥要有那些追求?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如果思想简单一点,不要看不起农村,与巧珍一起双飞双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就没有今天的烦恼了吗?回不去的爱情,回不去的青春,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高加林真的感觉疲累了。他仿佛一瞬间成熟并老去了。接下来的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父母亲为他的婚事操劳,并担心着。二十五了,在农村,属于大龄青年了。他的同龄人,娃都能打酱油了。可就这么随便找个人结婚,他又不甘心。先不说对方有没有文化。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他是害怕的。他学不会迁就别人,巧珍惯过他一回,他心里装不下别人了。可是父母那么大的年纪,看着他们一天天苍老的容颜,他也心疼不已。 至于巧玲,他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她还年轻,她有着大好的前途,她光芒无限。他不能跟她恋爱,自私地把她拴在身边,这是极端的不负责任。从年龄差距上来说,他也接受不了她。他始终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他有他的恋爱观,他总觉得跟她们这个年龄层的人沟通,始终有着代沟,思想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的恋爱对象,应该在巧珍和亚萍这个群落里。可是她们,都离他而去了。很难再找到跟她们年龄相仿的人了。简单点说,如果心气不高的人,早嫁人了,也不可能等到这个年龄。巧珍,心里一直装着他高加林,才会一直等下去。 亚萍和克南恋爱着,是他的介入,才使得她转移了目标。 现在,这两个专门为他而生的人,都离他而去了。再没有人肯为他守候了。 他获得了成功,其实他最想分享的人,主要还是巧珍和亚萍。其次才是巧玲。可是现在,他谁都分享不了。 巧珍虽然不懂,但是她支持他,她会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崇拜地鼓励他,还会为了这样的庆贺,用她好听的嗓音给他唱骚情的信天游。她的表达或许单一,但是他很受用。 他和亚萍,天各一方,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托鸿雁传情,也没法一朝一夕做到。他只恨自己没法“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同时又想到苏轼的《江神子恨别》,禁不住吟咏起来: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摧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高加林此时的心情是残破不堪的。他最想分享的两个人,此时都不在他身边,他成功了,又有什么意义? 巧玲走了,分到了什么部队,他一无所知;亚萍,远在千里之外。他突然间感觉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奋斗给谁看?他异常失落,偌大的县城,尽然没有一个可谈心的人。他突然认清自己,做人,尽然是那么失败。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啥?为什么与身边活蹦乱跳,鲜活的人群,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反而颓废了。庆贺什么?有什么值得好高兴的?他后悔没有带上一瓶酒来,醉死在这里,或许是最好的一种解脱。 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已经小有成就的年轻人。他义无反顾地把巧玲送走,让我们足见他心中的坦荡与豁达。是不是他从未包藏过任何一点私心?实际上,从他给叔父写举荐信的那个时候起,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巧玲一起进入兵营,实现弘扬陕北民歌的伟大梦想。 他知道自己超龄了,所以才会向叔父请求帮助。他没有想到,叔父也没能帮到他。 对于是否能当上兵,他倒没有那么在意。主要是为了陕北民歌、为了巧玲。巧玲就是陕北民歌的活招牌,凭她的理解,她的经验,她能把陕北民歌唱到中央音乐大厅。当然,她无论唱什么歌在未来的乐坛上应该都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只希望她唱信天游民谣,其它的歌自会有人传承。这才是他迫切想当兵的真正原因,没有巧玲,对当兵而言,他无所谓。 送走巧玲,他还是心疼了。他如果自私一点,巧玲原本是可以成为他婆姨的。 他从来没有把巧玲当成恋人,他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为她做点事,算是对巧珍亏欠的一份弥补,一份赎罪。他之所以能挽回现在的一切,全是巧珍在暗中帮助。他不敢对她的家人怀有企图。更别说跟巧玲好上,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他自己亲手把巧玲送走了,他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疼,他后悔了。“二能人”都明显接受了他,他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巧玲虽然表面上有些幼稚,可一旦没有她在身边唠叨,他才知道,自己生命里究竟缺失了什么? 他想起与巧玲相处的那些日子。 不经世事的巧玲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对什么都怀着好奇之心,她的脑海里似乎永远装着十万个为什么?她很磨人。她在他身边就是个淘气的小妹妹,时不时地给他制造一些小惊喜。他知道她爱他,迫切地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只能想尽办法搪塞。他伤害过巧珍一次,他不想再伤害她的妹妹一次。小姑娘比她二姐娇柔,他承受不起有些打击。 他都没有找准自己的人生,对任何找上门的感情都负不起责任。 巧玲临走前的一系列举动,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错了。巧珍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真的错了。实际上,巧玲已经不小了。她已经足足的二十岁,懂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她不再是那个幼稚的小姑娘,不需要谁安排她的生活,不需要谁为她选择的路负责。 他不过才大她四岁,谁说他们不可以恋爱?他没资格替她选择人生。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高加林想得头昏脑涨,在春日微风的轻拂下,他尽然在草地上睡着了。 春天真好。万物复苏,到处姹紫嫣红。桃红杏白,是黄土高原的主色调。无论是在高坡山野,还是在窑前地头,它们争先恐后地竞相绽放。微风轻拂,花瓣飞舞,枝条轻轻摇动,漫山遍野一片婀娜多姿的景象,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透着明媚的光环,分外妖娆。 远处的地头,农民们安详地忙碌着,有条不紊般,把春耕写成了一首诗,一幅画。 大地解冻以后,高加林就将自己的两部作品从县城邮局寄出。 掐着日子计算,也快两月有余了。他渴望在巧玲离开之前收到回信。能否采用,他心中没底。不过,万一真的采用了,也能在巧玲走之前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他一直等啊,等啊!等不来邮差的回信。他已经偷偷去过县邮局很多次,每次都失望而归。 他的心情非常沮丧,情绪也极端的不稳定。巧玲有些事想跟他讨论,他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连老师们都看不下去了。这个冬天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听说,已默认了加林和巧玲的情侣关系。而高加林一味地冷淡人家,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有热心的老师私底下告诉他要注意自己对人家的态度,高加林报以诡秘的一笑。 高加林始终生活在他的个人世界里,对于巧玲的纠缠,他只告诉她一个核心内容:到部队里好好表现,争取在唱歌的路上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把陕北民歌弘扬出去。 巧玲理解不了他的行为,心里也是异常的烦躁。她知道他是为了稿件的事情忧虑,也不怨他,还反过来劝他安心等待,她相信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就要走了,巧玲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她是那么的爱他,那么舍不得离开他。她第一次恋爱,她看得很重。他是她的初恋。可是看他这个样子,她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爱她。她只能委屈地找二姐诉苦。 又是一个周六放学后,巧玲去了巧珍的家。姐夫马栓下地丈量土地去了,他们村也实行了“包产到户”,土地划归农户所有。这段时间,乡亲们都处在兴奋之中,恨不得马上拥有自己的土地。马栓是队长,每天忙得陀螺一般,脚不沾地。 巧珍闲在家里。她大部分时间是回高家村帮助父母平整土地。至于自己和马栓,最终会分到哪些土地,在哪些位置,还是个未知数。 其实父母的土地也没有什么好平整的,积雪刚溶解完,土里还储存着大量的水分,人在里面走动,会把土地踩成黏土,不利于耕种。 回高家村的目的,最主要的还是陪父母。父亲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在这节骨眼儿上,巧玲又要离开他们了,不管怎么说,老人是舍不得的。老人年纪大了,想法就多,需要陪伴。她也想好好陪陪巧玲,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上。巧玲还暂时替学校给娃们上课,公社已经在物色教师,一旦找到合适的人选,巧玲就不用去学校了。 可是,她马店村的家也丢不下,圈里的牲畜要饲养,马栓到钟点要回来吃饭。巧珍只能两地来回跑,通常都是忙完自家的,等巧玲放学,姐妹俩一起想跟着回高家村,第二天再跟巧玲一起回马店村。 今天是星期六,放学早,所以巧玲很早就过来了。 姐妹俩一起忙着家务事,很自然地共同谈起了高加林。 巧玲始终想不明白,加林跟她一直保持着一种若远若近、若即若离的关系,她猜不透他。她对他很陌生,他们虽然天天都在一起,巧玲想在二姐这儿获取些答案。二姐跟加林恋爱过,二姐肯定懂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巧玲就忍不住问道: “二姐,你说加林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会的。傻女子,想啥哩!” “那他为啥对我爱搭不理的?” “妹妹,慢慢来。爱他就要相信他。你说他经历那么多,心里想法肯定多些,你要给他时间。” 巧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这一去,最少三年才能回来。三年,你想过吗?他多大年纪了?巧玲,我不知道你爱他的程度到底有多深,会不会跟二姐当初一样?” 巧珍突然间泪流满面,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那么快被退回来。” 过了半晌,她停止住哭泣,眼睛看向巧玲,哀求地说道: “巧玲,你要是真爱他,到部队了,你要给他写信。真的心疼他,你就有责任安慰他,给他吃定心丸。说实话,你这一去,连我都没有把握,你还会不会坚持和他好。可是,他等不起了,再过三年,他就二十八岁了。你要是不爱他,或者说,你的爱不够坚定。那么,请你在走之前告诉他。他耽误不起了。”痛苦扭曲着巧珍美丽的脸庞。她真的瘦了,两颊明显的凹陷进去,布满沧桑。 巧玲被二姐的行为深深震撼到了。她不知道,这种爱倒究深到什么程度?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尽管爱,二姐却不愿意为他做出调整。她以一个已婚妇女的身份希望他好,这本身就是悖论。但是没有办法,陕北女儿的情,一旦付出,就成了信仰。 巧玲的胸中升起一股大义凛然的豪气,她突然想起地藏王菩萨说过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决定要拯救高加林。她不相信他是顽石坚冰,她不相信用她的侠骨柔情,还感化不了他。她向二姐表态说: “二姐,我不会的,只要他等我,我不会变心的。我只想跟他过安稳日子,根本就不想出什么名。我爱好唱歌,那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没想把唱歌当成我的全部,我要那光环干啥?被人盯着,好好坏坏的,都是活在别人的口舌之下,我嫌累。”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啥一定要逼着我出名,唱那老掉牙的陕北民歌?他愿意听,我愿意为他唱一辈子。非要去那大舞台唱,还要唱给全国的人民听。他到底在想些啥?人家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歌曲,为啥非要听我们的信天游?”巧玲伤心地哭出声来。 “二姐,爱他真的很累?你给我讲讲,你当初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巧珍拿来毛巾,揩干她脸上的泪痕,扶他到炕头上坐下。她也陪她坐了下来,用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不会的,妹妹,他是个外冷心热的人。”巧珍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眼睛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天空中,两只上下翩飞嬉戏着打闹的鸟雀,一眨眼飞向了远方。巧珍的思绪追随着它们而去。她想到了高加林游泳时健硕的裸体,想到了他卖馍时的局促和可怜,想到他玩命劳动时被鲜血染红的撅把,想到他吹笛时的潇洒……,她想到了见证过他们爱情的杜梨树,想到了夜色朦胧中的庄稼地,想到了村外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还想到了很多很多。她的脸被幸福烧得滚烫如火,暖流一直在心中激荡。 她温柔地叙述着她和加林的点点滴滴,听得巧玲一阵心惊肉跳,面红耳赤。又无比向往。 至此,她也终于明白,加林为什么能写出那些歌,又为啥一定要让她把那些歌唱出去,原来,那些歌就是他和二姐的故事,他把它们融进歌里了。她轻轻地哼唱起来: “就这么拉了手,就这么亲了口,为甚不带我走?为甚不能到白头?你我踩下的那条路,撂下我一个人走,相识相知难相守。” 姐妹俩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在得到巧珍的提示之后,高加林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他忽略了巧玲,一种愧疚之情由心底升腾起来,他好后怕。 他终于在巧玲离开前的这一小段时间,给足了巧玲关爱,也真正的敞开心扉去接受这个小他四岁的大孩子给予他的爱。 他们在夕阳的余晖中沿着高家村的马路散步,有时往县城方向,直到上了大马河桥,在桥上呆上一段时间,才又慢慢地往回走;有时往后川的川道里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二姐的家。 他们畅想着未来,设想改革开放后乡村的变化,他们冥想着若干年以后的美丽、富饶的高家村,沉浸在这样的美好幻想里醒不过来。 他们的恋爱完全是一种新式爱情,就是城里人说的“轧马路”。他们光明正大,根本不用偷偷摸摸,他们带起了一波新的恋爱热。在这个清闲而又凉快的季节里,心有所属的年轻人们在黄昏后,躲开家里的父母老人,也学起了他们“轧马路”。 巧玲是无比自豪的:她虽然要走了,但是,她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加林哥,已经接受了她。他真的跟二姐说的一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跟巧玲说了自己的顾虑,反而让这个天真的姑娘越加的爱他了。 他是读书人,一旦解除顾虑,他不像农村青年恋爱那样畏首畏尾。他坦然地让巧玲拉着他的手,大方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他会跟巧玲讲很多笑话,想尽一切办法让她高兴。 高加林是坦然的:他不在乎未来的结果怎样?他只要现在的巧玲高兴。那么,就陪她把戏演足吧!至于她以后怎么选择?他不会对她提出要求。她如果在部队遇上心仪的人,他祝愿她。他愿意为她等待三年,不就三年吗?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她还继续选择自己,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如果她爱上了别人,他一定像哥哥对待妹妹一样,送上他最真诚的祝福。文工团里优秀的男子很多,他不必为了巧玲的幸福忧心。 又是一个微风轻拂的傍晚,月亮刚刚羞涩地探出了头。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到了大马河桥上。他们的身后,也跟着几对鬼鬼祟祟的情侣,他们虽然也在效仿这种紧张而刺激的新式爱情,倒究还是有些放不开,都保持着相应的距离。春天的大马河流水,舒缓地流淌着,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月光把周围的山川照得一片迷蒙。被高大的山峦遮挡的阴影,散发出一阵阵渗人的阴气。巧玲有些害怕却又无比神往。 巧玲转回头看看那些相恋却又把距离拉得很远的情侣,突然小声地对高加林说:“看他们这样别别扭扭,真替他们着急,要不,咱帮他们一把。” “怎么帮?”高加林问道。 “跟我来。”巧玲故作神秘。 她拉着加林的手,向着阴影深处跑去,很快把身后的那些情侣甩得没了踪影。她气喘吁吁,却得意非常,想到那些人会是多么的惊异和害怕,她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她拉着高加林躲在暗处,看他们被她捉弄得团团转,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将出来。 果然如她所愿,当那几对情侣来到桥头,四处寻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之后,终于是有些害怕了。巧玲适时地往他们的方向撒了一把泥沙。“妈呀——”,胆小的姑娘们再也顾不了羞耻,一个个扑倒在了情郎哥哥的怀里。一刻钟以后,心有余悸的他们还是不敢多做停留,整理好情绪之后,纷纷逃回高家村去了。 巧玲笑得前仰后合。他的这个恶作剧也把加林逗笑了。这个小鬼灵精,在这种时候也没忘记捉弄人,他真是服了。与她恋爱,还真是趣味无穷啊! 他们很享受这份属于他们自己的难得的时光。 “加林哥,你一定要等着我。”巧玲依偎在加林怀里,“等我服役回来,我就和你结婚。” 高加林抚摸着她长长的秀发,没有说话,他盯着慢慢升上来的月亮,思绪早已飞往遥远的未来:他仿佛看到被打磨出来的巧玲,此时正衣鲜靓丽地站在中央音乐大厅,面向全国观众直播,唱陕北民歌。他激动异常,眼睛都湿润了。 见他没有动静,巧玲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天真地说:“要不,咱先把婚结了,我再去当兵?” 这傻女子,加林的思绪收了回来,不禁被她的话逗笑了。 月亮很快爬上山巅,把银亮的光辉洒遍每一个角落。他们没法隐身了,偌大的山谷间只剩了他们两个。月光把一切都照耀在亮眼之处,远处的山梁上,不知道是谁家的家族墓地突兀排列着,一片惨白的荒凉之景。巧玲突然间害怕起来,她躲在加林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高加林用衣服蒙住她的头,护着她往桥头上走去,他能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加林想,这丫头恐怕再也不敢出去了。 他一直把她护送到她家门楼下面,做最后的吻别。他希望通过他的吻,给她力量,安抚住她恐惧的心。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没想到巧玲快速地回吻了一下他的脸,眨了眨她调皮的大眼睛,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加林哥,明天晚上咱继续,还去今晚的那儿。” 高加林一下子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十六 第十六章 幸运之神真的眷顾了高加林。 他把《痕》寄给了远在江苏的黄亚萍,委托她帮忙转交给《钟山》文学编辑部。而另一部《我们就这样生活》投给了省大型文学期刊《沿河》。他没有想到,两部作品都被选用了。先是《沿河》主编给他写来了感谢信并附上稿费,以及下一期的约稿函;接着,亚萍那边也很快把约稿函和稿费寄到他手上。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他欣喜若狂。 同时,他也苦恼,两个国家级刊物都在向他约稿,这说明,他的实力得到了认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可不能爽约。可是,他手边的稿件,只有一篇才写了一半的文稿。这些时日以来,他都纠缠在巧玲的征兵事件和与她的“爱情”里了,疏懒于创作。开春以后,又很快进入开学季,为孩子们报名,去一些因为经济问题而无意让孩子继续读下去的家庭家访,占去了他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就连这篇写了一半的稿子,他都无心继续创作下去。 从稿件寄走的时候起,他一直在忐忑地等着稿子最终的下落,要么选用,要么退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根本静不下心来创作。在巧玲走之前没有得到回复,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月亮再圆,始终是触手不及的。他只想好好教好他的书,同时努力备考,争取早日转成公办教师,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教的是毕业班,功课比较紧张,主要是针对性地复习。他需要将前面四年的内容综合起来,挑选出一些作为试题,刻在蜡板上,再复印给学生们做。这需要有一份特殊的猜题能力,预知这一轮小升初上面会出什么类型的题。高加林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从拼音开始,字词句段,短文分析,思考题,及至作文题,他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喜欢看报纸,针对当前国情,他已经把孩子们最棘手的作文变成一件易事了。至于数学方面,加减乘除,简单的珠算,应用题,拓展题,他也都不担心。他鼓励孩子们阅读,包括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书籍,以及一些有意义的课外书,他都搬到了教室里,让孩子们自由阅读并组成讨论小组。这样的效果非常不错,不但开拓孩子们的眼界,还丰富了他们的视野,增强了他们的求知欲。做题的时候,那些思考题和拓展题,大概也能将就着做,看他们的造化了。 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高涨。无论高加林的人生是如何的失败,在孩子们眼里,他还是挺厉害的,一个个都以他为榜样,拼命吸取书上的知识。他很欣慰,这为他的创作节省了很大空间。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跟孩子们讨论他的创作内容和感想。孩子们认真倾听着,还会提出一些宝贵意见,为他的创作增加一些新鲜素材。 “六一”节后,备考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他再次收到了亚萍的来信,这封信跟以往的有些不同,他的心揪痛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处理这种“三角恋”关系? 在这期间,他已同时收到巧玲的信,知道了她所在的部队。她们这一批兵种,全是支援新疆建设,她现在的身份是:兵团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经有十三个生产建设兵团编列在人民解放军序列中,分布于全国十六个省区。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是正兵团级,其余的均为正军级单位。“文革”十年,受“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影响,新疆兵团也受到牵连,于1975年撤销建制。至1981年,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多方面的考虑之下,决定恢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至此,被撤销六年的兵团才得以重新步入正轨。 巧玲非常幸运,她成为了新疆兵团恢复建制后第一批奔赴新疆,支援祖国建设的兵种。 她现在所在的部队处于塔里木河起源地、三五九旅传承地,地处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部。北起天山南麓山地,南至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塔里木河上游,农一师九团,所在的连队隶属于“红八连”,这是一支诞生于“八一”南昌起义的连队,和人民解放军同龄。 这里有着大片的土地需要垦荒。由开国将领王震将军于1949年10月至11月率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进疆,平定了新疆的局势,开展了大规模的屯垦戍边活动。王震将军有一首五言诗很能说明这段历史:“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短短的二十个字,道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不平凡。距离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她们作为改革开放后新一轮的中华儿女,实际上是以军人的名义到这儿来开荒种地了。加林回信安慰她,无论任何工种,都要坦然面对,同时,别忘记自己的梦想。既然新疆这片土地选择了她,那就从新疆开始,从兵团人开始,让信天游的曲调在新疆这块土地遍地开花吧! 巧玲告诉他,她还在集训期间,本来是不可以通信的,连家里都不可以。但是,她的陕北民歌很受部队首长和兵团人的喜欢和赏识。她已经进入九团演出队,经常会去别的团场、塔里木河大桥建筑工地、阿拉尔城市规划现场演出慰问。她们演出队的领导向她透露,她有望进入农一师军政文工团。她写信给她,是经过领导特批,邀请他帮忙创作陕北民歌的。 她在信里跟他讲到了地窝子,讲到了“红八连”,讲到了八千湘女上天山,两万鲁兵援新疆的故事;讲到了一望无垠的戈壁滩,讲到了“三五九旅”,讲到了“三五九旅”的前世今生;讲到了陕北,讲到了南泥湾,讲到了军民大生产,“南泥湾”精神,不止是在舞台上,还包括在垦荒地里……。 高加林流泪了,那也是他的向往。南泥湾,陕北的南泥湾,无产阶级的摇篮,老一辈革命家的哺乳地,自力更生的精神象征。是南泥湾精神,扛起了新中国的脊梁。 “南泥湾”精神被复制到新疆,并覆盖全疆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仰?一种传承。 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自力更生的精神文明象征,被一代代的兵团人继承和发扬下来了,这让他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也让他无限向往和憧憬。 他立马整理好两首歌曲,草草地写了一封短信,一并给巧玲寄了去。 如果可以,他也想飞身到这个地方,成为兵团的一员。骨子里的奋斗精神,让他实在不甘心仅仅只是委身于高家村,做一辈子的教书匠。他突发奇想,可不可以以“知青”的身份跻身于援疆的行列,也来到这片垦荒大潮中锻炼自己。他不知道能不能从政府那里获取信息,是不是有援疆的指标? 他想写信问问自己的叔父,他之前在新疆的部队,那边一定有他的老同事,老领导,有没有这样的政策他一定知道。这种事问巧玲肯定没用,她只是一个新兵,根本没有机会了解这样的讯息。 高加林的内心煎熬并沸腾着。他因为赶稿子,都还来不及向叔父打听,亚萍的信又来了。亚萍在信里要他做一个决策,他很难做!她之前的信里隐隐约约也提到过,但没有这么强烈。他重新把信纸展开来,逐词逐句地阅读,他在思考该怎样给亚萍回信: 我最最亲爱的加林、我的爱人: 见信如面! 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燃烧似火的心,我多停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会被爱情的巨浪熔解掉了。那是火山喷发的岩浆,是海面被卷起的十二级巨浪,你知道吗?只有你能拯救我。 我觉得这样称呼你我并不唐突,因为我早就把你当做我的爱人了。 加林,你知道吗?回来这半年多,我很痛苦,我天天都在想你、思念你,白天想,夜里想,我想得窒息了自己,生命为你而枯竭,我现在有严重的失眠。 我祈求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你来到我的身边,用你宽阔的胸膛来温暖我的生命。 大概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上天终于被我感化到了。我在《钟山》杂志社给你找了个临时编辑的工作,这是再适合你不过的岗位了。虽然不在体制之内,属于编外人员。不过已经很不错了,有了这份工作,你就能很快来到我身边了。 加林,回南京后,我想了很多。 我不能没有你。我们的关系不能仅仅只是停留在“朋友”这个身份上,我们本来就是恋人,不能因为地域的限制就将我们分开。人,只要勤思考,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城市才会更适合你。“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之前,我一直没有跟你讨论这件事,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结果。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选用,认不认可你的才华?不敢唐突地打探。 直到他们选用了你的文稿,还向你发出了约稿函,我觉得,时机成熟了。我向主编推荐了你,并说了我们的关系。主编很同情我,答应给我一个临时岗位。这样就好,你总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处了。加林,咱不急,慢慢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慢慢变好的。 我还从主编那儿了解到一个讯息:以后,大概文学期刊也要实行承包责任制了,公平竞争,自负盈亏。所以,只要有能力,在不在体制之内已经不重要了。 我亲爱的加林,改革开放,是为像你这样的有为青年而专门设立的;新时代,一定能让你大展拳脚。你快点来到我身边吧!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的呼唤,你听得见吗?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是时候向你坦白了,并诚挚地跟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隐瞒着你。我知道你会怪罪我,认为我自私、狭隘和卑鄙。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爱,我装不出来伟大的宽容和大度。我不是巧珍。 巧珍要叫巧玲跟你好上。她拜托我向你传达,我们俩有个约定,她负责说服巧玲,我负责说服你。我对她做了承诺的,可是,我食言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想对你说的,后来,我舍不得了。我不想放手,因为你是我的爱人。请原谅,爱情是自私的。 我看到你的稿子是巧玲誊抄的,我知道,你们终究还是走到一起了。我哭过,绝望过,甚至还因此而绝食过,我以为我将永远失去你了。后来,听你在信上说:巧玲已经去当了兵,我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觉得,我的希望又来了,这次,我绝不能再失去你了。 加林,不是我要阻止你和巧玲。你想想,你都二十五了,再等三年,你多大了。巧玲在部队,跟别的人好上,你该怎么办?还有,她要是留队了呢?你还要一直等下去吗?你要用一辈子的代价来守候吗?你不顾及我的感受吗?要断送我们两人的幸福来做这无谓的牺牲吗?不能啊,加林,你该清醒过来。你们注定是不合适的,从年龄上,还是她现在的身份上。 加林,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我等你。你不来,我不嫁。这是我的盟誓,我的泣血呼唤。 我很佩服巧珍,你不知道,当她把这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震惊,她爱你爱到愿意搭上自己的妹妹,我真的无地自容,我做不到。这种伟大和无私,大概只适合于发生在巧珍身上。我敬佩她,我为她感动流泪。但是,我对你的爱不会少于巧珍的半毫。请你相信我。 对巧玲我没什么,对巧珍我欠她一个道歉。我想,巧玲现在的情况,她大概也是理解的。 我没有办法亲自来给她道歉了,麻烦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附上《相思》一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顺祝:爸爸妈妈安好 爱你的亚萍于高度的相思中 等待你暑假的到来 端午前夕于匆忙中 这两张烫手的信笺,上面还残留着亚萍的泪痕。高加林有些傻眼,他实在不知道倒究该咋办?他不愿意伤害这个多情的姑娘,让她陷入夏天的冰窟里。 我们不知道,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究竟是什么?它无形、无色、无味,眼睛看不到,手触摸不着。无法定义。 或许,我们可以从高加林身上找到些许答案。 这个努力追求生活的青年,想要在自己的人生中体验生命价值的人,一心梦想去大地方发光发热、燃烧热能的人,此时,却陷在亚萍的一封信里纠缠不清了。 从感情方面来看,这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微妙情结。断,断不了;链接,又有一定的风险。从个人命运方面来看,高加林是害怕的。他真的适合去大城市发展?答案是否定的。他只是一个高中生,没能拿到国家认可的那张进城“入场券”,无论能力怎样出众,身份上始终都是卑微的。 他想过进城后的命运。工作上,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可能还得学会阿谀奉承、曲意逢迎。否则,随便一双小鞋,就有得他受的。就他的性格而言,这些又是他最不擅长,并且鄙夷和不齿的。那么,进城的目的很大比例就是为了爱情。可是,这份爱情的代价太大了,他接得住吗?承受得起吗?进城的结果,不言而喻,就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掉下来,砸着自己的脑袋。 他连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都困难重重,更别说那是江苏,是南京。 他爱亚萍吗?爱。他们不仅仅是情侣、是恋人,更是知心朋友。是在理想观、价值观上有着共情的人。在生活上有着共同的志趣、爱好,思想一致,观点一致,可以无话不谈的人。这些方面,巧珍不具备,巧玲也不具备。 就单一的选择爱人而言,他肯定选择亚萍,而不是巧玲。巧玲天真、活泼、浪漫、调皮、孩子气,她缺少他想要的那种成熟女人气息。这也是他一直非常在意的地方,跟年龄无关。 即使是现在,他始终没把巧玲当恋人看待。他一直觉得她对自己的爱就是一种游戏,一种实践。她没有恋爱过,她是被她二姐灌输的思想洗了脑。过了这段时间,热度减退了,她自然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跟巧玲之间,永远达不到他和巧珍、亚萍的那种刻骨铭心,所以,也就无所谓伤害。他尊重她的每一个决定,不会对她道德绑架。 再说,把她送走,就没有想过她还能回到高家村来。她的舞台在外面,在天地之间,在剧院,在中央音乐大厅。她如果运气好,可以在收音机,或者电视里,走进千家万户。她是个好性格的女孩,是个表演型的人。她的小调皮、恶作剧、外向,所有的性格指向,或者说气质,就适合于在舞台上发光发热。 他是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来关心她的前途,而不是所谓的爱情。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把她推向更大的舞台,他知道,这可能不是她的心愿,反而是他的目的。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一种精神寄托吧!就像我们的父辈没有实现的理想,总希望我们来完成一样。 巧珍对他有恩,他回报不了她什么?那么,巧珍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帮帮巧玲,聊以慰藉一下自己内心的歉疚,也给她那个不幸家庭带来些欢声笑语。仅此而已。 当然,是不是没有这层关系,他就没有义务帮助巧玲,也不是。巧玲是一个难得的歌唱之才,谁了解了都会帮助她,不是谁想把她困在农村一辈子就困得住的。没有当兵的机会,还有民间文艺团体、县剧团、市剧团。她早晚有一天,都得出去。他不过是有幸率先发现她的这一优点,把她推举上一个新的平台。是否可塑,还得看她以后的命运造化。 高加林一直这样强调自己的身份,努力把自己跟巧玲撇得毫无一点关系。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他的命运,从失去当兵机会之后也就沉淀下来了。他目前只是个民办教师,即使以后转成公办,一生,也就是在马店村小学,或者,再努力一点,可能会晋升到县城学校。而巧玲,她是百里挑一的女兵,是军营的宝贝,她特有的才华气质,怎么可能会不被军队发现呢?怎么可能服役满退伍呢?她肯定是要留队,或者进入到更高一级的文艺团体的。 他之所以要陪巧玲演戏,其实就是在她们姐妹俩面前耍的障眼法。实际上,除过巧玲巧珍俩姐妹,谁都心知肚明。学校里的老师早就对他说过,要他不要陪巧玲胡闹,他已经超龄,验上验不上是一个未知数。关键在于巧玲,她要是验上,走了就真的飞了。还是留在高家村安全,没人跟他抢巧玲。真的不幸被他们言中。 他们分析:女孩子要是当上兵,就成了国家的宝贝,跟男孩当兵不一样。留队的可能性占比百分之八十以上,何况像巧玲这样的优秀女青年;从另一层面,就算退役,也不可能回高家村了,地方上会因为她服役的履历,安排上更好的工作,她吃上了商品粮,怎么还会看上高加林。到时候,她就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城里的达官贵人,会把她家门槛踢破,还有高加林什么事儿。这些他都明白。 见劝不过他,老师们在叹息之余都觉得他魔怔了。傻吧,哪有鼓励女朋友去报名参军的道理。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年纪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现状,高加林觉得,他接纳亚萍的爱无可厚非,何况他们本身就是恋人。他对巧玲没有负罪感,虽然他承诺等她三年,并非他言而无信。他并不是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他不敢接受亚萍的爱,原因还是在于他自身,他突然有些害怕城市。 是啊!这个年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场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痛楚。不就是他一心想要进城,好高骛远导致的。多么疼的领悟啊! 他向往的大城市,从他高考落榜的时候,就与他失之交臂,跟他的生活毫无关联了,他有什么资本拼命往里挤。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高楼、霓虹、快节奏,青春、朝气,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真那么好?可也有圪蹴在街道两边揽工的穷苦农民。他昙花一现的青春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他去省城培训的一个月里,看到了城市人的生活百态。那时候,因为一心想着跟亚萍去南京,所以,他会不自觉地把省城跟想象中的南京对比。南京是沿海城市,开放得早,人民的生活,应该比内地富足吧! 而省城西安,华夏民族的摇篮,名义上:十三朝古都,地处中原。可是,除了城市圈,周边,还是太过贫穷。地域上的限制,工业没法发展。不像沿海,可以通过海上运输,走在历史发展的前沿。 这个世间,哪里都有疾苦。谁说那些城市中心的小商小贩,街头揽工的庄稼汉,又没有过满腔热血、豪情壮志的青春,都是生活,把他们逼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高加林的人生,绝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洒脱,他是一个连进城卖馍都张不开嘴的人。有时,他挺羡慕他们。或许,他们可以活得卑微,为了点分粒的小生意绞尽脑汁;又极易满足,一点点毛利就能使他们高兴上半天。但是,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本领,他高加林绝没有。 以前,他是通过自己的眼光看别人的生活,现在,他是通过别人的人生来照见自己。他在内心里默问自己,把自己放入他们的潮流,他能否坚持与他们一同生活,为了生存问题而低声下气,放低自己高昂的头颅,答案是否定的,他觉得自尊心一刻都受不了。 那么南京,你能接纳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高加林吗? 当然,无论怎样,高加林的生活不至于降低到这样的层次,他是一个别人眼中的“文化人”,这个世间有一种固化思维,就是“文化人”就一定比普通劳动者更有办法,更有资格过上好的生活。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种游离于边缘的,不被城市认可的“文化”,高不成低不就,实际上,还不如普通劳动者懂得生存。 城市的温度,只提供给那些通过全日制学习,领到了城市“敲门砖”的人,对于像他这种后天弥补的,永远都不会接纳。亚萍所谓的临时编辑,说到底也就是一临时工。跟马占胜、高明楼他们通过“开后门”为他引荐的工作,性质上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而已。人家还不是需要的时候用你,不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一脚踢开。 他真的害怕,他不能给亚萍任何保障,他怕辜负了她的期望价值。 抛开爱情,他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他学不会对人俯首称臣,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像老景那么惜才。他不敢去赌,那是南京,不是他自己家乡的小县城。他做不到为了爱情而降低自己卑微而可怜的自尊,只能负了亚萍。 事实明摆着,他不会再选择亚萍。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又让她死心。 当一切都明确了,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亚萍是懂道理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处境。 他伏案疾笔,给亚萍写了一封长信。他将城市对他这类已经被高考拒之门外的人的“冷漠”行为做了一番透彻而详细的分析。如果选择进城,他赌不起。他的“害怕”是有根源的,所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同时,他也将他和巧玲的关系向亚萍毫无保留地表达清楚,他还告诉她想通过叔父的关系去新疆发展的想法,这些,跟巧玲无关,他想,她会明白他的用意。 高加林是坦诚的。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可是,命运将他划归为大地的孩子,离开土地,他就是无根的树苗,他会因此而枯死。他不像亚萍,她革命的父亲已经替她在城市把根须扎牢实了。他选择新疆,其实也是在经历一场像亚萍父亲那样的革命,这样,他的后代才不会像他一样,为了理想而四处奔波。 信写完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走出窑洞,来到了自家硷畔上。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天空,将银辉洒遍大地山川。村口的马路上,三三两两行走着纳凉散步的人。 节令进入芒种,可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今年立春早,再加上闰四月。按往年算,已经是农历六月初了。 田野里,飘来阵阵庄稼和瓜果的香气。人陶醉在大自然中,什么烦恼苦闷都随风而逝了。 高加林从未有过的放松。他从卧室拿来许久不动的笛子,加入到散步的人群。 高家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悠扬的笛声了,很快,高加林身边聚集满一群少男少女,他们簇拥着他,边吹笛边唱着信天游,往大马河桥上走去。 老牛山顶,几颗星星拼命地眨着眼睛,努力挤出云层,仿佛也被这群青年和少年感染到了。 大马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悄没声息。再过一个来月,雷雨季节,真正属于它咆哮的节令才会来临。 田野深处,已经迎来了各种昆虫的鸣叫之声。还在早期,断断续续,组不成华美的乐章。不过,似乎也被高加林的笛声感染了,不时地发出几声合奏。 田园的喧嚣,喧闹却又静谧。它不像城市那么嘈杂,车水马龙,喇叭轰鸣。 路上,不时碰到走村窜寨勾搭小姑娘的年青人,也是三三两两,手上拿着二胡、笛子、三弦、口琴,边走边卖弄。还唱着骚情的信天游曲调。 荷尔蒙高涨的季节,家里的长辈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作去吧! 十七 第十七章 回南京半年多了,黄亚萍的精神状态一直处在激烈的动荡之中。她异常难过,她人虽然到了南京,可她的心,却永久地留在了中国西北的那个小县城,留在了那个叫“高家村”的小村庄。那里,有着她的最爱,她的恋人,他叫高加林。 他因为一纸户口问题,不能陪她来到南京。他残忍地对她提出分手。他们的命运似乎只能分手,可他知道吗?她是多么的不甘心。她不想屈从于命运。 她无数遍地问自己:真的只有分手这条路可走吗?没有别的办法和途径了吗?她为此竭尽全力了吗?她愿意为爱付出牺牲吗?像刘巧珍。答案是没有。她还是藏有私心,她离不开现有的稳定生活,做不到为爱情孤注一掷,奋不顾身。她缺少为爱殉葬的决心。 她在结识刘巧珍之前,她的恋爱观或许是开放和自由的,随心所欲的。去了一趟高家村,她的观念动摇了。这个陕北女人对她的震撼太大了,在她面前,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她有了负罪感。原来,爱,真的可以不求回报,无条件付出。 她很庆幸临走前的高家村之行,让她感受到更多的美好,感受到什么叫人间大爱,感受到人与人的初衷没有目的,感受到区别于城市的另一种人间冷暖。她在那个小城市里生活过六年,却不如临走前去一趟农村。一场小小的邂逅,让她因此而爱上那些简单而憨厚的农民。 他们的淳朴,并不特指某一个人,而是全部。他们对人总是那么真诚,没有算计、不趁人之危、坐怀不乱,诚挚待人。高加林身上具有的这些好品质,都是他祖辈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人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他们骨子里没有虚伪一词,无论生活怎么苦,都是笑脸待人。他们不善言辞,只能默默地用行动向世人证明:这叫担当。 她因为一场意外而喜欢上了陕北民歌,爱上了信天游曲调,他们就拼命地给她传授;他们宁愿放下地里的活,来陪伴她一个陌生人,不计较得失,不索取,而只是把友情看得高于一切。这些,成了她这一辈子最珍贵的精神财富。 她不知道,短短的两天时间,从农民身上学到的这些品德,将会对她未来的人生产生什么深远的影响。她只希望,城市人,应该对农民多一份包容,少一些偏见。这样才不会辜负伟人要打破一个旧时代,建立一个新政权的爱民之心。和谐,团结,友爱,互助,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她应该是这个时代人们所努力的方向和主旨。 这些凤毛麟角的日常行为,对农民而言,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隅;而对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青年人而言,却足够咀嚼一生。他们这部分人,进入城市才多长时间,还是骑在父辈的肩膀上享受生活的一代,怎么能很快成为城市巨婴,看不见城市以外的生活。 她热爱信天游民谣。这种来自民间的曲调,自由自在,不需要经过官府的审核,千百年来,也就不存在打压。它们在庄稼人的传唱里蔚然成风,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来。趣味性、娱乐性,把生活的苦,用一种苦中作乐的形式表现出来,传承千年。 在中国的这个男性霸权世界里,女性只是一种附庸,是为男性的存在而存在的一种辅体。但在陕北这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一角里,女性的话语权却相对地独立一些。这种独立并不是自觉的独立意识,而是在男性霸权挤压下的一种反弹。 这是她同为女性而热爱上陕北民歌的最直接原因。 回南京以后,她不定时地把这些信天游民谣拿出来进行研究,从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里,她似乎找到了些许答案。她终于理解了巧珍,理解了加林,理解了黄土高原人善良的本性。那不是傻,那是陕北高原的祖辈赋予她们的良知与灵魂。多情和理智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面。他们可以活得卑微而脆弱,但是,他们对待人的感情却必须诚实而守信,这是祖先赋予他们的魔咒。 她一直跟高加林有着书信联系,做不成恋人,他们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除去大雪封山的那两个月,她都在努力地了解着高加林的一切,包括他的写作进度和思想动向。 这个美丽的南方姑娘,并没有因为回了南京,和与高加林分了手,而减少任何一点对他的思念。相反,她对他的爱越来越强烈了,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她很庆幸她的高家村之行,为她留下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媒介之路。否则,她可能真的将与高加林失之交臂。 回南京后,她顺利地进了省广播电台当上了播音员,并且很快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佼佼者。她像凌空出现的一匹黑马,成了省电台一颗璀璨耀眼的新星,成为局领导重点培育的对象。但是,这些荣耀和光环丝毫没有为她带来快乐之感。她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都用在思念高加林上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加林有机会来到南京?他的户口问题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就是那一纸证明,使得“城市居民”和“农民”之间,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成了阻挡加林进城的铜墙铁壁,把他们阻隔在了天河两边。他们成了现实生活里的牛郎织女。 在她内心里,这样的制度非常不公平,她却没有足够的理由推翻它。 她为高加林感到委屈。凭什么?就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就把他的一切努力和才华抹杀掉?她不知道这是谁制定的制度?工作调动,非得需要那张居民户口,还全国制度一个样? 这是一种严重的偏见。城里人怎么了,不学无术的大有人在,可他们却享受着国家的各种福利待遇。而一个努力上进的农村青年,却要被城市以一纸户口而拒之门外。 愤怒归愤怒,政策上的事,也不是她能撼动的。她只是太思念高加林了,不想因此而失去心爱的人! 她要怎么办?才能让加林摆脱他的农民身份,来到南京。 她一直在为高加林的工作奔走相告,求了很多人,人家都说:户口问题不解决,想要在南京谋一份差事,恐怕比登天还难。当记者更是不可能,记者代表的是国家权威,除了户口问题,还需要记者证,这里可比不得陕北的小县城。 说简单点,记者相当于古代的钦差大臣,记者证就是他们的尚方宝剑。只有怀揣这一纸证明,他们手中的笔才能发挥作用。否则,多好的文采也只能算业余爱好。而且,记者也是一种高危职业,没有记者证,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谁敢报道,那是拿生命在跟某些暗黑势力开玩笑,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像《新华日报》这种国际型的权威大报,筛选人的方式更是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没有在别的小报磨炼过,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还真的很难进去。她并不知道,这个圈子,原来竟是如此的水深。看来,还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 到处碰壁,她跑累了,也不想跑了。她打算放弃了,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命吧!他们还是有缘无分,靠人力根本改变不了。可她就是心有不甘,她怎么舍得让自己和心爱的人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有段时间没有收到加林的信了,大概陕北那边的交通还没有解封。在之前写给加林的信里,她打探过他的创作进度,得到的回答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她也不能逼他,他是有些创作天赋,发表过不少的小文章。可这毕竟是写小说,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何况,他的主要精力,还是要花在教学上和民办转公办教师的备考上。 她不想放弃加林,她既希望他能备考成功,转成公办教师。同时,她也抱有侥幸心理,更希望他或许真的能出其不意地成为一个全国知名的作家,这样,任何的门槛都不是问题,还能为他的将来注入一些政治背景。可是,她又很心疼他,不愿意他过多劳累。 尽管希望是那么渺茫,为了加林,她还是愿意守候。这份坚贞,是陕北高原的儿女教给她的,是信天游曲调教会她的。她内心始终坚信,总有一天,加林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到南京。 已经快三个月了,她希望在这个寒假期间,他真的能写出些东西来。她祈求上天赐予他灵感,让他不负众望。她希望他们再次相见的日子能够短一些,再短一些。 她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开始创作,还是创作了多少?她都等不及了。她又跑去各种大小杂志社,祈求用一种文学爱好者的方式,能够为加林寻求到一份进入城市的临时身份证。 几个月下来,她憔悴了。一次一次的婉拒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她发疯地穿梭于南京的大街小巷。我们没法劝阻她近似疯狂的痴傻行为,但是,我们真的心疼,这个曾经那么朝气蓬勃的姑娘,瘦了,脸上显出明显的疲惫倦容。 她掐着手指计算,她了解陕北的冬天,知道什么季节积雪将会溶解完,她就能与加林正常通信了。 谢天谢地,皇天不负有心人,加林终于没有让她失望。在她还没来得及把信寄出的时候,加林的稿件寄来了,她欣喜若狂。她坚信这是上天对她的垂怜。就像陕北民谣里唱的那样:“黑夜里梦梦白天那个盼,你把妹妹的心搅乱。”这是她接近半年以来应该得到的回报。 她连夜拜读他的作品,这是他的第一个篇幅比较长的中长篇小说,是在她的建议和监督之下完成的处女作,她比他还要兴奋异常。她还来不及打开,就捂在胸口,深情地哭了。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走进他塑造的故事中去。她边阅读边跟着故事情节流泪不止,内心始终跳跃着激动的火花。故事的主角是她,所以此时,这些可爱的文字,组成温暖的海水,包围着她,让她倍感温馨和幸福。她预感到,加林的这篇小说,一定能获得成功。 凌晨的时候,才将巧玲替加林誊抄的手稿阅读完。她搂着稿件,也不打算睡觉了。她计划着,囫囵眯一会儿,等天亮后,就将稿件送往《钟山》杂志社。可是她太疲倦了,她的心进入故事情节,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将稿件送去杂志社以后,又是一段漫长的度日如年的等待。 她的心每天都忐忑着。她不知道杂志社会不会采用加林的稿子?不知道命运的天平会不会向她倾斜?她担心的主要根源并非是一定要高加林一战成名,而是不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尽快来到她的身边,她随时都会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她没有忘记他的身边还有巧玲,巧玲成了她最大的威胁。她从这部稿件的笔迹看出来了,这是巧玲代笔为加林誊抄的,她的心揪痛了起来,她太害怕加林和巧玲已经走在了一起。 她当初跟巧珍达成同盟,密谋把加林和巧玲撮合在一起。回南京后,她后悔了。她的潜意识里,爱加林爱得那么深,怎么舍得把他拱手让给别人呢?她只能背叛巧珍,才会那么疯狂地为了加林的事而四处奔走相告。 可怜的姑娘,她在看不到未来倒究会是什么结果的前提下,苦苦地单恋着高加林,一意孤行地为高加林忙这忙那。我们不忍心伤害到她,那就祝愿她心想事成吧! 亚萍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僵持着。 亚萍不仅漂亮,而且非常优秀。回到南京,她像是陕北高原上一株野生的山丹丹花被移栽进了南方的庭院。她没有回家的感觉,倒是对南京这座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古城处处充满了好奇。 在她成长经历中,她一直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而全国各地四处奔走,以前生活过的一些城市,大多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唯独六年的黄土高原生活,让她在举手投足间,或多或少地融进了一些陕北元素,带着轻微的野性和自由、奔放却不张扬的内敛。她从高中的时候结识高加林,有共同志趣爱好,有了好感,和朦朦胧胧的初恋,才有了后面的恋爱。虽然短暂,却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临走之前的高家村之行,又从陕北农民身上学到一些当地淳朴的民风民俗,而喜爱上信天游。 小城市的休闲养成了她慵懒的习惯,初到南京,她还有些不太适应大城市的闹嚷和快节奏。 她的父母一到这儿,就跟老战友们拉关系去了,每天深更半夜才回来。起初,父母也是要带上她去认识那些未曾谋面的叔叔伯伯,她不是很热心,融入不了他们老年人的圈子,不愿意同去,父母拗不过她,也就罢了。 初到南京,在还没去省电台报到的这段短暂的清闲日子里,正好可以用来清空这些时日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一切的过往,让它如烟消云散般过去吧!百无聊赖,她拿出在高家村记录的信天游民谣,反复研读。她越来越被这些口语化的、朴实无华的文字深深吸引。试着用陕北人的唱腔,把这些歌词用信天游的曲调唱了出来。效果不错,她陶醉在自己的歌唱里。作为一名电台出身的播音员,她的音色并不差,她很满意自己的嗓音。反复练习,她也能把陕北民歌唱得很像那么回事。 陆陆续续地,父亲的战友们也都知道他们回了南京,都来拜访。家里每天络绎不绝,很有些过节的喜庆味道。这些父亲多年交情的老伙计看到他们家养了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儿,也是纷纷赞不绝口,养儿子的留了个心眼,希望亚萍将来成为儿媳,养女儿的或是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没了机会的,只能报以遗憾和惋惜,不过,反过来总要热心地给亚萍介绍好人家。 于是,一波老家伙热潮减退,又迎来一波新的年轻人热潮。 年轻人的共同喜好让亚萍和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她独特的信天游唱法吸引了他们浓厚的兴趣: 灰溜溜的太阳躲到云里头, 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身后。 绕过大路走小路, 扯住你的胳膊拉住手, 咋能忘了给我的温柔—— 我恨天长不能地久, 眼泪憋在心里头, 想说的话还没说够, 你能不能不要走…… …… 亚萍像一个地道的陕北人一样为他们传唱,很快,他们就都学会了。她嘹亮的嗓音俘获了太多青年人的心。他们很新奇这种区别于改编成革命歌曲的陕北民歌的唱法,越加地对亚萍敬佩起来。这让她的神秘感在同龄人中掀起了很大的风波。也让她一开始就结识了很大的一群朋友。 或许,这些青年本身也带着某种目的性。慢慢地,这种微妙的友谊转变成了爱情。南京青年对待恋爱的方式是勇敢的,他们向亚萍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大城市人的追求是开放和包容的,受西方思潮的文化影响,他们不仅讲究公平竞争,更注重的是浪漫元素。所以,亚萍的窗户外面经常会在半夜被人不知不觉地摆满鲜花,鲜花中间是写满爱慕的小卡片,和一些火辣辣的追求信。甚至,还有人在她的必经之路单膝跪地向她求婚,这让她哭笑不得又烦不胜烦。 她的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一些优秀的,家境优渥的男生。而且,很大一部分还是她父亲南征北战时老战友的儿子。他们的父辈,曾经是枪林弹雨里建立的友谊,过命的交情。所以,父亲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还不知道老婆和子女在何方的战火岁月里,就曾开玩笑般指腹为婚。现在,这个玩笑再次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然而,沉淀下来的亚萍,却把所有的爱和思念全部给了高加林,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她开始疏远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她的业务能力得到了很大提升,一个小小的县级播音员进了省级单位,短时间内得到了所有听众的认可,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人。 只是,在感情方面,她把那些追求者和他们的父母当猴一般耍弄了一番,这让年轻人们很有意见,连他们的父母对她的爸妈都有了成见和看法。 父母也很苦恼,当初,她不愿意把克南带来也就罢了。可是,来到南京,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她还是一个都看不上。老军人脸上着实挂不住了。 委托这边的战友联系工作的时候,一开始本来是张克南,后来临阵换成了高加林,已经闹了天大的笑话。结果,张克南和高加林,一个也没来成。老两口想:这回,她该死心了吧!没想到,临走前去了一趟高家村,突然就魔怔了,整天陷在陕北民歌里疯疯傻傻。现在,连婚姻大事都视同儿戏。这些青年,哪个比高加林差了?她非要在一根藤上吊死。问题是,那个年轻后生,他也来不了啊!政策上不容许啊! 老两口焦头难额。苦口婆心地对她进行了攻心战术,依然是收效甚微。任凭二老唇枪舌战,她自岿然不动。老军人担心异常,他隐约预感到,由着她的性子继续这样胡闹下去,迟早要出事。 亚萍的内心里也是非常内疚的,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叛逆对于两位老人是怎样的伤害。可是她不想妥协,那是她一辈子的幸福,她怎么可以轻易拿来做赌注,怎么甘心就此屈从。她的心,始终留给了遥远的陕北,留给了那个叫“高家村”的乡下村子,和那个叫高加林的人身上,那才是她的最爱。 其实,亚萍心里也明白,这些追求她的人,随便拎出一个,都比高加林强上十倍,乃至百倍不止。可她心里就是放不下高加林。这个黄土塬上锻造出来的粗犷汉子,他身上有着谜一般的气质吸引着她。他的正直、不屈、不愿意向命运屈服的拼搏精神;他的冷静、理智、为他人着想的优秀品质。他眼里深邃的光,和刻在骨子里的陕北人世代传承的信仰的坚定力量,不羁和坚强,成了她熠熠生辉的精神象征。陕北这块厚重的土地啊,正是因了这些儿女们宽阔的胸襟和情怀,才会让一个伟大的政党在这里落地生根,哺育出生生不息的战斗力量。 高加林很渺小,可是他却用自身的行动,延续了祖先千百年来赋予他的高贵灵魂,他抵制住诱惑,他无悔此生。当她已经做好准备,决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她为他褪去了晚装,赤身裸体地面对他的时候,她想不明白,一个男人对着身边秀色可餐的美人,怎么能够做到坐怀不乱?是什么样的毅力让他克制住了内心的邪火? 她不知道所谓正人君子的定义有什么标准?她只知道,像高加林这样的男人,世间独此一份,绝无仅有。她是幸运的,这样的好男人,让他碰到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真正值得她用尽真心去爱,就算飞蛾扑火,她也心甘情愿。 她为了他,不惜跟父亲方面的整个势力为敌,她无怨无悔。她的心中,升起无比悲壮的万丈豪情,这就是她的青春。如果他们把她逼得急了,她会舍了南京,回到黄土高原上的那个小县城,回到她心爱的加林身边去。 作为道歉,她在家里补办了一桌酒席,邀请了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在酒席上,她诚恳地向他们说明了原因,把高加林推向了前台,请求得到他们的谅解。事已至此,大家都表示理解,心里虽然舍不得,还是要祝福她追求到自己的幸福。人生很短暂,难得为一个喜欢的人好好爱一次。 半年以来,看着女儿为了高加林的事每天忙忙碌碌,一天天憔悴下去,老两口既心疼又担心,他们不止一次为了他们心爱的宝贝发生争执,到头来依然是一筹莫展。他们始终弄不明白,关于女儿和陕北高原上那个小子的事,他们一直持遵从的意愿,由年轻人自己处理。临到最后的好说好散,抉择权都在他们手里,当父母的,没有任何一点威逼利诱的意思。可他们的宝贝女儿,这都回了南京,倒究是中了什么邪呢? 左等右等,高加林的信终于到了。可对亚萍来说,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黄亚萍的天塌了。当那封如同稿件一般的长信展开在她的炕头上,她犹如坠入了南极的冰窟。一瞬间,世界静止了,呼吸停止了。那种疼,伴随着冰冻的麻木,隐隐地没有知觉,只剩下心口还有微微的气息,证明自己还活着。 高加林,天杀的高加林,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一刻钟以后,亚萍方才缓过劲来,她憋得满面通红,脸上青筋凸起,扭曲得不成人形。她的泪水倾盆而出,痛苦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好半天,她才放声嚎啕起来。 她的父母着急忙慌、跌跌撞撞地进到了她的房间,两位老人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万分紧张却又爱莫能助。 她的父亲抢先一步,把信纸拿到手里,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时间,他也犹如万箭穿心。他的女儿用尽生命去爱的人,到头来,就是这样毫不留情地戳伤了她,这个率直的青年,编两句好听的话哄骗她都不肯。看着痛苦的女儿,他颤抖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如果能够代替,他愿意一切的伤痛都冲着他来,那是他的心肝宝贝,戎马半生得来的精神象征。老年得子对他们这一辈人来说太不容易了,他自己都舍不得给一点委屈,怎能容忍别人把她伤害那么深。 亚萍的母亲把闺女搂在怀里,悲痛无以复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拍打和抚摸女儿瘦削的背脊,用这样的肢体动作,替宝贝把堵在胸口的气顺下去。 好半天,老军人条件反射地把手伸向腰间,歇斯底里地骂了出来:“混账,王八羔子,老子一枪毙了他。” 老军人老泪纵横,猛然间苍老了许多。我们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原来,他的鬓角尽然染满了白发。 十八 第十八章 信寄走了,高加林的身体却因此而掏空了。他知道,这封信一旦寄出,意味着他跟黄亚萍的联系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没法选择,他不能接受亚萍的爱。他知道,这样的爱会成为他们一辈子的负担。他将在城市里疲于奔命,没头苍蝇般胡闯乱撞,最终,留下满身的伤痕;亚萍也会因为他的农民身份受到影响。所以,为了他好,也为了亚萍好,他采取了一种彻底与南京断绝来往,连朋友都不做的方式来回绝亚萍。 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他用最决绝的冷漠无情,快刀斩乱麻,给谁都不留希望,好让大家都尽早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上来。 一件事情的抉择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云淡风轻。 信寄走以后,高加林并没有因此解脱,而是整个人仿佛灵魂被抽干了,变成了行尸走肉。他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他断然地拒绝了亚萍的再一次示爱,彻底地阻断了自己的后路。 巧玲我们不做过多赘述。谈谈亚萍,抛开情侣关系不说,黄亚萍是他人生旅途上的导师和知己。现在,这个知己已没了,他的前途一片黑暗。 一切都茫茫无期,他想去新疆发展的念头,大概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理不清任何一点脉络和线索。如果真可以,早在他跟巧玲一起报名参军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年龄问题而被淘汰下来了。 绕了一圈,他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经历过身体和心灵的审核,现在,他又重新回到十字路口,该怎么走,他彷徨无措?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机会已经摆在他的面前,选择去南京,就抓住了爱情,可是他放弃了,他没有做好准备。他不能仅凭发表两篇小说就可以自信满满地融入城市,他充其量只能算个文学青年。而在当今这个时代,所谓的文学青年城市一抓一大把。没有稳定的事业,稳定的收入,他不能成为亚萍所期望的,离专业作家的路程还很远很远。 他是一个男人,他不能让亚萍一直养着他,不能让她为了他的命运担惊受怕。他就是一个农民,承担不起城市未知的生活。他的斗志在被公家退回的那一刻,失去那一纸城市户口庇护的那一刻,就彻底明白了农村与城市的界线。 他现在民办教师的工作是巧珍为他求来的,这是他生活的保障。如果舍了这份工作去到南京,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敢做这样的豪赌。 这是一种割肉般的艰难抉择,特别折磨人的身心。一切的过往,如同梦幻泡影般随风而逝了,只留下他独自伫立风中舔舐伤口。 他突然理解了德顺爷爷为什么会终生不娶,他用一辈子来祭奠青春,祭奠爱情,应该也是年轻时候爱得太深,伤得太深的缘故吧!他身心疲惫,有那么一瞬,他也在想,这一辈子,就这么着吧!像德顺爷爷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活在回忆里,也是一种甜蜜。但是他不能、他不敢向生活妥协,一想到年迈的父母,他又做不到无牵无挂。 有些日子没去看望德顺爷爷了,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老光棍活得洒脱而随性,他大概正圪蹴在他的庄稼地里,思念着灵转,唱着《走西口》:“……有钱的是朋友,没钱的两眼瞅;哪能比上小妹妹我,天长日又久……” 高加林突然泪流满面起来。在他的猜想中,德顺爷爷是否也经常这样哭他的灵转?是否也会在寂静的深夜撕心裂肺?每个人都有生活的多面性,人前表现好的一面。而只有自己内心知道,苦痛往往都在独处,和夜深人静的时候。 孩子们小升初考试完毕后,他比别的老师早两个星期放假。他决定利用这个暑假,好好捋一捋心里的烦闷。究竟是要继续教书,还是打谋别的出路,应该早做决断。 有很多事情他还理不出头绪。南京是彻底断了,新疆他也无心向叔父咨询。 在给亚萍回了信后,他突然间对想去新疆发展开始犹豫了。新疆地大物博,可有他的容身之所,那里的人们会不会接纳他,是不是也要对他构筑起人心的荒漠?他突然有些害怕,其实,最安全之所,还是高家村。退无可退,他还可以当农民。他就是不甘心,他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奋斗能量,不想把大好的青春就此埋葬在农村。 他的烦恼,源自于他无处安放的灵魂。 一切的未知形成一个绕不开的心结,他需要解开,得到启示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希望他的选择即使到最后依然是遍体鳞伤,但于自己而言是丰满的、心甘情愿的、不留遗憾的。他在做出决定之前想听听德顺爷爷的建议。老光棍虽然打了一辈子单身,但是在生活上,他无异于是思想家、哲学家,是他人生路上的领航人。 他在挂满果实的桃树下找到了他。又到水果成熟的季节了,德顺爷爷又在采摘桃子。高加林知道,热心的老汉又要满村转着为孩子们散发水果了,又红又大的桃子已经摘了半筐。近处的摘完了,他又悬着身子往枝头外面搜寻着。那些枝条比较高远的,老汉采摘得很是吃力,他苍老的身子吊在脆弱的枝条上摇摇欲坠,高加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紧走几步,帮爷爷把枝条拉弯下来,在他手能够着的地方,采摘显得方便多了。 有了高加林的帮助,爷孙俩很快把筐子摘满了。 两人闲拉了会儿家常,在桃树下寻了块有树荫的地方坐了下来。德顺老汉不紧不慢地装了一锅旱烟,将烟杆举到嘴边,这才看向彷徨无措的高加林,他知道这后生又遇到事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平常他也是比较忙的,听说还写了书,是个有出息的娃娃。 “娃,有事吧?”德顺爷爷笑眯眯地问道。 高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睛看向遥远的天边。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好半天,他才将思绪拉了回来。他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向德顺爷爷倾倒了出来,谈到给亚萍的回信时,他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是他知道,绝对不能选择去南京。 老汉依旧是那么处变不惊,他慢吞吞地吸着旱烟,静静地听着高加林的叙述,临了,把烟锅往旁边的石头上磕掉烟灰,别回腰间,再次不紧不慢地看向高加林,用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白胡子,开口说到: “娃娃,你也是经历过生活的人了。有些事情,随心就好,别苦了自己。你的选择是对的,南京咱不能去,咱得找对自己的群。麻雀搞到雁群里飞,就不是一路人。不管什么时候,咱都得记住咱的老根本,咱就是农民的儿子,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苗,想要挣脱土地,难啊!这大概就是咱农民的命。你拼命读书努力去改变,最后还不是落榜了。这就像古代科举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有几个真正进了城。娃娃,有时咱不得不信命,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顺其自然吧!上天没有把你投生城市,而选择农村,就是让你来人间渡这个劫的,你没有那个生来就有的富贵命,一切都要靠后天努力拼搏。选择降生在一个穷家烂院里,你是不是就要对农村心怀怨恨?对你没本事的父亲心怀怨恨?” 老汉从箩筐里选出两个熟透的桃子,衣襟上擦了擦,递给加林。加林示意他也吃,老汉张开豁牙漏风的嘴,笑着说:“我老汉啃不动这些东西了。” 高加林吃着桃子,心中若有所思。 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德顺爷爷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咱谋别的出路吧!娃娃,我知道你的心思,高家村是留不住你的,你的心不在这儿。鱼大了,塘小了,你困得难受,归根结底,你还是要离开高家村。只是,可惜了你现有的工作啊!那是巧珍对你的一份情,娃娃,记住喽,不管到任何时候,都千万要记住人家这份情。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什么铁饭碗,你还是缺少公家颁发的盖了公章的那个红本本。” “娃,你说想去新疆发展,如果有这个机会,老汉我支持你。年轻人嘛,就应该有个雄心壮志,这是好事。跟咱陕北人走西口,走南路是一个样,都是为了谋出路。运气好,也能走成个英雄。不过,你要想好,你爸你妈肯定不乐意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要想办法说服他们。” “咱陕北人不是孬种,千百年来的走西口,走成了一种传承,一种精神。这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走不下去的时候,咱还回到陕北来,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也不遗憾。” “新疆太远了,我不了解,给不了你什么好的建议。不过,也不怕,再远,它也是咱祖国的一份子。” “既然决定了,就要好好跟你二爸打问清楚。他在新疆当了几十年的兵,没回来之前还是副师政委,他了解那个地方,能帮上你这个忙。再说,他的子女都在那边,你如果去了,你们兄弟姊妹间也有个照应。” 老汉的一席话,给高加林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 高加林心情舒畅地告别了德顺爷爷,马不停蹄地给叔父写起了信,他想尽快得到叔父的回复。他的心已经飞向遥远的新疆,这个中国陆地面积最大的省级行政区,历史上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他仿佛已经站在天山和昆仑之巅,俯瞰世界之奇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相信他所憧憬的这片广袤的大地,一定足够他飞翔。 他甚至想亲自去一趟地区,当面给叔父说。叔父是地区专署劳动局长,又是新疆转业回来的军人,他一定有办法了解那边的政策动向。再说,他提前放了假,反正也是无所事事。薅弄过的庄稼正处于拔穗时期,生长得挺旺盛,地里活计不是很忙,有他爸妈就足够了。而且,他也想借此机会散散心,这一年来经历的一切,他太压抑了。 这样一想,高加林干脆也不写信了。可是,他又急于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好压制住他突然间变得兴奋和狂跳的心。这是青春燃烧跳跃想要迸发的火焰,我们表示理解。 很快,他收了一堆衣服被褥到河道里去洗,顺便也游了个泳。 他打算明天就到地区里去,找他的叔父帮忙打探新疆那边的工作问题。 高加林要放弃他“教书先生”的名额去新疆发展,在村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在长辈们看来,高加林就是一个笑话: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喜欢这样瞎折腾。都啥年纪了,也不想结婚成家,读书读傻了吧!只有极少数的人看到了这个年轻后生骨子里的坚韧,不过,还是觉得大老远去新疆是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他叔父已经不在新疆,去了能靠谁? 年轻人们倒是模棱两可,尤其是那些人少地少的。他们也觉得,都改革开放了,要是外面能谋路子,不出去那才叫傻子。 应了德顺老汉之前的提醒,高加林的最大阻碍首先来源于他的父母。高加林也纠结于要怎么说服他们。他在洗刷的过程中想了很多个理由,最后都一一否定。到最后,还是觉得开门见山的好,父母哪听得懂他拐弯抹角的表达。直接一点,虽然不免伤害,阵痛过了也就好了。 他老早做好饭菜,特意把饭菜做得丰盛一些。专等摘豆荚的父母从土里回来,就可以洗手吃饭了。想要征得父母的同意,总要先巴结一下他们。 老两口虽然有些意外,内心还是幸福甜蜜的,儿子似乎清醒了。 是该比以前懂事了,折腾个啥?工作稳定了,还写了书,成个作家。玉德老汉虽然不知道作家倒究是个啥?不过,到处都在叙说加林,他还是满受用的。去县城赶集,都能听到大伙儿议论他的儿子。人们对他态度也客气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就连高明楼这样的“大能人”,大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再递上一支纸烟,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也沾了儿子的光,跟着高大上起来。 玉德老汉是感慨的,他唯唯诺诺一辈子,不过,有个有出息的儿子,也值了。 这个家,该有的都有了。唯一不称心如意的,就是还缺个儿媳。也不知道这小子抽的什么风,跟刘立本家小女子好上,眼看就要成为儿媳了,这糊脑小子却要把人家送去当了兵,这是脑袋让驴踢了吧!三年,人家咋还会跟他嘛?这混球小子哦!傻娃娃,憨娃娃哩! 这一年以来,老两口一直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儿子年纪越来越大,哪家姑娘还肯等着他嘛!可他却总做些不靠谱的事,哪件事不把动静搞大,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 刘立本家女子是不用想了,娃没有那个命。不过,令他们欣慰的是:听说学校接替巧玲的那个年青女教师,还是校长的外侄女,喜欢着加林哩!就是这小子不肯答理人家。唉,咋生了这么一个犟板筋。听学生娃们说,那女娃,长得那叫一个俊。世俗一点说:校长的外甥女,对加林那是有帮助的,这一点就比刘立本的小女子强。 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自家小子了。 他们原本以为儿子是要跟他们谈论婚事的,年轻人嘛,总有难以启齿的时候,难得他今天有这么好的心情。他们私底下不知道已经商量过多少遍了,眼看就要放假,总要在人家走之前,好赖给一个准话。听说校长是很支持这件事的。要跟校长攀成亲戚,那是他娃娃天大的福气。以后,前程可不大着哩!在转正上,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就是人家一句话。是这嫩老子,猪油蒙了心啊!硬是不给人家一个通透话。 当村口牛欢马叫、倦鸟归林,庄户人家窑洞上空炊烟袅袅,村庄一片吵闹喧腾的时候,高玉德家硷畔上也适时地加入这样的阵营。 高加林的请求让两位老人犹如五雷轰顶,天都快塌了。他到底想要个啥呀? “啊嘿嘿嘿——,老天爷呀!我咋养了这么一个报应娃娃呀!祖宗神灵呀,你们开开眼哪!”高玉德撂下碗筷,在一边干嚎起来。 加林妈也早在一边哭开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高玉德起身往明楼家走去,他要去找书记来评评这个理。 很快,高玉德家硷畔上早围满了一圈人,大家都纷纷劝解着这不幸的一家人。一些长辈谴责着高加林,说他不懂事,他父亲都多大年纪了,六十大几了,还要气他。高加林一言不发,任凭他们数落着。 一向温顺的老汉对这件事情不依不饶,在明楼面前把高加林好一顿数落。 年轻人们早把高加林簇拥着往河湾里去了,先离开这是非之地,避免开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在他的家里,高明楼、德顺老汉、以及一些年纪大的老人,正在规劝他的父母。 刘立本拿了条小凳,坐在他家圈了围墙的门楼下,吸着纸烟,看戏一般观察着高加林家动静。他对跛脚的玉德老汉嗤之以鼻。他呀,一辈子也就那么点见识。 曾经闯过世界的“二能人”,在立场上是支持高加林的,所以,对于加林父母如此强烈的反应,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婆姨要他也去劝劝,毕竟两家是联了姻的。 “他也配。”也不知道他说的是高玉德,还是高加林。他不屑于去劝慰这样目光短浅的人,鸡不同鸭讲,夏虫不可语冰,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高加林要去新疆发展的事,通过学生娃们的传播,很快就传到那个年青女老师的耳朵里,多情的姑娘哭了,哭她还未开始就埋葬了的爱情。从此后,这方山水,还有那个曾经让她心动过的臭男人、笨男人,就当都死了吧!唉,多情的陕北女儿,作为外人,我们无权做出什么评判,只能施以短暂的同情。她不同于巧珍、巧玲、亚萍,我们还能帮着内心谴责高加林几句。 听说高加林要去新疆,年轻人们跃跃欲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央告加林,如果外面有发展,也带上他们一同做工赚钱。虽说“包产到户”了,也就是个能填饱肚子,经济上,依然是捉襟见肘。如果外面能打问世事,赚上钱,他们也都愿意去外面打拼。 马栓也来找高加林,他们已经成了担子、连襟,情理上,已经属于一家人了。 马栓的实情倒是明摆着的。虽说他是马店村一队生产队长,可自从土地下户以后,他和巧珍,也就两个人的土地,实在种不出多少庄稼。他们也都是壮劳力,就那点地,巧珍一个人在家耕种也绰绰有余。不找点来钱的门路,都闲散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按他们的想法,新疆现在不正在大搞建设吗?要是能拉起一个施工队,到那边去揽点活计,这样,种庄稼赚钱两不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高加林也不敢完全保证,只能承诺到那边先观察,具体是什么现状他现在也一无所知。 见拗不过儿子,高玉德老两口也只能选择妥协。年轻人的心思不好猜,选择去新疆,大概还是要去找刘立本的女子吧!唉,那就由他吧!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办呢? 接下来,高加林到马店村小学找校长说明了情况,校长表示理解,并承诺:如果在开学之前高加林能赶回来,这个教师名额还给他留着,反正这个假期比较长,能等到他从新疆返回,不着急。 临走前,高加林分别去给刘立本和德顺爷爷告了别。 刘立本这个“准老丈人”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说话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来了说一声“坐”,吃饭时间招呼一声“吃饭”。这对名义上的翁婿相处起来确实尴尬,不过好在巧珍的母亲热情,老人家是真把他当女婿对待,这又让高加林感动并惭愧着。 在刘立本家吃过晚饭,他又来到德顺爷爷屋里。 高加林只有跟德顺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才变回了他自己。爷孙俩无话不谈,在德顺老汉面前,高加林才能放下心里的戒备,畅所欲言。也只有在老汉这里,才能找到心灵的依托。 德顺老汉告诫他说:“娃娃,想好了就去做。但行其事,莫问前程,机会是靠闯出来的。俗话说:舍不得家乡,奔不出好汉。改革开放好哇!娃娃,改革开放就是为像你这样有学识、有智慧的年轻人制定的。老戏里唱得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人,就该有股子闯劲,失败了,重头再来。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要一路跌跌撞撞,摔些跟斗,吃尽苦头,十磨九难为好人。” “路,只有走过了才叫路。不走出去,你永远不知道外面的路有千万条。” “老汉我年轻时候跟你一样有野心,可惜啊!我生不逢时。娃娃,你是生在好时代了,想闯就去闯吧!” “老汉我虽然一无所有,可我不后悔我年轻时候闯过。有些事情,经历了,你才知道值不值当。” “一辈子窝在高家村,平平淡淡,日子过得跟杯白开水一样,那就成个活死人了。” “花有千种,人有万般。不是人人都适合去干大事业,但是,总要有些前赴后继的领头人。年轻人们都想跟你出去闯世界,也是看准了‘改革开放’这股东风,咱老百姓的春天来了。娃,去吧!看看时机成熟,带领大伙儿去赚钱吧!好好闯个世事回来,怕也不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好事。” 跟德顺爷爷交流简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高加林能感受到,老汉心里其实隐藏着一颗高贵的灵魂,别看他表面上一事无成。他虽然斗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经过生活磨砺的他,内心深处却潜藏老庄哲学:他未必不是那个无拘无束、不受羁绊、向往自由的人;他天性浪漫,到老来童趣横生,怕不会也有错把自己当蝴蝶的时候;他傲世而独居,守着清贫,用独有的方式修身养性,却极尽所能地热爱生活,乐观随性;他爱护世间万物、爱护生命甚于爱过自己:无论是对待牲畜、庄稼,还是人,总是那般虔诚备至。同时,他又热情似火,你看他对顽童的呵护,对这种朝阳般的生命力的敬畏,无不打动人心。他一个孤寡老头子,却栽下一拨又一拨的树,心里想的却是: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幸福可以有千千万万种理解方法,而德顺爷爷,他把这理解成幸福。 高加林似乎集聚了能量,他不再害怕了:“大鹏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有什么好胆怯的,不闯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陕北汉子李自成幼年就树立远大志向:“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元黄未易评。”后来真就成了民族英雄。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高加林激情澎湃:“新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