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是个坑》 序言 【序言 爱情里最好的模样】 偷偷地,我在谈恋爱。 因着某种不安,这场恋爱是秘密进行。 隐瞒的原因很复杂,最根本的因素是我在这段关系中感觉到与对方极大的差异,而我不知道能不能克服……我怕某一天,不小心又支离破碎的时候,还得向身边人说:「是的,我们分开了,我又失败了。」 说到差异,对方是典型传统大男人,对他而言最温情的付出便是关心你温饱,在乎你健康。 恋爱之于他,不是谈心或说爱,然而那却是敏感的我最最在乎的一块。恋爱中的我,根本像蒙眼似的不看社经地位、收入前程,只求两人心灵相通与交流。 这样的我们,磨合起来往往喊痛的都是我。 日前我将许多事都按了暂停键,在自我价值、认定和现实中摇摇晃晃中找定点,务实的他担心我耽误自己的人生,对我「天真的选择」说了几句重话,顿时我像整个人被否定了似的,宛如枯萎的蕨类般颓靡哭了两天,最后我告诉他,「很抱歉,抱歉我爱一个人、我过人生的方式很轻狂,没能成为你期待的那样。」 你觉得呢?人生是否只有固定方式,每个人是否有应该成为的「模样」? 在《报恩是个坑》中,安智熙就是那种非典型的古代女子,原因有二,其一是她是街头野大的,向来有着我行我素的脾气;其二是后来她被来自现代一缕名叫傅培雅的女警灵魂给取代。 因此不管里外,她都不符合妇德标准,即便嫁入泉州梅家这样的富商家里成了大少奶奶,她依然成日穿着男装上酒肆与哥哥喝酒,然而她的爽朗不羁却没为她赢得赞赏,反倒成了二房三房的谈资,动不动就告她一状,也间接使得她与夫婿梅意嗣本就不和睦的感情,更加清冷。 只是内在来自现代灵魂的她,无法理解这样相敬如宾的夫妻模式,于是她告诉梅意嗣,「我现在不喜欢你了,以后我们分房睡」。 似乎是从那一刻开始,梅意嗣才开始真正「看见」眼前这个女人,她是个活生生的个体,而不是只附着在丈夫、家族里的附属品。 不知怎地,这让他们原本宛如死水般的夫妻关系添进了活流,即使妻子变得神神秘秘,甚至屡屡乔装偷溜出门不知在忙什么,他也不动声色的暗中帮把手,有种直觉告诉他——他想更了解她,更亲近她,他想从头认识他妻子真正的样子。 在很久很久以后,梅意嗣才明白这份心情叫做恋爱的起源。 那次争吵后,对方向我道歉并解释说我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只是担心我,也没有预设我应该成为什么样子,我就是我,保持这样就好。 「我们有心灵交流了吗?」那天谈完后,那个抗拒谈心的男人如此问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啊,当你试图走进另一个人的心里时,路途中难免有荆棘,但爱情里最好的模样,就是那些付出了努力的亲近,用心都能看得见。 v第一章[09.20] 【第一章 假面夫妻】 晋江下游北岸的泉州,是座倚山面海的山城,形势雄伟、兴起于唐。当时泉州被辟建为土城,城的周围种植许多的刺桐树,因此也得「刺桐城」一名。 泉州发展极早,早在唐代便与广州及扬州并列对外商贸的三大港口,与亚、非等数十个国家及地区有商业往来,于此输出瓷器、丝绸、茶叶、黄金等物,再输入香料、药物、铅锡、琥珀及鹿皮等等。 泉州同时也是海上丝路的起点,贸易繁盛、商业发达。在极盛时期,侨居于泉州的异邦人士多达万余人,身分多为商人、旅行家及传教士,因此城南还设有蕃坊以供外国人士居住。 这儿,就是梅意嗣成长的地方。 他是泉州府知名海商梅家的大房长子,今年二十八,自他十六岁开始随父亲从商开始,出航次数已难计数。 海上贸易繁荣,衍生的便是海盗猖獗的问题。他在二十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出航南洋吕宋,遇上十数艘海盗小船夹击围攻,海盗们抢了货还要人命,为了保护父亲,他在那次受了极重的伤,若非有其他商船相救,恐怕性命不保。 返回泉州时,等着他的是更令他痛彻心扉的噩耗——妻子难产,母子均殁。 他的妻子苏氏静唯,崇安人士,苏家在崇安经营的是茶叶的买卖,两家便是因为茶业买卖而相识。苏静唯十六岁嫁进梅家,那年他十八。 苏静唯性情娴静温顺,两人感情和美,等她怀上孩子,梅家上上下下无不欢腾。妻子临产在即,他原也盼着能留在泉州伴着她将孩子生下,无奈此行海路凶险,他实在不放心,于是在苏静唯的体贴下,他还是出了远门…… 那些年,梅意嗣将整副心思全置在生意上,长兴商行多处拓点,还做了其他行当。梅家共三房,由大房,也就是梅家大爷梅英世主导及分配资源。 这些年,二房三房因着他分得了不少利头,他虽未当家做主,却已经举足轻重,在家族中说得上话。 两年前,在父亲梅英世做主下,二十六岁的梅意嗣迎娶惠安安家独生女安智熙为续弦。安家当家安岷生是游走于官盗两方的人物,因黑市买卖而发家。 安家一开始干的是跑江湖、街边撂地的行当,后来发了财,慢慢洗白,如今虽说是正当生意人,但还是弥漫着浓浓的江湖气息,就连女儿安智熙都不例外。 安智熙自小丧母,跟着父亲兄长在街头长大,养成了爽直豪放、不拘小节的脾气跟性情。她是个跟苏静唯全然不同的女子。 梅安两家的因缘始于三年前,梅英世有回在厦门遇到当地官僚刁难,是安岷生替他解的围,两人因此相识。当时海禁松,一个小小把总便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任意刁难勒索商行。 梅英世有船货急着送往吕宋,却遭勒索而拿不到发船令,安岷生倚着他的人脉让官府给派了发船令,梅家的船这才能及时出发。一年后,安岷生说自己的女儿已是待嫁年纪,愿意嫁丧妻的梅意嗣为续弦。 梅英世心想长子丧妻已六年,小儿子承嗣又才十三、四岁,二房三房那边的孙子女都出几个了,只有他大房这头子息空虚,虽然知道安岷生是因为那一年来海禁严,必须仰赖梅家这种素来合法规矩的商行办货买卖才会提出这桩亲事,但说来梅家也是需要安家的。海禁严,海盗越发猖狂,安家熟识那些在海上做非法贸易的几路人马,有安家照应着,海路才平安。 命只一条,前些年发生的那事是断不能再来一回。 两家各有所需,因此梅意嗣在父亲主导及劝服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将安智熙给娶进门来。 安智熙是街头野大的,性情豪迈不输男子,虽然嫁进梅家这样的人家,也不改她爽直的脾气。她经常独自外出,不喜携婢带仆,偶尔也会出入酒肆,虽说都是跟着她居于安海的兄长安智秀,却也引来一些非议。 梅家这边虽有微词,但碍着她娘家势力也是管控不了她,只能跟她委婉商量。 安智熙本也是我行我素的脾气,但终究是嫁了人,总得有个折衷的法子。后来,为免梅家二房三房那边成天到梅英世这边碎念,她索性着男装外出以避人耳目。 幸而自她怀孕以来收敛许多,偶尔几次兄长来邀酒,她也是早去早回,且不再碰酒。梅英世夫妇俩见她还是知晓分寸的,便也睁只眼闭只眼。 说来,她这豪爽不输男儿的性情虽不见得容于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可她在这梅家大院里可是相当受欢迎的。她出手大方、不拘小节,除了那些老人见不惯她如此不成体统,其他丫鬟仆役都喜欢凑在她身边 而在这梅家大房中,还有个人是喜欢她,甚至是崇拜她的,那便是跟梅意嗣相差近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 梅承嗣性情纯良,自小循规蹈矩,不受礼教约束的安智熙对他来说十分有趣。而安智熙也把这小叔当成弟弟般对待,他喝的第一口酒、抽的第一口烟,可都是她偷偷给的。 至于梅意嗣,他对安智熙的感觉极为复杂。虽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做对名实相符的夫妻,可他又打心里无法全然的接受她,甚至是提防着她。 安家是做什么行当出身,又是为什么要缔结这段姻缘,他心知肚明。事实上,两家结亲以来,他便时时刻刻都提防着、警觉着,担心会因为安家那些挂名营业的偏门生意而摊上什么违法麻烦事。 只是,尽管少有帐里恩爱,安智熙还是怀上了孩子。看着爹娘欢天喜地想迎来梅家大房的第一个孩子,他也试着改变自己的想法,试着在情感上接纳她…… 只可惜他与她相敬如宾已久,那热情的火总是烧不上来。 三月春和,海上风平浪静,正是长兴商行的戎克船宁和号出发的日子。此次出航交易,估计一个月内便能返回泉州,赶上安智熙生产。 站在码头边上,望向停泊着各家接驳小船的港口,不知怎地梅意嗣胸口紧闷,心脏狂跳,脚底板有阵说不上来的寒意直往上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好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般。 「爷,都上船了,咱们也出发吧。」左右手永昌提醒着他。 他回过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能有什么事呢?这些年梅家可平安得很。 「嗯。」他应了一声。 一脚刚踏进接驳小船,不远处传来府里小厮实安的声音。 「爷,不好了!」 他与永昌微顿,回头望向实安,只见实安一脸惊慌,像是家里走水了般的紧急。 「爷……」实安来到码头边,满脸涨红,喘得弯下了腰。 「什么不好了?」他问。 「太太她……太太她……」实安顺了一口气,费力地说:「出血急产!」 像是有人抓了柄斧头往他头上狠狠一劈般,梅意嗣有瞬间的脑袋空白。 「爷?」永昌的声音让他很快地回过了神。 他倒抽一口气,脑海里出现的是苏静唯的脸。八年了,他还记得她的脸庞。他在她生死交关之际未陪在她身边,甚至……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生产是女人的生死门,过得了麻油香,过不了一副棺……又让他碰到了? 「永昌,那些丝绸茶叶都赶着要,你代我押船。」 「是,爷,你放心吧。」永昌答应一声。 梅意嗣将踏进小船的脚收了回来,两条长腿飞快地奔跑起来—— 砰!砰!砰! 连着几声枪响,傅培雅倒抽了一口气,警觉地躲在停放在屋前的小货车旁。 她看向对面,同她一起执勤的小高也蹲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辆休旅车后。 v第二章[09.20] 街头巡逻多年,这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危急的状况。他们临检了一台可疑的白车,白车男驾驶假意配合却开车逃跑,他俩骑着机车追赶,直到男子自撞电线杆,弃车逃逸。 他们都没想到对方有致命枪械,当他开枪后,他们展开反击,却因为担心伤及无辜路人或车辆而不敢轻易开枪。 尽管他们已将他追入无尾巷,但因两边都是住家,怕他狗急跳墙、入侵民宅并挟持人质,两人仍未敢贸然出手。 她已呼叫支持,如今只需确保拥枪的男子不会伤及无辜。 「喂!你跑不掉了!快弃械投降!」小高喊着。 「放屁!来啊!」男子狂妄回呛,「敢出来,拎北就送你们花生!」 「你冷静一点!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傅培雅试着安抚他激动的情绪,「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把枪放下吧!」 「不用说了!废话一堆!」男子操闽南语继续对他们呛声。 「姑娘啊——」突然,她听见那熟悉的女人声音。 李慧娘,这只三百年的女鬼怎么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她下意识的想回头看她,却突然被一个力量往前推—— 「啊!」在她惊呼的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灼热。 「学姊!」她听见小高的声音,像是一支箭矢一闪而过般,只得咻地一声。 她倒下,却感觉不到痛。她眼前变得模糊,接着听见砰砰砰的枪响。 「姑娘啊!」这时,李慧娘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一如以往二十几年来的忧愁哀伤。 这女鬼为什么要害她?她好想骂她脏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 在傅培雅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李慧娘切切地哀求着,「救我亲儿……」 她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空气……像是凝滞了,她感觉自己在往下掉……胸部中弹,她死了吧?她这是一路要往地狱里坠吗? 她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引领她的不该是一道光吗? 李慧娘刚才跟她说什么?救她亲儿?李慧娘要她去哪里救她亲儿?又为何要害死她? 正当傅培雅纠结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声音—— 「有脉息了,有脉息了……」 「不成,这……活不了……」 在听见说话声的同时,她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解了般的疼痛,尤其是下半身……妈呀,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痛……」她很艰难的发出声音,却感到陌生。 这不是她的声音,可却是从她喉咙里出来的,怎么回事? 她全身汗淋淋地,她正在医院被急救吗?她听见床边有人走动、有人说话,可是他们的对话内容很奇怪。 「夫人在外头候着,赶紧出去跟她说吧!」 「稳婆,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就说孩子……没了。」 「太太刚缓过来,还迷迷糊糊的,趁现在把孩子带出去,别给她瞧见。」 什么夫人、太太跟孩子?这些……婆婆妈妈在说什么?慢着,医院开刀房里哪来这么多的婆婆妈妈? 「不知道实安能不能追上意爷?他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孩儿,没想又是……唉,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诅咒。」 「呸呸呸,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滚出去。」 她们的对话越来越离奇了。她得努力的睁开眼睛,她得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 「唔……」她用尽全身仅余的力气,只为了将那两片眼皮子抬起。 终于,她成功了。当她的眼前出现一线微光,也看见几条晃动的人影。 「太太?太太?听得见我说话吗?」 有人捱在床边叫她太太?她傅培雅三十岁是算不上年轻了,但也还没老到成太太了吧? 她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然后看见眼前的妇人。 鬼!是鬼!是装束发型都跟李慧娘差不多的鬼!傅培雅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却见那妇人眼里噙着泪水,眼底竟含不舍及怜惜。 「你总算是活过来了,太太。」妇人说。 房嬷嬷?为什么她一眼就知道妇人是谁?而且还知道她是自己的奶娘……喔不,这不是她的记忆,是别人的! 「太太,你没事吧?可吓死宝儿了……」这时,又一个丫头捱上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她也认得这名叫宝儿的丫鬟,她是房嬷嬷的亲女儿,是在安家出生,跟着她一块儿长大的。 她?安家?不妙,她的脑海瞬间灌入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她脑子的容量都快不够用了。 「夫人进来了……」这时有人说着。 房嬷嬷跟宝儿听见,立刻往两旁撤开。 不一会儿,一名端庄娴雅的妇人来到床边,蛾眉微微颦蹙。 「智熙,你……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 傅培雅明白了。现在正大量灌进她脑海里的记忆是属于安智熙的,而眼前的妇人正是安智熙的婆母——罗玉梅。 不妙,她一定是疯了。 再度醒过来时,吵嚷杂沓,活像战场般的房间已安静下来。 躺在床上,她动也不动。她用尽所有的想象力、理解力跟逻辑分析,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穿越了。 v第三章[09.20] 好个李慧娘,在她三岁时救了她,然后在她三十岁时灭了她,那女鬼到底想做什么? 「救我亲儿。」她想起李慧娘对她说的话。 所以,李慧娘将她推出去吃子弹,就是为了将她送回三百年前救她所谓的亲儿?真是见鬼!谁知道她儿子在哪里? 想起自己跟李慧娘的渊源,那得回溯到她三岁那年。那年夏天,妈妈带她回嘉义布袋的外婆家小住几天。外婆家务农,有几块田,表哥表姊们就带着她到田里到处跑。 孩子没有危机意识,一行人便跑到灌溉沟渠边上玩耍,她一个不小心跌进了水流湍急的沟渠里,一下子便被水冲走。 表哥表姊们沿着沟渠边上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水带走,然后淹没。就在她快失去意识之前,眼前出现一个穿着很像外婆爱看的歌仔戏里头那种衣服的女子,女子将她从水里托起,让她的衣服勾住水闸门旁的一根铁条——就这样,她得救了。 之后她向大人们陈述这段经历,他们神情慌张,赶紧将她带到附近供奉清水祖师的宫庙收惊安神。未想,祖师爷突然上了乩身,道出她的阳寿本只三年,可一个在此地已三百年的女鬼发慈悲,舍了自己投胎的机会救回她。 事实上,女鬼已不是第一次舍弃自己投胎的机会去营救那些寿终之人了。 这个女鬼,便是后来偶尔会出现在她眼前的李慧娘。 李慧娘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但每次见她都是充满忧伤哀愁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猜想她有着一段悲伤不欲人知的过去。 她本来很气李慧娘害死她的,但细想,她合该在三岁那年寿终,要不是因为李慧娘救她,她哪能活到三十岁?再说,李慧娘似乎是逼不得已才将她推出去捱子弹的。 救我亲儿。原来李慧娘有孩子呀,她儿子在哪里?几岁了?又长得什么模样呢?一点线索也没有,要她上哪儿去找人? 「搞什么……」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才说话,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布料磨擦的声音,然后有人朝着床边走了过来。 她微微地偏过头,只见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她两眼发直地望着他,呆了一下。 梅意嗣,她的丈夫。不,严格说来是安智熙的丈夫,但不管如何,如今她跟他已经扯上边了。 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很……一般,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疑惑,有着不知为何的不谅解,还有……冷淡。 「醒了?」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 她稍稍的打量了他。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吧?身形英挺伟岸,样子精明睿智。他有一双深邃幽远的黑眸,内敛沉静,顾盼神飞,真是个好看的人。她的记忆里有他,但对她来说……他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孩子……没了。」他说:「我已经让人妥善处理,你不必挂心。」 她微顿,想起安智熙突然血崩急产之事。安智熙难产,母子双亡,也就是这样她才得以宿了安智熙的身。 李慧娘要她来救他儿子,也就是说……她儿子应该是安智熙认识,或者是生活中接触得到的人吧?绝计不是眼前这一位,他可是梅家大夫人罗玉梅头生的亲儿,那么……李慧娘的儿子在这梅府之中吗? 此刻,见她若有所思,眼底、脸上都不见丝毫失去孩子的悲戚受创,梅意嗣忍不住的蹙眉。 天底下哪有不因失去骨肉而伤痛的母亲?她不惋惜、不伤心吗?难道是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这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人是不特别亲密和美,但也不至于互憎相厌,她一点都不因为失去他们的孩子而难过? 虽说是因着利益相授而结亲,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还是有点情分的。莫非对她来说,他的存在及价值不过就是一张发船令? 但较真说来,他对她又何至于如此苛求?他对她不也没全然的真心实意…… 「你歇着吧,我先出去了。」他说着,转身便要走。 「对不住。」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她知道这充满着歉疚的心情是属于原主的。 他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她。望进他眸底深处,她看见了他的伤心。 「对不住什么?」他问。 是呀,对不住什么?为了把他梅家的子孙生下来,安智熙可是赔上了自己的命,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她皱皱眉头,忍不住腹诽着。 听见她嘴里不知碎念咕哝着什么,他两道浓眉紧锁。 迎上他疑惑,甚至是有点懊恼的目光,她暗自思忖了一下。 「这是你第二次失去孩子,我想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所以……」 「你不难受?」他打断了她,「这是我的孩子,不也是你的?」 「这……」她听出他话里的质疑及不谅解。 怀孕的是安智熙,跟肚里孩子培养八个月感情的也是安智熙,她初来乍到,跟孩子确实没什么联结。再说,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重生跟救援李慧娘的亲儿这两件事,就已经快消耗尽她所有心思了,哪还有余心余力去想跟她没缘分的孩子? 「我并不是不难过,只是……」她试着想解释,以免他对安智熙有什么误解。 「爷,太太……」这时,宝儿来到门边,「夫人来了。」 梅意嗣听见,扭头便往外面走去。 才到门口,罗玉梅也到了。见他脸上没半点表情,她微怔。 「母亲。」梅意嗣恭谨地道。 「去哪?」她问。 「商行里还有点事,得亲自去操办。」他说。 罗玉梅眉心微微一攥,「既然你没上船,就多点时间待在院里,智熙她刚没了孩子,正是需要安慰之时,你……」 「母亲过虑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唇角隐隐地勾起一抹苦笑,「她是安家的女儿,那脾气跟心性都不一般,没什么放不下的。」 「这……」罗玉梅蹙起眉头,「你说的是什么话呢?」 「母亲同她都是女人家,不如劳烦您劝慰她吧。」他说:「儿子真有要事,先行告退。」语罢,他恭敬作揖,旋身离去。 她看着他疾如旋风地离去,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罗玉梅领着石嬷嬷跟丫鬟春心走进内室,但将她们留在帘屏之外,独自走向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过多,虽是保住性命,却已元气大伤。 见婆母走了过来,她开口唤了声「母亲」,然后想坐起。见状,罗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v第四章[09.20] 「你躺好。」罗玉梅神情凝重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安智熙,「你刚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身子虚乏得很,千万要卧床静养。」 「是……」她虚弱地对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记忆里,婆母对她是宽待和善的。安智熙从小失去母亲,跟着父兄在街边打滚,不曾有母亲指导管教,自然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派。 嫁进梅家后,尽管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婶母隔三岔五地就来中院说她的不是,可婆母却不曾严厉训斥她或是要求她。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门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顺,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来。 官家出身,本应治家严谨,可婆母对她倒是相当宽宏,只提醒她出入避着其他两院的耳目,小心谨慎。 「承儿急跳跳地说想来探望你,被我给拦住了。」罗玉梅笑叹一记,「他可也是惦记着你这个大嫂子的。」 承儿便是与梅意嗣相差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进梅家时,梅承嗣还小,她拿他当亲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必定给他备上一份,两人虽是叔嫂却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为安智熙与人为善,婆母才会对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让小叔担心了,请母亲回头转告小叔,说我心领了。」她说。 罗玉梅颔首微笑,续道:「二房三房的婶母妯娌们也说要来探你,不过都让我暂且给拦下了,我想……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让她们来探望你吧,免得你静养期间还得应酬这么多人……」 「母亲心思细腻,对媳妇诸多怜惜呵护,媳妇感激不尽。」她衷心地道。 「说这话就见外了。」罗玉梅轻轻的握起她的手,「那与你无缘的孩子,为娘的已经让人给葬了,你切莫伤心……」 说着,罗玉梅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着她这一胎吧。孩子没了,热腾腾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个人都是伤心失望的。 罗玉梅不知想起什么,眼角突然泛起泪光。她用手绢摁了摁眼角,「你还年轻,只要先把身子养好,往后还能怀上孩子的。」 这话,当然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安慰安智熙,但听在此刻的她耳里,却让她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他们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负起延香续火的担子,也就是说……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爷啊,光是这么一想,她就觉得下身又疼了起来。 见她皱起秀眉,一脸痛苦,罗玉梅警觉地问:「哪里疼吗?」 「都、都疼……」她是连头都疼了。 「忍着,待会儿我着人去请郎中,给你抓几帖安神止痛的药。」说着,罗玉梅轻拍她的手背,「你先歇一下,为娘的先出去了。」 「谢谢母亲。」她两只眼睛切切地望着婆母,满是感激。 连着几日,罗玉梅一日至少到院里探望安智熙三趟,还着人悉心张罗着她的汤药及产后照护。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来瞧她几眼,惜字如金,也没说几句体己安慰的话。 话说回来,她也不稀罕他的关心,他越是冷淡,对如今的她来说越是轻松。最好之后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还得伤神要如何应付这个陌生的丈夫。 再说,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里可透澈得很。原主虽是个性情不羁的女子,但毕竟生在封建时代,行事作风还是难免有所节制,处处小心且忍受着。丈夫对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换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对假面夫妻呢! 宝儿刚伺候她喝完苦涩难以饮咽的汤药,便听见房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承爷,夫人说了,太太暂时不适合见客……」房嬷嬷说着。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亲人。」憋了好几日都见不着犹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头说着,「嫂嫂差点没了命,我就是想见她一面,不然能说上话也是可以。」 「承爷,你就别为难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经说……」 「我母亲现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声地说:「房嬷嬷就通融一下,让我跟嫂嫂说两句话吧?」 听见梅承嗣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安智熙跟宝儿互看一眼。记忆里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极好呢。听他口气里满满的关心及忧急,看来是真的把嫂嫂搁在心上了。 「宝儿,你去跟房嬷嬷说……」她稍微挪动一下身体,不让身体的重量偏向独边,「让承爷在绣屏外说话吧。」 宝儿点头,脸上带着安智熙有点不太理解的喜悦。 「是。」起身,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听见宝儿跟梅承嗣对话的声音。 「承爷,太太唤你在绣屏后说话。」 「就知道嫂嫂会见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内,安分地站在绣屏之外,「嫂嫂,你还好吗?」 那声音还有点稚气,也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纪,才只是个国三或是高一的学生呢。 「小叔,我还好,只是身子虚乏,脸色差,不好见你。」她说。 梅承嗣顿了顿,有点欲言又止,「嫂嫂,你、你可别太伤心……」 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原来是担心她失去孩子而伤心呀。 「谢谢你,我没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松了一口气。 「小叔,劳你忧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不解,「嫂嫂今天怎么如此客套?你过往同我说话从不是这样的……」 「……」原主与他情同姊弟,自然不会如此客气。好吧,看来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处的那一套搬来,才不会显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条,哪有气力跟你笑闹?」她说:「待我养足了精神,恢复体力,你走着瞧。」 听见她这些话,梅承嗣安心地笑出声音来。「这才是我认识的嫂嫂。」 「对了,你方才说母亲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话锋一转,「你没跟去?」 「不了。」他说:「母亲除了替兄长跟嫂嫂求子嗣,还去给我求姻缘呢!母亲约了那个专替人点鸳鸯谱的郑大娘,想必是顺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说着,他不耐烦又懊恼的啧了一声。 十五、六岁正是个叛逆的年纪。听着他说话的口气,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他,「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 「就算是当婚之龄,我也希望对方是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点气愤地说:「盲婚哑嫁算什么呢?」 v第五章[09.20] 哇,没想到这位梅家大房二爷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呢,真是太可爱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盲婚哑嫁四字,冒犯了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气愤而有点高亢的声线顿时压低,「你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谋面,你是如此见多识广、爽朗开阔的人,怎会愿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给大哥呢?更何况还是继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过往两年来关于原主的种种。 是的,原主确实是在父兄安排下嫁进梅家的。虽说她心里老大不愿,可为了安家的生意买卖,不得不做此安排。 说她心里没半点愤怒不甘,那是骗人的。可当她见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愤怒不甘一扫而空。 多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啊!虽然是年长她九岁,可一点儿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轻男子没有的沉稳跟高深。 她尽管是个爱面子的人,还是得承认在第一眼便对他有了好感。 婚后,他给她足够的自由,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疼她。后来,她才渐渐地发现他不管束她,不是因为想给她快乐,而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花费心思气力管她。 他与她行礼如仪,待她如客,虽是同床共枕,一个月里也碰不了她两次,甚至常常是两三个月才有一次。 对他来说,他们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换、互取所需吧?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恋上他了。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他的孩子时,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对胎儿不好的,她不吃不碰也不做。 可没想最终还是……想着,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智熙抹去眼泪,心里明白……这是原主的眼泪啊!这早逝的年轻女子,心里是苦的。 其实,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遇对了人。 说来,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爸妈就是家中长辈安排,相亲认识的呢。他们在相亲后的一个月就决定结婚,第三个月就把婚事办妥了,结婚三十几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羡煞多少人。 反观她有个同学,婚前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非君莫嫁,另个非卿不娶,结果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时代,也不好鼓励小叔勇敢追爱,闹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许还会出人命。 「小叔,纵使一开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两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爱,终究也是能开花结果的。」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着他。 「嫂嫂,我还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呢。」梅承嗣语气有点失望。 她展眉一笑,「这哪是谁站谁那边的问题呢?我只是觉得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母亲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机会,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你服气?」 「不服气也得服气呀。」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骚跟火气,她语气轻松,「纵有再多的不服气,看见你大哥那脸的时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长得那么好看,我有什么好抱怨的,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呢。」 「所以嫂嫂你……是喜欢大哥的?」 她顿了一下,讷讷地说:「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了。」 「可我觉得大哥对嫂嫂有点冷淡,不说别的,就说这次嫂嫂难产险些没了命,大哥看着也好像没半点心惊忧急,我都……欸?」 梅承嗣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欺近—— 「你个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声音在梅承嗣耳边突然烧了起来,吓得他忍不住一跳。 转过头,他瞪大了眼睛,「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里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来了,可他却让房嬷嬷等人不要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俩的感情极好,简直跟寻常姊弟无异。因此当他知道梅承嗣来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声。 可当他听到安智熙说的那些话,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紧缩起来。她……喜欢他?对她来说,他不就等同于一张可以将她安家私货运往海外的发船令吗?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想厘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欢他的,那么失去这个孩子,她理当是伤心欲绝的呀,可为何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梅承嗣尴尬地道。 「我一到就听见你在道我是非。」他没说他来了好一会儿,这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只是……」梅承嗣挠挠脸,有点难为情,「我是担心嫂嫂,想着来跟她说两句话也好。」 「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在背后说我?」他故作愠恼。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与他相差近十三岁,自小敬他,甚至是有点畏他的。不因别的,只因这个大哥样样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顶尖优秀的。「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对嫂嫂的事不太忧心着急,替嫂嫂抱不平罢了。」 梅意嗣两道浓眉微微皱起,两只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 「……」迎上他的视线,梅承嗣顿时语塞。 而此时,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听见他这句话——「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她的心脏毫无预警地一缩,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忧心她的?怪哉,她还真感觉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没事就到码头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学习吗?怎么老不见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泼天的家业,你总得学习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还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脸耍赖。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儿子,父亲将来还得靠你。」 「大哥这话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亲的儿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气的笑容,「总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们命好,我有个能干的兄长。」 「你这皮猴……」梅意嗣望着他,眼底有着复杂的情绪。 「大哥是来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担心兄长叨念他,赶紧岔开话题,「你赶紧进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v第六章[09.20] 他跑开后,梅意嗣绕过绣屏进到内室。刚才隔着绣屏跟梅承嗣说话的安智熙,此时正坐在床上,眼中隐含着一丝困惑地看着他。 「今天有好些吗?」他问。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声线带了多一点的温度,他想,应是因为刚才听见她说的那些话。 他心里有点歉疚。她刚历经劫难,失去孩子,而他却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觉到他今天的语气比较「温暖」,安智熙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热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赶紧习惯这个身分,她已经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体是还疼着,不过已经好多了。」她说:「母亲请萧郎中来为我诊治,还抓了几帖厉害的药给我服用,这两天夜里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摸着再十来日,我就可以活蹦乱跳了。」她一脸信心十足、极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拧起眉心,语气严正,「你还是好好待在屋里休养,出月子了再说吧。」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迎着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为何竟无法跟他讨价还价。「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顿,疑惑地睇着她,「你今天还真乖顺……」 她这野马的性子,要把她关在房里个把月简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现在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你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说着,转头望向站在绣屏边的宝儿嘱咐着,「看好太太。」 宝儿恭谨地点头答应一声,「是。」 他再别过视线看了安智熙一眼,这才撩开衣摆,迈出步子。 【第二章 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梅家是在上一代的梅老太爷手上发家的,老太爷育有三子一女,梅英世是为长兄,梅贯世行二,梅展世行三,么女为梅芳世。 梅家大宅连园林、田圃占地近五十亩,主屋共五进,为门堂、大堂、主堂、中堂及后院,左右各有横屋,门堂两边各筑一条廊道,左廊通往梅家二房,右廊则是往梅家三房,各房有各自的侧门及后门出入口,但主开的大门只一处。 梅家大宅花木扶疏,绿草如茵,院后有一大片的菜园、禽舍及马房。 梅家物业由大房负责营运,其他几房协办。因着大房将家业操持得极好,其他两房向来以大房马首是瞻,少有争端。 唯近两年,因为安智熙嫁进梅家才稍稍有了一点龃龉,但也只是嘴上抱怨叨念,倒是不伤感情。 离开后院,梅意嗣沿着右横屋的廊道往前院走去,因他步伐大,体形瘦小的平安只得快步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大门,仆从已帮他套了马车,他正要上车,忽见有人急急赶来,定睛一看,竟是代他押货出航的永昌。 此时永昌不是该在船上,并在航向澎湖列屿的海路上吗? 永昌来到他跟前,灰头土脸,全身是伤,想是用尽了气力,一到便瘫在地上。 「永昌!」梅意嗣拉住了他,急问:「发生什么事?你怎么会……」 「走水了,爷。」永昌满脸歉疚,「咱们的船走水了,我没用,救、救不了……」 船走水?这比他原本所想的还安慰了些。他才想着如今有安家照会着,怎么可能遇上海上流寇呢! 「人都没事吧?」他问。 永昌摇摇头,「就是受了些伤,无碍,只不过船上的货毁了大半,船也搁在近海,我让人下了锚。」 听完永昌初步的报告,梅意嗣虽神情严肃,但语气却是和缓。 「人都没事就好。」行船走马三分险,未伤人命便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拍拍永昌的肩膀,「上车吧,咱们立刻回商行,备齐人手船只,即刻出海将船拉回。」 「是!」永昌眼底盈着歉疚自责的泪水,发自丹田的答应一声。 宁和号走水之事,很快地便传到梅家二房及三房那儿。 稍晚,梅贯世跟梅展世便带着几个儿子急匆匆地到中院来询问财损状况了。 对梅意嗣来说,人员平安为首要,可二房三房关心的是宁和号走水所造成的财损会影响到自家的分成及收益。 大堂上,除了倒茶送水的丫鬟,在座的全是男人。 「意嗣,这如今宁和号还在海上?」梅贯世急问。 「是的,二叔。」梅意嗣诚实相告,「我已着人备船,明日便可前去将宁和号拖回,但估计最快也得要三五天的时间。」 「财损呢?」梅展世也急着问。 「三叔,宁和号及货物毁损情形如何,怕是要等到将船拖回,才能慢慢清点计算。」他说:「待详细盘点之后,我会告知二房三房的。」 「意嗣呀,」三房的长子梅启嗣紧接着问道:「听说这些货是得依约如期送达的,这会儿要是咱们商行毁约,怕是要赔上一笔违约金吧?」 「什么?」梅展世一听,急了,「这怎么得了?咱们失了船跟货,还得赔钱?这、这不亏大了?」 「就是啊!」二房的次子梅朝嗣一脸懊恼不悦,「我说意嗣,你这是怎么派的人手,怎么把船烧了?这会儿咱们失了船跟货,看着是连现银都要丢失了。」 「老二,」二房长子梅玉嗣啧一声,「你莫急,意嗣自有打算的。」 「大哥,」梅朝嗣眉头一拧,「你倒说得轻松,咱家里分成,你向来都是多拿一份,自然不知道弟弟我要养那一大家子可是得花钱的。」 「朝堂哥,」这时,也在席上的梅承嗣见自己的兄长被连番炮火攻击,也是忍不住了,「你这话不对,船烧了难道是我大哥愿意的吗?」 「承嗣。」梅意嗣低声唤了他一声,以眼神示意弟弟别再多说。 「不是呀,大哥。」梅承嗣不服气,「一直以来劳心劳力的都是你,怎么一出事,全成了你的错?平日里二房三房领着分成时,也没谢你一句。」 此话一出,二房三房全一脸尴尬。 「放肆!」此时,梅家大老爷梅英世开口了。他沉声一喝,看着梅承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分?快跟你二叔三叔及诸位兄长们道歉。」 v第七章[09.20] 梅承嗣虽一脸「我何错之有」的表情,却还是不甘不愿地低头认错道歉,「承嗣错了,甘愿受罚。」 「知道错了,就到祠堂去跟祖宗磕头。」梅英世神情严肃。 「大伯父,算了。」所有堂兄弟中年纪最大,也即将要当祖父的梅玉嗣赶紧替他说情,「承嗣心直口快,大伙儿是一家人,不会计较的。」 梅英世眉梢一挑,斜眼瞪着梅承嗣,「这儿没你事,出去。」 梅承嗣起身,朝着堂内所有长辈及兄长鞠了个躬,转身便走出大堂。 梅玉嗣见着,立刻跟身边的长子梅学恒使了个眼色,梅学恒便立刻起身也跟了出去。 「大伯父,」梅玉嗣一揖,恭敬地说:「刚才三叔跟几位弟弟只是心急,一时口无遮拦,您跟意嗣可别往心里去。」 其实方才梅英世没在第一时间便打断梅承嗣的话,也是有其用意的。 他身为一族之长,意嗣又是大房掌家之人,面对这些指摘时,为免损及情面,实在不好开口。可眼见着十几年来于海上出生入死又在商行里焚膏继晷、日夜操持业务的儿子遭到围攻及质问,他也着实看不下去。 这会儿,承嗣为兄长仗义执言,可也打了他们响亮亮的耳光,消消他们的气焰。 「二叔、三叔及诸位兄长弟弟……」梅意嗣起身拱手一揖,语带歉意,「意嗣造成梅家损失,难辞其疚,在此向二叔、三叔及诸位兄弟们说声对不住。」 「唉呀,意嗣,你说的是什么话?行船走马三分险,这事哪能怪你?」梅玉嗣说着,跟父亲使了眼色,要他也说句话。 梅贯世微顿,先是若有所思,然后便开口说道:「玉嗣说得对,这事急不得,还是待意嗣把船拉回再说吧。」 「可是这……」梅展世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不甚满意,还想说些什么。 「老三。」梅贯世一个眼神抛了过来,啧了一声,「你就别再说了吧。」 梅展世眼见自己起不了作用、说不了话,一脸懊恼。站起身,他一脸悻悻然,「大哥、二哥,我先走了。」说完,他领着两个儿子拂袖而去。 稍晚,主堂里,梅家大房四口人在厅里说起了稍早前在大堂里发生的事。 听了丈夫约略的讲述,罗玉梅大抵知道了。她眼底透露着不舍,看着梅意嗣,「意儿,你真是委屈了。」 「母亲,他们也只是发发牢骚,无妨。」他淡然一笑。 「什么无妨?」梅承嗣还是愤愤不平,义愤填膺,「母亲就没看见叔叔跟几位堂兄是怎么欺着大哥的,要不是父亲不让我说,我可要好好替大哥出口气。」 罗玉梅蹙眉一笑,「你这孩子真是……他们可都是你的叔父兄长。」 「难道大哥就活该被他们糟蹋?」梅承嗣说。 梅意嗣看着与自己同心同德、通气连枝的弟弟,眼底满是感激及感动。 「承嗣,大哥知道你的心意便行了,日后可莫要冒犯尊长。」虽说十分欢喜弟弟为自己发声,但身为兄长,他还是得提醒这天真纯洁的弟弟。 「承嗣,你明日便要出海吗?」梅英世问道。 「是的,永昌已将人手跟船只备齐,明日便可出海将宁和号拖回。」他续道:「拖回后要一一盘清货物损耗,恐怕得花上十天半个月。」 「唔。」梅英世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有着对他的期待及信赖,「辛苦你了。」 「不过……」罗玉梅忽而想起一事,疑惑地说:「宁和号是咱们梅家一等一的船,怎会突然走水?」 「母亲,永昌跟所有船员仓皇救火及逃生,走水原因现今还不明。」梅意嗣说道:「宁和号或许还能修复,之后我会同协记造船上船详细检视。」 罗玉梅不知想起什么,幽幽一叹,「这事儿……还真多。」 「母亲,无人伤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也是。」罗玉梅抬起眼来望着他,「我想着,若不是智熙急产,你早登船出海了,或许……那孩子是给你挡灾渡劫了。」说着,她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提及梅家日盼夜盼的那个孩子,就连在堂上伺候着的仆婢也都露出忧伤的神情。 「这事就别提了……」梅英世叹了一声,「日子还长。」 「是呀,智熙还那么年轻,还能怀上孩子的。」她收拾一下低落的情绪,温柔笑道:「想当初我怀承儿的时候都三十好几了,是不?」 她这话才说,梅英世眼底闪过一抹忧思伤怀,讷讷地点头,「是,没错。」 罗玉梅转头望向梅意嗣,语重心长地开口,「意儿,智熙她为了生下咱梅家大房的子嗣,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而今她失去胎中孩儿必是心如刀割,这些时日你可得好好照看着她,好好安慰她,知道吗?」 梅意嗣微微颔首,「儿子记住了。」 梅意嗣回到院子时,见宝儿正小心翼翼捧着药盅往屋里去。 「爷……」宝儿见了他,赶紧停下脚步。 「太太的药?」他问。 「是的。」宝儿说:「刚熬好,现下房嬷嬷跟春月正在给太太擦身子,待会儿就能喝了。」 「唔。」他微微沉默了一下,想起方才母亲的叮嘱,也想起先前安智熙跟梅承嗣说的话。连承嗣都看不过他的冷淡,他是真的太冷淡了吧?虽说一开始是为了互惠互利而结的姻缘,但终究是要跟自己过上一辈子的人,或许他是亏待了她。 「给我吧。」他说。 宝儿愣了一下,不解地望着他。 「把药给我。」 「是。」宝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药盅交给他,可脸上还是困惑。 拿过药盅,他走进屋里,内室传来三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房嬷嬷在跟安智熙说着宁和号走水的事情。 他穿过一面帘,再绕过绣屏,只见房嬷嬷跟春月已帮安智熙擦好身子并更衣,此时春月正在给她梳理头发。 「爷……」房嬷嬷见他进来,先退到一旁,大概是看见他手上端着药盅,立刻以眼神示意春月,要她赶紧完事起身。 春月再大略地梳了几下,便起身往房嬷嬷身边一站。 他驱前,自若地往床沿一坐,两只眼睛看着手上的药盅,淡淡地说道:「你们去忙吧,这儿暂时不需要你们。」 v第八章[09.20] 「是。」房嬷嬷跟春月答应一声,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看着这一切,安智熙有点愣住。她没说也没问,只是两颗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用调羹舀起一匙药汤。 「你……」她微微地皱起眉头,「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他说着的时候,已经把调羹凑到她嘴边。 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你突然这样,我惶恐。」她说。 「什……」他想对她好,她惶什么恐? 「为什么突然对我好?」她问。「你以前不是这样。」 「不好吗?」他浓眉一皱,「你我夫妻一场,难道不希望我待你好?」 他这么说也没错,要是安智熙还活着,一定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关怀体贴感动到痛哭流涕,可对她来说,这种关怀体贴的举动是种压力。 她来到这儿是有任务在身,并没想过会过上另一种人生。再说,若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闺女那还好办,可偏偏安智熙已是人妇,她才穿越而来就得照单全收,还得负起传宗接代的重责大任……喔不,她真的办不到。 不管他是什么潘安在世,她都没办法跟一个如此生分的男人过上夫妻生活。更何况,他先前明明因着安智熙的娘家跟她的出身对她十分防备及淡漠,就算在安智熙怀上孩子时,他也只比往日多关心几句,压根儿不上心,为何现在会……是谁跟他说了什么?还是他良心发现? 对了,宁和号走水该不是跟海上流寇有什么关联吧?那么他突然关心她,是因为有求于安家吗? 不知怎地,她忽地为安智熙抱起不平。 「我嫁来两年,你现在才想着待我好?」她直视着他,神情冷肃。 瞧着她那副「我不稀罕」的表情,梅意嗣心头一震。看来,她是不领情。可她不是跟承嗣说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了他?若她心里是喜欢他的,那么应该乐见他如今想待她好的改变呀!莫非,她那句话是诓承嗣的? 「看来,你是不乐意我待你好?」他将调羹搁回药盅里,眼神如冰似的冷冽。 「两年来,我们顶多算是相安无事的夫妻,却不是相亲相爱的眷侣。」她不像原主或是这时代的女子,碍着礼教传统便将满副心事及委屈全塞在心里,她有什么就要说什么,免得憋出一身的病。 「我们两家是因着什么而成的姻亲,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明白。」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尽管他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很多事很多话,我不想再搁在心里,今天就一次把它说分明吧。」她续道:「你对我安家多所提防警戒,从来都不交心,你我虽有夫妻名实,却也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就跟你的名字一样——没、意、思。」 她真佩服自己,居然信手捻来随口就说出这相关语。 听见她这番话,梅意嗣登时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虽然她是个性情纵放不羁的江湖女子,可过往两年双方都有着不道破的默契,谁也没把心里话说出口。 可今天她却……他该感到懊恼,甚至该有点生气,但不知怎地,他竟没有。 梅意嗣直视着她也正直视着自己的双眼,她那一双过往看起来机灵狡黠的黑眸,如今竟澄净通透。 「方才母亲对我说,你这一劫伤的不只是身子,还有心。」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但现在看来,你还伤脑了。」 他这意思是说她疯了?对,她突然跟他说这些话,是够让他惊吓得掉下巴。 「经历此劫,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明白了很多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率真无畏,「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我这次难产险些连命都没了……躺着这几天,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想再隐忍委屈。」 听着,他竟忍俊不住地嗤笑一记,「隐忍?委屈?」他从鼻子里哼出气息,不以为然,「梅家纵你由你,你何时隐忍?何时委屈了?」 「想说不能说,便是隐忍。想说不敢说,便是委屈。」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出嫁前可也是阿爹兄长捧在掌心上的一颗明珠,原也想着能被宠爱怜惜,可你对我只有相敬如宾,从没半点真心实意,试问,我不委屈吗?」 他不温不火,两只如炽的眸子直射向她,「那你对我可有半点真心实意?」 「有。」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陡地一震,惊疑地望着她。 她清楚地知道原主对他的感情,原主对他是有情意的,如今,她得帮原主说出那不被知晓怜惜的一片真心。 「虽是奉阿爹兄长之命嫁进梅家,可见着你的时候,我也曾期待着你我能夫妻和美,举案齐眉,可你敬着我也冷着我,我这心火再如何的热,也终于是灭了。」 听见她这番话,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缓了缓神,轻吐一口气,「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曾经喜欢我,但现在不了?」 「是。」她回答得爽快干脆。 以她这二十一世纪女人的思维来看,他其实就是个混蛋呀!既然不爱,为何娶她?既然娶了?为何不好好去爱? 一个十七岁姑娘嫁了她,往后的人生就要这么耗在他梅家吗?虽说一开始也都是各有盘算,但夫妻一场,总也不至于寡情薄幸。 可自她重生在安智熙身上后,她在他眼里看不见一丝的怜惜,反观原主可是为了生下他的孩子,把命都摊上了呀。 「你说我冷淡,你呢?嫁进梅家后,你依然故我,压根儿没点大户人家太太的作派,若你喜欢我,想要婚姻美满,难道不该做出改变吗?」 「你哪里知道我没改?」 「你在家坐不住,经常外出,甚至出入酒肆惹来非议,这叫改?」 「我出去怎么了?我做了什么鸡鸣狗盗的坏事吗?我出入酒肆也是跟着兄长,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外男。」 「你!」 「再说,为了不让二房三房隔三差五就来念经,我还换了男装。」 「什……」她还越说越有理了? 「还有,怀上孩子后,我以水代酒,也不吃辣了,我哪里不是改了?」 「……」怀孕后,她不吃辣不喝酒?这事……他不知道。 「总而言之,既然你我无爱又不能分开,那么从今以后便各过各的生活,图个清静自在。」 他心头微撼。各过各的生活?她这话是指…… 「我没了孩子、伤了身子,可说是身心受创,之后,我们分房吧。」她说。 「太太!」这时,一直在门外听着的房嬷嬷突然大叫一声—— v第九章[09.20] 主子的事,房嬷嬷这样的身分本是没有资格说话的,可她是安智熙的奶娘,是看着她长大的,眼见着她越说越不像话,房嬷嬷真是忍不住了。 她冲到绣屏后,急道:「爷,太太她刚历死劫,这脑袋还混沌得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房嬷嬷,我的脑袋从没像今天这么清醒过。」安智熙气定神闲,一点都没后悔自己说出这些话。 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不仅仅是为死去的原主出气,也是为了自己。 她才不做这憋屈的梅家太太呢!这么活着,她还没能找到李慧娘的儿子,自己就得先病了。 在梅家所有人眼里,她这回是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想必也没人能因为这事为难她。为了往后的日子能清静无扰,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梅意嗣面上觑不见任何的情绪,只是瞪着两只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爷,别、别跟太太置气,她许是伤心过度,说疯话了。」 「房嬷嬷,我没疯,但再继续过着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就真要疯了。」她说。 「哼哼。」突然,梅意嗣低低哼笑两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你,日后就分房吧。」说完,他将药盅往桌上一放,发出教房嬷嬷心紧了一下的声响。 「爷……」房嬷嬷还想把场面缓回来,可梅意嗣寒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去。 步出屋外,梅意嗣快步地走出他跟安智熙的院子——馨安居。 一出馨安居,他停下脚步,望着满园花草扶疏。怪了,他居然一点都不愤怒,反倒有一种……解脱了、开阔了、豁朗了的感觉。 往日里,他同她互相猜忌着对方的心思,谁都不戳破,当然也谈不上真心。可如今,她将那厚厚的一层浮油刮除,剩下的是那清新澄透的鸡汤了。 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漾起一抹轻松写意的微笑。 没了油的鸡汤,顺口多了。 翌日,梅意嗣带人前往海上拉回宁和号,一去五六日。 这五六日里,罗玉梅天天来,日日来,不只是关心安智熙的身体,也是为着她要同梅意嗣分房之事。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这当家主母,院子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仆婢,没一会儿功夫,话就传到她耳里去了。 「智熙,听说你们夫妻俩要分房?」罗玉梅支开不相干的人,只留下了身边的石嬷嬷跟安智熙的奶娘房嬷嬷。 「是的,母亲。」她一五一十地回答,「是我提的,他也答应了。」 罗玉梅微微蹙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母亲,我刚失去孩子,只想清清静静地过上一阵子……」她不想跟婆母解释太多,免得婆母抓着她苦劝不放。 她看着,那梅意嗣应也不是妈宝,不会事事都往他母亲那里去报。因此他们在房里说的那些话,应该不至于传进婆母耳中。 罗玉梅忖了一下,结巴地说:「你是说,你只是暂时不想……」 罗玉梅是书香门第、清流官家出身的小姐,尽管都已是人妻人母,有些事还是羞于开口。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安智熙忍不住想笑。这古代人真的是很憋,明明也不是什么事却羞于启齿。 安智熙唇角一勾,「是的,母亲,我胎大难产,伤了身子,短时间里是无法应付夫君的。」 罗玉梅一听,先是有点臊,旋即又安心的一笑,「若只是如此,那便好。」她轻轻握着安智熙的手,「那你就先安心的养好身子,一切都待日后再说吧。」 「谢谢母亲。」安智熙面带微笑,感激地看着她。 她真是好狗运,遇到如此宽容温柔的好婆母。以原主这性子,只要遇到稍严厉一点的婆母,那恐怕都是要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 别说谁,就说婆母身边的体己老婢石嬷嬷吧,石嬷嬷每次看着她都是一脸的冷厉,那眼底有着满满的不满意及愠意,想必是看她非常不顺眼。 瞧,此刻那石嬷嬷还是寒着一张脸,斜着眼看她呢! 幸好她的婆母不是石嬷嬷,不然恐怕有得闹了。 「夫人放心。」房嬷嬷身为安智熙的奶娘,自是护着她的。担心她得不到婆家的谅解及接纳,随嫁两年来总是跟在安智熙身后补破网。「老奴一定好好照料着太太的身体,让她跟大少爷能快快给梅家绵延子嗣。」 罗玉梅听着,满意地笑了笑,「那可有劳房嬷嬷了。」 「不,这是老奴该做的。」房嬷嬷态度卑微恭谨。 罗玉梅转头又看着安智熙,眼底有着温柔,「你好生歇息着,我就不碍着你休息了。」 「谢谢母亲。」安智熙说着,吩咐房嬷嬷,「嬷嬷,帮我送送母亲。」 罗玉梅摇头阻止了正要挪动脚步的房嬷嬷,「不必了,你好好看着智熙便可。」 「是。」房嬷嬷点头答应一声。 罗玉梅在石嬷嬷轻扶一把下起身,主婢两人旋身便走了出去。 步出馨安居,石嬷嬷总是冷冷的、瞧不出一丝情绪的脸上有了忧思不解。她驱前,低声地说:「夫人何必管这事?」 「何意?」罗玉梅问。 「意爷跟太太分房之事。」石嬷嬷说。 「他们还年轻,分什么房?」罗玉梅神情平静,「身为梅家主母,提醒他们要为梅家延香续火,是我的责任。」 石嬷嬷眉心一皱,一脸有话不吐不快的郁闷表情。 「你想说什么?」罗玉梅撇过眼问。 「夫人,有些话老奴不吐不快……」石嬷嬷有点激动地说:「不说别的,太太那出身,咱们都是知道的,没让她生下梅家子孙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在胡说什么?」罗玉梅眉头一拧,语带训斥,「她可是梅家三书六聘迎娶进门的。」 「老奴的意思是……」石嬷嬷更加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如今承爷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顺利的话,两三年内或许便能给梅家大房生下一儿半女,实在不必特意寄望着意爷,说到底承爷是……」 罗玉梅两道视线射了过来,打断石嬷嬷的话。 v第十章[09.20] 石嬷嬷缩缩脖子,低下了头,「老奴这是为夫人……」 「你跟着我几十年了,理当比任何人都明白些。」她说:「你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了,我这二十几年的活儿都白干了。」 「老奴知道。」石嬷嬷头压得更低了,「老奴只是担心承爷在意爷底下,出不了头。」 罗玉梅听着,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便往前走去。 见状,石嬷嬷赶紧跟上。 梅意嗣出门后的第六日,宁和号终于拉回泉州近海。 他立刻着人清点财物货物损失的总数,并请来协记造船的李老板登船查看并商议宁和号修复的可能。 他与李老板在宁和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巡检一番后,来到了底舱的起火处。 「这里便是起火点?」李老板问当时代梅意嗣押船的永昌。 「是的。」永昌回答。 「唔……」李老板沉吟着,蹲下身去细细检视,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发现他似有难言之处,梅意嗣主动问道:「是否事有蹊跷?」 李老板起身,神情凝肃,「意爷,这火恐怕不是意外,而是纵火。」 「李老板是说……」 「瞧。」李老板领着他及永昌一一检视着蹊跷之处,「这是灯油的痕迹,它们并不是打翻在一处,而是被均匀地沿着这船壳边洒落。」 闻言,永昌一惊,问着梅意嗣,「船烧了,这人也逃不掉,他为何……」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谁?」他问永昌。 永昌顿了一下,「是个新来的船工,名叫黄老六。」 「新来的?查过他的底吗?」 「他是东叔介绍来的,东叔也上了船,所以……」永昌有点疑畏地接话,「爷是怀疑……」 「我还没怀疑什么。」他面上平静,「船上全员平安,东叔跟黄老六应该都回家了吧?能找到这个人吗?」 永昌点头,「当然。」 「上岸后,你立刻着人去找黄老六,将他带来。」 「是!」 【第三章 圣母之家】 躺了二十来日,安智熙真觉得自己骨头都快生锈了,只要一动,就发出喀喀声响。 觑着房嬷嬷、宝儿跟春月都不在屋里,她偷偷地起身。 天啊,在她们的监视下,除了解决生理需求外,她走不得动不得,还整天都在喝药,实在憋死她了。 赤着脚,她在屋里走了几圏,感觉真好。 虽说下身还有点不舒服,但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里,比起不适,行动受限才真的要她命。 站在窗边,她伸了个懒腰,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再呼出。 「啊——真好。」她忍不住欢呼着。 「脚底是最容易受寒的。」突然,梅意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转身,惊疑地看着不知何时回来的他。 他站在那儿,两只眼睛看着安智熙赤裸裸的双足,然后走上前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啊?」她惊呼一记,胸口猛然一悸。 他这是在做什么?可恶,她、她怎地脸那么热? 安智熙瞪大眼睛看着他,吓得都结巴了,「你、你这是、是……」 他瞥了她一眼,默不吭声地将她抱回床上。 才刚落在榻上,房嬷嬷进来了。「咦?爷,你回来了?」 「你……」梅意嗣突然将脸欺近了她,吓得她的心跳又漏了一大拍,「要我把你偷偷下床的事告诉房嬷嬷吗?」 「什……」要是房嬷嬷知道她偷偷下床,铁定又要唠叨到让她的耳朵长茧。「不要。」她涨红着脸,两只眼睛气呼呼地瞪着他。 他唇角一勾,转头看着房嬷嬷,「刚到。」 房嬷嬷走了过来,满脸是笑。爷出门前,太太才说要跟他分房,她还担心这会惹恼了他,没想到他一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前来探望关心太太。 做为太太的奶娘,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爷怕是累了吧?要老奴吩咐小厨房弄点热食吗?」房嬷嬷殷勤得很,就像是热络招待着女婿的岳母般。 「不用忙了。」他说:「我吃过才回来的。」 「那要不老奴着宝儿沏壶茶?」 「不用,我还要去跟我父亲及叔叔们报告船货损耗的事情。」他话锋一转,「房嬷嬷,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太太说。」 房嬷嬷一怔,然后怯怯地问:「不、不是什么大事吧?」 「哪来的什么大事?」他嘴角悬着一抹神秘高深的笑意,让人猜不透。 房嬷嬷知道自己的身分不足以过问主子的事情,疑畏地点点头,便转身退出门外。 v第十一章[09.25] 被他突然抱起的安智熙,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一把揪着他的袖角,「你这是做什么?」 「你是指什么?」他两只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干么突然抱我?我自己有脚,才不用你……」她话没说完,他的脸又凑近,近到她忍不住往后缩,惊疑又羞怯地瞪着他。 他这是什么毛病?干么老是突然把脸凑近,吓谁啊? 「我是怕你脚底受寒,你还不知好歹呢。」 「我不是说要跟你分房,你也答应了不是?」她质问着他。 「我是同意分房,但那跟我来探望你应不抵触。」他说:「丈夫关心妻子,也是天经地义。」 丈夫关心妻子?他是健忘还是怎样?之前她不是已经跟他挑明了,他们从此以后不需要再做一对假面夫妻了吗? 「你又不是真心想娶我,就别假装关心了。」她说。 他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睇着她,那表情真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疑怯地看着他,不安全写在脸上。 觑着她那疑畏不安的神情,他觉得有趣极了。 那天她和他把话说开后,他便出门了。这趟出门虽是忙到脚不沾地,但他却常常不经意地想起她。 她向来是我行我素的人,但见着他,还是藏着话藏着事。两年来,他们之间既没有感情亦没有互信,他见着她寡言,她见着他也只是虚应。 可那天她将事情说开了,他便也明白了她的想法。突然间,他对她产生了好奇,这是他与她成亲以来第一次动了想更了解她的念头。 「我并没有假装关心你。」他直视着她略带防备的眼睛,「否则听见你难产时,我不会立刻赶回府里。」 迎上他的眼睛,她脱口便道:「你只是想起她吧?」 既然有着原主的记忆,她自然是知道苏静唯的存在。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发现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伤痛,她的心揪了一下,瞬间感到后悔。 她恨自己的嘴快,更懊恼自己竟然朝着他的旧伤扎,戳别人痛处,自己是得不到半点好处跟便宜的。 「对、对不住。」她立刻向他道歉,非常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失言。 看着她那真心道歉的样子,梅意嗣沉默了一会儿,既然她如此坦率,那他也不需遮掩。 「是,我确实是想起了她。」 「……」她没想到他就这么承认了,看来他是不担心伤继妻的心啊! 「她出事时,我不在她身边。」他说:「我回来时,她跟孩子都已经入殓封棺,我连她最后一面都不得见,我只是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来一回……」 她觑见他眼底的伤痛及遗憾,痛的不是她,可他的痛却好像透过他的眼神及表情传导到她身上来。 她觉得胸口一阵剌痛,不自觉地伸手去按着,「我不是有意戳你痛处……」她歉疚道。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说痛,已经没那么痛。」他神情平静,声线和缓,幽幽地开口,「说来惭愧,她的样子也已经模糊了……」 当他说得如此轻、如此缓,如此的事过境迁时,她反倒感到痛、感到悔,感到愧疚不安了,她真该改改自己这大炮性格。 虽说她穿越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救恩人李慧娘的亲儿,并非做他梅家的贤妻良母好媳妇,但也不应为了逞一时之快就狠狠朝人痛处踩,这实在太不厚道了。 「对不住。」她再一次道歉,真心地道。 成亲两年,她从没开口对他说过一句对不住。虽说她也没犯什么七出之条,但二房三房那边对她的意见可不少,他都不知道为她挡过多少刀枪了。 可她,从不曾觉得自己有错。但自她历经难产死劫后,这已经是第二次向他道歉了,他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 「爷……」此时,外面传来平安的声音,「二房三房的老爷们都在大堂了。」 「嗯,我马上来。」他应了一声,目光又停在她身上,「月子没做好可是很伤身的,你还是乖乖听房嬷嬷的话吧。」语罢,他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她不知怎地一阵心热。 南大街,长兴商行。 长兴经营南北货及各式舶来品,光是在泉州便有一家总号及三家分号,而在福州、厦门、澎湖、魍港等地也都设立分号及办事处。 每日里,进进出出总号的人络绎不绝,光是招待客人的茶叶每日都得用上五斤,若值海运船班频繁之时,用上十斤茶也是要的。 商行是座二进宅子,前堂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前堂跟后堂之间还有一方院子,种满绿竹,隔绝了前堂的人声鼎沸。 梅意嗣的书斋位于后堂边间最僻静的地方,这也是他处理各项商行事务的地方。书斋后方还有个小房间,各式生活用品皆备,货务船务繁忙时,他也经常在这儿住下。 书斋内,刘掌柜跟永昌正在与他核实账目,商讨此次宁和号走水后的财损及应当赔予客户的款项。 宁和号是长兴商行一等一的商船,但幸运的是此次走水因抢救得快,虽是底舱起火,但幸而未严重伤及船壳,经协记造船的李老板检视完毕,已确定可以修复。 至于不能及时送抵的货物,在与客户进行商讨后也已谈好赔偿金额,这些客户都是与长兴长期往来的,因此在索赔上也是点到即止,并未趁火打劫。 「刘掌柜,」梅意嗣指示着,「这些说定的赔偿金,你尽快着人送去各家,记得再加上几分礼以表诚意。」 「是的,爷。」刘掌柜点头答应着。 「永昌,」他转而看着永昌,「那些抢救回来的货物,你都已经归库了吗?」 「都归库点清了,也已通知各家来清点,现下就只剩下享利跟长亨未到。」永昌说。 他听了,微微颔首。「那好,这些事情尽快办好,免得同行说些闲言闲语。」 「爷,外头的倒是好应付,倒是二房老爷跟三房老爷那里……」刘掌柜欲言又止地道。 「直言无妨。」他说。 「前两日,三房老爷着了启爷跟安爷过来查问,二掌柜跟他们闹得有点僵。」刘掌柜说。 闻言,梅意嗣沉吟须臾,二房三房那边,他那日已经同他们说明过,也已答应这次损失由大房及他自付,不会损及他们的分成,为何三叔父还要着两个儿子前来问罪?想必是想藉着这次意外发发声、逞逞威风,以免旁人都忘了梅家还有其余两房的存在吧? 「刘掌柜,我三叔那边由我处理,你与二掌柜只管做你们的事便行。」 v第十二章[09.30] 刘掌柜听着,安心许多。「明白了。」 「昌哥。」这时,外面传来声音。永昌听着那声音,知道是谁,于是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再次进来。「爷,黄老六不见了。」 梅意嗣听着,脸上不见一丝情绪,眼底却闪过一抹肃杀。 「着人继续追查。」他说。 安智熙终于熬到出月子了。 这些卧床的日子,她不断地思索着该如何执行李慧娘委托给她的超级任务,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及时间里,若换了别人,恐怕是不知从何查起的。 幸运的是她曾是个警察,虽说不是像布鲁斯威利那样的终极警探,可逻辑推理、寻找线索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出月子后,房嬷嬷不再那么严格地束着她,她也能离开馨安居到其他堂院去走动打探了。 李慧娘将她带到梅家来,那么梅家当然是第一条线索,而她与李慧娘相识在嘉义布袋,此处旧名魍港,因此她猜测或许李慧娘的儿子便是在梅家做事的魍港人士。 于是,她先旁敲侧击,或自己或托人打听梅府中是否有出生在魍港的仆役、长工或小厮。可过了半个月,却是一无所获。 这条线索没了,她又想,李慧娘的儿子没了娘,那便是个失怙的孩子,年龄大小她暂时无法推断,但若是需要她来拯救,那么估计应该也不大,至少没大到可以保护自己。 再来,他没了娘,或许父亲还在,那么也未必是个孤儿,但若还有父亲,那父亲自会保护他,好像也用不着李慧娘将她搞到这儿来。 所以,她大胆推论……李慧娘的儿子可能是个孤儿。 在这车马辐辏的泉州,许多人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海上讨生活险象环生,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寻常之事,想必在这剌桐城里的孤儿孤女不会少的。 那么,这些孤儿孤女都是流落街边,还是有人收容呢? 在这样的推论基础下,她得到一个可用的线索,那便是蕃坊那儿有个葡萄牙籍的传教士詹姆,自办了一家收留所,两年来收容过不少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孤儿孤女。 泉州是海上丝路最早的起点,贸易繁盛、商业发达,极盛时期,侨居于泉州的外籍人士多达万余人,身分多为商人、旅行冒险家或是传教士。 她想自己或许可以先从那儿下手,透过传教士詹姆说不定可以得知一些蛛丝马迹。 一早用过早膳,安智熙支开房嬷嬷跟宝儿她们,立刻翻出柜子里的那些男装,挑拣了一件换上。 要是让房嬷嬷发现,铁定会拿条链子拴着她。她得趁着所有人在前面忙时,偷偷地从小门溜出去。 她警察可不是白当的,那些年受了不少扎实的训练,可养出她一身好本事、好身手呢!想从这些嬷嬷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并不是难如登天之事。 她自小门溜出去后,就沿着屋后的小沟边往后门而去,才打开后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嫂嫂。」 她吃了一惊,瞬间便意识到那是梅承嗣的声音。转过身,她咧开嘴对着梅承嗣笑,「小叔,你怎么在这儿?」 梅承嗣打量她一身装扮,噗地一笑。「我刚才看见有人偷偷摸摸的走进来,就一路跟着,还以为是府里的哪个小厮想偷跑呢。」 「我闷坏了,想出去绕绕。」她说:「我刚出月子,房嬷嬷肯定不肯放人,这才从后门走的。」 这好动的嫂嫂从前就常常着男装出门,梅承嗣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刚出月子就乱跑,要是在外头昏倒了,那可怎么办? 「嫂嫂去哪?」 她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说法,又思及他们情同姊弟,骗他也没啥意思,索性便跟他明说了,「我要去蕃坊。」这小叔跟她亲,九成九是能替她守着秘密的。 梅承嗣一听说她要去蕃坊,陡地一震,「嫂嫂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那可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你一个妇道人家到那种地方去多危险。」他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忧虑。 龙蛇混杂?嗯,听起来好像跟艋舺差不多。 「这你不用担心,你嫂嫂我打小就是在龙蛇混杂的地方长大的,没事的,我看看就回来。」她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 梅承嗣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急问:「不是,你还没跟我说你去蕃坊做什么呢!」 「我、我去……」她挠挠脸,支支吾吾,「我听说蕃坊有个收容孤儿的地方,想去关、关照一下。」 梅承嗣又是一愣,旋即眼底闪过一抹怜悯。「嫂嫂,你这是……如此可宽慰你失去骨肉的伤怀吗?」 闻言,安智熙微顿,他以为她去蕃坊的孤儿收容所是因为失去孩子过于伤心,于是移情到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身上吗? 这样也好!这么一来,纯真善良又与她亲如姊弟的他,定会帮她隐瞒此事的。 于是,她立即露出伤心失落的表情,点点头,抽噎了一下。 「那……嫂嫂去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梅承嗣说。 「真的?」她抬起楚楚可怜的眼,「谢谢你,小叔。」 蕃坊,圣母之家。 虽说这里对安智熙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但路就长在嘴巴上,只要开口问,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来到蕃坊,她发现如今住在这儿的外国人并不多,更多的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汉人。幸好她是一个人乔装而来,要是带着丫鬟嬷嬷,再坐顶轿子来,那可真是招摇了。 圣母之家是间外观看来与一般闽南建筑无异的房子,门是敞开的,门楣上高挂着一幅圣母图,朱红色的门板上则有雕着百合花饰纹的木头十字力木。 屋子里传来一群孩子及男人的欢声笑语,男人说话带着腔调,一听便知道不是本地人。 她朝屋里喊着,「请问传教士詹姆先生在吗?」 屋子里静了一下,不一会儿,一名身着长袍的外国男子走了出来。他有一头卷曲柔软的红发,还有一双澄透的绿眼睛……她想,这应该就是葡萄牙籍传教士詹姆吧。 「我就是……」詹姆疑惑地看着她,「姑娘是……」 她一怔,她身着男装,做男子打扮,他竟还是一眼看出她是女子? 「你好,很抱歉我必须着男装才能外出,不是有意隐瞒身分。」她说。 詹姆了然地一笑,「我非常明白,你们的女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v第十三章[10.08] 詹姆在泉州传教两年,本地话说得不差。 这时,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跑了出来,抱着詹姆的大腿,好奇地看着她,「詹姆先生,这位哥哥是谁呀?」 詹姆摸摸她的头,笑答,「这位是姊姊,不是哥哥。」 女孩惊讶地看着安智熙,安智熙只得对着她干笑一记。 「不知姑娘到圣母之家来做什么?」詹姆问。 「詹姆先生,我名叫智娘。」为免节外生枝,她谎称自己名叫智娘。 「智娘姑娘,你好。」詹姆翩翩有礼地欠了个身。 「我听闻詹姆先生在蕃坊办了个收容孤儿的小学堂,深深赞佩先生的义行。」她说。 詹姆笑着摇摇头,谦逊地开口,「过奖了,我只是行神之旨意。」 「詹姆先生,我对于你的志业极有兴趣,希望能略尽棉薄之力。」 闻言,詹姆微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出钱出力赞助帮忙圣母之家的经营。」说着,她看了看还缠在詹姆身边的女孩,问道:「圣母之家如今收容了多少孩子呢?经费来源可充足?」 詹姆眼底闪过一抹疑虑,但又立刻以微笑掩盖了它。 安智熙想,她一个姑娘家突然跑来说要出钱出力,一定很可疑。弄不好,詹姆还以为她有什么不轨企图呢。 「请詹姆先生放心,我并非可疑之人。」她很快地编造了一个故事,合理又合情的故事。「是这样的,我家祖母缠绵病榻数月,药石罔效,不见起色,于是我向南天寺的菩萨求问,菩萨要我西寻圣母,行善积福以回向祖母。」 詹姆听着,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紧接着又说:「我原是不解其意,寻觅无门,后来辗转得知蕃坊有间圣母之家,行的便是赈济援护孤儿之善事,为了替病重祖母积福德,我才会寻到这儿来,如此冒昧全因一片孝心,还请詹姆先生见谅。」 詹姆点点头,脸上挂着温暖笑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成功的说服了詹姆,安智熙又松了一口气。 「你们汉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相信你祖母的病会好起来的。」詹姆衷心祝福。 「感谢詹姆先生。」她弯腰欠身,诚恳地开口,「那么可以让我为圣母之家尽一点心意吗?」 「姑娘是指……」 「我识字,能读写,也懂算数,可以教圣母之家的孩子们识字读书。再则,我家里是做小生意的,生活无虞,也可赞助圣母之家的食费。」 闻言,詹姆喜出望外,「若真是如此,那实在太好了,愿天主保佑你及你的祖母。」 在圣母之家待了半天时间,安智熙便约略了解了一些事。 圣母之家在蕃坊已经有五年时间了,一开始是做为宣教之用,之前主持此处的是一名葡籍神父马丁,三年前他因养病之由离閧,便由现在的詹姆接替其职务。 詹姆是个热心的传教士,见街上行乞孤儿众多,便开始将他们一个个带回圣母之家安置,免得他们流落街头。餐风露宿尚是小事,更糟糕的是他们经常被坏心的牙人拐骗贩卖。 詹姆将他们安置在圣母之家后,提供他们食宿,也走访各个合法经营的商家店号、工坊、茶楼,甚至是码头,为他们谋求工作让他们得以养活自己。 詹姆不只帮助这些孤儿,也募集物资帮助一些贫困家庭。这些家庭虽有父有母,但因家庭功能不健全,孩子多半无法受到良好照顾,詹姆会将募集的钱财或是食物、旧衣分配给这些需要外界伸出援手的家庭。 圣母之家目前收容了二十三个孩子,男孩有十四个,女孩有九个,年纪从十四岁到四岁都有,有些甚至还是兄弟姊妹。半天的时间,安智熙自然无法一个一个跟他们接触,当然也还不知道他们各自的来历及故事。 她想,时日多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见圣母之家资金有限,捉襟见肘,她才真正上心了。 午后,她回到梅府,只见后侧门边有个丫鬟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着,仔细一看,竟是宝儿。 宝儿真是来得巧,居然在这儿给她开门,她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边跑边跟宝儿招手。忽见一小哥跑来,宝儿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觑出那小哥就是自家院里的太太。 「太……」宝儿要喊她,但又警觉地闭上了嘴。 待她走进门里,宝儿这才神情紧张,「太太,你跑哪儿去了?」 「我……」她干笑一记,「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夫人找你不着,奴婢跟房嬷嬷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急死了。」宝儿说:「你这身子才好些,要是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房嬷嬷跟春月都要捱罚的。」 看宝儿是真的受惊了,她语带歉意,「好宝儿,对不住,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太太,虽说你之前也是经常只身出府,可如今你才出月子不久,不比往日。」宝儿忧心地问:「夫人很担心你,又不敢声张,这才要奴婢在这儿等门……」 「是吗?」想到如此担心关怀自己的婆母,安智熙有点愧疚。不过这么看来,承嗣并没有出卖她,婆母也不知道她去了蕃坊。 蕃坊那种龙蛇混杂之处绝计不是她这种大户人家的女眷当去的地方,而且她还是只身前往,要是让婆母知道,必然是不会再允她前去的,所以她得找个更好的理由。 「母亲已经回沛泽居了吧?」 「嗯。」宝儿说:「夫人等了你一个时辰,已经回沛泽居了。」 「那我换了装就去请个罪吧。」她说。 在换装更衣的这段时间里,安智熙已经想好了说词。 「智熙!」一进沛泽居的花厅,罗玉梅见了她便紧张忧急地上前,「你上哪儿去了?」 「母亲。」她驱前,赶紧先福了个身,然后佯装一脸的悲伤。 「这是怎么了?」罗玉梅神情忧急,「房嬷嬷她们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个个急的……」 安智熙跪了下来,「母亲……」 见状,罗玉梅还真是吓了一大跳。这媳妇嫁进梅家,除了进门拜堂那一天跪过她,至今可没曾在她跟前折过膝呢。 「你这是……」 「让母亲担心,媳妇不孝。」她噙着泪,一脸衷心忏悔的表情。 v第十四章[10.15] 果然,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从前她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是个戏精,说个苦,泪就到。 「别吓为娘的,快起来说话。」罗玉梅让她这一跪,头都昏了。「瓶儿,快扶太太起来坐着。」 「是。」瓶儿答应一声,立刻驱前扶起跪地的安智熙,并将她扶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智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罗玉梅忧急如焚。 「母亲,」安智熙抬起泪湿的眼望着她,「媳妇作了梦,梦见无缘的孩儿。」 闻言,不只罗玉梅一震,就连花厅上伺候着的嬷嬷丫鬟全都惊疑地瞪大了眼。 「我……」她低头努力地挤着眼泪,又佯装拭泪,「我梦见孩子他全身是血,哇哇大哭,有个女人抱走了她,无论我怎么追、怎么哭喊,她都没回头、没停下,就那么一路地走……」 听到她这番话,花厅里顿时一片静寂无声,她低头掩脸,等待着婆母或其他人的反应。 突然,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抱住。她的脸靠向一个胸口,柔软且温暖,她瞥见那衣服的颜色,知道正是罗玉梅。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罗玉梅哽咽心疼地说:「可怜的孩子,别伤心……」 罗玉梅的声线温柔慈爱,那抚着她发的手亦是,安智熙本是假哭的,却被这纯然的疼惜不舍给逼出真真切切的眼泪。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着。她不是存心骗婆母的,但为了她的超级任务,她不得不撒这泼天大谎,但其实,她即将用以说服婆母的,也不全然是谎言。 「母亲,我看见那女人的脸,她还同我说了话……」 「什……」闻言,罗玉梅一惊,「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要我发愿帮助一百零八个孤儿孤女,如此才能将我的孩子生回来。」 罗玉梅听完,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这不难呀,咱们梅家可以施粥赠药,然后……」 「母亲,」她打断罗玉梅,「那女子说我必须独自完成这些事,不得经由他人之手。」 「什……这……」罗玉梅有点无助又困惑,不经意地瞥了一旁的石嬷嬷一眼,又定定地看着安智熙,「你要如何独力帮助一百零八个孤儿孤女呢?」 「她要我寻齐一百零八名孤儿孤女的姓名出身,父母籍贯,然后将其字条带至安海普现殿烧化,方可圆满。」 罗玉梅及石嬷嬷等人听着她说的这些事,内心虽充满疑惑,但又觉得有七八分真实。 「母亲,这便是我今日不告外出的原因,请母亲原谅。」她诚心请求着婆母的谅解。罗玉梅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哪还能怪责她?轻抚着她的背,叹了一口气。「我虔心礼佛多年,也见闻过不少稀奇之事,遑论真假,总也是解了你的苦痛……」说着,罗玉梅端起她的脸庞,慈爱一笑,「就由着你吧。」 回到馨安居,房嬷嬷等人急切地问安智熙是否遭到责骂,于是她又把方才说的那套故事原封不动地给房嬷嬷等人说了一遍,唬得她们一愣一愣的。 这些古代人都信鬼神因果,很容易便能被说服。 不过话说回来,发生在安智熙身上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鬼神因果吗? 稍晚,梅意嗣回来了。 虽已分房,可他没回到东厢房,而是先到西厢房来找她。 「欸?」见他晃了进来,安智熙露出困扰的表情。 宝儿刚到厨房去帮她把晚膳张罗回来,这才张罗好,都没吃上一口菜,他就进来了。 「爷。」看他进来,宝儿跟春月急忙恭谨欠身。 梅意嗣瞥了桌上的饭菜一眼,还没说话,安智熙就先开口,「没准备你的分。」 他微顿,露出一脸兴味的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我忙了一天,连伺候我一顿饭菜都没?」 「我们分房也分食,你那边自有伺候你的人吧?」她说着,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红烧烩黄鱼往嘴里送。 他脸上没半点愠意,只是跟宝儿及春月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暂时退到外面。 宝儿跟春月接到了眼神指令,立刻互揪着对方的袖角走了出去。 梅意嗣坐了下来,看着正在扒饭的安智熙。 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智熙抬起眼瞪了他一记。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说:「听说你今天跑出去了。」 她微顿,「我迟早都要出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她这回答太逗,教他差点儿便笑了出来。 「我是从沛泽居过来的,已经听母亲说了。」他说。 「咦?」她登时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是说……」 「我已经听母亲说了你今天出去的事。」他唇角不明显地一勾,「你说你作了梦,梦里有个女人要你寻着一百零八名孤儿孤女,齐了他们的出身籍贯、父母名讳,之后我们的孩子便能再生回来?」 原来婆母已经同他说了这件事,那……他信吧? 她虽有点心虚,但还是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今天才会偷偷跑出去找孤儿。」 梅意嗣看着她那明明心虚极了,却佯装一副真心不骗的表情忍不住暗笑着。 他忽地欺近她,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臂膀。 她吓了一跳,夹在两根筷子之间的卤丸子咚地掉在桌上,弹跳落地。 「干么?」她惊羞地瞪大眼睛。这家伙老是突然靠近她,吓得她魂飞魄散。 以前,除了做传宗接代的事,其余的时间他根本不会如此接近她的。当她这么想时,脑袋里瞬间浮现他跟原主从前在床榻上的画面。 妈呀,他连在做那件事情时都是一张扑克脸呢!可明明是一张见了就凉了的扑克脸,怎么她却觉得脸红心跳? 「你、你放开,不要老是动手动脚的。」她羞恼地道。 v第十五章[10.20] 「我俩是夫妻,就算我毛手毛脚都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你、你是哪根筋不对?我们不是说好分房了吗?」 他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若有意指,「若是一直分房,我们如何将孩子生回来?」 迎上他那闪动着异采的黑眸,她心头一跳。完了,她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我、我、我……」她想反驳解释,声音却打结了。 见她涨红着脸,羞得像是地上有洞便要钻进去般,梅意嗣觉得有趣。在他眼前的她还是她,可是觉得又有点陌生。 是,如今的她陌生却有趣,她明明是那么爽朗狂放的女子,可从前他们之间的气息却是凝沉而停滞,让人无法喘息。 现今,他们之间的气息不再混沌、不再沉闷,有种云开见月的爽朗。 逗了她,他莫名地满足。 他似笑非笑,「母亲良善,信了你的鬼话连篇,我可不。」说完,他松开了她的手。 「嗄?」安智熙愣愣地望着他。慢着,他在耍她? 「若是事实,就不该有两套说法。」他目光一凝,眼底闪过一抹黠光,「你不是那样跟承嗣说的。」 「……」她微张着嘴,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不讲信用的梅承嗣,才说要帮她保守秘密,一转身便卖了她? 「两个谎听着都觉得合情合理,」他那深睿的目光锁住了她,「你说谎的本事可真是登天了。」 「我、我没说谎。」她涨红着脸,辩白着,「我当真是关心孤儿去了,没说谎。」梅意嗣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解读她眼底的情绪。 须臾,他浓眉一皱,疑惑地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想关心那些孤儿了?」他问:「我相信是有理由,但绝不是你跟承嗣及母亲说的那样……」 「你哪里知道不是?」想骗过对方,就得理直气壮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于是,她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迎上她那坚定澄明的眸子,他心头微微一震。不管她跟承嗣说的或是同他母亲说的,全都跟那个无缘的孩子有关。他想,尽管她并未表现出悲伤或惋惜的样子,但也绝不会是不痛不痒。 她平日里看着好似什么事都不在意、不上心,说不定心里头是百转千回,翻波腾浪。 「你真作了梦?」他直视着她。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梦……是假的,我怕母亲不允,才骗她。」 「果然。」他低笑一记,又问:「跟承嗣说是要转移悲伤的心情呢?也是假?」 「不!」那不是假。虽然她对那失去的孩子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原主有呀! 她是在原主断气的那瞬间宿了原主的身,她感觉得到原主失去孩子的悲伤及恼恨,那比她自己失去性命还痛。 没有一个母亲不会因为失去孩子而痛苦悲伤,李慧娘与亲儿已相隔三百多年,都还心心念念着那不得见的孩子呢。 她想,她妈妈此刻定也为着她的殉职而悲恸不已吧。想起亲生母亲,她悲从中来,她多么希望她妈妈能有个足以宽慰其悲伤的理由或是故事…… 如此,她妈妈必然就不会那么痛了。 「不是假的,是真的。」她眼睑一垂,眼眶盈满泪水,瞬间便落了下来。 见着安智熙流下那悲伤遗憾的泪水,纤细的肩头还隐隐颤抖着,梅意嗣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胸口像是被重重地槌了一下似的疼痛。 他居然以为她不伤心?他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才会那般猜忌她?她说他对她从无真心,实在一点都不屈枉他。 他伸出手,轻轻地端起安智熙的脸。她因为惊讶而微微震了一下,两只眼睛羞疑地望着他,迎上他那总是犀利得像是把生鱼片刀般的眼睛,此刻竟盈满温情及温柔,她不觉心悸了几下。 「我知道了。」他的声线和缓平静,「蕃坊那种地方并不平静,你就不能换个地方?」他说话的同时,用手揩去她眼角及脸颊上的泪。 咦?他这么说是……他对她出去找孤儿的事情没有异议了? 「圣母之家至少是个有管理及组织的地方,不至于太复杂,反倒是街头才更麻烦,那些孤儿四处流窜,说不准还有牙人或是地痞在控制他们,我贸然与他们接触岂不更加危险?」他听着,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沉吟片刻,他点了点头。 「那好,我给你指派个人跟着。」他说。 「不必。」她拍拍胸脯,胸有成竹,「我是跟着父兄在街上打杀长大的,可不是什么养在闺阁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况且我出外都着男装,你给我派个人跟前跟后,反倒引人注意了。」 「……」他得说,她现在说起话来挺有条理,还真教他反击不了。 「若你真想帮我什么,就给一些赞助吧。」说着,她伸出右手,掌心一翻,咧嘴笑笑。 【第四章 是不是被撩了?】 梅意嗣真的给钱了,而且不啰唆,一次就给了安智熙五十两白银。 就这样,安智熙带着赞助去了圣母之家,开始她的超级任务。 借着亲近孩子们的机会,她一个一个地问了他们的出身籍贯及父母姓名,大一点的孩子或许还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父母亲的名字,可小一点的孩子有些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别说是父母姓名,有些孩子只晓得自己的小名,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 经过几天细细推敲,她发现这些孩子大抵都是在泉州或附近的安溪、莆田、漳州等地出生,并没有谁出生在大海那边的魍港。 圣母之家里除了詹姆,没有其他的帮手,孩子们的生活起居多由詹姆或年长一点的孩子负责。孩子之中最大的是个男孩,名叫石头,他跟他的弟弟都在圣母之家住下,弟弟就叫小石头。或许是命运多舛,提早见着了生活的残酷及无情,石头十分成熟懂事,总是主动帮忙,勤快得很。 今早来时,安智熙先到附近市集买了一些蔬果鱼肉,并请贩子稍后帮她送到圣母之家。 午前,贩子用轮车将她买的东西送来了。 「我是东市的老刘,送东西来了!」贩子在外面喊着。 听到声音,詹姆跟着安智熙走出来,见一推车的食物,詹姆愣了一下。 「智娘,这些东西是……」他惊疑地道。 v第十六章[10.29] 「是我早上在东市订的,给孩子们加加菜,添个营养。」她说着,便动手搬推车上的食物。 见状,詹姆立刻出手帮忙,不一会儿便将食物全搬进圣母之家的小厨房里。 孩子们像是从没见过那些鱼鲜猪肉,一个个挤进小厨房里,像是看见什么稀奇的山珍海味般。 石头帮她起灶烧水,大一点的丫头们就帮着洗菜切菜,那些只会坏事的小不点们则围在旁边凑热闹,像是外头树上的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 安智熙并不善于厨艺,只会些简单的家庭小炒,可当她做出那一道道平凡无奇的料理时,孩子们的眼睛都像是在发光般。 他们如此单纯的反应触动她心底的柔软及多愁善感,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是如此的容易满足。 虽然她忙得满头大汗,样子有些许的狼狈,但见着孩子们的表情,一切都值得了。说来,她原本只是想来寻找李慧娘的儿子的…… 「唉呀,怎么大家全挤在这里?」詹姆走进小厨房,小厨房更挤了。 「詹姆先生,请你把这些小萝卜头带出去吧。」安智熙央求他先将孩子们带到前面。厨房里汤汤水水,要是烫伤了可就不好。 「来,大家先到前面等,好吗?」詹姆伸出手,这手拢几个,那手再圈几个,总算把十几个小娃带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帮手。 安置好孩子们,詹姆又进来,「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石头他们帮我就够了,詹姆先生到外面看着那群小萝卜头吧,免得他们等一下又全挤进来。」她虽说得无奈,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 詹姆笑视着她,「智娘你好像很愉快呢。」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是的,我现在总算知道詹姆先生为何办了圣母之家,没什么比看见孩子们绽开笑颜还开心了。」 詹姆听着,笑眯着眼,「一定是天主的爱将你带到这儿来。」 不,其实将她带到这儿来的是李慧娘对她儿子的牵挂,但她无法告诉詹姆。 「大概半年前,有个在码头做事的船工会给圣母之家带物资来,偶尔也会有鲜鱼可吃。」他说:「在你们这两位天使出现之前,我根本没法给孩子吃上一口肉呢。」詹姆说着,有点自责。 「詹姆先生,」安智熙安慰着他,「你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已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 「我也只是尽我所能。」他轻叹一记。 「放心吧,我会找资助经费给孩子们加菜的。」 詹姆微顿,「这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她摇头一笑,「一点都不会,我家是做小生意的,不只吃穿用度不愁,还有点余裕呢。 再说,我也认识不少商家,多少可以筹些银两。」 詹姆听了,眼底满是感激,「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真是天使!」 这天中午,孩子吃了一顿有鱼又有肉的午餐,个个心满意足。过去因为现银有限,詹姆只能供他们吃些米粥、馒头或是菜汤,当然,对于一直流落街头的他们来说这些已是珍馐,谁也未曾抱怨。 午后,有个面生的男人来到圣母之家。他身着灰衣黑裤,脚上穿着布履,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一手拎着十几尾白鱼,另一手提了大把大把的菜跟两袋豆子,熟门熟路地走进圣母之家。 詹姆有事出去,暂时将圣母之家跟孩子们交给安智熙。闲着没事,安智熙正在教孩子们简单的算数。 一进门见到面生的安智熙,男人愣了一下。安智熙还没开口问,孩子们已齐声喊着「赵叔叔」。 「石头,他是……」安智熙悄声地问着最大的石头。 「智娘姊姊,他是赵叔叔,常常给我们送吃的来。」石头说。 这会儿她明白了,看来这位皮肤黝黑的赵叔叔便是詹姆跟他说的那名码头船工。 此时,那船工正疑惑的打量她。不知是个性内向还是不善交际,他并未主动开口。于是,安智熙站了起来—— 「我是智娘。」她说:「是来帮詹姆先生忙的。」 他微微皱起了眉,用一种审视,甚至是怀疑警戒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懂他为何会那样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可疑分子似的。 「我听詹姆先生提过你,但不知你姓啥名啥?」她问。 「赵北斗。」他说着,径自往后面的小厨房走去。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淡淡地交代一声,「跟詹姆先生说我来过。」 不等她反应,他已经迈开步子要走了。 这人还真是惜字如金,话都不多说两句呢。 「咦?」就在他要走出门口时,詹姆恰巧回来了,「北斗?」 「詹姆先生。」赵北斗点了点头,「我给孩子们带来一些鱼跟菜豆。」 詹姆朗朗笑开,「真是谢谢了。」说着,他一把拉住赵北斗的手,兴高采烈,「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我已经知道了。」赵北斗说:「她说她是智娘。」 「是的。」詹姆面上笑意满盈,「智娘为了给她生病的祖母积福,现在每天都在圣母之家帮忙,有她在,我轻松许多。」 听到她是为了给祖母积福才到圣母之家来帮忙,赵北斗脸上的寒霜融化了一些。「是、是这样啊?」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安智熙忍不住猜想他刚才为何那般的不友善。难道他以为她到圣母之家来是另有图谋?他该不会以为她是为了红发绿眼的西洋美男子才来的吧? 「智娘,他是赵北斗,在码头做事,已经资助圣母之家半年之久,多亏有他,孩子偶尔能吃上鲜鱼!」詹姆眼底溢满笑意及谢意,「北斗在码头认识一些人,也引荐了几个男孩到码头及船上做事……对了,阿振跟阿堂还好吧?」 赵北斗点头,「他们很勤快,管事大爷很是称赞。」 「是吗?」詹姆听着,脸上有一抹安心及喜意,「那我就放心了。」 听着,安智熙这才知道赵北斗不只资助圣母之家物资及食物,还帮忙引荐孩子们工作谋生。虽然他是个臭脸男,看着很难亲近,甚至带着莫名敌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我还有事,先走了。」赵北斗淡淡地说了一声,转身就离开了。 安智熙瞧着他来匆匆,去也匆匆,有点神秘兮兮。 一大早,梅府来了客人,正是安智熙的兄长安智秀及嫂子白丽如。 v第十七章[11.04] 安氏夫妇俩来访,先是去向梅大老爷梅英世及主母请安,在中堂寒暄了一会儿,便由着梅府小厮引领着来到馨安居。 安智秀人高马大,身形健硕,一看就是个擅长干架的狠角色。他浓眉虎目,给人一种飞扬张狂的感觉。 至于白丽如,容貌白皙秀丽,人如其名。她虽是女子,却有着精明干练,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 这是他们夫妇俩自妹妹嫁进梅家后,第二次来到梅家,第一次便是她出嫁那日。这次再来,是为了探望慰问难产丧子的安智熙。 其实,他们兄妹俩一年里还是能见上二、三十回的,只不过都是在外面的酒肆。 进到馨香居,前来接待他们的便是房嬷嬷。 「秀哥儿,如姊儿,好久没见了。」房嬷嬷见着夫妻两人,欢喜得眼眶盈泪。 房嬷嬷是安智熙的奶娘,也是看着安智秀长大的。安智秀十岁没了母亲,房嬷嬷照顾他们兄妹俩不遗余力,情同亲人,称谓上自然也没那么讲究规矩。 「嬷嬷!」安智秀一把抱着房嬷嬷,朗声大笑,「好久没见,你老人家胖了。」 「唉唷!」房嬷嬷羞得很,「秀哥儿快别说,人老了,喝水都肥。」 安智秀听着,哈哈大笑。一旁的白丽如蹙眉笑叹,「嬷嬷瞧,智秀一见你老人家就跟孩子没两样,平常那杀伐气儿都不见了。」 「对了,」房嬷嬷疑怯地问:「我那儿子没给秀哥儿惹事吧?」 「绍武很能干,帮了我不少忙,嬷嬷别担心。」 绍武是房嬷嬷的儿子,从小在安家长大,如今是安智秀在惠安的得力助手。 「秀爷,太太!」这时,宝儿也跑了过来,满脸堆笑,「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安智秀端详着她,「唉呀,我们宝丫头长大了呢。」 白丽如笑视着她,然后问着房嬷嬷,「嬷嬷,宝儿今年几岁了?」 「正好十五。」房嬷嬷说。 「能嫁人了呢。」安智秀逗着她,「赶明儿回去,爷替你觅个如意郎君吧。」 宝儿一听,急了,「不不!我、我不离开梅……不,是不想离开娘跟太太。」 「女大当婚,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梅家?」安智秀说。 「我可以,我想一辈子待在梅家。」宝儿小脸笃定地道。 安智秀眉头一蹙,「傻丫头说傻话呢,十六岁我就让嬷嬷把你嫁了。」 「不要!」宝儿反应激烈异常,「宝儿不要!」 她的反应让安智秀夫妻俩都感到疑惑,可又没个头绪。 房嬷嬷慈祥地笑视着两人,「别管这丫头了,秀哥儿跟如姊儿能来探望太太,真是太好了。」 「说到她……」安智秀突然想到那个往常只要看见他便扑上来的小妹,「怎么没见她的人影?」 「她在梳头,就……」房嬷嬷话未说完,着装完毕的安智熙已从西厢房走出来。 安智秀看见着男装的她,愣了一下,「丫头,你这是……」 往常都是晚上跟着他出去喝酒时她才会着男装的,怎么如今七早八早便换了一身男子装束? 「哥,嫂嫂……」见着说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兄长及嫂嫂,安智熙有点情法。 安智秀迈出大步向她走去,一把捏着她的小脸,咧嘴笑开了怀,「你该不是一大早就想跟哥哥喝酒去吧?」 「智秀,你别那么粗暴。_白丽如走了过来,轻抓着他的手,「丫头她刚……」她没把话往下说,怕提了安智熙的伤心事。 她是女人,也生养过孩子,虽没失去过孩子,但可以想象及理解失去孩子的痛楚。 安智秀回过神,急忙地松了手,不舍地看着她,「丫头,你没事了吧?」 她知道安智秀指的是她难产的事。「两个月了,身子好得差不多了。」 「丫头,」白丽如道:「我跟你哥哥从北方回来后先回惠安一趟,这才听母亲说了你的事,公爹很想来探望你,可你也知道他老人家自从一年前跌跤后,腿就不好使了,所以……」 「嫂嫂,没关系的,我、我挺好。」安家人感情紧密,与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家人感情融洽无异。 此时,安智秀跟白丽如的关怀让她思及无缘再见的家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见状,安智秀爱怜地摸摸她的脸,「丫头,你还年轻,能再怀上的。」 「是呀。」一旁的白丽如温柔笑视着她,「只要把身子养好,包准能生几个白胖娃儿。」 担心一直绕着生孩子的话题会触动她心上的伤口,安智秀话锋一转,「对了,你这身装束是要上哪儿?」 「我要去蕃坊。」她说。 安智秀疑惑地问:「你去蕃坊做什么?」 「我现在在圣母之家帮忙。」 安智秀眼底闪过一抹惊疑,可下一瞬,又唇角一勾,笑问:「圣母之家是异教徒的地方,你怎会到那里去?」 「虽是异教,可是做的是好事。」她说:「传教士詹姆收留了许多孤儿孤女,使他们免于餐风露宿,流落街头、受人欺凌诱骗利用……」 「是吗?」安智秀沉吟须臾,好奇地问:「梅家知道你去那种地方吗?」 「只有夫君跟小叔知道。」她说。 闻言,他浓眉一皱,若有所思,「你为何突然去圣母之家?」 「我、我欣赏詹姆先生的善行,想尽一己之力帮助那些没有依靠的孩子。」虽说这不是她的初衷,也非她去圣母之家的原因,但现在的她却在其中寻到快乐。 助人为快乐之本,施比受有福,果然都不是唬人的。 v第十八章[11.11] 「丫头,」安智秀捧着她的脸,两只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神情正经八百,「行善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自身安全,明白吗?」 迎上他那充满温情及关爱的眼睛,她点了点头。 之后,安智熙的婆母来了,安智秀夫妇俩便自梅府前门离开。 出了梅府大门,上了马车,马蹄一动,白丽如便开了口,「想不到丫头会去了圣母之家……」 「是呀,真是歪打正着,误打误撞……」安智秀若有所思,淡淡地说着。 「会不会是没了孩子,想藉关怀孤儿有个寄托呢?」白丽如有颗柔软的心,也有着柔软的想法。 「或许是。」他蹙眉笑叹,「丫头虽然平日里有点飞扬张狂,但其实是个心软善感的人。」 白丽如点点头,深表赞同,半晌又开口道:「看来,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她面上略带忧心,「要告诉她吗?」 「别。」安智秀想也不想地道。 暮色漫了一地,安智熙也离开了圣母之家。 她今天算是离开得晚,早上兄嫂来访后,婆母紧接着又来问了她最近寻孤的进展,她说已接触过二十多名孤儿孤女,但有一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籍贯何处,父母何人。 罗玉梅听了,觉得这些流落街头的孩子甚是可怜,于是让石嬷嬷回沛泽居取了三十两给她。 「看是给那些个可怜的孩子买吃的或买穿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谢母亲。」 意外从罗玉梅那里得到一笔资助,安智熙一方面喜出望外,一方面又懊悔稍早她哥哥嫂嫂来的时候,她竟忘了跟他们募款。 不过话说回来,这三十两也够给圣母之家买足一个月的米了。其实圣母之家的孩子都是来来去去的,人数也会有变动。 像今天,圣母之家便少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十二岁的女孩,名叫意儿,詹姆说她去安溪一大户人家做事了。那户人家的小姐如今八岁,正在家里学习,需要一个伴读的小女侍。经人介绍,之前便来圣母之家寻人,瞧中了意儿。 另有一名男孩,八岁,名叫东宝,也是给大户人家带去当小少爷的伴读了。 说来,圣母之家经费有限,也无法毫无限度地收容那些孩子,帮他们觅个去处或是差事也是好的。 走出蕃坊,正是华灯初上之际,这是安智熙来到三百多年前的泉州后,第一次在太阳下山后还在外面游荡。 因为是个商业繁盛之地,即使已经天黑,白日里的喧嚣犹未能消停。街边的商店、茶楼、酒馆里,人声鼎沸,街上亦有人潮。 买了一串糖葫芦,再买了两个烤饼,安智熙悠哉地漫步着,一路就这么朝着石狮塘的方向而去。 晚风徐徐,吹得她心旷神怡,打来到这儿之后,今晚真是最惬意的了。 来到码头边,三三两两下了工的码头工人还在码头边喝酒聊天,解一日的辛劳疲惫。 她觅了个地方坐下,享受着手上的烤饼,也享受着独处的时光。 梅府上上下下,不包括两侧的二房跟三房,也是五六十个人。每天一睁开眼睛,光是在馨安居里走动的人就十来个,想要有一会儿清静都难。 啃着香香的烤饼,安智熙心满意足,不自觉地笑弯了唇,发出幸福的喟叹。 「欸!」突然,身后传来男人粗嗄的声音。 她回过头,只见一身着粗布蓝衣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身后又来了一个灰衣男子。她警觉地站身起并面对着他们,并未开口,只是看着他们两人。 「一个人?」蓝衣男人问。 她秀眉微微拧起,露出防备且不悦的表情,谁教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我不是善类」的气息。 「他是哑巴吗?」灰衣男人上前来。 意识到他们可能是码头附近的地痞,为免节外生枝,她决定不跟他们起冲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转了身,她想从旁边溜走。可灰衣男等人大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身上有钱吗?」蓝衣男人语带威胁地说:「跟你要点酒钱而已,爽快一点拿来,别让咱哥俩动手。」 啧,果然是想索财。开什么玩笑?她可是女警耶!要不是不想把事闹大,她早就动手了。 灰衣男等不及,伸手便要制伏她并强抢银财,安智熙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一转。 「啊!」灰衣男未料她懂得擒拿,被她折了手,痛得哇哇叫。 蓝衣男人见她会功夫,先是一愣,然后哼地冷笑,「有点本事。」说着,他一个箭步上前朝她扑了过来。 安智熙放开灰衣男,挡下蓝衣男人的攻击。这些在码头讨生活的人常常为了抢地盘而打架械斗,个个都懂得拳脚功夫,当他一拳重重袭来,安智熙便明白与他们缠斗是不智之举。 眼下,她应该赶紧脱身才行。 她挡下他的拳头,觑了个空档,迈开大步便跑。 「追!」蓝衣男人大喝一声,便偕灰衣男紧追在后。 跑了一小段路,她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阿达!阿萧!帮忙抓人!」 接着,她便听见后面多了几个人的跑步声。 不妙,他们有同伙!这会儿要是让他们给抓住,她可惨了。 安智熙拔腿快跑,逃进附近的巷弄里。 她真没料到那几个混蛋居然不死心地追了过来,是怎样?没抓到她,今晚会睡不着吗?要不是手无寸铁,他们又好几个人,她就跟他们拼了。 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该逃的时候断不能逞英雄。 逃进附近聚落的巷弄后,安智熙利用四通八达的小路及穿越道闪避着他们。 「臭小子跑去哪?快把他找出来!我一定要剥了他的皮!」 「他看起来很面生,以前没看过。」 v第十九章[11.18] 「被老子抓到,他就死定了!」 听见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咒骂着,躲在墙后的安智熙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沿着墙,小心地往另一侧移动。那头有条穿越道可以连通到隔壁巷子,她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正在她移动脚步之时,不小心踢到墙边的桶子,发出声响。 「声音哪来的?」他们听见声音,开始听声辨位。 安智熙踮着脚快速往另一头移动,她得在他们发现她的位置之前离开。沿着墙边,她像螃蟹一样横行着,突然从暗处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她张大嘴,但一个手掌却盖下来,将她没喊出的惊叫声给压下。 被一双强而有劲的大手拖进黑暗里,安智熙吓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可奇怪的是这双劲臂教她感觉不到任何的恶意。 「唔!」她本能地挣扎,却被箍得死紧。 她的背紧紧贴着一个宽阔又厚实的胸膛,她可以确定这是男人的胸膛……真是废话,若不是男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圈住她?她又挣扎了两下,挣不开,她气得狠狠地踩了他的脚! 「唔!」这时,他发出闷哼。 痛了吧?她正得意着,却感觉身后的男人弯下身子欺近了她,她感觉到他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焊气息,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你这样报答我?」男人在她耳边低声地说。 听见那声音,安智熙心头一跳!不会吧?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这时,男人稍稍松了手,捣着她嘴巴的手也放开。 她飞快地转过身,面对着他——梅意嗣。 是他,尽管在暗处里光线如此幽微晦暗,她还是觑见了他的脸庞,还有他悬在唇角那抹戏谑中又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怎么……」她正要说话,忽听见那些刚才跑过去的人又跑了回来。 「人呢?怎么可能不见了?」 「廉哥,算了吧。可能已经跑走了。」 「该死的兔崽子!我不信他跑得掉!再给我找!」 就这样,他们气极败坏地在附近窜来窜去,就是不肯罢手。 「一群不死心的家伙……」安智熙忍不住悄声碎念着。 「你……」他发出声音。 因为他出声,她本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而这一望,她才惊觉到他们贴得有多紧,靠得有多近。 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心跳加速,脸颊发烫。虽然他们是夫妻,可对她来说,她并没有与他亲密到可以「享受」这样身贴着身、心熨着心的时光。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也没有太抗拒,甚至连一丁点的不舒服都没有。 她想,那或许是因为「生理」上,她跟他并不陌生之故,原主跟他毕竟已是两年的夫妻。 「你怎么在这里?」她压低声音问他。 「当然是来救你的。」他说。 她微怔,「嗄?」 「你怎么知道我……」她狐疑地看着他。他会通灵啊? 「你离开蕃坊后没有回府,在街上晃荡就算了,还朝着石狮塘来……」 「慢着。」未等他说完,她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惊疑地问:「你怎么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 他蹙眉一笑,「你认为我真会让你一个人到蕃坊去?」 闻言,她愣住,「你是说……」 「我」直派人跟着你。」他说:「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武功盖世的女英雄,遇险能飞天窜地?」说着,他戏诚笑道。 她听出他是在暗酸她被这些人追打之事,虽然不甘被看笑话,却又无法反驳。 「我的人看你往石狮塘来,便立刻到商行通知我,我才赶来就见到你被追着打……」 「我、我才没被他们追着打,我只是不想跟他们缠斗……」她羞恼地道。 虽然被他酸了、笑了、糗了,可是她心里一点都不感到愠恼生气。老实说,刚才有那么一刻,她真觉得自己逃不掉了。 她不知道若与那些人正面冲突,他能不能保护她,她唯一知道的是,有他在,她意外地感到安心。 她,不是一个人。 穿越来到这儿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孤单的,是得孤军奋战的。这些过往熟悉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信任谁、仰仗谁、倚赖谁…… 可这一刻,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原来他一直派人跟着她呀!她以为「安智熙」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重要的存在,没想到他竟将她摆在心上,甚至在听到她只身往石狮塘来时,便立刻前来…… 她错怪他了? 「你到石狮塘来做什么?」他问。 「没做什么,只是到处走走。」她话锋一转,直视着他,「你呢?听说我来石狮塘,你就立刻赶来做什么?」 梅意嗣胸口微微一紧。是呀,听说她往石狮塘来,他便立刻赶来做什么呢?为什么知道她孤身来到这儿,他会那么的紧张,那么的不放心? 过往,她也经常不携婢仆,孤身来去,他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为何如今竟这般在意? 是对难产丧子的她起了怜悯,想补偿她而关心她?还是……不,他知道不仅仅是那样,还有更深沉且微妙的东西在蠢动着。 「石狮塘是比蕃坊还要复杂的地方。」他说:「那些码头工人各立山头,常常为了生意及地盘斗殴,有些工头为了壮大声势也会收容一些外地来的流匪做为打手……」说着,他突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 她心头一悸,心跳如擂鼓般,涨红着脸,瞪大着眼睛望着他。 v第二十章[11.22] 他微微低下脖子,脸凑近了她,令她整个人僵住。 妈呀,他想做什么?这、这是什么偶像剧的情节跟画面?他的脸好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了……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闭上眼睛,但她就是很愚蠢的闭上了…… 忽地,她听见_地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他的手指在自己嘴边抹了一下。 她倏地瞪大眼睛,只见他唇角上扬,幽深的眸底带着一抹狡黠。 「你嘴边都是芝麻,吃了烤饼?」他问。 她觉得好丢脸,不是因为吃了一嘴的芝麻,而是她居然以为他想亲吻她! 天啊,她好想立即替自己挖个洞埋进去! 虽然光线幽微,他看不见她脸红,却见到她脸部表情的微妙变化。她羞了?不知为何,难产后的她虽然更直言更直率,但却也变得柔软。 柔软得像是一只即使张牙舞爪,也让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揉着的小猫。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亲你?」他笑问。 安智熙眼儿一热,羞恼地反驳,「才没……唔!」 话没说完,他的唇突然地贴了上来,短暂且轻柔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她呆住,惊疑又羞怯地看着他。 他眼底有一丝的尴尬、羞涩及无措。可一眨眼,他又换上一张理所当然的脸。 他们是夫妻,做丈夫的亲吻妻子,有何不妥? 「你、你这是……」安智熙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做出这个动作—吻她。 见鬼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了兴趣的?从前的他不是都冷冰冰的,对她没半点的热情及热衷吗? 梅意嗣轻轻的拉开她,彷佛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转过头,他望向安静的巷口。 「看来那些人都走了。」他说着,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回家。」 他说完,紧紧抓着她的手便往外走。她莫名乖顺地跟着,两只眼睛不时看着他紧牵着她手的那只大手…… 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可她的脸却是热烘烘的。 不知是幻觉还是眼花,她眼前竟出现好多粉红泡泡……糟了,她是不是被他撩了? 【第五章 婆母偏心】 天未亮,梅意嗣却已醒来,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下,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跟焦躁困扰着他。他翻身坐起,看着身旁那空下的位置,即使已经分房,她的枕头还安安稳稳地搁在那儿。 从前同她一起睡在这锦榻上时,因着两人情感淡薄疏离,他们总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同床却异梦。少了一个人后,他并没有霸占整张床,还是习惯性地往左边躺。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身边空荡荡而感到心浮气躁。他坐在床边,不自觉地叹气,有点不知所措。 想起昨晚的事,他皲起的眉头有了一点点的疏松,唇角也不自觉地隐隐上扬。 他吻了她,而她没有生气。 问题是,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冲动及想望?昨晚的他真不像是他。 从安智熙到蕃坊去的第一天,他便派了六通在暗处里看着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不放心她只身前往蕃坊,二是对她不放心。 这不放心,来自于对她仍未有全然的信任。安家本是在惠安街边的帮派,赌色财的偏门生意样样有。 安家长期做黑市买卖,安智秀在十七岁时便是黑市里杀伐决断的狠角色。虽说这些年,安家渐渐洗白,开了商号做起正大光明的生意,但据他所知,私下还是借着亲信之名做些游走在合法与非法之间的行当。 蕃坊龙蛇混杂,她却突然说要去那儿,这让他不得不对她的动机起疑。虽然她说是为了转移丧子的哀伤,但他总觉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并无其他意图,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见。 可惜身为梅家大房的长子,又执掌着整个家族的生意买卖,他容不得自己及身边所有人行差踏错毁了梅家声望及名誉,他不想多疑,却必须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让多疑生成暗鬼,扰了他的判断。 六通监视了好一阵子,并无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在圣母之家不只当老妈子,还是个女先生,每天忙得乐乎乐乎。而这个消息,真切地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报他,说安智熙离开蕃坊后并未回府,而是只身前往石狮塘时,他不知怎地一颗心七上八下,极不安心。 白天的石狮塘便是个是非之地,别说是女人,就算是寻常的男人都不会轻易靠近,她去那里做什么呢? 当时还在跟两位掌柜对帐的他,彷佛屁股下的椅子着火似的,坐都坐不住。 撇下两位掌柜,他火速地赶往石狮塘。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急什么、怕什么,总之他就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当他在暗处里抓住安智熙时,他看见她眼底的惊惶不安渐渐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睛里有着对他的信任及依赖,在那瞬间,他彷佛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们是「一对」,而不是「两个」,他们的心从来没依靠在一起,现在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同心,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正在靠近。 听见外头有细微的声响,他知道那些仆婢们已开始活动,他着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开房门—— 「爷?」屋外正经过的洒扫丫鬟碧草吓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过小院,直往西厢房而去。当他走上西厢房前的楼梯,春月正好从里面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见着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将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别出声。 春月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靠。 他就着她刚打开的门微侧身子钻了进去,轻手轻脚地穿过垂帘及绣屏进到内室。内室里光线幽微,只有微光透过纱帘,犹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稳稳地睡着,还发出细微的鼾声。听着,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边,俯视着呈大字型仰睡着的她。她微张着嘴,睡脸有点丑,却又莫名的可爱讨喜。 v第二十一章[11.3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梅意嗣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的睡脸。她一直是这样的吗?还是独个儿睡,她放松了才能睡得这么毫无防备,甚至唾沫都在嘴角蠢动着? 他伸出手,轻轻地用指尖揩着她嘴角的唾沫。 她皱了皱眉头,潜意识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样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记。 「哧。」在他笑出声音的同时,她倏地睁开眼睛。 看见站在床边的他,她先是愣住,然后尖叫—— 想起早上安智熙的惊声尖叫,吓得滚下床掉在他脚边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扬。他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她满脸通红、惊疑又害羞地看着他,那模样实在太有趣。 「你干么像鬼一样站在我床边啊?想吓我?」 「我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 当他这么对她说时,她的脸更红了。他们做了两年余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烛那夜,她的脸都没这般红过。 没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教自己头皮发麻的话来。 他这种就算吞下一袋种籽,都开不出一朵花来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肉麻兮兮的话? 「爷,」正在他想笑的时候,有人来到门边,正是永昌,「出事了。」 抬眼睇见永昌那大事不妙的神情,梅意嗣笑意一敛,「怎了?」 「咱们的船工萧老古在家里上吊了。」永昌说。 「上吊?为什么?」 「萧老古欠了八十两的印子钱,想不开,就……」永昌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地道。他意识到永昌似有什么当说又不敢说的话,眉心一拧,「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爷,」永昌神情凝肃,「放印子钱的是一一老爷家的学恒少爷。」 闻言,他陡地一震,「什……」 「萧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条,哭天抢地的说要去告官,我已让人先将她拦下,这事不能上官府那儿……」永昌忧心地开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钱,恐怕会严重伤及梅家声誉。」 「借条在你手上吗?」他问。 永昌点头,立刻将萧老古的借条递上。 他接过一看,发现萧老古一开始只借了二十两,没多久时间便利滚利地欠下八十两,而借条上面不只有不识字的萧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迹以及手印,还有梅学恒的用印。 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萧老古,还有别人吗?」他问。 永昌点头,「我问了跟萧老古要好的船工,他们说学恒少爷放印子钱已经有半年余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赌,不少人都跟学恒少爷借印子钱应急……」 听着,梅意嗣浓眉一皱,眼底迸射出懊恼愠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声道:「真是混帐!」 「爷,现在该怎么办?」永昌急问。 「你先给萧家,笔钱安家,无论如何都先安抚好萧大嫂,千万别让这件事传开。」他说完,站了起来,神情冷肃,「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寻常时,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议,可今天梅家大房却是将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无他,只因今儿个商议之事是断不能传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将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着人封锁祠堂,除了梅家人,所有仆役侍婢全都退到门墙之外,就连二房三房带过来的仆婢亦是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祠堂内,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着二房三房的男人们前来,两人沉默不语,神情凝肃。 「承嗣呢?」梅英世问。 「寻不到他,说是上街了。」他说。 「成天乱跑,不思上进。」梅英世心情正坏,忍不着叨念着。 「承嗣循规蹈矩,从不犯事,今天的事也与他无关,他在或不在也无所谓。」梅意嗣淡淡说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总是护着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护他,护谁?」 此话才说完,外头传来声音。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仆役打开祠堂大门,将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却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来到中院,而且还是进了祠堂,所有人都觉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来是发生什么事了?」三房梅展世急问:「该不是之前宁和号走水之事又有变卦吧?」 梅英世都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他又急切地问:「我们可是说好了分成不变,大哥可别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脑子里全是钱、全是利头,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论让梅英世忍不住皱起眉头,动了肝火,「老三。」他难得板起脸来,「你急什么?」 见难得动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脸,梅展世陡地畏惧,「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静气,「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来,不是为了宁和号的事。」老练沉稳的梅贯世微微凝起眉头,「那是为了什么事,这么急的把大家都叫来了……」 梅意嗣直视着梅贯世,「二叔,是为了学恒的事。」 闻言,梅贯世一顿,「学恒?」 此时,梅学恒似乎意识到什么,原本十分轻松的神情瞬间一沉,身子也突然绷紧。他本能看向一旁的父亲梅玉嗣,梅玉嗣却是直视着前方,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家学恒怎么了?」梅贯世问:「瞧你们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到底……」 这时,梅意嗣起身走向对面的梅贯世,然后将手上那张借条递给他。 v第二十二章[12.07] 梅贯世接过借条,先是愣了一下,满脸疑惑,可在他眼睑一垂,看了那借条几眼之后,神情丕变。 「这……」梅贯世惊疑不已,「这是……」 「学恒在外头放印子钱,放款的对象还大多是船工跟码头工人……」梅意嗣神情凝肃,「昨日咱的船工萧老古因还不出钱,在家里上吊寻短了。」 「什……」众人一听,惊愕地道。 「萧大嫂原本要去告官,幸好拦下来了。」梅意嗣看着二房老爷梅贯世又道:「二叔,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梅家几代人累积下来的名声就毁了。」 「这……」梅贯世万万没想到是二房的子孙捅楼子,一时没了主意。他看向满脸无措的梅学恒,「你、你真是胡涂!」 「是呀!学恒,你真是太大胆了,居然连印子钱都敢放?」三老爷梅展世难以置信,「这事要是传出去,咱梅家还要不要在泉州做生意?」 「我、我只是为了多赚一点钱,而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梅学恒虽然理亏却还是强辞夺理,企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又没逼他借钱,他借了钱却还不出来,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你这孽障,还狡辩?」梅贯世指着长孙的鼻子,又气愤又羞愧。 「祖父,孙儿只是想有个自营的行当,不必等着大房伯祖父跟叔父按期分成,才会……」 梅学恒话未说完,坐在一旁的梅玉嗣突然起身狠狠的抽了他一个耳光。气力之大,犹如一阵强风似的将梅学恒整个人都刮到了地上。 「混账东西!」梅玉嗣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跌坐在地上的梅学恒,气极败坏,声线颤抖,「你还有理?」 「父亲,我、我……」梅学恒像是料不到父亲会狠抽他一耳光,吓得有点不知所措。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梅玉嗣出脚狠狠的教训起犯事的儿子,毫不留情。 见状,梅贯世急忙起身制止,「行了,玉嗣,你想打死他吗?他媳妇都快生了!」 「父亲,他、他……」梅玉嗣说着,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这都是我教子无方!」现场乱成一团,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 梅英世瞥了梅意嗣一眼,像是在暗示他说点什么。 梅意嗣神情平静地看着祠堂上正上演的这出「子不教,父之过」的大戏,若有所思。 「唉呀,玉嗣……」这时,反倒是三房老爷梅展世上前了,「行了行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解决这事吧。」 「三叔……」梅玉嗣懊恼又惭愧,恨恨地瞪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梅学恒。 「大哥,」梅展世望向梅英世,「你看这事怎么处置?」 梅英世沉沉一叹,「这事,意嗣已经在处理了。」 这时,刚被父亲拳打脚踢的梅学恒抬起脸来,一脸不甘,「这事,承嗣叔叔也有分。」 此话一出,梅英世陡然一震。「你说什么?」 梅玉嗣怒视着他,「你还想拖你承嗣叔叔下水?」 「承嗣叔叔是真的有分。」梅学恒一口咬定,「把他唤来问便是了!」 「你!」梅玉嗣高举起手,眼看着又要抽他一耳光。 「玉嗣!」梅英世喝止了他,深抽了一口气,直视着梅学恒,「你说的是真的?」 「伯祖父,到这节骨眼了,我敢说谎吗?」他指着祠堂上的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敢对着列祖列宗起誓。」 若没有的事,想他也不敢含血喷人,梅英世万万没想到平时循规蹈矩的梅承嗣竟敢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大哥……」原本绷紧着神经的梅贯世松了一口气,「这事,你看怎么办?」 本以为自家长孙闯了大祸,恐怕要教他二房从此抬不起头说话,没想老天保佑,给了他二房一纸名为梅承嗣的护身符。 梅英世望向梅意嗣,似乎想征询他的意见。 梅意嗣沉吟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我会详加调查。」他直视着梅学恒, 「学恒,你立即将欠条都交出来。」 「什……」梅学恒一怔,「叔叔想教侄儿血本无归?」 「你这皮猴!」一旁的梅玉嗣怒斥,「你意嗣叔叔要你交出,你便交出!」 「凭什么?我可是下了本钱!」梅学恒不服气地道。 「学恒,」梅展世出言相劝,「你别说了,这可是家丑,难道你……」 「什么家丑?我只是想赚钱而已!」梅学恒气呼呼的抗议,「安婶婶跟蕃坊的洋人过从甚密,那才是家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学恒,你说的是真的?」梅展世半信半疑地道。 「当然是……」梅学恒话未说完,梅玉嗣及时一喝—— 「住口!」他指着梅学恒的鼻子,斥道:「闭上你的嘴!」 祠堂内闹哄哄的,只见梅英世铁青着脸,望向一派平静的梅意嗣,「意嗣,这事……」 「智熙到蕃坊去无不可告人之事。」他说。 「什……你知道?」梅英世惊讶地道。 「意嗣,你知道你妻子去蕃坊?」梅展世藏不住眼底的见猎心喜。 「智熙她走不出丧子之痛,只得去蕃坊的洋人收容所关怀帮助那些孤儿以抚慰其丧子之创伤。」梅意嗣环视着众人,「这事我知道,是我亲口同意她的。」 闻言,大伙面面相觑。 此时,只听见梅英世沉着声,「散了……」 大伙没能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次子有分放印子钱,长媳妇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这教他如何端得住这张老脸? v第二十三章[12.11] 他恼得重重一拍桌案,「散了!」 大伙儿眼见事情似乎闹大了,也不好再火上添油说什么,一个个鱼贯地步出了祠堂。 一出门堂左转二房院子,梅贯世便对刚才被他父亲又踢又打的长孙梅学恒低声地说:「幸好你把你承嗣叔叔拖进来,否则这次咱二房可有得受了。」 梅玉嗣瞥了儿子一记,笑而未语。 二房三房离开后,梅英世便着人去叫来梅家主母罗玉梅,并着人在前后门候着还未返家的安智熙跟梅承嗣。 罗玉梅先到了祠堂,自然也从丈夫口中得知梅承嗣放印子钱及安智熙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之事。比起安智熙出入洋人教堂,显然,梅承嗣放印子钱更教她震惊且难以置信。 「老爷,承儿他一向规矩且明辨是非,这种事他、他怎么可能……会不会是学恒为了脱罪才……」 「学恒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口拉承嗣下水。」梅英世沉着脸,怒意未在脸上消褪分毫。他目光一凝,冷肃地射向梅意嗣,「还有你!你简直胡来,居然让她到蕃坊去!」 罗玉梅眉心一拧,「老爷,智熙她没了孩子,咱们可以体谅她的。」 「就你纵着他们!」梅英世声线一沉,语带诘责,「每次你总说她从小没有母亲教导,性子爽朗,跟她兄长外出便罢了,现在居然跟洋人搅和在一起?」 「老爷,智熙或许欠虑,但我相信她不会做什么让梅家蒙羞之事。」罗玉梅软软地为安智熙求情,「她先前告诉我她作了梦,梦里有个女人要她寻访一百零八个孤儿或孤女,将他们的出身籍贯、父母名讳记载下来,再至普现殿烧化,她跟意儿的孩子便可回来,所以……」 「她说你便信?」梅英世手指着她,恼得手指直抖,「荒唐!」 这时,祠堂外有人来报,「老爷,承爷跟大太太回来了。」 不一会儿,先后回府的安智熙跟梅承嗣一脸疑惑地走进祠堂。突然被唤至祠堂已够奇怪,一进祠堂看见候着的三人的表情,安智熙跟梅承嗣都深感不妙。 「父亲,母亲……」两人一进祠堂,立刻向堂上父母行礼。 「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梅英世怒目圆瞪,恨恨地道。 两人一怔,互观了一眼。 「父亲,儿子犯了什么错?」梅承嗣天真问道。 梅英世操起搁在案上的戒尺,几个箭步走去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一下。 啪地一声,梅承嗣喊疼,罗玉梅也心痛。 「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放印子钱!」梅英世怒斥,「你不学着你大哥做生意,居然捞偏门?」 梅承嗣一脸无辜,「父亲,我、我只是手边有些闲钱,刚好学恒提起,这才入伙的。」 「你不知道印子钱是什么吗?」梅英世怒视着他。 「我知道,只是学恒说、说只是微利,所以我才……」他话未说完,梅英世又抽了他一戒尺。 「微利?」梅英世指着他鼻子,「都闹出人命了,你还说是微利!」 闻言,梅承嗣惊愕,「出、出人命?」 罗玉梅起身向前,扯着梅承嗣让他跪下。梅承嗣一跪,她立刻转向梅英世,苦苦央求,「老爷,承儿是无心的,他不是存心要坑人。」 正所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罗玉梅见儿子被狠抽了两戒尺,心都快碎了。 「他都可以成家立室的人了,还不知道分辨是非?」梅英世怒不可遏,「他大哥在他这年纪,已经能操办商行庞大的买卖了!」 「我、我知道……」罗玉梅噙着泪水,「他资质是不如意儿,可是他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你就……」 「石嬷嬷!」梅英世沉声一喝,「把夫人扶一边去。」 「是。」石嬷嬷答应一声,立刻上前拉扯住罗玉梅,悄声地道:「夫人,咱们先旁边候着吧,承爷这顿是躲不掉了……」 罗玉梅看得出此时的梅英世有多么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护不了儿子的。虽然不舍,她还是走到旁边坐下。 这时,梅英世瞪着一旁还站着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钱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为什么也要跟着下跪受罚? 「父亲,我、我做了什么?」她问。 「好、好……」梅英世恼恨地笑着,「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安家真是好教养。」听见公爹将自己娘家都扯下来,安智熙便约略知道是为什么了。 「父亲,我没做什么对不起梅家的事。」她抬头挺胸地道。 「你一个良家妇女,居然只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会,惹人非议丢了梅家的脸面,居然还说没做对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齿,「因着你父亲兄长的脸面,我对你一向睁只眼闭只眼,没料却养肥了你的胆!跪下!」 见状,早知大事不妙而跟来的房嬷嬷上前摁着她,劝着,「太太,快跪下跟老爷赔罪认错吧。」 「什……」安智熙满脸的不甘愿及不服气,「我又没……」 「父亲。」这时,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梅意嗣驱前,「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纵了她。」 梅英世眉丘贲隆,「你现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驭妻无方是丈夫之过,该打的是我。」 安智熙惊疑地看着毫无犹豫想代她受罚捱打的梅意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气,声线颤抖,「好、好,我就打你!你们兄弟俩,手都伸出来!」梅意嗣没半点迟豫畏缩,很干脆利索地便将双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许是气坏了,也是没半点犹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着兄长勇敢捱了十戒尺后,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双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舶舶舶地抽了他乘余的八下。 罚完,梅英世怒将戒尺扔向墙角,气呼呼地步出祠堂。 罗玉梅冲上前,抓着梅承嗣那被抽出血来的手,泪如雨下,「承儿……」 「夫人,咱赶紧回去给承爷上药吧。」 v第二十四章[12.16] 罗玉梅原本慌了,经石嬷嬷提醒,这才赶紧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缓缓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个人傻住的安智熙跟惊魂未定的房嬷嬷。 当梅意嗣站起,鲜血自他掌心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过神来,她上前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满是鲜血的掌心,心脏彷佛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阵发烫,然后便湿了。 「很疼吧?」她声线有点哑。 梅意嗣神情和缓,淡淡地道了一句,「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 听着,那原本还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簌滑落…… 内室里,房嬷嬷取来安家让游医特制的金疮药膏交给安智熙。 「这是安家特制的金疮药,能迅速止血敛伤。」房嬷嬷在一旁说着,「当初太太出嫁时,这是安家老爷特地叮嘱一定要放在嫁妆里的物品,本想着太太性子浮躁好动,易生意外,总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倒是爷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过药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说前头的疗效便可,后面都是多余的。」 房嬷嬷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来。」说罢,她走了出去。 房嬷嬷一出去,内室里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细细检视着他掌心的伤势,不觉皱起了眉头。 「父亲下手可真重……」她说:「皮都绽开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会是什么样子。」 听他这么说,她心头一紧。他就是担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罚的吧?他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还说什么驭妻无方,就是不想她皮开肉绽吗? 想想,她人生当中还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吃罪受罚呢。 从前她跟弟弟一起捣蛋,弟弟都是赖她头上,每次被罚站或是被爱心小手打的都是她。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视着他。想起他刚才说的「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阵心悸,他对她不是没半点感情的呀!之前他对她好时,她还以为兴许是长兴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烦了,他才必须讨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来,不是的。 「谢谢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睑注视着他。 梅意嗣睇着她,唇角微微上扬,「你谢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顿。 「前两天我在石狮塘救了你,你可没谢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狭。 她的脸颊微微地涨红,「那天你、你亲了我的嘴,不就是谢礼吗?」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将吻当成礼物送给丈夫的?」 「你问都没问就吻了,那可不是什么情之所至。」她说着说着,脸更热了。 看着她那羞红的脸庞,他眼底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爱怜宠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将他的手一甩。 「唔!」这一甩,扫到了他掌心的伤口,教他皱起眉头。 见状,安智熙惊慌失措,「你没事吧?」她赶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检视着他的伤,歉疚地直道歉。「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脸紧张,他胸腔里奔腾着愉悦满足的浪潮。丧子后的她不一样了,丧子后的他们,也不一样了。 那本该是非常悲伤的事情,但此时他却忍不住想着,那或许不是坏事。 世间种种,不管喜怒哀乐,总归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声线低沉却温柔,「我们……」 话未完,房嬷嬷进来了,见两人神情尴尬,安智熙脸上又浮着两朵红霞,敏锐的房嬷嬷意识到什么,她将清水搁下,「老奴去看着春月跟宝儿做事,免得她们偷懒。」说完,她旋身走了出去,还将外面的门轻轻带上。 安智熙心儿怦怦乱跳,但还是力持镇定,「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说着,她拧了条干净的湿纱巾,轻轻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掌上的伤口,她一边擦去掌上的血,一边轻轻地吹着伤口以减轻疼痛感,「痛的话说一声。」 「嗯。」他两只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她。 此时,是他们两年多的婚姻生活里最平静美好的一刻。 她温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伤口,抹上一层金疮药,然后再裹上干净纱布,总算处理好他两手的伤。 「这药如此厉害,我要不要让房嬷嬷给沛泽居送一点?」她蹙眉笑叹,「小叔细皮嫩肉的,恐怕是比你的伤还严重些……」说着,她突然想起方才发生在祠堂里的事情。 当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后,她婆母冲上前来,第一个关心的便是梅承嗣,当时她的眼里彷佛只看得见梅承嗣。 两个儿子都捱了打,为何她的反应如此不同?是不是因为梅承嗣是么儿,是她三十几岁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别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这个妻子,也许她婆母觉得她这个做妻子的自然会去关心照顾梅意嗣,做母亲的派不上用场吧? 可就算是这样,总也会问一声,关心一下,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么?」见她突然发呆出神,他疑惑地睇着她。 她抬起脸,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半开玩笑地吐出一句,「你应该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儿子吧?」 他微怔,眼底闪过一抹很深很沉的忧郁,正当她感到疑惑时,那抹忧郁又从他眼底消失无踪。 他目光一定,直视着她,「我饿了。」 她恍然大悟,「喔,我着人去备膳。」 「你得喂我。」他说。 「欸?」她秀眉一拧,「你没手?」 v第二十五章[12.19] 他抬起裹着纱布的两只手,笑了笑。 她叹了一气,故作无奈,「好吧,谁教我欠了你。」 嘴巴虽这么说,可不知怎地,她竟满心愉悦及欢喜。她想,她真的是被他撩中了。 沛泽居,西厢房里。 罗玉梅看着梅承嗣两只手掌被戒尺打得皮都开了,眼泪扑簌扑蔌地直落。 不管她如何小心地处理他的伤,他都疼得哇哇叫。 「唉呀呀……疼。」 「忍着点,承儿。」罗玉梅一边哄着他,一边悉心地用清水拭净他掌上的伤口。 「好疼……父亲真是发狠的打了。」梅承嗣一脸委屈,「玉嗣哥哥肯定不会这样抽学恒的。」 罗玉梅抬起泪湿的脸看着他,眼底有怜也有气,「你真是……什么不学,居然学人家放印子钱?」 「我、我也没想到会出人命呀。」想到有人因还不了债而上吊寻短,梅承嗣心里是难过且歉疚的。 「承爷,」石嬷嬷在一旁问着,「你是怎么跟二房的学恒少爷一起放印子钱的?」 梅承嗣一五一十地道来,「大概三个多月前吧,学恒就说他有赚钱的门路,问我要不要入伙,我想我身边攒了一些钱,我又不懂得生财,不如入伙赚点利头……」 「难道你不知道他放印子钱?」罗玉梅问。 「知道呀。」梅承嗣天真地说:「学恒说他放的是微利,不碍事。」 罗玉梅听着,忍不住轻斥,「你真是胡涂……」 「嫂嫂说他们安家从前也放过印子钱,收益稳定,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我就……」 「难道是她怂恿撺掇你去放印子钱?」石嬷嬷激动且带着愤怒地道。 梅承嗣立刻否认,「没的事,嫂嫂没怂恿我做什么。」 「承爷,你不必替她掩罪饰非,她安家是什么出身,难道老奴还不清楚?」石嬷嬷说得咬牙切齿,「居然还骗了咱夫人,跑到蕃坊那种地方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石嬷嬷。」罗玉梅神情一凝,制止了她的放肆。 石嬷嬷愤慨,「老奴有说错什么吗?要不是她对承爷有了坏影响,承爷又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着学恒少爷去放印子钱,还落得老爷一顿打骂,把他说得一文不值……」说着,石嬷嬷气哭了。 见状,梅承嗣忘了疼,一边急着安慰石嬷嬷,一边又忙着帮嫂嫂说话,「石嬷嬷,你别哭,没事的,父亲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说那些话,过两日便也忘了……至于嫂嫂,她真的没怂恿我去做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与她无关。」 「承爷,你、你真是太天真,太善良了……」石嬷嬷噙着泪水,眼底满是愤恨,「你拿他们当亲人、当家人,可他们……」 「石嬷嬷。」罗玉梅沉声道:「你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迎上她那严厉的眸子,石嬷嬷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她抹着泪水,嘴里咕哝着,「老婆子我绝对不会让承爷吃亏的……」 罗玉梅没再说话,只是悉心地将梅承嗣的伤口处理好,抹了药再缠上纱布。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夫人,馨安居的宝儿求见,说是太太让她拿安家特制的金疮药来给承爷用。」 一听宝儿拿着安家的金疮药来,原本五官纠结得跟包子似的梅承嗣瞪大了眼睛,欢天喜地地说:「是吗?快让宝儿进来吧。」 「别。」罗玉梅淡淡地说了句,「收下,然后让她回去赴命吧。」 「是。」门外的人答应一声。 石嬷嬷满脸的愤恨难消,像是要说什么,但又让罗玉梅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婢女将金疮药拿了进来并交到罗玉梅手上。 梅承嗣看着,咧嘴笑笑,天真无邪,「石嬷嬷,你瞧,嫂嫂可是疼我的。」 石嬷嬷老脸一沉,霍地站起,旋身便走了出去。 罗玉梅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心有千结。 【第六章 我们从头来过吧】 稍晚,平安来到西厢房外求见,进了屋,他站在绣屏外,怯怯地说着,「太太,爷他要沐浴,却不让奴才帮忙,是不是可以……」 「他手缠着纱布碰不得水,干么不让你帮忙?」她问。 「爷说他可以自己来,可是……」平安语带商量及央求,「太太,你去帮帮他吧?」 「嗄?」听着,安智熙忍不住从内室冲了出来,「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帮他洗澡?」 平安一脸无奈,「太太若不愿意,那奴才也没办法,只是爷他伤了手,要是又碰水,那……」 「我刚才已经伺候他吃饭了,现在还想我帮他洗澡?我是在照顾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爷爷吗?我现在还得先预习如何照顾失能老人呀?以后我还……」她突然发现自己竟连珠炮般的抱怨,尽说些他们不太懂的话。 此刻,平安、宝儿跟春月都瞪大着眼睛看着她,一脸困惑。 「太太,」突然,房嬷嬷从门边探出头来看着她,「爷替你受过,两只手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的,也没听他抱怨一句,现在让你照顾他沐浴更衣、吃饭喝汤,也不算委屈了你吧?」 房嬷嬷这么一说,安智熙顿时语塞。 是啦,他是为了她才弄得如今像是残废了一样,她报答补偿他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他只是残一阵子,又不是废一辈子,她把他当失能老人照顾一下又怎样呢? 「我去就是了。」她说着,有点不情愿地走出屋外,迈向东厢房。 进到东厢房内,只听内室跟花厅之间的夹间传来声音。她带上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一通过花厅的门,便是一道屏风横拦着,而屏风的那一边正是摆放浴桶的夹间。 安智熙从屏风后探头,看见梅意嗣背对着屏风,已褪去衣服。他赤裸着上身,身下只着一条裤子。 他有非常宽阔的肩膀及背,那条背脊直挺挺地支撑着他高大的身子。他身材结实但不精壮,那身体的线条虽称不上完美,却足够让人目不转睛。 v第二十六章[12.23]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对于他的身材,她不惊奇。虽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但原主的记忆里是有些画面的,而且……非常清晰。 让她惊异得说不出话来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背上的伤。 他背上有着可怕的伤疤,一道一道,乱七八糟,可以想见他曾经受了很重甚至足以致命的伤。这些伤痕,与他夫妻两年的原主也不曾见过。 是他们真的太疏远?还是他刻意不让她发现他身上的伤?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象着他当初受伤的样子,一阵凉意从脚底直往上窜。 不自觉地,她倒抽了一口气。 像是察觉到有人在身后,正解开裤头的梅意嗣转过头来,看见安智熙站在屏风旁,他一震,「你什么时候……」 「我……」不知为何,刚才明明还十分抗拒为他服务的安智熙,突然很乐意为他提供服务。「我来帮你洗香香。」 他愣了一下,洗香香?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慎重其事,「我是说帮你沐浴更衣。」 他微顿,半信半疑,「你确定?」 「当然。」她说着走了过去,并撩起袖子,「平安说你不肯让他帮忙,你两只手都碰不得水,我想请教一下你如何自己洗澡?用脚?」 他蹙眉,「我打算泡一泡就好。」 「泡到脱皮就干净了是吗?」她开玩笑地说。 听着,他唇角一勾,笑了。 「别闹了,你想伤口溃烂吗?」她说着,再往前一步,「你自己脱光了进去?还是我帮你脱?」看见他背上那乱七八糟的伤疤后,她不知为何,居然一点也不怕不羞了。 「我自己脱吧。」他说着,背过身去,倒是很干脆地便解了腰带,褪下裤子。 她以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但当他褪下裤子露出结实的臀部以及那两条逆天的长腿时,她竟心跳加速,下意识地将脸别开。 傅培雅,你真没用,死都不怕了,怕什么光溜溜的屁屁?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在鞭策自己,她还是没勇气把脸转回来——直到听见他进到浴桶里的声音。 确定他泡在浴桶里后,她转向他,先深呼吸一口气,拿起一旁架上的皂角打了一点泡,轻轻地抹在他背上。 他那些伤疤不是平的,而是突起于皮肤表面,虽然明知不会痛了,她却不敢使力。 「不会痛。」他说:「你可以使点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怯怯地道:「……喔。」她加了一点力道,将皂角起的泡涂抹上去,然后用纱巾擦拭着。 「很可怕吗?」他淡淡地问着。 「嗯。」她诚实地回答着,「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疤。」 他轻笑一记,「我以为你从小在街头混,见多识广。」 「我虽然是在街头长大的,可父亲跟大哥一直护着我,没让我受过半点伤,也没让我见过任何可怕不堪的事。」她说。 听着,梅意嗣微微颔首。哪个女儿不是父亲掌上的明珠呢?虽说是为了互蒙其惠,但安家也绝不是随便找个人家便将女儿塞进去的。 「夫妻两年余,我竟然从没看过这些伤……」她真心感到困惑。 他们结为夫妻两年余,虽说少有帐内恩爱,但也不是不曾裸裎相见,她却一次都没看见这些伤疤。 想着,她的脑袋里出现属于原主的记忆。 他从没在她面前赤身裸体过,办事时也总是黑灯瞎火。每回完事,他一个转身便穿起深衣,而她也差不多是如此。 他们办事,没半点温存。这样的夫妻生活真是够闷、够惨的。 「我不想你看见,太难看了。」他说。 「不难看,只是看了……难过。」她幽幽地脱口而出。 闻言,梅意嗣心头微悸。他本能地转过头,瞥着她的脸,「难过?」 迎上他的黑眸,她有一点点的羞怯,「是呀,这么重的伤,谁见了不难过?」她轻咳一声,以掩饰她心里那安静不下来的躁动,「怎么来的伤?」 「好几年前的事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几年海盗猖厥,货船遭到打劫烧杀,时有所闻,我跟父亲不幸地便遇上了……」 从前,他不曾想过跟她提那件事,不知怎地现在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那年我二十,妻子即将临盆,我本该待在家中迎接新生命,可那段时间常有货船遭劫,我实在不放心父亲独自出船……」提起那伤感的过往,他又叹了一口气,「她说她没事,也有母亲跟一帮丫鬟嬷嬷照顾着,要我陪父亲一起出船,岂知我们的船遇到倭船袭击……」 「为了保护父亲,我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要不是遇到一艘从大员返回厦门的船出手相救,恐怕我是无法活着回到泉州的……」说到这儿,他的声线忽而有点低哑,「只是万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妻子跟她腹中的孩子却都……」 听到这儿,她便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了。 妻子难产,一尸两命,他从此寄情工作以忘却痛苦烦忧。他身上那些伤,一定抵不过失去妻儿的痛,想到自己之前还拿这件事来打击他,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残忍。 「对不住……」她衷心地说:「之前我、我还拿这事来……」 「过去了。」他打断了她,「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只能往前看。」 是的,眼睛长在前面,只能往前看。她也是,既然已经穿越来此又宿了安智熙的身,便只能以她的身分努力活下去。 「公爹接受我爹的提议,让我嫁你为继室,就是害怕当年海上喋血的事情再发生吧?」 「是。」他坦率地承认,「父亲他当时实在是吓坏了,他以为即将失去我。」 「我知道梅家与安家结亲,梅家上上下下并不乐意。」她喜欢把事说开,难得今天他也如此坦率,那就不必再有所顾忌了。「安家是做黑市买卖起家的,要不是为了行船安全,梅家根本不可能与安家结亲。」 「这我不否认,不过……」他又撇过脸看着她,「你倒是收拢了不少人心,尤其是承嗣那小子……」 她唇角一勾,促狭地接话,「可我讨了不少人欢心,却讨不了你的。」 v第二十七章[12.28] 这话,她是替原主说的。 话才说完,他忽地半转身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她心头一悸,睁大眼看着他。 「对不住。」他说。 她愣住,「嗄?」他怎么突然跟她道歉?又是为了什么道歉? 「你进门后,我从没好好待你。」他衷心地说:「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没与你交心,我没尽到做丈夫的本分。」 他忽然跟她交心,反倒教她慌了。「干、干么突然……」 「智熙。」他唤了她的名字。 她的视线跟心神都被他那两只幽深的眸子攫住了,她忍不住地深吸一口气,试着平复现下跳得又急又猛的心律。 「那日你与我把话说开,并说要与我分房后,我突然觉得松快了……」说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急着解释,「不是因为分房而松快,而是在我们之间那凝滞到教人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消失了。」 「喔……」其实,她有点反应不过来,脑子像是当机了。 「我们的日子还长,若是一辈子过着那样的生活实在太苦闷,可我从来没试着去改变什么,而你,改变了它。」他眼底有着深切、蔵不住的感激。 「你突然同我说这些,我、我现在有点……」她尴尬地笑笑。 「智熙,」他眸底有着她不曾见过的深情,「我们从头来过吧。」 「……」她呆了。 去蕃坊的事被揭穿后,安智熙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虽说也没人关着她,但如今二房的梅学恒跟梅承嗣一起放印子钱的事未了,梅大老爷也还在气头上,为了不节外生枝,她也不敢在这风头浪尖上再生事端。 这几日,她就安分地在院里做她的贤妻。 虽然还是与他各自睡在东西两厢,但他们会一起用膳,她会帮他换药,还会帮他沐浴更衣。一开始做着有点尴尬的事情,几次之后便也习惯了、自在了。 人家说一回生两回熟,真是一点都不错。 安家特制的金疮药果然要得,梅意嗣原是皮都爆了的,可是才两三天的时间,伤口已经愈合,就算是碰了水,只要立刻擦干也是无妨,这两天他已能自己入浴。 一早送梅意嗣出门后,又即将开启安智熙无聊的一天。 在这院里是真的无聊透顶,她不会剌绣插花,更别提琴棋书画,手边拿得到的书籍又全都是没兴趣的题材及内容,闷死她了。 她真羡慕梅意嗣。虽说他手边总有一些棘手的事情要办,但生活肯定是充实的。 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消消食后,安智熙回到内室,往床上一躺,叹了口气。 不知道圣母之家的孩子怎么样了?她那么多天没去,他们觉得很奇怪吧?会不会想她呢?要是在二十一世纪,一个富太太天天到孤儿院帮忙,人家一定会说她热心公益,还颁个好人好事的奖状给她呢,可在这三百多年前的封建时代,她倒成败坏门风的恶媳妇了。 「唉……」想着,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说太太……」这时,房嬷嬷走了进来,见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叨念着,「瞧你这是什么样子?白日里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要是让外人见了,成什么体统?」 房嬷嬷念她的,安智熙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无动于衷。 「这里又没有外人……」她说。 房嬷嬷走了过来,好气又好笑,「快起来吧。」说着,伸手拉她一把。 她不情不愿地坐起,垂头丧气,「嬷嬷,我快无聊死了。」 「无聊不会死人。」房嬷嬷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谁说不会?我就快死了……」她像个撒娇抱怨的孩子。 房嬷嬷蹙眉一笑,「既然嫌无聊,那就赶紧生几个孩子呀!有了孩子,你就不无聊了。」 安智熙一听,本能地皱起眉头。「你以为生孩子是变戏法,说说就有?」 房嬷嬷眼底闪过一抹黠光,「孩子当然不是说说就有,你也怀过,不用老婆子我教你吧?」 迎上房嬷嬷那富有深意的眼神,安智熙警觉地问:「你想说什么?」 屋里没别人,房嬷嬷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紧紧揉在手心里。 「太太,搬回东厢去吧。」房嬷嬷说:「你这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跟爷分房吧?」 「也才三个多月……」她说。 「爷虽年长你九岁,可还是个身体强健的男人,这男人要是憋闷久了,可是会……」房嬷嬷语重心长,「虽说男人有妻有妾也是寻常,可你也不希望爷有吧?要是你一直拒绝他,就算他没纳个妾或是收个通房,也难保不会有外室,或是到那些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的地方去……」 「唉唷,嬷嬷,你别跟我说这些……」她承认,她现在对梅意嗣并非没意思,甚至好几次看着他、摸着他,她都有种春心荡漾的感觉。 可是,她不确定自己已经可以跟他袒裎相见、相濡以沫。虽说他们亲过嘴,但亲嘴跟那件事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太太呀,老奴老了,可心眼还是通亮的。」房嬷嬷说:「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爷看着你的眼神已不同往日了。」 「叹?」她一怔,「嬷嬷是说……有欲火?」 听着,房嬷嬷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你胡说什么?是情意。」她像是被点了笑穴,笑个不停。 安智熙觉得有点糗,羞恼了,「嬷嬷别笑了,明明就是你说得神秘兮兮,让人生了遐想……」 「老奴看是你对爷有非分之想吧?」房嬷嬷语带促狭。 「我才没有。」她嘟着嘴,气呼呼地道。 「有也是寻常之事。」房嬷嬷稍稍止了笑意,一脸正经,「咱安家这位姑爷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是女人都喜欢。」 「听你夸得他……」她轻啐一记。 v第二十八章[01.04] 「太太,」房嬷嬷又握住了她的手,两只看尽世事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虽说梅、安两家结亲本是为了互惠互利,可你俩终归是得过上一辈子,如今逢春开花不是正好?给他生几个娃儿,好好过日子吧。」 「嬷嬷……」从房嬷嬷眼里,安智熙可以看出房嬷嬷是多么的关心她、在乎她。房嬷嬷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好,盼着她幸福的。 她还记得她才二十出头时,外婆就常叨念着希望她赶紧嫁人,还说想在死之前看见她有个好归宿。那时,她才二十,哪听得进外婆的话。 接下来的几年间,外婆只要看见她就提着嫁人的事,见不着的时候,也会打电话轰炸她妈妈,要她妈妈催催她…… 当时的她,真的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二十八岁那年,外婆走了,别说是嫁人,她就连男朋友都没有。 记得在外婆灵前,她还一直跟外婆说对不起呢,那时代的老人家就是这样吧,没什么了不起的期待,就盼着孩子都有好归宿。 「太太,老婆子我是真心希望你好……」房嬷嬷噙着泪,「你自小没了娘亲,是我一手奶大的……」 「我知道,我……」房嬷嬷对她的一片真心,她哪里不知道?可提到这生小孩的话题,目前的她只想逃呀! 「太太,承爷来了。」宝儿在门外喊着。 闻言,安智熙顿时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天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梅承嗣可真解救她于水火了。 「请小叔进来。」她说着,快快地起身走出内室。 来到小厅,梅承嗣已站在那儿,见她出来,他先绽开了笑颜。 「嫂嫂,谢谢你送来的药。」梅承嗣举起手,秀出他愈合得差不多的双手。 「你……没被臭骂吧?」她问。 他知道她指的是放印子钱那件事,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多亏大哥处置得当,这事没闹到官府去,我算是逃过一劫了。」 听着,她安心一笑,「那就好,经一事长一智,你以后千万要小心行事。」 「我知道。」梅承嗣点点头,「大哥让学恒缴回欠条重拟,让欠钱的人分期清偿本金,不必付出重利,还给萧大嫂一笔安家费,如今萧大嫂跟那些债务人都没异议了。」 「是吗?」看来梅意嗣这些天就是在忙着这件事呢。 「那二房那边有异议吗?」她问。 「那自然是心里不快的。」梅承嗣说:「要不是闹出人命了,二房叔父那边是不会同意大哥这处置方法的。」 也是,放印子钱就是为了赚重利,如今虽说也没折损,但失了利头,他们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多有怨慰。 「对了。」梅承嗣突然想起自己手上抓着一封邀帖,急忙地递给她,「是大舅爷差人送来的,刚才我来时见七宝正要送来馨安居,就让他交给我拿来了。」 她接过邀帖,打开一看,原来是她大哥安智秀约她明晚小聚。 真好,她大哥派邀帖来,在府里关了好多天的她终于可以出门了。 这天,梅意嗣回来晚了。 安智熙差春月去问平安,知道他已经在外头用过晚膳,现下正在沐浴。 她算准了时间,去东厢房跟他报备明天跟安智秀小聚的事情。 来到东厢房门口,平安正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想是给他睡前洗漱用的。 「太太。」看见她,平安喊了一声,好让内室的梅意嗣知道她来了。 安智熙点了点头,穿过夹间,走进内室,梅意嗣已光着脚坐在床边。 「这么晚了,你还没歇下?」他问。 「还没,跟你说件事……」她说着,走近了一些,「我大哥今天来了邀帖,约我明天小聚。」 他勾唇一笑,「你以前从不跟我说的。」 听他说的好像她多此一举了。「你如果觉得不必要,那更好。」说完,她挑挑眉头,一脸自讨没趣。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浓眉微蹙,深深笑看着她,「你还真阴晴不定。」 「我才没有。」 「你去吧。」他神情温和轻松,「这几日闷坏你了。」 「何止闷坏,简直快疯了。」他如此体贴明理,她也不客套了,「我一直想着圣母之家的那些孩子,他们一定也很想我。」 他睇着她,略带笑意,「你哪里知道人家想你?」 「我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当然会想我。」她说:「如果有人对我好,我也会想他的。」 「是吗?」他目光一凝,眸子直勾勾地攫着她,「那我可要对你更好些了。」 「咦?」她愣了一下,旋即意会到他话里的含意。 一想通,她的脸也红了,可恶,她又被他撩了。 她越来越觉得他根本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撩妹高手,每撩必中。 「那……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喔!」她有点慌,只好故作镇定,「我不会太晚回来的。」 「带个人去吧。」他说。 「我讨厌有人跟前跟后的。」她拒绝了他,「而且如果真的晚了,大哥会送我回来的。就这样,不打扰你睡觉,祝你好梦。」说完,她一个旋身便要离开。 见她头也不回地就要走了,梅意嗣忽地心头一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在或她不在,其实他以前是不在意的,可最近,那种因为她不在而产生的焦躁感越来越强烈。 睡前看着那空荡荡的床、午夜梦回摸到身边的床榻是凉的……他讨厌这种感觉。 梅意嗣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两条腿已经动了起来。 他赤脚下床,几个箭步上前,一把攫住安智熙的手臂,他感觉到她的身体震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有着惊羞表情。 v第29章[02.03] 那一瞬间,他跟她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了,就只是相视。 他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脑袋里思索着什么,而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过往从不曾渴望过她,偶有亲密也不是因为爱,或是欲。他只知道他们是夫妻,他不能对她及安家毫无交代。当然,他也必须对自己的父母及家族有所交代。 自她险些因难产而失去生命之后,他们虽然分房,却莫名比过去两年还要亲近。她对他说了过去两年从不曾说过的话,她为他们之间僵化的关系做了决定,而那个决定反倒将他们拉近了。 他跟她一直以来都像是陌生人,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慢慢地「看见」她,也慢慢地想了解她,甚至维护了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感觉变了呢?是在他那天晚上于石狮塘亲吻她之后吗?还是更早以前? 此刻,他无心去细究那情苗是何时萌芽。此刻,他眼里只看见她,心里只想望着她……目光交会后的寂静让安智熙慌了,她在梅意嗣眼里看见了某种情绪及情感,他眸中有什么在沸腾着、翻搅着,教她忍不住地想逃。 她想逃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羞。 是的,拥有三十岁女子灵魂的她,清楚地知道他眼底那沸腾着的是什么。本能地,她想挣脱他的手,可她才稍稍挣扎了一下,便被他强劲有力的臂膀一把扯进怀中,然后紧紧地捆住、圈住。 「啊!」她的胸部遭到强烈的挤压,空气瞬间从嘴巴泄出。 他低下头,两只如炽的黑眸锁住她,教她几乎快不能呼吸。她涨红着脸,头皮渐渐地发麻。 快推开他啊!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着。 她是个女警,受过训练,对付一个男人应该不成问题,可为什么她无法反制他,全身气力都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就这样,她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然后……那热辣辣的唇烙上了她的。 「唔……」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脑子像是快烧起来了一般。 他的唇是热的,他的身体是热的,他紧紧环抱住她的双手也是热的,她的身体好似要烧起来了,头昏脑胀。 在原主的记忆里,他从不曾如此渴望过她,他们就连在床上都是行礼如仪,按表操课,而且还「偷懒」。 他现在是怎么了?吃错了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渴望她的?该不是因为这些天她天天伺候他,还帮他洗澡吧?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安智熙惊觉到梅意嗣的一只手已经自她腰间慢慢上移,那大手按在她左胸的边缘,大拇指微微的加压,然后掌心整个覆在她左侧的浑圆上。 「啊!」她惊叫一声,双手撑开他的胸膛,惊羞地瞪着他。 他眼底燃烧着一种强硬及绝对,捧着她的脸,又一次吻住了她。 她先是挣扎,甚至槌打他的胸口,可却阻止不了他。她明明觉得时机未到,觉得自己还没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可身体却莫名地对他驯从。 完了,她……她居然很喜欢这种被他强烈渴求着的感觉。 虽然他之前三番两次撩中了她,可她这样也实在太没节操、太没出息了。 凭着仅存的一丝丝理性及自制,安智熙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梅意嗣,然后像一只受惊的猫般跳开,警觉地、戒备地看着他。 「不、不要。」她觉得自己的「不要」弱爆了。 遭到她的拒绝,梅意嗣感到挫折。不要,就算是从前他们相敬如宾的时候,她也不曾对他说过不要,为什么现在明明有破冰的感觉了,她却毅然相拒? 她说尽管是父母之命,可她曾经喜欢过他。那么,现在她已经不喜欢了、不要了?若真如此,这些时日她所表现出来的又是什么?她心疼他背上的伤,也仅仅只是因为他替她受过吗? 他懊丧,甚至感到面上无光,浓眉一拧,目光一撇,他转过身子背对了她。 「你回去歇着吧。」他说。 梅意嗣很早就出门了,他们没一起用早膳。安智熙该感谢他避免尴尬的决定,却不知为何感到怅然。 掌灯时分,她换了男装从后门出府。虽说已向梅意嗣报备过,也不是去见什么可疑的男人,但毕竟风头未过,她也不好明目张胆。 来到西六街的酒肆千客来,她大哥安智秀已经在那儿等着她。 他跟她招了招手,「丫头,这儿。」 她朝着他走过去,桌上已经摆了几道下酒菜。一旁的桌子坐了三个人,他们全是安智秀的手下,见了她,虽没起身,但都恭谨地道了声「姑娘好」。 她才坐下来,安智秀便将一套未用过的碗筷推向了她,「还没吃吧?」 「还没。」看着桌上那几道菜肴,当归牛腩、肉米鱼唇、莲花酥、五彩鱼丝、福寿全,真是令人食指大动。 「先吃菜吧,咱们慢慢聊。」安智秀说着,夹了两块牛腩搁她碗里。 安智秀是个很宠爱妹妹的哥哥,她完全感觉得出来。 就这样,兄妹俩一边享用美食,一边闲聊着。 「你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吧?」安智秀问。 她微顿,抬起眼,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笑,「我听说了一些事……听说梅家二房的长孙跟你小叔一起放印子钱,然后连你去蕃坊的事也给揭露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大哥,你是包打听吗?」 「你大哥是做什么的?那码头边上处处是我的眼线呢。」安智秀夹了块鲍鱼放进嘴里,细细阻嚼着。 「我公爹因为这件事可气坏了,连祠堂里的戒尺都请出来了。」她说。 「你小叔捱打了?」他问着,眼底有几许的兴味。 「何止是他,就连他大哥都捱了十戒尺。」她说。 闻言,安智秀困惑不解,「梅意嗣也捱打?他怎么了?」 「他没怎么样,是替我受过。」她说:「公爹知道我去圣母之家,说我不成体统、败坏家风,所以要连我一起打,然后……」 「然后我妹婿舍不得你捱打,就替你受了?」安智秀说着,径自地蹙眉笑了起来,「真想不到梅家老爷子气到连你都要打,更想不到梅意嗣会替你受罪,你们夫妻俩几时成了患难与共的同林鸟?」 安智熙出生不久便没了母亲,她是喝着房嫂嬷的奶水,让他们父子两人呵护着长大的。 v第30章[02.03] 虽然早期安家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他们父子两人可没让她受过半点伤及委屈。 尽管当初让她嫁给梅意嗣是为了安家的货能顺利经由梅家送出泉州,但其实梅家的这个鳏夫长子,也是他父亲安岷生几经观察及调查才决定的人选。 梅意嗣为人正直,对父母尽孝、对兄弟友爱,对妻子亦是体贴关怀。虽说是嫁给他当继室,他又年长智熙九岁,可父亲还是认为梅意嗣是相当优秀,足以让智熙仰赖一生的对象。 智熙嫁进梅家后,夫妻俩虽未有任何的龃龉不睦,可每次见面,从智熙脸上及她的言谈之中,他都可以感觉到智熙并未得到丈夫的爱。女人若是不幸福,那是再如何涂脂抹粉也装不出来的。 本想着若再如此下去,他便要向父亲提议与梅家提出和离要求,谁料到她却怀上身孕了。有了孩子,或许夫妻之间的感情便能滋长,关系便可改善,做大哥的他乐观其成。 岂料天意弄人,却让智熙因难产而失去孩子。 他以为智熙跟梅意嗣这样的婚姻撑不了多久,可如今却听她说梅意嗣为她受过?没有人会愿意为不相干、不在意的人受皮肉之苦呢。 「瞧着,你们的感情是有进展了?」安智秀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光芒。 「什么进展?不、不就是这样。」想起昨晚的事,安智熙突然一阵脸红心跳。 睇着她那骤然发红的脸庞,安智秀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深深注视着她,一脸「老哥什么都明白」的表情。 「你害臊了?」他噗地一笑,「看来,你们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她先是一顿,旋即明白他所谓的好消息指的是什么,当下尴尬极了,索性话锋一转,「大哥不是为了这个要我出来的吧?」 安智秀唇角一勾,有点使坏,「当然不是,不过这算是意外发现。」 「大哥是不是有其他的事要同我说?」她问。 安智秀笑意微敛,点了点头,「我是想告诉你……」他神情转而凝肃,「既然梅大老爷已经知道你去圣母之家的事,而且非常生气,那你往后就别再去了。」 「咦?」她狐疑地看着他。他就为了这个邀她出来? 「虽说有娘家给你当靠山,梅家一直都对你睁只眼闭只眼,可这次事情闹开,你算是给梅家大房下了脸面,往后还是节制一点、规矩一点吧。」安智秀语重心长,「蕃坊确实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大哥,我只是去关心那些可怜的孩子。」她说:「詹姆先生虽本着一颗神爱世人的心去护幼助人,但他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只是经费不够,就连人力都严重不足。」 安智秀听着,神情越发的沉重,他定定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丫头,」他轻叹一记,「大哥知道你平日虽然飞扬张狂,但其实心软得很,会同情那些孩子也是意料中之事,不过助人之余,还是得顾惜着自身。」 「那是教会,是孤儿的收容所,不是什么危险地方。」她不以为意地一笑。 「丫头,你还是太天真了些。」他若有意指地道。 闻言,她心头微撼,「大哥此话是何意?」 安智秀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懊悔,旋即他摇头一笑,避重就轻,「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你别再横生枝节罢了,你夫君可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第七章 安家也有分?】 警察的直觉告诉安智熙,安智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无关轻重。 她感觉得到安智秀知道什么,却又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她不知道他的出发点是基于担心,还是……总之,安智秀今晚的一番话教她起疑了。 「丫头,你还是太天真了些。」安智秀此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太天真,以至于误判了什么吗?他的意思是,圣母之家不单纯是圣母之家?如若不是,那又是什么? 安智熙越想越是奇怪,越是不解。 跟安智秀道别后,安智熙决定偷偷前往蕃坊的圣母之家一探究竟,想着她也好些日子没去了,不知那些孩子是否安好。 虽说蕃坊是个易生事端之地,但她着男装夜行,应该还算安全。再说,她好歹是个警察,若遇到状况也不至于全无反应能力。 打定主意,安智熙便一路往蕃坊而去。 来到几条街外的蕃坊,此时已是闇寂一片,路上无人行走,只有几条狗在闲晃着。 她朝圣母之家前去,几个绕弯转角,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快,跟上。」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安智熙下意识地觅了个隐密处藏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当下做出这样的决定,那明明是她熟悉且信任的声音。 不一会儿,有几道人影出现在她视线范围中。 詹姆跟她不曾见过的一男一女,在夜里领着两名男童及两名女童离开了圣母之家。那四个孩子都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女孩只有十三,最小的是八岁的男童。 这么晚了,詹姆要带孩子们去哪里?为什么是这四个孩子?那不曾见过的一男一女又是谁?此刻她内心充满疑惑,一种不安油然而生。 待詹姆等人走了一段路后,安智熙蹑手蹑脚地从隐密处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尾随跟踪他们。 他们一行三大四小,竟一路朝着石狮塘的方向而去。 当他们到了码头边上,有个男人驾着一艘接驳小船在候着,詹姆将四个孩子交给同行的男子,男子便领着四个孩子上了小船。 詹姆同孩子们挥挥手,孩子们也向他挥手道别,两边都离情依依。 詹姆跟那女子就这样站在码头边上目送着载运孩子跟男人的小船离开,直到船影渐渐隐没在夜里的海上。 这时,詹姆跟同行的女人转过身来,并朝着她藏身的地点走来。 她文风不动地隐身在暗处,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们越来越近,近到她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这次的孩子很漂亮,李老一定会很满意的。」女人说着。 「听说大员那边很缺人……」詹姆问。 「没错,那女孩再一阵子就能找相公了,价钱应该不差。」 就在他们经过时,安智熙看见詹姆的脸。那是詹姆,却又不像是詹姆,他脸上见不到平时的温柔和善,彷佛戴上一副阴沉可怕的面具。 他们在说什么?谁是李老?为什么需要漂亮的孩子?大员是安平的古名,他们要将这四个孩子偷渡到那里做什么?那女子说那十三岁的女孩很快就能找相公,还说她价钱不差……喔不!他们在贩卖孩童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v第31章[02.04] 是她误解了什么吧?詹姆本来就会做为媒介,引荐适合的孩子到一些商家或店铺去做事,或许、或许这次只是要将他们送到远一点的地方罢了。 即使安智熙在心里不断地安抚自己、说服自己,还是压不下内心的不安、疑惑及不知名的恐惧。 此时,她想起不久前安智秀说的那番话——莫非安智秀知道什么?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跟她明说,而是如此的隐晦? 慢着!该不是安家也有分吧?天啊!她忍不住在心里哀号一声。 若真如此,也难怪安智秀不让她去圣母之家了,他是担心她发现事情真相吗?就在她脑袋里的疑惑都快糊成一片之际,码头边上出现另一道人影。 那人往刚才小船离去的方向看着,然后解着绑住一旁小船的绳索。 见状,她紧捱着各种现成的掩蔽物快速地移动以更靠近码头,当她越靠越近,那人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楚了。 赵北斗? 她心头一震,怎么赵北斗也出现在这里?喔对,他是码头工人,这儿是他的地盘呢。只见赵北斗解开小船,然后跳上去,快速地划桨出海,不一会儿也消失在黑夜的海面上了。 她全无头绪,编不出一张完整的网。 现下的她不能跟着出海,那有相当的危险性,她得冷静思考对策,她得想想该从何处着手。 安智熙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如今她应该先回家,然后明天走一趟圣母之家,探探詹姆的虚实。 回到梅府后门,安智熙轻敲门板三下。 这是她跟春月的暗号,她出门前,吩咐春月戌时五刻在这儿候着她,帮她开门,可如今都已经过了亥时。虽说让春月多等了一些时间,但她想春月应该还候着,不敢轻易离开。果然,她听见门闩移动的声音。 门开了,她开心地迈开步子进了府。 「春月,让你久……」就在她涎着笑脸准备跟久候的春月赔声不是时,她看见的是一张严肃又毫无笑意的脸。 她呆住不动,心跳却急促起来。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虽是夏日,梅意嗣的脸上却覆着厚厚一层寒霜。 「我……」她像是半夜跟朋友偷溜出去兜风,回家时却被老爸逮个正着的未成年少女,「我不是有跟你说过吗?今天跟我大哥……」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语气严厉,「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我跟大哥聊得忘我,一时没注意时间,就……」 其实她跟大哥安智秀的饭局早就结束,会如此晚归是因为她去了蕃坊,接着又去了石狮塘。当然,这些事都不能告诉他。 她去蕃坊的事已惹出风波,害他替她受了十戒尺,而且……她曾在石狮塘被地痞追赶,若不是他及刻救援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要是他知道她又去了这两个地方,肯定会臭骂她一顿。 当然,她也可以向他解释,但在事情真相未明,且安家可能也有嫌疑之前,她实在无法对他说些什么。因为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低下头,诚心实意地道歉了。 「对不住,让你担心了。」她说。 「谁说我担心了?」梅意嗣等得有点恼了,忍不住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他当然担心,若不是担心,他不会在这儿喂蚊子。 她抬起脸来望着他,不解,「你不担心,在这儿做什么?」 他浓眉一皱,有几分羞恼,「当然是等着教训你。」 她愣住,木木地望着他。看着他一脸生气却明显虚张声势的神情,她一点都不觉得他烦 或是讨厌,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暖心。 「喂。」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终于喜欢上我了?」 「什……」他陡地瞪大眼睛。 「从前你根本不太管我的。」她说:「我同大哥出去,再晚回来,你都不曾过问也没有异议,就算我以前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好像感觉不到,连亲密的时刻都是那么淡漠,为什么现在你……」 「以前喜欢我?」他眉丘微微隆起,有点懊丧。 「是,你感觉不到吗?」她拥有原主大部分的记忆,很清楚原主对他的情意。 「现在呢?」他直视着她,「现在不喜欢了?」 她微顿,思索了一下。现在不喜欢吗?不,她好像还挺喜欢他的。 他吻她、拥抱她,甚至对她有非分之想时,她都不觉得讨厌。她知道这表示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并且接受他。 只是,有时她会怀疑那是她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是原主遗留下来的。当他替她受过时,她会感激,也会难过;当她看见他背上那可怕的伤疤时,她感到心痛、心疼。 这些应该都是她喜欢他、在乎他的征兆吧? 慢着,刚才不是她在问他吗?怎么现在她倒让他给问傻了?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她有点气恼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注视着她,那在幽微光线下却闪闪发亮的黑眸,彷佛两个黑洞般将她吸入、吞噬。 「是。」他语气坚定如钢,「我终于喜欢上你了。」 她还未能反应过来,他已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犹如迅雷般的吻上了她。 「唔!」她本能地想用她学过的擒拿术或是防身术对付他,可手才一动,那念想便没了。 见鬼,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精进,一次比一次热情,教她几乎无招架之力了。 不妙,她真心觉得他只要再加把劲,她就会彻底沦陷了。 「唔……不……」她用力的别过脸,双臂撑起,隔开了他。 他一把攫住她的腰肢,有点恼恨,「为什么不?」 「我、我还没……」她得想个拖延战术,「我怕。」说着,她一脸可怜兮兮。 v第32章[02.04] 他怔住,「怕?你怕什么?」 「我、我还有阴影……」她别过脸,佯装拭泪,还吸了吸鼻子,「我怕再怀上孩子,也怕再失去……」 梅意嗣心头一抽,瞬间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意及不舍。 她每天嘻嘻哈哈,看着好像雨过天青、云淡风清,原来她心里一直……他以为以她这好似天塌下来都不惊的脾气跟性情,很快便能放下过去,没想到她…… 看着她那微微颤抖的纤细肩膀,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伸出双手,梅意嗣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安智熙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拥入怀中了,但还是心头一跳。 这拥抱好暖、好温柔、好有爱,他的大手轻轻地、缓缓地抚着她的背,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会等你……等你不再害怕。」 听着他这句话,安智熙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泪真的给逼出来了。 好暖的一个男人。尽管先前他是那么的冷酷淡漠,视她如无物,可骨子里却是如此的炙热温暖及有情。 太可惜了,安智熙,等不到他这样的爱,真的太可惜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这时,梅意嗣轻轻地将安智熙自怀中拉开,低头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她。他蹙眉,眼底充满怜意,用双手的大拇指温柔揩去她眼角的泪。 「回去吧?」他说。 她点点头,「嗯。」 他牵起她的手,两人慢慢地踱回馨安居。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馨安居怎么那么快就到了? 石嬷嬷是罗玉梅当年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边数十年,忠心耿耿,终身未嫁。 其实在她二十五岁那年,罗玉梅曾有意将她嫁给梅家在惠安庄子里的张管事。张管事三十,是有两个孩子的鳏夫,人品端正,性情温良,是可仰赖终身之人。 可石嬷嬷却说要一辈子服侍罗玉梅,怎么都不肯嫁人,就这么留下了。 做为当家主母,在院里总得有几个知心忠仆,而石嬷嬷绝对是其中最让她信任之人。如今在沛泽居里,梅英世跟罗玉梅之下,最能发号施令的就是她了。 一早,她便差使着院里所有仆婢该擦地的擦地,该浇花的浇花,一个都不能闲着。 她伸手往廊前的栏杆上一抹,皱了皱眉头,「秋水!」 「是!」在另一头擦拭栏杆的秋水立刻应声跑了过来,「嬷嬷……」 「你瞧这是什么?」她让秋水看看她手指上的灰尘,「你在偷懒吗?」 秋水低下头,连声道歉赔罪,「不,我不敢,我、我再擦过。」 石嬷嬷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便下了廊往院子里走。每个人看见她来,都是战战竞竞,诚惶诚恐。 其实罗玉梅不是个太严厉的人,但石嬷嬷总说她过于宽厚,易教这些下人得寸进尺,失了分寸。就这样,她成了这院里头人见人怕的黑脸。 「姑母!」这时,院外有个人神情焦虑而紧张地喊着,「姑母。」 听见声音,石嬷嬷先是皱起眉头,叹了一声,然后才朝着声源望去。果然,是她的儿子——石念祖。 石嬷嬷没嫁人,这儿子是她亲大哥的么儿,三岁的时候过继给她。石嬷嬷每个月将钱送到外面给她大哥养这个孩子,直到他十二岁时才接到身边来养着。 只不过养了那么久,石念祖还是喊她一声姑母,石嬷嬷也没在意,毕竟她是未嫁之人,他若人前人后喊她母亲,她还得逢人就解释。 石念祖今年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石嬷嬷帮他在外面购了间小宅子、寻了个媳妇,盼他安定。可是石念祖好的不学,却跟猪朋狗友学了不少坏习惯,吃酒赌钱,偶尔还逛逛窑子,最后逼得他媳妇带着孩子跑了,至今还找不到。 说来,他能在梅府出入,也是因着石嬷嬷在梅家的地位不一般。 石嬷嬷朝门口走去,「一大早,你又怎么了?」 石念祖未开口,就先伸手,「姑母,有十两吗?救急的。」 石嬷嬷懊恼地看着他,「一开口就十两,你这胃口可真是让我给养肥了。」 「不然……五两也行。」石念祖涎着笑脸,赖皮地道。 「你……我交代你办的事,你可都有办好?」石嬷嬷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别只知道要钱。」 「姑母,我都办了呀!」石念祖悄声地开口,「放心吧,念祖不会让姑母失望的。」 「你还敢要我放心?要你跟着她,你跟到哪里去了?」她轻斥着。 石念祖又咧着嘴笑笑,耍赖地道:「姑母别气,下次不会了。」 石嬷嬷瞪了他一眼,大叹一气,无可奈何地从袖里拿出荷包,从里面取出五两银给他,「别乱花。」 「行。」石念祖生怕她临时反悔,一把抢过银两,紧紧握在手心里,「那我先走了。」说罢,连半点留恋都没有地转身离开。 石嬷嬷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待转身,发现罗玉梅站在廊上看着。 她微微一怔,然后迈着步子朝罗玉梅走去。 罗玉梅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是念祖吧?」 「是。」石嬷嬷怯怯地道。 罗玉梅目光深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自个儿警醒点,他迟早坏事。」 「是。」石嬷嬷一脸谨慎小心地道。 安智熙本想着一早就溜到圣母之家去,不料沛泽居传人来唤,要她去见罗玉梅。幸好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婆母让人熬了一帖滋阴益气的药汤要她去喝。 喝了婆母的爱心药汤,她当然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所以便在沛泽居陪罗玉梅聊到午时才回到馨安居。 她要去圣母之家的事情是秘密,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本想觑机偷溜出府,但她又觉得不妥,在她还没弄清楚圣母之家跟安家是否有任何关系之前,此行或许有一些潜在风险,为保险起见,她得给自己备下一条后路。 v第33章[02.04] 于是出门前,她悄悄地去找了负责车马轿子的小钟,要他酉时正刻到西六街接她,并要他不得将此事告知他人。 就这样,安智熙离开梅府,只身前往圣母之家。 当她出现在圣母之家,孩子们跑出来迎接她,一个个缠着她、抱着她,欢天喜地。 「智娘姊姊,你好久没来,可想你了。」 「智娘姊姊,你去哪里了?」 孩子们追问着她这阵子的行踪,安智熙摸摸他们的头,「姊姊家里有点事,忙呢。」说着的同时,她发现又有面生的孩子出现,而昨天晚上那四个孩子确实不见了。 「詹姆先生呢?」她问。 「有人来找詹姆先生,在他书房说话。」 「是吗?」安智熙思索着等一下该如何套詹姆的话。 「姊姊,阿喜姊跟小雀她们走了。」说话的是小玉,她肤黑鼻塌,虽然长得不讨喜,却是个开朗的好孩子,「詹姆先生说她们去好人家家里做事,以后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东西。」 阿喜跟小雀便是昨晚被带走的两名女孩,她们被带上船后,去了哪里呢?还有赵北斗,他随后也划着小船出海,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有好多疑问,可此时此刻却仍毫无头绪。 「我去找詹姆先生,你们先在这儿玩。」她说着,往后面詹姆的书房而去。 刚到,便见詹姆打开门,正要步出书房。看见她,他先是一怔,像是惊讶她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但旋即他又绽开笑颜。「智娘!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看着他,安智熙想起昨晚的他。那真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孔呀。 「这些日子你跑去哪里了?」詹姆问。 「我家里有点事在忙,所以……」她随口胡诌。 「原来如此。」詹姆点点头,一脸关心,「没什么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都办好了,让你担心了。」 詹姆一脸粲笑,「哪儿的话?你能回来帮忙实在太好了。」 她假装若无其事,「我发现少了四个孩子……」 「喔,」詹姆挑挑眉,一派轻松,「他们都有地方去了。」 「是吗?詹姆先生帮他们找到做事的地方?」她问。 「是呀。」他点头。 「这次是去了哪里呢?」 她的问题让詹姆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迟疑太久,「阿喜跟小雀去了永安做小帮佣,福来去了三都澳,明阳到马尾去了,都是好人家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她佯装欢喜地道。 那四个孩子全上了船,马尾跟三都澳或许可能舍陆路走海路,可永安呢?阿喜跟小雀为什么也上了船?詹姆在说谎,她可以确定那些孩子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若说詹姆只是把孩子交出去,或许能说他是被蒙在鼓里,可昨晚她亲眼见到他将那些孩子送上船,他很清楚阿喜跟小雀绝不是到永安去。 好可怕!这个打着圣母玛丽亚的黄金招牌行善的传教士,竟是贩卖人口的洋人牙子! 现在,她得再确定两件事,就是她大哥安智秀是否与此事有关,以及赵北斗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对了,我昨天遇见赵北斗。」她说。 听到赵北斗这名字,詹姆眼底闪过一抹惊色。「是吗?他跟你说「什么?」 「他没跟我说什么……」她细细解读着他眼底的情绪,「我只是瞥见他的身影,在石狮塘附近……」 「石狮塘呀?」他沉吟须臾,「他可能要出海了吧?」说着,詹姆一笑,「别站在这儿说话,来,进我书房,前天有个好朋友给我送来武夷山的好茶,我泡给你尝尝。」 话说完,他便伸手拉了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让他给拉进书房。进入他的书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朋友?对,刚才孩子们说有朋友来找他,他们正在书房说话。从刚才到现在,她没看见他的朋友离开过,那么……他的朋友呢? 她环视着书房,不知怎地脚底一凉—— 「不了。」她尽可能不让他发现她的起疑及慌张,笑说:「我给孩子带了吃的,我先去给他们准备吧。」语罢,她立刻转身,飞也似地想离开他的书房。 就在门前,她后脑杓突然遭到一记重击,安智熙自觉不妙,却已倒下。 她眼前一片雾蒙蒙,只感赀到有人捞住她,但却动不了。 在她的意识快要消失之前,听见詹姆以外的男人声音—— 「她已经知道了,留不得。」 完了。安智熙暗叫一声,然后眼前全黑。 南大街,长兴商行。 已过掌灯时分,梅意嗣尚未离开,全因一批刚自广东送来的货物还在盘点。 这次的品项繁多,有佛山的陶瓷、新会葵扇、东莞烟花、肇庆的草席及端砚、汕头的高级抽纱等等……这些货品在分门别类以不同的船运往各地之前,还得先报关取得发船令。 「爷……」这时,永昌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大家都叫他宝哥,他是这泉州城的包打听,底下还布了不少眼线。 梅意嗣看见他们两人,跟他们使了个眼色,便径自往后院走去。 永昌跟宝哥跟了进来,神情凝肃。 v第34章[02.04] 「找到人了?」梅意嗣问。 永昌看了宝哥一眼,示意由他开口说明。 「意爷,」宝哥方头大耳,皮肤黝黑,身材健壮,声音洪亮,可此时,他却收敛了声量,「没找到他,但找到了跟他相好的刘寡妇。」 「噢?」梅意嗣眉眼一沉,「她知道些什么吗?」 「刘寡妇本来还不肯说,但给了她一碇银子后,便什么都说了。」宝哥续道:「他说黄老六闲时便爱赌钱,认识了一个名叫石念祖的年轻人。」 听见石念祖这三个字,梅意嗣神情一凝,却不作声。 「黄老六上船前,石念祖拿了一罐东西给他,之后宁和号走水,黄老六回到家后,石念祖又来找他,给了他一个匣子,隔天刘寡妇醒来就发现黄老六已经连夜跑了。」宝哥续道:「刘寡妇一气之下回老家,直到这两天才回来取物。」 梅意嗣听完宝哥的报告,面上觑不出任何的情绪,却沉默得教人不安。 好一会儿,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宝哥致谢,「有劳你了。」转头,他吩咐着永昌, 「帮我送宝哥出去。」 「不麻烦了,意爷,我自己出去就行。」 宝哥离去后,梅意嗣依旧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永昌看着他,欲言又止。 「爷?」终于,永昌耐不住了,「这事跟石念祖有关,你看……」他视线瞥了过来,神情冷肃,「着人跟紧他,别打草惊蛇。」 「是。」永昌点头,但眼中面上仍是满满疑惑,「他是石嬷嬷的养子,石嬷嬷又是夫人 跟前的人,他若跟梅家攀亲带故,好歹也算是有关系的,这事怎会跟他……」 「永昌。」梅意嗣打断了他,慎重其事,「这事,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永昌先是一顿,旋即点头,「是,我明白。」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爷,府里的小钟来了,说有要事要见你。」 「小钟?」梅意嗣微顿,小钟是府里负责车马轿子的其中一人,他能有什么要事得上这儿来找他? 「让他进来。」他说。 不一会儿,小钟神色慌张,步伐急促地跑了进来,「爷!」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是太太……」 闻言,梅意嗣陡然皱眉,「太太怎么了?」 「太太今天出门前,要小的在酉时正刻到西六街去接她,可小的到了西六街左等右等,都没见到人。」小钟急道:「小的本以为太太可能自己回府了,可回去打听后才知道太太还没回馨安居。虽说太太有交代过小的要保密,可小的觉得不妥,也怕出事,所以……」 智熙要小钟酉时正刻去西六街接她?他知道她常跟她大哥约在西六街的酒肆见面,可她昨日才见过她大哥,并未说今天还要再聚。再说,她每次出门都是只身步行,从没搭轿坐车,为何会突然要小钟到西六街接她?她是……故意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故意且特地吩咐小钟去接她? 「除了这些,太太还说了什么吗?」梅意嗣急问。 小钟摇头,「太太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永昌啧了一声,「你都没问吗?」 「小的是好奇问了一句……啊!」小钟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小的想起太太说了奇怪的话,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梅意嗣咀嚼着这句话,一个念头钻进他脑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迈开大步便跑了出去。 见状,永昌跟小钟也急忙跟上。 圣母之家的大门已深锁。 梅意嗣来到圣母之家门前,发了狂地槌打着门板。他敢发誓,再无人应门,他一定会一把火烧了这里。 安智熙不是无缘无故要小钟在酉时来接她的,她一定预知了可能的危险。她让小钟来接她,若是接不到人,小钟必会回报,这么一来,她最后的行踪就会被发现。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使的假面?她发现了什么?可恶!她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为什么……该死的女人!等他见到她,一定要狠狠的修理她! 「开门!开门啊!」永昌帮着喊。 好一会儿,门里有了动静。「谁啊?」 说话的人有着腔调,梅意嗣知道应该就是那个洋人传教士,他就是安智熙口中的天使吗? 他稳着声线,「我们是衙差,有人到衙门报案,说他家姑娘今儿来过却没回家。」 听见他自称衙差,永昌跟小钟都愣了一下。 「你是说智娘吗?」门里的詹姆回答,「她早就离开了。」 听见詹姆的回答,永昌跟小钟都明白梅意嗣为何要自称衙差了。若不如此,詹姆怕是不会开门的。 「詹姆先生,麻烦你开个门。」梅意嗣耐着性子,好声地劝,「让我们兄弟几人巡视一下,也好回去交差。」 门里安静了一下,然后便听见拉开门闩的声音。两扇门之间才刚现出一道只容一根手指头伸入的缝隙,梅意嗣便一脚踹开大门! 砰地一声,门踹开了,门后毫无预警的詹姆也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梅意嗣已经犹如一头猛虎般向他扑去。 他一把抓住詹姆的衣领,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般地瞪着詹姆,「她在哪里?快说!」 詹姆先是一惊,旋即怒视着他,「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你听不懂我们的话?」梅意嗣浓眉一皴,眼底射出两道精芒,「那我就说你的话!」接着,他以葡萄牙语质问他,「我的妻子在哪里?你把她藏到哪里去?她若少了根头发,我就烧了你!」 听见他说了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詹姆傻了,「你、你……」 梅家的生意远及南洋及东北亚各地,在马六甲还有一家分号,为了预防跟洋人或日人做生意时,对方跟翻译连手坑骗他们,他早在十六岁时便开始学习葡语及日语,平时不轻易开口,是为了不让对方有所防备。 v第35章[02.04] 「你这圣母之家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梅意嗣沉声质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法情事?」 詹姆态度强硬且坚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梅意嗣没时间跟他耗,文的不行,只能动武了。除非不怕死,否则任何人在生命遭受威胁时,都会吐实的。 抡起拳头,他朝着詹姆脸上狠狠揍了两拳。只两下,詹姆便一脸的血,并开始哀叫。 一旁的永昌跟小钟都看傻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梅意嗣。 不让詹姆有半点喘息的机会,梅意嗣狠狠地在詹姆脸上狂揍了十几拳,詹姆已面目全非,而他的拳头也全是血。 打人的同时,自己是会痛会受伤的,可此时梅意嗣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脑海里只有安智熙,他只想知道安智熙在哪里。 现下,就算得杀了詹姆才能得到答案,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听见骚动,屋里的孩子们醒了过来,看见詹姆被摁在地上打,孩子们吓坏了,只敢躲在门里偷看,不敢出声。 永昌跟小钟担心这么下去真的会出人命,急忙驱前,「爷,别……会出人命的。」 梅意嗣像是听不见他们的劝阻,再度抡起拳头—— 「别、别……」詹姆虚弱又颤抖地说:「我、我说……」 梅意嗣一把抓起他,冷冷地命令,「说!」 「小姐……智熙小姐……」 迷迷糊糊地,安智熙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有点熟。她很会辨识人脸,可是声音这一块,有点弱。 「智熙小姐,醒醒……」 「唔……」她想睁开眼睛,可是头好痛,像是被人拿铁锤敲过似的,「好痛……」 「智熙小姐……」 喔,她想起来了,这声音是赵北斗的声音。咦?且慢,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圣母之家,她名叫智娘。 安智熙很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还是一片黑,但慢慢地,又能感觉到一点光亮。她想,那是因为她的眼睛还没适应这亮度的变化。 终于,她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意识到自己的手遭到捆绑。 此刻,她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圣母之家干的是什么勾当,都跟安家无关。若安家有分,她就不会被捆绑在这里了。忖着,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智熙小姐,你醒了?」一旁手脚都遭到捆绑的赵北斗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望向一旁的赵北斗,狐疑地问:「你、你怎么也在这?不,你先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赵北斗蹙眉一笑,「我是秀爷的属下。」 她微顿,「你说的秀爷该不是我大哥吧?」 「正是。」赵北斗问:「小姐为何也被抓来?」 「因为我发现圣母之家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行善,却勾串牙人贩卖人口。」她疑惑地问:「你说你是我大哥的属下,那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分?」 赵北斗摇头,「不,我是去年才跟了秀爷,对小姐一无所悉,第一次在圣母之家看见你时,还以为你是洋人的同伙呢。」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噗地一笑,「难怪你当时对我有敌意。」 「是后来秀爷告诉我小姐在圣母之家帮忙的事,小人才知道小姐的身分。」他说。 安智熙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被关在一个用木板搭成的简易小屋里。 「我大哥早就知道圣母之家的事吧?」她问。 「半年前,我们的人在海上救了一个孩子,他们的船遭海盗洗劫,所有人都被杀了,他躲在下舱的腌桶里才躲过一劫。」他说:「他说他是孤儿,原本在圣母之家打杂,后来被带到船上做工,我们发现他时,他痩得跟只小猴子一样,秀爷认为圣母之家有贩卖人口的嫌疑,便要我暗中调查监视……」 「所以昨晚我见你划船出海,你就是要……」 话未完,赵北斗一怔,「小姐看见我出海?」 「我昨晚去了圣母之家,发现詹姆跟一男一女带着四个孩子去石狮塘,还上船出海,接着又看见你也……」她笑睇着他,「当时我还在猜你在这整件事中是什么角色呢,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看见她还笑得出来,赵北斗忍不住无礼地盯着她的脸,「小姐果然是安家的人,这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这时,小屋外有人靠近,还交谈着。 「是看守的人。」赵北斗说:「他们打算用私船把我们运到大员去。」 「他们到底是哪路人马?」她问:「你有查到些什么吗?」 「昨晚我划船出海,发现海上有艘船在等着,船身上的船名遭到刻意污损,我又识不了几个字……」说着,他自卑又自责地道。 她想了一下,试探地说:「你说船名遭到污损,那应该还有可识别的笔划吧?」 赵北斗想也不想,「有,上面有个金字,还有三点水,我父亲的名字里有个金字,所以我认得那个字。」 「所有的船都要登记,一定能拼凑出来的。」她乐观地道。 见她如此乐天无忧,赵北斗忍不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小姐不怕吗?」 「怕啊。」她咧嘴一笑,「只是怕也没用,得想法子逃。」说着,她开始扭动起来。赵北斗疑惑地看着她,只见她努力地屈起双脚,反弓着腰,然后尽可能地将被反绑在后面的手靠近自己的脚踝。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脸迷惘地道:「小姐,你……」 「嘘。」她跟他嘘了一声,示意他别问,然后她费劲地从裤脚里抽出一把锋利的三寸小刀。 赵北斗一怔,瞠目结舌。 安智熙朝他眨了眼,低声地说:「我可是做了万全准备喔。」说着,她背着手,小心地想用小刀割断绳子。 可因为眼睛不长脑后,她一下子就划伤了自己的手,「唉唷。」 「小姐?」赵北斗知道她割到自己的手,心头一惊。 v第36章[02.05] 「没关系。」她说:「先划一下,我就知道要从哪里下刀了。」 她的勇敢、机智跟坚毅,让赵北斗看呆了。他长到这岁数,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她一边割绳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问:「你是哪里人?怎么跟了我大哥的?」 「我原籍漳州,不过是在魍港出生的。」他说。 听见魍港两字,安智熙立刻竖起耳朵,「你在魍港出生?」 「嗯。」他说:「老家遭旱,当时刚成亲的父亲只好跟着乡里的人渡海到魍港开垦谋生,过了两年,我娘假扮男人偷渡过海去找我父亲,便在魍港生下了我。」 「那……你爹娘现在呢?」她问。 「我爹几年前在一场船难中丧生。」他说:「我娘死在魍港,当时我才三岁。」 「你娘死在……魍港?」她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在魍港出生,他娘死在魍港,她跟李慧娘结缘在魍港,然后李慧娘要她来救她亲儿……不会这么巧吧? 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吗?」 「我知道我爹名叫赵金山,但我娘……我只知道她娘家姓李。」 「喔!」就在赵北斗说话的同时,安智熙手上的绳子也应声断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两眼圆瞪地看着赵北斗。找到了!她终于找到李慧娘的亲儿了! 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 李慧娘便是知道她亲儿会有今日这般的生命危险,才会将她弄到这儿来的吧?很好,她终于要完成李慧娘交付的任务了! 赵北斗看着此刻唇角失守的她,两眼发直,「小姐,你……」 安智熙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先割断他脚上的绳子,再划开他手上的绳子,然后咧嘴一笑,「放心,我会救你的。」 「……」赵北斗怔望着她,懵了。 【第八章 二房有猫腻】 安智熙捱在门板上,透过疏松的木条往外看。 「外头只有两个人看守……」她转头对一旁的赵北斗说:「等一下我故意大声哭叫,他们受不了,一定会进来制止,到时我们一起杀出去。」 「杀、杀出去?」赵北斗惊疑地看着她,「小姐,你、你成吗?太危险了。」 「放心,外头就两个人,咱俩一人一个。」她一派轻松地道。 话说完,她暗示他退到门的另一侧,接着便开始鬼哭神号起来。 「这是哪里?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到底是谁?快把我放出去!我爹是安岷生,我哥是安智秀!我夫君是梅意嗣!你们敢抓我?快放我出去,混蛋!」她扯着嗓门大吼大叫。 一旁看着听着的赵北斗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一脸叹为观止的表情。 「救命啊!放我出去!我手好痛!我肚子好痛!」她表现得极度发疯且失控。 终于,外面有了声音,「住嘴!再叫就杀了你!」 「你这杀千刀的东西!你敢?我爹、我哥还有我夫君,我娘家婆家,你都惹不起!放我出去!混蛋!王八蛋!」隔着木门,她朝外面叫嚣。 「闭嘴!你闭嘴!」外面的人被她闹到火大了,声音也焦躁起来。 「我偏不!你们这些该死的狗东西!快放了我!」她边叫嚣边跟赵北斗挤眉弄眼,要他配合演出。 赵北斗接收到指令,「姑、姑娘,你别喊了,他们真的会杀了你……」 「我不怕!有种就杀了我!该死的你们!快放了本姑娘!混蛋!」 「该死的臭婆娘,看老子怎么修理你!」 终于,其中一人受不了了,他解开门外的锁炼,推开了门。 就在他推开门的同时,赵北斗一把拉住他往小屋里丢,然后跟安智熙一起冲了出去。 「抓住他们!快!」被丢进小屋的人大叫,屋外的另一人见状,急忙抓着棍棒冲过来。赵北斗迎上前去掩护安智熙,手臂捱了一棒子,「小姐,你快逃!」 「不行,一起走!」安智熙一脸坚定地道。她哪能丢下他不管?她是他娘派来救他的呀! 这时,小屋里的人跑出去抓她,但被她一个大外割便摔在地上,为免他再爬起来,她顺势踢翻一旁的木桶,木桶滚在他身上。 接着,她捡起一根扫把朝那执棒的人冲过去,用打狗棒法对付他,令赵北斗看傻了眼。这时,听见骚动,有人跑了过来,听他们喊打喊杀,瞧着应该都是他们的人马。 寡不敌众,走为上策。安智熙一把拉住赵北斗,「快走!」 两人绕过小屋快跑,走私人口的同伙自两边包抄过来,将他们围住。安智熙抓着手上的扫把,对赵北斗说:「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赵北斗一脸迷惑,「小姐?」 这世道真是变了。理应是他一个男人安慰她,说他一定会保她,怎么却是她一直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他、救他呢? 好奇怪的女子,奇怪到让人有种抨然心动的感觉。喔不,她是安家的小姐,是梅家的媳妇,他对她不能有奇怪的想法跟念头。 可明明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不自觉因着她那坚毅的侧脸而心跳。 看守他们的人联合其他同伙步步进逼,安智熙拿起扫把对着他们挥动。 「一起上!」刚才被她摔在地上正羞恼着的男人一声令下,所有人围了上来。 她与赵北斗奋力抵抗,一阵乱斗,她挂了彩,也让别人挂了彩。她看见赵北斗捱了拳脚,内心忧虑极了。 李慧娘要她来解救亲儿赵北斗,她可不能负了李慧娘啊!可眼前人家有十几个人,他们却只一双,实在是快招架不住了。 突然,又听见一阵打杀声,有两方人马自两边冲进主战场。 「妈呀!还有?」她在心里暗叫一声的同时,发现冲过来的其中一方只有三个人,而为首的竟然是…… v第37章[02.05] 她没看错吧?是梅意嗣! 「小姐,是秀爷!」这时,赵北斗兴奋大叫。 安智熙一震,立刻往另一边看去。真的是她大哥安智秀带着手下来了! 看见有援军杀到,原先围剿安智熙跟赵北斗的十几人立刻放弃他们,转而迎战援军,顿时二十几人大混战便展开了。 从詹姆口中得知安智熙被囚禁的地点,并知道人口贩子要将她运至大员,梅意嗣带着永昌跟小钟迅速地赶至石狮塘的码头边。 远远地,他便看见安智熙跟另一名男子遭到十几人围攻,而另一头又有数人杀至。 虽见对方人多势众,可他一心只想着安智熙,根本不知惧为何物。 他恨不得背上插翅,飞似地冲到安智熙身边。 当他欺近,发现跟他们同时出现的并不是对方的同伙,而是安智熙的大哥、他的大舅子安智秀,他不知道安智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暂时没有心思去想。 双方杀至,一场混战开打,也解了安智熙的围。 为了强身、为了自卫,梅意嗣自小便习武,虽称不上是高手,但同时应付两三个人还是行的。他边打边靠近了安智熙,在安智熙狠狠揍了某人一拳之际,他拉住了她。 她转过头,看着他,笑了。 他们没时间说话,又各自打了起来。他知道她是街头长大的,但老实说,他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而且那招式是他不曾见过的。 尽管这些人口贩子的同伙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各有各的套路,可安智秀带来的人手也不是省油的灯。一阵乱斗后,对方渐渐败下阵来。 这时,梅意嗣又下意识地搜寻着安智熙,当他看见她时,发现她两只眼睛正定定地看着某人。 那是个高瘦黝黑的男人,但他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只知道刚才跟她一起对抗人口贩子的人便是那男人。 那男人正与一人缠斗着,而在他身后有另一人手持小刀朝他逼近,意欲偷袭。 安智熙脸色丕变,拔腿便冲了过去。 当梅意嗣意会过来,明白她想做什么时,事情已经发生了—— 「智熙!」 在那把原本要剌向黝黑男人的小刀剌进她的身体时,梅意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戛然停息了。他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可两条腿却像是有了灵魂般,径自地朝着她狂奔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越那在眼前晃动交错的人影,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她。 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急促浓沉的呼吸声。 在安智秀一脚踹开那伤了他宝贝妹妹的人的同时,他也一把抱住倒下的安智熙。 「不!智熙!」他发现自己的声线在颤抖。 怀里的安智熙睁着两只亮晃晃的眼睛,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两只眼睛一飘,不知道在找谁。 「智熙?」这时,安智秀也靠过来,神情惊忧。 梅意嗣感觉到自己抱着她的手有点湿黏,他知道自己压着她中刀的位置。 「别说话,我立刻给你找大夫。」他从没如此害怕过,即使是多年前海上喋血,身中十数刀险些丢了性命时,都不像现下如此心惊。 他不想失去她,不要。 「赵北斗呢?」安智熙强忍着一直向她袭来的痛楚,「他、他呢?」 安智秀一怔,本能地看向梅意嗣。他不明白为什么妹妹心心念念着赵北斗,但打从心里担心梅意嗣误会了什么。 此时,赵北斗扑了过来,自责、歉疚又担心的看着她,「小、小姐……」 安智熙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你没事,太、太好了……」闭上眼睛,她昏了过去。 韩氏医馆内的小房间里,韩大夫刚给安智熙止了血并敷好药。 房间里除了韩大夫,就只有梅意嗣,他忧急不舍地看着趴在床上、后腰被捅了一个洞的安智熙。 她醒了,安安分分地趴着,不敢动。 其实也不是不敢动,而是她一动就好痛。 「韩大夫,我娘子无碍吧?」梅意嗣问。 已七旬的韩大夫是河北来的,在泉州执业已三十年,医术相当精湛。 「尊夫人十分幸运,这一刀没伤及要害。」韩大夫说:「现在止了血,接下来只要按时换药,好好照护,一个月后便又生龙活虎了。」 「是吗?」听韩大夫这么说,他松了一口气,「谢谢大夫。」 「尊夫人现下不宜移动,时候也已不早,就先在这儿待下,明日视情况再回府吧。」韩大夫说。 「谢谢大夫,有劳。」梅意嗣拱手一揖,恭谨又感激。 韩大夫一离开,梅意嗣便驱前坐在床沿,神情凝肃地看着安智熙。 她瞥着他,发现他看起来有点生气,「怎么了?」她怯怯地问:「是不是要怪我又偷偷去了圣母之家?」 他眉眼一沉,「让我生气的事可多得去了。」 「我、我之所以偷偷去圣母之家是有原因的……」 「纵有千百个理由,你都不该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你可知道我……」他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惊忧,有温恼,也有茫惑。 「妹婿。」这时,门外传来安智秀的声音,「我能进去了吗?」 梅意嗣拉起薄被,轻轻地覆在安智熙腰背上。「请进。」 安智秀开门走了进来,看着床上趴着的安智熙早已经醒了,先是安心地笑了笑,「丫头,你醒了?疼吗?」他走到床边,眼中有着满满的关爱。 「当然疼。」她说:「我被捅了一刀呢。」 v第38章[02.05] 安智秀下意识地瞥了梅意嗣一记。他本来好奇她为何为赵北斗捱刀,又不好在梅意嗣面前问起。 「没事就好,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的。」安智秀故作若无其事,然后看着梅意嗣,话锋一转,「对了,出事了。」 梅意嗣微顿,「怎么了?」 「刚才我的人急急来报,说圣母之家走水了。」他说。 闻言,梅意嗣跟安智熙都陡然一震。 「听说火烧得很旺,连西六条街都看得见烈焰冲天。」安智秀说。 安智熙急问:「大哥,那些孩子呢?」 「火还在烧,详细伤亡情形还不明朗。」他神情凝重,「这火烧得蹊跷,圣母之家的事才刚被揭露,就发了这场大火……」 「大哥,起初你暗示我不要去圣母之家时,我还以为是咱安家偷卖人口呢。」她说。安智秀浓眉一拧,轻啐一记,「咱安家从前是曾买奴卖奴,但都是合法的。倒是你……」他指着她鼻子,「实在是太乱来了。」 安智熙为误会了他而满脸的歉意,一脸讨好,「大哥别恼我,我也是听了赵北斗细说原委才知晓的。」 又是赵北斗?听见赵北斗这三个字,梅意嗣只觉得像是有人一直拿刀尖戳他脚底板似的。 「你该让我知道的。」梅意嗣脸上写着不悦。 「我自己都怀疑娘家人了,怎可能让你知道呢。」面对两个明摆着要训她、念她的男人,安智熙尽可能放软态度,以求他们能饶过她。 「对了,」她咧着嘴,涎着笑脸问:「我大哥是追着赵北斗的线索去的,你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梅意嗣还是没好脸色,只因他一直纠结着赵北斗的事。 「你平时都是独来独往不坐轿不搭车的。」大舅子在,梅意嗣还是得尽可能地维持好理性平和的形象,「可你突然要小钟去接你,我想你应该是分析此行会有危险,故意让小钟去接你,若接不到你,他便会向我通报。」 安智熙用夸张的表情对他表示崇拜,「哇,你好聪明,正是如此。」 「哪有你聪明?」他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你还故意跟小钟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去揭开天使的假面,为的就是留下线索吧?」 「没错!」安智熙惊喜,「你真的太有智慧了!」 梅意嗣像是看破她手脚,脸上没半点被崇拜的喜悦,只有更压抑的恼火。 一旁的安智秀觑出两人之间闪燃着的火花,忍不住竟噗地一笑。可一不小心笑了后,他又赶紧地收敛笑意,故作严肃,「丫头,你实在胆大包天,就不怕真的有什么差池吗?」 「我、我就觉得应该没那么倒霉……」她尴尬地笑笑,然后偷偷观察着梅意嗣的表情。唉呀,他看起来真的是很生气,脸都瘫了。 此时,她瞥见他的手背。她一开始以为那是她的血,但现在细看,她才惊觉到他受了伤。 「你的手……」她忧心蹙眉,「你受伤了?」 梅意嗣微怔,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他握了握拳头,那指节处的伤口便隐隐作疼,「我去到圣母之家找那传教士,他不肯吐实,我只好动手了。」他说。 「你自己的手都搞成这样,我想……」安智秀笑睇着他,「那洋人一定面目全非了吧?」 知道安智秀在逗他,梅意嗣露出腼腆尴尬的表情,「我急,顾不了那么多。」见他之前为了替她受过而受的伤刚好,如今又为了她搞得满手是伤,安智熙心里激动也感动。 这次,她是真心实意地崇拜着他、感谢着他。 「谢谢你,我……」她衷心地承诺,「我以后不会再闯祸了。」 迎上她真诚道歉及道谢的专注眼神,那填塞在胸口的满满愠恼渐渐地消触了。 梅意嗣原本燃烧着愠火的黑眸变得柔和,声线也平缓许多。 「妹婿,」安智秀眼底有着一丝欣慰及宽心,发自内心的说:「原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在乎我妹妹呀。」 闻言,梅意嗣的脸颊竟然一热。 安智秀笑叹一记,语带深意,「现在我总算真的是放心将妹妹交给你了。」 这晚,在安智秀将几名人口贩子的同伙交至府衙的同时,圣母之家也在一场大火中成了灰烬。不幸中之大幸是,除了传教士詹姆,其他的孩子都逃出火场。 安智秀交代和孩子们熟稔的赵北斗,将逃过一劫的孩子们暂时安置于西三街的一家客栈中。 翌日清晨,蕃坊的圣母之家发生大火的消息已传遍整个泉州,但为求谨慎,以防打草惊蛇而产生漏网之鱼,府衙并未对外透露任何相关的消息及案情。 午时,梅意嗣将受伤的安智熙偷偷从后门送回馨安居,安智熙昨儿午后偷溜出门后就没回来,梅意嗣也彻夜未归,可急坏院子里的每个人了。 见他们回来,房嬷嬷等人一涌而上。 「老天爷!」房嬷嬷一脸担忧,「爷,太太,你们可回来了。」 见安智熙脸色有点苍白,又由梅意嗣扶抱着,步履缓慢且困难,房嬷嬷等人惊疑不定。 「发生什么事了?太太受伤了吗?」房嬷嬷急问。 「房嬷嬷,」梅意嗣神情略显严肃,「太太确实是受了刀伤,但此事不可传出馨安居。」 「什……」听到她受了刀伤,房嬷嬷都快吓昏了。 这时,平安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爷!」 「嚷嚷什么?」梅意嗣斜瞥了他一眼。 「二老爷跟三老爷急匆匆地来了,嚷着说咱们大太太跟娘家共谋买卖人口,出了人命,要大房给个交代。」 闻言,他眉心一攥。 「为、为什么会……」安智熙因为伤口还疼着,说话有点有气没力,「这事不是封锁了吗?」虽说梅意嗣命人在车上铺了厚厚的软褥及垫子,可这一路震回来也够她受的。 「爷,」一旁的永昌困惑,「咱们是走后门进来的,怎么二房三房的老爷们已经冲到大堂了?」 梅意嗣冷冷哼笑一记,「看来有人早一步将消息带回来了。」 「爷是说……」 v第39章[02.05] 「府衙封锁了所有消息,谁会知道圣母之家大火跟买卖人口有关?」梅意嗣神情冷肃,若有所思。 「爷,该不是大舅爷那边走漏了风声吧?」永昌问。 「不会。」 「不会。」 梅意嗣跟安智熙几乎同时出声。 见梅意嗣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娘家的大哥,安智熙眼底有藏不住的激动。 「我大舅子暗中查探此事已半年,深知圣母之家发生大火绝非意外,而是为了灭口。」他说:「在幕后真凶未现身前,他不会轻易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那这件事究竟是……」永昌抓抓头,一脸迷惘。 「有人想把清水搅成一池混水,再朝智熙跟安家身上丢泥巴……」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精芒,「不管这人是谁,我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说着,他沉眸注视着安智熙,唇角浮现一抹「一切有我」的温柔笑意。 「你先歇着。」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脸,「我去对付他们。」语罢,他将她交给房嬷嬷她们。「把太太扶回屋里,我屋里。」他特别嘱咐强调。 迎上他那炙热专注,霸气强硬,却令人感到无比安心的眸光,安智熙甜甜地笑了。 一路前往大堂的途中,梅意嗣迅速地推敲着。 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巧了,圣母之家涉及人口贩卖之事理当无外人知晓,是谁在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带回梅府?这偌大的梅府之中,有什么阴谋正在运作着? 经过中堂旁的穿廊时,他瞥见石嬷嬷与石念祖从另一头经过,他觑不见他们的脸,只见他们步伐匆促。 石念祖是石嬷嬷的亲侄,同时也是养子,曾在梅府生活了六年,尽管已经因为成家立业而出府,却还是经常在梅府进进出出且通行无阻。 石念祖不学无术,经常跟石嬷嬷伸手要钱,常出入赌坊的他跟黄老六是在赌局上相识的吗? 宁和号走水,黄老六失踪,而石念祖在黄老六上船前跟下船后都去找过他,石念祖在这事件里是什么样的角色?宁和号走水与他是否有关? 之前印子钱事件,梅学恒先是拉出梅承嗣当垫背,又把安智熙出入圣母之家的事咬出来……问题是,安智熙出入圣母之家都着男装,也未在府里声张,梅学恒是如何知道的?是梅承嗣告诉他的?还是……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所有的事都不是偶发,也不是单一事件,只是他目前还欠缺可以将其拼凑完全的关键…… 眼前,他要面对的便是梅家整个家族的压力。 有人要打泥巴仗,还往安家跟安智熙脸上抹污泥,为的应该是争取时间做出切割吧?抑或是要连他一起斗倒呢? 不管暗处的敌人是谁,他都要守护梅家名誉,保护安智熙,也维护安家的清白。 未进大堂,已听见里面闹烘烘一片。 他不忧不畏,神情自若地步进大堂,顿时,大堂安静了下来。 这静寂无声的时间并不长,却让人感到不安及不耐。 他看见父亲梅英世神情严肃而忧疑,想必是被二房及三房搞得一头雾水、七荤八素,却又拿不出办法或给不了说法而不知所措了吧? 见他来,梅英世脸上的线条稍稍放松了一些。 「意嗣。」不意外地,先发难的就是平时端着大炮便打的三房梅展世,「这下子你媳妇是真的捅出马蜂窝来了。」 「之前还说什么到蕃坊去关心孤儿,原来根本就是在贩卖人口!」梅展世的长子梅启嗣跟父亲口径一致,「意嗣,你是不是也被蒙在鼓里了?」 「当初要跟安家结亲,我就反对。」梅展世哼一声,「那种出身,早料到迟早会出事。」 「三叔,」梅玉嗣好言劝着,「先别急,听听意嗣怎么说……」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梅展世气呼呼地骂,「当然是立刻把这瘟神扫把星赶出梅家!」 「老三,你先冷静好吗?」梅贯世说:「这休妻离缘之事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事。」 「你们二房装什么好人呢?火都烧眉毛了,还等什么?」梅展世不留情而,「有这种不干不净的亲家,梅家真是倒八辈子楣了。」 「三叔,」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梅意嗣开口了,「您老人家说完了?」 梅展世一愣,迎上他那冷峻凛然的黑眸,心头一震。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说错了?」梅展世理直气壮地道。 「就是。」梅启嗣跟自己的父亲同个鼻孔出气,「难道我爹说错什么?你媳妇行为不检,坏了梅家门风不是事实吗?」 梅意嗣目光一凝,往梅启嗣脸上一扫,「我媳妇行为不检?你有何证据证明?若无,岂可含血喷人,抹她一身泥巴?」 「这……她自嫁入梅家就尽做些有违妇德之事,谁不知道?」 「她性子直爽,不矫作、不妄言,哪里损了妇德?」 「她成天往外跑,难道……」 「她是人,不是一条被拴在院里的狗。」他直视着梅展世跟梅启嗣,「我让她出门,她就能出门,我不让,她照旧能出门。」 此话一出,大堂之上又是一阵静寂。 「意嗣……」觉得他今天强硬得有点驳了叔父的颜面,梅英世忍不住出声提醒着他。 「父亲,」梅意嗣转头看着他,「今儿既然已经说到这分上了,那我就把话落在这儿。」说着,他的目光往所有人的身上扫了一圈,神情坚毅,语气坚定,「安智熙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安家大房的长媳,我不会给她下什么休书,有我在,谁都动不了她。」 「意嗣……」梅英世听见他这番话,心头一震。他一直以为梅意嗣当初是勉强答应了这桩婚事,对安智熙并无太多感情或依恋,没想到……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日久也总算生情 「昨晚一场大火烧了圣母之家,传教士死于大火之中,起火原因至今还在调查之中,官衙也未向外透露半点消息,不知二房三房的叔父及堂兄弟们是如何得知所谓人口贩卖一事?又是怎么将这件事栽到我妻子及她娘家头上?」说着,他凌厉的目光又环视了众人一圈。 这时,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说:「消息是谁人说的?又是从何处听来?」 众人脸上各有心思及情绪,却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v第40章[02.05] 他冷然一笑,语带讽剌地说:「没人说也没人听,那么肯定是神明昨晚托梦了是吗?」 「这……你说的是什么话?」梅展世羞恼地道。 「三叔,是非对错是在长幼尊卑之前,您要污蔑我的妻子,总得有理。」他态度强硬。这时,刚从外面进来的梅承嗣一脸笑,悄悄地自后面入座,然后给了他大哥一记赞佩的笑。他刚才还未进来前,已听见他大哥跟叔叔及堂兄弟们的一番舌战了。他大哥向来不跟甚辈及同辈们争锋相对,不是因为他弱或是怕,而是为了不让父亲为难。 如今听他大哥修理这些二、三房的人,真是大快人心。 「我、我污蔑你妻子?我、我这是……」梅展世理亏,羞恼地转向梅英世,「大哥,你这儿子真好家教。」 「老三,」梅英世神情严肃,「这次我不帮你,你若有凭有据便说出来,怎能打泥巴仗?」 「这事是学恒说的!」这时,梅展世的次子梅安嗣急着替父亲解围。 闻言,梅意嗣神情一凝。又是梅学恒? 他未开口,梅玉嗣已经抢先一步追问:「学恒,是你说的?」 梅学恒一脸不安,「我、我……」 「没有的事,你怎能乱说?」梅玉嗣斥道。 「大哥,也不一定是没有的事。」梅朝嗣说着,转而正视着梅意嗣,「意嗣,你护妻心切,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事出必有因,安家是什么出身,那是不争的事实,难道你就不该有半点的存疑?」 说来,梅家的大权长期以来都把持在大房手中,二三房的堂兄弟们多多少少心里是有点不舒坦的。 虽说梅家在大房打理下,从没少过二房及三房半分钱,可堂兄弟们的年龄相仿,难免还是妒忌握有大权的梅意嗣。如今逮到机会,谁不想挫挫他的锐气,给他一点排头吃? 「朝嗣哥,」梅意嗣没有羞恼,神情平静,「安家确实是街头起家的,可早已脱离了街头,不是吗?」 「可是她安家……」 「朝嗣哥院里的林姨娘本是万花楼的歌妓,可成了朝嗣哥的人,还有人三天两头提着她的出身吗?」 此话一出,结结实实地堵住了梅朝嗣的嘴,梅朝嗣悻悻地撇过头,不说话了。 「意嗣,咱们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梅玉嗣打着圆场,转头便斥责着自己的儿子,「学恒,你到底是哪儿听来你安婶婶的事的?」 「父亲,我……」 梅学恒未说完话,梅意嗣便打断了他。 「学恒,」他两只眼睛如锁定兔子的鹰隼般直视着梅学恒,「之前你安婶婶出入蕃坊之事是你说的,如今说她安家与洋人合谋贩卖人口的也是你,你是何处听来?这些事又是出于何人之口?」 迎上他那冷厉的眸子,梅学恒有点慌了。他望向梅玉嗣,投以像是征询意见,又似是求救的眼神。 梅玉嗣一脸诚恳地看着梅意嗣,「意嗣,学恒这孩子不懂事,在外面听了什么也不求证,这才……」 「从哪里听来的?」梅意嗣问。 眼见儿孙被逼急,梅贯世开口护短,「意嗣,看着你是真打算为了你媳妇,不顾惜着咱们梅家人的情?」 「二叔,若侄儿随口污蔑婶婶偷人,二叔可也能冷静?」他直视着梅贯世。 闻言,梅贯世大怒,「你!」 「大哥,你看看这小子越说越不象话了。」梅展世急着要梅英世主持公道。 梅英世虽是站在儿子这边,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言忤逆尊长。 「意嗣,你说这话过分了。」他说:「快向你二叔赔个不是。」 「我只是比喻,可二叔他们却是咬定了我妻子。」梅意嗣冷然一笑,「梅家难道是不说理的地方吗?」 「好了。」梅英世声线略沉,阻止他再继续,「既是误传,你便别再说了。」 「学恒若是给我一个名字,今天便可作罢。」他说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往梅学恒射去。 梅玉嗣见收拾不了局面,恼了,「你这小王八羔子,快说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也是在外面听到的,哪里知道是什么人……」梅学恒脸一撇,满脸懊恼地道。 梅意嗣听着,冷冷地哼笑一记。 「意嗣,学恒不知轻重,你做长辈的就别跟他计较了,这事……只是误会一场。」梅玉嗣好声好气地赔着不是。 「什么误会?没有的事,外面的人怎会传?」梅展世不肯罢休,「不然意嗣你现在立刻把安家的女儿叫来堂上,我们问问她!」 梅意嗣一听,浓眉一皱,眼底迸射出两道骇人的锐芒,杀气逼人地看着梅展世。 见状,梅玉嗣好言相劝,「三叔,这事就先这样吧,待意嗣详查,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说着,他跟父亲使了眼色。 梅贯世虽也很想修理梅意嗣,可接收到儿子丢过来的信息后,还是稍稍抑止了心里的怒潮,「老三,这事暂时也没个结果,就先别急吧。」他说。 梅展世怒气冲冲地开口,「哼!说也是你二房说的,现在又一副没事的样子!」语罢,他站了起来,一声么喝,「启嗣、安嗣,咱们走!」 就这样,七窍生烟的他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了大堂。随后,梅展世也领着儿孙四人告辞。他们一离开,梅承嗣迫不及待地欢呼,「大哥,好样的!」他对梅意嗣竖起大拇指,「看你今天堵得他们一个个都成哑巴了,真是过瘾!」 「承儿,」梅英世眉心一皱,「你这是在胡说什么?」 「父亲,难道不是吗?」梅承嗣一脸欢快,「二房三房的叔叔他们一逮到机会就来发难,一个个说起话来夹枪带棍,还说大哥损了情分,明明是他们不顾情分。」 梅英世虽知道他所言不假,可云是一家人,身为大哥及当家,他还是希望以和为贵。 「父亲,儿子让您为难了。」梅意嗣衷心地道歉。 梅英世言归正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圣母之家大火之事会扯到贩卖人口上头,还说是跟安家有关……」 「父亲,」他一脸慎重,「咱们移至内室说话吧。」 【第九章 吃醋这档事】 内室里,所有仆婢皆被遣至屋外,只留下梅英世、梅意嗣及坚持自己已是「男人」的梅承嗣父子三人。 v第41章[02.06] 「真有此事?」听了梅意嗣详细交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梅英世惊讶不已。 「千真万确。」梅意嗣神情严肃而谨慎,「承嗣,你今天在这儿听见的任何事情都不要传出去,知道吗?」 梅承嗣点点头,「我明白。」 「想不到那圣母之家竟是贩卖人口的地方……」梅英世摇摇头,「这次真让智熙误打误撞给碰上了……她的伤不要紧吧?」 「没有大碍。」他说:「只要按时换药,个把月就能跑能跳了。」 「那就好。」梅英世点点头,脸上紧绷的线条稍稍放松,「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向安家交代?」 「父亲放心,我会看顾好她的。」他说。 闻言,梅英世若有所思,深深地注视着他,似有什么疑惑。 「父亲想问什么?」他迎上父亲疑惑的目光。 「当初让你娶安家女儿为继室,你虽无异议,但为父知道你并不乐意……」梅英世不解地说:「可今天见你在大堂上的表现,对她处处维护,又足见深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梅意嗣淡然一笑,「我们与安家结亲,一开始虽是为了互蒙其惠,但总也不至于是谁都可以。」 「那倒是。」梅英世蹙眉笑叹,「安家虽不比苏家那般无可挑剔,但也没有犯法之事,虽说智熙常有不合礼教之举,却也不是罪无可恕。」 听着,梅承嗣替嫂子抱不平,「那父亲上次为何要罚嫂嫂私自进出圣母之家呢?」 「你这小子……」梅英世有点羞恼,「跟兄长喝酒与跟洋人往来能是一样的吗?我不罚她,其他两房的人会说我治家不严,往后为父还如何主持评理?」 「父亲实在不需要那般在意着二房三房,他们做什么事又几时在乎过咱们大房的想法?」梅承嗣不以为然,「不说别人,二房的朝嗣哥当初想纳那个歌妓还不是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还敢嫌弃我家嫂嫂的出身呢。」 他说完,梅意嗣对他抱以一笑。 梅英世又是一记叹息,「你说的这些,为父的都知道,但身为梅家主心骨,我凡事都得一碗水端平,免得让人非议。」 「父亲说的极是。」梅意嗣话锋一转,「总之我岳父将宝贝女儿嫁进梅家,不全是为了畅货顺利,若梅家不能善待她,岳父定不可能将她嫁来,而且还是继室。」 梅英世点头同意,「确实。」 「过去我一直提防着安家,担心他们还有见不得光的买卖行当,恐怕会累及梅家,可经过这事,我可以确定安家虽是江湖出身,但绝无不义之事。」他续道:「说来,这次若不是我大舅子及时赶到,凭我之力必无法全身而退。」 梅英世再度颔首认可他的说法。 「大哥,那你现在可有眉目?」梅承嗣问。 「虽有眉目,但还不能确定。」他说:「我会联系通判霍大人跟同知李大人,再做汇整。」说着,他起身,「我先回院里看看智熙。」 「大哥,我也去看看嫂子。」梅承嗣说。 「不急。」他一笑,「我会将你的关心带到,但现在先让她好好休养两日吧。」 梅承嗣虽有点失望,但没坚持。「也好,大哥一定要告诉嫂嫂我很关心她。」 他拍拍梅承嗣的肩膀,唇角一勾,「放心。」 梅意嗣并没有将所有已知的线索告知父亲及梅承嗣,尤其是石念祖之事。 石念祖是石嬷嬷的亲人,而石嬷嬷又是他母亲跟前最信任的老人,直至目前他还不能确定石念祖在这事件中的角色为何,又是否有其他人牵涉其中,若是让父亲及弟弟知晓,只怕会横生枝节。 他虽是在母亲跟前养大的,但石嬷嬷一直不喜欢他。 他知道,但从没放在心上,他有任何的情绪反应都会给母亲带来困扰,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很自制、很克制,这是他做一个儿子当做之事及当尽之本分。 回到馨安居时,房嬷嬷跟宝儿、春月正将安智熙的私人物品,一件件一样样地从西厢移往东厢。 见他回来,房嬷嬷立刻绽开笑颜,「爷回来了?没什么事吧?」 「都没事了。」他淡淡一笑,「太太呢?睡了?」 房嬷嬷摇头笑说:「还等着爷呢,没睡。」 听见房嬷嬷说「还等着爷呢」,梅意嗣不自觉地露出满足的微笑,没说什么,直接进到了东厢房,他穿过花厅、夹间,来到内室。 床上,安智熙乖乖趴着,头转向门的方向,两只眼睛圆瞪着。看见他回来,她抬起脖子,「回来了?」 她那喜悦的表情像是一阵舒爽春风,将方才凝滞在他胸口的那些乌烟瘴气全吹散了。 「没事吧?」她急问:「他们怎么说?」 「没事。」梅意嗣走过去,在床沿坐了下来,「不过是听了一些风声,就赶着过来兴师问罪。」 「哪来的风声?」她疑惑地问:「大哥跟他底下的人是不可能说出去的,官衙不也封锁了消息,那么是……」 「当然是有心人故意散布。」他一派轻松地道。 「有心人?」睇见他那高深莫测的眸光,她意识到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你别担心这些事。」他温柔地看着她,「先把伤养好吧。承嗣刚才还嚷着要来看你,我拦下他了,他要我将他的关心带到。」 「收到。」她眉心一拧,神情严肃,「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还不确定有什么。」他唇角一勾,「这网还有漏洞,我得有更多线索才能将它织成一张完整的网。」 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赵北斗跟我说的事……」她说。 他微顿,「什么事?」 「他说他那天晚上跟踪将孩子们送走的小船出海,发现一艘船名被刻意涂销污损的船,但上面依稀还能看见一些字体笔划。」 「是洋人的船吗?」 v第42章[02.06] 她摇头,「不,是咱们的船。」 「也就是说,跟詹姆合谋的不是洋人,而是咱们自己的人?」 「应该是的。」安智熙一脸惋惜地续道:「可惜赵北斗不识几个大字,只认出船身上有个『金』字跟三点水。」 「金字跟三点水?」他沉吟须臾,「我明日去拜访李大人,所有的船都需要登录才能申请发船令,若是船名刻意涂销污损,那表示这艘船已经不靠岸,可能是做非法买卖的黑船……」 「那从何查起?」她急问。 「我可以再从各个造船所着手调查,这船绝不是凭空出现的。」 「嗯。」她想起那些不知被卖去哪里的孩子,心里一阵难过,「救不了那些被卖掉的孩子,我很内疚。」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你已经做了该做的,还差点没了命,这不怪你。」她神情懊丧,「早知如此,我应该早点通知你或是……」说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那天我去圣母之家找詹姆套话,当时孩子们告诉我有客人来找他,后来我去了后面的书房找他却没看见客人,等我察觉到有异想离开时就遭到暗算了。我想,当时那个客人一定躲在暗处。」 听了她的话,他神情一凝,「你还记得什么?」 「我失去意识前听见那个人说话,他说我已经知道了,留不得,然后……」她露出困惑迷惘的表情。 「然后什么?」 「我觉得那个人的声音,我听过。」她说:「可能是我认识,但又不常接触到的人。」 「如果再听到,你会想起来吗?」 「应该可以。」她一脸义愤填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坏蛋,我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看着她那彷佛正义女侠般的神情,他蹙眉,「拜托你不要再冲动行事,有什么事也得有商有量,我的心脏负荷不了再有下次。」 「咦?」她微顿。心脏负荷不了?他是指…… 四目迎上,梅意嗣眼底满是再也不隐藏的关怀及爱意,他用宠溺却又无奈的温柔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你知道当我发现你可能遭遇危险时,我有多害怕吗?你知道当我看见你被剌一刀时,我的心……」说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带央求,「拜托你不要再这样。」 迎上他那深情又炙热的黑眸,安智熙的心好热、好紧、好痛。 可她,喜欢这痛痛的感觉。这样的痛是因为她知道有个人在乎她、关心她……爱她。 「我从来没那么害怕过,就连在海上遇劫被砍十数刀时都不曾那么害怕。」他坦率直接,「我不想失去你。」 「……」望向他,安智熙的脸热了。 活了三十年,她还没被一个男人如此渴望着、关爱着——除了她爸。 爸爸就是爸爸,不能算是「男人」吧? 被一个男人如此深深疼惜着、呵护着、在意着,她感到羞赧且不知所措。一慌,她就说了蠹话,「我、我本来是不会受伤的,还不都是为了救赵北斗。」 提及赵北斗,梅意嗣就想起她毫不犹豫冲向赵北斗并为他擂刀的那一幕,他眉心一紧,妒忌全写在脸上。 赵北斗是安智秀的人,也是安智秀派到圣母之家卧底的。她跟赵北斗……是旧识吗?她为他挡刀是因为道义,还是其他的? 安智熙发现当自己提到赵北斗时,梅意嗣脸色变了,而且是变得难看。 「你……」他两只幽深的黑眸锁定了她,「为什么要替他捱刀子?」 「呃……」 「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是毫不犹豫且毫无畏惧的帮他挡刀,好像他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他说。 「呃,他……」不对,他这语气听起来不太妙,慢着,他该不是以为她跟赵北斗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跟感情吧? 「你别误会。」她急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他眉丘缓缓地隆起,「你哪里知道我以为的是怎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慎重其事地解释,「我跟他没有任何奇怪的关系,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说着,她努力地想抬手,可一拉扯,她腰后的伤口就痛了。 见状,他又心疼不已,「别动!谁要你对天起誓了?」 「可你不信……」她一脸小可怜、小委屈的表情。 「若我为一个女人捱刀,你能不起疑?」他反问她。 她微顿,然后认真地说:「那要看你是什么身分职务,如果你是护卫,那保护女主子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他眉心打上死结,觉得她在跟他抬杠、在强词夺理,「但你不是护卫,他也不是你的主子。」 「不,严格说来,我是他的护卫没错。」她说。 闻言,他更困惑了,「你在胡说什么?你是他的护卫?」 「这……说来话长。」她一叹,无奈地道。 「你试着说,我有的是时间听。」他双臂交放胸前,一脸「你给我解释清楚」的强硬态度。 她思索着该如何向他说明解释——实话实说?不,他怎么可能相信她的鬼话?胡扯一个故事?那也使不得,他随时可以去问赵北斗或是她大哥。 想着,她不自觉地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无法解释?」他语带质问。 「嗯。」她很干脆地承认,「我是无法。」 「什……」他眼底窜着两簇火光。 「我只能告诉你……」她神情认真而严肃,「我是在还他娘亲的人情。」 他一怔,不解地,「还他娘亲的人情?」 v第43章[02.06] 「是的。」她一脸真诚,「详情我无法跟你说明,但我只能说……没有他娘亲,就没有我,他是他娘亲在这世上最大的依恋,我得救他的命,要是他死了,他娘亲会很伤心的。」梅意嗣表情凝肃,两只眼睛定定地直视着她。她的说法他实在无法完全接受,甚至是存疑的,可是她的神情是那么的诚恳真切,不像是在对他撒谎。 「你相信我。」安智熙用恳求的语气向他保证,「我跟他绝对没有你以为的那些事。」 「所以是恩情,而非男女之情?」他问。 她点点头,直言道:「我若替你捱刀,那才是男女之情。」听见她这句话,他那眼底因妒忌而窜起的怒焰瞬间消失。「是吗?」 「嗯。」她有点羞怯,「你不也替我捱了十戒尺,我若有机会为你捱刀,也是应该的。」 听着,他眉心一皱,「你这蠢猪,那不也是回报恩情吗?」 「不一样!」她冲口而出,「我喜欢你呀!」 话一出口,她惊觉地臊了脸。而他,唇角的弧线慢慢地上扬、再上扬。 「你……终于……」他兴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满心欢喜地注视着她。 弯下腰,他欺近了她,然后在她肩膀上轻吻一记,接着在她耳边低声地说:「赶快痊愈起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她怔愣了好一会儿。等不及了?什么东西等不及?难道……天啊! 「色胚。」她嘴巴啐着,眉眼却尽是笑。 两日后,通判霍应宝派人至长兴商行召梅意嗣进府衙一会。 随衙役来到府衙的后门,而非前门或侧门,梅意嗣便知此次召见是极为机密之事。 衙役一路将他带至深院里的书斋,未进书斋,他便听见熟悉的声音——那是他大舅子安智秀的声音。 「大人,意爷来了。」领路的衙役说着。 「请进。」里面传来霍应宝的声音。 衙役推开门,恭敬地说:「意爷请进。」 梅意嗣向他点了头以表谢意,然后走进书斋。书斋里,霍应宝跟安智秀显然已聊了一会儿,因为两人的茶盏已空。 「梅兄,应该不用我为你介绍了吧?」霍应宝问。 「是。」梅意嗣疑惑地看着安智秀。 「我跟安兄是旧识了。」霍应宝指着一旁的空位,礼敬地说:「梅兄请坐。」梅意嗣落坐,「不知大人传唤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不如本官先将我与安兄的关系告知你吧。」霍应宝淡然一笑,「本官在赴任前便与安兄相识,算来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霍应宝至泉州就任不到两年,先前听闻曾在河北跟广西任职过。 「我与安兄是在我赴广西就任的途中相识的,我轻装简从赴任却遭劫,是安兄出手相救。」霍应宝续道:「这几年间,我与他断断续续书信往返着。」 「大人就说你我是君子之交吧。」安智秀爽朗地道。 霍应宝一听,哈哈大笑,「是是,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笑完,他接着又说:「两年前我接获派令赴任泉州后,安兄虽与我距离拉近,却反倒与我保持距离。」 安智秀径自拿起茶壶给三人注满茶水,神情轻松淡泊,「在下自知出身街头,混迹江湖,颇具争议,若不与霍大人保持距离,可是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影响你仕途的。」霍应宝蹙眉笑叹,「那倒也不必处处回避,就连我派帖邀你喝小儿的满月酒,你都缺席。」 安智秀一笑,「我人没到,礼可是到了。」 霍应宝轻啐一记,话锋一转,「总之这次要不是发生圣母之家的事,你也不会到我这儿来……」 听两人的谈话,梅意嗣便知道两人虽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却也是彼此信任且交心的知己。 「不知大人召见我与大舅子前来,所为何事?」梅意嗣问。 「首先……」霍应宝直视着他及安智秀,正色道:「本官要感谢两位,若非你们,圣母之家里发生的那些脏污事也不会被揭发。」 「不,大人……」梅意嗣道:「草民并不知道圣母之家的事,我只是为了寻我妻子,这才……」 「我知道。」霍应宝笑视着他,「安兄跟我说了,发现圣母之家贩卖人口的是尊夫人,可逮获那些参与的码头工人,却有你的分。」 提到码头工人,梅意嗣想起都两天了,府衙应该已从那些人口中问到什么了吧? 「不知大人可已从那些人口中问到了什么?」他问。 「那些人是最下层的走狗,拿钱办事,根本没见过主事之人。」霍应宝续道:「安兄说他的人跟到了海上,看见一艘不知名的船,那些孩子便是被送到船上运往他地。」 「是的,草民的妻子跟我提过这事,她说赵北斗看见船身有金字跟三点水。」 霍应宝点点头,「没错,安兄也跟我提过,之后我着李大人清查名录,却没有相关或符合的船籍资料。」 「大人,凡靠港依埠的船只都需列管,船名、出厂、船主、船员都要详细登记以待查核。」他说:「这船涂销船名,由此可见是非法黑船,可能已不在官府的名录之内。」 霍应宝眉心一拧,「若真如此,那就难以查明了。」 「也不一定。」梅意嗣乐观,「梅家海上经商多年,与造船行多有往来,甚至十分熟识,倒是可以从此处着手。」 霍应宝一听,眼底闪动着希望的光,「那就有劳了。」 「不说这些人贩卖人口,就说他们差点害了我妻子的命,我也绝不轻饶。」梅意嗣说着,脸上有着一抹肃杀。 「我听安兄说,你的妻子受了伤?无碍吧?」 「多谢大人关心,她无碍,正静养疗伤。」他说。 安智秀听着,噗哧一笑,「智熙那丫头能静养?」 梅意嗣眉头一蹙,苦笑着,「我也只能尽量了……」 「对了。」霍应宝忽而想起一要事,神情严肃,「两位可听过王四这号人物?」 两人微顿,互看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摇头。 v第44章[02.06] 「此人从何而来?」安智秀疑问。 「大火后,救火兵丁进入圣母之家发现了传教士的尸体。他全身焦黑如炭,但一只手掌却泡在水缸之中,因而完好……」 当霍应宝说到这儿,梅意嗣跟安智秀两人都心头一撼,直觉事不寻常。 「在传教士的掌心之中有刀刃刻下『王四』两字。」霍应宝说着,又望着两人,「不知两位对此有何看法?」 梅意嗣跟安智秀以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想法,也确定着彼此的想法。 「东窗事发时,圣母之家也走水而付之一炬,我认为传教士应是遭人灭口。」安智秀说。 「草民所见略同。」梅意嗣赞同安智秀的看法,续道:「王四或许就是幕后黑手。」 「可我查问过,没人听过这号人物……」霍应宝一脸苦恼,「会不会是有人故布疑阵或是想嫁祸他人?」 「故布疑阵不无可能,但若是嫁祸他人,理应是个很容易就被识出或指认的名字……」梅意嗣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纠结着,可他却一时理不清。 安智秀哼笑一记,「不管如何,这人的爹妈取名字也太不经心。」 「或许是这笔划容易呢。」霍应宝说。 听着安智秀跟霍应宝的这两句对话,梅意嗣灵光乍现,「有没有可能不是『四』呢?」 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詹姆是葡萄牙人,虽会说咱们的话,却不一定能写,若是『四』只是个替代的字,或是他的时间不够将完整的字写出来呢?」 经他一提,霍应宝跟安智秀突然被点醒了。 「你说的有理。」霍应宝兴奋地以拳击掌,「果然是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咱们集思广益,还真能理出个头绪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各自分工进行调查吧。」安智秀兴致勃勃,眼底闪动着精焊的光。 「那就……」霍应宝拱手一揖,诚挚地说:「有劳两位了。」 向霍应宝告辞后,两人在自后门离开,一出后门,便有个人影自附近街屋的廊下窜出,正是赵北斗。 梅意嗣见了赵北斗,虽然心里有点波动,但很快便平息下来。 安智秀偷偷的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看来你跟丫头没事了。」 梅意嗣回看他一眼,还没说话,赵北斗已几个大步到了他们跟前。 「你跟来做什么?」安智秀问。 赵北斗虽有点畏怯,但还是抬头挺胸地说话,「秀爷,我有点事想问姑爷……」 「她无碍。」未等赵北斗发问,梅意嗣已回复了他。 闻言,赵北斗眼眶微微泛红,脸上漾开安心的笑意,「是吗?那、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小姐她有什么事,我、我……」 「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为你挡刀?」梅意嗣直视着他。 迎上梅意嗣那客气却冷厉的目光,赵北斗胸口一紧缩,「小人不知道……」 「她说是为了还你娘亲的救命之恩。」他说。 此话一出,不只赵北斗懵了,就连安智秀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人的娘亲?」赵北斗困惑,「小人的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在魍港,对小姐有何恩情?再说,我也是近来才知晓小姐的身分……」 「什……」梅意嗣眉心微皱,「你跟她从前并不相识?」 「没错。」安智秀接腔,「赵北斗是在丫头出嫁后才进我安家门下。」 听了赵北斗跟安智秀的话,梅意嗣也懵了。赵北斗与安智熙非旧识,其母又多年前便死在魍港,那安智熙是如何被赵母所救? 她骗他?不,她说得那么真诚,不像是在说谎。再说,她何必对他说谎? 「大舅子,」他转头看着安智秀,问:「智熙去过魍港吗?」 安智秀蹙眉,「我跟爹怎可能让她到那么远的地方?」 「那……」他狐疑地看着安智秀,希望安智秀能给他一点线索。 安智秀挑挑眉,一脸爱莫能助,「我是真的毫无头绪,你可别问我,我现在也很想知道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来我得再回去问问她。」梅意嗣说着,拱手作揖,「大舅子,那我先告辞。」 「慢走,咱们保持联系。」安智秀说。 「一定。」话毕,梅意嗣转身便走,走了几步路,他忽地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并转过身来。 他一脸严肃,「赵北斗。」 赵北斗一怔,小心翼翼,「姑爷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北斗,然后慎重其事的交代,「她救你只是恩情,不许乱想。」 赵北斗愣住,木木地、怯怯地说:「是、是的,姑爷。」 说完,梅意嗣转身,迈开步伐离去。 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安智秀忽地笑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赵北斗的肩膀,「千万记着他的话,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赵北斗一脸尴尬,「秀爷别寻我开心了,小人哪敢?」 虽然大家都要安智熙趴着别动,可是一直这样趴着,安智熙实在难受死了。 趁着房嬷嬷跟宝儿她们不在时,她都会自己小心慢慢地试探着挪动,然后起来坐着或是走动。这是在古代,要是在未来,这点小伤才困不了她奔放的体魄呢。 「欸!」宝儿一进来,看见她下床走动,惊叫着,「太太,你怎么又下来了?」 「拜托让我出去走走好吗?」安智熙可怜兮兮地哀求,「我已经趴两三天了,可快逼死我了。」 v第45章[02.06] 「行不通的。」宝儿立即过来扶着她,「爷千叮万嘱,要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看顾好,要是你的伤口有什么变化,那娘跟我们可怎么跟爷交代?」 安智熙眉心一拧,嗔怪着,「交代什么?他又不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突然,梅意嗣的声音自绣屏后传来。 安智熙跟宝儿都吓了一跳,本能地朝绣屏的方向望去。只见这时合该在商行或是码头或是任何一个地方的梅意嗣,气定神闲地自绣屏后走了出来。 「爷,奴……」宝儿怯怯地说:「奴婢有劝太太了。」 「天王老子都管不住她的奔放,你奈她何?」梅意嗣语带促狭地道:「你出去吧。」 「是。」宝儿小心翼翼地松了手,急急忙忙地离开。 安智熙站在那儿,一脸懊恼又无奈,时不时地嘟嘟嘴、皱皱眉。 他也不开口说她半个字,就只是杵在原地看着她。被他这样看着,她慌了。 「你、你干么那么看我?」她嗔着,「看得我都毛了。」 「你也让我有点毛。」他说。 闻言,她微顿,不解地问:「嗄?」 「关于赵北斗的事……」他直视着她,「我刚才见了你大哥跟赵北斗。」 她心头一跳,「是吗?那怎样?」 「你说你小时候被赵北斗的娘亲救了是吗?」他说:「赵北斗说他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在魍港了,而你大哥说你从没去过魍港……」 「……」 「对于此事,你有什么说法吗?」他问。 她低着头,咬着唇,左思右想。其实她也知道这种事很容易求证,迟早他都会有意无意地从她大哥口中听到什么的,只是她没想到这么快。 关于那件事,她又能有什么说法呢?不管是什么说法,对他来说都会很不可思议的,她不过是捡了一个最合情合理的说法来告诉他。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他眉头一压,「你究竟是为什么要……」 「我没说谎。」她打断了他,神情坚定,「我没有对你说谎,是真的。」 看着她那毅然的神情,他微微一怔。 是,她真的不像在说谎,她的眼神是坚定且不飘移的,她的语气是恳切且不支吾的。可她的说法跟她大哥及赵北斗的说法,压根儿兜不在一起呀! 「我很想相信你,但是……」 「有那么重要吗?」她再一次打断了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住他,「我为什么为他捱刀,有如此重要吗?」 「……」一开始当然是重要的,因为他在乎,他不确定她的感情。 可现在……是呀,有那么重要吗? 「你在意什么呢?」她直言问他,「我不过就是救了一个人,不是他,也可能是别人呀。」 「可他是个男人。」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木木地望住他的脸。他的脸上一阵潮红,神情尴尬腼腆。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与他之间只有恩情。」她说。 「是,你是说过,只是我……」该死!她确实都已经说过她跟赵北斗之间只有恩情,怎么他脑子老是打结? 他从来不是这种胡涂纠结的人,可现在却一直为了这事鬼打墙。想着,他懊恼极了。 就在这时,安智熙慢慢地走向他,来到他面前,她慢慢地举起双臂轻捧着他的脸庞,两只晶亮慧黠的黑眸望着他,轻声地说:「低一点。」 他微愣,不自主听话地微弯着背脊,低下了脖子。 嫌他还不够低,她稍稍使力把他的头往下拉,然后凑上自己的嘴巴,在他毫无防备的唇上一吻。 他瞪大眼睛,惊喜不已。 她离开他的唇,抿了抿嘴唇,古灵精怪地盯着他,问:「还要我怎么证明?」 他顿了顿,露出安心释怀的微笑。 「虽然足够了,但……可以更多。」说着,他轻捧着她的脸,给了她深情一吻。 【第十章 东窗事发】 梅承嗣刚自外头回到沛泽居,便见一名丫鬟送那位专为人说媒婚配的郑大娘出院子。 郑大娘瞧见他,满脸堆笑,「承爷真是越来越俊了。」 梅承嗣没给半点好脸色,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走进院里。 郑大娘虽觉得有点自讨没趣,但也不太放心上,尴尬地跟丫鬟互视一眼后,又一脸喜意地走了。 梅承嗣走进厅里,只见母亲罗玉梅似乎正与石嬷嬷讨论着什么,两人有说有笑的。 见他进来,罗玉梅立刻展颜一笑,「承儿,你回来得刚好,方才郑大娘过来……」 「我看见了。」他打断了她,满脸的不悦,「她来做什么?她就这么缺咱梅家这份大礼吗?」 罗玉梅闻言,蹙眉一笑,「听听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你已是议亲的年纪。」 「就算是可以议亲的年纪,儿子也不需要媒人。」他说。 「自古无媒不成婚。」她说:「就算你大哥跟大嫂是父母之命结的亲,也得托媒说亲呀。」 「母亲,我还……」 v第46章[02.10] 「郑大娘带来好消息。」这会儿,轮到她打断他,「崇安罗家的小女儿,年方十六,大了你三个月,是你先嫂子苏家的表亲。」 他眉头一皱,苦恼不已。说来,苏静唯嫁进梅家时,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娃儿,对苏静唯并没有太大的印象,与深居简出、安静沉潜的她更没有什么接触。 对苏静唯,他没有太多的感受。 「他们知道苏家曾与梅家结亲,你先嫂子在咱梅家也过着好日子,所以才辗转请托郑大娘上我们家来说媒提亲。」罗玉梅一脸欢喜,「瞧,这多奇妙的缘分呀!」 「可不是吗?」一旁的石嬷嬷搭腔,「承爷,你如今十六了,议亲后隔个半年一年的再纳吉也是可以的,并不是让你明天就去迎花轿。」 梅承嗣脸色越发地难看,「我不要。」 「什……」罗玉梅一怔,与石嬷嬷互瞥了一眼。 「母亲,我不想这样盲婚哑嫁。」他神情坚定地道。 罗玉梅喜意顿失,不解地问:「这哪是什么盲婚哑嫁?不也是彼此探了底才……」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知道我,这不是盲婚哑嫁,是什么?」 「承爷,这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呀!」石嬷嬷帮腔着。 「规矩是人订的,没有什么古不古的。」他一屁股坐下,双手交迭胸前,态度强硬,「我就是不要。」 「承儿,你向来敬重你大哥大嫂,就连他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说他们就……」 「大哥大嫂当时都没有心上人,可我……」他一发现自己说溜了嘴,立刻将未说出口的话吞下去。 可罗玉梅跟石嬷嬷已经听出端倪。 「承儿,」罗玉梅语带试探,「你有心上人?」 「我……」 「对方是哪家的姑娘?」罗玉梅倒也没急没气,「若是不错的姑娘,咱们也可以托人去提亲说媒。」 梅承嗣眼底有着懊恼,似有难言之隐,此刻,他的心已成一座战场,正为继续隐瞒或坦白而交战。 是的,他心里有个人了,而且那个人不在远方,不在别处,就在梅府里。可她的身分怕是得不到母亲及梅家的认同,若真顺了他的意,她也不过是个通房,最好也就只能是个姨娘了。 但他不要,他甚至不要她只是个妾,他就要她做他的正室太太。 「承爷,」石嬷嬷人老成精,很快地意识到什么,「难道是不能说的人吗?」 他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罗玉梅看着他的反应及表现,约略可猜到他对那心上人已情根深种,兴许也有段时日了。 「承儿,若对方与我梅家门当户对,娘是不会阻你姻缘的。」罗玉梅尽可能心平气和,「你就说出来商量商量吧。」 「是呀,承爷,你若不说,夫人如何为你做主呢?」石嬷嬷一旁劝着。 梅承嗣看看母亲,又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知道这事也不能一直拖着,因为迟早家里都是要帮他婚配的。 其实他之前会跟着梅学恒一起放印子钱,就是为了这件事做打算。他本来盘算着若家里不允他的婚事,他便离开梅家自力更生,横竖这梅家有他大哥这根顶梁柱在,那是绝对垮不了的,没想到钱没赚到,却只赚到十戒尺,一顿皮肉痛。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瞒得了今年,瞒不了明年。 「母亲,」他一鼓作气,「我的心上人是宝儿。」 罗玉梅跟石嬷嬷怔愣住,四只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 须臾,罗玉梅缓过神来,疑惑地问:「你说……谁?」 「宝儿。」他说:「馨安居的宝儿。」 「什么!」罗玉梅陡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的是你嫂子的丫鬟宝儿?」 「母亲,」梅承嗣姿态放低,「宝儿是房嫂嬷的亲女儿,房嬷嬷又是与嫂嫂情同母女的奶娘,宝儿就像是嫂嫂的妹妹般,所以……」 「住口!」向来温柔娴静的罗玉梅难得措词强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母亲,宝儿是好姑娘,她……」 「不准再说了。」罗玉梅脸色一沉,「这件事,我绝对不允。」 闻言,梅承嗣忍不住激动起来,「母亲,我喜欢她,我就要她!」 「你住口!」罗玉梅又一次吼他,「难怪你三天两头往馨安居跑,原来你、你好呀,居然这样瞒着为娘?」 「承爷,你真是胡涂!」石嬷嬷气急,「那种跟男子偷偷摸摸的女子,绝不能……」 「她才不是偷偷摸摸的女子!」梅承嗣怒视着石嬷嬷,「要不是碍着我的身分,她不必那么卑微。」 「你……」罗玉梅声线微微颤抖着,「是谁给你这个胆?」 「母亲,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错?」梅承嗣理直气壮地道。 「真是疯魔了。」石嬷嬷怒气腾腾,「该不是房嬷嬷想让自己的女儿往枝头上攀,这才让她的女儿来迷惑承爷吧?」 梅承嗣气恨地瞪着她,「没有的事!房嬷嬷根本不知情!」 「承爷在馨安居进进出出的,房嬷嬷怎么可能不知道?」石嫂嬷冷哼一记,「说不定连大太太都知情,都怂恿着。」 罗玉梅一听,倒抽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冷冷地、直直地看着他,「是吗?你嫂嫂她是不是也帮着你们?」 「母亲,绝没有这种事!」梅承嗣极力反驳,「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跟宝儿的事,再说我跟宝儿清清白白,并无见不得人之情事,我们只不过互诉情衷罢了。」 他越是反驳,越是解释,罗玉梅心里的疑问便更深、更多、更难解。 他在馨安居出入,与馨安居的丫鬟眉来眼去,房嬷嬷如何不知?安智熙如何不知?难道她们真以为一个丫鬟可以坐在正室太太的位置上?她们真要她的儿子娶一个丫鬟出身的女子为妻?她们这是想毁了她儿子的一生吗? 「不、不……」罗玉梅一把抓住梅承嗣,两只眼睛幽深得彷似见不得底的深潭,「娘绝对不答应,不可以。」 v第47章[02.18] 「母亲!」梅承嗣吃了秤砣铁了心,「除了宝儿,我谁都不要,母亲若逼我,儿子就上开元寺出家去!」 「老天爷啊,承爷你说的是什么话?」石嬷嬷一副崩溃模样。 「承儿,」罗玉梅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臂,语带哀求,「你是娘头生的亲儿,是娘的指望,娘求求你,可别这样对我……」 梅承嗣眼眶泛红,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牙一咬,又作罢。 他挣开了母亲的手,旋身便跑了出去。 罗玉梅拦不住他,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坐在凳上,神情茫然失措。 「夫人,这不成呀。」石嬷嬷驱前,面容忧虑,「这事是不是要跟老爷说呢?」 「不、不,先别说。」罗玉梅稍稍缓过神来,神情坚定,「别说,再想想办法。」 「夫人,依我看这肯定是馨安居在搞鬼。」石嬷嬷咬牙切齿,「一定是他们故意塞个低贱的丫鬟迷惑承爷,好教他在梅家抬不起头……」 罗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制止着,「别说了,我现在都乱了,总之我绝不让旧事重演……」 闻言,石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哀愁及怨憎。 看着梅承嗣对宝儿如此依恋疯魔,勾起了罗玉梅的伤心往事,那过往……都是斑斑血泪呀。 罗玉梅的父亲在娶她母亲之前,便专宠通房丫鬟沈银月,虽娶母亲为正室夫人,却宠妾灭妻,还想方设法将主掌中馈的权力交给了沈银月。 她的母亲性情温和顺服,又不想外人及娘家知道她在家受尽欺凌,于是便一直隐忍着。她们母女俩人遭到沈银月及其儿女长期欺压苛待,终于有一天,她母亲再也忍不下了。 她母亲在一个雨夜于屋里悬梁自缢,留下了十岁的她。沈银月不怜悯她幼小丧母,反倒变本加厉对她百般虐待,若非她姨母常来探望,她不知能否活下来。 罗玉梅十六岁时,沈银月想随便将她贱嫁,多亏她姨母抢先一步请梅家前来提亲,她才能风风光光地嫁进梅家…… 宠妾灭妻之事,断不可能再发生。为了梅承嗣得以在梅家抬头挺胸,她一定要让梅承嗣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虽然韩大夫说安智熙的伤得要个把月才能痊愈,但或许是她身底好,半个月时间,她的伤处就已经不太感觉得到疼痛了。 这十来日里,梅意嗣一面忙着商行的生意,一面暗查着圣母之家、宁和号走水等事件,经常过了晚膳时间才回府。 回到东厢这些日子里,两人虽是同房,但梅意嗣因为担心自己不小心碰疼了她,便也不敢与她同床。幸好是夏日,他打了地铺也不觉得冷凉。 梅意嗣每次出门,都是千叮万嘱要所有人好好照顾安智熙,不得有任何闪失,但只要他在,那些伺候她茶水,甚至帮她脱衣卸履换药等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说到换药,第一次他帮她换药时,其实她还真有点羞。虽然只是将衣服掀起露出一截腰背,但当他看着她、因为敷药而触着她时,她都有种被电到的感觉。 可一回生两回熟,后来她也习惯在他面前露这儿露那儿了。 想来,他上回可是非常爽快干脆地就在她面前露出结实的屁屁了。 尽管过往跟他过着夫妻生活的人是原主,但其实在她的记忆中,他们的夫妻生活是非常无趣又冷淡,如今这样的趣味跟亲密,完完全全是属于她自己、属于她跟梅意嗣。 也许是总括了原主的记忆吧,她居然在短短几个月间便接受了他,甚至是爱上了他。她曾经以为很难的事情,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救了赵北斗、还了李慧娘的恩情,往后她就好好地跟他过日子吧,若她在未来的阳寿终有尽头,那如今的一切不就是最美好的安排? 这日,梅意嗣还没回府,安智熙独自坐在桌前看着一桌的饭菜,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 「唉。」不自觉地,她叹了一口气。 坐在窗边缝衣的房嬷嬷听着,不禁抬头看她,「太太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安智熙两手托腮,幽幽地说:「突然觉得……好寂寞喔。」 听她这么说,再看她那落寞愁闷的样子,房嬷嬷掩嘴一笑,「爷不在,无聊了是吧?」 「才不是。」她羞于承认事实,瞋瞪着房嬷嬷,「一个人吃饭是真的很寂寞嘛!东西都不好吃了。」 房嬷嬷又噗哧笑出声,「所以说,太太还是赶紧跟爷生一窝孩子来陪伴你吧。」 安智熙羞红着脸,「跟你说真格的,你倒寻我开心?猪啊猫啊狗的才是一窝,孩子能一窝吗?」 房嬷嬷一脸认真,「谁说孩子不能一窝?我老家的婶母就生了九个孩子。」 她瞋瞪着眼睛,做出惊叹的表情,「我才不想一辈子都在生养孩子呢。对了……」她忽而想起一事,话锋一转,「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咱们馨安居少了什么?」 「丢东西了?」房嬷嬷一惊。 「不是。」她一脸认真,「你不觉得母亲跟小叔好些日子没来了吗?」 房嬷嬷一顿,「太太这么一提,那倒是……」 「母亲对我向来宽宥,从前就不要求我晨昏定省,可只要我有个什么,她跟小叔就会往馨安居来探望,可近日来却……」她思索着,「难不成母亲身体不适?」 「没听说这件事……」房嬷嬷说:「要不,老奴叫宝儿去打听一下。」 「也好。」她同意。 房嬷嬷起身走到屋外喊着宝儿的名字,可来应答的却是春月,「嬷嬷,宝儿不在。」房嬷嬷微顿,「不在?去哪儿了?」 春月摇摇头,「她没说,我也没注意到她不在……」 「这丫头……」房嬷嬷啐着的同时,瞧见梅意嗣正踏进院里,「爷回来了。」 梅意嗣走了过来,脸上略显疲惫,「太太呢?」 「在屋里,还没用膳。」房嬷嬷一笑,「说是一个人吃饭寂寞,正等着爷呢。」闻言,梅意嗣疲惫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话不多说,他迈步走进屋里。 厅里,安智熙一个人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两眼发直出神,竟没发现梅意嗣已站在门口。 他干咳一声,提醒她。 「咦?」抬起脸,她惊喜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他给了她一抹温情的微笑,「听房嬷嬷说你在等我用膳?」 第48章 她热一臊,「你别听嬷嬷胡说,没有的事。」 听着,他浓眉一皱,「这话听起来真伤人……我累了一天,你连说句哄人的话都不行?」 她微怔,迎上他那深沉又炙热的黑眸,暗暗地抽了一口气,「我、我也不是不高兴你回来跟我一起吃饭……」她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先洗把脸吗?嬷嬷!嬷嬷!」她扯嗓喊着。 房嬷嬷很快地来到门边,「太太喊老奴?」 「给爷备盆干净的水。」她说。 房嬷嬷点头,「是,马上来。」应完,转身走了。 梅意嗣在她邻侧的位置坐下,「今天如何?又好了一点吧?」 她点头,「一天一天不痛了……对了,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唇角一勾,「今天总算有大进展……」 「咦?」她惊喜出声。 这些日,他着人暗中查访各家大小船厂,凭靠着他梅意嗣三个字打探属于船场跟船主之间的秘密,今天总算是有了消息。 「查到那艘船了。」他说。 「这真是好消息!」她欢喜惊呼。 他眉心一沉,「是好消息,但同时也是坏消息。」 她困惑地问:「怎么回事?」 「经比对船型及船名后,查到的是一艘名为『镇海』的戎克船。」他说:「这艘船两年前就在官府那边除籍了,按理应该是不存在的船。」 「金字跟三点水……镇海,没错。」她不解问:「都已经找到了,怎么会是坏消息呢?」 「船主名叫王韬。」他神情凝肃地说:「此人是二房婶母娘家的亲弟弟。」 闻言,安智熙登时瞪大了眼睛,「什……这……」这事居然又跟梅家再度扯上关系了?怎会这样? 这时,房嬷嬷端着一盆干净的水进来。梅意嗣洗了脸净了手,让房嬷嬷将水端出去并带走。 「一边吃一边说吧。」他说。 「我去官衙査了镇海号过去几年的发船纪录,发现发船的日子几乎都跟长兴发船的日子一样。」他续道:「报关登记的物品也属性相同,我再回头查了长兴报关存本对照,惊觉有些甚至连数目都一样。」 闻言,安智熙也觉得事有蹊跷,「这太不寻常……」她忖了一下,疑虑地说:「你觉得像不像是镇海号借着长兴的船暗渡陈仓呢?」 他唇角一勾,「你真聪明。」 「我本来就不是笨蛋好吗?」拜托,她从前是警察耶!若以现在来说,她可是个女捕快。 「王韬敢这么做,肯定是后面有人帮忙,难道……」她神情一凝,「二婶婶她……」 「二婶婶无法过问长兴的事,她知情,但居中帮忙的不是她。」他说。 「那不就是二叔了?」 「之前发生印子钱那件事后,我便开始追查,发现那些欠下印子钱的人都有一些共通点。」 她好奇地问:「什么?」 「这些人都嗜赌,而且都在聚富赌坊频繁出入。」 他说话的同时,帮她夹了几口菜跟肉,以眼神示意她吃。 她扒了两口饭菜,再把肉放进嘴里咀嚼,囫囵地说:「他们都是欠了赌债,才借印子钱吧?」 「没错。」他颔首,「聚富表面上只有一个老板,但其实背后有几名金主挹资,我现在正在查金主的身分……」 「嗯……」她若有所思,一脸严肃,「看来二房真的有点可疑……」 「我甚至怀疑承嗣入股放印子钱的事,也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咦?」她一震,「你是说……」 「将大房拖下水,就算是东窗事发也能全身而退。」他说。 「哇!」她惊叹着,「好厉害的贱招!」 「其实有件事为免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府里知道的人就我跟永昌……」他眼底有一抹犹疑及挣扎。 好奇的她瞪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他,「什么事?」 他没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若是信不过我便算了……」她耸耸肩,明明很想知道却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他眉心一攥,苦笑着,「不是那样,是因为你跟承嗣亲,我担心……」 她警觉,「跟承嗣有关系?」 他摇头,长长一叹,「宁和号走水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纵火。」 她惊说,「什……」 「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说出去。」他慎重地要求她。 她点头如捣蒜,「说出去我就天打雷劈,一辈子吃土。」 他皱起眉头,好气又好笑地说:「谁让你发毒誓了?」 「这样才能证明我守密的决心啊!」她煞是认真。 他微顿,下意识地看了看厅门外,确定没人在门外守着,他靠近她,低声地说:「在宁和号纵火的是个名叫黄老六的人,此人嗜赌,是船员东叔引荐上船的。他是第一个发现船舱失火的人,也是第一个逃离宁和号的人,返回泉州后,他失踪了。」 第49章 「这、这为什么不能让承嗣知道?」她不解。 「你听我说……」他续道:「我着人四处追查他的下落,找到跟他相好的寡妇,这才知道黄老六因为常去聚富赌钱而结识了石念祖,在他上船前一天跟返家的那一天,石念祖都去找过他并给了他东西,之后他连跟相好的寡妇道声再会都没有便连夜离开泉州,不知去向。」 听完,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气。她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又为什么担心她不小心告诉了梅承嗣。 因为那石念祖可是石嬷嬷的养子,还在梅府里养了六年,石嬷嬷是罗玉梅眼前信任的老人,梅府那么多仆婢下人,石嬷嬷可是其中站在最高处的。 石念祖若与宁和号走水脱不了关系,那么动机是什么?当时,梅意嗣是要出海的,要不是她难产,他早就登上宁和号……难道,有人要假造意外害梅意嗣的命? 安智熙惊愕地看着梅意嗣,而他只是沉静一笑。他也猜到了? 「你、你应该猜到……」她话未说完,他已轻轻点头。 「为什么?」她难以置信,「谁要你的命?石……石嬷嬷?」 梅意嗣蹙眉苦笑,「我希望不是。」 「什么叫做你希望不是?她有什么道理这么做呢?」她忍不住激动起来。 有人要害死他,他居然一派轻松?他说希望不是,那就表示有可能,对罗玉梅忠心耿耿的石嬷嬷有什么理由害小主子的命? 「这怎么可能?石嬷嬷对母亲忠心不二,怎会想害你?你是母亲的亲儿啊!」她怎么都想不通这根本不可能的事。 此时,安智熙却发现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愁绪。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声线微微颤抖着,「我觉得有点害怕……」 他抬起忧郁的眼睑,对着她温柔一笑,「都说到这儿了,我想你不会放过我的。」 「我会保守秘密,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她目光澄净而坚定。 「我是养子。」他说。 「什……」她惊讶得张开了嘴巴,一时竟阖不上。 「母亲婚后未能生下一子半女,于是父亲抱来襁褓中的我让她当做亲儿般养着。」他说:「这事,知道的就只有父亲、母亲跟石嬷嬷。」 「那你是……」她狐疑问。 「我十三岁那年,承嗣出生了,母亲终于有了她亲生的孩儿。」他脸上没有半点怨意,可那唇边的一抹笑却泄露了他的怅然失落及寂寞。 「承嗣一出生,石嬷嬷便觑着机会将我拉到角落里,告诫我我是养子,不是梅家的子嗣,梅家的一切都是承嗣的,不是我的,要我懂得报恩,日后不能跟承嗣抢……」 听着他说起这些事,她才忆起一些事……难怪他要梅承嗣争气,说梅承嗣是父亲的儿子,原来是如此。还有上回在祠堂捱罚,母亲第一时间便冲向小叔,彷佛在她眼里只看得见梅承嗣,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母亲待你跟小叔……有分别心吗?」她不知怎地觉得鼻酸。 他摇头,「不曾,母亲总是一碗水端平。」 「你样样拔尖,比任何人都要出挑,母亲她……难道她想……」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愿接受自己此刻想着的。 他目光一凝,「不,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她绝对不会害我。」 「可是……」 「石念祖嗜赌,任何人都可以收买他。」他说:「尽管石嬷嬷一直防着我、忌着我,可……」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她打断了他,「詹姆也不像是会贩卖人口的恶人,直到我亲眼见到。」 梅意嗣神情冷峻凝肃,话声一沉,「母亲永远是我的母亲。」 迎上他那坚决且强硬的目光,安智熙心头一颤。梅意嗣是罗玉梅养大的,尽管没有血缘关系,那养育之恩及曾经付出的爱都不容质疑。 她想,罗玉梅在他心里是无法撼动的一种存在。他一直以来都是有父有母有家的人,但若他对罗玉梅有一丁点的质疑,那么……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了。 想到这儿,安智熙觉得难过心酸,忍不住掉下眼泪。 见状,梅意嗣心头一紧,歉疚自己刚才的语气过分凶恶了些,「智熙,我不是……」 他话没说完,她忽地起身并欺向他,双手一伸环住了他。 她这个举动教他一怔,顿时没了反应。 她将他紧紧地抱着,让他的头靠在她胸口,低下头,她的脸贴着他的头轻缓地摩擦着。他感到一阵温暖,不自觉地漾起一抹笑意。 「你不孤单,你有我。」她说。 又十几日过去了,安智熙的伤也不需要再敷药,虽然留了疤,但她不在意。倒是梅意嗣不愿见她身上有伤,去跟韩大夫要了淡疤的玉肤膏,天天让她涂抹着。 这天因为商行忙着报关之事,梅意嗣夜宿商行未归,院里只留下安智熙跟几个仆婢。他不在,安智熙早早就睡了。也或许是早早就睡了,遂也早早就醒了。 醒来时,外头还是黑的,她估算着应该才寅时。 侧过脸往身边一看,空的,不自主地叹了一声长气。她跟梅意嗣已同床数日了,但不知是他事忙还是担心她伤口未愈,曾经一副好像急着将她拆吃入腹的他,这几日却是稳稳当当地睡在他的位置上,没有半点意思。 她也不是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好吧,她是真的有点期待。 睡不着,安智熙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悄悄地走出内室,来到花厅。才悄悄推开花厅的门,就看见一道身影穿过院子,直接往门口而去。 虽然月色幽微,但她一眼认出那是宝儿。这个时间,她匆匆忙忙地要去哪里? 好奇心驱使,安智熙踏出门口,迅速无声地尾随着宝儿的脚步。 宝儿避开显眼处及夜巡路线,一路朝着后门的方向前去。来到后门,安智熙发现有人在此处接应宝儿,而那人竟然是梅承嗣。 两人一碰面,便牵住了彼此的手。这教安智熙心头一震,有点懵了。 可很快,她回过神来,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就在此时,梅承嗣打开后门拉着宝儿就要离去—— 「宝儿!」安智熙唤了一声。 第50章 听见声音,梅承嗣跟宝儿犹如惊鸟般一震,她快速地向他们走去,只见两人手上都拎着简单的包袱,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喔不,他们不是离家出走,他们是想私奔。天呀,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你们这是……」安智熙话没说完,宝儿已朝她跪了下来。 「太太,请你宽恕我……」宝儿哭求着,「请你假装不曾发现什么。」 「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她将宝儿拉起,惊疑地看着梅承嗣,「小叔,你们……」 「嫂嫂,」梅承嗣神情坚毅,「诚如你所见,我要带宝儿走。」 「我知道,但……」 「不走不成。」他说:「母亲要我娶死去的静嫂嫂的表亲,可我喜欢的人是宝儿。」 她看着他,再看看宝儿,难以置信,「你们真厉害,我一点都没发现……」 现在想想,她太迟钝了,每当梅承嗣来时,宝儿忙进忙出,勤快得很,脸上又堆满笑意,她怎么没发现? 就算他没来,只要听见关于梅承嗣的话题时,宝儿也总在周边晃来晃去,听候差遣。她不知道,那房嬷嬷呢? 宝儿歉疚地道歉,「太太,对不住。」 「嬷嬷……你娘亲知道吗?」她问。 宝儿摇摇头,愧疚的泪犹如雨下,「娘要是知道,早想法子将我送回安家,是断不可能让我跟承爷……」 「嫂嫂,」梅承嗣紧紧地抓着宝儿的手,「我喜欢宝儿,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既然如此,你就跟母亲说呀!」 「嫂嫂可曾想过为何我跟母亲好一阵子未到馨安居去?」梅承嗣苦笑着,「母亲说宝儿的出身配不上我,只会让我成为笑柄。」 「这……」是呀,宝儿是丫鬟,在这些富贵人家眼里是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正室太太这头衔的。说句伤感情的,怕是连妾都构不着边呢,可就算是如此,私奔可是大事呀! 「小叔,」她正色道:「你可想过你们若是被逮着,宝儿可能会遭到极为严厉的惩处?」 「太太,我不怕,我愿意赌。」宝儿彷佛视死如归的烈士般。 是呀,在不被祝福及接受的爱情面前,谁不是烈士。 「嫂嫂,我会保护宝儿,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梅承嗣虽只十六,却彷佛一个可以承担一切的男子汉般。 「小叔,母亲疼你,或许还能跟她商量……」安智熙试着劝阻他们,鼓励他们寻求更好的解套方法。 梅承嗣是罗玉梅亲生之子,对他的包容一定更胜于对梅意嗣。她是一个不受礼制约束的媳妇,罗玉梅都能接受了,没理由……喔不!不对,罗玉梅对她这个媳妇如此宽宥放任,或许是因为梅意嗣并非她亲生。 她就算不是个完美的媳妇,至少也是被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是小姐出身,可宝儿是家生子,一出生便是丫鬟,罗玉梅如何能接受亲生之子娶这样的姑娘过门? 「嫂嫂。」梅承嗣毫无预警地向安智熙下跪,惊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起来。」 「嫂嫂,我求你。」梅承嗣眼底有着毅然决然的光芒,在幽微夜色里闪闪发光,「我跟宝儿没别的路可走,请你成全我们。」 「小叔……」看着他,她鼻头一酸。 他这般出身的孩子,怕是除了父母再没跪过谁了吧?可如今,他在爱情面前屈膝,他跪的不是她,是爱。 安智熙不知道他们的爱是不是能永远不变,但她相信在此时此刻,那爱是无庸置疑的。 「太太,」宝儿跟着再次下跪,「求你看在我们一起长大,宝儿也伺候你多年的分上,成全我跟承爷吧。」 看着这对勇敢为爱走天涯的小情侣,安智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说私奔不是个好法子,但眼前恐怕他们再没比私奔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起来吧。」她伸手拉起两人,无奈笑叹,「私奔总有个方向,你们去哪?」 两人一听,笑逐颜开。 「嫂嫂,我们想先去梧州。」梅承嗣说:「我的启蒙夫子如今在梧州办了一间学堂,我想先去投靠他,等安定了再做他想。」 「你们盘缠够吗?」她问。 「够的。」他说:「上回放印子钱的本金已经拿了泰半回来,宝儿这些年来也攒下一些钱,没问题的。」 「看来……」她眼神温柔地看着两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或阻挠你们了。」 「嫂嫂,你放心,我会善待宝儿的。」梅承嗣向她许诺,「之后也请你跟房嬷嬷说一声,请她老人家放心。」 她点点头,「嗯,我会的。」 「太太,谢谢你。」宝儿感动得泣不成声。 安智熙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那稚嫩的脸庞。才十六的孩子呀!希望他们将来都不觉后悔,「到了地方后,想办法捎个信来,让我知道你们平安。」她叮嘱着,「路上小心。」 两人点点头,泪别了她。 目送着小情侣俩紧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安智熙长叹了一气,然后关上后门。 她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她只确定……她狠不下心阻止他们。 爱是天赋人权,可在这封建时代却是身不由己、万般不由人。 她衷心祈求梅承嗣跟宝儿能平安抵达梧州,希望他们一生顺遂,希望他们长长久久,不负今日勇敢的他们。 【第十一章 李慧娘之子】 一早,沛泽居就起了翻天覆地的骚动——仆人发现梅承嗣留下的辞别书信了。 沛泽居那边着人前来馨安居通报此事,而很快地,这边也发现宝儿不知所踪。 「太太!」房嬷嬷冲到门外喊着,「出事了!出事了!」 第51章 内室里,安智熙早已起身着装并坐在床沿。其实几个时辰前回到院里后,她就再也睡不着,她知道今天一早会是什么状况,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就算再来一次,她应该还是会放他们走。 该来的总要来,她也只能面对。 心念一定,安智熙站了起来,走出内室,然后打开厅门。 门外,房嬷嬷一脸着急,眼眶因激动惊慌而泛红。 「不好了,太太,宝儿她、她居然……」房嬷嬷未语先流泪,「天啊,怎么会这样?」这时,沛泽居来的广海站在院里说着,「太太,老爷跟夫人要爷跟太太立刻到沛泽居去。」 「爷昨晚在商行留宿……」安智熙说着,喊来七宝,「七宝,你立刻到商行找爷,请他立刻回府。」 七宝得令,答应一声,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安智熙看着广海,神情凝肃而平静,「我先跟你走吧。」 「太太?」房嬷嬷忧心不安。 她转头看着房嬷嬷,低声道:「不用担心,宝儿没事的。」 闻言,房嬷嬷心头一撼,「太太,你……」 安智熙给了房嬷嬷一记心照不宣的笑意,旋身便跟着广海走了。 一进到沛泽居,等到院口的是石嬷嬷。 一见她,石嬷嬷便满脸怨怒,可她终究是个仆婢,纵使权重,也不敢逾越分际。 「石嬷嬷……」安智熙先叫了她。 「太太随老奴来吧。」石嬷嬷说着,旋身便走。 安智熙跟随着她的脚步,穿过院落,直达那三门六扇对开的花厅。未上廊,已听见厅里传来罗玉梅的哭声及梅英世的劝慰。 她上了廊,走进花厅。「父亲,母亲……」 见只有她来,梅氏老夫妻俩微顿,「意嗣呢?」梅英世问。 「他昨晚夜宿商行,我已着七宝去商行唤他。」安智熙说。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梅英世直视着她,「承儿那小子带着你们院里的丫鬟宝儿走了。」 安智熙微低着头,「儿媳知道,房嬷嬷现下也慌乱了。」 这时,一直哭泣着的罗玉梅抬起脸来看着她,语带诘责地说:「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 「母亲,我先前并不知道。」安智熙依实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罗玉梅痛心懊恼,「那丫头就待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知道?」 「母亲……」她完全可以理解婆母此刻的心情,但她也希望婆母能冷静下来,「您先冷静,小叔他也不是孩子了,暂时……」 「他是我儿子!我儿子如今被你身边的丫鬟给拐跑了!」平时温柔娴雅,不曾见她发过脾气或大声说话的罗玉梅怒视着她,语气愤恨,「你怎会不知道?承儿总往馨安居跑,你怎会不知道?」 「母亲若怪儿媳,儿媳百口莫辩。」她说。 这时,站在门边的石嬷嬷仗着主子在,胆便肥了,「太太,莫不是你跟房嬷嬷故意放任宝儿那贱丫头来勾引我们承爷的吧?」 听见她这么说,安智熙神情一凝,毫不掩饰她的不悦。她瞪视着石嬷嬷,不客气地问:「同为奴婢,石嬷嬷说宝儿贱,不也损了自己?」 「什……」石嬷嬷瞪大眼睛,一脸愠怒。 「再说,你凭什么认定是宝儿勾引小叔?又凭什么咬定是我跟房嬷嬷纵着她?我跟房嫂嫂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一连几个问题,问得石嬷嬷涨红着脸,哑口无言。 「宝儿不是举止轻浮、德行有亏的姑娘,虽是丫鬟出身,可她通情达理,明辨是非。」 安智熙神情冷厉,言语铿锵,「反倒是石嬷嬷你身为一个长辈,对晚辈如此轻贱,才真是极不厚道吧?」 「什……」石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完全回不上话来。 「大媳妇。」这时,梅英世制止了她。 石嬷嬷是梅家主母跟前忠心耿耿的老人,梅英世明白罗玉梅有多么的信任她、倚靠她,安智熙当着主子的面前训斥石嬷嬷,那便是驳了罗玉梅这主母的脸面。 「父亲,」安智熙自知冲动,低头认错,「儿媳知错,但儿媳容不得石嬷嬷无凭无据的指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石嬷嬷心有不甘地补上一句。 「石嬷嬷,你这说法就跟昏君无异,明明是自己昏庸无能,却怪是臣子奸邪,妖妃祸国。」安智熙不甘示弱的又狠损了她一顿。 「你可真是牙尖嘴利……」突然,罗玉梅目光狠厉地看着她。 安智熙迎上罗玉梅的目光,试着想解释及劝慰她,「母亲,我……」 「承儿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你可知道我一个做母亲的有多担心忧虑……」罗玉梅眼底满是压抑的怨怒,两只眼睛里布满了愤恨的红色蜘蛛网。 「母亲,我知道您急、您担心,所以儿媳才斗胆希望您能先冷静下来。」安智熙低声下气,好言相劝,「也许小叔便是给逼急了,走投无路了,这才会带着宝儿离开,若是……」 「我逼急他?」罗玉梅眉心一拧,声线微微颤抖,「你以为我会答应他跟宝儿的事?」 「不,我……」她实在无法拿二十一世纪那套「人生而平等、爱没有界限」,跟活在封建时代的罗玉梅进行沟通。 「承儿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好人家的姑娘,而不是一个家生子。」罗玉梅颤抖地倒抽了一口气,「他若是娶了一个丫鬟为妻,他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母亲……」安智熙实在无奈极了。这些古代人的脑袋就像灌了水泥一样,硬邦邦的。梅承嗣不肯让宝儿委屈做小,梅家也不可能让宝儿做大,这事根本无解。 「父亲,母亲……」她试着委婉地与他们沟通,「娶妻娶德,品行比出身都还重要,宝儿她是好姑娘,虽是我的随嫁丫鬟,可与我情同姊妹。」 「你在说什么胡话?」罗玉梅眼底喷出火光来,「主仆就是主仆,再亲都有尊卑之分。」 「母亲……」 第52章 「大媳妇,」梅英世不乐见她冲撞婆母,于是制止了她,「你不要再说了。」 「父亲,」她语带央求,「若是将他们两人追回,媳妇只求别太为难宝儿。」 「宝儿不能留。」罗玉梅冷冷地回绝了她,「她不能再出现在承儿面前,宠妾灭妻之事,绝不能在我梅家再次上演。」 罗玉梅的决绝教安智熙吃惊万分,她从没见过也从不知道罗玉梅的这一面,一个素来温和的人一旦冷酷起来是如此的不留情分。 她不知道宠妾灭妻指的是什么事,看着这一切,她只知道怪不得梅承嗣非走不可,原来他早就知道待下来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 身分地位真有如此重要吗?难道梅承嗣的幸福跟快乐不该凌驾于一切?宝儿就因为不会投胎,就注定无法追求她的幸福?这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难怪小叔说他没其他的路可走……」她忍不住失望又愤怒地说道。 听见她这句话,梅英世跟罗玉梅陡地一震,警觉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梅英世问:「你刚才说……」 他话未说完,罗玉梅已起身快步走向安智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两只眼睛彷佛要喷火般地直视着她。 「承儿跟你说什么?」罗玉梅恨恨地问:「你知道他要走?」 迎上她盛怒的眸子,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气。她很想否认,可她偏是个诚实的人。 「他们寅时走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她结巴,「我、我本来要他们留下,可是他们求我,所以……」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掉,却没通知任何人?」罗玉梅咬牙切齿。 看着因为忧心及愤怒而眼眶泛泪的婆母,安智熙也不是不感歉疚,毕竟过去的日子里,婆母总是善待她的。 「母亲,请您跟父亲成全他们吧。」她眼神殷切,「他们是真心……」 话未说完,一巴掌热辣辣地甩在脸上,教安智熙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捱耳光了,她缓过神,转正被打歪的脸,眼里盈着委屈的泪光。 罗玉梅恨恨地看着她,泪流满面,「要是我的承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饶你!」 这时,梅英世上前来轻拉着罗玉梅,神情严肃地看着安智熙,「你可知道他们上哪儿去?」 她摇摇头,毫不犹豫。「他们没说。」 「怎么可能没说!」一旁的石嬷嬷冲上前来,不顾主仆尊卑地拉住了安智熙,「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快说!」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安智熙铁了心地为梅承嗣跟宝儿保守秘密。 「你这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你……」 「住口!」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恼怒的沉喝。 接到消息便急急赶回的梅意嗣,一见到沛泽居的厅口,便听见石嬷嬷对安智熙说的话。她若有错,当罚则罚,该训就训,但他不容谁用她的悲伤来羞辱她。 自小失去母亲不是她愿意,谁不希望自己有爹娘的疼爱及照顾?石嬷嬷对他向来防备且带有着敌意,他是知道的,而且他也试着理解及谅解,但他不容许石嬷嬷如此羞怒且伤害安智熙。 他带着愤怒的沉喝打断了石嬷嬷未出口的话,他疾如旋风的脚步也让厅里的风浪暂时止歇。 「意嗣,你回来得正好……」梅英世看见他回来,不知怎地松了一口气。 面对着情绪在失控边缘的妻子罗玉梅,以及他从来就控制不了的媳妇安智熙之间的纷歧,他实在有点无力。身为一家之主的他,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好说。 安智熙转过头去看着他,眼底蓄着委屈又气愤的眼泪,却倔强得不让它们流下来。 他看见她脸上红红肿肿的一个巴掌印,心头一紧,这厅上会打她且敢打她的人,只有一手养育他长大的母亲——罗玉梅。 他心疼,但他无法为此质问并责怪母亲。 「我听说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不过一夜未归,这府里便翻天覆地。 「瞧瞧你的好妻子……」罗玉梅指着安智熙,声线颤抖,「叫她把我的承儿还来!」 「母亲,」梅意嗣上前,「这事慢慢说,您先别急。」 「慢慢说?承儿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要是他、他有个什么,我唯她是问!」罗玉梅急疯了,激出了她一直藏在身体深处里的另一个自己。 「意爷,太太她纵着自己的丫鬟诱拐承爷,如今还助他们远走高飞,这事怎么了?」石嬷嬷仗着此时有当家主母撑腰,说话可不客气了。 「毫无根据的事,怎可含血喷人?」梅意嗣冷冷地看着她,「我也住在馨安居,依石嬷嬷这说法,也是我纵由宝儿拐跑承嗣了?」 「这……」石嬷嬷语塞,「可如今承爷跟着宝儿跑了是事实,难道……」 「谁带谁跑还不知道。」梅意嗣沉声地回了一句。 石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头便看着罗玉梅,像是在求援般。 「意嗣,」这时,梅英世开口了,「大媳妇她确实知情未报。」 梅意嗣闻言,斜瞥了安智熙一记。安智熙没有半点心虚,坦然地回视。 「她!」罗玉梅手指着安智熙,对着梅意嗣怒道:「她发现承儿跟宝儿私奔,却隐瞒不报,眼睁睁地看着承儿走了,她、她是存心的,是存心弄走我的儿!」 「母亲……」梅意嗣觉察到罗玉梅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可他不忍驳她,「我立刻派人在各路搜寻承嗣的下落,他们一起离开,目标显着,很快就能找到的,母亲请别担心。」「她存心的!她存心的!」罗玉梅说着,一个快步上前便抓住安智熙。 「母亲。」见状,梅意嗣想也不想地出手分开了两个女人,「您冷静。」 罗玉梅心有不甘,恨恨地说:「要是我的承儿少了一根头发,我绝对不饶她!」 「母亲,我会将承嗣毫发无伤的找回来。」他眼神坚定地看着罗玉梅。 罗玉梅看着他,眼底翻腾着难以解读的各种情感及情绪,「意儿,承儿是我的骨血啊。」 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悲哀,轻轻颔首,「孩儿明白。」 「她……」罗玉梅伸手划过他身侧,指着被他保护在身后的安智熙,「把她关在祠堂,只要承儿一天没回到我身边,她就不准离开!」 第53章 为了暂时平时罗玉梅的怨怒,安智熙就这样被关进祠堂了。 她倒是没什么意见。她也明白隐瞒梅承嗣跟宝儿私奔的事情在罗玉梅心里是多么的罪无可恕,只是把她关在祠堂,没罚跪也没动家法,算是法外开恩了。 说来,罗玉梅即使在盛怒之下,还是保留了一丝的柔软。 稍晚,梅意嗣亲自给她打了饭菜来。 「意爷……」门外看守的家丁讶异又恭谨地道。 「开门吧。」梅意嗣手提着三层膳笼,神情平静。 家丁打开门,他步进祠堂,只见安智熙盘腿坐在蒲团上,两只黑不溜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他走进祠堂,家丁便阖上了门。 「你看起来还挺悠哉的。」梅意嗣走向她,将膳笼搁下。 「事情都变这样了,我还能怎样?」她语气无奈。 梅意嗣蹙眉笑叹,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端正,然后细细地看着她那还有点红肿的脸,「还疼吗?」他语气温柔。 她故作怨怒,「现在才关心,会不会太迟?」 「你明知道我不能在母亲面前说什么……」他语气无奈,「承嗣是她的命,你大概很难理解她有多心急、多害怕。」 是呀,梅承嗣是从罗玉梅肚子里出来的骨血,自然是比谁都要紧,而养恩大于天,梅意嗣对于一手将他抚养长大的罗玉梅自然也是孝敬顺服,未敢拂逆。 安智熙微噘着嘴,咕哝着,「我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情,不过感情的事是勉强不了的。」 「自古以来,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蹙眉苦笑,「你跟我不也是如此吗?」 「你跟我不一样。」她说。 「哪里不一样,都是家里做的主。」 「你跟我在家里帮我们决定婚事之前,心里都没人,没牵挂,没遗憾,可他们心里有着彼此,就算各自嫁娶,心里也还是惦记着对方。」 他目光一凝,「你哪里知道我之前心里没人?」 「咦?」她陡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在这之前,他心里有人?是死去的苏静唯?还是另有他人?她知道自己不该乱吃醋,可此时她却介意得不得了,甚至痛恨他为何要告诉她。 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梅意嗣忍俊不禁地一笑,「原来你吃醋的样子是这样。」 「什……」闻言她一呆,他是在耍她吗?可恶,她上当了! 「你真是太可恶了!」她忍不住动手槌了他一下。 他不以为意地笑着,「知道你心里除了我,再没别人,值得你多打我几下。」 「哼!」她羞红了脸,哼声将脸一转。 梅意嗣看着她那可爱的模样,眼底满是宠溺,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她的脸捧正,深情注视着她,「别怪母亲。」他语带请求。 迎上他真切的黑眸,她微微一顿。「我没怪她……」 「母亲急了,否则她不会打你的。」他说。 「我明白。」她说:「要是她真饶不了我,也不会只是把我关在祠堂了。」 「你明白就太好了。」梅意嗣安心地一笑,「放心吧,等过两天她气消了,我便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她轻叹一声,「哪那么容易?你没听母亲说没找到小叔的话,我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吧?」他问。 她警觉地看着他,严肃地说:「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的。」 他唇角一勾,「你可真讲义气,怪不得承嗣这么喜欢你这个大嫂……」 「小叔跟宝儿是真心相爱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不是能持续到天荒地老,但我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们是什么都拆不散的。」说着,她有几分忧心,「我现在只担心他们是不是能平安到达目的地。」 「放心吧。」他靠近她,低声地说:「他们已经在安全的地方。」 闻言,她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惊讶地瞪大眼睛,「欸?你、你……」 他蹙眉一笑,有几分得意,「承嗣那小子不是狡兔,能去哪里?」 「你是说你已经……」她焦急地抓着他的手,「慢着,你不会把他们抓回来吧?你可千万不能那么做,否则宝儿就死定了!」 「你不必担心。」他说:「我已经找到他们,而且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你大哥那儿。」 她一震,「我大哥?」 他点头,「你大哥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也是。」她拍拍胸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之后呢?你有方法吗?他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他气定神闲,柔声抚慰着,「你别急,这事得花一点时间解决,但总能找到理想的法子的。」 听着,安智熙却也没太乐观,不自觉又叹了一气。 「我看是很难。」她说:「宝儿是我的丫鬟,是安家的家生子,梅家再宽厚也只能让她做小,可是母亲说她绝不让宠妾灭妻的事再发生……对了,那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好奇地看着他。 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愁绪,难掩无奈,「外祖父在娶外祖母前便专宠通房丫鬟沈银月,后来虽娶外祖母为正室,却想方设法将掌中馈之权交予沈银月,让外祖母及母亲受尽凌辱。外祖母在母亲十岁那年自缢身亡,从此母亲更是在沈银月的手底下苟延残喘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要不是姨婆从中奔走,沈银月本还想将母亲嫁给一个老头做填房……」 听着这段往事,安智熙真觉不可思议。原来婆母曾有这么一段悲伤,甚至是悲惨的过去呀! 「这个沈银月怎么这么黑心肝?」她不禁气愤。 「可不是。」他笑叹出声,「正是因为这样,你可曾发现二房跟三房都有妻妾,父亲却没有……」 听着,她有点感动,「难怪母亲婚后多年未能生下子嗣,父亲也没纳妾,他对母亲真是体贴爱护。」 第54章 他点头,「所以这事急不得,得好好想个法子才能皆大欢喜。」 她理解且体谅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那就好。」他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柔声安慰着,「忍几天,我会把你弄出去的。」 「好。」 「一个人在这里,怕吗?」他问。 她用眼尾余光扫了那供奉在堂上的数十座祖宗牌位,摇摇头,「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她从三岁起就见鬼,见怪不怪了。 此时,她反倒希望梅家的祖宗们显个灵,教她好好跟他们沟通,让他们去跟她公爹婆母托个梦,劝他们放开心胸,接受宝儿呢。 「对了,那件事进展如何?」她推开他的胸膛,一本正经。 「记得先前跟你提起的聚富赌坊吧?」他说。 他点头,「记得。」 「我查到多名幕后金主,二房的玉嗣竟是其一。」他说。 「什么?又是二房?」她先是一惊,然后若有所思,「镇海号的船主是二房婶母的亲弟弟,梅玉嗣的舅舅……看来,一直掩护镇海号随长兴的船出航的人便是他了。」 「就算不是他,也跟二房叔父家脱不了关系。」 「家贼难防。」她有点愠恼,「想不到你没日没夜的工作壮大这个家族,后面居然有人在算计你。」 梅意嗣看着她生气的小脸,爱怜一笑。他知道她是关心他,替他不平,她跟他在同一条船上。 伸出手,他又一次将她圈在臂弯里,「你安心地待在这条船上吧,我不会让它沉了。」 就这样,安智熙在祠堂待上三天了。 半夜,突如其来地下起一场大雷雨,天边的闪电亮晃晃的,那一道又一道闪得教人眼瞎的光穿透门窗,打在安智熙脸上。 她醒来又睡不回去,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福至心灵,索性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这儿掸掸,那儿掸掸。 这祠堂里的椅子、地板跟那些摆放在两旁的花瓶什么的,平日里都有人负责打扫及擦拭,但堂上几排祖宗牌位却是有固定的清洁日,不轻易移动或是碰触虽说祠堂平日并不开放,上头还是蒙了一层薄薄的尘。 她拿着一把专门掸牌位及平台的短掸子,小心翼翼地掸着上面的尘。 她一阶阶、一层层地细细掸着,构不着的地方便搬来凳子踩上去,掸完了手长可及的地方,她得下尧子再移动位置。 可一个失足,她踩空了,尽管凳子并不算高,她还是因为失去重心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在此时,一个牌位也应声掉了下来,落在她手边。 「惨了!」她暗叫不妙的同时,瞄到牌位上面写着「显妣梅妈李氏讳凤华之牌位」。 「祖奶奶,对不住,不肖子孙不是故意的,您老人家有怪莫怪。」她合掌对着那牌位忏悔。 外面守门的家丁毫无动静,她猜想八成是睡着又加上雨声喧扰,才会一点都没察觉到祠堂里的动静。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牌位,牌位里突然掉出一个小小的木头暗匣,暗匣里还塞了一张纸。 她先是一愣,犹豫着该不该打开来看,很快地,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事出必有因。」她给了自己足够的理由去探知一切。她相信她不会没事去掸牌位,她相信牌位不会没事掉下来,她相信暗匣露出不是毫无理由,她相信一定有什么等着她去发现。 于是,安智熙小心枢出塞在里面的纸条,然后打开。纸条上写了几行字——本人梅英世于魅港与女子李慧娘相知,李慧娘难产身亡,留子名意嗣,以养子名义养在梅府罗氏玉梅名下,以此证明梅意嗣乃吾人亲出,为梅家血脉。 看着这几行字,安智熙背脊一阵发凉,甚至发麻。 老天爷!她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也发现自己搞了一个大乌龙!她一度以为赵北斗就是李慧娘的儿子,还为了救他捱了一刀,可原来李慧娘的亲儿一直、一直、一直都在她身边! 原来梅意嗣是梅英世在魍港期间与李慧娘生下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想当初,必然是为了不让罗玉梅对这孩子有所顾忌,才谎称是收养的孩子而养在没有子嗣的罗玉梅底下。 也因此,护主心切的石嬷嬷在梅承嗣出生后才会偷偷告知梅意嗣他是养子,而非梅家骨血,目的便是要断了他日后争产的可能及念头,可石嬷嬷显然并不知道梅意嗣并非跟梅家毫无血缘的养子,而是梅英世与李慧娘的亲生骨肉。 难怪李慧娘让她重生在难产身亡的安智熙身上,原来李慧娘的亲儿便是梅意嗣呀! 李慧娘是难产死去的,安智熙也是,这彷佛天注定般的巧合实在让人嗟叹。 她得让一直以为自己是外人的梅意嗣知道这件事,她得……糟了,李慧娘要她来救梅意嗣,也就是说梅意嗣有生命危险,那么是什么危险呢?她被关在这里,若是发生什么事,她能帮上什么忙呢? 想着,安智熙只觉得心惊,她快快地将纸条折好,塞回那木头暗匣里再放入牌位之中,然后小心翼翼、妥妥当当地将牌位回去。 她对着牌位合掌祈拜,「凤华祖奶奶,你保守着这个秘密多年,接下来也请保佑意嗣平安,求求祢了。」 安智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没想到在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后,她竟还能安心地睡着。 不过她想,也许是心中的疑窦解开,豁然开朗,反倒能安睡无忧了。 天刚亮,她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玉、玉爷?」家丁猛地醒来,像是发现了谁。 听他唤着玉爷,她猜想应该是二房那边的梅玉嗣。他大清早地来祠堂做什么?想起二房及梅玉嗣在梅意嗣后面动的那些手脚,她就有气。 宁和号走水之事,可能是为了害梅意嗣的命。黄老六跟石念祖在聚富赌坊结识,聚富赌坊的金主之一是梅玉嗣,负责运送孩子到他处的船是登记在梅玉嗣的舅舅名下,之前找承嗣放印子钱的是梅玉嗣的儿子,然后在府里放风声说她安家涉及圣母之家大火及买卖人口的也是梅玉嗣的儿子……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跟他扯上边了。 「今儿是我祖母的冥诞,父亲遣我来烧香……」梅玉嗣说着,疑惑地说:「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梅家二房是妾室所生,与大房及三房并非同母。 「小的在这儿守门。」家丁回答。 「守门?」梅玉嗣好奇问道:「守什么门?里面有金子?」 「不是的,是、是大房太太在里面?」家丁怯怯地道。 「大房太太?你是说……意嗣的妻子?」 第55章 「是的。」 「她在里面做什么?她犯了什么事吗?」梅玉嗣打探着。 「小的不知道。」梅承嗣带丫鬟私奔的消息被封锁在馨安居及沛泽居里,除了那些亲近主子的仆婢,其他人一无所知。 「是吗?」梅玉嗣沉吟片刻,「可我得帮我祖母上香,你还是开门吧。我拜完便走,不会久留。」 「好、好的。」人家要拜祖奶奶,家丁哪敢拦阻,立刻打开门上的锁头替梅玉嗣开了门。 当梅玉嗣站在祠堂的门口时,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气,一股凉意从她的脚底板直往上窜。不为什么,只因她认出了他的声音。 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天在圣母之家听见的声音,竟然就是梅玉嗣!梅玉嗣是二房所出,平日跟在后院的她并没接触,但嫁进梅家两年,每逢大节她还是有机会见到他并说上两句话。难怪当她听见那声音时,会有明明陌生却又觉得在哪儿听过的感觉。 老天!她突然之间全明白了,那天去圣母之家找詹姆的人就是梅玉嗣!当她进到詹姆的书房时,梅玉嗣就躲在隐密处,而且听见她跟詹姆的对话,知道她起了疑心。 因此当她要离开时,梅玉嗣才会击昏她,甚至想将她送到海的另一边去。 为了灭口,他连自家的堂弟媳都不放过,那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安智熙脑海里,她悟出了某件事,却没有时间思考。因为,梅玉嗣走了过来—— 「弟媳妇,」梅玉嗣脸上带笑,「你这会儿又犯了何事,居然被关在祠堂?」 她没回答他,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他。 他微顿,疑惑地盯着她,「弟媳妇?」 她回过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得冷静,她面对的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大伯别笑话我了。」她眉心一蹙,故作无奈,「不知大伯为何一早便到祠堂来?」 「今儿是我祖母的冥诞,特来给她上炷香。」他说着,径自走向香案前抽出一炷香点燃,然后站在牌位前专心一意的祭拜起来。 安智熙站在一旁看着,脚底一阵一阵的发凉,她不想跟这个人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她不想跟他说话,她好希望有人来救她。 这时,只见他默念完毕,将香稳妥地插进香炉里,再双手合十拜了一下。 他转身,两人的视线对上,她又一阵心惊胆颤,可为了不让他发现任何异常,她对着他露出一抹沉静的微笑。 她希望他不要跟她说话,然后就这么离开祠堂。 「谁在里面?」突然,外面传来梅意嗣的声音。 「意爷,是二房的玉爷。」 像是在绝望中听见来自天上的声音般,安智熙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她迫不及待地看向门口,只见梅意嗣正走进来。 「堂兄,」梅意嗣神情自若而平静,「一大早就来祠堂?」 「是呀。」梅玉嗣上前,笑道:「今儿是我祖母的冥诞。」 「原来如此。」梅意嗣笑瞥了站在一旁的安智熙,「给堂兄看笑话了吧?」 梅玉嗣尴尬一笑,「弟媳怎么了?」 「堂兄也知道她那心性脾气,便是说话冲撞了我母亲,父亲才将她禁足祠堂思过。」 「原来是这样。」梅玉嗣淡淡一笑,拱手一揖,「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慢走。」梅意嗣也作揖回礼。 梅玉嗣步出祠堂,梅意嗣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着,直到梅玉嗣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他阖上祠堂的门,才转过身,安智熙已朝他扑了过来,一把环抱住他。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抓住他,好像他是她在海上的浮木,沙漠里的甘霖。 「怎么在发抖?」他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 「我好害怕,好害怕……」她说。 梅意嗣温柔地捧起她的脸,深深笑看着她,声线平缓沉着,「认出他的声音了?」 「咦?」她瞪大双眼,惊疑茫惑地望着他。 而他,唇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第十二章 局中局】 认出他的声音了?听梅意嗣这么说,安智熙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好整以暇地一笑,悠哉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宣纸。 「今天天未亮,你大哥派人捎来承嗣跟宝儿安好的消息,还带来这张纸,你瞧瞧。」 安智熙疑惑地接过纸,打开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小王。 她更困惑了,「这是……」 「圣母之家走水那天,詹姆死于大火中,全身烧得炭黑,却只有一只泡在水缸里的手掌完好。」他说:「仵作验尸时,在他掌心里看见他用小刀刻下『王四』两个字,我们相信王四必是关键人物,也可能是幕后真凶,可却始终寻不着此人。」 「那个王四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道。 「这两个字是暂时由你大哥安置的其中一名女孩写的。」他说:「她今年六岁,名叫小玉。」 「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是詹姆教她写自己的名字的。」 安智熙微顿,「詹姆教她写的,小玉写成小王,所以詹姆写的其实是玉四?玉四?玉四……啊!」她惊声尖叫。 「你明白了?」他深深一笑。 「难道……」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这张网终于完整。 第56章 「詹姆将玉写成王,将嗣写成四,或许是真不会写,也或许是笔划太多来不及写,总之……」他眼底迸射出两道锐光,「这一切都是二房在搞鬼。」 「天啊……」安智熙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那么危险的人就在身侧。 虽说现在石念祖还未直接跟梅玉嗣有关连,但石念祖嗜赌,又在聚富欠了赌债,有没有可能他被梅玉嗣收买,然后再透过他找上黄老六,让黄老六动手…… 「意嗣,会不会石念祖也被他收买了?」她慌张地问:「他想害你的命吗?」 如今真相已几近大白,就只剩下石念祖这条线了。 二房表面上支持着大房,可其实私下及背地里各种操作,梅意嗣也不是不知道,但过去为了和气,对于那些挂他人之名开店,然后暗地里抢长兴生意的事,他始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如今,二房的胆子已养肥了,就连伤害人命的事情都敢沾手,他不能再隐忍不发,知而不报。他现在不确定的是,此事是整个二房都参与了?或是梅玉嗣一房所为? 「石念祖是个不讲道义的赌徒,倒是可以从他下手。」梅意嗣唇角一勾,冷然笑道:「为了那糟污的私利,他居然连你都想害,我绝不会饶了他。」 「他不只害我,他还想害你呢。」她又急又气,「要不是安智熙难产,你早就上了船,也许逃无可逃就那么死在海上了。」 听见她以「安智熙」三个字来自称,他微顿,怎么她好像在说别人呢? 「这个人实在太狠毒,太阴险了,难怪你娘说你有危险,还让我……」她说着说着,这才想到刚才发现的秘密,她目光一凝,发觉他正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你在说什么?」他问。 「我搞错了。」她说:「赵北斗不是我恩人的亲儿,你才是。」 他浓眉一皱,更是困惑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三岁时溺水,阳寿该终,可恩人救了我,让我活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如此复杂的事情,「你相信鬼神因果吗?」 迎上她那正经八百的神情,他心头微撼,「你说我才是你恩人的亲儿?我连自己的亲娘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他胡涂了。 即使是他如此聪明的人,都懵了。 安智熙想,她应该把刚才那张塞在牌位里的纸条取出来,梅意嗣只要看过那张纸条,自然就懂了。「你等等。」她说着,立刻去搬了凳子。 梅意嗣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只见她突然搬了凳子垫脚,然后站在牌位前合十敬拜。 「祖奶奶,对不住,再打扰祢一下。」她说完,伸手便取下一牌位。 「智熙!」他想阻止她,却已来不及。 「不用担心啦。」她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捧着牌位下了凳子,然后走向他。 他狐疑地看看她,再看着她手上那「显妣梅妈李氏讳凤华之牌位」的牌位,忍不住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祖奶奶不会怪我的。」她说:「说不定便是她老人家有灵,故意让我发现的。」 「发现什么?」他问。 她直视着他,语气平缓坚定,「你的身世。」说罢,她摇晃手里的牌位,将那隐藏的木匣抖落出来,再从木匣槽里握出那张纸条递给他。 梅意嗣木木地看着她,莫名地心跳加速,他不知道这是不安,还是…… 接过纸条,他小心地摊开,纸条上写了几行字,他一眼便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 接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瞪大、再瞪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直到感觉胸腔里空气稀薄,快不能喘气。然后,他深深地倒抽一口气,再颤抖地呵出那口长气。 安智熙轻轻地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你不是毫无血缘的养子,你是父亲的亲骨肉,身上有着梅家的骨血,你的娘亲名为李慧娘,也就是我的恩人。」 梅意嗣好一会儿回不过神,他困惑地看着她,「我、我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什么?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难掩欣喜,「石嬷嫂若不是不知情,那便是骗了你,你是父亲的亲儿子。」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他目光一定,狐疑地注视着她,「你说你三岁时溺水,若非我亲娘相救,阳寿该尽……可如这上面所言,我亲娘是住在魍港,也死在魍港,而你从未去过魍港。」 「……」她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所说的话究竟……」 「我没骗你,一个字都没有。」她对天起誓,「我说的,字字句句属实。」 他眉丘一隆,懊恼又困惑,「但这不合理,说不通。」 「这、这就要回到我刚才问你的……」她讷讷地道。 「你问我什么?」 她直视着他,「你相信鬼神因果吗?」 他微顿,「这跟鬼神因果有何干系?」 「你信,我才说。」 「你先说,我再研究能不能信。」 看着他那坚定地、一副「今天非得真相大白」的眼神及表情,安智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兜不拢、说不通的事,她哪里能奢求他相信?看来,也只好对他吐实。 至于信或不信,那就看他自己了。 「好吧,我跟你实话实说,可是,你可别害怕。」她慎重其事地道。 「害怕?」他眉心一攥。 「安智熙已经死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什……」 安智熙死了,那她是什么人? 「安智熙难产,已经跟孩子一起死了。」她说:「我不是安智熙,只是宿在她身上的一缕魂魄。」 第57章 梅意嗣两只眼睛直直地望住她,眼底跳动着惊疑。她说得煞有其事,他听得心惊胆跳。 「你在说什么?你是……」 「我是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人。」从他的表情,她知道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我刚重生在安智熙身上时,也是很难接受……」 「你是三百多年后的人?」 「是。」她点头,神情严肃,「我名叫傅培雅,是个女警,也就是女的衙差捕快。」 「女衙差捕快?」 「没错,在我来的那个朝代,女人可以做很多事,可以从事很多职业……」她想了一下,「喔对,还可以休了丈夫。」 他像是听了什么乡野传奇、鬼灵精怪的故事般,惊奇地看着她。 「故事要从我三岁那年说起……」她体贴地握着他的手,眼神像是在对他说:「冷静,别怕。」 「我三岁那年,父母带我回魍港的外祖母家,我跟表兄弟姊妹们出门玩耍,掉进灌溉沟渠里,却让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女鬼给救了,而那慈悲的女鬼就是你的亲娘李慧娘。」她续道:「你的亲娘是个善良的人,即便成了鬼,也是个善良的鬼,她在当地三百多年,早有无数次投胎的机会,可她却不忍抓别人交替,一直一直待在那里……」 梅意嗣无声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他信还是不信。 他没有提问、没有响应,于是她便继续把事情经过说下去。 「之后,她偶尔会出现在我生活里,只有我看得见她,她总是不说话、总是很悲伤,我从来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过什么样的过去,直到二十几年后的某一天,在我围捕嫌犯时,她突然把我从藏身处推出,害我被嫌犯击中……」 「她……害死你?」 「其实也不能说是她害死我,要不是她,我三岁那年就死了,严格说来,她给了我二十七年的阳寿呢。」她说着,眼底没有一丝怨念,只有感恩。 「总之在我断气前,她要我救她亲儿,之后我再醒来时已经成了安智熙。」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可能的任务般松了一口气,耸耸肩,「接下来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表情有点呆滞,显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你就是李慧娘的亲儿,只好到处寻找他的下落……」她说。 「所以你去了收留孤儿的地方?」 「嗯。」她点点头,「我去圣母之家就是为了打探她亲儿的消息,没想到阴错阳差竟误会赵北斗就是她的亲儿。」想起这事,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为他捱一刀的原因?」他问。 「是呀。」她不自觉翻了一个白眼,「没想到搞了半天,你才是李慧娘的亲儿。」 「所以,你看着是安智熙,但不是安智熙?」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保有她大部分的记忆。」她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暖暖地道:「我想也许她离开了,却把属于你的记忆都留给了我。」 梅意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手上的纸条,再看着她。 若要骗人,一般来说都会编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才不会启人疑窦,而她说的故事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但正因为离奇及不可思议,反倒增加其可信度。 在她发现这张纸条前,她就跟他提过她的报恩故事,显然这不是在发现纸条后才胡诌的故事。 她,是认真的。 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不自觉地皱了眉头,闭起眼睛。 「意嗣。」见状,安智熙以为他快昏倒了,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睁开双眼,眼睑低垂,看着胸前正一脸紧张忧心地环抱着自己的安智熙,难怪他总觉得她在历经难产死劫后变得不一样,原来她已不是她。 但其实……她是谁,谁是她,对他来说都无妨了。因为,他就喜欢现在的她。 安智熙抬起脸,不安地望着他,「你没事吧?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他轻轻地摇了头,「不……」 「你放心,我……」她怯怯软软地说:「我是人,不是鬼。」 凝视着她那忧疑不安的脸庞,他蹙眉苦笑。他一点都不怕她,只是感到……啊,原来这就是她说的鬼神因果呀。 曾经,他娘亲救了她,如今又将她送到这里来陪着他……她跟他娘亲有着因缘,也因为那奇妙的因缘,她来到他眼前、来到他生命里。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似乎不重要了。现在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她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那么她会永远留下来吗? 他的沉默让她的忧疑加深,她疑怯不安地问:「你……怕吗?会觉得我……」 她话未说完,梅意嗣已伸出双臂,牢实地将她圈在臂湾里,紧紧的。 安智熙先是一怔,然后胸口一热,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一点都不可怕。」他低下头,脸颊轻贴着她的头,温柔地说:「我只怕你会离开我。」 她仰起脸,疑惑地望着他,「离开你?」 「你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有一天会不会又到另一个地方去?」他问。 他担心她离开他?所以,他不因她是附身重生而生畏或厌弃她,反倒希望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你希望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吗?」她问。 他颔首,肯定道:「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不管你是安智熙还是傅培雅,我只要你。」 他那专注而炙热的目光直视着她,教她的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烫。 感动及激动的泪水止不住的涌出、落下,她知道自己在笑,而且笑得像是个知足的傻瓜。 再相爱的两个人,终有一天会因为死亡而分离,但她确定的是,从现在到她死去的那一天,她都只想跟他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甜甜地说着,「那我就赖定你了。」 石子北街,聚富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