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风月》 序 “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 这首关于杀人魔王张献忠财宝的寻银诀,是彭山江口一位独臂将军传下来的。他活着的时候,隐居在岷江边,只字不言。 直到八十多岁快咽气,才用仅剩的一只手,指着家门口的一块石碑,大叫一声:“天亡我大西!”之后,溘然长逝。 家人好奇,清除掉石碑周围的树根杂草,仔细一看,石碑的正面,刻着晋朝伏虎寺建造记录,字迹工整,显然是石匠精心刻画的。石碑的反面,不知用镰刀还是菜刀,歪歪扭扭,刻下了这首寻银诀,一定就是独臂将军所为。 他们的家,原来就是伏虎寺。几十年前的一场战火,将伏虎寺烧成灰烬。独臂将军浑身流着血,从岷江上逃到这里,躲藏于伏虎寺旁边的湖水中。 硝烟过后,他便在寺庙的残垣断壁上搭了一个草棚,住了下来。 没过多久,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逃难,路过这里,看见独臂将军,惊呼道:“冯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冯将军默然摇头,将女人和小孩都留了下来,组成一家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小孩们改姓了冯,但他们都叫冯将军为舅舅。 女人生前给孩子们讲过,舅舅是大西王张献忠的大将,因为受伤,留在这里,所以捡了一条性命。 如今看来,他隐居于此,居然是为张献忠守护财宝。家人大惊,现在是清朝,满人的天下,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但财宝是诱人的,这首寻银诀也不难破解。石虎是天天都看见的,就蹲在石碑旁边,只需找到石龙。兄弟两人打定主意慢慢寻找,便赶紧将石碑埋了起来。 几十年过去,他们将房前屋后翻了个底朝天,也将周围都寻遍了,既没有找到石龙,也没有找到财宝,只好将这首寻银诀口口相传,希望能造福下一代。 一代又一代,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沿江两岸,传来传去,也便成了传说,关于大西王张献忠财宝的传说,以及独臂将军隐居过的那个将军湖的传说。 滚滚岷江东逝水,朝代更迭眨眼间。 公元2016年,因为几宗盗宝大案,彭山江口,张献忠沉银,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几个老板挖沙石,居然挖出来一大堆金元宝、银元宝。” “还有一伙胆大包天的人,穿着潜水衣,沉到江底下去摸,竟然摸到稀世珍宝!” “哈哈,原来那条石龙,就在岷江悬崖上,离石虎不足一百米。以前一直被江水淹着,几百年来都没被人发现。” “快,快,快,满城的人都去下游河滩捡宝去了,有人捡了一大口袋的西王赏功银币,听说市面上值五万元一枚。” “政府已经将河滩封起来啦,千万别去捡,这是违法的。” 第二年,国家水下考古队在彭山江口吊脚楼下的岷江河道,挖出来了各类文物四万两千余件,这段河道被确定为张献忠江口沉银遗址。 出水文物包括虎钮永昌大元帅金印、大西政权“金封册”、“西王赏功”金币银币、“大顺通宝”铜钱,以及大量银锭和用于装运银锭的木鞘。 所有这些文物直接与张献忠及他的大西国有关,甚至与他的行军路线十分吻合。如此巨额财宝,怎么会在岷江水底? 作者好奇心顿生,翻查各种史籍,又数次跑到岷江边打听各种民间传说。 明末大西军领袖张献忠曾携千船金银珠宝从成都顺水南下,却在岷江一带遭到突袭,绝大部分财宝沉落江中。这是千真万确的历史。 这次考古,和金银财宝一起出水的,还有大量的铁船钉、船桨、船杆等文物,也证明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水上战争的真实存在。 是谁在这里打败了他?是杨展,嘉定人杨展。 杨展为何有如此能耐?居然能打败一个杀人魔王。 再说,真的是张献忠将四川人从四百多万杀到只有九万吗?如果不是,为何我们都不是真正的四川人?我家也是湖北孝感的。 史籍记载:明末兵燹之后,四川丁口稀若晨星,清政府出台了系列填四川的政策,并颁布了一份名为《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的诏书,下令从湖南、湖北、广东等地大举向四川移民,才重建了满目疮痍的天府之国。 民间也有很多传说,张献忠因为一些小事,仇恨四川人,所以要将四川人斩尽杀绝。这些传说,似假还真。 但那个能打败他的杨展,为何又没有本事把他拦在四川之外?为何不能阻止他滥杀? 近年,又有人说,张献忠其实没杀多少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大多数明末史籍都是清政府的杰作,他们当然要把张献忠妖魔化。 真相究竟是什么?历史已经远去,留下的,除了这些文物,便是依然美丽的岷江风月。 作者以笔为剑,迎风踏浪,划破岁月的尘封,带大家一起去看看三百多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第一章 献忠受辱 献忠一个转身,跌下了戏台。今天的脸丢大了,没救得了玉贞,反被大汉羞辱。 “上来呀小子,你不是要英雄救美吗?”大汉一手轮起玉贞,哈哈笑着转圈,台下众人一哄而散。 献忠趴在地下咬牙切齿,平日在乡里也算好汉,不然不会怂恿老爹来这繁华的成都府卖枣。 玉贞尖叫着被人掳去,老爹扶起献忠,“儿啊,你就死心了吧,玉贞有她自己的造化,你管不了。” 献忠紧握拳头,和玉贞失散三年,几个月前好不容易找到。玉贞说,献忠哥,你们就跟着我们戏班子走,我们在哪里唱戏,哪里的人就多,你们的生意也好做。 玉贞是献忠陕西柳树涧堡老家的儿时玩伴,父母双亡后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亲戚卖给了戏班子。 玉贞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台上一站,还未开口,叫好声此起彼落。樱口微张,天籁回响,全场沉寂。 这几个月来,屡屡有泼皮无赖纠缠,都被献忠打跑,这个世道,拳头是最管用的。 今天却遇到硬茬,献忠输在年方十五,身子单薄,虽拳脚敏捷,不敌大汉一身肥膘和蛮力。 献忠不知道,和他交手的,正是蜀中第一大力士彝族土司奢崇明。 奢崇明今天按惯例去蜀王府请了安,带着随从在大街小巷转悠。 蜀王朱至?颐指气使的模样让他好不烦恼,他妈的,老子也是一个彝族王! 正烦闷,突闻莺歌燕语,恍若深山彝乡。奢崇明不知不觉转到戏台子下,如痴如醉望着玉贞。手下爪牙心领神会去了后台,不一会儿就听得鸡飞狗跳。 献忠将两个彝族汉子反剪了手押上舞台,观众一片声叫好。 汉子哀叫:“老爷救我!”奢崇明纵身跃上舞台,只几个回合,便将献忠摔了下来。 献忠灰头土脸,又羞又气,起身往前追去,那帮人和玉贞都很快不见了踪影。 爷俩和戏班子分头在成都大街小巷找了二十多天,终于打听到:掳去玉贞的,正是永宁彝族土司奢崇明,奢家在成都的府邸据说在南门锦江边。 岷江自岷山旖旎而下,在都江堰分流后,有一支去了成都,取名锦江,“锦城昼氲氲,锦水春活活。”一条锦江滋润了成都府奢靡淫逸的生活。 自宏伟气派的蜀王府起,豪门贵族依锦江而建。处处亭台楼阁,夜晚宫灯次弟点亮,蒙眬的灯光透过诗情画意的蜀绣,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如梦似幻。 献忠趁夜爬上奢府的墙头,只听得一阵清泠泠的琴音过后,玉贞的歌声响起:“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之后,便是这支曲子的反复,其间夹杂着一中年妇人教习的声音。 献忠跃下墙头,躲在树后,待妇人离去,出现在惊愕的玉贞面前。玉贞喜出望外,“献忠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看我的裙子!”玉贞一身白罗裙,上面用红丝碧线绣着香艳的诗句,在献忠面前盈盈款步,飘若惊魂。 “你再看我的鞋子!”她脚穿一种高底绣鞋,鞋跟用檀木雕琢而成,每走一步,足底就会漏出一朵花状的香末。 这分明就是成都街头那些贵妇打扮,献忠嫌恶地说:“快脱了这身衣服跟我走!” 玉贞反拉了他劝道,“奢老爷虽抢了我来,并没有使坏,还请人教我唱曲,好衣好饭供着我。我去跟他说说好话,你也留下,可好?” 献忠恨道:“这些贵族老爷,哪有什么好心眼?他是要教会你唱曲,带到偏僻的永宁府享受。” “他不会带我去永宁,教我唱曲的姨说了,朝庭要调奢老爷的彝族兵去辽东打后金,他明天就必须回永宁带兵出征。姨说,我们留在成都,学会了曲子,奢老爷回来正好有用。” 献忠沉吟道,“今晚带你走确有风险,既然他明天就要离开,我就明天来带你。” “我不走,献忠哥,这里有吃有穿,又背靠大树,我不想再去过那种风尘生活了。”玉贞咬着嘴唇,意志坚定。 献忠胀红了脸,却不忍伤了玉贞的心,只好点点头离去。 献忠郁郁回到客店,和戏班班主交待了玉贞下落,对老爹言道:“明天去北门集市把剩下的枣处理掉,我们还是回陕西吧。”言毕,不管老爹的反应,便蒙头大睡。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老爹、大枣、驴都不在,献忠向北门集市而去,正赶上老爹卖完枣出来。 两人一起走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口,准备去石墩子上牵驴,却发现有人正用鞭子抽打他家的驴。献忠挺身向前,夺了鞭子扔在地上,喝道:“你干什么?” 这人家丁打扮,冷笑一声,“我干什么?你们看看这驴屎驴尿,把我们杨府门前弄得一地脏污,你们不赔银子,休想牵驴!” 老爹见此情景,知道确是自家的不是,赶紧赔礼,“大爷行行好,原谅了这畜牲吧”。 家丁却不依不饶,一边逼迫老爹把驴粪和驴尿收拾干净,一边骂骂咧咧。献忠气愤难抑,正要和他理论,大门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家丁慌忙间又向驴屁股狠抽了一鞭,驴狂奔而去,老爹紧追不舍。 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在大门两侧站定,一个倜傥少年在父母和兄弟姊妹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少年手持大弓,身背羽箭,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驮着沉甸甸的包袱。 “展儿,这次进京应考,势必一举高中,不辜负十年寒窗呀!” “展儿,现在到处都不太平,盗贼猖獗,进京的路太远了,你还是带着家丁去吧。” “父亲、母亲,你们尽管放心,我有弓箭在手,谁敢动我杨展?你们就等着我考个状元回来吧。” 献忠看了看这家的门牌“杨府”,点头离去。 找了几条街,遇上牵驴独行的老爹。老爹满手驴粪、一脸大汗,脚下草鞋跑得破损不堪,献忠愈恨。 “爹,你今天就回陕西吧,我再等一等玉贞,过一段时间就把她带回来。”老爹知道拗不过他,叹口气走了。 第二章 杨展试箭 杨展辞了家人,翻身上马,昂扬北行。 他不用家丁跟随,是要借机去看想看的人,去做想做的事。 离了家人的视线,一个拐弯到了锦江码头,家丁杨彪已备好船只,杨展一人一马一船一帆,顺江而下。 杨彪在岸上追着大叫:“少爷,千万别耽误了进京赶考!” 船过新津、彭山,在眉州蟆颐山脚靠了岸。 蟆颐山与眉州城区隔岷江相望,山上古木参天,荫翳蔽日,因山形似金蟾之下巴而名蟆颐山。 山上既有宏伟神秘的道观,又有眉州学子求知研学的江乡馆,更有一览岷江胜境的望江楼。 山脚的岷江,水流平稳,江水透明而深蓝,又名玻璃江。 杨展下船,沿石梯蜿蜒而上,到了川西南第一道观--重瞳观。 师兄弟们围坐在一棵千年桢楠树下,听师傅葛宝讲经论道。时值初秋,又热又闷,杨展的到来,就象吹进一阵清风,个个眉开眼笑。 杨展先是向葛宝行了大礼,再一一见过师兄弟们。 大师兄朱平樨,蜀王朱至?的小儿子;三师弟费小金,四师弟帅远洪,五师弟刘见宽,还有一位,女扮男妆的马兰兰,石砫总兵秦良玉的女儿,杨展的未婚妻,自小和杨展一起练骑射。 这几位都和杨展一样,能文能武,只有杨展中过举,有资格进京考试。所以大家都说着羡慕祝福的话,只等高中归来庆贺。老师葛宝不免鼓励一番,说什么杨展天生异象,将是蜀中百姓可依靠的长城,云云。 随后,葛宝带着众人给祖师爷四目仙翁上香。 因年代久远,四目仙翁已成传说。所谓四目,两目中有四瞳,精光四射,又擅弹弓,百发百中。 仙翁的弹弓是竹弓铁弹,最初用于驱逐虎狼,后来用于度人,凡有所求,一颗铁弹弹过来,便会应验。传说苏洵求子时,梦中得仙翁两颗铁弹,生了苏轼、苏辙两兄弟。 四目仙翁的四瞳之术和竹弓铁弹之术代代相传,后又衍生出弓箭之法、五行之术等等。重瞳观历代弟子或修道,或修弹弓之术,或修弓箭之法,甚至精五行、通谋略,培养了不少异能志士。 道观住持如葛宝,必是门门皆精,方可代代相传。 拜过四目仙翁,众人在茶室坐定,葛宝轻叹:“徒儿们好生享受眼下的太平景象吧,自古以来,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眼见得我们四川老百姓就要遭殃了呀。” “师傅何出此言?最近也不过多了几个小毛贼而已。”朱平樨总是相信大明江山万万年的。 杨展却是一懔,师傅向来有未卜先知之能。 葛宝接着言道:“昨夜我梦见了老虎,不是一只,也不是一群,而是一个村庄、一个城镇,全是老虎,人都被吃尽了。其中有一只,通体金黄,呲牙咧嘴,咆哮着奔跑跳跃,无所抵挡。” 杨展赶紧劝慰:“也许关于老虎的梦境,是师傅道行精进的一种预兆,或许有一天,您也能御虎而行,将迷迷糊糊的世人引入大道。” 夕阳西下,师徒一行出重瞳观,登上望江楼,俯瞰玻璃江,但见船影绰绰,风帆点点,江面波光粼粼,渔歌唱晚。 入夜,月临江渚,清辉浸透山林,漫染楼阁,置身其间,如入仙境,一行人又到江边踏月。 朱平樨的父亲已是第十三代蜀王,其余几位也是世代蜀人,自是对这岷江风月有着血肉一般的感情。 马兰兰在杨展身边亦步亦趋,两人在明月下不时深情对视。 费小金见此情景,逗杨展道:“我们来呤诗吧,必须每一句都有一个月字,而且必须是情诗。” 帅远洪不干,“别酸了,这一江风月,你们拿去享用就是,何苦憋一肚酸水?” 马兰兰含情脉脉地说:“我倒记得一首现成的:约郞约到月上时,等郞等到月磋西。不知奴处山低月出早,还是郞处山高月出迟。” 费小金拍手赞叹,小王爷拿出竹笛,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众人正沉浸于这浓浓的诗情画意,杨展猛然大喝:“对岸有贼!”语未毕,箭已呼啸而出,对岸有人应弦倒毙。 马兰兰狠推了杨展一把,嗔怒道:“你怎么知道是贼?若是误杀了好人,看你怎么收场!” 杨展昂首而答:“我杨展这点断事的本领还是有的。” 葛宝师傅眼见杨展的四瞳之术和弓箭之法已达胜境,真是又惊又喜。 虽是明月夜,却隔着几百米的江面,若非精瞳,以杨展沉稳的性格,岂会轻易发箭?箭出必中,正是重瞳观之术。 说话间,刘见宽已将岸边一段枯木推下水,以木为舟向对岸划去。只他有这本事,仿佛借一片树叶就能在大江大海乘风破浪。 对岸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河滩地,一人倒伏草丛,旁边是一堆鸡零狗碎。刘见宽将伤者扔在木头上,运过江来。 葛宝近前一看,大吃一惊,此人正是近来官府通辑的要犯,在夹江抢了贡品蜀锦的回龙土匪头子王大器,便命师弟定真赶快带着小道士将王大器送去官府。 小王爷朱平樨摸着杨展的大弓,啧啧赞叹,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马兰兰都用又敬又爱的目光望着杨展,杨展愈加筹措满志。 与师傅、师兄弟们盘桓了几天,杨展便辞行赴京了。 第三章 葛宝设局 杨展刚走几天,蜀王府派人来接朱平樨,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辽东战事不顺,秦良玉的白杆兵三千死了两千,大弟秦邦屏也战死沙场。 马兰兰哭着要北上救母,葛宝派费小金和帅远洪护送她先回石砫,自己则带着刘见宽扁舟而下,沿江访仙求道去了。 本朝太祖朱元章儒释道并重,三者融合治国,方有近三百年的太平盛世,也才有了道观、寺庙前所未有的兴旺景象,和尚道士相互研学是常有的事,你拉我一把,我进你一言,共同愿望都是度人济世。 葛宝逢人便讲自己那个关于老虎的梦,和尚、道士均哈哈而笑,山中猛虎从来不断,而虎患自南宋后,几百年过去未曾发生,近年也不曾听说有发生的苗头。 若说人祸,后金尚在辽东作战,不至于打到成都;虽偶有土匪作乱,都是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也不至于就乱了天下。 大家都建议葛宝去峨嵋中峰寺请教妙峰和尚。中峰寺原为道观,晋朝时出了妖孽,观内道士没办法,请宝掌峰明果大师帮助驱逐了妖孽。之后便礼请他当观内主事,明果大师便将道观改为寺院,几百年来,出了慧通禅师、别峰禅师等不少大德高僧。 师徒俩手拄竹棍,在峨嵋山上爬了大半天,已是气喘吁吁。眼见得还要攀爬几座高峰才到中峰寺,刘见宽就有些打退堂鼓。 “师傅,你一个人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葛宝知他水上功夫虽然厉害,爬山却是不行。正待应允,树丛中突然窜出一只猿猴,呲着又尖又长又大的黄牙,笃定地站在刘见宽身旁。见宽头皮发炸,发根竖起,作声不得。 葛宝躬身施礼,伸出右手,往前一指:“请!请!请!” 猿猴看了看葛宝,昂然往前走去,陡峭的石梯,仿佛平地一般。一路上,猿猴走走停停,总是伴着师徒俩的步伐。 刘见宽看不出是敌是友,不放心师傅一个人赶路,只得咬着牙跟上,一路狼狈十足。 到得中峰寺,猿猴径自钻入树林,师徒俩被小和尚迎入大殿。 方丈妙峰和尚为弘扬峨眉山佛教呕心沥血,建大道场十余处,曾被明神宗敕封为“真正佛子”。 听了葛宝来意,闭目诵佛之后,愀然口念一决:“天下将乱,虎患将出,蜀难连年,虎平天清”。 葛宝大惊,原来如此,急急开言:“如果大师有解救苍生的法术,贫道也愿舍身入世,尽力驱虎。” 妙峰道:“你若求解救之术,还得去山脚伏虎寺。” 葛宝谢过妙峰,带着见宽出得寺来,却为走哪条道踌躇。原本已上中峰,若是走石梯,需先上再下,断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伏虎寺了。若要寻捷径,又怕遇上豺狼虎豹。 正犹疑,那只猿猴又从树林钻了出来,还是那么笃定地望了望两人,便开步向前走去。 有了前番的经历,葛宝知它为灵猴,必是佛菩萨派来带路的,毫不迟疑跟了上去。 伏虎寺方丈贯之和尚在寺外的布金林等着葛宝,猿猴又窜入密林。布金林是有名的佛教园林,这里流水潺潺,有虎浴、虎溪、虎啸三桥,溪水、石桥、亭阁都带着佛法,身处其中,神清气爽。从布金林看伏虎寺,殿宇重重,飞檐翘角。 “你知道伏虎寺的屋顶为什么终年纤尘不染吗?” 葛宝肃然,“当然缘于无边佛法。” 贯之却道:“其实是布局。你通五行,当知道布局的妙处。” 伏虎寺林木葱笼,殿宇重叠,巧夺天工地构成一个个四合大院的特大天井,四周绿山秀水盘抱,四季气流反复回旋,形成风卷残云之势,就是动物鸟虫也难以在屋顶立脚,更何况林木枝叶和尘埃。 古刹禅林隐于密林深处,禅房花木尽显佛家意境。 贯之带葛宝遍观伏虎寺各处布局,走到无量殿前的溪边,指着形制似塔的尊胜幢道:“此尊胜幢便是南宋发生虎患时修建,专为镇虎,上面的伏虎咒或可为你解梦。” 葛宝知贯之为高僧,拿出谦恭的姿态:“求方丈指点!” 当晚,贯之和尚将自己的伏虎之术尽数传授给了葛宝,并商定,由葛宝去彭山江口伏虎寺布局,沿岷江前后呼应,贯之则在峨嵋联合各寺庙道观,朝夕诵念伏虎经,势必挡住虎患,力保川西南太平。 次日,师徒俩便逆流而上,过重瞳观也未停留,径直到了彭山江口码头。 岷江经成都时,双流并行,在彭山江口,又双江汇合,合流处江面宽阔,水波浩淼。吊脚楼沿江排开四五里,连绵不绝。码头上船来船往,商贾贩夫穿梭忙碌。这里是出川水路必经之地,也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葛宝和刘见宽下船后直奔后山,后山有座小寺庙,也叫伏虎寺,规模却比峨嵋伏虎寺小得多,是贯之和尚的徒弟寂玩带着一个小沙弥在这里驻锡。 葛宝将来龙去脉告诉寂玩,两人便开始计议如何实行。尊胜幢等一应经幢和寺内法器,自然由寂玩筹办。寺内寺外,包括江边码头该设的局都是小工程。最大的两项工程需较长的时间来完成,并花费巨大,必得向巨家富户们化缘。 其一,铸一口腹空深大的伏虎铜钟,表里均需刻上伏虎咒,并筑一高楼悬挂,晨昏定时叩响,以钟声启动伏虎咒。 其二,用松、柏、竹树苗,以五行八卦为阵法,自彭山伏虎寺,到眉州重瞳观,沿江植树。植树时,口念伏虎经,一个字一棵树,共六万玖仟柒佰柒拾柒个字,每片伏虎林就需栽六万玖仟柒佰柒拾柒棵树。 另外还有几项,葛宝要独自秘密进行。一切布置停当,葛宝仍忧心忡忡。尽管自己修为颇深,贯之和尚也是大德高僧,但世事若仅凭法力便能扭转,天下事就太简单了。 寂玩陪葛宝前江后山勘察地形,伏虎寺山门下的悬崖边,赫然刻着一条长龙,龙爪披露,张牙舞爪,与山门口的石虎遥相对应。葛宝脑中灵光一闪,忙命刘见宽准备纸笔,写了一张纸条,封在锦囊里,交给寂玩,“五年后再打开!” 葛宝回到重瞳观,将观内道士召集起来,把自己到峨嵋和彭山的事情简要叙过,肃然告诫:天下将乱,该是我们出一分力的时候,大家务必按照安排,勤加修炼,认真做好准备。 刘见宽谏道:“师傅,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恐怕不是我们和伏虎寺的几个和尚道士就能应对的!” “我明天就去成都,势必将川内寺庙道观都发动起来。” “这个事情,我觉得还是要让平樨师兄去禀告蜀王。” 葛宝的师弟定真道士笑道:“呵呵呵,见宽师侄,这是我们和尚道士的神机妙算,说白了就是一种臆测,岂能拿到朝堂作军情禀报?” “反正我觉得,还是要在军事上作点准备。你看现在,有点象样的官兵都派去守边,或者到辽东打仗去了,成都府、眉州府、嘉定府守城的,要么是老弱残兵,要么是泼皮无赖。真有点事情发生,绝对不堪一击。” 葛宝沉吟道:“见宽说得有道理,但我们不便干涉军事。这样,定真明天到城里张贴告示,本道观招收100名学徒,收齐后赶紧训练。见宽也回家和你父亲说说,招一批看家护院的壮丁,你亲自训练。我今晚就写信给你的师兄弟们,大家都分头作点准备吧。” 第四章 平樨进言 蜀王府,是明代藩王府中最富丽的一座,又叫成都皇城。北起东西御河,南到红照壁,东至东华门,西达西华门,周长2500多米,面积38公顷,其建筑可与北京紫禁城媲美。整幢建筑坐北朝南,处处殿阁楼台、金碧辉煌。 庄严的正门点缀着乐亭、表柱、三桥、石狮等皇家建筑,令人感到肃杀之气。接着是蜀王府的心脏--承运殿,该殿为蜀王理政之处,用西南名贵的楠木制成。北面有用楠木制造的蜀王宝座。再后就是蜀王居住之处,建筑十分精巧华丽,园林精致优美,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蜀王已在这里传到十三代。依明朝体制,蜀中军政大事主要由布政使一应官吏操持,蜀王基本不插手,只需代表皇家享受威仪和荣华富贵。 平樨收到师傅的信,立即便到承运殿求见父王。朱至?正和小太监逗弄翠鸟,心情愉悦,听儿子说了来意,哈哈大笑。 “平樨啊,我看你无聊,也不想你进京求官,由着你拜师学道,也算是修身养性。不曾想你给我弄一些神神道道的说辞,是看我闲得太慌?” “啊,不是的,父王,我那师傅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更何况天下将乱的话是峨嵋高僧所说。” “好吧,他们和尚道士要怎么做,只要不影响民心,就让他们自己去做。我对这些神呀佛的,不感兴趣。你喜欢,就去和他们掺和吧,我不管你。” “父王呀,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你,为了整个蜀王府,甚至是为了我们成都府。” “你想干啥?难不成你要在我们蜀王府装神弄鬼?这可是禁忌!” “怎么会?我想请你恩准我另建一支王府卫队!” “没必要嘛,我有卫队,我那五大力士,足可保我平安。” “你那五大力士抵得上一支军队吗?如果有人攻打成都城,他们能守城吗?” “成都城不用你和我担心,自有守将。更何况我们四川几百年都很太平,哪里就谈得上攻城?就算是天下大乱,我们有大江大河为塞,有高山峻岭为屏,在天然的山川峻阻面前,长城都好比田埂一般,深谷陡堑的险要,胜过了天下所有要塞。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父王,我们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正如你所说,我们四川最紧要的关隘都有守军,只要他们足够可靠,外面打不进来。但他们真的可靠吗?就算外面打不进来,如果发生内乱呢?” “巡抚徐可求带着大队人马在重庆驻扎,为我看着门户,成都有固若金汤的城郭,环绕护卫着蜀王府,城内加上周边各州府的军队也足够保卫蜀王府,你就别瞎操心了!” 平樨一急,跪了下来,扯着蜀王的衣角,哀告道:“父王,成都府现仅有不足500的守军,周边各府总共不足1000,大队人马都在重庆徐可求和各边关守将、土司手中,万一有事,谁也救不了我们呀!” 殿外突然一声猛喝:“平樨要陷父王和整个蜀王府于水深火热中吗?” 原来是世子平桦,“你难道不知郡王不准私建军队?” “我只建卫队,哪里就谈得上军队了?” “你要去皇上面前分辨?还没等你建起来,东厂已经把我们抓起来了!这些年,你只图逍遥,哪里知道我和父王每天战战惊惊,如覆薄冰?正是因为四川特殊的地形,有野心的人很容易关起门来称王,我们蜀王府从来就是被重点监控的对象。没有事都会被诬陷,你还要搞那么大个事!” 蜀王象个老玩童一样笑睨平樨:“没话说了吧,还不快起来,我带你去少城喝茶。” 平樨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平桦扯着他的袖子来到蜀王宝座后,拿出一个锦盒,逼他细看,平樨不识。蜀王嘿嘿笑道:“这是人皮哦,太祖所赐,叛贼的皮!” 平樨倒吸一口冷气,平桦喝道:“太祖为什么要把这张人皮放在蜀王府?还有,你那个师妹马兰兰的父亲是为什么被陷害死的?你给我弄清楚点,别整天和那些和尚道士瞎折腾,害死自己就算了,不要连累蜀王府!” 听至此,蜀王朱至?一脸不悦,“平桦,长兄教导也要适可而止,我还在这里,哪里就轮得上你吆五喝六!” 平樨赶紧说道:“兄长都是为我好,我知道错了。” 父子三人这才作罢,蜀王笑呵呵带着两个儿子出西门逛少城去了。 蜀王府是棋盘格局,少城则由鱼脊型胡同构成,是店铺云集、商贾聚集的地方。胡同之间交汇贯通,两旁罗列的商铺数目众多,财物堆积得小山一般,精美的商品像星星一样繁密,橦花布、桄榔面、邛竹杖、蒟酱,以及一些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这里都有。 街上的男男女女,衣着华丽,妆饰动人。车驾拥堵,冠带混杂,轮毂众多,连绵不断,喧哗鼎沸的声音充斥着四面八方。街坊之中有很多以技艺为生的人家,机杼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织成的锦文在江水中洗濯后,文理会更加分明,上好的细布一筒,胜过黄金一笼。 蜀王闲暇之余,最喜逛少城,很多市民都认识他,所以也不用乔装打扮,随性就好。父子三人四处看了一下热闹,便捡一处叫“非墨”的茶坊,上了二楼。 此处可俯视街市的喧嚣,却又有闹中取静的清幽。 五丁护卫一人守在门口,两人在楼下喝茶待命,另两人在楼上听候使唤。蜀王刚一落座,商贩络绎带着奇珍异宝进来求见。平樨便缠着平桦另择一座喝茶,要他把刚才没有细讲的故事都讲一遍。 平桦泯了一口茉莉香茗,缓缓道来:“那人皮是我朝开国大将蓝玉,当年在建国时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他性情粗犷,从来不知道注意,一直将自己的成绩摆在桌面上显摆,做下侮辱妃子、冲破城门等事,还不断的收受贿赂,在洪武26年,被诬陷谋反入狱,被太祖朱元璋赐剥皮重刑,牵连了上万人。而他的女儿已经嫁给了第一任蜀王朱椿,太祖便把蓝玉的人皮送到蜀王府,说是给朱椿和蜀王妃作留念,实质就是以此警告蜀王。蜀王从此以后便按照太祖的要求,不管国家大事,在这富丽堂皇的蜀王府安享太平。自朱棣当上皇帝后,对番王的戒心更胜,四川最容易变成独立王国,朝庭的防范之心从来没有松懈过。一代一代蜀王便更加小心谨慎,越无为,越平安,所以我们这一脉才能在蜀王府传到第十三代。” “马兰兰的父亲又是怎么死的呢?” “马兰兰的父亲马千乘是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世袭石砫宣慰使(就是土司)。万历二十七年,杨应龙在播州作乱,马千乘和秦良玉率领三千人,将其击败,却不自报军功。后来太监邱乘云诬告,说他受蜀王指使,私自厉兵秣马,马千乘被关进监狱,宁死不承认罪状,更不攀诬父王,最后病死在云阳的监狱里面。从此后,蜀中大小军将,都与我们蜀王府保持距离,父王要想调一兵一卒都不可能。” “我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只要朝庭足够强大,没人敢动我们朱家,蜀王一脉也可一代一代,永享太平富贵。所以在外面一定要谨言慎行,别给蜀王府惹祸。” 平樨诺诺。 第五章 杨展遇劫 杨展离开重瞳观后,纵马跑了一天,进了深山老林老壳梁。这里自来就有虎豹出没,别人路过都是冷汗淋淋,杨展却是巴望着能遇上几只,试试身手。 于是放缓了步子,在林中信马由缰。 突然,一张网从头顶撒下,杨展纵身离了马鞍,在地下一个打滚,已跑出几丈开外。定睛一看,马被套上了,一个身形瘦削、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解着马身上的网绳。 “嘿,小毛贼!竞敢劫你家杨爷爷,你有啥本事,先亮来看看。” 少年一脸愤恨,“你们这些四川的少爷公子,就知道仗势欺人!我就是要抢你,你有啥本事亮来看看!” 杨展看这少年比自己要小四五岁,不觉动了怜惜之心。抽出一支羽箭扔给少年,笑道“想要钱财,先比箭法。百步之外,你举箭为靶。我若不中,身上的财物任你拿去。” 少年将信将疑,跑到百步开外,举箭为靶。杨展开弓引箭,?的一声,便将少年手中的箭竿穿破。少年大惊,跪拜在地:“少爷饶命!”。 杨展哈哈大笑:“小子,你没本事,当什么盗贼,还是跟我混吧!” 少年连连嗑头,杨展不以为意,靠在旁边大石上,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和少年寒喧。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怎么到这里抢盗为生?” “我叫黄虎,陕西延安府人,和家父在成都做生意,被盗贼抢了,没钱回老家,只好在林子里碰碰运气。” 少年答着话,一不留神,已窜至马上,用一把小刀猛刺马背,马狂奔而去。杨展虚射几箭,一来不忍取他性命,二来又怕伤了宝马,任他去了。 少年正是张献忠,自小喜欢骑马。一朝马缰在手,神仙都拿他没办法。 自那日在杨府门外看见这马,他便动了据为已有的心思,加上恨那杨府家丁对老爹的欺侮,誓要在杨家少爷身上报仇。 跑出几里地,这马已被献忠驯服,献忠冷笑:“蠢猪大少爷,你可知道兵不厌诈?” 杨展苦笑着摸摸胸前,参加科考的凭证还在身上,兜里也还有几块银锭,走出这荒山野林再买马上京吧。 原以为会一个人在山道和森林中独行,不曾想从岔道不断有汇聚到官道上来的老乡,全都拖儿带女,仓皇而行。杨展大惊,细细一问,没一个人说得明白,只说重庆打起来了,大家赶快逃到陕西去吧。 翻过几座山,突遇一队官兵,旗帜上一个大大的秦字,士兵均手拿由白蜡条所制的长杆,领头一员女将骑着高头大马。 杨展抢前几步,拜倒在地。 眼前便是大名鼎鼎的石砫总兵秦良玉和她亲手建立的白秆兵。白秆兵选拔的都是惯能攀山越岭的土家族子弟,他们手中的白杆前端利钩、后端铁环,遇到险峻地形,就将长杆前后勾连,攀援而上,非常利于山地作战。 秦良玉和她的丈夫马千乘带领这支数千人马的白杆兵,在平定播州之乱时,大显神威,这次又在辽东让后金胆寒。 特殊的装备和长期严格的山地训练,使这支队伍在战争中十分得心应手。不论怎样山峻岭高,白杆军都能出奇而至,宛如神兵从天而降,令敌军闻风丧胆。后来,马千乘被太监邱乘云诬告,病死狱中,秦良玉替夫带兵,威镇周遭四方,使石柱一带长年太平无事。 后金入侵辽东,这支部队又被朝庭征召,多次与后金交战。最近的沈阳浑河之战,血战八旗兵,大弟帮屏战死,二弟民屏突围而出。秦良玉于是亲率白杆兵前往,直抵榆关,斩杀八旗兵数千人,终于让一直战无不胜的八旗军知道明军中还有这样勇悍的士兵,并长久为之胆寒,石柱“白杆兵”再次名闻天下。 浑河之战也让白杆兵损失惨重,这次回川,就是兵部让秦良玉再回乡征兵,恰在这里遇上杨展。 “岳母在上,小婿这厢有礼了!” “你是展儿?怎么弄成这般情形?” 杨展笑道,“本是要进京赶考,都怪小婿贪玩,丢了宝马和行礼。岳母这是在辽东作战归来?” “兵部让我回乡征兵,路上就听说永宁土司奢崇明造反,攻占了重庆,我们也要赶回石砫防备。我给你另备一马,你也赶快进京吧,” 听说奢崇明造反,杨展立即想起师傅葛宝的话,真的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啊。 杨展请求道:“战乱当前,我哪还有心思去考试,反正离武考还有两个月时间,您让我跟在军中历练历练吧。” “也罢,先跟我回石砫。我还没问你,兰儿好吗?你父母和师傅都好吗?” “我父母、师傅和兰兰,他们都很好,岳母放心吧。” 在回石砫的路上,杨展把葛宝那天的话讲给秦良玉听。秦良玉大笑道:“你师傅把自己当神仙了!如果真的天下大乱,可不是他们和尚道士能管的,不然,拿我们这些人来干啥?” 秦良玉知道未来女婿虽有满腹学问,最突出的还是一身功夫,便顺势教导: “国家内忧外患之际,最需要的是行军打仗的武官,而不是夸夸其谈的文官,当然也非行侠仗义的侠士。你这次进京赶考,但愿能中,博个一官半职,也好带兵打仗。” 杨展正要答应,抬头便见马兰兰骑着马跑了过来,后面跟着费小金和帅远洪。 “娘,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担心死了!”马兰兰扑进母亲的怀抱,又哭又笑。 待娘儿两个平静下来,杨展便向秦良玉介绍了费小金和帅远洪。 “秦伯母在上,您的威名远播八方,我们早就敬慕不已,今天终于见着了!” “你们师傅没把我说成母夜叉吧?” “哪里,哪里,秦伯母外柔内刚,貌若天仙,武艺虽强,心慈性善,是天下女儿的楷模,更是男儿心中的仙女啊”,费小金说的是真心话,秦良玉看他谈吐,顿生好感。 帅远洪拉过杨展:“你怎么也在这里?” 杨展苦笑道:“快别说了,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小毛贼偷了宝马和行礼,幸好遇上岳母她们。” 顿了顿,杨展又道:“小毛贼说他叫黄虎,莫不是这番遭遇还解了师傅的梦!” 众人还在寒暄,马祥麟已带着兵丁出寨来接,和母亲叙过,便对杨展一行人说:“你们师傅的信鸽到了,快看看说些什么吧。” 杨展接过信件,和师兄弟们展开看过,又呈给秦良玉。秦良玉道:“看来这次回乡征兵,不是三千,而是一万了。” 第六章 兰兰排兵 回到石砫,秦良玉喊来儿子马祥麟,如此这般将石砫布好防。同时命兄弟民屏带着帮屏的两个儿子翼明、拱明,再征土家族兵五千名、汉族兵五千名,作好随时听调的准备。 为了历炼女儿和未来女婿,特意将5000名汉族兵交给马兰兰训练,杨展、费小金和帅远洪辅助。 杨展虽练得一身武艺,却不曾带兵打仗,突然有了五千兵,脑子发懵,拉着费小金,让他发挥所长。 费小金也发怵:“我虽学了五行之法,却也不懂如何练兵。” 帅远洪笑道:“如果给他们人人发一杆火铳,我倒是可以教他们射击。” 兰兰一声冷笑:“你们只会行走江湖,充一充大侠,带兵打仗,还得让我这个女儿家上。也罢,都跟着我上校场吧!” 众人到得校场,哪里有五千兵?分明就是一大拨拉衣衫褴褛的难民!三三两两,散了一地。 兰兰盯着负责征兵的拱明:“你从哪里征来的兵?你不是让他们去打仗,分明就是要他们去送死!” 拱明笑道:“兰儿,你以为我为啥这么快就给你征齐了?现在从重庆周边过来的难民到处都是,这里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他们当然愿意来当兵。我这次任务算是轻松完成,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兰兰又是一声冷笑:“你们都等着看笑话吧,我偏不让你们如意!” 自小在秦良玉身边耳濡目染,兰兰当然懂得如何排兵布阵,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实练。 马兰兰站在台上,拈弓搭箭,嗖嗖嗖,几十箭,诺大的校场,被箭杆纵横定位。之后,命帅远洪敲响大鼓,扬声喝道:“听我指挥,以箭为标,自左而右,高矮排列。十声鼓响后,还未入阵者,棍刑二十,撵出军营。” 呼拉拉,校场内很快站成一支行列有序、整齐划一的队伍。 马兰兰又命:“会爬山的出列站左、会射箭的出列站右”。不到一个时辰,将五千人分成了白杆兵、弓箭手、火铳炮队几支队伍。自己亲自训练白杆兵,将弓箭手交给杨展,火铳队交给帅远洪,费小金当军师,并负责粮草后勤。 杨展看马兰兰英姿飒爽,俨然又一个秦良玉,真是又敬又爱,发誓尽快学会排兵布阵,成为马兰兰可依靠的坚强后盾。 大家日夜练兵,休息的时候就讨论战事,商量战略战术。 这期间,不断传来消息,奢崇明杀死了四川巡抚徐可求,占据重庆后,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建国号“大梁“。各地土司被他收买,纷纷响应,集合10万精兵分道向成都进发,先后攻陷富顺、内江、资阳、简州、新都、龙泉,包围了成都。 兵部的调令却迟迟未到,杨展、费小金和帅远洪心急如焚,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土司府上窜下跳,突听管家通报,让几个公子一起去大厅见客。 原来是奢崇明派使者抬着金银珠宝和丝绸锦缎结盟来了,秦良玉气定神闲坐在大帅位上,兄弟民屏和几个子侄分侍两旁。 使者禀道:“秦将军,我家大王说了,一向敬重您和您的白杆兵,我们这次起兵造反是被朝庭所逼,希望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朝庭对我们这些土司,向来只有怀疑和打压,战争来了,就让我们去拼命,仗打完了,就找借口收拾我们,你的丈夫不正是这样被害的吗?还有这次和后金交战,你的大兄弟和数千白杆兵战死,朝庭又来征调我们彝族子弟兵,还不给钱不给粮,所以大家都反了!请您带兵前去,合围成都,赶走蜀王,我们大家分而为王。” 听此言,秦良玉拍桌而起,“我一生立志‘执干戈以卫社稷’,岂能和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把他们拉出去砍了,立即发兵,解成都之围。”温柔娴静的秦良玉行事果然决绝。 使者被拉了下去,杨展和众人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秦民屏上前谏道:“没有接到兵部调令,我们擅自出兵,会不会被朝庭怀疑?” 秦良玉慨然而答:“我对朝庭之心日月可鉴!” 奢崇明的祖先本是四川永宁蔺地的苗族首领,在明太祖朱元璋时就归附朝廷,祖辈受朝廷封赠,世袭永宁宣抚司之职,直至奢崇明这代,但他并不满足,他想分裂国家自己做皇帝。 奢崇明阴险狡黠,好兵喜武,手中握有勇悍的彝兵和苗兵,他曾多次被征调到内地,在成都也有府邸,深知内地的虚实和习俗。其儿子奢寅更是诡邪狡诈,谋反之心更切。 时辽东后金(努尔哈赤)兴起,明军屡败,朝廷急向各州府征拔兵丁援辽,以解燃眉之急。奢崇明也被调兵三万援辽,他趁机派遣其婿樊龙和樊龙之弟樊虎、部将张彤率领步骑二万来重庆府向川抚徐可求索要军饷。 樊龙、樊虎和张彤屯兵重庆校场坝,送册到抚院请求检阅,要求每兵给十七金。徐可求认为兵士多老弱,要求裁汰其老弱。 第一名被裁汰的就是一衣衫褴褛的弱小老头,当他被清点出队后,突然樊虎抽剑砍下老头的头颅,并将其扔到台上徐可求面前,挑衅地说:“你嫌弱小就杀了。” 徐可求指责道:“朝廷自有军法,你为何肆意杀人?你反了不成?” 樊龙吼叫:“我就是要反。”徐可求正色道:“这是要诛灭九族的!” 樊龙、樊虎双双跃上阅台,面对台下士兵说:“我们不反还待何时?” 于是,众兵冲上阅台,大刀长矛直向徐可求。校场吼声震天,枪炮齐起,官兵大败,徐可求身中数刀而亡。 樊氏兄弟和张彤又将在校场的川东道以下的各官20人通通诛杀。 此时,早就率兵埋伏在下半城江边的奢崇明听到城内炮声,立即杀进城来,里应外合,不到半天时间,重庆就被奢军控制。 奢崇明立即宣布立国,称东京,国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又收编降兵和强募兵丁五万,捆绑城中大户富户勒索金银五百万。叛军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踞保宁,围成都。 既杀了来使,大家便商量如何出兵。杨展建议要攻其不备,最好重庆、成都两头用兵,让奢崇明摸不清虚实。 秦良玉便命民屏带翼明、拱明和三千士兵今晚逆流西上,偷偷渡过重庆城,乘敌不备,直达重庆南坪关,作出要攻重庆的样子。然后在两河设伏兵袭击,烧毁敌人船只,分兵守忠州。 又命马兰兰和杨展带着他们的五千兵,和她的五千兵一起直奔成都。 又命祥麟一定要守好家门,有什么事飞速传报。 众人领命而去,秦良玉又给夔州总兵写了封信,派快马送去夔州,要求当地驻军赶紧防守瞿塘峡上下游地段,击退入侵的贼兵。 一切安排停当,几路兵马均自带粮草,连夜出征。 第七章 杨展聚义 杨展一马当先,恨不能飞到成都。马兰兰知他心忧,便向母亲请求,让杨展和师兄弟们先走,也好给成都报信,她随母领军,边收复失地,边向成都挺进。 秦良玉点头答应,并命马兰兰屯兵牛头镇外,准备啃下这个硬骨头,然后一举收复新都,挥鞭成都。 杨展带着费小金和帅远洪飞马奔到成都北门,天已大亮,远远便见黑压压的一片,叛军铁桶一样围在城外,百姓被驱逐着挖工事、赶造云梯和旱船,处处人喧马嘶。 看样子还在攻城准备阶段,杨展松了一口气。 三人弃马混入百姓,杨展举目四望,将叛军部署在北门外的阵势看了个精光。正要寻隙入城,一个膀大腰圆的叛军将领带着一小队骑兵风驰而来,有人说他便是奢崇明的儿子奢寅。 帅远洪从怀中摸出自制袖珍火铳,甩手就要给他一枪,杨展及时按着了他的右手:“从长计议,我们必须尽快入城!” 奢寅的马堪堪就到他们身边,三人藏无可藏,面色一变,杨展低喝:遁!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奢寅大吃一惊,不停鞭打人群,寻找这三个行踪诡异的人。 他们在北门无计可施,便又到南门,这里是他们平日出入成都的所在,再熟悉不过,可是依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叛军号称十万,从周边赶回成都的守军却不足两千,所以城墙上偃旗息鼓,只管大门紧闭。 饶是如此,奢崇明要想攻进成都还需时日。固若金汤的城郭,已历十三代蜀王,代代加固完善,已形成双重城墙双重护城河的格局。即便攻了进去,也休想进得蜀王府。 而对杨展他们来说,要进城却非难事,锦江从南门而出,锦江便是他们的进出通道。 三人离开南门半里许,趁人不备,跃入锦江,象鱼儿一样潜游进了南门内城。出得水来,刘见宽已等在那里。 杨展劈头便问:“师傅呢?平樨师兄呢?” “他们都在望江楼等你们,城里守军太少,城外又不知援军有多少。” 一行人赶到望江楼,楼上楼下的茶座已座无虚席,富族显贵、商贾小贩、和尚道士都聚于此。天下太平的时候,这里是娱乐八卦滋生之所;每当战事打响,这里又是八方信息汇聚之地。 见过师傅,杨展对平樨道:“师兄快禀报蜀王,我岳母和兰兰率领一万白杆兵已杀到新都,最迟今晚便能赶到成都解围!” 平樨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 到王府传信的人还没走,秦良玉的白杆兵已到新都的消息引爆了楼上楼下,立时一片欢欣鼓舞! 杨展将自己一路的想法禀过师傅,得葛宝同意后,便对众多茶客言道:“虽有外援,我们城内的人也要齐心御敌。各位老少爷们,愿意加入战斗的留下,想回家看门守户的,就请赶紧离开,我们要在这里聚集人员,加入守城行列。” 呼啦啦,茶座空了十之八九。费小金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就是典型的四川人,平时吹牛吹上天,关键时候梭边边。” 平樨也叹道:“别说这些小老百姓,就是那些平时享尽荣华的郡王们,一听说成都被围,赶紧带着全家躲进蜀王府里了,最可气的是连家丁都带了进去。” 葛宝安慰道:“这也难怪,我们四川两百多年没打过仗了,连那些各处守备都望风而逃,更何况锦衣玉食的他们!这样也好,蜀王有他们陪着,不孤单。” 杨展问:“现在谁在指挥守城?” 平樨答:“布政使朱燮元,他和巡按御史薛溥政分门固守。说是固守,其实也无兵可守。两千兵丁分散在十八座城门,大家可想而知。” 帅远洪插嘴道:“这样可不行,我们刚才看见叛军的攻城准备非常充分,云梯造了不少,还有一种据说是奢寅发明的吕公车,也叫旱船,藏在城外林中,又高又大,不知是啥怪物。” 葛宝听了,赶紧催促杨展:“快把你的想法给大家说了,抓紧准备吧!” 杨展便道:“官方如何安排,我们暂不干涉。待我们集齐人马,再通知他们一起守城,并在城里和我岳母、兰兰她们里应外合,痛打叛军。” 接着安排:“师傅,请你和我一起负责,通知城内寺庙道观,让有武功的和尚道士尽快前来;平樨师兄,你负责通知平日跟你学武打猎的富家子弟,请他们一起来打猎;小金,我知道你资助了不少江湖游侠,发出消息,看看能来多少;远洪,你那帮火铳爱好者,应该都在城内,你可组织一支火铳队了;见宽,师傅信中说你募集了一批家丁,这次应该用得上吧。这些人,务必要在三个时辰之内聚到这里!” 望江楼灯火辉煌的时候,各路人马已聚集整齐。 江湖游侠奇形怪状,兵器各异;和尚道士高深莫测,好整以暇;富家子弟一人一骑宝马,狗叫马嘶,俨然要出外打猎;队伍最整齐的要算帅远洪的火铳队,人手一支帅远洪特造火铳。 独刘见宽是光杆司令,他神秘地一笑,“我的队伍已按照师傅的指令,安排好了,你们只等看结果吧。” 杨展深知,群龙还需首领,当仁不让地发话道:“在场诸位,你们平日行事都重一个义字,忠君护民、保家卫国就是大义!今天大家不是为了我师傅和师兄弟们的面子而聚,是为了保卫成都、保卫我们的家园而聚!我杨展既为大家所信任,便请听我指令,各尽其责!现在成都最有战斗力的就是你们,大家一定要冲在最前面。” 有一位江湖游侠吼道:“没说的,我不是四川人,四川有难,我也要仗义相助!” 大家拍掌应和,纷纷表态支持杨展。 接下来,便计议把每支队伍都打乱,分派到十八个城门。安排妥当,纷纷往各自负责的城门奔去,葛宝便带杨展师兄弟们随平樨进了蜀王府。 望江楼下的竹林深处,有个少年牵一匹高头大马,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便是去而复返的张献忠。 劫了杨展的马后,他依然放不下玉贞,纵骑再入成都,却再也没见着玉贞。不管是奢崇明还是杨展,都是他憎恨的人,看双方如此强大,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人群散后,献忠进入望江楼旁边的一家客栈,对老板言道:“我是侠士,刚刚在这里接受了守成都的任务,可否在贵店食住一晚,明早就在南门守城?” 老板慨然答应:“没问题,大侠只管吃喝”,随即安排他入住。 献忠吃饱喝足,粘枕就睡,半夜起来撒尿,看老板房中灯火通明,有些好奇,便靠了上去。只听老板言道:“土司老爷,啊不,大梁王的家小,我早移入少城藏匿,只待攻入城来便团聚。今天这帮江湖聚义守城的事,你一定要禀告小王爷,让他早作准备。” 另有一人答道:“我马上回去就告诉小王爷,但王爷说了,保护家小,也一定要保护那个唱曲的玉贞,他还没有好好享受过呢。” “知道,知道,明早我便再去安排。” 献忠把牙咬得咯咯作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八章 献忠救美 翌日,献忠一早尾随客栈老板王三到了少城。成都被围,满街满市的商铺都关门闭户,非墨茶馆也寂然无声。 王三进了非墨,半个时辰后,被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送了出来。 王三嘱道:“这个小女子非常重要,你们千万要当心!” 胖男人一迭连声的保证:“放心,放心,放心!” 王三走后,献忠进了茶馆,并不见玉贞的影子,却有一个黑衣大汉守在楼梯口,拦着不让上楼。献忠便在楼下叫了一杯茶喝,茶客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都在楼下落座。 约半个时辰,楼上起了丝竹之声。又一会儿,玉贞的歌声响起: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 献忠眼含热泪,往楼上扑去,黑衣大汉伸手来挡,献忠借他手臂的力量,腾空跃起,落在楼梯上。大汉拉他衣角,死力拽着,献忠后腿踢出,再一个腾空飞转,已上二楼。 大汉摔倒在地,号叫道:“你们快上呀!” 原来那些茶客都是奢崇明在成都府邸的家丁,一踊而上,噔噔噔,朝楼上追去。 楼上的丝竹声和歌声都已停息,献忠高叫:“玉贞,玉贞,你在哪里?” 他一间一间打开茶室门寻找,家丁已近身前。献忠一顿拳打脚踢,地上倒下一片,呻吟不止。 蓦地,一个寒彻骨髓的女声传来:“小子,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上次你偷进土司府,我怜你人小,任你离开。今天你又来纠缠,我不给你点颜色,你不会死心的了?” 献忠一看,原来是教玉贞唱曲的妇人,恨道:“玉贞呢?快把玉贞还我!” 妇人从头上抽下金钗,以钗作剑,轻移莲步,献忠快速避开,左肩上却已中了一钗。 献忠虎性大发,纵身扑向妇人,还未近身,又一钗刺来。明明已经躲过,却感觉右肩火辣辣地痛。 献忠已知遇上高手,便使上拼死一搏的蛮劲,再次发动攻击,却怎么也奈何不了妇人,身上反受了十几处伤。 献忠愈受伤,愈有斗志。妇人对他的胡搅蛮缠有些不耐,正要往他的致命处使力,玉贞从一间茶室冲了出来,跪在她的面前。 “桂姨,请你饶过他吧!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我会让他离开的!” 献忠忍痛嘶吼:“玉贞,别求她,我一定要带你回家!”,说着便用头撞向桂姨,桂姨跃开,又和他打了一个会合,献忠血流如注,昏倒在地上。 黑衣大汉和一众家丁就要上前结束他的性命,玉贞扑过去拦着:“你们若是打死了他,我也不会活下去了。” 茶馆老板这才上前拦阻,命家丁将昏了过去的献忠抬出去扔了。 献忠醒来,已是赤身躺在一个道观,身上的伤都被敷了药,用棉布缠了起来。听隔壁有人言道:“他身上的伤,明显就是金钗女魔李桂的杰作,她是奢崇明的表妹,怎么还在成都?” 又听一人言道:“看来城内真的有内奸,赶快通知平樟师兄,让他派人查出内奸!” 语毕,一伙人进到房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毛贼,你这是在哪里受的重伤?” 献忠吃了一惊,原来是杨展,只得说道:“非墨茶馆。”然后就是闭目装睡,任他们问东又问西,只不开口。 杨展说道:“你且放心,我既已找回我的宝马,定不会再为难你。安心在这里养好伤,我帮你另找一个师傅学习武功吧。” 原来杨展带着费小金到各城门检查,走到西门,看见自己被劫的宝马拴在一片林子里,又惊又喜。四处看看,这才发现了倒卧草丛的献忠,便将他送到青羊宫,让清夜道长为他医治。 费小金责怪杨展不该帮一个小毛贼,当好人还是要有限度,清夜却说这是杨展本性使然,有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命运。 杨展赶紧拉他们出来,“我们还是去非墨茶馆看看吧。” 他们前脚刚走,献忠便挣扎着起身,不顾道长的再三挽留,穿好衣服,一瘸一拐离开了青羊宫。他知道望江楼客栈的王三是奢崇明一伙,只要王三没跑,还有机会找到玉贞。 大街上人来人往,官兵、和尚、道士、江湖游侠穿梭不断,看样子在演练守城,同时有很多檑木和滚石被运上了城墙。 等他赶到望江楼,正遇上帅远洪押着王三一伙人从客栈出来,玉贞女扮男装混在里面,只是不见金钗女魔李桂。 献忠跌跌撞撞跑过来,正待开口,帅远洪一把抓着他的衣领,“你和他们一伙?” 献忠叫道:“我不是,我是大侠杨展一伙的!” 帅远洪奇道:“你认识杨展?” 献忠赶紧辩白:“我就是来寻找他的,我有重要军情报告。” “你有什么军情给我说?”杨展问道。 他和费小金去非墨茶馆,不想那里已人去楼空,便转到望江楼与帅远洪汇合。 “我知道叛军的秘密武器是什么,我还知道它的机窍在哪里,但你们必须把我妹妹放了!” “你妹妹是谁?” 献忠上前拉着玉贞的手,“她是被奢崇明这老贼抢去的,那些人才是奢崇明的家丁,你们不能好坏不分。” 杨展马上答应了他,“好,我相信你,你们俩都跟我来吧。” 献忠便将奢寅发明的吕公车是何形状,怎么构成,机窍在哪里,一五一十地说了。 “你说不是他们一伙,你怎么知道得这般细致?”帅远洪问道。 “我没进城时,躲在树林中,看见他们抓人去修建这个神秘武器,因为好奇,晚上偷偷去看了个仔细。” 杨展叹道:“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武器就太厉害了,我们纵有十万大军都抵挡不住,必须赶紧报告蜀王和布政使。” 话刚落音,师傅葛宝的声音传来,“放心吧,徒儿,为师我已经作好准备了。” 朱平樨和刘见宽陪着葛宝,三人面露喜色。杨展知道一定是昨晚在蜀王府商量的计策已准备就绪,他该出城了。 第九章 杨展解围 杨展依然从锦江潜出了城,往北赶到秦良玉的兵营。兰兰得意地对他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我们吧?奢崇明的叛军在我们白杆兵面前就是乌合之众,这一路,真是所向披靡!” “兰儿快别吹嘘了,”秦良玉笑道,“奢崇明分出一部分兵力把我们拦在这里,我正担心他会攻破成都,让展儿说说城里的情况吧。” 杨展赶紧拍马屁:“只要岳母出师,奢崇明和奢寅两父子就是死路一条!”随后,将成都城内的情形仔细说过,又把昨晚在蜀王府定下的里应外合之计告诉秦良玉。 秦良玉拍掌笑道:“好计!叛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大部分人都是被奢崇明和奢寅两父子裹挟,依此计执行,定然成功。” 杨展又拿出布政使朱燮元的传令,没有这纸传令,秦良玉的出师就有点违例,容易被小人抓着辫子。 杨展再三强调,先不要主动去攻奢崇明,一定要等叛军开始攻城,他们才能从背后发起进攻。 计议完毕,秦良玉分出一千兵丁给杨展和兰兰带走。 杨展和兰兰带着队伍绕道而行,天黑前到了重瞳观。刘见宽和他的五百家丁,以及观内三百道士都在大殿前等着。 杨展命令道:“大家听着,你们的任务就是星夜赶到成都,等叛军开始攻城,就从南门方向发动攻击。打垮叛军后,别去追赶,只拦着他们,不能让他们从水路逃跑。” 刘见宽补充道:“千万不能往南放走一兵一卒,如果叛军从这个方向溃退下来,我们彭山、眉州、嘉定,甚至整个岷江中下游的老百姓就要遭受兵灾了!” 集合完毕,一路人马悄悄上了两只大船,逆流而上。离成都还有五里地,便下船藏匿起来。 杨展拍了拍刘见宽和马兰兰的肩,“我必须马上进城,这里就交给你们俩了。” 马兰兰急了,“你就不能留在这里和我们并肩战斗吗?” “不行,城里有很多人是要听我指挥的,我若不在,怕他们成一盘散沙。” 杨展惯从锦江来去,须臾又在城内。 城中却已乱成一锅粥。原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叛军明天辰时要发动攻城,据说要打很多火炮,老百姓都在找地方躲避。 杨展向望江楼走去,正巧在门口遇见师傅葛宝和师兄弟们。杨展便问传言的真假,葛宝说是他放出的消息,来源于叛军内部。 大战在即,杨展猛然想起父母,回成都一直忙这忙那,竟然忘了回家看看。他抽身就要出去,急急火火地说:“我先回家一趟。” 葛宝拉他坐下,笑道:“叛军来之前,我们已送他们回嘉定老家避乱去了,你就放心在这里保卫成都吧。” 朱平樨忧心忡忡,一会儿让费小金去检查蜀王府的水道,一会儿让帅远洪去东门看看,说是奢崇明的大将张令集结在那里,一两百兵丁和几个道士恐怕抵挡不住他的进攻。 葛宝听了张令的名字,一拍大腿,“唉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语毕,带着他们连忙向东门赶去。 来到东门,拿过兵士手中的火把,葛宝登上城墙,向城外喊话:“请张令将军上前一见,有故人来访。” 张令纵马上前,看他一身道袍,喝道:“老道,还不快快闪开,你可识我手中弩箭?” “知道知道,神驽将嘛,我当然知你名不虚传,那你可识我手中羽扇?”葛宝从怀中取出羽扇,哗地一下打开。 张令定睛一看,大吃一惊:“你怎么有此羽扇?” 这是一把用孔雀绿翎编织的羽扇,是眉州重瞳观的镇殿之宝。在火把的照耀之下,羽扇散发出神秘的光辉,仿佛上百只孔雀在翩翩起舞。 葛宝意味深长地说:“你若不识此扇,我让徒儿们亮几招功夫,你再指点指点。” 杨展拈弓搭箭,哗地一声,射掉了张令营外的旗帜。众人还在震惊之中,朱平樨仿佛小儿游戏一般掏出弹弓,一粒铁弹飞出,张令营门口的灯笼熄了火。 见此情景,张令一声不吭,拨转马头回了营帐。 其实他的心中已经了然,此人便是同门师兄葛宝,两人先后在眉州蟆颐观学艺,定是师傅去世前将羽扇给了他。刚才的两个年轻人当然也是出自重瞳观,一个精瞳之术和弓箭之法举世无双,一个小粒弹弓玩得溜溜转。 张令的志向也是匡世救民,学得一身好武艺,只可惜报国无门。当初在成都屡屡碰壁,却有缘遇到奢崇明。 这次本以为是跟着奢崇明到辽东抗击后金,却不料临时变卦起兵造反。奢崇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能不从,但一路打下来,看见川兵川民死伤严重,便心生悔意。 随后,葛宝派杨展再次出城。 杨展施展遁术到了张令营中,“师伯在上,我师傅让我来传话,知道你不是真心跟着奢崇明谋反作乱。明天你不要打我们,我们也不打你。如果听到城里面响起了喊杀声,你就赶快带着你的兵撤退,以后,找时机回来,我师傅会帮你求情的。” 第二天辰时,奢崇明果然发动总攻,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进行。一霎时,成都淹没在炮声隆隆中。 葛宝、朱平樨、费小金、帅远洪分在四个城门督战,杨展则骑着宝马在四个方向来回辗转,一会儿指挥这,一会儿指挥那。 北门方向,奢寅的神秘武器出动了。这种战车前尖后阔,高二丈八尺,长六七丈,下面安着大轮子,车头卯上光滑的铁皮、两侧披挂厚实牛皮,车顶建一楼台,有防护装置,一人可以站在搂台上指挥挥旗。车顶和四周有众多枪炮射孔,车内可装兵士七八十人,由上百名士兵推车前行。 守城的人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非常害怕。敌军推着吕公车大喊着向城墙逼近,大家用炮石打向吕公车,但纷纷脱落,又用子母炮猛击这庞然大物,但因车体包裹着一层铁皮,子弹纷纷滑落。又向它猛掷雉尾炬,仍无济于事。 眼看此车势不可挡,葛宝推出赶制的火箭车,杨展上前,拉开车上的巨弓,搭上一支巨大的火箭,一声呼啸,吕公车楼台上的指挥瞬间成了火球。 杨展连续发出几十箭,箭箭击中牛皮,吕公车成了火海。城墙上一片欢腾,城中立即发出喊杀声,四门洞开,守城官兵和武功高手们冲进敌阵。 西门外的叛军立即投降,这支队伍的头儿,便是葛宝的内应。东门的张令也带兵撤去,葛宝带着费小金、帅远洪随他而去。 只南门和北门打得激烈。北门是奢崇明父子,南门是张彤。 奢崇明和奢寅正和一帮和尚道士交手,背后秦良玉带着白杆兵杀到。她故意给叛军兵卒留了一条北撤的道,一步步渗透,将奢崇明两父子和大队叛军隔了开来。 南门张彤这边,也受着两面夹击。一边是杨展带领的武功高手和帅远洪的火铳队,,一边是兰兰的白杆兵和刘见宽的道士、家丁队伍。 张彤早就准备了水路撤退这条后路,在锦江码头停放了几百只船,无奈怎么也打不过去。 奢崇明父子眼看敌不过秦良玉和武功高手们,也想从水路逃跑,且战且往南转移,与张彤汇合后,拼力血战,堪堪到了码头,哪里还有那几百只船? 三人红了眼睛,杀出一条血路,往重庆方向逃去。 第十章 献忠学艺 硝烟还未散尽,献忠拉着玉贞走上了回乡的路。他身上的伤,虽然被清夜道长医治过,但至今疼痛难忍,走着走着便晕了过去。 玉贞将他连背带拖,弄到七星桥旁边的一间草房里。草房空无一人,一定是躲避兵灾去了。于是将他放在床上,喂他喝了点水,便出门去寻医馆。 四处都是伤兵败卒,好在玉贞依然男扮女装,没遇上什么麻烦就抓好了药,返回草房。 药煎好,按郎中的吩咐,喂他喝了,正要给他伤口换药,金钗女魔走了进来,冷笑道:“玉贞,你让我找得好苦!你是跟我去找土司老爷,还是跟这小子一起去见阎王?” 玉贞苦苦哀求:“桂姨,请你千万不要伤害他,我当然是要跟你走!” 献忠却挣扎着起身,拉着玉贞不放手。金钗女魔拍开他的手,拎起玉贞飘然而去,献忠踉跄跑出门外,又栽倒在地。 等他再次醒来,还是在草房里,也在床上,药罐里也煎着药。献忠又惊又喜,喊道“玉贞,玉贞。”却无人应答。 天黑后,进来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大汉,手里拿着一包吃食,和颜悦色的招呼献忠:“醒啦?快吃点东西吧。” 献忠不客气地接过来,一阵狼吞虎咽。有了点元气,这才谢过恩公。 “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大汉答道:“鄙人姓王,名嘉胤,陕西府谷县人。刚才听小兄弟的口音,也是我陕西人,老家在哪?怎么会在这里?你身上的伤不象是战场打斗。” 献忠听着乡音,倍觉亲切,眼眶一热,便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王嘉胤愤慨道:“这世道便是如此弱肉强食!” 献忠便问他如何也在这里。 王嘉胤说他十年前曾在峨嵋山学武,很久不见师傅,甚是想念。这番从陕西来川,上到峨嵋山,却听说师傅到成都来了。然后到成都各寺庙寻找,人没找到,正遇上叛军围城。现在叛军溃退,又正好堵在回陕西的路上。 王嘉胤安慰献忠道:“你我相遇也是有缘,我们就一起在这里等等,兵灾过后,你的伤也好一点了,我们就结伴回乡吧。” 献忠赶紧谢过。 两人在这草房里睡到三更,房外响起了马嘶人喊的声音。王嘉胤翻身而起,献忠也竖耳细听。 原来是追叛军的一路人马回城。只听一人说道:“眼看奢崇明父子就要灭亡,怎么不一鼓作气,痛打落水狗?” 另一人答道:“奢崇明父子如此狡猾,共有十万叛军,要平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今天把他从成都赶走,并扎着口子,没让他乱了川西平原,就行了!平叛的事还是交给官府和我岳母她们吧。” 听声音,便是杨展。虽然杨展再三好意待他,献忠却怎么也不能和他亲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厌恶。 献忠正怕被杨展发现,突听一马从远处奔至,有人大声报告:“小王爷,蜀王有令,请你停止追击叛军,立即回城!” 就听一人紧张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来人答:“朝庭的任命下来了,布政使朱燮元升任四川巡抚,负责总督周边各路援军,以秦良玉为先锋,全力平叛。王爷说,感谢你的这些江湖朋友,请你们就不要再管打仗的事了,好好去吃喝玩乐吧,需要银子,就让你回王府去拿。” 杨展说道:“既然如此,平樨师兄,你带他们进城,我去南门看看。得让兰兰带着白杆兵去和她母亲汇合,让师叔把道士们带回重瞳观,让见宽把家丁送回彭山。” “好,你放心去吧,明早,我在望江楼等你。” 这帮人过后,又陆续经过几拨。献忠伤口阵阵发痛,再也睡不着,脑中生出万千思绪。 杨展及他身边的侠士,身怀绝技,行走江湖,仿佛无所不能,让他非常艳羡。而自己,仅会三拳两腿,连玉贞都保护不了,还身受重伤。 第二天,他便对王嘉胤说:“恩公,昨天听你说曾在峨嵋山学武,功夫一定了得。我之所以被人打成这样,就是因为技不如人。我想拜你为师,不知可否应允?” 王嘉胤朗声道:“小兄弟有此志向,正合我意,行走江湖,怎能无技傍身。放心吧,等你伤好,我便教教你!” 献忠赶紧起身磕头,就算拜了师傅。 王嘉胤说道:“我看你身形,最适合练虎拳,这套虎拳是我师傅在峨眉山宝掌峰,长年观察老虎的习性创造的,特点就是攻击力强,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献忠更加向往,缠住他马上就学,王嘉胤便将虎拳的口诀心法,一字一句先教给他。 过两天,献忠伤口大好,便下地开始练习。 这套拳不仅攻击力强,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也很大。献忠刚开始还不觉得,熟练过后,每次开始练习,便觉刮起一阵旋风,树叶纷飞。 王嘉胤道:“我们该走了,你再在这里练下去,就会引来是非了。” 两人且行且练,走到陕西地界,献忠已将虎拳练得烂熟。王嘉胤赞叹道:“你真是练武的奇才!我再给你一本秘笈,你若是参得透,练得会,定然天下无敌!” 献忠接过秘笈,跪地恳求道:“师傅的再造之恩,献忠永生难忘!请允许我跟着你去,也好朝夕侍奉。” 王嘉胤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们府谷那里异常艰苦,若不是上有老母、下有稚子,我也不想回去。” 献忠答:“肤施倒是个好地方,但我回家也是跟着老爹卖枣,可惜了师傅教的武艺”。 王嘉胤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我堂兄在肤施县当牢头,我便荐你去做一名狱卒,也比卖枣强。” 两人寻了路边一家酒肆,要了纸墨来,王嘉胤写了一封荐书给献忠,叮嘱道:“我这堂兄虽也有一身功夫,但为人圆滑,最不担事。你去了,定要本本分分,少管闲事,不然恐怕做不长久。” 献忠赶紧答应:“徒儿定然牢记师傅教导。” 王嘉胤要了酒肉,这顿过后师徒俩就要分路而行,不免都有很多话说。 “师傅,你还没跟我说,你究竟在府边干什么营生?” “之前给你说了怕惹麻烦,我是偷跑出来的。在我们府边县,很多人都是边兵,我就是一个小头目,官级是把总,底下有三四十人。” “那我也可以去你手下当兵啊。” “不行,你不知道,我这个把总当得窝囊。说有三四十人的编制,实际上有一半的空饷,上头严格控制我们的兵员人数,为的就是他们好吃空饷。就这样,还经常克扣我们的饷银,几个月拿不到银子是常事。连我都难以养家糊口,你去了也没个好。” 师徒俩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分道而行了。 第十一章 杨展扬名 成都解围后,杨展在蜀中声名大振,朝庭邸报却不见他的名字。 朱燮元指挥调度有方,升任巡抚。秦良玉提白杆兵及时赶到成都,打退叛军主力,也升了重庆总兵。周边各府守军也均御敌有功。 好在江湖游侠们不在意这些,大家在成都府聚了几天,便各自散去。 杨展性情豪爽,此次聚集江湖义士保卫成都,初尝了江湖大哥一呼百应的滋味,便对进京参加武考不以为意。 杨展父母从嘉定避难回来却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你上京赶考,你居然又跑回来多管闲事,守城打仗有官兵,哪里就轮得上你来逞英雄?再这样和那帮江湖上的人混在一起,你就算废了。” 杨展笑道:“父亲大人在上,孩儿觉得,保家卫国不一定要当官,我只要练得一身本事,交得一帮有能耐的朋友,不止可以杀敌报国,还可以行侠仗义,扶弱惩强,保一方安宁,施展平生抱负。” 父亲怒道:“真是一派胡言!你如果不进京赶考,从此就别再和那些江湖上的人搅在一起。” 杨展知父命难违,便施拖延之计,“武科考试的时间还有一月,等我师傅回成都,我就快马加鞭去赶考。” 不曾想,家丁送上一信,正是葛宝的信鸽送来的。原来葛宝成功策反神驽将张令,已与秦良玉会师一处。 但是,愤怒的奢崇明将张令一家老小全部杀死,并夷平了他的祖坟。张令都快气疯了,葛宝要再陪他一段时间,以免他一怒之下铸成大错。 葛宝让杨展赶快进京,不用等他回来。他在信中劝道:“这次打退叛军,显示了你的指挥才能,如果考个一官半职,名正言顺地指挥千军万马,也不枉你一身本事!” 杨展见师傅也这样说,只能振作精神,准备赴京。他便去找朱平樨辞行,王府传出话来,小王爷已被蜀王禁足,请杨公子自便。 成都解围后,刘见宽已回彭山。师兄弟们都不在身边,杨展很是郁闷,只好拜别父母,独自北上。 到得京城,在丰乐楼住下,离武考还有十余天。杨展正在盘算如何打发时间,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这便是女扮男装的兰兰,后面跟着费小金和帅远洪。杨展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来了?” 娇俏可人的兰兰道:“是母亲和师傅叫我们来的,他们说你一贯大意,视天下人都为好人,叫我们来提醒你,别中了奸人的道。” 杨展嗔道:“定是你们贪玩,找借口到京城,还拿我来说事。” 费小金笑道:“不管啥原因,反正来了,你就当我们来给你壮胆吧!” 哪里用得着他们壮胆?杨展的胆真是天下无双了。 武考这天,杨展和一众举子到了考场,刀枪弓箭俱已齐备,大家正在猜今年会如何考试,一匹红棕色的烈马嘶叫着冲进考场。 这马拖着以铁链做的缰绳,在考场上纵横奔跑,一看就凶悍难制。众人被烈马的气势所震慑,惊悸错愕,无所适从。 考官上了场,原来是太监邱乘云,便是那个诬陷并害死马兰兰父亲的阉贵!杨展真想开弓搭箭,一箭穿透奸人的心脏。 邱乘云挥了一下手中的拂尘,用不男不女的声音宣告:“今年的武科考试,谁能在这匹烈马上骑射,谁便进士及第!” 有两个大胆的,先后冲进考场,一个连铁缰都抓不住,一个抓住了铁缰却上不了马。众人更加骇然,纷纷望后退。 杨展见状,手持弓箭,排众上前,抓住铁缰,一跃而上,任其抛甩掀拱、横冲斜撞,面不改色,稳如泰山。随后引缰纵马,绕场数周,开弓搭箭,九发九中。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杨展这才报上名来,朗声道:“我乃四川杨展也!” 邱乘云虽见多识广,也不免大惊失色。待杨展下马,走上前去,连连赞叹:“我今天终于为皇上选到人才了!” 杨展虚还一礼,扬长而去。邱乘云始料未及,一脸尴尬,向身边小太监吩咐道:“这是何方狂人,速速查来!” 杨展的威名迅速传出考场,马兰兰、费小金、帅远洪在场外接着他,兴奋异常,一迭连声叫着:“快派信鸽回家报喜!” 三人围着杨展,要他把英雄事迹详述一遍,杨展神色却有些异样,在兰兰的一再追问下,才说出事情始末,兰兰顿时泄了气。 费小金责怪道:“你就不能忍一忍?得罪了阉贵,这下可有得受了。” 杨展昂扬道:“谅他不敢做手脚,谁能骑射,谁便中进士,这话可是他当众宣布的。” 邱乘云很快打听到杨展是秦良玉的未来女婿,咬牙切齿恨道:“秦良玉已算厉害,想不到还有这么个女婿,若让他上了位,岂不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邱乘云捧着没有杨展的新科进士名单,去见刚当上皇帝的崇祯。崇祯将名单扔在地上,怒斥道:“你们便是这样欺上瞒下?我在这紫禁城,却也听得武科考场出了怎样的人物,那个四川杨展,如何没在这名单上?” 邱乘云赶紧跪下,禀道:“皇上英明,这杨展确实了得!但为皇上江山稳固考虑,还是不要用他的好。” 崇祯奇道:“如何用不得?”邱乘云伏在地上:“我听说奢崇明围成都,官军都没办法解围,就是这杨展召集一大帮江湖豪杰,打退了叛军。” “有此能力岂不更好?本朝正当内忧外患之际,正是用人之时,不用这种能人,反要用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吗?” “皇上有所不知,这杨展的背后,可站着的是蜀王啊!听说蜀王家的小郡王和他还是师兄弟,成日伙在一起练功夫,结交天下豪杰。若是让他带兵打仗,无异于为虎添翼!” 崇祯叹道:“这蜀王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你,若干年前,你诬告他授意马千乘造反,今天你又说他儿子结交江湖豪杰。据我所知,蜀王一脉安享富贵已两百多年,何曾有过谋反之心?我也听得他们父子好岐黄之术,被你这等小人就说成了异心。” 崇祯皇帝御笔一挥,将杨展点为进士第三名,并授官游击将军。 “请皇上三思啊,”邱乘云惨叫一声。 崇祯皇帝只好补充:“杨展放陕西为官,即日启程,十年内不得调回四川任职。” 费小金和帅远洪带着一喜一忧两个消息回川了,杨展和马兰兰在丰乐楼相对无言。两人愁眉深锁,面前的饭菜动也没动。 杨展自我安慰:“就当是历练吧,这么多年没离开过家,没离开过师傅和你们,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什么样!” “那我怎么办?”马兰兰真是气到极点,还没有嫁给杨展,现在一别就要十年,如何受得了? “跟我去吧,咱们都是习武之人,也不用讲究。想来我的父母和你母亲听了师兄弟们的话,也会赞同的,等安顿下来,我们便立即成婚。” 不管兰兰如何唉声叹气,事情也只好这样了。次日,杨展便带着兰兰奉旨启程,前往陕西。 两人还从来不曾撇开师傅和师兄弟们,单独出游,这次赴任也不带随从,真有相伴走江湖的味道。策马,扬鞭,不时相互炫耀武艺,渐渐,又欢声笑语起来。 到了陕西,安顿下来,接到双方父母和师傅的家书,他们便以最简单的仪式成了婚。 第十二章 献忠从军 献忠告别师傅,独自回到柳树涧堡,老爹已在家等候多日。看他只身归来,料也凶多吉少,便不提玉贞。 第二天,拿了王嘉胤的荐书,献忠径直到肤施县牢里去寻师傅的堂兄王国忠,却扑了空。原来他遇了贵人,被提拔到延安府当捕快去了。 献忠郁郁回家,老爹凑上前来规劝:“眼下也没好的营生,我们还是贩一些枣出去卖吧?” 献忠眼前一亮,贩枣是出门,去延安府也是出门,何不到延安府碰碰运气? “爹,你在家呆着吧,我出去找个事干,以后我来养家,你不必担心。” 老爹看他说得如此果断,想来也劝说不住,便依了他。 献忠带着荐书,到延安府果然找着了王国忠。对着这个黑脸汉子,他单膝跪地,双手递上荐书:“师叔在上,我师傅命我来投靠于您,求您赏一碗饭吃。” 王国忠接过书信,果然是堂弟所荐,笑着问道:“你会武功?练了几年?” 献忠答道:“前几年自己练着玩,近来跟着师傅学虎拳,刚刚有所精进。” “你会虎拳?练来看看,”王国忠兴趣颇浓。 献忠立起身,就地打起了虎拳,仿佛一阵旋风刮来,立时天昏地暗。饶是王国忠这样久闯江湖的,也对献忠的功夫刮目相看。 “好,好,好,你这样的身手,吃这碗饭应该没有问题,跟我走吧,我明天就带你到衙门,求头儿留你。” 次日,献忠顺利进了府衙,成了一名捕快,跟着王国忠办案。 他不知道,王国忠并不全是看他师傅的脸面,而是他来得恰逢其时,遇上王国忠最需要帮手的时候。 王国忠也有一身武艺,长于使剑,平日谨慎处事,却在最近惹上了麻烦。 他办案能力强,同事们但凡有拿不下的,他都乐于搭把手。同事中有个叫李文的,追一名逃犯已有几月。前日又在大街上追赶,恰被王国忠遇上,便一同去追。 王国忠轻功甚好,跑在前面,很快和逃犯交上了手,几个回合下来,将逃犯捉拿到手,便交给李文归案。 此情此景却被府衙老爷看见,当着合衙人员的面,称赞王国忠,言下也有批评李文的意思。 李文气急,自己辛苦了那么久,现在却被他人轻易夺走功劳,岂不窝囊? 他怪王国忠不该多管闲事,便天天指使手下兄弟,堵在衙门口拿他出气。 王国忠不愿和他交锋,又不屑于与他的手下理论,便托人说合。 李文扬言,“他要让我消气,简单,比一场武,让我消消气。我不会和他单挑,各人寻找两个帮手,一起上,不管输赢,自此后,我和他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李文是本地人,很快找着了帮手,都是会武功的。王国忠却是外地人,只有平时要好的两个同事,又都不愿得罪李文。 现在有了张献忠,王国忠为了让一让李文,就准备不再叫其他人,以二比三迎战。李文正想借机教训王国忠,当然一口答应。 献忠当上捕快不足十天,就被王国忠拉上了比武场。 这一天,王国忠一再叮嘱献忠要点到为止,对方却来势汹汹,下场便将他俩逼得只有还手之力。 其中一人,腿上功夫甚是了得,献忠肩上接连挨了两下,痛得呲牙咧嘴。 饶是如此,对方依然痛下杀手,步步进逼。逼得献忠虎性大发,啸叫一声,使起虎拳,狂风大作。 等王国忠和李文回过神来,那两个帮手倒在地下,呻吟不止。一个爆了左眼,一个捂着裤裆。 见此情景,献忠也傻了,自学会虎拳,他还未与人交过手,没想到有如此威力。 李文揪着献忠衣领:“你将他们打成了残废,等着坐一辈子牢吧!” 王国忠假意抢上前去救助伤者,趁李文不注意,向献忠使着眼色。献忠领会,一溜烟跑了。 他跑到府谷县,在边军中找到师傅,说了事情经过。 王嘉胤恨道:“我堂兄竟然这等不仗义!让你背了黑锅。也罢,继续跟着他,还不知闯下什么样的大祸。” 献忠执意要跟着师傅从军,王嘉胤为难地摇了摇头。想了又想,都找不出好的办法来。 他的副官在旁边提醒,“延绥镇那边不是在招人吗?” 王嘉胤猛拍脑门:“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招人的军官,还是好朋友王自用。”立即又修书一封,交给献忠,一再叮嘱:“现在太平岁月,轻易别用功夫,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献忠拿着信,一路飞奔,又到延绥镇。 王自用是这里的把总,一见他就喜欢得不得了。这小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精壮的身量,不当兵真是可惜了。虽不算高大威猛,却精明强干,一看就是练武之人。眼目灼灼,似有万千力量。 王自用告诉他,留他当个帐下亲兵,是没问题的,但他还有更好的造化。 兵丁招起来了,每10人要设一小旗,每30人设一总旗。王自用是一个很会带兵的人,用人唯贤,想了一个办法,比武选官。 献忠听说有如此良机,喜不自胜,摩拳擦掌,跃入场地。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轻易使用虎拳。就是这样,也几乎无人是他对手,很快就撂倒了二三十人。 王自用在旁边观战,越看越喜欢,便选他当了亲兵小队长。献忠甚是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格外卖力。 一年下来,两人相处甚得,王自用教了献忠不少为人处事和带兵打仗的经验,献忠也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和安身立命之处。 偶尔,王嘉胤来和他们聚几天,指点献忠武艺。由此,献忠天天在军中摸爬滚打,又悄悄练武,一身骑射和武打功夫几乎天下无敌了。 边兵的日子却越来越难。朝庭的军费主要用于辽东前线,就是偶尔拨一些下来,也被上头层层盘剥,到王自用这一级本已杯水车薪,要分到兵丁手中就难上加难。陕西已大旱一年,百姓家中几无颗粒。当兵的除了图自己吃饱,当然也想全家人不饿,几个月领不到饷银,就有了骚动。 王自用多次往上争取都空手而归,不禁着急得火烧火燎,在营中除了转圈,就是唉声叹气。献忠既有切身的利益关联,又同情一众兵丁,更加想为王自用分忧。 一天晚上,他带着两个兵丁,背着王自用,跑去找千总要饷。 他也懂先礼后兵,单膝在地,把弟兄们的苦处,以及王自用的无奈,哀声向千总倾诉,祈求好歹发给一点饷银,安抚着兵丁,以免生事。 千总听罢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有甚资格和我说话?王自用这个没用的,自己摆不平,叫一个小兵来聒噪!”说罢,上前就给了献忠两耳光。 张献忠这人,从小就服软不服硬,挨了两耳光,还可忍了,见千总的脚头紧跟着过来,略一闪身,一抡手臂,“咔嚓”,千总的腿断了,倒在地下,呻吟不止。 张献忠知道自己给王自用惹了大祸,不能逃跑,便让自己带来的兵丁把自己捆了。然后对闻声赶来的副千总说:“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张,与他人无干,该杀该剐,听便吧!” 第十三章 杨展施恩 见千总倒在地下,疼得昏了过去,副千总知道事关重大,一面吩咐叫医士,一面将献忠关了起来。 王自用闻讯赶到,见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得派人通知王嘉胤。 献忠的罪名是:“以下犯上,重伤长官”。这在军营里是杀头重罪,除了逃跑,别无求生之路。王自用、王嘉胤均劝献忠逃命要紧,他的武功要出延绥绰绰有余,献忠却怕连累他们。 “把总,师傅,你们都别劝我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走了,你们必然脱不了干系,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王自用一趟一趟跑去求千总,“都怪我管束不严,害您受伤,请您大人大量,留他一条狗命吧!” 千总躺在床上,呲牙咧嘴,哼哼道:“你王自用确实罪不可赦,今天起降为总旗,饷银减半。但那小子必须死,谁来说情都不行。” 献忠在牢房里,每日挨着毒打,千总还不解气。时当盛夏,陕西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大旱,每天烈日当空,空气一点即着。千总天命人将献忠押到校场晒太阳,不出十天,奄奄一息。 王嘉胤在府谷那边,也为了兵饷的事深陷烦恼,便委托王自用想法解救献忠。 王自用知道千总是决没有回旋余地的了,便悄悄去了榆林城,延绥镇能管得着千总的人都在榆林。 平日听说,游击将军杨展最是仗义,非常体贴下层军官和兵丁,他便想法到了杨展面前。王自用单膝着地,唱了个喏,“杨将军,请恕我唐突之罪,如果不是人命关天,决不敢来叨扰于您!” 杨展将他双手扶起:“王把总别客气,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是否还是饷银的事情?最近我们整个陕西都为这个事烦恼啊。” “我不是来要饷银的,但这事却因饷银而起,”王自用便一五一十将献忠索要饷银,失手将千总打成重伤的情况说了一遍。 杨展皱眉道:“这个确实不象话,在军营里以下犯上已是重罪,还将长官打成重伤,不杀头,不足以惩戒后来者。” 王自用赶紧说道:“杨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营里已多月未发饷银,弟兄们穷愁潦倒,别无生计,几次三番要闹起来,都是这张献忠悄悄安抚,承诺帮助大家去要饷银,才得以平息事态。若是因此事杀了张献忠,恐怕军营生变。” 此番话虽有要挟之嫌,却也说中当时戍边军营的实况。为了饷银,每天都是纠纷不断,就差一人点火,这座火药库分分钟都有爆炸的危险。 看杨展沉吟,王自用再次恳求:“这张献忠虽是一个小队长,一身功夫甚是了得,以后国家有事,必是一员猛将。如果将军怜他才干,留他性命,将来他必是国家之栋梁。” 杨展听说这人武功厉害,立时便起怜才之心,答应替王自用去求总兵官王威。王威令杨展全权处理这事,杨展便命人将张献忠押到榆林。 千总以为这是上面要拿张献忠开刀,以儆效尤,爽快地派副千总带着王自用等,将只剩半条命的张献忠押到杨展面前。 杨展一看,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黄虎!”他还不知,黄虎就是张献忠,张献忠就是黄虎。 但副千总和王自用都知道张献忠的小名,两人不觉恍然大悟,王自用更是心中窃喜。 听见有人叫他,虚弱的张献忠也睁开了眼睛,一看是杨展,顿时羞愧难当,怎么总是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见这人!他的内心宁愿死,都不愿意被杨展所救。 尤其,一年多不见,这个大侠,在边境的风吹日晒中,成就了一张更加刚毅果决的脸,那双任何时候都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也更加精光四射。他的浑身上下,仿佛永远都散发着掌控一切的气场。 献忠当然不愿意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他也渴望留得性命,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杨展算什么?总有一天,他要让他臣服于他的膝下。 依杨展的性格,献忠的性命已经无忧了。但他做不出摇尾乞怜的事,便虚弱地闭上眼睛,任凭他人处置。 杨展看着张献忠,曾经的少年,短短一年,也已成长为相貌奇特的壮汉,现在虽然气息奄奄被困在樊笼中,脸上身上都露出不同凡响的气质。献忠由于长年练习虎拳,五官和手脚都有了类虎的变化。 这笼中,与其说是关着一名囚犯,不如说是关着一只病虎。一旦冲出樊笼,必定猛虎下山,势不可挡。他仿佛看见黄虎在千军万马之中纵横驰骋,也仿佛看见他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军中有此奇才,确实难得。杨展虽在军营里只一年多时间,对兵丁情况了若指掌,很多人都为求一碗饭吃才来当兵,不管是身体素质,还是舞枪弄棒,还是骑马射箭,都和农民没有太大差别,一万人中难找一个献忠这样的。 杨展打定主意要救他性命,便宣布道:“经总兵官王威将军定审,张献忠以下犯上,致人重伤,论罪当斩。但念其事出有因,情由可原,死罪可饶,活罪难免。着:杖其一百军棍,撵出军营。” 这一百军棍可作不得假,献忠练武之身,吃了一顿皮肉之苦,好歹捡回一条性命。王自用暗叫手下兵丁将他安置到榆林城一熟人那里养伤,他跟着副千总回去向千总复命。 千总听说献忠只挨了一百军棍,心里异常气恼,便拿王自用撒气,降级扣饷不说,还三番五次寻衅打骂,王自用也都受了。 王嘉胤在府谷那边也不好过,上下两头受气。当他们不约而同到榆林城看望献忠的时候,自然不免相互倾吐满腹牢骚。 王嘉胤说:“再这样下去,只有反了。” 王自用看看周围,劝解道:“千万别走上这条路,你能聚拢多少人?还没等你把人叫齐,官军都将你灭了。” 王嘉胤道:“现在这么大的天灾,朝庭又不拨灾粮,听说已经饿死很多人了。只要树一面旗,承诺给饭吃、给衣穿,还怕聚不到人?” 王自用担心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献忠却在旁边撺掇,“把总,我觉得我师傅说得有理,别说老百姓现在吃不起饭,想造反,就是当兵的,也恨不能揭竿而起!如果你们要起事,我给你们打头炮!” 王嘉胤斥道:“你还嫌惹的事情不够多?这次不仅差点丢了性命,还连累了把总。等伤稍好一点,你就回老家慢慢将息,没好彻底,不准来见我。” 献忠诺诺。王自用又道:“这次能救献忠性命,多亏了游击将军杨展,也是他这样的人才怜惜你的这身武艺,换成嫉贤妒能的,恨不得你早死。等你伤好点,我带你去,当面给他说一声谢。” 转头又问:“看那天情形,你们早就认识?”献忠答:“我和父亲在成都卖枣时,有过几面之缘。” 半月后,献忠伤大好,王自用便来带他去见杨展。到得他家,守门的亲兵却告知:“杨将军母亲去世,他带着夫人回四川老家丁忧去了。”丁忧一般三年,王自用便命献忠回老家养伤,要他别再生事,静待时机,一身武艺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第十四章 献忠起义 献忠经此劫难成熟了不少。待回到柳树涧堡,成天把自己关在家中,闭门思索。老爹只道他安心养伤,也不在他面前聒噪。 某天,献忠倚在床上陷入沉思,突然觉悟,挺身而起,对着老爹咬牙切齿道:“大丈夫生当鼎食,死亦封侯,立功疆场,拼个封妻荫子。岂能久居人下,碌碌无为至此!” 老爹目瞪口呆,也不知他所谓何事。自此后,献忠天天在柳树涧中练习武功,把一套虎拳练到“猛虎穴伏双抱头,长啸一声令胆惊,翻掀尾剪随风起,起涧抖擞施威风”的境地。 柳树涧因涧内多植柳树而得名,城堡雄踞于平缓的山坡上,三面临壑,只有北边与山相接。浑圆的山包上,长城直冲而下,到涧底又急转向上,气势恢宏。 献忠在这里练武,日久天长,外貌身形都有了显着的变化,面黄、身长、虎颔,两道眉毛竦然入鬓,全身上下长满毛发。说起话来快人快语,吼声连连,声若巨雷,更有风挟黄沙之势。举手投足,恍若虎蹈羊群。 一只货真价实的黄虎横空出世了。他每每在大街小巷经过,行人纷纷闪避,老人小孩吓得瑟瑟发抖。大人们在制止小儿啼哭的时候,往往只需喊:“黄虎来了!”立马见效。 黄虎的名头一出,泼皮无赖以及一些好武的,便来投靠于他。 其中有四个小孩,十三四岁,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他们都是孤儿,干脆搬来和黄虎住在一起。 黄虎就将他们组织起来,日日操练。 这时候,陕西已经连续两年大旱,年荒乏食,出现了大批饥民,朝庭赈灾乏力,各地出现了众多盗匪。 黄虎的这支泼皮队伍,白天操练,晚上就出去打粮,也偷偷干起了抢盗为生的勾当。 一天,他的师傅王嘉胤带话来,让他赶快到府谷去一趟,黄虎立即就知师傅要举事了。给兄弟们一说,大家都爽快响应。 还没等他们赶到,王嘉胤已带着一帮灾民和走投无路的边兵,冲破了府谷县衙,杀了县太爷,打开粮仓,全县人民一片欢腾,终于有饭吃了。 延绥镇派王自用带一队人马前去平叛,刚走到半路上,士兵们就受到王嘉胤的热烈欢迎,吃了一顿饱饭,合二为一,举起了反旗。 诚如王嘉胤所说,只要树一杆旗,承诺给饭吃,哪里聚不拢人呢?队伍很快聚集到上万人。 这么多人更要找饭吃,边兵在前,灾民在后,如洪水滔滔,势不可挡,很快便冲破了延安府的几个县。 黄虎带着他的兄弟,为师傅冲锋在前,王嘉胤的威望立时传遍四镇八乡。 白水县的王二从澄城率部来投,新增人马六千多人。安塞县的高迎祥也率三千人来投。响应者蜂拥而至,一时烽火燃遍陕西,起义队伍发展到两万多人。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初时众志成城,时间一久便起矛盾。谁带来的人归谁管,不是你的人就不归你管。王自用是王嘉胤的铁杆兄弟,自然以王嘉胤马首是瞻。但王二带了那么多人来,有时候就不服气,多次三番顶撞王嘉胤,威胁要把队伍扯开。高迎祥一身武艺,彪悍强劲,又会待人,也不是久居人下的作派。 王嘉胤私下吩咐黄虎:“你看见没?现在身处乱世,谁手里的兵多,谁就是老大。你手下的那几个混混,虽然忠心,却不够勇猛。人数太少,你也终究成不了多大气候。现在陕西遍地是灾民,你到哪里不能呼拉一拨子人来,自己也当个老大。” 黄虎明白师傅是要自己帮他拉队伍,但他的话确是非常在理,自己曾经发誓要“生当鼎食,死亦封侯,立功疆场,拼个封妻荫子”吗?大家都说乱世出英雄,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黄虎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去了米脂。他母亲的娘家在这里,姐姐也出嫁到这里,他从小在这里摸爬滚打,米脂十八寨没有他不熟悉的。 此番归来,是地地道道的一只黄虎,姐姐看着他都害怕。 黄虎带回来很多粮食,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分发。人们在感激之余,更加对他讲述的故事心生向往。 黄虎不语自威,一说起话来更是声若洪钟,话糙理直,扇动得积怨已久的人们立时同仇敌忾,恨不得马上推翻朝庭,杀掉贪官污吏,分发银两和粮食。 关键是,参加起义队伍,就有饭吃,有衣穿。不参加,就只有等死。 黄虎还有一招,凡参加队伍的,每人发给五两纹银养家,不过银子要等当兵一月后才发。 他的银子哪里来?狡猾的黄虎已有后招。 很快,他在十八寨招募起了三千多人,这当中有四个虎头虎脑的小年青,那便是后来为他打天下的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 黄虎树起一面黄旗,带着这三千兵,今天到这里打粮,明天又去那里打粮,先是把富户劫了,又攻县城。 粮食在十八寨堆成山,乡亲们个个喜气洋洋,扬眉吐气。姐姐却害怕得发抖,这是把天捅破了,朝庭早晚会派兵清剿,不知道他怎么收场。今天有饭吃,明天就会横尸于枪炮之下。 姐姐说得有道理,黄虎沉吟:“我怎么会困守在这小小的米脂,等朝庭来打我?” 师傅还等着自己带兵回去,与他们聚义是明智之举,大家抱成一团,才不怕官兵攻打。 就这样带着一帮拿镰刀、锄头的人去,面上还不够光彩,必定要先做出一件轰天动地的事来,才有在起义军中立足的资本。再说,曾许诺给士兵养家的银子还没找到着落。 黄虎希望自己带去的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必得有整齐的武器装备,有马、有弓、有箭、有枪、有炮,最好还有一色的服装。 这些东西在哪里去找呢?猛然,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在脑中轰然炸响:“奇袭榆林城!” 这样的念头连王嘉胤、王自用都不敢有,榆林城是陕西三镇的治所,确实有武器装备,还有库银,但那里也集结着几千官兵。 进攻榆林,无异于送上门去被灭。但黄虎不这样想,现在王嘉胤的两万人闹腾得那么厉害,榆林不可能不派官兵前去清剿。自己在米脂也弄出这么大动静,可能官兵说话就到。 用兵贵在出其不意,黄虎将三千兵聚在一起,站在台上,振臂一呼:“兄弟们,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连累父老乡亲,我们要和敌人躲猫猫,他来我走,他走我来。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攻榆林城,抢了东西,就去投靠我师傅,那里有大部队,大家一起把崇祯老儿从龙椅上拉下来!” 当晚,刚聚在一起的三千起义队伍,凭着一股血勇之气,抄捷径抵达榆林城。大队官兵果然不在,也不知调往何方清剿叛军去了。 余下不到五百人,黑夜中看见乌央央的大批人马,还以为王嘉胤的大部队攻来了。加上都是曾经吃尽苦头的边兵,基本上都同情起义队伍,一阵干吼干闹过后,就不知消失到哪里了。 只有守着武器装备和库银的官兵拼死抵抗,因为失守同样是死。在这里,献忠第一次大开杀戒。官兵有武器,他们没有,如果不用虎拳,他的人就会惨死。 第一次,世人见识了他真正虎蹈羊群的威力,狂风夹着虎啸,之后,便是官兵一阵又一阵惨叫。 武器库和银库打开后,起义军蜂涌而入,有的抢这样,有的抢那样。黄虎喝令:“能拿走的,一个时辰之内,全部拿走,离开榆林城,转移到府谷。” 这次战利品非常丰富,马三百匹,强弓硬驽、刀枪剑戟、铁甲盾牌无数,库银上万两。 米脂十八寨的义军立即从头到脚武装起来,等开拔到府谷,震动了所有起义队伍,黄虎的名头从此响亮起来。 尤其,他从三千人中挑选三百名青壮,成立了一支马队,日夜训练骑射。这支马队很快成了义军中最能作战的主力,为王嘉胤称王立下汗马功劳。 王嘉胤称王后,黄虎继续为他打着前锋,转战于陕西、山西、甘肃。 第十五章 杨展参禅 杨展和已身怀六甲的马兰兰星夜赶回嘉定城,在母亲的灵柩前痛哭一场。想不到因为自己的骄矜,被派到陕西为官,没有守在母亲身边尽孝,竟然这么快就天人永隔。 父亲也没有责怪他,只是拍拍他的肩,不停地长嘘短叹。 待他哭够了,葛宝和众徒弟才上前与他相见,一个个拥抱,一个个拭泪。才分别一年多点,仿佛已是十年。 不只杨展成熟老练了不少,朱平樨、费小金、刘见宽、帅远洪四人脸上均已见沧桑。从来往信件中,杨展得知,他们均已成婚。 朱平樨自经历成都围城事件后,知道自己言行关乎蜀王府安危,已是近一年不曾在外呼朋唤友,只偶尔悄悄去重瞳观和师傅、师兄弟们相见。 葛宝告诉杨展,成都聚义的江湖朋友们,听说他母亲去世,很多都到嘉定城来了,准备陪他守孝。这是四川人的习俗,但凡家里有老人百年归去,三朋四友都会来陪他守孝。 这次的人多,葛宝怕给杨展家里添太大的麻烦,就把这些人安置到嘉定各庙宇了,并让徒弟们分别招待周旋。 费小金看杨展面有难色,赶紧插话道:“你放心,他们都在寺庙里为老太太念经超度,只出殡那天,来送老太太上山。” 杨展给师傅和师兄弟们施礼道谢,便去安排母亲后事了。马兰兰这才拉着师傅,问母亲近况。虽时有书信,母亲给女儿的信却总是报喜不报忧。 葛宝道:“你母亲又带着白杆兵进京勤王去了。前一阵后金大举进攻,永平四城失守,把北京城都围了,皇上紧急招各地进京勤王。因为你母亲得罪了四川总兵李维新,他不拨粮饷,你母亲便拿出家中的资产充作军饷,带兵前去了。” 马兰兰奇道:“同是武官,我母亲怎么会得罪李维新?” 葛宝叹道:“世间从来都有奸邪作妖。平定奢崇明之乱的时候,四川总兵李维新躲在你母亲和张令的后面,连贼兵的面都没见过,却在那里整天挥着胳膊吹嘘,等到和贼兵对垒时,就闻风而逃。但他又担心你母亲战胜贼兵,抢了他的功劳,所以处处为难白杆兵,连粮草也不拨。你母亲带着秦翼明、秦拱明,裹粮出战,先后取得了像红崖墩三战那样的胜利,他便嫉妒得失了理智。在渡河一战中,他自己失败回营,你母亲追上去帮他拦着贼兵,打退了贼兵的进攻,他却反而把你母亲拒于门外,不容她进城相见。最后,在给朝庭的文书中,他还把功劳写在自己身上,诬蔑你母亲同情贼兵。” 马兰兰气得咬牙切齿,“李狗,看我不扒了他的皮!”转头又问:“难道我母亲就这样忍气吞声?” 葛宝笑道:“你看,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还是只知道背后骂人!你母亲当然很生气,当即就上书自辩,她说:‘那些离间我们君臣的大将们,他们以一个六尺身躯的大男子忌妒一个巾帼妇人,他如果夜静时想一想就应当羞死。’皇帝于是下诏文武大臣必须以礼招待秦良玉,不得有任何猜忌。” “皇上还算英明,不枉自我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卖命。”马兰兰才消了气,心中却非常担心母亲,他们在陕西的时候就听说,后金的皇太极厉害得很。 杨展为母亲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连绵嘉定半座城,不认识的人也都来看热闹。尤其队伍中有很多念经的和尚、打幡的道士,杨母的风光轰动一时。 他把母亲的墓地选在了凌云山,凌云山和嘉定城隔江相望。送葬队伍必须坐船,渡过三江汇合处,到大佛脚下上岸。 杨展不在家的这一年,刘见宽已经在岷江上建起了一支船队,这次就调来了二十只大船。大家依次上船,稳稳地到了凌云山上。 葬过母亲,杨展在凌云山上答谢过众亲友,便留在凌云寺为母亲守孝。一众江湖侠客均不愿离去,都想留下来陪他。 杨展只好出面安抚:“各位朋友的心意,杨某都领受了,但一年多未在母亲身边尽孝,我心里实在愧疚得慌,请大家容我安安静静陪母亲一段时间。待我孝满,必定再与各位见面切磋。到时,大家再尽兴而聚吧。” 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江湖朋友便有失望,也都只有姗姗离去。有几个人却没有走,峨嵋中峰寺妙峰和尚、峨嵋伏虎寺贯之和尚、彭山伏虎寺寂玩和尚、凌云寺涤尘和尚、青羊宫清夜道长、重瞳观葛宝道长,以及众师兄弟们。 杨展前日见几位得道高僧来参加母亲葬礼,本已受宠若惊,今见如此情景,已知必有大事相商。 涤尘和尚将大家请进静室,各在蒲团上就坐,都把目光投注在葛宝身上。葛宝当仁不让地说道:“这次有幸请到各位大师,不只为我徒弟杨展的母亲颂经超度,正是想借此机会与各位商量一件大事。” 顿了顿,他接着言道:“两年前,妙峰大师告诉我四句揭语,‘天下将乱,虎患将出,蜀难连年,虎平天清’。奢崇明作乱的时候,我以为已经应验。虽然我们大家奋力保住了成都,也保住了川西南没被兵灾,但川北却被作践了两年,真是天下未乱蜀先乱!现在天下已经乱了,北有后金来势汹汹,西有陕西灾民、边兵闹事。各位大师,依你们看来,我们四川还能够太平多久?真的会如妙峰大师所言,再现几百年前的虎患吗?” 妙峰和尚闭目应道:“黄虎已出,千古未遇。”众人闻言色变。 黄虎两个字重重击在杨展心上,张献忠被关在笼中的形象立即跳到眼前,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无意中已闯下“纵虎归山”的大祸。 但在这里不能说,也许只是巧合,天下叫黄虎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妙峰所言黄虎也不一定就叫黄虎。 贯之问寂玩和葛宝:“你们的局布得怎么样了?” 寂玩道:“一切皆已妥当,只是伏虎林刚种下不久,恐成效不大。” 葛宝将重瞳观的情况也简要说了一下。 贯之点点头,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柄剑、一本书,对大家说道:“这两样东西,一直封存在庙中,已近千年未用。现在到了该用的时候,却苦于找不到用它的人。” 葛宝接过,当众抽出宝剑,铮然之声如同梵音,剑身却似有斑斑血迹,泛着绿锈的光,剑柄刻着三个字“伏虎剑”。书的前半部分是伏虎剑秘笈,后半部分是伏虎阵阵法。 贯之接着说道:“这伏虎剑必须有舍己救世志向的人才能练习,因为它的最高境界就是玉古俱焚,这个人还必须本身就有极强的武功,否则既参透不了这本秘笈,也驾驭不了这柄剑的血腥。” 他的话音刚落,青羊宫的清夜道长就呵呵笑道:“在座各位,当世之人,有谁比杨展将军更合适呢?” 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杨展身上,如果还说客套话,就有些做作了。杨展慨然而起,接过伏虎剑和书,给大家行了一个礼,承诺道:“承蒙大师们看得起我,我一定担负起这个重任,学会伏虎剑,除虎患,保平安。” 自此后,别人都以为杨展在凌云寺一心参禅,而他其实朝夕在参悟伏虎剑。这与他在重瞳观学的那几样武艺迥然不同,刚开始时非常吃力,就去求教涤尘和尚。 涤尘和尚引他走到山巅,指着山脚下三江汇合处,开导道:“你看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他们都来自不同的源头,汇合之前还清浊分明,在大佛面前一旦合流便难分你我。有了青衣江和大渡河的给予,岷江才有更加磅礴的力量奔向长江。” 杨展豁然顿悟,将练剑的地方换到山巅平台,日日对着脚下奔腾不息的三江合流处,揣摩秘笈上的一招一式。 一天,他正在练剑,突然发现多了一个观众。是一只猿猴,它饶有兴味地看着杨展,杨展逗它道:“一起玩玩?” 它纵身一跃,抢走了伏虎剑。 杨展大骇,这是一只有武功的猿猴,如果让它上战场,必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他往它消失的方向追去,心里惭愧不已,伏虎剑没有学会,却把武器都丢了。 寻到天黑,都没有找到猿猴的踪迹,杨展只好回凌云寺,准备请涤尘和尚设法帮助寻找。 涤尘和尚却不在寺中,说是被城里一个大户请去讲经了。 杨展郁郁回到自己住的禅房,惊奇地发现,伏虎剑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他始想起见宽师弟讲过,峨嵋有灵猴,当是中峰寺妙峰和尚所训。 第二日,杨展到得山巅,那猿猴已等待多时。杨展知它是妙峰所派,便不客气地和它对练了起来。 这灵猴经常躲不过杨展的剑,一纵身就会跃下悬崖,害杨展无数次从山上跌进大江,也帮他把水遁之术练得更精了。 时间一长,杨展和灵猴的感情愈笃,就乱给它起了一个名号-大板牙,天天“大板牙、大板牙”的叫,人和猴关系处得更密切了。 第十六章 黄虎诈降 杨展在凌云寺参练伏虎剑的时候,黄虎在战斗中也已磨炼成了强悍的起义军首领。 他在起义军的旗号叫八大王,虽仍在王和尚王嘉胤的麾下,却已在朝庭的邸报上,和紫金梁、闯王、曹操、闯塌天、闯将、扫地王、黑煞神、神一魁、王左桂、飞天虎、飞山虎、混天王、大红狼、小红狼、一丈青、上天龙、过天星等相提并论了。 短短三年,整个陕西、甘肃一带,民变四起。起义军杀掉知县,干掉巡抚,杀完抢完,经常到处流窜,到哪抢哪。 起义军虽然大部分是农民,但也有很多是边兵,他们精通战术,作战狡猾,而且懂得明军的弱点,非常难以对付,且数量越来越多。 朝庭要对付北方强大的后金,就没有更多精力来彻底消灭掉起义军,只有一边打,一边受降。崇祯皇帝还拿出了十万两银子来安抚那些投降的起义军,无奈银子很快用完,大家为了活下去,又造反。 起义军便进入了“起兵、作战、被官军包围,投降,走出包围圈,拿起武器,继续作战”的循环模式,队伍不断壮大,战斗力不断增强。 黄虎自然把这套把戏玩得烂熟,投降的次数最多,频率最高,有一次,从投降到再反,只用了十几天时间。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洪承畴做了三边总督,他对农民起义军的政策是:“不招抚、不受降,赶尽杀绝!” 而且,他深懂:“西北民变,人数虽多,但大都是胁从,且老幼俱在,并无战力,真正精壮之人,十之一二而已,击其首,即可大破之。” 噩梦开始了,各路农民军纷纷受挫,首领被杀。 本来在辽东打后金的曹文诏,带着三千关宁铁骑赶到了西北战场,主要对付有三万主力的王嘉胤,包括属下的八大王、紫金梁、闯王、闯将。 曹文诏身经百战,通晓兵法,到地方后,先断了他们的粮道,然后包围,然后放他们出去,然后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紧追不放,追上就是一顿猛捶。每次打完就撤,等你跑远点,下次再打,反正他的部队是骑兵。 黄虎在被曹文诏这样强大的对手打得屁滚尿流的过程中,作战能力更是得到迅猛发展,他很快学会了关宁铁骑的打法。 他也有三百骑兵,在关宁铁骑的穷追猛打中,这三百骑兵已经把大部队甩到了一边。看看就到川陕边界,黄虎带领三百骑兵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 天黑了,大家躲在林子中,肚子饿得咕咕叫,沮丧的气氛越来越浓。黄虎一拳擂在身边的一棵树上,树干“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他哈哈大笑,笑毕,对大家吼道: “弟兄们,你们吃过四川的大米吗?又香又甜又糯的大米,有没有胆子和我闯过百丈关,打到成都吃大米?” 弟兄们腾身而起,立即来了精神。已经认了干儿子的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更是在旁边帮腔道:“跟着八大王,打到成都吃大米!” “跟着八大王,打到成都吃大米!”林中一片喧腾,连躺在地上的马都站了起来,打着嘶鸣。 如今要躲过曹文诏的追击,又要找个地方从头再来,也只有入川这条路了。 队伍连夜出发,三百精骑,即使饿着肚子,天亮前便已到百丈关。百丈关悄无声息,黄虎大喜:川人自仗天堑,已麻痹大意几百年。 但眼前的天堑,确实是一大难题。 百丈关前有一条大河,深百丈,所以也叫百丈关渡。渡过大河,还有高百丈的悬崖峭壁。 大家看着这样的天堑,倒吸了一口冷气。黄虎的虎劲上来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沿河找到十余条小船,就命令大家牵马上船,轮流渡河。河水湍急,要想靠岸,难上加难,眼睁睁看着船被冲得越来越远。 黄虎立即施展虎拳,用生起的旋风将船稳住。堪堪到得岸边,悬崖上的巨石从头顶砸下。有的落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水柱。有的落在船上,人死马亡。 黄虎红了眼睛,带着几个干儿子拼命上岸。十余条船冲走了大半,已有几十人马被水冲走,余下两百来人马还在对岸。 为今之计,只有他们几人打上关去,放下吊桥,这两百多人马才能过关。 但巨石和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悬崖峭壁也象抹了油。几个虎将虽然跟着干爹学过武功,现在也是腾挪闪避,只有招架之力,无还手之能。 黄虎瞥见崖壁中间有一个洞,腾身飞起,先上了洞,也不管洞中有啥,借力再上,抓住崖缝中一株草,已是飞身上了百丈关。 百丈关上仅十名守兵,看见黄虎上了关,拿着武器就围了上来。黄虎先是射了几箭,守兵应声而倒,最后干脆发力挥掌,一记虎拳,横尸满地。 他走到放吊桥的机关面前,正要伸手,背后一声呼啸。好险,纵是他躲闪得快,一支铁箭已穿透他的衣袖,划破了他左手臂的皮。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箭飞来,他一一躲过。抬头一看,一男一女骑马飞奔而来。黄虎纵身闪避,又回身发力。两匹马哀声长嘶,跌倒在地,这对男女欺到身前。 双方都大吃一惊,这对男女便是杨展和马兰兰。兰兰和黄虎并不相识,一箭射向黄虎的面门。黄虎也装作不认识杨展,向他们痛下杀手。 在黄虎凌厉的逼迫下,杨展不及喝问究竟,边护着兰兰,边与他交战。打了几个回合,杨展忽然想起黄虎所用的便是虎拳,自己练了那么久的伏虎剑,现在是拿出来试一试的时候了。 念头刚起,剑已出鞘。黄虎那里卷起了飞沙走石,杨展这方杀出了血雨腥风。兰兰看他们打成一团,无法插手,又怕分散杨展注意力,便去悬崖边封着上来的路。 其实她多虑了,尽管黄虎的几个干儿子在下面干着急,却功力不够,始终没法上来帮忙。 黄虎虽知杨展武功了得,但自己的虎拳至今未遇对手。他万万想不到,杨展使的这套剑法,就叫伏虎剑! 杨展平日与灵猴练功,灵猴打不羸就跑。如今遇上强硬对手,越战越酣。 百丈关上,两人打得难分难解,虎啸猿吼,金戈铁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支军队在作战。 黄虎几天没吃饭,渐渐就有了体力不支的反应。狡猾的他便想溜,他纵身下了悬崖,脚刚抵到崖壁洞口,背上的衣服一紧,杨展已揪着了他。 黄虎奋力挣脱,重心不稳,跌了下去。杨展不暇思索,也跟着飞下去。两人飞过百丈悬崖,落入水中。 悬崖下的几个干儿子和对岸的起义军,以及百丈关上的马兰兰都目瞪口呆。 今天也是凑巧。 杨展三年丁忧期满,在嘉定重摆了一回酒,感谢过亲朋和一众江湖好友,将儿子留给老父亲,便和马兰兰起程回陕西。 听说陕西民变四起,两人已作好与流贼作战的准备,不想在这百丈关遇到如此险急的军情。 而且,一上来就是和黄虎决斗。 虽说峨嵋高僧和师傅都说蜀难会应在黄虎身上,他却一直不相信彼黄虎便是此黄虎。 但为什么会在这里遇上他?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他和灵猴玩惯了绝壁跳江,当然不怕这一招。但黄虎是失足落水,并不谙水性,一下水就被杨展捉着了。 杨展冒出头来,便看见岸上打着八大王旗帜的起义军人马,转头看对岸,是几个摩拳擦掌的精壮小伙。 杨展潜下水,拖着如落水狗一样的黄虎,向下游漂去。孙可望和几个干兄弟,赶紧下到船上,往下游追。 漂了很远,河水已将他们送入密林深处,杨展拖着黄虎上岸,黄虎已是眼睛紧闭,嘴唇乌黑,仅胸口还有一点热气。 杨展往他背上拍了一掌,象扔死狗一样把他扔到一棵树下。 待黄虎悠悠醒来,看见杨展,又要来打。杨展笑道:“我已点了你的穴位,你稍一运功,便会立即丧命。” 随后,是一阵沉默。杨展把一条烤好的鱼放到他手上,“吃吧,吃了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 黄虎闭眼假昧,突然凄声哀告:“恩公,我是无颜见你。走上这条路,是被生活所逼,陕西的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除了造反,还有什么选择?刚才和你打,起初是因为没有认出来是你,后来是无颜活着见你!” 他便将前前后后起兵造反的事,以及被曹文诏追得无路可逃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杨展交代了。 杨展想到他的几百骑兵还在百丈关下,便问他:“我现在让你活命,并答应给你官做,你愿意投降不?” 黄虎连声答应,“恩公的话,我肯定要听,以后,我就跟着恩公,做恩公的马前卒。” 杨展笑道:“马前卒就不必了。我受过你的骗,你跟我去百丈关前,让你的弟兄放下武器,就地投降。十日过后,你如果不反,我再上报朝庭,让你做官。” 黄虎赶紧道谢。 第十七章 杨展升官 杨展搀着被点了穴道的黄虎,正在寻思从水路还是陆路回百丈关,黄虎的几个干儿子坐着船赶到了,旁边的树林中也起了人马声。 黄虎赶紧喝令:“放下武器,大家快来见过杨将军!” 孙可望等略一愣神,杨展挟着黄虎,纵身上船,命令道:“回百丈关”。 这条河水太湍急,原本根本没法逆流而上,杨展施展起在重瞳观学的逆流行舟之术,小船掉头向百丈关而去,船上的人目瞪口呆,岸上的人马又复跟着撵来。 孙可望们刚刚见识过杨展百丈悬崖飞身而下、大河之中潜行十里的本事,不觉佩服得五体投地。 待小船回到百丈关下,上面缓缓放下吊桥,杨展带着黄虎踏上吊桥,孙可望等不知所措,黄虎命令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和杨将军说好就来接你们。” 原来兰兰看见杨展下了悬崖,赶紧点燃狼烟,附近的广元守军飞速赶到了。 将黄虎关在一间小屋后,广元守备蒋大先向杨展拱手作礼,赞叹道:“杨将军真乃英雄也!如果不是你和尊夫人,百丈关已失守。你看这些流贼应当如何处理?” 杨展答:“流贼不过是些没饭吃的百姓,你给他饭吃,他不就归顺了?” 蒋大先答:“我听说现任三边总督实行的是斩尽杀绝,他们被逼到我们这里,如果我们心慈手软,势必会招来更多的流贼呀。” 杨展道:“川陕边界是连绵的山峰和森林,百丈关只是其中的一条入川之路而已,正是因为他们被赶得鸡飞狗跳,现在一定已有很多支流贼想进入四川了。如果不在边界招抚,一旦让他们流窜入四川腹地,必定给川民带来灾难。” 蒋大先点点头,“杨将军说得甚是有理,还请你在这里多耽搁一些时,帮我约束着百丈关下这些流贼,待我将此方略上报后,再作处置。” 杨展沉吟,他若走了,不管将黄虎杀掉还是招降,此后的局面都很复杂,虽说他防地不在这里,但这毕竟是涉及四川百姓的大事,所以便答应留了下来。 为防黄虎的部下做出极端的事情,杨展请求蒋大先,先给他们一些粮食,让他们驻扎在关下,一起等待朝庭命令。 黄虎尽管被点着了穴道,彪悍的气势仍然逼人,他的两百多人马扎在关下,蒋大先不免心惊。这百丈关就象日夜悬在头上的一柄剑,若继续任广元守备,难免有身首异处之险。 在给皇上的奏疏上,蒋大先将杨展狠夸了一顿,竭力举荐他留守广元。果然,朝庭很快下了文书,蒋大先改调新津,杨展夺百丈关有功,由游击将军升为参将,任广元守备,并准其在百丈关招抚流贼。 形势所迫,崇祯皇帝也顾不得当初说的杨展十年之内不得回川任职的话了。蒋大先迫不及待地将防务移交杨展,拍拍屁股走人。 杨展将黄虎放了出来,语重心长地劝道:“我敬重你一身武艺,正该为国家效力。现在后金在辽东夺我城池,正是需要大家一心救国的时候。你如果答应归附于我,我便解开你的穴道,并把你的人马放进关来。” 黄虎俯伏在地:“恩公,你几次三番用广阔的胸怀待我,我怎么会不听你的劝告?现在你又给我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为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杨展见他说得真诚,眼前也是需要他出面,便帮他解了穴道。 黄虎再拜于地,泣道:“恩公为我再生父母,请受黄虎三拜。” 杨展扶他起来,命人放下吊桥,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带着那两百多人马上了百丈关。 黄虎让他的义子们给杨展磕头,四人齐刷刷跪下,杨展一一扶起,笑道,“想不到你们的队伍当中,还有这么多虎将,你们可愿意为我立功?” 四人争先抢答:“愿为杨将军立下汗马功劳!” 杨展分派道:“明天你们四人就下关,分头到川陕边界,以八大王的名义,把流窜在边界上的农民军招到百丈关来,我一定好好待他们,给大家一条光明的路走。” 黄虎立即知道了他的用意,赞叹道:“如果朝庭那些当官的,都有杨将军的胸怀,把我们这些农民军招降来送到辽东,后金早被打跑了。” 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带着人分头去川陕边界的深山老林转了一圈,各自招来一大拨被打得垂头丧气的农民军。 内中有几个人见着黄虎就哇哇大哭。 原来,王嘉胤在被曹文诏追打的过程中,部队弄得支离破碎。他的妻弟张立位和堂兄王国忠,为了活命,也为了卖身求荣,两人合谋,趁他晚上醉酒熟睡,潜入帐内,将他杀死了。 王嘉胤帐下的王自用、闯王、闯将等,带了一部分人马,拼命往山西奔去了,另外没有跟上的,到处流窜。 洪承畴、曹文诏根本不给这些散兵游勇机会,逮着便割头,官兵手上随时都拎着一串串脑袋,以此升官发财。 还没被逮着的,为求活命,都往川陕边界的深山老林钻。还有力气的,就想朝四川腹地流窜;受了伤,又几天几夜没吃饭的,就只有在老林子里等死。 现在听说杨展在百丈关招降,连八大王都来了,无异于绝处缝生。 黄虎听说王嘉胤已死,号啕大哭,哭够了,暗下决心,跟着杨展,做朝庭大官,有一天将张立位和王国忠碎尸万段。 杨展在百丈关招降的消息传遍起义军队伍,受降的人达到了近万人。这么多人要吃要喝,一个广元府肯定供不起,朝庭更不可能拨粮拨银。 杨展便和黄虎商量,让这些归降的队伍在百丈关附近开垦田地,自给自足。同时,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按正规军的流程进行训练,力图把他们变成有战斗力的队伍,随时准备朝庭调用。 黄虎建议,学习关宁铁骑的做法,在队伍中选出三千人,一人一骑,配上统一的马鞍、衣服和武器装备,再打造一支铁骑,训练好后,就主动请缨去辽东打后金。 杨展完全同意,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他完成,并在上报的奏疏中重点汇报了这件事。崇祯看到他们的计划,高兴得不得了,一再下诏表扬。 这样下去,黄虎和他的义子们都有一片光辉灿烂的前景。曾经因为食不裹腹的农民和边军,也不再提心吊胆去过那造反的日子了。 这也是杨展的美好意愿。 但世间事从来都不是按照人的意愿发展的。 因为播下去的种子还没有长成粮食,负责后勤的马兰兰便给师傅和师兄弟们去了一封求援信。 杨展在百丈关招抚流贼的消息同样轰动了成都府以及川西平原各府县,大家纷纷赞叹他的英雄义举,称他是川人可依靠的长城。听说葛宝师徒要为他募集粮草,都慷慨解囊。 很快,葛宝、朱平樨、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便押着上百车粮草到了百丈关。已经是官军的队伍一片欢腾,有饭吃了,而且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杨展设宴招待师傅和师兄弟们,喝酒喝到微熏,便让人去叫黄虎和他的义子们来作陪。 一见黄虎样貌,大家大吃一惊,如此奇特的长相,世间罕有。再听杨展亲切地叫他黄虎,葛宝的酒盏都掉到了地上。 黄虎在酒席上恭敬地给大家敬酒,并说当初在成都曾与长辈们有过一面之缘。费小金、帅远洪仔细一瞧,才认出是几年前那个受伤的少年。 席散后,葛宝叫杨展陪他回房,让他把这次百丈关的事前前后后细说一遍。听完他的话,葛宝沉着脸喝道:“其他人都可留,这个黄虎必须杀掉!” 杨展道:“我懂师傅的意思,但杀掉他,其他人就留不住了。我们就给他一次机会,看他的表现,如他又反,我再杀他不迟。” 葛宝道:“看见他,我便心惊肉跳。听他说话,更是如听虎啸。你可千万不能养虎为患啊。” 杨展只好禀道:“他的生死不是我能定夺的,朝庭都说要让他将功赎罪,我若杀了他,便是违抗朝庭的命令。” 葛宝摇着头,罢了罢了,你若不听,迟早后悔。 第十八章 黄虎成魔 葛宝深知杨展性格,苦劝不成,便袖手旁观。费小金等师兄弟被杨展安排到黄虎身边,协助他训练广元铁骑。有时候,葛宝也跟着他们纵横驰骋于秦岭巴山。 一月下来,黄虎对他们恭敬有加,其彪悍逼人的气势尽管令葛宝依然心忧,但也找不到他的错处。 他那几个十几岁的义子个个讨人喜欢,孙可望沉着应变,李定国足智多谋,刘文秀柔和谨慎,艾能奇勇猛无比,都是军中难得奇才。 他们对黄虎言听计从,比亲父子还亲。彼此之间兄友弟恭,情谊深长。 葛宝心生一计:“不能杀黄虎,就将他的邪性去掉。不能分开他们,就将这些小伙子往正路上引。” 一天,当着杨展的面,他对黄虎说道:“我见你练虎拳,功力已达上乘。但你知道为什么敌不过杨展吗?” 黄虎恭敬道:“请道长指点一二。” 葛宝接着说道:“因为你的招式中渗入了邪气,所谓邪不压正。你如果有心去邪,我可与你寻一僻静之所,闭关修炼,我用重瞳观几千年的正道武功为你拨正。” 黄虎赶紧称谢:“如此大恩,献忠永生难忘。” 葛宝又说:“你那几个义子,都是练武奇才,不如让他们拜杨展和他那几个师兄弟为师。” 黄虎大喜,那几个人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若义子们都能练成,他们父子便纵横天下无敌手了。 杨展很忙,他知师兄弟们平常都率性而为,便建议道:“也不用一一拜师,抽空我让他们轮流教那几个孩子吧。” 第二天,黄虎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叫到面前,叮嘱道:“从今起,我要随葛宝道长到明月峡黄颡洞闭关修炼,提升功力。你们也要好生跟着杨将军和几位师傅学习武功,并带好队伍,约束着那几个调皮的,千万别惹出祸事来。” 义子们纷纷承诺:“父亲你就放心去吧,等你出来,孩儿们一定给你惊喜。” 明月峡就在百丈关旁边,全长4公里,宽100米,两岸石崖壁立,其东就是有名的朝天岭,谷深约2千米,是嘉陵江冲破山脉而形成的峡谷。 明月峡峡两岸的山岩多呈银白色,并和青峰、江水相辉映,使整个峡江好像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 峡中多奇峰怪石:有山势嵯峨半插天的天柱峰,有宏丽幽深的黄颡洞,有茶圣陆羽称之为“天下第四泉”的蛤蟆碚,有腾空飞架的仙人桥,有裁云剪雾的青峰“三把刀”。 李白曾描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鹄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渡愁攀援。” 黄虎跟着葛宝,在明月峡中纵身飞旋,好不容易找着了黄颡洞。洞中水流孱孱,奇形怪状的风化岩石构成了另一番光景。 葛宝找了一块宽阔地,说道:“我和你就在这里修炼,别人进来也不容易,每天我回去取饭便是。” 黄虎当即练开了虎拳,感觉洞中比家乡的柳树涧更适合练武,吐纳之间,似有万千力量在身体里滋生。 葛宝也很欣喜,这不是一个死洞,利于他施展五行之术,帮黄虎走上正道。 其实王嘉胤教给黄虎的,也只是虎拳最基本的招势,后来都是黄虎按照秘笈自己参悟的。 葛宝要帮他一招一势地分析,就很简单,很快找出了要害。但要纠正,却需劳损葛宝的功力。 两人在洞中修炼了十余天,黄虎便感觉跟先前很不一样。以前自己每用过一次虎拳,心情就会沮丧烦闷一段时间。而现在练过,只觉神清气爽,甚至有丝丝的欢喜。 葛宝道:“你这样练下去,就会到随心所欲的境地,什么时候该用,用到什么样的分寸,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以前你驾驭不了,难免滥杀,所以事后会沮丧。以后你有了分寸,只杀该杀之人,内心自然无愧。” 黄虎道:“这样会不会降低我的功力呢?” 葛宝答:“等你招式中的邪气都去掉了,我再帮你提升功力,这样你不仅武力非凡,也处处正气凛然,以后拼杀疆场,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黄虎一心一意在黄颡洞闭关修炼,葛宝来来去去,送饭的过程中,也带来义子们的消息。几个家伙跟着杨展师兄弟练重瞳观四瞳之术和箭术,骑射功力大增,就等他出关,一起去辽东战场将功赎罪。 一天深夜,葛宝回营中找杨展去了,黄虎一个人在洞中打座。忽然,一阵腥风刮来,黄虎暗叫不好,腾身而起,便与一团黑影打在了一起。 洞中立时飞沙走石,虎啸阵阵。 黄虎渐感不支,一溜烟出了洞。来人紧追不舍,两人在明月峡奇石怪峰之间咆哮着跳腾,恍若两只争食的老虎。 在这样僻静之地,竟有如此高人!黄虎心中暗暗惊奇。 而且这人用的也是虎拳,只是一招一式之间,和他的虎拳有着些微的差别,拿葛宝的话来说,就是更加邪性。 这样打下去,肯定是打不过的了。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黄虎收着拳头,纵身跳上一根石柱,问道:“前辈何人?为何要偷袭我?” 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你这个不肖徒孙,连你师祖也认不出来,活该被人欺骗。” 黄虎跌下石柱,跪倒在地:“师祖在上,徒孙给您嗑头了!” 王嘉胤平常给他讲过师祖的事,但这些年消息全无,不曾想在这里遇上。 “师祖,您可知道,我师傅他已被人杀死了!”黄虎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峨嵋山宝掌寺静光和尚沉声训道:“你哭什么?有你哭的,还在后面。” 黄虎赶紧将静光和尚重新请回黄颡洞,让他上坐,再拜后,乖乖听他训话。 静光和尚道:“你来攻百丈关那天,我就看见你了,若不是你借我洞口发力,你也到不了关上。” 黄虎恍然大悟,原来师祖躲在百丈关悬崖上的洞中。 静光接着说道:“我在那洞中已闭关修炼近五年,从未被打扰,那天你闯上来,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本要教训你,看你用的虎拳,猜着你是嘉胤的徒弟,便饶过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因为你是川人吗?” “我也是陕西府谷县人,自小被送到峨嵋山出家。不帮你,是不想你们打上关去送命。你要入川,还不是时候。” “幸好杨将军招降了我们,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葛宝道长也在帮我拨正虎拳,等我出关,就可去辽东战场杀敌报国了,洗脱之前造反的罪名,加官进爵,不枉师傅教给我的一身功夫。”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嘉胤收了你这个笨蛋!” 静光和尚上上下下打量过黄虎,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我冷眼旁观,若不是眼见你陷入别人的骗局而不自知,我还不会现身。” 黄虎呆呆地望着他,任他往下说。 “大明朝气数将尽,你们若去辽东,定是有去无回。如今天下大乱,英雄辈出,你师傅正是看准了这点,才领着你们造反,可惜被人杀害。你不去完成他的大业,在这里说什么将功赎罪,你说你蠢还是不蠢?” 黄虎愕然,还是不敢说话。 “建大业者,不择手段。你学会了我的虎拳,又有带兵打仗的天资,不去一鼓作气,打出一片天下来,却在这里听那狗道士的胡话!” 黄虎分辨道:“葛宝道长和杨将军都是为我好。” “好什么好?你被人骗了,说什么帮你去掉虎拳中的邪气,没有邪气还叫什么虎拳?” “但我感觉真的很舒服,身上的七经八脉都很通畅。” “这正是在卸掉你的功力啊,刚刚你和我才打了几个回合?那么快就败下阵来,你不觉得丢脸吗?照这样下去,你永远也打不过杨展了,这正是他们希望的。” 黄虎依然不愿相信,但师祖的话已经进入内心了,以前对杨展的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依师祖看来,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将计就计,你要练成比我还要厉害的虎拳,正当需要葛宝的功力。明天他来帮你,你还是按往常一样。等他走后,我再来和你对练。用他的正气打底,用我的邪气提升,不出十日,正邪相济,你的虎拳就天下无敌了。” 静光和尚练了多年的虎拳,但在峨嵋山依然不是妙峰和尚的对手,便选了川陕边界的百丈关崖洞修炼。练了几年,依然想不出突飞猛进的办法,现在正好拿黄虎试试,。 黄虎成侠还是成魔,只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第十九章 杨展报仇 第二天,葛宝再来黄颡洞,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黄虎都在心里生着疑。尤其,当黄虎提出,想学杨展那套剑法的时候,葛宝断然拒绝,说并非他所教,而且让黄虎永远不要再提这个事。 葛宝走后,静光果然来到,黄虎便又和他对练。不出几天,黄虎面上长出虎须,瞳孔更是变幻不定。 尽管每次和葛宝对练,他都竭力压着邪气,但葛宝仍觉出了异样,关切地问:“是哪里不对吗?” 而黄虎总是找话茬开,葛宝便只当一切都是由邪转正过程中的自然反应。再说,他这段时间给了黄虎太多正气,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 看看十日已到,黄虎功力大增,虎拳已练到静光都比不上的地步。只是,身体中时时正邪相撞,燥闷难当。 再这样下去,就要被葛宝发现了。他和静光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走了。” “到哪里去?” 静光道:“听说王自用在山西聚集了三十五个营,你去便是三十六营,干大事,当然要人多。” “但要从这里脱身,就非常困难。”黄虎打心底不愿和杨展公开翻脸,并且,他那些师兄弟个个武功非凡,更不要说还有上万兵丁。 “我看你那几个义子,数老大最机灵,最沉着,也最有野心。我去找他,和他谋划,你只管到时候见机行事。” “什么时候?” “你不得不出去的时候!” 黄虎知道师祖话中藏着机锋,但还是补充了一句,“最好和平离开,不要造成杀伤,我不想有人说我恩将仇报。” 静光冷笑了两声,“有些事情,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转天,黄虎和葛宝对练的时候,感觉身上的邪气横冲直撞,怎么也按不下去,对面的葛宝也冷汗岑岑。他越想压制,越觉得自己身上象长了一张血盆大口,拼命吞食着葛宝的功力。 他再不住手,葛宝定然死于非命。念头刚过,突觉后背一热,一股强大的邪气贯穿进来,葛宝一口鲜血喷在他身上,他狂吼一声挥出虎掌,七经八脉熊熊燃烧。 黄虎最终没有成侠,而是被静光和尚打造成了魔。他在黄颡洞疯狂跳跃,发出阵阵虎啸。 这虎啸跑出黄颡洞,穿过奇峰怪石,传进了营房。 杨展大叫一声“不好”,飞身便往明月峡跑去,费小金等师兄弟们跟在后面。循着虎啸声,杨展跑到黄颡洞,正待要进洞,一个身影飞了出来。 他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白发老者挟着师傅葛宝向明月峡上的山峰逃去,杨展紧追不舍,费小金、朱平樨和帅远洪也跟着追去。 黄虎还在洞中嘶吼,马兰兰和刘见宽闯入洞去,见他披头散发,满身是血,抖着长长的虎须,兀自发着疯。 黄虎看见他们,只当不认识一般,连连使出虎拳。兰兰和见宽不明形势,也不敢接他的招,只闪在一旁,由得他在飞沙走石中跑了出去。 孙可望听见虎啸,便把三千铁骑集中起来,宣布道:“我父亲准备带着大家到山西投奔紫金梁王自用,愿意去的,跟我走。不愿去的,人各有志,就此别过。今天我们是和平分手,谁都还要勉强谁,如若打了起来,伤了过去情分。” 大部分人都想留下,包括李定国和刘文秀。原本想从此跟着杨展走上正道,现在又说要走。刘文秀问孙可望:“父亲真是这样说的?” 孙可望正要答话,黄虎已经到了营地,疯魔的样子震惊了所有人,义子们纷纷叫道:“父亲,父亲。” 黄虎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将一匹马上的兵丁拽下来,扔出百米远,自己飞身上马,狂奔而去。孙可望带着铁骑紧紧跟随,李定国、刘文秀、艾可奇只得跟上。 马兰兰和刘见宽追回营房,他们已经远去,幸喜只走了一千余人,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杨展将静光追到青峰“三把刀”,静光不再逃,回身把葛宝扔向杨展,说道:“你师傅是我所杀,有本事,你来报仇呀。” 杨展接过师傅,发现气息全无、经脉尽断,痛叫一声:“师傅!”费小金、朱平樨、帅远洪也已赶到,全都抚尸痛哭。 静光在旁边冷笑道:“只知道哭,你们来找我报仇呀。”师兄弟们一拥而上,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打了几个回合,杨展发现他用的是虎拳,并且将虎拳的“扑食之勇、离穴之疾、抖毛之威、利爪之锋”演绎到极致。猛然醒悟,对师兄弟们说道:“原来这和尚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你们赶快回营房,把队伍拦着。如果他们离开了,后果不堪设想。” 静光哈哈笑道:“迟啦,还不如留下来,让我一起解决掉。” 听他这样说,杨展更加焦急,“你们快带师傅走,等我用伏虎剑杀了这和尚,为师傅报仇。” 他们留下来,只能让杨展分神,朱平樨一把抱起师傅,喊了一声“走”,三人一起往营房赶去。 静光听到“伏虎剑”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呀,我那天见你打黄虎,就觉奇怪,原来用的是伏虎剑。来来来,让我好好领教领教。” 杨展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招便向他的虎眼攻去,静光措手不及,虽然快速躲过剑锋,杀气已然擦伤了他的左眼。 静光恼羞成怒,展开攻势,“三把刀”上的岩石被虎拳击落,纷纷又向杨展打去。杨展在“三把刀”之间翻越腾挪,剑尖划破石雨形成的屏障,刺向静光心脏。 静光在百丈关修炼几年,虽然虎拳没得到实质性的突破,但轻功已练得出神入化,他敢把杨展引到“三把刀”,便是心中有数。 杨展发现,和他交手的,是一只会飞的老虎,这只老虎在象刀一样的山峰之间飞来飞去,要斩杀他,着实困难。 但师傅的仇必须报,他非常感谢那只陪他练功的灵猴,三年来,在和他的追逐中,他的轻功也已达胜境。 满腔仇恨的杨展,提着伏虎剑,与一只恶虎,缠斗在青峰“三把刀”,石雨纷飞,虎啸猿鸣。 打了几百个回合,依然分不出胜负。静光的衣衫已被杨展的剑撕成了碎片,杨展也被碎石击伤了大腿,但两人都没办法置对方于死地。 杨展突然想道,当初贯之和尚曾说,伏虎剑的最高境界是同归于尽。虽说他大业未竞,身上担负着太多的责任,但如今师傅死在眼前,如此刻骨仇恨,怎能不一报了之? 他把眼睛一闭,迎着静光的虎拳冲了上去,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他在掉落下来之前,感觉到自己的剑刺在了一堆破衣服里。 马兰兰和朱平樟腾身而起,在空中接着了他,而帅远洪和刘见宽则用剑将从山峰上掉下来的静光剁成了肉泥。 杨展身负重伤,仍抓住朱平樟问道:“师傅呢?”朱平樨红着眼睛道:“师傅已经仙去了。”其实他比谁都先知道这个结果,只是希望听到奇迹。 转头又问马兰兰:“黄虎呢?” 兰兰咬牙切齿:“跑了,带走了一千多人马。” 杨展捶胸哭道:“都是我害死了师傅!都是我早不听他的劝告!” 兰兰和师兄弟们抱着他,齐声痛哭。 “师傅,师傅,师傅”,哭声响彻明月峡。 第二十章 魔王归来 疯魔了的黄虎,也不管后面有多少人跟来,骑着马,顺着川陕边界,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 孙可望担心他把大家带向了四川腹地,等杨展回过神来,就会关起门收拾他们。便在后面大叫:“父亲,等等我。父亲,等等我。” 其他兄弟也跟着喊:“父亲,父亲……” 黄虎听不见他们的叫喊,耳边呼呼的风声为他隔开了这个世界,葛宝喷在空中的鲜血打开了他通向魔幻帝国的道路,他将在通往魔王宝座的路上纵横驰骋。 他兀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癫狂。 孙可望狠了狠心,拈弓搭箭,向他的马腿射去。 受伤的马因为惯性向前俯冲,黄虎脚点马背,返身向后面杀来。 他也不管这些人是谁,昂地一声啸叫,刚刚练到登峰造极的虎拳挥了出去。 饶是他的义子们武功高强,闪得快,也不免这里那里受了轻伤。后面没来得及躲开的人马就惨了,黑压压倒下一地,空气中立时弥漫着血腥。 黄虎贪婪地嗅着这血腥,哈哈大笑,笑毕,神清气爽,清醒过来。 他朝着躲躲闪闪的义子们招手,“孩儿们,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刘文秀是他平时最钟爱的,跑过去哭道:“父亲,你吓着我们了!” 李定国也上前关切地问:“父亲是练武走火入魔了吗?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赶快回百丈关吧。” 孙可望斥道:“定国休要胡言,父亲盖世英才,岂能久居人下?我遵祖师爷之命集结人马,正是要跟从父亲到山西,与义军大队人马汇合,打下一片江山来。” 黄虎听罢,点点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接下去的路,不管有多艰险,都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孩儿们,你们可愿与我同行?” 四个义子齐刷刷跪下,“孩儿们永远追随父亲左右!” 黄虎道:“自今以后,你们都改姓张。有一天,我当了皇帝,便封你们为王!” 四人同声称谢:“谢父亲赐姓,愿为父亲冲锋陷阵,打下江山。” 黄虎将倒在地下的伤者一一扶起,又把死者聚拢一堆,跪在地上发誓道:“这些死去的弟兄,都是为我作出的牺牲,他们的父母亲人以后便是我的父母亲人。” 一把火将人马尸体烧掉,父子们带着近千铁骑,往陕西方向跑去。 因为这一千人马是官军的装备,沿路都没遇到阻拦。到了陕西,边跑边抢。等曹文诏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横穿过陕西,到了山西境内。 打听到紫金梁王自用驻扎的地方,黄虎重新树起八大王的旗号,带着一骠人马,声势浩大地赶了去。 看见他的旗号和一千铁骑,营地上一片欢腾,“八大王回来啦,八大王回来啦!” 曾经,他被杨展招降的消息让大家垂头丧气,而今,他强势归来,又给义军打了一剂强心针。 紫金梁带着先期到达的闯王、曹操、闯塌天、闯将、扫地王、黑煞神…等各路义军首领迎了上去。 此黄虎已非彼黄虎,也不可能称呼“八大王”。张献忠小时候读私塾,先生给他起了个大号叫“敬轩”,王自用是知道的,便带头欢迎道:“敬轩,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可惜你师傅看不到这一天啊。” “敬轩,你回到大家身边就太好了。”“敬轩,好样的,我们都被打得七零八落,你还弄出这么齐整的队伍!” 黄虎向大家拱拱手,转头向紫金梁行礼道:“将军,我师傅去了,以后我就唯你马首是瞻,带这一骠人马,千里奔驰来投靠你,只为供你差遣!” 他这一表态,王自用乐得合不拢嘴,大家被这义气感染,纷纷竖起大拇指。 王自用召集大家开会,前段时间吃了那么大的亏,这次既然聚在了一起,就应该总结总结经验。 闯王高迎祥说道:“鉴于曹文诏、洪承畴的穷追猛打,我们必须结成联盟,团结起来,协同作战。” 大家纷纷赞同,当时去开会的,共有三十六支部队,每支部队都愿意加入联盟,然后又各自为营,共三十六营。 接下来便推举盟主,有人推闯王,有人推紫金梁,就他俩现在的队伍最多。八大王呼地一声站起来,“我的一千铁骑,愿为王盟主打前锋!” 闯王赶紧表态:“我也愿以王盟主马首是瞻!”闯王比王自用更有远大理想,也更有韬略,但现在,他必须顾全大局。 见这形势,其他人也纷纷表态,愿在王自用的统一领导下,协同作战。 这次开会的三十六营起义军,总兵力近二十万人。开完会后,他们兵分几路,开始向山西各地进军。 八大王的一千铁骑大显身手,连续攻克多地,闹得天翻地覆。八大王的名号更响了,但渐渐,很多人背后都不叫他八大王了,而是叫他魔王。 因为他每遇作战,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因为他人还未到,虎啸声已至,令人胆寒。 因为他每天必须杀人,没有官军可杀,就杀自己人,自己队伍里那些不听号令的人。 有他打先锋,义军声势大振。 崇祯得知,立即下令山西巡抚,全力围剿。山西巡抚调来了陕西、甘肃、宁夏的兵,仍然打不过三十六营义军。 朝庭又调曹文诏到山西任总兵,但曹文诏再也吓不着八大王了。在八大王的心中,这世界上,他只忌怕一人,那就是杨展,但愿这辈子都别再遇见他。 有八大王壮胆,王自用决定,以太原一带为基地,三十六营协同合作,集中优势兵力,击溃曹文诏。 但他没想过,八大王有一千铁骑,但曹文诏有三千铁骑,每个人配了两匹马,骑累一匹就换一匹,机动性极强,跟幽灵似的,义军往哪跑,他就等在哪。 朝庭还给曹文诏派来了帮手,那便是作战勇猛又懂兵法的左良玉。他们一上来就对义军猛打,猛杀,连续作战,连续获胜,先后击溃十几支民军。 八大王带着他的一千铁骑,用虎拳开路,还是没有敌过曹文诏和三千关宁铁骑和左良玉在京城招集的昌平军, 短短十五天内,曹文诏率军七战七胜,打得紫金梁到处乱跑,先到泽州、再到润城、沁水,每到一地,最多一天,曹文诏就到,到了就打,打了就胜。 八大王对紫金梁说道:“我们人数虽众,但战斗力不强,绝不能再集中兵力跟曹文诏死磕。” 紫金梁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分兵。曹文诏再猛,也没法分身,分兵之后,避实捣虚,以走制敌。” 分兵之后,他们牵着曹文诏的鼻子走,东奔西跑,跑出山西,到了河南。可惜紫金梁病逝,三十六营联盟宣告结束。 八大王单独带着他的队伍,时不时在河南围个县城,杀个把知县,混得相当不错。其他首领向他靠拢,很快又凑了十几万人。 朝庭派左良玉来打这十几万人,他带着他的昌平兵连续出击,屡战屡胜,将义军赶到武安。 左良玉上报朝庭,山西总兵曹文诏、京营总兵王朴、总兵汤九州以及河南本地军队按照皇帝的统一调派,日夜兼程,于九月底抵达武安,完成合围。 八大王和闯王、闯将、曹操等首领都被被围在里面,那个包围圈相当结实,众位头领人多势众,从九月被围时起,就开始突围,突了两个月,也没突出去。 到十一月,连他们自己都认定,完蛋的日子不远了。 当时已是冬季,天气非常地冷,十几万人被围在里面,没吃没喝,没进没退,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 八大王虽已成魔,面对这样的形势也不得不理智,又开始运用他狡诈的头脑。他建议大家投降,因为那个实行“赶尽杀绝”政策的曹文诏被调走了。 就象过去无数次一样,投降是暂时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着干。 他们凑了很多钱,找到了京城总兵王朴,向他行贿。王朴随即下令,接受投降,并催促众首领早日集结队伍,交出武器。 趁他放松警惕,八大王一声虎啸,虎拳排山倒海出击,王朴防线的官兵纷纷倒地,一千铁骑在前面横冲直撞,十余万义军冲出了包围圈。 第二十一章 杨展驱虎 当黄虎回归三十六营,在山西和河南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杨展的伤也日渐痊愈了。 葛宝去世的消息震动江湖,川西江湖游侠都聚集到了广元。虽说杨展已刺死静光,为师傅报了仇,但黄虎还在中原作乱,大家不禁义愤填膺,纷纷嚷着要去河南捉回黄虎。 给师傅办过丧事,让朱平樨和刘见宽将灵柩送回重瞳观,杨展便上报朝庭,主动请缨去河南参与围剿农民军。 但朝庭考虑到已有几员大将在河南,杨展更应该留在四川,防止流贼窜入四川,便不准杨展前往,只任命秦良玉的侄儿秦翼明为总兵官,率领杨展招降训练的上万兵丁前去讨伐。 杨展派费小金和帅远洪带着江湖游侠们一同前去协助,秦翼明虽不以为然,看在杨展的面上,也只好答应。 他们赶到河南战场的时候,十余万农民军刚刚冲出左良玉在武安设计的包围圈,在河南到处流窜,遍地开花。 秦翼明率领他们,在青崖河、吴家堰、袁家坪连连打败农民军,扼住了农民军通往郧西的道路。 八大王黄虎带的是铁骑,仿效曹文诏一人配两匹马,日行三百里,今天在这儿,明天又在那儿,他们始终未能找到他。 捉不到黄虎,江湖游侠们很是失落,不愿留在战场上,用武功击杀那些因为吃不饱饭,拿着镰刀锄头造反的农民,便滋生了退意。 费小金见秦翼明也不把他们当回事,只好与帅远洪商量,将江湖游侠们带了回来。 哪知,他们走后,性情慌张又胆小的秦翼明连连失败,还不如实向上汇报,因此被免去了军衔,贬官二级,继续剿贼。 杨展自己不能去河南追击黄虎,对师傅的愧悔之情无法宣泄。便在脑中一点一点地回忆黄虎和静光的武功招式,整日琢磨如何破解,以期有朝一日能一招制敌,绝不再给黄虎留下半点生机。 虽然自己已将伏虎剑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面对虎拳巨大的冲击力和攻势,若不以身犯险,迎头而上,仅靠一柄剑,很难将对方打败。 虎拳有耀武扬威之气概,与人交战如虎搜山,最有杀伤力的是冲劲和扑劲。而虎的劲,主要缘于骨,骨是勇的根本,勇从骨而出,骨不支勇则勇无从而生。 虎拳最厉害的几招是:猛虎搜山、饿虎扑食、虎抱头、虎离窝。 身体稍好一点,杨展便下地推演,不出一月,竞然创出了一套手法为主、腿法为辅,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势势逼人的伏虎拳。 这套伏虎拳,先是用重瞳观的“无极式”化解了虎拳的冲劲,又用模仿灵猴爬杆的“猴儿戏虎”化解了虎拳的扑劲,并让猛虎因为焦躁而失去耐性,露出破绽。最后,仿佛要“纵虎归山”,再一拳猛推,“虎落平原”,虎骨碎裂,呜呼哀哉。 费小金和帅远洪回来后,便和他一起推演,又将这套伏虎拳和伏虎剑融合起来,演练了一段时间。 杨展猛然想起,当初贯之和尚给的书上,除了伏虎剑秘笈,还有伏虎阵阵法。赶快寻出书来,书中却说,这套阵法主阵便要不少于六人。而且,这套阵法主要针对的是群虎。 正在犹豫要不要飞鸽传书,请朱平樟和刘见宽来排练这个阵法,突然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军报——黄虎打进四川了,而且已攻陷川东重镇夔州。 听到这个消息,杨展咬牙切齿:“黄虎呀黄虎,你竟然还有胆量再到四川来!”立即召集江湖游侠,带着剩下的两千广元铁骑,向夔州奔去,留下马兰兰坐镇广元和百丈关。 八大王黄虎是从湖广跑到四川的。 当初冲出包围圈后,八大王牵着左良玉的鼻子到处跑,跑到了湖广的郧阳,和先后到这里的闯王高迎祥和闯将李自成会师。 闯王高迎祥头脑冷静,很有谋略,且很重人才。一直以来,他对八大王都很是爱护。现在紫金梁王自用不在了,八大王黄虎便投到他的旗下,成了李自成之外的另一名闯将。 这支队伍会师后有六七万人,转战于郧阳山区。湖广各州各县接连失陷,直到五省总督陈奇瑜上任。 陈奇瑜组织五个省的兵力将他们围进了地势极为险要的车厢峡,差点全军覆没。八大王又凭着他的狡诈,行贿陈奇瑜的部下,通过诈降,带着近五万农民军走出了车厢峡。 走出车厢峡,到了开阔地,连安抚金都没拿,八大王又带头反了。 各路头领纷纷焕发生机,四处出战,河南、陕西、宁夏、甘肃、山西,烽烟四起。 八大王带着他的一千铁骑乱冲乱撞,撞到了川东,一口气拿下了毫无准备的夔州城。 八大王在夔州城落脚未稳,驻扎在城外的小儿子能奇派人禀道:“杨展率两千铁骑杀来了!” 黄虎浑身一激灵,吼道:“孩儿们,快撤!” 语未毕,带头就往城外跑。到了城外,正遇上杨展红着眼杀过来。 黄虎拨过马头,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杨展紧追不舍。可望、定国、文秀、能奇,轮番来拦杨展,费小金、帅远洪也带着江湖游侠们纵马追击。 一边要逃,另一边要战,正在不可开交,一支箭迎面向黄虎射来,原来是重庆总兵秦良玉带着她的白杆兵拦着了黄虎的去路。 受着前后夹击,照理黄虎唯有拼死一战。但他无颜和杨展对阵,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打不过,便低头避过如雨一样的箭矢,斜着往另一边逃去。 逃了没多远,又撞上一队官军,正是从辽东战场回川的马祥麟。 黄虎现在是受着三面围追堵截,又没脸面再使诈降这招。困虎犹斗,魔性迸发,一声长啸,虎拳如排山倒海般向四周推出。 立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来不及闪避的,或死或伤,不只官兵,也包括他自己的部下。 杨展一看,黄虎的虎拳,在吸了葛宝的正气功力,又经过静光和尚的打磨后,已今非昔比。便急忙使出伏虎拳,和黄虎陷入了恶斗。他两个人的战场,旁人竟然无法插手。 可望见此情景,就想趁机将一千铁骑拉出去,和兄弟们一起带着队伍左冲右突。秦良玉、马祥麟、费小金、帅远洪,以及一众江湖游侠也带着队伍,一阵乱杀乱砍。 初时,定国、文秀、能奇还念着百丈关上的情谊,不愿痛下杀手。后来也被杀红了眼,六亲不认地哇哇大叫,见到人就砍。 一千人,纵是身经百战的铁骑,也打不过两千广元铁骑和三千白杆兵。不足两个时辰,已倒下两三百人,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受了伤,可望四兄弟更是浑身是血。 定国足智多谋,看出白杆兵那边一定拦不着铁骑,一声大吼:“兄弟们,往这边走!”然后,领先冲出了包围圈。 能奇却没有冲出去,他返身去找父亲八大王。在黄虎的四个义子中,能奇最是痴勇,从来冲锋陷阵都不避刀矢。 八大王黄虎在杨展的伏虎拳和伏虎剑的轮番攻击下,身上已多处负伤,声声虎啸已有了穷途末路的味道。 刚进入两人的战场,能奇胯下的马便摔倒在地,他忍着脸上的刺痛和胸口的闷胀,用刘见宽教给他的轻功,跑到两人面前,横身拦在了虎拳和伏虎拳之间。杨展的伏虎剑没有收住,一剑刺在能奇的肚子上。 能奇五脏如焚,对着杨展憨憨一笑。杨展赶快收剑,黄虎已抱着能奇,几个纵身,跳到广元铁骑阵中,抢过一匹马,在众人的愣怔中,也冲出了包围圈。 再一次入川受挫的八大王,在自己和儿子们都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只好退走湖广。 第二十二章 魔王撒野 黄虎抱着身负重伤的能奇,纵马跑在前面,可望等兄弟紧跟在后。他们带着剩下的四五百兵,且战且退,在湖广境内终于摆脱了杨展和秦良玉母子的追击,找了一片深山老林养伤修整。 这次入川,损失严重,黄虎真是又痛又悔。多亏他用真气护着能奇,否则小儿子已命丧黄泉。 这个时候,其他义军队伍仿佛焕发第二次生命,战斗力越来越强,原本是被追着跑,现在都敢追着官兵跑。比如李自成,居然将陕西着名悍将贺人龙打得落花流水。 黄虎父子伤好后,中原和西北,基本上全乱了。他们找到已经非常强大的闯王高迎祥和闯将李自成,重建了一支三千人的铁甲骑兵队。 崇祯皇帝只好派出心狠手黑、奉行斩尽杀绝政策的洪承畴任五省总督。他开始组织围剿,短短几个月,义军主力又被他赶到了河南,各地民变纷纷平息。 这次被逼进河南的义军,算是空前规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领,就有上百人,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罗汝才、刘国能等,都在其中,总人数达到了三十万。 为了把这群人一网打尽,崇祯调集了近十万大军,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诏的关宁铁骑、洪承畴的洪兵。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闯王高迎祥组织十三家七十二营的义军首领召开了荥阳大会。 曹汝才等首领都认为,敌人来势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区,保命。 八大王大喝而起:“跑什么跑!胆子这么小,还造什么反?大家还没跑够吗?我们三十万人,他们才十几万人,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大家立马炸开了锅:“不跑咋办?我们已经被重重包围,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陕西,还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里还有路?” 胸有韬略的李自成替他回答道:“有一条路——攻打中都凤阳!” 会场立即鸦雀无声,大家都呆着了,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但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 凤阳,是朱元璋的老家,老朱家的坟就在这,逢年过节,还搞个花灯游行,警卫都没多少。进攻这里,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扩大起义军的影响。 有人去打凤阳,就得有人去挡洪承畴。最后,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广,一路往凤阳。自然是高迎祥带着张献忠、李自成去凤阳,八大王黄虎张献忠自告奋勇带着三千铁甲骑兵队打先锋。 骑兵队须臾便从河南杀到了凤阳。这一天正是元宵节,凤阳城内要放花灯,许多人都涌出来看热闹,防守十分松懈。 凤阳没有城墙,因为修了城墙,就会破坏皇陵的风水。三千铁骑在夜色的掩护下,连大门都没开,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凤阳城。 等凤阳守将反应过来,组织起五千守军来拦。 面对潮水一样的官军,八大王魔性大发,一声长啸,虎拳排山倒海击出。在人马还未倒下之际,他已飞身割下了守将头颅。后面的官军吓得魂飞魄散,轰的一声往后便退。 义子们带着铁骑掩杀过去,几千凤阳守军很快便全军覆没。 魔王张献忠杀红了眼,快马在凤阳街上奔驰,天地间所有的人和物都是他的虎拳肆虐的对象。 他跑过的地方,尸横遍野,火光冲天,几万间民房和凤阳衙门被付之一炬。 三千铁骑跟在他后面,冲进皇陵,烧掉所有建筑和皇觉寺,然后,掘开了老朱家的祖坟。 八大王还没疯够,虎拳挥出,朱家祖先的棺材板、尸骨、陪葬品漫天飞舞。他哈哈大笑,扯来一块布,在上面大书六个大字:“古元真龙皇帝”,作为旗帜插在坟地,以此羞辱老朱家。 他在凤阳城尽情撒野,把因杨展而起的憋闷挥洒了个干干净净。杨展算什么,崇祯小儿又算什么,这世界应该是我八大王黄虎的世界。 疯狂了三天三夜,大吃大喝,烧杀抢掠,他还不想走。后面赶到的李自成催他快撤,说要见好就收,否则洪承畴追来就跑不掉了。 八大王这才带着三千铁骑逍遥而去。 八大王张献忠攻进凤阳,烧皇陵、挖皇上祖坟的消息震惊朝野,崇祯听到消息后,差点晕了过去。 八大五攻下凤阳后,又挥师南下,接连攻克庐州安庆、和州、滁州,一直沿长江打到江苏的仪征,一路所向披靡。后来又回师向西,经英山、霍山,同马守应部会师于湖北麻城。接着,从湖北进入河南,又进入陕西,由商洛打回关中。 八大王转战千里,忽东忽西,选择官军的薄弱环节,打破了官军企图在中原围歼义军的战略计划。 八大王自此名扬天下,旗下人马越聚越多,连闯王和闯将都对他礼让三分。 但他把朝廷上下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献贼”被崇祯皇帝和洪承畴、左良玉、曹文诏们当作了重点打击对象。 为给崇祯皇帝一个交代,曹文诏带着三千关宁铁骑奉命出发,追击十几万民军。他以为还是几年以前不堪一击的民军,只等他大刀切瓜。 现在和他对阵的,正是他的徒弟张献忠。你有三千铁骑,我也有三千铁骑。你人手两匹马,我也人手两匹马。你日行三百里,我也日行三百里。 最重要的,张献忠还拥有练到走火入魔的虎拳。曹文诏杀人如麻,而张献忠的虎拳杀人成片。 两支世界上最强的骑兵队伍相遇,杀得天昏地暗。纵使曹文诏也有极强的武功,终是敌不过张献忠的虎拳。 曹文诏的人马很快损伤大半,闯王旗帜一挥,十几万人一拥而上,曹文诏和他仅存的人马陷入重围。 冲锋了一次、两次,三次,总共冲了十几次,精疲力竭。 最后,只剩他单枪匹马,左冲右突,亲手斩杀数十人,来回冲杀,无人可挡。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不再和他交战。 所有的人只是围着他,杀退一层,再来一层。包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于是,在即将力竭之时,他抽出了自己的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举刀自尽。 曹文诏死后,原先被追着四处跑的农民军,到达了风光的顶点。连洪承畴和左良玉都害怕他们,遇上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只求把人赶走,别在自己防区里转悠,就算万事大吉。 闯王高迎祥和他的两名闯将带着十几万人马转来转去,一时谁都拿他们没有办法。 威风凛凛的八大王旗下已有上万人,便有了第三次入川的想法,他期待着再一次和杨展决战,一雪前耻。 这时候,新任江北、河南、湖广、四川、山东五省总督卢象升带着他的天雄军,本在辽东战场的祖宽带着另一拨关宁铁骑,两支大明朝最强悍的军队来了,一起来找他们算帐了。 他们集结兵力,等待着。因为他们相信,以现有的兵力,谁都不是对手。 甫一交锋,他们才知,遇见了世界上最强的对手,天雄军加关宁铁骑,精兵中的精兵,而他们的十几万人,厉害的,就只有那几千重甲铁骑。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打输了,只好又分头跑路。 祖宽带着关宁铁骑,跑得很快,只用了一个晚上,在九皋山追上了张献忠。因为张献忠现在的队伍不只骑兵,还有几千步兵。 关宁军全军突击,大砍大杀,张献忠死伤几千人后,拼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几百里,祖宽又出现了。 八大王的魔性又被激发出来,回头便要跟祖宽决战。先在龙门设下埋伏,等祖宽到来,一声虎啸,从中间攻击,前技尽施,伏尸百米。然后指挥数千大军发动突袭,把关宁军冲成了两截。 第二十三章 杨展打虎 将黄虎赶走,收复了夔州,杨展和秦良玉商量,如今西北和中原已经大乱,他们必须构筑一条防线,以防流贼窜进四川。 在保宁驻防的张令,正好也赶来支援夔州,三人便设计了一个防御作战计划,在川界上设了十三个关隘,每个关隘都派一员大将驻守。 这个计划报给四川巡抚邵捷春,却被邵捷春训斥了一顿:“朝廷如今两头用兵,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们还想将现有兵力分十三处防守,亏你们想得出!” 既然不能防御,就必须主动出击,杨展再次申请去西北或中原作战。 这次虽重伤了黄虎,但眼见着他一次又一次受创,却一次又一次变得更加强大,杨展不禁忧心忡忡。 不亲自将黄虎消灭,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纵虎为患。 但是,官场就是这样,你越想为国立功,有的人越要摁着你,不让你出头。 杨展的申请仍然没被批准,他只好守在广元,心急如焚地听着那些关于黄虎伤好出山肆虐中原的消息。 八大王挖了皇帝的祖坟。 八大王消灭了赫赫有名的曹文诏。 八大王带着几万人在西北和中原横冲直撞,连洪承畴和左良玉都拿他没办法。 八大王..... 直到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帝任命了卢象升做江北、河南、湖广、四川、山东五省总督,能调动五省兵马。 杨展在京城武考的时候见过卢象升,他曾当面夸赞杨展为将才。杨展立即向总督大人申请,带两千广元铁骑出战中原。 虽说卢象升并不怕八大王,但他听说八大王拥有魔王的武功,一个人在战场上胜过千军万马。现在杨展主动请缨,并重点说明他已练成对付八大王的武功,还有一众江湖游侠协助。 卢象升大喜,立即命令杨展将防务交给夫人马兰兰,带着两千铁骑和江湖游侠出川,赶往河南,与祖宽汇合,共同追击八大王张献忠。 当杨展赶到九皋山的时候,祖宽的关宁铁骑刚刚中了张献忠的埋伏,并被冲成两截,两千铁骑分别陷入数万人马的包围之中。 虽然关宁军见过大场面,从来不把伏兵当回事,但现在左冲右突,大砍大杀,从早上开始,一直打到晚上,也无法冲出包围圈。 杨展从背后杀到,象一支飞箭射入人群,几万农民军如潮水般分开又聚合。 张献忠的几个义子都知道杨展是冲着他们的父亲而来,立即纵马挡在前面,轮流和杨展拼杀。 费小金、帅远洪以及江湖游侠,带着两千铁骑加入混战,解救关宁军。 张献忠正和祖宽战在一起,由于两方人马交织,无法施展虎拳,正打得难解难分。 见杨展杀到,立即丢了祖宽,来战杨展。 祖宽大喜,就地组织反击,关宁铁骑加上广元铁骑,由防守转为进攻,眼看反败为胜。 可望等几员小将不去管几万人马,兀自挡在父亲和杨展之间。他们只知道杨展已两次打伤黄虎,却并不知道黄虎的虎拳已练到天下无敌的地步。 张献忠几次要接近杨展,都被汹涌如潮的人马阻住,不禁又魔性大发,长啸一声,虎拳挥出,飞砂走石,面前倒下一大片。 来得及跑开的,都跑开了。没跑开的,非死即伤。有官军,但更多的是农民军。 现在,所有人都愣着,数万人的战场除了伤者的呻吟,突然都静寂无声。 杨展纵身扑到黄虎面前,魔王张献忠跳下马,抖着一尺六寸长的虎须,竦着虎眉,睁着血红的虎眼,大喝道:“杨展,我会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杨展收着步子,咬牙切齿地斥道:“你这灭绝人性的魔鬼,还有何话可说?” 黄虎一声惨笑,“魔鬼?这本来就是一个吃人的世界,我不做魔鬼,就只有被你们这些强者吞食。我只想告诉你,葛宝道长不是我所杀,虽然你多次施恩于我,但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上一次在夔州城,我念你曾经的好,本想避开你,你却不依不饶。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只不过手下还给你留着情面而已。从此以后,我绝不再让你挡我的道。今天,如果你不想死更多的人,我们就此收兵。明天辰时,双方兵马不动,我和你在这九皋山上拼个你死我活!” 杨展冷笑道:“我今天奔袭千里,只为亲手斩掉你这只为害人世的黄虎,你既如此说,我依你就是。” 虽说有杨展两千人马的加入,但几千人打几万人,确实没多大胜算。祖宽赶紧收兵,将官军带到一地势宽阔之处,扎下营寨。 黄虎也在离他们有两三里的地方扎营修整,只待第二日大战杨展,宣泄掉这些年的郁闷,也除掉这世界上最大的绊脚石。 费小金和帅远洪深夜还在杨展的营帐里苦劝,他们想一起去战黄虎。 虽说还没排成伏虎阵,但他们俩都参与了伏虎拳的研究,既懂黄虎的招式,也会运用伏虎拳。 杨展不愿他们俩同去:“一者,江湖之道,单挑就是单挑,没有找帮手的。二者,黄虎的虎拳已入魔,杀伤力太大,你们俩在场,若有损伤,反倒分我心神。三者,提防黄虎使诈,这边和我打,那边几万人来突袭。” 三人正在争执,祖宽进了营帐。 杨展抢前一步,作礼道:“祖总兵,请恕我擅自作主,当时情急,不及请示,便应了黄虎的挑战。” 祖宽笑道:“哪里哪里,我还应该感谢你马不停蹄跑来救援,否则我们关宁军就损失惨重了。” 两人客气了一阵,祖宽说了来意,“明天,杨将军要去和张献忠决战,以防意外,可否将你带来的队伍交给我统一指挥?” 杨展慨然应诺,“那是当然,我来是配合祖总兵作战,一切都听祖总兵将令。” 顿了顿,杨展请求道:“只是还有一事请祖总兵成全,在我和黄虎决战的时候,千万按兵不动。黄虎的虎拳已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若不除掉,后患无穷。他若死了,那几万人就成乌合之众。” 祖宽想,你不外乎想出风头,打死张献忠,在卢象升和皇帝面前立下头功,我成全你便是。 “放心,放心,我一定等杨将军得胜归来,再作打算。” 其实,祖宽还打着那样的如意算盘:两大武功高手决战,不管谁输谁羸,都对他有利。或死或伤,都对他有益。 张献忠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杨展是他祖宽官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明天的布防,就分头就寝了。 第二天辰时,杨展穿透浓雾,几个纵身飞到九皋山顶。立脚未稳,一阵虎啸伴着狂风袭来,杨展闪身上了一株大树的枝丫。 劈啪,大树拦腰断为两截,杨展借力飞到黄虎头上。 “猛虎搜山”确实厉害,黄虎一招既出,九皋山顶已生灵涂炭,树叶树枝落了一地,飞禽走兽尸陈当场。 而杨展用“太极式”轻轻化解,再用灵猴的迅雷不及掩耳攻击虎头。 黄虎一个“虎抱头”,使出头部的劲、项部的力、目部的意、身部的气、手部的利,头领其气,神逼于目,身藏于劲,爪藏其锋,就地一滚,已窜出几丈远。 杨展一击不中,黄虎的“饿虎扑食”已到面门,他闪开身形,一招“猴儿戏虎”,再一招“猴儿戏虎”,再一招“猴儿戏虎”,如是者数十遍。 黄虎出离愤怒,使出虎打堆身之劲,似猛虎出笼般,一边啸叫,一边猛烈而迅速地出击,翻掀尾剪,刮起一阵又一阵狂风。 地上的枝枝丫丫都成了他的武器,纷纷向杨展刺去。 杨展的伏虎剑应手出鞘,拳剑结合,和黄虎展开了恶斗。 黄虎和静光不同。静光是一只飞虎,与静光斗,需天上地下施展轻功。而黄虎是一只王者之虎,气势撼人,凶猛异常,又狡猾多变。 两人从这个山头战到那个山头,越战越勇。杨展拿着一把伏虎剑,却依然无法制服眼前的猛虎。 杨展心想,看来是无法在这场决斗中消灭黄虎的了,不如趁今天打虎,逼他使出所有的招式,我研究出胜他的招式,再找机会消灭他。 心念到此,便使出重瞳观绝技,掏出弹弓,向着虎眼连发数十颗铁弹。好一个黄虎,昂的一声啸叫,长身而起,迎着铁弹向杨展扑来。饶是杨展轻功好,也不及躲避他这一假扑。 他作势要扑,却是要跑,这招就叫“虎离窝”。 杨展大喜,赶紧再避出几丈远,使出“纵虎归山”,一拳猛推的同时,伏虎剑脱手而出。 黄虎却没有“虎落平原”,他已纵身跃到另一个山头,抖擞精神,再来战杨展。 两人身上虽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伤,却不妨碍他们再战几百会合。 突然,一阵马嘶,一队人马上了山,原来是黄虎的义子们。 可望叫道:“父亲快跑,我们被祖宽偷袭了。” 第二十四章 黄虎投降 黄虎听说上当,愤怒之下,又是一声啸叫,双手推出,树丫枝叶漫天飞舞。 杨展只道他要来拼命,便要应招,黄虎却连着几个“虎离窝”,射到马背上,一飙人马狂奔而去。 杨展施展轻功,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想要拦截,正当气力不支,又是一飙人马赶到。 杨展不及询问费小金,纵身上马,带着自己的队伍向前紧追不舍。 原来祖宽惟恐杨展抢了头功,不守约定,组织两支铁骑,偷袭农民军营寨。 哪知黄虎早有准备,前一晚已部署李定国守在帐中,其他几个义子则带人埋伏起来。 杨展曾经交代费小金们要听从祖总兵号令,所以他们也加入了袭击。四千铁骑被数万人再次包围,饶是两支劲旅,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张可望见好就收,让几个兄弟且战且退,他带一飙人马上山接了父亲逃去。费小金望见,也将自己的队伍拉过来接着杨展,一起去追。 农民军退的时候,留下一地的战利品,祖宽也懒得去追,高高兴兴留下来打扫战场,报战功。 祖宽因为战功卓着,升了官,又被调去辽东战场了,这边杨展还追着黄虎猛打。 在河南境内,杨展追上黄虎三次,打了三仗。八大王的队伍损失极为惨重,死伤无数,并被打出了毛病,听到“杨展来了”就打哆嗦。 后来又传来闯王被打死的消息,一时士气低落。张献忠想,之所以跑不过杨展,打不过杨展,是因为队伍太庞大,包袱太重,必须兵分几路。 一路是骑兵,引着杨展跑。另几路是步兵,有官兵追就解散,没官兵追就聚集。 八大王带着他余下的两千多铁骑,果然跑得很快。杨展还在河南境内,他已经跑到了安徽。 两人又在安徽追逐,追上又打,杨展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两支铁骑跑过安徽,又追到湖北,杨展的队伍越战越勇,黄虎的队伍越跑越溃。 黄虎知道杨展是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这时候,皇太极在沈阳建了国,国号清,眼看就要打到北京。卢象升调去打清兵了,主张招抚的新任总督熊文灿来了。 张献忠以他一贯的手段行贿熊总督,得到了投降的机会。 杨展找到熊总督,坚决反对招抚张献忠,给他讲了张献忠的狡诈和他辉煌的投降历史,如果给他机会休养生息,迟早又反,那时候就更不好消灭了。 熊总督不听他的,朝廷的精力和粮饷,要去保障和清兵作战,对流贼只能实行招抚政策。 杨展说他很快就能灭了张献忠,熊总督轻蔑斥道:“你追了他几个省都没把他灭掉,还说什么大话。” 恰这时,军情来报,李自成带着队伍逃进四川了。 杨展大惊,只恨十三关隘的防御计划不被采纳。 熊总督看杨展比他还着急,猜到他的心思,命令道:“你不用再追八大王了,赶快带着你的人回救四川吧。” 杨展确实已顾不上黄虎的死活,他知道李自成比黄虎更厉害。黄虎尽管东窜西窜,也只烧杀抢掠一番,无明确意图。而李自成攻城掠地,稳扎稳打,打下一个地方就变成他的地盘。 他飞奔回营,带上人马,一溜烟望四川而去。 杨展走了,张献忠又不想投降了。 但是,在被杨展追着打的这几个月,部队伤亡实在惨重。分开的几路兵,走着走着就散了,他需要时间重新将队伍聚集起来。 他对熊总督说,虽然自己兵强马壮,但是仍然很想投降,很想为国效力,不过要多准备几天。他是在等自己曾在河南遣散的人马。 七八万人聚焦齐后,他将人马驻扎在谷城,向熊文灿递交了降书。 熊文灿命他尽快缴械,就地安置。他却强烈要求保留武器,说是便于随时为朝廷效命。 熊总督不想节外生枝,又收了他的金银财宝,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张献忠在谷城,拥兵投降,这是大好的休整时机。他的思想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想再象过去一样当流寇了,他要当王,真正的王。 他请了一个叫做潘独鳌的秀才给他当军师,一边操练队伍,一边教大家兵法。在张军师的引导下,他终于懂起了,自己以前的行为是有错误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时候,都用蛮力,很少动脑子,就是因为没有读过兵法。 他带着他的义子们,刻苦学习兵法,学习完后,把以前打过的仗拿来分析,又一起设计再次造反后,该怎么打仗。 空了,又一起练武,他将虎拳的基本招式都教给了义子们和几员大将。 他再次重建了他的重甲铁骑,这是他至今没有被剿灭的法宝。他重新定义了他的“以走制胜”战术,走是为了牵制敌人,而不是逃跑。 为了让自己安心在谷城休整,又马不停蹄地开始送礼,从熊文灿开始,每个月都要去孝敬几趟,远在京城的官僚,他也经常派人去送点孝敬,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他都知道得比较早。 有上面的人罩着,自己手中又有几万兵,所以他更加嚣张,把自己当作谷城的土皇帝,根本不拿县令阮之钿当回事。 张献忠和他的队伍在谷城快活地过着日子,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张献忠也学会了韬光养晦,表面上对大家很恭敬,去见上级官员时,还行下跪礼,且非常周到,但是他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阮知县找熊文灿讲了几次,熊大人没理他,结果气得阮大人回家自尽了。 熊文灿也知道张献忠迟早要反,但他不愿承认,一是因为他收了张献忠的钱,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对付张献忠,既没有几万士兵,又没有独当一面的大将。 他只能养虎成患。 张献忠在这里也娶了妻,成了家。儿时玩伴玉贞杳无音信,在经历战场上无数的生死后,他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家。 但是,为了不伤那几个义子的心,他决定,不生自己的孩子。 虽然张献忠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造反者,但他注定不能成为拥有四海的王,而只能是破坏这个世界的魔王。 罪魁祸首便是他的师祖静光和尚,他往张献忠的血液里注入了魔性。 在谷城呆着,他也必须每天杀人。先是提牢中死囚来杀,杀光了,又杀奸盗者,杀光了,又杀军中犯人,杀光了,又杀普通士兵。 义子和手下大将都当他是病,想尽千方百计满足他的需要。如果不杀人,他便会发疯,虎拳乱出,身边人每每无辜遭殃。 魔王,唯有进入他的战场,才能痛快淋漓。 第二十五章 杨展浴血 杨展带着一飙人马,快马加鞭赶到四川境内,但还是迟了。 李自成率领九部联军,共十七个营,数十万人,兵分几路,浩浩荡荡杀进了四川。 一路由浅滩涉嘉陵江,陷昭化,越潼川,攻下金堂。 一路攻下剑门、梓潼、绵州、绵竹、温江。 一路抢关夺险,到达新都,一把火将新都烧成了灰烬。 几路人马攻陷三十六个州县,将成都重重包围起来。 天府之国陷入腥风血雨,伏尸千里,天地为昏。 杨展心系成都,只要成都没事,四川就没事,失陷的州县迟早会收复。 秦良玉进京勤王,这次没有石砫的白杆兵,成都凶多吉少。 之前,杨嗣昌将四川各地守军调到陕西围剿李自成,不曾想李自成反而杀进了四川。现在,他不想办法解成都之围,却把从四川各地调集的六七万川兵布置在保宁一线。 杨展回救成都的路异常艰险。他仅两千多人,却也要兵分两路。 一路由费小金、帅远洪带领,穿过重庆,到石砫与马祥麟汇合。之后,一边收拢沿路州县溃散的官兵,一边向成都挺进。 一路由杨展带领,溯长江而上,经叙府入岷江,过犍州、嘉定,到眉州与刘见宽汇合。 约定两路人马在新津聚齐,从南门方向解成都之围。 费小金在半道上遇见了马兰兰。农民军从其他地方涌进四川,百丈关无险可守,她正领兵赶往成都。 刘见宽在叙府接着了杨展,他已将岷江中下游的和尚、道士、江湖游侠、富户家丁组织起来,就等杨展兵到。 杨展的船逆流而上,到眉州的时候,已有数百只船跟在身后。密密麻麻,沿岷江铺开。 杨展从湖北赶回的消息已传遍川西平原。 李自成攻成都已二十余天。成都越坚固,他越想拿下,拿下成都,便能在四川称王。 他将火炮日夜不停地打进成都,十八座城门却依然紧闭。 成都守军仅两千余人,却能抵挡他十万人的进攻。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一座城池再怎么固若金汤,也不可能永远攻不下来。 蜀王朱至澍带着王室上万人,噤若寒蝉地龟缩在蜀王府。 炮声隆隆,硝烟弥漫。 朱平樨组织民众不停地往城墙上搬运檑木炮石。尽管父王一再交待他任何时候都别去和军队搅在一起,但关键时候,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成都陷入战火。 杨展已派信鸽通知他回救的消息,只要坚守,就有解围的那一天。 这次解围,不能从城中突破。杨展众师兄弟可以施展水遁之术从锦江来去,其他江湖豪杰和众兵丁不可能从锦江入城。 这次解围,必须从城外突破。 船队浩浩荡荡开到新津五津渡,正要组织上岸,突听万炮齐鸣,江上水柱冲天。 片刻即有十余只船或陷入火海,或倾覆江中。 李自成早得到杨展从水路回救成都的消息。既然成都久攻不下,便先解决援军。 他将九部联军从成都撤下,全都布置在新津,准备把杨展消灭在五津渡。 他不知道,自己恰恰中了杨展的成都解围之计。当世之人,唯杨展能舍身救世。只要成都平安、川西平安,于愿足矣。 杨展带着刘见宽的船队和江湖游侠,佯装五津渡上岸,从正南面吸引李自成的炮火。 一千广元铁骑早在眉州城就下了船,在重瞳观定真道长的带领下,绕道新津西面埋伏起来。 上万名和尚、道士、富户家丁,以及岷江中下游的守军、百姓,在彭山江口就下了船,从陆路步行赶往新津以南。 费小金、帅远洪和马兰兰兄妹,带一万多官兵从东面进入新津。 留出北面,让闯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一切不出杨展所料。 当李自成的火炮落到杨展船头,他和一众江湖豪杰纵身上岸,杀入敌阵。 李自成的炮声一响,几乎同时,他便遭到东西两面炮火的攻击。闯军一时大乱,有的人跟着他继续往南杀,有的人往东杀,有的人往西杀。 东面有费小金等一万多人马,西面有定真道长一千多铁骑,南面有杨展等上万名和尚道士、江湖游侠和富户家丁。 弓箭、火铳交织,大刀、长剑乱砍乱刺,马仰人翻,喊杀声不绝,呻吟声不断。 杨展带着一众和尚道士和江湖游侠,施展武功,仿佛天兵天将,直接扑向李自成的中军。 李过驱数万闯军挡在李自成面前。闯军以为落入重围,惊惶失措,乱奔乱跑。 李自成还算镇静,此情此景,再组织进攻是不可能的了。唯有拼死杀出重围,把部队先撤出成都,再作打算。 他命令混天星等头领组织闯军向北撤退,自己留下来断后。 于是,整个战场按照杨展之前的安排,一步步向成都以北转移。 两三万临时组织起来的人,是不可能打赢十万闯军的。杨展作出要在五津渡与李自成决战的样子,目的就是要让他们从北撤离。 但是,混天星等闯军很快又从北面杀回来了,个个眼露惊恐,仿佛死神降临。 原来,北逃之路被洪承畴堵死了。 按照杨嗣昌“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策略,洪承畴将李自成逼到了四川。现在,听说杨展溯长江而上,从水路回救成都,他便打起了前后夹击消灭李自成的主意。 他从陕西赶到四川,将布置在保宁的官兵调了两万到成都以北,前面架着火炮,后面布下强弓硬弩。 混天星带着队伍拼死往前冲锋,冲过炮阵,又遇箭雨。人群一批一批倒下,后面的人失了胆气,转身又往南跑。 洪承畴堵死了闯军的北去之路,便将难题交给了杨展,他不得不与李自成在五津渡决战。 李自成向各头领下达了抢夺船只从水路南撤的命令。于是,他的人马又反身压向五津渡。 纵使和尚道士和江湖游侠们武功再好,也敌不过闯军人多。杨展的铁骑、马兰兰兄妹的白杆兵、刘见宽的富户家丁,很快淹没在农民军人潮之中。 李自成手下最能打的就是李过,每每杨展要接近李自成,李过便挡住去路。他很能利用兵士阵法,依靠人多的优势抵挡杨展的进攻。 李自成裹着人潮,且战且向江边退去。 尸体渐渐堆成了山,闯军也渐渐抢到了刘见宽停靠在五津渡的几百只船。眼看着李自成上了船,很快便要顺江而下,杨展飞身掠过人头,跃上了那只大船。 闯军四面八方的箭向他射来,还未落在船头,他已身中三箭。 但他稳稳地站在了船上,手提宝剑,径直向李自成杀去,李过又带人围过来。 看他陷入重围,刘见宽将一节树枝踢进江中,踏枝而行,也上了大船。后面,费小金、帅远洪赶快跃入江中,也过来接应。 饶是师兄弟武功高强,在与此起彼伏的闯军浴血奋战之中,也寡不敌众。 费小金高喊一声“遁!” 三人拉着身负重伤的杨展跃入江中。 马兰兰在岸上已组织好人马拈弓搭箭,几万只火箭射向几百只船,五津渡倾刻一片火海。 闯军哭号着从船上跳下来,象洪水一样漫到岸上。马兰兰喝令大家让出东边的路,这股洪水便向东边溃去。 第二十六章 魔王再起 当五津渡燃起一片火海,农民军哭号着向东溃去,马兰兰率军佯装追赶。 本已上岸的刘见宽旋即扑向火海,众和尚道士、江湖游侠们赶紧帮着灭火。虽人多力量大,数百只船也被烧得满目疮痍。 这一场恶战,杨展师兄弟全部负伤,但他们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大战过后的五津渡,战火未烬,尸横遍野,血流满江。 杨展身上的箭,已被取出。他忍着痛,带着大家救护伤者,打扫战场。负伤的农民军没有赶得上队伍,便成了俘虏。他们跪在地上,仿佛待宰的羔羊。 有人冲到面前,举起了大刀。这三个月,李自成的九部联军进入四川,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现在正是以牙还牙的时候,俘虏们却痛哭流涕地哀求。 杨展叹息了一声,对大家说道:“且饶他们一命吧。这些人可恨也可怜,没饭吃,只好造反,造反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他们并非魔鬼,是战争让大家都成了魔鬼。” 费小金便对俘虏们说道:“今天饶过你们,赶快滚回陕西,再也不要到四川来。” 内中有胆大的却求道:“我们不想再回去了,回陕西,也只死路一条。请将军和诸位大爷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这里正在议论,朱平樨带着蜀王给的十万白银和酒肉、粮食赶到了。 看见师兄弟们满身的鲜血,他潸然泪下,双拳一拱,单膝着地,给大家行了一个大礼,泣道:“若不是几位师弟和众大侠相救,成都危矣,蜀王府危矣。” 杨展问他当时情形,平樨讲述,李自成将成都围起来的时候,周边的守军都在川东、川北,成都仅两千兵力。蜀王拿出十万白银给官府,紧急征兵,竟然未招到一兵一卒。 杨展听此,马上有了主意,对平樨和众人说道:“如今天下大乱,我们要保成都和川西平原没事,必须养一支不受官府调遣的兵。如今蜀王拿了十万白银出来,我们就以这个为基础。你们看如何?” 大家纷纷赞同,略一计议,便达成共识。 这支队伍就驻在重瞳观,杨展的师兄弟以及江湖游侠们,都不再跟他去广元,留下来负责征兵和训练。 这次的俘虏,愿意加入这支队伍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遣回陕西。 安排妥当,杨展便回广元与马兰兰汇合了。 李自成向东溃退,却又遇张令的保宁军,只好迂回至川北。不曾想,洪承畴已在梓潼埋下重兵。 经五津渡和梓潼两仗,九部联军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灭。又改变行进方向,自剑州入甘肃。甘肃太荒凉,再入陕西,却被官兵围追堵截,打来只剩一千人。 李自成准备带这一千人去河南发展,在潼关南原又陷入重围,最后只带十八骑勇士突围,逃入商洛山。 商洛山与谷城相连。李自成和张献忠,一个在谷城集草屯粮,打造军器,招兵买马,训练士卒。一个在商洛山卧薪尝胆,看书学习兵法,招兵买马,勤练武艺。 当孙传庭和洪承畴都被调到辽东抗击清军的时候,李自成知道时机来了。他带两人,悄悄到了谷城太平镇,张献忠的驻地。 张献忠与李自成“双雄”相聚,彻夜长谈,约定来年端午前后同时起事,重举义旗。 崇祯十二年五月六日,张献忠在谷城再次反叛。 谷城背靠武当,面临汉江,既是天然屏障,又可水陆并进。张献忠屯兵于此,养得元气满满。 他把分布在谷城四郊的四营将士集中到太平镇,向大家宣布: “大明朝廷已腐败不堪,很快就要灭亡了!我们在这里,还要忍受各级官僚无止境的索贿、敲诈、刁难。他们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们,守在这里,迟早都是死路一条。我们只有重举义旗,打下江山,才能生存,才能富贵!” 义子们带着将士高呼:“重举义旗,打下江山!杀!杀!杀!” 张献忠一马当先,如出笼之虎,扑向县城。 等这一刻,已经两年。魔王只有在战场才能迸发活力。 谷城守军很快命丧铁蹄,曾经自杀未遂的县令阮之钿和巡按御史林铭球迅即生祭了他的虎拳,大军顺利进城。 四个义子分别带队拆毁城垣,劫银库,放囚犯,抓监军,斩官史。 当张献忠离开谷城时,把明庭上下大小官员向他索贿的名单、数字和时间,都详细地写在了城内外的墙壁上。 他要让老百姓看看,这便是腐朽的明王朝。 在谷城太平镇东山再起的张献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造反者。除李自成外,他又联络了罗汝才、马守应同时举义,农民起义的烽火,又一次在中原大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熊文灿得知义军再起的消息,立即调左良玉和罗岱领兵追剿。 张献忠将大军埋伏在房县以西的罗猴山,张网布阵,并派出一支队伍佯攻败退,引诱官军入山。 左良玉和罗岱没想到张献忠已学会兵法,全力进山追剿。谁知伏兵一出,一万多官军被围在当中。 张献忠和他的义子们痛下杀手,官军两三千人死于非命,其他全部溃散,罗岱被活捉,左良玉丢盔弃甲,伏鞍而逃,连军符印信也丢失了。 崇祯帝一怒之下,撤了熊文灿的职,并予逮杀。左良玉降三级,带罪随军立功。接着,改派大学士、兵部尚书杨嗣昌督师,总督以下并听节制,再次展开对农民军的大规模围剿。 杨嗣昌一到襄阳,就抛出他策划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会师十万,并檄河南、四川、陕西、郧阳诸抚镇将领,分扼冲要,主要任务是全力围剿张献忠和李自成。 起初,张献忠不了解情况,接连失利,非常被动。后来通过情报摸清了官军底细,他说服罗汝才,两军联合,加强了义军的力量。 张献忠将“以走制敌”“避实击虚”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致。他的重甲铁骑已经有上万人马,分成几个小队,今天在这里,明天又到了三百里外的地方,每每出没无常对付官军。 他非常重视情报工作,派出很多机灵的军士扮成商人小贩,四处探听消息。老百姓也常把官军的动向告诉义军,还常给张献忠的队伍做向导。 因此,他能及时掌握敌情,迅速采取军事行动,打得官军措手不及。然后迅速转移,使官军摸不清他的去向,难以追击。官军的主力部队不是扑空,就是遭到埋伏而损兵折将。 张献忠不仅有了成熟的战术,更是提高了对局势的判断能力,也对自己的实力有足够的认识。 尽管现在经常打胜仗,也将官军玩得团团转,但始终经常被困在官军的包围圈里,非常不利,随时都有被围歼的危险。 必须彻底粉碎官军的围剿计划,跳出包围圈去作战。 办法只有一个——“以走制敌”。 张献忠一路狂奔,戴罪立功的左良玉死命追击,两人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一旦遇上,便打上一仗。 十几仗下来,双方都损失巨大。左良玉带的是官兵,损失了不心疼。张献忠带的,却是过命的兄弟、义子、同乡,损失一员,都象割肉。 终于,两人在陕西枸枰关遇上,都不想跑了,也跑不动了,只有决战。 左良玉对张献忠虎拳的厉害已了若指掌,对他手下大将也是非常的忌惮,所以他不和他们比武功,只和他们比装备。 他的火炮如雨一般落在张献忠的阵中,上万支火铳压得八大王的队伍没办法往前冲。 当张献忠好不容易冲到官军面前,密密麻麻的盾牌抵挡着他的虎拳冲击和弓箭的射击。 打了一天一夜,张献忠惨败,败得一塌糊涂,死伤近万人。老婆孩子,连带那位叫做潘独鳌的军师,都给抓了,被押解去了襄阳。 由于败得太惨,跑得太快,张献忠连随身的“天赐飞刀”和“西营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的虎符都丢了。 但,好歹,张献忠又跑脱了。 杨嗣昌随即将战略调整为“驱贼入川”,试图利用四川的特殊地形消灭张献忠和罗汝才。 第二十七章 杨展放虎 从枸枰关跑脱,张献忠别无选择,唯有入川一路。 为了让他入川,督师辅臣杨嗣昌将四川精锐部队全部移往襄阳,这条战略就叫“驱贼入川”。 杨展也不得不随侍在督师大人身边,眼睁睁看着消停了两年的兵灾又要进入四川。督师大人想利用四川的险要地形,困死农民军。但这样的战略,带给四川的,却将是生灵涂炭。 他急忙传信给费小金、刘见宽和帅远洪,令三人各领两千重瞳观兵,协助马兰兰、秦良玉和张令,消灭流窜到四川的农民军。 “驱贼入川”战略甫一实行,和张献忠一起造反、一起投降、又一起再反的罗汝才、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农民军,纷纷涌入四川。 罗汝才攻打夔州,秦良玉和费小金率军前往,大破罗汝才,斩首六百余级,活捉副塌天、惠登相、王光恩,并夺取了罗汝才的帅旗,罗汝才军走向衰落。 摇天动、黄龙等则被马兰兰和帅远洪打得屁滚尿流。马兰兰的广元铁骑、白杆兵,帅远洪的火铳队,三者相加,战无不胜。 神驽将张令和刘见宽死死防守保宁一线,一一击溃了流窜到川北、川东的农民军。 见此情形,还没有入川的农民军都不敢进来,只在四川边界东躲西藏。 张献忠曾经想从玛瑙山进来,张令和刘见宽率军与之大战。张令虽已七十高龄,仍能开五旦弓,而且百发百中。 张献忠大败,逃往岔溪千江河,刘见宽水上追击,取得一场大胜仗,将张献忠打进了兴安归州山中,才鸣金收兵。 左良玉却追进兴安岭,在张献忠后面紧追不舍,死力把他往四川境内驱赶。 张献忠不得已,派人携重金贿赂左良玉,说:“我在,你还能被朝廷重用。我不在了,你就没用了。你的部下平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杨嗣昌多疑又专横,你把我灭了,你也活不久了。” 听此言,左良玉斗志松懈下来,张献忠乘机将沿路散落的将士重新聚集起来,在川、陕、鄂边界逍遥游走,队伍越来越壮大。 杨嗣昌对秦良玉、张令、马兰兰阻击流贼入川的做法非常生气,勒令邵捷春辖制秦良玉和张令,并令马兰兰在广元听调,不得随意出兵。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只好将自己的队伍带回去,藏兵重瞳观。 按照杨嗣昌的指令,邵捷春领二万老弱残兵守重庆,不争山夺险,消极防守,让秦良玉在重庆附近三四十里处设防,派遣张令守黄泥洼。 秦良玉当即指出这种布防的弊端,她说,“这种布防甚失地利,贼军盘踞归、巫众山之巅,俯瞰吾军营垒。倘若他们自上而下,乘势攻击官军,张令部必败。张令一败,次必及我部军。我部军一败,谁又能救重庆之急?” 邵捷春冷笑了一下问道:”秦将军有何高见?“ 秦良玉道:“邵公此时,绝不能坐防坚城,应先发制人,与贼军争山夺险。” 邵捷春道:”有一天你做了督师,我便听你的。“ 秦良玉写信给杨展,骂道:“这种布防,分明就是要将四川大门向张献忠敞开,如果这次与邵捷春一同战死,简直是一种耻辱!” 杨展也很心急,这种情况下,张献忠任何时候都可以窜入四川。 幸好,杨嗣昌见左良玉追击不力,便亲自带着大队人马,追到边界上来。 杨展也在其中。他本想自请为先锋,最好在川陕鄂边界消灭黄虎。又怕没有秦良玉、张令、马兰兰的阻击,将黄虎赶入了四川。在这样的矛盾和痛苦中,他且跟在督师大人后面亦步亦趋。 张献忠其实并不想入川,他太懂杨展。他什么时候入川,杨展就会什么时候不顾一切阻拦。 他只能将“以走制敌”战术发挥到极致,带着杨嗣昌在边界上转圈圈。一会儿钻山,一会儿入洞,经常追到半路,人就没了,督师大人只能满头大汗,坐下来看地图。 他的铁甲骑兵一昼夜能行三百余里,快速流动,常常把官军搞得顾此失彼,腹背受敌,疲于奔命。 就这么追了大半年,毫无结果。 张献忠非常得意,有一天,他随口吟了一首打油诗: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尺路。 杨嗣昌恼羞成怒,他宣布赦免罗汝才等人的罪行,凡归降者均授以官职,唯独不赦张献忠。并悬赏:“有能擒获张献忠者,赏万金,封侯爵。” 但第二天,杨嗣昌驻地的墙壁上就出现一幅布告:“有能斩督师来献者,赏银三钱。” 张献忠针锋相对的行径彻底惹恼了杨嗣昌,他不得不使出了他最不想使用的杀手锏——杨展。 杨展的能耐早就名扬四海,他不想让他抢了风头。而且,他深知,杨展是蜀中只想自保的豪族代表,他根本就不会真的配合自己的“驱贼入川”战略。 杨展当了先锋,果然非同寻常,张献忠很快被他追进了开县黄陵城。 他决定,在这里伏虎。 秦良玉和张令都被邵捷春辖制在重庆,没人沿途拦截。如果他不在这里解决掉张献忠这只黄虎,将会后患无穷。 但杨嗣昌却再三催他继续往前追赶,并不让左良玉等后续部队支援。 他只有通知师兄弟,让他们带队伍过来,形成合围。 张献忠恨极了杨展。不管是入川,还是逃跑,杨展都是堵在他前进路上的一座大山。 他也想在这里搬掉这座大山。 而现在,正是时机。杨展既无大队官兵作后盾,又无师兄弟和江湖豪杰作外援。 杨展将张献忠堵在黄陵城,笃定地等着形成合围的那一刻。张可望带一支精兵,悄悄绕到了他的后方。 张献忠已非两年前的张献忠,他不会再拿自己的虎拳去迎击杨展的伏虎拳和伏虎剑,他已经将兵法使用到出神入化。 他和张可望前后夹击,其他义子两翼包抄。 杨展大败,手下将士死伤过半。他没来得及和张献忠父子交手,让他们领教他更加高强的武功,队伍便被打散了。 如果不是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及时带人赶到,他已陷入张献忠重甲铁骑重围。 见杨展援兵来到,张献忠见好就收,趁他们救护伤兵,一径往观音岩、三黄岭杀去。 杨展赶快组织拦截。 但得胜后的张献忠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渡过长江,向重庆杀去。 杨嗣昌终于得偿所愿,驱贼进川了。他悄悄退到一边,袖手旁观着杨展们拼命保卫家园的战争。 见张献忠杀向重庆,杨展赶快通知秦良玉和张令。两名老将带军来拦,张献忠部队已经到了大昌城下。 张令便急弛前往大昌,想把农民军就地歼灭在大昌城下,谁知刚走到一半,就得知大昌守将被打败,张令只能下令在竹菌坪安营扎寨。 张献忠派义子定国上阵,诱张令出战。张令看定国不过20出头,便没有任何防备,骑马出阵,被定国一箭射中咽喉毙命。 秦良玉前去援救没有成功,辗转作战又连连失败,部下的三万人几乎全部战死。 秦良玉于是单独求见邵捷春,建议调用自己二万溪峒的士兵用来击破贼军,自己愿出一半粮饷,其余一半需要官府支持。 但邵捷春以仓库中没有现成的粮食为理由,拒绝了她的请战,因为他需要秦良玉帮他守着重庆。 秦良玉只好叹息而归。 路上遇见杨展师兄弟,秦良玉老泪纵横地哭诉道:“枉我一片为国之心,被这些沽名钓誉、争风吃醋、明哲保身的奷人辜负了!” 杨展安慰道:“岳母大人且请宽心,我有一条放虎归山之计,只需如此如此,既能将贼赶走,又能让那些奷人受惩。” 听了他的计策,秦良玉立即来了精神。 在张献忠从大昌进军重庆的路上,他的情报人员送来消息,重庆已结集二十万官兵,等着将他消灭在山城。 他非常震惊,之前的消息是四川的兵都在襄阳。现在的消息是,襄阳的兵都在四川。 原来,杨展将重瞳观兵装扮成官兵,和秦良玉的官兵一道,打着各地旗帜,一会儿出重庆,一会儿进重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又调动百姓在重庆城外构筑工事,安置火炮。 同时派人在市井散播消息:周边各省的兵都到重庆了。 狡猾的张献忠知道,不管消息真假,他是在重庆捞不到好处了。现在,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里谁也想不到。 张献忠在重庆周围神秘消失了,他的去向,只有杨展知道。 第二十八章 魔王发迹 杨展要放虎归山,秦良玉内心本不情愿。她一生报效国家,从来没有计较过个人得失。但现在,杨嗣昌这样做,等于是把四川送进虎口。邵捷春又只顾个人安危和仕途,害得老将张令丧生,害得自己三万将士喂了虎口。 更何况,他们现在,根本打不过张献忠。不放他走,难道真让他占据四川? 张献忠也想道:“不管重庆是否有二十万官军,肯定是有防备的了。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里已无战机,而另一个地方,却是攻打的最佳时机。” 这个地方就是襄阳。 他早就想攻打襄阳,妻妾、军师和被俘的将士都关在那里,总得去救。 但襄阳是明朝军事重地,更是杨嗣昌的大本营,重兵集结,平常决无机会。现在,杨嗣昌将大部队都带到四川边界上来了,襄阳兵力必然空虚。 与其在这里和杨展纠缠死耗,不如打杨嗣昌一个措手不及。显然杨展已为他让出了一条路,这条路直通襄阳。 多疑的张献忠也怕杨展给自己设套,让文秀带了一支十二人的先遣队,在前面探路,自己和其他义子带着大部队在后面跟进。 不料,却在当阳被挡着了去路。 这人是秦翼明。他早已得到杨展的通知,叫他给张献忠让路,他却灵机一动,想打张献忠一个措手不及。 两军刚一接触,张献忠便知道这里会有一场硬仗。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秦翼明身上,便分出一部分人马给文秀,让文秀与秦翼明慢慢纠缠,他则带着重甲铁骑,快马加鞭,去追定国。 文秀率领先遣队一个晚上就跑了三四百里路,半道截杀了一队杨嗣昌的传令兵。他们换上官兵衣服,拿着杨嗣昌的令牌,伪装成传令兵,趁夜赶到襄阳城下叩门。 此时已是深夜,霜雪茫茫,冷风刺骨,整个襄阳城都在睡梦之中。 守门官兵听说是督师大人的指令到了,赶快打开城门,揉着惺忪睡眼,草草验过他们的印信,便将他们放进了城。 入得城来,定国一声令下,十二人转身挥刀,守门官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做了刀下之鬼。 他们三人一队,分头在城中纵马奔驰,满城放火。官军和百姓都在慌乱奔跑,城中一时大乱。 定国杀进监狱,放出张献忠的妻妾、被俘将士和其他犯人,带着他们一同从监狱里杀出。 驻守襄阳的将领李天觉,只道是一伙农民军来劫狱,赶紧组织官兵拦截。 火光冲天中,张献忠的大部队疾驰赶到,各处城门全部失陷。 失城是死,战死也是死。李天觉带着草草组织起来的五千官兵,向农民军扑来。 张献忠一声虎啸,响彻天空。随之一招“猛虎搜山”排山倒海击出,仿佛冰冷的海浪打来,冲在前面的官兵闷哼一声,倒伏在地。后面的官兵则成了张献忠身后可望、能奇等重甲铁骑们收割脑袋的对象。 五千官兵死伤大半,跑掉小半。跑掉的人吓破了胆,挤入慌乱出城的百姓之中。襄阳知府王承恩也在其中,他知道难逃失城之责,但眼下也只有逃命要紧。 李天觉浑身上下都是血,战到精疲力竭,知道大势已去,向北磕头后,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踩着满地的鲜血和尸体,张献忠杀进了襄王府。 尽管现任襄王朱翊铭是万历皇帝的堂兄弟,也是当朝皇帝崇祯的叔爷爷,但他也不能养私兵。大敌当前,除了投降或自尽,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当听说襄阳城破,襄王便把自己几代人积累的金银珠宝,包括历代皇帝所赐宝物,命人全都拿到大殿。他则带着无法逃跑的老弱妇儒,共四十余名家眷,跪在地下,听任宰割。 张献忠昂首阔步走上前,在襄王的宝座上落座。年过七旬的襄王朱翊铭跪在堂下,吓得浑身筛糠,高喊:“千岁爷饶命!” 张献忠哈哈大笑:“你是千岁,反倒叫我千岁!” 他的笑声和说话声,若巨雷一般在诺大的襄王府回响,襄王及其家眷便如羊落虎口。 襄王大着胆子道:“我的财宝都在这里,你尽管搬去吧,只求留下我全家老小的性命。” 张献忠又笑:“你的金银珠宝,我想拿就拿,你有什么能力不让我拿?” 襄王求道:“千岁爷饶命!千岁爷饶命!” 张献忠道:“好,我留你一命,那我就杀了你的家眷吧。” 在襄王魂飞魄散中,张献忠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小儿子朱常法和四十余名家眷一一斩杀,割下头颅。 末了,张献忠对着魂不附体的襄王,长叹一声:“你不死,杨嗣昌就死不了呀!” 话音刚落,他的大刀一晃,襄王的脑袋已滚落在地。 襄阳是杨嗣昌的防区,按明朝规制,“失陷藩王”是要被杀头的。张献忠只要杀了襄王,杨嗣昌就难逃一死。 张献忠随即命令烧了襄王尸身,将襄王府的金银珠宝全数打包带走。 襄五的另一个儿子福清王朱常澄在城破时,趁乱逃了出去,后来派人悄悄前来收拾襄王尸骨,只捡到数寸头颅骨。 襄阳城是杨嗣昌围剿农民军的大本营,城内的米粮、军饷和武器堆积成山,也被张献忠掠夺一空。 张献忠随即冲进府衙,寻回了先前失去的“天赐飞刀”和“西营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虎符,然后一把火将府衙烧掉。 最后,张献忠拿出十五万白银和上万担粮食救济穷苦百姓和各地饥民,受到老百姓的欢呼和拥护。 张献忠一时名声大振,自愿加入他的队伍的,络绎不绝。 攻打襄阳,让张献忠大发了一笔横财,他的队伍从此有了发展壮大的雄厚根基。其威名也一度超过了李自成,他的事业随之走向巅峰。 当杨嗣昌弄明白张献忠是去攻打他的大本营时,拼命往回赶。走到半路就得到消息,襄阳被攻陷,襄王被杀。 这时候,李自成也攻破洛阳,杀了福王。 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计划彻底失败,他一口鲜血吐在马背上,还没等到朝廷的处分,便在忧愤和歉疚中身染重病,去世了。 张献忠领着浩浩荡荡的农民大军渡过长江攻下樊城,与罗汝才合兵北上。攻随州、打南阳、略信阳、陷郧西,一时风头强劲,成了农民军最大的一支。 崇祯帝命陕西三边总督丁启睿接任督师,继续围剿农民军。左良玉被削职,带罪领兵,继续率部前来追击张献忠。 第二十九章 杨展藏兵 襄王被杀,崇祯帝盛怒之下,追究一应官员责任,杨展等四川将领因拦阻张献忠,破坏驱贼入川战略,被降级降俸。 杨展自知有罪,向朝廷请辞,未被批准。他回到广元驻地,见兰兰将队伍带得很好,俨然另一个秦良玉,便将一应防务都交给她,回重瞳观找师兄弟去了。 十五年前进京赶考,一人一骑。十五年后只身归来,满腹心思。 杨展独自骑着马,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到了岷江左岸。站在悬崖上,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悲从中来。 “师傅!师傅!师傅!” 空旷的天地回响着他的呼喊。自从葛宝师傅去世,他便不敢回重瞳观,因为那里再也看不到师傅的身影,听不到师傅的教诲。 更重要的,师傅是因他而死。如果不是他养虎为患,如果不是他刚愎自用! 现在,他回来了。有些事情必须面对,有些问题必须解决。 他自小在重瞳观学习武术,是因为向往做一名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而不是在血腥的战场当屠夫。 天下大乱,他也只想尽一已之力,保得蜀国平安。而他的敌人,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农民。当他的快刀利剑挥向他们的脑袋,痛苦和绝望让他几近疯狂。 如果师傅还在,当能解他迷惘。 岷江兀自流去,杨展掩面痛哭,他的马不知所措地在旁边打着响鼻。 突然,一只手搭在杨展肩上,杨展又惊又喜。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葛宝师傅的力道,葛宝师傅的温暖。 他不敢睁眼,他怕幻觉瞬间消失。 那只手却很快拿开了,杨展腰上的伏虎剑已被抢走。 原来是灵猴大板牙。十多年不见,它的身手还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看见它,杨展不得不佩服峨嵋山妙峰和尚,一定是他算到自己要回重瞳观,派遣大板牙沿江来接。 师傅不在了,也唯有妙峰和尚能指点迷津。 杨展便纵身去追大板牙,在江边的山岚丛林中施展轻功,心中渐渐溢满往昔的快活。 自进入彭山江口后,杨展便感觉到了树木丛林的不一样。师傅曾经说过,一直到重瞳观,是一片又一片由松、柏、竹构成的伏虎林。每一片伏虎林便是一篇伏虎经,同时以五行八卦阵法布局。 人藏于伏虎林,会有生生不息的畅快。虎却进不来,若是进来,就再也出不去。 大板牙带着杨展在林中飞跃,他的宝马在后面紧跟。 到得重瞳观后山,大板牙停了下来,解下背上的包袱交给杨展。杨展走上前去,搂着它的脖子。 大板牙“吱吱吱吱”叫了几声,推开杨展,飞身消失于伏虎林中。 “师兄,师兄...”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闻声赶到,杨展与他们一一拥抱拍肩。 一行人进入重瞳观,杨展先去给现任住持定真师叔见过礼,便要去寻师傅葛宝的牌位。 定真道长告诉他:“你师傅早就说过,他若仙去,二十年内不要给他供奉灵位。” 杨展又说:“那就请师叔和师弟们带我去师傅的坟上祭拜吧。” 刘见宽泣道:“当初我和平樨师兄送师傅的棺木回来,妙峰和尚已经在这里等待。他说他和师傅曾经有言在先,他若先去世,肉身交师傅,师傅先去世,肉身就给他。师叔也说曾听师傅提过,我们就让他带走了。” 杨展大惊,便要去峨嵋找妙峰问个明白。 定真阻拦道:“你师傅既和他相约,必有深意,我们还是尊重他的遗愿吧。” 杨展这才想起大板牙给他的包袱,打开一看,又是一惊。 原来内中是那柄孔雀绿翎羽扇,还有一张纸,纸上写道:“伏虎阵成,绿翎建功。” 此扇是重瞳观历代住持之物,当初也不知道定真师叔为何不从师傅身上取出。现在既然被送了回来,当然应该属于定真。 杨展将羽扇双手捧着,献给定真师叔。 定真坚决不接受,“这纸上说得很清楚,这把羽扇是要在伏虎阵成功的时候,发挥作用的,自然应该为你所用。” 定真随后又道:“我还是和过去一样,只负责观中杂事。重瞳观一应大事,今后都听你的主张。” 杨展明白,按重瞳观历代传统,葛宝师傅去世,理应他的徒弟接任住持。但小王爷不可能,杨展又正带兵打仗,其他师弟随性惯了,都不愿意接下这一重任,定真师叔不得已才上了任。 他向师叔行了个礼,“师叔辛苦!您既如此说,杨展便听吩咐就是。只是我们在这里养兵,一定给观里增加了不少麻烦吧?” 定真还没开口,帅远洪接道:“麻烦可大了!我父亲今天早上就给我说,眉州知府透露给他一个消息,我们私养兵丁的事已经被人秘告到四川巡抚那里了,巡抚责令他调查处理。” 刘见宽也说:“这么多兵丁驻在观内,早已经不是秘密,平樨师兄一直说想办法解决,也还没有着落。” 杨展问道:“平樨师兄怎么没来?他不知道我回来吗?” 费小金道:“听说襄王被杀,襄王府被张献忠洗劫一空,蜀王就病倒了。平樨师兄要守在身边伺候,估计只有抽空来了。” “那便等他来了,我们再一起计议吧。” 是夜,朱平樨果然扁舟而来。 岷江风月依然美不可言,只是再无客商往来穿梭的热闹景象。周边战乱不息,川内也盗贼猖獗,大家都在保命。 平樨一袭白衣,虽仍风度翩翩,脸上却满是兔死狐悲的凄凉。 “亏得杨展师弟当即立断,使出放虎归山之计,否则人头落地的,便是我蜀王府一众老少了!” “我也没料到襄阳城如此不堪一击啊!杨嗣昌居然令襄阳空虚到那样的地步!黄虎张献忠居然变得如此可怕!” “我父王说了,天下乱成这样,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会全力支持我们养兵,只要我们需要,蜀王府有积累了十三代的财富作保障。只是叫我们把兵藏好,别让朝廷发现了。” “藏到哪里去呢?我们正等你来商量。” 平樨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个问题我和小金、见宽都商量过多次,除了这里,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杨展笑道:“既然这里是最好的地方,那当然就是这里了。” 大家困惑地看着他,帅远洪打趣道:“莫非师兄你会变魔法?” “是师傅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那片诺大的伏虎林便是最佳的藏兵地。” “林子虽好,但只能限制老虎出入,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来去。我们在里面藏不住!”远洪还是不信。 杨展沉痛地说道:“当初师傅说张献忠便是那只黄虎,我不信。现在我终于明白,人若疯魔,比虎更可怕。师傅造伏虎林,主要就是针对人的。现在他不在了,我们是他的徒弟,都学过五行八卦,还怕设计不出在林子里藏兵的机巧吗?” 定真在旁频频点头,赞叹道:“你们如果做到了,也不枉我师兄的精心教导。” 师兄弟们说干就干,不出十天,就将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千兵丁全部藏进了伏虎林。江湖游侠们仍然住观内,可自由来去。 现在师兄弟全都在这里,正是参练伏虎阵的好时机。杨展拿出秘笈,按书中所记,和大家日夜参详练习。 他们五个,加上师叔定真,刚好六人作主阵。游侠中选了三十六人作第一辅阵,精兵中选了两千四百名来参加练习。 练到中途,他们发现,这个伏虎阵,也许是源于寺庙,和他们曾经在道观里学的功夫不能相融。 杨展想起他创伏虎拳的经过,灵机一动,将伏虎阵也作了大量的修改,甚至将帅远洪的短铳都用上了。 第三十章 魔王遇伏 伏虎阵刚练成,杨展就想去找张献忠试试它的威力。这段时间,张献忠在中原肆意撒欢。杨展既内疚于放虎归山,又担心发了迹的魔王终有一天还会入川。 他把想法一说,大家都一致赞同。但有两个问题:藏好的兵不能拉出去,师叔定真必须一起去。 定真道:“我可以离开两三天。只要我们和那三十六个江湖游侠能去,其他就暂用左良玉的兵士吧。” 前面六人身着玄装,手执硬驽,身背宝剑、箭筒,怀揣短铳、弹弓,骑着白色的骏马。晃眼一看,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后面三十六人,装扮各异,兵器各异,跨下骏马也是各不相同。 一行人像一道闪电,须臾到达大别山信阳战场。 已经连打六场胜仗的张献忠,根本不把左良玉放在眼里。左良玉坐在营中,一脸的气急败坏。 传令兵闯了进来,“报,广元守备参将杨展求见。” 左良玉一脸惊愕,没收到杨展协同作战的军令呀,“快快请进。” 杨展带着一行人快步向前,施礼道:“杨展携师叔、师兄弟见过左将军!” 左良玉问道:“杨将军到我这里,可是有军令传达?” “我们为助左将军立功而来!” “不敢,不敢,杨将军上次放跑张献忠,我们到现在都还在擦屁股,这次断不敢再劳烦!” “上次虽因力不能及,杨某终归难辞其咎,所以今天特来将功折罪。” “张献忠现在更加麻烦,你带了多少人来,有何计策胜他?” “只有四十二人,个个身怀绝技。我虽没有把握完全将他消灭,但有一计让他在信阳大败溃散。” 左良玉眼睛一亮,“计将安出?” 杨展道:“分而击之。只需如此、如此。” 左良玉大喜。杨展甘冒风险,他也乐得成全,更何况功劳最后也是他左良玉的。他已经很久没打过胜仗了,再不打胜仗,对不起朝廷不说,士气一日比一日低落,就只有把这下坡路一直走下去了。 翌日,张献忠火力全开,几个义子从四个方向朝信阳城推进,很快就分别与左良玉的军队交上了手。 张献忠在山峰的最高点把整个战场观察了一遍,决定趁义子们牵制了左良玉的兵马,带中军一千人绕道突击,直接攻下信阳城门。 在林中跑着跑着,感觉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少。起初还以为是没有跟上或是开了小差,当他跑到开阔地,看见只有五六百人时,才明白中了诡道。 已经晚了。 自他冲下山峰,杨展四十六人便在他的两翼跟着跑,神不知鬼不觉地逐次裁剪他的队伍, 现在,他们被围了起来,四十六人围五六百人。 第一圈,黑衣白马,飞快转圈,仿佛只有一人,又仿佛千军万马。 第二圈,人马杂腾,也是飞快旋转,但有的往这个方向,有的往那个方向。 弹石和驽箭如雨一般射向张献忠的队伍,而他们的箭却奈何不了这些人。几次组织往外冲,却又仿佛被网拦着。纵是身经百战的重甲铁骑,也没见过如此诡异的阵仗。 跟着张献忠的,全是除了义子外,对他最忠诚的人。他们密密麻麻堵在他的身边,他连虎拳都没办法施展。 看看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张献忠发一声虎啸,拨开队伍就往前冲。 结果更惨,他的人被围成了两个圆圈。他和四五百人一圈,另两百人被围成一圈。他连连吼叫,发力直冲,却象母鸡生蛋,他越冲,产生的圆圈越多。 他所在的圆圈始终都是两层,直到身边所有的人都被裁截到其他圆圈之中,他便只被一层黑衣白马包围。 这一下,他昂昂大叫,虎拳连连击出,大刀乱砍,却看见无数的杨展挥着伏虎拳和伏虎剑迎头而来。 张献忠一时魔性大发,使出浑身解数与他们恶斗。身上已有多处受伤,他已不管,竞是越斗越勇。 此时,大别山上本有多处战斗,张献忠的虎啸在山谷之间回荡传播,竟然盖过了所有的枪炮和打斗声。 可望、定国、文秀、能奇,听见这虎啸,便知父亲陷于恶斗,一时大急,左良玉的人马却死咬着他们不放。 对于他们来说,人马散了,可以重聚,父亲没了,却是天塌地陷。四人不约而同,扔下自己的部属,各带一飚精兵,来救父亲。 他们一走,队伍马上溃败。左良玉趁机大肆驱杀农民军,张献忠的十几万人顿时作鸟兽散,在大别山上到处乱跑,跑得不快的,都被官军割了脑袋。 等几个义子带人赶到,张献忠的中军人马已经被那些圆圈吞食得所剩无几。刚到达的人马也立即被切割成了几个圆圈。 四兄弟顾不得弄清形势,一径冲向围着父亲的黑白怪圈,负责辅阵的江湖游侠们始终都把他们截不住,圈不起来。 杨展见这飚人马就快杀到他们身后,赶紧提前结束伏虎阵,大叫一声“刺!”五把宝剑同时刺出,张献忠向没有来剑的那方闪躲,这一方正是杨展,他拿的才是伏虎剑。 张献忠身中伏虎剑,大叫一声:“杨展,你好狠!”仰身要倒,可望一个纵身跳到他马上,抱着了他,在兄弟们的掩护下,拼命跑出圆圈怪阵。 杨展带人紧追不舍,张献忠不知是死是活,这次可不能再纵虎归山。 在商城,四兄弟又被追上。趁杨展阵势未成,奋力死战,带着剩下的六七十人逃向英山。 可望四兄弟经常跟着张献忠在大别山辗转,对地形非常熟悉,渐渐便摆脱了追击。 这才找了一个山洞,放下张献忠。还好,虽全身是血,张献忠仍喘着气。杨展那一剑来得太急,去得也快,虽在胸上刺了个洞,并不致命。 义子们见他伤得如此严重,一边为他止血疗伤,一边掉泪。张献忠虚弱地一笑:“我儿莫哭,老子还死不了。” 可望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父亲拿个主意。” 张献忠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我看你们也伤得不轻,咱们找个地方养伤,伤好再出去把散了的队伍归拢。” “这里迟早被找到,我们得尽快离开。” “就去李自成那里吧,他也该还我的情了。” 当初如果没有张献忠的资助,李自成就不可能在商洛山活得下去,也不可能走得出来。 他一出来,打着“均田免赋”的旗号,很快聚集数十万人,攻克洛阳,杀福王朱常洵,从后园弄出几头鹿,与福王的肉一起共煮,名为“福禄宴”,与将士们共享。同时,没收福王府中金银财货和大批粮食、物资,发布告示大赈饥民。 现在,听说他准备攻打开封。此时去投他,正当其时。 父子一行挣扎着跑到开封城附近,李自成已得到消息,接出营外。 “敬轩呀,敬轩,我们的大英雄,你怎么伤成这般模样?来人呀,快快给八大王和他的部下治伤。” 罗汝才已经先来投靠了李自成,当初的三十六营,还有后来的十三家,有很多都在这里。 仿佛,大家又要在这里聚义,父子们都有了回家的感觉。 李自成日日来探张献忠伤情,看他略好,便开口道:“往日看你伤重,不好搅你养伤。现在你已大好,我便将肺腑之言告诉你。” 看张献忠听得专注,他接道:“以前大家虽然结盟,其实还是互不买账,各干各的。这里流窜一支,那里跑着一股,像土匪,更像丧家之犬,官家把我们叫流贼。”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停被剿。我想好了,今后可不能这样干,你们愿意留下来跟着我李自成的,必须编入我的部属,听我的指令,统一行动。不愿意留下来的,我也不强留,并重礼奉送。” “哈哈,自成兄既如此说,我也不瞒你。当初跑得狼狈,丢失了不少兄弟。他们跟我多年,我可不能置他们于不顾。就这几日便向你辞行,多谢收留,容我后报!” “也好,也好。你再安心养些时日吧。” 晚上,罗汝才慌张来报,“李自成告诉大家你不愿加入他的队伍,李过等将领便要杀你。是我死命拦着,趁他们还在犹豫,赶快跑吧!” 张献忠将信将疑,罗汝才又说,“我为你准备了五百匹马,你足可靠它们重新来过,将来发了家,可别忘了我。” 张献忠这才带着义子们悄悄离去。 路上,文秀道:“我看李自成不像那样的小人,即使他的部下想杀我们,他也不会容许。” “今日或许不会,来日不可避免啊。孩儿们,靠谁都不行,以后我们还得靠自己。” 第三十一章 杨展收匪 杨展在大别山上寻了两天,除了偶尔遇上张献忠溃散的队伍,再也找不着张献忠的踪影。 定真师叔说:“这次我们将他伤成那样,如果他都还能活下来,说明他命不该绝,我们也只有顺从天意了。” 好在总算让他受了重创,杨展带去的四十六人,也有一半挂了彩。 他去找左良玉:“左将军,杨某这次幸不辱命,张献忠虽被接走,应该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来作乱了。我这就带师叔师兄弟们回家疗伤,你就当我们从来没来过,别向朝廷报告,好吗?” 左良玉道:“杨将军果然是英雄豪杰,出马便立奇功,我若不报告,岂不埋没了你的功劳?” 杨展客气道:“哪里,哪里,都是左将军谋划调度有方,凭杨展区区数十人,怎可敌张献忠十万人马!” 左良玉也觉得自己这次确实发挥得很好,便不再和杨展客气,急于去点数战利品了。张献忠丢盔弃甲,大败而逃,襄阳的财富落了大半在这里。由于人马都有受伤,杨展便选水路回重瞳观。 回川船上,大家非常振奋,伏虎阵刚刚练成,便大显神威。 杨展却道:“这次胜在出其不意,张献忠没有料到我们会用这个办法切割他的人马。而且,如果外援足够强大,我们反倒不堪一击。” 费小金忽然想起:“师兄怎么忘了绿翊羽扇?妙峰和尚不是说过‘伏虎阵成,绿翊建功’吗?” 杨展叹道:“怎么可能忘记?那羽扇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我研究了很多回,都没发现机巧。” 定真劝道:“这次算险胜,也看出我们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也许等到练得足够成熟,自然就知道怎么用绿翊羽扇了吧。” 朱平樨在旁边若有所思地开了腔:“师叔、师弟们,既从水路回去,我想请你们陪我沿江巡视一下蜀王府的庄园,不知可否?” 帅远洪在旁边帮腔道:“怎么不可以?反正回去也只是练兵。大家辛苦了那么久,也是时候游山玩水休整一下了。” 见宽也颔首,“对呀,那些江湖游侠早就嚷嚷着要出来游历了。” 杨展望着定真,定真道:“让见宽给我在叙州另备一小船,我从那里跟你们分道,你们想怎么玩,就去玩吧,我可不奉陪了。” 到了叙州,送走定真师叔,一行人便往蜀王府的庄园而去。 “小王爷,小王爷呀”,还没进门,庄园的李管家就跪在了朱平樨面前。 “有话好好说,究竟发生何事?” “庄园昨夜遭土匪抢了,仓库里的粮食全被搬走了!” “都反了,都反了,土匪胆大包天,竟然敢抢王府庄园!”游侠们顿时嚷嚷开了。 “哪里来的土匪?昨夜抢的,要搬那么多粮食,应该走得不远。” 管家呆在那里发神,朱平樨提高声音喝道:“我问你,哪里来的土匪?” 管家只得答道:“说是土匪,其实就是这里的百姓。” 众人一时哗然,这是什么世道,百姓都开始出来抢劫了!管家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这几年朝廷内外用兵,每每缺钱缺粮,便向百姓征收,一年要收几轮。当地官府收不起来,也会到百姓家中去抢。 百姓没有饭吃,就去地主家抢。地主一边要向官府上交税粮,一边又要被百姓抢夺,苦不堪言。很多人就想了个办法,将自己的田产投靠到蜀王府的庄园,因为蜀王府的田产不需要上交赋税,老百姓也不敢轻易抢劫蜀王府。 谁知最近从长江上来了几个土匪,曾经是西北农民军的小头目,他们找了一家农户,在那里住着不走了。附近有很多百姓,为了吃口饱饭,投靠了他们。 他们先是鼓动百姓抢了几家富户,富户已无粮可抢,便带头来抢蜀王府的庄园。 “我今早去报官,官府竟然说管不了。”管家连连叹气。 “好吧,我来管。现在已快天黑,你先安排好我这些朋友的食宿,明天再作计较。” 其实,他们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被土匪盯上了。几十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太让人眼馋,一场大战过后,人困马乏,再加上有一半的人受了伤,要想袭击他们,太容易了。 三更时分,土匪将庄园团团围着,火把通明。 领头的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要想活命的,乖乖空着手出来,连夜滚蛋。否则,别怪我们刀下无情!” 他的话音一落,一阵阴风刮过,火把全都熄了。紧接着一道黑影掠来,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站在前面的二三十人全都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鬼呀,鬼呀,快跑!” 后面的人慌忙逃走,也无人追赶。 杨展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帅远洪建议趁机灭了这股土匪。但杨展却说,“现在天下大乱,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我们能杀多少?何况大部分都是老百姓。” 朱平樨忧心忡忡地说:“这种事最难处理。今天因我蜀王府,如果大肆杀掳,恐失民心,留下千古骂名。处理不好,朝廷那里又起麻烦。” 杨展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平樨师兄你就不出面了,如果你舍得王府庄园的田产财物,我来替你作主可好?” 平樨道:“天下已乱,要财何用?只要保得我蜀王府和四川平安,我父王已经给我放权,你尽管处置吧。” 杨展便让他和三十六名游侠踏实睡觉,他和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轮流守夜,只等土匪来袭。 现在,被裹挟的百姓已哄散而去,只剩下这二三十个被点了穴道的人。他们将这些人五花大绑,然后才解开他们的穴道。 杨展端坐堂中问道:“你们这些人哪些是从西北过来的?谁是头儿?” “杨将军,是我呀,你的亲兵岳大阳。” 杨展一惊,仔细一看,确实是在榆林当游击将军时候的亲兵。他问道:“你怎么好好的官兵不做,做了土匪。” “你回家丁忧,一去就是三年,你不知道我们边兵后来有多惨。全年领不到饷银,陕西又接连大旱,眼睁睁看着全家老小饿死。想吃饭的,都跟着王嘉胤、王自用造反了。他们二位死后,有些跟了李自成,有些跟了张献忠。我们几个,哪个都不想跟,只想过安稳日子,一路流落到此。谁知为了活下去,还是不得不当土匪。” “那我现在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可愿听我安排?” “当然愿意。” “好,明天你们几个就搬进庄园来。抢走的粮食,给各家百姓留一点,其余的,全部还过来。既然百姓听你的,你就把他们组织起来,在庄园的田地上耕种,任何时候都别让田地荒着。收割的粮食,分给百姓吃用,剩下的,储备起来。农闲时候,就组织百姓操练,我和师兄弟及游侠们会轮流过来教大家。需用的兵器,我也会帮你们安排。” “杨将军,你这是要屯田养兵吗?我们可不愿意再为朝廷卖命!” “放心,你们不是朝廷的兵,也不是王府的兵,你就当是我的兵吧。对外,你们是王府的家丁和佃农。其实我让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们自己,保卫自己的家园。” “好,我愿意跟着杨将军,你说咋干就咋干。” 朱平樨从里面走了出来,“以后你们都别叫他杨将军,就叫展大侠吧,我的教习展大侠。你们应该多谢展大侠的不杀之恩。” “多谢小王爷,多谢展大侠!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定都告诉乡亲们。让大家都听你们的,任何时候愿为你们效命。” 这些人走后,朱平樨对杨展道:“展大侠这样处理,可谓一举三得。既救了这方百姓,又在这里养了一批兵,更是确保乱世当中,不致荒芜了田园。” 费小金沉吟道:“这个办法还可复制,我们这趟水路走得可真是值了。” 帅远洪不满道:“展大侠,下次你还是让我发挥发挥嘛,今天我动都没来得及动,你就把战斗结束了。” 杨展笑道:“我当然不让你动,你的短铳若是伤了人,大家就不好说话了。这样,你就留在这里,帮助岳大阳屯田练兵,教教他们武艺。” 帅远洪知道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也不推辞,慨然应允了。 离开叙州,船到犍为,又遇一股上船抢劫的土匪。他们干净利落地收拾了后,也带到蜀王府的庄园安置下来,并将费小金留下教习。 后来在嘉定、青神以及几个小镇如法炮制,这一路,沿岷江道,收服土匪七支,统统收归展公子名下。 第三十二章 魔王会师 当杨展在岷江道收服土匪,藏兵于蜀王府各地庄园的时候,张献忠父子带着罗汝才私赠的五百骑,自河南往南直隶东下。 虽一路上都有散兵游勇来投,但之前的人马被打散后,都藏匿到深山老林去了,一时之间难以聚拢。 可望建议大家分头去找,约一个地方会师。 张献忠摇头道:“不必这样费事,我们只需打一场胜仗,大家就都知道我还没死,也就知道往哪里找我了。” “打哪里?就我们这不足三百人,也可攻城掠地?”几个义子都觉不可思议。 “之前,官军把火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李自成才能趁机发展壮大。现在,他以百万之众围开封,官军当然都集结到他那里去了。孩儿们,别怕,跟着我去打最近的毫州吧。” 此时,大部分官兵都被调到关外松山、锦州一带,和清兵会战去了,剩下的又基本上都集结在开封,毫州守军果然不足五百,经不起张献忠一声虎啸。 打下毫州城,文秀对张献忠说:“父亲,以前李自成和我们一样,忽盛忽衰,无尺寸之地,但现在几乎拥有整个河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献忠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我听你说说看。” “因为他抓住了民心。你看他的口号,‘迎闯王,不纳粮’,振臂一呼,人们扛着锄头就来投他,轻易就聚了上百万人”。 定国也在旁边补充道:“他以前比我们杀人还多,手段还要残忍,但现在听了牛金星、李岩的话,不滥杀了,还到处宣传‘剿兵安民’,表明他是仁义之师,反倒显得我们不仁义了。” 听了他们的话,张献忠非常高兴。“孩儿们,看来这次到李自成那里养伤,我们收获很大呀。我也觉得,重新走出商洛山的李自成和以往大不一样了。我们可不能落后于他,你们都说说,还发现了他的哪些好东西,等我们的队伍齐了,也都用上,一定超过他。” 可望道:“李自成自从占领洛阳,渐渐将过去的流动作战,改成了每得一城、分兵据守,所以才有现在的规模,我们以后也要这样干才行。” 能奇最好武,激动地跳起来说道:“你们发现没有,他们练兵的时候,教一种武术,叫‘闯王刀’。这种刀法,招术奇特,手法惊异,步法多变,实而不华,马上、步下均适用。攻如猛虎下山,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防时稳如泰山,伺机相还。临阵应用,以攻为主,先发制人,其特点是猛、快、巧、准。” 他的这番话重重地击在张献忠心上,上次被杨展的怪阵打伤,他一直都在苦苦寻思破解之法,至今无果。义子们还在兴奋地说个不停,他已经站起来离开了。 不几日,之前打散的王尚礼、白文选、冯双礼、马元利、张化龙等大将都带着人马找来了。张献忠的军师、妻儿一直是白文选负责保护,上次溃逃,竟然毫发未伤,白文选因此被张献忠收为义子。 生死相逢,抱头痛哭。张献忠下定决心要建立自己的根据地,绝不能再这样经不起别人一次痛打了。 他果然学着李自成的样子,除了杀几个毫州城的土豪外,没有乱杀一个百姓,并宣布免赋三年,来投他的百姓络绎不绝,很快又凑了十余万人。 还没想好在哪里安置这十余万人,下一步怎么办,有两个旧相识找上门来。他们便是老回回马守应和革里眼贺一龙。 最近几年,各支义军都经历了一个你败我起、时分时合的过程。他们和左金王贺锦、治世王刘希尧、争世王蔺养成组成的“革左五营”,活动于安徽、河南、湖北三省的交界地区,积累了非常可观的实力。 “革左五营”主要是依托大别山脉的英霍山区辗转游击,那一带形势险要,且在战略上占有重要地位:东面对大明帝国的陪都南京构成威胁,东北方向则可直向凤阳皇陵。 朝廷本想招抚他们,许诺的条件也还满意,双方暂时停止了军事行动,甚至革左五营内部已经在考虑若投官军,先打何部义军的计策。 但负责招抚的功臣杨卓然遭到弹劾,他们看到明廷内部矛盾无法调和,心知不能长久,现在张献忠又起来了,便彻底打消招安之意。 他们来到张献忠营中,是要邀请他进入英霍山区会师练兵,然后联合发展。“其他人都投到李自成那里了,他们要向北发展,我们不妨向南发展,和他们平分天下!” “妙啊,老子也弄个皇帝来当当!” 第二天,留下大将冯双礼和军师潘独鳌守毫州城,张献忠带着十余万人马进入英霍山区,与“革左五营”会师,义军又形成了二十万人的声势。 在这里,张献忠也开始和李自成一样,稳扎稳打,建立根据地。 他总结了自己之前的战斗经历,取得胜利的,大多是采用孙子所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避实击虚’之法”,即“以走制敌”的游击战术,依靠重甲铁骑,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也如鬼蜮之难知。数月间或驰江北,或趋楚豫,令官兵追逐不暇。所以能避实就虚,节节取胜。遭到失败的,或者是防御战,或者是拖着十余万人出战,战线拉得很长,被庞大的后勤所制约。 现在,他将二十万人分为战斗部队和地方守备部队,保持战斗部队的机动性和地方守备的稳定性。 战斗部队分为中、左、右、前、后五营,以不同颜色旗帜区分。之前的“革左五营”头领,各带一营。张献忠的五个义子分别给他们当副将,目的不言而明,磨炼义子,随时随地掌握部队。 地方守备部队则由一直跟着他的王尚礼、冯双礼、马元利、张化龙统领。 部队以步兵、骑兵为主,“马七步三”,另有炮兵、工兵、水军。在装备上,有炮有铳、有弓箭,还有火药,有铁胄,也有骡马。 张献忠更加重视练兵习武,提高队伍的作战能力,规定将士四更即起,操练武艺,到天黑才结束。他把李自成的“闯王刀”刀法改了一下,重新命名为“大王刀”,让每个营都要练习,人人必会。同时,比武选官,奖勇罚怯,打造一支勇往直前的铁军。 他也重视军队纪律,要求将士严遵约束,按令行事。每到一地传牌申禁:“不**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 张献忠一边练兵,一边屯田,积累了大量的粮草,作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 崇祯十五年二月,离张献忠最近的县城-舒城有官兵哗变,逃至霍山,说是要将舒城献予八大王,张献忠大喜。 五营统领都来请战,张献忠便道:“这是我们会师以来的第一场战斗,必须取得胜利,鼓舞士气,震慑官兵。” 在舒城哗变官兵的带领下,张献忠率大军自霍山直扑舒城。当时,舒城县令丁忧回乡,正在县城的翰林院编修胡守恒和游击将军孔廷训率舒城军民守城。 张献忠绕城一周,见“黑云压城”,大喜道“此城必破”!又向城内射招降书,编修胡守恒站在城上将招降书撕毁,下了死守舒城的决心。 看到大军压境,游击将军孔廷训畏死投降了,并指引张献忠用一种专门打洞的车在城墙上打洞,接连打穿了好几处。胡守恒率领老百姓拼命堵洞,血战三天,县城被攻破。胡守恒冲杀到县城南门外三里处的荷花塘,被抓获杀死。 为了庆祝会师后的第一场胜利,张献忠将舒城更名为得胜州,并在这里建立政权,立医士胡玄浦为丞相。 占领舒城不久,又攻下六安。因在破城中死伤不少人马,张献忠恨急,魔性大发,又要滥杀,被几个义子死死拉住,但也将俘获者,男砍左手、女砍右手。 张献忠连打胜仗,便想一口气拿下庐州。庐州是一处军事重镇,它的东北方是“中都”凤阳,东南方是“留都”南京,三座城市犄角鼎立,互为支援,防守严密,易守难攻。 这里城高池深,重兵驻扎,素有“铁庐州”之称。新近投降的游击将军孔廷训告诉他,“庐州城池坚固,崇祯八年,混天王等农民军起义军头目就来攻打过庐州,打了七天都没有攻克。” 八大王想:“我现在兵强马壮,不可能连个小小的庐州都攻不下,但现在要收民心,就要避免伤亡,最好想办法智取。” 胡玄浦禀道:“我最近听说,明朝的学政将到庐州督学。” 张献忠马上命令再探,得知消息确切,便先派手下兵丁扮作小商贩混入城内。不久,学政果然来到,张献忠让可望带人装扮成迎接学政的官员,前去迎接学政。接到之后,立马将其在半路杀掉。 然后,张献忠乔装成学政模样,端坐在高车之中。手下的将领在铠甲外面穿上学政手下人的衣服,在旁边护卫。另外精挑细选三百名兵丁,装扮成穿青衣、头戴书生帽的读书人,在后面跟随。远远看去,像很多读书人陪着学政一同前来。 当时庐州城已经数月没有遭受农民军的袭击和攻打,防御便开始有点松懈。这时城门外忽然报告,学政的车马要进城来,于是守城的官员立马开启城门并出城迎接。 张献忠乘坐的马车及其后面的随从已经到城下,官员一看,跟随的都是读书人,虽然有好几百人,但是也没有起疑心。 当队伍全部进入城中,张献忠发一声虎啸,从高车中飞出来,虎拳排山倒海击出,一阵旋风中,官兵死伤无数。 跟随的几百名手下全都持短刀,四处砍杀。之前混入城内的兵丁也跳出来接应。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守城官兵没有料到,一时惊慌失措,到处奔逃。 张献忠打开城门,埋伏在城外的队伍一拥而入,原本固若金汤的庐州城,瞬间就被张献忠给拿下了。 第三十三章 杨展入狱 崇祯十五年,明朝和清朝的“松锦大战”以明军失利告终,除宁远外,辽东全境陷落。此时,张献忠在江南闹腾得厉害,李自成在河南郏县与孙传庭大战。 四川暂无战事。但,大明江山已摇摇欲坠,或将被满族攻占,或落入流贼之手。哪种结果,蜀王府都将在劫难逃,蜀王朱至澍为此寝食难安。 虽说杨展和朱平樨已在各处庄园藏了兵,终究是远水难解近渴。四川大部分人马都跟着巡抚陈仕奇驻守重庆,成都仍然只有千余兵丁。 他叫平樨将杨展请到蜀王府商议,杨展道:“唯今之计,破财免灾。你出钱,让巡按刘之渤招募兵丁守卫成都。” 蜀王摇摇头,“我已跟刘之渤多次暗示过这个意思,无奈此人甚是迂腐,说招兵可以,但目前成都无战事,招起来的兵必须送去打清兵,或者到中原剿贼。我也想为皇上分忧,无奈现在大势已去,蜀王府舍掉十三代积下来的财物,也不一定保得一方平安。” “如此说来,王爷一定另有妙计,杨展洗耳恭听,但有吩咐,愿赴汤蹈火。” “这十几年来,成都被围两次,都是依靠你才得以解围。我想,其他人也靠不住,还是得请你来主持大局。王府已经很久没有办过宴会,我若出面,不请衙门里的人又不妥当。我就想,或以小儿平樨以武会友的名义,请一些富家世族的子弟,等吃喝好了,就同他们商量一个大家共同出力的法子吧。” 杨展明白,蜀王除了想藏兵于富家世族,也想将这笔开销摊给大家,眼下确也是个自救的好办法。于是,慨然应诺。 平樨道:“这些人,都是势利的,最好将重瞳观的江湖游侠和部分兵丁先移进王府。” 蜀王摆手道:“兵丁就算了,我可不想被朝廷治罪。” 杨展建议:“请客的时候,最好把几座大寺庙和道观的住持也请来。” 宴会时间就定在第二天,将一些细节商量好,杨展向蜀王和平樨师兄拱了拱手,告辞道:“那我们分头准备吧。” 宴会头天,杨展将江湖游侠带进了蜀王府,一起住在僻静的后园。 第二天一早,后园便传出厮杀之声。世子平桦惊异之下,跑来看个究竟,原来是平樨正与他们练武。 平桦取笑平樨:“整这些花样,方便你每天舞枪弄棒。” 平樨肃然劝告:“兄长定要尊重这些侠士,危机关头他们或能保你周全。” 平桦一笑,“我且陪你们应酬,今天你可是主角。” 说话间,费小金、帅远洪和刘见宽相继到了。之所以通知他们从庄园赶回来,因为今天的宴会将是一场武林盛事。 师兄弟们陪着平樨去王府门口迎接客人,大慈寺悬空和尚和青羊宫清夜道长来得最早,平日常在蜀王府走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态度还是要有的。 时常一起郊外打猎的狐朋狗友自然落不了,另外便是成都富家巨族的公子们。 宴会以川西民俗坝坝宴的形式举行,三十张大圆桌摆在王府花园,其中有五桌素席招待和尚道士。 宴会当中搭了一个台子,当然不是用于歌舞,朝廷刚打了败仗,即便是远在西南的蜀王府,也不敢造次。 众人落座,小王爷朱平樨走上舞台,拱了拱手:“各位朋友,今天把大家请到蜀王府相聚,目的是以武会友。来赴宴的,除了富家巨族的公子少爷,便是各大庙宇道观或者江湖上的武林高手。所以,今天的聚会也是川西的武林大会。有请我的师弟杨展大侠上台主持。” 台下众人齐呼:“展大侠,展大侠,展大侠...” 杨展羽扇青衣,从人群中飞身而起,轻轻落在台上。 “各位,如今形势,北方有满族如狼似虎,中原有闯贼洪水猛兽,江南有魔王张献忠攻城掠地,即使没有战乱的地方也是土匪横行,国家危难,民不聊生。朝廷四处用兵,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倘或四川有事,成都有事,如果我们不能自救,就只能是坐以待毙,成为别人刀下之鬼。” 立时就有人急得大叫:“展大侠,赶快想办法,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杨展笑了笑,“今天请大家来,就为商议这事。我有一个建议,各家分头招募一百名家丁,配齐武器装备,养在家中。寺庙道观能招多少就招多少,缺钱缺粮可到蜀王府来领。平常分散训练,每五日一次集中训练,重点训练守城和巷战。” 又有人提出:“我们不懂武艺,不会练兵,如何分散训练?” “今天来赴宴的江湖游侠们等一会儿会给大家表演武艺,你们可以自愿邀请他们到家中教习,帮你们训练家丁。” “好,好,好!”台下众人纷纷鼓掌,有杨展为大家拿主意,身逢乱世,心有稍安。 武术表演是从他们几个师兄弟开始的,师傅所教,不敢拿出来炫耀,他们只舞了一段伏虎阵中自创的“万剑伏虎”,便已让富家公子们惊为天人。 游侠们也逐一上台展示,王府一派尚武景象,群情振奋,纷纷表示明天就开始招兵训练。 动作最快的就是大慈寺和青羊宫,不出十天,已各藏了三百兵。他们做这件事情很简单,平素就有难民络绎不绝地到那里讨吃讨喝。现在听说只要愿意练武当兵,就可以长期留下来,吃喝不愁,正是求之不得。 富家巨族也有办法,谁家不在乡下有田有地?雇农佃农帮工一大堆,巴不得跟着主家在成都府吃香喝辣。也有人趁势多招了人,请那些江湖游侠帮助训练,城里乡下都安置满,方便随时逃乱。 一月之内,成都府新招募且藏匿起来的兵丁便有了数万人。 杨展带着师兄弟,今天在这家,明天去那家,或是在寺庙道观,衣不解带地忙于练兵,五日一次的集中训练也一次不落。 朱平樨不方便公开出面练兵,便负责驽箭火铳大刀铁剑等武器的打造,也准备了很多守城的物质,檑木巨石沿城墙堆积如山。 当初为了打奢崇明,葛宝师傅曾发明了一种火箭车,攻击力很强。幸好杨展还记得火箭车的制作方法,便也制造了数十辆。 富家公子中,有一名叫曾英的,长得也是风流倜傥。本是外地人,新近随父亲到成都巡按刘之渤手下做官。他也有一身好武艺,平常也喜欢和武林中人结交。 杨展们搞的这次藏兵行动,曾英最是积极,不只带头招募,带头训练,还帮助大家出钱出粮出主意,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因他为人仗义,喜欢救人急难,大家都很喜欢他,口口声声叫他“曾公子”。 曾公子对展大侠一向仰慕,这次有机会聚在一起,也讨教了不少武术要领。最重要的是,新结交了大量的江湖游侠。 他的行为却是让父亲很是忧虑。 一天,他来向杨展辞行:“展大侠,我父亲已为我在巡抚陈仕奇帐下谋得一个小官职,明天就要起行,去重庆报到。” 杨展大喜,拍着他的肩膀夸赞道:“如此甚好,曾公子一身武艺,自当报效国家。川东若有你这样的英才守护,成都又多了一道屏障。” 曾英谦逊道:“曾英不才,定不辜负展大侠的期望!” 又过了三月,一道圣旨让成都府陷入狂风暴雨。 杨展被通知到蜀王府接旨,这道圣旨是太监总管王承恩亲自来宣读的。蜀王府全体人等、杨展、刘之勃以及成都府衙部分官员,黑压压跪了一地。 崇祯皇帝先是将蜀王父子臭骂一顿,说他们坐享荣华,辜负圣恩,危难之际,不思报效朝廷,出钱出粮出兵,反倒秘密藏兵,搞阴谋诡计。然后斥责杨展,身为参将,不尽职广元守备,混迹江湖,搅乱成都,与朝廷作对。 蜀王父子被责令禁足,杨展收监,待刘之勃将其具体罪行查明,再一并解送进京。最重要的,还有两句,命蜀王将十万两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一百万担粮食交太监总管王承恩,命杨展以待罪之身,三日内将成都府藏匿的两万兵丁交太监总管王承恩。 圣旨宣读完毕。蜀王朱至澍还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抖成一团,话都说不明白。杨展见此情形,大声向王承恩求道:“王公公,请容我告知实情,所有一切都是杨展所为,与王爷、世子和小王爷无关。” “有什么话进京对皇上说吧。锦衣卫,还不快将杨展拿下!” 锦衣卫一拥而上,将杨展捆了个严严实实。他们都知道杨展武艺高强,怕他拒捕。岂知杨展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他相信皇帝弄清事情原委后,能理解他原谅他的。 王承恩扶起蜀王,“王爷,奴家知道你事出有因,但现在皇上盛怒之下,也容不得分辨。成都藏兵的动静也忒大了,皇上若不处置,恐怕各地效仿,不用别人来抢,大明朝的江山就被你们自家个儿弄没了。” 蜀王一迭连声,“皇上圣明,王公公辛苦!” 王承恩接着附耳低语:“王爷您就好生遵旨执行吧,有了您的金银粮食和人马,皇上打了胜仗,指不定就不再追究此事了。” 随后又对刘之勃道:“刘巡按要把此事查得清清楚楚,切不可冤枉了王爷。更要协助王爷和杨展将功赎罪,今晚就让杨展的亲友探监,务必在明天将两万人马凑齐。” 刘之勃唯唯诺诺,跟在王承恩屁股后面离开了蜀王府。 第三十四章 魔王称王 张献忠攻陷庐州后,又连下无为、庐江,并在巢湖训练水军。接着又打败了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的官军,江南大震。 数场战斗,令可望、定国、文秀、能奇进步神速,很快在战斗部队中树起了威望。五营将士几乎都看他们的眼色,引起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治世王刘希尧、争世王蔺养成“革左五营”的强烈不满。 内部有了裂口,自然不堪一击。当刘良佐带着官军卷土杀来,张献忠大败。他的军师潘独鏊、徐以显都被打死了,他只好率部西走郸水,“革左五营”趁机离开他,北投李自成。 这个时候的李自成已经打败孙传庭,手下聚集了上百万人,气势如日中天。左良玉为避李自成,尽撤湖广兵东下,张献忠趁机攻占黄梅。 在黄梅,张献忠对义子和大将们说:“我们起兵比李自成早,十多年来一直比他强盛,现在反倒落后于他。这种耻辱,我忍受不了!” 可望道:“父亲勿忧,他现在虽然势大,但还没有取得天下。明朝气数已尽,我们趁势拿下长江以南,即使得不了全部的江山,也可分得一半。” 张献忠道:“正是因为大明气数已尽,现在清朝、李自成和我们,都在争抢,谁先抢到谁就得天下。目前,我们落后了。” 义子和大将们纷纷表态请战:“我们愿舍生忘死,为父亲取得江山。” 张献忠满意地笑道:“你们有此决心当然很好,但有件事以后得听我的。” 大家又齐喊:“但听吩咐!” “非常之时,要行非常之举。现在,我们要和李自成比哪个更快,最好的办法就是比谁更心狠手辣。前一阵子,我听从你们的劝告,不滥杀无辜,以收取民心。这样的后果就是:大家都不怕你了,你还怎么去打江山?与其使人服你,不如使人怕你!从今以后,每攻一地,必定血流成河。但有抵抗,尽皆屠城。” 尽管大家心有疑虑,此时也只好答应:“敬遵钧命!” 张献忠的血腥攻城战略果然奏效,崇祯十六年春天,张献忠接连攻陷广济、蕲州、蕲水等地,继续向黄州推进。 黄州守军听说八大王张献忠来了,弃城就跑。他进入黄州的时候,全城男丁都逃走了,于是他驱赶妇女铲城,之后将城里的妇女全部杀死填入沟堑。 但李自成的速度更快,先是攻下承天,自封“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然后攻下襄阳,改襄阳为襄京,称“新顺王”。 称王后的李自成,一边收买民心,招抚流亡的贫苦农民,“给牛种,赈贫困,畜孽生,务农桑”,又“募民垦田,收其籽粒以饷军”。一边排除异己,纷纷杀掉先后投靠他的罗汝才和革左五营的贺一龙以及叛将袁时中。 听说李自成已在襄阳称王,张献忠大怒。挥鞭一指,手下大将如狼似虎,再取麻城。在麻城,招募得数万人。 至此,已集聚三十余万人。其中,有自愿加入的,也有被掳掠裹挟的。 可望和定国提出动议,攻占武昌。他们说,“李自成之所以占襄阳称王,一定是对江、汉之地也有觊觎之心。武昌城中物阜民丰,还是明朝中部最大的藩王楚王的藩封之地,一旦拿下,能够缴获大量的金银粮食,我们不妨先他一步。” 听说是抢李自成口中之食,张献忠兴趣更浓,集中兵力,溯江而上,先攻破了汉阳。 汉阳是李自成一个月以前就攻打过,但没有攻下来的。张献忠居然把它攻破了,都是因为血腥残暴令人胆寒。 汉阳和武昌仅一江之隔。现在,张献忠驱数十万人临江欲渡,武昌大震。 武昌的守军尽在沿江一带防守,武昌城守备废弛已久,府库也空虚。 布政使到楚王府中,向楚王商借粮银,用以紧急招募守城兵丁。因他们时常用此伎俩揩楚王的油,楚王朱华奎早已对他们反感至极,便答道:“我纵有百万金银,也早被你们拿走,现在楚王府也是一座空架子,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城中的前大学士贺逢圣倡议捐资募兵,正好附近各地溃败的官军都涌进了武昌城,楚王便命长史徐学颜把他们募集起来,组成一支楚府军。 望着浩淼的江水,楚王道:“长江、汉江已无可守,莫如将江边上的守军,撤回到城中,凭借城墙死守。” 参将崔文荣说:“守城不如守长江,守长江不如守汉江。磨盘洲、煤炭洲等江心小洲,水比马肚还浅,如果就这样放纵敌人从容渡河,困守愁城不是办法。” 楚王不从,执意让崔文荣移兵武昌城。 张献忠大笑,挥师从煤炭洲渡过汉江,直逼武昌城下,开始攻打武胜门。 崔文荣率部拼命抵御,张献忠攻了两天也没有攻破。他便令往城中射劝降文告,如若抵抗,城破即死。 楚府新招募的兵丁里,早已经混进张献忠的人,趁机煽动,“我们已经见识过八大王的血腥屠城,要想活命,还不如去投靠他。” 于是,招募来守城的兵丁,反倒争相作了内应,他们悄悄打开城门,将八大王的大军接了进来。 崔文荣抵敌不住,当场战死。王府长史徐学颜,左臂被斩断,随后惨遭肢解。 楚王府的很多宗室大多选择了投降。楚王被生擒,张献忠用猪笼装着楚王,把他沉到了江中。江水翻涌,猪笼怎么也沉不下去。 张献忠大怒:“再加石头!”眼睁睁看着楚王被淹死,他的怒气方消。 接着调来几百辆骡车,将楚王宫中积攒的百来万金银全部拉走。又令将武昌城中15岁以上、20岁以下的男子都强征为兵,其余人口全部杀死。 将要屠城的时候,大雨如注,雷声轰烈。张献忠纵马奔腾,大呼道:“上天怒得紧了,他妈的,为什么还不快杀?就象砍瓜切菜,麻利一点!” 有一个老头踉踉跄跄跑过来哀求:“我是大学士贺逢圣,你就杀我吧,杀我一人,免杀许多百姓。” 张献忠大笑:“你算老几,我杀楚王一人,都不能免杀全城百姓,何况是你!” 贺逢圣大骂道:“你这个魔王,你不得好死!” 张献忠略一皱眉,贺逢圣已身首异处。 数十万人一时之间也杀不了,张献忠很不耐烦,大喝道:“都赶到江中去喂鱼!” 于是打开城门,对百姓说:“现在焚香三支,你们赶紧自己出来,跳进江中。香烧尽了,如果还在城内,全部杀死。” 这一下,众人争相往外跑,挤死踩死上万人,没来得及跑出城门的,都被杀了。 跑出来的,在威逼之下,抖抖索索,也只好跳入江中。总共驱赶了三十余万百姓,溺之于江。 很快,由鹦鹉洲至道士洑,浮尸遮蔽了江面,江面漂浮的油脂竟然超过一寸厚。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不敢再食用江中的鱼虾等水产。 张献忠占据武昌,建立了大西农民政权,自称“大西王”。设六部和五军都督府,并委派地方官吏,改武昌为天授府,江夏为上江县。铸“西王赏功”钱币,并开科取士,招揽人才,共录取进士三十名,廪膳生四十八名,都授以州县官职。 李自成听说张献忠先他一步攻下了武昌,还在武昌称了王,非常气愤,派人来祝贺,其实是威胁。他说:“老回回已降,曹、革、左皆被杀,马上就轮到你了!” 张献忠暴跳如雷,恨不能马上跑到襄阳,和李自成拼个你死我活。 丞相汪兆麟劝道:“王爷息怒!李自成正是想要激怒你。襄阳和武昌两境相接,现在形成了并立的两大农民军势力。我们的力量还比不上他,你去打他,就是给他借口灭了你。” 张献忠咬牙切齿:“他灭我?看我不撕烂他的皮。” 可望等也劝道:“父亲就暂时忍了他吧,等我们再打下几个地方,就与他拼个高低。” 其实张献忠也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怒气一发,心中也有主意。他命汪兆麟准备了一份大礼,派一名儒生给李自成送去。 这名儒生在李自成面前毕恭毕敬,“我们大西王有言,过去大家并肩战斗,同舟共济,以后还当互为外援。现在大顺王要取天下,大西王却只想得江汉之地,大顺王何不一鼓而北进,打进紫禁城去当皇帝。到那时,大西王必然面北俯首称臣。” 李自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再说,何必把力气浪费在张献忠身上?等我取了天下,再来收拾他不迟。 但他不想让张献忠痛快,将儒生扣下,传话给张献忠道:“你的礼,我收下。你的人,我也收下,你好自为之吧。” 自此,张献忠对李自成愈加憎恨。 第三十五章 杨展练功 杨展收监,蜀王父子禁足。事发突然,成都措手不及。各家大户慌忙交出所藏兵丁,两万人马一夜之间便集结整齐。 蜀王成堆的金银米粮也很快准备妥当,王承恩带着锦衣卫满载而归。 秦良玉、马兰兰赶紧上书为杨展辩解,请求让杨展北上杀敌,以证对皇上的忠心。 崇祯帝下诏劝慰,意思是:秦将军全家对朝廷的忠心,朕自然知道,杨展的事情也有弄明白的一天,暂时收监待查。你们就踏踏实实守好大明江山,到时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母女二人只得作罢,只当这次给杨展一个教训,别以为自己武功盖世,就可以不管不顾,任意恣行。 蜀王父子经此打击,已是噤若寒蝉,日日龟缩于蜀王府,猜测自己的命最终会被谁取走。 其实,崇祯帝对蜀王还算客气。明朝对藩王自来防备极严,依照明朝规制,藩王尽可在王府内享乐,惟独不能兴兵拥将,更不能离开藩属。 崇祯九年时,清兵入塞,直逼北京。唐王朱聿键心切,上疏请勤王,崇祯帝不许。朱聿键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规,招兵买马,自率千人从南阳北上勤王。行至裕州,崇祯帝勒令其返回,并将其废为庶人,关进了凤阳皇室监狱,至今未释放。 如果不把蜀王府当成一座监狱的话,蜀王这次虽舍了财,但也免了灾。只是,两万兵丁被带走了,杨展被关在狱中,成都便如一座空城,谁都可以打进来啦! 富家巨族都很恐慌,纷纷作着到乡下庄园避难的准备。以后,不管打进来的是满族、闯贼,还是献贼,依他们现在的行事,必定是要屠城的。蜀山蜀水,何处不可藏身?乡下的庄园,就是最佳避难地。 蜀王一家却不能逃,巡按刘之勃时时监视着他。 这个刘之勃,迂腐还是其次的,最重要是嫉妒心、自尊心都很强。川人看重杨展,把他当英雄,甚至说什么“他是川人的长城”。蜀王重大事情也先和杨展商量,拿他刘之勃不当一回事。现在,他终于以实际行动,告诉川人,谁才是掌握他们命运的人。 他把杨展关在狱中,并不急于去查他的罪行。其实也没什么好查,杨展的所作所为还算正大光明,只是明知故犯而已。 他知道,崇祯皇帝拿走了他想要的,已经不会怎么追究杨展了,大不了免官降职。若是查明白了,反倒是帮助杨展尽快出狱。 王承恩没走之前,杨展被关在普通牢房,还允许亲友探监。王承恩走后,刘之勃便将杨展移到了专门关押重刑犯的虎头牢,谁也不能见了。 刘之勃非常得意,如果不是蜀王也牵涉此案,他是没办法把杨展关在监狱里的,更别说是关进虎头牢! 虎头牢阴暗潮湿,不见天光,不通空气。长期被关在这里,已经是遭罪受难。刘之勃又以杨展通遁术为借口,在他的牢室里安了一个巨大的石墩,将他用铁链锁在上面。 饶是如此,又怎能拘得杨展?他之所以不逃,是不想连累家人,更不想连累蜀王父子。 如今形势,也只有让这个愚蠢的巡按作威作福,他可不想把力气花在这种人身上。别人坐牢是一种惩罚,他坐牢,只当是闭关修炼。 他盘腿坐在竹床上,运息自护,抵挡一室的霉湿腐臭。一天又一天,不出半月,整间囚室都仿佛被他清扫了一遍,变得干燥洁净了。连几乎就快烂掉的竹床,也得到了修复,重新结实起来。 杨展尽得重瞳观真传,伸手不见五指的囚室,他却能纤毫毕见。明明是糟糕透顶的环境,他却能怡然自处,还能创造勃勃生机。 数月后,他的竹床长出了竹叶,他没吭声。后来发展成一蓬竹林,怎么也隐满不了,狱卒看见大惊,“卟通”跪倒在地,“祝贺杨大侠,杨神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刘之勃听说后,也跑来看。别人的囚室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杨展的囚室,仿佛有一轮明月,满室生辉。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长在他的床上。 震惊之下,刘之勃斥道:“大胆杨展,前罪还未查明,现又施展妖术,妄图蛊惑人心。” 杨展笑道:“巡按大人,不懂就别开腔,哪里有什么妖术?我们道家讲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若是禀持此道,自然万物生长。本朝自来重道,难道你要说皇上列祖列宗都崇尚妖术吗?” 刘之勃胀红了脸悻悻而去,杨展在狱中种出竹林的消息,却在成都传得沸沸扬扬。天降异象,杨展不死,成都有救。 蜀王父子听说后大喜,只要有杨展在,始终都存一线生机。 费小金听到此消息,与师兄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杨展入狱当晚,便将重瞳观藏兵和蜀王庄园藏兵的有关事项一一给他们作了交代。种竹林,又是要告诉他们什么呢? 马兰兰却是喜极而泣。杨展用此行为是要让亲人们明白,不管处境有多么艰难,他都活得很好,而且武术精进。也是要告诉大家,任何时候都别放弃希望。 刘之勃不愿意让杨展活得如此惬意,将一名江洋大盗送进了杨展的囚室。 这人在监狱里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现已半疯。二十多年前的江湖没有杨展,所以他不会被杨展蛊惑。 这疯子进了杨展的囚室,立马被竹林吸引,跳到杨展的床上手舞足蹈,浑然不顾他人的存在。 继而,一掌拍向竹林,呼的一声,竹林被点燃,疯子拍掌大笑。 杨展兀自闭目养神,那火却总也烧不到他的身上。 疯子便以为这是一尊石像,伸手去抱,却突然自己变成了石像,定定地站在牢中。 杨展站了起来,像一名老中医一样,将疯子从头到脚检视一遍。 末了,他解开疯子的穴道,和他在这狭窄的囚室对打起来。 束缚两人的铁链哗哗作响,打斗之声惊动了整个监狱。 狱卒们都跑到虎头牢来看热闹,其他的犯人趁机鼓噪。 疯子却越打越清醒,渐渐,打斗演变成了比武。几个回合后,疯子已不疯,收住拳脚,匍匐在杨展脚下。 杨展双手扶起,请到竹床上同坐。二人只不说话,各自闭目养神,弄得狱卒们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杨展三拳两脚,便能收服江洋大盗。刘之勃既惊诧又害怕,更不想帮他结案了。 江洋大盗名叫李志勇,河南人,功夫来自五台山。二十多年前进入蜀王府偷盗,逃到岷江上被擒。由于所偷之物没有找到,所以一直关在这里。 他入狱多年,被关得郁闷,便练武消遣,竟致走火入魔,时发疯癫。 刚刚杨展点他穴道后,查出病源,便以和他打斗的方式,帮他疏通了多年的瘀堵。 畅快之下,他又和杨展过了几招,对杨展深不可测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 狱卒走后,李志勇再次拜倒在地:“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杨展呵呵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就当无事消遣吧。” 两人互相讲了身世来历,杨展奇道:“你的大案,我也有所听闻。哪里不可偷金偷银,为何你要巴巴的跑到四川来偷蜀王府?” 李志勇道:“恩公可曾听说本朝太祖是如何发家的?” 见杨展只是盯着他,并不答言,他便接着讲道:“点金术,点石成金,所以他取得了天下。之后,他最喜欢的儿子朱椿被封蜀王,他怕西南偏远之地苦了他儿,便将点金秘籍赐给了蜀王。历代蜀王都被评为天下最富有的人,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杨展嗤之以鼻,“这都是江湖传言,作不得数。” 李志勇道:“其他藩王却是深信不疑,我即是受福王之命,专来偷此秘籍的。” 杨展问:“那你可有得手?” “当然不辱使命!” 杨展大惊:“这么说来,这秘籍现已在福王手里?” 他是想说,如果是这样,那秘籍十有八九落入了李自成囊中。 “没有,我刚逃到岷江上,便被官军追捕,慌乱之下,将之塞进了悬崖绝壁上一条石龙嘴中。本想事后去取,谁知被关了二十多年,都无法出狱。” 顿了顿,李志勇又拜杨展,“恩公如此身手,有朝一日能帮我出狱,定当以此秘籍重谢!” 第三十六章 西王坐大 李自成在襄阳,张献忠在武昌,剑拔弩张之际,相约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打下江山,再论高低。 恰好,李自成得到消息,孙传庭带着10万官军出关抗清。他立即率主力部队北上,与孙传庭对垒于河南郏县。他先是断了孙传庭的粮道,继而率师追击400里,大败明军,斩首四万余级。然后乘胜挥师西进,攻破潼关,杀死孙传庭,占领陕西全省。 李自成按约北进,战果惊人。张献忠当然不甘落后,立即向南推进。他的目标是长沙,但是必须先拿下岳州。 岳州,是历代兵家所重视的水陆要冲。占领岳州,就扼住了长江与洞庭湖交汇的咽喉。东下,可取南京,西上,能攻巴蜀。 张献忠率大西军20万人分水陆两路向岳州进军。进军路上,他发布了一道着名的檄文: “各地军民人等,应造册归顺,免遭屠戮;若抗拒不降,天兵临城,玉石俱焚,毋遗后悔。所属州县士民照常乐业,钱粮三年免征。“ 这样的檄文简洁明了,老百姓马上就懂了,宰牛抬酒,迎接民军,一路上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陆路连克咸宁、蒲圻、临湘。水路连克洪湖、嘉鱼到达岳州以北的城陵矶。 水陆两路部队向岳州发起猛攻,岳州明军抵挡不住,巡抚李乾德、总兵孔希贵等向长沙狼狈逃去,长沙北面门户洞开。 攻克岳州后,张献忠分出部分兵力深入湖南各州县活动,大部主力则由他亲自率领,从陆路直指长沙,迅速攻下湘阴。八月二十二日,大西军抵达长沙城下。 此时的长沙有两位巡抚和两位总兵官,再加两位藩王,但整个城市的防守全无章程,最关键的地方毫无守备。 两位藩王分别是惠王朱常润和吉王朱慈煃。惠王是从自己的藩地荆州逃过来的,跟着他逃跑的官员、士绅、宫人一路上死了不少,他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进入长沙,那里是吉王朱慈煃的藩地。 在大西军抵达长沙之前,湖南巡抚李乾德、巡按御史刘熙祚已护送吉王、惠王等逃向衡州。 长沙城内早已乱成一团,湖广巡抚王聚奎慑于大西军的威势,根本不敢作战,只顾逃命,仅留下长沙推官蔡道宪等守城。 这时,大西军的水师营已经控制了长沙城北的三汊矾,并向北城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而陆上军队则已在戴家湖、白果林一带与官军总兵孔希贵部接战,很快就将孔希贵部包围歼灭。 蔡道宪带着两个副总兵在城墙上誓死固守,张献忠组织人员对长沙城内喊话:“军中久知蔡推官名,速降,毋自苦。”蔡道宪不仅不降,还以“强弩射之”。 可到了第三天,面对大西军的猛烈进攻,副总兵尹先民、何一德投降了,吉王府左巫黄明治也悄悄送钱出来欢迎大西军,蔡道宪被抓,长沙被陷。 张献忠要手下为蔡道宪松绑,请他上座,蔡道宪高声大骂。张献忠威逼说:“汝不降,将尽杀百姓。”蔡道宪大哭说:“愿速杀我,毋害我民。”张献忠知道蔡道宪的气节始终不会改变,就将蔡处以凌迟。 接下来就是大开杀戒,因为他早就说过,哪个地方抵抗,攻下那个地方就要屠城。在城之民,杀虏者无算。血染枯禾,堆手如山立,剐桩二三百,无一桩未剐人。 然后洗劫财物,名为讨马,就是讨要养马的钱。打着“讨马”的名号,四处抢掠,那就不仅仅是讨要几个养马的钱了,而是公开抢夺金银财宝。 最后,一把大火将威严庞大的长沙吉王府和着名的岳麓书院化为灰烬。 杀完,抢光,烧尽,大西王准备在这里建一个新长沙,扎根发展,坐大称王。虽然他已经是王,但他想当一个更大的王。 张献忠为了稳住长沙,对效忠他的人开始行赏了,那两个投降的守城副总兵被封为“世袭伯”。张献忠发布通告曰:“孤提天兵临长沙,一日之内两府三州归顺。副总兵尹先民、何一德带兵效顺,即愿前驱进取江西,孤甚嘉之。封先民、一德世袭伯,所部将领皆为总兵。” 宁乡县一个叫黎光照的无赖,在大西军到达时,主动逮捕知县向大西军投降,当即被张献忠任命为宁乡知县。 他对部队进行了扩编,将原来的4营扩大为9营。四营皆老卒,五营皆新附。接着,就开始分封二王、三王、四王……在分封的过程中,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情。 当时,长沙有一位姓赵的武进士。据说此人臂力过人,能拖两头水牛倒着走。张献忠听说后,即遣骑士厚币往迎,旌旗载道,车骑如云,鼓吹引前,武夫拥后,金币列庭,逊词征聘,其场面十分隆重。 赵某哪经得起此番诱惑,遂欣然投附。“二王”本属功高权重的孙可望,赵某投附后颇为不服。张献忠就命令赵某与孙可望骑马比武,不出几个回合,赵某抓起孙可望举过头顶,赵某被封为“二王”,孙可望顺延第三。 张献忠为了笼络人心,对抗江西的左良玉,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老百姓的措施,如“搜括富室”,免征三年钱粮,散财赈贫,发粟赈饥等等。 张献忠坐镇长沙,大西军在张可望、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和手下大将的带领下,四处攻伐。 吉王、惠王已逃向衡州,衡州是桂王朱常瀛的藩地。大西军追到衡州,一鼓而下,三位王爷又逃向永州,刘文秀率精兵三万人昼夜追赶。 巡按刘熙柞看见兵微将寡,湖南全省已无容身之地,于是痛哭流涕,朝见三位王爷。 “臣奉命按湘,因护藩之故未能早尽臣之责。今逆贼穷追不已,臣力尽智竭,实属无法支持。自永州以南便属广西疆界,臣当与这座永州府城存亡相共,不敢死在湘省封疆之外,以负我皇上付托之重。王当自爱,不可落于贼手。” 言罢,派参将曹志建率标兵二百名护送惠、吉、桂三王,即日逃向广西而去,自己率兵民固守城池。 无奈寡不敌众,刘文秀的大兵一到,不足三日,便把永州攻破,刘熙祚被缚,后被杀害于宁乡宗师庙。 张献忠听说攻占了永州,便飞檄刘文秀,叫他移兵道洲。 其时道州城大部分文武早已闻风而逃,守备沈至绪带领随从及家人,坚守城池抗敌。 刘文秀大军蜂至道州,沈至绪沉着应对,开门迎敌,三十多个回合下来,被刘文秀杀下马。 沈守备的独生女儿沈云英大叫一声,血灌瞳仁,束发披甲,拍马舞刀,风驰电掣般就冲出了城门。 刘文秀措手不及,被人面桃花、飒爽英姿的沈云英杀得手忙脚乱,大败而回。 沈云英夺回父亲的尸首,立即敛兵入城,严密防守。刘文秀率领农民军连续发动了几次进攻,都无懈可击。道州竟因此得以保全,这是张献忠部横扫湖广岀现的第一次失利。 刘文秀大军接着向两广追击三个藩王,兵威所震,使广东南雄、韶州属县的官兵“逋窜一空”,明分巡南韶副使王孙兰吓得自缢而死,大西军顺势控制了广东、广西北部的广大地区。 张献忠在长沙坐镇指挥调度,张定国奉命进攻江西,取萍乡,陷万载,分兵两路攻下袁州。 袁州是江右门户,失去袁州,则“江右全省皆坏,则两广咽喉断,而金陵之藩篱撤矣”。在左良玉官军的反攻下,袁州又为官军夺取。 由于左良玉部士兵暴虐,明廷被迫撤回其兵,以招募当地兵戍守。张定国利用官军调换的时机,突袭吉安,连占吉水、永新、安福、泰和等县,再次夺回袁州。 后来,江西总督吕大器带兵反扑,吉安等县又先后失陷。张定国在江西受阻后,随即回师再据岳州。明廷急派左良玉移镇武昌,并分兵两路,一攻岳州,一攻江西袁州,两地再度给官军占领。 为此,张献忠派张能奇北上,在嘉鱼沿江一带埋伏部队,大败左良玉的精锐部队,使“良玉军,遂不振”。 张献忠令能奇沿途收降官军,编为新附营,军容较前更盛。 张可望率主力部队,通过衡阳经湘益古道,入湘潭过宁境走常德。 常德还有一位藩王,就是荣王朱慈炤。张可望杀来时,荣王刚死,儿子又太小,荣王的弟弟就带着侄子和王妃姚氏逃向辰溪,当地许多官员、士绅跟着一起跑。 张献忠听说可望占领了常德,突然想起一个刻骨的仇人,于是亲自赶来。 他想起的人,就是老对手督师杨嗣昌。 杨嗣昌是武陵人,也就是常德人。他在自己的最后岁月里,一直追着张献忠痛打,还把张献忠的妻子投入襄阳的监狱,所以张献忠恨死了杨嗣昌。 现在他来到常德,挖掘了杨嗣昌的七世祖坟,将杨嗣昌的尸体从灵柩里拽出来,砍头示众,奇怪的是杨嗣昌的尸首还没有完全腐烂,脖子里还隐隐渗出血来。 这样还不解恨,他又对杨嗣昌父子及其家族仗势作恶的罪行进行了清算。 他说,“照得朱(诛)贼杨某,昔年曾调天下兵马,敢抗天兵,某幸早死于吾忍(刃)矣。今过武陵,乃彼房屋土田,坟墓在此。只不归顺足矣,为何拴同乡绅士庶,到处立团。合将九族尽诛,坟墓尽掘,房屋尽行烧毁;霸占土田,查还小民。有捉杨姓一人者,赏银十两;捉其子孙兄弟者,赏千金。” 杀得兴起,张献忠在常德又大开杀戒,仅宁乡就杀了一百三十六人。 他在县城外千佛桥置赤白二旗,命令愿意投降的站赤旗,不愿意投降的站白旗。结果,有一百多人站白旗。 他本想先杀一人,吓一吓其他人,谁知,这一百多人全是迂腐的书生,全都大骂而死。 到此,西王张献忠控制了湖南全部,及湖北南部,广东、广西北部的广大地区。 第三十七章 杨展会友 李志勇将杨展视作再生父母,言谈间甚是殷勤。如此几月,自是肝胆相照。杨展便让他在牢中掩护,自己施展遁术,悄悄溜了出来。 监牢的水道与蜀王府相通,当他出现在小王爷朱平樨的书房中,浑身湿透,皮肤苍白,真如一只水鬼。 平樨又惊又喜,“师弟,怎么是你?我让你受苦了!” 杨展笑道:“你先找一身衣服给我穿吧,我都快冷死了。” 换了衣服,杨展道:“什么苦,我都能受,就是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心中好生焦虑。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平樨道:“兰兰和你父亲那里,你都不用担心,小金和远洪随时都在探望照顾。定真师叔把重瞳观打理得很好,见宽的船增加到三百多只了,他主要在负责照看王府庄园。” 杨展知他报喜不报忧,也没办法深究,“有你和他们在,我不担心这些。朝廷和满人的仗打得怎么样了?闯贼、献贼现在如何?” “唉,我们大明朝芨芨可危了,几方用兵都是失利。眼见着满人势不可挡,闯贼趁势打败孙传庭,占了陕西全境,现在西安称王,准备向北推进。献贼则在湖南、江西、两广猖獗,还不知道他会去南京,还是进四川。” “这还用猜?他当然会进四川。” 平樨默然。张献忠虽然从来没有打进过四川腹地,但他们和他是十几年的冤家对头,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打下四川,张献忠怎么也痛快不了。 更何况,如今的天下形势,张献忠的最佳选择,当然是攻取四川,关起门来当皇帝。就好像当初的刘邦、刘备。 更何况,十几年前,葛宝师傅就曾经预言,黄虎就是那个即将让四川遭受劫难的罪魁祸首。他们之前所做的种种准备,难道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 两人忽然就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不约而同各打了一个冷噤。 “师兄,你相信我吗?”杨展双手搭在平樨肩上,眼目灼灼地盯着他。 “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办吧。” 杨展正要开言,背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什么都不必再做了,听天由命吧。” 杨展赶紧单膝着地,“见过王爷千岁!” 蜀王扶起他,“杨大侠辛苦了,这些年你为我们父子和川人做了很多,已经够了。如今大势所趋,天命如此,就不必再费心了。” 平樨泣道:“父王难道忘了,李自成和张献忠是怎么处置那些藩王和宗室的吗?” “没关系,只要我们不抵抗,他们就不会屠城。我们蜀王一脉,在四川享受了近三百年的荣华富贵,是时候偿还了。牺牲王室一族,若能救活全川百姓,也是值得的了。” 杨展拱手作礼:“王爷牺牲自我的精神可敬可佩,但杨某仍有几个问题。” “请讲。” “依现在形势,打进来的,十有八九是献贼魔王。你看他打到哪里不是血流成河?如果你牺牲了王室一族,他仍然要屠城,谁又能阻拦?这是其一。其二,他若占据了四川,不管是满人还是李自成得了天下,都会来讨伐,等待四川人的,势必就是无休无止的战乱。其三,他早就走火入魔,在他的魔爪之下,我们四川老百姓,会有好日子过吗?” 蜀王呆着了,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不过,别人要进来,你拦得住吗? 他叹道:“别说朝廷,你看我们四川,掌兵的,是陈仕奇、刘之勃这样的迂腐书生。对大明朝虽然忠心,却是不懂用兵。而像秦良玉和你这样的战将,却是处处被掣肘、被怀疑。我还有什么希望?四川还有什么希望?” 杨展答道:“王爷容禀,只要有我杨展在,定当为王爷和川民谋一条生路。” 蜀王忽然想起,“你能怎么做?你现在不是应该在监狱里吗?” 杨展哼道:“任他刘之勃如何陷害,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杨展!王爷,我们决计不能做待宰羔羊啊,我以后都会在监狱和王府之间来去,总会找到自救之法。” 蜀王点点头,“好吧,如果你们师兄弟能有办法赈救四川,皇上就是要杀我的头,也无所谓了。” 杨展和平樨相约,三天后师兄弟再聚。 他回到监狱,李志勇犹自在牢房里打打杀杀,铁链哗哗作响,别人根本不敢靠近,都以为他俩又在比武。 这便是他为杨展打掩护的方法,杨展顺势和他过了几招,这场戏就算圆满了。 三天后,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都到了蜀王府。师兄弟再见面,都是热泪盈眶。 费小金告诉他,马兰兰刚刚从嘉定回了广元,因为杨展的父亲经受不住儿子坐牢的打击,卧病在床。 杨展流泪叹道:“枉我杨展虚名在外,却也无意做了这不忠不孝之事。” 平樨赞道:“这才是你的大忠和大孝。你的心中装着的,不只是自己的家人,而是几百万川人。” 帅远洪继而告诉他,刘之勃以调查他的案子为名,抄了自己眉州的家,两千多支短铳被拿走了。幸而当初搬了一些到重瞳观和王府庄园。 刘见宽接道:“幸而他不敢查抄王府庄园。” 杨展问:“见宽,你的三百只船能打仗吗?” “只能运输,没办法打水仗,因为根本就不敢把人拉出来训练。” 杨展脸色越来越凝重,“师兄师弟们,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黄虎就快打进来了,一定是水陆并行,我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费小金道:“听说他曾在巢湖训练水军,最近在湖南也主要靠水军,看来,我们在水路上是没办法拦着他的。” “没办法拦,也必须拦。见宽,你答应我,把他拦在叙府以下,好吗?” “我尽力吧,师兄。但我建议,最稳当的办法还是,早点劝王爷离开成都。” “到时候再说,王爷在,守城的官军更尽力,王爷若走了,那些人恐怕就拱手奉送了。” 杨展顿了顿,看向平樨,“师兄,你的意见呢?” 平樨道:“我的意见是,献贼如果攻来,必须悄悄让游侠们把父王母妃和王兄他们送走,我留下来守城。” 杨展问道:“那些江湖游侠还在这里吗?” “当初我告诉刘之勃,这些人是我江湖上的朋友,他也不敢过分干涉,所以都留下来了。你在狱中,他们也不忍离去。虽然我明知他们的心意,但怕人多嘴杂,就没让他们来见你。” “会有相见的一天。来,师兄师弟们,我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们,你们再商量着办吧。” 是夜,他们在蜀王府秉烛夜谈,三更后方散。 第三十八章 西王入川 张献忠真的要入川了。 他别无选择。湘楚水陆四通八达,无险可守。左良玉象一只苍蝇死盯着不放,今天来夺这个城池,明天又攻那个要塞,再这样死磕下去,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如果顺江东下,攻取南京,明军在长江沿线又有重兵防守,南京附近还有死对头黄得功、刘良佐的部队。 不如拿着江南搜刮的财富,尽驱楚人逆江而上,攻取四川,然后以四川为根本,养精蓄锐,伺机北伐中原,平定天下。 再说,四川的所谓天险,在张献忠眼里,就是几条水沟、几座小山包。对他来说,不是阻碍,反成了优势。他的水军,在江南已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正可逾越长江天险。 至于和巫山接壤的神农架原始森林,过去十来年,他的重甲铁骑在里面纵横东西,早就习惯了其复杂地形。 更何况,在四川,他谁都不怕,只怕杨展,杨展却已消失将近两年,据说,他被崇祯老儿关进了监狱,哈哈,天助我也! 现在,只需调兵遣将。 可望上前一步,张献忠以为他又要争夺先锋,谁知他道:“父王若要入川,定要筹划出应对杨展之法。他虽被关了起来,其师兄弟和一众江湖游侠的本事也不容小觑。特别是那个怪阵,当初在大别山,区区几十人,便可吃掉我们几千人。” 张献忠怒道:“我怕他作甚?咱老子现在拥兵百万,浩浩荡荡,看他怪阵能奈我何!” 定国也劝:“父王还是当小心,百万之众,只可齐头并进,切不能再分兵几处。” 能奇哈哈大笑,“两位兄长也是久经沙场,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言毕,跳出来请令:“父王这次就将先锋官大印赏给孩儿吧,孩儿定当不辱使命,为父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张献忠赞道:“吾儿雄壮!这次的先锋官非你莫属。你带三千铁骑,为我开路。只需紧记,每到一地,先礼后兵,招降贴铺天盖地撒出去,省你多少力气。如遇抵抗,记着我的杀字诀,不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不足以震慑人心!” “谨遵父王教诲!”能奇领命退下。 张献忠随又唤道:“文秀吾儿!” “是,父王。”几个义子中,文秀最是乖巧,从来不争不抢,却堪当大任。 “你领十万铁骑,沿长江右岸前行,既可作能奇后援,又可作我水师护卫。” “文秀领命!” 张献忠站起来,走到可望和定国身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呵呵说道:“你们两个,不愧为兄长,思虑周详,足可为我分忧。你们的建议,老子都记下了。现在,你们二人听令。” 可望和定国赶紧俯身听令。 “可望,三日之内备三万只木船,运载水师和粮草。再备百只大船,装上金银珠宝和各家老小,到时候,水师就由你来指挥吧,把老子的船放在中间,我可要好好游耍一番。” “是,父王。” “定国,你性子比较稳重,驱赶楚民的事情,就由你来办吧。切记软硬兼施,别把人杀完了,进川的路很长很远,我们需要这些楚民来当炮灰。五日之内,你负责把湖南各州县男妇驱赶到荆州,到时候,跟着部队,分别在长江左右两岸前行。” “是,父王。” 张献忠随即又安排王尚礼、白文选、冯双礼、马元利、张化龙等大将,除白文选带步兵在长江左岸前行外,其他大将都分别辅助可望、定国、文秀、能奇,作好了充分的入川准备。 崇祯十七年正月十六日,张献忠率领水陆大军百万,从长沙出发,经荆州,入西陵峡,扬帆西上。 大西军以长江为中轴,左岸步兵,右岸骑兵,排成宽四十里的横阵,夹江齐头并进,江中三万只木船拥着百艘大船逆流而上。 西王张献忠带着丞相汪兆麟,端坐在中间最大的一艘战船上,船头一竿黄色大旗,上写“只杀贪官,不犯顺民”八个大字,迎风招展,哗哗作响。 能奇带三千铁骑,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巫山县城。他必须在大部队进入巫峡之前拿下这里,大明朝什么都没有了,但是火炮却多。巫山县城居高临下,仅用炮火攻击,便可阻挡大西军在巫峡的前行之路。 他之前已打探清楚,这里的总兵叫王之伦。他派人先给王之伦送去了招降牌,就是那几句:若是投降,加官进爵,但若抵抗,五马分尸。 王之伦赶紧坐着木船顺江去探,看见下游乌央央遮天蔽日的船帆驶来,顿时魂飞魄散,赶紧调转船头,也不回城,径自向上游方向逃窜。 他怕被发现受到处罚,逃跑的路上,竟把大西军入川的消息瞒了下来。 能奇三千铁骑突然到来,巫山县城群龙无首,大江南北,兵民奔窜,势莫能止。能奇轻轻松松取了县城和水陆各隘,张献忠率大军相继进入巫峡。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巫峡峡长谷深,如一条美不胜收千奇百怪的画廊,可惜现在都成了人间炼狱。 张献忠在大江中悠哉游哉,所掳楚中男妇,弥山塞野,尽食麦苗草根,有时候屠人马为食,饿死的人相互枕藉,尸横遍野。 大江舟楫,络绎不绝,用了两个月时间才过完巫峡,巫山的老百姓也被掳走了千余人。 之所以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过巫峡,除了人多外,最重要的,是他的先锋官能奇,在上游瞿塘峡的夔门,遭遇到入川以来第一个劲敌——秦良玉。 崇祯皇帝曾经为秦良玉赠诗一首:“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儿,谁肯沙场万里行?” 但此时的秦良玉已整整七十岁了,陪她一起守夔门的白杆兵不足三千,毕竟人吃马嚼,需要粮饷。而大明朝的四川巡抚陈士奇,对她长期排挤打压。出了杨展入狱的事,更是对她百般防备。 现在,她仅提三千白杆兵,就想挡着百万大西军。 张献忠进入巫峡的时候,她又拿着那个设十三关隘的建议去找陈仕奇,巡抚陈士奇瞅一眼秦良玉,又瞅一眼她画的地形图,两手一摊,说道:“你让我到哪里去筹集军粮啊?”竟一口回绝了。 张能奇打来的时候,也是先送招降牌,被她撕得粉碎,而后,全身披挂,翻身上马,不等敌军杀到,前去夔门外迎贼。 能奇与秦良玉对阵,虽武技不及,但胜在年轻力大,渐渐,便将秦良玉逼回阵中。 秦良玉长枪一挥,她的白杆兵一拥而上,勾倒了不少铁骑。大西军滚鞍下马,死伤大片,体会到了让清军闻风丧胆的白杆兵的厉害。 双方激战两天,互有死伤。秦良玉振作精神,正准备一鼓作气撵走张能奇,张文秀带着十万铁骑杀来了。 两军对垒,文秀念当初在百丈关被杨展和马兰兰善待之情,不忍心置秦良玉于死地,好言劝道:“秦将军巾帼英雄,一生为国拼战沙场,令人好生敬佩。但现在我大西百万大军,你又怎能阻挡?赶快带着你的人走吧!” 秦良玉凛然斥道:“小子,有本事,你和我单挑!只要我秦良玉不死,休要从夔门过一兵一卒!” 张文秀把眼睛一闭,令旗一挥,他自己躲到一边,大西铁骑铺天盖地而来。 秦良玉和她的白杆兵没有害怕,人人奋勇,竟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大西铁骑的进攻。 能奇责怪文秀道:“谁叫你好心?你忘了父王的杀字诀了吗?明天,我和那老太婆单挑,宰她于马下,就能灭了她的白杆兵了。” 第二天,能奇冲在前面,秦良玉果然接着,两人厮杀在一起。文秀指挥铁骑一拥而上,白杆兵顿时陷入重围。 秦良玉渐感力竭,凄然想到:“我终究还是战死沙场,一双儿女,竟不能相见了。” 能奇却是越战越勇,大刀一挥,就要劈在秦良玉头上。呯的一声,他却突然栽下马来。张文秀眼疾手快,越众而上,将他接到自己马上。 呯呯呯,硝烟弥漫,火铳声大作,大西铁骑纷纷倒下。张文秀抱着能奇,一边还击,一边指挥队伍退下。 他快马加鞭将能奇送到巫峡,上了张献忠的大船。 张献忠心疼得哇哇大叫,“老子怎么忘了?能奇上次就是在夔州城受的重伤,这次就不该让他上,文秀啊文秀,你是怎么照顾你兄弟的?” 文秀泣道:“是我没有看好他,父王责罚我吧!” 可望在一旁哼道:“你确实难辞其咎,看这情形,一定是你对那老太婆手下留情,久拖不决,才引来了那帮人!” 张献忠马上明白了,命令道:“可望,你去,把这帮人给我杀得片甲不留!他们来得正好,不除掉他们,我还担心往后麻烦不断呢。” 第三十九章 夔门喋血 尽管杨展早有安排,但大西军已入巫峡的消息还是来迟了一步。当费小金、帅远洪和刘见宽带着重瞳观所藏五千兵丁赶到时,秦良玉正陷入重围,苦苦厮杀。 大西铁骑退去,他们才过来见过秦伯母。望着这支身着青色道袍的队伍,秦良玉点点头,感慨道:“葛宝道长一向宣扬济世救人,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也不枉了他教给你们的本事。” 费小金黯然道:“可惜师傅早逝,杨展师兄又遭受牢狱之灾,否则,早将黄虎除于巫峡之外。” “你们来得也是时候,我还有一千多人,加上这些道士,六七千人守一个夔门,拖上十天半月还是可以的。” 费小金喜道:“这么说,还有援兵要来?” “哪里有什么援兵?巡抚陈仕奇,就是一个沉迷于程朱理学的迂夫子。我请求派重兵防守夔门,集中力量把张献忠挡在夔门之外,他却不听,偏要把兵力从一线调到重庆周边,集中力量守护重庆。现在,我们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帅远洪愤愤道:“如若夔门失了,百万大军长驱直入,重庆就是一座孤城,还不是迟早被人家攻破!兰兰师妹那里可有消息?” “昨天她飞鸽传书,也是焦急得很,恨不能赶过来帮我。李自成在陕西,随时都有可能杀到四川来,如若破了广元,两个贼魁都进四川,四川就成炼狱了。她必须守着广元,幸好璟新快十五岁,也能帮点忙。” “好,秦伯母,你说我们怎么守?杨展师兄说了,让我们一切都听你安排。”费小金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大家商量着办吧,我如今已是黔驴技穷,夔门就这点家当。前几天,把火炮打得差不多了,铁箭、火石都消耗殆尽,檑木、滚石也所剩无几。” 刘见宽抬眼打量了一下江面,吃惊道:“秦伯母,如此紧要关头,你怎么还没有升起拦江铁索?” “唉!”秦良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诸葛亮在这里布下拦江铁索,到如今已逾千年,早就朽烂,断成了几截。我向几任巡抚都申请过重新打造,却被一拖再拖。” 费小金看了看滩头,“幸好诸葛先生布下的八卦石阵还在。” 秦良玉不吭声,帅远洪苦笑道:“那个八卦石阵,过去还有点用,起码可以迷惑吓唬一下敌人,现在,一通火炮打过去,几堆乱石,还不被打成齑粉?” 他们带过来的这支队伍,仅备足了弓箭、火铳。山路崎岖,来不及把炮车和火箭车拉来。 秦良玉知道,她必须给他们打打气,复又振作精神说道:“只要我们拖上十天半月,他带了百万之众,要吃要喝,定然捱不下去,自会退兵。” 夔门位于瞿塘峡口,两岸断崖壁立,高数百丈,形同门户,地势十分险要,自古有“夔门天下雄”之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可望不把这个关隘夺下来,张献忠就不敢带水师进瞿塘峡。 黄昏时分,张可望率十万铁骑杀来。秦良玉和费小金们已经商量好,轻易不再出关,凭借地利,以少胜多。 一通火炮打到大西军阵中,人仰马翻,紧接着就是火铳齐鸣。重瞳观的火铳,全是帅远洪特制,射程远,准头也很不错,几乎就是一枪一个准。 张可望身先士卒,带头冲了上来。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集中火力向他瞄准,几千兵丁火铳和弓箭齐发。无奈他身披铁甲,又武功高强,看看冲到关前。 秦良玉一声令下,檑木、滚石齐下,张可望不得不后退。 现在,重瞳观的兵主要负责打火铳和射箭,白杆兵则主要负责打火炮和推檑木、滚石,大家配合得非常密切。 张可望咬牙道:“我看你们有多少武器弹药!又有多少力气来和我斗!” 随即,他将大西铁骑分成数拨,轮流发起了不间断的进攻。关上的人已精疲力竭,关下的人死伤虽大,却越攻越勇。 看看天黑,这样下去,三天也支撑不了,就会失关。 费小金道:“我们千万不能暴露出来关上已没有多少火炮,否则,张献忠直接就从大江上把人带过去了。为了节省武器弹药,不如秦伯母在上面守关,我们三兄弟带一千人下去冲杀,趁着天黑,说不定还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一千多个武功高强的人,足可与大西铁骑拼杀一阵。 一千道士纵身从关上飞下,如鬼魅,更象天兵天将。大西军错愕之中,已有上千人死于刀剑之下。 张可望挥刀而上,指挥人马围了上来。一层又一层,层层人墙欲将来敌挤成肉饼。 这拨人却象水一样从人群中流淌而过,很快向黑漆漆的崇山峻岭中逃去。 “不好,他们要逃,一定是去搬救兵了。”张可望带着人马紧追在后。 他不知道,这正是费小金之计。 重瞳观兵丁长期藏匿于伏虎林,练就了一身在丛林中与人打斗的本事。大西铁骑虽然也习惯丛林作战,但除了大王刀外,没练过什么武功。 林中一片黑暗,大西军目标大,不时有人被杀。而那些道士悄无声息,在林中飘来飘去,与大西军玩开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点亮火把,抓住这些鬼道士!”张可望大叫。 几千支火把瞬间点亮,却同时响起了漫山遍野的惨呼。原来,火把的亮光帮了倒忙,一千道士正好施展重瞳观绝技——弹弓之术。 费小金师兄弟带着这一千兵丁,足足在丛林中与张可望周旋了一个晚上,把大西军引得越来越远。 看看天空渐白,费小金一声呼哨,大家抽身而去,赶在张可望之前,回到了夔门关前。留在关前的大西军哪里抵挡得住,任他们纵身上了关。 秦良玉对他们笑道:“多谢你们让我睡了一个好觉,张可望呢?” “恐怕还在丛林中找我们吧,大白天的,我可不愿意和他厮杀。”大家纵声大笑。 不到三个时辰,气急败坏的张可望也回到关前。一个晚上,就让他痛失几千人。顾不得身心疲累,他咬牙命令道:“给我攻上关去,从现在开始,不准停,再多妖魔鬼怪来袭,也不准停!” 轮番进攻又开始了。 秦良玉和费小金师兄弟将关上的人员和武器弹药精心安排,把火炮留着,重点使用火铳、弓箭,时不时地,也下去冲杀一阵。张可望却再也没有上当,只一味地使用人海战术。 这样打到第八天,夔门关上弹药、铁箭、檑木、滚石均已零星可见,兵丁也死伤不少。 刘见宽道:“秦伯母,师兄,我们在关上能作的努力,已经有限了。现在,必须在江上去想办法。” 秦良玉道:“我可没有水军,只有三只木船,平常接送人员到对面关隘。如何想办法?” 刘见宽答道:“前几天,我几次潜入江中,仔细看了看,拦江铁索肯定是来不及重新打造了,却可以把断了的几截捡起来,连接在一起。即使赶不上新的那般结实牢固,但总能拦一拦,把张献忠拦在我们的炮火之下。” 费小金噌地一声站起来,“好样的,见宽,咱们说干就干。秦伯母,你带着大家在关上迎敌,我们三兄弟去把那拦江铁索接上。” 他们选了二十个习过水遁之术的重瞳观兵丁,在关上找了几十根铁链,划着三只木船,到了江心。 瞿塘峡口风大浪急,寻常船只根本在那里不可能停留,或顺江而下,或竭力逆流而上。但他们却能稳稳地停在那里下水作业,关上的人,都看呆了。 一行人下了很大的力气,把江底断了的铁索拉了起来,又用铁链将它们一一钮在一起。干了一上午,成效颇大,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帅远洪突然一声疾呼:“不好,张献忠冲过来了!” 大家抬头望下游一看,其他人只看见远远的一大堆黑云,慢慢往上游移动。他们三兄弟练了精瞳之术,能清清楚楚看见成千上万只船逆流而来。 费小金赶紧遣人上去通知秦良玉,他带着大家拼命赶工,试图在敌军抵达之前,把拦江铁索连接起来。 张献忠原本要静待可望拿下夔门关,等了快十天,都没有结果,不觉焦躁起来。 他下令:“开船!将楚民放在前面当炮灰,水陆并进!我不相信,百万之众冲不过一个小小的夔门关!” 秦良玉得到消息,马上分出大部分火炮和兵力,在临江一面严阵以待。并通知对岸关隘准备好火炮和檑木滚石。 但当她命令开炮的时候,张献忠的炮火也同时向两岸打来。 张可望在关前的进攻愈加凌厉,秦良玉叮嘱自己的队伍把炮火集中在江上攻击,她自己带着重瞳观的道士们冲了下去。 夔门关上的炮火打到江上,击翻击沉了二三十只木船,可惜落入水中的大半是楚民。 张献忠的炮火本来只对着两岸的关隘,随着慢慢往上游推进,发现了江中的三只小船,随即将炮火打了过来。 江中水柱冲天而起,不断有伙伴受伤后被水冲走,但师兄弟三人咬着牙,潜入水下,拼命钮着铁链。 拦江铁索终于连接好了,现在,要将它们升起来,必须去摇动崖上的机关。 刘见宽向师兄们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一起飞上去。但两个师兄拼命把他往上面推,他才发现,他们早已经受伤,鲜血不停地从他们身上涌出来,混入江水之中。 “师兄等着我!”他纵身飞起,冒着炮火到崖上摇动机关,千年拦江铁索嘎吱嘎吱终于又被升了起来。 一发炮弹打来,他被击落江中。“见宽,师弟!”费小金和帅远洪伏在被炮火打烂的船板上,长声嘶叫。 又一发炮弹打来,三人都不见了踪影,江面只余一抹鲜红。 第四十章 两岸猿声 当张献忠率领水师终于冲到夔门下面,两边关隘突然沉寂无声。前面的木船纷纷撞到拦江铁索上,落水者不计其数。 “给老子让出一条路来!”张献忠指挥大船撞了上去。 突然,两边关隘再次响起炮声,檑木、滚石也雨点般落下,江中水柱冲天。张献忠冒着炮石,站在船头,亲督水师。大西水军虽死伤无数,仍奋力冲击拦江铁索,吼声如雷。 两岸的关隘又渐渐没了炮声,过了一会儿,连檑木、滚石也没有落下来的了。 千年拦江铁索终究经不起大船的轮番冲撞,再次断成几截,沉到江底,大西水军长驱而入。 当此时,张定国已抢占左岸关隘,右岸明军也已全军覆没。张可望领着铁骑,在崇山峻岭追杀秦良玉。 重瞳观兵丁已死伤大半,剩下的人,保着秦良玉且战且退,很快就甩掉了大西铁骑的追击。 大西水陆大军破了夔门,经白帝城,向万州挺进。双方死伤的兵丁和落入水中的楚民,随着滚滚长江,向下游漂去。 夜幕降临,张献忠坐在中军大船上,心情大好,将船停泊在平缓之处,传令将几个义子叫到船上,喝酒庆功。 除文秀带三千先锋骑兵去前面开路,可望和定国都来了。 能奇虽然伤口未愈,所幸并无大碍。只是初战落败,不免脸上无光,兴致不高。 张献忠拍拍他的肩膀,“我儿莫忧,咱父子现在大举入川,有你立功的时候。伤治好了,便去给我拿下几个州县来!” 可望、定国连忙应和,能奇渐渐高兴起来。父子们觥筹交错,酒兴酣浓。船舱外,江涛阵阵。 水上和岸上的兵丁因又累又困,沉沉睡去。突然,“哇呜-呜-哇呜-呜-哇呜”,两岸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张献忠怒道:“这是什么鬼声音?” 可望答道:“父王管它作甚,两边山上的猿猴而已。喝酒,喝酒,再敬您一杯!” 大将们也都轮番进来祝贺,张献忠直喝得酩酊大醉。 哇呜-呜-哇呜-呜-哇呜,寒彻心肺的猿鸣之声持续到天明,仍没有停歇。 张献忠一夜没有睡好,太阳穴生疼,不由吼道:“可望,定国,你们上岸去,杀尽这些猿猴,老子听不得这些聒噪!” 可望带着骑兵,定国带着步兵,在两岸的丛林中搜寻,长枪和刀剑乱刺。无奈,只闻猿声,不见猿影。 凄厉的猿声,让张献忠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不知怎的,他莫名想起了杨展。 他命令道:“赶快开船,天黑之前,给我打到万州!”水陆三军再次夹江而行。 蓦地,从上游远远飘来一只小船,凄苍的歌声在峡谷间回响:“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蛮儿巴女齐声唱,寒猿闲鸟一时啼。” 大西水军听得呆了,一片乌云紧跟着小船而来。 歌声停息,一道白影从小船上飞起,踏浪而过,瞬间上了左岸的悬崖,在丛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献忠顾不得去管这人是谁,因为,大西军立时被黑云罩着了。 春雷凭空炸响,暴雨突至,江水大涨,浊浪滔天。 几千只木船抵挡不住冲击,在江中摇来晃去,控制不住。幸有一百艘大船挡在后面,才不致被大浪打走。 饶是如此,船只相互碰撞,兵丁站立不稳,或落入水中,或哇哇大叫。 雨水江水都往船中灌,大西军一时狼狈不堪。张献忠知道,如今形势,唯有一往无前,方能打开生路。 他驱中军大船奋勇向前,并让那些小船以缆绳相联,好不容易快挣扎到万州城,却听说,张文秀的前锋部队又遇阻碍。 这时,张定国在左岸,张可望在右岸,都不好过。人和马在崎岖山路上举步维艰,被雨水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张献忠传下令来,要张可望赶紧增援文秀,务必在天黑之前拿下万州城。又令定国驱楚民到江边拉纤。 这番风雨来得好不蹊跷!时值初春,照理雨水很少,所以才选从长江逆流进四川。原以为能尽得天时,谁曾想天如此不遂人愿! 张献忠念及攻下武昌时也是大雨倾盆,好不气恼,“真他妈晦气!下雨,下雨,害得老子武昌没守着,长沙也留不下。现在,不得不进四川,却来这般阻挠!” 他哪里知道,此番风雨是被人唤来的。而这人,已经等他近十年了。 那人便是葛宝,那个曾经在明月峡,本要引他上正道,却死于他掌下的道长葛宝。 葛宝其实没有死,他的鲜血成就了黄虎的魔王之路,而他的尸身被峨嵋山妙峰和尚接去,将他断了的生命重新续了起来。 葛宝伤好后就来了白帝城,隐居于白帝庙附近的奇石怪岭,潜心研究呼风唤雨之术。日日只与猿猴相处,通猿语,近猿情。 灵猴大板牙常在他和妙峰和尚之间来去,为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 他之所以要瞒着徒弟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成长得更快一些。特别是杨展,他特意让他背负着害死师傅的愧疚,他才知道爱憎分明,改掉那个“全天下无一不是好人”的坏毛病。 昨天,费小金师兄弟在江上所做的种种努力,他都看见了。当见宽被火炮击下,他就带一群猴子去上游寻找。 水遁之术是他教的,那种情况,要逃出生天,唯有逆水而行。 当他找到徒弟们,发现他们伏在悬崖下的石头上,已经奄奄一息。猴儿们手拉着手,搭成猴梯,将他们送了上去。 安置好三个徒弟,葛宝换了一身白衣,只身下到江中,扁舟唤来这场风雨。 看见黄虎和他的百万大军,还在凄风苦雨之中挣扎前行。葛宝叹道:“我能做的,也仅如此!” 第四十一章 杨展越狱 杨展连日来心慌心悸,恶梦连连。梦中,他看见了黄虎,那只师傅曾经描述过的黄虎。眼见着几个师弟先后落入了虎口,待要去救,却被铁链所缚,不由惨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李志勇也被惊醒,揶揄道:“恩公还可做一做恶梦,我在这里二十年,是连梦也没有了。外面,再也没有牵挂我的人,也没有我牵挂的人。” “那我现在带你出去,你可愿意?” “在这里是死,出去也是死。有机会再闯江湖,我当然求之不得。” “好,我们现在就走。”杨展带着李志勇,连夜从水道去了蜀王府。 朱平樨正等着他,杨展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平樨脸色苍白,抓着杨展的手,焦急地说道:“师弟,快走,我们一起去救小金他们。” “怎么回事?难道张献忠已经打进来了吗?” “今天下午收到的飞鸽传书,张献忠已经攻破夔门了。小金他们三个在江中抢修拦江铁索,被炮火击中,生死未卜。” 杨展大震,继而大急,眼睛都要流出血来,哑声问:“我岳母呢?” “秦将军的白杆兵全军覆没,她被幸存的一千多名重瞳观兵丁救走了,现在正去重庆搬救兵。” “快快集合游侠们,我们今晚就必须赶到川东。” “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带着马和武器在城外等我们。” 杨展拉了一把李志勇,“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这才想起给朱平樨介绍:“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偷了蜀王府的江洋大盗。” 李志勇赶紧请罪,平樨摆摆手:“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一行五十多骑快速往川东方向飚去。 杨展经夜风一吹,冷静下来。现在赶去,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师弟他们。当务之急,还是重新组织拦截张献忠吧。 路上,听朱平樨讲了眼前的形势,杨展道:“师兄,我们分十几个人去夔门,沿江找寻师弟他们。你领着其他人直接去万州,协助万州守备李占春。我和志勇去重庆,我岳母一定是搬不来救兵的,我去想想办法。” “你怎么去想办法?陈仕奇直接就会把你给抓起来,定你一个越狱之罪。” “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展快到重庆的时候,天已大亮。两人进了路边一酒肆,正待吃饱了饭,好进城,竟然遇见了身着道袍的重瞳观兵丁。 他们纷纷哭着扑到杨展面前,“师傅,我们可算见着你了,费师傅、帅师傅,刘师傅,以及其他的师兄师弟们都死了!你快带我们去报仇吧!” 杨展又问了当日情形,秦良玉红着眼睛,披头散发进来了。杨展上前接着,母子俩抱头痛哭。 秦良玉也不问杨展怎么来了,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展儿,完了,完了,我们四川完了!” 杨展问:“巡抚给你救兵了吗?” “没有给。一个人、一匹马、一粒粮、一支箭,都没有给!”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想把四川拱手奉送给张献忠吗?” “不是。这个迂夫子,他说,正因为张献忠来势汹汹,必须重兵防守重庆,不能再分走一兵一卒。” “难道他不懂孤城难守的道理?” “唉,我在那里讲了半天,磨了他半天,他才说出实情。原来是我之前给皇上的折子,皇上看了后大怒,斥责他文人不知兵,免了他的巡抚一职,新任巡抚龙文光还在来重庆的路上。他为了向皇上证明他的忠心,必须在龙文光来办交接之前,拼死保住重庆。” “光有忠心,有什么用!那你为什么不向他要一点武器弹药和粮食?我们可以自己去募集兵丁。” “说了,要了,可是他不给,还骂我们这些四川土豪,说我们自知自保,一味向朝庭索要粮饷。我让他拨一半,我自筹一半,他也不答应。算了,我们大明朝就要毁在这些文人手里了,皇上真是可怜啊,呜呜呜。” 杨展又气又无奈,安慰道:“岳母也不要伤心了,你对朝庭已经尽力。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和大舅哥好好守住石砫吧。” 秦良玉伤心而去。 杨展让李志勇和重瞳观兵丁在这里等他,自己一个人进城去了。 他径直找着了曾英,曾英甚是疑惑,“展大侠,您怎么来了?您已经获释了吗?” “拜你所赐,我还是一名犯人,现在是越狱而来!” “啊,您这样太危险了,巡抚大人如若看见,一定会对您不利。” “你这就把我扭送到巡抚衙门吧。” “展大侠,您误会我了,当初我也不知道他们向皇上奏本把您和蜀王告了呀。我向来敬佩您和您的师兄弟们,怎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何况我也认为你们的所作所为非常有道理。” “哈哈,曾公子,如果我认为你是那样的小人,今天就不会来找你了。刚才都是戏言,你千万不要在意。” “展大侠不惜越狱而来,可是为了出兵的事?我已经给巡抚大人建议过了,可惜他怎么也不采纳。” “我来,是要劝你自告奋勇带兵出征。依你两家的关系,他是会给你这个立功机会的。你多要点武器弹药,我悄悄带着一帮道士和游侠帮你。” 曾英一拍大腿,“妙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展大侠稍等,我这就去巡抚那里请求出征。” “我去城外等你,天黑之前,不管成功与否,你都到城外来回合。” 两人商定,曾英随即去向陈仕奇请求。 陈仕奇道:“按道理,你现在没有带兵的资格。既然你立功心切,我就给你五百兵去试试吧。如若你立了功,我在交出巡抚大印之前,或许可以升你为一个县的守备。不过,你父亲把你交给我,我也不想你有所闪失。去拦一拦就赶紧回来吧,我们争取在重庆城外把张献忠挡住。” 曾英道:“既如此,还请大人多给我一些武器弹药,万一打不赢,多支撑一些时候也是好的。” “好,你需要多少,尽管去领吧。” 当曾英带着五百兵赶到城外,看见杨展身边一千多重瞳观兵丁,脸都红了。 “展大侠,我有负您交给的使命,就只要到这么多人!” 杨展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很不错了,我们赶快抄小路赶到万州吧。” 第四十二章 万州风雨 杨展、曾英赶到万州,异常惊讶于这里大风大雨的天象。 他们一路从重庆过来,都是晴天,甚至春阳正好。独万州笼罩在倾盆大雨之中,江上浊浪滚滚,四处沟壑洪水泛滥。 万州守将李占春,幸得小王爷朱平樨带人来相助,已打退张文秀的数番进攻。刚喘上一口气,张可望、李定国却尽起大西铁骑和步兵,从四面八方攻了上来。 杨展传信朱平樨,让他们退回城中,据城固守。他则与曾英抢至河滩,堵住了张献忠和大西水军的上岸之路。 张献忠在江中万分难受,一百艘大船和几千只木船已被狂风暴雨折腾得够呛,恨不得马上到陆地上歇息一会儿,江上却是炮声隆隆。 眼见得就快天黑,再不让水师上岸,就只有打道回府了。焦躁之下,张献忠魔性大发,昂地一声虎啸,腾身跃起,在自己船只之间几番起落,飞至悬崖,用脚在石壁上一蹬,纵身落到河滩,同时击出虎拳。 官军和重瞳观兵丁倒下了数十人,张献忠接着便要发出第二拳,眼前一黑,一股大浪扑到自己的面门。饶是他躲得极快,脸上的皮肤也破了一大块。 张献忠忍痛再发,对方接着,竟是一一破解,他不由满腹生疑。起初,他只看见是一青衣道士,后来近身相搏,大吃一惊,这人居然真的是杨展! 他不是在坐牢吗?自己派到成都的细作看来得到的是假消息。这一错愕,连败数招,他转身便跑,原路返回中军大船。 杨展唯恐失了河滩,也不去追,指挥大家向大西水军连连发射火炮和箭矢,欲要借助这天时地利,彻底断了张献忠入川的念头。 李志勇突然跑上前,凑近他的耳朵,大叫:“展大侠,不好了,小王爷刚刚派人送信来,你的三个师弟身负重伤,现在落到张献忠的义子张可望手里了。张可望说,要想救他们,双方罢兵。大西军暂停攻城,水师也不上岸,但要允许他们的船只停靠在河滩。” 杨展对曾英说道:“你继续组织抵抗,一定不能让他们靠近河滩,我上去看看。” 杨展上了城头,举目一看,大惊失色。万州城外,除靠近河滩这边,因为地利的优势,还没有被攻占外,漫山遍野都是大西军的旗帜。甚至,敌军在凄风苦雨中已经安营扎寨。 几千人与几十万人对决,这万州,是无论如何守不住的了。但能拖上一天,是一天。只要把张献忠拖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川中各地,便可以从容组织防守。等到新巡抚龙文光上任,也许会有另一番气象。 杨展打定主意,看清了张可望所在的方向,纵身跃下城头。大西军长枪短剑刺了上来,杨展从容走过。他不带武器,因为别人的武器就是他的武器。一路杀到张可望马前,接过张可望刺来的长枪,用力一带,张可望跌下马来。 张可望翻身而起,他的武功虽不及张献忠,但经打耐摔的拼命精神却也不弱。杨展此刻并不想取他性命,竟与他周旋了二十多个回合,大西兵丁根本无法近身。 突然,杨展卖一个破绽,张可望果然上当,杨展自他身上抢过剑来,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快带我去见他们,如若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虽说已成手下败将,张可望却达到了目的,他正是要把杨展从河滩上调走,他的父王才有机会。 杨展见到师弟们的那一刹那,差点晕了过去。小金明显失去了一只眼睛,脸上血肉模糊。远洪和见宽都是浑身浴血,也不知究竟伤了哪里。他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张可望说道:“杨将军,我自来是非常敬佩你的。现在,朱家天下已经大势已去,你何苦还与我们作对?这一会儿,估计我父王已经上了河滩。我给你们让出一条路来,你带着你的人走吧。” “休要胡言,赶快送我们进城!” “你为何非要进城去寻死?区区几千人,如何抵挡得了我大西百万雄师?” “少吹牛皮了,我如果任你们攻进四川,天理不容!还不快走?” 张可望在胁迫之下,只得叫来马车,将他们师兄弟送进了城。 朱平樨在城门口接着,看见师弟们的惨状,失声痛哭。万州城内的医士立即被叫来,三个师弟好歹保住了性命。 果然,张献忠已抢得河滩。曾英毕竟头一次带兵,便与西王交锋,自然抵挡不住。加上风雨渐弱,张献忠趁势抢上滩头。 曾英败走,按照之前和杨展商量好的,带着剩余官兵和重瞳观兵丁退到涪州去了。他将派人去重庆,运来武器弹药和粮食,在涪州重新组织防御。 现在,城中已剩下不足三千人。李占春之前被张可望打跑,下落不明。朱平樨向官兵表明身份,接了守城督战的重任。 杨展守在师弟们床边,愁眉深锁。朱平樨走进来,不停感叹:“天佑我四川,天佑我四川啊!” 杨展奇道:“有援兵来了吗?” “天兵天将吧!你看这风雨。” 他打开木窗,黑漆漆的夜里,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下午渐弱的风雨,此刻竟如洪水自天上决了堤一般。 果真是老天不亡我大明,老天护佑我四川呀。 突然,沉沉昏睡的见宽发出了一声呓语:“师傅,师傅。” 杨展奇道:“真是奇怪,自回到城中,他们三个几次三番叫师傅,难道师傅英灵不灭,护着他们一息命脉,所以才撑到现在的吗?” 平樨接道:“他们也许真的见到了师傅的英灵,师傅一定就在我们身边。”两人立时热泪滚滚,往窗户外的风雨之中大叫:“师傅,师傅,师傅,师傅。” 葛宝听见了他们的叫声,但他不能答应,更不能来到他们身边。 之前,当他唤来风雨,回到怪石掩护下的石洞,见徒弟们伤势严重。他用内功帮他们将命保住,便赶紧出外寻找草药,再回到洞中,竟没了徒弟们的影踪。 猴儿们引他追到孙可望营外,正遇上杨展将师弟们带了出来。他不能跟着入城,因为这已经是一座孤城。 他返身回去,穿戴整齐,登上悬崖,再唤风雨。 张献忠虽已上岸,近万只船一时没来得及稳固,竟有一半被大浪打走。 既已和杨展交过手,他便笃定了这风雨是杨展所为。 杨展的武功和在江湖上的力量本来就是他入川的最大阻碍,现在居然还能呼风唤雨。于他,杨展已是无法战胜的了。 此时的黄虎也有了王者的气度,他唤过文秀,说道:“文秀我儿,当初你和杨展他们关系最好。我现在派你去当使者,请他来谈判,你可愿意?” 文秀道:“只要父亲真心与他交好,我当然愿意去走一趟。” 第二天,风雨略住,文秀果然将杨展请了来。他不知道,只要有任何拖延时间的机会,杨展都愿意尝试。 张献忠和他的义子们迎出账外,施礼请入,杨展昂扬而进,账中已备盛宴。 张献忠端起酒盏,敬道:“恩公,虽然这些年我们摩擦不断,但我从来没有忘记当初您的救命之恩,请喝了这一杯。” 杨展当仁不让,一饮而尽。 张献忠也饮了,接着道:“今天请您来,是想说说心里话。这些年,我苦心经营,总想建功立业,不枉您救我一回。当今天下大乱,英雄辈出,眼见得大明江山就快易手,我也想找一个栖身之地。武昌留不了,长沙留不住,所以才想进四川。否则,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来打扰您老人家。” 杨展冷笑,张献忠又道:“更何况,我听说崇祯将您关进了监牢,也想赶来救您呀。” 杨展喝酒吃菜,只不答言。张可望焦躁,插言道:“杨将军,之前我就劝过您,赶紧带您的人走吧。” 张献忠斥道:“我儿放肆!怎能这样和恩公说话?恩公,我也不会勉强您背叛您的大明朝,只需要您给我让一让路,以后只需旁观,我保证取了四川不杀一人,包括不杀蜀王一族。而且专为你们划出一个独立王国。” 杨展这才说话,“你既开出你的条件,我也讲讲我的要求。这江山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给你栖身之地。你既攻到这里,我若让你回去,你定然不会答应。我的底线就是万州,你只要答应留在万州,不杀一人,不再向前推进,我就把人带走。否则,你每进一步,我都会让你寸步难行!” 这样的约定,其实只是口头的威吓。但必须实行缓兵之计,三千人守一座孤城,抵抗近百万人,真正的螳臂挡车。 张献忠也需要时间重新打造船只,等待湖广过来的后续物质。他拍拍大腿,“就依恩公的,文秀,你明天套上大车,送恩公他们回成都。” 杨展道:“不劳大驾,只请诚守约定。” 第四十三章 杨展复官 杨展回到城中,将谈判的结果一说,朱平樨怒发冲冠,“你真要将大明的城池让予他?我不答应。你可以带着师弟们走,我留下来。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我也誓与万州城共存亡!” 杨展道:“师兄,今日黄虎带了百万之众,我们必须作长久的打算。若是在这万州城就把性命葬送了,蜀王咋办?成都咋办?四川咋办?” “那也不能这样边打边退!” “我们退出去,还能救活一城的老百姓。到了涪州,我们再整顿军马,布好防线,作好迎战的准备,那样才有取胜的可能。” 平樨一想,确有道理。两人正待商量如何出城,外面一阵喧嚣。 探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猿猴从城墙那边过来,正被兵丁追赶。杨展欣喜不已,大叫道:“大板牙,大板牙。” 大板牙飞身纵到杨展面前,解下背上的包袱,递给杨展。杨展搂着它的脖子泫然欲泣,呢喃着:“大板牙,大板牙。” 平樨已经从他手中拿过包袱,打开一看,惊呼道:“师父果真还在,师父原来没死!” 包袱中有一张打磨过的树皮,上面用烧焦的木炭写着:“尚存于世,呼风唤雨。速离此城,相见有期。” 杨展抢过,看了又看,果真是师父的字迹。两师兄激动不已,当即给师父回了一信。 “师父:十多年不见,甚是想念。请速回到徒儿们身边,朝夕教诲。以便徒儿们侍奉在侧,报答师恩。涪州相见,不见不散。” 看了师父的来信,杨展才知道万州这两场突兀的风雨原来是师父所为。怪不得黄虎要和他谈判,原来是把师父的功劳算到他头上了。 惭愧,惭愧。当前三十六计,唯有走为上计,就让师父再唤风雨,慢慢收拾他吧。 杨展和朱平樨打开城门,带着受伤的师弟、江湖游侠和剩余兵丁,冒雨离开了万州。大西军一拥而入,果然按照约定,没有残杀百姓。 出得城来,兵分两路。几个游侠护送费小金们回重瞳观养伤,杨展、朱平樨带着大家径直赶往涪州。 和他们几乎同时到达城内的,还有巡抚的传令兵和一队粮车。 由于曾英在万州抵挡张献忠有功,已被巡抚陈仕奇破格任命为涪州守备。 传令兵还带来另外一个重大消息。崇祯皇帝已经将蜀王父子和杨展的过错赦免了,并恢复了他的广元守备一职。 这两个都是好消息,杨展眼中的亮光一闪而过。朱平樨问传令兵:“他们知道我和杨将军在这里吗?” “知道,巡按刘大人到蜀王府去宣旨,蜀王就告诉他了。巡抚大人和巡按大人都说,鉴于大敌当前,且不追究。命令杨将军尽快赶到广元就任,将功赎罪。因为,李自成的队伍也要打过来了!传言,他在陕西厉兵秣马,准备和张献忠争夺四川。” 李自成也要来了?这个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张献忠已经难以应付,现在,还要加上李自成,四川将被糟蹋成啥样子?! 大家脸色苍白,都不说话,望着杨展。 杨展道:“他们把西北和中原都蹂躏得满目疮痍了,只剩四川还算完好,当然要来抢。” 曾英第一次出来带兵,肩上突压重担,心中原已忐忑,听说杨展要走,不免惊慌。 杨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转头和朱平樨商量:“小王爷,请你带着我们的人留在这里,协助曾公子防御涪州。等师父到了,也请他老人家就在这里帮你们。我岳母那边,她是肯定不会放张献忠从石砫过去的。” 朱平樨忧心忡忡道:“我们都在这里,你怎么办?张献忠不是答应了你,他只留在万州,不再向前推进了吗?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过来,我们都跟你去看看那边的情形吧。” 杨展苦笑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连向官府投降,他都能转身就变卦,更何况和我的口头约定。当然,他要重新组织进攻,怎么都需要两三个月。但这段时间,你们要做的准备也很多。” 接着又问曾英,“曾公子,你的防线可曾布好?” “就这点兵,勉为其难吧。” “巡抚大人又拨了多少武器弹药和粮饷给你?” “这次很少,他还是那句话,重点防御重庆。” “唉,话虽如此,大家还是要尽力抵挡,抵挡不了就拖,拖不了就跑。到最后那一刻,千万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后面的路还很长。” 平樨还是不放心,“要不,你把重瞳观的人带去吧。” 杨展道:“真的不用,广元那里,还有两千守军,兰兰平日都训练得很好。倒是你们这里,面对的是近百万大军,赶紧准备粮饷和弹药,多招募百姓。” 平樨又劝,“那你就挑十几个游侠,紧急关头,多点帮衬。” 杨展指指李志勇,“带上他就行了。” 回到广元,马兰兰正教儿子璟新练武。杨展奇道:“都火烧眉毛了,你们怎么还有闲心练武?” 马兰兰答道:“没仗可打,不练武干什么?噫,你怎么回来了?可别说是越狱!” “你猜对了,我真是越狱。”杨展将璟新拉过来,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免不了劫后重逢的欣喜。 璟新看见李志勇,猜道:“他是你的狱友?”李志勇羞怯地一笑,说到:“我确实和杨将军关在一起,不过杨将军已经官复原职了。” 母子俩高兴地叫道:“真的?皇上已经不追究了?” 杨展自嘲道:“我可能应该感谢张献忠和李自成。” 兰兰这才想起来问:“你可知道万州那边的情况?我母亲飞鸽传书,只说她败退回石砫了。” “看来岳母怕你担心,什么也没有告诉你。”杨展这才将他越狱到万州,后来又退到涪州的种种情况讲了。 兰兰蹭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三个师兄伤得这般严重?师父没死,还留在万州呼风唤雨?杨展啊,杨展,事情如此紧急,为何不传信予我?” 随后,命令儿子:“璟新,去集合队伍,我们连夜赶到涪州增援!” “别着急,那边还能拖一阵子,先说说这边。不是有消息说李自成就要打过来了吗?” “近来川陕边界确实很不太平,屡有李自成的小股部队在几个关前冲撞,都被我们打跑了。但是,我们已得到可靠消息,李自成的大部队已经渡过黄河,往北推进,就快打到北京了。” “但他也有可能分出一支来抢四川呀,千万不要大意。现在巡抚大人把兵力都部署在重庆,如果李自成真派人进来,只有我们与他作战。” “父亲勿忧,新儿定与你们并肩作战。”璟新稚气未脱,拈弓搭箭,一箭射中外面飞过的一只麻雀。李志勇击掌赞叹,杨展方想起为他们作了介绍。 马兰兰却还记挂着师父及师兄们,更担心张献忠去攻涪州。涪州若破,张献忠抵达重庆就是迟早的事了。 第四十四章 长驱直入 葛宝在万州坚持了十天。最后,一口鲜血喷在江中,倒在船上人事不醒。 木船被大浪打走。大板牙在岸上,带着一群猴子,往下游狂追。 大西军终于在万州安定下来。又等了两月,从长沙起运的第二批物资才到。 张献忠在府衙召集文武商议,“听说杨展早就去了广元,管不了咱老子了。大家说说,是继续休整,还是抓紧时间西进?” 文秀谏道:“父王当初和杨展将军的约定,我觉得还是应当遵守。这一路,已经死了多少人?我们不妨在这万州立下脚跟,坐观天下大势。往西,可渐渐占有四川;往东,又可退回湘楚。现在去攻四川,官军兵力强盛,一定是步步艰难。” 定国道:“你就是妇人之仁,一个小小的万州,岂能容下我百万大军?到了这里都不去取重庆和成都,空惹天下人笑话!” 可望笑道:“快别争了,父王这是在考察我们,当然是赶快西进。难道父王愿意把四川这坨肥肉,白白让给李自成吗?” 张献忠摸了摸长长的虎须,与丞相汪兆麟相视而笑,佯装生气道:“就你机灵!那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打?” 张可望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呈上,“父王,儿子为了你的宏图霸业,已觅得四川地形图,请笑纳!” 张献忠大喜:“我儿果然有心!”接过图纸,展开一看,惊魂失魄地杵在那里,兀自发呆。 汪兆麟和几个义子围拢过来,仔细看过,都倒吸一口冷气。 汪兆麟问可望:“大将军,你这图从何处得来?” “那天在夔门追击秦良玉,打斗之时,从她身上掉下一张纸来,我俯身去拾,她便趁机逃走了。” 张献忠道:“如若四川巡抚果真像图上标示的一样防御布阵,我们就会如文秀所言,步步艰难,根本无法取胜了。” 汪兆麟道:“很明显,这只是杨展、秦良玉这些武将的想法,上层文官并没有采纳。否则,我们连巫峡都进不了,更别提过夔门。” 张献忠道:“这就是大明朝垮台的原因,都火烧眉毛了,还文官当政,我们正可以利用他们的矛盾。可望我儿,你这张图献得好,胜过百万雄兵!” 能奇在旁边不满道:“一张破纸就胜过百万雄兵,那都不用我们去打仗了。” 张献忠开心大笑,“有了这张纸,你们就能打胜仗。来,来,来,将军们,我们好好看看,如何来分这个饼子。” 一番筹谋之后,几个义子带着手下大将,分兵四出。 张可望仍回到中军大船,陪侍在张献忠左右。三个月的休整,大西水师已恢复元气,浩浩荡荡向涪州进发。 这次不再夹江而行,马步军四处散开,攻城略地,川东地区很快遍插大西旗帜。各处守军都被调到重庆去了,留下来的老弱残兵几乎是望风披靡。 陈仕奇用重兵防守重庆,在乎的,其实不过是一种象征意义。 张文秀取了忠州,张能奇也取了梁州,张定国却在石砫碰了钉子,因为他遇上的,又是秦良玉。 几场硬仗下来,白杆兵占着地利和独特兵器的优势,将大西军打得落花流水。 消息传到大船上,张可望又要上岸去增援。张献忠将他摁住,“传话给定国,让他绕过石砫吧,就当给杨展一个面子。” 张可望当然不能走,他们已经到了涪州。涪州城头,一员英姿勃发的小将和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正倒数着大西水师前进的步伐。 一声令下,涪州两岸,仿佛每个角落都有大炮、檑木、滚石。江上,一场震天动地的恶战拉开了序幕。 小王爷朱平樨将江湖游侠、重瞳观兵丁穿插安置在曾英的官军之中,大大提高了战斗力。之前布好的防线,也非常扎实。 大西水师进攻了两天,死伤了不少兵丁,竟是寸步未进。 张献忠发令:“让定国、文秀、能奇各分出兵力,从陆上围攻涪州。” 这一下,涪州四面受敌。所幸,百姓早就疏散,城中只有守军,以及留下来帮助守护家园的壮士。 朱平樨一直盼望着师父葛宝的到来,至今杳无音信。重瞳观兵丁又死伤几百人,游侠折了不少,官军稀疏可见。 他的左腿之前已中了一箭,他将箭杆折断,不敢起出箭头,一瘸一拐,在各个关隘来回指挥。 渐渐,武器弹药、檑木、炮石都没有了。曾英道:“小王爷,为今之计,也只有打开城门,出去冲杀。” 平樨点头道:“好,拼死一搏吧!” 余下的七八百人翻身上马,打开东门,冲了出去。 大西马步军立即将他们重重包围,小王爷带着大家左冲右突,撞出一条路来。看看就要冲出包围,他又回身杀去。 曾英也跟着他,杀得酣畅淋漓,丝毫没有逃出去的意思。 江湖游侠们急了,发一声喊,“小王爷快走!将军快走!”分别挡在两人面前,裹挟着他们望外冲去。 曾英后背突中一箭,差点摔下马来。愤怒之下,便要回身砍杀,一箭又到,正中他面颊。发箭之人,正是当初射死张令的百袍大将张定国。 朱平樨从自己的马背上飞身而起,救了曾英,狂奔而去。 江湖游侠们拦着张定国,厮杀一阵,又折掉几个,好歹也冲出重围。跟着跑出来的重瞳观兵丁不足五百。 张献忠取了涪州,聚齐义子和大将,点数战果,论功行赏。军中士气大振,人人摩拳擦掌,嚷嚷着:“一鼓作气,打进重庆!” 张献忠道:“重庆可是个难啃的骨头,听说陈仕奇用重兵守在铜锣峡。大家都想想办法,如何一招制胜,拿下重庆。” 张能奇道:“有啥可想的?上万只船长驱直入,吓死他。” 汪兆麟道:“铜锣峡又长又窄,还是要用马步军在两岸夹江而行,打掉岸上一个又一个关隘,水师才能往前推进。” 张献忠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就这个法子。” 大西军浩浩荡荡往铜锣峡开进,左岸步兵,右岸骑兵,江中大船上百艘,小船上万只。总共百万大军,长驱直入。 川东震动,川西震动,川南震动,川北震动。 重庆的福王大惊,成都的蜀王大怒。 巡抚激情昂扬,巡按大义凛然。 寺庙道观香烟缭绕,诵佛念经之声不绝于耳。 富家巨族纷纷逃逸,百姓犹如惊弓之鸟。 悲哉,四川。 第四十五章 两面作战 朱平樨救了曾英,溃退到江津,飞鸽传书给杨展,这也是之前商量好的。既然巡抚大人重兵驻守铜锣峡,他们也没必要去那里凑热闹,多一条线防着张献忠,也是好的。 杨展回信,让他派人将曾英送去重瞳关养伤,并将他们之后的战略战术都作了详细安排。并同时给岳母秦良玉去了一信,请她在石砫再征三千名土家族兵,抓紧训练。 杨展自己是分身乏术的,因为,李自成的大将马珂已经打进川陕边界了。李自成在北进的同时,果然安排马珂率五万人马进攻四川。 好在这些年兰兰按照他的要求,勤加训练广元守军,几个关隘都用重兵把守。 但马珂也不是吃素的,五万精兵分成几路,越过米仓山,同时到达百丈关、葭萌关、天雄关、白水关、石门关、北雄关、摩天岭等关隘,将战线在连绵的山峰和森林之间拉得很长。 望着此起彼伏的狼烟,马兰兰叹道:“真不知道李自成是来和张献忠抢地盘的,还是来帮他忙的!这样两面作战,重庆是保不住的了。” 杨展道:“我们赶紧收拾了马珂,再去增援吧。” 言毕,翻身上马,和兰兰分头迎敌。他本要自己带着儿子,让李志勇帮兰兰。兰兰却担心他久不在军营,将士们与他生疏了,关键时候无人可用。结果,李志勇还是跟他来了。 马珂以为,四川一定把最好的官军拉到川东对付张献忠了,他可以从川北趁虚而入。不曾想,恰恰相反,守在这里的,正是四川最厉害的两员大将。一男一女,还是夫妻俩个。 他们在关隘上一律配炮车和火箭车,滚木里也灌了火油,敌人一旦冲关,烧死烧伤者几乎大半。将士们也是火铳、弓箭齐用,对方再勇猛的将领和士兵,也没有办法避免胯下坐骑被打死打伤。 杨展和马兰兰分成两头,一个关隘又一个关隘轮流指挥打气,将局面牢牢控制着。偶有冲过关的,夫妻俩各带人上阵厮杀,三拳两脚便解决掉了。 就这样周旋十多天,忽有人来报,马珂其实只派了三万人冲关,自己带两万人马从人迹罕至的地方翻越丛山峻岭,已经越过广元,快要到达绵州了。 杨展大怒,“马珂欺我四川无人吗?”和兰兰招呼一声,便带五千广元铁骑赶往绵州,在半道上将马珂截住。 马珂赶快组织防御阵形,无奈广元铁骑如一飙狂风,风过处,火铳和弓箭齐发,长枪和大刀乱刺乱砍,闯军倒下一大片。 广元铁骑训练有素,闯军则鱼龙混杂。尽管以五千对两万,这场战斗没持续两个时辰,便以广元铁骑的压倒性胜利而结束。 幸存的闯军四处逃散,马珂一时约束不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带着几百人扭头就逃。 杨展唯恐近万名流贼窜进四川腹地,也不去追马珂,唰唰唰,连发出去几十箭,箭箭贯穿各个方向奔窜的流贼之颈。 后面的人一时惊住,动弹不得,赶快弃械投降。杨展将这近万名俘虏押回广元,交予兰兰。兰兰依当初百丈关招降时的做法,屯田练兵,都收了。 说到底,这些人都曾是种田的农民,就为有一口饭吃,哪里当兵不是一样。 关前的闯军越来越稀少,重庆方向却传来不妙的消息。 陈仕奇部署在铜锣峡的重兵确实发挥了作用。 铜锣峡位于重庆下游四十里处,是进攻重庆城的必经之路。长江在峡中蜿蜒而过,水流湍急。峡长十里,两岸高山耸立,地形险要,名副其实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西军马、步、水师同时冲关,一次又一次,除了增加伤亡,未有寸步进展。 后来,竟有放弃的迹象。 陈仕奇对身边人道:“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安排了嘛,任他之前有多么猖狂,到了这里也束手无策了。” 身边人奉承道:“还是巡抚大人高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杨展、秦良玉这些武人只知打打杀杀,哪懂什么谋略!” 陈仕奇感叹道:“连皇上也被他们蒙蔽,误以为文人不知兵。若是我按秦良玉的意思,把兵马分散到各个关隘,就会被张献忠各个击破,白白牺牲掉兵力。现在我们以逸待劳,集中力量,这才是制胜之道。” 话音未落,传令兵快马来报,“巡抚大人,佛图关被张献忠攻取了,现在正往重庆逼近。” 陈仕奇险些昏倒。 重庆三面被长江和嘉陵江环绕,唯有佛图关这面有路相通。大西军占领了佛图关,重庆便已经无险可守了。 现在,重庆城里只有近万名老弱残兵,如何抵挡张献忠的进攻? 到了此时,陈仕奇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辜负皇上的重托,多么对不起四川百姓。 张献忠三路人马夹江而行,陈仕奇以为逃不出他的谋算,结果反倒中了张献忠的声东击西之计。 杨展预料到了张献忠有这样做的可能,因为他知道张献忠狡猾多变。可惜他不是决策者,而且身处另一个战场。 那张四川地形图帮了张献忠的大忙,否则,铜锣峡必定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带着三军在这里佯攻,却派张可望和张定国带三千铁骑,从山间小路绕道去攻长江上游的江津。 江津只有五百老弱官兵,多亏朱平樨退到这里,有了五六百江湖游侠和重瞳关兵丁的帮助,方可一战。 大西铁骑来势凶猛,朱平樨勉强迟滞了他们几天,之后,便节节败退,一路退到佛图关。 佛图关上依然只有几百名老弱,几次惨烈的交锋过后,关上也换成了大西旗帜。 朱平樨没敢逃进重庆城,带着仅剩的三四百人,往川北而来,正遇上杨展。 杨展看见他们满身的鲜血,一脸的沮丧,什么都明白了。 “师兄,你们就先回成都吧。重庆肯定是保不住的了,但我也要赶过去支援。” 朱平樨拖住一条伤腿,仍然挺身向前,“我们和你一起去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不,我们四川的兵力如若在重庆就损失掉了,成都咋办?你必须回去报告蜀王,尽快作好准备。我已经传书给我岳母,她也会带兵来支援。” 望着朱平樨一瘸一拐离去的身影,杨展一阵酸楚。 曾经,蜀王父子都相信,只要有他杨展在,四川就会没事。 现在,他哪里还能扭转乾坤?不要说让四川不被兵灾,能在这样的境况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 第四十六章 攻克重庆 陈仕奇牢牢控制着重庆的水路门户铜锣峡,张献忠却派人翻山越岭,绕到上游的江津,取了重庆的陆上咽喉佛图关。 这样的军事才能,连李自成都会望尘莫及,张献忠的得意可想而知。 陈仕奇气急败坏,不得不在张献忠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前,将精锐官军尽皆撤进城中。 可望和定国从佛图关顺流而下,铜锣峡的官军受不住夹击,大败而逃。大西百万大军顺利通过铜锣峡,集结在重庆唯一的陆门-通远门。 要攻克重庆,必须攻下通远门。 重庆城临江而建,用石头环江砌成高十丈的城池。有十七道城门,九开八闭。日常开着的九道城门,又有八道靠江。 此时正值夏季,江水猛涨,城门外也无屯兵之处,张献忠只得集中兵力来攻通远门。 他依然坚持了他的先礼后兵原则,派人给陈仕奇送了劝降书,劝他为十万官兵和一城的百姓考虑,打开城门,缴械投降,否则城破即屠。 陈仕奇咬牙切齿,撕破劝降书,大义凛然,拿着一把剑,上了城墙。这个已经被免职的巡抚,誓与重庆共存亡。 这时,他又收到一封请战书。杨展带着五千广元铁骑赶来救重庆了。他边走边聚集各路援军,秦良玉也将新招募的三千白杆兵带了来,总共聚集了五万多人。 他们请求巡抚大人定个时间,带领城中十万精锐杀出,他们从城外杀入,在通远门外前后夹击张献忠,也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陈仕奇不以为然,连信都懒得回。城中有的是大炮、滚石、檑木、火铳和箭矢,城坚炮利,关门固守,我就不相信张献忠有三头六臂,能飞进城来。 时至今日,他所想的,仍然是如何依靠自己,一雪前耻。 他没想到,张献忠具有非常丰富的攻城经验,仅仅这两年攻下的大小城池就不下二十座。 张献忠将他的百万大西军分作两拨,一拨抵挡杨展等援兵,一拨组织攻城。 城中的炮火一度压制住了张献忠的进攻,大西军伤亡惨重。 诡计多端的张献忠很快又想到了办法,他命人将重庆城外的坟墓尽皆掘开,把棺材板拿来当盾牌,管它是炮火、火铳、箭矢,还是滚石、檑木,都能挡着。 陈仕奇的炮火很快就拿张献忠没法了,因为他已经攻到城墙下。 那就用滚石、檑木死劲砸吧,无奈都砸在了棺材板上。 大西军攻到城墙下,一些士兵举着棺材板,另一些士兵就在城墙下打洞,安放火药。 正当杨展带着援军向重庆城杀去时,“轰”“轰”“轰”,震天动地的爆炸之声远远传来。 重庆完了!各路援军立时泄气,纷纷撤走了。秦良玉也战到力竭,拍拍杨展的肩膀,带着白杆兵,回了石砫。 但杨展不想走,因为,重庆是成都的川东门户,重庆失了,成都便无险可守。 他奋力砍杀,身上的武器同时使用,箭、剑、弹弓、火铳轮流发出,拳脚相加,往城门一步步靠近。 渐渐,通远门已可望见。刀光剑影中,他猛然譬见,大西军的旗帜已经高高飘扬在了重庆城头。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陷入大西军的包围之中。 所幸,广元铁骑一半的人马还在。为今之计,只有保住这份力量,才能与张献忠作长期的周旋。 主意打定,他便带着人马冲出重围,向成都方向撤退。 张献忠顾不上追击杨展,因为,他忙于进城搞清算。 城墙被炸垮后,大西军蜂拥而入,老百姓则拼命往城外逃。城中大乱,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张献忠骑着高头大马,在丞相汪兆麟等文武大员的陪同下,威风凛凛地开进重庆城。 “报,大王,大将军已抓住了瑞王朱常浩、四川巡抚等官员,等你到巡抚衙门处置。” “传令下去,王室宗族、大小官员、富家巨族,一个不少,全他妈的给我抓起来!” 没走几步,又有人来报,“不好了,大王,城中水井被投了毒,大西军已有数十人中毒身亡。” 张献忠大怒:“重庆人都他妈该死,全部给我屠了!” 传令兵还没走,只听一声娇喝,“黄虎,你就不该死吗?” 张献忠一愣,三个士兵押着一个妇女到了眼前。这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大的娃娃,手上牵着一个小的娃娃,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士兵禀道:“大王,这个女人指名道姓要见你,她说知道哪些水井放了毒。” 张献忠翻身下马,走到妇人面前,抓住她的手臂,不敢相信地喊道:“玉贞,你真的是玉贞吗?” 玉贞的眼泪不断线地掉下来,呜咽道:“献忠哥,是我。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呀!” 张献忠一把将她抱着,心疼得哇哇大叫,“玉贞,玉贞,我找得你好苦,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呀。” 他说话的声音如同虎吼,两个娃娃吓得大哭,他这才注意到他们,“这是你的娃儿吗?他们的父亲呢?” “守城的时候,被你们打死了。”玉贞定了定神,祈求道:“献忠哥,你答应我,不杀老百姓,我就告诉你们哪些井里投了毒。” 张献忠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投的毒。如果你不杀老百姓,自然就不会影响你们。” 张献忠望着玉贞,还是那个执拗的女人,但已满脸风霜。 “你怎么背着大的娃娃,他不能走路吗?” “大的这个,是我丈夫前妻生的,小的这个,是我自己生的,我不能让别人说我这个后妈。” 玉贞简简单单几句话,让张献忠热泪盈眶,多么好的女人!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黄虎。 “玉贞,我答应你,不杀无辜的百姓,你带他们去,把放了毒的水井指出来,之后就来找我吧。” “献忠哥,你有你的事做,我也自在惯了,就不来找你了。你只要不杀百姓,我和娃娃们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张献忠沉吟道:“这样,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家门口插一枝柳条,我的手下就不会为难你们了。” “好的。献忠哥,你多保重,一定记得别杀百姓啊。” 张献忠频频点头,玉贞挥泪离去。 但是,该清算的,还是要清算。 排在第一位的是瑞王,他是从陕西汉中逃过来的。张献忠指着他的鼻子嘲笑道:“你因为害怕李自成,所以逃到重庆。明知道咱老子打过来了,你也不逃,难道你就不怕我张献忠吗?” 瑞王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当然害怕你张献忠,但巡抚陈仕奇告诉我,重庆城是攻不破的。” 张献忠哈哈大笑,“咱老子没有攻不下的城,你到阎王爷那里去告陈仕奇吧。” 说着,一刀砍了瑞王,并将其宗族尽皆屠戮。 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陈仕奇等大小官员,张献忠恨道:“你们这些官员都与我作对,百般抵抗大西军,害我损兵折将。现在该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全部拉出去,凌迟处死!” 陈仕奇大骂不已,他越骂,张献忠越痛快,一种胜利者的痛快,这种痛快,足以激发魔性。这种魔性最终发泄到三万七千多名幸存官兵身上。 张献忠命令将这些官兵全部砍去右手,理由是“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拿起武器反抗我们了。” 这些官军惨叫着被驱逐出城,张献忠狞笑道:“让四川人都看看,这就是反抗我的下场!” 接下来,轮到屠杀百姓。张献忠刚刚许诺了玉贞,不愿意出尔反尔,正在犹豫,天上响起了隆隆的雷声。突然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 张献忠仰天怒吼:“你不许我杀人,那你便代人受过吧!” 他命令手下向天开炮。“轰隆隆,轰隆隆”,一阵炮声响过,云开雾散,风和日丽。 张献忠哈哈一笑,“既如此,就饶了这一城百姓吧。” 清算完毕,便是犒赏三军,但义子和大将们都还在周边县镇攻伐。闲着无事,张献忠在丞相汪兆麟的陪同下,骑着马,在重庆街头乱逛。上坡下坎,颠得他心中恼恨不已。 “他妈的,这重庆城连个巴掌大的平坦地也没有,还是成都一马平川。” 他正在抱怨,张可望骑着马跑到面前,还未下马,便叫道:“父王,父王,惊天大消息,惊天大消息!” 张献忠奇道:“还有比我们攻进重庆城更大的消息?” “李自成打进紫禁城,当上皇帝了!崇祯老儿上吊自杀,大明朝垮台了!” 张献忠呆了一呆,自语道:“李自成还真他妈的能干,说当皇帝就当皇帝了。” 转瞬,醒悟过来,“不好,难道说我这个大西王还要向他俯首称臣?” 可望叫道:“怎么可能!父王也可做皇帝,我们就在这重庆立国吧!” “不行,要当皇帝也不能在这里当。赶快通知你的兄弟和大将们,让他们回来商量,一个月之内,打到成都,建立大西国。” “遵命!”张可望兴奋离去,张献忠和汪兆麟回到巡抚衙门,闭门商量进攻成都之法。 第四十七章 风声鹤唳 那些被砍了右手的三万七千名官兵,从重庆城涌了出来。他们满身血污,痛苦哀嚎,在蜀山蜀水四处逃奔,所过地方,兵民惊骇。 张献忠这个杀人魔王造成的恐怖气氛,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天府之国。 官在逃,兵在逃,民在逃,风声鹤唳的局面一时难以控制。 杨展索性将幸存的广元铁骑带进了成都,这样也许能多少给大家一点希望吧。 一队整整齐齐的骑兵开进成都,大家看见杨展,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一些正在出逃的富家巨族看见杨展,果然就有一些犹豫,毕竟家大业大,能不舍弃,当然不想舍弃。 但杨展却说:“都走吧,大家赶紧走吧,我不是来守城的,而是来帮助大家撤退的。等成都没事了,你们再回来吧。” “展大侠,如果你要守城,说一声,我们留下来和你一起守。” 杨展苦笑道:“没必要守了,现在的张献忠风头正盛,天底下,就没有他攻不破的城。大家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赶快逃吧,钱财乃身外之物,保命要紧!” 连他都这样说,人们跑得更快。 杨展从东门绕到南门,正碰上蜀王府长长的马车队停在那里,一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杨展翻身下马,见过蜀王、世子和小王爷,也给刘之勃等官员拱了拱手,然后问朱平樨,“师兄,全都安排妥了吗?” 平樨恨道:“什么都安排好了,但现在被堵住了!” 杨展一看,堵路的,定然是刘之勃了。 “刘大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王爷走,还有,你有权利不让他们走吗?” 刘之勃道:“我当然不敢拦阻王爷,我只是请他三思,值此国难之际,他若只顾自己逃命,合适吗?” 杨展道:“拜您所赐,他手中无一兵一卒,不逃命,难道在这里等死?” 刘之勃脸上一红,“王府不养兵,这是朝廷规矩。”随后又把脖子一梗,直挺挺跪在蜀王面前。 “王爷,虽说皇上已经在煤山赴难,大明朝还需要您出来主持局面呀,难道您真的就忍心看您朱家的天下被别人拿走吗?” 蜀王赶紧去拉他,“刘大人快起来,我当然很心痛,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只要王爷答应出来监国,一切事情便交给刘某操持。” 朱平樨大喝一声:“刘之勃,你给我住口!当初,你监视我们王府,做出那样的小人行径,你就忘了吗?现在,你又想来害我们,把全天下的炮火集中在蜀王府!” “我哪里是要害你们?王爷若肯监国,天下的兵马都可为您所用,还怕保不住一个成都府吗?” 蜀王和世子都不好说什么,答应监国吧,有想当皇帝的嫌疑,这些年,为这个吃的苦头不少。坚持逃走吧,又怕留下坏名声,遗臭万年。 杨展见此情形,只好耐心开导刘之勃。“刘大人,王爷现在出来监国,真的不是时候,非但得不到天下兵马的支援,更把闯贼、献贼的炮火吸引过来了,其他地方的王爷也不会答应。大家都跑来争,四川就到处都是兵灾了。” 刘之勃又辩:“不监国也行,但王爷不可以离开成都。只要王爷在,各个地方的官军都会来救。王爷走了,大家的心就散了,成都不攻自破。” 杨展道:“如果换成以往,您说的,都有道理。但现在,成都守不住了。第一,大明朝不在了,各地都陷入了战乱,周边省份不会有援兵过来;第二,我们四川的兵马,在重庆大战的时候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吓破了胆。即使来支援,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刘之勃知道说不过杨展,便向蜀王连连磕头:“王爷呀王爷,我们大家都是大明的臣子,就是死,也要守着大明的城池!” 蜀王被激得满脸通红,“好好好,刘大人,我不走了,你快起来!” 刘之勃正要起身,朱平樨一脚踹到他肩上,“你这个迂夫子,你不害死我蜀王府一众大小,你不会罢休。” 杨展还想劝说蜀王,蜀王摇了摇头,“杨将军,展大侠,算了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麻烦你和平樨一起把王府老少和宗室送出城,找个可靠的地方安置吧。我和平桦留下来,尽我们该尽的责任。” 杨展道:“我请你们暂时撤出去,正是要你们留得有用之身,有一天尽你们该尽的责任。” 蜀王摆摆手,“算了,不说了。” 杨展只得道:“既如此,那就请世子和小王爷送王府家眷出去,我留下来和王爷一起守城。” 蜀王懂他的意思,点头答应。但此情此景,世子平桦无论如何不愿意落下苟且偷生的名声,坚持留守成都。 平樨道:“我当然也不会离开你们,等我把他们送到,安置好了,就回来找你们。” 蜀王叹道:“也行,大家要死,也死在一起吧。” 平樨带着王府家眷离开后,蜀王也带着这帮官员回到蜀王府。 刚坐定,新任巡抚龙文光带着三千兵到了。蜀王请他入座,然后问道:“巡抚大人可有守城之法?” 龙文光性情疏朗,也很聪明。“龙某虽知肩上责任重大,但初来乍到,情况不明,还请王爷和诸位同僚多指教。” 刘之勃推出刘佳胤,“刘大人,你是成都守备,你最有发言权。” 刘佳胤道:“现在成都最缺的就是兵,我手下只有一万,巡抚大人带来三千,杨将军带来两千,总共一万五,怎么守?” 刘之勃道:“通知各州县,赶快带人进城支援。杨展将军,你也让尊夫人把广元守军尽数拉来吧,李自成去北京了,一时也顾不上咱们四川。” 杨展正陷入沉思,没听见他说的话。 蜀王轻咳两声,接道:“我自来不曾参知政事,诸位大人有何建议都敞开来说吧。” 杨展便道:“我有一些想法,供王爷和诸位大人参祥。其一,从明天起,要在城门口严密盘查进出人员,严防张献忠的细作混进城来。其二,严令各州县的守军守好自己地盘,拦着张献忠,一步一步后退,但不能退到成都城内。其三,城内守军如果不够,就地招募,绝不能放各地援军进来。其四,城外要安排一员大将召集援军和溃兵,和城内呼应,必要时前后夹击。” 龙文光道:“杨将军所言甚是,绝不能让张献忠趁虚而入,也不能死守一座孤城。另外,我刚刚进城时发现,怎么护城河的水那么少?那不是方便别人攻城吗?” 刘之勃答道:“护城河的水来自都江堰,一般夏天都没有放水,明天就让人去掘堤引水吧。” 大家正在商量,王府仆役惊叫着乱跑,纷纷叫道:“张献忠打来啦,大家快点跑吧。” 众人一时脸色都变了,齐唰唰站了起来。倾刻,又有人说是谣言。 大家面面相觑,如此一日数惊,不等张献忠打来,成都也自乱了。 第四十八章 狼奔豕突 川东门户一旦大开,四川便成了大西军肆意撒欢之地。 张献忠召集义子和大将商量攻取成都之法,足足等了两天,才把人等齐。 因为他们都在附近州县可着劲儿地攻城伐地,争抢地盘。 四川承平日久,积累的财富还没有被糟践过,不像陕西、湖广、山西、河南这些地方,已经被他们和李自成折腾数遍。 在四川,随便打下一个地方,金银财宝满箱满柜,粮食堆积成山。 而这些地方都太好打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张献忠大肆渲染的恐怖气氛早就攻破了川人的心理防线,加之大明朝灭亡的消息家喻户晓,大西军所到之处,官军望风披靡,百姓争相投靠。 短短数日,重庆周边,除秦良玉驻守的石砫外,全都成了大西军的天下。 尽管如此,张献忠还是大发雷霆,“他妈的,你们没见过簸箕大的天!重庆算什么?老子要成都!成都!” 张可望赶快带头表态:“全听父王差遣!” “听父王差遣!” “听大王差遣!” 张献忠这才消气,“龟儿子些,只知道争争抢抢。我问你们,可按之前我吩咐过的,不杀插杨柳枝之家?” 能奇回道:“父王,我便是照你吩咐的做了,但问题是,走到好多地方,都有一条街一条街的人家在门口插上了杨柳枝,这又咋办呢?” “我也遇见这样的情况。” “我也是。”“我也是。” 张献忠道:“当然杀不得。玉贞是个心善的女人,我就成全她的善心吧。如果有谁胆敢违抗我的旨意,杀无赦!冯双礼!” 冯双礼向前一步,“大王请吩咐!” “你家那个老实木讷的兄弟冯全辉,让他去寻一寻玉贞母子。寻着了,千万莫打扰,只远远保护就行了,但要随时向我禀告她的情况。” “谨遵钧命!” 张献忠这才扯回正题,“好吧,大家都说说,咋个打成都?” 张定国道:“听说成都城池比重庆还要坚固,我建议先分头打下所有的州县,让成都成为一座孤城,再围而攻之。” 张献忠气哼哼道:“老子等不了那么久!李自成已经当了皇帝,一个月内,我也必须当皇帝!” 张文秀道:“那就兵分三路,直取成都。” 张献忠立马喜笑颜开,“我儿说说,怎么兵分三路?” “一路马步军,直接由合川至遂州,向成都推进。其余人马继续护着水师,夹长江而行,攻下泸州后再分为水陆两路。陆路由泸州、内江攻向简州,水路自泸州、叙州进入岷江,逆流向嘉定、眉州、彭山、新津开进。三路人马聚齐后,同时攻城。” “好主意,好主意!”大家纷纷赞同。 张可望却说:“当初,李自成聚集九路人马,围攻一个月,尚且没有攻下成都,更别说你的三路了。如果不先解决一个问题,成都怎么都不好攻。” “什么问题?” “杨展!据说,他已经两次帮助成都解围。一次是彝族土司奢崇明造反,一次就是李自成。两次都是杨展带领一帮江湖游侠,协助秦良玉等官军解的围。大家想想这十多年,是不是每次碰上他,我们都不顺?” 听见这话,连张献忠都闷了半晌。之前和杨展的约定又涌上心头,“他说过,如果我走出万州,必让我寸步难行。虽是口头威胁的话,但杨展确实让人头疼。” 汪兆麟道:“杨展最倚重的,当属他的师兄弟们,我已经派人打探清楚,其中有三个在夔门就受了重伤。其他江湖游侠,打重庆时折了大半,余者不足为虑。” 张献忠顿感释然,“对,对,对,任他武功高强,我偏不和他比拼,我不信他一拳能敌我大西军百万双手。” 文秀道:“不过,我刚才是忘了,父王既然急需攻取成都,确实应该避开他的势力范围。” 可望道:“他的势力范围在广元,我们又不经过广元。” 文秀道:“兄长不知,杨展的势力范围在岷江中下游,他在那些富家巨族、和尚、道士、江湖游侠之中,都极有影响力。” 听至此,张献忠当即拍板决定,水师只到泸州上岸,不再进入岷江。也就是说,采纳了文秀的建议,但不是三路大军,而是两路。 一路由可望带领,走合川、遂州、资阳。一路由张献忠亲率,继续沿长江而上,马步军在两岸,夹江前进,保护水师直抵泸州。 张献忠一再叮嘱大家,“我们的目标是成都,切莫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能不打仗的,就别打。” 大家心领神会,张献忠之前早已经宣谕各地:“大兵到处,抗拒不降者,杀无赦;能杀宗室官绅,封府库以待,则秋毫无犯。” 这几句话的威力胜过十万大军,因为,张献忠砍人头如切西瓜的“张剃头”形象,谁人不怕? 虽说川人也有硬骨头,架不住大多数人保命要紧的小九九。 所以,前往成都的路,一定很好走。他们所要记住的,就是少抢一点,别节外生枝,误了进攻成都的时辰。 留下大将刘廷举守重庆,两路大军同时开拔。 张可望跑得最快。这条路线,从重庆逃过来的人最多。张可望还没有打过来,这些人就已经把官军吓跑了。虽也零星打过几仗,几乎都是一触即溃。 看看快到成都城,张献忠的传令兵却来告诉他:“大王刚刚抵达泸州,请大将军耐心等待,万勿冒进。” 张可望是一个急躁的人,等了两天,便琢磨:怎么独自打进成都城,立下一个天大的功劳? 很快,他就找到了可趁之机,因为他发现,一拨又一拨的官军、仕绅在逃向成都城,也有一些和尚、道士、江湖游侠,匆匆往成都赶,说是去帮助杨展大侠守城。 他立即将队伍分成几支,让他们乔装打扮为各色人物,混进了成都。 张献忠还没有打来,他的人已经在城里活跃开来。或者到处搞破坏,或者编造谣言,制造恐怖气氛,或者打探各种消息,为迎接大军入城做准备。 张献忠到了泸州,一番激战后,弃舟登岸,烧了大小船只,经内江、简州,浩浩荡荡往成都进发。 纵使他之前给大家打过招呼,这一次,目标只有一个:“攻入成都”,但大西军的诸多将领野惯了,免不了一路上狼奔豕突,大肆破坏,大肆抢夺。 刚开始,张献忠还呲牙咧嘴地训斥几句,后来摇摇头,不管了。 汪兆麟干着急,“大王,您这一番去成都,是要当皇帝的,皇帝就要重视民心。还请您约束大将们,切不可胡作非为呀。” “诶呀,让他们先撒撒野。等取了成都,再来约束不迟。” 第四十九章 大战在即 大战在即,杨展却已到欲哭无泪的境地。 所有事情都不在掌控之中,他想让蜀王父子撤出去,留一座空城给张献忠,却被刘之勃阻拦。 他想在成都外围布置防线,让各处官兵共同拦截张献忠,大小官员却都吓破了胆,巴不得尽快躲进城中避难。 他想将各州县的援兵和溃退下来的官兵留在城外,以便和城中守军里外夹击,刘之勃和刘佳胤却坚持要大开城门,欢迎各路来军。 四面八方的官军都向成都涌来,却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如果张献忠趁机派人混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飞鸽传书给兰兰和岳母,让她们各自带兵向成都靠拢,分别在简州、资阳拦截大西军。兰兰回信说马珂又在组织进攻,如若放他进来,四川更成炼狱。 秦良玉也回了信,是马祥麟代笔。因为连续几场大战,加上崇祯帝自缢,七十岁岁的老将军病倒了。石砫现在是大西军重重包围中的孤岛,已没有兵马可以派到成都。 费小金失了左眼,帅远洪断了左臂,见宽伤在胸腹。尽管他们重伤未愈,大战当前,还是坐船顺江而下,自叙州起,沿岷江布置防线去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初藏在蜀王庄园的兵丁,现在也该排上用场了。 可惜,没过多久,见宽传信来报,张献忠在泸州烧了船只,从陆路进取成都,不走岷江了。 杨展让他们重新集结在重瞳观和嘉定两处待命。孤城难守,与其让他们进城送死,不如多留一些外援。 平樨已经将王府家眷和小金、远洪、见宽的家眷藏入了峨嵋山谷,重庆大战后幸存的重瞳观兵丁,一部分留峨嵋保护家眷,一部分跟着他回了成都。 杨展令幸存的江湖游侠跟在蜀王和世子左右,与五丁护卫一起,组成一个王府卫队。 他本要将广元铁骑也分出一部分放到城外去,无奈龙文光、刘之勃、刘佳胤都比他官大,将他盯得很紧。 蜀王府一天三次战前会议,次次都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就是谁谁谁又带多少兵赶来支援了,坏消息就是张可望打到了哪里、张献忠又打到了哪里。 如今已经没有办法把大西军拦截在成都之外了,唯有拼死守城。 杨展白天黑夜都在思索,如何破解张献忠的“穴城”之法,一直苦无良策。师父若在,也许能救成都。但师父又是杳无音讯,仿佛从来就没有在夔门和万州出现过。 平樨告诉杨展,成都城中突然出现很多拿着武器的和尚、道士、江湖游侠,说是来帮展大侠守城,却很少有人来找他们,也没有人认识这些人。 杨展大惊,赶快通知守备刘佳胤,让他关闭城门,挨家挨户肃清间谍。 刘佳胤却回答,第一,不能关城门,援军和各地逃难的百姓还在陆续入城。第二,官兵都在备战,没时间去挨家挨户盘查。 杨展只得带了自己的广元军去查寻间谍,无奈城中早已大乱,谁都在街上跑来跑去,根本没有办法着手。 整个成都城,看着热闹,却已是一个失控的局面。 杨展将平樨拉到旁边低语,平樨频频点头。刘之勃揶揄道:“杨将军又在部署什么我们不应该知道的事吗?” “战术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刘之勃知道自己只牵制得了蜀王,便拱拱手道:“王爷,大家都为了您,舍身忘死,您可要维持着这众志成城的局面啊!” 蜀王点头:“那是当然,当然要与成都共存亡。” 杨展站起来,向在座众人都行了拱手之礼,“王爷,诸位大人,请恕杨展告退,未来几天都不来参加会议了。杨展是一粗人,理当亲上城墙作好守城准备。” 龙文光也道:“大家都把精力多用在守城准备上吧,只是保持消息畅通即可。” 他是最高军事指挥官,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一时尽散。 刘之勃却留下来,跟在蜀王身后亦步亦趋。朱平樨待要发作,蜀王赶紧止住:“平樨啊,虽说皇上不在了,但朝廷法度还在,刘大人代表朝廷,你们就好好相处吧。” 张献忠的铁蹄离成都越来越近,成都城里时不时响起惊心动魄的爆炸之声,已经有多处弹药库被混进来的间谍引爆,满城都是火星烟雾。 杨展先是去了大慈寺,悬空和尚交给他五百僧,全是上次招募的。杨展又给了他两个任务,一是发动其他寺庙一起清理假和尚,二是筹集十万斤香油和十万支蜡烛,安排人抬到城墙上。 接着又去了青羊宫,清夜道长正等着他,有十多家富家巨族在撤出去时,将当初没有被太监王承恩带走的兵丁留在了青羊宫,嘱托清夜道长交给杨展。杨展也请他清理假道士和准备香油蜡烛。 之后,走上高高的城墙。刘佳胤已将城墙上堆满了武器弹药、檑木、滚石,杨展说还要在上面放置几口大锅,他虽讶异,也不拦阻。葛宝独创的火箭车和大炮放在一起,旁边堆着特制的铁箭。 时至今日,城中已集聚近十万兵丁,若是听杨展的,把这些兵力放在城外,使用得当,完全可以阻挡张献忠靠近成都。 现在大家都在城中守株待兔,城墙上分外拥挤,杨展建议把任务分细,别造成忙乱。 话音刚落,城外突然多处起火,浓烟滚滚。 “张献忠来啦!张献忠来啦!”城墙上立即乱作一团。 杨展连声大喝:“别慌,别慌,是自己人!” 刘佳胤奇道:“杨将军在城外作了什么安排吗?” “我让小王爷带广元军去城外,将方圆二十里的坟墓都掘了,起出棺材集中烧掉。因为张献忠就是用棺材板攻破重庆的。” “好办法呀,为什么不叫上我们一起去?” “现在也不迟,我正愁他们赶不及呢!那就麻烦刘将军多派人手出去协助小王爷。” 刘佳胤又有些犹豫,“张献忠是魔鬼,所以毫不顾忌挖别人坟墓,我们反倒要自己去掘祖宗的坟吗?” “你不掘,就只有等着别人来掘了,大敌当前,活人比死人重要。” 刘佳胤咬咬牙,“好吧,我也跟着你做一次不经过巡抚和巡按大人同意的事。” 他立即派出几队官兵,分别从东西南北四道门出去,掘墓烧棺材板了。 杨展顿时觉得和这个刘将军很是投挈,便将自己准备如何如何守城,如果城破,又作何打算的想法都告诉了刘佳胤。 刘佳胤佩服得五体投地,先是拱拱手,然后索性纳头便拜。 “杨将军,出了这个城墙的事,我作不了主。只要在城墙上,我便全听你的指挥。” “哪里话?指挥权还是你的,为了守卫成都,我们就并肩作战吧。” 两人商量妥当,又各自去忙碌。杨展带着大慈寺僧和青羊宫兵在城墙和城门间勘查地形,不停对着他们比比划划。 张可望的细作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也不去管他,反正他们已送出去很多消息,特别是关于棺材板的。 第五十章 攻陷成都 张献忠听说杨展掘了成都周边的坟墓,并烧了棺材板,哈哈大笑。 “他不至于把全川的坟墓都掘了吧?传令下去,边走边掘墓,和他比一比谁掘得快,谁掘得多。” 张献忠进四川,死人比活人还先遭殃。 抬着棺材板,押着楚民和刚刚掳掠的川民,大西军浩浩荡荡开到成都。 杨展再一次请求,让总兵刘佳胤带两万人守城,他带八万人出城,趁张献忠立足未稳,去他阵中来回冲杀,让他没办法攻城。 蜀王和刘佳胤都赞同,但刘之勃死活不干,“好不容易等来那么多援军,你还要带出城去,你这不是将我们置于死地吗?” 龙文光初来乍到,本来就诚惶诚恐,当然也不愿意把守城的力量分出去。之前派到都江堰掘堤引水的官兵至今未归,水也没来。 张献忠到了成都,见四周城门紧闭,也不急于攻城,远远的,围绕城池扎下二十四座大营。 一时之间,成都城外,旌旗蔽日,鼓角连营,步兵、骑兵布置有序,各式攻城的云梯、火炮全部就位。 成都城内,一众官员登上高高的城楼,举目一望,魂飞魄散。 “妈呀,怎么就给了他围城的机会?” 不少人把肠子都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留下来守这一座孤城,暗地里,便都打着万一城破,自己怎么逃命的主意。 张可望派进城的内应,此刻更是活跃,到处散发张献忠那道着名的谕令,到处造谣,到处破坏。 更可气的是,已有零星官兵被离奇杀死,“成都城已经被张献忠控制了!”诸如此类的谣言漫天飞舞。 张献忠的第一拨进攻开始了。漫山遍野的楚民和川民在大西军的驱赶下,手中提着装满泥土的口袋,向城墙跑来。 杨展和刘佳胤面面相觑,“开炮?还是不开炮?” 杨展道:“开炮吧,但是别向着人群,把他们吓回去!”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果然,炮声一响,这些人或吓得趴倒在地,或扭头就逃。 但,他们身后,大西军的炮火、鸟铳、弓箭全往他们射了过来,不向前,就只有死路一条! 楚民、川民只好硬着头皮,又向城墙方向跑来。跑得快的,已将手中的泥土倒进了护城河。 看清楚他们的来意,杨展把牙齿都快嚼碎了,眼泪汹涌而出,他拍拍刘佳胤的肩膀,“开炮吧,大局为重!” “快,快,快,对着人群开炮,挡着他们,别让他们靠近。” 城墙上,炮火、鸟铳、弓箭也向着楚民川民而去,他们纷纷倒下,鲜血和尸体填满了护城河,为大西军铺好了进城之路。 第二拨,还是掳掠的楚民川民,扛着云梯,踩着鲜血和尸体,顶着炮火、矢箭,往城墙冲去,前赴后继。 一架架云梯眼看就搭到了城墙上。 第三拨,大西骑兵,风驰电掣穿越炮火,跑到城下,翻身下马,登上云梯。 城墙上滚石、檑木砸了下来,还有烧沸了的蜡油兜头浇下,大西骑兵顿成蜡像。 滚烫的蜡油包裹在身上,一个个蜡像发出了如同炼狱的嚎叫,立马就唬住了其他人,大西铁骑直往后退。 杨展抓住机会,和朱平樨一道带着江湖游侠、大慈寺僧、青羊宫兵共一千多人,如同天兵天将,从城墙上飞跃而下。 这一千多人,全都武功高强,敌军上来多少就杀多少。杀到后来,干脆抢过战马,往张献忠营中杀去。 李志勇遵照杨展的安排,组织广元军绾着绳索,也从城墙上跳下来支援。 大西炮火对准他们密集炸开,并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杨展见势不妙,又带着大家退了回去,重上城墙。 张献忠的第四拨进攻开始了。骑兵在前,吸引炮火,步兵在后,顶着棺材板,另有一些人扛着锄头、铁揪。 城墙上,众人都明白,张献忠又故技重施,准备挖墙埋炸药了,便立即组织炮火,密集轰炸。 杨展将火箭一支支射出。这些火箭射在棺材板上,虽仍在燃烧,一时之间却无法点燃棺材板。 当这些棺材板移动到城下,杨展才命令将香油泼下。 香油遇上火箭,棺材板立即熊熊燃烧。大西军没来得及扔下棺材的,也成了火球。 张献忠暴跳如雷,“可望说得没错,只要我们碰上这个杨展,准不顺!他妈的,他真是我们的克星!” 汪兆麟叹道:“自来听说成都城寺庙道观众多,没想到用蜡烛和香油,就挡着了我们的进攻。” 张献忠恨道:“等我攻进去,一定杀尽这些和尚道士!” 可望又站出来献计,“父亲勿忧,我之前已将成都周边地形查看清楚,只需如此如此,便可破城。” 张献忠大喜,暂时停止攻城,明天重新来过。 大西军偃旗息鼓,城墙上欢声雷动。 大家都跑来向杨展祝贺,刘之勃也来了,不过他说的是:“你们看,我没有错吧?只要众志成城,就能守着成都!” 第二天,张献忠攻得更厉害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棺材板,烧了又来,烧了又来。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炮火,“轰隆隆,轰隆隆”,从白天炸到晚上。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兵力,一拨又一拨,仿佛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而成都城的守军渐渐力竭,伤亡也很严重。杨展、朱平樨、刘佳胤仍然衣不解带、废寝忘食,或在城墙上组织防御,或带着人跃下城头,拼杀一阵。 他们始终控制着局势,只要这样坚持十来天,也许张献忠就只有退去了。 夜幕降临,两边炮火渐渐稀疏。杨展和朱平樨、龙文光,刘之勃、刘佳胤抓紧时间商量明天战事,蜀王因为身体不适,已不再出来。 这时候,刘见宽浑身湿淋淋地出现了。 “师弟!”“师弟!”“师兄!” 自三个师弟受伤,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顾不得外人在旁,他们激动拥抱。 稍稍平息一下情绪,杨展问道:“我让你们在城外待命,你怎么跑进来了?” “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要告诉你们,所以从锦江潜进来了。” “什么发现?”众人都凝神屏息。 “今天,你们在这里打得热火朝天,张献忠却派人在战场外拼命挖洞,到处挖,不知又在搞啥子名堂!” 杨展大叫道:“还能干啥?一定是挖地道!” 平樨道:“那他就是白费力气了,我们成都的城墙下面,全是石头,他进来不了。” “用炸药呢?” “他炸不了!” “用很多很多的炸药呢?” 平樨语塞,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张献忠行事,确实经常匪夷所思。 杨展吩咐见宽,赶紧回去带人袭击张献忠的工程队。 见宽刚走,杨展又追了上去,“师弟,不管能否完成任务,你们一定要作好随时后撤的准备。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知道了,师兄,你们一定多保重,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等着你们!” 第三天,天还没亮,张献忠的火炮又开始轰隆隆轰隆隆。他越这样,杨展越是忧心忡忡。 他绕着城墙,巡视了几圈,看不出张献忠将地道挖到了哪里。 而且,张献忠仍在组织进攻,仿佛根本没有挖地道这件事。 也不知道见宽师弟和他的工程队交上手没有,能不能阻挡。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凭空而起,惊天动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人们下意识捂着耳朵,全都现出惊恐的神色。 天塌地陷也赶不上这个场景令人恐怖!乱石横飞,无数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 固若金汤的成都城墙,终究被张献忠用上万斤炸药,在西北方向炸开了一个大口子。 硝烟未散,大西铁骑呼啸着冲进城来,大部分官军还在城墙上,措手不及。 杨展带着游侠和广元军纵身上马,上前拦截,拼命厮杀。 战马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奔驰,马蹄声、喊杀声、刀剑声、火铳声不绝于耳。 这一天是甲申年八月初九。 第五十一章 死里逃生 成都街头,到处是死尸、人头、鲜血。 大西军全部涌进城来,争先恐后,破门而入,大肆抢掠。 杨展、朱平樨已带人退到蜀王府,城墙上早已布好防线,他们则提剑挡在门外。 蜀王府又是一座城,一座缩小版的紫禁城。 这里也经历了一场鏖战。杨展全身是血,敌人的血,蜀王府门口尸积如山。 大西军一拨又一拨涌来。 这种情况下,张献忠当然不会亲自上来玩命,几个义子也躲着杨展,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人海战术困死杨展。 朱平樨大喝一声:“五丁护卫!” “在” “你们跟我进去,保护王爷。擅入者,杀无赦!” “是!” 他们进去了,大门随之紧紧关闭。 又战了一会儿,李志勇带着广元军杀出重围,扬鞭策马,出了成都城,飞驰而去。 杨展一身戎装,手提伏虎剑,威风凛凛挡在蜀王府门口,身边的和尚、道士、江湖游侠越来越少。 当只剩他一人的时候,他腾身飞上城墙,墙上乱箭射下,檑木滚石纷纷而下,大西军的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给后面的人当了垫脚石。 看情形,这里也挡不了多久。 杨展快步赶到后院,后院一片呼天抢地:“王爷呀,王爷!” 世子朱平桦、小王爷朱平樨、五丁护卫、王府内侍,以及天天守在蜀王府的刘之勃等官员,围着后院的菊花井,黑压压跪了一地。 杨展一看已然明白,蜀王朱至澍跳井自杀了。 平桦和平樨以头撞地:“父王呀,父王呀!” 有侍女接二连三跳进水井,大家也不拦阻,为蜀王殉死,总比被敌人侮辱而死强。 “嘭嘭嘭”,剧烈的撞门声,以及喊杀声传了进来。 杨展一手拉平桦,一手拉平樨,喊到:“大家快逃吧!” 平桦对着杨展,一辑到底,“杨将军,我将平樨和王府老小托付给你了,还望你保他们周全!” 平樨拉着他的手大哭,“兄长,你干什么?不是商量好了一起走的吗?” 平桦凄然长叹,“我怎么能走?现在父王走了,你又跑了,家眷也不在,张献忠这个魔王能善罢甘休吗?我总得留下来让他出一出气!” 平樨道:“那我留下来,你走!我还可以相机而动。” “不行,你走,我留。正是因为我手无缚鸡之力,他才有可能不把我怎么样。谁都知道你武功了得,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听我的话,赶快走吧!” 平樨紧紧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走,我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块!” 一直跪在地上哭天抹泪的刘之勃,这时候说话了,“世子豪气!小王爷豪气!身为大明朝王族,就要像皇上和王爷一样,以身殉国!” 朱平樨转身啐道:“你这个老匹夫,再要啰皂,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平桦赶快止住,“别管他这个迂夫子,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平樨一急,大叫:“五丁护卫!” “在!” “把世子爷带走!” “是!” 没等五丁护卫靠近,平桦唰地一声抽出短剑,横在颈上。因为着急,动作太快,当时就割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 “兄长!” 平樨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杨展使了个眼色,五丁护卫将平樨架起来就跑。 杨展这才轻轻拿掉平桦手中的短剑,安慰道:“世子爷既有此想法,我就陪着你吧。” 平桦大惊,“不,不,不,杨将军,外面还等着你主持大局呢,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误了大事!” “不把你带出去,我还能干什么大事?” 刘之勃好奇心顿起,“大事?难道你们要拥立新君?” “刘大人就别瞎猜了,逃命要紧!你们都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舍命保护你们。” “我不走,大不了玉石俱焚!” 这里正在争执,大西军已破门而入,冲至后院,遭到杨展伏虎拳和伏虎剑的雷霆攻击。 未得张献忠命令,大西军也不敢对王室成员和明朝官员下杀手,只好退到旁边,等有决策权的将领到来。 其实张文秀一直在后面指挥,这时候不得不走上前来。 “杨将军,只要你们束手就缚,我一定保你们没事!” “你怎么保?快去叫张献忠来!”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掠过,他已飞身擒住了张文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穴道。 张献忠闻讯赶来,见此情形,哈哈大笑。“恩公,为何如此为难小儿?他可是敬佩你得很哟!” “张献忠,你为何不守信用?当初你不是答应只在万州立脚吗?” “哎呀,恩公,上百万人要吃要喝,一个小小的万州怎么供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们面前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要我降,可不容易。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放下武器,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哪三个条件?” “第一,善待世子和王族;第二,善待明朝官员;第三,善待四川百姓,不准屠城!” 张献忠奇道:“蜀王去了哪里?你怎么没提蜀王?” “拜你所赐,蜀王已跳井殉国!” 张献忠打眼一看,一众官员和王府内侍确实围着一口井跪着,脸上全都鼻涕眼泪纵横。 他走上前去,往井口一探,里面花花绿绿塞满了人。 随后又问杨展:“你那个师兄小王爷朱平樨呢?王府家眷呢?” “他们暂时躲了起来,只要你善待世子和王族,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张献忠来回踱步,沉吟半晌,答道:“你提的要求,我马上就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必须死!” 杨展朗声笑道:“如果以我一人性命,能换来王族和满城百姓的平安,死有何惧?说吧,你准备怎么处理?” “第一,我会封朱平桦为太平公,另择一处恩养起来,其他王族一概赦免。第二,凡愿投降的前明官员,我全部录用,不投降的,任他自去。第三,从此以后,四川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当然不会屠杀,只可能更加爱护,比你还要在乎他们的死活。” “苍天在上,你现在既已成一地之主,当知道敬天畏地!你敢对天发誓吗?” 张献忠一撩战袍,跪倒在地,盟誓道:“老天有眼,如果我张献忠没有做到刚才所说三点,天打雷劈,死于乱箭!” 杨展立即解了张文秀穴道,束手就擒。大西军一拥而上,用绳索将他绑了起来。 张献忠又道:“我知道绑不住你,但你既然和我有此约定,应该不会违约吧?” 随后,张献忠扶起朱平桦,“太平公快快请起!” 平桦一摔胳膊,就要发作,抬头看见杨展着急地向他使着眼色,只好默默地站了起来。 张献忠道:“你们的巡抚大人龙文光,还有总兵刘佳胤都战死啦,巡按刘之勃在哪里?” 终于轮到刘之勃表演了,他梗着脖子,破口大骂:“张献忠,你这个流贼,你不得好死!你这个魔王,我咒你八代祖宗!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想我投降,做你妈的美梦!” “哈哈哈!”张献忠狂笑,“你也太着急了!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有资格投降吗?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听说多亏你向崇祯老儿告状,蜀王和杨展藏兵的阴谋才破了产。但是,我生平最恨你这种小人,其他人都可赦免,独独留你不得!” 随又转头对杨展道:“恩公,我这也是为你报仇,可不是违约喔。” 言毕,把手一挥,大西军乱箭齐发,刘之勃顿成刺猬。 在场众人俯伏在地,作声不得。 张献忠对杨展道:“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你的头不落地,我便寝食难安!以防生变,马上执行斩头之刑吧,我要亲自监刑。” 杨展只是冷笑,转过身去。 大西军将他押到刑场,两个五大三粗的刽子手拿着大刀站在他旁边。 其中一人看见杨展身上的绵甲,非常喜欢,和另一人商量道:“我们把他往锦江边挪一挪,待会儿人头落地,我要趁人不备脱下他的绵甲来洗一洗,然后拿走。” 那人爽快允诺,推着杨展移到江边,强迫他跪下。一个刽子手高高举起大刀。 这时候,只听张献忠大喝一声:“开始行刑!” 大刀落下! “咔嚓!” 人头落下! 但不是杨展的头,而是摁着杨展的刽子手的头,杨展凭空消失了。 举大刀的刽子手呆若木鸡,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五十二章 大西皇帝 张献忠隐约看见发生了什么。 杨展不是逃跑了,而是被人救走了。大刀落下的同时,锦江里飞起一条水龙,将杨展卷到了江中。 张献忠立即命令往江中射击,大西军火铳乱箭齐发,显然已无济于事。 顺江追到城外,仍然杳无影踪。 张献忠大怒,魔性又发,令人押出朱平桦和前明官员,怒斥道:“杨展既然不守承诺,你们也别怪我翻脸无情!待我先杀了你们,再屠这满城百姓!” 朱平桦挺身向前,“大西王请听我一言,你有怒火,都发泄到我身上吧,何苦伤你自己的百姓和官员!” 张献忠怒道:“别说这些好听的!你们四川人,真他妈太狡猾了!” 说着,就要下令砍杀。汪兆麟赶紧出来跪下,求道:“大王三思呀!” 可望、定国、文秀、能奇也带着将领们纷纷跪下:“请父王三思!”“请大王三思!” 张献忠没料到自己的人也会这样异口同声地反对自己,一时错愕,瞥见朱平桦在一旁冷笑,便问他:“你在笑什么?” “我笑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部下!他们跟着你打天下,是想着封王拜相。你把人都杀完了,他们又去当谁的王?谁的相?继续跟着你东打西杀做流寇吗?” 张献忠盯着可望,问道:“你们真是这样想的?” “父王,您忘了我们为什么入川吗?李自成已经做了皇帝,难道您就甘心屈居人下?我们既取了成都,就应当尽快建立王朝,和他一较高低!” 张献忠猛然醒悟:“对对对对,咱老子差点忘了。太平公,我听你的,有机会你帮我转告杨展,他虽无信,我却守诺。来来来,你们都起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立国的事情吧!” 甲申年十一月十六日,张献忠正式建国于成都,国号大西,改元大顺,自称“大西皇帝”,令臣僚呼他“老万岁”。 封四个养子为王,张可望为平东王,张文秀为抚南王,张定国为安西王,张能奇为定北王。 设置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文武官员。汪兆麟为左丞相,严锡命为右丞相。以王国麟、江鼎镇、龚完敬等为尚书。 在军事上,大西政权设五军都督府,中军王尚礼,前军白文选,后军冯双礼,左军马元利,右军张化龙。 分兵一百二十营,有“虎威、豹韬、龙韬、鹰扬为宿卫”,设都督领之。 城外设大营十,小营十二,中置老营,名为御营,献忠居之。 又命张可望为平东将军,监十九营;张定国为安西将军,监十六营;张文秀为抚南将军,监十五营;张能奇为定北将军,监二十营。 张献忠的号令森严,不许“擅自招兵”,“擅受民词”,“擅取本土妇女为妻”,违者正法。 大西政权颁行《通天历》,设钱局,铸“大顺通宝”。这种钱是用蜀王府储存的古鼎器玩和城内外寺院的神佛铜像熔化后铸成的,做工精致,肉色光润,比大明的铜钱质地好,分量足。老百姓领到这种钱,都把它缝在帽子上,不是为了美观和装饰,而是为了证明,我是大西国的顺民。 大西政权宣布,对西南各族百姓“蠲免边境三年租赋”。 立国之后,分兵四出,除石砫、黎州几个土司外,大西遂据有全蜀。 大西国像模像样地开张啦,一切都井然有序。 张献忠发现成都这座古老的城市人口众多,街巷纵横,但就是条条街道都太狭窄了,于是一声令下,将主要街道两旁的房屋强行拆除。 十几天后,奇迹出现了,成都城内的主要街道都变成了十几丈宽,五十名骑兵齐头并行毫无妨碍,并且路面笔直,平坦如砥。 朱平桦被封太平公,前明有一批官员被录用。然后开科取士,选拔三十人为进士,任为郡县各官。 四川人自古就是散沙流民,谁当皇帝都不会在乎。 大西皇帝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片布,“大西顺民”,缝在背上,畅行无阻。 但是,顺民不顺。 蜀王府一众人等均是假意投诚。张献忠立国,蜀王府就是现成的皇宫。王府里美女无数,那些没来得及投水自尽的,统统都被张献忠收归己用。 立国以后,欢庆数日。有一次夜宴,几名宫女被招来侍酒。一个叫若琼的,瞅准老万岁酒酣耳热,抓起一只银瓶,便敲在他的头上。 老万岁额头破了一点皮,一声冷笑,不待手下出手,衣袖一挥,若琼的身子飞了出去,立时毙命。 他又命琼枝献歌,琼枝仰脸高呼:“我虽低贱,怎能为贼寇饮酒助兴?” 老万岁懒得动手啦,吩咐一声“拉出去喂狗!” 见此情形,其他宫女吓得抖抖索索,强颜欢笑,屈意奉承。 老万岁这才满意,招呼大家,“喝酒,喝酒,别被这些婊子败了酒兴!” 谁曾想,有一个叫曼仙的宫女,又把藏在身上的毒药偷偷倒进了老万岁的酒杯。 老万岁是何等人?早瞅见她神情有异,命她先饮。曼仙一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顿时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老万岁勃然大怒,命令武士将曼仙的尸体剁成肉酱。然后大骂:“他妈的,这个皇宫全是内奸!把宫女太监都给老子处死,十日之内另选人进宫。” 武士立即执行,皇宫内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老万岁还不解气,猛然想起蜀王还在菊花井里。命人押着太平公,带着文武群臣来到后院。 “把朱至澍给我打捞出来!” “是!” 后院被灯烛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在井中已泡得浑身浮肿的蜀王朱至澍,以及十多个宫妃,全都被打捞上来。 老万岁拉着朱平桦,强迫他去看这些尸体,一个一个指认。 平桦伏在蜀王尸体上痛哭不起,多疑的老万岁这才相信,那是真正的蜀王。 他唰地一声抽出旁边武士的佩剑,将蜀王砍成几段。边砍边咆哮:“我让你自杀!我让你自杀!他妈的,你死了,还给老子留下满皇宫的内奸!” 太平公晕了过去!老万岁命人又将他拖到承运殿,一瓢凉水浇醒过来。 老万岁声色俱厉,“朱平桦,你快给老子交代,你家搜刮了两百多年的金银财宝都藏到哪里去了?” “两年前就被崇祯皇帝派人拉到北京去了。” 有两个前明官员上前作证,“确有其事。” 老万岁大怒:“我让你们说了吗?看来你们都是一伙的!殿前武士,把这两个人拉出去砍了!” 承运殿里立即鸦雀无声,只有老万岁的咆哮,如同虎啸山林,令人胆寒。 这种情况下,左右丞相和几个义子,谁都不敢作声,一任他魔性大发。 老万岁又问朱平桦,“朱平樨和王府家眷都藏到哪里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也行。平东王何在?” 张可望上前一步,“请父皇谕令!” “晓谕各地,以十日为期,绑朱平樨和王室一族来京,可免无辜被屠。如若不然,太平公不太平,先从成都开始,屠尽川民!” “敬遵父皇旨令!” 有前明官员衡量厉害,为保无辜百姓,上前举报,“启禀老万岁,王室一族历来以都江堰青城山为别宫,他们一定藏在那里了。” “好,很好!安西王何在?” 张定国上前,“请父皇谕令!” “明天带人去搜索都江堰,找到朱平樨和王府家眷。如若不然,凡前明宗族,尽皆屠戮!” “敬遵父皇旨令!” 第五十三章 山河破碎 救走杨展的,是小师弟刘见宽。 当刽子手大刀落下之际,他将衣带抛出,杨展不备,被卷入江中。 见宽割断他身上的绳索,两人双脚一蹬,一口气潜出城去。 江面上全是浮尸,正好作了掩护。 大西军在两岸来来去去,他俩潜到新津,仍不敢上岸,只好顺江而下。 往日风帆点点的热闹场面已经不在。时值中秋,本该登高望远,徜徉山水。不想魔王驾到,山河破碎! 想到之前自己掘了的墓,以及被张献忠掘了的墓,天府之国已是狼藉一片、白骨累累。 又想到成都城内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恣意横流的鲜血,我蜀国竟成炼狱! 杨展虽在逃命,泪水止不住流入江水,从头到脚,寒气彻骨。 见宽啊见宽,你可知你已闯下大祸?救我一人,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能浇灭魔王的怒火! 漂到彭山江口,进入岷江主流,远远便看见码头上拿着长枪的大西军重兵集结。 杨展不得不佩服张献忠,攻破成都城的同时,已将周边兵力部署到位。 他拉拉见宽,两人深潜下去,靠近江边悬崖藏身。 蓦地,他看见了那条藏于悬崖上埋于水中的石龙。 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石刻,鳞甲披露,长达数十米,仿佛随时都会一飞冲天,分明就是李志勇说过的那条石龙。 当年李志勇便是将蜀王府的点金秘籍藏到了这条龙的口中。 他伸手从龙嘴中一探,便摸着了那卷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 见宽大惊,他以为是师兄之前藏在这里的。不过眼前也不是好奇的时候,他向杨展作了一个向上的手势。 杨展明白,他们必须先回重瞳观。但不能让重瞳观这么快就受到怀疑,只好从江口上岸了。 好在此处还算僻静,两人飞身一跃,跃上了近十丈高的悬崖,瞬间消失在后山。 毕竟从水中出来,用力过猛,竟在江中击起了一波浪花。 大西军中有那眼尖的,看见了他们飞上悬崖。 “将军快看,那里有人!” 张能奇飞马赶来,哪里还有人影? “难道是鬼?但这岸上为什么还有水迹?” 张能奇一声令下:“给我搜!” 大西军循着水迹往后山赶去,到了一座小寺庙,水迹凭空消失。 “将军,照理应该还在这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妈的,笨蛋,肯定藏起来了。给我掘地三尺!” 一帮人正乱纷纷搜索,门外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一个和尚肩上挑着水站在门前。 张能奇喝道:“和尚,你胆敢在庙里藏人,还不赶快交出来!” 和尚道:“我刚刚出去挑水,哪里看见什么人?” “你到什么地方挑水?” “江中。” “他妈的,你在骗鬼!你旁边就是湖水,为什么偏要去挑江水?再说,悬崖那么高,你挑得着吗?” “将军有所不知,先师在世时留下来遗训,我伏虎寺必须日日饮用岷江中水,才能代代香火鼎盛。所以便在悬崖边安了轱辘,方便江中取水。” “你门口的水迹明明在你回来之前就有了,你还在狡辩!” “我这已是第二担水,如果不信,请将军到水缸查看。” 张可望一看水缸,缸里果然已有一担水,缸边地上还洒了几滴。 从时间推算,他们从码头跑到这儿,和尚也完全来得及挑第二担水。 他便押着和尚,又去查看悬崖,那里真的安了轱辘。就是地上的水迹,越看也越像水桶里洒出来的模样。 他恼怒地抽了属下几鞭,“他妈的,以后给老子看清楚一点,别他妈整天疑神疑鬼。” 转头,他又骂和尚:“死和尚,今天就放过了你。若是不守规矩,休怪老子翻脸无情!” 大西军走了。寂玩和尚搬开水缸,叫道:“展大侠上来吧,没事啦。” 杨展从地道上来,一脸不解地看看见宽,又看看寂玩。 寂玩道:“葛宝道长真的太神了!他十多年前在这里布下此局,今日果然用上。” 见宽道:“他老人家布下的,何止这一处!师兄,我带你从这儿上来,便是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好使用。” 三人将当年葛宝师父布下的种种机关一一验过,并商量好怎么使用。 寂玩道:“自张献忠进入重庆,我们和峨眉山伏虎寺同时启用了伏虎铜钟,晨昏敲击,但愿能有功用。” 杨展道:“先这样用着吧,若有其他安排,我再通知你。” 别过寂玩,师兄弟两个穿过茂密的伏虎林,到了重瞳观后山。 李志勇带出来的广元军、守城后幸存的和尚道士、江湖游侠,以及后来撤退的小王爷和五丁护卫都藏在这里。 他们本来正在为杨展和见宽担心,这一下全都松了口气。 只有小王爷朱平樨,往他俩身后看了看,脸都白了,抢上前来问道:“师弟,我兄长怎么样了?” 杨展跪下地,痛哭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王爷,更对不起世子爷和父老乡亲!我这一逃,世子爷可能就危险了!” 他哭着把世子如何不肯逃生,他又如何和张献忠约定,后来又如何被见宽所救,一五一十都给大家讲了。 平樨颓然跪下,喃喃道:“师弟你没错,见宽师弟也没错。这是我兄长的选择,也是我王府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见宽听至此,嚎啕不已。他不可能不救自己最敬爱的师兄,从头再来十次,都是这个选择。但是,他却有可能已经闯下了弥天大祸。 杨展泣道:“我把你们安排好,必须重新回到成都。我一定要去抑制住张献忠的魔性,否则,一旦他开了杀戒,就没有谁阻止得了!” “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不知什么时候,定真师叔来了。 他对着杨展吼道:“难道你还不了解张献忠?自从他在明月峡走火入魔,后来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魔王。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冤魂,恐怕没人数得清!假如你舍身饲虎,只会纵容他的魔性。王室也好,百姓也罢,只会更加遭殃!” 大家纷纷附和,“就是这样,展大侠,你可千万不要再回成都。” 瞎了一只左眼的费小金和断了左臂的帅远洪跟在定真身后,也来了。 杨展起身,踉跄着奔到他们面前,师兄弟抱头痛哭。平樨和见宽也加入进来,其他人纷纷落泪。 定真师叔再次大喝:“哭哭哭,就只知道哭!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魔王和流寇糟践四川吗?” 费小金抑着悲声,“师兄,我们还是早作打算吧。张献忠的队伍真的就是不折不扣的流贼,这一路下来,到处烧杀抢掠,四川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了。我们等着你拿主意,如何布置,才能把魔鬼尽快赶出去?” 帅远洪也道:“刚刚有游侠从北方回来,听说汉奸吴三桂打开山海关,放清军进来了。李自成已被撵出北京,往陕西溃退。满族人这一进来,天下更要大乱,这可怎么办呀?” 在场众人一时悚然,唉声叹气,连连跺脚,“天呀,天呀,这可如何是好?” 杨展拭了眼泪,沉吟半晌,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只好勉力为之!我不回成都了,那你们可都愿意听我安排?” 众人异口同声,响亮回答:“愿以杨将军马首是瞻!” 杨展道:“天下方乱,保住性命是第一位的。首先,千万不要暴露了小王爷的行踪,以免成为魔王打击的焦点。其次,我们暂时不能集中在一起,还是沿岷江布局吧。师叔,你负责重瞳观,留三百人在这里。小金,你负责嘉定,分批带五百人过去。远洪,你带两百人守在青神。没有我的命令,全都不要妄动。我和小王爷、见宽师弟只带五丁护卫,潜到岷江下游,去犍为和叙州,把队伍拉起来,再汇合大家,攻回上游,打进成都,赶走魔王张献忠。然后重新布好防线,坚决不让清兵入川。” “好,好,这个主意不错!我们都听你的。” 临到要分头行动的时候,一封飞鸽传书再次让大家心如刀绞,血泪纷纷。 第五十四章 自投罗网 马祥麟飞鸽传书,马珂已攻占了绵州,兰兰带广元守军去拦,全军覆灭。她和儿子璟新陷入重围后,不知所踪。 这是秦良玉派到马兰兰身边的副将逃回石砫报告的消息。 李自成丢掉了北京,退回西安的同时,也想抢四川做根据地。 张献忠攻成都,杨展无法分身,马珂当然就抓住机会,趁虚而入。 杨展之前接纳的近万名大顺军俘虏,看见马珂进来,顺势就做了内应。 马兰兰和璟新本带着他们去拦马珂,半途遭遇哗变,措手不及。母子俩带着自己的人,左冲右突,最后也陷入重围。 现在他们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杨展心如刀割,血泪纷纷。 定真师叔道:“我带几个道士去找兰兰母子,目标小一点。你们还是按原计划行动吧。” 费小金和帅远洪也来争,他们向来都心疼这个师妹,不找到她,无法安心。 杨展道:“既然李自成也想来抢四川,那就让两大贼寇先拼一个你死我活吧!” 帅远洪急道:“师妹怎么办?璟新怎么办?” 杨展答道:“你放心,如果他们母子还活着,也没有落入敌手,凭他们的武功和机智,应该能逃回来。” 费小金立即暴跳如雷:“你的意思是不去找?不去救?如果他们受了重伤,流落在山野草丛,谁来管?若是落到了马珂手中,谁去救?” 杨展道:“我有一个办法,让马珂自觉自愿帮我们找他们母子,保他们平安。” “什么办法?” “我给马珂写一封信,以此为条件,和他结成联盟,共同对付张献忠。” 平樨不同意,“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都是流寇,张献忠和李自成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反间计,一石二鸟,既可找兰兰母子,又可挑起两家争斗。” 虽然平樨仍然有点犹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 杨展写好信,让李志勇带两个游侠,给马珂送去,并叫他们沿途寻找,找到后送回嘉定。 安排妥当,大家分头而去。 自成都陷落,明朝的川军已彻底失去了抵抗力量,各州县望风披靡。 岷江沿岸,到处都是大西军,几路人马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到达指定地点。 杨展、平樨、见宽这一路,刚到嘉定,就听说张献忠在成都立了国,老百姓出门,都要在背上缝一片官府按人头发放的“大西顺民”的布。 杨展的老父亲已经紧锁大门,带着家丁逃难去了。他们没有依傍,无法可想。 如果拿了别人的布,就等同于要了别人的命。 他们三个会遁术,可以继续向前,五丁护卫则只好留在嘉定了。 杨展嘱托费小金尽快将人马转移到峨嵋深山,但不能和王府家眷放在一起。 走到犍为,蜀王府在这里的庄园已被大西军查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大西皇帝的新谕令。 “大西国民:限十日之内,绑朱平樨、杨展和王室一族来京,可免无辜被屠,大家共享太平。如若不然,先杀太平公和朱姓宗族,再杀成都百姓,直至屠尽川人!” 此谕令如同五雷轰顶。 他们都知道,张献忠说得出,便做得到。 别说之前藏在庄园里的兵丁不知去向,就是立即有十万人马,也来不及打到成都了。 如今除了自投罗网,别无他法。 刘见宽懂得两个师兄的心意,作好了与他们同闯鬼门关的心理准备。 但杨展要他继续南下到叙州,以他的名义集结队伍。 “如果我回来了,那更好。没回来,你们也要照之前的安排,和魔王斗到底。” 见宽拉着两个师兄的手,急得说不出话来。 平樨宽慰道:“我们回去,暂时稳住张献忠。他想在四川做永久的皇帝,想必也不敢任性而为。” 占领犍为的,正好是张文秀的队伍。 晚上,杨展和平樨施展遁术,突然出现在他的大营,文秀大惊。 “杨将军,你怎么在这里?这位想必就是小王爷吧?” “张献忠不是要绑我们两个进成都吗?来吧!” “两位一心为了川民,文秀敬佩你们的大义。虽说我也不支持滥杀,但是,除了你们,现在谁都无法平息我父皇的雷霆之怒。那就请恕文秀无礼,马上送你们进京。” 张文秀怕出差错,亲自带人,用一辆马车送他们,当然也将他们绑了起来。 这下好了,不用东躲西藏。既然已视死如归,他们便倒头安然入睡。自张献忠进攻成都以来,他们不知有多少日子不眠不休。 突然,激烈的鸟铳和刀枪之声把他们惊醒。探头一望,两队人马战在一起,打得热火朝天。 杨展扬声问道:“哪路英雄来救杨展?” “展大侠莫惊,我是曾英呀!小王爷可与你一起?我来救你们了。” “曾公子盛情,杨展没齿难忘!但是,这是我和小王爷自愿的,请曾公子成全。” 曾英一边和文秀缠斗,一边劝道:“我知道你们是自愿的,但这样做没有用,赶快下车吧!” 杨展稍一用力,挣脱束缚,飞身拦在两人之间。“都别打了,听我把话说完。” 两人赶紧喝止属下。杨展打眼一望,曾英所带的兵丁,正是他们之前在犍为王府庄园所藏。 心中一喜,语带双关地对曾英道:“大势已去,保命要紧。速回川东,来日再聚。” 转过头,又对文秀道:“你知我的本事,如不是真心跟你回成都,你也奈何不了我,反倒折了你的兄弟。放他们走吧,我们接着赶路。” 曾英一声呼哨,带着人马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在涪州受伤后,被送到重瞳关养伤。伤未痊愈,又想回川东。 乘船到犍为,听说重庆被攻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护送他的重瞳观兵丁就将他带到王府庄园,他才知道杨展在这里藏了兵。 等他伤好,成都陷落,眉州陷落,嘉定陷落,一连串的坏消息接踵而至。在犍为陷落之前,他留了几人在城里打探消息,便将那里的队伍带进了深山。 曾英走后,张文秀带着一行人继续赶路。 马蹄嘚嘚,杨展和平樨悄然低语,“如果曾英去川东,见宽在川南,小金和远洪移到川西,留出川北让马珂和张献忠决战,王爷还是有机会回成都的。” “当初送他进峨嵋,我发现他有遁入空门之念,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你把他迷晕,装在棺材里抬出成都,他一定觉得丢了你们朱家祖宗的脸面。” “有什么办法?刘之勃天天守在王府。我倒是没想到,那个替身如此忠心耿耿,居然跳到井里去掩饰破绽。也没有想到那些宫女会接二连三跳下去!” “这也是平时王爷待他们好,但愿这个秘密永远不被发现。” 两人已无睡意,这样低语,就当是互相宽慰。他们非常担心小金、远洪和定真师叔闻讯来劫。 虽说没有坐船,马车基本上还是沿江而上。行到峨嵋地界,一只猴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进了马车,拍拍杨展的肩膀。 “大板牙,你怎么来了?” 大板牙解下黄布包袱,递给杨展。 杨展打开,只有一张纸条,是妙峰和尚的笔迹。 “以身饲虎,痴人说梦。尽快脱身,伏虎救民。” 杨展和平樨面面相觑,他们可以不听定真师叔的,但妙峰和尚是当今最厉害的智者! 他们只管发呆,大板牙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们的穴道,一手一个,拎着就走。 第五十五章 葛宝道长 大板牙劫走了杨展和小王爷,文秀浑然不觉,拉着空马车,天亮以前到了成都南门。 正碰上张可望带着一飙人马飞驰出门。文秀高喊:“王兄到哪里去?” 可望勒住马缰,恼火地答道:“有人报告,杨展和朱平樨出现在嘉定一带,父皇命我今日内便要将他们逮捕归案。” “王兄就不必辛苦啦,我已将他们送来成都。” “真的?”张可望大惊,之后便是怀疑,“他们武功高强,你是怎么抓住的?” “不是我抓的,是他们自己要来。” 可望跳下骏马,上前打开车门,哈哈大笑:“文秀呀文秀,你幸好先碰上我,不然这个玩笑就开大了,父皇非杀了你不可!” 文秀赶紧来看,倒抽一口冷气,哪里还有人影? 他百思不得其解,将前后过程细细讲给可望听。可望道:“如此说来,他们没有必要逃走,那就是被高人所救。但为什么又放过了你们,让你们拉这空马车入城?” 文秀检视马车,发现了一张纸条,“黄虎:朱平樨、杨展是我徒儿,我今救走,归隐深山。蜀国谁据谁得,理当爱护臣民。如若滥杀无辜,必定命不长久。近在头,远在心。切记切记!葛宝。” 有了这张纸条,兄弟俩才敢入宫去见张献忠。 到了承运殿,老万岁还未上朝。 自从派定南王张定国去都江堰屠杀了王室宗族,老万岁的头就整夜整夜地疼。 一疼就杀人,重新选进宫的宫女太监已被他杀了三成。 越杀越头疼,越疼越杀人,已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昨晚上又折腾到三更。等他来到承运殿,已是日上三杆。 文秀和可望将前后经过讲完,呈上纸条。老万岁看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不能发声。 文秀大惧,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父皇莫生气!都是文秀的错,您责罚文秀吧。” 老万岁充耳不闻。葛宝道长居然还活着!当初,他明明已被自己杀死!那他这些年又去了哪里? 他突然想起了万州风雨,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呼风唤雨,与自己作对。 想要发作,纸条上的话又浮上心头。这葛宝,真的有这么神?他是怎么知道我头疼的? 对于张可望来说,纸条无非是一种吓唬的伎俩。他不知道,那些话,却正中张献忠的心事! 大凡男儿,谁不想做英雄?谁又愿当魔王? 张献忠不是生来就喜欢杀人,只是这些年东拼西杀,不知不觉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当上皇帝,他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当初丞相和几个义子建议他收买民心,他就曾说:“收买民心,等当上皇帝再说。” 每次登上高高的城楼,放眼远望蜀山蜀水,他便暗下决心,要好好经营这个大西国,好好照顾他的百姓。 但是,民心复杂多变,百姓也总是念旧。大明朝有什么好?老子杀光老朱家子子孙孙,看你们还念不念? 历朝历代,新皇登基,哪有不先进行清洗的? 我有什么错?你居然诅咒我命不长久! 好,好,好,我不杀无辜百姓便是。杨展和朱平樨跟着你归隐,也行!他们不来惹老子,大家平安。 说也奇怪,念头转到此处,顿觉神清气爽。他挥挥手,和颜悦色地说道:“算了,算了,懒得和他们计较,咱们干自己的正事。来,来,来,有事上报,无事退朝。” 吏部尚书胡默上前禀道:“启禀老万岁,我大西朝初建,现各地虽已有武官驻守,但缺乏文官治理,各项事务百废待兴。请赐谕令开科取士,广纳贤才。” “不是已经招过了吗?” “不够呀!前一阵招上来又派下去的官员,有几个刚到任所,就莫名被杀。至今没有抓到凶手。” “什么?谁敢杀我大西官员?抓不住凶手,就把那里的百姓都给我杀掉!” “请三思呀,父皇!”文秀自来受宠,赶紧提醒。 “哦,对对对,不能妄杀。那就再开科取士吧,文官又不提刀上阵,多轻松呀,想做的人多的是。好,好,好,下一个!” 户部尚书王国宁也上前禀道:“启禀老万岁!” “别他妈启禀啦,直接说吧,老子最讨厌这些文绉绉酸溜溜的词儿!”张献忠从宝座上站起来,一把抓下自己头上的御冕,掷到地上,双脚踩了又踩,骂道:“这玩意儿,那么沉,脖子都快给老子压断啦。太监,拿我的毡帽来!” 满殿文武吓得趴倒在地,抖个不停,谁还敢发声?户部尚书以为是自己惹下的祸,已经晕了过去。 “哈哈,你们紧张什么?以后我们上朝都席地而坐,大家围成一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快活!” 严锡命抖抖索索地提出抗议:“不可呀,老万岁,现在你是一国的皇帝,不是统军的元帅。朝廷还是该有朝廷的样子!” “朝廷本该是什么样子?规矩都是人定的,我说咋整就咋整!” 说着,张献忠已经坐到了地上。大家赶紧围上来,坐成一圈。 他习惯性地去撸袖子,锦缎龙袍太过丝滑,怎么也撸不起来。他扯断衣带,直接就脱了下来扔到张可望头上。 众人脸白如霜。可望接了龙袍,哈哈大笑,“父皇,您要笑死我啦!您把几千年的那些皇帝都给比下去了!他们弄那些繁文缛节,把自己累死了还不知道。” 张献忠得意洋洋,“那是!老子才不遭那个罪!快把户部尚书弄醒,让他接着说。” 户部尚书其实已醒,这才振作精神,接着说道:“老万岁呀,我们大西国府库的粮食都快没了,最多能撑一个月!” “什么?堂堂天府之国,还缺粮食?” “老万岁攻进成都之前,各地的兵丁拥进城里,消耗巨大。这些日子,我们几十万大西军人吃马嚼的,可不就很快吗?” “没了,就想办法呗!给那些大户派粮,让他们给新朝做点贡献。” “城里的大户十室九空,老万岁进来之前,他们就逃跑了!” “什么?都去给老子抓回来,统统杀掉!” “父皇三思!”文秀又想阻拦。 “三思个屁!好吧,好吧,我三思。太平公,你来给出点主意吧。” 朱平桦认真想了想,“老万岁,从来圣明的君主遇此情况都会先裁减军队,把吃粮的控制下来,同时恢复生产,收纳赋税。国家就能正常运转啦!” 他的话还未落音,张献忠大叫道:“殿前武士!” “在!” “把太平公押下去斩了!” “是!” “父皇三思!”“老万岁三思!” 张献忠好奇地盯着汪兆麟,“你起什么哄?” “我觉得太平公言之有理,是真心为老万岁分忧。” “他还真心?我看他是心怀不轨!居然想裁减我的军队,这是要复辟吗?你们这些前朝余孽,是不是听说南京又有了小朝廷,你们心动了?” 张献忠声如虎啸,吼声震天。殿里投降过来的前明官员,从头到脚寒颤不已。 他连连踹了朱平桦几脚,“你给老子老实一点!若不是他们求情,定叫你脑袋瓜落地!” 余怒未消,他又吼户部尚书,“这些难题,你不知道自己想办法吗?拿来问咱,可是想考一考咱这个皇帝?” “老臣不敢!”户部尚书诺诺。 张献忠有些乏了,打着呵欠,站起来伸伸懒腰,“安西王听旨!” “请父皇谕令!” “别他妈整天父皇三思、父皇三思的,还是去做点有用的事情。蜀国不是有很多大德高僧吗?别人能用,老子也可用!你去给咱找来,每天陪咱说说话。” 文秀明白,他是想找到化解葛宝诅咒的法子,立即答道:“孩儿遵命!” 张献忠想了想,补充道:“今天就到青羊宫,把清夜道长给我请来。哦,对了,那些和尚老道如果不来,你告诉他们,当初满街的和尚道士与咱作对,还用蜡油香油来整咱,这笔账,老子还没给他们算呢。” 第五十六章 峨嵋晨钟 灵猴大板牙提着两只“粽子”,在峨嵋群山中穿行。杨展和平樨只觉耳畔生风,须臾便到了峨嵋中峰寺。 正值各庙宇敲钟早课的时辰,清寒静寂的山谷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钟鸣。 “当,当,当……” 这钟声,直击人心,在天地间回响反复。从山巅开始,逐次传向山脚,又向周边辐射开去。 突然,杨展听到了彭山江口伏虎寺的钟声,“当,当,当……”,沿着岷江,从上游流来,又在山脚与峨嵋伏虎寺的钟声汇合,继而直冲云霄。 钟声顿然变得像波涛一样汹涌澎湃,像飓风一样迅猛不羁。 莫名,杨展泪流满面,嚎啕不止。平樨也是泪水横流,痛彻心肺! 美哉,蜀山!壮哉,蜀水!竟一朝毁于魔王铁蹄! 凡我蜀国男儿,岂能束手就擒? “阿弥陀佛!” 做完早课的妙峰和尚来到客堂,袍袖轻轻一拂,解了他们的穴道。大板牙上前帮着他们解了绳索。 师兄弟两个赶紧礼佛:“多谢大师费心!” 妙峰沉脸问道:“小王爷,杨将军,我不派灵猴来,难道你们还真要去成都送死?”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如此愚蠢,葛宝道长都会被你们气死!杨大侠,你枉被大家呼为川中长城,这点智慧都没有,怎么去斗黄虎?” “杨展愚昧,还请大师指点!” “放心,葛宝道长已暂时帮你们稳住黄虎了,其余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请大师告知,我师父究竟在哪里?” “别急,君父,君父,先君后父。请随我先去见蜀王吧。” “父王?”平樨大为惊诧,恨不能马上见到蜀王。但他们却从佛祖身后进入地道,走过长长的甬道,才见着一间烛火温暖的小佛堂。 蜀王正在打坐,浑然不觉有人进来。平樨已冲到嘴唇的呼唤,被妙峰硬生生拦了回去。 他又带他们到了另一间佛堂,赫然一具棺材映入眼帘。他们的师父葛宝道长静静躺在棺材之中,和十多年前并无二致。 “师父!师父!师父!” 两人嘶声呼喊,葛宝充耳不闻。 “怎么会这样?”杨展揪着妙峰的袍袖,仿佛他是凶手。 平樨也问:“大师不是说我师父已帮我们暂时稳住了黄虎吗?” “你们不允许我借他的名,去干他想干的事?” “万州风雨又作何解释?在夔门救了师弟们的,又是哪一个?还有,还有,在万州让大板牙给我传信的,不是师父,又是谁?” 妙峰低头叹道:“葛宝呀葛宝,我说骗不了他们,你还偏要装神弄鬼。我不管了,你自己处理吧!” 妙峰飘然离去,葛宝悠悠醒来。但是,他起不了身了,永远都只能躺在棺材里了。 “你们这两个不消之徒,就不能给我留点脸面吗?我可不想让你们看到我活着躺在棺材里。” “师父,你怎么了?万州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葛宝长叹一口气,将妙峰如何帮他起死回生、他如何隐到白帝城苦练呼风唤雨、后来又如何救徒弟、用风雨去拦黄虎、又怎么元气耗尽倒在江中等事情都讲了。 最后,他感叹道:“多亏大板牙带着一群猴子,撵到下游将我截住,送回中峰寺。妙峰大师耗了自己的元气,才捡回我的性命,这一次,是无论如何站不起来了。” 平樨道:“师父也没有必要躺在棺材里呀,我去找一张舒服的床来。” 葛宝苦笑:“有那个选择,谁还喜欢没事睡棺材呀?你们不懂,这棺材是我十八年前和妙峰大师共同打造,用的是这山上万年杉木,只有在这里面,才留得住我的命脉。” 杨展心疼地摸着他的手,哽咽道:“师父辛苦了!是徒儿无能,害你费尽心力。以后你就安心养病,让我们去想办法吧!” 平樨附和:“是啊,师父,以后就让我们好好报答师恩吧!” 葛宝赶紧转回正题,“别再谈这些闲事了,枉费我元气。快快商量一下怎么斗黄虎。” 杨展问:“师父是怎么稳住黄虎的?” “敬畏心。你们记住,对于看不见的东西,不管是神灵还是魔鬼,谁都会有敬畏之心,即使他大奸大恶,即使他杀人如麻。” 葛宝徐徐将大板牙留在马车上的纸条内容告诉了他们。 杨展道:“师父向来料事如神,当无大碍。” “也管不了多久,黄虎始终魔性难改。你先说说你们的计划。” 他们正说得起劲,蜀王来了。 杨展躬身施礼,“见过王爷!” 朱平樨直接就跪到地上,抱着父王的腿,哭得稀里哗啦。 又是一番劫后重逢的感伤和絮叨。原来蜀王听说史可法在南京扶了小福王监国,怕明朝官员又来催逼自己,干脆上中峰寺躲藏。 这几日更有了遁入空门的打算,妙峰和尚便让他先行打坐参禅。 蜀王妃早逝,其他王府家眷或安置于山谷农家,或藏入深山庙宇。其他人都有重瞳观兵丁随身保护,只蜀王这里,妙峰和尚就是最好的护卫。 至此,平樨才知道,都江堰的宗亲都遭遇了屠杀。 为安全起见,他也不打算去看望自己的妻子儿女了,生逢乱世,让他们藏得越隐秘,就越有活下去的希望。 等他们父子俩叙完家常,杨展从怀中摸出一卷东西,双手呈给蜀王。 “王爷,这是王府二十几年前丢失的东西,我最近机缘巧合帮你找到,现在完璧归赵!” 蜀王接过一看,叹道:“天意呀!展大侠,连老天都来帮你了!点金秘籍消失了那么多年,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你找到了它,它就是你的了。如果能用得恰当,何愁大事不成!” 平樨将信将疑,“真的有点金之术?我怎么从来没有看你用过?” 葛宝躺在棺材里,笑出了声,“痴儿啊,你父王何需用这点金之术?我天府之国什么好东西没有?拿那么多金子来,有何用处?” 杨展道:“我拿来也没有用,谢谢蜀王的盛情了!” 葛宝道:“别把话说得太早!你要和黄虎斗,不需要招兵买马吗?不需要购置武器、买粮积草?现在推辞,别到时又来索要!” 蜀王又递给杨展,杨展迟疑着,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猛然间,灵猴扑了过来,抢了便走。杨展一声惊呼:“大板牙!” 第五十七章 忍无可忍 杨展被大板牙抢了点金秘籍,惊呼一声,追了出去。 大板牙攀梁爬柱,引他进入一间密室,妙峰和尚正等在那里。 杨展敛眉低首,“大师可有话要吩咐?” “你们再与葛宝说上半个时辰,他就该吐血而亡了。” “多谢大师提醒!” “这本点金秘籍,它的来龙去脉,以及应该怎么用,蜀王都没我清楚,我暂时帮你收藏。你们俩必须在这里住上两个月,躲一躲。该下山的时候,我自会将这秘籍还你。” 尽管杨展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听从。 平樨与蜀王话过家常,来找杨展。杨展问他:“蜀王有何吩咐?” “他说,我朱家天下大势已去,如若张献忠能够善待百姓,我们也没必要再起兵戈。” 杨展叹道:“怕只怕张献忠魔性难改。再说,他当惯了流寇,哪里懂得做一个好皇帝。” 老万岁确实不太习惯做皇帝,首先,他就很讨厌蜀王府那些奢靡精巧的玩意儿。金杯银盏到他手中,轻轻一捏,扔到地上。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方能痛快。 最痛快的,还是杀人。 但葛宝的话,如同一道符咒,紧紧箍在他的头上。 十多年以来,每天都要杀人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魔性发作时候的痛苦,远比头疼,更难忍受。 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依然每天减少,老万岁的头疼无人能治。 青羊宫的清夜道长、大慈寺的悬空和尚,还有两个洋教士被先后招进宫来,陪着他谈天说地。 若干年前,他被金钗魔女重伤,是清夜道长将他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这个救命之恩,他一直记得,对清夜便分外亲热一些。 医者仁心,清夜也尽心尽力为他医治头疼,也只清夜治得了他的头疼。御医们面对他,全身发抖,哪里还拿得稳银针? 葛宝那张纸条,老万岁给他看了,问他可有破解之法。 他答:“葛宝道长不是下了咒,而是开了药方。良药苦口,就看你怎么选择了。我能做的,只能是每天为你缓解疼痛,却无法断根。” 悬空和尚左一声阿弥陀佛,右一声菩萨保佑。 洋教士知识渊博,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科学的世界。 他知道了火炮是怎么制作的,兴致勃勃造了一批,让定北王张能奇拿去攻打绵州的马珂。 两军对阵,马珂骑兵呼啸而来。 定北王大刀一挥,命令道:“开炮!” 等了半天,没有炮弹飞出。手下兵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阵手忙脚乱。 张能奇只好咬咬牙,带着大家冲上前去,拼命砍杀,结果大败而归,伤亡惨重。 老万岁大怒:“把这两个洋鬼子押出去斩了!” 满朝文武没人为他们求情,两个大鼻子操着结结巴巴的中文说道:“上帝会惩罚你的!你会下地狱的!” 老万岁问左右:“那是什么意思?” 还是太平公最有学问,“他说,杀了他们,他们的国王会来报仇的。” “算了,算了,拉回来!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老子不听他的就是。” 能奇禀道:“父皇,我这次抓了一个大顺的俘虏,他说的话,你得听听。” “押他进来!” 这个俘虏,恰是马珂身边的副官,为保命,把什么都说了。 李自成怎么丢掉北京,又怎么被清军追打,如何吩咐马珂取四川。这些消息虽比传闻详细,却都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秘密。 但是,他说,杨展给马珂送了一封信,已结成联盟,准备南北呼应,共同进攻成都。 这可是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老万岁大怒,咆哮道:“杨展匹夫,如此无信!待我杀了这满城百姓,看你怎么攻进成都!” 文秀又抢上前劝阻:“父皇息怒!父皇三思!” 老万岁一脚踹在他胸口,“他妈的,不是你整天为他求情,我早已将他碎尸万段!” 文秀捧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怕这是马珂的奸计呀,父皇!” “什么奸计?这种事情,杨展他就干得出来!” “他都还在逃命的路上,拿什么去和马珂结盟?” 老万岁一愣,对呀,没听说川南出现大股人马。 那个俘虏急了,“他们真的结盟了,马珂把杨展的妻儿都给放了。” “杨展的妻儿?” “当初,我们攻占绵州的时候,他们陷入重围,成了俘虏。杨展派人带信来,说要和我们结盟,马珂就把他们放了。” 汪兆麟禀道:“老万岁,我认为,他们是否结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赶走马珂!” 老万岁便道:“也行,等老子御驾亲征,赶走马珂,看杨展又去和谁结盟!” 文秀马上请命,“孩儿愿随父皇出征!” 老万岁准他所请,仍点定北王为前锋。 老万岁要御驾亲征,所需粮草必然马虎不得。户部尚书王国宁哭丧着脸禀道:“老万岁,这几个月来,已多次征粮,效果都不好。我从各州县调了粮食来,才勉强维持到现在。一时之间,要筹这么多军粮,却是无法可想。” “怎么?你又无法可想?文官真他妈没用!平东王,你的点子最多,你说说,没粮吃饭,也没粮打仗,怎么办?” 可望答道:“很简单,打粮呀!” 老万岁昂首大笑:“还是我儿最能干!那些地主老财,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不是要藏粮吗?都给老子搜出来!” 打粮,就是抢粮,是大西军的惯用伎俩。 “平东王、抚南王、安西王、定北王听旨!分兵四出,都给老子打粮去。十日之内,各打二十万担粮。差一担粮,领一百军棍。” “谨遵谕令!” 天府之国,鸡飞狗跳。 起初只抢地主大户,但随着限期逼近,也不区分地主和百姓了。见粮就抢,见猪就杀,见人就绑,用火逼烤,直至供出藏粮地点。 大西军的第一次打粮非常成功,大西国库,又装满了。 但川民对大西皇帝的恐惧却与日俱增。人们纷纷从城市逃进乡村,又从乡村逃进深山。 老万岁兵精粮足,御驾亲征。马珂抵挡不住,退至汉中。老万岁又在汉中与李自成的大顺军纠缠了一段时间,方才班师回朝。 老万岁打了胜仗,原本应该有的夹道欢迎场面,甚是惨淡。 成都街上冷冷清清,到处关门闭户,仿若一座空城。 老万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甚至有拔剑自刎的冲动! “来人啦!” 随驾丞相严锡命应道:“请老万岁谕旨!” “公告天下:大西皇帝请四方百姓入城居住,先到者,发给房屋。原有居民,十日内不返家,没收房屋和一应财产。” 他以为,这一道谕旨是百姓福音,他们必然争先恐后涌入成都。这座城市,也必然会恢复他少年时代曾经看见过的繁华。 十日之期过去了。原有居民返回来的,不足三成。新入城的,也是了了无几。 承运殿,老万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缓缓发出一声虎啸。这虎啸,透着无尽的失望和悲愤,让满朝文武打着寒噤。 川民呀川民,究竟我要怎样,你们才能认可我这个皇帝? 当他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瞳孔定在了朱平桦身上。 “太平公,不是咱老子要你这条命。实在是你老朱家妨碍了我大西国。你若不死,这川民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大西顺民。” 平桦心中一寒,已知今日必死。拱拱手道:“我这条命,老万岁想取就取。只是还有一言,请老万岁谨记。民心,说起来深不可测,其实很简单,你待他好,他才肯以你为主。” “少他妈废话,我待他们还不够好吗?来呀,赐酒!我要亲自看着你喝下!” 平桦端起酒杯,望南一拜,仰脖而饮。 殿中一个前明官员跪地而泣,老万岁飞身过来,抓住他衣领望柱子掷去。 嘭,顿见脑浆迸裂,喷了一地。 别说文武官员作声不得,就是早把生死看淡的清夜、悬空和洋教士们,这个时候也闭了嘴。 杀戒一开,岂能不过足了瘾?平日跟在太平公身后的几名官员,一一死于老万岁的虎爪。 老万岁又下谕旨:“四王听令!” “请父皇谕令!”四个义子,永远都是他最忠心的执行者。 “分兵四出,驱四方百姓入城,有不从者,杀无赦!” “谨遵谕令!” 老万岁挥一挥手,正要宣布散朝,负责紧急军报的兵丁闯进殿来。 “老万岁,大事不好了!” 第五十八章 毋须再忍 “报,川南紧急军情,杨展起兵,占领了嘉定和叙州!” 老万岁大怒,抄起砚台向文秀掷去,文秀不敢躲避。 眼看他就要毙命于父皇的盛怒之下,安西王张定国探身将砚台接住。 “你?”老万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竟敢忤逆老子?” “孩儿不敢!川南出事,理当是文秀的责任,父皇怎么处罚他都行。但父皇自来最是宠他,若误杀了他,最心疼的,还是父皇!” “误杀?你问他该不该杀?居然给老子说杨展没兵,不可能与马珂结盟。” “那时没兵,不代表现在也没兵。我们与马珂交战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足以用来收聚流散之兵。” 老万岁这才猛然醒悟:“原来我们同时中了杨展的反间计和缓兵之计。抚南王,老子就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明日带兵出击,趁他羽翼未丰,把他给老子消灭掉!” “谨遵谕令!” 文秀着急忙慌地出得皇宫,领兵往锦江码头赶去。 杨展确实是趁大西和大顺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把队伍集结起来的。 当日他和平樨躲在峨嵋,像隐士一样生活了一个月。 其间,他收到了马兰兰从石砫传过来的信,母子俩从马珂那里出来,就带着李志勇他们回石砫了。 心上的这块大石总算落下了。 后来,很多百姓为了逃避大西军打粮,也逃进了峨嵋山。大家没有吃的,天天在山上挖野菜、捡野果。 见此情景,杨展的内心日日受着煎熬,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继续归隐,还是赶快集结队伍起兵。 再后来,听说大西皇帝御驾亲征,打马珂去了,杨展知道机会来了。 他和平樨立即辞别蜀王、葛宝和妙峰,下山去找师弟们。 小金和远洪都带着自己的人隐伏好了,只等他一声令下。 他让他们继续待命,然后与平樨施展遁术,顺江而下。 刚走到犍为,便被见宽接着。见宽已将叙州王府庄园隐藏的三千名兵丁带到犍为,这么多人也无法隐藏,他们便打算先去攻下县衙再说。 附近的乡绅和百姓听说杨展将军到了犍为,都争先恐后拿起武器迎接他,有的甚至沿河岸拉着木船前来投奔。 从成都败退下来的溃兵大约三千人也陆陆续续闻讯赶来,杨展一下子拥有了七八千人马。 张文秀留在犍为的兵马不足三千,完全无法抵挡。有的做了刀下鬼,有的立马缴械投降。 他们冲进县衙,将大西皇帝任命的县令抓起来杀了。 杨展入主县衙,便与平樨商量,以他的名义安抚百姓。平樨道:“犍为弹丸之地,上有嘉定,下有叙州。不如一口气攻下两处,打通岷江中下游,我们再做长久打算。” 杨展深以为然,飞鸽传书给小金和远洪,让他们做好接应。 第二天晚上,杨展带兵偷袭了嘉定。 小金早带了他的五百人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大开城门。杨展从犍为攻来,远洪自青神而下,师兄弟们轻松进占了嘉定州。 杨展不待喘息,请平樨师兄和小金、远洪留守嘉定,他与见宽立即率兵,顺岷江而下,往叙州城进发。 刚出发不久,远远望见江面上有一支船队,大约百十条船,插着大西军旗帜。 侦察兵报告,这哨人马领队的是大西皇帝的弟弟,人称二千岁,在附近州县刚抢完粮饷往成都押解。 杨展一听,笑逐颜开,计上心头,下令把自己的船队停泊在岸边,只带几十名勇士驾轻舟迎上前去,大声询问:“来者莫非二千岁吗?” 前面船舱里回答:“是也。” 杨展厉声喝道:“老万岁诏书在此,请二千岁到岸上接旨!” 二千岁的船停靠岸边,杨展又高声呼喊:“这是密诏,非亲随人不准上岸!” 二千岁不知是计,带领十几名亲兵低头跪听圣旨,只听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几个字,却再也没有了下文,正想抬头观瞧,不料眼前寒光一闪,斗大的人头落地,蹦蹦跳跳滚进了水里。 十几名亲兵都吓呆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也都成了刀下之鬼。 这时,杨展后面的船队包抄上来,大西军几百士兵群龙无首,惊慌失措,都成了俘虏。杨展下令,愿投降者加入明军,不愿投降者发给路费释放回家。 缴获这么多金帛粮食,杨展军队士气大振,浩浩荡荡驶进叙州府。 叙州城内的大西军将领张化龙抵御不住杨展的进攻,弃城而逃,城内几千名守军被杀。 叙州城到手,意味着岷江中下游都被收服。百姓奔走相告,纷纷回到家园。 这时候,福王朱由菘在南京建立了南明朝廷,年号弘光。听说杨展占领了嘉定和叙州,怕他扶蜀王或朱平樨为国主,赶快派总督樊一蘅和大将王祥来接管。 杨展和平樨面面相觑,不答应吧,势必又要与南明作战。答应吧,这些人的做派,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展沉思片刻,眼目灼灼地对平樨道:“我们就扶你做皇帝,又有何不可!” 平樨摇摇头,“乱世皇帝,不做也罢。管他们谁当皇帝,我在乎的,只是川民。若是能在天下大乱的时候,保得蜀国一方安宁,于愿足矣!” 这个其实也是杨展的心愿。他便说道:“既如此,我们就认这个南明皇帝吧,虽说多有掣肘,却也能省不少事。” 平樨道:“只得如此,虚以委蛇吧。” 杨展和平樨在叙州府衙等候总督大人,樊一衡和王祥进来,先拜见了小王爷。 杨展将两个州府一应账目印鉴双手呈送给樊一衡。 天下人都以为蜀王已死,最近又听说世子朱平桦被张献忠赐了毒酒。蜀王一脉,就只剩下这个小王爷朱平樨了。 樊一衡便想,杨展如今声势浩大,身边又有一个现成的王爷,分分钟可与南明抗衡。要怎么样才能掣肘得了他呢? 除了委以南明官职,别无他法。 主意打定,他接过账目印鉴,对杨展道:“杨将军,我们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哪有闲功夫管这州府治理的事。等我禀过皇上,为将军晋爵封侯,再另派州官来接管。” 杨展道:“总督大人作主便是。但眼面前有三件刻不容缓的事,请总督大人早作安排。” “哪三件?” “其一,我们占了嘉定、叙州,张献忠必然不会罢休,必须在他派人来攻打之前作好防御部署。其二,我们早和曾英约定,他这两天便要在川东起事,我们必须马上派人过去支援。其三,张献忠这半年来将我天府之国糟践得不成样子,老百姓的粮食都被抢了去。眼看就到春耕时节,必须赶紧组织春耕,不然大家明年都要饿肚子了。” 樊一衡一听,头都大了。全是麻烦事,吃力不讨好,立即就想溜。 “杨将军,遵义还有重要的战略部署等着我和王祥将军,这里的事,你和小王爷先管管,等朝廷派人来再说。” 打发掉樊一衡,杨展便派刘见宽带了一支船队去支援曾英,又飞鸽传书给远洪、小金,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大西军从水路南下。 他在陆路作好了迎战大西军的准备。 平樨将政务管理的担子挑了起来,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劝导百姓耕种,为免错过时令,又发给大家种子和耕牛。 百姓欢呼,感念小王爷和杨将军功德,纷纷将子弟送来,跟着他们保卫家园。 有一个小道消息在民间传播,杨展拥有明太祖朱元章的点金秘籍,所以他有的是金子,有足够多的兵饷,可以买足够多的粮草武器。 各地的散兵游勇想尽办法投到嘉定和叙州来。 但是,大西军也来了。 第五十九章 川人负我 文秀带五万人坐船南下,过新津,到了彭山江口双江汇合处。 蓦地,左岸山上响起了钟声。这钟声非常奇特,汇入江中,随波逐流。 很快,下游的某处也响起了钟声,恍若对江口钟声的应和。 两处钟声相遇,竟起了惊涛骇浪的震撼。 包括文秀在内,大西军人人惊骇,瑟缩着不敢往前。 文秀命将船只靠岸,唤过码头驻军的头儿来问,那人回答:“原来抚南王爷是第一次听。这讨厌的钟声每天都要响起两三回,我们在这里天天听,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恨不能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文秀释然。大家都说四川寺庙道观最多,有此钟声也很正常。 船队重新出发,到眉州,左岸上,几处楼台突起。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大白天的,一座古老道观门口,有一颗大树,大树上挂着一盏灯,灯光像一束火焰熊熊燃烧。 过眉州,又行了二十多里,并无异常。 他心中暗自庆幸,估计杨展无非暂时攻取了嘉定和叙州,还不足以对大西构成威胁。 站立船头,他不禁感慨万千。这蜀山蜀水,确是美不胜收,父皇若是肯善待川人,四川真是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对杨展,他是敬佩的。但他若坚持与大西为敌,我张文秀从此以后也不可能再手下留情! 念头刚起,“轰”地一声,冲在前面的几只船遭遇了重重的撞击,船翻人亡,惨叫连连。 文秀幸好练了轻功,在那一瞬间,纵身而起,落在了后面的船上。自己的亲兵却在水中挣扎。 这里是青神小山峡,江面狭窄,早被杨展的师弟帅远洪用铁连环锁住了。 这铁连环,中间填充坚韧无比的藤条,无数个铁环紧紧箍住,谁也撞不断,谁也割不开,谁也烧不了。 几百根这样的铁连环锁在江面上,胜过千军万马,任谁也无法驾船过去。 这是帅远洪吸取夔门拦江铁索的教训,重新创造发明的办法。 当大西军的船只被铁连环撞击,两岸炮声同时响起。 文秀在彭山听到的钟声,以及重瞳观门口树上的灯,早把他的行踪传递给了下游的青神。 费小金和帅远洪在这里布置了重兵。可怜向来最维护他们的文秀,居然成了他们下手痛打的对象。 炮声隆隆,五万大西军,在狭窄江面,毫无还手之力。 文秀弃船登岸,翻身上马,组织大西军冲出重围,到了井研地界,才摆脱追击。点数人员,已不足一半。 好在这里还是大西的地盘,休整一下,就能再度出发。 文秀吃了败仗,根本不敢回去见大西皇帝,晚上便驻扎在井研。 第二天,天刚亮,城外忽然人喊马嘶。 文秀大惊,难道杨展打了过来?他赶紧披挂出营,原来是大西军前军都督冯双礼率援军赶到。 两军合为一处,又有了五万人马。冯双礼自请为前锋,捡丘陵捷径,直向叙州奔去。 冯双礼知道,大西皇帝始终偏爱文秀,派他来支援,说白了就是怕他有失,当然该他冲锋在前。 而且,这么多年,冯双礼跟得最多的人也是文秀,为他,从来都不避刀剑。 冯双礼是一员悍将,跨马抡刀,锐不可当,很快便突破了杨展在陆路上布置的防线。 到了叙州城外,他也不等抚南王,直接便策马攻城。 城墙上早已作好准备,炮火、矢石雨点般落到他的阵中,大西军伤亡惨重。 文秀这时带着大部队赶来,杨展担心成都的悲剧重演,便派身边几个江湖游侠带着一万人马出城交战。 在城头观战的杨展,眼看自己这方抵御不住大西军,暗暗着急,悄悄带领一支人马,打开南城门,绕到大西军背后,突然杀出。 大西军腹背受敌,抵挡不住,一下子溃退出三十里,才扎住营盘。 文秀不敢再隐瞒自己作战失利的军情,派一骑快马去成都报告老万岁。 老万岁这一下就同时得到两个不好的军报。曾英也在川东綦江起事了,正带着兵马往重庆攻去。 承运殿上,老万岁连连跺脚,咆哮不已,“川人负我!蜀獠可恶!老子当初就不该听你们的,杀光这些人,他们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兵马?” 汪兆麟火上浇油,“这川人实在不识抬举,别说这些蜀獠,连老百姓都是。我们给房给屋不进城来住,直要派兵驱赶,才乖乖就范。” 老万岁吼道,“老子早就告诉过你们,与其让人敬我,不如让人怕我!人只有产生畏惧心理,才会俯首听命。你们偏不信,偏要叫老子爱护百姓。这些川人,这些蜀獠,就该通通杀光!” 张可望还算清醒,上前禀道:“父皇,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先去攻打杨展和曾英。请父皇派兵遣将!” 老万岁道:“杨展虽断了我岷江水路,他也只占了南边一隅。重庆是川东门户,最为重要,理当我御驾亲征。” 张可望拦阻道:“现在川人如此兴风作浪,成都城内又刚刚把百姓驱赶回来,如果听说老万岁去了重庆,成都就危险了。父皇您万万不能离开!” “依你怎么办?” “让文秀守在叙州附近,不要再被杨展扩大领地。我和定国、能奇先去收拾了曾英,再去收拾杨展。” 老万岁想了想,这可望,话虽说得大了点,也算拿出了个好办法。再说,他现在更想做的,是杀人,杀无数的人。 只有杀人,才能平复他的失望和愤怒。杨展啊,杨展,你终归是要和我对抗到底的了。枉我相信你和葛宝的话,还打算善待川人。你们值得我善待吗?对你们,就应该时时高举屠刀。 老万岁宣旨:“平东王、安西王、定北王听令,着你们赶往重庆,收复失地,消灭曾英。左丞相、右丞相听令,着你们明日内给我拿一个杀人的章程出来,先杀谁,再杀谁,怎么杀。老子就是不会当皇帝,老子就是只会杀人!” 几个义子、左右丞相赶快应命。其他人面对老万岁的咆哮,连连打着冷噤。 悬空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万岁厉声问道:“怎么?和尚?你还想拦我?我可听说,杨展背后,就是你们这些和尚道士在为他出力。他的身边,据说有几千人都是和尚道士。没得商量,就从你们这些人开始吧。” 悬空道:“施主老万岁,几千年来,可没听说有谁敢杀出家人呀!” 老万岁怒气更盛,“有什么不能杀的?老子这是替天行道。” 清夜道长接道,“天老爷是不会允许你杀人的,你就忘了头疼时候的痛楚了?若是执迷不悟,恐怕命不久已!” 老万岁大怒,咆哮道:“都是你们这些妖道诅咒老子,今天老子就先杀了你!” 语未毕,虎拳击出,清夜当场殒命,旁边的悬空和两个洋教士也受拳风波及,摔倒在地。 老万岁余怒未消,恨恨道:“老子就是替天行道。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你说该杀不该杀!” 众人默然,汪兆麟顺着他的话道:“蜀地历来难治,目前也只能用暴力来树立大西的威严了。” 安西王张定国狠狠盯了他一眼,“汪丞相,你还要火上浇油吗?” 汪兆麟作出无辜的样子,老万岁呵斥定国:“他比你们更懂治国之道,你没有脑壳,就给老子打仗去!去!你们都去,不保住重庆,就别回来见老子!” 第六十章 重庆之争 正当杨展与大西军在川南的叙州府大战的时候,川东的曾英在重庆取得了更大的战果。 杨展和曾英早已商定,分别在川东和川南收聚流散之兵,同时举事。 曾英当初将犍为蜀王府庄园的藏兵尽数带去,遵杨展之嘱,东躲西藏往川东推进,后来进入深山中的綦江。 这里的大西军人数很少,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县衙,又在綦江招募了数百名壮士,并向乡绅富户筹集军饷。 曾英的实力一天天壮大,附近的散兵溃卒都前来投奔混口饭吃,富裕的士绅商贾也都依附曾英寻求保护。 当地有个富家女,名叫董琼英,貌美如花,武功高强,手下养了一支娘子军,有蛮族女婢数百名,英勇善战,登山如猿猱。 曾英少年英雄,深得琼英芳心,琼英带着娘子军投奔了他,后来干脆嫁他为妻。 当地还有个乡绅刁化神,据说能装神弄鬼,呼风唤雨,竟因此聚合了几千人马啸聚江湖。 曾英想说服他一起出兵攻取重庆,刁化神不答应,曾英一怒之下,率领壮士偷袭刁化神,吞并了他的部队。 曾英手下有两员心腹大将,都是前明将领,也是他在巴蜀结交的豪杰,一个叫李占春,绰号“李鹞子”,一个叫于大海,绰号“于老虎”,都彪悍敢战。尤其是李占春,出手凶狠迅猛,有万夫不当之勇,深得曾英喜欢。 有了猛将和上万人马,他便通知叙州的杨展,准备攻取重庆。 杨展派见宽带一只船队,前去增援。 对重庆这一军事重镇,张献忠开初并没有过多在意,他只留下大将刘廷举带领少量人马驻守,就匆匆率主力前去攻打成都了。 重庆的守兵实在太少,曾英自陆路攻通远门,见宽自水路攻西门,两相夹击,如风卷残云,半天功夫就将大西军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廷举单人独骑逃奔成都,半路碰上前来支援的张可望三兄弟。 刘廷举大哭,失了川东门户,其罪当斩。 张可望不耐烦地呵斥,“哭啥哭?怕死就去夺回来!” 三个王爷一起来夺重庆,刘廷举重振精神,赶快在前面带路。 曾英攻占重庆,威名远播,众心归附。周围起兵反抗大西政权的士兵都愿意听从曾英的命令,数万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难民也投奔到他的大旗下。 曾英每战必冲锋在前,所向披靡,美髯须,敌人望之惊以为神,聚众十万,威震川东。 曾英治军有方,号令严明,水陆大军十万人屯聚在大江两岸,旌旗蔽野,军容齐整。 紧邻重庆府北边的顺庆府,大西军守将殷承祚,原是明朝降将,如今看到曾英势大,有意归降。 曾英派使者前去招抚,不料使者在半路被张能奇抓住了。张能奇直接绕到顺庆,斩了殷承祚。 张可望、张定国带领大军浩浩荡荡杀奔重庆。 在张献忠的四大义子中,张可望最年长,然后依次是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 四人中论骁勇敢战,当属张定国和张能奇,都号称“万人敌”,但老谋深算,却是张可望与张文秀更胜一筹,特别是张可望,年长知书,能文能武,足智多谋,老成持重,在大西军中,威望仅次于“老万岁”张献忠。 大西军抵达合州。合州是重庆府的北大门,境内有两座有名的城堡,被誉为“姊妹名城”。 一座叫做“钓鱼城”,依傍合州境内的钓鱼山修筑。 另一座叫“多攻城”,就建筑在合州城外的翠云山顶上。 张可望看中了多功城的险要地势,决定把大西军的大本营设立于此,作为大军粮草运转的根据地。 随后下令张定国率领五千精兵从陆路出奇兵疾走佛图关,自己则与刘廷举沿涪江顺流南下,直扑重庆城。 张可望的如意算盘是:水陆并进,腹背夹击,让曾英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无法抵御。 不曾想,曾英让李鹞子在陆路拦住张定国,让刘见宽与于老虎在水路等着张可望。 他自己带五百铁骑,顺着一条山间小道,悄没声息的直趋多攻城。 留守这里的大西军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前来偷袭,没等组织起有效的防守,曾英的骑兵就已经冲进城内。 多功城很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粮草被焚烧一空。 张可望正与刘见宽对垒。当初在广元百丈关,见宽教过可望水上功夫,互相也算知己知彼。 见宽以竹笼装卵石,沉入江中为堰,并以竹索、铁链横截南北,隔断水路,在石矶和两岸设防。 可望气势凶猛,几次三番冲击见宽防线,鼓足劲头要夺重庆,军中突有人大呼:“多功城起火了!” 不一会儿,探马来报:“多功城被曾英攻破,大西军粮草全被烧光。” 一听说粮草没了,大西军上上下下军心大乱。 见多功城起火,见宽便知曾英已得手,由防御改为进攻。 可望不知他虚实,又怕曾英从背后攻来,立即组织撤退。 这样一动,阵营打乱,见宽趁机冲击,大西军四散奔逃,纷纷跳江。 在佛图关对峙的张定国,听到可望惨败的消息,忙令撤军。 李鹞子一见,知道机会来了,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定国伤亡惨重。 两军汇合,点数人马,竟去了七成。将剩余人马沿路布防,两兄弟硬着头皮回成都复命。 杨展和曾英举事成功,为川人树了两面旗帜,一时之间,整个四川大地到处燃烧起反抗的烈火。各地乡绅、旧官纷纷起兵,拥众据城,保村落,驻山谷者不可胜数。 弘光帝又派督师王应熊,给杨展送了一顶帽子“参将”,给曾英送了一顶帽子“参将”,以此证明南明朝廷的存在。其实就是恢复他们原有官职。 王应熊抱着帽子到处发,连当初和张献忠李自成们一起造反的摇黄十三家也被招抚,成了反抗大西军的势力。 正当形势一片大好,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噩耗,巴蜀大地为之变色! 第六十一章 阿弥陀佛 杨展惊闻噩耗,张献忠在成都大开杀戒,朱平桦、悬空和尚、清夜道长,以及成都城内所有寺庙道观的和尚道士全部被杀! 平樨哭倒在地,军中数千和尚道士一片哀嚎。大家做梦也没想到,这个魔王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 中国几千年历史,凡帝王,管他是草寇出生还是天生为王,没有不尊佛重道的。 而张献忠,却是首先拿佛门弟子和道家人开刀,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王! 杨展把牙齿都要咬碎了。怪不得十几年前师父就感应到了黄虎将要为祸四川,那时他还不以为然。 这十几年,有多少次机会可以灭掉黄虎?都因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大意,才养虎为患。 杨展啊,杨展,你带来的灾难,难道不该你自己亲手去解决吗? 张献忠以如此惊天动地的方式开了头,就绝不可能轻易放下屠刀。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川人将被杀害。 杨展和朱平樨还未擦干眼泪,外面亲兵来报,有一帮和尚道士拿着武器往成都方向去了。 这不是去送死吗? 杨展赶快追出去,把他们拦了回来。 他跪在地上,哭喊着叫道:“各位师兄师弟,佛门道家遭此横祸,我和你们一样恨不得马上杀了魔王张献忠!但是,我们不能去送死呀。如果大家都牺牲了,佛门和道家就在四川灭绝了。” 有人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魔王继续杀害我们的同胞!” “你们等着,我会给你们一个答案的。” 然而,还没有等到杨展想出办法,老万岁的第二批屠杀又开始启动了。 这次是汪兆麟建议的。 自从杀了成都城里的和尚道士,老万岁一直在喃喃自语,“我命在天,人命在我,四方有路,在劫难逃。” 有时候他又咆哮:“川人负我!川人负我!必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汪兆麟生怕老万岁拿自己来发泄魔性,便一味投其所好。 “老万岁,我们杀了成都城的和尚道士,相当于得罪了全四川的和尚道士,他们必然要来报仇,我们应该趁他们还没做好准备,斩尽杀绝!” 严锡命在旁边说道:“四川的寺庙道观大部分都在崇山峻岭,需要派出大部分人马,人还没有到,他们就可能已经跑了。” 汪兆麟道:“我有一个计策,即使不能除尽,也能杀掉十之八九。” 老万岁非常欣赏他的计策。 这一天早朝,严锡命按他们商量好的计策禀道:“老万岁建国已久,应正坤位,早立皇后。宫中女子才德不足,今有前明丞相陈演的女儿,才德色俱全,可迎为皇后。” 老万岁立即准奏,下旨立陈演女儿为天赐皇后,并在册封皇后的一应礼仪中,加了一条“斋僧。” 传谕全蜀各寺庙道观,令和尚道士刻日进成都城来,分别到大慈寺和青羊宫两处领取陈娘娘赏银。老和尚或老道士赐银十两,小和尚或小道士赐银六两。若不识抬举,不来领赏,杀无赦! 该谕令迅速传遍巴蜀大地,原本隐于山川森林的和尚道士,以为大西王比其他帝王更尊佛重道,向成都蜂拥而来。 杨展得此消息时,正和平樨、见宽商量如何去杀黄虎。 今日的黄虎,有几十万大西军作后盾,又龟缩在城池坚固的成都城和蜀王府。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平樨和见宽都建议,就他们师兄弟几个,从锦江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杀掉。 杨展不同意,因为黄虎没那么简单。 突然传来“斋僧”的谕令,如同五雷轰顶。完了,完了,张献忠这是要斩尽杀绝呀。 不一会儿,杨展眼前一亮,危机也是挈机。他把计划一说,师兄弟都赞成。 他便飞鸽传书给兰兰,让她来叙州坐镇,并派璟新去嘉定坐镇,他们师兄弟五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没说是什么事,天机不可泄露。 现在杨展和曾英基本上将川东川南连通起来,叙州至重庆的水路都在杨展手中,兰兰母子很快来了。 兰兰是又一个秦良玉,外表温柔美丽,却比杨展更有杀伐果断,军中无人不服。有她坐镇叙州,最是稳妥。 璟新少年持重,正好回嘉定历练。 一家人短暂叙过别情,便又要分开。 杨展、平樨、见宽带上璟新,也带着军中的和尚道士出发了。 见宽在张献忠进四川的时候,便将自己的船队藏进了岷江支流河汊,现在活跃在岷江下游和长江上游,真是如鱼得水。 几千人、数十只船到了嘉定,璟新下船,小金和重瞳观兵丁上船,又到青神接了远洪。 眼看快到大西军控制中的眉州,他们分批下船潜入山林,最后在重瞳观后山伏虎林汇合。 定真师叔已等得焦躁不安了,他们到成都的时间如果控制不好,四川佛道两界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杨展到了,其他人也陆续到达,加上藏在重瞳观的兵丁,近四千人。 平樨担心人太多,目标大。但杨展说我们多一人,就能多救一个其他地方的人。人多不怕,大不了多分批次,三五成群,分头到达大慈寺和青羊宫。 杨展给大家详细讲了如何行动,小金提出,他们师兄弟都可以去青羊宫,但大慈寺那边就没有坐镇指挥的人了。 远洪立即就要将自己的头发剪了,装扮成行脚僧。见宽担心他不能应付,也自告奋勇要剪头发。 定真师叔甚是忧虑,“这两个地方,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如果分开,如何呼应?是各自行动?还是统一行动?” 杨展皱眉沉思,“不能分开。分开了,一来不便统一行动,二来无法施展伏虎阵。弄不好,非但救不了其他人,还会损失我们的人。” 这个确实是难题。 费小金的主意自来就多,自瞎了左眼,更有了谋士的意味。 他道:“不能分开,就在一起呗。我们都去青羊宫,派几十个和尚到大慈寺,告诉那些去领赏的和尚,陈娘娘斋僧的地方只有青羊宫一处了,让他们赶快过来。” 杨展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必然有人不相信。” 平樨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商量妥当,分头出发。 沿路遇见很多去成都领赏的和尚道士,居然还有从峨嵋山上下来的。 峨嵋已在杨展军队的控制中,大西军奈何不了他们,他们完全可以不来。 杨展看他们脸上愤愤不平的表情,明白他们也是去报仇的。 到了城外,定真师叔大摇大摆从南门进入,而杨展师兄弟还是潜入锦江,施展水遁之术进了城。 第六十二章 混元祖师 青羊宫是神仙聚会、老子传道的圣地,是四川最大、最有影响的道观。历来被帝王重视,即使残暴如元朝皇帝,也敬之重之。如今魔王入川,却遭逢劫难。 清夜道长惨死的第二天,老万岁派张可望屠杀了合宫道士。鲜血自山门起,流遍混元殿、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紫金台、降生台和说法台这些古老殿宇。 曾经“牵剑阁之灵威,簇峨嵋之秀气,烟粘碧坛,风行清磬”的青羊宫,如今满是血腥和尸骨。 为了“斋僧”,大西军粗粗处理了血迹和尸体。但当各地道士和和尚到来时,仍然可见斑斑血痕。 杨展师兄弟自来在青羊宫出入,对里面机关最是熟悉。本抱着找一找幸存者的想法,却从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和十二金仙身后,以及神龛下,拉出了一具具尸体。 这些人无一例外毙命于刀剑。当是受伤后躲起来,最后流血而亡。 原打算来领赏的和尚道士们见到这些尸体和血痕,大惊失色。回过味来的,马上就想逃,却被张可望带领的大西军挡了回来。 实际上,全城已经戒严,和尚道士一律只准进城,不准出城。 夜幕降临,三清殿前,有道士敲响了幽冥钟和应鼓。这钟声和鼓声在清寂的成都城,激起了一阵一阵的恐惧。 以往,青羊宫每逢初一、十五和吉庆大典,才会击鼓鸣钟。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杨展在召唤大慈寺那边的和尚。 听见钟声,最后一拨和尚匆匆赶到青羊宫。守在山门口的大西兵甚是奇怪,“你们这些和尚不到大慈寺去领赏,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听说只有这里才发银子。”“胡说!还不快到那边去。” 张可望正在旁边,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都他妈一个结果,放他们进去。” 随后,张可望又吩咐,“今晚你们就守在这里,不准放走一个和尚道士。” 有一个不明真相的大西兵咕哝道:“他们领银子,我们受罪!” 张可望讥讽道:“那你也去领,试试?” 青羊宫里,已聚集近两万和尚道士。这么多人,却静寂无声。因为,四处的血迹和那一具具尸体已经清楚地告诉了他们,是什么样的命运正等待着自己。 二更时分,杨展带去的和尚道士们拿出怀中的黑布,劝说那些来领赏的师兄师弟们蒙着眼睛,因为混元祖师将带他们逃出生天。 杨展、平樨和定真师叔在地宫里等着。他们知道,白天找出来的道士尸体,应当可以少掉很多唇舌。 小金、远洪和见宽带着一拨拨被蒙了眼睛的和尚道士,从混元殿太上老君的座下进了地宫。 太上老君面容慈祥,手持混元乾坤圈。将圈拉伸便是“一”字,它展示着世界的本原还处于混沌状态,而老君开天辟地,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世人不知,混元乾坤圈便是地宫钥匙。青羊宫被屠那天,一定有道士知道这个秘密,但事发突然,竟来不及逃生。 杨展温和地叫大家取掉眼睛上的布,从峨嵋山上下来的和尚认出了他,兴奋地叫道:“展大侠,原来是你!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张献忠屠杀佛门道家的,你们有什么计划,也把我们算上吧。” 杨展慷慨而言:“我们道家人,既可入世建功,亦可功成弗居。每当灾难来临,都会以一身浩然道气诛邪卫道,拨乱反正。我知道你们佛家弟子,历来也是舍身救世。这次就让我们携手赈救佛门道家和天下苍生吧。” “展大侠如此豪情,我们又岂能袖手旁观?”众人纷纷表示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对抗魔王。 杨展道:“大家有这份心,四川的佛门和道家就灭不了!但我们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有武功的,留下。没武功的,赶快跟着大家出去吧。不过,为了安全,还得把眼睛蒙上。” 有近一万人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只能成负担,便被蒙上眼睛,从地宫带了出去。 当他们扯下蒙眼黑布,已经是城外的温江地界。众人惊魂未定,趁着夜色,四散而逃。 留下来的人却不能逃,因为他们既要为逃生的人打掩护,也要趁此机会打击大西军,消灭魔王。 第二天一早,张可望指挥兵丁将一个个打着黄封条的柜子抬到青羊宫山门外。 他大步上前,逐一用剑尖挑掉封条,打开柜门。哗啦,街道上的人都被这明晃晃的银子吸引过来。 有兵丁指着山门上的告示,对百姓道:“想要银子?先变成和尚道士再说。” 真就有那穷到极点的,转身将自己打扮成道士,又塞给兵丁散碎银子,好歹挤进门来。 大西军在门外青龙白虎之间搭起了一个台子,张可望高坐在上面。午时一到,他便宣布:“陈娘娘斋僧,青羊宫一众和尚道士,十人一批,上前领赏!” 早有兵丁拿着绳子走上前来,将排在前面的10个和尚道士,拴成一串。然后把他们从混元殿牵出来,带到银柜面前。 每个银柜前都有一个手持大刀的大西兵,张可望一声令下:“发赏!” 大西兵高举屠刀,这些和尚道士将身一矮一挫,然后夺刀反杀,大西兵鲜血喷涌。 喊杀声突起,上万名和尚道士,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自青羊宫各个殿宇冲出来。 最后,杨展师兄弟和定真师叔装扮成六个一模一样的混元祖师,冲破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飞出,借力山门口的北斗七星桩,冲进大西军阵中。 张可望和他的手下措手不及,大惊失色,鬼哭狼嚎。很多人真的以为混元祖师显灵了,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六个混元祖师直扑张可望,和尚道士们先是围成一个大圈,后又分割成两个圈,随着人潮往皇宫方向移动,再变成三个圈、四个圈、五个圈、十个圈、二十个圈。 大西军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都逐一被这些怪圈吞掉了。 杨展这两年又将伏虎阵法进行了创新,非但不惧敌人的外援,更是来多少,消灭多少。 这一万名和尚道士本来就是武功高手,以一敌十,绰绰有余。再加上伏虎阵,威力自然十分强大。 倒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多,基本上都是大西军。 张可望素来狡猾,他已经猜到是杨展和他的师兄弟们了。打死他也不愿和他们交手,如果不赶快逃到父皇身边,自己凶多吉少。 他知道此时此刻,除能奇在大慈寺发赏外,父皇和兄弟们都在承运殿议事,自己唯有往皇宫方向逃,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越逃,圈越小。 就在他快被混元祖师瓮中捉鳖的时候,“轰隆隆,轰隆隆”,一颗颗炮弹飞来,炸飞了伏虎阵,炸飞了和尚道士,也炸飞了激战中的大西军。 第六十三章 顾此失彼 早朝时,老万岁兴致勃勃地对臣属们说道:“皇后娘娘最是心善,今天在大慈寺和青羊宫两处斋僧,你们也跟老子去凑凑热闹吧!” 众人赶快应诺,簇拥着老万岁来到大慈寺。果然见寺门口堆满了银柜,白花花的银子滚落得满地都是。 领赏的和尚每十人穿成一串,被兵丁牵着来到银柜面前。张能奇一声令下,大西军挥起屠刀,和尚们的光头滚落在地。 老万岁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他的身后,已经有人晕了过去。 正当老万岁兴致盎然的时候,最后一批和尚被牵出来了,只有三个。 他恼怒地质问能奇,“人呢?这么大个大慈寺就只装了几十个和尚?” 能奇答:“昨天白天都还有上万人,晚上关门时才发现,他们都跑到青羊宫去了。” 老万岁再次哈哈大笑:“怎么?这些人领赏还分地头?这下可苦了平东王,你倒清闲。” 正说着,有兵丁跌跌撞撞来报,“不好了,青羊宫那边,和尚道士造反,带头的,是混元祖师太上老君。” 老万岁一把捏着他的脖子,“你他妈的胡说八道,哪里来的太上老君?” 竖耳一听,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 他扔下兵丁,上了大慈寺旁边的观景楼,拿出洋教士利类思送给他的千里镜,果然看见上万的和尚道士正和大西军打得难解难分。 他也看见了混元祖师,更看见了几年前差点置他于死地的伏虎阵。 他跺脚恨道:“原来又是杨展!来得正好,老子今天一起斩尽杀绝!” 张定国忧心忡忡道:“父皇可有办法对付这种怪异的阵法?” 老万岁指着鼓楼,命令他道:“快,把大炮给老子搬到鼓楼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死里轰!” “怎么轰?我们的人也在里面,兄长也在,投鼠忌器呀!” 老万岁勃然大怒,“哪能顾及那么多?你不去,老子整死你!” 张定国只得带着人去了。 很快,成都街头再现炮声,“轰隆隆,轰隆隆”,硝烟弥漫,瓦石乱飞。 和尚、道士和大西军都被轰得气晕八素,惨不忍睹。杨展没想到,张可望也没有想到。 张献忠为了消灭杨展,竟然不惜自断臂膀,不在乎大西军的生死,也不在乎最倚重的义子的生死! 杨展骇然惊觉,遇此泯灭人性的魔王,如果不撤退,就只有全军覆没。 他呼哨一声,幸存下来的数千和尚道士跟着他,纵身向西门方向撤退。 杨展师兄弟夺了西门,杀出城外,往眉州而去。 守眉州的大西军,听见成都城里的炮声,不知详情,又不敢不去救。便留下一半的人守城,另一半赶去成都了。 杨展带着和尚道士,趁势夺下眉州城,以此为据点,反击追来的大西军,竟取得意想不到的战果。 听到成都的炮声,周边不堪大西军肆虐的州县也有几个地方趁机起事。 按照之前的约定,曾英也在向成都推进。 一时之间,老万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待要集中力量去进攻眉州,又恐其他地方的敌人进了成都。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要报复,狠狠地报复! “给老子把周围的居民赶进青羊宫!” 这一次,老万岁亲自督阵,亲自挥刀斩杀了上万百姓,然后,点一把火,焚烧了千年道观青羊宫。 对着熊熊燃烧的殿宇楼阁,他不停狞笑,“你不是要装太上老君吗?老子烧的就是你这个太上老君!谁又奈我何?” 接着又骂:“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老子十几年前就知道你是伪君子。你救了和尚道士,老子就看你咋个来救这些百姓!来呀,来呀!” 青羊宫三清殿有三十六根柱子,二十八根石柱,代表天上二十八星宿,八根木柱代表八大天王。 这些柱子燃烧倒塌的声音分外惊心,刺激得老万岁愈加癫狂。 他往火中击出虎拳,凛冽的拳风更助火势,烧红了大西国都城的天空。 可怜上万百姓葬身火海,可叹神仙福地毁于战火! 当一切都归静寂,已经是第二日午时。老万岁站在皇宫的城楼上,往西看去,勃然大怒,“怎么?我还烧不了你了!” 他冲出皇宫,翻身上马,跑到青羊宫去看究竟。 宫内各殿宇都被焚尽,独独斗姥殿幸存下来,这是斗姥紫光夫人的殿宇。 紫光夫人一共生了九个儿子,分别是:玉皇、紫微、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 她额有三目,肩有四首,左右各出四臂,为三目四首八臂的女神,神像慈容照人。 《太上玄门日诵晚课仙经》中云“显灵踪于尘世,卫圣驾于阎浮,众生有难若称名,大士寻声来救苦”。所以,斗姥也是一位掌人间生死罪福的天神。 见此光景,老万岁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也想起了玉贞。他对不起这世界上最在乎的两个女人,因为他已经成了魔王。再也不会有善念,再也不能走回头路。 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也有一个天神,一个同别人不一样的天神。天神对他说:“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梦醒后,本来疼痛不堪的脑袋突然轻松了。原来这是老天要让我杀人,我还怕啥? 第二天早朝,他便告诉群臣,自己做了一个这样的梦。现在,包括他的义子们,所有人都对他充满恐惧。 人人都恭喜他做了一个有吉兆的好梦,他便命令礼部尚书将天神的话刻成圣谕碑,分发到全国各地,这就是有名的“七杀碑”。 既然天神都让他杀人,汪兆麟又来献计,此计之毒,凡川人都该扒他的皮! 第六十四章 集中杀和尚道士,是汪兆麟出的主意。如今被杨展搅和,没有达到目的,反倒令大西国损失惨重,更激起了老万岁冲天怒火。 汪兆麟非常害怕老万岁追究自己的责任,更加卖力地帮他筹谋杀人章程。 这天早朝,他试探了一下老万岁的心思。 “老万岁,我觉得,那些与大西国作对的地方,都是因为有读书人在作怪。” “怎么作怪?” “自古以来,农、工、商、士,士为首。老百姓平时最敬佩,也最容易跟从的人,就是读书人。乡绅、秀才、医生、术士,我们只要把这些人一网打尽,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百姓虽多,各怀私心,自保家门,就闹腾不起来了。” 老万岁很感兴趣,问道:“汪丞相有何妙计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老万岁可开设特科,假意招揽人才,把这些人都调进成都来,再一网打尽!” 张定国讥讽道:“汪丞相,你可真健忘!想当初,也是你提的建议,把和尚道士都招进成都,结果反倒把杨展给招了进来。” 一听此言,老万岁也有些气馁,“是啊,老子可不想再重蹈覆辙。平东王拜你所赐,至今还在养伤。” 汪兆麟想了想,“所以我们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每个进城的人,都必须来路清楚。” 定国不以为然,“这四川,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多了去了,你怎么保证每个人都弄得清来路?” 汪兆麟脑袋转得特别快,“不妨把这个难题交给地方官,让他们带着本地士子进京。入城的时候,让地方官一一说清楚士子来历,但有差错,先杀地方官,再杀士子。” 老万岁抚掌大笑,立即传旨:“大西国因两科无人,今开设特科取士,以网罗文武全才,故调集全川士子,跟着地方官到京应试。凡有前朝在籍乡绅及未仕两榜举贡,监生、吏农、新旧生员、童生、民间俊秀子弟,下至医卜僧道,与夫深山穷谷隐逸硕士,抱一长、挟一技,堪为帝王师佐、鹰根帷幄者,着地方官敦崇礼请,汇册起送来京。若有一人推故不来,或有差错。本人剥皮,全家处斩,邻里连坐,地方官砍头。” 在这样的严令威逼下,大西国各地官员赶快催逼属地士子,士子们也不敢怠慢,争先恐后,星夜赶奔京城。 杨展和他的师兄弟们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重瞳观议事。 他们取得眉州后,逆流而上,轻而易举便将彭山也收入了囊中。 这一下,他们牢牢控制了岷江中下游的水路,相当于掐着了张献忠的咽喉。 这便注定了他们将是大西军的主要敌人,不得不卷入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 杨展还好一点,因为他曾是明朝参将,现在更是南明的“华阳伯”。 师兄弟们却是只愿做侠士,不愿当官的人,平樨甚至连王爷都不想做。 他们之所以走上了与大西皇帝对抗的这条路,都是被道家人入世救民的责任感所驱使。 本是武林中人,最擅长的,最感兴趣的,也是武学绝技,现在却不得不天天思考两军对垒的战略战术。 不,不只是两军对垒。 即使同样与大西军作对,即使都归入了南明,很多支人马并不就是同盟。 摇黄十三家,对四川百姓的掠夺和残杀,有时候比张献忠还恶劣。 还有一些明朝将领,打着反抗大西的旗号,行的却是土匪的勾当。 这些人,非但不会与你同盟,逮着机会,就想吞并你的地盘。 今天,师兄弟们商量的是,先要壮大自己,才能依靠自己。 之前,因为大西军无休止的“打粮”,很多地方都荒芜了大片大片的土地。 要想止暴治乱,就必须想办法恢复农耕。逃出去的人,要召回来。还必须派人出外买种子、买耕牛。 要与大西对抗,就必须养一支庞大的军队,这些人,要吃饭,还要发饷。 打仗所需武器弹药,更是顶顶重要。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起来,一桩柱,一件件,都需要钱。 蜀王的老窖早已用完,各家的积存也早捐献出来,富家巨族,能捐的,都捐了。 平樨望着杨展,“现在,是否该拿出秘籍,参详一下了。” 杨展苦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们家能在四川延续十三代吗?” 平樨无言。 “并不是因为蜀王的点金秘籍。它就是一个幌子,让川人都以为蜀王有的是金子,不会盘剥百姓,大家自然安居乐业。” 平樨恍然大悟,怪不得杨展到处宣扬他有这本秘籍。 费小金不死心,道:“这秘籍总有它的用处吧?” “确实,它虽不能点金,却能用来制造武器,等空下来,小金就带人去峨嵋万年寺做这件事。” 他们师兄弟正说得专注,定真师叔走进来,将大西皇帝网罗人才的谕令告诉了他们。 帅远洪道:“明知道张献忠又要干坏事,但我们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上一次的教训太过惨烈。即使救了那么多和尚道士,也攻取了眉州和彭山,却顾此失彼,令上万名无辜百姓丧生,也连累千年道观一朝毁于战火。” 见宽呻吟:“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杀害我蜀国读书人?” 定真捶胸顿足,“张献忠呀,你这只恶毒的魔鬼!” 平樨苦闷地离开了屋子,上了江乡楼。 从理智上讲,与其一次次去阻止张献忠杀人,不如一劳永逸将他赶出四川。但,他们没有这个实力,或者说是现在没有实力。 如若和上次一样贸然行动,终归是顾此失彼,顾此失彼呀! 他也不愿意去给杨展施加压力,但凡有办法,杨展比谁都更想救蜀人。 杨展却到江乡楼找他来了。“师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平樨惴惴,“你难道又想去成都?” “对,去成都!” “唉,我知道你会这样选择。” “你不知道。因为既然是两难选择,我便不会选择!” 平樨有气无力地说:“师弟,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第六十五章 声东击西 平樨心里非常清楚,去成都,除了暗杀张献忠,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杨展的话不出他所料,“师兄,我想把队伍交给你,我带远洪和见宽从锦江摸进王府,杀掉张献忠!” 平樨将拳头重重砸在桌上,“怎么可能?要去,都是我去!如果失了手,你还可以带着这三个州的人马,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留下来有什么用?我又不会调兵遣将,反倒引起南明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的怀疑,我们蜀国,就永无宁日了。” 杨展僵着,两人面对脚下浩淼的江水,连声叹气,沉思良久。 费小金和铁脚板陈登皞来了。小金边走边喊:“师兄,师兄,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杨展和平樨齐刷刷站起来,“什么办法?” 小金指指铁脚板,“还是铁将军你来说。” 铁脚板没文化,快言快语道:“小王爷,展大侠,我们不让各地官员带士子进成都,张献忠就杀不了他们呀。” 平樨道:“你这不是空话吗?我们能阻止得了他们进成都,还有什么可愁的?” 铁脚板答:“我的表哥叶大宾在邛州任知府,我可以带人去帮助他,把那里的士子及其家眷带到眉州来。” 杨展眼睛一亮,“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呀!张献忠的谕令已经让各地官员如坐针毡,但有差池,便会人头落地。与其朝不保夕,不如躲到我们这里,还能留个好名声。” 平樨提醒道:“那些州县都有大西军的都督驻守,地方官是文官,手中无兵无卒,如何把人带出来?” 杨展道:“这就需要我们配合了。走,大家一起回重瞳观,调兵遣将。” 铁脚板是新近加入他们队伍的。 他原是眉州的猎户,从小胆量奇大,膂力过人。因家中贫寒,穿不起鞋子,经常赤脚在山里走。 他曾经光脚追赶野猪,在刚刚砍伐的竹林中奔跑了一里多地,脚竟然没被尖锐的竹根刺伤。从此,乡里人不再叫他本名,都称呼他“铁脚板”或“陈铁脚”。 张能奇的部将狄三品驻守眉州时,到处抢粮杀人,扰害百姓。铁脚板聚集了一千三百名壮汉,揭竿而起。 他拿着猎枪,背负弓箭,光着脚在前面快步如飞,壮汉们扛着锄头、榔头、铁锨、木棍紧随其后,与狄三品几番交战,先后攻取了多悦、回龙、斑竹、王二郎坝等村落。 他便在这些远离眉州城的地方安营扎寨,聚兵自守,树起大旗,自称“铁胜营”。 杨展攻取眉州后,他主动找上门来,归入杨展帐下。 如今,杨展第一个就点他的将,“陈铁脚、费小金、帅远洪、刘见宽、李志勇听令!” 这几个人上前一步,齐声应诺。 杨展安排道:“铁将军,你派人给邛州知府叶大宾送一封信,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然后带你的铁胜营去蒲江佯攻。远洪,你带一支人马去大邑佯攻。等叶大宾将邛州士子集合整齐,你分出人去,协助他把士子和家眷带出城。” 随后,他又安排,“小金,你来负责雅州,雅州的知府听说是上次科考的状元,他可感激张献忠得很,你必须亲自进城去说服他、控制他。得手后,便通知见宽、志勇。见宽,你带一支人马去佯攻名山。志勇,你带一支人马去佯攻荧经。之后,你们也分出人去协助雅州士子出城。记住,两处地方统一定在十一月初六同时行动,午时开始佯攻,亥时出城。邛州的,带到眉州。雅州的,带到嘉定。” 平樨听此安排,立即转忧为喜,眉开眼笑,“师弟,你又把我派去哪里?” “哪都不去,当晚我和你带着大队人马做好接应。我马上派人通知璟新,让他到时候也在嘉定做好接应。” “这样做,只救得了两个州的士子呀!” “两个州,也有近三万人。而且,只有这两个州才与我们相邻。其它隔得远的,非但救不了,还有可能害他们提早丧生。” 邛州在成都西南,既紧邻成都府,也邻眉州。 叶大宾接到老万岁谕旨后,不敢怠慢,赶快通知各县,要他们聚集士子和家眷,刻日集中到州府来。 通知虽下,他却整日惴惴不安,就象头上悬着一把刀,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身首异处。再说,老万岁近日杀人如麻的行径,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难道真的要当他的帮凶? 接到表弟铁脚板的来信,他如获至宝。使尽浑身解数,催逼属地所有士子赶在初六之前进州府。 费小金在雅州却没有这么顺利。 他装扮成术士混进了雅州,直往州府而去。门口的兵丁以为他也是来准备进京的,便要他先回县上去,跟着县官一起来。 费小金塞给他一包银子,说是有贵人推荐他来给知府大人算命,请他去通报一声。 兵丁进去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出来,喝斥道:“还不快滚!我家大人不见你们这些短命鬼,自己的命都快没有了,还想来给别人算命。” 小金无计可施,只好退出城来,与见宽汇合。 见宽道:“估计到初六那天,士子们也应该到了州府。我和你互换,当天,我潜进城去,你在名山佯攻。” 初六午时,铁脚板、帅远洪、费小金、李志勇分别在蒲江、大邑、名山、荧经同时发动了佯攻。 驻守在邛州和雅州的大西军,果然倾巢而出,分别赶赴支援。 军情很快报给了老万岁。 伤口刚刚愈合的张可望,以及张定国急着就要带兵去剿,老万岁冷笑一声,阻止道:“你们稍安勿燥,这是杨展的声东击西之计,他目标是攻取成都。现在文秀在川东,能奇在川北,你们俩都被他调去邛州和雅州了,谁来保成都?放心,这两个地方,我们都有重兵,他一时半会儿,还攻不下来。” 不一会儿,探子果然来报,杨展在眉州整顿军马和船只,准备水陆两路攻打成都。 老万岁随即命令张可望出城南,在新津五津渡阻击杨展水路进攻。又命令张定国出城西,在温江阻击杨展陆路进攻。 其实杨展和平樨只是作出攻打成都的样子,他们不断向邛州和雅州派去援兵,那里已经变成激战了。 亥时,各处还有零星炮声。邛州知府叶大宾带人杀掉城中寥寥无几的守军,打开城门,保护着一万多士子和家眷,连夜南下眉州去投奔杨展了。 雅州那边,见宽早潜了进去,偷偷杀掉兵丁,和那些士子呆在了一起。他悄悄告诉他们,如果去成都,一定会被张献忠屠杀。若是听他的,就能逃到嘉定。 这些士子,很早就仰慕杨展,恨不能投到他的麾下。现在听说可以逃到嘉定,纷纷表示愿意听从大侠安排。 亥时,见宽摸到知府住的地方,将他杀掉,又杀掉城门口的守卒,将雅州的士子和家眷尽数带去了嘉定。 第二天一早,几个地方的大西军都惊奇地发现,昨天还在与他们激战的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好纷纷撤回邛州城和雅州城。 回去才发现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两个地方的知府和士子都不见了。 老万岁在承天殿勃然大怒,“杨展小儿,使此诡计。老子要报复,狠狠地报复!你不过就救了两个州的士子,还有那么多人,你能全部救去吗?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人头落地!” 张可望最是狡猾,赶紧谏道:“父皇不可,杨展本来就强大,现在更有了这近三万士子,如虎添翼啊。如若我们能得到那么多士子的辅助,何愁不能灭掉杨展。” 老万岁想了想,确有道理,便道:“这些人可以留下,但是只留愿意为我所用的人。汪丞相,你明日先给我拟一个除奸章程出来,除掉内奸,我们才能用那些士子,否则统统杀掉。” 第六十六章 特殊考试 这一次,汪兆麟聪明了,他的除奸章程出来得很慢。老万岁的心思一天一变,杀人又随心所欲,哪里肯依他的章程?不过是把责任归在他身上而已。 士子进城的限期已到,却仅有一万七千人入住大慈寺。 老万岁命人取过名册来,越看越冒火,一把扔到汪兆麟身上,怒斥道:“你给老子出的好主意!你看看才来了多少人?一个州都不止这点人。再看看都来了些什么人?老!弱!病!残!全他妈庸才!” 汪兆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捡起名册一看,如获救星,颤抖着为自己申辩。 “老万岁圣明,这都是那些前明余孽在作怪呀!凡是前明官员留任的地方,人就来得少,即使来了的,基本上也都是老弱病残。” 老万岁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命张可望:“传令这些地方的驻军都督,捉拿前明官员,解送进京。老子除奸,先从他们开始。” 很快,数百名前明官员及其家属被押到成都,或被砍头,或被剥皮。其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得朝中那些前明官员人人自危。 汪兆麟再献计,“老万岁不妨亲自考验这些进了京的士子,是人才的留下录用,是庸才的,一律杀掉,不留后患。” 老万岁深以为然,对他的积极表现非常满意,便率领文武官员浩浩荡荡来到大慈寺。 大慈寺是蜀中规模最大皇家寺院,是颇具声望的讲经圣地。寺内殿宇宏丽,庭院幽深,古木参天。 这里,已经被老万岁屠杀了两次。第一次,处死清夜道长的第二天,他便命人到大慈寺,杀掉了悬空和寺内上千名和尚。第二次,杀掉的是各地来京的和尚,那次未能如愿,只屠杀了几十个。 青羊宫都被他烧了,这大慈寺始终如鲠在喉。总要在这里做点什么,老万岁心中才能痛快。 由于唐玄宗、唐僖宗先后幸蜀,唐朝许多着名画师也曾聚集成都,在大慈寺留下了许多名画和铜像。 寺内所有画像都在墙壁上,皆一时绝艺,极其珍贵和罕见。老万岁认为,他招录的人才,就应该有此绝艺,至少能写大字。 他派人新制了一面黄色大旗,长宽各有一丈开外,立在大雄宝殿外。 士子们从各殿被驱赶过来,先给老万岁磕过头,静等老万岁谕旨。 老万岁撸起袖子,指着那面黄旗,得意洋洋地说道:“老子给你们出的第一道题,在这旗上面书写一个‘帅’字,必须一笔完成,字体占满黄旗。” 这道考题可太难了,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老万岁疑心他们不给自己面子,怒道:“没人会写,说明全他妈庸才,都杀掉!” 这时,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上前来。只见他用一大捆茅草绑成一支足有两米长的大毛笔,让人抬来一个大瓦缸,里面贮存墨汁,然后把毛笔投进瓦缸里浸泡。 不一会儿,他用力将笔从瓦缸里提出来,大喝一声,双手运笔,全身用力,奋笔疾书,一气哈成,在黄旗上写出了一个大大的“帅”字,雄劲绝伦,不爽毫发。 在场的人全怔住了,嘴巴张开半天合拢不上。老万岁也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睁着眼睛询问这名考生的籍贯姓名。 小个子回答:“夹江县王志道”。 老万岁大惊,“夹江县不是在嘉定吗?你莫不是杨展间谍?” 小个子道:“我家虽在夹江县,但入赘到温江为婿。” 张献忠盯着王志道默然良久,幽幽的说:“不必狡辩,你就是杨展间谍!你他妈的还有才如此,他日图谋我的必定是你啊!” 当即下令将王志道砍头祭旗。 王志道人头落地,唬得那一万七千人俯卧在地,不敢起身。 老万岁又说:“你们他妈的连字都不会写,总有人会医术吧?会医的,给老子站出来。” 有数十人被求生欲望支撑着站了出来。 老万岁拿出蜀王府里一具医用铜人,命人把铜人身上的穴位全用纸蒙住,然后让这数十名医者上来考验针灸,如果有一个穴位扎错,就立即处死。 有的医师本来能认准穴位,但在老万岁凌厉的目光注视下,吓得手脚哆嗦,全身打颤,根本扎不进相应的穴位。 有七八个人通过了考试,他们将去皇宫,为老万岁服务。 自从清夜道长被处死,便无人医得了他的头痛。那些御医总是战战兢兢,软硬兼施都不敢下针。 在如此恐怖的场景下,还能通过考试的人,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医术高超,应该能治他的病了吧。 而那些没有通过考试的,被老万岁斥骂为庸医,当众剥皮处死。 他说:“你们这些人,没见过簸箕大的天。老子今天就给你们展示一下什么叫小剥皮”。 大西兵丁立即将那数十个没有通过考试的人绑到一种特殊的架子上,几个刽子手拿着锋利的刀出来了。他们从被剥者的后脖颈开刀,顺背脊往下到肛门割一道缝,然后把皮肤往两侧慢慢撕裂,背部和两臂之间撕离开肉的皮肤连在一起,左右张开,像蝙蝠的翅膀。 整个过程充斥着惨叫和呻吟,那些被剥皮的,要痛上一天一夜才能断气。他们还没晕过去,旁观的士子已经倒下一大片。 老万岁命令:“把这些没用的人给老子唤醒,全部跪端正。” 面对黑压压跪在地上的这些庸人,老万岁都快失去耐心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道:“好,你们这些人,文的不行,总有会武的吧,有武举人没有?有没有?” 大家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杀机,如果什么都不会,必然会丢掉性命。有一千多人便瑟缩着站了出来。 老万岁狞笑道:“好,很好!你们蜀人经常传颂杨展考武举的故事。今天,我们就来效仿一下。给老子牵出马来,一人一匹。会骑的,就中举。不会骑的,去死吧。” 老万岁让人从马厩里牵出烈马一千余匹,将缰绳硬塞到他们手中。 这些人何曾骑过马?大西国不仅严禁老百姓收藏刀枪,也禁止民间养马,即使是武举人,平日也无马可骑。 但不骑马,就会死,他们拼了命,也要想办法骑上马背。 突然,炮声隆隆,金鼓大作,两旁的士兵也齐声高呼,烈马受到惊吓,狂奔踢腾。骑不上马背的,被拖在地上狂奔。骑上马背的,堕马落地,被践踏如泥。 其他士子心胆俱裂。 老万岁非常失望,“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人,算了,都赶回屋子去,严加看管,老子明天再来考验。” 入夜,住在大慈寺各殿宇的士子和家眷们想起白天的恐怖场景,知道此来成都凶多吉少,吓得抱头痛哭。 有人道:“听说邛州和雅州的士子都逃到眉州和嘉定去了,杨展大侠把岷江中下游经营得非常好。那里没有杀戮,没有抢粮,人人都吃得饱饭,我们也去吧!” 另有人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到处都是大西军,怎么逃得出去?” 那人道:“逃是死,不逃也是死。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冲出去,总能跑脱一些。”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如今也只能抱着侥幸心孤注一掷了。 半夜时分,守在大慈寺门外的大西军,或东倒西歪打着瞌睡,或干脆溜到一边掷骰子。 士子们带着家眷,打开大门蜂拥而出,杀死上百名看守,趁着夜幕一溜烟逃跑了。 第六十七章 救士杀士 士子们相互壮胆,鼓噪而出,杀了看守,一径往南门逃去。 大慈寺周围驻扎了上万兵丁,要说没听到响动,是不可能的。只是连月来的血腥恐怖,已令大家人人自危,听到了,也只当没听到,唯恐惹祸上身。 今夜值守的是前军都督白文选,他的脚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人称“跛将军”。老万岁种种残酷行径,他是既不敢怒,又不敢言。听到报告,却是有意无意地迟滞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士子们足够跑到南门,却被紧闭的城门挡住了。守门兵丁不敢懈怠,放这些人出去,自己的人头就会落地。 士子们故技重施,鼓噪而进,无奈此处比不得大慈寺,从早到晚,防守得最严,不是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轻易得手的。 一时火铳声大作,乱箭如雨,跑在前面的人倒下一批又一批。后面的人接着往前冲,好不容易挨近城门,门栓太高,够不着。慌乱之下,竟不知所措。 白文选隔着很远的距离就命兵士开枪,他带着大批人马眼看就要到达城门。 士子们无望地哭嚎,即使不死在这里,也逃脱不了被逮回去剥皮的噩运。 突然,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人从锦江的水里飞了出来,大喝一声,掠过人群,拉开门栓,将城门打开。 人群蜂拥而出,惊慌之中,不知该往哪里逃。几个和尚道士走上前来,带着他们朝锦江码头奔去。 和尚道士从大西军手里抢过几只船来,让这些人赶快上去,斩断缆绳,顺流扬帆,箭一般离开了成都。 大西军丢了船只,岂肯放过?在后面紧追不舍,火铳声响了一路。 杨展师兄弟早被惊醒,赶快上望江楼去看究竟。只听到火铳声往眉州而来,越来越近,不知成都又发生了何事。 杨展叫道:“见宽,你带几只船去新津附近看看,如果是自己人,就接应一下。” 没人应声。大家都在,独缺见宽。 杨展一跺脚,往山下奔去。除定真师叔看家,其他人都跟了上去。 他们的船刚进入新津,就接到了这些人。 但是,见宽不在。杨展一追问,更加着急。 那几个和尚道士都是平常与见宽形影不离的。有事没事,总要跟他去成都附近转转,寻找消灭张献忠的法子。 今天,趁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他们又悄悄摸到了成都。听到南门里面火铳声大作,又听到人群的喧嚣和哀号,他们便猜到了是士子逃跑。 这些和尚道士都只能守在门外,见宽潜入锦江,施展水遁之术,进了城。后来,他们将这些冲出城门的人带上船,一路保护着逃到这儿,就再没见着他了。 杨展让他们将这些士子带进彭山城安置,他和师兄弟们接着去成都找寻见宽。 他们弃船登岸,施展轻功,很快到了南门。 城门外,尸积如山。 他们想:机灵如见宽,当不致于成了大西的刀下之鬼,便也从锦江潜入了城。 经过刚才一阵激烈的火铳声后,成都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师兄弟冒着寒冷,在古城的屋舍间穿梭翻飞。这里,曾是他们的家园,此刻却被魔王侵占。 他们进入了蜀王府,惊奇地发现,原来张献忠根本就没住在这里。这只狡猾的黄虎,他当然不会给他们暗杀的机会。 在白文选的房间里,他们找着了见宽。因为,黑漆漆的夜里,只那个房间还亮着灯。 见宽身负重伤,躺在白文选的床上,医士正将箭镞从他身上一个一个取出。 杨展师兄弟不费吹灰之力点了白文选和医士的穴道,去查看见宽的伤势,好惨!他的身上几乎被枪伤和箭伤覆盖完了,如若不是他武功高强,哪里还有命在? 杨展解了白文选的穴道问:“怎么回事?你是在救他?还是害他?” 白文选道:“杨将军,您难道看不出来我在救他?当初在广元,我也曾得你们恩惠,尤其是见宽大侠待我最好,我怎么也不会恩将仇报。” “那他是咋回事?” “见宽大侠真是英雄!是他把南大门打开,放了那些士子出去。又是他孤身一人在后面为他们抵挡追兵,我快追到锦江码头的时候,发现他满身是箭,就象一只刺猬一样倒在路边草丛中,我便让亲兵偷偷将他弄回来了。” 师兄弟们围着见宽,直掉眼泪,赶紧解了医士的穴道,让他接着给见宽医治。 怎么把见宽弄出去,却是个难题。 白文选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他在这里养伤,伤好后,我找个机会把他送到眉州。” 远洪道:“你是张献忠的义子,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哪副药!” 白文选苦笑道:“我这个义子就差远了,自从成了跛子,早不被人当回事了。” 费小金趁机问道:“张献忠现在究竟住在哪里?” 白文选又是一声苦笑,“我知道你们想去暗杀他,但他好歹是我的义父,不管他是英雄还是魔王,他都是我的义父。” 平樨冷冷道:“即使他杀人如麻,即使他灭绝人性,你都要追随他吗?” 白文选凄然而笑,“身为人子,我有选择吗?” 杨展担心再说下去,平樨会要了白文选的命,便把话题又扯回见宽身上。 “白将军,我知你为人忠厚。今天你能救我师弟,这个大恩,我记住了,容图后报。人,贵在守信。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将我师弟顺利送回眉州。为免给你带来麻烦,我们就此告辞了。最后奉送一句,不要再助纣为虐了!” 话音刚落,四人飘然而去。 白文选张口结舌,本要为自己分辨几句,却无人肯听。 大慈寺的士子,被救到眉州的,不足三千人。在南门口打死了一千多人,城外又死了一千多人。最后,被逮回大慈寺的,还有一万二千人。 老万岁闻报,暴跳如雷。第二天,亲自跑到大慈寺,选了一百多名看不顺眼的,立即杀掉。 为了防止士子们再次逃跑,老万岁下令严加监管。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这些人,才能浇灭自己心中怒火。 过了十几天,老万岁忽然颁下一道圣旨,士子们赶忙跪倒接听。 汪兆麟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每日劳碌,无暇考校诸生,让大家久等了。天寒地冻,临近新年,尚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朕心里实在不忍,今特令各地官员将所辖诸生俱于明天领回原籍,待大顺三年春天,再另外下文通知组织考试。钦此!” 士子们听说能够回家,不禁欢声如雷,齐呼万岁。 第二天清晨,汪兆麟全副戎装早早来到大慈寺,在大慈寺门口悬挂起一根绳子,离地四尺,下令凡年龄小、身高不足四尺者,不准迈出寺门一步。有两个小个子考生身高不及绳子,被留在寺内,情绪颓丧,眼巴巴的看着同伴们走出寺门站队集合,不知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全体士子都以县为单位排成一队,每队前头是一个高个子士兵手执高竿,悬白旗一面,上写:某州某县士子。 从大慈寺到南城门,几万名大西军战士全副披挂,手持钢刀,夹道三层,站立如墙,中间仅留一条小径,供士子通行。 士子们暗自庆幸,鱼贯而行,到达城门。 老万岁在文武群臣的簇拥下,站在城墙上,面向士子。 “你们这些蜀獠,是你们负我老皇上,不是我老皇上负你们!你们不是要去眉州投靠杨展吗?今天,我就成全你们!来呀,一个一个出城!刀斧手,送他们上路。” 张牙舞爪的刀斧手上来了,出城士子纷纷被打落行李,剥掉衣服,牵到南门桥上,砍入水中。 出城一个,捉拿一个,如此依次出,依次杀,一直杀到半夜,才算斩杀干净。河水尽赤,积尸阻流。 老万岁一直守在城墙上,痛快淋漓地观看着这场大屠杀。不时大笑,叹息着摇头。 “老子顶蜀天立蜀地,你们还要背叛老子,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突然,城中起火。老万岁心中打了一个寒噤,命人去探,有人来报,起火的是文庙。 老万岁更加惊疑,就问左丞相汪兆麟:“孔圣人是不是不愿意咱们杀这些读书人?” “不!这是孔圣人告诉咱们,四川的文运走到尽头了。”汪兆麟回答。 老万岁抚掌大笑,“对,对,对。我们大西不需要文运,我们只需要武运。” 第六十八章 河滩立国 老万岁斩杀一万多名士子时,已传谕新津,不准打捞尸体。 这些尸体漂漂荡荡,沿着岷江,往下游流去。有很多人的手中还拿着书册,握着笔管。 杨展命人在彭山城外拦江打捞。 逃到这里的士子,跪在河滩上呼天抢地,涕泪横流,嗓子都哭哑了。 他们已没有力气去辨认,谁是亲人,谁是同乡。 那些泡得发涨的尸体,都被剥了衣服,也无法辨认。 合城百姓都拥到了河滩上。 起初,这些尸体还能一具具整齐摆放,后来没办法,干脆堆成了山。 有人哭泣着建议:“把他们手中的书册和毛笔都取下来,烧掉吧。不能让他们来世再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士子。” 朱平樨悲愤地喊道:“不!让他们拿着笔和纸,去阎王那里书写自己的悲惨遭遇,去尽情控诉魔王张献忠的罪行吧!” 这一下,众人的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认出了他,跑到他面前,跪了下去。 “小王爷呀!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出来救救你的百姓们呀?” 平樨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听见此话的人也跪了下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 呼拉拉,河滩上跪倒一片,齐声高喊: “小王爷呀,救救我们吧,我们都没法活了呀!” 平樨热泪汹涌,拉着面前的中年男子,“乡亲们,都起来吧!彭山已经在杨展将军的控制中,已经是我们自己的地盘了!你们放心,魔王张献忠和他的大西军没办法伤害你们了!” 那男子嘶声呼喊:“不,小王爷呀,你只要一天不做我们的王,我们就一天不得安生呀。我们不是大西国的百姓,但也不是南明的百姓。南明皇帝,自身难保,我们不要做他的百姓。我们这些没有国家的百姓,还怎么活呀?” 河滩上的几万人同时呜咽。 听此言,杨展的胸口受了重重一击,“我以前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点?没有国家的百姓,朝不保夕,任人欺凌,谁还能安居乐业!”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七尺英姿如泰山倾倒,也跪在了平樨面前。 这一带头,师兄弟、和尚道士、江湖游侠和几千官兵都跪了下来。 平樨哭肿了眼睛,抬起头来,对着远处的峨嵋群山,呼喊道:“父王,父王,你教教我,我可怎么办呀?” 初冬的岷江水汤汤流逝,江风吹着军旗,猎猎作响。这旗上,绣着两个大字“南明”。 平樨伸手扯下身边的军旗,缓缓道:“从今以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叫着蜀国,我们的队伍,叫蜀军。我们的百姓,都是蜀国的百姓。” 杨展带头呼道:“蜀王万岁,万万岁!蜀国万岁,万万岁!” 人群跟着山呼:“蜀王万岁,万万岁!蜀国万岁,万万岁!” 平樨很不习惯,但也肃穆地说:“众卿平身,百姓平身。” 所有的旗帜都被扯了下来,很多妇女拥上去,拆掉“南明”二字,重新绣上了一个大大的“蜀”字。 蜀旗飘扬在蜀地,民心稍安。 远洪悄声问杨展,“为什么不直接称蜀皇,而要称蜀王?” 杨展答:“先过渡一下吧,我们虽控制了岷江中下游一带,其实只有尺寸之地。与张献忠抗衡都显吃力,再把南明的炮火招惹过来,就越发给百姓带来灾难了。” 平樨点点头,“我这个蜀王,就随他们去理解了。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蜀王,也可以说是南明的蜀王。” 杨展道:“这一下好了。我们打着蜀旗,更多的蜀人就会投奔而来,收回成都,指日可待。到时,你不当蜀国的皇帝都不行了。” 平樨恳求道:“大将军,我们可否先不要忙于兴兵?” 杨展躬身道:“请蜀王令旨!” 看他这样,平樨也庄重地颁下令旨:“大将军杨展听令,孤授予你蜀国军政大权,凡事以民为先,在赶走魔王之前,当先保我蜀国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谨遵蜀王令旨。” 百姓欢呼。之前笼罩在凄惨哀伤氛围里的河滩,突然便充满一片生机。 人们纷纷拾来木头和柴禾,搭成一个架子,将那些惨死的士子放了上去。 杨展点燃火把,交到蜀王手中。 蜀王高举火把,喊道:“蜀国的士子们,你们一路走好!”随即点燃了柴禾,堆成山的尸体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河滩上的人们一声又一声高呼:“一路走好!” 一万多名士子变成了灰烬。 蜀王挥一挥手,劝百姓道:“大家都回家吧,安心生活,把田地都拾掇好,做好明年的春耕准备。” 有人道:“我们这里离成都太近,种了庄稼,等收成的时候,一不留神,大西兵就会跑过来抢,结果就是白种。” 杨展道:“大家放心,明天我们就在边界上派重兵防守,他们跑不过来。” 又有人说:“我们的粮食之前都被大西兵抢去了,现在吃着野菜,哪里还有春耕的种子?” 杨展答:“都交给我来想办法吧,十日之内,通知大家到县库领粮。”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百姓心满意足,陆续离开河滩。费小金也将兵丁带上了船,杨展等簇拥着蜀王,正待上船要走,背后传来打骂之声。 他们回头一看,几个百姓正在追打一个妇人。 远洪喝道:“蜀王在此,岂容你们欺侮妇女!” 语未毕,他已挡在这个妇人身前,蜀王和杨展也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女人是大西间谍,刚刚混在人群中,不知又要使什么坏。” 远洪问:“何以见得她就是间谍?” 这人冷笑道:“她的本事大得很,以前都有大西兵保护。其他地方的人经常被大西军抢劫和打杀,跟她住一条街的人都安然无恙。” 杨展问:“那条街是不是家家户户门口都种了柳树?” “大将军怎么会知道?” “她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大西军走到哪里,她就把家搬到哪里。然后在门口种一棵柳树,告诉邻居们,都种上柳树,这样大西兵丁就不来抢劫和杀戮了。她不是间谍,她是一个心善的女人,我们都应该感谢她。” “那她一定是张献忠的什么人!” 蜀王道:“不管她是什么人,她生活在这里,就是我们蜀国的百姓。大家都不要为难她了。” 杨展问妇人:“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低头答道:“我叫玉贞。” “你既是大西亲属,为何不住进成都,而要留在彭山?” “我不是他们的亲属,我不想看见他们杀人!”说完这句话,玉贞掩面痛哭。 蜀王和杨展安慰了她几句,便派人送她回去了。 远洪道:“蜀王,师兄,你们先回眉州,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杨展正要问他究竟,他已追着一个人的背影去了。 第六十九章 除奸行动 帅远洪追的那个人,便是张献忠派去保护玉贞的冯全辉。他和大哥冯双礼一样,在米脂十八寨起义时就跟着张献忠了,算得上是铁杆兄弟。 两年来,玉贞搬了几回家,他一路都跟着。她走到哪里,那里的百姓就家家户户插栽杨柳。从重庆到彭山,到处都有了杨柳街。 张献忠疯狂地杀人,玉贞拼命地救人。冯全辉一会儿觉得老万岁杀人有理,一会儿又觉得玉贞救人有理。他是大西的忠臣,却也是一个木讷老实的普通人。 彭山已是蜀国天下,究竟该不该让玉贞留在这儿?他必须赶回成都请命。 出了彭山北门,他进了一间农舍,去马厩里牵出黄骠马。走到大门口,却被一个断臂道士堵住了去路。 黄骠马昂首长嘶,远洪的短铳抵在冯全辉的胸口,喝道:“你是什么人?” 冯全辉恼怒地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跑到我家里来干什么?想抢劫吗?” 远洪凛然道:“我是蜀国人,我来抓你这个大西间谍。这里可不是你的家!说,是不是你把这家人杀了?” 冯全辉辩白:“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死了。我还挖了个坑,将他们埋在院子里了。” 这人也是老实,远洪一笑:“那你刚才还说这儿是你的家?” “现在是我的家。” “你们大西军就是强盗,跑到我们四川来,把人杀了,把房占了,就说这是你们的家了。你们到底还有没有天理?”远洪说到这里,想起河滩上堆成山的尸体,气愤难抑,眼睛一红,就要扣动扳机。 他没有机会了。 冯全辉已抓住他唯一的右臂,将他抡了起来。大西军中,冯全辉的蛮力是出了名的。身经百战,靠的全是这把子力气。 帅远洪仅此一臂,无法着力,竟挣脱不了。若是冯全辉一直这样抡着他转圈,这条右臂也会没了。 庆幸的是,他遇着的这人本性木讷,只当他是蜀国一个寻常道士。抡了十来圈,便将他向前方的石碾狠狠掷去。 若是寻常道士,已经脑浆崩裂。好个远洪,身体飞出去的瞬间,扣响了短铳,正中冯全辉右臂,他则稳稳地站在了石碾上。 冯全辉也不是吃素的,翻身上了黄膘马,猛挥一鞭,狂奔而去。 远洪无马,只好施展轻功,追了几里,早看不见冯全辉影子,只得作罢。 冯全辉右臂受伤,忍痛跑到成都,进宫去见老万岁。 宫里到处都在搞扩建,承运殿已改为承天殿。 老万岁正在承天殿与文武大臣议事,听说冯全辉浑身是血进宫求见,非常紧张,立即召见。 冯全辉跪在地上,将今天彭山发生的事情说了,请老万岁谕旨,接下来怎么办? 众大臣听说朱平樨建了蜀国、自封为蜀王,均脸色大变。 几千年来,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四川人都习惯将自己称作蜀国人,封到四川的王也都叫蜀王。 大西铁骑打进四川,大明朝没了,大明的蜀王也没了。这里有了大西国和大西皇帝老万岁! 但现在,朱平樨和杨展又重建蜀国,重立蜀王,这对四川的老百姓来说,当然比大西国更有认同感。 换句话说,弹丸之地,岂容两国并存?民心所向,显而易见。 群臣纷纷建议,举大西数十万兵力,南下消灭杨展和朱平樨,把蜀国掐死在萌芽状态。 老万岁却摇摇头,冷笑道:“哪里需要费那么大的事?老子先把这四川的百姓杀了,看他去做谁的王?” 众人瞠目结舌,没有百姓,大西又怎么办?大西国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只敢在肚子里发问。 老万岁懂得他们的心思,自顾自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杀了四川百姓,我们还有几十万大西将士。他们跟着我南征北战,也该落脚这天府之国,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了。” 可望伤也痊愈,斗胆说道:“杀人还不容易?只是我们杀得越凶,和我们作对的人就越多。世上的人都会把我们看作妖魔鬼怪,谁都可以向着我们吐唾沫了。” 其他人不敢说话,却也是连连叹息。 老万岁上次不顾可望生死,向激战中的大西军开火,致使可望身负重伤,一直心有愧疚。 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便说道:“老子就再依你一次。但是,必须除奸!你们想想,这四川人最是狡猾,看见杨展重建了蜀国,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去投靠他。到时候,给老子来个里应外合。好了,汪丞相和平东王,你们下来安排除奸吧。” 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冯全辉在殿下跪着,都快痛晕了。 老万岁这才又想起他,“全辉,你没事了,下去治伤吧,我看你这条胳膊保不住了。” 冯全辉道:“老万岁,您还没有给我谕旨,到底让他们母子离开彭山不?” 老万岁叹了口气,“算了,随她吧,既然那些人不会为难她,就不用管她了。你现在受了伤,又暴露了身份,就别再去了。伤好后,跟你哥吧。” “遵旨!”冯全辉黯然退下。 大西国决定实行除奸行动,首先制定了以下几项措施。 第一,严户籍。“城中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入籍,不能遗漏一名”。一人犯罪,左邻右舍十家遭殃。这条办法就叫“保甲法”。 第二,严门禁。成都东南西北四座主要城门,各派一千门军,由两名都督统领,盘查行人。 凡城内要出城的,必须到兵马司递交申请,申请上要写清家在何处、有无家口,保长是谁、左右邻居姓名、前往何地、何时回城,一项不全,不予审批。如果至期不回,先拘左邻右舍及保长斩首,再抓出城之人的父母兄弟妻儿,不管老幼,一律砍头。 城外要进城的,经兵马司盘问明白,发给“准入证”,办完事后出城,查验“准入证”,确系无误后方能放行。如果不慎丢失了“准入证”,那就倒霉了,二话不说,认作奸细,立即斩杀。 当然如果是当日即能往返的,“准入证”就免了,只在脸颊上盖一个图章,到傍晚出城时查验,倘若图章被汗水沾染或不小心磨擦,看不清楚了,也要砍头。 不仅如此,“老万岁”张献忠还大搞特务政治。明朝皇帝利用锦衣卫、东厂、西厂刺探官民隐私,张献忠则直接使用“孩儿兵”。 每天夜里,几千名孩儿兵在夜幕掩护下游走在大街小巷,甚至飞檐走壁,藏身房梁,躲在屋檐下,窃听人们的言谈。如有发现对大西朝不满的言论,立即用白灰在大门上做记号,天一亮就有人来砸门绑人。 结果闹得父子夫妻亲骨肉,也不敢随便闲谈,不知道哪句话会犯了忌讳。即便是至亲好友,在路途相遇也不敢打招呼,远远互相对望一眼就赶紧低头离去。 每天天一黑,人们就闭门卧床,不敢点灯私语,即使小夫妻想亲热亲热,也须屏息静气,不敢弄出稍大的声响。 遇上婚丧嫁娶,更不敢鼓乐用酒,同席而坐,都闷声不言,吃完饭抹嘴就走。 一天夜里,一个男子在被窝里絮絮叨叨跟老婆讲些邻里间的琐事,他老婆劝他说:“夜深了,还说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干什么?”不料第二天清晨,夫妻二人就被抓进官府里。 老万岁听了夫妻二人的申述,不禁掀髯大笑:“张家长、李家短,这是说咱老张家长,他李自成家短啊,是个良民!”于是不仅释放了这对夫妻,还赏赐给十两银子。 说到李自成,他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第七十章 蜀国春秋 老万岁张献忠得报,被他一直视为竞争对手的李自成,已放弃陕西,溃退到湖广。 汉中已落入清军之手,如狼似虎的满族铁骑随时都有入川的可能。 北方让他寝食难安,南方更令他怒火冲天。 杨展,不仅起兵造反,还干脆建一个国家来与他作对。可恶!可恶之极! 老万岁咬牙切齿,蜀国兵民却举国欢腾。 这一下可好了,有了自己的国,自己的王,该打仗就打仗,该过日子就过日子。 只是,有一点遗憾,杨展身边很多人都习惯了当侠士,现在不得不为官为将,束手束脚,极不自在。 杨展哈哈安慰大家:“先委屈一下,等我们消灭了魔王张献忠,收复蜀国所有失地,让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那时候,我再带着大家重出江湖,去做那逍遥快活的游侠。” 既立了国,就得有国的章程。 仍然定成都为国都。虽说现在被魔王占领,迟早必须打回去。至于现在,蜀王朱平樨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行宫。因为他不愿意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宫殿,只好一切从简。 封杨展为大将军,华阳伯、领丞相事,主管蜀国一应军政大事。 曾英派人送来称臣文书,愿为蜀王效命。蜀王也封他为“平寇伯”、川东将军、重庆都督。 封费小金为户部尚书、川西将军,帅远洪为吏部尚书、川南将军,刘见宽为兵部尚书、川北将军,叶大宾为礼部尚书。刘见宽因在成都养伤,兵部事务暂由杨展亲自管理。 封马兰兰为叙州都督,杨璟新为嘉定都督,铁脚板陈登皞为眉州都督。 江湖游侠与和尚道士另组成了一支军队,取名“伏虎军”,杨展为统领,李志勇为副统领。五丁护卫为御前侍卫。 定真道长也被封为国师,重瞳观自此为皇家宫观,弥补了青羊宫被焚之憾。 其他兵将,各依能力大小,尽行封赏。 蜀王又下诏,开科取士。凡境内士子,包括从邛州、雅州和其他地方逃过来的士子,都可以参加考试。 有了这些国家机构,大家再窝在重瞳观就不合适了,蜀王想将行宫移到旁边的江乡馆。 江乡馆便是苏东坡当年诗中所写“树木幽翠满山谷,楼高突兀起江滨。云是昔人藏书处,磊落万卷今生尘”之所在,是川西南士子们心中的圣地。 大将军杨展奏道:“启禀陛下,江乡馆只可作陛下到重瞳观议事时的别宫。还请陛下移驾到江对面的眉州城,将行宫定在前朝府衙。” 其他人也附议,蜀王只得准奏。当初藏到峨嵋山的王府家眷,也去接到眉州来。 虽不新建宫殿,也将城墙加高加厚,使这座城市有了皇城的威仪。 蜀国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蜀王朱平樨在眉州正式登基。目前治下有一府三州二十四县。 开朝议事,第一桩便是劝耕屯田,恢复农桑。 布告一出,之前躲进深山老林的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土地。无主之地,国家统一收起来,分发给那些逃进蜀国,没有土地的人们。蜀王府之前的田庄,则作为军队屯田。 有了田地,却苦无种子和耕牛。 杨展带着费小金、帅远洪,拿着蜀王的国书,到贵州、云南偏僻之地的土司那里去求借。 这些地方,因为偏僻,所以远离战乱,土司们都极为富庶。但正因为偏僻,妄自尊大惯了,自保意识也特别强,便一口回绝了他们。 杨展身上,除了一纸国书,别无值钱的东西,但他有三寸不烂之舌。 “我现在是向你们借,等张献忠这个魔王打来了,他就是抢了。别说这些粮食和耕牛,连你们的命都会保不住。他在四川干的那些事,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 那些土司厚着脸道:“不是还有你们蜀国挡着吗?张献忠打不过来。” 杨展道:“我们饿死了,就没法挡着他了。再说,今天你们借给我,来日必当厚报。如果你们不借,我挺过了这段日子,消灭了张献忠,也要学一学武侯诸葛亮,南下平蛮,让你们这些人付出百倍的代价。” 这样软硬兼施,土司们一商议,当然最好是借给他了。 杨展带着一千头耕牛、三十万担粮食回来。举国欢腾,还没过年,便到处有了过年的气氛。 不管是平原,还是丘陵,都恢复了“炊烟缭缭、鸡鸣狗叫”的和平景象。 已经荒芜了近两年的田地被重新拾掇出来,撒上小麦和菜籽。 岷江流域,上游是大西属地,杂草丛生,满目疮痍,人们食不果腹,朝夕惊恐。 而中下游,自彭山起,却是蜀国之地,一派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人们安居乐业,仿佛世外桃园。 咫尺之间,天上地下。 大西国内,别说新津、温江、雅州、邛州这些邻近州县,就是荣县、威远、富顺这些地方,也有铤而走险潜逃到蜀国来的。 杨展全部收留。愿意当兵的,编入军队。不愿意当兵,就给房住,给地种。 没有房屋可分发了,便在岷江支流上放置竹筏数千只,供避难者暂住。 或者干脆将他们安置在思经山、瓦屋山。 在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岁月,蜀国境内,数百万人得以活命。 不升官,不足以表达蜀王和百姓们对杨大将军的感激之情。蜀国二年春天,蜀王下旨,杨展由华阳伯晋升华阳侯。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要维持这样的太平局面可不容易,周边全是强盗。除大西军外,摇黄十三家以及打着南明旗帜的杂牌军,没有哪家是省油的灯。 蜀国军队的头等大事,便是保境安民。兵丁已有三十万,粮饷也可依靠屯田筹措,只武器耗费太大,如今已捉襟见肘。 杨展禀过蜀王,他决定启用点金秘籍。 蜀王道:“制造武器,是一绝密事情,当选一僻静又安全的地方,大将军心中可已有意向?” “我打算到峨嵋山上去选地方,顺便去看看老王爷和师父,请陛下恩准。” “大将军放心去吧。有什么事,自有孤和小金、远洪看着。” “这一趟,耽搁的时间估计较长。小金和远洪,你们要把各处的防务盯紧点,松懈不得。大西到处是人相食的传闻,眼看我们的小麦和油菜就要成熟,最怕他们打粮打到我们地盘上。” 蜀王深以为然。 君臣正在议事,有人来报,大西白将军遣使求见。 第七十一章 中园点兵 白文选的使者被宣上殿,呈上一封书信。信中是一条天大的消息,让杨展不得不考虑是否推迟上峨嵋山的时间。 原本在白文选府中养伤的刘见宽,被老万岁抓起来了,和大西国各地的乡绅一起,关在大慈寺,三天后处斩。 他是在老万岁中园点兵的时候被抓到的。 他的伤早已痊愈,白文选天天催他出城,他都不肯,一心只想混在大西军中,好找机会暗杀张献忠。 这一天,白府接到谕令,所有人员必须去中园集合,老万岁要亲自点兵。 刘见宽听说后,趁人不注意,乔装打扮,混进了队伍中,连白文选都瞒过了。 到了中园,大家才知道,所谓点兵,其实是一场恐怖的除奸行动。 之前,以除奸之名,成都市民已被分批杀掉不少。今天要清除的,有乡绅,也有大西自己的官兵。 大西军进入四川已近两年,一味只顾打粮,已将四川搞得赤地千里。农人不敢种粮,商人不敢开铺。 而大西国的耗费巨大,必须经常打粮。最近,派出去打粮的官兵收获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空手而归。 老万岁今天点兵,便是要弄清楚,到底是那些乡绅在作怪,还是有官兵成了内奸? 中园,位于成都南门外,曾是刘备游幸之地,也是历代蜀王的后花园。里面种了数百株梅花和数千株梨花,有园林之美,也有野趣之幽。 自古以来,蜀王与民同乐,每年都会在三月三日,开放中园,让成都百姓到这里春游,走马为戏。 老万岁刚到成都时,就看中了这个地方。让人平整了很大一块地方出来,命名为御营坝,经常在这里屯兵阅兵。 今天也是三月三,他邀请大西的乡绅们拖儿带女到这里来春游,又命令大西军队在这里集结点兵。 春光明媚中,梅花红,梨花白,蜜蜂们飞来飞去,来凑这一年一度的热闹。 老万岁先是让乡绅们以县为单位站列,然后一个县一个县挨个按名册查点。这个月交了粮的,站左边。没交粮的,站右边。 点完乡绅,又开始点兵。 这个月,哪营哪队打了多少粮,是否完成最低限额?完成了的,没事。没完成的,出列。 然后,命令没完成任务的官兵,上前斩杀没交粮的乡绅,必须全家不留,一个不剩。 官兵若迟疑不决,或干脆不愿举刀者,必为内奸,处剥皮之刑。 霎时,刚刚还春光明媚的中园,便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充满了惨叫和喊杀声。 刘见宽如何忍得住?不顾自己只身一人,从队伍中飞身而起,同时将一支箭射向了张献忠。 张献忠正被现场的血腥场面刺激得仰头狂笑,没料到自己的队伍中藏有杀手,那支箭射在了他的左肩上。 箭到人到,刘见宽已落在他身后,将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了他。 老万岁何许人?肩膀一疼,他已纵身闪过,伸手折断箭杆,发出一声虎啸,虎拳排山倒海击出。 见宽早料到他有此一手,但他不能像杨展一样与他过招,只好发挥自己轻功优势,借助他的拳风,腾身跃起,躲他虎拳。 诺大的中园停止了杀戮,这里变成了两个武功高手的战场。 见宽知道自己一击不中,已经无法杀掉张献忠了,在大西军层层叠叠包围的情况下,也没办法施展遁术逃跑,便想用轻功拖延时间,让张献忠在盛怒之下加重伤势。 张献忠的虎拳已达炉火纯青之境,中园刮起狂风,红红白白的花瓣满园飘飞。这样周旋下去,见宽必死于非命。 白文选在一旁暗暗着急,他答应过杨展,要把刘见宽完好无损地送回眉州。这一下,要食言了。 他见可望、定国、能奇、文秀都愣在那里,心生一计,向他们吼道:“你们没看到父皇受伤了吗?再打下去,血都要流尽了!” 可望道:“父皇明明打得正起劲,我们如何阻止得了?” 白文选跺跺脚,“我们上去用网把刘见宽捉住,父皇不就停下来了?” 张可望立即命人拿网来,指挥兵丁张网围捕。张献忠也想要一个活的见宽,便退在一旁,让御医治伤。 好个见宽,在中园梅花和梨花之间,如蝴蝶般飞舞,数万大西兵扑过来扑过去,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捕到。 但他手中有利刃,割破了不知多少张网。最后,实在力竭,大西军才将他捉住。 有了这条大鱼,老万岁丝毫不介意肩膀上的箭伤,大笑道:“咱老子今天点兵,竟点出你这条大鱼!关起来,让杨展拿蜀国来换!” 可望请示:“那些没处理完的乡绅和官兵怎么办?” 老万岁不耐烦地回答道:“我今天已没兴趣杀人了,都关到大慈寺去。赶快派人给杨展送信。” 说完这话,他狞笑着对那些乡绅道:“你们还活着,确实应该感谢这个人,记住,他是杨展的师弟。你们能不能活着,就看那个大慈大悲的杨展是否真的顾念师兄弟之情了!” 白文选害怕杨展怪他食言,不等大西朝廷的信使动身,他便先谴了人来,将前后经过交代清楚。 果然,不一会儿,杨展收到了盖有老万岁张献忠印鉴的信。他让杨展三天之内拿出诚意来,交换刘见宽。否则,等着收尸。 前后两拨信使走后,杨展奏请蜀王退朝,他们师兄弟关起门来密议了几个时辰。 第二天,杨展按原计划上峨嵋了。 第七十二章 人命关天 杨展上了峨嵋,刚走到山脚的伏虎寺,就被灵猴大板牙接着。 原来妙峰和尚已等在这里。杨展早已见识过他的法力,也不问他为何就知道他要来。 住持贯之和尚将他们请进茶室,奉上雪茗。待他们坐定,杨展起身,毕恭毕敬行了叩首之礼。 礼毕,杨展泣道:“请两位大师出山,赈救我蜀国苍生!” 贯之圆圆的脸,好似一尊弥勒佛,呵呵笑道:“我蜀国百姓不是已经被你照顾得很好了吗?” 杨展道:“大师知道我说的是全四川的百姓,几千年来都叫蜀国的百姓。如今,他们好惨,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被凌迟,被剥皮,被像牲口一样驱赶、斩杀,一家一家屠杀殆尽!” 说到此处,他已泣不成声。 贯之闭眼,口念阿弥陀佛。妙峰肃然端坐,一声不吭,任杨展痛哭。 稍顷,杨展止了哭泣,细细讲述:魔王杀和尚道士、杀前明官员、杀士、杀乡绅、杀百姓等等一系列令人发指的行径,以及见宽如何救士、如何受伤、如何挺身行刺,被捕后又与数万乡绅一起关在大慈寺,魔王张献忠以此要挟,让他拿蜀国去换,否则三日后处斩。 讲述完毕,杨展又道:“黄虎张献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王!我们每阻止一次他的暴行,他都会变本加厉杀害更多无辜的人!把蜀国交出去是不可能的,眼睁睁看着见宽和数万乡绅死于非命,也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出手去救,势必激起张献忠更大的魔性,不知道多少无辜百姓还将成为他的刀下冤魂。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请两位大师出山,消灭黄虎,救救百姓吧!” 妙峰缓缓道:“万事都有因果,我蜀国百姓注定要历此浩劫,又岂是人力所能扭转?你可做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何须这般瞻前顾后?” 杨展摇着头,“人命关天!如今我是再也不敢逞能,稍有不慎,便致万千百姓于水火。” 贯之道:“我佛慈悲,总可开启一道生门,以救芸芸众生。” 杨展建议:“若是妙峰大师肯出山,召回遍布天下的峨嵋弟子,定能消灭魔王!” 妙峰道:“你以为峨嵋弟子人人皆佛吗?当今天下,称自己是峨嵋弟子的,总有数万人。有多少人成了佛?又有多少人成了魔?乱世之中,有多少弟子在救人,又有多少弟子在杀人?再说,我们蜀国被魔王肆虐,其他地方就好过了吗?到处都是刚被流贼糟践,又轮入满族铁骑。你与其天天被魔王牵着鼻子走,一次又一次去救人,不如赶快强大自己,用实力去消灭魔王,保住蜀国。” 杨展仰天叹息:“我无法做到不去救人,见宽是我的手足,那些乡绅是蜀国的百姓!” 贯之安慰他:“即使佛菩萨,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就是你师父,当初虽知今日之祸,也只能布布局,尽力而为罢了。” 杨展听他提起师父,便向他们辞行,要上中峰寺去看望葛宝师父和老王爷。 妙峰道:“我早料到你会去找你的师父帮忙,所以才下山到这里拦阻。他如今仅有一口气在,你也要去送他归西吗?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你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性格,今天所救的人,他朝也必会被你所害。” 贯之赶紧上来帮杨展求情,“妙峰大师,他既如此执着,人命关天,你便看在葛宝道长和蜀国百姓的面上,帮他一帮吧。” 妙峰叹道:“救一人,杀一人,又有何用?众生平等,谁人该杀?谁人又不该杀?” 杨展见他们两个的情形,一定是有办法可想,便俯伏下去,求道:“如若大师不愿意兴师动众,去召唤峨嵋弟子,杨展也不勉强。还望大师另想他法,助我救人!” 妙峰只得对贯之道:“你既然想帮他的忙,少不得就要多辛苦了。去把凌云寺涤尘和尚请来,一起参详。” 贯之笑笑,“我比你的灵猴还好差遣?” 妙峰道:“不是你亲自去请,他恐怕也不会来。这件事,没有他参与,就成不了。” 贯之犹疑不决,“涤尘和尚性情寡淡,最不喜介入人世纷争,恐怕还得杨大将军出面。要不,我们去他那里商议吧。” 妙峰多年来为蜀国众僧之首,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拿架子,站起来就要走。 杨展却有一些犹豫,贯之拍拍他的肩膀,“杨大将军还有其他事?” “我这一趟上来,还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启动点金秘籍,我们蜀军还等着武器用呢。” 妙峰一边往前走,一边挥挥手,“不用找了,就用万年寺吧,反正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寺。” 杨展大吃一惊,“万年寺自来香火旺盛,怎么就成了空寺?” “这个问题,你回去问你伏虎军中的和尚吧,当初,仅万年寺就有七八十个和尚跑去帮你。剩下几个,害怕张献忠报复,就逃到中峰寺了。” 杨展心中暗喜,万年寺确实是个好地方,而且,将那七八十个和尚派回来制造武器,岂不更好? 三人一猴须臾便到嘉定,又坐船到大佛脚下,上得凌云寺来。 涤尘和尚吃了一惊,心中已知必有大事。 果然,杨展一见他就拜倒在地:“请大师救我蜀国百姓!” 涤尘道:“论功夫和用兵,我不及你杨大将军。论法力,我更不敢望两位大师项背。为何你们专程来找我?” 贯之道:“因为要去大慈寺救人。”他将事情简略叙过,然后道:“大慈寺悬空和尚与合寺僧人都被张献忠屠杀,这世上,也只有你知道寺内机关了。” 原来,涤尘和尚自小在大慈寺削发为僧,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后来被凌云寺老和尚看中,拉到这里当了衣钵传人。 素来寡淡的涤尘和尚听贯之将来意说完,眼露惊恐,连声拒绝,“不,不,不,我决不答应!” 杨展只道他害怕张献忠,安慰道:“大师只需告诉我们寺中机关在哪里,不用跟着去。” 贯之苦笑道:“涤尘大师何在乎生死?他在乎的,是比命更贵重的东西!” 妙峰开口劝道:“涤尘大师,我也知道,一旦入寺救人,必然会连累大慈寺那些古老珍贵的绘画、铜像,甚至建筑毁于一旦。但是,人命关天,孰轻孰重,不用我说了吧?” 涤尘讥道:“入世救人,是他们道士所标榜的,什么时候我们佛家的高僧也跟着掺和了?” 杨展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当此蜀国百姓生死关头,又岂能袖手旁观?涤尘大师,当年,我在你这里为母守孝,苦练伏虎剑时,得到你的精心教导。如今,蜀国遭难,杨展有救民于水火之志,还望大师成全。” 贯之小心翼翼补充道:“魔王张献忠动不动就把要杀的人关在大慈寺,照他现在疯魔的迹象来看,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一把火就会把大慈寺烧了,就像烧掉青羊宫一样!” 涤尘眉毛一颤,闭目诵经,半晌,才说道:“也罢,人命关天,我就陪你们去看看吧。” 第七十三章 大圣慈寺 大慈寺,始建于魏、晋,极盛于唐、宋,历史悠久、文化深厚、规模宏大、高僧辈出,世传为“震旦第一丛林”。 是印度僧人宝掌东游入蜀礼普贤时所建,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 唐三藏法师玄奘曾在此学习、受戒、坐禅、讲经,后来泛舟三峡,取道荆州至长安,实现他赴西天取经之壮举。 唐天宝十五年,安禄山攻陷长安,唐玄宗避难成都。玄宗见大慈寺僧人英干在成都街头施粥,救济贫困百姓,并为国家祈福。他深受感动,乃为英干敕书“大圣慈寺”匾额,赐田一千亩。并钦点云游至蜀的新罗国三太子无相禅师,将大慈寺改建为规模宏大的皇家寺院。 唐贞元十七年,韦皋镇蜀,扩修大慈寺普贤阁,又凿解玉溪流经寺前,使大慈寺环境更趋完美,成为唐代颇具声望的讲经胜地。曾有高僧知玄讲经于普贤阁下,听众每日达万余人。 唐会昌五年,武宗灭佛,大慈寺因有唐玄宗题额,故“不在除毁之列”,是当时成都唯一保存下来的佛寺,也是当时蜀中规模最大的佛寺。 由于唐玄宗、唐僖宗先后幸蜀,许多着名画师也聚集成都,使成都绘画之风大盛。仅在大慈寺中,就有壁画千余堵,留下作品的全国知名画师多达六七十人。 苏轼与其弟苏辙游大慈寺时,对唐代佛画大师卢楞伽的作品倍加赞赏,称大慈寺壁画“精妙冠世”。 大慈寺附近自古商业繁荣,寺前形成灯市、花市、蚕市、药市、麻市、七宝市等。解玉溪两岸还形成夜市。登大慈寺前云锦楼观锦江夜市是成都百姓的一大乐事。 魔王张献忠在屠杀悬空和尚和一众僧人的时候发现了这里,也喜欢上了这里。 寺院很大,方便关人杀人。 数万乡绅被集中关在几个大殿,刘见宽单独关在一间禅房,均有重兵把守。 张献忠知道杨展师兄弟都会遁术,给见宽戴了脚镣手铐,还将门窗都钉死了。 见宽被关的这间禅房,正是悬空和尚生前的静室,面积较大,布置得也很好,满壁都是名人字画,东边是窗户,南边是门。 西墙上挂着米襄阳烟雨图的横幅,北墙上挂的是方孝孺白石青松的中堂,旁边配着一副对联,“青鸳几世开兰若,白鹤时来访子孙。”落款是一个蜀中的小名士张易。禅床当中,挂了一个中堂,画的是八仙过海。 见宽坐在床上,苦苦思索,青羊宫地宫的钥匙是混元祖师手中的乾坤圈,这大慈寺地宫的机关又在哪里呢?他们自来在青羊宫出入随便,所以熟悉青羊宫的机关,对大慈寺却比较陌生。 回头看见那中堂下面横着一个磬锤,随手取来把玩。一个不留心,把那八仙过海中堂扯了下来。 后面墙上现出一个悬挂着的小磬。见宽心中一震,用磬锤击了那磬一下,只听当的一声,清脆悦耳,接着是一阵轧轧之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禅床凭空落了下去,连人带床进入了一个黑暗世界。 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头顶的洞,在他落下的瞬间就封闭了。 见宽大急,这满寺的和尚早已被屠杀殆尽,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自己,时间长了,只有饿死渴死。 大西军若发现他不在,定会以为他逃了,张献忠必然迁怒那些乡绅。 平白无故死了,还救不了百姓,真是冤枉! 他从禅床上下来,拖着沉重的脚镣,一点点向前挪。虽然戴着手铐,也四面八方摸索。 后来,他明白自己进入了一条狭窄的甬道,心中暗喜,哗啦哗啦,一鼓作气往前面趟。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他累得精疲力竭,靠在甬道壁上睡了过去。 杨展带了三个老和尚,星夜赶往大慈寺。蜀王已经得报,特在岷江边来等候。 互相见了礼,大家合计一下,分头行动。杨展还是和妙峰、涤尘、贯之继续赶路。 半夜时分,进入城外一片茂林。林中有一家姓王的农户,世代耕种寺庙田产,所以还认得涤尘。 涤尘和尚敲开这家人的门,王老汉便向他哭诉大慈寺被屠的惨状。涤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便告诉了他来意。 王老汉将他们引到一口枯井边,涤尘让他作好接人的准备,便带着一行人下了枯井。 真是艺高人胆大,蜀中武功最高的四人,很快进入了一条黑暗狭窄的甬道。走了几里,来到一个开阔处。 这里鸟语花香,别有洞天。也不知道是当初新罗国的三太子无相禅师所修,还是后来人所建,称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地宫。 他们无心留连,继续往前赶路。又走了几里,重新进入下一段甬道。 黑漆漆的空间,隐隐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四人脸色大变,难道大西军已发现了这个地宫? 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休想救出人去。 再往前,金属拖地的声音更响亮了,但没有一点光亮。 这不合常理。若是大西军,他们一定会点了灯笼火把进来。 涤尘低声猜道:“可能是当初犯了事,被关进地宫牢洞的和尚,因此逃过了被杀的厄运。” 杨展却道:“听这声音,我觉得可能是我的师弟见宽。” 涤尘摇摇头,“不可能,他不会知道我大慈寺的机关。” 妙峰在旁边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葛宝的这些徒弟,对机巧方面,确实在行。” 杨展越听前面的声音,越是肯定自己的判断,快步上前,并小声喊道:“师弟,师弟,师弟……” 这漫长的甬道本已快让见宽绝望,突然听到师兄杨展的呼喊,喜出望外,赶快回答:“师兄,师兄,师兄……” 他们又见面了,杨展抱着见宽,高兴得说不出话。倒是妙峰,拉过见宽的脚镣手铐,稍一用力,帮他解决了。 杨展问见宽,“你是怎么进地宫的,那些乡绅们怎么样了?” 见宽说:“我是无意间发现禅房里面的机关,误打误撞进入甬道的。乡绅们关在大殿,都有重兵把守。” “有多少兵力?” “没有一万都有五千,我也是看不见那边的情形,我的门窗都被钉死了。” 涤尘道:“要想让乡绅们从大殿进入禅房,然后再进入甬道,就必须杀死大西军。动静太大,恐怕不能如愿。” 妙峰道:“救人,又何必杀人?涤尘大师再想想,大殿可有暗道?” 涤尘道:“各大殿均有,只是这么多人进入暗道,大西军很快就会发现。” 贯之道:“说不得了,该杀的,还是要杀。该烧的,还是要烧。” 涤尘又闭目念佛,妙峰推他一把,“带路吧,和尚,烧物件,留活人,你功德无量!” 见宽去宽阔的地宫等着,他们跟着涤尘上了大殿。 第七十四章 火光冲天 数万乡绅及其家眷挤在大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在长时间的惊恐后,就是一种麻木,漠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数千大西军守在外面,这样的阵势,想来也是插翅难逃,必死无疑了。 很多人便酣然长睡,大殿中竟有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人们的情绪互相传递,仿佛都忘了明天将要发生的屠杀。 杨展和三个和尚悄无声息地进入大殿,轻轻拍醒离甬道最近的人,一个一个把他们引入地宫。 这些人都当自己在做梦,一个脱离苦海的美梦。所以紧闭着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从梦中醒来。 可惜甬道太窄,必须一个一个经过,眼看快要三更,大殿中还有一半的人没转移。 门外传来列队的声音,查点人数的大西军就要进来了。如果不拦阻,非但救不了剩下的人,连走了的人都会提前暴露。 杨展和三个和尚一通耳语。 大西兵开了锁,进入大殿,如同鬼魅的四个影子掠过,依次点了他们的穴道,这些人便被定在了原地。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四更了,还有几千人没下去。下一班查点人数的大西兵也进入大殿,四个武林高手又如法炮制,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五更之前,总算所有人都进去了。 杨展、妙峰、贯之,找出寺里的香油,往殿内四面八方泼洒。涤尘和尚匍匐在地,求道:“请手下留情吧,不烧掉寺庙,我们也能救走他们。” 妙峰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休要再耽误时间,不烧掉这里,就会死更多的人!” 涤尘再求:“那你们先走,让我来点这把火。” 杨展扶起他,劝道:“大师,你的心思,我们都懂。你是想为这大圣慈寺殉葬吧?你若死了,将来又靠谁来重建?我发誓,收复成都后,一定奏请蜀王,还你一座原样的大圣慈寺。” 涤尘跌脚叹道:“怎么会一样!好吧,快快行动,把人救出去再说。” 之前下到地宫的人,被刘见宽接着,穿过宽阔的地宫,鱼贯进入下一段甬道。 王老汉守在枯井口,他已经搭好了梯子,准备接人。但那个最廋最老的和尚交代过,先把这些人留住,必须等大慈寺烧起来,有人来接,才能放他们出这座房子。 果不其然,五更过后,大慈寺毕毕剥剥燃烧起来,因为浇了香油,烧得迅猛,烧得惊天动地。不时有大梁垮塌和墙壁倾倒的轰然之前,间或也有爆炸。 守在那里的大西兵,跑得慢的,从梦中惊醒,都有不同程度受伤。跑得快的,头发胡子也有遭殃。 大殿先燃起来,很快就波及到其他殿宇和禅房。这大慈寺本来占地面积就大,几千间房子烧起来,仿佛半个成都都陷入了火海。 全城躁动,火光冲天。四面八方的大西军和百姓都来灭火,无奈火势太猛,靠近不得。 老万岁张献忠也来了。他最关心的是,刘见宽和那些乡绅跑了,还是烧死了? 负责看守的都督是王尚礼,他答道:“那个道士和那些乡绅都在里面,一个也没有出来,我们还赔了几十个下半夜查点人数的兵。” 老万岁自来多疑,“你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好久?” “三更吧,我们一直在外面守住,没人跑出来!” 老万岁恍恍惚惚看见,大火里好像有人挣扎的身影,倍感刺激,兴奋叫道:“这倒帮你们省事了,刀都不动一下,几万人就没了。” 转头想起要挟杨展的事来,反复叮嘱臣子们:“守住秘密,这些人烧死的消息,千万别传了出去。” 身旁的汪兆麟道:“这一场大火,如何瞒得住?” 老万岁怏怏道:“他妈的,煮熟的鸭子飞了。可惜这座大慈寺,以后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来关人了。算了,回宫!” 这边火光冲天,闹闹嚷嚷。 那边,费小金、帅远洪带人来接,数万人悄无声息穿过密林,分为两路,或坐马车,或坐木船,进了蜀国地界。 这些乡绅到此时才明白过来,他们被杨展救了,逃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蜀国。 蜀王朱平樨亲自赶到彭山迎接,他先向三个和尚道了谢,便对这些乡绅们言道:“各位乡亲,你们永远都是蜀国的百姓。现在摆脱了魔王,就先在这里好好生活吧。我有饭吃,你们就有饭吃!” 死里逃生的乡绅们全都跪倒在地,“蜀王万岁!” 蜀王拉着杨展的手,又对他们说道:“乡亲们要记得大将军的恩德,没有他,就没有蜀国。” 人们又高呼:“谢杨大将军活命之恩!” 杨展谦逊道:“大家都应该感谢这三位大师,没有他们,杨展也只能爱莫能助。” 众人把这三个和尚都当成了神仙,纷纷跪下磕头,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这次以烧毁大慈寺为代价,救出数万人。三个老和尚心里都不好受,立即便向蜀王辞行。不待蜀王挽留,已经没了身影。 那么多人躲进岷江中下游,彭山、眉州、青神、夹江、峨嵋、嘉定、犍为、叙州等沿江州县空前繁荣。 农人稼穑,商人开铺,工人做工,士子读书,行伍练兵。 寺庙道观也热闹起来,各处来的和尚道士都归了庙观,讲经说道大为盛行。 重瞳观是皇家道观,自然又比其他地方更为香火旺盛。新近又招几百个小道士,修道练武齐头并进。 伏虎军仍以后山的伏虎林为大本营,日日操练,已将伏虎阵练到炉火纯青。 一条岷江,统共才不到三千里。江上江下的差异如此巨大,处于水深火热的大西国百姓,自然日日盼着蜀王和杨展。 成都城内到处哄传:“杨展将军率领六十万大军正向成都挺进。” 一天晚上,这样的谣言报到老万岁那里,激起了他的满腔怒火。他马上集合各营将帅,下旨屠城,“成都百姓暗通敌人,勾引杨展前来进攻,实在令人痛恨,明天给老子屠城!”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西军就开始行动了。 第七十五章 血海深仇 张献忠天生精明果敢,足智多谋,杀伐决断。可惜,也是天生的神经质。 再加上练伏虎拳时走火入魔,身体上又有多处刀伤、剑伤、火铳伤,使他性情多疑、多变、敏感,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七窍生烟。 作为大西国的最高统治者,严酷凶暴,喜怒无常。 无论宫人,还是大小官吏,只要不顺他的心意,就会下令严惩。斩杀、剥皮、花样众多,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 一切都早已注定,他会在魔王这条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 几个义子虽然痛心疾首,却没办法也没胆量劝阻。而汪兆麟、严锡命之流,为了自保,一味逢迎,讨他欢心。 杨展,是嵌入他内心深处的一颗钉子,但凡关于他的一切,都会激起老万岁张献忠的勃然大怒。 几个义子、几个都督,都被他派出去和杨展交过手,结果都是大败而归。 现在,城内又哄传杨展挺进成都的谣言。大西军自来重视情报收集,张献忠当然知道这是谣言,所以更恨,更是觉得满城都是杨展的奸细。 他对付不了杨展,但可以用屠城来发泄他的愤怒。 自打进了成都,他已多次想要屠城,每次都被义子们劝阻。所以,这次,他没有通知四王,直接把屠城的圣旨秘密下给了五军都督。 天还没亮,中军都督王尚礼、前军都督白文选、后军都督冯双礼、左军都督马元利、右军都督张化龙,各带五千人马进了城。 一时城上城下,大街小巷,到处布满全副武装的士兵。 城内男人不分老少,均为奸细,被五花大绑带走。大街上,到处是大西军的呼喝和百姓的哭叫。 这些男人被一串串押着,到了南门外沙坪坝桥头,全都披头散发,涕泪交流。 老万岁张献忠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前来观看行刑。众百姓一见到老万岁,都跪伏在地,齐声哀告: “大西皇帝万岁!您是我们的皇帝,我们是您的百姓,我们未犯国法,何故无辜被杀?我们不是兵,也不是敌,又没有兵器,都是守法的良民,您何故害怕手无寸铁的百姓?皇帝陛下救命,皇帝陛下饶命啊!” 老万岁拍马跃入人丛中,任马乱跳乱踢,并大声吼叫:“你们这些该死的奸细!如此巧言令色,还敢说是良民?你们不是成天盼着杨展打进成都吗?老子就先送你们上西天!五军都督,别磨蹭啦,赶快给老子行刑,把尸体抛到江中,将这份大礼给杨展送去。” 尽管五军都督也不是很赞同屠城,但慑于老万岁的魔性和威严,在他的强令之下,命令士兵快快行刑,然后抛尸江中。 一直杀了三天三夜,才把城内的男人全部杀光。 岷江江水全都被染红了,好像一条血江。血江逶迤,流到中下游。 沿江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唬得浑身乱颤,说不出话来。 接着,一具一具尸体在血红的江水中浮浮沉沉,漂荡而来。 人们吓得四处乱窜,语不成声地念叨:“魔王张献忠又杀人了,好多尸体,好多血,成都人一定都被杀光了。” 之所以先见血,后见尸,是因为尸积如山,堆在江中,水淹至城角丈余,拥塞不流。 老万岁张献忠命人撑大船十余只,到江中推尸顺流,方得流通。 杨展已经没有眼泪了,他的眼中,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这样的血海深仇,何日得报? 他又带蜀国军队到彭山河滩,拦江捞尸。一者是出于对被屠杀百姓的怜惜和愧疚,二者也不愿意魔王惨无人道的罪行影响了下游百姓的正常生活。 这一次,他没有允许百姓们拥到河滩。这样的恐怖情形,会成为人们挥之不去的噩梦,也许几代人都忘不了。 何况,这一次的尸体,河滩都堆满了。 将士们默默打捞。这一次,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号和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有一种无声的呐喊在胸中激荡。 凡我川人,永记此仇!凡我川人,必报此仇! 和尚道士们也不便到河滩添乱,只能沿江为死者超度打谯。 到第四日,江水重新澄清,尸体也基本上捞光了。 就在杨展命令推柴焚尸的时候,新的尸体又一串串出现了。这次没有血水,这次全部是妇女。 张献忠杀光城中男人,又害怕女人为他们复仇,索性斩尽杀绝。他令五军都督,再带人马,将满城的妇女,无论老幼,尽行驱赶到江边。 已经连杀了三天人,大西兵不是累得垮掉了,就是自己把自己吓得疯掉了。听说又要杀人,他们都哭丧着脸报告:“举不起屠刀了!” 老万岁不耐烦地说:“拿不起刀,就全推到江里面了事!” 大西兵连推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便逼这些妇女跳水。 可怜这些柔弱的女人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有捐身逐浪,死尸漂游。 成都城外,号哭之声,传出数十里。 这一下,成都真成了一座空城,一座到处飘浮着血腥和腐臭的气味的空城。 老万岁曾经说过,杀光了成都人,便让大西军将士住进城来享福。但如今,他怀疑,大西军内也有很多奸细。让他们住进来,会非常危险。更何况,四面八方都需要大西将士保卫驻守。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成都城内的空房子里,仿佛响起说话和号哭声,张献忠派人前去查看,却又一无所见。 天一黑,大西军战士都不敢独自出营,唯恐撞上鬼怪。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心惊肉跳,害怕冤魂前来复仇。 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万岁张献忠也有些精神恍惚。他的眼前,不时出现一些幻觉。有一天他独坐吃饭,忽然空中伸出成千上万只手来,要抢夺他手里的馒头。 还有一次,他坐在院子里,忽听厢房内响起笙管笛箫的乐声。他感到奇怪,就提刀过去察看,只见数十个无头女子或坐或站,正在抚弄乐器。 这一下子可把老万岁吓得不轻,他一跤跌倒,半晌才苏醒过来。他感觉异常晦气,说什么也不在皇宫里住了,移居中园。 但中园一样杀过人,还剥过皮。在鬼怪来索命之前,他先遇到一件烦心事。 一天夜里,突然有一只老鼠钻进了他的被子,惊得他一下子跳起来。 他光着身子举着刀追赶着老鼠砍剁,不想那只老鼠特机灵,折腾了大半夜竟逃掉了。 半夜三更,张献忠急传圣旨,命令全体将士每人必须捉一只老鼠,天亮前上交,交不上来的拿头来见。 这一夜,士兵们翻箱倒柜,毁屋凿壁,搜索仓库,烟熏墙洞,追得老鼠无处可逃。 天一亮,老万岁除看见堆积如山的老鼠尸体外,还看见了另一个惊心的奇观。 第七十六章 草木皆兵 中园的上空,飘着几百只诡异的风筝。浮浮沉沉,如索命的冤鬼。 风筝下面是一色的白绢,白绢上写着:“桥是弓,塔是箭,弯弓正射承天殿。” 落款:还我命来! 大西兵通宵逮老鼠,此刻又累又困,乍一看见莫名而至的风筝,已是惊骇。再一念白绢上的文字,个个惊恐。 张献忠折腾了一夜,面对如此惊心的场景,也无法淡定。 举目四望,有桥无塔,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文武大臣都赶到中园,准备迎接老万岁上朝。看见满园的风筝,不知所措,慌作一团。 他们最恐惧的不是风筝,而是老万岁由此而来的怒火。 但老万岁已经被吓住了。昨夜的老鼠就是不详之兆,今天果然有此异象! 他跌跌撞撞登上城楼,众臣紧随其后。遥望东门外江水奔流,一座拱桥横跨其上,气势雄伟。在桥的旁边,还矗立着一座石塔,足有五六十米高,格外显眼。 老万岁张献忠一声凄厉的虎啸,捂着胸口,往后便倒。幸有张可望眼疾手快,上前扶着。 张献忠惊魂未定,凝神又望了半天,问身后的右丞相严锡命:“这桥和塔是什么时候建的?” “应该是几十年前。” “拱桥何名?” “锁江桥。” “石塔何名?” “回澜塔。” 张献忠不住的摇头,回头对平东将军张可望说:“此塔不吉利!赶快派人拆掉。” 张可望领令而去,立即调来一千余名士兵,不一会就把石塔拆毁了。清理走石头和土块,士兵们发现塔基下有一块厚厚的石板,上面字迹斑斑。 张可望赶紧报告张献忠。张献忠走来一瞧,石板上竟然刻着一首诗: 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 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 妖运终川北,毒气播川东。 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炎兴元年诸葛孔明记 看完这诗,老万岁面色如土,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了。 回到宫中,让人找来书籍翻查,原来此塔果真是万历年间四川布政使余一龙所建。 诸葛亮真“神”了,竟然能够预知千年以后这里会修塔,而修塔者、拆塔者都被他说中! “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大西国建于甲申年,攻破成都时,血流成河。今年是乙酉年,杀和尚道士、杀士子、杀乡绅、屠城杀百姓,血都流成了海。明年是丙戌年,难道还要流血不断,难以太平? 最惊心的还是最后几句:“妖运终川北,毒气播川东。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傻子都能猜到,这几句是说张献忠的。满殿文武不敢开腔,等着老万岁发飙。 张献忠血堵胸口,半晌才缓过气来。诸葛亮也是他曾经崇拜过的,这些话,由不得他不信。 他反复骂道:“蜀獠可恶!蜀獠可恶!怪道蜀獠可恶,原来诸葛亮都和他们是一伙!” 继而又骂:“好恶毒的诅咒,老子坚决不去川北,坚决不走川东!” 张献忠受这连番的惊吓,由疯魔转入萎靡,精神更加恍惚,十天不理朝事。 他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杨展所为。 张献忠屠杀成都百姓的血海深仇,已激起蜀国将士的满腔愤慨,上自将军,下至士兵,以及江湖游侠们,天天请战,但杨展都不答应。 因为他知道,怒火虽盛,武器不充足就没法打胜仗。他们在峨嵋万年寺刚刚开始制造武器,几个月后才拿得出东西来。 其他队伍都好安抚,伏虎军里那几十名身怀绝技的江湖游侠,竟嚷嚷着要去成都暗杀张献忠。费小金、帅远洪和刘见宽也很赞同。 杨展只好奏请蜀王商议此事。 蜀王道:“众卿家都是蜀国的栋梁,那些游侠也是蜀国的精英,以武技论,当然杀得了魔王。但魔王素来狡诈,爪牙众多。如若有所不测,于我蜀国就是灭顶之灾。” 有了见宽之前的事,蜀王和杨展都不愿再让他们去冒险。 远洪愤愤道:“既不能兴兵,又不敢暗杀,难道就让张献忠为所欲为?直待他杀尽川人,我们才动手吗?” 费小金也说:“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大家正在义愤填膺的时候,如果什么也不做,恐怕寒了那些游侠和将士们的心。” 见宽自成都养伤后,与白文选一直有联系,这个时候才想起刚得到的消息。 “蜀王陛下,大将军,各位师兄,我听白文选说,张献忠自从杀光成都百姓后,终日疑神疑鬼,搬到中园去住了。我有一个主意,我们扮成恶鬼,到中园去吓他一吓。得着机会就杀了他,没机会也吓他半死,就当警告。” 蜀王摇头,“这样做意义不大,一样很冒险。” 杨展却来了精神,“陛下,您还记得师父当初让大板牙留纸条吓唬张献忠的事吗?他老人家曾经教导我们,人对不可见的东西,都有敬畏之心。我们不妨施个连环计,并借助诸葛丞相,吓唬他,令他自取灭亡。这样,不但为川人出一口气,又可让他不敢往川北和川东这两个我们没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为我们下一步的战略打基础。” 蜀王和几个师弟全都来了精神,“怎么做?” “只需如此如此。” 杨展之后便命人做了那几百只带着白绢尾巴的风筝,又找了一个石板,刻上诗句,将之做成在地下埋了上千年的样子。 夜深人静时,杨展带着师弟和一百多个伏虎军,带着风筝和石板,悄悄摸到成都,连夜布置好了一切。 张献忠果然中计,诸葛孔明的诗句已经刻在他的心里,成了符咒。 葛宝的话,他是再也不会相信的。但诸葛亮隔着上千年,都能准确预测今天发生的事情,那他关于未来的那些话,由不得你不信! 每当念及,张献忠就是一阵绝望,哪还有半点心情去管这日落西山的朝事? 左右丞相一起来劝慰,老万岁哀叹道:“这成都都已经是他妈的一座空城,老子还去上什么朝?” 接着又骂:“都是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成天就撺掇我杀人,现在杀光了,老子只看得见鬼了,你们可如愿了?” 两个丞相赶紧跪下。 汪兆麟又来献媚,“城里的人杀光了,还有城外的百姓。我们大西国管着几十个州县,还怕没有百姓吗?” 这话还比较合老万岁心意,顿时跳起来吼道:“走,走,走,跟老子去城外看看大西百姓。” 文武百官簇拥着他来到城外华阳县一户百姓家中。百姓闻讯本已逃跑,又被大西兵拦了回来。 老万岁笑呵呵地问长问短,又赐锦衣金银。这家人老老少少跪在地上答话,根本不敢抬头。 老万岁便走上前去,准备掺起那个老汉,不曾想,他走路带风,竟把人家供奉在桌上的牌位刮倒了。 他便顺势伸手接起来一看,呀,呀,呀,真他妈气死人! 原来牌位一面写的是“大西老万岁”,另一面,则写的是“蜀国蜀王万岁”。 显然,这家人心向蜀国,自作聪明把两块牌位做在了同一块木头上,只是一个在反面,一个在正面。白天有人时就公开摆出老万岁张献忠的牌位,傍晚无人后就翻转过来,供起蜀国蜀王的牌位,虔诚地焚香顶礼膜拜。 一切都暴露了,张献忠都等不及下旨,一边大叫着“蜀獠该死”,一边虎拳一挥,这家老小便统统归西。 第七十七章 聚首欢宴 张献忠兴致已败坏到极点,自己这个大西皇帝真他妈没啥当头。 四川百姓如此不认同自己,再呆下去,实在无趣。 他突然很想念家乡,想念家乡人。米脂十八寨起义时的人,经过这些年南征北战,已所剩无几。 思念是侵蚀意志的毒药,老万岁从早到晚把自己灌得乱醉。唯有一醉能解千愁,唯有醉眼能看见故乡。 汪兆麟派人去陕西,找来了几个他儿时的玩伴。这些人听说黄虎当了皇帝,还记得他们,本就意外。再听说要接他们去成都,更是喜出望外。 张献忠看见他们也特别惊喜,顿时恢复少年心性,手舞足蹈地和朋友们饮酒欢宴,谈笑风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说的都是过去那些有趣的往事,相互叫着对方的小名,黄虎、狗蛋、大牛、豪猪、死兔等等。 如此接连聚了几天,天天彻夜饮宴,老万岁精神大好。 汪兆麟觉得差不多了,已达到目的,便暗示这几个人见好就收,主动辞行。他们不愿意,说老万岁接我们来共享富贵,我们干嘛要走? 汪丞相没办法,只好把宫内当天血淋淋的人头提给他们看,“实话告诉你们吧,老万岁有一种病,一种每天都必须杀人的病。你们如果再呆下去,说不好就是这种结局。” 这些人不曾见过世面,立即唬得站不住脚。 再和张献忠饮宴,酒杯都端不稳了。个个面如土色,身子发抖,也不再叫他黄虎,一口一个老万岁。 张献忠甚是诧异,问到:“今天你们咋回事?谁给你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连连摆头,“不,不,不,没啥,真的没啥。” 犹豫了一下,还是那个和张献忠更亲近的狗蛋,大着胆子说道:“您现在是皇帝,我们老叫您小名,不好。我们来了已有几天,虽然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却是不服这成都的水土。昨天就觉身子难受,今天更沉重了。明天我们就告辞回家了,过段时间又来看您。” 听完此言,张献忠兴味索然。心中实在不舍,还想挽留,看他们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也觉得没意思。 “好吧,你们要回去,我也不勉强。来一趟不容易,多带一些金银宝贝回去。”立即命人给他们各准备了一份厚礼。 这些人如获大赦,提起精神去灌老万岁的酒,直到他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张献忠一觉醒来,又要请他的朋友来欢宴,宫人回禀,“昨晚汪丞相就派人将他们送走了。” 张献忠大怒,呼喊大将梁一训:“快给老子追回来,如果他们不愿意回来,就提他们的头回来!” 梁一训带一飙快马,很快追上了这些人。这个阵势,更让他们畏惧,装病装得更像了,死活不肯再回成都。 梁一训自来心狠手辣,懒得相劝,手起刀落,割了人头,反身回到成都。 张献忠令人将好朋友们的人头洗刷干净,找了几个精致的锦盒装上,随时带在身边。 每当他独自饮酒的时候,就命令宫人:“请我的好朋友来。” 宫人毕恭毕敬打开锦盒,把人头一个一个请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面前。然后摆上酒杯,逐一倒满美酒。 张献忠端杯相劝,絮絮叨叨,说不完的知心知己话。 没过多久,被文秀碰上,文秀大骇,问道:“父皇您在干啥?” 张献忠嘿嘿笑道:“你看不见吗?老子在聚首欢宴。” 文秀连退几步,俯身泣道:“父皇您不能这样啊,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好不容易打下江山,您要振作起来!” 张献忠道:“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这皇帝,老子真他妈当不来。四川人,真他妈难治,不杀不行,杀了也不行。除了这几个老朋友,你们哪一个懂得老子的心思?” 文秀道:“都怪孩儿无能,不能替父皇分忧!” 张献忠道:“你打不赢杨展,去他境内打粮回来,也算替老子分忧。现在正是秋收季节,听说他那边的百姓家家户户谷满仓。趁他欢喜,把粮食给老子抢回来!” “谨遵父皇谕令!” 张献忠当即把同样的谕令也下给了其他义子和五军都督。 尽管杨展早有准备,也架不住大西军土匪作风,来势汹汹,防不胜防,遍地开花,抢了就走。 眉州、嘉定、叙州都有边界上的百姓遭殃,大西军专拣蜀国军队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 过去十几年,张献忠的队伍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以走制胜,神出鬼没。这两年以大股部队的攻防为主,反倒处处失利。 现在到蜀国境内打粮,重新当土匪,屡屡得手,确实令杨展感到头痛。 当初老百姓害怕被抢,不愿耕种,杨展拍着胸口承诺要保护他们,现在居然还是被抢。 户部尚书费小金天天忙于统计受灾情况,逐户补偿损失,以兑现杨展承诺。被抢走的粮食总计达十多万担,损失虽不致命,但在这乱世,也可救活数十万人。 杨展痛定思痛,与蜀王和众将朝夕商议,定了一个打虎杀狼之计。 张献忠看到蜀国的粮食这么好抢,又对前途充满了希望。他在朝堂上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老子这个皇帝就这样当。老子只管练兵杀人,没粮食了,就去他那里抢。” 严锡命掰掰手指,禀道:“老万岁,我们大西军加上家眷,总计近百万,这点粮食,吃不了多久啊。” 张献忠手一挥,笑道:“接着抢呗!传令下去,全军打散,进蜀国打粮。” 他的心情一好,整个朝堂都如释重负。安西王张定国趁机谏道:“父皇,我非常赞同去那边打粮,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可否像他们一样,安抚百姓,让百姓在大西国的土地上也种满粮食?” 其他几个义子也连声附和,张献忠道:“老子也想安抚,可惜川人不识抬举,种粮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抓紧时间出去打粮!” 正要散朝,突有紧急军情来报,原来是杨展带三千兵和百辆马车进入邛州边境内,号称为穷苦百姓送粮。 第七十八章 打虎杀狼 杨展披蓝色战袍,骑枣红马,腰悬伏虎剑,手执大弓,身背羽箭,全副武装,带三千人马、百辆粮车,往邛州边界而来。 邛州百姓断粮已久,草根树皮都已食尽,听说蜀国大将军杨展亲自护送粮食到边界救济,蜂拥而至。 驻守邛州的大西将领狄三品,这段时间也屡屡进入蜀国边界打粮,没想到杨展竟然还来送粮。 他得到老万岁旨意,将边界上的守军都调回城,任杨展进入边界,为百姓发粮,也放百姓去边界领粮,他只守好邛州城。 在守眉州时,他便早已领教过杨展的厉害。今天,但愿杨展只来发粮,别来攻城。 张献忠听说杨展去了邛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准备来一场大抢劫。 他派张可望领一万人马,出西门斜插到杨展身后,断了杨展归路。张可望得到的指令是,不和杨展硬拼,只想方设法把他拦在眉州之外,以确保老万岁在眉州大肆抢掠。 张献忠亲率十万大军出南门,自华阳进入蜀国境内。蜀国百姓乱奔乱逃,鸡飞狗跳,大西军追牛撵羊,各自忙着抢东抢西。 因为秋收刚刚结束,田野里到处都是草堆。突然,不知道哪里的草堆燃了起来,烟雾腾腾。 当第一声火铳响起,张献忠发现,自己的十万大军已被无数的蜀国军队切割成小块,分别被包围起来,一顿狠揍。 原来,之前乱奔乱逃的百姓全是蜀军,他们一早藏入农家,只等大西军掉入口袋。 每个蜀兵武器弹药充足,围着大西兵痛打,将之前淤积在心里的血海深仇都宣泄出来。 张献忠见势不妙,便想退回成都,无奈被蜀王朱平樨亲自带着伏虎军缠住狠打。 他以为杨展不在,就不会遇到伏虎阵,哪曾想他们已将伏虎阵练到任何情况下都有强大杀伤力的程度。 张可望远远看见这边打了起来,立即令队伍打起精神,准备拦截杨展回救。 奇怪的是,杨展迟迟不来。不一会儿,竟听见邛州方向传来隆隆的炮声。 原来,杨展去边界上发粮为假,攻取邛州是真。三千兵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另有几千蜀军趁邛州百姓来边界领粮,已混入百姓中,并将实情告诉了他们。 邛州百姓听说杨展是来救他们的,全都豁了出去,假装抬着粮食,将蜀军带进了城。 杨展从开始进攻到结束,不足一个时辰就拿下了邛州。 张可望听见炮声,知道邛州危急,本想去救,无奈已被眉州铁脚板带领的铁胜军困着了。 这支队伍之前埋伏在田野密密麻麻的草堆中,张可望没动以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张可望一动,他们马上现身,将大西军包围起来。 到此时,张献忠才知道,蜀国已是兵多粮广,不可战胜了。 可惜,太迟了!而且,此时此刻,另一场战斗在雅州同时打响。 杨展的儿子杨璟新带两万兵,从嘉定出发,趁张献忠无暇他顾,攻取了雅州。 张献忠被伏虎阵打得狼狈不堪,若不是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和几个都督拼死冲击,他不死,都会像以前在大别山上那一次一样,身负重伤。 好不容易冲出重围,也顾不得去救其他人,义子和都督们保住老万岁,一口气逃回成都。不一会儿,张可望、狄三品和驻守雅州的张化龙都逃了回来。 这一趟声势浩大的打粮,以损失数万兵丁和邛州、雅州而收场。 张献忠命令,将驻守各地的大西军抽调回来,全力防守成都。 因为,他觉得,杨展的实力也到随时可以攻取成都的地步。 但杨展不这样想。 蜀国这场空前全面的胜利确实非常振奋人心,朝堂上一片请战之声,大家都认为应该一鼓作气拿下成都。 蜀王也觉得现在攻取成都,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杨展禀道:“请陛下三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献忠这次虽然损失了几万人马,但他的大部份人马还在。我们虽然兵多粮广,武器充足,和他有得一拼。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大西军不拿兵士当人,我们的兵,每一个都是自己的子弟。” 这句话说在大家心上。蜀王赞叹:“如果那些乱世枭雄都有大将军的仁心,世间会少了多少战乱!” 杨展道:“这正是我们迟早消灭魔王的法宝,我们顾惜川人,川人才会拥护我们。” 见宽忧虑道:“难道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他在四川多呆一天,我们四川就会多死掉好多人!” 杨展道:“我们不去攻成都,但可以让他出成都。就像这次,抓住机会,我们就痛打他一顿,直到有一天彻底将他消灭掉。” 杨展耐着性子,娓娓道来,大家慢慢被他说服。 接着又商量如何安抚邛州、雅州百姓,恢复两处的生产。 费小金提议,以防大西兵又到边界抢粮,将边界的百姓都往腹地搬迁,派官兵去边界居住空出来的民房,并屯田。 蜀王准奏。 随后,蜀王下一道谕旨,令大将军杨展代王巡视嘉定、叙州二州十五县。 杨展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朝堂上已经欢声笑语了。他们一者为杨展高兴,他可以顺便和妻儿团聚。二者为自己高兴,又可跟着出去走走了。 杨展先谢恩领命,然后报上随行人员的名字,只有一人,李志勇。 大家脸上都有一些失落。杨展笑到:“你们当自己还是游侠?尽想着出去玩!都走了,朝事咋办?让陛下一个人操持吗?” 见宽道:“他们可以不去,我是非去不可的!” “为啥?” “上了船再告诉你,事关十几年前一个秘密。” 第七十九章 蟆颐飞船 “快告诉我吧,什么秘密?”杨展上了船便迫不及待追问,见宽十几年前是师父的跟班,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条船就是秘密。”见宽洋洋得意地看着他,“师兄可看得出来它的奇特之处?” 这就是一条木船。要说奇特,形状和蟆颐山类似,都象蛤蟆的下巴。而且,若是普通人,根本没有办法在船上立足,他们三个全凭武功来掌握平衡。 不待杨展答话,见宽用脚尖在船头一点,木船箭一般向下游飞去。风鼓起他的袍子,如鸟儿张开双翼。 杨展和李志勇会心一笑,也照他的样子张开双臂。清波荡漾的江面,三人如同御木飞行。 这船是刘见宽亲自设计打造,速度极快,非寻常艄公能掌控。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嘉定码头,见宽催他们上岸,掉转船头,急冲冲要走。 杨展奇道:“你费尽心思跟来,怎么又要回去?” 见宽怒气上涌,咬牙恨道:“你心中只有百姓吗?师姐嫁给你可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今天是中秋节,不为了你们团聚,我才舍不得启用这只船!” 杨展心头微漾,明白他是要去叙州接兰兰,装作不在意地问:“你这条船叫什么名字?” “蟆颐飞船!”见宽的声音已跑了很远。 蜀王让杨展巡视岷江下游,其实就是放他的假。自从山河破碎,杨展只顾着起兵收复失地、恢复生产、解救百姓,不曾和妻儿有一次像样的团聚。 妻子马兰兰守叙州,儿子杨璟新守嘉定,他又随王伴驾在眉州,一家人虽同饮岷江水,却被分在三处。平常飞鸽传书,说的都是军情国事。家国,家国,他们早就分不清家和国了。 如今,川中百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依赖杨展。以前视他为长城,现在视他为父母。杨展和妻儿都知道这点,所以各自把肩上的责任看得更重。夙夜在公,哪顾得上儿女情长? 嘉定收复后,老父带着家丁回了老宅,平常都是璟新在替杨展尽孝。所以,这次,杨展知道蜀王的好意,也欣然领了这份情。 马兰兰在叙州同样收到了蜀王的圣旨,让她速到嘉定与大将军杨展汇合,商量军国大事。 上次从石砫到叙州接受防务,夫妻俩匆匆一见,眨眼已是一年半的光阴。久在军中,战事不断,兰兰将儿女私情深藏,平素都是一身武装,杀伐决断,无异于男儿。 乍然要与丈夫相见,虽已徐娘半老,仍不免雀跃。将叙州防务仔细交待给副将,便要启程回嘉定。刚走到码头,正遇见宽来接。 见宽十多年前就着手造这条蟆颐飞船,今天终于下水,兰兰也替他高兴。姐弟俩感情自来深笃,一路欢声笑语,乘风破浪,逆流而上,天黑之前也到了嘉定。 兰兰上岸,挥手与见宽道别。见宽佯装生气,“我累了一天,你们夫妻都不请我喝喝酒?” 兰兰飞身而起,用剑尖帮他点了船头机关,哈哈笑道:“你既有了飞船,快回彭山去与弟妹团聚,明早再来吧。” 飞船窜了出去,见宽未曾防备,失去重心,落入江水。兰兰捧腹大笑,与亲人们在一起,她又重生少女心性。 好个见宽,湿淋淋从江水中跃出,踏波破浪,赶上了飞船,稳稳地落在船头。 这一切,都被来接母亲的璟新看见,他在岸上追了一段,拼力呼喊:“见宽叔,见宽叔,让我试试你的飞船!” 见宽已去得远了,哪里听得见他的呼喊。 兰兰温言宽慰,“明天他还要来,只怕你功夫不够,上不了那船!” 璟新先向母亲行了礼,继而亲热地搂着她的肩膀,母子俩沿着江边一同往家里走。璟新已长成活脱脱的一个少年杨展,高大英俊,猿背鸯肩。 兰兰眼眶一热,“新儿,你身逢乱世,未曾在父母膝前撒过娇,便已承担守护一方的重担,委屈你了!” 璟新慨然道:“我既身为你和父亲的儿子,外祖父母又都是沙场英雄,当然要立志当国家和百姓的守护者。只是你们武功都那么好,而我差得太远,实在惭愧。” “你的马上弓箭都还行,只是这几年忙于带兵打仗,未曾给你寻一个师父,你也不曾专心练功。等消灭了张献忠,让你父亲好好教教你吧。” 杨家在嘉定的老宅依大渡河而建,母子俩到得家时,大门外的宫灯已点亮,“大将军府”的牌匾分外醒目。 兰兰暗暗替璟新捏了一把汗。果然,进门就听杨展在吩咐管家,“明天把匾给我换过来,什么大将军府?这里就是杨宅。” 他们一进门,杨展便喝斥璟新:“小小年纪,你不多花点心思在带兵打仗上,搞这样的排场干什么?魔王张献忠随时都有可能和我们全面开战,周边那些打着南明旗号的土匪不断骚扰蜀国边境,满人从北方步步紧逼,你还有心思大排宴席!” 璟新嗫嚅道:“我为父亲母亲洗尘,有什么错?” “你这准备的是上百人的宴席,有这样洗尘的吗?” “我军中将士平常最是景仰你们二位,难得有机会见到你们,就想趁此机会和你们吃顿饭,听听你们的教诲。” 兰兰见儿子委屈,瞪了杨展一眼,对璟新道:“不怕,大将军不愿与我们这些粗人吃饭,我和你们吃。” 随后,不理杨展的反应,吩咐管家道:“把宴席摆到吟风阁去吧,那里赏月最好。我们要一边喝酒,一边赏月,讲一讲军中趣闻,论一论练兵习武。这才不辜负中秋佳节良辰美景,也不可惜了蜀王一片好心!” 兰兰发了话,杨展赶快转向,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接着她的话吩咐:“将这些人的家眷一同请来,我们要团圆,别人也要团圆。” 管家解释:“小少爷早已吩咐,都已经请了。” 兰兰不理睬杨展,一径去上房,给公公磕了头。杨展和璟新过来,围坐在一起。 趁宾客未到,一家人难得团聚,抓紧时间叙着家常。老人家分外高兴,拿出杨展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双麻酥,非逼着杨展和兰兰吃。 双麻酥即是嘉定特产的月饼,璟新抽出佩剑,将之分成四等份,一人一小块。一家人,算来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分食过月饼了。杨展和兰兰眼含热泪,觉得亏欠老父和儿子太多太多。 第八十章 影入平羌 吟风阁席开百座,来的都是嘉定军中把总以上军官和家眷。 老太爷早早睡下,不来凑这热闹。杨展坐上位,左手兰兰,右手璟新。 杨展一身便装,端起酒杯,说道:“自魔王张献忠入川,我川人饱受离乱之苦。赖诸位共同奋起,不避刀箭,方争得这尺寸之地!我代蜀王和百姓谢谢大家!今日中秋佳节,请诸位到我家赏月,也为感谢你们对小儿璟新的支持和襄助。这是家宴,都不要拘束,开怀畅饮吧!” 言毕,自饮一杯。 众将起身,高举酒杯,齐声高呼:“谢大将军赐酒!”齐刷刷一仰脖子,饮了杯中酒。然后齐刷刷坐下。 如此酒过三巡,窗外已是皓月当空。嘉定古称平羌,今晚的平羌,都被明月投影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之中。便是当初李白坐船经过写下“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时的景象。 兰兰起身笑道:“今晚的酒若是这样中规中矩的喝法,就没意思了。我们都是武将,不防来个比武斗酒。” 璟新抗议道:“如何比?怎么斗?若论武功,谁能比得过父亲母亲?” 窗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便让老衲讨教讨教。” 武将们大骇,这吟风阁窗外便是大江,除了流淌的江水,唯有空中一轮明月,说话的这人从何处来?莫不是天上的神仙? 最新奇的是,话音过后,从窗外飘进来的,却是一只猴子。 “大板牙!”杨展端起酒杯迎上前去,大板牙接过,一饮而尽。 杨展依在窗前,往江的上游邀请道:“如此良宵,大和尚请上来喝一杯茶吧!” 旁边的人更是惊骇,皓月当空,上游的江面什么也没有呀! 杨展是精瞳,他当然看得见,一只小舟随波逐流。 第一个回合,两人打了个平手。 大家酒也不喝了,守在窗边,等着看热闹。渐渐,小舟出现了。 “来了,来了。”年轻武将们激动不已。 大和尚的声音再次传来,“你那里的茶全是酒味儿,不如饮这清风明月。” 杨展朗声应道:“谨遵大和尚之命!”语未毕,人和猴一前一后飘出窗外,踏波而行,往小舟奔去。 蓦地,一道水墙从江面上升起,拦着了去路。 大板牙跳到杨展肩上,杨展毫不迟疑,抽出伏虎剑,舞出一通剑花,将水墙打散。 看看要到小舟,又是一条水龙飞来。杨展若是一剑刺向龙头,人和猴必被水花击伤。他腾空而起,在这皓月之下,凭空翻了几个跟斗,稳稳落到小舟船头。 吟风阁窗内的人都看得呆了,从来只听说大将军武功盖世,今日方得亲见。 小舟中又传来大和尚的声音,“马女侠不来凑个热闹?” 兰兰连忙答道:“如若大和尚不嫌弃,兰兰就来叨扰了!” 她转头相武将们拱了拱手,“你们接着喝酒,我和大将军就先告退了。” 兰兰江上行步的功夫不及杨展,但她自有妙法,袖中抽出一根丝带,往小舟一扬,也不知道她借了哪里的力,人已在舟中。 武将们鼓掌欢呼,杨展皱眉笑笑。 夫妻俩进入船舱,这才发现贯之怀抱绿绮琴,坐在大和尚妙峰旁边。 妙峰笑道:“中秋团圆月,没有一曲高山流水,岂不辜负良辰美景?老衲也和贯之和尚来给你们应应景。” 夫妻俩躬身拜谢,杨展道:“我夫妻何德何能,今生有两位大师为友为师!” 妙峰口念一诀,“为民者,民必敬之。礼佛者,佛必佑之!” 说话间,小舟已到大佛脚下。四人一猴弃舟登岸,被涤尘和尚接着,一径上山,到了杨展曾经练剑的平台。 凌云寺和尚早将这里做了布置,杨展和兰兰这才发现,原来此处竟是嘉定赏月的最佳地点。 身居广寒宫,不外如此吧?这些得道的高僧,谁又能说他们不是神仙? 贯之轻拂袍袖,绿绮琴的仙音响起,明月、松风和江流,一一应和。 一曲毕,涤尘命小和尚捧出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柄剑来。 “大将军,当日你在我凌云寺苦练伏虎剑,我便想赠你这柄剑。听说尊夫人也学会了伏虎剑,不妨将此剑献予尊夫人,请贤伉俪在琴声中舞剑助兴。” 杨展赶紧起身道谢。兰兰走上前,双手接过,捧着剑给涤尘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此剑既是大师珍藏,必有来历,请大师赐教!” 涤尘道:“这并不是上古神器,但自我来到凌云寺,此剑便被当作镇寺之宝。若他是一柄好剑,当此驱魔伏虎的关键时期,就该拿出来用。” 兰兰抽出宝剑,觉得甚是合手,邀约杨展道“大将军可愿陪我一舞?” 杨展巴不得她这样说,刚刚到这里时,他已有些技痒。贯之和尚的琴音更是惹得他恨不能跳出来纵舞翻飞。 绿绮琴音再次响起,杨展和兰兰在明月下双双起舞,身姿或曼妙或矫健,两把宝剑剑光凛冽,将秋夜的风都带得肃杀起来。 他俩在那里过足了瘾,大板牙也耐不住了,加入进来。袭击这个,逗引那个,场面便演变成了追逐和打斗。 两人一猴玩得兴起,竟是忘了旁人。突然,大板牙纵身跳下悬崖,兰兰收脚不住,就要跟着下去,杨展一把拉着,兰兰跌到他怀里。 这一瞬间,杨展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有多久不曾和自己的爱人过这神仙眷侣的生活? 只可惜,那终究只能是个奢望,已背负上身的东西,无论怎样沉重怎样痛苦,都必须要咬牙背负到底。 山下的江面传来大和尚的声音,“玩够了就回去吧,恕不奉陪了!” 兰兰推了一下杨展,佯嗔道:“真丢人!” 杨展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丢什么人?我再不陪陪你,天下人都要指责我无情无义了!” 第八十一章 寸土必争 第二天,刘见宽果然和他的蟆颐飞船早早到了。可惜,杨展一家再也没有了昨天的好心情。 嘉定码头,杨展沉着脸嘱咐璟新,“赶紧多派人手去雅州做好防守,让郝孟旋警醒点,刚刚收复的地方,更要寸土必争。” 兰兰心急火燎地推着他,“快点走吧,也不知道叙州还有没有救!” 见宽大急,“叙州怎么了?” 兰兰飞身上船,气急败坏地吼道:“被张可望偷袭了!” 原来,蜀王想方设法让杨展一家团聚,动静实在太大,竟被大西军的探子获悉,报与老万岁。 老万岁大喜:“如此天赐良机,老子定要报仇雪恨!可望,给你五万兵,星夜赶往叙州,趁他不备,把叙州城给我拿下。” 文秀主动请缨:“叙州是孩儿手中失去的,就让孩儿和兄长一起去吧!” 老万岁张献忠怒道:“败军之将,还有脸请战?给老子守在成都!” 张可望应诺,带着五万铁骑,穿过大西腹地,在皎洁的月光中急行军,很快便到叙州地界。 张可望是张献忠军中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威望仅次于他。定国和能奇虽然都是万人敌,但不及可望老谋深算。文秀虽也精通兵法,却不及可望心狠手辣。 这次长途奔袭,张可望又找到了当初打游击时的感觉,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沿途守军,到了叙州城下。 不待城墙上有所反应,他已发起摧枯拉朽的攻击。他知道,如果不能一鼓拿下叙州,让杨展夫妇及时赶到,他就危险了。 守城的副将,是跟了杨展十多年的陈标。陈标行事沉稳,所以兰兰将叙州防务交付给他。但张可望来势凶猛,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城墙上的炮弹密集轰下,大西军死伤惨重,但丝毫阻挡不了张可望的进攻。不到两个时辰,城头上的蜀国旗帜就被大西旗帜替换了。 大西铁骑呼啸着入城,陈标抵敌不过,带了人马退出城来。 张可望早防他出城与杨展汇合,堵了岷江通道。陈标只好往遵义方向败退。 杨展过了犍为,便已知道叙州失守。留下见宽在犍为招集兵马,他和兰兰从陆路小道赶去和陈标汇合。 一路上,杨展黑青着脸,不发一言。 兰兰失了叙州,本就急火攻心,看他神色,定是埋怨自己,不觉大怒。拍马向前,拦在杨展马前。 杨展不备,急勒马缰,枣红马收脚不住,一声长嘶,直立起来。 杨展怒道:“你干什么?” 兰兰冷着脸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至于让我看你脸色!我失了的城池,我自有办法去夺回来,不劳大将军费心!请你回眉州去吧!” 杨展哭笑不得,“这是国家大事,岂容夫妻赌气?在你这样的武将眼里,仅是一城的失得。在蜀王和我心中,这是失信于民!我们承诺过要保他们平安,如今又让他们落入张献忠的魔爪。我们必须寸土必争,也必须争分夺秒。交给你自己去夺回来,要多久时间?十天半月,做得到吗?快别意气用事了!” 兰兰自觉理亏,一扬马鞭,领先去了。杨展摇摇头,叹道:“改不了的臭脾气!”追了过去。 他俩在仁怀土城总算赶上了陈标。陈标带着两万叙州守军且战且退,被大西军紧追不舍,退到仁怀,就只有一万多人马了。 见着大将军和都督,陈标大哭:“非我等不舍命守城,实在是敌军来势凶猛!” 杨展安慰道:“你幸好带出了这些人马。不要再逃了,逃得越远,失地越多。也不要守在这土城里,我们不能连累了仁怀的百姓。赶快进入山中峡谷躲起来,收拾好队伍,再重新打回去!” 陈标道:“我们原来的想法是往遵义方向且战且退,守遵义的王祥将军或许会派援军来,到时再反攻回去。” 兰兰道:“你向他求援了吗?” “求了,他也回了信,说会派人来。” “你都退到仁怀了,他都没有来,这说明他就不会来了。等大西军灭了你,他自会出来。” “王祥将军不是我们的同盟吗?” 杨展道:“他从来没有向蜀王称臣,他只认南明。可惜弘光王朝已经覆没了,现在是唐王朱聿键建立的隆武王朝,他又巴结不上,大有搞独立王朝的意思。他既怕我们夺了他的地盘,又巴不得张献忠打垮我们,好趁机扩大地盘。你们幸好还没有退到遵义地面,他一定在那里作好了准备,谁进去都是死路一条!” 兰兰立即布置,所有人马撤进大山峡谷,把路让出来,让大西军往遵义方向继续追赶。 这是一道大山谷,谷底大片竹林,一望无际,两边郁郁葱葱,都是杂树。 兰兰灵机一动,向杨展道:“我们不妨就在这里打一个伏击战,只有重创敌人,才能把局面扭转过来,反攻回去!” 杨展嘉许,兰兰排兵布阵,一万多人马悄悄潜伏在杂树丛中,扎下口袋等待着大西军。 大西追兵领军的是冯双礼,一路上痛打陈标,过足了瘾。走到这里,虽远远望见高山深谷竹林树丛,哪里防到被追得狼狈不堪的蜀国军队还会打埋伏? 蜀国军队报仇的时候到了,冯双礼带的两万人马一进入峡谷,就遭到痛击,结果只有几千人跟着他逃了出来。 原本不会这么惨,只因冯双礼和杨展甫一见面,立即吓破了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杨展在这里等着他。 冯双礼拼命逃跑,杨展带着人马在后面死追。形势完全颠倒过来,之前的失地又纷纷收复到蜀国手中。 正要一口气追到叙州城下,杨展勒着了马缰。他对兰兰道:“我们此番前去打虎,必有豺狼在后面觊觎蜀国之地。你之前不是说要亲自收复叙州城吗?见宽一定已在犍为招集好队伍,你带一万人马前去与他汇合,你们姐弟俩务必十日之内夺回叙州城。” “你呢?” “我带五千人马入驻永宁,断掉王祥趁火打劫的念头,等你们拿下叙州城,我再从那里回嘉定。” “五千人马,如何敌得过王祥?” “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快快去吧!记住,寸土必争!” 第八十二章 除城尽剿 杨展退到永宁,给王祥送去一信,告诉他大西追兵已去,不用来支援了,大家各守本土,保境安民。 王祥得知杨展亲临,并守在永宁,果然打消了觊觎之心,还给杨展送来了茅台酒,以示友好。 兰兰和刘见宽汇合,将叙州城围了起来。 张可望有个绰号叫“一堵墙”,意思就是他勇于进攻,但更擅长防守,犹如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一连几天,兰兰和见宽率领蜀国军队轮番进攻,竟没有丝毫进展。见宽便要报告杨展和蜀王,请求增加援兵。 兰兰不答应,她说:“师弟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 见宽劝道:“师姐,快别逞强了,这样耗下去,我蜀国军队死伤严重,根本不可能在十日之内收回城池。” 兰兰冷笑道:“师弟也要小瞧我吗?今夜我便给你拿下叙州城!” 言毕,唤来陈标,附耳低言。陈标频频点头,带着几个人出去了。 入夜,兰兰在北门加强了攻势,不到一个时辰,东城门方向燃起冲天大火。很快,西门和南门也烧了起来。 全城百姓全都涌到大街上,呐喊,奔跑。 张可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待去镇压百姓,这边马兰兰攻得正紧。 混乱中,东城门被百姓打开,陈标领着一支人马杀了进去。紧接着,西门和南门也开了,另两只蜀军冲了进去。 张可望内外受敌,一堵墙轰然倒塌,只好带着精锐往成都奔逃。 原来,守城经验丰富的马兰兰早和手下演练过,假如叙州城被攻破,如何败退,如何留下内应,如何反攻。 所以当初城破时,陈标及时将人带了出来,也将内应作了安排。 他们攻城那天,内应便开始做准备,到今日,一切就绪,陈标去四门外作了安排。 叙州百姓,全都心向蜀国,自然群起响应。兰兰入城,打扫战场,安抚百姓。见宽称赞道:“师姐果真是女中豪杰!” 兰兰啐道:“少贫嘴了,快去永宁接你师兄吧。眉州离成都那么近,如若蜀王有失,我的罪过就大了!” 见宽将犍为等地招集来的人马打发回去,便去永宁接杨展了。 张献忠在成都,刚为叙州的偷袭成功而庆贺,转身就迎来铩羽而归的可望。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老万岁没有勃然大怒,阴冷着脸,一言不发,他将自己关在寝殿闷了几天。 出师不利,坏消息不断。这两天,已经传来了李自成被杀的消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连兵多将强的李自成都失败得这样快、这样惨,自己的下场又将怎样? 唇亡齿寒,没了李自成,意味着川北将直接面对清兵。 张献忠已经感受到了四面楚歌的悲哀,杨展蚕食了川南和川西,曾英占了川东。除了暂时还未落入清军之手的川北,张献忠只占有成都方圆百里内的土地了。 百里之外,全是他的敌人。张献忠害怕百里之内的人也变成敌人,赶快上朝,颁下谕旨,令所有人入城居住。他想的是,这样方便看管。 再说,自从屠了成都城,城中荒凉得可怕,终归要有人住,才不至于被鬼魂出没。 那些居住在郊区、村镇的百姓,如果不是有异心,就该欢天喜地进城来住。 这都是他的想法。事实上,百姓对他,岂止异心,更多的是恐惧之心。 明知他是魔王,谁还敢与他住在同一个城,但他们又没法跑,只有左顾右盼、迟疑观望。 张献忠更是恼怒,骂道:“有城不住,偏偏跑到野外山岩间、偏僻的村落里生活甚至结寨自保,负隅顽抗,那就都是大西朝的敌人。老子再颁一道旨,不进城的,统统杀掉!”。 还是这一招灵,郊区村镇的百姓一接到谕令,就像听到集结号似的,争先恐后,携带家产,涌进成都城。 “除城尽剿”的命令规定:“凡居山野者俱叛逆,悉行剿杀;居城内者俱良民,家给‘大顺钱’缀于首,可免死。” 这次,张献忠对进城居住的人真的发了银钱,就是他们自己铸造的“大顺通宝”,还要求他们戴在头上,以证良民。 住在山野,不愿进城的,肯定就是叛逆,派大西军前去,全部杀掉。大西军这段时间都不用打仗了,专杀人。 为了奖勤罚懒,张献忠和汪兆麟立定了赏格:在山野、村落每杀一人,因首级太重,便以手掌记功。上交男人手掌一双,就记功一次,上交女人手掌四双,记功一次,。 如果有士兵空手无功,则以背叛、怀有二心罪论处,如果房屋、谷米焚烧不尽,也要治罪。 大西国大顺二年年底,老万岁张献忠派遣平东将军张可望、安西将军张定国、抚南将军张文秀、定北将军张能奇分兵四出,搜索各州县山野,穷乡僻壤、深崖峻谷,无不搜及,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勤恳的大西军勇士们每天凌晨出门搜杀,日落回营验功,凡有军营衙门处,手掌堆积如山。 张献忠提拔一名军官为总兵,手谕空白处用红笔小字备注:手掌一千七百有零。还有一个兵,一天杀了好几百人,立即被提拔为都督。 有一个村镇提前知道了大西军前来剿杀,老百姓都成群结队涌到酒馆买醉待死,酒馆老板一天就收获了千金。老板喜气洋洋,但过了一会儿想想,又放声大哭。老百姓垂头坐地被斩杀,无一人能够逃脱。 如果某地斩杀不尽,负责此处的领兵官也要被治罪。张献忠在郫县抓获了一个逃民,经审问,原来是汶川人,一查负责汶川的军官姓洪,洪都督当场被剥皮处死。 四川籍的将士,看到痛哭流涕苦苦求饶的老乡,常常不忍心抡刀,甚至跟乡亲们对面哭泣,说“我跟你们无仇无怨,我也不愿意砍杀你们哪”。 因为不愿杀戮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又害怕老万岁张献忠的剥皮酷刑,有的大西军将士干脆在野外找个树杈上吊自缢,不再回营。 前营有位偏将,绰号“飞山虎”,在山野抓获一个幼儿,面庞俊秀,聪明伶俐,很是讨人喜爱。“飞山虎”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害,但又担心同伴举报,不敢留养,半夜三更,就把小孩藏在营外一处杂树丛里。 不料第二天,这个小孩竟被其他营寨的士兵搜了出来。小孩说,我是夜里从某军营放出来藏在这里的,希望这名士兵也像“飞山虎”一样可怜他,留他一条小命。不料这名士兵带着小孩各营遍认,小孩一瞧见“飞山虎”的营帐,就一头跑了过来。 飞天虎”知道难免一死,干脆豁出去了,大骂张献忠是野兽,畜生,不是人,将来不得好死!老万岁命人割下“飞山虎”的舌头,敲掉门牙,剜去双眼,开膛挖出心肝,“飞山虎”这才气鼓鼓死去。 第八十三章 乱世绿洲 时近年关,天上飘着散乱的雨雪,除城尽剿后的大西国,乡村山野荒凉无人。 杨展立即命令蜀军阵地前移,趁势又扩大了地盘。蜀国一步步收复失地,形势大好。 杨展辅助蜀王,经营出了乱世唯一的一块绿洲。前明散落各地的文武人才都在往蜀国汇聚,大学问家费经虞带着儿子费密也投到杨展帐下。 蜀国兵强马壮,万年寺制造的武器足够供给六十万人马。今年各地大丰收,粮草堆成了山,大家欢天喜地准备着过年。 礼部尚书叶大宾草拟了迎春的章程,只等朝堂议定。蜀王却无心此事,将奏章捏在手里,一声又一声叹息。 大家相顾愕然。户部尚书费小金上前奏道:“陛下可是担心穷家小户过年的事?放心吧,户部早作了安排,这两天就会来请旨执行。” 蜀王道:“现在蜀国境内的人,自有各位臣工照顾,当然不会冻死饿死。可怜那些还在魔王爪下的人,他们也曾经是我蜀国的子民,如今却过着朝不保夕的悲惨生活!” 他这句话,仿若刮进了一阵寒风,朝堂的气氛都被冻着了。 蜀王接着叹道:“都是我朱家父子辜负了蜀民,坐享蜀地几百年的富贵,末了,却陷蜀民于水深火热。”言罢,掩袖拭泪,堂下一阵唏嘘。 杨展安慰道:“陛下素日心愿,大家都要有饭吃。但老天要让我蜀民历此劫难,陛下又有什么办法?如今,陛下已经在尽力解救他们了,相信很快就会消灭魔王,让所有的蜀民都过上好日子。” “他们一日受苦,我便一日不得安宁。大将军若是要解我烦忧,这几日便陪我去边界走一走。大西的流民散民,都是我们的蜀民。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过年,怎忍心让他们在深山老林冻死饿死!” 杨展应诺。考虑到蜀王万金之躯,安排了伏虎军随行,李志勇和刘见宽近身保卫。 费小金和帅远洪自然又要留守。一年多的锻炼,两人都已经变得成熟老练,俨然蜀国的柱石。 雨雪霏霏,山路湿滑难行。蜀王朱平樨忧心如焚,恨不得施展轻功,去那山林野谷中呼喊流民。 可惜他是蜀王,不是大侠。能坐马车时,就得坐马车。不能坐马车时,就得骑马。实在马也无法上去的地段,便乘坐独轮车。 辘辘车轮转毂行,他们从彭山和新津的交界开始,经华阳和仁寿的交界,进入仁寿和简州、资阳的交界,一直沿着山路前行。 一行人早湿了衣裳,但一腔愤恨的热血始终沸腾着,便不觉冷。?那些荒凉的山野,到处是被斫去手掌的尸体。如果不是考虑到蜀王的安危,伏虎军早控制不住要冲去成都,与张献忠同归于尽了。 他们一边掩埋尸体,一边敲锣打鼓呼喊那些躲进深山老林或悬崖洞穴的流民。“乡亲们,乡亲们,出来吧,蜀王来接你们了!出来吧,蜀王来接你们了!” 忙活了大半天,除了林中的冻尸,一个活人也没有找到。 在简州边界,蜀王叹道:“看来他们已不再相信我朱平樨!大家改一下,就说杨展将军来接你们了。” 杨展道:“不是他们不相信陛下。张献忠控制的地方,都以为蜀王府的人全都不在了。说我的名字也好,大家都知道我从张献忠的刑场逃脱了。” 于是,兵丁们重新呼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出来吧,杨展将军来接你们了!出来吧,杨展将军来接你们了!” 这一下,有了回应,这个回应却是一堆冻尸里发出的。那些尸体都在动,最后,轰地一声,直立起来,又往四周倒塌下去。 只有一具尸体没有倒塌,那是一个小孩,分不清男女。他衣衫褴褛,抖抖索索站在那里,一双饥肠辘辘的眼睛打望着他们。 杨展走上前去,拉着他的小手,来到蜀王面前。蜀王一把将他抱着,递一块饼给他,又将自己的真气缓缓传送到他的身上。 小孩狼吞虎咽地将饼吃完,方觉自己活了过来。他天真地问蜀王:“大叔,你便是杨展将军吗?” 蜀王微笑道:“刚刚牵你手的人,才是杨展将军!” 杨展教小孩,“赶快拜见蜀王吧!是蜀王陛下亲自来救你们了!” 这小孩也很机灵,跪下去先给蜀王磕了一个头,又给杨展磕了一个头。蜀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躲在尸体堆里?” “我叫吴养瑚,简州人。我父亲以前是简州的县吏,被抓到成都处死了,母亲便带我们三姐弟逃到这个山中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群当兵的追在后面砍杀。母亲和两个姐姐都死了,我东躲西藏,发现哪里都不安全,就藏到这些尸体下面了。” 杨展道:“你这孩子,这么机灵,以后就跟着我吧。现在,你带我们的人,敲锣打鼓地去把那些乡亲们找出来。” 吴养瑚熟悉这片山林,知道哪里藏得住人,可惜找了多处,都只找到没了手掌的尸体。 埋了这些尸骨,蜀王只好打道回府。这一趟出来招聚流民,尸横遍野的惨象,已经令他们两个寒冷彻骨,哪里还有半点过年的心思? 回到眉州,蜀王将杨展留在身边,唤来小金、远洪和见宽,师兄弟围在一起,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说着知心话。 蜀王惨笑道:“我们这里,现在被别人称作乱世绿洲。周围堆满了尸体的绿洲,它的花还会香?水还能喝吗?我相信你们的话,只要我们师兄弟团结起来,很快就能消灭魔王。但这两年,看了太多的尸体,我已经承受不起了。我的师弟们,我可能要辜负你们了!” “师兄保重啊!”听此言,杨展和三个师弟吓得俯伏在地。 “我真的已经不堪重负了,我想救他们,可我总是救不了他们!我知道你们都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但我好怕,我怕还要去面对成堆的尸体,我怕听见蜀民的哭声!师弟们,你们允许我当一个逃兵吧!” 杨展振作了一下,问到:“师兄有何打算?” “我想回重瞳观潜心修道!” 杨展舒了一口气,“这有何难?你觉得累了,就回重瞳观呆一段时间吧。” “不,我想把王位禅让给你,我从此隐于道观之中!” 杨展跌坐在地,气闷于胸,作声不得。 费小金哭道:“蜀王师兄,再难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这蜀国数百万的百姓都因为我们活了下来。这个紧要关头,你真的要弃我们于不顾,弃你的子民于不顾吗?” 帅远洪泣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把实情告诉你们了。” 第八十四章 血色重瞳 蜀王轻斥:“远洪!你不守信吗?” 帅远洪道:“陛下万金之躯,如何隐瞒得?今日我说了实情,只陛下一人怪我。若是继续帮你隐瞒,天下人都要怨我!” 刘见宽已急不可耐,“你倒是快说呀!” 远洪道:“陛下流血泪已经很久了,现在,他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浮在血色里!” 杨展只觉当头一声闷雷,朱平樨在他心中,是君,是兄,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 血色重瞳暂时不会致命,但比瞎眼更要凄惨。他们师兄弟当初练重瞳时,师父就说过,“练了重瞳的人,眼底的血管已变得很薄,切忌频繁流泪。否则,泪蚀管破,就要流血泪了。看见的世界,都是浮在血海里。这样的世界,你宁愿看不见。” 当初他们身处太平,无以想象有什么值得经常流泪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怎会料到有魔王入川、尸横遍野的这一天! 平樨将蜀王一脉的责任、愧疚全都背负在身上,山河破碎本已足够泪流成河。一次又一次目睹成千上万的蜀人尸体,他的眼泪就没有一天干过。 小金、远洪、见宽伏在地上起不了身,这两年,他们也没少流泪,但和蜀王比起来,只岷江一瓢水。 杨展膝行到蜀王身边,拭掉他眼角的一滴血泪,自责的情绪排山倒海,“师兄,都怪我粗心,早发现就好了。” 自平樨做了蜀王,君臣有别,他们再不像以前勾肩搭背,彼此身上任何异样都一目了然。 远洪一次偶然撞见蜀王身边的内侍拿着一件袍袖上沾满血泪的龙袍,厉声追问,方知道实情。 内侍赶快报蜀王,蜀王及时封了远洪的口。远洪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知道再瞒下去就要出大事了,这才道出实情。 现在,师弟们脸上的泪水,在蜀王眼中看来,也全是血泪。他焦急地晃着杨展的肩膀,“我已是这样,没啥好心疼的!倒是你们,千万别蹈了我的覆辙。我的心愿,要靠你们实现,蜀国蜀民,我要交付给你们来保护!” 杨展点着头,“都依你,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但是,师兄,陛下,你听我说,如果你依我两个条件,我便一切都听你的!” “好,你说!” “第一,蜀王,永远都要你来做,我可以监国。非我杨展不敢僭越,实因蜀国正值多事之秋,定不能再起波澜。第二,请允许我立即送你去峨嵋中峰寺,让师父和妙峰和尚帮你医治。当今天下,也只有他们二位才有此本事。” “第一条,我可以暂时答应你,但第二条万万不能。师父已是命悬一线,他若知我如此,必定舍命相救,那便是陷我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为什么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就不能顾念一下我们的感受?你若有事,辛辛苦苦建立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你在乎的蜀国蜀民将更加悲惨!” “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没有我,你一样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不,我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承受不了了,我也不想再看见血流成河、尸塞河道!我更希望流出血泪的人是我,而不是你!陛下,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魔王肆虐,满族逼近,我们这个乱世绿洲不知道还能不能存续,还能存续多久。这样复杂的局面,你要逃避?我也不是铁打的,我也做梦都想回到重瞳观潜心修道啊!” 一直只顾抹泪的见宽嘶声求道:“别吵了!陛下!师兄!我求你们别吵了,别争了!逃避,逃避,我看你们哪一个逃避得了?哪一天不是时时忧心?何必要说气话!我来说说想法,可以吗?” 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等着他,他便说道:“这个时候去打搅师父,确实不妥。目前只有把陛下先送回重瞳观,定真师叔虽然功力不及师父,但一定知道医治之法。我陪陛下移驾江乡馆,一边修养医治,一边也可在精神上为师兄们打气壮胆。” 小金也附议:“这样甚好,就在江对面,我们时时都能见着。” 杨展怒道:“天天见面有什么用?难道眼睁睁看他受这病痛折磨?” 远洪站起来,“要不,我们马上去重瞳观,看定真师叔怎么说?” 他们到达重瞳观的时候,定真师叔正往门口的树上挂灯。 他们又是一惊,除蜀王外,不约而同往岷江上游打望。清冷的江面,寒波逐流,什么也没有呀? 这两年,每逢大西军的船只下来,重瞳观门口必挂上此灯,下游的人就知道作准备。 但今天? 见宽问道:“没有敌情,师叔为何挂灯?” “我这灯非彼灯,今天,专为你们而挂。” 他们的心思全在蜀王的眼睛上,本没在意这灯,听他如此说,这才发现灯外蒙着一层薄薄的布,形如莲花,确不是平常报信的火焰灯。 “你们师兄弟,不带一兵一卒,齐齐奔来重瞳观。你们还在对岸,我便知必有大事发生。葛宝师兄早交代过,每遇大事,便用此灯通知妙峰大师。” 杨展道:“师叔这样做,实在太好了。”随即将蜀王血色重瞳的事告诉了他。 定真闻言,也是大惊,“我虽听说过练重瞳的禁忌,却不曾见过这样的事发生,更不知道该如何医治。只有等妙峰大师来了,一起商量。” 杨展道:“既如此,小金,你陪着陛下,我们先去藏经阁找找,看看那些天书玉册、道家经典里是否有记载。” 两个时辰后,他们拿着《千金方》《坐忘论》,回到师叔的静室,惊喜地发现妙峰和尚正为蜀王把脉。 见礼毕,杨展问道:“大师可有医治之法?” 妙峰道:“你们道家,多的是治病修炼之法,何须我这个和尚出手?” 杨展道:“我师父还在你那里修养,要让蜀王尽快痊愈,自然要劳烦当今天下四大高僧之首了。” “大将军抬举了,其实你们都过于紧张,真可谓关心则乱,蜀王这病很好治的!” 杨展松了口气,“怎么治?” “我虽不知道你们重瞳观练功的法门,但有些病,虽因练功而起,却不能以功治之,有一寻常医士辅助,蜀王自己就治得了自己。首要的是止血,其次是修复。重要的是两点,第一,绝对不能再流泪。第二,不可再使用重瞳。” 他这样轻描淡写一说,众人都放下了心上大石。杨展将信将疑地望望他,又望望蜀王。 妙峰接着说道:“只是要耗较长的时日。蜀王便在这观内静养,你们放心回城去吧,有我和定真陪着,一定想办法将蜀王医治好!” 蜀王起身,向妙峰行了一礼,“有劳大师了,还请大师别将此事告诉我师父。” 妙峰苦笑道:“我哪敢对他说?如今,他好不容易爬出棺材。若知此事,定会拼了老命救你。你们都放心吧,该去做事的,去做事;该医病的,医病。” 蜀王向杨展作揖,“师弟,就请你多辛苦了!” 杨展赶快跪下,承诺道:“杨展定不负陛下所托!唯愿陛下安心养病,早日回到朝堂,带着大家为蜀国而战,为蜀民而战!” 小金、远洪都跪下,跟着杨展作了承诺,只有见宽不动。 蜀王道:“见宽,我这里有妙峰大师和定真师叔,你留下来没用,还是回去把你兵部尚书的责任挑起来吧!” 见宽道:“你的眼睛一日不好,我便一日不会离开你。” 杨展也说,“留他下来互通消息也好,省得大家两边挂心。” 第八十五章 丙戊年关 越是接近年关,越是天寒地冻。虽说成都城又住满了人,并没有给张献忠带来更多的温暖和喜乐。 为了增添过年的喜庆,他令嫔妃们带着孩子从皇宫搬进了中园。中园的老梅枝头已经压上了雪,女人和孩子嬉闹的声音总算带来点年味。 但是,这嬉闹,很快便嘎然而止,被冻在枝头了。 大西军在丙戊年关将近时,竟然又断粮了。他有的是银钱,却没有粮食。 文武大臣在他的寝殿前跪了几个时辰,听着斥骂。 “你们有几个是忠心的?为啥人家就有粮食吃?你们不把老子逼死,不会罢休是吧?别人打个天下下来,手下自然就有人知道怎么管,怎么治。老子打个天下下来,你们就只知道坐享富贵?不行,你们中还有内奸。给老子把藏獒牵来!” 一群高大凶狠的藏獒被带了过来,在群臣间嗅来嗅去。藏獒停在谁的面前,老万岁就说谁是内奸,下令推出去斩成肉酱,喂了劳苦功高的藏獒。 锄奸结束,断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之前,也曾派人出去采购。但周边都是敌人,买回来的粮食总是到不了成都。 成都,已经是一座孤岛。 老万岁把手一挥,“其他人都散了吧,汪兆麟和可望、定国、文秀、能奇,你们几个留下。” 只剩下最知心的义子和女婿,张献忠便不再掩饰自己的伤心和绝望。 “咱老子得蜀两年,蜀民既不吃敬酒,也不吃罚酒,想尽千方百计和老子作对,把老子逼到这样的境地,你们说怎么办?” 可望试探道:“父皇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我说?咱老子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此语吓得他们赶紧又跪下。尽管曾经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面对他现在的喜怒无常,也不免时时诚惶诚恐,担惊受怕。 “唉,你们起来吧,都跪着,还怎么说话?我和你们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大西皇帝,真的没有当头。趁现在还有数百万金银、数千担绒货、数万头驴马,把那些人都杀掉,咱几个心腹,隐姓埋名,到江南一带做个绒货商人,享受富贵,岂不快活!” 文秀大着胆子道:“要走,也不必杀人。咱也带不了那么多的东西,不如收拾一些细软,人不知鬼不觉,偷偷的走了。” 汪兆麟道:“恐怕走到哪里都没有我们的安身之所。几十万大西军,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有认得我们的人,到时,我们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 老万岁又道:“不去当商人,也成,但老子就是要离开四川。干脆,就回陕西吧,还是咱家乡好啊!” 可望道:“李自成当初也是那样想的,回去了,结果还是没有打得过满人。如今看来,还是守着四川是最好的。蜀民虽然彪悍,不知道感恩,都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恩义未结,蜀人畏惧疏远,才怀有二心。若是今日弃之如敝履,他日要想重取,便难如登天。不如另颁新政,轻徭薄赋,稳住根基,徐图发展。” 张献忠怒道:“老子已经说几遍了,就想离开四川!明知道这里有杨展,当初就不该来!他妈的,杨展就是我大西的克星!” 可望立即噤声,其他义子都和可望的想法一样,见此情形,更不敢说什么了。 汪兆麟只好又上前迎合,“此蜀人负皇上,非皇上负蜀人!我们有几十万人马,有那么多财富,走到哪不能立脚?即使是走一步看一步,也比困死在这里强。只是,我们走了,岂不便宜了后来者?” 张献忠想了想,“也对,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凭什么要白送于人?你们说说,咋办?” 汪兆麟道:“既然不是咱的百姓,就统统杀掉;既然不是咱的城池,就统统烧光;能带走的,统统带走。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如何带走这些金银财宝?” 张献忠道:“说得好!这是机密事,你们悄悄着手准备吧。至于年关军粮,先到百姓家去搜,去抢!过了年,就启动撤退计划。老子就是去和清兵满人打仗,也不想再和杨展纠缠了。” 有了回陕西的打算,张献忠心里又是兴奋,又是酸楚。晚上,便令内侍请出他的儿时伙伴,对着那些脑袋聚首欢宴。 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眼前便又开始出现幻觉,那些死去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堆堆,一群群,全都扑向他。 这些张牙舞爪扑向他的人,有的喊着魔王张献忠,有的喊着老万岁,有的喊着皇上,更奇的是,竟有一个小孩喊的是父皇。这些人奇形怪状,甚是可怖。 张献忠发一声虎啸,虎拳排山倒海击出,这些鬼魂轰然倒下,他也沉睡过去。 第二日早上醒来,发现塌前有个小孩倒伏在地,拎起来一看,张献忠又是一声凄厉的虎啸,原来他是自己唯一的幼子! 显而易见,昨晚喊着父皇扑向自己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心肝宝贝。 张献忠的虎啸已经停不了了,他冲出寝殿,见人就杀,见树就砍,他要让这世间的所有生物都为他的幼子陪葬。 不一会儿,大雪纷飞中的中园,已是尸横遍野了。 丙戊年关,大西铁骑下的蜀民难过,魔王张献忠更是万分难过。 第八十六章 百足之虫 “兄弟们,如今父皇有天府之国不要,竟打算撤回陕西。且不说能不能回得去,陕西早被折腾成什么样,难道大家都忘了吗?过去我们在那里,可曾吃过一顿饱饭?” 丙戊年正月初一,平东王张可望在家宴请几个义兄弟和五军都督。酒至半酣,忍不住发出此问。 大家都摇头叹息,不敢乱说话。 能奇最无城府,一仰脖子喝了杯中酒,站起来将大王刀一挥,恨恨道:“都是汪兆麟那厮撺掇,我去砍了他来!” 旁边的定国拉拉他的袍子,“坐下吧,何必再去惹父皇生气。说起来也是我们没用,当初打进四川,摧枯拉朽,何等威风!后来却连连失利,得到的城池又一一被夺了回去。这样屡战屡败,父皇当然要找退路了!” 文秀小声道:“若是一开始就善待蜀人,必不至于如此。” 能奇怼他道:“你善待了,结果咋样?杨展不是从你手中夺走的犍为、嘉定、叙州吗?” 文秀反驳,“岷江中下游本来就是他们经营数年的地盘,能怪我吗?” 可望连忙将二人喝住,“别吵了,大家想想法子,如何改变父皇的想法?” 五军都督中,冯双礼、王尚礼都是老实人,对张献忠最是愚忠,从来只听命令。 马元利和张化龙为人狡诈,知道轮不上自己表现,所有事情左也可,右也行。 白文选倒是自来巴心巴肝,但跛了一条腿后,性子也变得深沉了,轻易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想法。 这一场讨论其实只在他们四个义兄弟之间。定国向可望一揖:“要说点子多,非兄长莫属!兄长说怎么办,我们便怎么办。” 可望道:“我上次夺叙州失叙州之后更加确信,我们大西军的长处真的在攻,而不在守。要想父皇重新对我们有信心,必须赶快去攻下几个地方,打几场胜仗。” 听此话,能奇踊跃,“对,对,对,多久不打胜仗,心中着实郁闷,大哥就说打哪儿吧!” 可望道:“之前父皇一味与杨展斗气,所以屡打败仗。我们收拾不了杨展,总收拾得了姚黄十三家这些土匪!兄弟们,你们可有信心去打几场胜仗?”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茅塞顿开,是呀,这两年,他们只顾和杨展、曾英作战,竟让那十三家土匪悄悄壮大起来,成了长在大西国身上的癞疥。年节之下,何不趁势灭了他们,还能暂解军中缺粮的燃眉之急。 气氛顿然变得热烈,土匪与土匪之间的交锋,才能痛快淋漓。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老万岁面前请战。张献忠非常满意,新年新气象,孩儿们还算争气。 四王五都督一起上阵,大西恍若又恢复了战力。未到元宵,姚黄十三家全部被消灭,或战死,或投降,或奔了曾英。 张献忠面对堆成山的战利品,哈哈大笑,“我大西军本为虎狼之师,自当纵横中原。当初就不该来这四面都是山的四川,来了,他妈的就不好使了。老子主意已定,可望,把这些金银全收拾起来,一起安置妥当,作好撤离的准备。” 四王五都督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一番忙碌竟起了相反的作用。老万岁确实增强了信心,可惜是逐鹿中原的信心。 当然,一直以来,他们都习惯了服从,老万岁也许真能带他们出去打下一个更大的江山来呢? 过了年,杨展方听说张献忠扫平了姚黄十三家,不禁后悔错失良机。那时若去攻成都,胜算应在八成以上。 不过,杨展虽智勇冠群,但道家思想根深蒂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肯拿自己人的命去赌的。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杨展却是宁愿一无所成,也不要牺牲人命。 更何况,他始终认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张献忠收缩了战线,他的军力也是没有受过重创的。 任何时候,只要决战,双方必然又是一场惨烈的搏斗。 道家讲究无为而治,讲究因势而动,杨展所做的就是一步一步的靠近和蚕食。 当然,到适当的时候,一定会有一场决定双方命运的大决战。那便是他作好了一切准备,请君入瓮的时候。 元宵佳节,杨展受蜀王所托,在眉州城中宴请群臣。刘见宽也从江对岸过来,同时带来蜀王口谕,严禁任何人去重瞳观或江乡馆面圣。 杨展的脸色变了变,心中猜想,必是蜀王病情加重,不想要他知道。 见宽笑道:“你们可别想岔了,蜀王陛下好着呢,只是不想让你们偷懒分心。” 正说着话,外面卫兵来报,“川东将军曾英遣使觐见!” 一队兵士挑着几担财物进了大殿,代曾英一一表达了对蜀王和杨展的恭谨和祝福,之后,将一封密信呈上。 杨展看完信,笑着对大家道:“好消息,姚黄十三家的头领虽然被打垮了,大部份兵士都去了曾英那里。张献忠这次也算帮了我们一个忙,既让我们壮大了队伍,又清除了那些和他一样惨无人道的土匪。” 这个消息确实令人高兴。之前,他们还担心姚黄十三家被打散的土匪到处乱窜,不好收拾。既是被曾英收编了,便无此虑。 大家接着喝酒畅谈。杨展找个机会,悄声追问见宽:“陛下究竟咋样了?” “真的没事,你什么时候变得不相信我了?” “你若没有说实话,谨防我揭你的皮!” “你刚刚也没有给我们说实话呀,曾英收编姚黄十三家,没必要写密信呀?” “机密之事,岂可当众说得!” “是嘛,你都知道机密事要私下说,何苦现在来逼问我?” 听此言,杨展更急,揪着他的袍袖,望外就拉,“走,陪我出恭去!” “大将军这是作甚?”远洪看他们两人拉扯,跑来劝解,见宽趁势躲到他身后,宴会上的人纷纷都将目光投注过来。 杨展只得作罢,端起酒杯,又开始劝酒。大学士费经虞带着儿子费密向他敬酒,费密小声问道:“敢问大将军,川东将军是否请求您安置姚黄十三家溃兵?是否请求举我蜀国之兵为他们复仇?” 杨展大惊:“你如何得知?” “猜测罢了。” “你既猜中,那便说说,该作何处置?” “当然是不允,姚黄十三家,毒气太重,掠人、杀人、食人,什么坏事都干!来我蜀国,就如一粒耗子屎脏了一锅汤。” 费密不急不徐说出这番话来,看杨展听得专注,受了鼓励,索性洋洋洒洒往下说去。 “至于复仇,更是不可。如果说张献忠是一只猛虎,姚黄十三家便是豺狼,他们相斗,不管谁灭了谁,我们都应该庆幸,没有去复仇的道理!” 杨展抚着他的肩膀,转头对费经虞赞叹道:“真乃虎父无犬子!令郎才高如此,何愁我蜀国不兴?” 费经虞道:“还请大将军恕他妄言,他终究是历练尚浅。” “不,他的历练,已经是同龄人所不及。这样的人才应该尽早启用,明天,小费先生便去嘉定,担任都督府军师吧。有你在璟新身边,我就放心了。” 费经虞、费密父子赶紧称谢。 第八十七章 杨展当然不会为姚黄十三家复仇,但他也要和曾英定一个驱虎之计。 直至如今,大西军仍然体量庞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将之消灭,是不现实的事情。唯有从川东、川南、川西三个方向步步紧逼,也许能逼张献忠从川北退到陕西。 一直以来,张献忠始终觉得,身边必有杨展的内奸。锄奸未尽,祸事不断。 新年过后,礼部提出要出城祭告天地。他想以此考验一下文武大臣,便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应该从哪个城门出去?” 没人敢回答。他只好点名了,“吏部尚书江鼎镇,你是饱学之士,你来说说。” 江鼎镇战战兢兢,应道:“当从东门出去。” “出自何典?” “大明会典!” 张献忠冷冷道:“说得很好!你们这些前明川官,心中只有大明呀,哪曾想过大西?之所以还守在老子身边,究竟意欲何为?拉下去,杖毙!” 江鼎镇瘫软在地,被拖了出去。 包括右丞相严锡命在内的川官,均知大难到头了,但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是今天。 面对庭下筛糠一样的群臣,张献忠反倒笑了,拿起案上的折子,展开看了看,说道:“别怕,礼部尚书吴继善,你的这篇祭文写得可真好,文采飞扬,中规中矩。可惜,你为什么要用两张纸拼接啊?” 随后,老万岁厉声咆哮:“你难道要诅咒我大西不能一统江山吗?拉下去,凌迟处死,全家尽斩!” 吴继善也被拖了下去。张献忠走到伏在地上的严锡命身边,双手将他扶起,“严先生快快请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先生,一心为我筹谋。谁对我真心,我还是有数的。” 严锡命这才明白过来,老万岁今天玩的这一出,叫着敲山震虎。如果不赶紧表现表现,恐怕下一个被凌迟的,就是自己了。 他便献计道:“启禀老万岁,从来祭告天地,都要立一个功德碑。我大西立国三年,足可立碑以记功德。” 张献忠果然来了兴趣,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情,“还是严先生见多识广,你说说,要建个什么样的碑?” “碑高九尺,象征老万岁九五之尊。碑宽四尺,象征老万岁平定四方。上面刻上碑文,详细记录老万岁功德。” “甚好,甚好!这碑文就由严先生亲自撰写。工部尚书王应龙听旨,着你一月之内建好此碑。” 王应龙应旨,小心翼翼地问道:“此碑应建于何处?” 老万岁道:“今年就在中园祭告天地吧,哪个门都不出。功德碑建在中园,面向北方树立。” 严锡命谏道:“人君当面南而立,此碑还是应该面向南方。” 张献忠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严先生呀,严先生,我一直都在想,我身边究竟是谁在为杨展充当奸细。为什么我总是受制于他?为什么我的机密事都能被他获悉。原来是你,一个始终面南而立的你!” 严锡命大急,“请老万岁明鉴,臣从来都是忠心于你的呀!” “铁证如山,休要狡辩,拉下去,杖毙!” 严锡命就算大西朝最大的川籍官员了,他以为张献忠唱的是“敲山震虎”,殊不知,人家今天要灭的主要对象就是他! 至此,汪兆麟、可望、定国、文秀、能奇这几个心腹已经明白,老万岁离开四川的心意已决,任何劝阻的语言都会适得其反。 散朝后,张献忠又将他们留下。 “今天杀了当朝最大的三个川籍官员,这个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军中恐怕生变。你们赶快弄一个名单出来,牢牢控制着那些川籍官兵!” 定国道:“我营中也有很多川中官兵,这两年,他们的手上,同样沾满川人的鲜血,他们的命运早和我们绑在一起。这些川兵在战场上很有一股蛮劲,父皇若用他们去打天下,定然所向披靡!” 汪兆麟接道:“若是忠心,当然好用。若是不忠,反受其乱。” 张献忠若有所思,“先控制起来,如何处置,再说吧。可望,你可想好运走金银的办法?” “禀父皇,我已命人在龙泉山砍伐巨木,既可造船,又可造车。到时候,陆路水路都行。” “好,抓紧去办,只我们几人知道就行了,切不可泄漏。伐木的事,你交给谁在办?” “白文选。” “很好,他办事最可靠。” 文秀插嘴道:“文选近日回城告诉我一件事情,说不敢直接禀告父皇,又不敢隐瞒,问我的主意呢。” “什么事?” “他说,在深山老林伐木的时候,捡到很多纸,上面写着一首童谣。” 张献忠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但总要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说吧,老子啥都不在乎,看看那些装神弄鬼的人又在搞什么花样!” “三月干,四月干,五月六月埋官杀官,七月八月人头堆成山。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 “好恶毒的诅咒!这四川人,老子与他们不共戴天!”张献忠气得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紧急军报接二连三进了殿,“报,老万岁,杨展派曾英占了顺庆!”“报,老万岁,杨展派曹勋占了黎州!”“报,老万岁,杨展派马兰兰占了自贡!” 张献忠一把抓住最后那个报信兵的衣领,“杨展,杨展,你他妈就是杨展的奸细!你以为老子会上当?” 嘭的一声,他将这个兵丁掷向柱子,红红白白的脑浆喷了一地。 转头,看见几个义子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他更是勃然大怒,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马鞭,劈头盖脸抽去,边抽边骂:“你们不是很能干吗?怎么不去打杨展?怎么不去打曾英?怎么不好好守住你们的地盘?” 几个义子有苦说不出,都是父皇要收缩战线,把主力调到成都百里之内,那些地方防守薄弱,才会被杨展趁势攻占,现在却要把这责任推在他们身上。 汪兆麟知道,他们父子情深,若是袖手旁观,这把火迟早蔓延到自己身上。于是,赶紧帮他们分辨,“请老万岁息怒!几个王爷冤枉呀!” 张献忠顿时停了下来,问道:“他们怎么就冤枉了?” “我们自己的人已经撤到附近,刚刚失去的地方,留下来防守的都是川兵。那些川兵当初便是为了活命才投诚过来的,一贯阳奉阴违,杨展一去,自然顺势倒向了他。” 不想,几个王爷都不领这个情,齐声喝斥:“汪兆麟,你休要胡说!” 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老万岁的怒火烧向川兵,对大西国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老万岁严厉的眼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理智上清楚义子们考虑深远,心里那团魔性的火焰却被汪兆麟的话引得熊熊燃烧。 他跳了出去,对着空旷的天和地发出虎啸,虎拳击出,飞沙走石。 疯魔够了,他颓然倒地,人事不醒。义子们赶紧上前急救,这才悠悠醒来。 他第一个叫的人是汪兆麟,“左丞相,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煽风点火,害我杀了那么多川人,害我白天黑夜都被冤魂索命!我知你忠心,办事也得力,以后就别再让我杀人了!” 汪兆麟当头一棒,愣了,这是要将杀人的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呀!他可背不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 张献忠又唤可望和文秀,“你们俩准备一下,代我出使蜀国吧!” 第八十八章 与虎谋皮 桃花满春江时,大西国的使团到了眉州。正使张可望,副使张文秀,他们身后是十多辆满载金银财宝的马车。 他们来的目的,非常出人意料:将成都拱手让给杨展,大西军退出四川。 但是,有两个条件,其一,蜀国要卖一百万担粮食给大西军;其二,蜀军要让出岷江和长江水路,供大西军撤出四川。 杨展派费小金和帅远洪与他们谈判。 谈判桌上,费小金问:“你们为什么要撤出四川?” 张可望回答:“自从李自成兵败身死,能抵挡满族的武装力量,就数我大西军最大。我们至今拥有六七十万大军,与其在这里和你们死磕,不如拉去中原,和满族清兵较个高低。” “如果你们有这份觉悟,当初就不会进四川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李自成占了北京,我们也要给自己找一个存身之地。” “你们的手上沾满了川人的鲜血,如果就这样放你们离开四川,岂不便宜了你们?” “若是不放我们离开,不知道还要死多少川人!” “若是放你们离开,不知还要死多少天下人!” “一直以来,你们不是就想把我们撵出四川吗?” “我们的目标是消灭你们!张献忠就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如果不把你们就地消灭,几十万大西军出了四川,天下无辜的百姓都要遭殃了!” “满族人到处烧杀抢掠,他们的罪行你们就不在乎?何不放我们出去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待消灭了你们,我们自然会去收拾他们!” “这样相持下去,还真说不清楚谁消灭谁!” 如此唇枪舌战,谁也说服不了谁。帅远洪在旁边说道:“便是我们想让你们离开四川,也不可能让出岷江、长江水道。你们为什么不从川北离开?那里出去,就是陕西,正是你们的根基所在呀。” 张文秀也很机灵,答道:“若是从那里出去,必然与清兵正面交锋。我军稍有失利,清军就会趁势入川,你们定然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吧?” “多说无益,张献忠曾经轻易撕毁万州之约,已然在我们这里失了信用!” 张可望心知这样谈下去,除了让对方知道更多的底细之外,解决不了问题,便提出参见蜀国大将军杨展。 杨展却不想见他们,虽然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为逼张献忠尽快撤出四川,他这阵子可没少费功夫。 之前,占顺庆、占黎州、占自贡,都是为了给张献忠展示一种步步紧逼的态势,逼得他出不过气。 然后,一首童谣,彻底摧毁他的心理,让他恨不能马上离开四川。 这首童谣,是葛宝师父的杰作。师父从棺材里出来后,仍然不能走出中峰寺的地宫,只好在那里继续修炼。 新年刚过,他便托妙峰和尚将这首童谣带给了杨展。杨展初看童谣时,甚为惊心,“三月干,四月干,五月六月埋官杀官,七月八月人头堆成山。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 成都平原,若是三月干了,四月又干,谁都得不了好呀。虽不知埋官杀官是啥意思,人头堆成山,却又是一场大灾难! 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这是在诅咒张献忠吧? 杨展灵机一动,令刘见宽将这首童谣传遍了成都城和大西军伍。 现在,张献忠真的准备走了,杨展却又有些犹豫。 放他走?还是不放他走? 这十几年来,如果不是杨展屡次放虎归山,张献忠就成不了这么大的气候,四川就不会遭这么大的劫难。 当初在重庆放他去了襄阳,结果他便在襄阳发了迹。这次放他回陕西,若是又让他如鱼得水活了过来,难免他不会重取四川! 不放他走,一时半会儿又消灭不了他! 这可如何是好? 帅远洪是坚决反对与张献忠和谈的,他把这称之为“与虎谋皮”!他道:“与虎谋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一百万担粮食,让他吃饱了肚皮,好来打我们?让出水道,以利他深入我们的腹地?张献忠这是在哄小儿吧?” 费小金道:“我也觉得黄虎不会这么简单,但是,看他俩的神情是真心要做这一笔交易。” 杨展沉思片刻,道:“既然他真心想达成交易,我们又何妨再来一次与虎谋皮?再加条件吧,趁机敲敲竹杠!” 待重新坐到谈判桌上,费小金转达了杨展的意思,“我们可以让出水路,但不会卖粮食给你们。大将军说了,知道你们大西军民都饿着肚子,我们只帮民不帮兵。带来的金银留下,回去把百姓放过来,我们管他们的吃喝。” 张可望和张文秀互相看了看,“费将军,你们这是趁机要救成都的百姓吗?” “怎样理解都行。这既是对你们想要购买粮食的答复,又是让出水路的条件。” 张可望道:“这个,我们要派人回去请了父皇的旨意,才能答复。” “那就请便吧。” 张可望留下文秀和使团,他亲自回成都请旨。 张献忠一心想着离开,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更何况是本来就要弃掉的百姓。 不过,他恨透了杨展的假仁假义,心有不甘地骂道:“杨展匹夫,待我取了天下,再回来收拾你!” 最终,大西和蜀国达成了协议。待张献忠和他的大西军收拾好行装,杨展便让出水道,放他们离开。条件就是,现在便将成都城里那些饿得两眼昏花的百姓放进蜀国。 又有数十万人因为杨展而活命,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还会有这样的好运。 杨展让户部尚书费小金带着军队到边界上去迎接和安置百姓,炊烟又重新在那些蜀地升起。 费小金同时给他们带去了种子和农具,虽已错过了一季小麦,所幸还来得及插秧种下水稻。 这一下,杨展舒了一口气,找来见宽,让他陪着去重瞳观。 见宽不答应,“蜀王早就下旨,不允许任何人面圣,大将军有胆抗旨,我可没有!” “内中缘由,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没缘由!蜀王希望你安心国事!” “见宽啊,见宽,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你不说,到时候你是负不起责任的!” “唉,师兄,你这无事都要忧虑三分的性格真要改一改了。否则,你不累死,我们都要累死。蜀王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好好好,不问你这个了。你抽空去给蜀王禀报,他忧心的百姓都到蜀国来了,也好让他高兴高兴。另外,张献忠要离开四川了,这是大事,我们必须去重瞳观商量一下。” 第八十九章 逃无可逃 杨展没有时间去重瞳观面圣了,他已把自己变成了车轱辘,为蜀民的吃饭问题,终日奔波。 最可气的是老天不长眼啊,两百多万蜀民等着这一季小麦成熟,却真的是“三月干,四月干”,天府之国遭遇百年未见的春旱! 丙戊春天,张献忠就要离开四川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人们脸上的笑容仿佛桃花绽放,经过两月的春阳曝晒,又很快干枯了。 田野里,农人望着稀稀拉拉的麦地,欲哭无泪。杨展刚刚落下去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他带着兵到处解决水源问题,白天黑夜在天府大地辗转。 费小金从边界上抽空回了一趟眉州,正赶上杨展也从峨眉回来。 “从大西过来的百姓安顿好了吗?剩下的粮食还能吃多久?”杨展率先发问。 “真是一言难尽!大将军,我回来正是为了此事。从那边过来的老百姓,这两个月来就没有断过线。按道理,该过来的,早过来了,哪里又钻出来那么多百姓?” 杨展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别担心,那些也是百姓,只是之前为了生存,加入了大西军队。早听说大西军断了粮,如今他们为了吃饭,又偷偷跑过来罢了。” 费小金道:“想来是如此。只是有两个问题,我专程回来请示。其一,若是张献忠并非真心想离开四川,只是利用我们欲救蜀民之心,趁此机会派士兵渗入我们蜀国,怎么办?其二,我听下面的人说,大西军里,有不少当初投靠张献忠的川兵,不想跟着他去陕西,现在也饿着肚子,想逃到我们这边来。这阵子都在托我们队伍的人打听,是否接纳他们过来?” “第一个问题,张献忠自来狡黠,不排除派奸细的可能,所以我让你在边界安置,你多加留意就是。第二个问题,姑且不论他们之前的投降之罪,张献忠离开四川之前,接纳他那边过来的任何武装力量都是危险的,让他们再等等吧。” 费小金试探道:“唉,我还听说,张献忠对川籍官员和川籍士兵开始动手了,手段残忍之极!” 听此言,杨展心中一颤。他早就听说严锡命、吴继善、江鼎镇的下场,他们都是当初和世子朱平桦一起投降的。 投降时虽情非得已,投降后却为虎作伥,这些人就该有那样的下场!但是,也有好多当初一起在大明军队里的武将,杨展知道他们走投无路时的选择,也知道他们一直期盼着能回到他的身边来,只是未找到机会。 如果现在见死不救,岂非寒了他们的心?还有那些川兵,大部分都是被逼加入大西军队,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魔王的刀下鬼? 思索再三,杨展决定铤而走险,能救一人是一人吧。 “这样,你让手下的人告诉他们,丢掉武器,换上百姓的衣服,分散过来吧。” 好心的杨展并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害死了多少人! 很快,大西军队几乎所有的川籍官兵都在想逃。自从右丞相、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先后惨死,张献忠找各种借口,以各种手段处死了数千名川籍官兵,近来更是动辄得咎。 特别是断粮之后,屡屡有官兵神秘失踪,据说有可能作了人粮。人粮,早不是军中秘密。 留在大西军中,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甚至被吃掉。为什么不逃? 有逃兵,就必然有追兵。大部份逃兵都被逮了回去,执行剥皮之刑。 后来,没有逃的,也怀疑要逃。汪兆麟拿出几万本空册子,发给满营的将军、都督,要求对所辖官兵全部登记造册。 张献忠下令各营将官每三日按花名册点验一次,稍有怀疑,人头不保。如此,每天因此而死的士兵不下数百人。 很多非川籍的官兵,因为天天杀死自己的战友,承受不了心里压力,也想逃。 抚南王张文秀帐下有一员参将,名叫贺斗,江南六安人,告别妻子后,假装出营查岗,带领几名随从,骑着快马,趁着夜色逃走了。 张献忠得到报告,派出一百名精兵飞马紧追,竟毫无踪影。气得张献忠把贺斗手下的兵卒全部斩首。 张文秀手下还有一位总兵温自让,不忍心无辜屠戮手下,抛弃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领自己的部属向北潜逃了。 张献忠亲自挑选精兵穷追不舍,温自让的马快,逃脱了,可他的部下几百人走投无路,害怕受辱,全都拔剑自刎。 张献忠恼羞成怒,把温自让的妻儿凌迟处死,然后命令把张文秀拿下。 面对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文秀,张献忠气得虎啸连连。他举起手来,便要一掌毙掉这个自己钟爱的义子。 可望、定国、能奇三兄弟齐刷刷跪下了,求道:“父皇饶命啊!” 张献忠怒不可遏,“你们说说,老子为什么要饶他的命?” 可望道:“三弟虽有不察之罪,但罪不至死啊!我们军中都有这种事情,每天都在杀人,越杀人,越有人逃跑。今天是三弟营中,明天难保不在我们营中,父皇难道将我们都杀光吗?” “老子杀光你们,又待如何?正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父皇!” 张献忠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好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百军棍,你们都以此为戒吧。” 是夜,白文选去文秀家中探望。文秀趴在床上一言不发,文选坐在床边也一言不发。良久,两人不约而同叹一口气,“唉!” 文秀道:“受罚的是我,你叹什么气?” “我为你叹气,也是为我们大家叹气。别人还能铤而走险,我们却是逃无可逃!” 文秀刚开始没有明白过来,仔细一想,可不是?他们的命运早和义父绑在一起,不管他做得对与不对,不管他境遇如何,他们都只有紧紧跟随。 他也明白文选的心思,淡淡道:“既知逃无可逃,那就别逃!” 第九十章 行歌野哭 杨展谁都想救,已然把自己当成了混元祖师,身边的人都被牵累。 兰兰和璟新还好,虽偶尔也被要求接纳难民难兵,却只需料理辖区内的事。 小金、远洪、见宽这三个师兄弟,整天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这里引水,那里分田,东边要借种,西边又争地。 到了五月,麦苗都可当柴烧了,老天还是不肯下雨。岷江河滩到处都排着水车,还是供应不上春耕需要。 家家户户的米缸眼看着就要见底,很多人连仓里的稻种都拿出来吃了。 杨展之前把蜀军屯田所得调来供应从大西过来的百姓和官兵,现在,连蜀军也要饿肚子了。 见宽这个兵部尚书长袖善舞,发动眉州富户筹粮,依然是杯水车薪。 整个蜀国,只有雅州大山深处好一点。那里常年雨水充沛,存粮较多,即使遇到这样的大旱之年,也无虞。 尤其宝兴的董卜土司和天全的高杨土司,自古盘踞深山幽谷,仿若世外桃源,自给自足,粮食多得吃不完,也很少挑出山来卖。 他们这些土司,像石柱的秦良玉一样,从来炮台高筑,把自己的地盘守得很紧,即使张献忠也没有攻上去过。 张能奇曾奉命进军雅州,天全土司高跻泰、副土司杨之明联合抵抗,几经激战,杨之明败亡,部将徐汉卿在飞仙关击退大西军。不久,高杨所部攻入芦山,杀“大西“所派县令李国杰,大掠而归,故大西军未进入天全境内。 杨展请丈母娘秦良玉出面向他们借粮,土司之间好说话一点。秦良玉一口回绝,她说:“你自己要把这些责任揽上身,就该自己去解决。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人家凭什么要给我面子?” 这些土司自来彪悍,即使秦良玉出面,也不一定答应借粮。 杨展想来想去,只有自己亲自跑一趟了,而且不能说借,只能是买,虽然现在的市场行情已经是一斗米值六七十两银子了。 他准备带着远洪、见宽、李志勇,以及一队士兵,挑着张可望送来的金银,进大山深处去买粮。 远洪道:“我们何苦要送上金银去冒险?这一趟,若是人家给我们面子,自然买得粮食。若是不给面子,抢了金银,又不给粮食,我们还得和他拼命。若是坐地起价,将粮食卖出天价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见宽也说:“不如你和远洪带着士兵、金银去雅州府衙,我和志勇两个分头去天全和宝兴送信,告诉董卜和高杨土司,我们诚心买粮,诚心与他们结盟。如果他们愿意平价卖粮,愿意和我们结盟,就到雅州府衙来和你见面。” 杨展道:“这两个地方的土司,自来不把达官贵人放在眼里,你们是把他们请不下山的,必得我亲自前去,否则弄巧成拙。” 这么多人等着吃饭,没办法,谁也拦不住他了。 一行人很快便进入雅州境内,先向天全高杨土司进发。 一路走来,看见很多人拔了颗粒无收的麦杆,耕田插秧,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秋天。 但愿老天爷保佑,给川人一口饭吃吧。 高山峡谷间常有男女对唱插秧歌,他们走走停停,也是听得痴了。 杨展心情大好,扬声吟诵唐朝布袋和尚的竹枝词:“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见宽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师兄,那边山头好像有人马过来!” 杨展抬头远望,果然一飙人马面向他们疾驰而来,并已听得越来越近的藏语呼喝。 杨展猛然想起,竟然忘了带上一个通臧语的人。咋办?没法交流,更不能和他们交战。一旦交战,买粮的事情就告吹了。 缴械投降,便要冒被别人图财害命的危险。他们四个是武功高手,当然避得开,那些士兵却有可能被当场打死。 容不得半点考虑,他急呼一声:“你们原地待命!”然后只身一人往前飞纵而去,远洪、见宽紧跟其后。 他们三个在对方如雨的枪矢中,拦着了这一队冲锋而来的藏族人马。 臧族大汉们叽里哇啦向他们喊着话,他们也只顾喊着汉语,相互之间谁也没有办法弄清楚对方的意思。 远洪灵机一动,指着杨展嚷道:“杨展!杨展!” 见宽指着熊猫土城方向,跟着嚷道:“土司!土司!” 那帮人刚才已经见识过他们的身手,总算明白了,来人竟然是蜀国的大将军杨展,他要见土司。 又是一通叽里哇啦,这帮人齐刷刷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杨展面前,一只手按在胸口,俯身行礼。 原来,杨展所做的一切,早就传遍蜀地蜀民,即使身处边远山区的藏民,都在传说他的英雄事迹。 这一下用不住多说,他们就像迎神一样,将杨展抬了起来,并有一匹快马去报土司。 远远地,一种神秘的哭声在林木深处响起,杨展身上起了一阵一阵的鸡皮疙瘩。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土司的一种仪式,所以悄悄交代随行的人,脸上始终保持肃穆,断然不能哂笑。 天全土司高跻泰迎出熊猫城外,他历年与汉族官员打交道,自然说得来汉语,也懂得汉人的交际。 向杨展行了大礼,高跻泰激动地说,早就仰慕杨大将军,但因为守土有责,至今不能分身去拜见,不想大将军竟然大驾光临。 杨展看这情形,若不早早说清来意,恐怕有误会。他命人将金银挑了上来,哈哈笑着说道:“土司爷,杨某今天上门来,是为了买粮食的。我们带来的金银就这么多,还请看在蜀王和百姓的面上,将你们的余粮卖给我们吧!” 高跻泰一惊,“都说大将军恢复了我们蜀国的农耕,为何还要买米?” 杨展开玩笑道:“正因名声响亮,所以来吃饭的人就多。”随即正色道,“我和张献忠达成协议,他把大西境内的百姓都放过来了,所以粮食不够吃。” 高跻泰道:“大将军高义,我们也不能发这国难财,粮食,我们就借了,这些金银,你们带回去吧!” 杨展道:“金银沉重,既带了来,没有再挑回去的说法,粮食,你们就看着给吧。” 从天全出来,杨展又带着他们去了宝兴。 第九十一章 一襟晚照 大西军的千艘木船已打造完毕,在锦江码头下了水,张可望与刘文秀又奉命出使蜀国。 这一次,他们要求拜见杨展。毕竟已到撤离四川的关键时候,所有细节都必须得到杨展的确认。 杨展特意在江乡馆接见他们,这里的氛围适合和平谈判。 自百丈关一别,他们除了在战场上刀剑相向,这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坐在一起。 杨展笑道:“十多年过去,你们一个做了平东王,一个做了抚南王,我应该恭贺。虽然迟了一点,总算还有这个机会。” 可望和文秀红着脸应了一声:“谢大将军!” “不用谢,只要你们离开四川,我川东自然太平,我川南自然安定。” 张可望呈上一卷文书,“这是大西军从水路撤离的方案,请大将军过目。我们已造好木船,近期就可以出发了。” 杨展接过,并不展开,扔在面前的几案上。“你们在这里将近三年,烧杀抢掠,胡作非为,对我天府之国造成的破坏是史无前例的。现在,拍拍屁股就想离开,是不是太不把我蜀人当回事儿了?” 张可望和张文秀立即面露恐惧,“大将军是要反悔吗?” “我若反悔,你们又能奈我何?” 文秀控制不住,泣道:“我知大将军向来以天下百姓为重,更是珍惜人命。我父皇离开四川的决心已定,若是不能顺利离开,多在成都耽搁一天,便会多杀一天的人。最惨的,还是那些川籍官兵。” 远洪在旁边斥道:“你这算威胁吗?他杀的,都是你大西官兵,与我们何干?你们要自毁长城,我们求之不得!” 张可望拱手作礼,“大将军,我们今天来,是诚心要想把这件事情商量妥当,若是横生枝节,确实对你我双方都不是好事。望大将军三思!” “你们大西军已是强弩之末,我若再纵虎归山,岂不成为天下的罪人?” 杨展作势要变,可望和文秀心中甚是忐忑。几十万大西军占领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无人区,除了累累白骨,就是天天都在增加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还是被作了人粮后残存下来的。 人粮越来越少,在成都多呆一天,就多一分绝望。别说老万岁已经彻底疯狂,就是他们几个都要崩溃了。 文秀恨不得下跪祈求,可望严厉地盯了他一眼。他也明白,这个时候,越示弱,越是适得其反。 他们的神情,都落入杨展眼里。他又道:“当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你们改邪归正,离开成都时,不要再破坏一瓦一砖、一草一木,不要再妄杀无辜,我们还是会遵守约定的。” 可望道:“这个自然,我们定然将一个完整的成都交付给大将军。” “你们的撤离方案,我下来再看,你先说说打算怎么撤,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和当初入川时一样,马步军在左右两岸夹江而行,水军在江上行船。届时,要把江面给我们空出来,你们的军队要撤离岷江十里远处。” 杨展道:“江面可以给你空出来,军队却不能离得太远,一里地足也。你们的撤离,必须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 狡猾的可望问到:“离得那么近,又怎么能保证你们不会攻击我们?”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们都要离开了,我没必要白白牺牲蜀国的人命。” 文秀又问:“大将军,你准备如何接收成都?”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只管离开就是。” 见宽在旁边补充道:“你们撤离的时候,必须饶开我们沿江的城池。当然,我们也会严阵以待。回去告诉张献忠,休要打歪主意。” 可望马上提出,“大将军,为免到时候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可否允许我和文秀先把路线跑一遍?” 杨展欣然应允,“如此最好,我和远洪陪平东王跑左岸,小金,你和见宽陪抚南王跑右岸吧。” 杨展带着张可望从重瞳观背后进入伏虎林,看着密密麻麻的大树,在里面跑马竟然有一马平川之感。 直跑到江口码头,大西军曾经在这里囤积物质。可望提出,由于上游水浅,他们要先将一些物质运到这里才上船,所以提前一月就要派一支队伍过来驻扎。 杨展也允了,“行,但他们的活动范围不能超过码头一里地。” 从江口再出发,他们又返回重瞳观,一路沿江下行,经青神、夹江、峨嵋、嘉定。杨展一会儿提出不允许这样,一会儿又提出不允许那样。可望心中暗喜,一一都答应了。 呆在一起的时间一长,气氛就变了。帅远洪对可望说道:“你有勇有谋,武功超群,也不失为一个英雄,可惜跟错了人。这次出川,如果混得不好,可单骑独马回来投我们,定保你建功立业,成就一世英名。” 可望道:“将军们怎会饶得过我?” 杨展道:“你对蜀民有罪,但不是首罪,戴罪立功,也能将命运反转。” 可望叹道:“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将我带在身边,他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怎样都不会离开他!” 岷江右岸,费小金和刘见宽也与文秀相处甚恰,也跟文秀说了同样的话,文秀也给了同样的回答。 双方都在和煦友好合作的氛围里,作着自己的打算,都谋算着将事情往自己想要的方向推进。 跑至叙州,岷江已入长江源头,一襟晚照在江面上荡漾,美轮美奂的画面令他们浑然忘却了战争和死亡。 可望、文秀这一趟不辱使命,高高兴兴回成都复命,张献忠听他们说了细节后,也非常满意。 大西皇帝命令:文秀带一营士兵去彭山江口驻扎,可望、定国和能奇负责把历年所掠金银,以及成都府、蜀王府的财宝,用马车、牛车分批运往江口,到时再装上船。 汪兆麟悄悄问他:“老万岁为何如此相信杨展?万一有诈,他趁势来夺了这些金银,岂不丢了我们的本钱?” 张献忠哈哈笑道:“打不过的猛虎,他当然愿意敞开大门放出去了。你放心,分批运送。财先过去,正好也试试他的真假。” 第九十二章 木鞘之谜 天刚亮,文秀带着一营兵丁,顺江而下到了彭山江口码头,刘见宽已在这里等他,身边还有一拨和尚道士。 为免发生意外,他们已将镇上的百姓撤离到彭山城内,以码头为中心,划了一条界线。刘见宽再三向他强调:“大西军的活动范围必须严格控制在界线内,否则约定取消。” 张文秀爽快答应,待他们走后,指挥兵丁沿界线筑了一道高高的栅栏,搭好了营寨,然后在营寨外巡视了一圈。 后山上的一个小寺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想起一年前路过这里听到的钟声,应该出自此庙,便走过去看个究竟。 庙门上挂着“伏虎寺”的牌匾,庙内各种设施一目了然,一个胖胖的中年和尚百无聊奈地敲着木鱼。 文秀已走到他身边,和尚浑然不觉,眼目微闭,仿佛睡着了。文秀待要招呼他,又怕他怪罪,平白惹出麻烦。 现在这个紧要关头,既要高度警惕,又不能横生枝节,给蜀国任何取消约定的借口。 他庙前庙后看了一下,别无他人,除一口和这小庙极不相称的大钟,也没有反常的地方。他特意查看了那口腹空深大的铜钟,表里都刻了一些看不懂的图文,搞不清楚为什么就能发出怪异的声音。 至于庙后的树林,平东王那天已亲自跑过,他在父皇面前也曾提到,当无大碍。 江口镇上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一间一间挨在一起,家家户户铁将军把门。沿江连绵四五里的吊脚楼,在江水的冲涤中发出空洞的回响。 看来杨展是守信的。当然,他也没有必要食言。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天,大西军运送物资的马车、驴车、牛车、独轮车出现在成都到彭山的路上。沿途百姓早已闪避,偶尔出现的人影便是蜀国负责监视大西动向的李志勇和他的伏虎军。 看了几天,李志勇跑回眉州城,向杨展报告:“大将军,有一件事,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你知道他们运送的东西是什么吗?” 杨展正和兵部尚书刘见宽在眉州蜀宫东揽阁参详大西军的撤离方案。他放下手中的文卷,诧异道:“你在负责监视,我怎么知道他们运送的是啥?” 李志勇道:“他们运送的,几乎全是带着树皮的木料。这些木料全都锯成四五尺或六七尺长,整整齐齐。” 见宽听了也是一惊,“怪不得白文选从年初开始就在龙泉山伐木,问他要那么多木料来干什么,他又不说。” 杨展目光投向空中,这确实是一个很反常的举动。天府之国,好东西多的是,张献忠独独看上了这些巨树大木? 而且,他为什么要用车载马拉这种笨办法?既然要走水路,直接把木头扔进江中,顺流而下,岂不省事? 见宽向来以江河为家,见惯了河流漂木,更觉得事有蹊跷,不待杨展发话,便请求亲自去查个究竟。 杨展思索片刻,笑道:“我们和他长期相斗,遇事总往深处想,容易把事情复杂化。其实,如果想简单一点,他的这个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简单一点?张献忠是简单的人吗?”见宽道。 “不管多么复杂的人,他的欲望就那几样。对于张献忠来说,贪财是人尽皆知的。他在我们四川掠夺了那么多财富,定然要带走。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若是用金箱银柜装运,一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波折。” 见宽恍然大悟,抢着说道:“难道是传说中的木鞘?中间掏空了,把金银财宝塞进去,然后再恢复为一根原样的木头,水都浸不进去。是这样吗?” 杨展含笑点头,“我猜应该是如此。” 李志勇道:“二十多年前,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曾听说过,那些走镖的人,为掩人耳目,会用这样的法子。但像他们这么大的量,也太匪夷所思了!” 杨展追问:“多大的量?” “总有数万根木头。” 杨展吃惊道:“有这么多?那就不好说了。不是张献忠搜刮的财富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就是这其中确实有问题。” 见宽若有所思地说:“那次我到龙泉山去找白文选,听他说,张献忠要求官兵不准私藏财物,所有金银都必须归公。如果被查到有谁私藏,轻者鞭刑,重者剥皮。你们想,这两年,大西官兵在我们四川老百姓身上抢了多少钱财?我觉得,要用数万根木头来装这些财富,也不是不可能。” 李志勇恨道:“我们不如趁现在就将这些装满金银的木鞘抢了过来!” 杨展道:“张献忠那么贪财,却只派张文秀一营官兵在江口守护,他难道没有想过会被我们抢夺?还有,张献忠自来狡黠,他为什么那么相信我们之间的约定?这个关键时候,财宝就是他的试金石。谁若贪财,谁就输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杨展内心已千转百回。他将大西军撤离方案的所有细节,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 本性上,杨展相信任何人的话,愿意和任何人坦诚相见。但现在不一样,他所做的事情,每一个细节的成败,都关连着他为之呕心沥血的蜀国和蜀民。 他拍了拍见宽的肩膀,“为稳妥起见,你还是和志勇去江口走一趟吧,注意分寸哦。” 见宽和志勇上了蟆颐飞船,须臾便到江口。张文秀将他们迎进营寨,特意带他们走了一圈。这些天从成都运送来的物质堆满了寨子,最显眼的便是堆成了山的木料。 见宽揶揄道:“抚南将军不怕我看到你大西军的秘密?” 文秀慨然答道:“要搬家的人,不外乎是这些累赘,有什么秘密可言?” 见宽又问:“打算把我蜀国搬空?”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经年积累,舍不了的身外之物而已。” 见宽指着那堆木头,“还说不是?那是什么?” 文秀叫来十多个兵丁,搬下来二三十根木头,一字排开,平放在见宽面前。然后又命兵丁取下木料上面紧箍着的铜片。 “请刘将军检阅!” 见宽和志勇也不客气,逐一检视。木鞘里面真是花样百出,有很多东西还是他们闻所未闻。 文秀一一解说,有大西国铸的铜钱“大顺通宝”,有名贵的蜀锦蜀绣,有西洋人送的“千里眼”,也有银锭。 见宽斜睨了一眼张文秀:“你就不怕我们抢了这些财富?毕竟这可都是我蜀国之财!” 文秀从容道:“这些身外之物,想来你们不会因之不顾大局。何况,我们出川,是为了抵抗清兵,没有了这些钱财,怎么成事?” “好好好,让你们带走。这么多木头,装的全是这些东西?” “不满将军,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金银?为掩人耳目,滥竽充数而已。刚才打开看的,都是值得你看的。还有一些没有挖空的木头也混在当中,如果将军还看其他的,都打开便是。” 见宽哈哈笑道:“还看什么?看了,你也不会送给我!” 言罢,告辞离去。 张文秀殷殷送到江边,再三请求,共同促进双方履行约定。 第九十三章 狡兔三窟 “父皇,我们要回陕西,为什么不直接出川北,杀到汉中,再取西安?”能奇一边帮张献忠刻着像,一边和他闲聊。 “傻儿呀,陕西几劫几难,一贫如洗,还有什么?我们在这里已经饿得人吃人了,回去就只有等死。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沿岷江,入长江,经重庆,到湖北,千里跃进,实现战略大转移。然后修养兵马,伺机再从洞庭湖前往陕西。那时候兵多粮广,才能在陕西经营我们的大西国呀。” “但是,沿江水路都在杨展的控制之中,万一他使诈,我们岂不是要受阻?” “老子正求之不得呢!我们几十万大西军困守成都,正如笼中之虎,早已饿得急红了眼。若是他先失约,开了第一炮,我们正好将计就计,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如此背水一战,胜了,收复失地,整个四川都是我们的,有了粮食,就没必要走了。败了,拼死冲出去,从头再来过,也比现在好得多。” “那我们又何必跟他客气?到了江口,直接开战,打他个措手不及!” “唉,胜算不大的情况下,又何必损兵折将?能平平安安离开,那是最好的。” “哦,父皇,今天已是我给你刻的第三十副画像了,还要不要再刻?我让户部拿去先印出来吧?不然,恐怕来不及了。” 张献忠拿过刻版,眯眼一看,这幅像并不是他现在的样子,更像八大王时候,那种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被能奇刻画得淋漓尽致。 “我儿,你这手艺真是可惜了,以后不用带兵打仗,老子专门给你开一个版画坊。那二十九幅木板,都带走,只把这一幅拿去印三十万份,每家每户的门上都贴一张。老子走了,也要让那些川民记住老子这个大西皇帝。等我再打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那么抵触我了。” 能奇未及回答,内侍禀报:“平东王觐见!”张献忠给能奇使了一个回避的眼色。能奇嘟哝道:“有什么秘密我不能听的吗?” “老子这是保护你,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那个简单的脑袋瓜,不知道秘密是一种福气。” 能奇郁郁退出,可望进来,看见张献忠手中的版画,也是惊异,“恭喜父皇,能奇这幅画真把你纵横天下的英雄气给刻出来了!” “你这兄弟,自来憨勇,老子哪天不在了,你要给老子照顾好!” “父皇说哪里话?我们兄弟定保父皇万寿无疆!” “不说那些,老子交代你的事,办的咋样了?” “父皇放心,我遵照您的安排,已把财物分作三份,一份运去了江口,让文秀到时装上船;一份运到了锦江边上,锢金水藏;一份运去了信相寺,铸成佛像了。” “江口的,自有文秀负责,不用说了。锦江和信相寺,没有泄密吧?” “成都就是一座空城,一个活人也没有,怎会泄密?” “你给我说说怎么处理的?” “我在新津锦江支流江水较浅的地方,拦腰截断,筑起堤坝,然后在干枯了的下游,寻一个僻静之处,挖了一个深坑,把装了金银的木鞘填进去后,又重新用土覆盖,再决堤放流,让江水恢复了原来波涛滚滚的样子。离开那里之前,我抹去了所有痕迹,谁也看不出来,谁也想不到。” 张献忠阴沉着脸,“你没有抹去所有痕迹!” “我真的抹了,绝对藏得很好!” “那些参与锢金水藏的官兵,你杀了吗?如果没杀,这件事就成不了秘密!”张献忠冷冷道。 听此言,可望惊出一身冷汗。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件事的隐秘性,他选的人,几乎都是对自己最忠心的嫡系。杀了他们,意味着自断臂膀。再说,他也做不到那么绝情。 他的这个心理过程,逃不过老万岁锐利的眼光。老万岁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行,相信你会杀了他们。再说说信相寺那边的情况,又是怎么处理的?” “先铸了十八根四尺长的金柱,再在外面浇上厚厚的银水,最后用铁水铸成了十八个佛像,代替了唐朝铸的十八个铁铸戒神。一样的神不知鬼不觉。” 张献忠咆哮道:“一样的没有灭掉活人的口!可望呀,这些年,我们父子南征北战,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不管你愿不愿意,手上早已沾满鲜血。这些财富,是我们父子十几年的血汗,更是将来立身行事的资本。可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妇人之仁呀!去吧,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可望从中园出来,立即去找自己的部将马维新。马维新看他脸色不好,猜他定是受了老万岁的斥责,宽慰道:“平东王忍住吧,就快好了,离开这个地方,老万岁心情好转,我们大家就好过了。” 可望有气无力地吩咐:“你去把那些参与藏金的官兵都杀了吧!” “都杀了?你不如连我一起杀了!”马维新大叫。 “那你说咋办?我父皇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大西军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马维新一向足智多谋,劝道:“我知道老万岁的脾气,也知道你从来不曾违逆他。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了。现在,你在军中之所以威望最高,除了老万岁的信任,也是因为你有一帮能征善战的铁杆亲兵。若是当真杀了,你拿什么资本和其他王爷比?” 张可望叹了口气,“不杀,就过不了这一关。” 马维新道:“老万岁向来狡兔三窟,我们也学一学他。我今天就带着这些人,找个地方去挖坑,把他们埋了吧。只要到时候不上撤离的船,老万岁就不会责罚你了。” “我懂你的意思,行事一定要谨慎。一个一个过关,将那些嘴巴不严的,真埋了吧。” 第二天,张献忠又问起此事。可望淡定地回答:“请父皇放心,全部埋了。” 张献忠笑道:“我儿办事,自来稳妥,我当然放心了。既然都准备好了,我决定,七月二十四,全体开拔!” 第九十四章 灵猴驾到 时至今日,杨展已没有退路,离七月二十四日只有三天。各处信息汇聚过来,都是四个字:“准备就绪。” 无事可做的三天,会更加的惶恐和焦虑。杨展回到重瞳观,在四目仙翁神像前打坐。将所有事情想了又想,唯恐有丝毫的疏漏。 幸好妙峰和尚早就悄悄将蜀王带到老峨山去了。那里和峨嵋诸峰相连,离眉州城也有三四十里的路程。 这次的事情,应该不会影响到蜀王的安危。 从春节到现在,杨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七月二十四日这一天。 敌对双方,谁想实施“请君入瓮”之计,都不容易,都太冒险,都没有胜算。 但,张献忠以数十万之众龟缩成都,再呆上两三年,也是可能的。因为他敢吃人,也敢随时出来抢粮。咫尺之间,与其和他无休无止地拉锯,不如早作一个了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时当七月,有的是东风。只不过,这东风是跟着张献忠从上游而来,是张献忠的帮手。 杨展陷入冥想,待他睁开眼来,大殿中已多了三人一猴。 见宽笑道:“灵猴驾到,大将军还不赶快接驾?” “大板牙,你怎么来了?”杨展起身,亲热地去搂大板牙的脖子。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大板牙,心中再多的忧虑都会荡然无存。 十几年来,大板牙每每出现,必有重大使命,所以见宽才会说“灵猴驾到!” 这次不一样,杨展伸出去搂它脖子的手,没有搂着脖子,反遭它一击。如果不是杨展反应神速,右臂已没了。 杨展跳到大殿外,灵猴追了出来,须臾之间已攻出七八招。杨展未搞清来意,招招闪避。灵猴却步步紧逼,看它神情,浑不是和他练武的样子。 小金、远洪、见宽懵懂之下,也不便插手。饶是杨展躲得快,灵猴大板牙直如发疯一般,用利爪已将杨展的袍子撕烂几处。 杨展异常焦躁,“大板牙,我没有心情和你比武,身上有东西就拿出来吧!” 大板牙却抢过了他腰上的伏虎剑,挥剑相向。见宽大喊:“完了完了完了,大板牙和张献忠一样走火入魔了!” 四个师兄弟立即组成一个小型的伏虎阵,将大板牙围在中间,想将它制着。 大板牙却越战越勇,将伏虎剑挥得如一道闪电,剑光过处,空气都变成了它的武器,近身不得。他们只好全力应对,却又怕伤着它,竟在重瞳观这样的清凉之境打得热火朝天。 定真师叔和观内道士,以及藏在后山伏虎林的伏虎军都听见了动静,又不知道发生何事,全跑来看究竟。 定真师叔生怕杨展还未明白大板牙的来意,感慨道:“想不到一只猴子也会使用伏虎剑!” 杨展大叫:“去伏虎林,排伏虎阵,就当一次演练。” 定真师叔也加入了战阵,灵猴竟也配合,边打边移向了伏虎林,伏虎军在后紧紧跟随,他们将多次改进后的伏虎阵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 快到江口后山,寂玩和尚挡着了他们的去路。他在庙里都听见了响动,若是让码头的张文秀察觉,就功亏一溃了。 杨展拍拍他的肩膀:“大和尚放心,这伏虎林既藏得住千军万马,自有它的道理。你的功力,岂是常人可比?” 大板牙这时已经安静下来搔首弄姿了,见宽见几个师兄和定真师叔都不再追究大板牙的来意,甚是奇怪。 “你们知道大板牙来干啥?” 远洪笑道:“定是妙峰和尚或者师父或者蜀王派它来检查我们的伏虎阵练得咋样了吧。” 定真师叔微笑不语,杨展道:“大板牙现在是我们的战友了,将和我们并肩战斗。” 费小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来代替蜀王的!” 他们这个伏虎阵,首阵必须六个人。自蜀王退出修养,每次都是李志勇补他的位。但李志勇的武功路数,和他们相去甚远,配合起来,总是有缺憾。 灵猴则不一样,杨展的伏虎剑是它陪着练成的,而且这些年它经常和师父葛宝在一起,很熟悉他们的重瞳观武功。 今天排演,它虽为敌方,也看出和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 杨展又伸手要去搂它,它后退一步,噗的一声,从嘴里飞出一个暗器,直击杨展面颊。杨展将身子一矮,反手接了它的暗器。 “大板牙,你今天如此不友好,我以后定要慢慢收拾你!” 杨展边说,边张开手掌,掌中是一颗长长的黄板牙,上面还有唾液。 大板牙叽叽叽地笑,口中当门的板牙果然不在。 杨展只得拈起这颗板牙来看,从里面拉出一颗黄豆大小的东西,再捻开来,是一张纸条。 大家都轰然而笑,原来灵猴的大板牙,既是它的暗器,又是它藏情报的地方。 杨展将板牙还给灵猴,灵猴一仰脖子,板牙又恢复了原样。 杨展拿着纸条重新回到四目仙翁座下,定真师叔上前拉着他,“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去茶室商量吧,你一个人琢磨,怎抵得上五个人共同参详?” 到了茶室,杨展将纸条给他们传看,“伏虎阵成,绿翎建功。”又是这句话!多年前,葛宝师父身负重伤后被妙峰和尚接去峨嵋中峰寺,之后派大板牙送回绿翎羽扇,便附了这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参透其中的玄机。他和蜀王朱平樨在峨嵋隐居时,曾问过师父。师父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用过。当初他的师父将这把扇子交给他时,便说的是这句话。 续了几道茶,各人也将扇子端详了多遍,仍百思不得其解。 定真师叔道:“大将军,你是我们的首领,这既是一句有禅机的话,必是助你成就神功的关键。事非当前,我们多思无益,且待它显露神威之时吧!” 杨展深以为然,站起来胳膊一挥,“走,回城!” 大板牙灵巧地走在他们身边。 第九十五章 绿翎羽扇 丙戊年七月二十四日,张献忠留下成都这一座空城,带着近六十万大西军,沿岷江东进。 张文秀为前锋,早等候在彭山江口。张可望殿后,带一支劲旅守着成都城门,以备不测。要等大西军安全撤到长江,他再和川北的刘进忠一起撤退。 张定国领骑兵走左岸,张能奇领步兵走右岸,张献忠自领数千条木船在江中行进,横跨一里,逶迤十几里。 自进了四川,张献忠还没有到岷江上行过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年虽遇大旱,两岸仍是郁郁葱葱。他不觉哀叹:“老天,为何就不让老子享用这天府之国?” 仿佛是回答他的疑问,“当,当,当……”连绵起伏的钟声在左岸前方敲响。 “这钟声为何如此怪异?”张献忠警觉地问。汪兆麟道:“我早就听说过,彭山伏虎寺的钟声就是这么奇怪。老万岁放心,抚南王驻守在这里一个多月,有什么事,他早就发现了。” 说话间,已从狭窄水浅的锦江驶入了开阔的岷江口。有十余条大船往码头靠去,其余船只继续向前方行驶。 远远地,一个小黑点从下游快速飞来,老万岁和大西军还没有看清这是什么,黑点已从木船与木船之间飞过去了。 兵丁们惊诧地叫起来:“是一条船,一条会飞的船!” 又有人惊叫:“油,江面上全是油!”显然是那条飞船将桐油泼洒到江中的。 大部份人来不及去看江面,江面已经笼罩在密密麻麻的火箭中了。 岷江燃起了熊熊烈火,已有木船被点燃,大西兵鬼哭狼嚎。 “哪里?敌人在哪里?”老万岁的船还没有着火,还比较镇定自若。 “左岸右岸都是!” “给老子开炮呀!好你个杨展,正合我意,今天非拼一个你死我活!” “我们的人也在左岸右岸!” “那就赶快后退,抢占上风口!” “后面堵着了,退不了!” 张献忠蒙了。数千条船在这里挤着一团,往前冲吧,火随水流,正好烧个精光。往后退吧,锦江那边水浅,江面又窄,根本调不了头。 左右两岸都陷入了激战,炮声隆隆。要想文秀、定国和能奇来救,是不可能的了。 难道,今天要葬身此地?张献忠脸都白了。 所幸,夏季的江口,江风浩荡,火势迅速往下游蔓延,虽然损失了一些船只和兵丁,大西大部份的船只还未被点燃。 张献忠长舒了一口气,讥道:“杨展小儿,连风向都搞不明白,还学人家赤壁大战!” 火往下面流淌,两岸又有定国和能奇替他抵挡,张献忠现在呆在江上是最安全的。 他观察了一下两岸的战况,既然杨展只将重兵安排在这里,他便可趁势指挥水军向眉州嘉定进发。只要夺得这两处城池,大西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他挥起他的大王刀,“兄弟们,向眉州进攻!” 千余条木船追在燃烧的火线后面,全速前进。 “嘭嘭嘭”跑得最快的木船撞在了拦江铁锁上,船毁人亡。张献忠呆在江心,还没有想好下一个对策,却看见本已流向下游的火线反身扑了过来。 恍然间,仿佛天空中有成千上万只孔雀在飞翔,火线追逐着他们的翅膀而来。 张献忠情急之下,虎拳击出,将火控制在了他的主船之外,数千条木船这一次全都烧了起来。船上的大西官兵纷纷跳入江中,没死的,往两岸游去。 在他的船上,有独臂将军冯全辉,对他最是忠勇。他拉过冯全辉来,附耳急急低言:“全辉,这条船上装的全是我最值钱的宝贝,我托付给你了!我从那边悬崖上岸,你就把船沉到那里,然后上岸去隐蔽起来,帮老子守着这些财宝,这是我自己翻身的本钱!” 他也顾不上汪兆麟等人,施展轻功上了悬崖。文秀、定国正在与蜀军激战,看似乱作一团,实际他们已落入一种奇怪的战阵中。 张献忠虎拳击出,虽也有很多人倒地,但大部份都是大西兵丁。 他们被卷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围在身边的敌人,或者是披袈裟的和尚,或者是着青色道袍的道士。 林中,阴风飒飒。大西官兵被切割成无数块,全都陷入了重围。 “张献忠拿命来!张献忠拿命来!”在这样的叫声中,张献忠已被六个着白衣的道士单独围起来。 他分辨不出谁是杨展,也不知道其实有一个是猴子。这六个白衣道士飞快旋转,于他们,这密密的林子仿佛不存在。而他,撞来撞去,几乎寸步难行。 若他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早命丧于这样的怪阵。但他是一个走火入魔到极致的王,越是遇此险境,越能激发深藏的魔性。 “昂,昂,昂……”阵阵虎啸,越过千山万水,整个蜀国都在颤抖。 尽管浑身是伤,他的大王刀砍出去,依然无可抵挡。既然分不清,那就不用看。他闭上双眼,乱挥乱砍,虎拳也无目标地出击。撞上哪颗树,哪颗树便和他一起受伤。 他是一只疯狂的老虎,在林中卷起了带着腥味的狂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多少剑、拳、掌,只知道杀、杀、杀…… 杨展啊,杨展,你敢和我比赛杀人吗?我杀了多少人啊?老天,我活着就是要杀、杀、杀、…… 双方人马从伏虎寺杀到重瞳观,又从重瞳观杀向伏虎寺。疯狂的张献忠已经杀红了眼,完全忘记了逃跑。他不跑,便有一拨又一拨的大西军进入伏虎林。 伏虎林已经不成为林,满地的断树残枝,人和马的尸体也堆了一层又一层。杨展明显感到自己这方已有很多人死伤,并肩战斗的师叔和师弟们都有不同程度受伤。再这样耗下去,还说不清楚谁先死去。 他大喝一声:“撤!” 师叔和师弟们都懂他意思,飞身跃起,闪向一边。灵猴却没有明白过来,见他们跃起,它便直接扑向张献忠。 张献忠一拳向它击去,灵猴的身子腾空飞出,杨展心上一疼,跟着飞起,将灵猴接着了。就在这眨眼间,张献忠重新逃进了大西军的人海。 第九十六章 江口大战 一切都在杨展的筹谋中,一切又都在意料之外。 比如,他安排见宽的蟆颐飞船将桐油送到大西阵中,知道七月的东风无法置大西军于死地,所以,又以拦江铁锁挡着去路,只想把战场牢牢控制在江口。 出人意料的是,那本已随着滔滔大江往东奔去的火线,竟然会反身扑回大西阵中,将张献忠的数千条木船焚烧殆尽。 当时,他在左岸指挥伏虎军布好了伏虎阵,正准备围剿张定国和张文秀,看见张献忠带着水军往下游冲去。一急之下,忘了铁锁的存在,心里想着,如果我能让那火反烧过来就好了。便下意识将怀中的绿翎羽扇抽出,往江中一扇。 奇迹出现了,仿佛有千万只孔雀飞出来,飞到江中,改变了风的方向。张献忠不得不扔下燃烧的木船,被逼进入他们早已布好的伏虎阵。 原来这便是“伏虎阵成,绿翎建功”的玄机。 照理,张献忠这一次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的魔性反倒让他增添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战斗力。他若和杨展单打独斗,是打不过杨展的。之所以用伏虎阵,是为了把他从大西军中切割出来,以免他用人海做挡箭牌。 但见他越战越勇,杨展便想改变策略,撤掉伏虎阵,只身将他消灭。 谁知,灵猴没有明白他的用意,孤身落入张献忠的虎拳,被发了疯的张献忠一掌击飞。杨展去救,张献忠趁机混入大西人海。 再重新组织伏虎阵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重伤后的张献忠在定国和文秀的掩护下向成都方向逃去,杨展带着伏虎军在后面死追。 逃到伏虎寺,张献忠想进去歇口气,刚走到门口,里面的弩箭雨点般射来。张献忠恼羞成怒,闪到旁边,命令向寺庙射火箭,伏虎寺随即陷入火海。 杨展追到这里便止了步,因为他发现事情又超出了预料之外。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支队伍挡着张献忠的后撤之路。现在居然没有人影,出了什么意外呢?穷寇莫追,若是他追去,说不好这场大战谁输谁赢。 正在犹疑,被曾英派来围剿大西军的李占春单骑独马从张献忠逃跑的方向过来。杨展迎上前去,“李鹞子,怎么回事?难道你全军覆灭了?” 李占春翻身下马,跪在杨展面前:“李某挡贼不力,请大将军赐罪!” 杨展跺脚道:“你倒是说呀,出了什么事?” 李占春道:“我带来的人马虽多,但大部份都是摇黄投过来的。平日看他们勇猛,这次带来立功,不曾想全是些见利忘义的东西!你们打进树林中后,从江边逃上来的大西兵丁,对这些人说,大西的金银财宝都落到江中了,叫他们赶快去抢,别和他们打架了。这些人一听此言,果然就跑,只留下我和亲兵,哪里抵挡得了没命逃跑的大西军?” 杨展气得咬牙切齿,千算万算,没算到金银财宝最终还是救了张献忠一命! 他扶起李占春:“将军请起,先去看个究竟吧。” 左岸的战斗结束了,右岸还在炮声隆隆中。张能奇很惨,他虽有五军都督并肩作战,无奈对手是马兰兰、杨璟新、马祥麟所带的白杆兵、广元铁骑,以及天全和宝兴土司所带的藏兵。 这次,杨展将蜀国能发动的军队,几乎都发动了。右岸都是老实人,不把对手消灭,不肯收兵。 左岸除了和尚道士江湖游侠,就是贪财的摇黄残余。这些人都跑到江边捞宝,甚至有的还跳进了江水之中。 看见满江漂着的大木头,杨展终于懂起了,为什么当初张献忠要运送那么多的木头到江口。张文秀为什么要打开那些木鞘给见宽看。显然,当战斗打响,张文秀便将这些木头推到了江中。 张献忠太狡猾了,即使不得不做冒险的事情,也会给自己留后手。 看见江中纷乱的场面,杨展冷冷道:“兵部尚书刘见宽、重庆都督李占春听令,组织打捞战利品,据为己有者,杀无赦!” 那些正在哄抢的人颓然上岸,在杨展威严的目光下,把抢到手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因为下游安了拦江铁锁,漂在江面的木头都被打捞起来。这些木头,或者就是一根木头而已,或者就只装了锦缎那样的普通物品。 至于那些装了金银的,现在正在二层水中缓缓下沉,因为是木头做的鞘,一时之间还不会沉底。要把这些木鞘打捞上岸,普通兵丁没有这样的本事。 杨展派小金和远洪去右岸督战,他和见宽带着伏虎军,拿着长枪在江中探,遇有正往下沉的木鞘,就狠狠一钉。这个钉的分寸很不好拿捏:轻了,钉不上去;重了,只能加快木鞘的下沉速度。 幸好伏虎军都是有武功在身的,在木鞘彻底下沉之前,打捞上来很多,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沉到了水底。 见宽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木鞘和木头,道:“以我当初在张文秀营中看到的估计,已捞上来一半有余。” 杨展悄悄对他道:“我看仅为一成!” 见宽一惊:“你怎么知道?” “张献忠何许人?如今看来,当初那些络绎不绝的马车牛车全是障眼法,真正最值钱的,一定会在成都上船,而且,最珍贵的,一定只在张献忠船上!” 见宽叹道:“可惜现在都沉到了江底!”杨展盯他一眼,他方醒悟,闭了嘴。以他们师兄弟的水上功夫,沉在水底,其实和存在蜀国仓库没有两样。 右岸的炮声和火铳声、厮杀声都停歇了。没一会儿,小金、远洪带着几员大将过来,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璟新年少,赶紧报喜:“大将军,右岸全面大捷,消灭了十多万大西军,剩下的人被新津过来的人马接应走了。那边全是步兵,我们缴获了很多金银和武器!” 杨展立即向几位土司行礼:“全靠各位土司爷齐心合力!今天的战利品论功行赏,就当犒劳大家了吧。” 马祥麟是他的大舅哥不好说什么,天全和宝兴的两位土司赶紧表态:“合力消灭魔王,本来就是我们的应尽之责。大将军若是给武器,我们可以接受,金银就不要了。今年大旱,蜀国有数百万人要吃饭,大将军就用这些金银去贵州云南买粮吧!” 旁边的李占春没有吱声,和他一起来的摇黄“争天王”袁韬对他说道:“李都督,我们可不能白跑这一趟。” 李占春又羞又气,“闭嘴吧你!还好意思说!” 袁韬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手下的兄弟都快饿死了,要不然也不会跟你来这里送死了。” 杨展自来尊重曾英和李占春,不想让他们脸上无光,便对袁韬道:“这位将军,大家都是蜀国的队伍,你手下的兄弟既然饿着肚子,等一会儿就找户部尚书领些粮食吧。至于今天擅离职守之责,就交给李都督处理了。” 袁韬红着脸道谢后退下,李占春仍是羞愧难当。杨展安慰他道:“这是魔王大限未到,怨不得都督,下次,我们再给他来一个瓮中捉鳖!” 第九十七章 隳城焚都 张献忠逃到新津,顽强的生命力支撑他走到这里,已是不易。一见全副武装的可望,他大叫:“赶快杀过去!他们正忙于捞宝呢,杀他个片甲不留!” 言罢,轰然倒地。义子们惊叫着扑过来,一探鼻息,还好。可望让定国和文秀赶快送父皇回成都,他带人从岷江右岸去接应能奇。 张献忠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杨展会尽起蜀国之兵,更没有算到他有一把能改变风向的绿翎羽扇。 他认为,就像当初入川一样,左右两岸夹江而行,必会所向披靡。即使不能顺利出川,最低限度也是一次打粮行动。 没想到,自己竟然身负重伤。在这种情况下,义子们哪还有反扑过去的心思?能接回能奇和五军都督就不错了。 江口大战,大西军损失惨重。张献忠五成的金银沉入江底,官兵伤亡也近半。 逃回成都的张献忠醒来后气急败坏,他恨透了蜀人。在他昏迷不醒时,仍在与蜀人作战。奇怪的是,那些蜀人或者没有头,或者没有手脚,或者披着剥到一半的人皮。他们阴森森地叫着:“张献忠,还我命来!” 他左冲右杀,杀出一条血路,突然看见师祖静光。静光道:“你赶快离开四川,我来帮你打死这些厉鬼!”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快跑,快跑呀,杨展杀来了!” 本来围在床边的义子们下意识跳到旁边,因为醒了的张献忠就是乱杀乱砍的魔王,杀得兴起,天王老子也认不得。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他们这才想起,父皇重伤在身,这才又围拢过来。 张献忠睁开眼睛,“你们以为老子死了?老子死不了!老子哪怕死了,也会找杨展索命!可望,过来。” 可望上前,俯首听命。 “水路走不了,就走陆路,一定要尽快离开四川,我们才有活路。” “等你伤好再说吧,父皇!” “不,现在就开始准备。第一件,轻装减负,金银必弃,妇女必杀;第二件,隳城焚都,绝不把成都留给杨展!” 可望赶快答应下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必须尽快让他恢复元气。杨展江口大捷,变得更加强大,很快就会来进攻成都。清军又在北边步步紧逼。 过几日,张献忠缓过气来。知道可望还没有执行自己的命令,拿着大王刀,亲自将身边的三百多个嫔妃、宫女杀掉了,只留下陈皇后和一个怀有身孕的妃子。 一边杀,一边喘着粗气念叨:“金银必弃,妇女必杀!”杀一阵,拄着大王刀歇一阵。 他这是又要杀人泄愤呀。身边已没有百姓可杀,也没有川兵可杀,只有妇女可杀。他认定这次的失败,都是女人、钱财惹的祸!将士们习惯了富贵就不会冲锋陷阵,贪恋着美色就不会出死力拼杀。 老万岁亲自带头,全体将士也只得以老万岁为榜样,动手杀自己的女人。如果是四川本地的女子,更是一个都不能留。 可将士们在成都驻扎久了,很多人都跟女人有了感情,配成了夫妻,生下了儿女,他们又怎忍心举刀加害呢?于是整个军营里,泪水混着血水流成了河,哀嚎痛哭之声,震动原野。 张可望知道自己不赶紧行动,父皇江口失利的怒火便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他命人在中园空地上铺满草席垫子,重申搜银令,严禁士兵私藏金银,“如有私藏至一两者,处斩,有藏至十两者,本犯剥皮,全家斩首!”不一会儿,草席垫子上就堆满了无数的金银、珠宝、首饰及珍贵器物。 大家都明白,老万岁的金银财宝都被杨展打落到岷江中了,这是变着法儿在自己人身上搜刮。 江口大战的失败,更加坚定了张献忠放弃成都的决心。 既然水路不通,那就取道陆路,向川北进军,直接前往陕西。川北,有都督刘进忠的数万军队驻扎在保宁,还有险峻雄伟、易守难攻的“朝天关”。 在北上之前,他发誓要屠尽成都人,毁掉成都城。他对左丞相汪兆麟说:“金玉投之水,宫室焚以火,自我得之,自我灭之,不留毫末贻他人!” 这一次,他在军营里杀害的也不仅仅是女人,还包括老幼病残,他担心有这些人在军营,必然行动迟缓,不能急行军。 他还下令把军营和城内堆积如山的死尸都腌制成肉干,装在车上,行军时充做军粮。 接下来,就是毁掉成都城。成都,以“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故名成都。现在,张献忠用半个月的时间,让它变成虎狼出没的废都。 丙戊年八月,张献忠搬到成都城外十里,派遣各营兵将带着锹、锨、锤、钎分段平城。成都城墙高大坚固,众人挖了半月,才仅仅掘平了垛口。垛口以下坚硬如铁,锤击钢钎,火星迸射,分毫不动。 兵士们又在墙角下掏挖,希望将底下掏空,墙体自然就坠毁了。谁料挖了数尺,发现地基都如铁水铸成一般。下面的地桩栏杆似的,不足一尺远就排列一根,每根地桩都有一尺多粗,牢牢的钉在地下,像生了根一样,分毫不动。 老万岁亲自来勘察,也无可奈何,干脆下令放火焚烧蜀王宫殿,也是他居住并改造过的皇宫。霎时,烟气腾空,火光烛地。 承天殿前有两根石柱,雕刻蟠龙,极尽工巧,但粗壮坚硬,难以摧毁。老万岁让人取来纱布、蜀锦等用油浸泡,层层缠裹,然后举火。烈焰冲天,燃烧了一昼夜,终于把两根盘龙石柱烧枯折毁。老万岁拍手称快。 老万岁随后下令全城纵火,城内官衙、寺院、民房四处焚烧,全城一片通红,犹如火海,夜间百里外皆亮如白昼,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月才熄灭。如果发现有未烧尽的残木,也都派人拾检成堆,投入烈焰,不烧成灰烬决不罢休。 成都这座壮丽甲天下的历史名城,完全变成了一片瓦砾焦土。 该烧的都烧了,该埋的都埋了,该杀的都杀了。九月十六日,刚刚伤愈的张献忠率领三十万大西军向北而去。 第九十八章 两块石碑 杨展跪在蜀王宫废墟上,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颊抽搐,双手在瓦砾中摸索。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张献忠的错,还是他的错。 世间万物,谁在乎,谁负责守护。张献忠只是一个掠夺者,带不走的东西,一把火烧掉,这是强盗的逻辑。 他想守护,就应该拼了命防备和阻止。和张献忠斗了这么多年,表面上,仿佛屡屡取胜,每一次却付出了血的代价。 这一次,代价实在太大!他该如何向蜀王和蜀民交代? 小金只有一只眼睛,此刻也恨不得另一只眼也瞎掉。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就不会有撕裂的疼痛。这便是他们血液中的蜀都,做梦都想重新回来的地方。 远洪用一只手在废墟中翻寻,试图给蜀王朱平樨找一件留作念想的东西。 见宽施展轻功,在无边无际的废墟中飞来飞去,辨识着过去那些繁华的街道和富丽的建筑。 他们来得太迟了! 张献忠隳城时,他们还在忙于秋收。直到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成都的天空,一片片的赤云顺江漂到眉州,他们才明白过来,匆忙带着五万将士,追至成都。 大西军已扬长而去,往昔那座金碧辉煌、巍峨壮观仅次于京师皇宫的蜀王宫建筑群已然灰飞烟灭。只有横跨金水河的三座汉白玉曲背桥,宫门前那一对栩栩如生足踏绣球石狮子尚在,然而也是灰尘满面。 李志勇在旁边提醒杨展:“大将军节哀呀,我们是去追击敌人?还是就地驻扎?” 杨展强忍悲痛,缓缓道:“命将士们全城搜索,看能不能搜到还活着的人和有用的物”。 结果只搜到了蜀王宫废墟下一块署有大西皇帝张献忠印记的《七杀碑》。 这碑落款大顺二年五月十三日,整体上是一块质地坚硬赤褐色产自雅州芦山的花岗石,高约七尺,宽约三尺,厚约八寸。上面镌刻着一排钢叉大字:“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特别是那七个杀字,相当吓人,如同飞掷出去的七把钢叉,森然狰狞。 在场将士无不惊诧骇然,这个魔王,一边大肆杀人,一边给自己找借口,荒唐可怖到极致! 杨展仰天长啸,继而恨道:“张献忠无耻残忍到这个地步,不杀他,无以宣泄我蜀人冲天之恨。” 杨展领军往北追去,一直追到距成都百余里的汉州止。张献忠走一路,杀一路,抢一路,烧一路。 杨展追到汉州,汉州刚被张献忠点燃,情状惨不忍睹。 是扑火救人,还是继续追击? 杨展第一选择,永远都是前者。他下令全军各部扑灭余火、救死扶伤。 火虽然灭掉了,但,汉州这座从前城池阔大、人烟稠密、市场繁荣的城市,经张献忠屠城,处处断壁残垣,残尸狼藉。 兵士们又搜到张献忠的一座碑,是《圣谕碑》,碑上刻着:“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落款是大顺二年三月。 杨展骂道:“一个泯灭了人性的魔王,要诡诈到什么地步,才欺骗纠集得了那么多人当他的刽子手!” 他令兵士将城内城外的残骸拾起,又在汉州西门外挖了一个大坑,筑成“万人坟”。为了铭记这一段痛史,他提笔写了一篇《万人坟碑记》:“丙戊年,逆贼张献忠乱蜀,将汉州人杀戮数十万。予奉命平寇恢国,提兵过此,痛彼白骨,覆以黄壤,爰题曰万人坟。凡我士民,春秋霜露,伤父兄之惨难者,一以恸先灵,一以仇寇厉,拜扫依依。忠孝之思,竖发难昧,宁不勃然而兴乎。” 这篇《万人坟碑记》,详细地记录了汉州遭受的浩劫,命军中有金石镌刻技能的将士,将自己撰写的《万人坟碑记》镌刻于《圣谕碑》背面。 做完这一切,已是黄昏。 小金道:“穷寇莫追,我们这样匆忙追来,粮草弹药都不充足,若是魔王回头死缠烂打,我们定败!听说清兵已占领汉中,不仿让他们去打,我们退到成都,扎好营寨,做足准备,再和他们厮杀。” 杨展沉吟片刻,点头道:“先让两只恶虎去争,也好。再说,顺庆还在曾英手中,定然不会放他从那里离去。我们暂且退回成都,定好战略,再集结精兵。” 见宽道:“师兄,当日蜀王曾吩咐我,当你在杀仇和保民之间犹豫的时候,请你选择保民。他说,坏事做尽的魔王,老天必不会让他长久。而百姓,是我蜀国的根本,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番话,搅动了杨展的内心,返程路上,一言不发。倒是今天挖出来的两块石碑,成了将士们议论的焦点。 内中有一些知道内情的,便将这两块石碑的来龙去脉给大家讲了出来。 原来,张献忠天天杀人,全无悔心,又恐众叛亲离。便问汪兆麟,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内乱。 汪兆麟说道:“圣人都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之。此等荷戈执戟之辈,唯知吃饭穿衣,有甚知识。我们只需假写数言,名为天书圣谕以惑之,若辈自服矣。” 张献忠问何谓天书圣谕?汪兆麟道:“容臣做来,须遇暴风雷雨之日,方可行。” 有一天,忽阴云四布,雷电交作,雨若倾盆,至次日卯辰时方止,城内外水深丈余,傍河两岸漂没营房数千。 汪兆麟以老万岁名义传牌晓谕内、外八路将领官兵人等,道:“夜间皇上亲见天书坠落庭中,天书言天有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世间不忠不孝,造孽太重,人心不合天心,大劫已到,不必怜息。皇上向来斩杀军民人等,俱自造之孽,天网难逃,尔官民人等,当洗心涤虑,以回天怒。如后再有罹法网者,皇上奉天诛之,其勿恨怨。” 先是命工部尚书王应龙监工督造立碑刊行各府州县,正面楷书竖排阴刻“天有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款识为“大顺二年二月十三日。” 又命严锡命于碑阴作圣谕来历注解。大西军不知道这是张献忠的诡诈之术,以后有斩戮者,皆信为天诛。 从此,张献忠惨毒较前更加百倍。后来,干脆将后面的两句:“鬼神明明,自思自量”,改成了七个“杀”字。大西将领,深信不疑,逢恶助虐,良心尽丧。屠城、屠堡、屠山、屠野、血流成海。 第九十九章 放虎归山 杨展退到成都,在废墟上扎好营寨。各处赶来的蜀兵也连营而居,方圆数里,形同城郭。 大将军帅帐搭在蜀王宫的遗址上,用布作幕,堂室俱备,暂时充作蜀国军政中心。 第一次议事,文武百官就吵翻了天。文官主张别去追张献忠了,赶紧重建家园,恢复生产。武官主张一追到底,杀死张献忠,为蜀国蜀民报仇雪恨。 就是他们师兄弟,也分成了两派。小金和见宽相信蜀王的话,老天会收拾张献忠的。在这乱世,不管是清军还是南明,谁都容不下张献忠,莫如让他们去斗。蜀国蜀民之前遭了大难,应喘口气,休养生息。 远洪则力争,此时不灭了张献忠,更待何时?等他在川北站稳脚跟,万一不去抗击清军,调转头来抢地盘,岂不永无宁日? 兰兰和璟新虽不说话,心里支持远洪,他们想得更深沉,天下大乱,像张献忠那样的劲敌杀一个少一个,这世界才能构建新的秩序。 杨展抿唇苦笑了一下,大家说的都有道理,若是既能杀张献忠,又能重建蜀国,护蜀民周全,岂不更好? 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年初师父编的那首童谣,“三月干,四月干,五月六月埋官杀官,七月八月人头堆成山。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前面几句几乎都应验,后面两句难道也是天注定? 他问道:“诸位可知道哪里有凤凰山?” 内中有几个川北人,大吃一惊,立即回道:“西充就有凤凰山!” 杨展道:“我虽没有诸葛先生的能掐会算,但我的师父葛宝早已算出,张献忠将会命丧凤凰山。所以,我决定听从蜀王旨意,放虎归山,让老天爷去收拾他。” 他这一锤定音,文武百官都有些忐忑。户部尚书费小金不安地扶了扶右眼上的眼罩,“大将军还是再斟酌一下吧,毕竟涉及蜀国国运。” 见宽更被杨展如此轻率的决定吓着了,语无伦次道:“大将军,你!你竟真的要放虎归山?” 那些一力主张穷追猛打的武将们更是不服,或者躬身在地苦苦哀求,或者抱拳向上据理力争。璟新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的母亲在旁边只是冷笑。 杨展也不解释,端坐帅位,肃然下令:“兵部尚书刘见宽听令,三日内重新部署各地防务,务必牢牢控制蜀国所有失地,严防周边觊觎者,重点防范大西溃散之兵。” 刘见宽出列领命,他这个兵部尚书,只是帮杨展撑一个桩子,大小事情还得杨展来拿主意。 “各处守将听令,”杨展眼光扫视了一周,武官们再有意见,大将军一旦发令,也得俯身听令。“各处仍然要将防务和屯田作为首要任务,平时抓紧练兵!” 眉州都督铁脚板领命后,退到一边,忍不住嘟哝道:“又不去追张献忠,干嘛还要练兵?” 杨展沉声道:“不要说张献忠还没有报销,就是他死了,你以为他那几十万大西军就会一哄而散吗?若是散了,流毒更可怕,更要防范。我们与其去追着他打,不如早点作好准备。还有清兵,既然已经打到汉中,入川是迟早的事,他们打起仗来比张献忠更难对付!” 铁脚板是粗人,但也有一些计谋,问道:“大将军放虎归山,难道是想让张献忠去替我们抗击清兵吗?” 杨展虽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议,也只得答道:“张献忠怎会做赔本的买卖?他取道川北,是被我们逼的。我猜他想的不是抗击清兵,而是如何避开清兵!” 话题又扯回军事讨论,大家都来了兴趣。远洪接道:“他要避开清兵,现在却迎头北上,用意何在?” 杨展道:“这便是黄虎张献忠狡黠的地方!让我们以为他要去打清兵,就不会死追,中途却悄悄溜了。我们堵了岷江,他还可从嘉陵江进入长江。” 远洪大叫道:“你明知他的奸计,为何还要中计?” 杨展得意的目光在堂下一扫,正遇上兰兰嘲笑的眼神,他的脸一红,眨眨眼道:“天机不可泄露。” 话已至此,大家方明白,原来大将军放虎归山不是那么简单。事关军事机密,自然不便在这里捅破。 杨展见众人脸上都现恍然之色,之前的种种担忧都不复存在,便接着下令,“户部尚书费小金听令,尽快恢复各地生产。另外,重建蜀都,再造一个‘一年成邑,两年成都’的神话!” 小金欣然领命,杨展又点远洪,“吏部尚书帅远洪听令,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尽快配齐各地官僚,一个月内,所有新收复的地方官衙都必须运转起来。” ………… 议事快结束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叙州都督马兰兰上前道:“大将军,我有一事上呈!” “何事?”杨展心道:“你不知道回家再说吗?” 马兰兰仿佛看到了他的心一样,“国家大事,当然要在堂上当众禀报。” “好,你说,你说。” “我们既已收复蜀都,虽然现在只能以营寨为行宫,理当迎回蜀王,坐正皇位,将蜀国大小事情纳入正轨。” 杨展脸上又是一红,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确实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但她说出来,就有了闺房之密的味道。兰兰的心思显而易见,心疼杨展背负太多,心疼自己长期夫妻分居。 他也只好耐心解释,“蜀王养病正在关键时期,若是看到这废墟之城,必然伤心难过。我们怎忍心让他再加重病情?待重新建起了蜀都,再迎他回来,方为妥当。” 兰兰道:“人是活的,建筑是死的。我相信蜀王,在保蜀民和保蜀王宫之间,他定会选择前者。若是他知道那个残害蜀人的魔王被赶走了,一定会更加高兴!” 杨展不便在脸上显露神色,而兰兰却不依不饶,连璟新都脸红了,伸手拉她道:“妈,别说了!” 兰兰拱拱手,四方行了礼,率先走出了议事堂。望着她的背影,杨展怅然若失。 小金赶出来,呼道:“师妹请留步!” 兰兰头也不回,“师兄不用说了,你的好意我知道,无奈守土之责,刻不容怠。” 第一百章 秋雨绵绵 不管杨展放还是不放,张献忠都进入了川北的崇山峻岭。一路上,老百姓听说张献忠来了,都早早逃避他方。 蜀道本已艰难,绵绵秋雨之中,大西军翻山越岭,一步一滑,行程缓慢。向导杀了一个又一个,张献忠总是怀疑他们用心险恶。 凡经过的地方,无论县城、集镇、村舍,一律抢光、杀光、烧光。 快到顺庆的时候,负责断后的张可望赶了上来,他已侦察清楚,杨展回成都去了,后面没有追兵。 张献忠长舒了口气,发誓道:“此番出川,不争得天下,绝不再来。夺了江山,再毁四川。” 可望建议,既然没有追兵,大队人马不要再去钻山沟沟了,直接从驿道出川。 他充满向往地描绘:“我们夺下顺庆,沿着驿道,从顺庆到西充,再到保宁,抵达广元剑门关,经昭化出川,在陕西勉县褒城附近向左拐,之后,沿褒河过石门,穿越秦岭,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 张献忠狐疑地望着他:“可望,你打小跟着老子混,什么时候走过这条道?” 可望答道:“父皇,自你提出离开四川,我们就把几条出川的路背得滚瓜烂熟了。” 张献忠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若是老子有所闪失,你可千万把大西军带好,帮老子报仇雪恨啊!” 可望赶紧跪下:“父皇千秋万岁,孩儿永远唯你马首是瞻!” 张献忠命内使将其他几个义子和汪兆麟也叫到行宫来,召开秘密军事会议。 他在成都当了两年半的皇帝,虽说不喜欢繁文缛节,但习惯了大排场。行军途中,每扎一次营,都要搞一个行宫,文武百官的朝会必不可少。 大家聚拢,他说:“老子之前就说过,现在不是回陕西的时候,我们的最佳选择,仍然是去湖广。” 张定国吃惊地抬起头,问道:“我们去湖广,应该往东走,干嘛往北行?” 张献忠狡黠地一笑:“不往北行,杨展岂能善罢甘休?” “我们不是要去汉中抗击清军吗?” 张献忠啐了他一口,“别整日想那些没用的,当此乱世,还是先想着保全自己。杨展就巴不得我去汉中替他打清兵,他坐山观虎斗,做他妈的美梦!” 张定国有些失望,他确实很想去打清兵,唯有这样,才能洗白大西军在四川的累累罪行。 张可望也失望,他想回陕西,不管前面有多么艰难,他都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一贫如洗,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些都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杀人,杀了一批又一批。 这个年辰,当刽子手也难啊!他知道要顺着父皇的话头,便问道:“父皇是怎么打算的,不妨告诉孩儿们。” 张献忠道:“我们必须拿下顺庆,但不是为了继续北行,而是从那里,取道嘉陵江,再取重庆,入长江,一路下行,进入湖广。” “重庆?那里不是有曾英吗?说不定杨展也在那里等着呢!他为什么没有来追我们?除了想放我们去和清军斗,难道就没有其他阴谋?”张可望一脸不可思议,边说边看几个兄弟,想从他们的神色上找到同感。 张献忠老谋深算地干笑了几声,“你是曾英的手下败将,所以怕他。老子可不把这黄口小儿放在眼里。说到杨展,我比你们了解他,此刻正给老子揩屁股呢,他顾不上去重庆拦截我们。杨展并不是诸葛亮,他也没有称雄天下的野心,他只有为蜀国为蜀民的那点私心。我们只需要摆脱他就好,没必要怕他。” 汪兆麟适时溜须拍马,“老万岁神机妙算,我们这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取道嘉陵江,别说杨展、曾英,就是清军也措手不及!” 张献忠道:“这是最高机密,就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连守在保宁的刘进忠也别告诉。有他挡在那里,清军自然无从得知我们的去向。”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文秀关心道:“不告诉他,我们走后,他可能来不及撤退呀!” 张献忠冷笑一声,“你的好心不一定会得到他的好报!这个骁骑营都督,早和我们父子不是一条心。前一阵,他不知收留了多少逃跑的川兵!” 停顿片刻,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个一个审视面前的义子和女婿,直看得他们发毛,然后肃然说道:“我即使怀疑全天下的人,也绝不会怀疑你们中的任何人。记住,不管我杀多少人,都杀不到你们的头上。” 能奇头脑简单,心里承受能力差,忍不住嘟哝,“父皇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其他三个已俯身弯腰:“孩儿谨记父皇教诲!” 张献忠兀自说道:“不管有多么强大的敌人,我都不怕,最怕的是自己人互相猜忌。你们说说,这两年半,你们在我面前说的话,有多少出自真心?是不是看我杀人杀得红了眼,就不敢直言相告?孩儿们啦,你们把我害得不浅!你们可知,越是无人真心劝谏,我便越是心寒,越要杀人来宣泄。由此看来,你们和我终归不是亲父子啊!” 包括汪兆麟在内,他们齐刷刷跪了下去。 绵绵秋雨落在帐篷上,每一滴的声响都透着寒意,张献忠突然感觉异常清醒。他将他们一一扶起来,挨个抚摸拍打,渐渐热泪盈眶。 这几个孩子,十几岁便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好不容易入了川,封了王,才不到三年的时间,却要仓皇出川,茫茫天地,还不知究竟要去何处落脚。 言语上,他责怪着他们。内心深处,却是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他拔出腰上的短剑,沉痛说道:“我的罪孽,我自己偿还。今日我自戕,你们出川后改弦更张,天下人便不会把我的账算到你们头上了!” 他的这个弯转得太大了,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可望身手敏捷,趁他不备,夺了短剑。 可望抓住他的手,泣道:“都是我的错,作为老大,没有替父皇分忧。该进谏时,又顾惜自己的性命,害父皇做了无法回头的错事。父皇惩罚我吧,大西军可不能没有您!” 汪兆麟也劝:“老万岁要为几十万大西军着想,前有劲敌,后有追兵,若是没有了您,他们可怎么活?” 提起大西军,张献忠的头又痛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蜀道翠柏 安排好成都的一应大事,杨展带着刘见宽、李志勇、铁脚板,以及三个和尚、一只猴子,进入了川北的崇山峻岭。 他们从驿道上一路向顺庆追来,很快追上了急行军的张献忠。 张献忠正在和曾英抢速度,因为他们截获了顺庆守将熊应瑞的信使,知道曾英不日就会派兵来救顺庆。 顺庆几易其手,现在属曾英节制。守将熊应瑞和冯有庆听说张献忠来了,吓得脚肚子抽筋。正在惶恐中,杨展一行进了城。 杨展已然弄清楚凤凰山的方向,他进城是为了命令熊应瑞为张献忠让路。 熊应瑞瞠目结舌,怀疑此人是否为杨展。杨展伸手取来一张弓,随意一拉,射落了千米之外房檐下的一只灯笼。 搞定熊应瑞,他们返回驿道,准备搞定张献忠。 崎岖蜀道,在深山密林中逶迤北上,驿道两边是一年四季翠绿的古柏。 三个和尚带着一只猴子与行进中的大西军逆向而行,看看要相撞,又没事,仿佛路面突然加宽。 诡异景象很快惊动了张献忠,张献忠令人将他们引导到面前,饶有兴味地问道: “见到大军,不知避让,你们出家人就真的不怕死吗?” 年龄最大的那个和尚回答道:“将死之人,有何可惧?” “哦?你们赶着来求死?” “不,我们来告诉大王,别再往前走了,前去不远,就是死路。” 张献忠狂笑道:“老子在四川不到三年,受够了你们这些和尚道士的胡言乱语!不想让我进攻顺庆,可以求我呀,何苦编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老和尚道:“大王自然不会相信。为免生灵涂炭,我已劝说顺庆守军为你们让出路来。你们不必入城,只需顺着驿道直往前走就行了。” “哈哈哈,你诓鬼哦?我为何要相信你?”张献忠正要吩咐杀了这三个和尚,突然看见亲兵将自己的饭菜端了过来,玩笑道:“要让我相信你的话,你便将这些猪肉、狗肉吃掉!” 老和尚昂首望天,朗声问道:“如来佛祖,今日我可破戒否?” “啪”的一声,驿道旁高大的翠柏上落下一个印着“*”字的石头。众人抬眼望去,树上什么也没有。 老和尚俯身拾起,摇头晃脑道:“如来有令,为救生灵,何惜一戒!” 言毕,抓起猪肉和狗肉,狼吞虎咽。 张献忠哈哈大笑,“你这和尚都能破戒吃肉,我也破戒不杀就是了。传谕全军,不进城了,他不来堵老子,老子便不去攻他。” 说实话,不攻顺庆就能继续前行,张献忠求之不得。若是因为攻城耽误了行程,曾英赶来,就麻烦了。 这老和尚真是老天送来帮他的。 他好奇问道:“和尚,你姓甚名谁?何处驻庙?” 老僧一边躬身告辞,一边回答:“叫我破山和尚吧!”随后和那两个和尚一只猴子飘然而去,身后留下一首悠扬的揭诗:“老僧来到无人陪,幸有杨柳当门垂。只见柳花开又落,不知春梦几时回!” 这诗字字撞在张献忠的心上,原来是她!是她要救自己。玉珍啊,玉珍,原来你知道我要走了,原来你在这里为我送行。 张献忠命令大西军快速通过顺庆,往西充方向推进。 到了西充,仍不进城,一头又扎进了崇山峻岭。来到一个叫金山铺的地方,扎下营寨和行宫。金山铺所在的这座大山,蜿蜒数十里,形若凤凰,故名凤凰山。凤凰山周围悬崖峭壁,易守难攻,可山顶却是平地,最适合安营扎寨。 大西军驻扎凤凰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官兵都以为是为了摸清楚汉中的虚实,确定下一步的进军方略。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张文秀的队伍一驻下来,便开始秘密砍伐树木,打造战船。 杨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牢牢控制住事态的发展。 其实曾英从重庆已经出发了,半道被杨展截回。曾英甚是不解,问道:“大将军若是真要放虎归山,为何当初又要在岷江上截杀他?” 杨展高深莫测地一笑:“为了杀虎,一计不成,再定一计。我这次定要将他灭在蜀山蜀水之中,这是他欠我们的。你只需作好部署,别让他的余毒流播川东!” 曾英向来佩服杨展,自然对他的杀虎之计深信不疑,带着人回重庆了。 杨展顺着古驿道又去了保宁,他必须在实施行动计划之前弄清楚清军在汉中的动向。 路上,他碰到了刘进忠的信使,截获了刘进忠给张献忠的密报。原来,刘进忠以为张献忠真要从这里出川去汉中,便想立下头攻,去偷袭汉中的马科。这是一封请战信,盼张献忠尽快回复。 杨展沉吟片刻,命人杀了信使。 过几天,保宁又来了一队信使。一直守候在这里的刘见宽从翠柏上飞身而下,击晕了他们。 取出信件一看,原来刘进忠等不得张献忠回信,便去进攻马科,谁知有了清军支持的马科实在太强大,刘进忠出师不利,损兵折将。他怕清兵很快便来攻打保宁,这才派信使禀报,希望张献忠尽快开到保宁,抵御清兵。 杨展暗笑:“天助我也。”令见宽将信件放回,拿了这些人身上的财物,做出劫财的假象。 第一百零二章 深山军变 张献忠接到刘进忠的军报,气得火冒三丈,下旨骂道:“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偏要往汉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日的,入你妈妈的球,钦此。” 杨展截获这道圣旨,也不禁哑然失笑。但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张献忠根本不可能去汉中。他带着那三个和尚、一只猴子隐匿在深山的斗金宫中,严密观察着张献忠的动向,寻找着最佳的战机。 刘见宽按照他的嘱咐,已经和李志勇潜进汉中,打探清军动向,作最后的准备。 如今张献忠把一百二十个营垒扎在凤凰山一带方圆五十里的区域。张可望在七坪寨,张定国在四方寨,形成犄角之势,锁钥机关,遥相呼应,攻守一体。即使杨展再集结蜀国人马一起来攻,也不一定取胜。 凤凰山虽然不高,但起伏较大,进可攻,退可守,又紧靠金山铺的古驿道。北通广元、汉中,可从容窥测清军南下动向。南通重庆、夔门,可洞悉川东行止。 这个战略要地,在各方势力对峙的时候,显得尤其重要。 张献忠在这样的环境,比在成都还舒服。如果不是缺粮,凤凰山真是一块坐地称王的风水宝地。 “打粮”行动紧锣密鼓,各营派出去寻找粮食的频率大大加剧。空手而归者惨遭杀戮的戏码天天都有,逃亡、锄奸的腥风血雨夹着秋天的寒意,在山谷间肆虐。 大船即将打造完毕,张献忠对义子们说:“当初咱老子带着你们起兵的时候,身边只有千把人,驰骋疆场,所向无敌。如今兵多了,反而屡屡失败。可见兵在精而不在多,要那些贪恋富贵、怀有二心的无用家伙有什么用!咱老子只需劲旅三千,便可横行天下。在我们离开之前,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除掉那些没用的家伙!” 义子们面面相觑,大西就这点人了,他还嫌多?而且,老是这样自断手足,将士寒心,人人相疑。 张文秀求道:“父皇若是觉得人多,把那些老弱病残留下来也好,只求父皇别再杀戮了,都交给我处理吧。” “你怎么处理?” “我为他们另建一处寨子,让他们留在那里,像当地人一样生活。” “这儿全是深山老林,这么多人,怎么生活?” “即使他们最终会饿死,也比现在被自己人屠杀强。” 张献忠点点头:“行,老子就成全你这点善心。” 第二天,张献忠正襟危坐,下令各营兵丁从他面前鱼贯而行,每三人抽取一名,交抚南将军张文秀领走。 张文秀在凤凰山上空旷之处造了一座木城,将挑选出来的兵丁都安置在木城中居住。 这些兵丁见惯了大西军中的各种杀戮,现在被带进木城,顿时大恐。其中有人绝望地喊道:“兄弟们,反正都是死,与其坐等被杀,不如冲出去拼死一博!” 人在生死关头,即使老弱病残,也有无限的勇气和力量,上万人齐声呐喊,往门外冲杀。张献忠早有防备,立即命令向木城开炮。 张文秀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倒在炮火之中。 这是张献忠入川以来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屠杀,直杀得身边的人瑟瑟发抖。 几个义子垂头丧气,各自回了营中。见此情形,张献忠顿然有了众叛亲离的失落感。不禁抡起拳头,狠击着自己的脑袋。 “报,紧急军情,刘进忠投靠清军,清军已从百丈关入川!” 这消息,如同五雷轰顶,张献忠跌坐在地。半晌,他命令紧急召集文武大臣举行最后一次朝会。 他知道,必须把散了的人心收回来,所以语重心长地说道:“过去咱们杀人,是为了解救这些人脱离世间苦难。虽然杀了他们,实在是为他们好。如今劫数到此,杀运已终。从今天开始,咱老子再也不杀人了,你们千万不要生出二心。” 包括义子在内,一众文武沉默无语。张献忠提高嗓门,重重发出一声:“嗯?” “谨遵老万岁谕旨!”大家赶紧回答,声音有气无力。他们习惯了张献忠反复无常的行为,一点都不相信他今天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他又会故伎重演。 张献忠宣布:“咱老子决定了,十一月十七日拔寨起营,取道嘉陵江,再入长江,最后回到广阔的湖广。” 终于要走了,大家眼前一亮,或许,离开这个本来就不应该来的地方,才是一条活下去的路。 张献忠将队伍分作四个大营,平东将军麾下十九营,安西将军麾下十六营,抚南将军麾下十五营,定北将军麾下二十营。 “老万岁……”听他分派完毕,汪兆麟一声惊呼,又硬生生吞回了后面的话。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是战前部署,更像分家。他若把心头的感觉实言相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很清楚。 张献忠见他神色不定,安抚道:“兆麟勿忧,我和你自然是跟着定北将军走了。” 汪兆麟嗫嚅道:“没事,我怎样都行。” …… 最先发现刘进忠投靠清军的人,并不是张献忠的部下,而是刘见宽。 刘见宽在汉中不费吹灰之力弄到了清军装备,正要返回四川,恰遇刘进忠到汉中拜见豪格。 他快马加鞭赶回来禀报杨展,杨展便在驿道上将此消息散播出去,更添油加醋,加上了清军已入百丈关的内容,张献忠的奸细如获至宝。 大西军果然紧急行动起来,山岳沟壑之间,飞鸟遁迹,百兽逃逸,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第一百零三章 血沃凤凰 时已深秋,山间浓雾弥漫,七八米之外只能靠声音分辨人和动物的行迹。 这样的早晨,最适宜睡懒觉。但张献忠陷于马上就要离开四川的兴奋中,天还未大亮,便已召见过几拨人了。 他必须一一确认各项准备是否妥帖,能想到的细节都应该想到。 中军都督王尚礼正听他吩咐,老营里哪些东西怎么带走,交给谁负责,若遇情况如何处置。 突然有亲兵慌慌忙忙入帐报告:“老万岁,不好了,清兵打来了!” 张献忠神色不变,手一挥,就要一掌击毙这个冒失鬼。王尚礼扑通一声跪倒,张献忠始想起他昨日才发誓再不滥杀,却也忍不住骂道: “大白天,你哄鬼,清兵打来了,老子散布各处的探马都是吃素的?再不济,老营周围还有一百二十个营,清兵能闯进来?” 话刚落音,又有一人飞跑进来报告:“老营对面山上有人马甲胄声,雾大,不辩多寡。” 老营对面,全是密林,无法驻军,所以没有大西军。若是出现人马甲胄声,着实有点可疑。 紧接着,第三个亲兵进来了,“对面叽里哇啦的说话声,很像是清兵。” 张献忠坐不住了,披着蟒袍,冲出老营,隔着太阳溪,向对面张望。高声骂道:“哪里来的声音?哪里有人影?” 浓雾紧紧笼罩着山溪,哪里看得见对面?突然,一只箭穿透浓雾呼啸而至,正中张献忠前胸。张献忠猝不及防,仰面倒下。 王尚礼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起,回到营中。亲兵和内使们大乱,高叫:“老万岁被杀死啦!老万岁被杀死啦!” 离老营最近的张文秀和张能奇抢进营中,老万岁已经自己将箭拔了出来,心口有一个血洞,汩汩涌出鲜血。旁边扔着一只带着血肉的箭。 文秀和能奇跪在身边,手忙脚乱帮他止血,全都张皇失措,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老万岁异常清醒,咬牙切齿道:“杨展啊,杨展,你以为你如愿以偿?老子做厉鬼,也不放过四川!” 张文秀哭道:“父皇,别说话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张献忠越来越虚弱,文秀和能奇轮流将真气输入他体内,方撑到张可望和张定国到来。 张可望的武功高出几个兄弟,赶快封住张献忠的穴道,想要帮他止血。无奈为时已晚,他的血都快流尽了,整个老营充溢着滚烫的血腥味,凤凰山的土地大口大口吞食着他的魔性的热血。 可望和定国也含泪为他输入真气,张献忠心知大限将至,振作精神吩咐道:“可望啊,带好兄弟,保大西,去云、贵,投南明。” 言毕,撒手而去。 老营内一片嚎啕,谁都说不清楚是伤心、是绝望、是迷惘?还是长期被恐怖压制后的顿然释放? 张可望毕竟老练,肩上又扛了老万岁的重托,立即追问王尚礼,“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父皇是如何中箭的?” 王尚礼说了整个过程,几个义子都跳了起来,“清兵?我们刚刚从四面八方赶来,怎么没有看到?” 王尚礼道:“我手下已有人追过去了,待他们回来,就知道了。” 张可望狐疑道:“从对面山上射箭过来,若非练过真气的武功高手,谁能做到一箭贯胸?把之前进来报消息的人叫来!” 三名亲兵跪在地上,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吓得全身筛糠。 张可望道:“你们把听到和看到的,再给我说一遍。” 他先问第一个人,“你凭啥说清兵打来了?” 事关生死,那人回答道:“我听见对面有马蹄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自己人,没在意。结果突然一股风吹散了山沟里的浓雾,我便看见五六个长辫子的清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好像要冲过来。” “你怎么知道是清兵?我们和他们还没有交过战。” “扎长辫子,骑的马也比我们的高大,穿的衣服也很奇怪,那一定是清兵啊!” 第二个人不待问他便道:“我也听见了越来越急的马蹄,还有盔甲在行军时候的摩擦撞击声。这几天大家都在流传清军要打过来了,所以我赶快来报老万岁。” 第三个人说:“他们两个进去后,对面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我想听清楚他们在说啥,结果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叽里哇啦,不是中原人和川人说话。” 王尚礼拾起还带着老万岁血肉的箭,跪着呈上:“王爷们请看,这便是杀害老万岁的凶器,你们一定要给老万岁报仇啊!” 张可望接过箭来,仔细观察,其他兄弟也凑上来看。张定国道:“这箭确实是清军有名的齐鈚箭,箭头是锋利无比的铁,箭杆是杨木,羽毛是雕羽。这种箭射程远,杀伤力很大。” 张定国平常对各种兵器很感兴趣,凡天下有的,总是想方设法弄来收藏和研究。所以他的话可信度较高。 但张能奇吼了一句话出来,他们听后大惊失色。他是对着文秀吼的:“张文秀,父皇死之前说的话,你怎么不告诉兄长?” 文秀哭道:“你也听见,你怎么不说?” 可望逼文秀:“你说!” “他说,杨展啊杨展,你以为你如愿以偿?老子做厉鬼,也不放过四川。” 张可望失望道:“他平常也爱这样说,心愿未了,死不瞑目罢了!” 能奇执意道:“你刚才也说了,能从对面山上射过来,一箭贯胸的,定是武功高手,这人肯定是杨展!” 可望道:“清兵中也有武功高手。既然这些亲兵都看见了,也听见了,这箭也属于清军,那就是清兵了!” “不,不能下这个结论!” 第一百零四章 一直没有说话的汪兆麟沉着脸,喑哑地说:“不,不能下这个结论!清兵是一种可能,杨展是一种可能,我们自己的人也有这个可能!” 他的话炸裂了老营,连张献忠的尸体也差点跳起来。四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继续说道:“凤凰山方圆五十里都是我们的人,若是清兵或者杨展进来,不可能毫无察觉,更何况是接近老营!相较而言,自己人的可能性更大。” 张可望咬牙道:“你不会武功,怎知武功高手的神出鬼没?” 汪兆麟退后一步,“平东王,刚才你去了哪里?为何这么久才赶过来?” 张可望圆睁着双眼,眼中很快涌起血色,“汪丞相,你这条狗可不要乱咬,我在二十里之外,听到消息赶过来,途中还要安排人去追击敌人,这不需要时间吗?” 和他前后脚进来的张定国也说:“我也来迟了,难道我也有嫌疑?” 本来跪伏在张献忠尸体旁的张能奇飞身而起,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抓住汪兆麟的脖子,骂道:“你这狗贼,你不过一名死囚,父皇抬举你做了丞相。你不思报效,天天在父皇面前蛊惑他杀人。咱们疆场拼杀这么多年,才挣下这么点基业,被你今天一言,明天一语,葬送殆尽!如今,父皇刚刚闭眼,你又妄想来挑唆我兄弟,你还想活命吗?” “能奇不可!”张可望大叫道。他可不希望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就要了汪兆麟的命。那样,他真是就说不清了。 可惜能奇那把用于雕刻的小刀太快了,汪兆麟的鲜血从颈中喷涌而出,混合到老万岁的血里,也算为老万岁殉了葬。 汪兆麟早就知道,老万岁是他的护身符,一旦有所不测,几个王爷都容不下他。他胸中甚有韬略,在危难之际,便想搅乱大西军,以便在乱中求得立身之地。不曾想刚一施计,便提前殒命。 张定国沉稳地站起来,面对可望,躬身到地:“请兄长监国,为父皇报仇!” “请兄长监国,为父皇报仇!” “请兄长监国,为父皇报仇!” 文秀和能奇齐喊。张可望涕泪纵横,扶起三个兄弟,“父皇不在了,我们兄弟更要抱成一团,保住父皇剩下的这点心血。我们还是按照父皇之前的分配,各人带好自己的兵。办完父皇的后事,就去报仇雪恨。” 去追清兵的几路人马陆续回来,王尚礼最先派出去的人回来说:“我们追了二三十里,连影子都没有看到,倒是守在山脚的人看到了,有五六骑人马从山中冲出来,往广元方向跑去,全是长辫子,一路兴奋大叫,叽里哇啦,听不清楚,偶尔有张献忠几个字,还不停重复雅布兰几个字。” “雅布兰?”张定国恍然大悟,“他是清军中最厉害的神箭手,很多年前就听说过。但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呀。” 雅布兰一直是多尔衮亲随,按常理应该在北京。他们更加确定杀害张献忠的是清军,但也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多尔衮的大军来了。 很明显,这几个人是来探察大西动向的,竟无意间撞上老营,一箭射死了身经百战的老万岁! 现在,老万岁身死,刘进忠投降,清军定然会抓住机会入川。 果然,张可望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没有追上那几个人,但在广元附近听说,刘进忠带着清军入川了。 杨展一行跑到广元地界,又隐入大山,烧毁清兵行装,悄悄回到成都。小金和远洪听说张献忠一箭贯胸,高兴极了,嚷嚷着要去报告蜀王和师父。 杨展道:“我们只要把消息放出去,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大家一定要说,是清军的神箭手射死了张献忠!” 远洪不满道:“张献忠和我蜀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大仇得报,正应该告诉军民,是大将军亲手射死魔王,以此振奋人心!” 杨展肃然道:“若是图一时痛快,后患无穷。谁杀死了张献忠,他那几个义子都会找他报仇。他们的战斗力,你们都深有体会。与其让他们来找我们拼命,不如给他们向蜀人赎罪的机会。” 费小金从来都想得比较深远,“如果他们不向清军报仇,而是一溜烟跑了,我们岂不是白费心机?” 杨展道:“我们在西南方向扎着口子,又有曾英在川东方向拦着,他往哪里跑?找清军报仇,还能闯开一条往北的路,他们别无选择!” 随后,杨展重新对蜀军作了部署,既要防着大西军杀回成都,又要防着清军灭了大西军再来进攻成都。 大家散开后,杨展陷入了沉思。以往,张献忠是蜀国最大的敌人,原以为消灭了他,就能为蜀民争得一片和平的净土。不曾想,如今的形势更加复杂。 张献忠死了,留下几十万连死人都要吃的大西军。清军入关了,一路所向披靡,如狼似虎,眼看打进四川。 还有那些打着南明旗号的队伍,遵义的王祥无时无刻不想着争夺地盘。 即使蜀军内部,想独立出去称王的,大有人在。自从摇黄残余投靠曾英后,杨展明显感到曾英上报的消息越来越少。比如当初争夺顺庆,事前未报,事后方有一个形式上的报备。 天下大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才能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下求生存? 大板牙自从加入伏虎阵就一直守在杨展身边,此刻见他沉思,便去逗引,呲牙咧嘴,欲要陪他练武。 杨展拂开它的爪子,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乱世之中,擅纵横者,方得天下。” 杨展立即通知见宽,二人一猴又上了蜀北驿道。 第一百零五章 前军都督 凤凰山上,缟素漫野。敌情无论有多么紧张,老万岁的后事仍是头等大事。 杨展和刘见宽趁夜到了大西军前军都督白文选的大营,白文选不由惊惧。要知道,军中仍有人认为是杨展射的那一箭。 白文选一把拉着刘见宽,“你们怎么来了?”然后狐疑地望着杨展,问道:“莫非真是你们所为?” 杨展道:“什么事情是我们所为?” “杨将军还要明知故问吗?你给我说句实话,射死老万岁那一箭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杨展微微一笑,“白将军,不管是不是我,张献忠死了,岂不大快人心?” 白文选心中一凉,杨展的人品,他是了解的,敢做也敢当,所以才被称为英雄。如今形势,不否认,和正面承认差不多。 他的内心五味杂陈,虽然他早已对老万岁心生罅隙,但过往的种种情谊仍刻在心上。如果真是杨展杀了张献忠,他就应该与杨展不共戴天! 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逃不过见宽的眼睛,他笑道:“文选别乱想,大将军和你开玩笑呢,我们正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才赶来找你的。” 文选将信将疑,一瘸一拐在营中踱了几步,凄怆道:“算了,无论你们来干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你们赶快走吧!” 见宽纵身跃到他面前,“文选,我们给大西军送来一条前程,你也不关心?” 白文选一字一顿,“我关心也没有用,如今决策权在平东王手中,你们说的任何话,他都不会相信。上次在江口的教训,大西的代价实在太大。” 杨展诚恳道:“白将军,张献忠之前的所作所为,你心里清楚。大敌当前,蜀国和大西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们愿意一笔勾销。今天来,想请你从中斡旋,共同抗击清军。然后帮助你们回到陕西,大家各守故土,各安乡民。” 白文选本已冷到极点的眼神慢慢回暖,“杨将军,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我也希望和你们结盟。但是,你前番失约,大西军损失惨重,估计平东王是不会答应的。” 突然,营外响起说话声,亲兵进来报告:“抚南王巡查过来了!” 白文选一急,连声催促:“杨将军、刘将军,你们赶快走吧!” 杨展呵呵一笑,“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又去他帐中拜访。” 白文选大急:“你们这是要来害我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 杨展道:“正因为你救过我师弟,我才要送这个前程给你们。放心吧,我知道如何应对抚南王。” 这个时候,走,才是最危险,也是最说不清楚的。张文秀大踏步进了营帐,大喇喇喊道:“文选,明天,你们前军给父皇磕过头便开拔吧,务必打赢第一阵,鼓舞士气!” 文选不答,文秀定睛一看,他的后面赫然立着杨展和刘见宽,显然文选已被点了穴道。杨展好整以暇地问候道:“抚南王别来无痒?” 张文秀唰地一声抽出佩剑,抢上前来。刘见宽接着,两人在营中一上一下打了起来。杨展赶紧解了白文选的穴道,让他去营外封锁了消息。 白文选回到营中,单膝跪地,“请抚南王息怒,都是我的错,让他们把该说的话说了,你再惩罚我吧!” 张文秀以往对杨展和刘见宽都很尊敬,但他们在江口的事情上,实在将他骗得太惨。如果不是他江口受骗,父皇就不会惨死在凤凰山。 他如何收得了这仇恨之剑?攻势非但不减,剑法更凛厉了。杨展担心打斗声音传了出去,便隔空点了文秀的穴道。 文秀怒目相视,杨展帮他理了理衣衫,温和道:“你的愤怒,我懂!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所以上次对我们深信不疑。我承认我利用了你,但我是为了除魔卫道。如今,张献忠已死,正是你们悬崖勒马回到正途的时候。为了给你们送一个好的前程,我和师弟才冒险来访。我给你解开穴道,如果愿意谈,你便谈。不愿意谈,我们再打也不迟。” 杨展的话引起了张文秀的好奇。自从张献忠死后,他们几个兄弟反复商量,要去找清军报仇雪恨,又怕杨展在后面偷袭。而且,在粮草弹药上,他们远远赶不上清军,耗下去,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个结果。 杨展解了他的穴道,他虎着脸,怒目而视。杨展便接着说道:“你们定是要找清军报仇的,即使不想报仇,清军也会来找你们。没有我的支持,你们有取胜的把握吗?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往哪里逃?我肯定不会让你们再回到成都或者重庆的。抗击清军这件事,我们的利益是相同的。这次,你们没有必要怀疑我的诚意,我会全力支持你们,共同对敌。若是打通了汉中这条路,你们回到陕西,改掉滥杀滥抢的坏毛病,割据一方,保境安民,岂不成就一世功名?” 他的话,句句打在张文秀心上。文秀吃一堑长一智,灵机一动,说道:“要我再相信你,也不难。这几日,我们便要和清军开战,你让刘见宽将军带十万担粮食和一万支火铳到文选军中支援,我便报请王兄和你结盟。” 杨展微微一笑,文秀的心思,他当然明白。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变相的合作。估计要张可望答应结盟是不可能的,以这种形式与张文秀合作,也是一个好办法。 帮他们打退清军,一劳永逸地将这两支虎狼之师赶出四川,这便是杨展想要的结果。 他爽快地答应了张文秀的条件,张文秀仍然虎着脸拂袖而去。白文选也不说话,杨展对他施了一礼:“白将军放心,我们回去就给你送过来。帮你们走上正道,是我十多年来的心愿!” 第一百零六章 巴茅草丛 张文秀明白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连夜赶到老营,向平东王报告了此事。 平东王张可望黑青着脸,“你吃他的亏还不够吗?你不明白他的真正用心?” 文秀道:“不外乎借我们的手抗击清军,然后将我们赶回陕西,但我们也不吃亏呀。” 可望摇摇头,“文秀呀,文秀,父皇不在了,想灭了我们的,有多少?想吞了我们的,又有多少?难道你就不明白?” “那你说杨展是想灭了我们,还是吞了我们?” “十多年前在百丈关,他不是就清清楚楚告诉我们了吗?前一阵子,我两个去眉州,他们不是也有这个意思?说什么让我们走正路,实际就是想吞了我们大西军。父皇的心血,难道我们要拱手送人?” 文秀压低声音,“兄长,我们大西军现在内外都不是人,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散,除了你我兄弟死撑着,也有父皇使用恐怖血腥手段压着。其实早已经失掉人心,有多少人还肯为我们拼命?稍遇强敌,就会溃散。因为之前的名声太差,走到哪里都不会受人待见。杨展名声好,我们若和他结盟,就能重新收聚人心。只是结盟而已,并不是投靠!” 张可望点点头,“好,你既已向他开出条件,就看他如何行动了。让定国和你对调,他和能奇打前锋,你断后,既便于接收杨展支援的物质,又能防着他。记住,一定要防住他,不能让他的人渗入我们的地盘。” 张文秀领命而去。明天是老万岁入土的日子,张可望还有很多事要忙。以前,他总憧憬自己当家作主,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才知道原来是个累死人的活。 不一会儿,安西将军张定国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兄长,清军已近保宁,天亮前便会和我们交火,父皇最好今晚就入土!” 张可望噌地一下站起来,“快通知他们两个到老营,父皇入土必须秘密进行,除了我们四个,谁都不能知道他被埋在何处。” “父皇的坟茔不是都建好了吗?” “那是用于迷惑别人的,你想想,等我们走后,有多少人想要父皇的脑袋?又有多少人恨不得扒他的皮、食他的肉?” 文秀和能奇很快赶过来,张可望已将兵丁打发出去。兄弟四人手忙脚乱用锦被包裹了张献忠,能奇将他抱起,另外三个拿了铁锹锄头,飞纵过几个山头,终于找到一处荒僻寂寥之地。 张可望还不放心,扒开一丛高高的巴茅草,笃定地说:“就这里了,应该神不知,鬼不觉。” 文秀道:“不行,听老人们讲,巴茅草是老虎的温床,万一父皇被老虎吃了,就惨了。” 能奇道:“父皇叫黄虎,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只虎,他不吃别人就不错了。就将他埋在这里,让他的来生重新做回一只老虎,而且还是林中的大王。” 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可望和定国已经甩开膀子挖坑了。巴茅草丛还真是一处好地方,不多时,坑已挖好。 几个义子将张献忠的遗体缓缓放进坑中,围在坑边磕了几个响头,咬着牙抽泣了几声。 可望下令:“覆土吧!” 能奇这才想起:“我给父皇刻的像忘了带来,他最喜欢的,等我去取了来。” 定国也说:“父皇最喜欢金银财宝,我们好歹给他弄一点?” 可望沉声喝道:“别整那些,你们要想父皇保全尸身,就这样埋了吧。” 能奇不敢反驳,弟兄四人默默葬了父皇,又将巴茅草丛复原,让人看不出痕迹。 回到老营,将张献忠的衣帽装进棺材里,钉上钉子,封了棺,这才通知全军上下,提前为张献忠送葬。 夜已深沉,虽是一个简易的葬礼,倒也像模像样,对得起老万岁创了这个大西军。 这座坟墓,自然埋的好东西不少,连能奇那幅版画也在里面。除了他们四个,谁也不知,这竟是一座疑冢。 丧事结束,未曾合眼,定国带三千先锋,风驰电掣而去。张可望吩咐文秀:“你的人往南退三十里,迎接杨展的支援。”之后,他在能奇和五军都督的簇拥下,尽起大西军,北上迎敌。 …… 杨展说到做到,回到成都便赶紧准备粮食和武器弹药。 户部尚书费小金抱怨道:“张献忠虽然已死,但他的大西军仍然是蜀国的敌人。你不去打他,还送粮食去喂他,你这个好人做得太不可思议了!再说,今年大旱,我们的粮食都不充足,若被你拿去十万担,又会短上一大截!” 杨展生气道:“小金,这个道理,别人懂不了,你不能不懂。十万担粮食,能买一支部队帮我们挡着清军,有什么不好?从现在起,我们能少打一场仗,就坚决不去打。蜀人已经死不起啦!” 吏部尚书帅远洪赶紧上前打圆场,“你们说的都对,清军要打,大西军要防,蜀人要生存。乱世之中,没有谁能保证每一步都走得正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次,我们就把这粮食和武器都送去,看看他们怎么表现吧!” 第一百零七章 信你太难 川北古驿道,车声辘辘,蜀军的粮草弹药源源不断进入大西营中。 张文秀笑逐言开。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粮草充足。大西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局面了。 原本他们早已到身无粒米、杀马充饥的地步,杨展的支援正当其时,让一只气息奄奄的猛虎又昂首挺立。 这是大西军和清军第一次交火。 清军统帅是肃王豪格,皇太极长子,身经百战,是满清名将。 他早听说张献忠战斗力胜过李自成,得到入川的命令时,还心中打鼓。 开拔到汉中,天上掉馅饼,竟捡到一个刘进忠。不费一兵一卒,就攻克了四川人千百年来引以为傲的天堑险关。 挺进到保宁,先锋官哈宁噶又来报,他们进入顺庆深山勘探地形时,机缘巧合,一箭射死了张献忠。 豪格大惊,究竟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老天都要帮助大清平定天下?抓住战机,命令清军全速推进。 先锋官哈宁噶为了掩饰捡来的战功,马不停蹄,在凤凰山下与张定国遭遇,两支速度惊人、所向披靡的铁骑打得难分难解,战斗场面惊涛骇浪。彼时,杨展的十万担粮还未起运,张定国的部下等着杀了这些满人,好抢粮食吃。 天亮时,张能奇赶到。哈宁噶陷入重围,全军覆灭。他领着两名亲兵左冲右突,杀出重围,逃进保宁。 张定国和张能奇紧追不舍,张可望带着大队人马随后而来,三兄弟将保宁围了个水泄不通。 保宁城并不大,但豪格大军驻在这里,要攻下,尚需时日。之前哈宁噶扔下的粮食不够二三十万大西军塞牙缝。饥饿之火刚开始可以燃烧敌人,时间长了,就只能燃烧自己。 在城外筑好工事,兵丁们力气殆尽,一个一个饿倒在地。张可望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以“攻下保宁城,吃一顿饱饭”来激励将士。 这时候,张文秀的运粮车将蜀国的粮草转运过来,全军上下一片欢腾。 他们在四川近三年,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四川的大米饭真的很好吃,又糯又香又甜。 大西军已和蜀军结盟的消息不胫而走,将士们眼中燃起了希望。甚至五军都督,私下都在议论此事。 张可望悄悄告诉文秀:“现在,你可以带着队伍慢慢靠过来了,我们彼此之间不能隔得太远。” “杨展那边咋办?我们接下去还和他结盟吗?” “粮草武器来者不拒,我们打清军,就算回报他了。但他不能干涉我们的军事,不能靠近顺庆,必须给我们留下后路。否则,我们没有办法全力去攻清军。” 大营外,文秀军中的传令兵求见抚南王,张可望点点头,文秀将他唤入。他呈上一封书信禀道:“抚南王押粮走后,蜀军送来一封信,是蜀国大将军杨展写给平东王的。” 文秀将信双手递给可望,可望看后哈哈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杨展想吞掉我大西军的狼子野心,这么快就暴露出来了!” 文秀忐忑,“他说什么了?” 可望不屑道:“对我们军事指手画脚,说什么川北地形他最熟悉,要我们按他的部署执行,还说什么,如果需要,他可带那支和尚道士组成的伏虎军来帮助我们。” 文秀欲言又止,杨展曾经在广元驻守,对川北地形熟悉是事实。而且,那支伏虎军,他们多次领教,确实太厉害了。如果听杨展的,和伏虎军共同对敌,一定更有胜算。 但是,他也受过杨展的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谁又能保证这次不会重蹈覆辙? 算了,还是听王兄的。张可望道:“我们既要利用杨展,又要防杨展,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文秀道:“既如此,还请王兄亲笔回他一信,方便我和他继续周旋。” 可望命人拿来纸笔,客客气气回了杨展的好意,甚至还说,要亲自赶走清军,以弥补之前过错,希望大将军继续从物质上支援大西军。 这封回信到了杨展手中,杨展却是大惊失色,着急得连连跺脚。费小金取过信来看,安慰道:“初生牛犊不畏虎,张可望第一次统帅全军,又初战告捷,自然骄傲。此时听不进去大将军的话,也很正常。” 杨展道:“他的对手是豪格,豪格守在保宁那个弹丸之地,坐等他们去围攻,必然有杀招。张可望小胜一场便骄傲,骄兵必败啊!” 费小金气得一拍大腿,“哎呀,可惜我的十万担粮!”随即又问:“现在,明知他要败,你还接着送吗?” 杨展换作讨好的语气:“尚书大人,你只有好事做到底了,我们现在若是袖手旁观,他们输得更惨!万一退回来,我们就麻烦了。以他们烧杀抢掠的习性,到时候我们损失的就不只这点了。” 站在一边的刘见宽道:“干脆我带伏虎军去送下一批粮,到了那里就不走了。万一清军打过来,既可帮张文秀抵挡,也可拦着大西军,不让他们往南退。” 杨展道:“他不让你去帮忙,你偏要去帮,他们更会起疑!唯一的应对之策是,一边继续支援他们,一边通知蜀国各地守军,往那个方向集结队伍,既防清兵又防大西军。” 兵部尚书刘见宽立马去部署,杨展却在室内走来走去,安静不下来。费小金劝他道:“我知道你想拉一把那几个小子,但他们跟着张献忠那么多年,身上的坏毛病不少。我们和他们积怨已深,要想让他们走上正路,真的太难。” 杨展叹道:“我也是想为天下百姓减少点祸害呀!” 第一百零八章 再度开战 其实,张可望也料到了豪格必有猫腻。但他仗着人多,以不变应万变。 万万没想到,豪格使用的竟是以身诱虎之计。待大西军将保宁围起来后,刘进忠引大部分清军从广元大山里出来,又将大西军反包围起来。 大西遭遇最惨烈的一次夹击,二十多万人死伤大半,剩下的人也溃不成军。眼看全军覆没,张文秀闻讯赶来,才为他们打开一条生路。 张可望、张定国、张能奇各领残军趁机冲出,逃到南部县,收拢溃军。 张可望多年以来,习惯于听命行事。这次为报杀父之仇,与清军对决。胜的时候还好,跟着感觉走。一场大败,便让他六神无主。 定国和能奇都等着他发令,想了半天,他想起了老万岁临终时候的嘱咐。 他便对定国和能奇说道:“看来还是父皇英明,早就为我们想好出路。兄弟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照父皇说的做,先去贵州和云南吧。” 定国道:“去贵州和云南,就要经过重庆,我们还得打仗!” 可望道:“杨展正想拉拢我们,阻挡是有可能的,但不会往死里打,我们便一鼓作气冲过去。”于是,惊魂未定的大西军又从陆路向川东方向转移。 他们气喘吁吁,又累又饿,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有的武器弄丢了,有的鞋子跑没了。也不敢停留,为了逃命,依然保持着一天一百里的速度。 他们跑了,张文秀却和清军打成一团,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和白文选带着七八万人且战且退,又退回顺庆。 之前打造的战船还在,张文秀已经接到平东王的命令,在清军追来之前,带着七八万人上了战船,从嘉陵江上向重庆奔去。 这个时候,他想的只是尽快和兄弟们汇合,完全忘了可以向杨展求援,也忘了这样做只会撕毁盟约。 曾英早得到杨展的命令,堵在江上。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不知有多少战船停泊在嘉陵江与长江边,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宽阔的江面波涛汹涌,蜀军和大西军不得不再度开战。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所幸张可望、张定国和张能奇从陆路上过五关斩六将,突破杨展和曾英的重重阻挡,也到了重庆。 兄弟四人合兵一处,与曾英对峙。曾英见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饿得只剩半条命,轻蔑地笑道:“这些人已是强弩之末,不被饿死,也会逃走,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消失,大家守住就好,没必要浪费炮弹。” 杨展只让他挡,没让他消灭大西军,他也不敢轻易开炮。如果张可望转头再去抗击清军,那是最好的结果。 但张可望再不敢后退,刚刚失去张献忠,他还没有做好当首领的准备。他一旦打定主意要完成张献忠的遗命,前面刀山火海也只有闯了。 曾英不动,他们就驱战船绕江盘旋,冲突转战,如入无人之境。 张文秀在这样的形势下,更无暇他想,奋勇作战,将敌方战船撞得震天动地。蜀军见大西军如此勇猛,心胆俱裂,望风披靡。 曾英已经得到消息,亲自率领几十艘战船,四面围裹,将张文秀困在垓心,但就是无人敢于靠近。 曾英站在桅杆后面,拉满弓弦向张文秀射击,不料岸上的张定国看见,手疾眼快,一箭射出,正中曾英额头。曾英大叫一声,一头栽进江里。 蜀军见主帅阵亡,登时大乱,四散奔逃。张文秀一边冲锋杀敌,一边派战船接应兄弟们渡江。 大西军精神倍增,拼命死斗,江面上死尸狼藉。曾英俊部下李占春、于大海带领残兵逃奔涪州。 大西军趁势登岸,长驱直入。张可望轻而易举占领了川东重镇重庆,大喜过望。所获粮食、辎重不计其数。饥饿了几天的大西将士终于又吃上了一顿饱饭。 在重庆城休整三日,之前溃散的大西兵丁纷纷来归,张可望军势复振。 重庆失陷、曾英战死的消息震惊了整个蜀国,杨展带十万蜀军水陆两路来夺重庆。 张可望听到风声,弃了重庆城,往遵义而去。 杨展入城,唤回李占春和于大海,打扫战场,安抚百姓,恢复生产。 曾英的尸体也被找回,杨展以平寇伯的礼仪为他办了丧事。 李占春本为重庆都督,现在,曾英不在了,杨展便命他负责重庆一应军政大事。再三叮嘱做好准备,阻击清军。 马兰兰也和杨展一起到重庆来了,只有她知道,曾英的死,对杨展有多大的打击。 她不想安慰杨展,她更希望这种锥心的疼痛能够让杨展醒悟:他不是一个心善的道士,而是乱世之中,一国的大将军!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大西军走远了,清军又来了,如果杨展一味心好,甚至不知自重,支离破碎的蜀国、心惊胆战的蜀民,将靠谁来守护? 安顿好重庆,十万大军纷纷回去,杨展在几个师兄弟的陪伴下,准备从重庆穿到川北,勘察清军动向。 兰兰阻拦道:“好运气并不是随时都跟着你,万一遭遇不测,你对得起以国相托的蜀王吗?对得起那些眼巴巴望着你的蜀民吗?” 费小金强作轻松道:“我们原本想借此机会,陪大将军再去体验一下游侠生活,也被你点穿。算了,大将军,勘察清军动向的事就交给见宽和伏虎军吧,成都还有大堆的事情等着你呢。” 杨展转头盯着兰兰,冷冷道:“你想说的话,我都懂。我所付出的代价,我心里有数,就不劳你费心了!” 兰兰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死性不改,谁敢说你半句?谁又能改变得了你?” 一跺脚,兰兰也扬长而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强敌压境 杨展哪里顾得上自身安危?前门送走了大西军,后门又迎来清军。他必须尽快弄清敌人的虚实。 广元、绵州、保宁,到处都是满族铁骑。这些被大西军折腾得荒无人烟的地方,又有了新的热闹。 杨展走的是陆路,深山密林最易隐身,同行者只有刘见宽和大板牙。两个道士和一只猴子在沟壑丛林之中,飘然而至,飘然而去。 他当初任广元守备时,已经将川北的山山水水跑遍,最熟悉这里的地势。哪里有关山险隘,何处有山寨,他都知道。 两天下来,他已摸清清军的情况,可谓强敌压境!领军的,正是满清的靖远大将军、和硕肃亲王豪格。豪格骁勇善战、力大无穷,且擅谋略,还有像鳌拜那样勇猛精进的大将。 只需看清楚清军的营寨,杨展心中便已明白,他能战胜张献忠和他的义子们,但绝无把握战胜豪格。 事实上,这个豪格真的太强大。奉旨西下时,三下五除二便攻克陕西全境,肃清了李自成的残余势力。现在,刚刚入川,又打跑了大西军,轻松占领了四川天险。 杨展暗自庆幸,幸好早派李志勇和铁脚板守在驿道,张文秀刚在嘉陵江上船,他们便带着伏虎军占领了顺庆,挡着了清军。否则,清军早已靠近成都。 想起成都,他的心中又是一疼。原本已作好规划,石材和木料也着手准备,正要为蜀国重建一座都城。如今,清军入川,战乱频仍,又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 勘探得差不多了,他们便往顺庆方向走。刚走到一个山谷,一骑快马从后面跑来,马上之人狼狈逃窜。杨展、见宽、大板牙飞身上树,后面是一队清兵,叽里哇啦大叫,火铳、铁箭乱飞。 杨展不假思索,拈弓搭箭,一箭一个解决了清兵,最后一个射在腿上。 那个清兵本已落马,又挣扎起来,踉跄去抓马缰,见宽从树上跃下,将他制住了。 被追那人回头一看,翻身下马,朝他们纳头便拜:“谢两位大师救命之恩!” 见宽轻笑道:“先别叫大师,你是何人?为何被追?” 那人是一条彪形大汉,看他行止,也是练过功的人。 “我是前面凤凰山四方寨的人,听说张献忠的队伍走了,我便想回寨子去看个究竟,不想遇到这群清兵!” “罗为届,别来无恙吧?”杨展笑呵呵地问候道。 大汉一惊,抬头望着杨展,这才认出来,俯身再拜:“杨将军,我终于见着你了!” 杨展将他扶起,向见宽介绍道:“这是我在陕西时的手下,罗为届。”随后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罗为届叹了口气,“杨将军有所不知,当初你走后,陕西就陷入战乱,我们和流贼打了几场,都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听说你在广元,就想来投靠。刚入川,又听说张献忠攻下了成都,我就留在凤凰山的寨子中了。” 杨展让见宽将俘虏打晕放到马上,然后对罗为届道:“走,带我去你的寨子看看。” 从顺庆到西充,之间横亘着两条大河,一条叫西溪,一条叫荆溪;两溪之间有很多座山寨,这些山寨大都建在山上,寨子四周是深渊。 多年来,山人保甲相结,囤粮守望。平时,大家在山下各选肥沃土地耕耘,一旦有警便收聚所有粮食、衣物入寨拒守。大寨可容万家,各寨之间互有联系,一寨有警,他寨赶来声援。这是这一带居民多年来对付土匪强盗的办法。 这样的大小山寨有一百多座,其中势力最大、山寨最险的是罗为届的四方寨。因为他当过军官,打仗很有一套,周围数十寨都听他的号令。 前一阵子,张献忠打来,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抵挡几十万大西军,被迫放弃山寨,逃进了深山幽谷。 大西军走了,清军来了,罗为届想回来看看,竟与清军不期而遇,最意外和惊喜的是,终于找到了杨展。 大西军离开的时候,张献忠已死,所以山寨没有遭到破坏。相反,他们驻扎这里的时候,还加固了寨子。 罗为届将杨展请入四方寨中,见宽弄醒俘虏。这俘虏虽身着清兵服饰,却是一个汉人。杨展正是因为这个,才留了他的活口。 俘虏醒来,自然明白生存之道,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清军内情都讲了。 原来,清军之所以没有继续进攻,除了杨展早已派兵抵挡,他们内部正在争功,闹得不可开交。 争的就是:究竟是谁射死了张献忠? 雅布兰是不可能的,他跟着多尔衮。哈宁噶说是他,鳌拜又说是他,豪格分不清到底是谁,给朝廷上报时,干脆说是自己亲自射死了张献忠,攻破了张献忠的一百三十多所营寨,斩首数万级。 捷报传至京师,顺治帝下诏嘉奖豪格。哈宁噶和鳌拜就不高兴了,觉得靖远大将军抢了自己的功劳,在军中闹脾气呢。 杨展暗喜,想不到当初伪装成清军射杀张献忠,能达到一石三鸟的效果。 罗为届好奇地问:“那到底是谁射死了张献忠?” 俘虏道:“清兵中分成几派,我们这些跟着刘进忠投靠的汉兵不敢发言,其实是我们总兵刘进忠!” 见宽捂嘴偷笑,嘲讽道:“你们刘总兵有那等本事?” 杨展仍然不愿现在就暴露真相,把话题引开,详细问了一下清军的其他部署。那俘虏也只说得出一鳞半爪,杨展教训了他一顿,也放了他的生路。 罗为届带着他们将山寨以及大西军在这里所修工事都走了一遍。 末了,杨展目光灼灼地看着罗为届,问道:“怎么样?当初你来找我,却没有找到。现在,我们相遇于此,是否老天注定了要让你来担此使命?” “什么使命?” “驻守川北,抵抗清军!” 第一百一十章 山寨御敌 罗为届拱手谢道:“罗某现在是一介平民,岂能担负重任?再说,我手下仅有数千山民,无枪无炮,如何抵抗清军?” 杨展指着见宽,“兵部尚书在此,官帽子、人马、武器、粮草,他都随身带着呢,马上就能给你。” 罗为届愕然。见宽笑一笑,伸手到怀中摸出来一张纸,吩咐罗为届:“拿笔墨来吧!” 罗为届将信将疑,寻出笔墨呈上。见宽接过笔来,一挥而就,将纸递给他道:“你看满意不?满意就去请大将军盖上大印吧!” 杨展笑吟吟地看着他俩,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印,“我这可不是大印,但管用得很呢!” 罗为届被任命为顺庆都督,统三万兵马。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兵多年,想不到有这一天。 杨展靠在寨子的栅栏上,望了望云雾缭绕的峡谷,叹道:“张可望若是愿意听我的建议,仅靠着这凤凰山的地形就能战胜清军,更不要说川北遍地是关山险隘!” 罗为届道:“属下定不辜负大将军的信任,绝不放清军越过顺庆!” 杨展摇摇头:“拦得了一时,拦不住一世。如此强敌,得想个办法让他自己离开才行。” 三人在四方寨中商量了几个时辰,定下方略,便开始实施。 时近黄昏,罗为届匆匆离开四方寨,去深山老林找山民去了。 刘见宽将调兵令缚在大板牙脖子上,大板牙看一眼杨展,杨展点点头。 大板牙依然不动,朝他呲牙咧嘴,甚至去拉杨展的衣袖。见宽调笑道:“连大板牙都不愿意辛苦这一趟,大将军也有无兵可调的时候。” 杨展躬身拍拍灵猴的头,温言软语哄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敌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只要你尽快将调兵令都送到,我们就安全了。” 大板牙只得离去,须臾消失在山林沟壑之中。可容万人的寨子,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天完全黑了下来。山中的夜分外热闹,是那种静寂中的热闹。荒野静寂,野兽、鬼神的低喘和呻吟便格外清晰。 虽说他们师兄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但身处古老的山寨,且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我们点一堆火吧?”见宽建议。 “点火就危险了,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会招来。” 见宽开玩笑道:“张献忠若是泉下有知,此时正是他找我们报仇的最佳时机。” 杨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仍凛然道:“他怎么敢来?这里不知有多少冤魂等着他呢!你白天没见着山上那些到处丢弃的人皮?” 见宽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挨着他坐下,悄悄抱怨道:“师兄,你怎么越来越不会聊天了?再这样说下去,我都想跑了。” 杨展笑道:“亏你在重瞳观学了多年,还怕这些!世间最不可怕的是鬼,最可怕的是人!此刻无事可做,不妨练练静功。” 闭目,打坐,入定。顷刻,杨展已魂游天外。这些年,他不知不觉练成此功,自己也甚觉讶异,更不曾告诉与人。 见宽静了半晌,心潮起伏,怎么也不能入定,又开始絮絮叨叨,他以为杨展在听,浑不知这里已只他一人了。 说着说着,他已没有了之前的恐惧。看杨展一副睡着了的样子,便走出房门,靠着栏杆听这山中的虫鸣兽叫。 蓦地,他听出了从北而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看看天色,正是子夜时分。 夜半出兵岂是好事?见宽转身回房,看杨展兀自入定,便想出去弄清楚情况再回来禀报。 他顾不得仔细思量,施展轻功下了山寨,奔着来敌方向跑去。 连换了几个山头,终于弄清楚,这一千多骑清兵竟是直接往山寨而来。 他反身回到山寨叫道:“师兄,师兄,清兵来了,一千多人呢,这可如何是好?” 无人应答。四方寨空空当当,只他一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咦,师兄去哪里了?怎么办?我也藏起来? 见宽正不知如何应对,杨展背上背着、手里拿着一大堆羽箭出来了。显然,他已知敌情,并从寨子中找到了这些仅有的武器。 “别着急,这一定是清军派出的前锋部队,他们也想来抢占这个地方,夜半出击,正是要趁我们不备。” “怎么办?李志勇他们要明天才过来,罗为界最快也要明天才返回。” “当然不能把山寨让给清兵,就我们两个也要打这一场阻击战。”杨展将弓箭扔给见宽,接着说道:“清军在明,我们在暗。而且,夜色中,他看不见我们,我们却看得见他们。这一场,我们赢定了!” 他这是给见宽打气呢,怪不得大板牙不愿意离去,原来它早预感到了这一场大仗。 杨展吩咐到:“别靠他们太近,让他们摸不清楚虚实,甚至弄不清楚我们是人是鬼!” 见宽当然明白,背上羽箭,便跟他下山了。清军兵马正在爬山,除了马蹄声,都紧闭着嘴巴。 啊的一声,一人栽下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啊,啊,啊,叫声不绝,接二连三,已有数十人栽下马。 清军反应也快,黑夜中辩不清来敌方向,便四周乱射。射过一阵,侧耳细听,没有响动。于是组织兵丁下马,拿着剑在树木草丛中乱挥乱砍。 什么也没有找到,难道遇上了鬼?他们都知道张献忠死在此山,莫非是他显灵,要找清军报仇?哈宁噶正是这队清兵的头儿,他在心中默念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可怪不得我!要找就去找真正射死你的人吧。” 默念完,他又命令继续前进,相互靠近一点,别掉队。 绕过一个山湾,又有士兵中箭落马。这一次,哈宁噶看清了,箭是从那边一个寨子中射出。他叽里咕噜交代副将几句,便带着一部分人往那个寨子冲去。 等他跑到,寨子中空无一人。哈宁噶命令士兵点亮火把,留下一个小队驻守这个寨子,他带着其他人又向另一个寨子前进。 刚一转身,身后传来惊恐的尖叫。回头一看,寨中刚刚点亮的火把已然熄灭。哈宁噶领头冲了进去,一脚拌在自己人身上,伸手一摸,满地的尸体。 “点亮火把!”哈宁噶再次命令,话刚出声,一件东西迎头而来罩在他身上。 有胆大的士兵再次点亮了火把,大家抬头去看哈宁噶,惊得目瞪口呆。 哈宁噶顺着他们的目光来看自己,魂都差点飞了,原来他披着一件人皮。 士兵帮他脱掉人皮,大家挤作一团,地上是刚刚中箭的清兵尸体。有人建议道:“我们就在这里等天亮吧。” 突然,火把再次熄灭,唰唰唰,又是数十箭。没有中箭的清兵鬼哭狼号跑出寨子,由于对地形不熟悉,有人掉下了寨子前面的深渊。 刚刚留在山下的副将也狼狈逃窜过来,他的身边只余下二十来人。他已遭遇五六次攻击,损失掉了三百来人,竟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哈宁噶大着胆子聚集自己的队伍,一点人头,还有不足四百人。现在更不敢分兵了,也不敢继续前进。 他对副将说道:“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我们总要弄明白了,才好回去复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关山险阻 哈宁噶仗着人多,又一次点亮火把,这次多了个心眼,点了十来个。 十来个火把将寨子照得如同白昼,除了自己人的尸体,还是没有发现敌人踪迹。 副将悄悄拉着哈宁噶耳语:“莫不是张献忠真的以为是你射杀了他?将军,我建议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禀报肃亲王,让他带大军来吧。” 哈宁噶已被吓破了胆,深以为然。一队人马前后相接,亦步亦趋,从寨子中撤了出来。 寒霜已降,兵丁瑟缩着伏在马上,唯恐那神秘的箭射到自己。纵然如此,仍没有逃过一劫。蓦地,路边密林中,又射来一阵冷箭,箭箭中的。 没有中箭的清兵鬼哭狼号,顾不得同伴,往山下狂奔。哈宁噶举起火铳,一边跑,一边胡乱开枪。他这一开头,其他兵丁也开了枪。 山谷深处,一时枪声大作。饶是如此,也没有救得了他们。那冷箭追着他们,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 最后,哈宁噶只带着四五个人跑了出来。 天刚亮,和硕肃亲王豪格已被营外的叫嚷声惊醒,他披衣出来,喝道:“何人喧哗?拉出去斩了!” 哈宁噶呼天抢地进来,“王爷呀,你可得为我作主!我射杀了张献忠,他变成鬼来找我了!” “休要胡言乱语!哪里来的鬼?好好说话,我让你去抢占山寨,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去了,一千多人,全被射杀了,就剩我们几个拼命跑了出来!” 豪格不待他说完,一脚将他踢翻,“全军覆没,你还有脸回来?” 哈宁噶趴在地上争辩道:“不怪我呀,王爷,我能射死张献忠这个人,但我打不赢张献忠的鬼魂!” 他将前后经过一说,豪格也陷入了沉思。站在一旁的刘进忠问道:“你们没有看到敌人,那山寨中可有人?” 哈宁噶道:“哪里有人?我们四处寻找,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 刘进忠刚投靠过来,立功心切,主动请战道:“王爷,哈将军这是对地形不熟,所以中了敌人的暗算。不管那寨子里是人还是鬼,让我带兵去为你拿下!” 豪格一者好奇,二者不愿多耽搁时间,下令道:“集结队伍,本王要带十万兵马进驻凤凰山山寨,管他是人是鬼,都让它灰飞烟灭!” 大军开拔,速度就慢了下来,等他们到了凤凰山下,已是第三天了。 豪格打眼一看,哪里是荒芜人烟?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炊烟缭绕,凤凰山中到处是马嘶人叫。他将哈宁噶唤到面前,一顿狠揍,骂道:“张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满山跑的是人还是鬼?” 哈宁噶呆愣着,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两天的功夫,罗为届早带着山民回寨,打扫了战场,恢复了山寨的生机。李志勇也带着伏虎军赶到,一帮和尚道士在山寨中东看西看,喜欢得很。 赶在清军之前,帅远洪从成都也带五万人马过来,大板牙竟然没有跟来。杨展关切地问道:“大板牙出什么事了?” 远洪道:“妙峰和尚另有安排,把它召回去了。”杨展也没有时间深问,让远洪将人马分出两万,连带粮食弹药交给罗为届。然后将另外三万人安排到往顺庆方向的七坪寨,伏虎军则布置在往保宁方向的大佛垴寨,这两个寨与四方寨形成犄角之势。 豪格胜仗打多了,也见识过百丈关、剑门关、朝天关等险要关隘,根本没有把凤凰山看在眼里,指挥着清军一股脑往前冲。 眼看冲至第一片山寨,还没有任何动静。豪格心想,住在山寨中的,定然不是山民就是土匪,否则,怎会没有炮弹? 念头刚起,炮弹落下,正正落在清军阵中,一时人仰马翻。豪格只当没有看见,提缰拍马,当先勇进。 没走几步,另一个方向的炮弹也飞来。鳌拜便提出分兵两路,他从另一侧绕过去。谁知另一侧的炮火更加猛烈,清兵被压着打。 杨展将张献忠之前留下的工事用到极致,张可望没有来得及搬走的炮架子都派上了用场。 豪格见惯不惊,照样带着人马往前冲。这样打了一阵,清军已被分成几处。炮弹够得着的,轰隆隆炸个不停。炮弹够不着的,已有成千上万的和尚道士和山民杀了出来。 豪格习惯性地冲杀一阵又一阵,渐渐,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方位,仿佛陷入一个迷魂阵中。 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有三个着青色道袍的道士,手中各提一柄剑,飘然飞到他身边,将他围了起来。 豪格早听说过,蜀中和尚道士或修武功,或修法术,今天正被自己遇上。 他抖擞抖擞精神,挺枪迎战,拼尽全身力气,与他们周旋。幸喜不时有清军将领过来支援,才保得他一条命在。 看这满山遍野的和尚道士,再看这险要的山寨和复杂的地形,今天这样打下去,清兵将不是死于炮火和弓箭,就是死于这些武功高手的刀剑。 豪格果断下了撤退的命令,清兵拥着他且战且退,杨展组织人追杀一阵,也放他去了。 回到保宁,豪格问刘进忠:“像凤凰山那样的关山阻碍,四川还有多少?” “到处都是,张献忠打进了四川,也没有办法留下来,正是因为这特殊的地形和刁蛮的人心。”刘进忠这样说,是为了让豪格觉得离不开他。 “蜀中和尚道士都会武功吗?” “都会,杨展正是依靠他们打败了张献忠。” 豪格心中一寒,挥挥手,“你先退下吧,让鳌拜进来。” 鳌拜进来,豪格感叹道:“进入四川,我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张献忠,把他消灭了就是胜利,谁知道还有比他更厉害的敌人!” 鳌拜宽慰道:“王爷勿忧,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失利了,是我们地形不熟、情况不明。待我在军中找几个可靠的汉人,扮作百姓,一路打探下去,弄清情况,再作部署。”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废墟之城 杨展站在四方寨山颠平台,这里有八个炮架,大西军撤离时带走了六门大炮,剩下两门,炮身上都铸有名字,一门叫“威武大将军”,一门叫“威武二将军”。 刚刚这一场大仗,两“将军”发挥了强大的威力,这是杨展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的。 不待他发问,陪在旁边的罗为届道:“这些都是张献忠后来安置的,我们哪有这个本事。” 杨展用手摸着这两门铮亮的牛耳大炮,炮身一丈五左右,估计有数千斤重。内心不由惊叹,大西军竟有了这样的武器制造能力! 他对罗为届道:“让人去把刘见宽和帅远洪两位将军请上来,哦,对了,还有伏虎军里那几个懂火器的。我们学一学,也要造出这样的大炮才行。” 帅远洪和那几个伏虎军很快来了,杨展皱眉,“见宽呢?他这个兵部尚书不在,谁来牵头?” 远洪回答:“来不及向你报告,他和李志勇带着几个伏虎军,向成都方向追去了!” 杨展一惊,“鱼儿进来了?” “对,有十来个人,百姓打扮,山民去山下耕种时混进来的。山民回寨,他们便往顺庆而去。顺庆有人来报,说径直朝成都方向跑了。” 杨展问道:“都作好准备了吧?” 远洪道:“你的调兵令一出,谁敢不遵从?放心,一切照你的安排在推进。” 这十几个百姓,正是鳌拜带领的清军探子,奉命深入蜀军腹地探察军情。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一路上之所以如此顺畅,正是杨展刻意为之。 没走几个地方,鳌拜已步步惊心。除了顺庆城没有遭到破坏外,整个川北,无论城市和村庄都惨不忍睹。 房屋因焚毁而倒塌,荒草丛生,满地白骨,绝无炊烟。可怖的是,一个活人也没有见着。 他们越往前走,心里越瘆得慌,走到广汉,瓦砾荒草之中,隐隐传来野兽打斗之声。 鳌拜不禁有点相信哈宁噶的话,这四川真的已是荒芜人烟,之前和哈宁噶作战的,真的是张献忠的鬼魂。只不过,后来杨展带人赶到那里和他们打了一场大仗而已。 四川幸存下来的人,应该都在顺庆和杨展军中,否则,如此宽广的天府之国为何莽莽苍苍,仿佛成了无人区。 同行者纷纷提出打道回府,鳌拜却坚持要走到成都。毕竟,成都才是四川的首府,蜀国的军政中心。 他们站在成都宽广无边的废墟上时,夕阳为残垣断壁镀上了一层金色。这样的壮观景象,令他们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 瓦砾之中,暴露着许多尸骨,仿佛这里刚刚举办过一场人肉的欢宴。原本杀人不眨眼的这一队清兵,面对此骇人场景,已是心胆俱裂。 他们背靠背挤作一团,谁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举目四望,一处完整的建筑物都没有,一个活物都没有出现。 太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落下,他们心里只有两个字:“快跑!” 但腿脚打颤,无法举步。 蓦地,地底一阵wongwong之声响起,如波浪一般在废墟之城荡漾。十几个人身子一软,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是地府传来的索命之声,毋庸置疑,张献忠已将成都这座繁华之都变成了一座炼狱。 半夜,冷霜铺地,这队清兵被冻醒过来。他们不假思索,翻身而起,一溜烟奔来路逃去。 四野静寂,反正不会碰到人,他们便大着胆子上了官道。 走到顺庆地界,天已大亮,看到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眼里都流下了热泪,原来自己还活在世上。 官道上渐渐热闹起来,衣衫褴褛的百姓奔走相告:“大将军杨展在凤凰山找到张献忠的尸体了,把他身上的肉切成了块,让大家分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 有人嚎啕大哭,边哭边骂:“魔鬼张献忠也有今天!老子也要去撕下一片肉来吃掉!” 又有人叫到:“张献忠的头被抢走了,七坪寨的人被他杀了几千个,说是要拿回去锤成浆来喂狗。走,我们也去七坪寨分一点!” 鳌拜向属下做了个手势,他们跟着这伙人追去。到了七坪寨下,一伙人正在争夺一个包袱,旁边有人说,那就是张献忠的头。 鳌拜使个眼色,大家一拥而上,抢了包袱,扬长而去。 回到保宁,鳌拜举着张献忠的头,十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地来到豪格营外。 “报,鳌拜将军凯旋归来,已割下张献忠人头!” 豪格惊喜地迎出营外,“鳌拜呀,鳌拜,你不愧为我满族勇士,竟立此奇功!” “天助王爷,这一下我们可以班师回京了!”鳌拜洋洋得意地掀开包袱,呈上张献忠人头。 豪格打眼一看,这人头和传说中的张献忠非常相像。不过,他还是问道:“你怎么认定他就是张献忠?” “王爷呀,我们从成都回来,机缘巧合碰上凤凰山当地一伙人正在掘张献忠的坟,碑上刻的正是大西皇帝张献忠的名讳,我们赶跑他们,割了头颅,就回来复命了。” 其实豪格也是假意问问,不管真假,他都会认定那就是张献忠。 他接着问道:“这一路,可将敌人军情探察清楚?” “禀王爷,我们经过仔细周密的探察,四川已被张献忠搞得赤地千里,城市全是废墟和白骨,乡村荒无人烟,野兽出没。” “成都呢?” “成都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废墟之城,既无建筑,也无人口!” “军队呢?” “除了驻扎在凤凰山和顺庆的军队,其他地方无一兵一卒。” 鳌拜又将一路所见的凄惨景象添油加醋地叙过。现在,他一心想的都是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爷,张献忠留下来的这一座炼狱,我们还有攻占的必要吗?” 豪格斥道:“怎么没有必要?即使是荒无人烟,也必须成为大清的王土。” 鳌拜接着解释:“我们若进入这样的地方,风餐露宿且不说,没有百姓种田,吃什么呢?听说张献忠在那里时,就只能以人为粮,甚至到杀士兵来吃的地步。” 然后补充道:“难道我们还要浪费人力物力去帮助川人重建家园?” 听此话,豪格也有些惊心。不过,他也有很多过虑。“杨展呢?我们不将他消灭,回去交不了差。” 鳌拜向来思谋深远,“川人如今都在杨展军中,除了那些武功高强的和尚道士,都是饿得皮包骨头的百姓。他们成不了大清的心腹之患。与其白费力气与他们纠缠,不如让他们自己去重建家园。等到大清把周边地区都占领了,四川就是一座孤岛,那时候,不是轻而易举就将它变成大清的土地了吗?” 豪格用赞许的目光盯着鳌拜,鼓励道:“将军思虑周详,把你带着大军一路打到成都,又将凤凰山掘出的张献忠尸体在成都枭首的经过,拟一份捷报,上报朝廷吧!” 鳌拜又惊又喜,躬身到地,应道:“喳!”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画地自守 清军探子前脚刚走,刘见宽后脚就进了四方寨。他将一路监测的情形向杨展仔细叙过,杨展突然想起一事,一掌拍在几案上。 “糟了,前一阵子准备的石料和木材,都堆在成都的废墟上,小金他们一定没来得及搬走。如果被清军看到,就露馅儿了。我们既有能力重建,天府之国就仍然是被敌人觊觎的一坨肥肉。” 见宽笑道:“放心,放心,全部移到当初青羊宫和大慈寺的地宫里了。你不是要暂缓重建成都吗?正好堆在那里,也免得被风吹雨淋。” 杨展放下心来,“要重建一座城,那点东西肯定不够,以后再说吧。你一定要安排一队人马守在那里,即使是废都,也是我蜀国的灵魂。” 说至此,他又追问:“小金撤营后,没留下痕迹吧?毕竟当初搭建营寨是按一座城的规模。” 见宽点点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接着问道:“师兄,小金他们只需撤到眉州即可,为何你要让他们撤去嘉定?” 杨展咬着嘴唇,陷入深思,见宽只好闭嘴。过了一会儿,杨展又问他:“石料和木材都堆满了地宫,你在哪里制造地狱之声?” 见宽嘻嘻笑道:“秘密,以后回到成都,我也那样吓吓你。” 杨展可没有心思取笑,又问:“你觉得豪格会走吗?” “傻子才不走!攻,又攻不下;就算攻下,得到的也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焦土。数十万大军,吃什么?喝什么?再说,你将天大的军功送到他手中了,他还不见好就收?” “我咋感觉他没那么容易班师回京呢?”其实,该做的都做了,杨展仍然忧心忡忡。 见宽没有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忽然想起,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师兄,有一件事,远洪师兄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分心。刚刚,我从他那边寨子过来,他才给我说。” “什么事?”杨展心中狂跳,这段时间,弦绷得太紧,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哪里等着自己。 “你的岳母秦良玉将军病重,妙峰和尚都带着大板牙去了。” “什么?多久了?重不重?兰兰可知?”杨展着急得连连发问,见宽却摇着头,一问三不知。 “我也不清楚。要不,我陪你去一趟?” 杨展起身,匆匆去找罗为届,“为届,把这里守好,等我回来。” “大将军,出了什么事吗?”大家都拥了过来。 “家里有事!”杨展出了四方寨,又一一去找远洪和李志勇,叮嘱来叮嘱去,唯恐他们出错。 远洪道:“大将军别急,秦将军身经百战都挺过来了,应该没事。妙峰和尚是她家常客,自然会去看看。等清军走了,我和见宽再陪你去。你若现在就去,必然被秦将军责骂。” 杨展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被骂也要去,我已经很久不曾去看望她老人家了,正好也有事向她请教。这里有你们,我一天打来回,不会有问题的。” 远洪只一条胳膊,也伸出去抓住他的衣袖,“都怪见宽多嘴,这里的事情,如果像你预料的一样,当然不会有问题。怕的是,出乎意料之外。” 杨展正踌躇,见宽呼道:“大板牙回来了。” 顺着他的手指,他们看到大溪谷对面山上,一只猴子奔腾跳跃,或攀岩,或在大树之巅飞纵,须臾到了面前。 它的背上,依然是那一个黄布包袱。杨展打开,里面是一幅字画,是秦良玉的笔迹,柔中带刚。 杨展破涕为笑,岳母能写出这样的一幅字来,可见病已大好。他的目光随即专注在那四个大字上,“画地自守”。 杨展脑中顿然清明,岳母的想法竟然与自己不谋而合。他指着这四个字,对见宽道:“这就是我让小金将成都的队伍带去嘉定的原因。” 见宽不解,“清兵不是在这里吗?他去嘉定,怎么画地?怎么自守?” “等清兵走了,我们只留罗为届在这里镇守。从这里开始,经川东,然后川南,川西,我们给刘进忠、张可望,还有南明,都画出一条界线来,分兵固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小金带到嘉定的兵,重点要布局在云南和贵州边界。” 罗为届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杨将军,你有勇有谋、德行高超、百姓拥护、将多粮广,又有蜀王的背景,为何不树起一面旗帜,反清复明,却甘心情愿画地自守?” 杨展不屑道:“现在,反清复明的旗帜太多了,一会儿弘光,一会儿隆武。我们和蜀王不去凑这个热闹!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蜀国没有天灾人祸、蜀民有饭吃有衣穿。这天下已经够乱,再多出一个争天下的,百姓就更加遭殃了。画地自守,能保得蜀民太平,杨某于愿足矣!” 罗为届第一次听他说这一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杨将军有此抱负,罗某定然誓死追随!” 见宽在旁边帮大板牙收拾包袱,抖出来一张小纸条,晃眼一看,师姐的笔迹,赶快递给杨展。 这是一封简短的家信,杨展看后,心潮更加起伏。 “敬呈杨大将军:家母已愈,不劳挂心。欣闻捷报,可喜可贺。蜀民有幸,幸而有你。你若不幸,蜀民不幸。自珍自重,爱民爱己。” 兰兰的话,向来说得直接,但这直筒子里倒出来的豆子,蕴含着深深的担忧和关切。 只她最了解,蜀地一日不平,杨展一日顾不上自己。尤其因为顾不上自己,也不喜欢别人来关心自己,那样等同于添乱。 杨展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清军还没有离开,容不得半点疏漏。 众人拥着杨展,回到四方寨。寨中又有一人等着杨展,竟是白文选!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七里宝藏 杨展进了四方寨,白文选一瘸一拐迎上前来,因为起身太急,弄翻了凳子。杨展唰地抽出腰上的伏虎剑,见宽大急,惊呼:“师兄你!” 杨展回眸一笑,他的剑只是稳住了那只凳子而已。“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朋友。” 白文选躬身施礼:“白某见过杨大将军,请大将军宽宥我大西军再度开战之罪。” 杨展冷冷道:“可惜我十万担粮食,都喂了一群白眼狼!如今,你们杀了曾英,又和蜀国开战,我怎么宽宥?” 白文选低着头,申辩道:“形势所逼,不得不为之。” 杨展嘲讽地一笑,“今天,又是什么形势逼着你来见我?” 白文选诚恳道:“再度结盟!” “张可望让你来的?” “不,是抚南王派我来的,平东王还不知道呢。” 杨展挥了挥手,“你们已经去了贵州,和蜀国没了相干,有多远,就滚多远吧,我懒得再管你们的事。” 说着,杨展领头进了议事厅,大家依次坐下,白文选找了一个面向杨展的位置。 “大将军容禀,我和抚南王将与大将军唇齿相依,我们……” 白文选细细讲来,原来当日他们离开重庆,抵达遵义,赶走南明督师王应熊和守将王祥,才在遵义站住了脚。 四王仍以平东王为尊,重新调整了大西的军政国策,决定停止杀戮,不再扰民。从此以后,每到一地,也学杨展,招抚百姓、保境安民。 为显示他们摈弃过去的决心,四王恢复了本姓,叫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 白文选和刘文秀留守遵义,负责防御蜀军,其他三王继续向贵州腹地挺进,那里还在南明的控制范围。 交代了事情的背景,白文选才说出来意,仍然是粮食问题。王祥退出遵义时,带走了遵义的粮草,刘文秀麾下十五营将士即将断粮。 白文选道:“我们既然已发誓痛改前非,就不会再去百姓家中打粮。抚南王担心,十五营共七八万将士,万一约束不了,闯入蜀国境内抢粮,再与蜀军开战,就对不起大将军了。所以派我前来,一者向大将军买粮,自此后,我们也学大将军屯田养兵;二者和大将军结盟,自此后,两家唇齿相依,互通有无。” 见宽哂笑道:“文选,你一个瘸子,空手而来,拿什么买粮食?背着孙可望,又怎么结盟?” 杨展饶有兴味地看着白文选,等着他的回答,白文选却沉默不语。 帅远洪道:“我这几天守在七坪寨,倒听说了一段民谣,据说是大西军撤走时,那些留下来的伤兵扮成百姓,躲进深山后传出来的。我敢断定,你的资本,就与民谣有关。” 白文选也好奇地张大了眼,自己的资本当然要等杨展答应结盟后才能说。 远洪抑扬顿挫地念道:“上七里,下七里,百个人头千担米。金银就在七坪里,谁能识破就归你。” 众人大惊,大西军竟然在七坪寨藏了金银。这当然是可能的,当初张献忠突然中箭身亡,他们走得仓促,没有带走金银。这次便派白文选回来,想用这批金银买粮? 白文选脸上先是一红,继而淡定下来,含糊答道:“也许吧,就看大将军是否愿意结盟了。” 杨展道:“结盟可以,前提是必须先赶走清军。强敌环伺,变数太多。今天结盟,明天开战,有何意义?” 白文选甚是不解,“大将军的意思是等你们赶走清军再说?” “我的意思是,你们回过头来,帮我们一起赶走清军!” 杨展的话刚完,白文选未及开言,帅远洪已经气炸了,“我坚决反对!曾英的惨死还没有让你受到教训吗?还让这帮禀性难改的畜生再回来祸害?” 见宽也不同意,他也不避文选,温言细语地劝杨展:“大将军,我们这几天做的事情,足以让豪格离开四川了。耐心等着就好,何必再生枝节呢?” 杨展知道,不把自己的想法讲透,连身边的人都会生出怨言。“好吧,我给你们讲讲。豪格非等闲之人,他们虽有内部矛盾,但他终究是大清的亲王,内骨子里是以大清利益为重的。班师回京,符合他的个人利益。继续守在这里,符合清朝的利益。不给他一次迎头痛击,他是不会乖乖离开的。” 远洪道:“集中我蜀军的力量,也足够撵走他,何必再去招惹大西军?” 杨展横他一眼,他可不会在白文选面前暴露蜀军军情,四面都是敌人,东南西北都要防御,哪里敢集结蜀军?便反问见宽:“你相不相信白文选这个人?” 见宽点点头。 杨展说道:“我也相信白将军的为人,他不会拿话来诓骗我们。既然他们下决心要痛改前非,没有故态复萌的道理。” 远洪气哼哼怒道:“师父和师妹都早就说过,你这个轻易就相信别人的性格,迟早会害人害己!” 杨展借着他的话头问白文选:“将军不会害我吧?” 白文选激动地说道:“我自来敬重大将军人品,如果不是在大西军中还有故人情谊在,早已投到大将军麾下,怎会来害你!” 杨展欣然点头,“就这样说定了,你给抚南王写一封信,我派人送去。请他派五万将士,经重庆过来,与我合围豪格,将他彻底赶出巴蜀之地。之后,你们也退回遵义,从此结盟相依。” 白文选道:“仅一封信,怎么够?将士们不吃饱肚子,哪里来的力气开拔?大将军如此豪情,何不更慷慨一点?” 杨展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见你的金银,我都调不动粮食了。上次那十万担已经把我这个大将军的面子用光,户部尚书费小金记住我这笔账呢!” 白文选道:“金银是有,但粮食不去,金银不动。这是抚南王给我的命令,我也不敢私自做主。” 他单身入蜀营,当然有所防避。杨展也不为难他,想了一个折中之法。 他问道:“白将军可懂你们军中那牛耳大炮的制作方法?” 白文选自豪地说:“我怎么不懂?当初便是我协助那两个洋教士做出来的!” 杨展大喜:“如此甚好!我把这里的粮食分两千担出来,随信送去,就当这次围剿清军的军粮。你也不忙起出金银,只需教会我们制作大炮就行。等到赶走清军,你再起金银,我再送粮食,正式结盟,皆大欢喜!” 白文选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见宽带着一对伏虎军去送信送粮,他必须当面给刘文秀陈说利害。 远洪则带人跟着白文选学习制作大炮,把大西军留下的石臼、石碾、炼炉等设备全都利用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武林大事 深冬时节,万木萧萧,驿道两旁高大的柏树却依然苍翠。各地赶来的武侠们行走在驿道上,感叹着蜀道的艰险曲折。 也不知道是谁散播出去的消息,杨展准备和清军决战的事,本应是军事机密,现在成了武林大事。 中华大地,大部分河山都在清军的铁蹄之下,杨展要保四川,人人听说后都热血奔流。特别是那些武侠,没能保住自己的家乡,也想来这里出一分力,证明自己也曾拿起武器打过清军。 来的人越多,杨展越是忧心忡忡,豪格会不会本来要走都不走了? 这么大的动静,豪格怎会不知?他确实准备班师回京,把这里交给刘进忠,已然任命他为益阳总兵。 鳌拜因有了对张献忠掘墓斩首的功绩,不再争夺射死张献忠之功,还编出“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的民谣来帮豪格粉饰。 肃亲王的“肃”字,不就是“吹箫不用竹”吗?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因为豪格的政敌多尔衮在京城等着他们呢。多尔衮听说了他们之前争功的事,正准备以此来打击豪格。 回京就是为了自证清白,但如果大战之前撤离,罪过就更大了,那叫“畏战而逃”! 豪格决定不走了,至少打完这一仗才走。他知道,再用当初对付大西军的战术,是不可能取胜的了,必须另定策略。 杨展挺立在凤凰山的最高峰,面对巴山蜀水,他也改变了想法。 以前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让豪格自己离开。拉刘文秀过来合围保宁,也只是想撵走豪格。事到如今,他有了更大的谋算:“收复川北全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蜀人要想过太平日子,只有收复全境。 保宁当然是核心,若是一步一步向北推进,岂不给了敌人数次喘息之机?如果换一个外地人来指挥这场战役,也不得不这样做。当初张献忠和孙可望正是那样想的。 杨展对川北的地形了若指掌,心里便想着如何出奇兵。几处山寨都太过热闹,他不想回去,带着大板牙奔下山。 他们也上了蜀道,不知不觉竟向成都方向而去。偶有拿着武器的武侠迎面而来,他们便飞纵上树,躲在柏树茂密的枝丫里,仿佛和这些人捉着迷藏。 大板牙突然离他而去,飞越过密密麻麻的丛林,瞬间消失。 这个本事,他是永远也比不上的。也懒得去追,正好呆在柏树枝里冥思苦想,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一盏茶的功夫,大板牙拉过一根嫩枝条,轻轻拂在杨展脸上。 杨展醒来,“大板牙,你去哪里玩了?” 大板牙跳下树去,杨展低头一看,三个和尚正在他的树下打坐呢。 杨展狂喜,纵身跃下,躬身到地,毕恭毕敬念道:“俗人杨展,见过妙峰大师、贯之大师、涤尘大师!” 三位大师齐刷刷站起来,敛眉问讯:“大将军可有差遣?” 杨展奇道:“你们如何到了这里?怎么反来问我?” 妙峰不言,还是贯之话多,“我们收到武林帖,请我们三日之内赶到你这里,共襄武林盛举。我们还在想,你干嘛这么见外,让大板牙跑一趟就是,何苦发帖子?” 杨展迷惑,伸出手要来帖子,原来是费小金的笔迹。他又是恼怒,又是感动。师弟们没法劝阻自己,竟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帮助御敌。怪不得来了这么多武侠! 杨展要请大师们去四方寨,妙峰道:“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学武之人,若用于大军对阵,无异于卸掉武功。你还是另外给我们安排一个去处!” 和妙峰和尚,杨展最想谈论的,不是清军作战的事,而是师父和蜀王的近况。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妙峰不愿意去四方寨,也只能在这路边上交谈了。听他焦灼的口吻,妙峰安慰道:“他们都好,只要你好,他们就更好。” 听了这样的话,杨展也只能无奈苦笑。大战当前,也顾不得这些了。 望着和尚们清?的脸,杨展想到,要在川北莽莽群山中出奇兵,还有比武林高手更好的奇兵吗? 拿定主意,杨展道:“大师们既来帮我,当然要委屈听从我的安排了。相信我不会让你们白来这一趟,但,还是要请你们去四方寨,大家商量好后,一起行事。” 四方寨中,已是人满为患。武侠们感到新奇得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很多人又不听招呼,到处乱窜。若不是杨展回来,就要乱套了。 杨展后面,跟着三个和尚。一时群情振奋,那便是传说中的峨嵋三大高僧呀! 杨展走到寨顶平台,拱手向大家行礼,高声喊道:“多谢各位大侠,请喝茶歇息,耐心等候。待杨某拿一个方略出来,便给大家分派任务,同心戮力,消灭清狗!” 武侠们齐呼:“听凭杨大将军差遣!” 杨展四面作揖,一一谢过,走下台来。罗为届将他们迎入议事厅,帅远洪、李志勇、白文选都在那里等着。 所有人都望着杨展,他没有回来之前,他们几个都已经讨论过围攻保宁的方案了。但各持己见,谁也没法说服谁。 杨展听过他们的想法,问三位大师意见。三个和尚都把眼睛闭着,如同没有听见。杨展笑笑,说道:“我的想法是,借此机会,一劳永逸地彻底收复川北!” 除三个和尚外,其他人都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帅远洪更是嚷嚷着:“你真的疯了?且不说刘文秀到底会不会来,即使他来了,这些人合在一起,也最多将豪格痛击一顿,让他觉得四川是一根难啃的骨头,知难而退罢了!他走了,还有刘进忠,一定还会留下一些清兵。要把他们彻底消灭掉,不说三五年,只一年半载拖下来,管这么多人的吃喝,蜀国就会被拖垮了。” 杨展道:“按寻常思路,就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我们要想一条出人意外的计策,只这一次,最多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彻底消灭敌人。” 在场的人,也只远洪要和他斗嘴,“除非有天兵天将!” 杨展呵呵一笑,看向那三个和尚,“我们岂止有天兵天将,还有神仙帮忙呢!” 妙峰和尚徐徐道:“你既要尽人事,我们帮你一把又何妨?但是,要做就做得彻底点。” 杨展道:“怎么才算彻底?” 妙峰答:“五年之内,清军不敢再来。” 杨展道:“要达到那样的效果,大师们只得再次破戒了,你们可愿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涤尘和尚终于开了尊口,“上千年的寺庙你都让我们烧过,当时多少大西军死于大火?我们这一世的修为都交到你的手中了,还有什么破戒不破戒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蜀山奇兵 豪格在保宁严阵以待,派出去的探子一个时辰回来禀报一次,但得到的消息都是杨展按兵不动。 准确地说,凤凰山上,往北方向按兵不动,往南方向却三五成群。 豪格哈哈大笑,“杨展还算识相,解散了这帮人。那些都是学武之人,单打独斗尚可,如何抵挡得住大清的炮火。多留一天,只会多消耗一天的粮食。如此看来,他是没有胆量来攻击我们的了!他要死守,就让他死守吧。再等几天,我们还是照原计划回京。” 只等了一天,各处战报纷至沓来。百丈关燃起狼烟,剑门关燃起狼烟,朝天关燃起狼烟…… 豪格怒道:“哪里来的敌人?”他心中竟然首先想到了多尔衮!难道没有回京去让他整治,便要同室操戈,把自己消灭在四川? “再探!搞清来敌方向、人数、领军人。”这种情况下,豪格当然不会轻举妄动。 几个时辰过后,探子们苍白着脸,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报,王爷,敌人情况仍然不知。但广元、绵州等地和百丈关、剑门关、朝天关的守军在大山中四处奔逃。有的说是天兵天将打来了,有的说是张献忠的鬼军打来了。他们也没有看到敌人,只看到大小军官的头血淋淋地挂在城墙和关隘上。” “刘进忠呢?他也跑了?”豪格完全无法相信。 “益阳总兵刘进忠和几个副总兵的头最先挂在广元城墙上。” 豪格气极!哪里来的天兵天将?更别说所谓鬼军,全他妈扯蛋!虽然他也不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但只有他亲自出马才有可能收拢漫山遍野的溃散之军。 刚准备上马,又有人进来报告。 “报,一队人马从重庆方向开过来了,尘土滚滚,一眼望不到边,看样子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打着大西旗帜,马匹行进速度很快!” 豪格大惊失色,难道张可望也杀回来了?他都有点相信张献忠鬼军说法了,他们父子约好了杀回马枪? 不应该呀,就算杨展在凤凰山,但他在重庆有守军,不可能不拦。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联合起来打我! 念头刚过,果然就有人报告:“报,杨展大军已下凤凰山,约五六万人,直奔保宁而来!” 豪格呆着了。杨展这是要和大西军一起合围清军呀,上次的策略想实行都没法实行了。刘进忠的人头高挂在广元城墙上,几处守军不战而溃,哪里还有援兵可调? 只呆了一瞬,他便下令死守保宁城。除此,别无可守。冲出去,正好被敌人围剿。 这保宁城虽小,但深壁高垒,再加上清军大炮和弹药充足,足可支撑到敌人自己退去。 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保宁城四门紧闭。豪格百思不得其解,杨展大军在这里,大西军又刚刚赶来,是谁在广元、绵州装神弄鬼? 杨展可以不计前嫌和大西军合作,多尔衮不至于吧? 他怎样也想不到,取了刘进忠人头,让广元、绵州守军惊慌溃逃的,仍然是杨展。因为,他在保宁亲自守着北进之路,而且,杨展大军一直未动。 蜀山进军,如果不走官道,实难成功。但对于那些武功高手来说,他们便是蜀山奇兵。 杨展将各地赶来的武侠们和伏虎军放在一起挑选,专挑轻功好的,竟也有数千人。因目标太大,无法做到神出鬼没,又从武器上删除掉一部分。 这些人先是三五成群在驿道上往南走,到了一处密林,又分别跟着妙峰、贯之、涤尘,按照杨展画的路线,穿行在莽莽蜀山之中。跟着妙峰这一组的,是帅远洪。贯之这一组是刚好赶回来的见宽。李志勇则跟着涤尘。 到了目的地,他们或混杂人群,或隐于密林。趁人不备,或点狼烟,或割人头。最神奇的是,专割军官人头。 挂人头的时候,还要故意弄出很多恐怖的细节。割人头、挂人头都是武侠们的事,三个高僧只负责那些对武功要求高,又要装成天兵天将的事情。 饶是如此,这也是他们参与的第二次不被佛祖菩萨原谅的事。 妙峰已到一切皆天命的境地,所以一直只做事,不说话。涤尘次之,口中忍不住念几声“阿弥陀佛!”贯之再次之,除了“阿弥陀佛”,还要加一句:“罪过罪过。” 最恐怖的,也是最有震慑力的,便是挂人头。天快亮的时候,城头上衣袂飘飘,如影如鬼。兵士赶过来,除了十几颗军官的头在冷风中摆动,什么都没有!这一队兵立即惊叫着作鸟兽散。 再换一队兵,约莫半个时辰,骇然发现自己的长官不见了,往城头上再一看,妈呀,他的人头也被挂上了城墙。 跑呀,跑呀,越跑人越少。也有组织好一起跑的,一边跑,组织者的头一边就没了。 他们看不见敌人是谁,因为川北到处是悬崖密林。 这些跟着刘进忠一起投降清军的,以前见惯了老万岁的血腥,所以他们深信,这么恐怖的场景,一定是张献忠的鬼魂所为。 这么一想,更加心胆俱裂,在林子里抱头鼠窜。很多人剥下身上的清军衣服,扔在林子里,以期摆脱鬼魂的追索。 要了刘进忠人头的,是妙峰这一队。妙峰半夜到了刘进忠床边,轻轻将他拍醒。看见妙峰的袈裟,他以为做梦呢,乖乖起床,跟着妙峰出来。 刚刚跨出门槛,躲在门后的远洪一剑将他的头割了下来。事后,远洪问妙峰:“大师,你给刘进忠说什么了,他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 妙峰道:“什么也没有说,他以为我会带他去佛菩萨那里吧。” 远洪叹道:“可不就是佛菩萨要了他的命吗!” 当隆隆的炮声在保宁城外响起时,广元城、绵州城,以及百丈关、剑门关、朝天关都在蜀军的掌握中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巴蜀要冲 豪格深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争帝位时这样,生生地把一个长子应得的权利葬送了。如今,面对四川复杂的形势,也是这样。 明明,杀死了张献忠,又赶走了大西军,便可全身而退。拿着天大的功劳回京,多尔衮再是诡计多端,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这一下好了,身陷重围。即使拼死冲出去,也变成了败军之将。 面对鳌拜、哈宁噶等大将,他也不愿意失掉一个王爷应有的胆识和气概。于是下令道:“东西南北四面开炮,炮弹没打完,谁也不准往外冲!” 一时之间,炮弹在保宁周遭像雨点一样密集落下,蜀军、大西军人仰马翻。 豪格在城楼上咬牙切齿,“来吧,看看是我炮弹多,还是你们人多!” 保宁城位于嘉陵江中上游,秦巴山南麓,山围四面,水绕三方。东靠巴中、仪陇,南连南部,西邻剑阁,北接苍溪。2000多年来,为巴蜀要冲,军事重镇,也一直是川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和商贸中心。 这便是豪格驻扎在这里的原因。只要守着了保宁,一只脚就踩着了四川。 杨展也誓要夺下保宁,不惜再赌刘文秀。他始终相信刘文秀的品行,也想牢牢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重蹈张献忠的覆辙走上魔王之路。 当杨展得知刘文秀的大军已开过来时,欣慰地笑了,得意地看着帅远洪,说道:“我又赢了你一次哦。” 远洪道:“我但愿你永远都能赢我,省却我多少担忧。” 但刘文秀没有从嘉陵江上过来,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法从水上进攻。 山围四面。不适合排兵布阵,更何况豪格根本不出来对阵。 水绕三方。别说现在没有船只,就是有船,在如此密集的炮火下,也攻不到城墙上。另有一方倒是没有水,却是清军重点防守的一方,人马进去就会变成肉块。 杨展和刘文秀也来不及合计,从几个方向各自组织数轮进攻,都被打退回来。 鏖战了一天,到了晚上,杨展和刘文秀不再进攻,豪格的大炮依然轰鸣。 远洪和见宽都赶回来了。杨展将刘文秀请到营中,第一句话就是:“送来的粮食还够不够?不够再送。” 刘文秀眼含热泪,拱手低头,“大将军救命之恩,文秀永生难忘!自此后,以大将军马首是瞻。” 见宽惊喜道:“这么说你要加入我们了?早该这样做嘛!” 文秀抬头,诚恳叙道:“听大将军差遣,不一定就要加入蜀军。文秀此生得父兄之恩太厚,尚未报答,至死不会离开大西军。” 帅远洪这一阵子跟着白文选学习制作大炮,异常喜欢,趁机便提出:“你不加入就算了,放白文选过来吧。” 刘文秀还没说话,白文选赶紧道:“我和抚南王一样,没法离开。大将军和各位将军有需用文选的地方,尽管差遣!” 杨展咳了一声,“好了,这些以后再说。请抚南王过来,便是要商量一个尽快攻下保宁城的办法。” 文秀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无妨。听说大将军已拿下那几个重要关隘,陕西的清军没法进来支援。这样拖下去,他总有打光炮弹的一天。” 杨展苦笑一下,“他有打光炮弹的一天,我们也拖不起呀。加起来十几万人马,每天人吃马嚼,得要多少粮草。仗打完了,你还要给我们买粮。那时候如果没了粮食,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看样子,刘文秀真没想快速结束这场战斗呢。杨展心想,他跑这趟,一定另外还有目的。其实也不难猜测,定是与那些金银有关。 他便问道:“抚南王过来支援我,平东王可知晓?” 刘文秀泰然回答:“兄长当然知道,否则,我怎能私自出兵。” 杨展更加确定了平东王派他回来取金银的猜想,索性把话敞开了说:“我们一起尽快把这场仗打完,你可以带着大西军去七坪寨住几天,把你们的金银挖出来带走,我绝不会拦你。” 文秀心里虽惊,面上却也淡然:“大将军的胸怀令文秀佩服。其实金银也仅够买粮,只当大将军赏赐吧。” 杨展暗暗赞许文秀的沉着,打定主意与他结成永久的联盟。 “好,好,好。我们以后都相互扶持,互通有无。现在,先都搁在一边吧,找不到好办法,这城外,每天都在死人呢。” 罗为届在旁边道:“可惜四方寨平台上的两门牛耳大炮太重,没办法搬下来,否则,那射程,那威力,可不是清军能比的。” 刘文秀也说,“我们随军也带了很多大炮,但是都比不上那两门,所以白天大部分炮弹都打在半路上,根本上不了城墙。” 见宽沉吟:“我们倒是用火箭车射了很多火箭上墙,可惜大部分也被清军挡落在水中了。没被挡下来的,太少,根本没法点燃城楼上的炮台。” 杨展道:“我倒想到一个办法,需要抚南王配合。” 文秀双手向前一拱,“大将军但说无妨。” “明天,你带大西军在正面进攻,罗为届也可带三万人马加入,作出我们要硬攻城门的架势,把清军的主要炮火吸引着,我们师兄弟带着伏虎军从环水的三面寻找突破口。” 刘文秀一愣,今天他已经领教过正面进攻的利害,若是答应下来,意味着大西兵丁将面临严重伤亡。如果不答应,这样的局面下,显得自己太计较了。 杨展早看到他眼中的犹疑,启发道:“你们当初顶着棺材板进攻的办法就很好,现在没有棺材板了,另想一个法子吧。” 文秀恍然大悟,“我们之前在凤凰山上造船,砍树做木工的活计已很熟练,今晚就连夜赶出几万块棺材板吧。” 秦巴山上,最不缺的就是大树。 夜色深沉。豪格还在陆陆续续轰着大炮,蜀军和大西军在群山中挥汗如雨,连夜砍树钉板子。 第二天,当豪格站在城楼上,看见几万块棺材板向正门冲来,脑袋都大了。唯一办法就是,集中所有的炮火,轰吧! 一次进攻,二次进攻,三次进攻……蜀军和大西军仿佛不攻破城门,誓不罢休。 午时,豪格都有些疲乏了。他让鳌拜督战,自己想回营小憩一会儿。刚走到营门口,兵丁来报,街上出现数千不明人员,正向城门方向飞去。 天兵天将?难道真的有这么回事?豪格立即组织拦截。大部分清兵都在城墙上,等他们得到指令过来,伏虎军已冲至城门,身后是堆成山的清军尸体。 城门打开,蜀军和大西军顶着棺材板,冒着炮火冲了进来。 保宁城内马嘶人叫,刀枪相击,火铳乱鸣,混战成了一片。 杨展一会儿拉弓射箭,一会儿掏出短铳,一会儿抡剑,拳打脚踢,所向无敌。 远洪和见宽不离他左右,替他防范着冷枪暗剑。 杨展急道:“跟着我干什么?快分头去找豪格呀!” 城门打开那一瞬,豪格心知大势已去。他决心和保宁城共存亡,但鳌拜和哈宁噶死死拉着了他。混战中,他们带着一队清兵,冲出城门,绝尘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化敌为友 豪格一行冲关而去,他已经没有办法调查清楚所谓天兵天将的真相了。 朝天关、剑门关、百丈关,关门洞开,关上除了密密麻麻悬挂的人头,一个活人也没有。 后面没了追兵,天地间却现出诡异的气氛来。他们能做的,只有狠狠抽打胯下的骏马,希望它跑得再快一些,早点逃离这个已被张献忠弄得神神鬼鬼的地方。 刘文秀进了城,也很好奇,究竟杨展师兄弟是怎么把伏虎军带进城的。 他在城墙上东看看西看看,百思不得其解。杨展走过来,亲热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文秀眼眶一热,以前义父张献忠也爱这样。自从入川以后,父子在一起总是说着杀人的话题,已经浑然不觉亲情的温暖了。 文秀矮杨展一头,见宽笑道:“你们走在一起,不认识的,还以为是父子呢。” 文秀尴尬地一笑,杨展哈哈笑道:“论起来,抚南王该叫我师父吧?当初在百丈关教给你的武功,没有荒废吧?” 文秀笑着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杨展懂得他内心的酸涩和感动,把话题引开。 他指着悬崖下的江水,向文秀解释道:“你知道,我们师兄弟擅水遁之术。你们在那边吸引了炮火,我们就在这里下水遁过来,然后飞纵上悬崖。” 文秀钦佩不已,他十几年前在百丈关下也看见过杨展在悬崖绝壁上飞来飞去的轻功。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刨根问底:“你们师兄弟能水遁,能飞上来,数千伏虎军也有这个本事吗?” 杨展道:“大部分人当然不行,但我们上来了,自然有办法让他们上来。”杨展及时扎着了这个话题,刘文秀便不好深问。 远洪、罗为届和白文选去组织打扫战场了,只见宽陪着他们在城墙上。这个时候,也只他来把话题扯到正事上。“请大将军明示:将抚南王的大西军安置在哪里歇息?” 杨展转身面向文秀,脸上漾着和煦的笑容:“我昨晚不是说了吗?把七坪寨腾出来,请抚南王入驻。” 文秀客气道:“全听大将军安排。” …… 三天后,刘文秀起出了七坪寨附近的金银,这批金银还是孙可望所藏。 藏在成都那些金银,因为有宽裕的时间处理,所以不易被人发现。藏在这里的,时间匆忙,只草草找了一个山沟,覆以黄土,种上树木。 自从离开四川,孙可望就念着这批金银,一直苦于没有办法回来搬取。刘文秀把杨展请他合围保宁的事告诉他后,他便欣然应允,并给文秀布置了这个任务。 文秀将金银拿出一些来,送到保宁城。杨展已从四方寨搬到保宁府。 面对十几箱金银,远洪和见宽心中只有愤怒。这些可都是蜀民之财啊,被大西军抢去,现在又拿来买蜀民的粮食。 远洪气哼哼道:“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大将军,你的心胸不管有多宽广,也要蜀民吞得下这口气!” 杨展也吞不下这口气,但他为了蜀民有一个和平的环境,每天能踏踏实实地睡觉,安安稳稳过日子,他必须吞下这口气。 他真的就吞了一口口水,吩咐道:“远洪,小金在嘉定,管不了这里。你便以一担粮七十两银子的通价准备好,三年之内送到七坪寨。” 然后又吩咐见宽:“你去和白文选商量一下,起草一份盟约,粮食准备好后,就正式签署。定了盟约,就送他们回遵义吧。” 见宽爽快应了,看看远洪,试探着又说:“你们相信他只挖出来这点金银吗?”随后,笑笑,“当然更不可能给我们留一些在地下。” 杨展道:“我们既下定决心要化敌为友,就别去在意这些,生出不必要的枝节来。” 又是三天,一切准备就绪。杨展在保宁府和张文秀签订盟约。在场见证的,除了双方将领,还有妙峰和尚、贯之和尚、涤尘和尚,以及这次来共襄武林盛事的武侠们。 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融洽,张献忠在四川的种种血腥已恍若隔世。 蓦地,一阵碗碟碎地的声音让整屋的喧闹嘎然而止。一个武侠左手举着一把铁剑,踉踉跄跄冲到刘文秀桌前,醉醺醺地高喊着:“贼子!贼子呀!你还我上百万川人的命来!” 文秀呆立着,无言可对。杨展向见宽使了一个眼色,见宽上前,扶着那个武侠,劝慰道:“大侠喝醉了,我扶大侠去歇息吧!” 那人一摔胳膊,趁着酒意骂道:“歇什么歇?大将军的酒,我还没有喝够呢!今天,我必要这贼子血债血偿!” 许是他说中了在场很多人的心思,除见宽外,竟没有一个人再来相劝。 那人的剑尖在文秀的面前晃来晃去,一边破口大骂:“魔鬼张献忠的狗崽子,有种来杀了老子呀!老子全家都被你们杀光了,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他狠狠砍下一剑,文秀避开。他再砍一剑,白文选唰地抽剑接着,两人一来一去,便打起来了。 杨展飞出一双筷子,分别点了他们的穴道。全场静寂,听他缓缓开解。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疙瘩,有疙瘩就冲我来呀。张献忠确实对我们的亲人犯下了滔天大罪,但他是他,抚南王是抚南王!如今,抚南王愿意代父赎罪,和我们化敌为友,共同扶持,还蜀民一个和平的环境。你们怎么就不愿意呢?难道你们喜欢过这种打打杀杀炮火连天的生活?可我们那些手无寸铁的乡亲不喜欢呀。蜀民再不能流血,蜀民再不能流泪,蜀民再不能饿肚子了!” “阿弥陀佛!”妙峰飞到屋子中央,“各位施主,我们四川,虽然有很多人习武,但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地方,所以才有那么多寺庙道观。只要能让战火尽快平息,有什么事不能做呢?大将军这件事做得非常好。抚南王对川人扔下屠刀,他便能立地成佛。你们和他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还有多少要报仇的?让我来奉陪吧!” 他这一表态,大家都低下了头。文秀上前,恭恭敬敬给妙峰磕了一个头,发誓道:“谢大师点化!自此后,文秀定当爱惜生灵,绝不滥杀。余生将竭力报效川人,以赎先父之罪!” 妙峰搀他起来,嘱道:“你和四川缘份非浅,请记住你刚才的话,善待川人,善待在座各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蜀国蜀民 战火已经熄灭。 送走刘文秀大军,杨展站在保宁高高的城墙上,以剑为杖,驻足凝目。 身后的将士,忽而欢呼,忽而嚎啕,继而便是响彻古城的悲天恸地。 四川终于收复了,但三年的战乱,一百多万人丧生,到处房倒梁塌,瓦砾荒草。山野沟壑间,处处是无人掩埋的尸身。 想起成都那无边无际的废墟,杨展更是痛到极点。身边的妙峰提醒他道:“大将军使命未尽,还不到哭的时候。” 杨展强抑悲声,问妙峰:“大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蜀王和师父,他们都好吗?” 妙峰缓缓道:“你的师父已经羽化登仙了!” 杨展身躯一震,回头抱住了远洪和见宽。妙峰示意其他人离开,他和贯之、涤尘守在旁边。 三个师兄弟痛哭一场,也只能面对现实。不待追问,妙峰接着讲道:“一个月前,你师父发现我经常不在中峰寺,以离开峨嵋相逼,我才将蜀王身患血瞳的事讲了。他便逼我把蜀王带到中峰寺,然后趁蜀王不备,点了他的穴道。我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竟将蜀王瞳孔一直没有止住的血止住了。但他重新睡回了棺材,第二天便没再醒来。” 见宽骂道:“你这和尚,难道就一直袖手旁观?” 妙峰叹道:“当时蜀王也是这样要死要活埋怨老衲。你们师父的脾气,是我能管的吗?他有此心愿,我也唯有成全。他已是第三次心脉尽断,我也回天乏术了。” 杨展拉着妙峰的手称谢:“大师莫怪见宽,这些年,你已经帮了我们师徒太多,杨展永生难忘。我师父的灵柩现在何处?蜀王怎样?” 妙峰叹了口气,“蜀王眼睛的血止住了,心上的血却止不住。他的眼睛尚未恢复,如何办理后事?我照他的意思,通知了马女侠。他们两个都不让告诉你们,怕你们分心。最后,他们师兄妹将灵柩送回重瞳观下葬了。蜀王守在那里,不走了,也不让我再治他。” 杨展忧心如焚,吩咐远洪:“你在这里安排好各处的防务,暂且驻守保宁。伏虎军也暂时不动,密切注意汉中动向。那些武侠们,愿意留下来的,都安排好。不愿意留下的,发给路费,任其来去自由。我和见宽先回重瞳观看看。” 远洪单手捶着胸口,哽咽道:“师兄,你也让我回去给师父磕一个头,好吗?我也担心蜀王师兄呀!” 杨展抱着他的肩头,“等一等,忍一忍。牺牲掉那么多人的性命,才收复了蜀国。我要回去请蜀王归位,重整河山。还有近两百万的蜀民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呢,好师弟,这个时候,你可要撑着!” 远洪点点头:“好,你放心去吧,川北若再有失,我绝不活着来见你!” 杨展带着见宽和三个和尚出了保宁城,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回到重瞳观,已是申时。 定真师叔将他们接着,见礼毕,一行人直奔葛宝道长身前住过的静室。 蜀王朱平樨身着道袍,安静地闭目打坐,仿佛听不见他们进来的声音。 杨展带头给他行了君臣之礼。平樨站起来,给杨展恭恭敬敬反施了一礼。杨展赶紧扶着他,喃喃道:“陛下何故折煞杨展?” 蜀王道:“我替蜀国蜀民感谢你!大将军终不负孤之所托,杀死魔王,赶走大西军和清军,收复河山,功莫大焉!” 杨展唏嘘道:“百万蜀民丧生,家园破碎不堪,杨展何功之有啊!陛下,待我拜祭过师父,再来商议国事。” 蜀王点燃香烛,分别交给杨展和见宽。他们祭过葛宝的灵牌,又来到后山。 后山的伏虎林经江口大战后,破坏很大。定真道长刚清理了树桩,准备来年春天补栽幼苗。葛宝的坟地在口子上,就像仍然要守着自己苦心布下的这个战阵。 众人隆重祭过葛宝,妙峰、贯之、涤尘便要告辞。蜀王和杨展再三谢过,便遣见宽用蟆颐飞船送他们回去。大板牙也随妙峰去了。 只剩下君臣二人,他们心照不宣地出了重瞳观,来到江乡馆,凭栏眺望黑夜中静静流淌的岷江。 冬日的江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但他们浑然不觉。 来之不易的胜利虽然让人欣喜,但为之付出的代价却太过沉重,以致无法负累。 沉默了一会儿,杨展关切道:“师兄可看得见那江水?” “一无所见,但一切都在我心里!” “为什么不让妙峰和尚接着医治?” “你得让我先医好自己的心病。” 杨展愤然转过身来,怒道:“你这样做对得起师父,对得起蜀民吗?” 平樨求道:“师弟,你别逼我,我不是圣人。我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我控制不住对师父的内疚,控制不住对那些亡故了的蜀民的内疚!这种情况下,如何医治?我岂能白白损耗妙峰和尚的功力?给我一段时间,我会治愈自己。” 杨展想了想,答道:“也好,反正重建成都尚需时日。你便在这里安心养病,待蜀王宫建好,再迎你入宫。” 说完这番话,杨展才想起蜀王尚不知成都被焚之事,脑袋都空了。 蜀王淡淡地说:“别担心,我早知道了,那么大的事,你怎隐瞒得住!这一年,我已经无泪可流,之前流的都是血。师父止住了我的血,就什么也流不出来了。” 山下的江中有了星星点点的渔火,更衬出四野的荒寂。 杨展又问:“如今收复了河山,如何重建,还要请陛下明示。” 蜀王也不和他客气,“这个,我早已想好。远洪守川北,璟新守川南,小金守川西,李占春守川东。兰兰回来陪着你,见宽也跟着你。内阁六部都重新选人吧,天下的人才都在往我们这里来,当然要用尽用好!成都要尽快重建,但不要再建蜀王府了,劳命伤财的事不要做。多建民房,多建街市,重建庙宇道观。恢复农桑,恢复商业作坊,恢复我天府之国昔日的富庶和繁华。” 两人的心头一扫雾霾,一个崭新的蜀国显现在眼前。杨展摩拳擦掌,再三请蜀王回到朝堂,和他并肩携手。 蜀王轻笑道:“你要让蜀民看到,他们的王是一个瞎子?” 杨展道:“干着那些有益于蜀民的事,你的心结就会慢慢解开,眼睛说不定也会好了。” 蜀王被他这样激励,心中有点雀跃,但想一想,还是放弃了。他不愿意成为杨展的掣肘,这个时候,就应该让杨展甩开膀子大干。 他便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建一个簇新的蜀国出来,当一个现成的太平王,岂不是更好?” 顿了顿,他又嘱道:“重建成都是一个大工程,不先积累财力,贸然行动,会给蜀民增加很大的负担。整个四川,因为我们收复得早,如今就只有川南还算完整。反正我不在,你不妨把内阁六部从眉州搬到嘉定,把川南那一片的生产抓起来,然后带动川东、川北、川西,重建成都的钱和物自然就有了。” 杨展俯身应旨。 第一百二十章 谁为我王 坐落在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汇处的嘉定州,自古便是“山川秀发、商贾喧阗”之地。 盐业和冶铁业发达,农业和手工业更加繁荣。嘉定丝绸“水波绫”、“乌头绫“、“绢锦“、“鹅溪绢“一直都是皇家贡品,夹江造纸,亦颇负盛名。也是是川中粮食生产最多的地方。 嘉定素有“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的美称,峨眉山、乌尤山、凌云山、东岩山连绵依托,恍若一座巨型睡佛。至于那座位于岷江摩崖上的石刻弥勒坐佛,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 蜀国的军政文化中心搬到这里,立即便富甲一方,震动天下。前明曾经的文臣武将有三成的人,闻讯来投。 杨展谨记蜀王嘱咐,都给予了量才录用。毕竟,刚刚收复的蜀国百废待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在这样的热闹中,杨展迎来了最令他头疼的不速之客,这人是南明永乐帝派来的兵部右侍郎李乾德。 李乾德先后在崇祯、弘光、隆武三个朝廷当过官,每次都因失地而降官,其能力可见一斑。隆武帝死后,永历帝在广东即位,李乾德又巴巴地前去投效。 永乐帝问:“你有何能耐?可任何职?” 他答:“四川是我家乡。如今杨展收复了四川,富甲一方。陛下若任我兵部侍郎之职,我可前去说动他为陛下效力。陛下得四川钱粮和兵马,何愁不能光复大明?” 永乐帝大喜,便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巡抚四川。 李乾德和杨展并不相识,只好公事公办,以南明兵部右侍郎的身份求见华阳伯。 华阳伯也是南明给过的帽子,所以他故意强调。杨展却没有时间迎接他这个拿着永乐帝尚方宝剑的大官,让他在驿馆等了两天。 李乾德耀武扬威而来,却被人兜头一盆冷水,心里恨得牙痒痒。 终于在以前的州府衙门见到杨展时,他却哈哈媚笑,但也,藏不住的官腔十足。 “华阳伯呀,你可真厉害!前脚赶走大西军,后脚又撵跑满族人,竟在这里经营出一块乱世绿洲。皇上万分欣慰呀,特派我来宣旨嘉奖。” 言毕,高叫:“华阳伯杨展接旨!” 杨展不动,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李乾德一脸尴尬,也不计较杨展是否下跪了,展开圣旨,直接就要开读。 杨展摆摆手,“算了吧,我真的很忙,没有功夫听这些赞词。” 李乾德面红耳赤,“这是圣旨,你可一定要听!” 杨展正色道:“我只听蜀王圣旨。” 李乾德再辩:“蜀王也是南明的蜀王,他也要听永乐帝的圣旨。” 杨展不耐烦了,但也不想和南明撕破脸皮,便严肃地对他说道:“你这话去对蜀王说吧,我只听他的,我也没精力和你争辩这个。” “蜀王在哪?我要求见蜀王。” “对不起,你自己去找他吧,我真的很忙。” 打发走李乾德,杨展一时心乱如麻。刘文秀在保宁时曾说过,他们几兄弟准备和南明合作,以此洗白大西军不光彩的历史。 如果和南明撕破脸,那就意味着迟早还和大西军作战。而归入南明,则会失去自主权,重新将蜀民投入天下纷乱的波涛汹涌之中。 要想画地自守,真的太难。 见宽一直在旁边待命,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李乾德出去,他也跟了出去。 晚上,见宽叩开杨府,兰兰接着,示意他轻声,杨展正在书房给费密和吴养瑚交代事情。 兰兰问见宽:“你来干啥?晚上也不歇着?” 见宽笑道:“自然是国家大事,我只给大将军说,不给大将军夫人说。” 兰兰作势要打,“你说不说?” “女人不得干政!蜀王师兄的话,你忘啦?你以后的任务就是服侍好大将军,你不再是驻守一方的都督了。” “傻子,大将军既是蜀国的宝贝,蜀王怎会只让我管他吃喝拉撒?我这个女侠,当然应该什么都知道,好帮他排除危险呀。” 见宽也觉得她说得对,便悄声道:“我以后告诉你的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可,别动不动去干预师兄,免得他心烦。” 兰兰的性格,什么事让她知道了,没有不提出自己的意见的。所以杨展和蜀王都不让她干政。 见宽不一样,兰兰是师姐,也是这世上唯一让他敬佩的女人。他认为,很多时候,师姐说的话都有道理。 他将李乾德见杨展的事情讲了,兰兰站起来,铁青着脸骂道:“厚颜无耻的东西!我们拼了命才保住家园,他们便要来掠夺。看我不一剑刺他个窟窿眼!” 见宽苦笑道:“你看你!不是刚刚才说了不准干预吗?” 兰兰坐下,“好好好,你接着说,后来怎样?他去哪里找蜀王了?” “我派人跟了他大半天,哪里是去找蜀王!他竟以南明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去见了我们五六个大将。这几个人,以前都是明军里的大小将领。” 兰兰气得红了眼,呼地一声,又站了起来,吩咐见宽道:“先不给大将军说,你把那几个人召到你家,我们问清情况,再回来交给大将军处理。” 见宽担心道:“他们若是不说真话就麻烦了。到时候,我和你都会被师兄骂。” “让他骂吧,我们这也是帮他分忧呢。” 姐弟二人连夜召见了那几员大将,他们都是带着李乾德发给的官帽子来的。 李乾德还算聪明,没有直接煽动这些人离开杨展,而是发官帽子给他们,以示他们仍然是南明将领。 兰兰心里明白,他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杨展不得不承认南明朝廷。 不用她发话,这几个将领当面便将盖了永乐帝御玺的任命文书撕得粉碎,发誓永远只听蜀王和大将军差遣,只为蜀国卖命。 处理完这个事,兰兰嘱咐见宽:“你明天再给大将军报告吧,千万别说我知道这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虚以委蛇 第二天,刘见宽将李乾德在嘉定城的所作所为报告杨展,建议或斩杀或驱赶。 杨展道:“这种人,你还真的不能一斩了之。先让他活动活动,派人跟紧一点就行。” 见宽甚是担心,“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万一有几个被他收买,做出不利我们的事来,就不好了。” 杨展咬唇思索,“要不,你去刘文秀军中一趟,看他们是如何与南明合作的,把这些情况弄清楚,再说怎么处置李乾德。” 刘见宽前脚刚走,李乾德后脚就来了。昨天与蜀军将领的接触,让他感受到杨展对这些人的影响力,远远胜过了高官厚禄。 自己在永乐帝面前打的包票,看来是无法兑现了。向来习惯了左右逢源的他,立即改变了想法,所以一早便来求见杨展。 杨展也想看看,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大将军呀,我后悔呀,怎么没有早点回来!”李乾德进门便擦拭着脸上感动的泪水,“太难了,原来你太难了。我昨天在嘉定城转了一圈,听到街上的老百姓谈论,我才知道。你为了我们蜀国蜀民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早知道,我就回来和你并肩作战了!张献忠,那个魔鬼张献忠,我可是和他交过几次手,每次都打得他丢盔弃甲。唉,我如果早点回到四川,帮你训练兵马,帮你出谋划策,那有多好!” 他的话,完全出乎杨展意外。“李侍郎,你的意思是……” “我管不了永乐帝了,我要留下来,加入你的队伍,为四川出力!”说罢,李乾德哗啦一下,把手中的包袱抖开,将一叠盖了永乐皇帝御玺的纸呈给杨展,“这些都是我奉永乐帝之命带到四川的任命文书,全部交给你处置了。你随便给我安排一个地方就行,我从此也只为蜀王和大将军效力!” 杨展翻看这些文书,笑道:“咦,给我封的官可不小,擢都督同知总兵,提督秦、蜀兵马,加太子少傅,晋升华阳侯。呀,还有给我老岳母秦良玉的,太子太傅,四川招讨使,镇东将军。你们这就不对了,到底我和老岳母之间,谁管谁?” 李乾德一拍大腿,“嗨,你只当这是一个笑话吧!” 杨展抽出秦良玉那张,说道:“其他都算了,这张可是宝贝呢。李侍郎也别急着加入我们,你替我去石柱送这纸任命吧。” 秦良玉一生为大明拼搏沙场,到头来眼睁睁看着明朝消亡,内心的打击实在太大。这些年只守着石砫,不管是张献忠、摇黄,还是清军,谁也进不去,她也不出来。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眼见着恢复大明无望,病势愈加沉重。 杨展知她心病,从来不在她面前说不再受明朝节制的话。如今有了这一张分文不值的纸,或可为她提振精神。顺便,他也想稳住李乾德,看他表现,再决定如何处置。 晚上回家,兰兰命人摆出酒菜,她要陪大将军喝酒解乏。 各喝过三杯,兰兰装作不经意道:“听说你又升了大官,可喜可贺,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杨展捋须而笑:“那永乐帝实在昏庸,封了我和老岳母,也封了数十个大小将领,竟忘了封你这个女将军。他哪知?天下人的话,我谁也不听,就只听你的!哈哈哈。” 兰兰悻悻道:“恰恰相反,天下人的话,你都会听,就是不听我的!” 杨展不想和她谈论国事,便把话题扯到家里琐碎的闲事上,一会儿问老父亲的生活起居,一会儿又对兰兰的装扮评头论足。 兰兰懒得应付他,直接问到:“那个李乾德,你把他怎样了?” 杨展筷子一顿,“什么李乾德?你又干预政事?” 兰兰哼了一声,“他的官帽子都发遍全城了,我又不是聋子!我可提醒你,这个人,两片薄嘴唇,死人都能被他说活,一肚皮的奸计毒计。趁早将他打发走,要不就干脆杀掉。” 杨展不耐烦道:“杀什么,杀?你整日就打打杀杀,怪不得蜀王师兄要免你官了。明天,我打发他去给老岳母封官,你高兴了吧?” 兰兰一听,心里暗喜,端起酒杯敬杨展道:“你这个女婿当得还算孝顺,我敬你一杯。” 杨展满意地仰脖喝了,感叹道:“那李乾德嘴巴是真能说,我们蜀国就差这样的人才。等他回来,让见宽先找一个闲差给他试试。我们都是从明军里出来的,还得留些情面。” 兰兰也不接话,只顾为他添菜加酒。伺候完吃喝,送他去了书房。她快速回房给兄长马祥麟写了一封信,然后径直到后院,抓出信鸽,手忙脚乱地把信绑在鸽子脚上。 “兰兰,你在干啥?”杨展在身后厉声问道。 兰兰直接将鸽子扔了出去,鸽子振翅起飞,杨展拾起一块小石头打向鸽子。兰兰飞身而起,用手去挡石头。 杨展大急,以他的力道,兰兰挡石头的手必然粉碎。他也飞起来了,哪顾得上鸽子,一把将兰兰抱着了。 鸽子在夜空中展翅高飞。杨展骂道:“一只鸽子比你自己的手还重要吗?” 兰兰深情道:“你最重要!谁会对你不利,我能嗅出来。” 杨展耐心解释道:“形势复杂,各方势力,我们都要应付,先对他虚以委蛇,别那么着急处理他。在我们的地盘,他还伤害不了我。快重新发一封信,别让你哥做傻事。” 兰兰不肯,想了想,说道:“我们不妨赌一下,如果李乾德命不该绝,等他回嘉定,你想怎么用他,我都不干预。” 杨展将脚一跺,“唉,算了,我让你任性一回!” 回到书房,他写了一信,唤来吴养瑚,吩咐道:“明天,你陪李乾德去石砫,亲手把这封信交给马祥麟将军。”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另辟蹊径 马祥麟收到兰兰的信,已作好准备,只等李乾德到来。 他对杨展一律宽以待人的处事原则,早就不以为然。尽管杨展已多次提出,让他离开石砫,出来为他分忧,他也不愿意凑这份热闹。 李乾德来给母亲封官,是一件好事,这是大明朝欠母亲的。但他实在恶心南明的做派,连这样逢场作戏的仪式都不愿意参加,早早就躲避出去了。 所以,第二天到了石砫,吴养瑚捏着杨展的信,没法交到他手上,竟不知道怎么办。 秦良玉待李乾德为上宾,让他享受钦差的待遇。李乾德也在这里找到了兵部右侍郎的感觉,在秦良玉面前大谈天下形势,吹嘘着南明的光辉前景。 秦良玉问道:“皇上给杨展封的什么官?” “都督同知总兵,加太子少傅。” “我和他,谁管谁?” “自然是秦将军管杨将军了。” 秦良玉非常满意,道:“我也该管管他了,否则,不知会闯下多大的祸。老蜀王一辈子都听皇上的,小蜀王可不能走岔了路。” 李乾德眼前一亮,“秦将军,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望秦将军允准。” 秦良玉慨然应道:“李侍郎直说无妨,但凡有我能帮的,一定会帮。” “你如今是四川最大的武将,我是四川最大的文官,我们应该在一起做事,才能尽快恢复明朝在四川的势力。” 秦良玉精神一振,想不到七十几岁了,还能为朝廷出力。但随即黯然道:“听说成都都成废墟了,我们如何办公做事?” 李乾德道:“非常时期,何必一定要去成都?就暂时在石砫,一样可节制四川兵马。” 想了想,秦良玉叹口气道:“我在石砫已经不是当家人了,兵权在我儿子手里。其他地方的兵马,也只听杨展的。” 李乾德哈哈一笑:“秦将军呀,他们都是你的儿子、女婿,你这个老太君一旦发号施令,谁敢不听?” “唉,儿大不由娘,他们要怎么做,真不是我能左右的。” 李乾德掏心掏肺地劝道:“他们始终太年轻,在这关键时候,还是得你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出来掌舵啊。” 秦良玉这才想起来,钦差上门,儿子怎么不露面?她吩咐侍女,“去把土司爷请来。” 侍女道:“土司爷一早去巡查边境了。” “那就派他的亲兵去找!” 说完这话,秦良玉向李乾德抱歉道:“我儿不知你要来,请安心住下歇息,待他回来再共商大计。” 吴养瑚跟着亲兵出来,他必须早点把信交给马祥麟。他也不知道杨展到底说了什么,但刚才李乾德的话太惊世骇俗了,他要弄明白马祥麟的态度。 马祥麟是去了边境,但不是巡查,而是为了在李乾德回去的路上斩了他。从石砫出来,一路都是悬崖绝壁。弄死他,再说成是失脚跌落悬崖,谁都不能挑刺。 亲兵找到他时,他还以为李乾德过来了,躲在林中严阵以待。 亲兵说道:“秦将军让你回去,南明来的钦差不走了,要在这里长住。” 马祥麟脸色一白,“他这是唱的哪出?” 吴养瑚赶紧把杨展的信递给他,他看完后,翻了翻白眼,讥讽道:“你们大将军就不该出来为官为将,直接在重瞳观做个潜心修行的道士,多好!” 随后,他又问吴养瑚,“究竟李乾德跟我母亲是怎么说的?” 吴养瑚学说了一遍,马祥麟肚子都要笑疼了,“我妹真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这是什么人啦?竟要借我母亲之手搞乱蜀国。为了蜀国,我也顾不得大将军的命令了,一定要灭了他!你如果想帮大将军,就配合我一起来做。” 吴养瑚想也不想,爽快答应,合计一番,跟着亲兵回了寨子。 秦良玉半依在榻上养神,亲兵向她报告:“土司爷说,今晚有事要处理,明早赶回来。”秦良玉骂了一声,也无可奈何。 吴养瑚被安排在李乾德旁边的房间歇息,他叩开李乾德的房门,问道:“侍郎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了吗?明早我便动身回嘉定,该怎么回复大将军,请侍郎教我。” 李乾德欺他年少不懂世事,所以白天说那些话,也不避他。见他来问,犹豫道:“我总得见了这里的土司爷,才好作出决断。” 吴养瑚道:“这还不简单?我今晚就带你去见他。这里到他住的那个寨子,全是石梯子路,一个时辰就到了。” 李乾德叹道:“他拿架子不来见我,我还巴巴地去见他?” 吴养瑚装作无心无肺的样子,“这有啥?他从来不买大将军的账,大将军说往东,他偏往西。” 李乾德欣喜若狂。秦良玉老了,虽说对大明忠心耿耿,但可利用的价值已不大。马祥麟不一样,蜀汉伏波将军马超之后,又有秦良玉的声名作依持,且正当壮年。若是他真与杨展不睦,几句话就可说动他为己所用。 想一想石砫这些勇猛善战的白杆兵,李乾德在杨展面前抑制下去的野心又熊熊燃烧起来。有些话,当着秦良玉的面,是不能敞开对马祥麟说的。要想成事,就必须连夜说动马祥麟。 他对吴养瑚说道:“劳烦小哥带我走一趟,今晚定了下来,明天便让你回去。” 吴养瑚应了,两人悄悄出来。巡夜的早得到指令,让他们去了。 走了约莫五里路,石梯子越来越陡。 吴养瑚年轻,三步并作两步,常常把他甩在身后,李乾德心里直打鼓。 到了一处有几十丈长的陡梯,吴养瑚如履平地般很快爬了上去。 李乾德气喘吁吁跟不上,一步一歇。 吴养瑚喊道:“李侍郎,你慢点爬,我在上面方便方便。” 李侍郎来不及答应,深山中射出无数的乱箭。胖胖的身体中了箭后,失重跌入了万丈深渊。 吴养瑚大哭着奔回寨子,对寨中的人喊道:“李侍郎失足落下悬崖了!” 管家出来止住他的喊叫,“秦将军身体不好,别惊动了她。我先带人去找找,找着了,是死是活,明天再报。” 吴养瑚便带他们到了李乾德出事的地方,管家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这里是石砫出了名的鬼见愁,我们白天走这里都提心吊胆,你们还晚上来。” 吴养瑚道:“李侍郎非要我带他去见土司爷,我也没办法。你们去悬崖找找吧。” 管家道:“你们不知深浅,我可不敢让我们的人去冒这个风险。这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尸骨无存。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波又起 秦良玉次日早上起来,便要管家去请钦差来见。管家正要报告李乾德失足落崖之事,马祥麟赶了回来,抢上前说道:“李侍郎已回嘉定!” 秦良玉吃惊道:“他昨日不是说要留在这里吗?” 马祥麟回道:“母亲,你糊涂啊。他若留在这里,岂不伤了杨展的心?他一心一意保蜀王蜀民,我们该支持才是。李乾德既然代表朝廷,他就该呆在杨展身边,而不是这里。我昨晚已打发他回杨展那里了。” 秦良玉道:“回去就回去吧,只是杨展一定不会用他。我可真担心呀,杨展将来会不会被天下人骂作乱臣贼子。” 马祥麟安慰她,“别担心,他的名声好着呢。” 安抚好秦良玉,马祥麟叮嘱管家,“别拿那些秽气的事情来惊吓我母亲,我来善后便是。” 管家惴惴不安地说:“钦差在我们这里出了事,恐怕有麻烦呀。” “有什么麻烦?他自己不小心,怪不得谁!” …… 吴养瑚回到嘉定,照马祥麟叮嘱的话,一五一十给杨展报告了。 杨展半天没作声,因为他的心莫名地狂跳了一阵。难道这事会招来恶劣的后果? 刚从遵义回来的刘见宽说道:“老天爷帮忙,省得你瞻前顾后,直接解决了这个麻烦!” 杨展苦笑笑,摇摇头,“管他是福是祸,已然如此,也不管那么多了。你说说刘文秀他们现在怎样。” “那帮小子,没了张献忠,真的不一样了。贵州还成了他们的福地,也学我们屯田开荒,善待百姓,地盘越来越大。” “他们真的投到了南明永乐帝名下?” “嗨,刘文秀和白文选都给我说了实话,什么南明?他们只不过借此取信于民罢了,根本就不会受南明节制。你想想,他们在贵州抢的地盘,哪一块不是南明名下的?现在全国各地,只要没被清军占领,大家都打着南明旗号在抢地盘。” 杨展叹道:“说得好听点,军阀割据。说得不好听,盗贼四起。谁在真心光复大明?我们管不了天下大势,守着这方土地就好。” 帅远洪风尘仆仆闯进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愣了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将军,大事不好了!” 杨展和见宽同时惊呼:“清军又打来了?” 远洪露出惊恐绝望的神情,自顾自说道:“川北出现大片瘟疫,已经传开了,老百姓死了几百个,我们队伍里也有!” 听完此话,杨展重重地跌坐在椅上,“什么瘟?” “有的说是大头瘟,因为遭了瘟疫的人头大如斗,脑袋肿胀赤红。有的又说是马眼瘟,双眼黄大,如马眼,就像要爆出来。还有人说是马蹄瘟,从膝盖到脚跟,青紫肿胀,和马蹄子没有差别。” 杨展果断命令见宽:“赶快派人去其他地方看看,弄清楚瘟疫传到哪里了,把遭了的地方都画出线来,隔断来往,不能再传走了。” 远洪抢着道:“这个事我已经让李志勇做了,他带伏虎军把川北遭了的地方都围起来了。现在,你只给我说,咋办?快告诉我川北咋办?” 杨展怒道:“当然是我和你一起去处理啊!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了要好好守住吗?” 远洪急得以头撞地,“我做梦也没想到,瘟疫也是要防范的敌人啊!师兄,赶快去救救百姓吧,我求你了,救救他们吧!” 杨展在他心中,是唯一的希望,是比混元祖师和四目仙翁还有本事的人。 看他急成那样,杨展频频点头,一边扶起他,一边保证道:“你先起来,我们蜀国现在人才济济,一定会有办法止住瘟疫。” 远洪语无伦次地说:“那么多大夫看过了,都束手无策。什么样的草药都用过了,也不见起色。老百姓都说,要么是张献忠死了想祸害四川,变成瘟神杀回来了,要么就是清兵打不过我们,有意将瘟病留了下来。现在,整个川北都人心惶惶。” 见宽插话道:“大将军,这件事还得分两步走,你们先去和文武百官商议,该做什么做什么。但我还是去请那几个大和尚出山吧。” 杨展道:“瘟疫当前,怎能让高僧们去冒险!先别去惊动,你还是去请定真师叔带几十个道士去吧,他们还能当大夫用。请他带上那本《千金方》。” 没来得及通知兰兰,杨展已带着三千人的队伍,拉着草药等物质,开向川北了。 兰兰直到黄昏才听说这件事,如何坐得住?牵出战马,连夜去赶杨展。 过去她镇守一方,职责所在,不能轻动。现在专职伺候杨展,心里只想着,绝不能让自己照顾的人脱管。 马蹄得得,上了金牛道,天已大黑。如今正是阳春季节,黑夜行路,也不觉冷。只是从路边的林中偶尔传出野兽的叫声,马儿吓得不敢举步。 兰兰跳下马来,牵缰而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看见前面的道路上有一团黑影在慢慢蠕动。 马儿站住不走了,兰兰硬着头皮喝道:“是谁?”因为她也练过精瞳,看得出来那是一个人。 “嗯,嗯,呀,嗯。”是几声痛苦的呻吟。 兰兰醒悟过来,一定是遭了瘟疫的人,怎么晚上出现在这里? 她上前仔细端详,又倒退一步,果然是“大头、马眼、马蹄”!走不了路,出不过气。 她问道:“你既然生了此病,为何晚上还来这路上?” 那人嗯嗯呀呀,半天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最后竟断断续续嘣出来三个字:“大、将、军!” 兰兰终于懂了,他一定是听说大将军已来川北救命,连夜爬出来去找大将军。 一行热泪滚过清冷的脸,兰兰柔声道:“好,我带你去见大将军。” 说完,她利索地将那人提上马背,牵着马儿,重新出发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行瘟使者 兰兰赶到保宁,只见城门紧闭,从城内传来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她鼻翼轻动,继而欣慰地笑了。亮明身份,叫开城门,将马缰交给守门兵丁,叮嘱道:“把这个病者送去集中医治的地方吧。” 兵丁问:“马还给你送过来吗?夫人。” 兰兰一震,是啊,当时只顾着怎么救人,竟忘了这是一种瘟症,马驮了他那么远,被染上的可能十有八九。 这可是自己相濡以沫了多年的宝马。兰兰心中一痛,说道:“不用,我见了大将军,就会去那里。” 兵丁道:“听说大将军和那些染病的人住在一起了。” 兰兰眼冒金星,杨展啊杨展,你这个自负的家伙!你怎能拿自己的万金之躯去冒这个风险? 她让兵丁带路,很快找到了杨展。原来他在城中开阔地搭了一个大营,将蜀军和城里的患者集中在一起。又在营外搭了一个大蓬,几十口大锅里正咕噜咕噜熬着草药。 杨展和一群医师站在锅边说着什么,一转眼看见了她,吃惊道:“你来干什么?添乱!” 兰兰伸手将马背上的人拎下,“送病人!我也学过一点皮毛,我也要到这里显摆显摆。” 杨展赶紧将病人接过,送到营中安置。出来便命人拿来一把草药,点燃后灭了明火。他举着烟雾腾腾的草在兰兰和宝马的身边熏了几圈。 之后,又取过一瓶药酒,命兰兰喝下几口,剩余的,全灌进了马嘴。 吴养瑚送来半桶药汤,请兰兰洗过手,又浇到马身上。 兰兰问道:“全城的井水都处理好了吗?” 杨展道:“马女侠,不劳你费心,家家户户都熏了烟。该投到井水里的药物,都分下去投了。该隔离的,已隔离了。现在,我们这里熬的药有几种,明天开始就可以分下去了。” 兰兰问道:“远洪和见宽呢?” “他们带着人连夜到各个地方去焚烧尸体了。” 兰兰大惊,“死了多少人吗?” 杨展瞬间在她面前低下头来,“恐怕已经有上万人了。很多是一人患病,全家死光。” 兰兰哭着喊道:“天啊,你这个大将军是怎么当的?怎能让百姓如此凄惨!” 定真师叔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边,代替杨展回答道:“行瘟使者要找上门来,谁能阻挡?” 杨展内疚道:“师叔,你不用帮我开解。这次的瘟疫,十有八九是之前没有处理好死人的尸体引起的。当时,满山遍野都是死人,我们大都是掏开一个土坑就埋了,又没有洒上石灰消毒。春季回暖,毒气滋生,所以害苦百姓了。” 他又将所有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定真和兰兰都懒得帮他开解。 当然,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天灾和战乱之后,常常会爆发瘟疫。原因就是死人太多,尸体来不及处理。 瘟疫发作后,一旦朝廷救助不能及时到位,管理控制不当或不力,就会导致严重的人祸。 如果瘟疫再在军营中流行,便会导致军事上的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定真师叔肃然道:“大明朝爆发过多次瘟疫,我曾经见了不少,没有这种同时头大、眼大、脚大、手大的。看了这些患者的情况,我觉得,必然是行瘟使者光临了蜀国!” 杨展道:“师叔,你过虑了。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这种异气,不是一般的人能为之。” 定真道:“被魔性污染之地,必引来妖邪。我觉得,张献忠死而不僵,幻化为行瘟使者,又来祸害四川了,你不得不防,也不得不和他再战。否则,不管用多少药,都无济于事。” 他的话,让杨展和兰兰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兰兰道:“如果这次的瘟疫真的有蹊跷,我认为清军更有可能。他们被赶出了四川,必然不死心,便将染有瘟症的人或动物尸体丢进四川。等我们都死光了,他们就可以进来了。” 杨展以息事宁人的口气说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空了再想想。管他是谁在作怪,我们还是要先救治患者,预防更多的人再感染瘟病。正好,兰兰你就协助师叔他们熬药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没空陪你们闲聊。” 兰兰仰头看看天色,尽管又乏又困,这样的情况没法睡觉了。陪着师叔他们熬好汤药,又接着制一种药丸,一颗装一个布袋,第二天发给百姓随身佩戴。 天亮了,各地守军派人过来领各种草药、汤药、药丸。之后,又是百姓排队领取。兰兰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得闲,便到处去寻杨展。 保宁府衙,杨展一脸疲惫,靠在竹椅上听着面前几员大将的汇报。兰兰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休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中,她看见了师叔说的行瘟使者。 一共有四个,东方行瘟使者、南方行瘟使者、西方行瘟使者、北方行瘟使者,他们拿着刑瘟印、止瘟剑、瘟疫鈡、瘟煌伞、散瘟鞭、头疼馨等法宝,在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带领下,在蜀山蜀水中肆意播撒着瘟疫。 那瘟疫之水如一条龙般,盘旋着,盘旋着,昂地一声大叫,向杨展冲去。 杨展浑然不觉,专心致志地和一班官员在讨论事情。兰兰一急,大叫着挥出利剑。利剑刺在一个人身上,拔出剑来,才看清楚,那个人竟然是远洪师兄。 兰兰惊醒过来,拔腿就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战瘟神 出了府衙,兰兰迎头撞上杨展。看她急急火火的样子,杨展一把拉着,问道:“你去哪里?” 兰兰甩开他的手,继续奔跑,杨展不得已跟着她跑到马厩。 兰兰解开缰绳,撂下一句“远洪师兄有危险!”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杨展怔在原地,他知道兰兰一向预感到了什么,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排除心中的不安,谁都阻拦不了。但现在的川北,瘟疫横行,她到处乱闯,必有风险。 但他要留在保宁,坐镇指挥。不可能丢下一个大摊子,去追这个任性的夫人。 两个时辰后,定真师叔也来找他,拉着他就上了城墙,指着广元方向的天空,喊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你看看,那是啥?” 一大团浓黑的乌云在远处的天空滚来滚去,仿佛向着保宁而来,这乌云形状诡异,变化多端,黑色、灰色、金色相杂。 杨展一眼看出,这乌云像是追赶着什么,纠缠着什么。大叫道:“吴养瑚,赶快通知百姓躲回家去,不要出来。师叔,快去把道士们集结起来,我们骑马过去。” 杨展一马当先,穿过崇山峻岭,迎着那团乌云快马加鞭。定真师叔带着几十个道士跟在后面,他们的手中,拿着形形色色的法器,剑悬在腰上。 很快,杨展就将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定真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叫:“不要射箭!” 但是,杨展已经听不见了。马背上的杨展,矫健的身姿昂然挺拔,拉开大弓,一箭射向那团黑云。 雨落纷纷,无数发着腥臭的雨点洒了下来。还好,雨点落下的地方是光秃秃的荒山。 那黑云重新聚集,依然在天空翻滚。 杨展又翻过一座山,这才看见,乌云追着的是两骑人马。不,与其说是乌云在追,不如说是有五骑人马在追,这乌云不过是伴着他们在跑。 前面那人分明就是兰兰,她在马背上抱着一个伤者,拼命奔跑。见宽在后面且战且退。 伤者定然就是远洪了。 杨展与兰兰擦肩而过,和见宽一起阻着了那五人的追击。兰兰依然狂奔,与定真等道士们也擦肩而过。 渐渐靠近保宁,兰兰这才缓下速度,查看远洪的伤势。 远洪乌青着脸,抖抖索索说道:“我想下马歇一会儿。” 兰兰将他抱下马来,放在地上。她掀开他的袖子,唯一的右臂中了剑的地方凝着黑血,整条手臂,和那些染了瘟疫的人一样,肿得不成形了。 幸好之前点了他的穴道,否则毒气早已遍布全身。兰兰从怀中掏出金丹,喂他吃下几颗,又将自己身上佩戴的药囊解下,挂在他的脖子上。 远洪有了一点力气,喘着粗气求道:“师妹帮帮我!用你的剑切掉这条手臂,马上烧了它,绝不能把它带进城里。” 兰兰一震,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哭道:“师兄别怕,城里本来就有很多患者,他们的症状比你的更可怕,都在慢慢医治。” “我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这条手臂上的瘟毒,因为直接来自瘟神,凶险程度足以毁灭掉一座城池。快,快快切了它!”他睁着一双痛苦的眼睛,曾经苦练出来的精瞳突凸出来。 兰兰大恐,她本已点了他肩胛上的穴道,就在说话这刻,瘟毒竟然已窜到头上。她撸起远洪的裤管,腿上已开始肿了。 兰兰扶他坐正,求道:“师兄不要说话,不要放弃自己,我来帮你行气导引。师父不是教过我们吗?管他什么毒,都能通过行气排出来。” 远洪咬牙切齿地逼她,说道:“师妹切我一条手臂,我还能活着。难不成你想看着我死去?” 兰兰哭着喊道:“可是你只有这一条手臂了呀!”她边哭,边强迫着远洪,要为他推引行气。 远洪就地一滚,这一滚,又晕了过去。兰兰摇晃着他的肩头,焦急地呼道,“师兄,师兄……” 远洪睁开眼睛,威胁道:“师妹若是要以身犯险,拿自己的命来救我,我立即咬舌自尽。” 兰兰大声哭泣,抽出涤尘和尚送的那把宝剑,犹犹豫豫要去切远洪的独臂。 远洪摇摇头,凄楚道:“算了,师妹,已经来不及了。这样也好,让我保留一条独臂去见师父。我曾经向师兄保证,如果川北有失,绝不活着见他。一语成谶,也算兑现了承诺。记住,等我咽气,不要再犹豫,立即烧掉。” 兰兰丢下宝剑,伏地嚎啕,她的心里也知道无望了。远洪中的瘟毒直接进入血液,此刻已变成一头怪兽般恐怖,这是那些寻常患者没有的景象。 远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说道:“别告诉师兄弟和我的家人,我死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兰兰哭得撕心裂肺,“师兄,师兄啊,你叫我怎么去见师嫂和侄儿?怎么向师兄弟们交代?” 远洪的大头仰向天空,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兰兰拾了路边的柴火,将他烧了。又撕下一块衣袂,敛起地上的骨灰,将包裹背在背上,重新上马,回头去找杨展。 杨展正与瘟神们酣战,定真和见宽也在战阵之中,道士们掠着阵脚。 地上已经躺着七八个道士,全都变成了大头、大眼、大手、大脚的怪物。 战阵中的腥风浓烈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憋着气与这五个瘟神厮杀。 为首的那人,脑袋邪歪着,手臂弯弯曲曲,晃眼一看,很像三头六臂。 其余四人,如同兰兰梦中所见,真的拿着刑瘟印、止瘟剑、瘟疫鈡、瘟煌伞、散瘟鞭、头疼馨等法宝。他们也都长得奇形怪状,令人不堪目睹。 杨展有了前番箭射乌云的教训,不敢轻举妄动,只将手中的伏虎剑舞出无数剑花,封着瘟神的去路。 战阵在山谷里陷入胶着状态,道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定真师叔道:“他们是神,我们是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 杨展高声喊道:“师叔,他们哪里是神?明明就是连人都不如的畜生!” 瘟神大怒,嗡嗡吼道:“老子最恨谁叫我们畜生!今天不让你们全都死光光,老子绝不收兵!” 杨展向声音来处刺出一剑,有了剑入肉身的感觉。但头顶上迅即洒下腥臭的雨点,他舞开剑花封着头顶,旁边有三个道士闷哼一声倒下地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原来是他 瘟神哈哈大笑,“你不是号称蜀国英雄吗?有多大的本事,尽管使出来!” 定真师叔提醒道:“那瘟毒不能用铁器去碰,否则,一分变十,十分变百,百分变千,千分化万,万分化亿,亿分化兆,变化无穷,散落在草木之中,以后更不可收拾了。” 杨展收了伏虎剑,弯腰拾起道士们落在地上的法器拷鬼杖和天蓬尺,抖擞精神,与瘟神和行瘟使者们手中的法器对抗。 见宽也学他的样子,弃了宝剑,用道士的法器加入战斗。 又打了一阵,依然没有取胜的希望。杨展猛然想起了师父教过的思存术,闭上双眼,脑中刚一存念,左手上飞起南斗一座。南斗周身亮起六颗星,星光四射,幻化作无数赤色炎炎的火铃。 杨展运功催动,火铃向着瘟神和行瘟使者们飞去,四周响起吃痛的呻吟。 杨展再发动新的一轮攻击,敌人腾空而起,包裹在浓浓的乌云之中。不管他如何用力,火铃刚挨近滚滚的乌云便熄灭了。 兰兰站在山头,看见了这一切。她折下路边的树枝,用剑削成尖尖的木箭,点燃后,拉开弓弦,向那团乌云射去。 无奈她的力道不足,木箭还未穿透乌云,便要落下。杨展伸手入怀,掏出绿翎羽扇,用力一扇。 瘟神和行瘟使者跌落到地上,燃成了六个火球,哀嚎着打滚。腥臭的乌云也没有了踪迹,天空重现清朗。 杨展解下战袍,扑灭了一个火球,叫他们来看,“这根本不是神,而是人!” 停止了燃烧的那人还能说话,哀哀求道:“大侠饶命!” 杨展用拷鬼杖将他控制住,不让他靠近。然后,厉声喝道:“你们是何方妖邪,要来祸害我蜀国?” 那人道:“我们是截教门的弟子,我是其中的西方行瘟使者,我们本在昆仑山中修炼。只怪你射死了张献忠,还栽到清军头上。他咽不下这口怨气,便托梦给教主,让他带着我们到四川为他报仇雪恨。” 杨展奇怪道:“你们教主和他是什么关系?还会为他报仇?” 那人回答:“你当初在明月侠杀死的静光和尚就是我们的师叔。张献忠在梦中告诉教主,他在四川藏有大批财宝,只要让你们全部死光,他就告诉教主藏宝的地方。” 杨展倒吸一口冷气,张献忠啊张献忠,你这个魔王还真的是死而不僵! 兰兰红肿着双眼走过来,看也不看杨展,用枝条引了火,直接将那西方行瘟使者化为了灰烬。 杨展问道:“你已将远洪送回保宁了吗?交给谁在救?” 兰兰不言,颤抖着双手解下包裹,呈给杨展。杨展隔着布帛已感觉到了里面装着什么,他抱着远洪的骨灰跌坐到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宽见此情景,已然明白,捶胸顿足,大哭喊道:“师兄,师兄,你为什么要替我去死?该死的人是我呀!” 定真和幸存下来的道士们站在旁边,陪着他们默默垂泪。 良久,杨展问见宽道:“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远洪是怎么受伤的?” 见宽强抑悲伤,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们。 远洪和见宽各带了一路人,在乡野中寻找尸体,焚烧尸体。远洪负责绵州,见宽负责广元。 今天一早,有百姓来找见宽,说他们村的人全死光了,尸体漫山遍野都是。 见宽便带着人跟他到了那个村,只见这个村的人死得更为恐怖。见宽立即封锁了周边,并传令附近州县,不准放人过来。 他们将尸体一具一具就地火化,走到这几个瘟神身边时,地上的尸体竟然如同诈尸一般跳了起来。 兵丁们撒腿就跑,跑得慢的,已受了瘟毒,倒在地上,很快也成了一具尸体。 见宽抽出宝剑和他们战在一起,幸好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否则已刺出无数的瘟毒出来。 他翻身上马,这些瘟神追着他跑。看看赶上,正好在广元和绵州边界的远洪闻讯赶来,帮他抵挡住了。 他们并肩又战了一会儿,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那些带着腥风的兵器。 突然,有一个行瘟使者手中的散瘟鞭向见宽抽来,而见宽正抵敌一把止瘟剑,根本避让不开。远洪飞身上来,用那只独臂帮见宽硬生生受了那一鞭。 受伤后的远洪很快失去了战斗力,见宽往他的座下马猛刺一剑,那马冲出了战阵,可惜远洪跌下马来。 就在这个时候,兰兰赶到,飞马过来,将远洪拉上马背,飞驰而去。见宽跟在后面且战且退,直到师兄和师叔们赶到。 说完这些,见宽更加内疚,蒙着脸,不停喃喃:“师兄是为我死的,师兄是为我死的。” 杨展拉起他,冷着脸道:“既然如此,现在还不是你悲伤的时候。瘟神和行瘟使者虽已除去,他们播撒的毒就必须尽快清除掉。还有那么多染上毒瘟的人需要救治,我们不能悲伤,更不能倒下。” 杨展随即给见宽和定真师叔分派下任务,他们带着道士分头去了。 杨展这才将远洪的骨灰背在肩上,伸手牵着失魂落魄的兰兰,朝保宁城走去。两匹骏马紧跟在后,亦步亦趋。 半晌,兰兰开口说道:“远洪师兄已经去了,我不能再承受你的任何闪失。夫君,答应我,照顾好自己,永远陪着我。” 杨展紧握了一下她的小手,柔声道:“兰儿,我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你的夫君,还要让你为我夙夜忧心,真是太悲哀了。我答应你,提高警惕,保护好自己。但我作为蜀国的大将军,遇到任何事情都必须冲在最前面,你也要体谅。” 兰兰道:“好,我一定体谅。但你从此以后,必须让我参加你做的所有事情,哪怕能帮你分担一点点,我也安心一些。” 杨展看着她坚决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遣瘟送船 消灭了瘟神和行瘟使者,杨展又以雷霆之势扎着了瘟疫的蔓延。虽说染上瘟病的人死掉不少,他也想尽千方百计救回了很多。 这段时间,他们都埋头疯狂地做事,只字不提远洪的事。 估计没什么问题了,杨展便想让定真师叔带道士们先回重瞳观去。 他其实是想让师叔先回去向蜀王禀报远洪的事情,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亲自去面对。 但定真还不想走,他还有重要的事。想了想,他感叹道:“经过这场劫难,川北又死了几万人。死了的人得到了解脱,活着的人却更难过啊。” 杨展也叹了口气,“他们心里的创痛,只有慢慢平复了。但愿能尽快恢复正常的生活吧。” 说至此,杨展突然想起一件事,提醒师叔:“请你给道士们打个招呼,瘟神和行瘟使者的事不能宣扬,否则,百姓心里的阴影永远也消除不了。” 定真道:“瘟疫过后,人心受损。要想尽快恢复正常的生活,必得有一场隆重的遣瘟仪式。如果你亲自来主持这个仪式,效果将更好。” 杨展道:“这个仪式,我知道,但通常都是你们道士主持。我现在是一国的大将军,做这种事,恐怕不好。” 定真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做的神神道道的事情还少了吗?为蜀国兴旺,为蜀民福祉,有什么事不能做的?如果我主持,那就只是一场法事,起不了多大作用。你主持,就能重树百姓信心,提振百姓活下去的精神。” 杨展点点头:“好,要做就做一场大的,并提前宣告出去,我们用送船的方式来遣瘟。” 一时之间,大将军要亲自主持遣瘟送船仪式的消息传遍川北。数万百姓蜂拥而来,川北山野村舍又显出生机。 杨展筑坛于嘉陵江边,又命人用茅草扎了一只船,船里装满经幡、钱马等仪,船前摆上美酒、三牲等供品。 一众道士肃然站立,定真有节奏地摇动三清铃,天地之间升起一股晴朗的气息。 杨展着白色袍子,手执绿翎羽扇,口念步虚词,款款登坛,宛若漫步仙境。 一道士双手捧上净水盂,一道士用杨柳枝将净水四面八方洒遍,以洁净场地。 杨展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万灵振伏,召集群仙。” 定真走出来启圣,奏请三清三帝、神霄九辰莅临坛场,各自就位。 小道士送上茶去,杨展接过,捧茶向诸位神仙禀报此番仪式的宗旨和目的,希望依靠道法的力量来驱逐瘟疫,祈求平安。随即,献上香茶。 然后,杨展抽出伏虎剑,在高坛上舞了一通,厉声呼喝并驱赶瘟神疫鬼登上船离开四川,免除百姓病痛。 同时,又请神仙们给予佑护,开江造河,打通航道,确保满载瘟疫的船顺利地驶离四川。 接着是祭船,宣疏入意,再请瘟登船,将男人身前、女人身后等四处打扫干净,希望瘟神远离人世,不再危害人间。 又送船,念化食咒,回向,送神。 最后化船,点火焚化茅船,以示送瘟出行。所有人员恭敬地站立一旁,观望焚烧过程,直到万物归于静寂。 静寂过后,响起了一阵饮泣,人们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承受的恐惧和痛苦都发泄了出来。 有百姓高喊道:“大将军才是我们的保护神,我们拜谢大将军!” 呼啦啦,在场人等都跪了下去,高喊:“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杨展拱拱手,“大家都起来吧,活着已是不易,以后的日子更要好好过呀!” 送走百姓,现在要面临的问题就是怎么送远洪的骨灰回眉州,如何面对蜀王和远洪的父母妻儿。 杨展早已送信给费小金,令他安排好川西的防务后,回重瞳观汇合,也不敢说远洪的事。 他们一起回到重瞳观,在蜀王面前跪成一排。杨展开口喊了一声“师兄!” 蜀王便知不妙,问道:“是川北的疫情很严重吗?死了多少人?你们走了,远洪可应付得过来?” 杨展泣道:“疫情严重,死了两三万人,但已经控制下来,处理好了。远洪…远洪…他在与瘟神和行瘟使者作战时,牺牲了!” 如同晴天霹雳,蜀王心如刀绞,见宽膝行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哭道:“都怪我,都怪我,他是为了救我……” 蜀王惨白着脸,他已流不出一滴眼泪。“算了,人总有生死,远洪为蜀民而死,死得其所!我们也只好接受现实,为远洪办好后事,追封远洪为川北侯,安置好他的家人。” 远洪的骨灰最后埋在了师父葛宝旁边。从川西赶回来参加葬礼的费小金伏在坟前就起不了身。 几个师兄弟中,他们俩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从来形影不离。若不是遇到战乱、瘟疫,他俩一定会结伴行走山山水水,快意江湖。 如今阴阳两隔,怎不痛彻心肺? 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他们几个师兄弟和师妹兰兰。朱平樨和杨展一左一右扶起小金,见宽又跪了下去,嘶声痛哭。 兰兰一把将他拎起,命令道:“不准再哭了!远洪师兄是与瘟神作战牺牲,是为了保护川北百姓,不是替你受伤!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好好活着,把他没有来得及做的事都做了,才对得起他的牺牲!” 杨展道:“今天既然都到了蜀王身边,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吧。蜀国还有两百万百姓,我们要设法让他们都好好活下去呢,远洪也不希望我们花费时间为他哀伤!”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何处太平 蜀王领他们回到江乡馆,像过去一样团团围住。这气氛不像议国事,倒像是研武修道。 岷江在山下静静流淌。江的两岸,姹紫嫣红的花朵在枝头喧闹,有风吹过,落花纷纷飘摇而下,香溢窗外。 蜀王先开了口:“都是我没用,让师弟师妹们辛苦了!好不容易赢来和平,又遭瘟神之祸。以后还靠你们用功,为蜀民挣几年好日子。” 杨展道:“陛下,莫说是几年,只要能让蜀国从此太平,我和师弟们一定舍身忘死,殚精竭虑。” 费小金悲观道:“我知道陛下为何要说几年,因为,自古以来,战乱一旦开启,就遥遥无期,直到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君主出来统一天下,才会有几百年的太平。期间,能在区域里挣得数年安宁生活,已是非常不易。但愿我们蜀国能在天下纷乱的时候,安宁几年吧。” 杨展道:“所以我们更要努力,小金,我已有些日子没有听你说过川西的情况了,如今咋样?” 费小金受伤的右眼一直戴着黑色眼罩,左眼便比常人更明亮,说话总带着老谋深算的味道,“放心,那些土司老爷自来各守一方,互相不买帐,现在都看你的面子,暂时消停了。我在那里,主要就干一些居中调停的事。”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远洪走了,李志勇留在了川北,你身边现在只有见宽,怎么扯得转?让我回来帮你吧,川西交给曹勋来统筹,一定比我更合适。” 曹勋深得杨展信任,也是杨展为数不多的酒友之一,两人虽未结拜,早已肝胆相照。 让他来统领川西,当然很合适。但杨展早就想委他兵部尚书一职,一者还未与他们通气,二来也因这次瘟疫耽搁了。再说,小金守川西,是蜀王定夺的。 杨展便问蜀王:“陛下可同意小金的请求?让曹勋统川西,合适吗?” 蜀王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习惯性地看着杨展,半晌不语。杨展甚觉奇怪,再次提醒:“陛下!” 蜀王这才说道:“师父在世时曾对我言,因你太相信别人,容易招致小人之祸。这小人,也不知落在何处何人身上。小金回到你身边,当然是最好不过。但曹勋,武艺不在你之下,曾经也是明朝参将。张献忠入川后,他也和你同时起事。如今,你为大将军,统蜀国军政大事,他偏守一隅,你觉得他会心甘吗?” 杨展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你过虑了,曹勋的为人,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蜀王道:“有数就好,这些人如何任用,还是你说了算。我只是要提醒你,不管是从大明朝出来的人,还是李自成、张献忠、摇黄那些流贼队伍出来的人,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你一定要有所提防,谨慎再谨慎。任他一个川西都督也无妨,但仅此而已了。” 杨展应诺,便对小金道:“你回去就和曹勋交接,处理完后,也不用急着到嘉定,直接替我走一趟重庆。听说李占春他们那里不太平,内部摩擦不断。” 见宽插话道:“岂止摩擦?弄不好就会有一场火拼。这个事,小金师兄去了,也只能帮你弄清原委。要解决,还得你出面才行。” 蜀王也说:“小金的长处在管理内务,还是他回嘉定,帮你料理那摊子事,你亲自去处置的好。但这一趟甚为凶险,小心为上。” 看到蜀王对杨展左一个谨慎,又一个小心,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兰兰对杨展说道:“你们这些琐事,没必要拿来烦扰陛下。我们还是陪陛下说说闲话吧。” 杨展便将南明派李乾德到蜀国的前后经过禀报了蜀王。 蜀王道:“你理他作什么,说起来好像在帮我朱家争天下,实际是那些野心家打着我朱家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罢了。别说李乾德已死,他若到我面前,我定一剑刺了这狗贼。” 门外有侍卫禀报:“王祥将军派使求见!” “宣!” 王祥的使者风尘仆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刘文秀占领了遵义后,赶尽杀绝,将我家将军赶到绥阳大山里了。我们现在已到弹尽粮绝的地步,请蜀王和杨展将军出兵支援。” 蜀王挥挥手,唤侍卫带使者下去休息,安慰使者道:“贵使稍待,待孤与大将军商议后再回复你。” 使者出去,见宽问兰兰:“王祥当初与你接壤,没少欺负你吧?你支持大将军出兵吗?” 兰兰木着脸,一声不吭。 杨展道:“说起来,我也喝过人家几坛子茅台酒,吃人嘴软,还不好回复呢。” 见宽提醒他:“我们和刘文秀签了盟约的,这个能给蜀国争得什么,你掂量掂量。” 费小金也说,“遵义原本是老蜀王的辖区,张献忠一来,王祥占了后,就不认蜀王,只认南明。我们为何要去帮他?” 杨展看蜀王也没有要让他出兵的意思,便道:“我们肯定不能去,只是,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兰兰咬牙切齿道:“找什么理由?王祥这样的小人,我们不对他落井下石,便也算仁义,不帮他又待怎的?” 蜀王苦笑道:“师妹,有你这样疾恶如仇的人在杨展身边,我都说不清楚是好是歹了。” 杨展道:“她倒痛快了,我后头的麻烦事肯定少不了。好吧,打发掉使者,我们该干嘛干嘛。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杯酒止乱 杨展到了重庆,拿出一份名单,让李占春帮他请客设宴。 李占春哈哈笑道:“大将军到了重庆,我自当为你接风洗尘,今晚就叫上重庆大小将领陪你畅饮。” 杨展道:“我可没有心思见其他人,你只把这两人给我请来。” 李占春低头一看名单,立即变了脸色。生气道:“属下谁都能请,绝不会请这两个败类。” 一个是争天王袁韬。对李占春来说,与这种人同朝为将都是耻辱。且不说他因奸婶事发加入摇黄的黑历史,也不必历数他摇黄时期的斑斑劣迹,光是投靠他们后做的那些人神共愤的事,就足以处死他上千次。 一个是武大定。他倒比袁韬正一点,毕竟曾经也在明军中呆过。曾经是小红狼流贼里的一员,投降过明军,后又投降李自成。李自成被击垮后,他带着所部流传到川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走投无路,才投靠了曾英。手下也有两三万人,经常不听招呼,劣习难改,且野心勃勃,恨不能把整个川东都占为己有。 曾英在时,这两人还有所收敛。曾英死后,他们串通一气,屡与李占春发生冲突。近来,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四处劫掠百姓,扩大自己的地盘,还经常抢李占春部下的物质弹药。 要不是老搭档于大海奋力帮他撑着,李占春岂止管束不了他们,更有被他们驱赶出重庆的危险。 李占春认为杨展是知道这些的,不然,不会平白无故到重庆来。他希望杨展好好帮他收拾一下这两个人,谁知杨展竟然还要宴请他们。 看杨展脸色,这也不是鸿门宴。他气呼呼地将名单搁在杨展面前的几案上,说了一句:“你实在要请他们,就差人去请,恕我不能奉陪。” 杨展耐心劝道:“李将军,你要相信,我肯定是支持你的。上次清军去追大西军,打到忠州,被你们击败,我已请示蜀王,封你为荡寇将军。今天,我把将军印都给你带来了。至于他们两个的事情,我都已知道。如今,我们若是硬来,兵权是没法缴的,只能挑起内乱。蜀国不能再乱了,一乱就是无休无止的死人。在这乱世,谁的朋友多,谁就能生存。谁的敌人多,谁就会灭亡。你先配合我,和他们讲和。他们能听我的,最好。如若执意与你为敌,那便是与我杨展为敌,我岂会容他?” 李占春扭头去问于大海:“兄弟觉得咋样?” 于大海闷头闷脑地答道:“大将军说的,自然是对的,我们就听他的吧。” 李占春只好命人去请袁韬和武大定到他营中赴宴,共同为杨展接风洗尘。 来的,却不是两人,而是三人。 袁韬新请的军师跟着一起来了。大家坐定,猛一照面,杨展大吃一惊,这人竟然是跌落悬崖的李乾德! 杨展惊呼道:“李侍郎,你怎么在这里?” 李乾德冷笑道:“大将军当然不希望李某出现在这儿,可惜李某大难不死,现在袁将军帐下效力!” 杨展光风霁月,朗然而笑,“李侍郎逢凶化吉,我落下心中大石,自然欣喜万分。只是你怎么又到了袁将军帐下?” 李乾德依然不依不饶,“大将军看不上李某,驱逐了便是,何苦设毒计,将李某射杀在深山之中!当日我中箭后跌落悬崖,多亏第二日被进山狩猎的袁将军所救,以后自然追随袁将军,以报救命之恩!” 杨展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最近袁韬伙同武大定,与李占春发生了那么多摩擦,原来是李乾德在后面挑唆。 他依然做出关心的样子,惊讶地问道:“中箭?射杀?李侍郎何出此言?你不是因为连夜去见我大舅哥,失足跌下悬崖的吗?” 袁韬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作证道:“我发现他时,确实身中三箭,一箭在右肩上,一箭在左腿,还有一箭在屁股上。歹毒啊,如果不是跌下了悬崖,就会被射成刺猬!幸喜悬崖上藤蔓垂挂,他落下去时伸手抓着了,一直撑到第二天被我们发现。” 杨展深沉地问了一声:“袁将军既守涪州,为何去了石砫?” 袁韬道:“李军师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去那里狩猎。这与李军师遭人谋算有甚关系?” 他不敢说,去石砫是为了打劫粮草。 杨展道:“关系很大,我要重新派人调查李侍郎遇险一事,所有出现在那里的人都有嫌疑。” 李乾德道:“不劳大将军费神,个中情形,李某早已心中有数。” 杨展感叹道:“我老岳母之前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病情加重。我立即派人去报个平安,她若知道你大难不死,必定会高兴得很。” 说着,杨展举起杯来:“这第一杯酒,我们就敬李侍郎吧,恭喜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助酒兴,我承诺,给袁将军军中拨一千担粮食,以度夏荒。袁将军,这是奖励你救了李侍郎性命,并留他在你处。李侍郎足智多谋,堪为大用。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干!” 李乾德暗喜。杨展的这番话,相当于是帮了自己的忙。袁韬和武大定虽然这段时间听他的建议,与李占春争地盘抢粮食,但并未从内骨子里认可他,尊重他。现在,连杨展都如此给他面子,他们自然会更加懂得他的价值。 而且,放长远看,他的理想可不能局限于搞乱蜀国。袁韬虽然勇而无脑好利用,但终归素质太差,格局太小,难成大器。杨展若是能…… 想至此,李乾德慨然说道:“大将军如此君子风范,岂会行那阴谋诡计?必是李某运气不好,中了山中猎户的乱箭。这杯酒,李某就谢过大将军了!” 说罢,一饮而尽。反倒让袁韬和武大定愣怔了片刻。 第一百三十章 杯酒止乱(二) 见袁韬和武大定愣在那里,李乾德向他们使了个眼色。 虽说不知道李乾德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一千担粮食还真的能救命,袁韬利索地干了杯中酒。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武大定自入川以来,找到了和他有相同背景的袁韬作死党,以抗拒那些从明军里出来的人。 此时此刻,看不清局势,也只有逢场作戏,一仰脖子,喝了自己的酒。 袁韬满脸得色地刺激李占春和于大海,“怎么?二位将军对我军师有意见?不肯干了这杯酒?” 李,于二将眼睛里燃着熊熊的怒火,但看着杨展云淡风轻的样子,也只好喝了这第一杯酒。 紧接着,杨展又道:“第二杯酒,我们一起来敬李占春将军,恭喜他又得蜀王封赏。因他抗击清军有功,被封为荡寇将军,节制川东全境。有不遵荡寇将军令者,杀无赦!” 说着,取出大印,命见宽授予李占春。李占春单膝跪地,庄重地受了此印。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内心五味杂陈。独于大海欣喜万分,交口称赞:“好,好,好。” 杨展接着说道:“自平寇伯曾英牺牲,荡寇将军带着川东各部苦心经营,才有如今局面。蜀王和我都相信他,敬重他,所以将川东交由他来节制。望各位将军戮力同心,服从他的管辖和调配,共同守好川东,照顾好川东百姓。” 李占春照规矩端起酒杯,表态道:“占春谢过蜀王和大将军!自此必当更加用命,以报知遇之恩!”言罢,看了一眼于大海,两人一同豪爽地干了。 李乾德毕竟老奸巨猾,呵呵笑着走到李占春面前,敬道:“恭喜荡寇将军,李某在将军的地盘混饭吃,以后还请将军多多关照!” 他这一带头,武、袁二人也只好意思意思。 杨展满意地笑笑,“这第三杯酒,就要敬武将军和袁将军了。你们都是值得我杨展尊敬的英雄好汉,喝酒之前,我想说几句心里话。” 众人肃穆恭听,杨展抑扬顿挫的声音响彻大殿,直击心灵。 “我们先从江湖之道来讲,你们二位当初势穷,来投曾英。按我们蜀国的规矩,凡外来军队,一律驱逐出境。但曾英仁义,收留了你们。他死后,你们当一力扶持李占春,共同经营好川东,才不辜负曾英的收留之恩。” “再说为将之道。你们既已留在川东,就要守为将之道,遵蜀国一应规矩,听长官调配之令,约束兵丁,爱惜百姓,保境安民。” “之前,你们是怎么做的,大家心中有数,这里就不用点穿了。我既担任蜀国大将军,今天,我再来向你们重申一下蜀国军队的规矩。其一,绝不掠夺百姓之物,军队主要依靠屯田养兵;其二,各将驻守的区域,由上级长官分派,不准相互争夺地盘;其三,无条件服从长官命令,对长官有意见,可向我申诉。” 袁韬翻着死鱼眼睛,“所以,大将军要怎样收拾我们?” 杨展真诚地看着他,“今天,我们既然坐在一起喝酒,就不会收拾谁。我把道路给你们指出来,如何选择,悉听尊便。” 武大定沉静地观望着一切,他知道,有些机会就藏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杨展接着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下来,做我蜀国的大将,镇守蜀国的土地,以前种种,既往不咎。自此以后,严格遵守蜀军规矩,听从荡寇将军李占春的指挥,约束部下,守土安民。如果你们不愿意委屈自己,不想听李占春的命令,我们给你们让出路来,送你们平平安安离开蜀国。” 袁韬做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我哪条道都不想选,又将如何?” 杨展面露微笑,“一国,有一国的规矩,我们自当按规矩办了。或驱逐,或就地消灭。” 袁韬嚣张道:“你敢!我三万勇士也不是吃素的!” 杨展仍然微笑:“你比张献忠如何?你比豪格如何?是做朋友还是敌人,你自己掂量掂量!” 袁韬还待要辩,李乾德和武大定一边一个拖着了他。 武大定向杨展拱手施礼,赞道:“大将军讲得太好了!但是,我们不想当朋友,想当大将军的自己人,想做一员和李占春、于大海一样的,享受同等待遇,受人尊敬的蜀国大将!” 李占春脸上一红,杨展瞥了他一眼,心里知道这也是他们内讧的原因之一。李占春看不起这些土匪出身的人,自然在平时的言行中,特别是分配物质和辖区的时候,有所歧视。 于大海站出来说道:“要想别人尊敬你,得看看自己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抢百姓财物,夺他人地盘,滥杀无辜,这样的人,值得尊敬?” 袁韬又叫:“谁要你尊敬了?老子天生喜欢抢,喜欢杀!” 李乾德赶紧拉着他,同时,也向杨展解释道:“袁将军性情爽直,没有约束好下属的情况是有,但他是真心留在蜀国。刚刚,武将军也说出了袁将军的心声,他们希望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 杨展便对李占春道:“荡寇将军,以后该怎么做,你知道了吧?” 李占春许诺道:“只要武将军和袁将军改邪归正,占春自当重用,且以礼相待。” 李乾德向杨展谏道:“武、袁二将军既然已和荡寇将军生出嫌隙,以后恐难相处。李某建议,大将军另在川南寻两块地,安置他们二位将军,让他们屯田养兵。” 见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一个如意算盘!对武大定、袁韬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他们现在驻扎的地方,都是深山老林,地薄人稀,且已被他们折腾得不成样子。若是换到川南肥沃之地,特别是岷江流域,那就太好了。 他俩不约而同向杨展跪下,“请大将军成全!” 杨展将眼光移向李占春,李占春也向他请求,“大将军就成全他们吧!” 能把这两个土匪送走,李占春和于大海都求之不得。 这样一个提议,一时将众人的心愿聚集起来,李乾德不禁沾沾自喜。杨展啊杨展,你且等着我这一招又一招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杯酒止乱(三) 见宽哈哈大笑,指着李乾德和袁、武二人,说道:“你们当大将军是傻子还是观音菩萨?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搞乱川东,还想去搞乱川南?过一阵子,恐怕就想掌握整个蜀国了吧?” 他喝斥道:“现在是大将军给你们就地改正的机会,而不是论功封赏。待你们做了好事,再来请赏吧!” 杨展笑呵呵请他们起来,温和地劝慰道:“刘将军的话说得很直,不过,代表了蜀国上下的心愿。如果你们信得过蜀王,信得过杨展,就先安心守在川东,按蜀国的规矩整肃队伍,在荡寇将军的带领下,治理好川东。向大家证明,你们是蜀国的将领,百姓的父母。到时,我定当替你们向蜀王请求封赏,愿意去守哪里,都可以调配。” 武大定眼里飘过一丝失望,和李乾德、袁韬交换了一下眼神,异口同声表态道:“谨遵大将军号令!” 杨展轻松地笑道:“说了一会儿话,酒都凉了,李鹞子,叫你的人换过热酒来。” 他如此亲热地叫着李占春的绰号,旁人自然懂得,李占春在川东的地位稳若泰山,谁也别想动摇。 杨展重新端起酒杯,“来,为了武将军、袁将军正式成为我们最亲密的战友,为了他们的锦绣前程,干!” 众人喝了杯中酒,杨展便让大家随意吃菜喝酒。 李乾德一计不成,再施一计,端着酒杯来到杨展面前,敬道:“我敬大将军一杯,李某流落在此,幸赖大将军庇护!” 杨展随口笑道:“李侍郎当初说过要为我效力,结果到袁将军帐下,帮他筹谋。好啊,还望你帮他整肃好队伍,守好涪州。” 李乾德试探道:“我若还想去嘉定,大将军是否收纳?” 杨展呵呵,李乾德抬头,与见宽杀气腾腾的眼神相撞,立马改口道:“我说玩笑呢,大将军不必认真。” 言罢,还不死心,凑过身子,附耳低言:“大将军若想真正收服袁、武二将,最好的办法是屈身与他们结拜!” 这颗炸雷,惊得杨展目瞪口呆。李乾德何许人也?如此难缠! 听他的吧,全蜀国的人都会骂杨展糊涂。不听他的吧,袁、武二将势必更加生心,认为杨展看不起他们。 见宽没有听见这一番话,否则早已一剑将他刺死了。 杨展悄声对李乾德说道:“半年后再说吧,他们现在的名声可不太好,我无法向蜀王交代。” 李乾德以假作真应道:“好,我让他们等半年。” 杨展语塞,顿了顿,提醒道:“这番话,你我知道就可,先别告诉两位将军。否则,我身边的人知道此事,容易怪罪于你,给你招来麻烦,就不好了。” 李乾德已经领教过杨展身边人的厉害,当然不愿意第二次以身犯险,谁知道还能不能逢凶化吉呢? 他诺诺退下。 武大定也上来敬杨展,杨展以赞许的口吻说道:“武将军,你和他人不一样,你曾在终南山、仇池山抵抗清军,立下赫赫战功,是我敬佩的英雄。知你素有大志,杨展愿意一力成全。如果你想再到中原抵抗清军,我可拿出粮草弹药支援。如果你愿意留在四川,与杨展并肩打造一个富庶安定的蜀国,杨展将以国士相待。望你暂在龙安府整肃军马,屯田养兵,重归正路,以待时机。切不可再受人挑拨,做那自降身价、自毁前程的傻事了!” 武大定泪如泉涌,俯身便拜,“恩公啦,大定沦落至此,从未听过如此知心暖心的话。唯有你看穿我肺腑,体谅我处境,以礼相待。自此以后,大定哪儿也不去,一心一意留在蜀国,跟着大将军保境安民,以酬平生之志。” 杨展将他扶起,继续鼓励道:“我蜀国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忠勇之将,若你协助李占春,平息了川东的纷乱,我便上报蜀王,迁你为川北守将!” 武大定感动得一塌糊涂,捶胸宣誓道:“大定若再要辜负大将军,必遭乱箭穿心!” 袁韬看他们这边的动静有些异常,也端着酒杯过来,问道:“大将军莫不是也给了你千担粮食?看你感动成那样!” 武大定拉着他,“兄弟,你还没有谢过大将军呢,以后我们都听大将军的话,他说干啥就干啥!” 袁韬刚刚多灌了几杯,睁着一双醉眼,“我为甚要谢他?那一千担粮食,是看李军师的面子,又不是看我的面子。” 武大定在他肩上敲了敲,“你真是长着一颗榆木脑袋,谁的面子不重要,谁得了粮食才是真。” 袁韬醒悟过来,举杯敬杨展,“谢大将军赐粮!袁韬是个粗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杨展又呵呵,“袁将军爽快人,杨展喜欢。提醒你一句,谨防小人利用。” 袁韬大叫道:“谁敢利用老子!” 武大定拉着他,“醉了,醉了,下去歇着吧。” 杨展示意李占春过来,他最后敬三人道:“你们和,川东定。现在给我一句准话,和,还是不和?” 袁韬醉醺醺道:“大将军让和,就和。军师说了都不算。” 武大定真诚地对李占春道:“以前都是我不对,以后唯荡寇将军马首是瞻。” 李占春知道大将军已帮自己解了难题,喜出望外,频频点头,“好,好,好,以后我们齐心协力,搞好川东,为大将军解忧。” 袁韬趁着酒意,大声呼喊:“军师,李军师!” 李乾德尴尬地走过来,袁韬道:“我这里已没事了,你跟大将军回嘉定吧。” 众人都看着李乾德,他作出一副慷慨的模样,朗声道:“袁将军救命之恩未报,李某哪儿也不去,誓死追随袁将军!” 袁韬嘻嘻而笑,“嗯,不错,我考验你呢,跟着我,和跟着大将军一样。” 李乾德帮他打着圆场,“醉了,袁将军醉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虫来了(一) 平息了重庆纷争,杨展不免得意。回嘉定的船上,他站立船头,兴奋地舞剑自娱。 见宽却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心里想着:早知道李乾德那狗贼没死,就该让师姐一起到重庆。 杨展舞了一会儿,仍然激不起他的兴致,便收了剑,感叹道:“成天处理那些国家大事,连你也变得无趣了。回嘉定后,你去峨嵋走一趟,顺便到妙峰和尚那里,把大板牙给我要来。” 见宽讥道:“大板牙若是跟着你,都会被你这个大好人气破肚皮!” 杨展笑笑,“我若是像你们一样疾恶如仇,这蜀国就永无太平之日了。别去想李乾德的事,好好琢磨琢磨各地文官武官怎样安排。到了嘉定,大家就该拿个方略出来。” 见宽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师兄,这阵子,我听到很多议论,要想给你说,又怕是没用的闲话,白白耗你精神。此刻反正闲着,你想不想听?” 杨展责怪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在我面前也要三思而后再言了?让你跟着我,不就是为了当我的眼睛、耳朵、手脚吗?” 见宽道:“那些各地来投奔我们的前明官员,说我们还不如孙可望几兄弟。孙可望在贵州做了国主,建了大兴朝,设了内阁六部,立了太庙和社稷,制定了一应朝议,还铸了“大兴通宝”钱币,俨然要割据黔滇。而我们蜀国……” 没让他再说下去,杨展道:“好了好了,我清楚了,其他事情,你先不要管。回去后,你就赶紧去峨嵋,告诉璟新,他卖给刘文秀的粮食和武器,只能收金银,不能收钱币。” 见宽惊叫了一声,“糟糕!上次我陪白文选去订那批火铳的时候,他便拿的是钱币。我们看它是精铜所铸,也收了。” 杨展道:“那你就通知白文选,准备好金银再来提货,把钱币拿回去。他要执意使用钱币,两家就停止通商。” 接着,他哼了一声,鄙夷地说道:“大兴通宝?这他妈完全还是张献忠的做派!张献忠当初不也铸了大顺通宝?这些土匪,抢了地盘就只想着当皇帝,不管百姓死活。他即使建一百次朝廷,都只会是短命朝廷,随之而来的就是战乱,战乱,永无休止的战乱!” 说到气愤处,他一掌击向江水,江中掀起数十丈高的水柱,他们脚下的蟆颐飞船也随之而起。 两人穿行在水雾之中,甚觉痛快,便一掌又一掌,相互比拼着在江面上起起落落。 他俩倒是一泄心中块垒,岷江两岸的守军都警惕起来,还以为哪里的敌人打来了。 回到嘉定,杨展召来百官,举行了一次蜀王缺席的盛大朝会。这次朝会,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便直接宣布道: “乱世出英雄,我杨展不想当英雄。各位有想在乱世做一番事业的,不必留在蜀国。要想去哪里,都可发给路费。凡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就要按蜀国的规矩来做文官武将。” 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过人群,有的人立马感觉自己矮了一截。 “蜀国的文官武将,不同于大明朝的文官武将。我们的武将是用来守土的,平时就是练兵屯田,不是抢地盘。倘若外敌入侵,将士用命,粮草充足,一击制胜!” “我们的文官是用来经营国家的,你的职责就是,想方设法创造财富,让蜀民安居乐业。过去那种党争,那种腐败,这里不会有。” “另外,我们的国主是蜀王,我们的国都就是将要重建的成都。我们在嘉定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重建成都,重建蜀国。那个时候才会建立太庙和社稷,现在就只能埋头做事。” 杨展的眼神柔和下来,“我希望能和诸位一起,齐心协力,再建一个崭新的天府之国!” 在场百官齐声高呼:“愿与大将军戮力同心,再建天府之国,” 散朝后,费小金擦拭着汗水跑来,嚷嚷道:“大将军,你这番话讲得好,我们现在就是需要干事的人。快,快,快,帮我尽快找一个管理钱粮的行家里手,不然要乱套了。” 杨展奇怪道:“当初在眉州你就做的是户部尚书,不是做得井井有条吗?到川西当了一段时间守将,就生疏了?” 费小金道:“那时才多少钱粮?现在百倍不止,进进出出,其复杂程度又岂止千倍。” 杨展道:“有一个人选,你可能不敢用。” “谁?只要有这本事,我便拜他为师,快快请来!” “他给张献忠管过钱粮,叫欧阳睿年,广安人。张献忠死后,到处流落,前段时间才逃到这里。” 费小金愣了,跟过魔王的人,真的敢用? 杨展笑笑,“魔王身边也不全是坏人,我看他就是一个做事认真的文弱书生,你就先用着吧!” 解决了费小金的难题,杨展正待要处理案头高高的集卷,吴养瑚来报:“峨嵋伏虎寺住持贯之和尚求见。” 杨展心中一惊,贯之和尚定有大事,不然不会来这俗世衙门见他。 他赶快迎出来,招呼道:“大师莅临,请恕杨展另找一个洁净之地奉茶。” 贯之道:“你心洁净,所居之室便洁净,就在这里了。” 杨展只好亲自给他捧上一杯茶,“请大师赐教!” 贯之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大虫来了!” “???”杨展只有惊愕的眼神,质疑大师是不恭敬的。 重要的是,一只老虎算什么?蜀山当中,百兽生长,即使他在峨嵋山中看见了老虎,那不是很寻常的事吗,还得他亲自跑一趟! “大师有何参悟?请告诉杨展。” “不是我参悟的,是听到的。” 杨展更加奇怪了,居住在深山之中,谁还没有听过虎啸? 贯之道:“不是虎啸,而是尊胜幢启动了,那声音真是太刺耳了。” 说至此,他才想起,杨展并不知道尊胜幢的事,便解释道:“很多年前,我曾告诉过你师父,我寺里有一个形制似塔的尊胜幢,上面刻有伏虎咒,只要敲响伏虎钟,就能启动伏虎咒。他在彭山伏虎寺也复制了。自从张献忠死后,我们便不再敲伏虎钟。昨日,那尊胜幢竟然自己启动了。我师父在世时说过,这是大虫来了。” 杨展心里怪怪的,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接他的话,只好说道:“大师别急,你先去找妙峰和涤尘两位大师商议,等我把这些很急的俗事处理了,明天再到你的座下听教。” 贯之站起来,生气地说道:“大将军啊,大将军,你以为我没事来找你说禅?”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虫来了(二) 杨展急忙谢罪,“大师,请恕杨展怠慢之罪,我这就安排下去。” 贯之道:“你要怎么安排?” “当然是各处寻找虎踪,然后再对应施策。” 贯之脸色和缓了一些,仍然不依不饶地叮嘱道:“历史上每一次虎患,都有先兆。起先不加重视,酿成悲剧了,才悔不当初。我希望你这个大将军和别人不一样。” 吴养瑚苍白着脸进来禀道:“伏虎军派人来报,凤凰山出了一只硕大的猛虎,吃掉很多家禽家畜和十几个山民。伏虎军派了三十二人去围猎,已失踪两天,至今未归!” 杨展热血上涌,轰然倒地。 其实,他昨晚就做了一个百虎围城的梦,贯之刚刚进来说的话,他只当是巧合。而伏虎军的这个消息,却让那梦成了一种可怕的预兆。 梦中,那只领头的猛虎,金光闪耀,身长丈余,额头上刻着一个王字。它带着虎群飞纵腾跃,势不可挡。杨展拉弓射箭,箭头竟然入不了它们的身。火铳射击,也仿佛射在铁板上。用大炮轰,它们速度太快,赶在炮弹落下之前就跃上了城墙。 杨展整晚在梦中与虎群作战,精疲力竭,白天又劳心劳神。猛然听到伏虎军失踪的消息,又惊又痛,晕倒在地。 幸喜贯之和尚及时施救,方悠悠醒来。 “大师勿怪,这个事还来得及处理。我和你分头行动,我去川北,你回峨嵋,帮我唤回见宽,然后禀报妙峰大师。请几位大师再施援手,赈救蜀民于水火。” 贯之飘然而去。杨展嘱过吴养瑚,让他转告费小金,嘉定一应大小事情,交他及时处理,不必等他首肯。 他回到杨府,叫了兰兰,两人换上猎装,背弓插箭,快马加鞭往川北奔去。 他们沿岷江而上,江水奔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杨展脑中一片空白,近日的所有纷争和烦恼都被清了零。 一种简单而强烈的情绪呼啸而来,这世界,什么都不重要了,只剩下这种情绪,那就是和张献忠之间的恩怨情仇! 他曾经以为,射杀了魔王,一切都会了结。谁知他死而不僵,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张献忠啊,张献忠,瘟疫没有毁掉蜀国,你便要化身猛虎,再来作恶? “吁……”杨展一声低啸,勒着马缰,兰兰也停了下来,望着他。 “我们不去川北了,去成都!” 兰兰跳下马,牵缰而行。杨展也下来,和她并肩同行。 杨展道:“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又是张献忠作怪。他既出山,最终目标一定在成都,所以伏虎军才没有找到他。” 兰兰道:“我虽也曾跟着你们学了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但我始终不相信上次那个行瘟使者的话,谁作了恶,都推到张献忠头上,那也太离谱了。” 杨展嗨了一声,叹道:“照道理,我是一国的大将军,更不应该相信这些。但是,心里的感觉就是那么强烈。而且,当初我向张献忠射出那一箭时,就有一种恶缘未尽的预感。” 兰兰竭力想帮他找回理性,便细细分析道:“凤凰山出猛虎,这也是讲得通的。你想想,当初张献忠几十万人马扎在那里,要吃要喝,打的粮又不够,必然将周围深山中的飞禽走兽都捕来吃了。老虎的粮食被吃尽,当然就只能出来袭击村庄里的家禽家畜和人了。再说,经过战乱和上次的瘟疫,死了那么多人,留下太多的荒山野岭,老虎出来跑惯了,无意间闯入村寨,也是可能的。” 杨展道:“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是,我们反正都要经过成都,先到那里看看也无妨。” 两人达成一致,上马飞奔,很快便到了成都。 又是几个月没来这里,废墟之城俨然已成荒郊野岭。或许是太多人的鲜血滋养了这片土地,野草荆棘疯长,茂密繁盛,有的甚至比人还高。 死亡的气息仍然在空中弥漫,别说是野兽,就是鬼魂,都可能在这里栖息。 杨展手持伏虎剑,披荆斩棘在前开路,兰兰紧跟其后。他们寻踪觅迹,或侧耳倾听,或在草丛中察看挂爪、脚印。 找了半天,别无影踪。 杨展双手圈在脸上,呼啸了一声,这声音在空阔的废墟荒草间越过,连一只麻雀也没有惊起。 杨展突然想起,来了那么久,刚刚也这样大声呼喝,怎么没有惊动地宫的守军?难道他们住在下面就听不到上面的动静? “不好,快去地宫!”杨展领着兰兰,找到大慈寺当初的位置,下了地宫。 地宫里,除了那些石材和木料,一个活人也没有。 “有人吗?”“有人吗?” 兰兰也抽出了宝剑,这事情太诡异了。没走多远,他们开始看到血迹,之后,一个一个出现了那十二个守军的残骸。 看那残骸,都是被野兽撕咬过的,尚滴着鲜血。杨展往前奔去,兰兰紧跟在后。 如果就是那只猛虎,这虎也太不一般了,进地宫之前,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俩循着血迹追去,越追越远。杨展甚觉奇怪,当初和那三个和尚进大慈寺救人的时候,走的可不是这条道。 如果这条道的尽头不是出口,那虎就在前面。 杨展回头对兰兰说道:“我再往前看看,你退回去找见宽一起过来。我给他留了记号,到了成都,他应该知道我们进了地宫。” 兰兰知道杨展不想让她去冒险,执意道:“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追?别耽误时间了,恐怕前面就是一个出口。若是让它出了地宫,又不知道会伤害多少人!” 杨展看她决绝的神情,知道拗不过她,也只好闭了嘴。 渐渐,他们进入了一条狭长的甬道。走得久了,已无法辨出东南西北。 这条道的尽头到底在哪里?原来成都的地下,居然有一条这么长的路。以前从来没有听人讲起,那便是罕有人知。 这虎误打误撞进来了,杨展更加下定决心一追到底,绝不能让这条暗道成为它的藏身之地。 狭长黑暗的甬道终于走完了,亮光里,他们看到了一段蜿蜒向上的石阶,同时听见了人声。他和兰兰交换了一下眼神,踩着石阶出了地道。 地道上面,居然是一座庙宇的大殿。一个老和尚正闭目打坐,手持佛珠,念念有词,仿佛没有看见他们钻出地道。 杨展恭谨地作礼道:“请问大师尊号?仙庙何名?此地是哪里?可曾看见有野兽从下面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虫来了(三) 老和尚口念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老纳自从几十年前在这里剃度,便没有看见过谁从这里钻出来,更别说野兽!你们二位打猎,如何打进了这条暗道?” 杨展只好亮明身份:“我便是蜀国大将军杨展,这位是我夫人。” 老和尚施礼道:“原来是大将军夫妇大驾光临,老纳三个徒弟都加入了你的伏虎军。这里是老峨山,小庙名叫伏鹤寺,老纳名叫济生。” “老峨山?”杨展恍然明白,怪不得走了那么久,原来大慈寺下面直通老峨山。最奇怪的是,那只猛虎去了哪里? “大师,你确定没有野兽从这里出来?” 济生和尚道:“老纳怎会欺瞒大将军?你们从峨嵋山追过来的吗?” 杨展又是一惊:“这里还通峨嵋?”刚才明明只有一条道呀。 济生笑了笑:“老峨山和峨眉山是姊妹山,当然相通了。那么,你们是从成都过来的?” 杨展着急地说道:“大师,快快领我们去峨嵋的地道,一只猛虎往那边去了。” 济生立即起身,带他们下了石阶,找到一个黑黑的洞口,说道:“别着急,那边出口是中峰寺。有妙峰和尚在那里,它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他的这句话让杨展更加着急,冷汗都出来了。兰兰知道他担心什么,赶紧加快脚步,在漆黑的地道里赶往峨嵋。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杨展转身帮兰兰捂着口鼻,耳语道:“前方必然是一场大战,否则,这虎一直收敛着的气味不会露了出来。我们悄悄过去,杀它个措手不及。” 兰兰点头,两人蹑手蹑脚又行进了一会儿,竟然进入了中峰寺的地宫。这里的腥气更重,满地狼藉,既无虎,也无人。 杨展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非常熟悉环境。他将地宫的房间逐一看过,全都空空荡荡。杨展忧心如焚,也顾不得兰兰,直往前追去。 出了地宫,进入大殿,仍然空无一人。杨展跑出中峰寺,对着深山幽谷狂喊:“妙峰大师!绝尘大师!” 兰兰跟着他,前山后谷跑遍,不停呼喊:“妙峰大师!绝尘大师!” 杨展后悔不迭,见宽一定按他的要求,把大板牙带去了。除了大板牙,谁都帮不上妙峰。 “大将军,大将军……”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山坡下的树丛中传了出来。杨展跃过去一看,树丛中躺着妙峰和尚身边的小和尚。 “大将军,绝尘大师被老虎叼去了,妙峰大师没有挡得住,往那个方向追它去了!” 杨展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那个方向,便是峨嵋山最奇险的宝掌峰。 杨展问他:“你可受伤?” 小和尚道:“我只是被那虎撞下了坡,休息一下就好了。” 杨展命他:“赶快去山下搬援兵,到万年寺去把那里的守军叫上来。” 小和尚答应后,他俩便施展轻功,借着大树藤蔓,飞山越岭,赶到了宝掌峰。 宝掌峰也是腥气弥漫,妙峰和尚和猛虎的战斗场面可想而知。杨展和兰兰赶到时,战斗又已经结束。 妙峰和尚身上的袈裟被血浸透了。不是他的血,是绝尘大师的血。妙峰生生地从虎口中夺回了绝尘,而绝尘胸口上、肚皮上全是虎牙咬出的血洞,他早已气绝身亡。 妙峰抢下的,不过是绝尘的尸身。杨展跪在这尸身面前,失声痛哭,“老王爷呀,你让我怎么向蜀王师兄交代!” 妙峰沉声道:“逃不过的恶缘。当初你们绞尽脑汁把他救下,最终还是黄虎要了他的命。即使出家为僧,都避不了的恶缘呀!” 兰兰停了抽泣,拍拍杨展肩膀,提醒道:“恶虎未灭,还不是哭的时候!” 杨展问妙峰:“恶虎到哪里去了?” 妙峰抬头看着绝壁上的一个石洞,对杨展道:“它受了我一掌,吃痛不过,竟然丢下绝尘,飞进了山洞。” “飞进了山洞?”兰兰失声惊叫,她再也不会说不相信杨展的感觉了。 妙峰道:“你们知道谁在这里练过武吗?可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功夫?” 杨展夫妇都摇摇头,等着他揭开答案。 “静光和尚,三十几年前,他本和我同在中峰寺为僧,因嫉恨我的修炼比他更高,一怒之下,跑到宝掌峰搭了一个茅草屋,在这里苦练功夫。那时,便有老虎出没于宝掌峰。几年后,他创出了一套虎拳,便四处招摇,开门收徒。后来有了峨嵋称雄的欲望,便来挑战我。我看他使用的虎拳邪气太盛,便狠狠地教训了他。之后,他便消失了。老纳曾听你师父说过,张献忠练的就是虎拳。他那曾经让人匪夷所思的魔性就说得通了。” 兰兰愤懑道:“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他会化身一只恶虎!” 妙峰点点头,“也只有继续周旋下去了。等你们的人来,我便先去把绝尘的后事办了。他现在既然已经遁入空门,你们事后再去禀报蜀王吧。” 杨展答应了,然后说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困住它吗?我完全可以直接到洞中去打死它!” 妙峰答:“这个洞邪气太重,我以前多次想去探个究竟,都被一种邪气挡在了洞外。你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千万不要去冒险,你的身上还有那么多责任和使命。” 杨璟新带着几千兵丁赶来了,问候过妙峰大师,他快步跑到杨展和兰兰面前,关切地问道:“父亲,母亲,你们没有受伤吧?” 杨展道:“我们都很好。赶快给绝尘大师磕一个头吧,他已经仙去了,他便是老蜀王。” 璟新大惊,“你们不是说老蜀王早就不在了吗?” 磕过头,璟新派人跟着妙峰和尚回寺庙去为绝尘办后事,又派人将宝掌峰团团围住。 杨展道:“把你的兵撤了吧,恶虎若想出来,他们都会白白送命。还是去把伏虎军调来吧,尽快通知你的师叔和师叔祖,让他们今晚就必须到。”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虫来了(四) 杨展和兰兰守在宝掌峰,一场伏虎大战势在必行,只等师叔和师弟们到来。 他们不知道,就在夫妇俩苦苦追击猛虎的时候,另一场惨绝人寰的虎患在川北深山发生了。 凤凰山南麓有个高坪村,人口不足一百。这一天,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突然都冲了回来,接着,猪不哼、狗不叫了,兔子竖起了耳朵,鸡鸭也瑟缩在角落。 有人在村头拼命敲锣,有人在惊叫。村子出现了一只老虎,两只老虎,三只老虎…… 锣鼓震天响,却如同为老虎吹响了集结号。老虎们非但不肯散去,反而越集越多,最后达到上百只。 它们有组织地将村子围困起来。村民们燃起了火堆,除了敲锣,就是高声呐喊。 老人们都说,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自古皆然。 老人们还说,一山不容二虎,老虎很少集体行动。 但是,今天,百虎围村。僵持了两个时辰后,老虎们突然狂风般冲进村中,咬死了所有牲畜,然后各自叼着一个活人,势不可挡地冲下山坡,消失在密林之中。 大人惊恐的尖叫和小孩凄厉的哭声随着百虎的奔跑,在深山幽谷之中传播。整个川北的人都被吓破了胆,如同末日来临。 李志勇让罗为届派人到各村寨守护,又将伏虎军分成几队去山中寻虎,同时另派一人再去嘉定报信。 报信的人在成都遇到了刘见宽、贯之和尚、涤尘和尚和大板牙,便将百虎围村的事情说了。见宽忧心如焚,顾不得去找杨展留下的记号,带着他们往川北狂奔。 送信的人接着赶到嘉定,费小金正要给伏虎军发调兵令,听说此事,呆了,不知究竟该去峨嵋还是川北。 定真师叔已带着重瞳观道士来了,准备和他汇合,再去峨嵋。 定真帮小金决断道:“我们先去大将军那里,何去何从,听他的。” 他们赶至峨嵋宝掌峰时,明月当空,山川林木都静静地沐浴在清晖之中。 远远看见他们,杨展不由失望,见宽和大板牙都不在,伏虎阵缺了两位,杀伤力将大打折扣。 小金不待他发问,便将川北今天发生百虎围村的惨事以及见宽、大板牙和贯之、涤尘赶去了那边的情况讲了。 杨展重重地击了自己一拳,骂道:“杨展啊,杨展,你这自负狂妄的家伙,居然中了一只老虎的奸计!哈哈,别人调虎离山,它却来了一个调''人''离山。” 骂完,他对他们说道:“也好,擒贼先擒王,既然我们已经将虎王困在了这里,便先收拾了他,再去川北消灭群虎。” 妙峰飘然而至,“一只虎尚知用计,不知大将军计将安出?” “唯有杨展以身饲虎,方能了此孽缘!” 妙峰嘉许道:“好,我一人可补二位,你放心去吧!” 杨展对着绝壁扬声喊到:“黄虎!一箭射杀你的人,正是杨展!你有何怨气都冲杨展来,我今天就进洞来与你了结。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为祸人间!” 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宝掌峰回响,草木树叶都为他提心吊胆。 “昂……”一声震人心魄的虎啸从山洞中传出,和着月光倾洒在山间。 与此同时,杨展飞身上了绝壁,抓住藤蔓,荡向山洞,另一只手握着短铳往洞中射击。 黄虎扑向洞口,杨展已经荡开。黄虎狂叫,整个宝掌峰都在它的叫声里颤抖。 杨展再次荡了过去,向洞中击出排山倒海的一掌。黄虎迎着这一掌冲了过来,看看冲出山洞,却定下身子,反剪一尾,竟将杨展抓住的藤条剪断了。 杨展落下绝壁,兰兰惊叫,妙峰、定真和小金都向他下落的地方跑去。 但杨展终归没有落下来,他抽出伏虎剑刺在崖上,仅仅凭借着那点支撑,重新翻身跃起,几个起落,直接进了山洞。 “昂……”这次的虎啸,在愤怒中夹杂着仇怨得报的宣泄,崖下众人头皮发麻,心口刺痛。 兰兰哀哀地望着妙峰,只有他能进山洞去帮忙。但妙峰木着脸提醒道:“各位站好自己的位置,别让大将军的心血白费。” 杨展甫一入洞,便周身发软,他心里明白这便是妙峰和尚说的邪气。但他坚定心神,支撑着躲过了黄虎迎面而来的虎口和虎爪。 山洞逼窄,有了黄虎硕大颀长的虎身,杨展在里面毫无回旋余地,他索性翻身上了虎背。 说也奇怪,有了老虎的体温,杨展抗住了洞内的邪气。 他将伏虎剑狠狠扎向黄虎的脖子,和梦中一样,那虎皮未伤分豪。 黄虎在地上翻滚,想将杨展碾轧成肉泥,杨展只好随着他的身体腾挪。 相持了一会儿,杨展再次击出伏虎剑,这一次,他选准了角度,一剑刺进了黄虎的右眼。 黄虎咆哮一声,掀、拱、剪,仍然甩不掉背上的杨展,直接驼着杨展冲出了山洞。 落到半途,杨展飞离了它的身体,脚点树巅,落在地上。 好一个黄虎,着地的一刹那,它已明白中了杨展的引虎出洞之计。顾不得去找杨展报仇,翻身起来便往山下冲。 无奈已经跑不掉了,杨展带着伏虎阵将它团团围住。 此时此刻,被明月照得如同白昼的宝掌峰,剑花飞舞,虎啸阵阵。 杨展趁隙又向黄虎的右眼刺了一剑,瞎了双眼的黄虎乱冲乱撞。 杨展做了一个手势,大家收了剑,一起发力,向黄虎同时击出伏虎拳。 黄虎摇晃着走了两步,轰然倒地。费小金和兰兰上去,往他身上狠命扎剑,都扎不进去。 奄奄一息的黄虎张开虎口,发出了最后一声啸叫,杨展直接将剑飞进了虎口,结束了这场战斗。 璟新带着人远远观望,这时候走过来善后。看见黄虎硕大无比的身躯,以及额头上触目惊心的“王”字,兵丁们连连后退。 杨展吩咐璟新:“这虎,你烧不了,更切不断,挖一个十丈以上的深坑埋了,上面要覆盖几层岩石,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杨展向妙峰和尚称谢辞行,“有劳大师了,我和师叔师弟们必须马上赶去川北。” 妙峰道:“我已经知道川北的事了,虎王已去,群虎无首,你们只要组织得好,很快就能控制。我只提醒你一句,找到张献忠的尸骨,焚化,将骨灰撒进长江,让他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容藩乱蜀(一) 杨展赶至顺庆,立即布置了猎虎行动,挖好陷阱,布下毒箭,埋伏排弩、炸药,以顺庆为中心,在川北莽莽群山中拉起大网。 数十个打虎队日夜寻踪追虎,不几日,李志勇和罗为届先后来报,各处兵将猎到一百六十只老虎,其余侥幸逃脱的,已窜出蜀境。 杨展便命收兵,又让他们另带人在凤凰山遍寻张献忠尸骨。 李志勇道:“张献忠的头,不是早就送给清军了吗?” 见宽道:“随便找了一具酷似他的尸体,糊弄清兵的。当初孙可望大张旗鼓埋下的,是一具空棺材。” 数千将士在凤凰山寻找了几天,依然没有找到张献忠的尸骨。 杨展怅然若失地想到,妙峰和尚再三叮嘱,要将他化为灰烬,现在没有做成,不知道又将生出什么祸事。 蜀国的灾难何日是个尽头! 兵丁在门口禀报:“石砫来人要见大将军夫妇!” 杨展心口狂跳了几下,他让兵丁去请兰兰,并将来人唤入。 他的心中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紧紧握着了兰兰的双手,才命来人开口。 来人跪在地上禀道:“秦将军仙逝了!” 两个大和尚、见宽、大板牙跟着,一行六人,自嘉陵江坐船,去石砫奔丧。 马祥麟在寨子外面接住他们,兰兰问道:“母亲不是一直都能挺着的吗?怎么就挺不下去了?” “都是南明那帮人惹的祸!” 杨展大惊:“南明派了谁来?难道是李乾德又来找岳母?” 马祥麟愤愤道:“这次不是右侍郎,而是左侍郎!还自称为大明宗室,天下兵马副元帅,名叫朱容藩。几天前,他来见母亲,说蜀王已薨,你是假借蜀王之名,愚弄天下人。请母亲在大义和亲情中选择,要不招你回石砫软禁,要不带兵来进攻你。母亲一听,当时就气晕过去,醒来不吃不喝,两天后就仙去了。” “那狗贼在哪里?”兰兰哭肿了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当时,母亲晕倒,我们一片忙乱,他便逃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在何处。” 杨展安慰兰兰:“这起小人,不用去管他,他暂时还掀不起大浪。等我们办了岳母的后事,再去慢慢收拾他。” 杨展不把小人当回事儿,他哪里知道,世间上最有破坏力的,就是小人。 朱容藩本为楚王远支一个无赖,张献忠当初攻破楚王府,他趁乱拿到了大明朝颁发给楚王的金封册,便到处招摇撞骗,说他是楚王世子。 楚王一脉已被张献忠杀尽,所以没有人揭穿他。 他靠一张嘴轻而易举取得了永历帝的信任,命他掌管宗人府。后又加他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川东军务。 底子不厚的永历帝只知道乱发帽子,发得自己也糊涂了,比如李乾德和朱荣藩,都派到四川,谁管谁?他俩带到四川的帽子更混乱,见人就发。 那些被发帽子的人,稍有狼子野心,便窃窃自喜,甘心被人利用。 为了入川后能够压李乾德一头,朱容藩又给自己加了一顶帽子-天下兵马副元帅。 他本要去利用秦良玉,不想竟将秦良玉气死,只好逃出石砫,到了相邻的忠州。 忠州守将王光兴,原来也是明将,在湖北为清兵所败,一路逃到重庆,被曾英收留,安排在忠州。曾英死后,他与李占春相处甚好,本分地守着忠州。 看到朱容藩的金封册,王光兴不知是假,便对他恭敬有加,并愿以二万部众归世子差遣。 朱容藩大喜,打定主意,以忠州为据点,先图川东,再图整个四川。 趁杨展还在石砫为秦良玉办理后事,他准备先将李占春和于大海拿下。 王光兴遵他的命令,陪他到重庆拜访李占春。李占春起先只当他是王光兴老友,高高兴兴以酒宴款待。 酒过几巡,朱容藩伏案大哭。李占春和于大海愣怔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王光兴叹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楚王世子!朱家宗室!唉,惨啊!” 朱容藩边哭边道:“我愧为朱家子孙,眼睁睁看着江山倾覆,大明天下毁于满族铁骑。百姓流离失所,惨不忍睹!” 李占春疑惑道:“真是楚王世子?” 朱容藩摸出金封册,王光兴帮他捧到李占春和于大海面前过目。 二将只好重新见礼,以他为尊。 于大海自来直爽,嚷嚷道:“大明天下已经没有救了,我们现在只认蜀王。” 朱容藩又哭,“哪里还有蜀王?我此番入川,第一个要见的便是蜀王,可惜老蜀王早已归西,那个传说中自封为蜀王的朱平樨也没有踪影。” 李占春安慰道:“新蜀王活着,改天我陪你去嘉定朝见。” 朱容藩借着酒劲道:“杨展瞒得了天下人,瞒不过我。再说,即使朱平樨活着,他也和我一样,充其量一个世子,必须经永乐帝分封,才能成为蜀王。我是天子钦差,杨展应该陪着他来接我!” 于大海抽出利剑,砰地一声将面前的几案砍为两截,骂道:“你在我面前装皇帝都行,就是不能诋毁蜀王和大将军,否则,别怪我手中的剑不长眼睛!” 王光兴赶快出来打圆场,“误会,误会,世子远道而来,没有见着蜀王,心中有气。再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蜀王呀。” 李占春给于大海使了一个眼色,于大海恨恨地喝着闷酒,不再开言。 李占春便拿话去试探朱容藩,“你和李乾德同是永乐帝的钦差,我们究竟应该听谁的呢?” 朱容藩装模作样地说道:“他能和我这个世子相比吗?你不信,拿我的谕令去传他,他必定乖乖来见。” 李占春心中一动,上次大将军调停之后,武大定倒是没有再犯,但袁韬却总是积习难改,究其原因,主要是李乾德作怪。 若是以朱容藩去压制李乾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容藩乱蜀(二) 杨展回到嘉定,处理了几天杂事,这才想起,朱容藩是否还在蜀国行骗?便命见宽派人出去探查。 不久,有了朱容藩的行迹,却同时传来川东再起纷争的消息。 李占春和袁韬相互攻伐,已经打了几个来回,原因是他们的背后各站着一个高人,朱容藩和李乾德。 杨展愤愤道:“乱世之为乱世,并不是喜欢打架的人多,而是有野心的人太多!这些人,只要手中有兵可用,便不放过逐鹿天下的机会。只要有我在,就绝不容许他们在蜀国撒野!” 他立即命令见宽给伏虎军发令,让他们从嘉陵江到重庆,他俩和大板牙自岷江去那里汇合。 杨展明白,小小的川东之所以被这些人觊觎,是因为那里山高谷深,有利于队伍的发展壮大,向西可夺取全川,向东可出三峡占湖北。 曾英当初遗留下来的复杂局面,李占春无法控制。杨展上次调停之后,局面有所好转。但李占春毕竟能力有限,加上李乾德完全操控了袁韬,频频挑战荡寇将军权威。 李占春原本也只是想用朱容藩的名头去压制一下李乾德,不想,李乾德完全不买朱容藩的账,声称“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人,请荡寇将军小心受骗。” 朱容藩恼羞成怒,为李占春出谋划策,趁李乾德和袁韬不备,夺回了之前被占去的地盘,将他们赶进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李乾德怎肯善罢甘休?又唆使袁韬反攻,一直打到佛图关。 就这样,李占春和袁韬在两个野心家的支使下,把川东又变成了兵荒马乱的炼狱。 武大定虽不和李占春正面作战,但在背后悄悄支持袁韬。 王光兴则公开拥戴朱容藩,表面上是支持李占春,实质想把李占春也变成朱容藩的人。 只有石砫的马祥麟,牢记母亲遗训,守土自保,谁的队,都不占。 川东的局势便成了朱容藩和李乾德的较量。 李乾德很清楚,自己在实力上比不了朱容藩,不只是明朝宗室的身份,还有手中兵力的多寡。 他知道杨展要到重庆的消息后,想方设法弄了一条船去长江上等待杨展。 这一天却是大雾。 杨展、见宽和大板牙乘蟆颐飞船,过岷江后,在叙州进入长江。 李乾德唯恐大雾碍眼,错过了他们,让兵丁们一直在船上呐喊:“李军师在此恭候大将军!”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远远听见了喊声,见宽心中厌烦,加快了飞船速度,欲要丢下他们,扬长而去。 杨展止他不住,只好在两船相遇的刹那纵身而起,上了李乾德的大船,大板牙紧跟其后。 兵丁们一片欢腾,在李乾德的带领下,高呼:“大将军威武!” 见宽无奈,只好调转船头过来。 李乾德已在船中备好酒宴,杨展好饮的美名天下皆知,他当然要投其所好。 杯盏交错中,有的话也才说得出口。 杨展上方坐定,左手见宽,右手李乾德,连大板牙也在旁边给它设了专座。 李乾德频频劝酒,说尽献媚逢迎之词。特别是最近的除虎患,被他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杨展满脸的愉悦和骄矜。李乾德抓住时机,倾吐肺腑。 “大将军呀,上次听了你的教训,我便一心帮助袁韬整肃队伍,积极配合李占春经营川东。无奈半道上出来一个大骗子,打着楚王世子的牌头,役使李占春和王光兴,居然想把我们斩尽杀绝。” 杨展道:“李军师不妨讲一讲事情始末。”他已经不称李乾德为侍郎了,里面含着几层意思。最大的一层,李乾德现在就是蜀军的一员,必须听从统一指挥。 “……”李乾德细细讲过,最后强调道:“李占春俨然已经奉朱容藩为主,背弃蜀王和大将军了。朱容藩近来更是猖狂,居然对外宣称永乐帝已死,他要监国,将忠州改为大定府,称居所为行宫,还设了祭酒、科道、鸿胪寺等官。可笑的是,封了王光兴、李占春、于大海、杨朝柱、谭宏、谭文、谭诣等人为侯伯,以张京为兵部尚书、程正典为四川总督、朱运久为湖广巡抚。完全一副问鼎天下的样子!” 杨展静静听他讲过,哈哈一笑,“且让跳梁小丑蚱蜢几天!我还难得在大江上畅快痛饮,今有李军师相伴,不亦乐乎?喝酒,喝酒。” 又饮过几杯,杨展唤过见宽,附耳低言,见宽频频颔首。之后,见宽只身出来,跳上飞船,扬长而去。 时值深秋,江上浓雾迟迟不散,杨展直叫:“添酒,添酒!” 李乾德虽然不便深问,但他也猜到刘见宽出去,必有重大军事行动。 他的胸中沟壑幽深,暗想:“杨展这样的地头蛇,怎可容许别人在他的地盘上称王?别说楚王世子,就是永乐帝到了四川,都是死路一条!” 能够借杨展之手,除掉劲敌,李乾德不由佩服自己手段高明。像他这样有非份之想的人,心思细腻谨慎,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耐心和毅力。 杨展愿意留在这船上喝酒,他正求之不得,便使出浑身解数,殷勤相劝。 黄昏时分,杨展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就睡了过去。李乾德试了几次,想让人扶他去卧房,都被大板牙拦着,近身不得。 无奈之下,李乾德只得也在那里坐等,听着波涛,打着瞌睡,直到杨展醒来。 杨展是被船舱外的喧哗惊醒的,船上兵丁正与来敌作战。那是李占春的队伍,领头的,正是于大海。 于大海也驾着一艘大船,他高声大叫:“大将军安在?大海来救你了!” 杨展起身,踱到舱外,扬声问道:“大海要置我于死地吗?” 于大海立即喝止兵丁,道:“我们担心你被奸人所害,特意赶来相救,怎会冒犯大将军。” 杨展道:“这里没有奸人,都是蜀国的文官武将。大海若听我的,不妨也过来喝上一杯。” 于大海慨然应允,跳上了李乾德的大船。李乾德只好重新摆上酒菜,三人又是一番痛饮。 天亮后,杨展揉着眼睛,说道:“我们进重庆城去看热闹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容藩乱蜀(三) 此时的重庆城甚是热闹,忠州守将王光兴及其手下将官的人头都摆在李占春的案上,李占春的帅府已被伏虎军包围。 杨展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李乾德紧随其后。倒是于大海,看此情景,又着急,又迷惑。他正当要发作,李占春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大将军呀,占春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唤占春到嘉定教训就是,怎能又劳你大驾亲自跑一趟?” 杨展虎着脸道:“我不来,你都快要换天了!” 他这话一出,急得李占春和于大海扑通跪下,指天发誓道:“我们若有背叛蜀王和大将军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杨展哈哈笑道:“逗你们呢,还不起来!不过,你们被人欺骗和利用,又将川东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这样的罪过也是不小!” 李占春辩解道:“大将军不可听信一面之词,究竟是谁先挑起事端,再燃战火,请大将军明察!” 杨展走进大厅,这才看见武大定和袁韬被唤了来,刘见宽和李志勇守在这里。 他坐上帅位,威严地看着堂下众人,说道:“我上次说过的话,你们都不当一回事?好嘛,今天我们就来衡量衡量,到底应该听谁的!” 他的眼睛看向见宽,见宽禀道:“昨晚,我到嘉陵江上截住志勇,便带伏虎军去围了忠州,将王光兴及其手下的人头割了。兵丁哄乱,朱容藩趁乱逃走。追到重庆,李占春拦着我们,放走了朱容藩。因为你说过,不能伤害李占春,我就只好围了他的帅府,并按你的命令,将武、袁二将军请了过来。”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这支伏虎军太了不得了!昨晚,谁都没有听见过枪炮声音,他们竟能轻而易举拿下忠州,且割了大小将领的人头。 杨展盯着李占春:“请荡寇将军给我一个放走朱容藩的理由。” 李占春道:“刘将军事先没有告诉我缘由,楚王世子逃来,说是李乾德偷袭了忠州,只他一人逃出来,让我救他。我看见刘将军时,只当他是听信了李乾德的一面之词。怕他杀错了人,所以才挡住他们,放走了朱容藩。” 杨展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听信了一面之词?既然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走了朱容藩,你便马上去追回来,亲自割下他的人头。” 李占春不服道:“大将军总要给我一个杀他的理由。” 杨展看他头脑简单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耐心解释道:“他的楚王世子身份是假的,他是要利用你们占领蜀国。他都在忠州当皇帝了,还给你们封了官,你还不明白?” 李占春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把他的世子身份当回事,不过是看他精于算计,利用他为我出谋划策而已!他封的官,和李乾德当初带到蜀国的帽子一样,都是一个笑话,谁又当真了?至于他在忠州当皇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展看向刘见宽,刘见宽呈上一个包袱,禀道:“朱容藩当皇帝的事尚在筹备中,这里面是玉玺和龙袍。” 杨展将包袱解开,扔在李占春面前,“你好好看看,是你利用人家,还是人家利用你?你这蠢人,非要等别人砍下蜀王和我的人头,你才会发现他的狼子野心?” 李占春和于大海都傻了眼,愣怔片刻,翻身而起,嚷嚷道:“大将军稍候,等我们追上那贼,割了人头,再到大将军面前请罪!” 杨展挥挥手,“你们去吧,将功折罪,才是你们的唯一出路。” 待他们走后,杨展对武大定道:“武将军最近在龙安府过得可好?” 武大定恭谨地回答道:“大定听从大将军教诲,在龙安府整肃军马,屯田养兵,已走入正轨,随时准备为大将军效命。” 杨展点点头,宣布道:“武将军忠勇之才,正堪大用,去川南守青神吧,那里土地肥沃,农桑发达,一定要好好经营!” 武大定眼泛泪花,喜悦无比,躬身及地谢道:“谢大将军提拔之恩!” 杨展走到他身边,拍着他肩头激励道:“你先去守着,待我请示过蜀王,就给你封赏。” 袁韬是草包,着急道:“还有我呢?当初大将军也曾许诺给我。” 杨展叹了口气,“我也想给你奖赏,但你看看你自己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你们不和李占春做对,他会被朱容藩利用吗?由你们挑起的事端,又让多少百姓受苦受难?李占春要受罚,你同样也要受罚。” 袁韬跳起来,“我就知道你永远站在李鹞子一边,你罚他是假,罚我是真吧?” 李乾德将他劝着:“放心,大将军自来慷慨,一定不会亏待我们。” 言罢,他向杨展躬身致礼,问道:“若是我们也像武将军那样改邪归正,大将军将如何奖赏我们?” 杨展道:“犍为物阜民丰,和青神一样是岷江流域最好的地方,当初蜀王庄园在那里收获的粮食最多。” 袁韬呵呵而笑:“以后我不打李占春就是。” 估计李占春一时还回不来,李乾德抓住机会,又向杨展进言。 他走上一步,向杨展拱拱手:“大将军,李某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展道:“听说李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反正都要等人,有话但讲无妨。” 李乾德暗喜,这也是自己展示才能的绝佳机会。 他侃侃而谈道:“大将军既要帮助蜀王经略全川,当知道何为轻、何为重。川东自古是蜀国门户,如今又是最复杂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再来一个朱容藩,大将军却交给有勇无谋之人守护。这个着实让李某费解。” 刘见宽讥道:“李军师是想毛遂自荐吗?” 李乾德答道:“不,我建议大将军把内阁六部搬到重庆,亲自来管理川东,经营川东!成都重建尚需时日,而重庆城还未被战火损毁。你若到了重庆,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便不敢再来打重庆的主意!” 不得不说,李乾德这番话说得非常在理。杨展陷入了沉思,是啊,重庆的战略地位,这些年,还有谁比他体会得深? 但是……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会猎岷峨(一) 李乾德请杨展亲自经营川东,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建议,但杨展的顾虑却是很多。 其一,蜀民饿了几年肚子,他必须在岷江流域抓紧恢复生产,保证粮食充足。而川东到处都是大山,土地贫瘠。 其二,川东是曾英带着李占春、于大海收复的,他若是现在来坐镇重庆,有违江湖道义,恐失人心。 其三,正因为重庆战略地位重要,群狼环伺,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内阁六部在此的话,就意味着蜀国政局天天都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谈何发展? 但杨展不屑于给李乾德解释这些,便轻笑了几声,“李军师果然智识非凡,杨展受教了。” 说话间,外面报告:“荡寇将军凯旋而归了!” 李占春和于大海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大马金刀地走进帅府。 杨展击掌赞道:“壮哉!荡寇将军,一出手,绝不空手而归!” 李占春将朱容藩的头呈上,问道:“不知此贼的人头能赎占春和大海之罪否?” 杨展问:“二将军何处寻得此贼?” 李占春答道:“他已逃至万州天子城,我们追去,他又躲进一草舍,被大海一脚踢翻,割了人头,我们就转来了。” 杨展拍着于大海的肩头不住称赞。随即宣布道:“李占春、于大海被人迷惑,犯下大错,然迷途知返,及时将功折罪。今功过相抵,继续执掌川东。望以此为戒,慎之又慎!” 处理完一应事宜,杨展命李志勇带伏虎军回守川北,他和见宽、大板牙回了嘉定。 过几日,武大定带着他的人也到了青神。 杨展非常欣赏他的沉着冷静和勇悍,时时请他到嘉定喝酒,两人推心置腹,甚是交心。 杨展便想兑现诺言,与他结拜。但武大定提出,他早已和袁韬结拜,不能拉下袁韬。杨展话已出口,而且他发现袁韬只是匪气太重,人的本性并不坏,也就一口答应下来。 兰兰、见宽和费小金心里虽然反对,因知道军中主要依靠结拜收拢人心,便不好横加阻拦。 三人结拜后,杨展将袁韬从川东调到犍为,李乾德跟来。大家各得其所,蜀国有了短暂的安宁。 又一日,蜀王遣人来请杨展,说是有贵客光临江乡馆了。 杨展大惊,什么人来了蜀国,却不到嘉定,而是苦巴巴去找蜀王? 蜀王避居重瞳观和江乡馆,这是最高机密,这人何等本事,竟然找到那里! 蜀王来人说得很明白,请大将军一个人去江乡馆,贵客不愿见其他人。 杨展只好连夜用见宽的飞船回了重瞳观。 到了崖下,定真师叔等在那里,他低声告诉杨展:“贵客是南明兵部尚书吕大器!” 杨展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南明之前派来的人,他都没有善待,兵部左侍郎被割了人头,兵部右侍郎被压制在袁韬军中。现在倒好,直接来了个兵部尚书,而且是他一贯敬重的吕大器。 吕大器是遂州人,多年前,杨展在京城考武举时,多亏他这个四川老乡在吏部帮他一力扶持,才让崇祯皇帝有机会点他为将。对杨展来说,吕大器有提拔之恩。 而且,吕大器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一心一意想光复大明,不像那些在乱世中找机会的野心家,自然行事风格都高出常人。 如果吕大器向他开口,将如何应对? 烛火照得江乡馆如同白昼,蜀王朱平樨陪着吕大器正在闲聊。 杨展进来,先是给蜀王行了一礼,接着拜见尚书大人。“恩师何时到的此地?杨展有失远迎!” 吕大器爽朗地笑道:“我知道大将军繁忙,怎敢来打扰?昨天打听到蜀王在此清修,便先来朝见蜀王,说说闲话。” 杨展打眼一看,蜀王脸上的神色,俨然已经没有将吕大器当作外人,不由更加佩服吕大器手段高明。 蜀王对吕大器道:“尚书大人对孤说的话,都可对大将军说。今晚没有外人,我们都想造福蜀民,不妨披肝沥胆,吐尽肺腑之言。” 吕大器当仁不让地说道:“蜀王和大将军这几年为蜀民所做的事,实在让吕某敬佩。如今,蜀国的和平安宁景象为全天下独有。蜀王堪称人君,大将军堪称蜀民倚重的长城!” 他边说,边给他们各自施了一礼,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是,在满族铁骑肆虐中华大地,天下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你们能保蜀国几年太平?能让蜀民吃上多久的饱饭?且不说满族人迟早会再次打进来,光是周边,谁不想进来吃掉你们这坨肥肉?” 杨展因不知道他的来意,为了表明对他的敬重,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的慷慨激昂。 吕大器清了清嗓子,“今天有蜀王和大将军奋力拼搏,为蜀民撑着这片天。万一你们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拯救蜀民?放眼全蜀,有谁愿接过这个重任?又有谁能承受得起这个重任?到那时,那些早就虎视眈眈的人一拥而入,蜀民再次陷入水深火热,岂不更加悲惨?” 杨展莫名泪崩,嚎啕大哭。吕大器说中了他的心思,要维持如今的局面,尚且吃力,倘若有所不测,前面付出的所有心血都是白费! 吕大器趁热打铁,“真要为蜀民谋出路,就应该放眼天下。天下太平,蜀国才能太平。赶走满清,光复大明,才是唯一出路。” 杨展仍然不坑声,蜀王也在一旁心潮起伏。吕大器接着道:“我知道你们对大明朝廷的腐败失望透顶,我曾经也是这样,但,除了重新把它撑起来,重新整肃军队和吏治,还有更好的出路吗?” 杨展忍不住问了一声:“南明永乐帝究竟怎样了?据朱容藩说,他不是殉难了吗?” 吕大器哼道:“朱容藩?那就是一个妄图窃国的乱臣贼子!皇上活得好好的,现仍以广东肇庆为行在,坐镇指挥各地反清复明。” 杨展沉吟片刻,干脆直接说道:“恩师此番前来,必定有良策教给杨展,但说无妨。” 吕大器看看蜀王,又看看杨展,说道:“会猎岷峨……” 第一百四十章 会猎岷峨(二) 吕大器刚一说出“会猎岷峨”四字,杨展唰地一声抽出伏虎剑,怒道:“恩师什么事都可差遣杨展,只这件事情,休要再提!” 蜀王叹道:“你且别急,与其有朝一日让蜀国成为他人的猎场,不如现在就和南明联手。” 杨展不可置信地看着蜀王,也不避讳吕大器,哑声问道:“陛下忘了我们的心愿了吗?事到如今,你仍然指望他人来救蜀国?” 蜀王睁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缓缓道:“我不想当皇帝,也当不了皇帝。你不应该只是蜀国的大将军,你应该是大明天下的大将军!你有安天下的才能,你有让大明百姓都吃上饱饭的才能。我不能自私,你也不能狭隘。你要相信吕大人,南明有他这样的人,再加上你,就会有一个好的前景。” 杨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和他志同道合的蜀王要改弦更张了,他的心底升起一种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要去抓紧蜀王的手,“陛下,这不是你和我两个人的事,这是两百万蜀民的事,难道,我们又要将他们置于天下纷乱之中?” 蜀王坚持道:“吕大人刚才说得很好,只要大明不光复,我们保得蜀民一时,无法保他们一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师弟,都是我耽误了你,从此以后,就和吕大人联手,好好去为光复大明江山出力吧!” 杨展回头再来问吕大器:“恩师究竟和蜀王说了什么,竟至于让他丢弃杨展?” 吕大器也不隐瞒,道:“蜀王晓大义、明事理。吕某只是告诉他,如果蜀国带头搞割据,天下人群起效仿,大明就永无光复之期了。如果蜀国带头归入南明,就会成为收拢人心的桥头堡,大明光复,指日可待。而且,你将会是大明的第一功臣。” 杨展冷笑道:“恩师果然好手段!那你又将怎样和我们会猎岷峨?” “现在,到处都在争抢永乐皇帝,孙可望几兄弟三番五次派人到肇庆,想将皇上迎到贵州,挟天子以令诸侯,皇上都借故推脱了。蜀王一脉和皇上同气连枝,大将军之才又足以辅佐皇上,朝廷便选中了这里作为皇上的行在。如果蜀王和大将军同意,便派人和我一起回肇庆,迎请皇上移驾嘉定。” 杨展明白了,永乐帝也看上了四川,要想以四川为反清复明的大本营。 他心里埋怨着蜀王,“糊涂啊,陛下,一山不容二虎,一国怎会有二主?永乐帝来了,还会容纳得下你这个蜀王吗?” 但他不能这样说,他只能拿孙可望来说事。打定主意,他便说道:“恩师容禀,你送这个天大的功名给杨展,请恕杨展不能领情。因为这样做的后果,蜀民承受不起!” 不待他们追问,他已洋洋洒洒地说了下去。“据你说来,最想迎请永乐皇帝的人,是贵州的孙可望。如果我将他抢到蜀国,这不是又把孙可望几弟兄的矛头引过来了吗?要知道,我们是用一百万蜀民的性命作代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赶了出去。今生今世,再也不想与那样的虎狼之师交锋了。成都的废墟尚长满了荒草,我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呀。” 蜀王果然犹豫了,没再声言。而吕大器则更加慷慨激昂,“正是如此,你就眼睁睁看着永乐帝被虎狼利用?那样的话,遭殃的人就是整个天下!” 杨展叹道:“天下之大,总有能人去收拾他。而且,孙可望的几个兄弟,李定国和刘文秀都是可以争取的人。倘若你们真去了那里,完全可以从中取事。” 吕大器显然是有备而来,马上退而求其次,道:“不迎永乐帝,可以理解。但,归入南明,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你们只管继续经营蜀国,相对独立。只是蜀王是南明的蜀王,大将军是南明的大将军,撤掉内阁六部,大小文武官员的封赏,一律加盖永乐帝玉玺。只要你们一带头,天下局势很快就会扭转,大明太平了,四川自然就太平了。” 蜀王等着杨展表态,杨展却把这个决定权交回给了他,说道:“这个事情,我听蜀王的。” 蜀王便道:“迎请永乐帝确实不妥,不过,归入大明,一直是我的心愿。” 杨展补充道:“这个事情让我们自己慢慢推进,我们不接受任何南明派遣的官员。” 吕大器叹道:“天下大乱,什么样的人都有,难怪你们对南明心有余悸。只要你们点头认可了永乐帝就成,蜀国内部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做主。” 杨展欣喜万分,谢道:“感谢恩师成全,但愿永乐帝及南明朝廷不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 吕大器道:“杨大将军,让我说你什么好?别人挤破脑袋都要争取的东西,你不要。别人唯恐担上身的责任,你偏要去揽。” 蜀王在旁边笑道:“所以,你给我说会猎岷峨没事,给他说,他就会急得拔剑!” 说完,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 杨展总有一种被卖了的感觉。他不知道,归入大明,确实是蜀王一直以来的心愿。 以前,大明朝廷那些官员的做派让蜀王寒透了心,便支持杨展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赈救蜀民。但自从患了血瞳,他总是担心自己和师兄弟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害了蜀民。 吕大器的那些话,特别是天下安,蜀国才安,让他触动很大。 杨展则不一样,虽然最近应付各种危机非常吃力,但自认还有足够的能力维持蜀国的安宁。他就想打造一个桃花源,在天下纷乱的时候,永远都能过着太平生活的桃花源。 但是,想要会猎岷峨的人实在太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会猎岷峨(三) 吕大器出使蜀国,成功将南明的帽子扣在了杨展头上。因功勋卓着,吕大器被永乐帝晋升为武英殿大学士。 他离开了蜀国,蜀国成为了南明的一部分。那些早就想会猎岷峨的人蜂拥而至,嘉定城再次掀起人才荟萃的高潮。 蜀王感叹道:“如今看来,大明人心的确还在。幸喜我们及时调整,归入正流,否则,我将愧对祖宗。” 杨展麾下,突然多了这么多有本事的人,又喜又忧。喜的是,蜀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重建成都的各项工作已铺开。 忧的是,需要应付的局面却变得异常复杂。人才多了是好事,人才太多了,平台有限,饼子不够分,就容易变成坏事。 以前,他的身边,或者是患难与共的师兄弟,或者是侠肝义胆的江湖游侠,更或者是济世救人的和尚道士。 现在,各色人等,相互攀比,谁的官比我大,谁的俸禄比我高,谁的地盘比我宽,谁的人马比我多。 杨展可以充耳不闻他们的闲言碎语,但这些人使起坏来,几乎将蜀国军政变成了一锅粥。 以前人少的时候,大家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现在人多了,反倒是一堆散沙。 杨展闲暇时光,用了各种手段来与这些人才建立感情,收拢人心。其中,有两件事被他戏称为会猎岷峨。 一是饮宴。杨府吟风阁几乎夜夜笙歌,文臣在这里激扬文字,武将在这里挥剑论英雄。文臣武将都在这种浓厚的氛围中,过足了会猎岷峨的瘾。 兰兰真是烦透了,带着老公公干脆躲进峨嵋深山。临走,给杨展扔下几句话:“这样的热闹场面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什么时候清净了,再来接我们回家。” 二是打猎。每月都有一两次,万人空巷,骑着良马,背着箭袋。狩猎队伍横渡岷江,纵横奔驰在峨嵋山、老峨山、瓦屋山,在茂密草丛间践踏而过,在空旷冷清的原野跋涉。猎鹰激飞,猎犬狂奔,猎网张开,鸟兽惊乱,四散奔逃。 这样的场面,让人忘记了身处乱世。张献忠曾经带给蜀国的血腥恐怖,也已恍若隔世。 杨展甚至差点以为,这就是他曾经梦想过的桃花源。 有一天,李志勇从川北回来了,杨展单独接见了他。 “怎么样?志勇,你的伏虎军扩大了多少?汉中的清军有何动向?” 李志勇将自己头上的帽子抓下,羞惭地说道:“大将军,我对不起你,伏虎军之前的那些人,走了七八成。现在,人数虽然翻了番,大部分都是普通兵丁,武功都要从头学起。” 杨展先是一惊,后又释然。 李志勇解释道:“那些和尚道士都说,蜀国既已太平,他们还是回到寺庙道观继续修炼的好。江湖游侠们则说,他们要去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地方。不过都留下话来,有朝一日,大将军随传随到。” 杨展怅然若失,这些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人,竟没有一个在走之前,来和他说一声,可见对他的失望! 李志勇继续说道:“陕西那边,已经是满族人的天下,入川是迟早的事,川北防守非常重要。但现在,你在嘉定,文臣武将削尖了脑袋想留在川西和川南这样的肥沃之地,川北和川东,反倒防守薄弱。我这次来,就是请求你加派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将到川北。” 杨展立即命人请来费小金和刘见宽,他们四个关门密议了一个多时辰,作出决定,调眉州的铁脚板和他的铁胜营,跟着费小金去川北驻守。 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基于铁脚板的铁胜营在如今的蜀国是战斗力最强的,二是他们的家眷都在眉州,是最可靠的。 调令发出的当晚,一个悲痛的消息传到了嘉定。铁脚板将重瞳观和江乡馆所在的蟆颐山围了起来,以蜀王相要挟,让大将军亲自去给他一个交代。 杨展和小金、见宽连夜乘飞船到了蟆颐山脚下,看见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木船,船上兵丁全副武装,打着火把,江面上被映得通红。 杨展高声喊道:“铁将军何在?” 铁脚板钻出船来,答道:“末将在此恭候多时!” 杨展厉声质问:“你将蜀王殿下怎么样了?” 铁脚板回答:“末将怎敢惊扰殿下?至今未曾派一兵一卒上山。之所以聚集在此,只为见上大将军一面!” 杨展骂道:“你疯了,要见我,你不知道去嘉定?” 铁脚板惨淡地大笑了几声,“末将人微言轻,到了嘉定,连面都见不着,就会被你身边那些人打发走,哪里有我说话的机会?” 杨展暗自惭愧,因为铁脚板是一个粗人,话又不多,所以最近饮宴、打猎,下面的人都没将他列上名单。白天,杂事太多,也没有考虑到他。 杨展咳嗽了一声,“好,我现在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铁脚板恨恨地说道:“在大将军眼里,外来的和尚才会念经。如今的蜀国都被那些外来的人占据,你何曾替我们这些打江山的人考虑过?今天叫我让出这里给谁,明天又叫我让出那里给谁。分发弹药物质的时候,尽量满足他们,就让我们勒紧裤腰带。现在倒好,干脆把我调去川北。你又准备把眉州这坨肥肉给谁?是你的结义兄弟武大定吗?” 杨展恍然大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像铁脚板这样有了想法的老将,不知还有多少。今天如果处理不当,后果将非常严重。 他沉声说道:“调你去守川北是好事,是想让你英雄有用武之地。你有想法都是正常的,但不应该成为你以蜀王相要挟的理由。你今天的行为严重威胁到了蜀王的安全,我饶你不得!” 他的话还未落音,甚至还没有到达铁脚板的耳朵,刘见宽已经飞身而起,掠过江面,剑光一闪,割了铁脚板的人头,又回到飞船上。 铁脚板的身子虽然失去了人头,仍然咕咕地冒着鲜血站在那里。 铁胜营兵丁措手不及,他们一直以来都将大将军视为神一样的人物,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刀兵相见。 还没有反应过来,杨展师兄弟三个已经提着人头,飞身上了悬崖,高高站在重瞳观门口。 杨展向愣怔在江面上的铁胜营喊话道:“铁脚板一人犯错,罪不及属下和家眷。限一个时辰之内,营内所有大小将官,五人一组,进重瞳观叙话。”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阴谋诡计(一) 重瞳观是怎样的所在?铁胜营大小将官都明白,如果杨展不想给他们生路,他们也逃不过,还不如大着胆子上山请罪。 五人一组,一批一批,上来就跪在桢楠树下。有的人痛哭流涕,有的人沉默寡言,也有人为铁脚板愤愤不平。 杨展逐一训斥,逐一宽慰,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让他们跟着费将军去川北将功折罪。 铁胜营宣布解散,从此以后就叫费家军。 这些将官走后,杨展这才去拜见蜀王和定真师叔,跪在地上就不起身,检讨自己道:“都是杨展行事不明,才导致铁脚板反叛,虽然已将他斩首,但惊扰了殿下和师叔,杨展罪莫大焉!” 蜀王道:“谈何惊扰?铁脚板这事做得是有点过激,但罪不至死。你们也是,一点改过的机会都不给他,是否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杨展道:“他以殿下的安危相要挟,这样的行为怎能饶恕?若是此头一开,不知多少人会效仿!” 见宽在旁边插话道:“铁脚板刚才问的那句话,我也想问,眉州以后谁来统筹?你真的会交给武大定吗?” 杨展不吭声,就算是默认了。 见宽道:“我虽然割了铁脚板的头,但他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近来,你太相信外来和尚了!” 杨展辩解道:“这些外来和尚确实比本地和尚会念经呀。比如武大定,他在训练士卒、排兵布阵方面本来就比很多人在行,人家练的兵,个个眼疾手快,反应迅速果断。刚刚,如果是他的人,将帅被斩,根本影响不了他们继续与我们抗争。” 定真师叔开言道:“这正是你要防范的地方。如此勇猛之兵将,应该用于戍边,而不是放在你身边。” 蜀王为杨展打圆场,“好了,大将军比我们了解这些将领,知道该怎么用。倒是小金,他料理嘉定那摊子事,怎走得开?” 费小金赶紧回答道:“欧阳睿年确实是理财的能手,我去了川北,正好让他历练历练。” 见宽长叹了一口气,“自从我们蜀国归入南明,感觉就像一颗圆鼓鼓的气球在逐渐泄气。说真话,若不是担心大将军的安危,我都想去戍边了。” 蜀王道:“归入南明,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别去怪大将军。” 杨展惭愧道:“还是我能力不足,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想会猎岷峨。” 过几天,李乾德、袁韬、武大定相约去嘉定看杨展,杨展也在吟风阁请他们饮宴。他知道见宽不喜欢他们,便没有邀请他。 酒至酣处,李乾德道:“大将军得武、袁二将,犹如刘备得关、张,自此后,蜀事可定,天下可定。” 杨展满心欢喜,应道:“还望二弟不畏艰险,为杨展披荆斩棘。” 武、袁二人齐声应诺。 李乾德借着酒劲,试探道:“大将军将以何人牧眉州?可愿让李某猜猜?” 杨展笑笑:“先生有言,但说无妨。”经过这段时间的亲密接触,杨展对李乾德不再像当初一样提防,更有点欣赏了,所以以先生相称。 李乾德善于筹谋,狡猾多端,看问题比别人透彻,说话往往有一针见血之效。 “眉州对蜀王和大将军而言,是成都以外最重要的地方,甚至比嘉定还重要,这样的地方,必得自己最贴心最亲近的人去守,才能解决大将军后顾之忧。武大定将军既是你的结义兄弟,其才能又远胜诸将,我猜,他应该就是最佳人选!” 杨展笑而不答,只一味劝酒劝菜。袁韬憋不住了,快言快语道:“大哥你就告诉我们,到底是不是二哥?” 杨展温和地看了一眼武大定,“守不守眉州,有何紧要?大定是将帅之才,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代我出征,杀满族清兵一个片甲不留。” 袁韬不干了,嚷道:“有这些好事,你不想着兄弟们,出去卖命,你就支使我们!不行,让二哥守眉州,我守嘉定。” 杨展喝道:“三弟不要狂躁,调配各地将官,这是主管军事的刘见宽将军操心的事,我可不能越俎代庖。” 袁韬仍然嚷嚷道:“我就知道,你从来只相信你那帮师兄弟,从来没有真正把我们俩当过兄弟。” 李乾德赶紧出来拉着袁韬:“袁将军休要再说酒话,你们是兄弟,自然应该更加体谅大将军的难处。” 转过头,他又替武、袁二将开口道:“听说万年寺最近又有一批精铳要运到刘文秀军中,大将军可否让公子先给你的这两个兄弟?” 他说什么都拉上武大定,这便是他的精明之处。生生将一块美玉和一块顽石绑在一起,顽石也值钱了,同时还能让武大定感激他。 杨展喝酒喝上了头,随口应道:“人家拿金子来买,难道你们也有金子?成都那里还等着这批金子用呢。” 武大定和袁韬经他两番拒绝,没了兴致,垂头丧气地喝着闷酒。 李乾德却早已在杯盏交错中,获悉了蜀国的全部秘密。杨展与刘文秀的交易、他的财富来源、武器生产能力、财富的多寡、兵将军力…… 这一切都让他垂涎三尺,他一直梦想着能取而代之。但他知道,自己除了一根能言善辩的舌头,别无长物。 但,直到如今,他也只说动过袁韬和武大定,如果不施行非常之举,梦想遥遥无期。 他观察着杨展、武大定、袁韬三人脸上的神情,思虑纷纷。 突然,他看见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居然在窗外,而且,眨眼就没了。 “铛啷啷……”他的酒杯失手掉落在地,惊醒了酒醉中的三人。 袁韬失言道:“军师,你可不能杀我大哥呀。” 李乾德又是一惊,这个二愣子,真是蠢笨如牛,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能事先和他说了。 虽然是酒话,他也害怕杨展当真,立即笑道:“我看你们已醉得不轻,大将军,今晚就到这里吧?” 杨展挥挥手:“送客,送客,再来啊!” 他们走后,杨展醉熏熏走到窗边,唤道:“大板牙,进来了,别整天疑神疑鬼,谁敢杀我杨展?”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阴谋诡计(二) 李乾德随袁韬驻守犍为之后,才发现岷江中下游的富庶非天下人所知。和杨展喝酒的次数多了,就有了取而代之的强烈欲望。 手中只有两枚棋子可用,用得好,自有千军万马之效。 武大定终究没有去眉州,他们眼中的这坨肥肉,落入了岳大阳之手。 岳大阳是杨展在陕西为官时的亲兵,后来流落到叙州为匪,被杨展安置在蜀王庄园藏兵。杨展起事时,这支兵发挥了主要作用。之后,他一直在叙州做马兰兰的左右手。兰兰回嘉定,他也跟着到了嘉定。 把眉州交给岳大阳,是蜀王、刘见宽、费小金竭力要求的,毕竟老人最可靠,也符合奖赏有功之臣的原则。 武大定原本只有些许的失落,李乾德却将这失落无限放大。 他到杨展面前说:“武将军也是急了点,没体谅你的难处,经常向袁将军抱怨你不念兄弟之情呢!我也劝不住,大将军另外给他点封赏吧,否则……” 然后,又去向武大定说:“你们这结义兄弟,怎能和他们那些师兄弟比?你们只能用来打江山,人家师兄弟才是一起坐江山的人。我劝你们还是早作准备,不然,哪天就会像铁脚板一样没了脑袋……” 杨展和武大定都不会相信他的话,但这话在耳中一过,心里就不知不觉长出了一些疙瘩。 杨展约武大定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武大定没事也不轻易往杨展身边凑,时间一长,自然就生分起来。 李乾德却加快了把袁韬往杨展身边推的节奏,一月之内,想尽各种明目,或者他们到杨展这里,请示这,请示那,晚上去杨府喝酒。或者请杨展到犍为,一会儿阅兵,一会儿打猎,完了,再安排点前明遗老遗少陪着喝酒。 渐渐,杨展觉得,袁韬虽没有武大定的才能,却比他更讲义气,更贴心;李乾德虽长了一副阴险小人的脸,却是一个有趣的酒友。 而且,他始终认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用人,只用其所长。 全蜀的人,现在都知道了,除了费小金和刘见宽,杨展便和李乾德、袁韬最亲近。 一时之间,那些削尖脑袋钻营的文武官员都跑到犍为,拜托李乾德和袁韬帮忙办事。 李乾德和袁韬的手越伸越长,没过多久,半个蜀国的文官武将,都要通过他们才能办成事了。 另一部分文官武将则集中在杨璟新身边,主要是那些青年俊杰。 杨展驻嘉定后,璟新就移到了峨嵋,蜀国的经济主要靠峨嵋,生产武器、屯田,那里是蜀国的明天,热血青年都往那里涌。 不知不觉,在杨展师兄弟之外,形成了两股势力,一股以杨璟新为中心,一股以李乾德、袁韬为中心。 因为杨璟新背后还站着蜀王、刘见宽、费小金、马兰兰,势力自然很大,他这边的人很多时候就压那边一头。 两股势力的比拼,就像岷江一样暗流涌动,杨展若是稍一疏忽,他苦苦掌舵的这艘大船便会船毁人亡。 待他发现这两股势力的存在时,已经迟了。手掌手心都是肉,也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他们不过分,有尺度的竞争还是蜀国发展的内生动力。 这仅仅是李乾德计划的第一步。 武大定一直认为,是自己心灰意冷,所以淡了与杨展的关系。至于袁韬,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无脑的傻兄弟,由着他与杨展打得火热。 偶尔,他们也会聚在一起。有一天,李乾德趁着酒意,拿话试探他:“武将军,如果有一天,袁将军和大将军闹翻了,你会站哪边?” 武大定道:“三弟跟着大哥混,岂不是更好,何必要闹翻呢?” 李乾德道:“武将军不是已经和他闹翻了吗?世间事,谁说得清?”他虚着醉眼,观察武大定的神色。 武大定坦然道:“大哥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永远不可能和他闹翻。只是他身边太热闹了,我喜欢清静。有你们这两个喜欢热闹的人陪着他,我也放心。” 李乾德紧追不舍:“那好,我换一种问法,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们和他身边那些人发生争斗,你站哪边?” 武大定不耐烦道:“这还用问?我当然和三弟共进退。” 袁韬激动地跑去拥抱他,“还是二哥讲义气!放心,我轻易不会和大哥作对,但他若是收拾我,你可要护着我!” 李乾德平常最喜欢和他们推演战阵,当即便放下酒杯,为他们推演,假如杨展有事,他们两家如何配合,如何攻伐,如何拿下嘉定,如何控制眉州,如何防守川东、川北、川西三个方向的来敌。 武大定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骂道:“李乾德,我忍你很久了!我们三兄弟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既为三弟军师,就当好好辅助三弟走正路,整日琢磨如何谋反,这不是把三弟往火坑推吗?只要你们有个风吹草动,唯一的结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乾德赶紧道歉:“武将军息怒,我这是和你们说笑呢,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某一片好意,望武将军细思。” 他看得清楚,武大定先是什么表情,后又是怎样发作。以他的心细如发,不难看出这是演给他看的。 袁韬拉着武大定的手,求道:“二哥息怒,李军师真的是说笑,我现在和大哥那么好,怎么可能做伤害他的事?” 武大定仍然余怒未消,“以后这种笑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不想背忘恩负义的骂名。再说,你这种笑话如果被刘见宽将军得知,脑袋怎么搬家的,你都不知道。” 李乾德悻悻道:“大将军身边,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和那只猴子,我看见他们,心里就莫名的厌烦。” 武大定道:“我看你不是厌烦,是恐惧吧?谁要害我大哥,都要过他俩的关。而他们的武功,深不可测。蜀境之内,没有对手。” 袁韬骂道:“那刘见宽自来不把我们两兄弟放在眼里,有大哥在,我们当然没事。大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绝不会留我们在这里。” 李乾德叹道:“唉,还有璟新公子,我看他也从来没有把你们当叔父,逮着机会就压你们一头,我们都是人家的眼中钉啊。” 武大定闷声不响,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阴谋诡计(三) 就在李乾德准备实施第三步计划的时候,马兰兰突然回了嘉定。 她对杨展说:“深山呆得久了,又开始怀念热闹的生活。以后你那些饮宴,都交给我来办吧。打猎活动,也由我来组织。有了我这个得力助手,你只管去操心国家大事。” 杨展喜出望外,“真的?你早这样,我的头发也不会白了。” 兰兰心疼地望着他的两鬓,还好,也就白了几根。照理,练武之人,哪里会四十五岁就已开始白发。 兰兰组织的第一场打猎活动,就让武大定帮她统筹,因为,她把地点选在了青神境内。 选哪些人、准备什么样的弓箭和火铳、组几个队、拉多少猎犬猎鹰、在哪里搭营帐等等,事无巨细,她都和武大定商量,听他的意见。 武大定自从将队伍拉到青神,再也不愁吃喝,个个养得膘肥马壮,但久不经战阵,精神都有些萎靡。 现在虽说只是一场打猎活动,也好歹有机会一显身手。 武大定看见大小兵将喜气洋洋,自己胸中的块垒也在悄悄消融。 兰兰左一口“二弟”,又一口“二弟”,仿佛他是他的亲弟弟。 武大定领着兰兰勘查地形,兰兰指着不同的地形和他探讨排兵布阵。武大定均对答入流,兰兰赞不绝口。 然后,她话锋一转,“如果你守我攻,你知道我会怎样做吗?” 武大定知道她守过广元,也守过叙州,便请嫂夫人赐教。 兰兰一一为他推演,武大定冷汗都出来了。兰兰又说:“如果我守你攻,你知道我又会怎么做吗?” 天啦,这哪里是个女人?这明明就是个战神!或守或攻,也能演化十几种阵法。 说完排兵布阵,又说武艺。兰兰道:“今天反正无事,二弟敢和我比武娱乐吗?” 大定道:“我怎敢冒犯嫂夫人?” 兰兰笑道:“那你和我的丫头素芝比比吧。” 素芝是兰兰守叙州时收的,穷苦人出身,饭量大,力也大,身背一张大弓,箭袋里的箭,随时都是满的。 武大定羞涩地笑笑:“好男不跟女斗!” 兰兰哈哈大笑:“我这丫头,厉害着呢,你恐怕比她不过。这样,你若比得过她,我便将她许你为妻!” 武大定戎马一生,老婆娶过两个,可惜先后死于战乱。一来不好拂兰兰面子,二来也很好奇这女人究竟有多厉害。 他便问:“如何比法?” 兰兰在亲兵手中取过红旗给武大定,又取过绿旗给素芝,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头道:“你们谁先上到山巅去插上旗子,就算谁胜。其余没有任何限制,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就可以开打了。” 她的话刚落音,素芝好像得到了冲锋的口令,策马而去。大定略一愣神,追了上去。 素芝频频回头,虚拉弓弦,其实就是一个吓唬的假动作,但大定唯恐她是真,闪躲之间,落下十多丈的距离。 大定一急,向素芝的马射了一箭,马儿一个趔趄,将素芝甩了出去。 好个素芝,脚点在地,不待喘息,飞身上了路边一颗大树,在大定的马经过时,纵身扑了上去。 两人在马上打成一团,因男女有别,又很快滚落到地。 现在只有一匹马,谁争着了,谁就胜。 大定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力气有这么大,如果素芝不是因为害羞,早将他摔倒在地。 大定灵机一动,作势向她胸口抓去,素芝脸上一红,大定已飞身上马,快马加鞭跑了。 素芝却不放弃,撒腿狂奔,奔到山下,大定的红旗已在迎风飘扬。 素芝大怒,拈弓搭箭,一箭射断了旗杆。大定捡起红旗,正待重新去插,素芝已上山头。两人都拔出宝剑,缠斗在一起。 清寂的山头只听见激烈的刀剑之声和两人粗重的喘息。 兰兰早就来了,也不喝止,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们的打斗。 武大定最先吃不消,倒在地上。素芝不及收剑,向他刺去。 兰兰赶紧出手,拾起一粒石子将她的剑打落在地。 喘过气来,武大定翻身跃起,向素芝施礼道:“女侠威武,大定甘拜下风!” 素芝红着脸退下。 兰兰道:“规则是我定的,谁先插上红旗谁胜,结果当然是二弟胜了,你何必客气?” 素芝不服气地叫了一声:“夫人!” 兰兰呵斥道:“都像你一样胡搅蛮缠,这世上哪里还有公平的比赛?” 随后,她又笑盈盈地对武大定说道:“既然有言在先,你赢了,就将素芝许配给你,那就这样定了?” 武大定也红了脸,扭捏道:“全凭嫂夫人作主。” 兰兰击掌笑道:“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二弟喜事临门,还不请我喝一杯?” 武大定找了一个山野人家,治了酒菜,和兰兰、素芝开怀畅饮。 喝起酒来,他才将素芝的容貌看得真切,原来还是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人。不觉心花怒放,浑然忘却了几个月来的种种不快。 打猎活动正式开始的时候,李乾德和袁韬也来了。看见武大定和马兰兰之间那种熟络劲,袁韬有一点吃醋。 中午在酒席上,他便打趣道:“二哥何时得到了嫂夫人的亲睐?” 武大定喜滋滋地说道:“你猜!” 不用猜,马兰兰很快当众宣布:“有一个喜事要告诉大家,我已将我的妹妹素芝许配给我的二弟大定了,定在下月初迎娶。”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真心为双方感到高兴的,有酸溜溜嫉妒的,也有李乾德那种倒抽了一口冷气的。 杨展率先举起酒杯祝贺道:“二弟,恭喜呀!你嫂子早该为你们的终身大事操心了,哈哈……” 袁韬也真心高兴,凑趣道:“嫂夫人什么时候也帮我找一个?” 兰兰装作没有听见,拉着璟新来祝贺大定,她高声说道:“璟新啊,没事的时候,到青神来给你二叔学学,他可是排兵布阵的行家。” 然后,她将璟新的手交到大定手中,说道:“二弟,你大哥平时太忙,你帮我好好教教璟新!” 璟新也恭敬地施礼道:“有劳二叔!” 武大定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乾德上前恭喜,言辞之间不免流露出失意。 见宽悄悄打趣兰兰道:“你有了二弟,就忘了还有一个师弟了吧?” 杨展莫名地松了口气,不时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兰兰。兰兰鼻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抗清联盟(一) 杨展之所以感激兰兰,并不是他无力控制内部的纷争,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兰兰回到嘉定,帮他打理这些杂事,他正好专心张罗抗清联盟。 正如吕大器所说,天下太平,蜀国才能太平。既然孙可望有了迎请永乐帝的想法,杨展便不能袖手旁观。 孙可望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是吕大器的猜想和担忧。杨展则想促成这件事,把这支有生力量真正引导到抗击清军的主战场上。 自从和刘文秀达成合作协议,随着蜀国的物质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输入,杨展和刘文秀、李定国的感情与日俱增。 他们俩都折服于杨展的人品、武功和智慧,也听得进去杨展的话。 当初,大西军占了遵义后,打开了向西南进军的通道,连克贵阳、定番州、永宁州,贵州西部诸郡望风而降,很快占据了贵州全境。 孙可望知道杨展在背后影响着他的兄弟们,为了防备杨展吞并大西军,便在贵阳匆匆建立了大兴朝,让自己成为了国主。 也为了避开杨展,孙可望想把部队开往广东南岭,和南明争抢地盘,若有危机,还可出海。 刘文秀和李定国坚决反对,他们说:“父皇中箭身亡,我们与清军有不共戴天之仇。大敌当前,如果再与明军厮杀,只会使清军渔翁得利。” 他们主张和杨展联合,打通川滇黔,建立抗清根据地。 他们的建议得到了多数将领的赞成。 孙可望死活不同意,他认为,杨展可利用,但必须提防。既然抗清是众望所归,他宁愿联合南明,也不愿意联合杨展。 艾能奇站在可望一边,他性情憨直,从来只认亲情,不分是非。过去张献忠为父,父命难违。现在孙可望是长兄,长兄如父。 最后定下的战略是:和杨展只保持通商,而积极与南明接触,力争联明抗清。但是,先打下云南再说。 当时的云南,还是明朝天下,属黔国公沐天波辖管。阿迷州土司沙定洲看见天下大乱,割据一方的机会来了,也带兵造反,致使沐天波逃离昆明。 沐天波的副将龙在田早在张献忠谷城诈降时与孙可望相识,便派人向孙可望求援说:“如果你们兴义师来讨伐,那么云南全省可以拿下。” 大兴军便以为黔国公复仇的名义出兵云南。艾能奇在攻打云南东川府的时候,遭遇当地土司禄万钟的埋伏,中毒箭而死。 艾能奇的死激发了大兴军的满腔仇恨,一路所向披靡。沙定洲闻讯,惊恐万状,弃昆明南逃。 大兴军分兵挺进,李定国、刘文秀破沙寨,生擒沙定洲,滇东全平。大军回师时,沐天波“顿首谢”,当地人因为受沙定洲残害恨透了他,听说他被杀无一不拍手称快。 他们在杨展的暗中帮助下,在云南实行了恢复生产有利于民的政策,彝、白、壮、傣等族人民纷纷参军,大西军扩大到二十余万人,还增加了新武装——象队。 孙可望原来就想当皇帝,现在,有了生产发展的和平景象,再加上沐天波身边以前那些明朝官员投其所好,整日撺掇他,他也不想去打清军了。 清军已逼近广东、广西,形势紧迫,永乐帝岌岌可危。而且,一旦让清军在南边长驱直入,四川便会陷入南北包围之中。 在这种形势下,摈弃旧怨,结成一个强大的抗清联盟,于大兴军和蜀军,都是有利而无害的事情。 杨展原本打算派见宽出使云南,但想到孙可望对他的猜忌和提防,恐怕是去了也是白去。 他决定,亲自走一趟。刘文秀在贵州,就只有先去找李定国。 杨展和刘见宽悄悄到了云南李定国营中,李定国却趴在床上起不了身,没法见他们。 他们只好出来去找白文选,白文选才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孙可望不顾之前在贵州定下的“联明抗清”的大计,妄图割据云南,独霸一方。李定国义正辞严地对他说:“肇庆已经有了永历皇帝,你也不看看你有什么德行,竟敢妄自尊大,难道是想自取灭亡吗?” 李定国因为作战骁勇,战功卓着,在孙可望面前说话已越来越强势了。 孙可望暂时打消了这个想法,但内心却耿耿于怀。 明云南副使、孙可望的同乡杨畏知窥透孙可望的心思,便在他们兄弟之间反复挑拨,怂恿孙可望道:“他既然想以永乐帝为尊,你便去把永乐帝迎来,请他封你为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名正言顺地压制住定西王和抚南王。” 孙可望便派杨畏知为正使,与永历帝谈判,并要求封为秦王。李定国虽然知道孙可望是怎么想的,但为实现“联明抗清”的愿望,只好默不作声。 不想,杨畏知白跑一趟,孙可望的要求被永历帝及其臣属拒绝。 杨展心中明白,那时候,永乐帝是想让杨展迎请他到蜀国。 孙可望在杨畏知、任僎的撺掇下,自称“秦王”,把云南称呼改作云兴省,并且私自铸造钱币。 李定国对孙可望的种种做法非常不满,多个场合顶撞冒犯孙可望。 十天前,孙可望通知各部队同赴演武场集合。未等孙可望到来,李定国部先入武场,军中按惯例放礼炮,升帅旗。 孙可望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李定国骂道:“你平日就不把孤放在眼里,今日更做出如此目无尊上的事情,孤饶你不得!”然后,立即发令杖责定西王李定国一百军棍。 李定国大怒说:“我和你是兄弟,只是大军暂时没有统帅,尊你为主罢了,我何必指望你。” 言罢,就要带着自己的队伍撤出演武场。为防止分裂,白文选从身后抱住李定国,劝道:“请定西王暂时忍让,如果你离开了,我们就会分裂,更加容易被人乘虚而入!” 其他大将也纷纷上前解劝。李定国冷静下来,自己今天如果扬长而去,必然与孙可望彻底决裂。大兴军好不容易赢得的局面,又将毁于一旦。 没奈何,咬咬牙,只有受了这一百军棍。 李定国昂然向前,一声不吭,勉强受责。打到五十军棍的时候,诸将跪倒在地,替他求情。孙可望也走上前去,抱住李定国痛哭,说道:“我是为了大义,希望贤弟不要记恨,以后我们同心同德。” 李定国为了团结,忍受了这场侮辱。 说完,白文选再三恳求杨展,“杨将军,现在正是我们内部矛盾重重的时候,你能另选一个时间来见他们吗?我不希望因为你,再加深他们的误会。” 杨展听完白文选的话,说道:“我答应你,不见秦王,也不见定西王。你能帮我约一下杨畏知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抗清联盟(二) 白文选一直认为,是杨畏知挑拨了他们兄弟以及将领之间的矛盾,恨他恨得牙痒痒,怎会帮杨展约他。 再说,如果杨畏知事后将此事告诉孙可望,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但杨展说道:“他是我二十年前在陕西任职时的旧友,也是曾经帮我在云南借过粮食的恩人。你既然不希望我去见李定国或者孙可望,便促成我看望一次朋友,我也算不白跑一趟了。” 白文选想了想,如果杨展执意要去见他,与其让他东撞西撞,被孙可望发现,不如成全他的这个愿望。便命人在自己的营中摆下酒宴,亲自去将杨畏知邀请了过来。 杨畏知万分诧异,他虽投靠了孙可望,但还没有和他的手下将领喝过酒。 刚落座,两个着青色道袍的中年男人笑盈盈地从内室走了出来,向他拱手施礼道:“杨副使别来无恙!” 杨畏知定睛一看,脸色立变,“杨将军、刘将军,你们如何到了这里?” 杨展轻松笑道:“我专程来感谢杨副使。几年前,要不是杨副使帮我引荐了几个土司,杨展还没有办法在云南借到粮食。蜀国不知有多少人会饿死,又哪里有今天的局面?” 杨畏知也笑了,“你两手空空,拿什么感谢我?” “无价之宝!” 白文选提醒道:“两位既是旧友,又是本家,今天只可喝酒叙旧,切不要谈及国家大事,让白某为难。” 杨展道:“不谈国家大事,又怎么能把这个天大的功劳送到杨副使手中?又怎么为你排除烦恼?放心,我保证今天说的话对各方都有利无害,对得起白将军的美酒佳肴。” 白文选命人把酒都给他们斟上后,连敬了三杯。这三杯酒都是想向杨畏知证明,他和杨展、刘见宽之间是因公关系,并无私交。 杨展向杨畏知眨了眨眼,取笑道:“杨副使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让白将军如此防备?” 杨畏知向白文选举起酒杯,敬道:“白将军今天让我有机会以酒会友,往后,白将军就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文选脸色稍安。 寒暄了一阵,杨展话入正题,问道:“杨副使对迎请永乐帝之事,怎么看?” 杨畏知满面羞惭,向杨展倾诉道:“白将军可以作证,我当初投到秦王帐下,便约法三章,一不得仍用大兴年号,二不得杀人,三不得焚庐舍,**女。为的是什么?当然是有朝一日把他们拉到光复大明的旗帜下。但是……” 原来,他受孙可望之命去迎请永乐帝时,永乐帝非但不领情,还将他痛骂了一顿,指责他对大明不忠,为贼所用。 说起当日情形,杨畏知有羞又气:“我一生未受过那样的羞辱,后来便想,既然永乐帝和他身边那些人如此迂腐,我何苦要去求他们?秦王和他的兄弟们年轻力壮,我一样可以辅助他们成就事业。” 杨展直言不讳道:“据我所知,抚南王和定西王可不那样想,他们希望归入正统洗去贼名。” 白文选在一旁埋怨:“你为了自己的一口气,便将我全军将士的未来往阴沟里引。四王感情一直很好,老万岁死了,我们也没散。现在,你成日在秦王面前挑拨,害得他们兄弟之间矛盾越来越深,你是要置我们大兴军于死地呀!” 他越说越气,脸红脖子粗,恨不能一剑刺死杨畏知。刘见宽走到他面前,劝他喝酒,将他止住。 杨展打圆场,“误会,误会,杨副使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绝不是那样的小人。你们现在占了两省,孙可望自己想要做皇帝,杨副使能奈他何?” 顿了顿,他说道:“现在看来,只要这件事情办成,你们之间的所有误会,以及面临的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杨畏知和白文选同时问道:“哪件事?你有何办法?” 杨展道:“我帮你们促成迎请永乐帝的事,并请他正式分封孙可望为秦王。” 杨畏知将信将疑,“你愿意帮我们迎请永乐帝?你就不怕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杨展慨然道:“既然我蜀国已归入南明,天下一盘棋,只要他一力抗清,就让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有何妨?如果他不去抗清,手中有一百个皇帝,也是没法号令我的!” 杨畏知赞叹:“杨将军的胸怀如此宽广,难怪天下的英才都去了蜀国。好,我听你的,豁出去这张老脸,再去请一回永乐帝。说吧,你怎么帮我?” 杨展道:“永乐帝最信任的武英殿大学士吕大器吕大人是我的老师,我给他写一封信。然后派我的师弟刘见宽将军代表我和蜀王,陪你一起去。有我杨展和蜀王作保,永乐帝还有什么顾虑呢?” 杨畏知和白文选又惊又喜,不约而同起身离席,各自给杨展行了一个大礼。 二人还未起身,门口一人大笑着走了进来。听音识人,二人惊得魂飞魄散。 来人正是秦王孙可望!他听说白文选将杨畏知请走了,心中甚是疑惑,唯恐出大事,派人悄悄跟来。跟踪的人被白文选的亲兵堵在了营外,他更加好奇,就亲自赶了来。 他们之前说的话,他没有听见,但杨展要帮他迎请永乐帝的话,他听得真真儿的。 “杨公大义啊!可望铭感于心,请受可望一拜!” 他俯身施礼,杨展已飞身过来,搀起了他,“秦王尊贵之身,杨展如何能受此大礼!” 可望目光灼灼地望着杨展,真诚地说道:“杨公若要称王,天下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杨公一心为蜀民,一力为蜀王,真心要光复大明江山,这样的大义,可望一生只服你一人!” 杨畏知和白文选都松了口气,赶快命人重整杯盘。 可望道:“孤陪杨公喝酒,怎能在这里?说起来,杨公还是我们几兄弟的师父,这几年,又不计前嫌帮我们解决了粮食和武器弹药的大事。孤必须在秦王府宴请杨公三天三夜!” 说着,他便要去拉杨展的手。门外亲兵来报:“禀秦王殿下,定西王带人将这里包围起来了,他本人已经闯了进来!” 在场众人脸色立变,来不及多想,一个彪形大汉夺门而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抗清联盟(三) “王兄,杨将军是我请来的客人,要打要杀,你冲我来,千万不要伤了杨将军,他是我们的恩人啊!” 李定国自缚双手闯进门来,跪倒在地。 孙可望和杨展相视而笑,乐呵呵地看着他。李定国一愣,白文选已过来将他搀起,禀道:“定西王放心,杨将军现在已经是秦王的贵客了!” 可望皱皱眉,郑重宣布:“杨公对于我们来说,是天下最有威望的人。以后,只能尊称他为杨公,不能再喊将军。” 李定国、白文选、杨畏知齐声应诺。 杨展温和地看向李定国,抚慰道:“定西王勿忧,你家大哥和你一样胸怀天下,不会为难杨展的。” 李定国望着孙可望,喊了一声:“王兄……” 孙可望笑道:“放心,我听你的,杨公已经答应帮我们了,他会派刘将军陪杨副使一起去肇庆,你就等着永乐帝到来吧!” 李定国喜出望外,早将五十军棍的屈辱忘得一干二净,嚷嚷着:“王兄,我派人去贵州接文秀回来,我们几兄弟好好陪杨公玩耍几天,可好?” 可望挥挥手,“甚好,甚好,赶快去安排吧。” …… 文秀回到昆明,看见两个兄长已经和好如初,非常感激杨展。 兄弟三人带着云南的文官武将,整日簇拥在杨展身边,谈兵论武,好不热闹。 杨展对他们毫不保留,将自己这些年来治军练兵的经验,以及发展农业生产和手工业、商业方面的经验,统统传授给他们。 孙可望也不再避讳,带着他检阅自己的队伍。有一天,来到李定国初创的象队。 孙可望得意道:“杨公什么战阵都经历过,恐怕没有看过象阵吧?” 杨展笑道:“正是。我在古代的一些典籍上看到过,据说,明朝万历年间,明军还有和象队作战的历史呢。你们这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云南盛产大象,自古以来就有运用大象作战的传统。但李定国组建的象队,其规模和战斗力古今未有。 他筛选了三百多头战象,每头战象配一个象奴,骑坐在大象的脖子上,负责驾驭指挥战象行动。 大象的背上驮了一个木楼,木楼可以乘坐若干士兵。这些士兵或持弓箭,或持火枪火炮。 一头大象就是一个作战单元,李定国的象队总共有五千人。 大象奔跑起来,速度极快,不输骏马。其背上披挂着坚固的铠甲,轻易不容易受伤。 这样的象队,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杨展暗暗惊叹,也庆幸自己和他们结了联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过李定国的演练,孙可望请杨展指教,杨展赞叹着说道:“定西王堪称战神!秦王若让他带这支象队出征,何愁清兵不灭!” 李定国缠着他,非要让他指点一二。杨展只好说道:“我没有训练过象队,那就纸上谈兵了。战象的优势很明显,但它的弱点也很突出。其一,它体型庞大,冲锋起来虽然势不可挡,但在狭窄地带,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其二,它最怕火,也怕响声,敌人若以火枪火炮袭击,它就会畏缩不前,甚至临阵倒戈,反身冲击自己队伍的骑兵和步兵。” 李定国纳头便拜,恳求道:“请杨公教我破解之法!” 杨展道:“大象的习性,本地人最了解,你这五千人一定要选本地的白、彝、壮、傣族人。大象是智力很高,也很有灵性的。任何时候要善待它们,就像善待你的兵一样,在战场上,它才会克服自己的恐惧,为你舍身忘死。当然,你既知道它的弱点,就时刻都要提防。比如,不去狭窄地带作战。至于敌人的火枪火炮,你是没法回避的。平时,除了训练战象英勇作战,就是要演练战阵,以防备战象临阵倒戈。” 听杨展讲得头头是道,李定国是又佩服,又泄气。佩服的是杨展一针见血地说中了象队的优劣,泄气的是,如果天下人都象杨展一样知道怎么对付象队,他就无法取胜了。 文秀在旁边看见他的神色,就知他所想,竭力安慰道:“王兄放心,天下人如杨公一般见识广博的人有多少?更何况你的象队要对付的是满族清兵,大象是什么样的,他们还没有见过呢。到时候,象队大吼着出击,保管那些满族铁骑屁滚尿流,丢盔弃甲!” 李定国被人称为战神,其实他更是一个战痴,抓着杨展就不肯放手。“杨公,你再多留几天,帮我琢磨琢磨象阵的演练和骑兵步兵的配合。” 杨展爽快应道:“好好好,我不急着回去,你们撵我都不走,哈哈哈……” 随后几天,得着空,杨展便和李定国研究象阵,又用五行之术帮他演练了象队、骑兵、步兵相互配合相互补充的阵法。 孙可望非常高兴,今天一小宴,明天一大宴地招待杨展,杨展差点就乐不思蜀了。 他们已经商量妥了如何联合抗清,但涉及到一些细节,杨展不便说得过于清楚,以免再次引起孙可望猜疑。 杨展回蜀的前一天,孙可望在为他饯行的酒席上说道:“孤还有几件事情要请教杨公,等我们迎来了永乐帝,应该安置在贵州还是云南?” 杨展谦逊道:“秦王和诸位王爷自有考虑,哪里轮得上杨展说三道四!” 孙可望道:“我们兄弟正是年轻气盛的年龄,与其到时候为了这个事再起争执,不如现在就请杨公为我们指点迷津。” 李定国和刘文秀也请杨展指点,杨展只好说道:“当然是贵州最好。永乐帝坐镇那里,方便指挥天下兵马抗击清军。若是在云南,就有逃避责任之嫌了,如何号令天下?” 孙可望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当然不想让永乐帝到云南。但这句话若是出自他口,李定国和刘文秀又会怀疑他有野心。现在,杨展这样说,一向迷信他的两人便再无言语。 李定国随后又请教杨展,在清军已占领大半个大明天下的情况下,应该实行什么样的战略才能扭转局势。 面对一室的文臣武将,杨展不好谈自己的想法,只好以古人来说事,“伍子胥在帮助弱小的吴国与强大的楚国作战时,提出了一个''三师以肄''的长期战略,即用一支军队经常出动,骚扰对方,彼出则归,彼归则出。同时再用几支军队声东击西,最后选择有利时机、地形,集中主力歼灭敌人。” 李定国立即起身请战:“禀王兄,我愿做那支经常出动的军队,请王兄恩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亦师亦父(一) 李定国借杨展的话头,及时请战。他是担心杨展一走,秦王反悔,抗清的事业遥遥无期。 可望没法拒绝,慨然应允:“壮哉,王弟,把我们的威武之师拉出去,让天下人看看!” 杨畏知也站出来请行,“禀秦王,我和刘将军已商议妥当,三日后即可起行,一月内将永乐帝迎请到贵州!” 可望端着酒杯站起来,“好啊,好啊,杨公给我们带来了如此气象,我们一起来敬杨公!” 杨展心中也很高兴,与他们结成抗清联盟,大明光复总算有了希望。 …… 第二天,刘见宽留下来,和杨畏知准备出发,杨展独自踏上了回蜀的路。 没走多远,刘文秀快马加鞭赶了上来,大叫道:“杨公等等,文秀有话要说!” 杨展勒着马缰,跳下马,不解地看向他。 文秀也跳下马,道:“去路枯燥,文秀想送你一程。” 杨展欣然应允。在三王之中,杨展最喜欢的还是文秀。二十年的兜兜转转,他们之间有太多的恩恩怨怨,一直都没法心无芥蒂。 这正是一个消除芥蒂,融洽感情的最佳时机。 刘文秀也是那样想的,杨展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已稳若磐石。两人牵着马,并肩走了一会儿。文秀讲他们军中的日常,杨展则讲蜀国奇闻趣事,氛围越来越温馨舒适。 突然,远处的崇山之中隐隐传来猿猴的啼鸣,杨展的眉毛扬了一下,目中星光流转。 文秀没在意,提议道:“我只在两军对峙时见过杨公武功,没有机会仔细欣赏和讨教。这一路上行人稀少,杨公可愿为我展示一二?” 杨展笑道:“你可看好了!” 话都还没有说完,人已经不见了。文秀大惊,将两匹骏马扔在原地,到处寻找杨展踪影。 约半顿饭功夫,杨展都未出现。文秀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后来想到,他也许是嫌自己聒躁,径直回蜀了吧。起身便准备另择一条路,回贵州去。 杨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佯嗔道:“抚南王不是要送我一程吗?这就要离开?” 文秀抹着胸口,“杨公,你这是什么功夫?如此神秘?” “这就是遁术。” “那你遁去那么久,究竟到了哪里?或者说你根本就一直都没有走,只是实施了障眼法?” 杨展哈哈笑道:“若是一直呆在原地,怎么还能叫遁术?当然是有多远走多远了!” 文秀问:“那你走了多远?” “五十里应该是有的吧?” “怎么能证明?” “它能证明!”杨展呼哨一声,一只猿猴纵身从树林中跃出,飘然站在杨展身边,望着文秀。 文秀看这猴子,战场上见过几次,知道是杨展的朋友,便拱手向它施礼。 不曾想,这猴子也给他施了一礼。杨展给他们介绍道:“他是抚南王刘文秀,它是灵猴大板牙,你们以后是朋友了!” 文秀高兴极了,向大板牙伸出手去,却被大板牙误以为要交手,便向他击出一拳。文秀避过,大板牙再发一招。文秀已知道它是在和他比武,便认真应对。 十几招后,大板牙点了文秀穴道,洋洋得意地看着杨展。 杨展赶紧解了文秀穴道,致歉道:“大板牙顽劣,我让你们做朋友,它便想试你武功,抱歉,抱歉!” 文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杨公可愿收我为徒?” 杨展打趣道:“你已贵为王爷,手中握有千军万马,现在坐拥贵州一省之地,还拜我为师?我比你可差远了。呵呵。” 文秀道:“杨公武功高深莫测,一直是文秀所向往。二十年前你教过我的几招剑式,我还记着呢,不信,你看!” 言毕,站起身,拔出剑来舞了一通。 杨展笑道:“这个剑式,是当初以你自己的招式为基础,因势利导,帮你拨正的,并不是我重瞳观的武艺,也不是我独创的。” 文秀重新跪倒在地:“师父在上,文秀自此后便是你门下弟子,请师父不吝赐教!” 杨展看他一心崇武,练武的资质也好,自己这些年忙于蜀国事务,还没有收过徒弟,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重瞳观之术非一日能成,但刘文秀本身有深厚的武功作底,杨展便将练重瞳的内功心法、遁术秘籍教给了他。 基于文秀原来的弓箭基础,杨展又把重瞳观的弓箭之法以及相关联的弹弓、火铳的精要之处告诉了文秀。 文秀还不满足,缠着他,将伏虎剑和伏虎拳也学了。 杨展苦笑道:“我当初练伏虎剑和伏虎拳,都是为了对付你们。现在,你学了,又拿去对付谁?” 文秀答道:“当然是清军啊,难道你不觉得他们才是虎狼之师?” 杨展按着他的肩膀,尊尊教诲:“文秀,凡练了我重瞳观之术的人,必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我希望你练好武功,在光复大明上,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妙峰和尚曾说,你和蜀人缘分颇深,我希望是善缘而非恶缘。任何时候,请你善待蜀人!” 文秀指天发誓道:“我今受师父教诲,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上不负天,下不负民,造福蜀人,造福天下人!” 杨展搀他起来。 云南回蜀的路,杨展一人骑马只需三四日。现在一边走,一边教授文秀武功,竟然走了十多日。 看看走到蜀国地界,杨展道:“我们师徒俩平日各镇一方,所以我只将那几样最重要的心法和招式先教给你,你平日多加练习,循序渐进,切勿急躁冒进。我回嘉定后,再抽空为你写一本秘籍,让大板牙给你送来。” 文秀道:“你现在是我师父,我当然应该送你到嘉定。趁永乐帝还没到贵州,我也去嘉定住几日吧,以后恐怕会更忙。再说,我还没有拜见师娘呢!” 杨展想了想,说道:“我们已经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贵州虽有冯双礼等大将守着,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样吧,我们骑马,快马加鞭赶到嘉定,你在那里最多呆两天,就赶快回去!” 文秀高兴地应道:“敬遵师父命令!不过,我们俩骑马,大板牙怎么办?和你合骑一马?” 杨展飞身上马:“管好你自己吧,落在最后的,一定是你!” 文秀赶紧也纵身上马,狠抽一鞭,心中仍然放不下呆头呆脑杵在原地的大板牙。 “叽……” 一声悠远绵长的猿啼穿透云霄。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亦师亦父(二) 到了嘉定,刘文秀受到师娘马兰兰的热情接待,当晚便在吟风阁为他接风洗尘。 蜀国文臣武将,凡在川南的,都被邀请来凑这个热闹。 杨展一发话,全场静寂,“这次我去云南,多亏抚南王从中周旋,抗清联盟的事情才得以顺利推进。大家端起酒杯来,感谢抚南王为大明光复作出的努力和贡献!” 文臣武将齐声应诺,干了杯中酒。 文秀站起来谦逊道:“都是杨公恩德远播,我和两个王兄折服于你的人品、胸怀,才结成了强大的抗清联盟,并非文秀之功。” 他虽自谦,有了杨展的一力抬举,不免在众人眼里金光闪闪。 李乾德心细如发,早观察到个别蜀籍官员脸上的神色,从中挑拨道:“大将军,你的胸怀宽广,一句抗清联盟,就可以抹掉上百万蜀人的性命,填平几十座被焚毁的城池!佩服!佩服!” 不待杨展发作,他又对刘文秀道:“这位抚南王,你自己说说,当初你打着抚南的旗号,杀害了多少川南的百姓?” 文秀涨红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杨展哈哈笑道:“乾德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饱学之士,懂得‘此一时,彼一时’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今天怎么也说出村妇一般的话语?” 有人跟着杨展哂笑了几声,但也有人被李乾德的话触动痛楚,或叹气,或咬牙,恨不得手刃刘文秀。 李乾德尴尬地笑笑,“大将军别急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要想让蜀人一笑泯恩仇,总得有个什么仪式。我建议大将军办一场比武大会,让抚南王以武会友,与蜀将们亲热亲热。” 杨展皱眉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抚南王是什么身份?比武大会?亏你想得出!乾德先生,好好喝你的酒,搞这些事情干什么!” 文秀看看蜀官们的脸色,知道不下场表示表示,是没法替杨展和自己圆场的了,便往四周拱拱手道:“文秀昔日不明是非,对蜀国和蜀民做下许多无法挽回的错事。但在杨公的悉心教诲下,如今已幡然醒悟。从此以后,我刘文秀一心一意跟着杨公反清复明,造福天下,请各位做个见证。另外,文秀早就听人说过,蜀中多俊杰,若有机会,倒是想给各位讨教讨教。但是,这次送杨公回蜀,时间仓促,比武大会是来不及的了。文秀愿意今晚就为大家舞剑助兴,可好?” 杨展还未点头答应,兰兰已经击掌叫好,并表示要亲自抚琴相伴。 文秀下到场中,拔出剑来,舞出一通剑花,然后,将一柄剑舞得水泼不进。兰兰的琴音叮咚响起,在场众人都陶醉其中。 突然,两名蜀将也拔出宝剑,跃入文秀的剑光之中,与他厮杀在一起。 不懂的人,以为他们是凑热闹。懂剑法的人,看得出来,两名蜀将的每招每式都杀气腾腾。 兰兰的琴音随他们的剑法变得铿锵激越,杨展则想趁此机会试试文秀的功夫,所以不动声色,一边欣赏着这剑阵,一边喝着美酒。 李乾德悄悄在袁韬和武大定的耳边挑唆道:“你们看刘文秀的剑招,我虽不懂,但也知道,这完全是大将军的真传嘛!你们枉为他的兄弟,可曾教过你们一招一式?” 袁韬和武大定酒意正酣,嘴上虽不承认,心中却是一阵燥热,又一阵燥热。 不久,两名蜀将败下阵来。袁、武二人恼羞成怒,不约而同跳了出去,接着文秀,又是一场厮杀。 打了一阵,未见胜负,兰兰的琴声突然戛然而止。刘文秀和武大定都及时收着剑招,袁韬却追着文秀,左一剑,又一剑,一副不见胜负绝不收手的架势。 文秀堪堪避让,袁韬不依不饶。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杨璟新热血上涌,一双筷子飞了出去,分别打在袁韬的左右膝上,袁韬扑通倒地。 “公子,他是你三叔,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李乾德不去扶袁韬,抓着机会质问璟新。 璟新答道:“抚南王是我父母的客人,不尊重他,便是不尊重我父亲母亲!” 杨展已经将袁韬扶起,替他护着体面,“醉了,醉了。” 袁韬怒气冲冲,骂璟新道:“你这小子,何曾尊重过我这个三叔?” 璟新对骂道:“你当得起我三叔吗?你不照照镜子,你赶我二叔差远了!” 全场愣着,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明白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出声。 武大定一脸尴尬,不知该帮谁好,去看马兰兰,兰兰却是满脸的轻松,仿佛在看一场大戏。 杨展抚着袁韬的肩膀,劝慰道:“何必跟孩子斗气,你等我去收拾他就好。” 袁韬醉醺醺道:“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你哄鬼呢!他说的话,正是你想说的吧?” 武大定赶快过来把他架了下去,否则,从他嘴里,不知道还要跑出来多少脏话。 李乾德悻悻然,想留在这里看事情的发展,但作为袁韬的军师,又不得不与他共进退。 三人走后,其他文臣武将已知轻重,轮番来敬文秀,很快便把气氛弄得热烈融洽了。 璟新和文秀极投缘,两个单独碰杯的时候,总是以师兄弟相称。 璟新道:“你想知道供给你的武器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文秀眨眨眼,附耳低言:“你想知道我们另外一种牛耳大炮是怎么做的吗?” 白文选在川北的时候,只来得及教给他们一种牛耳大炮的制作方法,就是大西军留在凤凰山上的两门大炮。而他们拿走的四门大炮,体型虽不庞大,杀伤力也不及那两门,但易于随军携带,炮弹成本也不高,适合大规模生产。 现在,李定国战象队的木楼里,士兵们手中拿着的火炮,就是这种。 文秀打定主意要将这个技术作为礼物送给璟新,第二日便随他去了峨嵋万年寺。 李乾德身在犍为,却密切关注着杨展父子的动向。知道刘文秀上了峨嵋,便对袁韬道:“袁将军枉自与杨展结拜,竟赶不上他的仇人张献忠的儿子!” 袁韬经历了昨晚的不愉快,气馁地躺在椅上,一会儿怨这,一会儿怨那,正不知道如何出这口气。经他再来煽风点火,腾地燃烧起来。 他哇哇大叫道:“谁稀罕与他结拜了?把老子惹毛了,夺了他的江山!” 李乾德一拍大腿,“好!将军如果有此志向,李某一定全力辅助。等你成了事,我便帮你去南明朝廷请封,弄一个蜀王来当当。” 袁韬道:“现在的蜀王咋办?我武二哥又咋办?” “杀了朱平樨,杀了杨展,将他们那一脉全都杀尽!武大定如果帮你,就是你兄弟。不帮你,就是你的敌人。” 袁韬被他说得热血沸腾,过了片刻,又如泄了气的气球,颓然倒在椅上,道:“军师不必认真,我和你说笑呢,我拿什么去夺江山?唉,为了能一直呆在这里吃口饱饭,还是忍气吞声的好。再说,我大哥对我还是够意思。” 李乾德在心里重重哀叹了一声,“你这个胸无大志的蠢猪!” 第一百五十章 大江东流(一) 李乾德是不会死心的,留在袁韬这样的蠢猪身边,只为寻找机会。 机会有时候来得是那么容易。 他和袁韬都没有想到杨展会来犍为,而且仅带了一个侍卫。 刘文秀回贵州,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在岷江上坐船,经犍为,到叙州,再骑马,从遵义进入贵州。 杨展坚持要送他一程,师徒俩推让了半天,最后达成一致:他只送到犍为,然后让大板牙陪文秀回贵州,一路上还可陪他练练武。 杨展在犍为下了船,想到前日发生的不快,便径直闯进了袁韬府中。 门口的士兵没料到这个着褐色长袍的中年汉子是杨展,拿着武器便上来拦阻。杨展扔下侍卫,独自掠过他们头上,飞了进去。 李乾德和袁韬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杨展亲自上门来追究那天的事情,俯伏在地,听任处罚。 看着他俩的样子,杨展乐呵呵地走到帅位坐下,半天不让他们起身,独自赏玩着袁韬的一柄宝剑。 袁韬翻着死鱼眼睛,咕哝道:“大哥若是喜欢这柄剑,拿去便是,就当三弟孝敬大哥了!” 杨展将剑唰地一下插回剑鞘,望外一抛,稳稳地挂在壁上,笑道:“我稀奇你一柄破剑?只要你不无事生非,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乾德听他语气,已然明白杨展并非来兴师问罪,搀起袁韬,欢天喜地地说道:“大将军光临犍为,待我安排酒席,你们哥俩痛痛快快喝几盅。” 杨展道:“且不忙喝酒,我今天来,有要事和你们商量。你们都坐下吧,说了正事,再喝酒。” 袁、李二人一左一右落了座,巴巴地望着杨展。 “你们到犍为驻扎已有一些时日,兵马均休整得差不多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让你们拉出去,和清军较量较量了。说吧,你们是愿意到川北,与费将军一起打汉中?还是开拔到贵州,和刘文秀他们一起打广东、广西?” 杨展的话刚说到这里,袁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哥,是我不对,我不该和璟新侄儿斗气。犍为的白米饭,我还没有吃够,我不想去川东,更不想去贵州。” 李乾德在一旁冷笑:“大将军,都说你心胸宽阔,怎么就容不得我们酒席上的一点闲言碎语?你这不是变相惩罚我们吗?” 杨展斥道:“你俩就这点见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和你们计较那些?再这样养尊处优下去,我看你们除了拉帮结派,争风吃醋,都不会打仗了!既然已经结成抗清联盟,我们便要集中蜀国精干力量,投入到抗清事业中去。这一次,我还能让你们选一选。下一次,哪里有需要,你们就必须开拔到哪里!” 袁韬道:“你怎么不去调二哥呢?他的战斗力比我可强多了。” 杨展严肃地告诉他,“你们是我的兄弟,自然就要先调你们。你去川北,他就去贵州。你去贵州,他就去川北。” 袁韬抱怨道:“做你的兄弟,太吃亏了!” 还是李乾德老谋深算,假意打着自己的耳光,奉承道:“嗨!不是大将军点拨,李某都不能醒悟。袁将军,快别抱怨了,大将军这是把升官发财的机会送给你们兄弟呢!” 杨展用手指着袁韬,笑道:“他这个榆木脑袋,如何体会得到我的苦心?乾德先生要帮我多多提点他呀。” 李乾德拱手道:“敬遵大将军谕令!” 袁韬反怒为喜,“等我得胜归来,大哥你可要赏我一个大官来当,就兵部尚书吧!” 杨展和李乾德相视而笑,他沉吟片刻,道:“我帮你想想,你就去川北吧,费小金性格沉稳,能够容忍你那些坏毛病。刘文秀他们都是一帮年轻将领,只服能征惯战者,大定去了,才合他们的脾气。” 袁韬又怒,“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打仗?” 杨展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的脾气太臭!好了,好了,就这样定了。快把酒菜摆上来,我和你们大醉一场,不醉不罢休!” 李乾德下去张罗,杨展和袁韬说说笑笑,几日来的憋闷之气也渐渐消了。 酒菜摆上来,李乾德陪着谈天说地,杨展越加愉悦。 推杯换盏中,一个侍女上来服侍杨展,在他耳边悄声道:“启禀大将军,夫人让我告诉你,小心提防李军师。” 杨展摇摇头,打趣道:“你家军师能奈我何?替我谢过你家夫人吧。” 侍女异常着急,“李军师已遣人到青神去请武将军了,夫人说恐怕有阴谋。” 杨展更加不信,但也想试探李乾德,便对袁韬道:“如果此刻二弟也在此,我们兄弟一起痛饮,岂不快哉!” 李乾德抢着答话,“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将军慢慢喝着,别等他到了,你们已经醉了。哈哈哈……” “也好,那就不急着喝,我这次来还没有见过弟妹,请她出来叙叙话吧!” 袁韬便让侍女去请,过一会儿,侍女来回:“夫人说她今日头疼,不便见客。请大将军先回嘉定,她改日再来请安。” 袁韬怒道:“这婆娘如此矫情,老子亲自去提了她来。” 杨展连忙止住:“算了,算了,女人不愿意掺合男人的事情,也很正常。我们还是接着喝酒吧,二弟来迟了,就罚他抱着酒坛子喝。” 这一场酒直喝到日落西山,杨展和袁韬均已酩酊大醉,武大定都还未抵达犍为。 李乾德命侍女和亲兵将杨展搀到客房歇息,然后对杨展的侍卫说道:“大将军今晚就歇这里了,我给你另外安排一间房,你也休息去吧。” 侍卫道:“我就在这里守着大将军便是!” 李乾德问:“平常不是有那只猴子陪着吗?今天怎么没来?” 侍卫想也没想,应道:“大将军派它送抚南王去了。” 李乾德点点头:“看来你责任重大,拜托你好生侍候着大将军,千万别有啥闪失。否则,袁将军和我就百口莫辩了。” 侍卫道:“在袁将军府怎会有事?只是大将军醉酒之后,要喝很多水,我不在旁边侍候,怎么能行。麻烦李军师命人多帮我准备一些热水,以便我随时取用。” 李乾德满口答应,传令下去。 他便又去看袁韬,令人将他扶进书房,躺在榻上。醉醺醺的袁韬抓着他的衣袖,呢喃道:“千万别杀我大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江东流(二) 武大定早上起来就告诉素芝,今天别和他无理取闹,谨防祸事临头。 素芝不屑道:“从武之人,天天舞枪弄棒,哪天都有可能引来无妄之灾,更何况你是坐镇一方的将领。” 大定若有所思地说道:“昨晚我做了很多乱梦,竟梦见嫂夫人取了我的人头呢。” 素芝笑他:“你这样说,是嫌娶了我,就好比娶了一座火药库吧?当初我们成亲时,夫人警告你,无非是希望你善待我,哪里至于取你的狗头!” 大定仍然忧心忡忡,“梦中只见江流滚滚,到处都是喊杀声,一柄剑从嫂夫人的手中飞出来,追着我跑,不由我分说,就割了我的头。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些吧。” 素芝捂嘴应道:“噢!” 处理了一上午的公事,一切并无异样,大定不觉暗自嘲笑,吃过午饭,照常到书房歇息了一个时辰。 奇怪的是又梦见了兵荒马乱,自己这个身经百战的人,竟然惊慌失措,惶惶如丧家之犬。 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满头大汗,手脚都在颤抖。 为了平息心中的不安,他独自骑马出去逛了一大圈。在回府的路上,遇到自己的亲兵。 “报武将军,犍为袁将军府有人来请!” “唤他过来。” 来人正是平常在两处跑惯了的亲兵,“禀武将军,小的奉命来请你到犍为,陪大将军喝酒。” “大将军?他怎么去了犍为?什么时候去的?还有哪些人?”武大定询问道。 “听说是送抚南王回贵州经过犍为,只他一人,今天午时到的。” 武大定的心莫名狂跳了一下,安慰自己道:“不会的,不会的,李乾德再怎么小人,他也没有能力伤害大哥。” 他嘱咐素芝:“我今晚喝了酒就不回来了,你别等我。” 素芝点点头,她已经习惯了。 武大定走后,又过了一个时辰,袁韬妻子派了一个丫头来见武夫人。 素芝将她请进内室,这丫头跪地哭道:“我家夫人派我来禀告武夫人,李军师要害大将军,已经把他最亲近的几员大将藏到府中了。请武夫人赶快去拦阻!” 素芝大惊,急叫:“牵我的马来!” 起身的时候太急,将凳子都带翻了。她抓起架上的弓箭,冲出大门,翻身上马,往犍为方向奔去。 她和武大定都不习惯坐船去犍为,嫌速度太慢。骑马奔驰,犹如射出去的箭。当然,刘见宽的飞船例外。 但现在,骑马都嫌慢,她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赶上武大定,然后一起去犍为阻止李乾德。 素芝的第一反应是必须先控制住自己的丈夫,因为她太清楚当初夫人为什么要成全他们的婚姻。 她绝不能让丈夫犯下大错,被天下人唾弃。 都已经跑出去几十里,她又觉得丈夫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那么,他们夫妻合力还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她必须赶快去禀告夫人,只有夫人出马,才救得了大将军! 素芝拨过马头,又向嘉定奔去。 岷江上空的夕阳仿佛与她比着速度,为滔滔江水镀着一层又一层的金色,这金色越来越深,直至变成黑色。 今晚的大将军府异常安静,杨展和璟新不在家,吟风阁难得有一个晚上不摆酒宴。 素芝跪在地上,将武大定怎么被请去犍为,袁韬妻子派人来又怎么说都告诉了马兰兰。 兰兰脸色铁青,她长期做一方守将,每遇大事必有静气。 李乾德有野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说他要害杨展,还是有点匪夷所思。他凭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迂夫子。 再说,自己一向都相信预感,而且每每必中,今天却毫无征兆。 除非袁韬和武大定被他挑唆!袁韬有可能,但武大定? 于是,问素芝道:“你确信你丈夫不会与李乾德一伙?” 素芝指天,欲要发誓,兰兰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你先去吧,我就来!” 事关杨展安危,兰兰不敢大意。素芝走后,她叫来管家和吴养瑚,让他们赶快派人去通知璟新和几员大将,立即回守嘉定。 然后,她放出一只鸽子,通知叙州守将派战船溯流而上,到犍为接应。又命一队人马走水路,一队人马走陆路,向犍为进发。 如若只是虚惊一场,就当一次演练吧。 安排好这一切,她拿上武器,纵身飞出了吟风阁。 吟风阁的窗下,系着刘见宽那条蟆颐飞船。兰兰脚尖轻点,乘风破浪,一个时辰后,便到了犍为。 她正待要上岸,夜色中,乱箭如飞蝗射来,她左遮右挡,无法靠岸。 看来消息是真的! 她险些晕了过去,丈夫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她大叫道:“李乾德,你这个奸贼!有种你就出来!” 没有人应声,只有无休无止的乱箭。 兰兰力竭,眼见着要葬身于此。一名大将跳了出来,将手中的剑舞得飞快,帮她抵挡住乱箭。 这人正是武大定,他叫道:“嫂夫人快走吧,大哥的尸身已经被他们扔到岷江里了。赶快去追吧,留在这里,你就找不到他了!” 兰兰眼前一黑,天啦,杨展,你这个自负的家伙,居然死于小人之手! 她稳着心神,虽然此刻难分敌友,也只有相信武大定的话,去追丈夫了。 她踩着飞船,在滚滚东流的大江中,或旋转,或飞驰,张着一双练过精瞳的大眼睛,焦急地寻觅着丈夫的身影。 “夫君!杨展!” 她的呼喊被江风和涛声吞没。杨展的水遁之术,她是知道的,只要入水前没有死,这大江就只可能救他的命。 过了犍为城二十多里,仍然没有找到杨展的踪迹,江面上却已升起拦江铁锁。 这铁锁是杨展亲自打造安装的,现在被李乾德用来拦着叙州方向的救兵。 兰兰顾不了这些,她的飞船越过铁锁继续往下游追去。 叙州守将已领着五只战船来了,看见兰兰一个人在江面上寻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赶快迎了上去。 “马将军,怎么了?” “快,快,快!李乾德那狗贼杀了大将军,将他的尸身抛在江里了,快快找,分开找!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江东流(三) 武大定从青神赶到犍为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犍为城里城外都是全副武装的兵马,城头上架起了大炮。 武大定心中咯噔一下,已知不妙,快马加鞭赶去袁韬府。 进门就听见袁韬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哥!大哥!” 武大定循声闯进一间客房,只见袁韬浑身是血跪在地上,捂着眼睛不停哭喊,面前扔着那把平时当宝贝一样的剑,剑身上已满是鲜血。 他大步上前,抓住袁韬的领口,凶神恶煞地质问道:“你把大哥怎么了?” 袁韬惊慌失措摇着脑袋,“我杀了大哥,是我杀了大哥,大哥张着眼睛盯着我,大哥死不瞑目啊!” 武大定四顾无人,“大哥呢?你杀了他,他的尸身呢?” 袁韬依然摇着头,“不知道,怎么办?我杀了大哥,我怎么办?” 武大定强迫袁韬,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是怎么杀了大哥的?大哥的尸身到底去了哪儿?” “我和他都喝醉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我拿着这把剑,刺在大哥胸口上,血到处都是,大哥睁着眼睛看着我,瞳孔精光四射!我扔了剑就趴在地上哭,等一会儿抬起头来,他的尸身就不见了!” 袁韬的话刚一说完,李乾德阴测测地进来了。他冷冷道:“二位将军做的好事!若不是有李某帮你们善后,你们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大定放下袁韬,象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捏着李乾德的颈子,骂道:“你这狗贼,定是你教唆三弟杀了大哥!还不赶快告诉我,你将他的尸身放到哪里了?” 李乾德在他手中,气都喘不过来,挣扎了几下,差点死于非命。 武大定放他下来,他喘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杀了我,非但不能掩住天下悠悠之口,更没有人帮你们筹谋,你们将如何度过这一场劫难!” 武大定骂道:“我问心无愧,去掩谁的口?有什么劫难?快说,我大哥呢?” 李乾德冷笑了几声,“你们兄弟俩都没有退路了!袁将军杀了杨展,你也在犍为,谁会相信你没有参与其中?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起冲,前程似锦,嘉定,甚至整个蜀国都是我们的了;往后退,万劫不复,没有谁会相信你的清白,等着杨展的妻儿和师兄弟们来将我们千刀万剐吧!我已经将杨展的尸体扔进岷江了,你们别无选择,必须听我的!” 武大定圆睁双目,怒道:“老子现在就剐了你!” 袁韬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哭道:“二哥不可呀!大哥已经死了,但我们得活呀,还有妻儿老小,他们也得活呀!是我连累了你,现在我们就听军师的吧!” 武大定对着袁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这个猪,你要听奸人的挑唆,你害了大哥,也害了我!” 李乾德冷笑道:“你再在这里发一会儿疯,马兰兰也已经万箭穿胸了。快去救她吧,告诉她杨展的尸体在哪儿。” 李乾德并非真正想救马兰兰,他是要让马兰兰亲眼看见武大定在犍为。武大定失去退路,就只能被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 而且,这样也可以支走马兰兰,让她去拉着叙州救兵,等他们在岷江中寻找杨展的时候,这边才有足够的时间布局。 武大定救人心切,跑到江边,马兰兰果真陷于乱箭之中,他奋不顾身冲入箭阵。 马兰兰走后,不再有乱箭飞来。 武大定站在江边,望着黑夜中泛着白光的滔滔江水,悲从中来,大叫一声:“大哥,你等等我!” 他的剑光一闪,抹向脖子。 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的剑打落在地,马蹄声急,来人正是素芝。她翻身下马,问道:“相公何以走上如此绝路?大将军呢?夫人呢?” “大哥已经被杀死了,嫂夫人去江中寻找他的尸身去了。我已经中了李乾德的圈套,救不了大哥,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你就让我去陪大哥吧!”武大定目光呆痴,语调绝望。 素芝又急又气,“该死的人不是你!我和你先去杀了李乾德,再去下游找夫人。” 说着,她便去拉武大定,武大定纹丝不动,眼泪哗哗流淌,他凄然叹喟:“大哥死了,我不想再和三弟刀兵相向。杀人的是三弟,我们杀掉李乾德,更加说不清楚了。” 素芝道:“怎么说不清楚?我给夫人解释,她会相信你的。” 武大定摇着头,“没用的,死去的是她的丈夫。即使她相信,璟新不会相信,费小金和刘见宽不会相信,蜀国的文臣武将和百姓都不会相信!” 素芝傻眼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处都是兵马奔跑的声音,战争的火药味已经很浓了,她必须尽快作出决定,是陪着丈夫,还是去找马兰兰。 “二哥,二哥……”袁韬大叫着骑马奔来,“我老婆自杀了,我没有退路了,嘉定方向,两路人马杀来,你管水路,还是陆路?” 素芝冲上前去,追着他又杀又砍,骂道:“你这个害人害己的坏蛋,你怎么不去死!” 武大定跳过来,挡在袁韬面前,对素芝喊道:“你快走吧,去找嫂夫人。如果你留下来,就不得不与她为敌。我已经无法做人,不想连累你无情无义!” 素芝咬牙切齿:“你是要抛弃老婆,选择兄弟了吗?” 武大定跪了下去,哭道:“对不起,你走吧!” 素芝热泪长流,跳上马背,扬鞭而去。 武大定回身对袁韬说道:“先去把李乾德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李乾德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我在这儿,你说吧。” “要让我帮你们,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一,不准伤害马兰兰和杨璟新;二,不准烧杀抢掠,伤害蜀国的百姓;三,维持大哥在世时的秩序,联明抗清。”武大定一字一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李乾德满脸堆笑:“好好好,都答应你!兵贵神速,现在,我们要趁各地的守军来不及反应,拿下嘉定。” 袁韬急道:“人家都已经打来了,你还说大话!” 李乾德道:“放心,我派的人早已打探清楚,马兰兰没有料到现在的局面,水路上只来了三条船,陆路上也只五六百人马。袁将军带着两万人从水路掩杀过去,武将军带一万人从陆路杀过去,同时通知你在青神的人马,封锁上游眉州成都方向,在拿下嘉定之前,不能让上游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武大定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江东流(四) 杨璟新不知道父亲已经被杀了,这个世界上能杀他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母亲派人到峨嵋,只让他回守嘉定,他便匆匆带了几百亲兵,赶了回去。万万没想到,是战争爆发了。 气势汹汹杀来的,还是父亲的两个义兄弟! 天刚蒙蒙亮,他便发现,嘉定城已陷入重围。 陆路上的西门、北门被武大定围困。 水路上的东门、南门被袁韬围困。 在犍为地界消灭了兰兰安排的那两路兵后,他们打着受大将军调遣去嘉定集结的旗号,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武大定在西门和北门两里外扎着队伍,单枪匹马跑到城墙下。 “二叔,所为何来?”璟新披着白色战袍,站在北门高高的城墙上,质问城下全副武装的武大定。 “璟新!我大哥、你父亲已经死了,你母亲去岷江下游找他尸身去了。悲剧已然酿成,我也不想多说什么。现在,我给你让开一条路,你带着亲兵走吧。只要你走了,我保证维持你父亲努力成就的局面,保护好蜀国和蜀民!” 杨璟新甫一听说父亲已死,踉跄后退,险些栽倒,哪里还听得进去武大定后面的话。 他血红着双眼,厉声喝道:“武大定,你休想来糊弄我!我父亲是怎样的英雄,就凭你们三个宵小之徒,能取他性命?” 不待武大定分辩,刚刚骑着马赶上来的李乾德抢着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就是被我们弄死了,你待咋的?想活命,你就乖乖出城逃命,还能保得一城百姓。不想活了,咱们就来拼个你死我活!” 璟新咬碎银牙,一口吐向李乾德:“奸贼,你想要嘉定,拿头来换!” 语毕,一箭射向李乾德,李乾德夺路而逃。武大定勒转马头,回到阵中。斜眼去看李乾德,头顶发髻上插着杨璟新的箭,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 李乾德催武大定:“赶快攻呀!迟则生变,等各处守军反应过来,我们别说拿不了嘉定,连命都会没了。” 武大定冷冷道:“你当真以为你是诸葛亮?你那点能耐,不过行一行小人之策罢了!要想活命,闭紧嘴巴,听老子的!” 李乾德赶快闭嘴。正如武大定所说,他现在除了急着要攻下嘉定这个念头外,脑中已完全是一团浆糊。 武大定命令道:“对嘉定城围而不攻,三天后再说。” 城中已传来悲天恸地的哭号,大将军被奸人所害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 蜀人的天塌下来了…… 那堵坚不可摧的长城一夜之间就没了…… “大将军呀,大将军呀……” 这哭声汇入大渡河,汇入青衣江,汇入岷江,滚滚东流。 杨璟新无论如何不相信父亲已死,但他情急之下,就要带兵杀出城去。 吴养瑚、欧阳睿年以及那些文臣武将将他死死拉着了,他们劝道:“公子冷静呀!大将军和夫人生死未卜,如今只有你来主持大局,如果你也牺牲了,蜀国咋办?蜀民咋办?” 欧阳睿年只会理财和管理内务,用兵的事情一窍不通。吴养瑚平日跟着杨展,倒是学了一些用兵之法。 “公子,为今之际,我们只有紧闭城门死守,然后给各处传信,让他们来救。” 杨璟新虽然年轻,也是身经百战。他知道,城中仅有三千人马,而武大定和袁韬加起来有五六万人,自己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贸然出战,确实只有死路一条。 陆路水路都被封死了,如何出去传信?他也用母亲的法子,放信鸽。 信鸽刚飞出城,大部分都被打了下来,只有几只逃脱。 “放炮,赶快放炮!”杨璟新咬牙发出命令。身边的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不解其意。要知道,围城的兵将都在大炮的射程之外,那不是浪费炮弹吗? 他跺脚解释道:“让峨嵋、眉州、夹江、井研等周边守军听见炮声,他们就会来救呀!” 手下人赶快行动,嘉定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大炮声。 守在峨嵋城中的杨密听见了炮声,他心知不妙,留下一半人守城,带着另一半人,快马加鞭向峨嵋山上奔去。 按照大将军以前给他们排演过的应急之法,他紧急将万年寺的武器弹药及一应设备转入地下,开启石门,将这些东西都封闭起来。 这些东西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接着又去山脚转移粮食和金银,那是紧挨着伏虎寺的一个普通山民的茅舍。还没有跑到那里,便听到了峨嵋城中的枪炮之声。 他很清楚,敌人这么快就来进攻峨嵋,是奔着什么而来,便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了茅舍。 贯之和尚闻讯,带着合寺僧人赶来帮忙。他问杨密:“嘉定和峨嵋都响起了枪炮声,究竟是什么原因?可曾收到什么消息?” 杨密答道:“我也不知道,昨晚夫人派人来叫公子回守嘉定,也没有说为什么。今早听到嘉定的炮声,我便上山了。现在敌人又来攻峨嵋,那便是发生大事了!” 贯之扭头回到寺内,敲响了那座平日都不会去动它的伏虎铜钟。 “铛……铛……铛……” 这钟声一旦响起,立即启动了整座峨嵋山一百多个寺庙的钟声。 响彻天际的钟声比嘉定和峨嵋的枪炮声还传得远。 这钟声逆流而上,到达了眉州蟆颐山上的重瞳观。 蜀王朱平樨正在打座。自从归入南明,他心里的压力减小,又有杨展操持蜀国一应大小事情,他便专心医治眼睛。最近,隐约已能看见个大概。 听见钟声,他全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自从上次伏虎之后,这奇特的钟声就不再响起。 定真师叔进门来禀道:“蜀王莫急,已派出两路人去打探。一路过江去问岳大阳,一路直接去峨嵋嘉定。” 蜀王淡定道:“有劳师叔!” 门口响起岳大阳的声音:“启禀蜀王殿下,大事不好了!” 蜀王和定真道长飞身出来,同声喝道:“发生何事?” 岳大阳趴在地上大哭道:“大将军出事了,他和夫人生死未卜!璟新公子被武大定和袁韬围困在嘉定城中!” 蜀王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就燃烧起来,那种炽烈的灼痛前所未有,就连当初流血泪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江东流(五) 朱平樨顾不上眼中的灼痛,急声追问:“到底发生何事?” 岳大阳道:“今早我听见嘉定方向的炮声,便派人前去打探。走到青神,发现江上已经升起了拦江铁锁。武大定的人告诉他们,嘉定的炮声是大将军在和他的义兄弟们搞演习,叫我们稍安勿躁。武大定是大将军的义弟,我也不敢去怀疑,正当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一只受了伤的信鸽飞了下来,原来是公子的求救信。” 说完,岳大阳将信呈上,朱平樨哪里看得见?定真师叔接过信来,替他念了。 岳大阳抬起头,惊叫道:“蜀王殿下,你的眼睛怎么在流血呀?” 定真也抬眼去看,两行血泪在朱平樨的脸上肆意纵横。定真悲伤地叹道:“我蜀国大难又至,何人可救,何人可救呀?” 朱平樨吩咐岳大阳:“赶快集合你的队伍,我们从陆路上去救璟新。再派人拿我的令牌,到各地召集兵马来救。” 他又吩咐定真师叔:“派几个人去川北通知小金,再派几个人去贵州通知见宽,留下三十个人守观,其他人都和我们一起去吧。” 定真道:“殿下的眼睛又变成这样,怎么能出去,你就留守眉州吧!” 朱平樨道:“我留在这里,谁去为璟新拿主意?师叔,你就是我的眼睛!大阳,我们先行一步,你赶快把队伍带来!” 他拿起一块黑布蒙住眼睛,然后,走到葛宝的牌位前,祈求道:“师父,你老人家一定要保佑杨展师弟,他是蜀国的顶梁柱呀!” …… 朱平樨和定真带的人虽然武功高超,却敌不过武大定的排兵布阵。 武大定之所以要对嘉定围而不攻,是要腾出手来解决周边的救兵。 现在,岳大阳的队伍被挡在青神和眉州的交界。朱平樨心急如焚,只好和定真师叔以及重瞳观道士另择荒僻之路,施展轻功,到了嘉定城外。 他们一径闯向叛军帅营,因为朱平樨的特殊身份,叛军的大小将领不敢对他们痛下杀手。 朱平樨大喝道:“武大定,你没有脸来见孤吗?” 武大定闻声出营,躬身到地:“臣武大定拜见蜀王殿下!” 朱平樨一脚向他踢去,“逆贼!你是谁的臣?你谋杀了大将军,孤还能饶你吗?拿命来!” 说着,挥剑乱砍。 武大定就地翻滚到安全位置,呼道:“蜀王殿下,你既然闯到我营中,一定不是为了杀我,有什么话就说吧!” 朱平樨收了剑,定真等将他护在当中。他喘了口气,恨恨地说道:“好,你先回答我,大将军在哪里?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殿下容禀,大哥非我所杀,我到犍为后,就没有见着他,我三弟说是他杀了大哥,李乾德把大哥的尸身扔进岷江了。嫂夫人昨晚就去下游寻找去了,也不知道找着没有。” 朱平樨骂道:“你这奸贼,既然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造反,还包围了嘉定?” 武大定绝望道:“我已经被他们拖进了深渊,哪里还有退路?再说,大哥既已去世,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付诸东流?如果我不来撑着这个大局,现在仅嘉定及其周边就已经血流成河了!你的蜀国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你的蜀民又将过着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 朱平樨冷笑道:“好一个强盗逻辑!我不想听你的狡辩,告诉我,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搞了这么大的阴谋,想得到什么?” “只要璟新让出嘉定,我们不会伤害他的性命。我来代替大哥,仍以蜀王殿下为尊,一力维持蜀国的和平和现有秩序,联明抗清。” 朱平樨道:“原来是看中了大将军的位子!好,我答应你,甚至我的王座都可以让给你们。只要你也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交出大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让出一条路,放璟新和跟着他的文臣武将离开嘉定;第三,像你说的那样,善待蜀国蜀民。” 武大定还未回答,闻讯赶来的李乾德道:“他没有资格承诺你什么,因为我才是那个主事的人!” 朱平樨讥讽地对武大定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撑着了大局?现在都在狗咬狗,蜀国不知道会让你们乱成什么样子!” 武大定一把抓住李乾德的衣领:“你想干什么?不听老子的,现在就剐了你!” 李乾德嚷嚷道:“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找到杨展!” 武大定大惊,手一松,“你不是说扔进岷江了吗?” 李乾德道:“我不那样说,你肯带兵来围嘉定?杨展遇水就会得救,我岂不知?他中了剧毒,胸口上又被刺了一剑,现在昏迷不醒。要他死,还是要他活,就看你们如何表现。” 朱平樨问:“你想要什么?” 李乾德道:“第一,你写下文告,将蜀王的宝座让给我,并命令全蜀文臣武将听我的调遣,然后带着你的师弟们回重瞳观去当你们的道士。第二,进城去把杨璟新带出来,让他永远不要回蜀国。第三,把藏在峨嵋的武器弹药、金银、粮食全部交出来。等这三件事办好了,我就把杨展送到重瞳观给你们。” 朱平樨又问:“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李乾德从怀中摸出绿翎羽扇,洋洋得意道:“你可识得此物?”问完,他才想起来,朱平樨蒙住眼睛。 定真师叔惊呼道:“绿翎羽扇!” 朱平樨一把将羽扇抢了过来,扇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好,我答应你,你当蜀王,武大定做大将军,如何?” 他已经看出来,罪魁祸首是李乾德,武大定是被裹挟的。武大定若真能撑着局面,他也只有行此缓兵之计。 李乾德想继续利用武大定,见好就收。他取来纸墨笔砚,定真扶着朱平樨走到案边。朱平樨一挥而就,盖了章,扔向李乾德。 “现在,我们进城去带璟新,希望你们说到做到。”定真和道士们簇拥着朱平樨向嘉定城走去。 走了约半里路,枪炮声大作…… 武大定怒道:“李乾德!你干什么?” 李乾德哂笑道:“你就是一介武夫!人家施的是缓兵之计。不然,他怎么进城去帮杨璟新?让他们等到费小金和刘见宽,还有我和你兄弟俩的命在?”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江东流(六) 城外突然传来枪炮声,杨璟新匆匆跑上城墙,用千里眼一看,原来是蜀王和定真道长他们遭遇了袭击。 蜀王原本武功高强,无奈双目失明,在阵中左冲右突,陷入困境。定真道长顾得了蜀王就顾不了自己,显然已受重伤。 这一下,任何人都拉不着璟新了。 他急急交代吴养瑚和欧阳睿年,“我只带亲兵去救,不一定回城。你们守得着就守,守不着就先降,切不可拿满城的百姓来作赌注!”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他取了白杆枪,翻身上马,白袍赤马奔向蜀王,后面仅带了五百亲兵。 和他同时奔向蜀王的,还有对面的武大定。璟新一枪刺向武大定,骂道:“奸贼,来得正好!” 他的白杆枪是在石砫白杆兵的武器基础上改进的,前端尖矛并带利钩,后端铁环。 但他的铁环不用于和别的武器相连,而是系着一跟软绳。若有需要,往前一抛,枪的长度扩大几倍。 寻常人是不敢用这样的兵器的,因他自小练功,将这白杆枪使得出神入化。 武大定知此厉害,一边躲避一边大喊道:“你父亲没有死,你先带蜀王走,去找你父亲。我守着嘉定,等你们回来。” 璟新大骂:“收起你的花言巧语,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拿命来!” 武大定左遮右挡,杨璟新步步紧逼。 道士们为了替蜀王抵挡枪炮,已倒下去一大片。定真浑身淌血,喘着粗气护在蜀王面前,急得蜀王大喊,“师叔,快走呀!” 枪炮停了,李乾德指挥千军万马攻上来,他故意喊道:“跟着武将军冲呀!” 蜀王蒙住眼睛,原地打转。要想施展武功,又怕伤了自己人;要想跑,又怕跑错方向,给璟新和师叔添乱。 见此情景,璟新不再追杀武大定,一把拉起蜀王,纵马奔去。他的亲兵们也将定真和幸存的道士们拉上了马。 一行人往西而去,后面追兵紧追不舍。马蹄得得响,整个蜀国仿佛都在地动山摇。 蜀王缓过神来,问璟新:“我们去哪里?” “上峨嵋,我必须把你送到妙峰和尚那里。你若再出事,我没法向我爹妈交代!” 蜀王急道:“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若出事,我也没法向你爹妈交代!” 璟新不再说话,快马加鞭往前赶。 没走多远,遇到从峨嵋城溃败下来的杨密,他只带出来不足一千人。 远远地,他痛哭失声喊道:“公子,我对不起你,峨嵋城被袁韬和李乾德夺去了!” 璟新骂道:“那两个狗贼,想要峨嵋已经很久了,不怪你!东西都藏好了吗?” 杨密道:“所幸有伏虎寺的和尚帮忙,一切都按当初大将军的安排处理好了。” 蜀王关心地问:“贯之和尚怎么样了?” “躲进深山去了。” 璟新吩咐杨密:“你带着兄弟们去成都等我,我很快就来。” 杨密知道,唯有他们引开追敌,蜀王和公子才能脱身。他大喊一声:“冲啊!” 这一千多人马迎面挡着了追来的叛军。 璟新和蜀王得以脱身,上了峨嵋山,才发现中峰寺一个人也没有。 妙峰和尚去了哪里?小和尚和大板牙都不在。 蜀王没有患血瞳之前和杨展曾在中峰寺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在他的描述下,璟新打开石门,里面却空空如也。 只找到妙峰和尚禅房书案上的一张墨色未干的纸,上面写着两行字:“长城已倒,在劫难逃。” 璟新念出这两句话,在场所有人都痛哭失声。蜀王浑身一激灵,眼中又是一阵灼痛。他们的至亲,大将军杨展凶多吉少。 但是,心里也有了一星半点的希望。既然妙峰和尚预测到了杨展的不幸,他定是去找他去了。以他的身手和功力,一旦找到,杨展或可得救,就像葛宝师父。 定真尽管身负重伤,一直忍着,现在精神一松,立即晕倒在地。 “师叔!” “叔爷!” “师父” 众人大乱…… 蜀王扶着他,便要用自己的真气去救。 璟新跪下,颤抖着声音求道:“殿下,让我来吧,你眼睛上的黑布已经被血浸透了。若再耗你的真气,我怕……” 蜀王便让他来帮忙,“你年纪尚轻,没有我,怎么能行?” 叔侄二人合力救了两个时辰,定真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蜀王便指挥他们将定真抬进了那口葛宝躺过的棺材,希望借着棺材的神力,救他一命。 璟新向蜀王磕头告辞,“殿下,你和叔爷留在这里养伤,我要回去看看嘉定的情况。” 蜀王一把将他拉着,“嘉定已经没有办法守了,何苦回去白白牺牲?不如相信武大定,暂时把嘉定让给他们。这地宫,一直通向成都大慈寺,你赶去川北,与小金他们汇合,再回头来收复失地。” 璟新道:“我必须回去,估计嘉定已经失守了,我要去收聚散兵。然后去岷江下游,寻找父亲母亲。可以派三个道士从地下去成都,到川北报信。待小金叔杀回来,我再与他汇合。见宽叔如果得知此事,从贵州回来,也一定会走岷江,我正好将他接着。” 他的从容和镇定让蜀王欣喜。 蜀王沉吟片刻,同意了他的请求,嘱道:“你把剩下道士带去,有他们帮你的忙,我也放心。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去硬拼。你的父亲虽然出事了,但只要有你在,复仇才有希望,我和蜀国、蜀民才有依靠。” 璟新涕泪横流,应道:“蜀王伯伯,你也要保重啊,你才是我现在的依靠!” 他坚持将道士们留下来保护蜀王和定真。出了地宫,关闭了石门,匹马跑出了峨嵋山。 他的白袍赤马太打眼了,很快便引来一拨又一拨的追兵。 武大定想保他的命,而李乾德和袁韬不将他置于死地,便不能放心。 世间上,为人儿女,谁能忍受杀父之仇?杨璟新武功不凡,从小带兵打仗,他若不死,复仇之火绝不会熄灭。 璟新一边迎战,一边往嘉定方向狂奔,他必须弄清楚嘉定的情况。 城池是否已失守,百姓们怎么样了,守军们怎么样了,吴养瑚、欧阳睿年等文臣武将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跑到嘉定城外,杨璟新眼前一黑,滚鞍落马……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江东流(七) 嘉定城火光冲天,城内城外兵荒马乱,“武”字旗和“袁”字旗在城头上迎风飘扬。 杨璟新气血上涌,眼前一黑,滚鞍落马。 落地的一刹那,耳边传来连声惊呼:“公子,公子……” 璟新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黑压压一群人围了上来。 原来是吴养瑚和欧阳睿年带着五六百人从城中逃出,后面叛军紧追不舍。 杨璟新抖擞抖擞精神,迎面而上,冲着自己人大声喊道:“分开逃命,后会有期。” 他右手挥动白杆枪,左手持短铳,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将追兵死死拦着。 吴养瑚和欧阳睿年各带一队,拼命逃窜。 等他们跑远,杨璟新的白色战袍已被鲜血染红,白杆枪也变成了红血枪。 又一个战神出世了。 只见一杆长枪在阵中翻飞,人们眼花缭乱,不停中枪倒地。 武大定在城墙上见此情景,赶快鸣金收兵,叛军向城门步步后退,退进城后,大门紧闭。 杨璟新向城墙上喊道:“奸贼!有种出城来战。老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武大定警告道:“杨公子,你再不走,便会死在这里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颗炮弹飞出城去。李乾德站在炮架子旁边,满脸凶狠。 璟新向城墙上射了一枪,拨转马头,往江边跑去。 江上已无片帆船影,唯有渡过江去,才能到下游去找父亲母亲。 望着滔滔江水,杨璟新仰天哭诉:“天啊,可怜我父亲英雄一世,可怜我母亲无家可归!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回答他的,是四面八方的乱箭。 原来,李乾德料到他会去下游寻找父亲母亲,早已安排好伏兵。 杨璟新且战且退,被逼向上游。上游是武大定的人,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而李乾德的追兵却不依不饶,死死在后紧追。 他心想,先逃到眉州,与岳大阳汇合。便骑着马沿岷江而上,天黑之前到了眉州地界。 谁知眉州也落入武大定之手…… 他越发不相信武大定的话了,奸贼,如若没有谋反之心,何故攻下这些城池? 其实,连武大定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保住杨展的心血,不让蜀国陷入战乱。但掌控局面的办法,竟是把杨展的城池一个一个变成自己的。 他想善待马兰兰和杨璟新,却任由李乾德派人去追杀他们。 也许是内心的恐惧。他怕,既怕杨展死了,费小金和刘见宽不会相信他,马兰兰和杨璟新不会原谅他;又怕杨展没死,会因为他的种种过失惩罚他。 他又轻易不肯放下情义二字,害怕世人指责他忘恩负义。 紧要关头,自相矛盾,犹豫不决。 武大定的优柔寡断,李乾德的奸诈阴险,袁韬的残暴无脑,注定了这一场悲剧。 赶走岳大阳,武大定严令保护好蜀王、费小金、刘见宽等人的家属,也不准任何人去滋扰重瞳观和江乡馆。 但是,到处都是重兵把守。 杨璟新别无选择,只有连夜继续北上。 没走出十里地,又陷入重围。 这次,李乾德调来的是袁韬帐下最能打仗的摇黄旧部。而他们手中拿着的精锐武器,都是璟新所造。 杨璟新一路逃来,早已精疲力尽。他扯下被血水浸透了几层的战袍,兜头扔向人群,趁此机会扬鞭而逃。 火铳齐鸣,乱箭纷飞。他左右前后闪避,胯下赤马却中枪摔倒。 他被抛向人群,堪堪就要被叛军斩成肉酱。好个璟新,就势一滚,冲出去几丈开外。 他拼命往江边跑去,钻入了密密的芦苇丛。 芦苇丛中,一只小船停在那里。黑暗中,隐约有人小声呼道:“公子,公子。” 璟新靠近小船,看见是一个中年渔夫,便好心提醒他道:“我是被追杀之人,快走开,不要伤了你。” 渔夫道:“我知道你被追杀,专门在这里等你。快快上船,我渡你去对岸。” 璟新上船,渔夫撑开小船,飞一般离开了芦苇丛。 他们到了江中,追兵才发现,顿时手忙脚乱,火铳和乱箭齐发,可惜船已跑得远了。 夜深人静,岷江上下几十里的江面上已找不到一条船,追兵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向对岸划去。 璟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向渔夫施礼道:“感谢大哥救命之恩,请先收下这点船资,小弟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渔夫接过银子看了看,然后还给他,泣道:“公子,说起报恩,大将军对我们的恩比天高比水深,我们何曾还过?如今他被奸人所害,我们已没有机会再还他的恩,呜呜呜呜……” 璟新的眼泪立即汹涌而出,在这黑漆漆的江上与他同声哭泣。 江风浩荡,撕裂着他们悲痛的心。 过了江,渔夫拿出一个包裹,交给璟新,“公子,你已多久没有进食了吧?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干粮,边吃边逃,逃得越远越好……” 璟新关切地叮嘱道:“你也逃吧,他们抓住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渔夫推他上岸,“不劳公子挂怀,我自有办法对付。” 璟新问他:“大哥还没有告诉我尊姓大名呢。” 渔夫道:“大将军走了,蜀中长城倒了,我们这些百姓还有活路吗?我没有名字,你只记得芦苇丛中人就行了。” 璟新再三拜谢,然后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突然听见咕咕咕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原来那渔夫把船弄翻了,人和船一起往江水中沉去。 “大哥,大哥……”璟新反身扑到江边,呼叫着想去救他,无奈江水很快就吞没了他的身影。 船夫害怕自己透露了杨璟新的行踪,竟然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来保护他。 璟新绝望地跪地哭号:“父亲,你在哪里呀?你的百姓需要你,你的儿子需要你呀!” 也许是真的累了,他哭着哭着,便人事不省了…… 等他醒来,还在哭。但已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穿着干净舒适的睡衣,窗外传来队伍操练的声音。 璟新心中一喜,难道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父亲还在?母亲也在?嘉定也在? 他翻身坐起,高叫道:“来人呀!” 三个人冲了进来,“公子,你醒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江东流(八) 这三个人正是岳大阳、吴养瑚和欧阳睿年。 璟新抓住岳大阳的衣袖,急急问道:“这是哪儿?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一起?” 岳大阳道:“禀告公子,这里是新津守备胡安民的府邸,他组织人到边界上防守去了,正是他在江边发现了你。吴参将和欧阳先生,是我去嘉定路上遇到的。他们说嘉定失守,我便带他们回眉州,哪知道武大定早已派人取了眉州,我们就只好退到这里。” 武大定用兵真是没话说,他把嘉定当成了一个诱饵,哪里的驻军只要一动,哪里就会成为他掠夺的目标。 璟新命令岳大阳,“赶快派人去各地送信,不必来救,各人守好自己的地盘,等到我汇集了力量,再统一行动。告诉胡安民,我们要去成都。” 车轮滚滚。吴养瑚和欧阳睿年带出来的文臣有三百多个,杨璟新带着他们转移到了成都。 成都的重建工作已初具规模,民房商铺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可惜杨展还没有来得及安排百姓和商贾入住。 蜀王不允许杨展重建蜀王府,但他还是在原址上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准备用作蜀国大小衙门。 璟新带着文臣们住进了其中的一个院落,立即启动了蜀国的正常运转。 蜀国再次出现两个政权,蜀民再次被一分为二。 杨璟新紧锣密鼓修建成都防御工事,等待父亲母亲和师叔们归来。 川东的李占春派人来请战,要为大将军报仇…… 川西的曹勋也派人来请战,也为大将军报仇…… 唯独川北的费小金杳无音讯…… 过了几日,去川北送信的道士们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清军攻破百丈关,满山遍野进了川北,费将军陷于苦战。 他们不敢把大将军出事的消息告诉他,反倒帮他送回了求救信。 果然是祸不单行! 杨璟新忧心如焚,嘉定一定有清军的细作,父亲被害,正是清军攻取蜀国的最佳时机。 怎么办?怎么办? 外有异族入侵,内有杀父仇人叛乱。 杨璟新站立在高高的了望台上,蜀山蜀水尽收眼底。如果父亲还在,他会怎么决策? 攘外必先安内? 不!父亲绝不会允许蜀山蜀水再陷铁蹄,父亲绝不会允许蜀民再次离乱。 父亲出事了,蜀国的长城真的就倒塌了吗? 不!…… 杨璟新决定先将大仇搁置一边,举全蜀还能集聚的力量去抗击清军。他要代替父亲,作蜀民可依靠的长城。 主意打定,便从怀中取出蜀王的印信,命吴养瑚发出调兵令。令川东、川西以及川南几个没有失陷的州县发兵川北,集结顺庆。 他咬牙恨道:李乾德、袁韬、武大定,你们且猖狂几天吧,我杨璟新迟早会来报这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安排好成都的防守,杨璟新披上一件崭新的白色战袍,挑了一匹枣红马,在岳大阳的陪伴下,向顺庆疾驰而去。 …… 在顺庆等着他的,有李占春、曹勋、马祥麟、罗为届等人,他们簇拥着一个白发妇人。 这妇人正是马兰兰。 马兰兰远远看见枣红马和白袍小将,恍若杨展,激动地迎了上去,“相公,相公……我终于找到你了!” 白袍小将翻身下马,一把抱住马兰兰,哭道:“母亲,母亲,我是璟新,璟新啊!你怎么了?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马兰兰捧着他的脸,如梦初醒,“璟新?你看见你的父亲了吗?他去了哪里?他们说把他扔进岷江了,我没有找到,你找到了吗?” 璟新流泪摇头:“我没有找到父亲。母亲,你怎么在这里?” 马祥麟走上来,拍了拍璟新的肩膀,“你母亲,是我带来的。她去岷江下游找你父亲,一直找到长江三峡,素芝寻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已经白了。她不接受素芝,说她丈夫是杀你父亲的罪魁祸首。素芝无奈,只好到石砫报信,我便去将她带回了石砫。但她的精神变得有些恍惚了,随时都在自言自语。” 璟新谢过舅舅,又向远处的素芝招了招手。素芝惴惴不安地走过来,羞惭地说道:“公子,只要夫人和你安好,素芝任凭处罚。” 璟新向她施了一礼:“小姨,你是我母亲的妹子,是我可依靠的亲人,武大定的所有行为都与你无关。从此以后,我母亲就交给你来照顾。” 说完,他把母亲的手交到素芝手中。马兰兰看了一眼儿子,乖乖抓住了素芝的手。 杨璟新这才向大将们见礼,“侄儿拜见各位叔伯,大敌当前,璟新当仁不让代表蜀王和父亲发令,还请叔伯们理解!” 李占春、曹勋等将领高声应道:“听凭公子差遣!” 璟新公子在父亲生死未卜的情形下,能够放下深仇大恨,赶来抗击清军。这样的行为,已经深深感动了这些老将。 众人进了罗为届的帅营,扶璟新公子上坐,大小将领分两边坐下。 “罗将军,请你把前方的情形给我们讲一讲,费将军如今在哪里作战?伏虎军又在哪里?”璟新问道。 “禀公子,清军刚刚叩关,费将军便派伏虎军去了绵阳,他则带着费家军赶去了百丈关。他还未到,百丈关就被攻破了。费将军现正在广元的深山里,与清军作战。伏虎军的李将军也传来消息,另有一队清兵攻进了绵阳。因为现在的伏虎军没有了当初的战斗力,他们也是节节败退。我正在为增援的事情发愁,幸好公子和各位将军赶到。” 璟新拱手道:“各位叔伯,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英雄,如何分兵作战才能速战速胜,请大家畅所欲言!” 诸将都明白,唯有这里速战速胜,他们才有机会去为杨展报仇,收复嘉定。所以纷纷请战,都要亲自去前线。 争了半天,最后,定下的方略是:兵分三路,璟新公子带一路增援费小金,李占春带一路增援李志勇,曹勋带一路防守保宁和顺庆。其他人分别到各关隘要道拦截清军,并随时听候调遣。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江东流(九) 广东肇庆。 永乐帝紧拽着刘见宽的衣袖不放,他心里知道,如今能救他性命的人就只有刘将军了。 刘见宽手中的剑淌着鲜血,从丽谯楼杀到水月宫,算来死于他剑下的清兵有数千人了。 但,他们仿佛能起死回生,怎么也杀不绝,源源不断涌上前来。 “陛下快放手,你必须和吕大学士先离开,否则,我们都走不脱!”刘见宽又急又恼,遇到这个从登基就开始逃亡的皇帝,真是麻烦。 他和杨畏知一到肇庆,就碰上清军攻打广东,粤北南雄州、韶州相继失守,广州告急。肇庆很快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老百姓纷纷逃难。 比百姓还跑得快的是文武百官,到最后,只有吕大器几个人守在皇上身边。 听说杨展和孙可望结成抗清联盟,派他们来接皇上入黔,个个喜出望外。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动身,肇庆失陷了,清军排山倒海攻来。 刘见宽立即变身御前侍卫,护着永乐帝且战且退。 永乐帝经历了太多的遗弃和背叛,现在抓住刘见宽这根救命稻草,便不肯放手。 吕大器和杨畏知一左一右,架着他便跑,刘见宽这才得以放手一博。 清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战神,一时被他的气势唬住。 等永乐帝跑得远了,刘见宽方抽身逃离。 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他们才成功将永乐帝护送到贵州。 在贵州边境上来接他们的,只有孙可望、李定国,以及他们身边独具特色的文臣武将。 没有杨展,也没有刘文秀。 杨展在信中曾说,皇上和大学士到贵州的这一天,他会在这里等候。 刘文秀自来驻守贵州,没道理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 吕大器和永乐帝都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却不好多问。 刘见宽已从孙可望和李定国脸上看出了异样,他当然不会向别人问师兄的事,便以刘文秀为话题。 他问道:“抚南王怎么没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李定国红着双眼告诉他:“听说杨公被奸人所害,生死不明,文秀带着队伍救他去了!” 刘见宽如遭五雷轰顶,愣在那里,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最崇拜的师兄会中小人奸计。 他厉声喝道:“小子们!我拼死拼活把皇上给你们接来,你们又想耍什么花招?” 孙可望肃然道:“刘将军,杨公遭遇不测,孤痛彻心肺,第一时间便派文秀去救,怎会来骗你?听说害他的是他两个义兄弟,他们杀了杨公,又取了嘉定,把整个川南都占领了。” 永乐帝和吕大器大惊失色,杨展若是死了,谁来保他们的周全? 刘见宽只觉自己的心被撕扯成了碎块,武大定、袁韬以及他们背后那个阴险小人的脸在他眼前狞笑。 他抢过一匹马,和谁也不打招呼,疾驰而去。 师兄,等等我…… 师兄,你不能死…… 师兄,你怎能输给那些小人…… 穿过贵州的崇山峻岭,他胯下的马已被活活累死。当马倒下的那一刻,他顾不上去管它的死活,施展轻功继续赶路。 第二天,他在金沙江边赶上了刘文秀。 刘文秀带着大军,正要渡江。看见刘见宽,他疾步向前,施礼道:“师叔,你来得正好,和我一同前去营救师父!” 刘见宽看也不看他,漠然道:“谁是你的师叔?我自然会去救我的师兄。但是,这是我蜀国内部的事,不劳你大驾,马上带着你的人回去!” 文秀哭道:“上次我送师父回嘉定,便拜了他为师。一路上,他已将平生所学都教给了我。不信,你看……” 他就地舞了几招剑,都是伏虎剑中难度最大的,接着又将重瞳的口诀念了几句。 刘见宽信了,不过,作为一国的兵部尚书,是绝不能允许别人的军队进入自己国家的。他板着脸道:“你若真心要去救你师父,就把军队打发回去,你一个人跟我去就行了。” 文秀道:“师叔去了广东,可能不知道蜀中发生的变故。我们都打听清楚了,武大定、李乾德和袁韬攻下整个川南地区,兵马已增加到十多万。师父被害,汉中的清兵趁机攻进了川北。璟新公子放下大仇,带着蜀中大部分将士到川北帮助费师叔抗清去了。我若和你就这样回嘉定,拿什么兵马去救师父,又怎能帮你们收复川南?” 刘见宽听说璟新和小金师兄在和清军作战,更加着急,蜀王师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想了想,现在还必须借用文秀的军队,便对他说道:“你要带军队入蜀,也行。但只能算是我借你的兵,等救了人,报了仇,收复了川南,不管你师父是否活着,你都必须把兵马撤走。” 文秀应道:“好,我答应师叔,永远不觊觎蜀国的土地。我们赶快去吧,只有抓住那几个狗贼,才能弄明白师父的行踪和生死。” 刘见宽咬牙切齿道:“李乾德!武大定!袁韬!老子一定将你们这些狗贼挫骨扬灰!” 深秋的夜晚,江风已凉。怀着刻骨的仇恨,刘见宽带着刘文秀的十万大军一夜之间便渡过了金沙江。 …… 袁韬至今不能忘记手持利剑杀了杨展的那一幕。梦想中的峨嵋虽然已到手,他心中却没有丁点的欣喜。 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听说杨璟新去了川北,李乾德和武大定就开始在嘉定争权夺利。而他则躲在峨嵋,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晚上根本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杨展。他那一对至死都精光四射的精瞳,任何时候都仿佛就在身边。 他只能用醉酒来麻醉自己,从早到晚,没有清醒的时候。 李乾德频频来催,要他赶快寻找杨璟新藏在峨嵋的金银、武器弹药和粮食,他都骂了回去。 “要找,你自己去找!到今日我才明白,你这样的大才,为何要委身在我的帐下。原来是利用,利用!我袁韬杀人不眨眼,但我袁韬绝不能杀兄弟!李乾德,李乾德,你害苦我了!你害我杀了大哥,你害我没了妻子!” 李乾德冷笑道:“你这头猪,你后悔有什么用?你杀了杨展,结果得实惠的是武大定。你就不能去和他争一争?” 袁韬唰地一下抽出那把杀了杨展的剑,威胁道:“你已逼我杀了一个兄弟,现在,是不是还要我去杀另一个兄弟?你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复仇之路(一) 袁韬睁着血红的眼睛,怒斥李乾德。李乾德也顾不上和他计较,转身回了嘉定。 他自封为兵部尚书,想节制川南兵马,武大定显而易见是不愿意给他节制的,两人各打着自己的算盘。 嘉定城一片混乱。就在这时候,坏消息连连传来。 “报,刘见宽和刘文秀带着十万兵马打来,已渡过金沙江!” “报,刘见宽已打到建昌!” “报,刘文秀转攻叙州!” 李乾德气急败坏,自己苦心谋算,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难道这么快就要丢掉? 他找到武大定,低声下气求道:“武大将军,刘见宽的复仇之剑已悬在我们头上,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还请你早作打算。” 武大定冷笑道:“当初你就应该想到,你有什么本事夺人江山?你这样的小人,德不配位,还要学人家运筹帷幄?” “是,是,是,都是乾德自不量力。但是现在不是口舌之争的时候,快把你的大军拉出去挡着吧。” “大军?我告诉你,现在百万大军都解决不了问题。让他们退兵的唯一办法,就是交出我大哥。” 李乾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武大定差点把下巴惊掉,“你这奸贼,你不是说他还在你的手中吗?既然你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和生死,怎么就敢撺掇我们来取嘉定?” 李乾德嗫嚅道:“当日走出第一步,我们就已经没了退路。以你和袁韬的性格,我不那样说,你们怎会继续往前走?” “天啦,我武大定竟然被你这样的小人愚弄!” 李乾德忍不住点他道:“武将军之才,岂肯久居人下?若不是乾德送上如此良机,武将军免不了被人情所困,终身不得展其志。如今多好,手握十万兵马,坐拥川南之地……” 武大定红了红脸,斥道:“休要再来花言巧语,快将当日情景告诉我,为什么三弟杀了大哥,大哥的尸身却不见了?” 李乾德心有余悸地回忆道:“我当时怕你来看出端倪,情急之下,忘了他遇水得免,确实想将他扔进岷江。但是,等我去叫人来客房抬的时候,他的尸身却不见了。” “他当时还没有死吗?难道是他自己走脱?我大哥的武功本来就深不可测!” “不,不,不,当时他已然气绝,不应该是他自己走的。我听他侍卫说,他醉酒后要喝很多水,便在为他准备的水中下了剧毒。那毒药只喝一口就会肠穿肚烂,他喝掉的,可是满满一壶!” 武大定恍然大悟,“这么说,我三弟杀掉的,是已经死了的大哥?” 李乾德低下头,闷声不语,在心中反复衡量着说真话的代价。 武大定将桌子一拍,“事到如今,你还不将全部真相告诉我,我怎么来救你们?” “好好好,我都告诉你,反正大家都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你若杀了我,你更说不清楚。” 李乾德原打算永远不让武大定和袁韬知道真相,但现在形势所逼,他不得不将毒杀杨展的前后经过讲了出来。 当日,杨展只带了一个侍卫到犍为,李乾德便知道机会来了。 因为他最忌惮的是刘见宽和大板牙,刘见宽去了广东,大板牙则跟着刘文秀走了。 杨展过于信任人,所以才会醉倒在袁韬府中。 袁韬过于无脑,所以才会被李乾德利用。 武大定不甘人下,却被人情所系。 奸诈阴险的李乾德,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操纵了这件影响整个蜀国,甚至震惊天下的大事。 他将杨展和袁韬灌醉,然后让武大定事后才到犍为。 一切都如此顺利。 杨展醉卧客房,他的侍卫索要热水,李乾德便在热水中下了剧毒。 待侍卫将水喂完,趁他不备,李乾德一剑将他斩杀,拖了出去。 然后命人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袁韬抬进了客房。李乾德拿起那把宝剑,扎在已经没有气息的杨展心上,然后将剑柄塞在袁韬手中,把袁韬弄醒…… 听完他的叙述,武大定气得不行,“李乾德啊,李乾德,你杀了大哥,何苦又去陷害三弟?” 李乾德阴惨惨地笑道:“谁叫你们两个明明想做盗贼,偏要假装仁义?瞧袁韬那副扶不上墙的样子,再瞧瞧你最近那些优柔寡断、自相矛盾的行为!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有一句古话,无毒不丈夫!武将军,复仇者已经来了,难道你要引颈就戮吗?” 武大定用手锤着自己的头,“罢,罢,罢!老子也懒得和你废话,前方是火坑,我已跳进来了!你守着嘉定,我去拦刘见宽,让三弟去拦刘文秀。” “眉州那里你也要安排好,以防杨璟新杀回马枪。” “这个不劳你费心,我早有安排。” 武大定全身披挂,传令下去,集结队伍,要到建昌与刘见宽决一死战。 还没有出征,亲兵又来报:“武将军,全城百姓都在排队坐渡船,要去三江对面的凌云山祭拜杨展!” 武大定又是一惊,“怎么回事?再探!” 旁边还没有离开的李乾德道:“不用探了,看来传言是真。今早就听说凌云山杨家墓地出现一座新坟,没有立碑,可能埋的是大将军杨展。但是,没人知道是谁将他埋进去的。” 武大定道:“连我们都不能确定大哥的生死,这人又是谁?难道是那救走大哥的人?或者是嫂夫人找到了大哥的尸身?我们马上去看看,究竟是真是假。” 李乾德伸手将他拦阻,“杨展自来深得蜀民爱戴,那些老白姓早就想帮他报仇。这个时候,民情汹汹,你若去了,当场就有可能被百姓打破脑袋。且不去管他,军情如火,我等你得胜归来。” 武大定冷笑道:“望你好自为之!你若再以对付我大哥的手段来对付我,小心你的狗头!” 李乾德讪讪道:“放心,我和将军,谁也离不开谁,以后当戮力同心。” 武大定集结队伍,迤逦而去…… 第一百六十章 复仇之路(二) 刘见宽渡过金沙江,他带着大军杀回来的消息立即震动川南。 一路到建昌,摧枯拉朽之势令人胆寒。 川南很多地方的守将当初都是被李乾德和武大定以大将军演习的名义骗取了城池的,只不过后来得知真相,将错就错。 他们投靠武大定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不过几个月光景,刘见宽就杀回来了。 惶惶不安中,他们想到一个法子,派一个使团到建昌游说刘见宽,希望能将他复仇的火焰多少压下去一点。 使团成员由十五人组成,他们全都是曾经陪杨展喝过酒的前明遗老遗少,自然和刘见宽也很熟悉。 到了建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刘见宽,再也不是那个着青色道袍,一身仙气的武侠,而是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他金甲护身,赤色战袍,手持利剑,走到他们面前,铛啷一声扔下头盔,红着眼睛,喝道:“你们所为何来?如果是帮奸贼们当说客,别怪我手中的剑不认人!” 他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全身都罩在铁盔铁甲里的勇士,仿佛随时等着手撕仇敌。 使团成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一个能言善辩的小老头硬着头皮说道:“刘将军,你说哪里话?大将军被害,我们和你一样痛断肝肠,呜呜呜……” 其他人也跟着哭天抹泪,一时悲声四起。 刘见宽的眼泪突然决堤而出。 这些天来,他忍得好辛苦。因为有蜀王的前车之鉴,在大仇未报之前,他绝不能让自己瞎了眼睛。 眼泪流到伤痕累累的脸上,那种刺痛感说不出的畅快。 看着眼前这些人,师兄杨展端着酒杯疏风朗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他抹了一把眼泪,问那个小老头:“老庄,你既这样说,我来问你,大将军被害后,你为他做过什么?可曾打听过他的下落?可曾关心过蜀王的安危?可曾帮助过璟新公子?” 那老庄头一时被哽住,答不上话来。 刘见宽讥道:“你们这些人一惯的见风使舵,大将军在时,你们奉承他为长城。如今,长城倒了,你们恐怕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奸贼们的座上宾吧?” 老庄头缓过神来,答道:“变故突然,在兵荒马乱中,我们确实没有为大将军做什么事,但也不至于投靠杀他的小人。说到璟新公子,李乾德追杀他的时候,他跑到我夹江家里,还是我把他送出去的呢。” 旁边一个贵公子,是前明夹江县太爷的儿子王守愚,他站出来指摘道:“庄先生,你不提这个,我也不想揭穿你。但当着刘将军的面,你竟然厚颜无耻地说此瞎话。那日,你前脚送走璟新公子,后脚便去李乾德那里告发,被我无意中看到,你还帮他们带路。” 老庄涨红着脸,张口结舌,无法辩驳。 没人看见刘见宽的剑是怎么飞出去又飞回来的,老庄头的脑袋滚落在地,颈腔喷出的鲜血溅了使团成员满脸满身,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全场。 遗老遗少们趴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刘将军饶命啦!” 刘见宽喝道:“你们当中谁奸谁忠,待我杀了仇人,收复嘉定,自会查明。到时候,凡是帮奸贼做过坏事的,统统和老庄头一个下场!” 检举老庄头的王守愚又禀道:“刘将军容禀,王某的兄弟是璟新公子的帐下校官,他在嘉定城外营救蜀王的时候牺牲了。王某此来,便是要加入刘将军的队伍,为我兄弟报仇雪恨。” “营救蜀王?怎么回事?蜀王可曾救出?”刘见宽急道。 “蜀王是准备进城时遇袭的,璟新公子带着我兄弟他们冲出城来,把他救走了。但我兄弟及几百个亲兵却牺牲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璟新公子又单枪匹马跑回嘉定,嘉定城已然失陷,他便被李乾德一路追杀……” 紧接着他的话,使团里的另一名老者说道:“我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刘将军可否容我说几句?” 刘见宽道:“废话少说,我只想知道大将军和蜀王的消息。” 老者道:“正因为蜀王和大将军都生死未卜,我才加入使团来见将军。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而且是同仇敌忾。但是,我要来提醒将军,别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你如今带着大军杀进来的,是蜀国!被卷进你的战火中的,是蜀民!为了蜀国、蜀民,蜀王和大将军付出了毕生心血……” 刘见宽不待他把话说完,厉声骂道:“少给老子说这些!对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蜀民,见风使舵的蜀民,老子不愿意多话。谁派你们来的,就滚回谁那里去。告诉那些龟儿子们,只要不是奸贼们一伙,打开城门迎接我,既往不咎;但有抵抗,必让他们化为灰烬!” 使团成员里,有半数以上的人是王守愚那种想来帮助刘见宽复仇的,便剖肝沥胆地请求留下来。 而刘见宽眼里,现在的蜀国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等着他去救的人,一种便是仇人。 其他人一律被打了问号,是等待甄别的可疑对象。 他只留下王守愚,将另外十三个人全部驱逐出境。 …… 武大定虽然带着大军迎来,却没有做好直接与刘见宽见面的心理准备。 从杨展出事的那天起,他就担心着这一天。刘见宽和杨展不一样,从来黑白分明,嫉恶如仇。 杨展或许相信他的辩解,也能理解他后来的种种行为,刘见宽却绝对不会。 他与他之间,唯有武力能够解决,不是我杀死你,就是你杀死我。 武大定只走到峨边,便驻扎下来。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梦见了杨展。 杨展捧着自己血淋淋的一颗心,站在一座高台上,宣布道:“兄弟们,我只有一颗心,你们想要,比武决定,谁胜谁得!” 袁韬纵身上前,刘见宽的剑飞来,武大定也将自己的剑飞了出去。 不曾想,武大定的剑刺中的是杨展的心,而刘见宽割了袁韬的脑袋…… “啊……”武大定失声惊叫,醒了过来。 他将队伍分为前军、中军和后军,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愿意去与刘见宽相见。 前军去了建昌,中军埋伏在彝山。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复仇之路(三) 听说武大定躲在峨边,刘见宽轻蔑地哼了一声,一马当先,直接出建昌城,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了他的前军。 之后,带着队伍,长驱直入,进入彝山。 刘见宽催着兵马日夜兼程,恨不能一夜之间杀到峨边。 王守愚谏道:“武大定必定在彝山藏有伏兵,刘将军须谨慎行事,万不可不管不顾地急行军。” 刘见宽道:“先生且宽心,对这彝山,我比他武大定更熟悉。他就是藏兵百万,也奈何不了我。” 王守愚却捏着一把汗,刘见宽心中复仇的火焰太盛,这一路所向披靡,胜者必骄。 骄兵必败的道理,妇孺皆知。 他哪里知道杨展师兄弟都习过五行之术,两军交战时,最长于察地形、观天象,更擅长望气和排阵。 刘见宽长驱直入的目的,便是要把武大定的伏兵引出来,然后消灭掉,让峨边成为一座孤城。 行进在崇山峻岭中,刘见宽打眼一望,何处瘴气萦绕,何处有伏兵,一切了然于心。 他其实已布好了阵,却故意做出毫无防备的样子,指挥兵马闯进人家的埋伏之中。然后一顿剿杀,不留活口。 如此打了十几个回合,将武大定的中军消灭得干干净净。 不几日,他已兵临峨边城下。武大定四门紧闭,就是不出来和他见面。 刘见宽气怒填胸,独自打马在城下跑了一圈,边跑边往城内射箭,箭上绑着两张纸,纸上写着两个通告。一个给武大定,一个给城中官兵和百姓。 给武大定的,骂道:“武贼,你这弑兄夺城的不义之狗!你还有何脸面来见我?明日蒙上黑布来战,我或可留你全尸。否则,定将你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给官兵和百姓的,写道:“尔等听令,刘见宽只为武大定一人而来,若开启城门,献上武贼首级,可免刀兵之灾。若是助纣为虐,与大军抗衡,玉石俱焚!” 武大定看了通告,又羞又恼。他当然不会用黑布蒙眼,但戴着头盔,好歹也免了一点点尴尬。 峨边城弹丸之地,死守是守不着的。武大定之所以等在这里,是想在这荒僻小城就把问题解决掉。 弑兄夺城,好重的罪名!自杨展出事以来,武大定整日担心的,便是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出这样的话来。 好呀,我让你在这里骂个痛快,反正听见这话的百姓,都是语言不通的彝民。 第二天,不等刘见宽开炮,武大定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见宽也不等他立着阵脚,便掩杀过去。 两边皆是悍勇之将、刚烈之兵,这一场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 武大定平日待手下兄弟甚好,他们都知道并非武大定杀了杨展,所以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至于攻占嘉定,也是形势所逼。 所以,他们始终挡在武大定面前,不让刘见宽靠近。 刘见宽却急于手刃武大定,越被阻挡,越急躁。一柄剑乱挥乱砍,早已不讲伏虎剑的章法。 这一路砍来,武大定的大将已折掉一半。武大定排众而上,一声猛喝:“刘见宽,你冲我来!” 两人终于厮杀在一起,武大定论武功,哪里是刘见宽的对手?几十招下来,他便已招架不住。 武大定纵马扬鞭,往嘉定方向逃去,刘见宽紧追不舍…… 后面的两军纠缠在一起,谁都没有办法跟上去。 刘见宽追过两个山头,瞅准机会,掏出短铳向武大定射击。无奈武大定也是重甲护身,马不停蹄跑得远了。 …… 武大定损兵折将回到嘉定,李乾德本想奚落几句,看他脸上神色,只好将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很快,袁韬也败回了嘉定。他也根本不是刘文秀的对手,从叙州退到犍为,又从犍为一路败回了嘉定。 兄弟俩抱头痛哭,不知道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 武大定让李乾德将毒杀杨展的经过再讲一次给袁韬听。 李乾德望着袁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道:“将军,都是李某害了你,你割了我的头,去献给刘见宽吧,他或许能饶你一命!” 袁韬嘟哝道:“我再不是人,也不至于杀了你来保命。不过,那天我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又怎么会去客房杀大哥?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帮我捋一捋。” 李乾德只好将事情的真相又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袁韬一时呆着了。 愣了片刻,他哈哈大笑:“哈哈哈,原来我没有杀大哥!那我还怕啥?我不是刘见宽的仇人,他没有理由杀我!” 武大定摇了摇头,“兄弟,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知道刘见宽怎么骂我的吗?弑兄夺城!这样的罪名,即使献上李乾德的人头,我们也没法解释清楚。” 袁韬嚷道:“怎么没法?我让李乾德给他们说去!” 李乾德腆着脸道:“若是他们肯相信我的话,我倒愿意为两位将军赴汤蹈火。” 武大定嫌恶地斥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为今之计,只有我们尽快帮李乾德布好防,他继续留守嘉定,你守峨嵋,我去守眉州,形成犄角之势,或可与他们一博。” 袁韬整死不答应,他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刘见宽从峨边过来,最先到达的就是峨嵋,我去守,那不是给他送人头吗?你们倒好,一个躲在这城坚炮利的嘉定,一个去随时可以继续北逃的眉州。” 李乾德也害怕,巴不得他们都留下来。刘见宽和刘文秀还没有打过来,这三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便已惶惶如丧家之犬。 武大定怎么也没有办法说服他们各守一地,最后商定,峨嵋、眉州等地还是交给其他将领防守,他们三人共同守在嘉定,万一失城,又一起逃往眉州。 很快,刘见宽打进了峨嵋,峨嵋守军溃退到嘉定…… 刘文秀从岷江上也打进了五通…… 更要命的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方向,来了另一支队伍……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复仇之路(四) 刘见宽从峨边杀来,没有悬念地攻下了峨嵋城,第一时间就要去中峰寺找妙峰和尚。 因为,自从听到师兄杨展被害的消息,他便在心中存着一线希望,那就是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妙峰和尚。 毕竟,当初葛宝师父两度遇险,都被妙峰和尚救了过来。 妙峰和尚,神仙一般的人物,他能在师兄的事情上袖手旁观吗? 八个铁甲勇士跟着他,快马加鞭往峨嵋山上跑。 刚走到伏虎寺布金林门口,贯之和尚将他挡了下来。 刘见宽心中一喜,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叛乱后,贯之和尚及其伏虎寺依然平安,峨嵋山的所有道观寺庙当然也会平安。 那么…… 他下马施礼道:“大师安好!见宽上山来寻师兄,你可有消息相告?” 贯之道:“老衲知道你此行的目的,所以专门在此等候,你想知道的,我统统都告诉你。” 刘见宽心跳加速,“有劳大师!” “你确实有一个师兄在中峰寺,但那是蜀王,他在那里陪你师叔定真道长养伤。你的杨展师兄,已经仙去了,他的尸身就葬在凌云山。阿弥陀佛!” “不,大师,你一定弄错了,你这消息是听人说的吧?不可能,我杨展师兄是何等样的人物?他怎么可能轻易死去?你不肯据实相告就算了,我上山去问蜀王师兄!” “阿弥陀佛,刘将军,我是受妙峰和尚之命在这里拦你,他正是怕你上去,又惹蜀王伤心,他已然双目失明,不能再危及性命呀!你先去收复了嘉定,再来见他不迟。” 刘见宽怎肯作罢?“大师,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经不是当初跟在师父和师兄们屁股后面的小孩,你们没有必要来糊弄我。再说,我同样挂念蜀王师兄,不见着他本人,我没法安心。” 贯之见拦他不住,只得说道:“山里面仍很清静,把你的勇士留下,你独自上去吧。” 见宽醒悟过来,因为心急,上山前竟然也忘了这个。峨嵋山乃佛门圣地,最忌刀兵。 他把自己的坐骑也一并留下,脱了身上的甲胄和战袍,着一袭单衣,便施展轻功,上山去了。 或穿行于密林,或腾身于沟壑悬崖。 突然,深山密林中响起了竹笛之声,这曲子如仙乐一般一丝一丝浸入刘见宽已被仇恨之火烤焦的心田。 离中峰寺不远的悬崖上,朱平樨黑布蒙眼,白色道袍飘飘欲仙。他横笛吹奏,任笛声洒落于群山密林,一块云彩在他头上悠悠浮动,一只翠鸟在他脚前梳理羽毛。 见宽满脸是泪,走过去坐在他身后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听他吹奏。 一曲结束,朱平樨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杨展师弟在天上能否听见,或许天上的仙乐比我的更美妙动听吧。见宽,别来无恙?” 见宽爬行过去,抱着他的双腿嗷嗷大哭。 朱平樨一动不动,心潮起伏。 待他哭够了,平樨道:“不管我们接不接受,杨展师弟已然不在了。他的心愿,还得你和小金、璟新他们去完成!” 见宽依然不接受,“蜀王师兄,你可曾看见杨展师兄的尸身?是你亲自将他埋了的吗?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相信妙峰和尚,是他亲自找到他,然后将他葬在凌云山的。” “好,我们去问妙峰和尚,请他从头至尾再给我讲一遍。” 他拉着蜀王的手,进了中峰寺。妙峰和尚不在大殿,他们便一径入了地宫。 见宽觉得,杨展师兄就在这地宫里,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最真实的情况是,他在这里。而且,他就躺在那具能救人性命的棺材里。 他快步奔向棺材…… 棺材里确实躺着他的一个亲人,是师叔定真。 定真的脸苍白暗淡,了无生气。 见宽一口鲜血喷在他身上,是内心深处希望的破灭,也是师叔半死不活的打击,更是从贵州到峨嵋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的断裂。 蜀王颤抖着双手,将他扶起,内疚地说道:“师叔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妙峰和尚说,他的内力远远不及师父,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见宽目光呆痴,喃喃道:“都醒不过来了,都走了……” “阿弥陀佛,蜀国注定有此劫难,佛菩萨也爱莫能助!”妙峰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边。 见宽有气无力地向他施了一礼,“请大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师兄的?” 妙峰道:“是大板牙把大将军从袁韬府中带走的。估计它送走刘文秀,便到犍为去找大将军,可惜迟了一步。那晚,我在佛菩萨面前打座,大板牙突然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包裹。我打开包裹一看,原来是大将军。” 妙峰和尚痛心地闭着眼睛,“大将军满身酒气,心口上一个血窟窿,那血是黑色的,显然是身中剧毒。” 见宽紧握拳头,额上青筋暴露,但他不能打断妙峰和尚的话。 “大板牙已替他点了穴道,止了血。但剧毒早已传遍全身,气息全无。我也急着要救他,便将续命丹和解毒丸塞进他口中,然后提起这个大包裹,和大板牙一起连夜往昆仑山跑。” “因为我知道,唯有昆仑山上的冰蟾才能解他身上的剧毒。可是,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冰蟾,已经无论如何不能救醒他了。我只好将他的尸身带回嘉定,准备交到你们手中。” “走到嘉定才发现,城池已经易主。凌云寺的涤尘和尚告诉我,如今占据嘉定城的,正是杀他的仇人。我们便悄悄将他埋在凌云山,等你们回来再给他刻碑祭奠。做完这一切,回到中峰寺,才发现蜀王和定真道长在这里。”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刘见宽已经将一些东西重新压回了心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等他讲完,见宽追问道:“大板牙呢?为什么它不在这里?” 妙峰顿了顿,答道:“大板牙也仙去了!我是等它没了气息才发现,它原来早已帮大将军解过毒,是用嘴巴去吸的。我也不知道它吸过多少次,我们回到嘉定,它便毒发身亡。我把它和大将军葬在了一起,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见宽擦了眼泪,站起身来,分别向蜀王和妙峰各行一礼,冷冷道:“师叔就拜托给你们了,我下山去了。” 蜀王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也知道,他的眼睛里面蕴含着什么。于是,伸手拉着他的衣袖,哑声道:“见宽,死的人够多了,你这一路杀来,多少人陪了葬?” 刘见宽从他手中抽出袖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保重!”扬长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复仇之路(五) 刘见宽回到峨嵋城中,令人打造战船,并通知已进入犍为的刘文秀,三日后,合攻嘉定,四个城门,水陆并进。 他誓要血洗嘉定,手撕仇人。 就在这个时候,杨璟新也从眉州方向打过来了,他遣人给刘见宽送了一封信。 “见宽叔,你千里奔袭为家父报仇,可歌可泣。然,侄儿生为人子,杀父之仇不能亲报,终究是一大憾事。请待璟新赶至,共商报仇大计。届时,侄儿与叔同枭奸贼头颅,以祭家父之灵。切切。” 刘见宽捏着这封信,呆了片刻。 他这一路能痛快杀来,得力于刘文秀那些兵马的干脆利落。他们源自大西军,在战场上血腥无情,不会去考虑百姓不百姓。 而蜀军则不一样,他们是杨展一手调教,仁字当头,处处以百姓为重,所以李乾德和武大定才那么容易得手。 若是等璟新赶至,这些奸贼,又有了可趁之机。 他决定提前行动,连刘文秀也不通知。 也许会死掉很多蜀民,但,这是他们应该报答杨展的。 …… 杨璟新是从川北赶回来的。 几个月时间,差点和清军打成了持久战。要不是费小金孤军深入汉中,直捣清军老巢,转机还不会出现。 他一直没有和费小金见上面,虽然也互通战报,两叔侄却仿佛都在刻意回避着彼此。 璟新不敢将父亲遇害的事情直接告诉他,而费小金回避璟新的原因却不得而知。 最离奇的是,费小金在汉中捣了清军老巢后,打发回费家军,竟带着一小队人马失踪了,费家军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他的行踪。 清军已然退去,璟新便打算进汉中寻找费小金。 他正在和大将们商量川北的善后,成都守将派人来报:“禀公子,刘见宽将军带着十万兵马从贵州杀回来了,已攻破峨嵋,不日就要取嘉定。和他兵分两路的是刘文秀,已攻下叙州、犍为,从岷江水路逼近嘉定!” 在场诸将大惊,第一反应是:痛快!这仇报得好生痛快!李乾德、武大定、袁韬,你们就等着掉脑袋吧。 接着,便有些失落。他们原打算赶走清兵,再回头去报仇,现在被刘见宽捷足先登了。 再接着,一拍大腿,哎呀,这刘将军真是糊涂呀!怎么能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他这是引狼入室呀! 刘文秀是什么人?张献忠的儿子,他的十万兵马是曾经的大西军呀!如果收复了嘉定,他们赖着不走了,怎么办? 曹勋谏道:“费将军武功高强,他既然打发回了费家军,说明他有他的安排,有可能是去打探清军的机密消息去了。曹某建议,安排好这里的防守,我们也杀回去,与刘将军合围嘉定,报仇雪恨。” 李占春也附和道:“对对对,人多力量大嘛,一定要先抓活的,弄清楚大将军的下落和生死。” 马祥麟叹道:“唉,老天无眼啦,今早已有人来报,大将军的坟出现在了嘉定凌云山上!” 璟新摇摇头:“不可能,一定是你的人弄错了。我父亲何等英雄?岂会死于奸贼之手?你可千万不要把这种传闻告诉我母亲。” 李志勇道:“是真是假,回去看看就清楚了。” 杨璟新站起来就跑,边跑边喊:“志勇叔,你和我带伏虎军回去。舅舅,麻烦你带着我母亲暂时守保宁,罗将军,顺庆和其他地方的防守,你先盯着。占春叔,曹叔,你们都先回川东和川西吧!” 李占春和曹勋同时大喝:“杨璟新!” 璟新正要上马,只好停了下来,望着他俩。李占春涨红了脸,说道:“杨展不只是你的父亲,他也是我们的兄弟!他刚被害时,我们要去报仇,你不允许,还让我们先来抗清。我们感动于你的大义,一起放下大仇。如今,你要去报仇了,却不让我们参加。你把我们对你父亲的情义都不当一回事吗?” 璟新道:“见宽叔和刘文秀已经带了十万人马,你俩再带着兵去,嘉定都要被你们踩平了。如果再互相打起来,我帮谁?” 曹勋赶紧道:“那我们把人马打发回去,只我和老李跟你去,可好?” 璟新无奈点头,“好吧,一起去。” …… 杨璟新、李志勇、李占春、曹勋带着伏虎军,汇合成都和新津的守军,总共有五万人马,很快就打下了彭山、眉州,向青神、夹江挺进。 璟新非常了解师叔刘见宽,他对师兄和师姐们的爱戴胜过了家人。父亲出事,为了报仇,他会不惜让全天下的人陪葬。 听说他带着兵马从贵州一路杀到峨嵋,璟新热血沸腾。但也免不了担心,担心师叔失去理性。倘若父亲有朝一日归来,岂会原谅他的鲁莽行为? 还有他带来的兵马,出自大西军,攻城的时候,会不会屠杀无辜百姓? 刘文秀虽然拜了父亲为师,毕竟时间短暂,他真的不会垂涎嘉定? 有此种种担忧,他便给刘见宽送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等着自己。 他哪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阻挡着刘见宽了。送出信的当天,他便听见了数十里外的嘉定响起了隆隆炮声。 武大定留在眉州、青神、夹江一线的,都是他的精锐。 璟新要消灭他们才能向嘉定靠近。 待他们冲到嘉定城外,整座城池都在燃烧,兵将和百姓混在一起溃逃,嘴里大叫着:“快跑呀,快跑呀,刘见宽杀进来了!” 见此情景,若是再带兵进城,不知道会混乱成什么样子。 璟新扎营城外,叮嘱李志勇道:“你们守在这里,堵住叛军,以防他们向北溃退。” 他和李占春、曹勋领着亲兵杀进了城。 …… 武大定对嘉定的防守不可谓不严,他万万没有想到,刘见宽不等刘文秀和杨璟新聚齐,就发动了全面攻击。 大炮密集轰进城内,碎石瓦片满城乱飞,李乾德和袁韬抱头鼠窜,全靠武大定一人应对。 府衙、民房、商铺、寺庙四处着火。武大定以为,刘见宽会像杨展、杨璟新一样顾及这些。哪里知道,他的心里如今只装得下四个字—“报仇雪恨”!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复仇之路(六) 嘉定街头尸横遍野。 深冬时节的江风,忽喇喇地鼓动着燃烧的建筑,风助火势,火助风威。爆炸和倒塌的声音分外惊心,一座曾被誉为乱世绿洲的城池就这样被化为灰烬。 刘见宽的兵马已经杀红了眼,只要不是自己人,不管是兵是民,见人就杀。燃烧的街巷里,到处是火铳声、刀剑声、呼号声、马蹄声。 刘见宽第一时间杀进了府衙,李乾德、武大定、袁韬早没了身影,他们打扮成普通兵丁模样,混在自己的人马中,四处逃窜。 刘见宽的剑追着他们,在空中飞舞,他们便死力将兵丁推出去抵挡。 三人起初想出北门,刘见宽追到了北门。他们转向西门,刘见宽又追到西门。 李乾德非常狡猾,悄悄从武大定、袁韬的逃亡行列里溜出来,让他们去吸引刘见宽,自己闪到了一边。 待他们跑得远了,他便往南门方向逃窜。那里是水门,出去就是江浪滔滔的大渡河。他早已安排了一只船在那里等着。 等在船上的,是他的亲兄弟。 武乾德拼命向船上跑去,上了船,心中窃喜,吩咐道:“快点开船!” 船却不动,定睛一看,丧魂失魄。 刘见宽金盔金甲站在那里,威风凛凛,一手提着宝剑,一手提着一颗人头,正是他的兄弟。 “李乾德,你这狗贼,你还想逃命吗?”说完,刘见宽将他兄弟的头向他掷去。 李乾德往江中纵身一跳,在落下水的那一刻,刘见宽轻蔑地将手中的剑一扬,割了他的狗头。 回头再去找武大定和袁韬。 这两个,仓皇如过街老鼠,刚摆脱了刘见宽,迎面又撞上杨璟新。 璟新大喝道:“苍天有眼啦,让我手刃仇人!” 他挥舞长枪,跳了上去。 李占春和曹勋也在旁边助阵,一时杀声震天。 刘见宽闻声赶来,直奔两贼。 武大定看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只好豁出去拼命招架。 袁韬则不一样,见刘见宽杀来,大叫一声,“璟新救命呀!” 然后跑到璟新面前,跪倒在地。 璟新一枪向他刺去,他情急之下,抓着枪头上的倒钩,央求道:“我愿意生祭大哥!” 看他愣着,袁韬接着央求,“我愿意去大哥坟上自述罪行,你再剐我,也不迟!” 曹勋在璟新耳边谏道:“现在杀了狗贼,我们就没法知道事情真相了。” 璟新一脚将袁韬踢翻,交给亲兵捆了。 武大定自知难逃,闷声厮杀,只求在最后这一刻保留一点尊严。 刘见宽飞剑过去,堪堪取他脑袋的时候,半途上被人打偏了剑。 一个白发妇人和一个年轻少妇跃入场中。 见宽收回宝剑,正待再发,白发妇人柔声唤道:“见宽,暂时留他狗命,且听一听他的狡辩。” “师姐……”刘见宽的剑呛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万没料到这白发妇人竟是自己日夜挂念的师姐。 看见马兰兰和素芝,武大定也束手就擒。他和袁韬被捆成粽子,交给兵丁们看守。 “师叔,师弟,啊,师娘……”刘文秀也赶到了。 璟新立即喊道:“赶快安排各路人马救火!李大叔,请你去把伏虎军带进城来救火。师哥,请约束着你的人马,只能救火,不能再战。” 刘见宽解下悬挂在腰上的一颗人头,躬身献给兰兰。 兰兰疯狂大笑:“杨展啊,杨展,你不是自持天下无敌吗?奸佞小人杯酒便可取你性命!哈哈哈……” 刘见宽望着癫狂的兰兰,泪如雨下。 看看天色微明,璟新道:“见宽叔,听说凌云山上出现了父亲的坟墓,是否属实?” 刘见宽心如刀绞,也不得不实话实说,“妙峰和尚说,是他和涤尘和尚亲手埋葬,里面还有大板牙……” 璟新仍然摇头,“我不相信!走,去那里看个究竟。” 一行人来到凌云山,天已大亮,远远便看见一座硕大的新坟立在杨家墓地。 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有多少百姓祭奠过他们的大将军,周围的草木都被踩平了。 凌云寺的涤尘和尚已准备好香蜡纸钱,璟新将李乾德的头摆上供桌,站在那里,呆呆盯着父亲的坟。 饶是如此,他依然不相信里面埋着的,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 刘文秀已经跪了下来,哀哀泣道:“师父,文秀来迟了……” 曹勋、李占春、李志勇这样的大将,已然在坟前哭成了泪人。 反倒是白发苍苍的马兰兰和金盔金甲的刘见宽,远远地观望着,仿佛这坟与他们无关。 曹勋和李占春一人提起一个,将反剪着手的武大定和袁韬扔到坟前。 他俩跪了下来,武大定沉默不语,只是流泪。袁韬则嘶声哭叫:“大哥,大哥呀,不是我杀的,救命呀!” 素芝走过去,将马兰兰牵到坟前,刘见宽跟在后面。 璟新喝道:“两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还不将杀害我父亲的前后罪行交代清楚,还待何时?” 武大定喃喃道:“大错已经铸成,大哥已经死了,都是我弑兄夺城,我不是人,剐了我吧,或者将我挫骨扬灰!” 袁韬涕泪横流地嚷嚷道:“二哥你不能瞎说呀,杀大哥的是李乾德,你来犍为的时候,大哥已经死了呀!” 李占春喝道:“袁韬,你想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死人吗?” 兰兰挥挥手,“等他说,我倒想听听,他们怎么为自己自圆其说。” 袁韬将李乾德告诉他的前后经过一一讲了,众人听得汗毛直立。 璟新喝道:“照你说来,你们两个狗贼既然没有参与杀害我父亲,为何要叛乱?为何要来夺取嘉定?为何还要置我于死地?” 袁韬道:“我们害怕呀,大哥死了,死在我的地盘上,二哥也到了犍为,我们说得清吗?李乾德一步一步把我们逼上了悬崖呀。” 武大定凄楚地对他说道:“三弟呀,既然将事情经过讲给他们听了,相信不相信,是人家的事,何苦要为自己辩解?我承认,攻取城池是我贪心。大哥死了,我想取而代之!” 刘见宽一口啐在他脸上:“凭你也配?” 武大定哭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不配,可我没有退路,大丈夫拼死一博,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 璟新出手,点了武大定和袁韬的穴道,让他俩昏迷过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复仇之路(七) 璟新让武大定和袁韬都闭上嘴,转身对见宽道:“叔,狗贼们都说不清楚父亲的尸身去了哪里,妙峰和尚又是怎么找到父亲的?是谁带走了他?” “是大板牙带走了他……” 刘见宽将妙峰的话从头至尾重复了一遍。 涤尘和尚也站出来作证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和妙峰把大将军葬在这里的时候,还担心叛军来掘坟呢。”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轰的一声,无数的泥块飞了起来,落了众人满头满身。 大家眼睁睁看着杨展的坟被夷为平地,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兰兰收了掌势,癫狂地跳过去,继续用手刨,用脚踢。一边掘坟,一边念念有词:“我看看,是什么毒。别人救不了,我来救。大板牙呀,你真是蠢,怎么不把他送回来找我?” 涤尘和尚目瞪口呆。他和妙峰怎么也想不到,世间上,除了仇人,居然真的有人会掘杨展的坟。而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妻子马兰兰。 癫狂的马兰兰,非常人能够想象。 他悲哀地退出了人群。 见宽和璟新知道,眼面前,除了尽快帮助马兰兰将坟掘开,别无选择。 他们加入进来,用剑刺,用枪挑。其他人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展的至亲可以掘他的坟,旁人去掘,便犯了大忌。 坟坑中很快露出了一具棺材。不待众人打开,马兰兰又是一掌劈去,棺材板子被劈成碎片,又在空中纷纷扬扬飘落。 “啊……”众人失声惊叫,不约而同扑上前去。棺材中原来什么也没有,既无杨展,也无大板牙。 马兰兰先是一愣,接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杨展啊,杨展,你这个玩笑开得大了!” 一边笑,一边扬长而去,刘见宽和素芝紧跟其后。 所有人都脸露欣喜,没有见到杨展的尸身,也就意味着希望未灭。 璟新立即想起涤尘和尚,他不是说这座坟是他和妙峰和尚亲手所为吗? 涤尘已经没了踪影,璟新追到凌云寺,寺门紧闭,任他叫破喉咙,也没人来开门。 他怏怏回到坟地,时而高兴,时而忧愁。 曹勋劝道:“公子啊,大将军既然没在墓中,便有了一线希望。夫人定是找他去了,你还是打起精神善后吧。” 站在墓地,他们能看到岷江对岸硝烟未散的嘉定城,那已是一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城池。 璟新对文秀拱手称谢:“多谢师兄仗义相助!嘉定被毁,璟新将另择一处答谢师兄及其大小将领。” 文秀懂他言下之意,看他身边的大将,个个怒目而视。 便道:“我的兵马是借给见宽师叔报仇的,如今大仇得报,正该哪里来,回哪里去,就不劳师弟费心了。只是,武大定和袁韬的溃军已不可用,你的大部分人马又在川北、川东和川西,我若仓促撤走,川南恐怕会再生变故。” 李占春道:“你一个外人,就不要来管我们内部的事了。” 文秀拱手道:“李将军,杨展是我师父,璟新是我师弟,我当然要帮他们操这份心。我知道你是忠勇之将,不会有异心。但你能保证蜀中就再没有李乾德那样的奸佞小人了吗?刚才武大定其实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思,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铤而走险!” 璟新思索半晌,说道:“既然师兄如此磊落,我也相信师兄是真心帮我。那就这样吧,你先带一半兵马回贵州,留下白文选和另一半兵马在这里帮我。待我结束了川北的事情,把人逐渐撤回川南,他再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移交给我。” 曹勋指着昏迷不醒的那俩人,问道:“这两个狗贼怎么处理?” 李占春道:“这般无情无义之徒,留他何用?当初大将军就是对他们太仁义和宽容了。公子,要杀要剐,你说!” 璟新痛苦地摇着头。这俩人,虽说没有直接杀害父亲,但甘心被李乾德利用,罪不容诛。 夺城之恨,毁城之痛,又岂是杀他剐他能消解的? 况且,看母亲的神情…… 刘文秀看穿了他的心思,建议道:“以他们所犯罪行,就这样杀了剐了,倒是帮他解脱了,让他们一世为奴,岂不痛快!” 李占春道:“这两个狗贼可不是乖乖为奴之人,若是留他下来,不知道又会兴出什么风浪。” 刘文秀道:“师弟,若是你信得过,不妨交给我带回贵州。在我们军中为奴,生不如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有朝一日找到了师父,再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吧。” 李占春抢着说道:“啊,不,你要带回去折磨,就尽管带回去吧,可不要让大将军知晓。他是混元祖师的慈悲心肠,自己九死一生,指不定到时候又会饶了他俩。” 璟新嫌恶地盯了武大定和袁韬一眼,作了一个手势,说道:“带走吧,永生永世别再让我看见他们!” 一行人走后,倒把李乾德的头遗忘在泥块和木屑堆里了。 …… 文秀将白文选唤到嘉定,当着璟新的面叮嘱道:“我先带一半人走,你留下来帮助我师弟,待他恢复了川南的防守,你再把人带回来。” 白文选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也向璟新公子说了很多客气话。 离开璟新,白文选迷惑不解地问文秀:“抚南王,据我所知,秦王殿下给你的谕令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是让你留下来,并把所有兵马都留在这里,趁机经营川南,打通川、滇、黔。还说要上报朝廷,封你为蜀王呢?” 文秀制止他道:“别乱说!那样做,我成什么人了?和李乾德、武大定、袁韬之流有什么两样?遭千人唾万人骂。你难道没看见刘见宽的复仇之剑有多厉害?” 白文选道:“我和见宽将军多年的情谊,当然也是和你一样想帮他们的。但是,你现在回去,秦王那关怎么过?你违抗了他的命令,他一定会责罚你。” “责罚就责罚吧。再说,定西王兄马上就要出征湖广了,我们自己的防守也很重要。” 第一百六十六章 原来如此(一) 数月前,杨展有一次去眉州重瞳观觐见蜀王,突然觉得异常疲乏,便去师父生前的静室眠卧。 梦中,他听到两个老者的争执,话题与他有关。 一个是师父葛宝清隽的声音:“杨展不是圣人,他为蜀人已经做得够多了,不应该再去经历如此磨难。” 另一个是四目仙翁洪钟般的声音:“要救蜀人,必定要有人牺牲。” 葛宝道:“太残忍了,我没法向他开口。再说,蜀难连年,是早已注定的,何必让他去逆天而行?” 四目仙翁道:“以他一人的磨难,换得蜀人的幸存,这样的功德,是他几世能修来?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让他提前三十年而已。” 葛宝绝望道:“真没有其他办法?” “别无他法!否则,三十年后,蜀人灭种。蜀山杜宇声声唤,也唤不回蜀人的归去来兮。” 争执的声音寂灭了,杨展沉沉堕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像一个婴儿卧于母腹一样,恬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虚空。 过了一会儿,蓦然惊觉,这虚空不是自己想要的。 蜀山蜀水呢?春江花月呢? 家人?朋友? 文臣武将?蜀军?蜀民? 和尚?道士?大板牙? 为什么一切都消失了?师父,师父救我呀…… 他翻身而起,跑到大殿。定真师叔正在四目仙翁座下打坐,睁开眼讶异地看着他。 “大将军何事惊惶?”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想请仙翁指教。” 定真起身,取来签筒,笑道:“我的修为不够,没法替仙翁作答,你还是摇签自解吧。” 杨展接过签筒,右手腕微动,一支竹签飞了出来。 他左手接着,定睛一看,脸色大变。那签上写着四个字:“大限将至”。 定真凑上来看时,杨展已快速将签扔进了签筒,笑道:“仙翁说我庸人自扰。” 定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杨展心事重重来到江乡馆,蜀王已烹好茶等着他。两人临江而坐,谈天说地,品茶为乐。 蜀王从他的语调中已听出了异样,只当他是为国事烦忧。 过了一会儿,杨展突然问道:“师兄,我若不在了,你以何人来护蜀国?” 蜀王笑道:“这可不像你,无事谈什么生死?” 杨展肃然禀道:“我们身上,负载着万千蜀民的生计,尤其在太平时候,更要对身后之事早作打算。凡事预则立。” 蜀王应道:“川东、川南、川西、川北,你都已经布好了局,还有什么可愁的。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小金、见宽、璟新,任中一人,均可挑起大梁。” “不,他们三人都不行。小金智勇双全,却不足以谋全局。见宽忠勇,堪为大将,惜无治国之能。璟新少年意气,经验欠缺。”说罢,杨展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蜀王不高兴了,讥道:“说来说去,你就想抬举你那两个义兄弟。他们当中,谁能担此大任?袁韬不用说了,有勇无谋。武大定忠奸难辩,优柔寡断。至于他们身后的李乾德,有谋无品,奸诈之徒而已。” 杨展道:“殿下,你多虑了。李乾德的野心,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翻不起大浪。武大定和袁韬都是蜀国难得的猛将,我们用,总强过推给敌人用。你看,前明和李自成手下的将领,有多少投靠了清军?” 蜀王沉默不语,杨展继续说道:“放心,我再糊涂,也不至于把蜀国交给他们来守护。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不知陛下是否同意。你若同意,我便开始着手培养。” “谁能得你慧眼识珠?”蜀王好奇地问道。 “刘文秀!” “你疯了!他是张献忠的儿子,大西军的抚南王,曾经被他们害死的蜀民何止百万!你要与他们结盟,共同抵抗清军,我没有意见。但把蜀国交给刘文秀保护,我定然不会同意。再说,人家现在贵州经营得风生水起,凭啥又跑到蜀国?” “殿下且听我讲。我选刘文秀,不只是因为他的才干胜过众人,也不只是因为他人品敦厚,而是一种百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选择。” 杨展说到此处已是眼泛泪光,幸好蜀王看不见。 “殿下,你试想一下,我若出事,内乱起于何处?外患又自哪里来?我相信小金、见宽和璟新有能力平息内乱。外患呢?” 蜀王慨然道:“不是还有我吗?我的眼睛已有了明显的好转。” 杨展苦笑道:“我们的外患来自两头,一头是清军,一头是孙可望兄弟。你们挡得住一头,挡不住另一头。若是把蜀国交给刘文秀来守护,孙可望这一头的敌人变成朋友,清军那一头有刘文秀去对付。如此,我才能放心啊。” 蜀王豁然开朗,“师弟,你真是谋算深远。我便看看,你怎样把蜀国交到刘文秀手中,他能像你一样甘心情愿为蜀国蜀民吗?不过,这都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你可别太当真。” “殿下既然已同意我的打算,我当然要往那方面推进。现在,汉中的清军蠢蠢欲动,听说南边已逼近广东、广西。我们不赶快和孙可望结成联盟,很快就会陷入清军南北夹击之中。我决定摈弃旧怨,到云南去走一趟。” 蜀王道:“这个事交给见宽去办就行了。孙可望自来对你有诸多猜忌和提防,你何必以身犯险!而且,刘文秀在贵州,你去云南也见不了他。” 杨展起身,洒脱地笑了笑,“殿下大可不必担心,我给孙可望送一个大礼去,他怎会加害于我?你就坐等好消息吧。” 第二天,杨展便带着刘见宽去了云南。因为,他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虽然他并不知道“大限已至”指的是何时何地,更不知道四目仙翁所说的磨难是什么,他还将以何种方式救蜀民于水火。 他愿意相信四目仙翁的话,愿意以己身的毁灭换取蜀民的代代相传。 他的云南之行成果颇丰,成功结成抗清联盟,成功将刘文秀收归门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原来如此(二) 刘见宽感觉自己落入了一种圈套,由自己人编织的圈套。所以,他异常愤怒。 师兄杨展既然没有在坟墓当中,必然就还活着。为什么妙峰和尚、涤尘和尚、蜀王师兄都知道真相,偏偏要瞒着他和师姐? 马兰兰时而清醒,时而癫狂,都是因为她在杨展生死迷局中的大悲大喜。 他们一定要找妙峰问一个清楚明白。 然而,再上峨嵋山中峰寺,妙峰已云游去了。寺中只有蜀王守着半死不活的定真,重瞳观的道士陪在这里。 蜀王听说杨展墓中埋的是空棺材,比他们还要震惊,原来他也被妙峰蒙在了鼓里。 究竟杨展在哪里? 他是死是活? 妙峰和尚为什么要造那座假坟?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刘见宽看着棺材中的定真,探手在他全身上下摸了摸,奇怪道:“师叔应该是早就仙去了,你为什么还让他在这里面躺着?” 蜀王道:“我也觉得奇怪,曾经向妙峰和尚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他说,师父当初也是这样,后来都能起死回生,干吗不让师叔也试试。” 兰兰听他们这样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把你们留在中峰寺,总是有目的的。重瞳观空了出来,杨展就能回去了吧。” 蜀王和刘见宽大惊,兰兰的奇思异想虽然匪夷所思,却最能解释妙峰的行为。 他们立即便起身赶回重瞳观,留下几个道士守着定真师叔。 兰兰几个月前把见宽的蟆颐飞船扔到长江三峡了,他们骑马回眉州城时,已到日暮时分。 远远看着对岸的重瞳观,影影绰绰,一丝光亮也没有,显然是无人居住在里面。 兰兰又自言自语道:“神灯已灭,凶多吉少。” 刘见宽方想起,自从张献忠入川,重瞳观大门口的神灯树上就天天亮着一盏灯。百姓都以为是道观的一种祭天仪式,实质是为了给下游通风报信。 张献忠走后,这神灯也不好取下来了。 今晚的神灯却没有亮,也许是因为道士们都不在吧。 他弄来一只渡船,一行人悄无声息渡过岷江,上了山。 还未进大门,已嗅到一种陌生的香味。刘见宽心急地上前推门,蜀王喝道:“小心有毒!” 自从瞎了双眼,蜀王嗅觉灵敏。 他小声说道:“这种香来自西域,吸入体内,很快就会麻醉。掩着口鼻,打开大门,敞一会儿再进去吧。” 黑夜中,众人候在门口的桢楠树下,屏息敛气。 过了一会儿,刘见宽道:“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先进去点亮烛火。”说着,已然飘进门去。 “啊……” 蜀王和马兰兰听到他的惊呼,抢进门去。刘见宽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已被人点了穴道。 他没有来得及点亮烛火,观内漆黑一团。 之前的西域香味已经淡去,重瞳观渺无人迹。 蜀王帮见宽解了穴道,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看见袭击你的人?” 见宽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一颗铁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撞在我身上,点了我的穴道。” 他们点亮各处烛火,四处寻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连击中见宽的铁弹也不知所踪。 迷雾重重,忧虑深深。 蜀王道:“去江乡馆再看看吧,今晚我们都在馆中歇息,明早再过来探究真相。” 也只好如此了。 江乡馆一如往昔,不见丝毫异样。素芝和马兰兰歇在一处,刘见宽则寸步不离蜀王。 睡在榻上,见宽问蜀王:“你说妙峰和尚为何要把我们瞒得这么苦?我们都是杨展师兄的至亲呀!”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最近常想起几个月前我和杨展的对话,”蜀王陷入回忆之中,“他问我,若是他不在了,蜀国何人可托。” 见宽惊诧道:“也就是说,他早已预感到会遭遇不测?既如此,他为什么又要以身犯险?” “当时,我也奇怪,他正值盛年,还不应该是谈论后事的时候呀。你猜他说要把蜀国交托何人?” “除了璟新,还会有谁?他知道我和小金师兄都不喜欢操心太多俗事。” “是刘文秀!这就是他带着你去云南,和他们结成联盟的原因,也是他收刘文秀为徒的原因。” 刘见宽脑中顿然清明,哀叹道:“师兄呀师兄,我被你设计得好苦!” 蜀王嘴角上扬,苦笑道:“我也觉得你是被他算计了。如今想来,他早已算准,你在贵州知道他被害的消息后,因为报仇心切,必然会向刘文秀借兵。那样,刘文秀就能堂而皇之带着他的人马入蜀,而不至于被当作外敌入侵。” 见宽叫道:“他可以直接告诉我呀,我也认为刘文秀是值得托付大事的人,我不会反对他的意见。” “嘿嘿,你若知道他有危险,你会离开他去广东吗?”蜀王讥道,“他把我们的性格都吃透了。” “这么说来,他又是什么原因明知道自己会遇险,却偏要让别人有机可趁?不但把我支使到千里之外,还让大板牙去送刘文秀。更可气的是,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蜀王答道:“唯一的解释是,他可能想趁此机会试一试李乾德、武大定和袁韬吧。如果他注定会遭遇不幸,蜀中必然会有一场大乱。他是想把大乱变成小乱,将损失降到最低,并且借你的复仇之火除掉他们。” 见宽自嘲地说道:“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会毁了嘉定!” “师弟不必自责。他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结果。一个嘉定毁了,但却保着了整个蜀境。你想想,如果不是你的冲天一怒,蜀国现在会乱成什么样?李乾德、武大定和袁韬不会那么快就灭亡,各地有狼子野心的人也不会被震慑。就是刘文秀他们,也会惧怕于你的快剑。” 刘见宽再次醒悟,“怪不得妙峰要弄一座假坟来刺激我!” 蜀王道:“他弄假坟,一是要刺激你,二是要迷惑敌人,三是要……” “置之死地而后生!”刘见宽翻身跃起,“蜀王师兄,我们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杨展师兄被害后,小金师兄为什么莫名消失了?虽然远在汉中,但实在是太凑巧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来如此(三) 翌日清晨,蜀王被一阵鹤鸣惊醒。见宽兀自还在沉睡。 蜀王心里清楚,这家伙昨晚悄悄夜探重瞳观,直至三更方回。 他便起身,独自熟门熟路地往江边踱去。 群鹤清丽的鸣叫,出自后山,他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了。 不寻常的是,竟有细雨抚桐般的筝音夹杂其中。这筝音,远听无声,静听犹在耳畔。 蜀王竖耳听了一会儿,心中百般滋味萦绕,却舍不得去印证,那抚琴之人,可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江风拂面,马兰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蜀王师兄,这琴声定然不是杨展所奏,他没有这样的修为。仙音渺渺,你可愿陪我去一探究竟?” 蜀王听她说话已然恢复正常,又惊又喜,“师妹,多谢你愿意当我的眼睛,我们走吧。” 两人循声在重瞳观里里外外找遍,都没有找到琴音的来处。 又到伏虎林中穿行了几个来回。 见宽和素芝也赶了过来,远远看见神清气爽的马兰兰,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 “师姐,你的头发怎么一夜之间全变黑了?”见宽讶异地看着兰兰。 “真的吗?”兰兰奔向三仙殿前的老人泉,她二十几年前在这里学艺时,便习惯以老人泉净深澄碧的潭水为镜。 其他人紧跟其后,蜀王听说兰兰头发转黑,更是惊喜,暗暗庆幸他们回到了重瞳观。 老人泉映出兰兰清丽的身影,一头乌发披洒肩头。兰兰喜极而泣,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场变乱。 “你昨晚去过哪里?”见宽狐疑地问道。 兰兰想了想,摇摇头。 素芝代为答道:“昨晚,我们很早就睡下了。夫人每晚都是边哭边睡,谁都唤不醒。不过,刚才,我发现她昨晚穿的睡衣湿漉漉地挂在衣架上。我还以为是她今早梳洗时,打翻了水盆。” 兰兰脑中现出一丝亮光,“啊,我想起来了,我昨晚在梦中看见杨展,他漂在水里,身上渗出一丝一丝的黑血。那黑血随着水流,被冲走了。” 见宽若有所思地盯着幽深的潭水,说道:“不瞒你们说,我昨晚悄悄摸进来探查,走到这里,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破水而出。追了很远,都没有追上。难道,那人影是师姐?” 蜀王也醒悟过来,“对对对,你们可曾记得,以前师父说过,这老人泉边生长着紫芝,泉水里又滋养着白蟹,所以有起死回生之效。当时,我还笑师父是在说神话。如今看来,师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定是在这泉水里泡好的。” 兰兰自己也是解释不清楚,“那么,又是谁带我进入这泉水中的呢?还有,我的轻功自来赶不上见宽,他怎么会追不上我?” 见宽指着泉水,应道:“我觉得,答案就在这里面,待我下去看看。” 语毕,一头扎了下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都还没有上来。素芝急道:“刘将军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正常人谁能在水下呆这么久?” 蜀王嘴角微扬,兰兰笑道:“我师弟在其他地方或可遇上危险,水下,则是他最安全的地方。” 时已近正午,老人泉紫气萦绕,刘见宽依然不见踪影。 岸上的三个,一个是瞎子,一个不识水性,只有兰兰能入水去找他。 但蜀王和素芝坚决反对,正在争执的时候,浑身滴着水的刘见宽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兰兰惊呼:“师弟,你这变的是什么戏法?” 见宽嘶哑着嗓子答道:“原来这老人泉和岷江相通,但江中的出口在彭山,所以我从彭山游回来。” “有什么发现?快快告诉我们!” “你猜我在下面发现了谁?”见宽红肿着眼睛望着兰兰。 “莫不是……” “不,不是杨展师兄,是小金师兄。是他漂在潭底的水里,身上的黑血一丝一丝被水流冲走,而他被铁链固定在潭底……” 见宽抑制不住痛哭失声,“那个样子,真是太惨了!我本要去探他的鼻息,也想解开铁链将他救上来,但一股强大的力道顺着水流把我推走了。” 蜀王和兰兰都被他说的话唬住了,震惊得不能动弹。 怎么会? 杨展的事尚没有解开谜团,现在又多了一个师兄弟,而且是消失在汉中的费小金! 蜀王仰天长叹:“师父,你这是要考验我吗?弟子无能,你就不要责罚师弟们了吧!” 兰兰已经没了眼泪,颤抖着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素芝扶着他们,去大殿坐下。 刘见宽接着叙道:“水底一定还有另一条道,我不能肯定杨展师兄是否在那条道,但我在被水流快速冲走的过程中,听见了泉璧的那一边传来若有若无的筝音。” 蜀王点点头,“今早我和师妹也听见了,说明确实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那里生活着神仙般的人物。我想,小金被固定在潭底,虽然很惨,应该不是在害他,而是在救他。” 见宽振奋起来,“我也这样想,不然,何苦要在这里害他!” 蜀王又道:“昨晚神秘的熏香、师妹的莫名痊愈,都说明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和治病救人有关。师妹,师弟,我相信杨展师兄和小金师兄都在救治之中。之所以瞒着我们,一定有必须隐瞒的原因。我们若是执意追寻到底,恐怕给他们造成困扰。莫如你们都回嘉定去帮璟新,我还是住在江乡馆静候佳音吧。” 兰兰不答应,“不,如果杨展和小金师兄都在水底经受痛苦和磨难,我就必须守在这里。我们都陪你住在江乡馆,轻易不过来打扰便是。” 蜀王等着见宽表态,他却又飘了出去,好像在追什么人。 只片刻的功夫,大殿门外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蜀王,刘将军,马夫人,你们知道杨展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妙峰和尚被刘见宽扯着袖子进门来,他的这句问话,如同当头棒喝。 人生于世,谁不是为自己的至亲所羁绊?难道这便是他处心积虑隐瞒他们的原因? “刘将军,我来问你,当你看见水底的费将军,你有没有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感觉?你有,他便会有。你能承受,他却不能承受。” 第一百六十九章 原来如此(四) 妙峰接着说道:“费将军身上的毒,就快要被泉水排尽,但他的元气也同时在损失。这个时候,最怕来自外界的情绪干扰。刚才,刘将军的水底探秘,弄不好就会让他功亏一篑。” 见宽后悔得抓耳挠腮,急道:“可有弥补之法?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 “怎么弥补?你就庆幸有一个好师父吧,你在潭底听到的筝音,便是他布好的局。只要有干扰者闯入,即会自动开启一个如古琴一样的机关,奏出美妙动听的仙音,他的情绪就会得到安抚。” 蜀王松了一口气,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金为什么在潭底?杨展师弟又在哪里?请大师据实相告,以免我们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瞎撞。” 妙峰道:“这件事情,我也是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在牵引着走,有时候好像是大将军自己的预先安排,有时候又仿佛是葛宝道长多年前早已布好的局,有时候更像是上天的指引,我只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其实我告诉你们的前半部分都是真实的,大将军确实中了剧毒,胸口上也有一个流血的窟窿,大板牙将他送回峨嵋,我们连夜赶去昆仑山。找到冰蟾后,大将军已近气绝,大板牙因帮他吸毒也晕死过去。若不是费将军及时赶到,你们在凌云山的坟墓里就会看到他们的尸体了。” “当时,我没有放弃,还在用冰蟾吸大将军身上的毒液。但没过多久,冰蟾也因吸毒太多,死掉了。费将军赶来,二话不说,帮大将军盘腿而坐,不顾我的反对,执意将大将军身上残留的毒素渡到了自己身上,这才保住了大将军一息尚存。” “我赶快将费将军的几个穴位封着,那毒一时之间没有发作,我们便把大将军和大板牙搬上他带来的马车,快马加鞭往回赶。我想回峨嵋,用当初救你们师父的法子来救大将军。而费将军坚持要回重瞳观,他说是遵从大将军的命令。” “一路上到处兵荒马乱,也听说了嘉定失陷,我们顾不上那么多。费将军说,他在川北的时候,大将军派人给他送去三组锦囊,每组三个。让他在清军入侵时拆开第一组,他都照办了,到汉中去捣了清军的老巢。” “班师回川北之前,他想看看大将军的下一条指令,便拆开第一组的最后一个,竟是让他从汉中千里奔驰到昆仑,找到我和大板牙,一起回重瞳观。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还有身中剧毒的大将军在昆仑等着他。” “回到重瞳观,观里一个人也没有,蜀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江乡馆人去楼空。对岸,武大定的人正在攻占眉州城。他关了大门,拆开第二组的第一个锦囊,上面写着‘葛宝师父静室有救我之法。’” “费将军看着气息奄奄的大将军,都快急疯了,把葛宝静室找遍,也没有找到哪里有救治的秘籍。我们只好把大将军和大板牙都搬进静室,一起守在那里。” “那天晚上,我和费将军做了同一个梦,你们师父将救治之法一一教给了我们。我们赶快照着做,把大将军和大板牙放到潭底,用铁链固定,依靠流动的泉水帮他们解毒。” “隔十二个时辰,又将他们捞上来一次,用尖利的剑尖刺穿他们的皮囊,这样,他们身上的黑血才能流尽。他们虽然昏睡不醒,但依然有痛觉,所以,每次都要熏很多西域的香,让他们彻底麻醉。”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非常担心有人闯进来,更担心你们回来。费将军便拆开第二组的第二个锦囊,上面写着‘到凌云山给我造一座假坟。’我即去找涤尘和尚,让他帮助办了此事。” “我听说蜀王和定真道长在中峰寺养伤,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重瞳观会没人。为了阻止你们回重瞳观,我便也回了一趟中峰寺,将之前的话告诉你们,好教你们以为大将军真的仙去了。” “他叫我造假坟的目的,我不知道。我说假话的目的,是为了救他的命。等我返回重瞳观,费将军已经结束了大将军和大板牙第一阶段的治疗,将他们送进了另外一个能帮他们逐步恢复的地方。但是,费将军他自己身上的毒压制不住了,一直坚持到我走进大门,他才倒下。我便也将他放到潭底,用泉水帮他排毒。” “昨天你们闯进来,我正点了熏香,用剑帮他刺穿皮囊。做了一半,听到响动,不得不赶快放回潭底。等你们去了江乡馆,我便出来察看。马女侠的一头白发令我触目惊心,就悄悄摸进去,点了她的穴道,将她偷出来放到泉水里浸泡。希望这能救人性命的泉水,医得好她的病症。” “不想,我离开老人泉时被刘将军看到,我被他追着,跑了很远,心中万分担心马女侠的安危。待重新回来,却看见她在泉水中睡得很香。天快亮时,才将她送回江乡馆。” 在妙峰和尚叙述的过程中,蜀王、见宽和兰兰都安静地听着,仿佛他所讲的,都是别人家耸人听闻的故事,与他们无关。又或者,他们早知道答案,妙峰只是帮他们印证而已。 反倒是素芝,一直都在饮泣,时不时咬牙切齿。杨展遭受的痛苦,是拜李乾德所赐,但丈夫武大定也难逃罪责。 答案一旦揭晓,苦苦寻找杨展几个月的兰兰反倒异常的淡定,这种淡定,连她自己都匪夷所思。她问道:“大师,那到底我丈夫现在在哪里?” “仙鹤洞!” “仙鹤洞?”这三个字,仿佛比前面长长的一段故事更令他们震撼。 那个地方,是自从他们在重瞳观学艺时起,便讳莫如深的神秘之地。 据说,洞门口有一对神鹤守护,它们又长又尖的喙专门啄食侵入者的眼睛。 过去几十年,就是师父葛宝,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去往那里。 第一百七十章 原来如此(五) 仙鹤洞在后山伏虎林之外,长年石门紧闭。因不时有鹤群在山巅起起落落,可以想见那里定是别有洞天。 但重瞳观自来观规森严,仙鹤洞便是一大禁忌,师父葛宝更以神鹤啄眼的传说来恐吓他们。 那么,费小金又是如何把杨展和大板牙送进去的呢? 妙峰和尚现在两头照顾,他又如何忙得过来? 兰兰向妙峰施礼致谢:“多谢大师不辞辛劳挽救我丈夫性命,但我是他的妻子,这个时候必须守在他身边,给予他照顾,还请大师允准。” 见宽也说:“对对对,这段时间,大师为了他们已经很累了。他们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有义务留下来照顾。你说咋做就咋做,我们绝不添乱。” 妙峰道:“说实话,我至今都不知道费将军是怎么把大将军送进仙鹤洞的。当时在梦中,你们师父也只教了这上半部分,他说排完毒后便让大将军去仙鹤洞静养。我从峨嵋回来,费将军只告诉我他已将他们送进去了,没说是怎么送进去的。我还在发愁,他的毒排完后,又怎么办。” “天啦,大师,杨展和大板牙在洞里无人照顾,岂不是自生自灭?”兰兰不禁忧虑重重。 “放心,葛宝曾说,仙鹤会照料他们,仙鹤洞生人勿近。” 蜀王这时发了话,“师妹,师弟,刚才大师已经把整件事讲给我们听,杨展和小金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们遭了这么大的难,所幸师父冥冥之中赈救了他们。事关他们的生死存亡,我们就不能由着性子留下来添乱。帮着大师找到送小金入仙鹤洞的办法,我们就暂时撤走吧。” 妙峰道:“我觉得你们早一步离开,他们就早一天获得生机。因为这件事很多环节都关联着天机,须知天机不可泄露啊。说不定,你们走了,仙鹤洞自然就为费将军打开了。” 兰兰和见宽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小金师兄的第二组锦囊只打开了两个,他现在又昏迷不醒,其他锦囊在哪里?我们找出来看看,别把事情耽误了。” 妙峰道:“费将军倒下的时候,手里捏着一个锦囊,我现在就给你们,这是第二组的最后一个。” 他将锦囊递给刘见宽,原来是一封杨展写给他的信。 “见宽师弟,我知你忠义无双,定会为兄报仇。今大仇得报,痛快!痛快!兄必有一难,请封观三年,助兄神修。蜀王和兰兰,劳你贴心照顾。可令璟新守成都,你去嘉定力扶文秀,督其护我蜀民保我蜀境。切切。” 刘见宽泪流满面,将信念了一遍。蜀王道:“既如此,我们马上撤走。妙峰大师,只有继续麻烦你了。” 刘见宽将重瞳观重重封闭,锁了大门,带着蜀王、马兰兰、素芝进了眉州城。 岳大阳接着,刘见宽令道:“岳都督,重瞳观定真道长及其道众将在峨嵋修炼三年,现在封闭重瞳观,所有人等不得靠近。江上行船不得在蟆颐山下停靠,蟆颐山方圆十里内不得住人。” 岳大阳瞠目结舌,也只能遵命。 …… 尘世的喧嚣远去了,杨展在仙鹤洞依然沉睡不醒。 但他的眼角竟有一滴眼泪滚下脸颊,那些至亲的人,与他隔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如果能腾身而起,他必阻止着他们的离去。 啊,兰兰,我知你心中尚有怨气,请原谅为夫的不告而别。 见宽,我不会那么傻,看不出李乾德的酒中有毒。但师父说我逃不过此劫,我又何不陪他演完这一场戏? 可惜了,我的两个义兄弟,他们也必得经此巨变,方能重新做人。 蜀王师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共同的心愿和使命。请等着我,再会的那一刻,必定不再令你失望。 还有小金,我宁愿你与他们一起离去。那冰冷的潭水一丝一丝浸入血管的剧痛,我本应该独自承受,偏偏害你和大板牙也一起历此磨难…… 杨展兀自在睡梦中挣扎,突然在仙鹤的鸣叫之中,听到了师父和四目仙翁的对话。 “他的这一滴眼泪,毁掉了我几年的修为。仙翁,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让他醒来?为什么不赶紧喂他服下紫芝丸?” “不把他的记忆彻底清除干净,绝不能让他醒来。否则,乱世纷扰,他如何静心修炼?估计在这仙鹤洞都呆不下去。” “唉,你的琴音虽然曼妙,但用这样的方式,要抹掉他的记忆,不知还需要多少时日!” “他的内心太强大了,总是下意识地与我们对着干,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若是来得太猛,必与他有一场争夺。他的身心系统都会紊乱,重建起来就更加缓慢,所谓欲速则不达。” “唉,他之所以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记忆,是一直以来使命感太强所致。他害怕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仿佛那样就会天塌地陷。” “使命感太强的人,背负太多,反倒束手束脚。要想练成顶级功力,他必须做到心无杂念。” “仙翁,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你可否为我解答?” “但说无妨!” “我觉得,杨展不经历这一次劫难,我们一样能赈救蜀人。” “呵呵,你是说我和你直接出手?如果神仙能和凡人打架,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正常的纲常轮回?弄得满世界混乱不堪,蜀国岂不更惨?” “我们在他梦中也可教他练功,他没有必要死上一回,还搭上了小金和大板牙!” “他的敌人即将脱胎换骨,他若还是那一具饱经风霜的肉体和疲累不堪的心灵,又怎么去迎敌?至于说小金和大板牙,能陪着杨展经历此番奇遇,这可是他们的造化!” “仙翁,我相信你。杨展若是明白你的苦心,定然会积极配合的。” 杨展听至此,心中已经明了,便急于约束自己的遐思,希望早一点抹掉记忆,早一点醒来,早一点修炼神功,早一点回到亲人身边。 不想,适得其反。 他这一暗暗使力,竟用上了师父教过的思存之术。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匪我思存(一) 杨展在昏迷不醒中也想施展思存术,他急于要配合四目仙翁,希望早日醒来。 由于身体的极度虚弱,他这一思存,事情却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了。 师父葛宝捧着他的脸,在耳边声声呼唤。四目仙翁挥袖抚琴,筝音控制不住的颤抖,鹤群发出不安的鸣叫。 杨展双眼紧闭,原本渐渐有了点光泽的肌肤很快暗淡下来,泛出死亡的色彩。 葛宝跪在地上央求道:“仙翁,恳请你赐下仙药,救命要紧!” 四目仙翁哀叹道:“没想到他是如此执着之人,万事都想自己控制,不肯乖乖地听从别人的安排。” 手臂前伸,一只仙鹤从空中飞下,长长的喙吐出一颗药丸。 “他现在这种情况,服了药也不会醒来,只保得住他的肉身三个月不死。而他的意识已经如脱缰的野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语毕,四目仙翁将药丸弹进了杨展口中。 仙翁如像一个坐诊的大夫,吩咐葛宝道:“下一个!” …… 重瞳观闭观以来,妙峰和尚除了每隔十二个时辰将费小金捞上来一次,便是遍寻仙鹤洞入口。 后山那个洞口的石门依然紧闭,他试过各种办法也没有办法打开。 再说,那个洞离老人泉实在太远。费小金被泉水泡到发白的肉体,怎能经受上破下坎的颠簸? 还有一个洞口,就是老人泉边那个,是大家日常来往惯了的。因为冬暖夏凉,道士们最喜在里面坐功。 但那洞太浅,几乎一目了然,找不到与仙鹤洞相通的痕迹。 他没事就去三仙殿打坐,有时又换到葛宝生前静室,希望能得到神启。 仍然渺无头绪。 这天,又到了为费小金作刺肤之术的时候。他怏怏地走到老人泉,一头扎入潭中。 妙峰在深潭中震惊得瑟瑟发抖,费小金不见了,几根铁链躺在潭底。 他在潭底到处摸索,除了那个通向彭山的出路,别无出口。 他没有刘见宽那么高的水性,不敢往彭山方向追寻,只好浮出水来,坐在老人泉边怔怔地发呆。 看样子,费小金也被接到仙鹤洞去了,是被谁接走的呢?葛宝吗? 在他发呆的时候,几只仙鹤飞下来,落在老人泉边,自顾自啄食着紫芝和白蟹,完全不在意他的存在。 他自言自语道:“我该离开了吗?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人回答妙峰,仙鹤也无语。 救人救到底,他决定留下来,一直等到杨展和费小金走出仙鹤洞。 他便去葛宝的静室安住,自嘲道:“一心向佛,在哪里不是坐禅?” 这天晚上,葛宝入梦来,向他施礼,“多谢大师照顾劣徒!不过,杨展跑了,恳请大师帮忙去带他回来。我们只有三个月时间,若是回来得迟了,他的肉身腐烂,性命就再也保不住了。” 妙峰又惊又气:“你这个老道,不知道你们为何要在他身上折腾!我那么辛苦把他给你送回来,你怎么就放跑了他?” 葛宝道:“说这些也没用,快快起行吧。” 妙峰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你说的是他的人跑了,还是他的魂跑了?” “他的魂跑了!” “那我怎么去找他的魂?我的修为不够,我都看不到他的魂。” “我坐在仙鹤的背上给你带路,你看得到仙鹤,看不到我。我们赶上他,把他想做的事都帮他做了,他自然乖乖地跟我回来了。” “我去找他,便是帮他做想做的事?你不能直接去帮他吗?” 葛宝道:“我是仙,他是一缕魂,我们都不能直接去做人世间的事情。别说废话了,快走吧!” 妙峰一拍脑袋,“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跑了,一定与他交给费将军的锦囊有关。费将军昏迷时手中只捏了一个,我已交给刘将军。我也不知道另外一组锦囊在哪儿,没有替他交出去。或许是大将军不放心,所以灵魂出窍了吧。” 葛宝叹道:“或许吧,小金向来谨慎,他藏东西都喜欢藏在老人泉边那个洞里,取了快走。” 妙峰和尚跑到老人泉边,这个洞很浅,他也天天在此出没行坐,没想到费小金将锦囊放在这里。 他掏摸了半天,找到一个包袱,果然有那三个锦囊。 走出重瞳观,一只仙鹤停栖在桢楠树上。由它领头,妙峰施展轻功,快速离去。 …… 杨展的意识飘出了仙鹤洞,须臾之间已跑到成都,在兰兰的床榻前徘徊。 他终究是放不下兰兰,那天冥冥中听到大家谈论她的白发转黑,可见自己曾经给她带来多么深重的痛苦。 兰兰穿一件薄绸底衣,斜倚在榻上,定定地想着什么,她的头发漆黑油亮地披洒在肩头。 杨展没法触碰,也没法和她说话,只能含着热泪,作一个隐形的旁观者。 不一会儿,璟新推开门进来,唤道:“母亲,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兰兰热切地望着他,爽朗地答道:“没事,我也是练武之人,哪里有那么娇气?蜀王那里安顿好了吗?” “放心吧,他选中的是紫竹殿,王府老小以及远洪叔、小金叔、见宽叔的家眷都在他旁边的几个院子,方便相互照应。” 兰兰笑道:“你父亲以前总是差遣你那几个师叔,现在,你又差遣他们的儿子,还说照应人家。” 璟新也笑了,“自古以来,谁不是用自己人打天下?再说,大凯和尚可一直都在费家军中,小金叔不在,理所当然该他们顶着。” 兰兰拉着儿子的手,温和地说道:“你父亲出事后,真是难为你了。好在,他曾给蜀王提起,要将蜀国交给文秀来保护。他这是心疼你,你不会怪他吧?” 璟新抽出手来,背转身,语带哽咽地说道:“蜀王伯伯已经给我说过了,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想不到,原来父亲对我那般不信任,我还以为我是他的骄傲呢。” 杨展焦急地贴上去,很想说:“儿子,你真的是我的骄傲,只是……” 兰兰帮他把话说了出来,“你父亲思虑深远,乱世之中,他不想要你成为众矢之的。文秀则不一样,他的背景足够复杂,我们和他的关系处置得当,就能保着蜀国和蜀民。” 杨展暗暗点头,兰兰永远是最懂他的人。 璟新正要答应,亲兵在门外报告:“公子,峨嵋山的妙峰和尚求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匪我思存(二) 杨展听说妙峰和尚来了,知道是来抓他回去,赶紧开溜。 兰兰抢在璟新的前面,奔至客堂,急急呼道: “大师,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妙峰很想说“我也不知道”,可惜仙鹤已经在催他离开了。那盘旋于帅府上空的尖声鸣叫,急躁得让人不可思议。 妙峰看了一眼兰兰,没头没脑应道:“就只是看看,好了,走了。” 璟新追出来挽留:“大师,请喝杯茶再走。” 妙峰理也不理,跟着仙鹤的叫声远去了。兰兰母子怔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杨展直接跑到嘉定府衙,正赶上见宽和白文选吵架。 白文选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抚南王为了你们,违抗了秦王谕令。秦王已将他调去云南,说得好听点是修整,说得难听一点是软禁。现在,你让我把手下的兄弟交给你来管,那不是生生将这支队伍变成蜀军了吗?我怎么交差?抚南王怎么交差?” 见宽道:“你们吃蜀粮,立蜀地,不服我管,留下来干嘛?” 白文选急得差点呛着了,“刘将军呀,刘将军,当初说好你们来接手川南,我们就撤走。是你们一直没有派人来接手,可不是我们赖着不走!” “行,月底我就让璟新来和你办交接!你们帮我报仇的情谊,我有生之日必会报答,但你的手下搜刮蜀民的行为,我绝不允许!”刘见宽语气强硬。 白文选的脸色由红转白,叹道:“刘将军,正是因为我和你多年的交情,所以才会跟着你到嘉定。说实话,杨将军出事后,周边打你们主意的人可多了。抚南王几天一道谕令给我,都是要我约束队伍,只准帮你们御敌,不准骚扰蜀民。但我们大西军内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劣习难改,这也是正常的。你若要苛求,我真的没有办法。快快交接吧,我也想早点回云南去复命。” 杨展听至此,已是忧心如焚,“见宽呀,见宽,你怎么还是那么直接?就不能想得深远一点,说得委婉一些?” 可惜他没法给刘见宽说。 府衙还未修复的房顶上,突然传来鹤鸣。杨展不想跑了,他要留下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见宽,眼前却无计可施。 妙峰和尚气喘吁吁赶到嘉定,害怕这次又惊跑了杨展,便不通报,直接闯进府衙。 一路的兵丁只觉眼前一晃,根本看不到有人进来。 刘见宽和白文选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妙峰的声音,“刘将军别来无恙?这位是白将军吧?” 白文选这才看见对面已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和尚。 刘见宽笑呵呵道:“大师,这位正是帮我报仇的白文选白将军!” 然后也向白文选引见:“这位老神仙便是峨嵋第一高僧妙峰大师!” 白文选肃然躬身:“大师之名,文选神往已久,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杨展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也很好奇,妙峰究竟会对他们怎么说,总不至于说是来抓他回去的吧? 妙峰向他回了一礼,便转向见宽,“老衲此行,不为别事,专为交一件重要的东西给你。” 说完,他将一个黄布包袱递给见宽,嘱道:“这可是大将军之前的苦心筹谋,也是他现在的最大心事,你一定要按他说的去做。” 见宽双手接过,郑重道:“大师放心,我师兄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 杨展悬着的心这才定了下来,可以回重瞳观安心修炼了。 但是跑出来容易,想回去难。他在原地打转,不知道如何是好。 妙峰也在犹豫,仙鹤没催他走,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杨展试了几次,想去附在妙峰身上。但活人的神思不同于鬼魂,是没法附在别人身上的。 刘见宽和白文选讶异地看着妙峰,不知道他何以神情怪异。这时,亲兵已将热茶端了进来。 “大师,请喝茶!”白文选客气道。 见宽打开包袱,看见是三个锦囊,拿出第一个,拆开来看: “速带文秀之兵去川东,堵乱兵,防清兵!” 见宽暗暗庆幸,自己差一点犯下大错。于是,对白文选堆出笑来,“文选,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引荐你去峨嵋参禅吗?今天妙峰大师亲临,机会难得,你可当面向他请教了。” 白文选顿然高兴起来,“如此良机,大师不嫌我愚钝就好。” 妙峰和尚外表波澜不惊,内心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走是留。 蓦然,一只仙鹤自房顶破瓦而入,用它长长的喙在地上啄起什么,又原路飞走了。 刘见宽和白文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妙峰和尚呆呆地杵在那里,更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知道仙鹤啄走的,便是杨展溜到嘉定的那一点神思。但它离去时,没有半点催他同走的意思。 妙峰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幸好他是得道高僧,还控制得住这些微的内心波澜。 他风轻云淡地对他们笑笑,“嘉定就是这样的风水宝地,连仙鹤都来去自如。白将军,你便多在这里留些时日,定能得神佛保佑。” 他这句话可帮了见宽的大忙,见宽接着道:“大师既如此说,白将军当然要留在嘉定了。只不知道大师最近可得闲否?” 白文选错愕,心道:“你刚才不是在赶我吗?” 妙峰当然知道他之所指,得不得闲,不外乎是关心重瞳观两个师兄的救治是否顺畅。便语带双关地应道: “老衲能做的事,已经做完。老衲不能做的事,神仙接管。若是遇到你师父那样的神仙,怕还要嫌老衲碍手碍脚呢。” 他只要一自称老衲,便有把自己划出世外的情绪,见宽已经习惯了。但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个大概,于是宽慰道: “大师近段时间多有操劳,正该歇息歇息。现在,白将军有参禅的想法,你便留在这里,方便他随时请教。” 白文选也热情挽留:“还请大师多多赐教!” 见宽向妙峰使了一个眼色,妙峰了然,“既然两位将军如此盛情,老衲便在此歇几日。” 刘见宽的神色,浑不似之前那般僵硬,白文选猜到定与这老和尚送来的包袱有关。 他假意试探道:“可惜我月底就不得不离开嘉定,到时候,可否请大师和我一起回云南?抚南王定然欢迎你。” 见宽连忙下台阶,“是我太急躁了,文选多多见谅。尽管放宽胸怀听大师讲禅,军国大事,还需要再仔细参详。” 白文选其实也不愿意这么快离开嘉定,若是就这样回去,没法向秦王孙可望交代。 第一百七十三章 匪我思存(三) 第二天,刘见宽直接向白文选要了两万兵马,整顿船只,顺江而下,经叙州,过泸州,到了重庆。 李占春和于大海之前已得到通报,赶到码头将他接着。 不曾想,跟在刘见宽身后的两员大将,竟是这段时间屡与他们发生摩擦的叙州守将王自奇和卢名臣。 在回都督府的路上,李占春一直脸色阴沉。刚落座,他便向刘见宽拱手作礼道:“刘将军此来,可是要帮这两人讨公道?若是如此,恕占春无礼了。” 王自奇和卢名臣木着脸,浑如刘见宽身边的两座铁塔。 刘见宽一脸轻松,戏道:“他们有什么公道可讨?我今天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你这个荡寇将军是欺负过我的客人了?” 李占春咬牙道:“他们大西军曾经对我们做过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撑不了。因为,他们与我有杀父之仇!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暂且隐忍。他们倒好,不好好守着叙州,三天两头往川东推进,动不动就与我的人火并,我岂有不教训他们的?” 刘见宽抚慰道:“当初平寇伯曾英死于大西军之手,我怎会不知?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悬崖勒马,与我们共同抗清复明。我们便应当不计前嫌,与他们同舟共济。至于你所说他们与你的人火并之事,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说着,他转过头,问卢名臣:“卢将军,你来说说,可有此事?” 卢名臣瓮声瓮气地哼道:“为好不讨好,倒转遭狗咬!” 刘见宽一脸讶异。 旁边的王自奇性格沉稳,能说会道,补充道:“抚南王和白将军经常嘱咐我们,但有外敌入侵蜀国,便要我们前去支援。这段时间,从湖广沿长江溃退过来的大顺军很多,他们抵挡不住,有小股人马差点渗透到叙州了,我们当然就要出手。荡寇将军的人不知感恩,反倒说我们趁机扩大地盘。” 听至此,刘见宽心中已有数,原来他来得正是时候。不由更加佩服师兄杨展,川东目前的复杂局面,他若不及时赶到,不知还将酿出什么样的大祸。 “哦,原来如此,荡寇将军,过去种种先放在一边。你给我说说,究竟已有多少大顺军溃退到了川东?” 李占春心中虽仍有火气,但也不好驳刘见宽的面子,答道:“前前后后有刘体纯、郝摇旗、袁宗第、李来亨、党守素、塔天宝、贺珍等九部共二十万人马,现已渗透到涪州、夔州、万州、石砫、忠州等深山幽谷之中。” 听见这长长的名单,刘见宽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李占春呀,李占春,你当初是怎么答应大将军的?他一出事,你就不履行荡寇将军的责任了?你就只顾着争地盘了?二十万人马进了你的防地,你一不报告,二不抗敌,是打算把川东拱手让给这些溃军?” 李占春想要分辨,又不知道如何分辨,叹口气,低下脑袋。 于大海却不服气,嚷嚷道:“刘将军,大海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 刘见宽没好气地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于大海道:“大顺军、大西军,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推翻了大明朝廷的罪魁祸首。大西军与我们结成了抗清联盟,所以可以在蜀国来去自如。大顺军难道不是因为和清军作战才溃退到这里的吗?刘将军何故厚此薄彼,就因为你和刘文秀、白文选交情匪浅?” 他的话说中了很多人的心思,大家都看着刘见宽,看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刘见宽想也没想,光明磊落地答道:“因为大西军是我请到蜀国的客人,他们听我指挥,为我所用。大顺军这九路人马闯进来的时候,有谁先给你们打了招呼?有谁要听你们的指挥?他们把自己当客人还是主人?我看他们的行为就是不折不扣的强盗!” 于大海抓耳挠腮,“这……” 刘见宽拍拍他的肩膀:“大海呀,我知道你和占春豪爽,讲义气,不愿意在清军对大顺军穷追猛打时落井下石,但他们一旦进入蜀国腹地,扎下根来,就赶不走了。到时候,我们蜀国就永无宁日了!” 李占春又说道:“这个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当时,大顺军如潮水一般溃来,实在是防不胜防。后来去赶他们,交火多次,都没有效果。这边,大西军又向川东挤压,真是烦透了!” 刘见宽哈哈一笑,“所以说,还是大将军高瞻远瞩,知道你们遇上什么样的困难,及时派我来帮你们解决。” 李占春和于大海惊得唰地一下站起来,“大将军?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刘见宽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坐下:“二位将军,请稍安勿躁。大将军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会被小人暗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之前,费将军直捣清军老巢的行动,便是大将军在背后指挥的。这次也一样,我们只要团结起来,按照他的计划行动,就能赶走溃军,恢复川东的安宁。至于他本人嘛,该见大家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 其实,刘见宽心中是没有底的,小金师兄能在川北打胜仗,他能吗? 只不过,这些人最信服的人是大将军杨展。让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所有行动都是大将军的命令,这场大仗就胜了一半。 李占春和于大海果然安静下来,杨展在他们心中更成了神一般的人物。 刚刚,他们没敢在刘见宽面前说出全部实情。那九部大顺军之所以能够顺利溃退到川东,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他们用太多精力去防备蜀国的其他人马了。与他们发生摩擦和火并的,又岂止是叙州的王自奇、卢名臣? 杨展出事的消息在蜀境传开后,各地守军第一反应是报仇,第二反应便是天下大乱了,赶快争抢地盘吧。 如今,杨展没死,谁还敢乱说乱动? 他们有过容藩乱蜀的前科,见识过杨展的雷霆之怒。若是此次再行差踏错,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下场? 李占春重新向刘见宽施礼,“刘将军,刚才是占春的错,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给我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好!把你荡寇将军的令牌交出来!”刘见宽向他伸出手…… 第一百七十四章 匪我思存(四) 众人愣了,他要收李占春的荡寇将军令牌,这不是收人家的兵权吗? 李占春只有须臾的错愕,掏出令牌双手奉上。 刘见宽接过令牌,爽朗一笑,“哈哈哈,荡寇将军果然是大将之风!我可不稀罕你的这块令牌。我们只有十万人,要打他们二十万人,唯有集中兵力,方能取胜。” 言罢,他肃然说道:“诸将听令!从即日起,分兵作战,全面出击,限三个月之内结束战斗。” 众将齐声应诺。 卢名臣斗胆问道:“为何是三个月?这怕有点困难!” 刘见宽故作神秘道:“当然是大将军的命令,他向来神机妙算,我们必须照着办。再说,如果拖上几个月,恐怕这些不速之客连娃儿都生在川东了。” 真实的原因是,杨展要他三个月之后才能看第二个锦囊。 他目前拥有的锦囊妙计只有那三句话:“速带文秀之兵去川东,驱溃兵,防清兵!” 至于怎么驱、怎么防,一概没提。 还能怎么办?先打三个月再说吧。 …… 这三个月,川东全面开战。 刘见宽原以为那是一帮乌合之众,只要集中十万兵力,便会手到擒来。不曾想,遇到劲敌。 刘体纯、郝摇旗、李来亨、袁宗第、贺珍等九员大将都曾跟着李自成南征北战,作战勇猛,且有方略。 这一方,加上刘见宽,能和他们匹敌的也只有五员大将,更别说兵力上是以一敌二。 川东除了那几条大江,便是崇山峻岭。一时之间,到处兵火连天。 双方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效果却不理想,竟将川东打成了一锅粥。 那九部大顺军原来并不团结,溃到川东,各争各的地盘。现在被刘见宽拼力驱赶,危机之时,又抱成团,推举刘体纯为首领。 这一场大战,成了二刘之战。 见宽武功远胜于刘体纯,若是单挑,刘体纯恐怕躲不过他十招。 可惜刘体纯狡诈多谋,躲在深山中运筹帷幄。 眼看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刘见宽心里暗暗着急。 若是自己没有达到师兄的预期,怎么实施他的第二步妙计? 他突然想到费小金在川北与清军胶着之时,出其不意直捣汉中老巢,最后取得胜利。 那么,他未尝不可直捣刘体纯的老巢! 他将此计告诉大家,李占春和于大海都非常赞同,并争着要去立此奇功。 卢名臣摇着头,喃喃道:“行不通,行不通。” 王自奇也道:“刘将军,刘体纯他们的作战风格与清军不同,他本身擅长的就是游击战,你想捣他的老巢可不容易。” 李占春讥道:“你们都做过流贼,互相应该最了解彼此。” 王自奇淡定道:“你倒是生来就是官,可惜被流贼屡战屡败。” 于大海怒目而视,“你龟儿子说啥?” 刘见宽赶紧出来干预,“行了,有力气用到战场上!前一阵子大家还一股作气,现在稍遇挫折便又起纷争。都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就更麻烦了。” 众人散后,刘见宽独立重庆城头,望着浩渺的江水,紧锁眉头。 师兄啊师兄,我不过是一喜欢行走江湖之人,干吗要将这样的军国大事交给我? 突然,一只小船出现在眼前。 他的精瞳看得分明,小船中只有一只猴子,而且,那只猴子是大板牙! 刘见宽心中狂喜,高声呼喊:“大板牙,大板牙……” 小船被江流迅速冲向下游。 显然,大板牙大病初愈,还没有恢复以前的功力,控制不住小船,也没法飞上城头。 刘见宽大急,纵身一跃,落到江面上,然后踏浪而行,飞上了小船。 只这须臾的功夫,他便拿定主意,就他和大板牙两个,去找刘体纯。 城头上的官兵看见这一幕,兴奋不已,争相传说。 李占春慨叹道:“刘将军本有神功,此番出击必定功成。大家作好准备,听我指挥,到时候配合刘将军,一口气将大顺军赶出去。” 川东的将领们齐声称是,卢名臣和王自奇默不作声。 刘见宽和大板牙直漂到白帝城才上岸来,一人一猴很快隐于山林。 他们来到当初葛宝师父栖息的石洞,外面因有怪石遮掩,这石洞还没有被其他人发觉。 见宽坐在石床上,当初和两个师兄躺在这里昏迷不醒的记忆隐约浮现。 “师父,师兄,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大板牙挨着他坐下,仿佛是说“还有我呢!” 见宽摸摸它的脑袋,“大板牙,你都好了,我那两个师兄可已大好?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呀?” 大板牙耸耸肩膀,呲了呲它的板牙。 那天晚上,见宽睡在石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该到哪里去找刘体纯。 后来,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待他醒来,已在刘体纯的帅府。说是帅府,其实就是一个山洞。 他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张关切的脸。这张脸虽然伤痕累累,也算端正帅气,隐隐透着刚毅果敢。 “道长,你总算醒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晕倒在我的洞前?”刘体纯温和地问道。 刘见宽不上战场时,总喜欢着青色道袍,被误会为道长也很正常。 “唔,我也不知道,请问这是哪里?恩公高姓?”见宽异常迷糊,但也明白眼前这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里是巫山苟家坡,鄙姓刘,名体纯。” “啊?可是大顺军的刘体纯将军?” “正是在下!” 刘见宽心中暗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如果此刻趁其不备…… 他暗暗运力,不觉大恐,天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功力全无? 手脚都是那么绵软无力,要想坐起来也很困难。 他的意识逐渐恢复,这才想起,大板牙呢?是否也遭遇不测? “恩公,我和一只猴子同行,你可曾看见?” “未见,只有道长孤身一人躺在洞口的草丛中。” 见宽见他左一句道长,右一句道长,决定将这道士乔装到底。便想了一个计策,期期艾艾地向刘体纯说道: “我是川西青城山道士,听说川东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便到重庆找刘见宽将军,想让他罢兵休战,与民生息。谁知他竟然对我说,若是我能把大顺军劝走,他便罢兵。非但不会穷追猛赶,还将奉上路资。我一路寻来,昨晚睡在白帝城一个石洞里,今天就在这里了。” 刘体纯听他说完,脸色一变,喝道:“把这道士给我关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匪我思存(五) 刘见宽被关在洞中之洞,伸手不见五指。即使他的武功尚在,也无法逃出此洞。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袭击了他?能让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废了他的武功,并将他带到刘体纯洞外的人,会是什么样的高人? 大板牙怎么样了?可怜的大板牙,刚刚在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又遭遇这样的不测!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大板牙所为?刘见宽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 难道敌方还有高人?但刘体纯显然不知情。 这一下如何是好?没有捣了他的老巢,反倒成了人家的俘虏。 还有,他没有回去,重庆又将起什么样的变故…… 这样胡思乱想着,时间飞也似的过去。渐渐,他什么也不想了,专心致志调息养气。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他在黑暗中听见脚步声,知道是送饭的兵丁进来,请求道: “小哥,请帮我给刘将军带个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给他说。” “我们刘将军没空见你!” “你给他说,我是来帮他的,再这样打下去,你们大顺军就要灭亡了。” “你……” 兵丁出来,照原话报告了刘体纯。 刘体纯正为眼前的战事苦恼。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敌方将领都像疯了一样。他们之前还要顾及百姓,所以给了大顺军可趁之机。现在大有玉石俱焚的意思,不管不顾地乱冲乱撞。 川东作战,大顺军虽在兵力上占强,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地势、粮草、弹药上都远远不及蜀军。 二十万人已损失近半,继续纠缠下去,确实只有死路一条。撤走吧,天下之大,何处能够安身? 张献忠死了,张可望带着大西军在云南、贵州落脚。李自成死了,他们几个将领溃到川东,便想图四川。正好听说杨展出事,真是天助我也。哪知道他的师弟刘见宽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退去湖广吧,已占领大半个中国的清军如洪水猛兽。 九部大顺军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他已是心力交瘁。 “把那道士拖出来,看他还有何话可说!”刘体纯想的是死马当活马医。 刘见宽被拖出来匍匐在地,气息奄奄地叹道:“刘将军好大的官威,何苦为难贫道?” 刘体纯傲然道:“早就听说你们四川的和尚道士都是杨展一伙,不是你们帮助他,他还赶不走大西军!你来找我,也没安着好心。说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话音一落,刘体纯只觉眼前一晃,自己已是动弹不得,那道士却依旧匍匐在地上。 在场兵将更不知道发生何事。 “妖道!抓住妖道!”刘体纯嘶哑着嗓子喊着。 兵将们一拥而上,道士却没了踪影。仰头去看,帅位上端坐着的,却是那道士,刘体纯陪坐在侧。 刘见宽温和地说道:“体纯将军,我和你本是同宗生,相煎何太急?” “啊?”…… “对,没错,我就是你的对头刘见宽!论计谋,我比不过你。论武功,你…嘿嘿,还是乖乖听我说话吧。” 刘体纯和兵将们瞠目结舌,没想到这道士竟是敌方大帅刘见宽!内心悔之不及,早知道…… 转念又庆幸,幸喜没有害他,谁知道他之前是否装疯卖傻。 “体纯将军,我想和你来一场喝茶论道,让你的人都出去吧。”说完,他解了刘体纯的穴道。 兵将退去,刘见宽拿起几上的茶具,自己烹制了一壶茶,反客为主地请刘体纯喝茶。 两人各端起一个杯子,泯了一口。刘体纯已平静下来,客气道:“还请见宽将军赐教!” “我此番来见你,是受大将军杨展所派!” “大将军杨展?不是听说他已被害了吗?” “谁能害得了他?练武之人,偶尔要闭关修炼提升,这段时间正逢他闭关而已。” “哦。杨大将军有何见教?” 刘见宽给他续上茶,一字一顿道:“认清形势,退守夔东,联合抗清。” 刘体纯心头一震,但仍不动声色。 刘见宽侃侃而谈,“所谓认清形势,若继续在川东和我们打下去,你们是没有好日子过的,士兵不是战死就是饿死。所谓退守夔东,就是以夔门为界,我们把夔门以东划给你们立脚,你们尽可在夔东的广大山区发展。所谓联合抗清,我们帮你们说合,请永乐帝为你们赐封,九部大顺军的将领都可封侯。然后,蜀军、大顺军,还有大西军,联合起来,共同抗击清军。” 刘体纯被他说得动容,但也是顾虑重重,“若是真如见宽将军所言,体纯求之不得。但是,我们九部大顺军的将领恐怕未必愿意。有三个问题是他们顾虑的,其一,我们退到夔门以东,便处于清军和你们的夹击中,处境比现在更加艰难。其二,以前我们曾经派人去和永乐皇帝谈判,希望联明抗清,他拒绝了我们。其三,把我们放在夔东,只对你们有利,对我们不利。一旦清军入川,我们首当其冲。” 刘见宽一笑,“杨大将军早帮你们想好,所以派我前来帮你解决这三个问题。其一,我和你谈好后,双方立即停火,我马上去贵州为你们请封。其二,你们拿到封号,即成为自己人,再撤到夔门以东,与我们唇齿相依。其三,你们守夔东,所需粮草和武器弹药,可由蜀国统一调配。” 刘体纯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这可是绝处逢生呀!杨展之名早有耳闻,没想到不仅高瞻远瞩,还如此胸襟开阔。 他不禁感慨:“若是我们入川之初,便与杨大将军结盟,双方又何至于死那么多人!” 见宽嘿嘿笑道:“不把你们打痛,估计现在还作着吞掉整个蜀国的美梦吧?张献忠的下场,你们恐怕都以为是他运气不好。” 刘体纯脸颊一红,不敢强辩。他重新起立,对着刘见宽施了一个大礼,“多谢见宽将军斡旋!从即日起,我们唯杨大将军马首是瞻!” 见宽扶他起来,“不打不相识,还请体纯将军赶快传令下去,停了战火,我即赴贵州为你们请封。” 刘体纯立即吩咐下去,并摆下酒席向刘见宽谢罪。 席上,刘体纯抑制不住好奇之心,问道:“见宽将军,既然你带着杨大将军使命而来,为何见面之初不说?” 刘见宽神秘一笑,“时机不到,早说无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匪我思存(六) 刘见宽也没有料到,有时候危机便是契机。 他囚禁在洞中之洞时,一通胡思乱想后,别无选择,唯有调息运气。 刚开始,非常艰难,要喘一口长气都无力。渐渐,血脉一点一点在骨肉之间生长,就像砍掉老树后发出来的新芽。 那种每天蓬勃生长的感觉,令他无比欣喜,便默默念诵着重瞳观口诀,将自己被废掉的武功一点一滴拾了起来。 眼睛里的重瞳恢复后,他已看得见洞中简陋的设施,甚至看得清送饭兵丁的眉目。 他虽不能像师兄杨展一样,运起功来会令石洞满室生辉,却也能在沉沉的黑暗之中洞穿一切。 这时候,他想起了杨展的第二个锦囊,三月之期应该已经到了吧? 他从怀中掏出锦囊,拿出一张纸来,几行小字在黑暗中浮现。 “师弟:川东形势历来复杂,打得不顺吧?但是,敌人比你更艰难。唯今之计,让他们认清形势、退守夔东、联合抗清。辛苦你再去帮他们请封,到贵州后拆开第三个锦囊。” 师兄啊师兄,既然迟早都要和别人谈判,你怎么不早说,非要让我去打这三个月的仗?死了那么多人,也害我做了敌人的阶下囚。 身处狭窄空间,人的思路变得无限宽广。接下去的几天,他反复琢磨,终于明白了杨展的良苦用心。 他几乎能够肯定,是大板牙废了他的武功,然后将他带到刘体纯的洞口。 以前,他陪侍在师父身边时,曾听他和妙峰和尚研习武功,好像就有一个法门,把一个人的武功废掉,然后再重新修炼,就能够再一个台阶。 一定是师兄杨展教给了大板牙这个法门,并授意他如何实施。 大板牙虽不能说话,但智力胜过常人。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脑袋还赶不上大板牙反应迅速。 果然,这次是怎么就中了它的道,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了。 他仔细琢磨过那几句话,自己先想透彻,便成功实施了说服刘体纯的行动。 他惊喜地发现,经此一番遭遇,自己方方面面都今非昔比。连口齿也变得伶俐起来。 刘体纯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并安排了一只大船停泊在码头,一行人乌泱泱送到长江边。 他正要登船,一声悠长的猿鸣自下游传来,须臾,一艘形状奇特的木船飞也似的到了面前。 啊哈哈哈,蟆颐飞船! 不待停留,他大笑着飞上了船,一人一猴逆流而上,往重庆方向而去。众人呆呆矗立,半晌方回过神来。 刘体纯不禁暗暗庆幸,四川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大顺军幸好没有陷进去。 刘见宽在船上与大板牙嘻哈打闹,“大板牙,你这个奸细,原来是你把我弄成那样!我被人家关了那么久,你怎么不来救我?” 大板牙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在飞溅的浪花中,兴高采烈地喊道:“大板牙,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蟆颐飞船!将功折罪,我就不惩罚你了。” …… 回到重庆,刘见宽惊奇地发现,整个川东已经是大西军的天下。 迎接他的,是抚南王刘文秀,他的后面跟着卢名臣和王自奇。 “李占春和于大海呢?你怎么在这里?”刘见宽面现愠色。 刘文秀一躬到底,“师叔容禀,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川东大乱,所有人都在抢地盘。既和大顺军抢,也相互抢。李占春和于大海将主要矛头对准我们,而非大顺军。我听说后,赶到这里,希望能劝解他们。但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就在五天前,发生了一次大火并,他们两个失踪了,其他蜀军将领才放下武器与我们和解。” 刘见宽心里明白,李占春一直因为能力不足,无法控制川东局面,再遇到本来有仇的大西军,发生火并是迟早的事。 他也清楚,刘文秀在他失踪的时候赶到川东,抢地盘的意图显而易见。 他虽然恼怒,但想到杨展本来就想把蜀国托付给刘文秀,便压制着不快,下令道:“派人去找占春和大海,有误会,说清楚就是。我已和大顺军达成停火协议,文秀,你和我明日一起去贵州,帮他们向永乐皇帝请封。之后,大顺军退到夔东,和我们联合抗清。” 刘文秀和在场诸将喜出望外,他赞道:“师叔果然出手不凡,这样的结果已是最好。说真话,现在满族清兵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枪口一致对外,大家同仇敌忾,恢复大明才是真正的出路。” 刘见宽精光四溢的眼睛望着文秀,“你知道是谁定的这个方略吗?” 文秀一震,“难道是师父?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他在哪里?” “他当然还活着,他想见你时,你自然就见着他了。只是,你要想想,到时候有无面目去见他?” 文秀脸色微红,“师叔误会我了,我真心不是想要占据重庆。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李占春却要灭了我们,我们总不能束手就擒。” “不是最好!现在哪些地方是你们的人,哪些地方是蜀军,今晚就把线划出来,停止一切抢夺行为。” 在杨展重新出山之前,他决定继续和文秀保持距离,但同时又要利用别人。 他拍拍文秀的肩膀,“听说上次你帮了我们,回去受罚了。这次,你和我一起去贵州,把大顺军归入南明的抗清大旗之下,在永乐皇帝和秦王面前便能立下大功一件,好歹为你弥补一下。” 文秀拱手道:“我并不在乎那些功劳不功劳的,只要师叔需要,随时都可以差遣我。” …… 当晚,出去寻找李占春和于大海的人回来了。原来于大海已伤重身亡,李占春给刘见宽捎了一封信回来。 “刘将军,请替我拜上杨大将军:你们能够不计前嫌与大西为伍,我不能。刘文秀派遣王自奇、卢名臣及崔甲四面围攻我,我因兵少大败,大海惨死!后又命张虎持书招降,辱我之极!彼杀我父,凌我天子,而我降之,是不忠不孝禽兽矣!世事沧桑,川东尤甚。我已准备单骑入华山为道士,请不要再来找我。占春敬上。” 一个纵横沙场的武将,要心冷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选择出家?刘见宽捧着信,唏嘘不已。 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第一百七十七章 匪我思存(七) 李占春入华山为道士,这样的结局太令人震惊。 刘见宽不免有些气馁,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差杨展师兄还是太远,如今也只好让卢名臣和王自奇代管川东。 大板牙送他回重庆后,没有上岸,直接踩着蟆颐飞船回眉州去了。 望着它远去的身影,见宽羡慕不已,什么时候自己也不用再管这些俗事,自由自在去过那江湖游侠的生活,岂不痛快? 唉,硬着头皮,撑到师兄出山吧。 尽管刘文秀一再保证不会再与蜀军起冲突,刘见宽仍然对他心存芥蒂。在去贵州的路上,始终冷着脸,一径在崇山峻岭中飞驰。 刘文秀虽然跟着杨展学了重瞳观全套武功,但时日尚浅,几个时辰后,已看不见刘见宽的身影。 “师叔,师叔……”文秀索性登上山巅,狂呼大叫。 跑了十几个山头,刘见宽心中的气总算消了一半。他悄没声息地出现在文秀身后,责备道:“你这样瞎叫一通,是想把老虎和黑熊都招呼过来吗?” “对啊,行路枯燥,我就是想见识一下师叔的神奇武功,看你如何收拾那些猛兽。” 刘见宽衣袖微动,点了他的穴道,冷笑道:“我先收拾了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文秀厚着脸皮求他,“师叔,你怎么还不消气呢?当时真的情形危急,我若不出手,整个川东都被李占春搞乱了,大顺军早已经占领重庆,你还怎么和刘体纯谈判?”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李占春是你师父最喜欢的大将,我看你将来怎么去见他!”刘见宽恨恨道。 “所以要请师叔帮我美言,你帮我,我帮你,我们叔侄俩结成联盟,这世间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刘文秀诚恳地望着他,语气却透着一丝俏皮。 刘见宽暗忖,在大西军的几个小子中,文秀心地善良,性情敦厚,是值得深交的人。此番去贵州,永乐皇帝自不必说,念在曾经救他一命的份上,应该会有求必应。但张可望狡猾多变,要应付他,恐怕还得借助文秀。 “行啊,只要你小子愿意听我的,我便躲在你身后当一个无名英雄。”见宽解了他的穴道,和他并辔而行。 叔侄俩一路说说笑笑,感情更胜从前,文秀在见宽心中的位置稳若磐石了。 …… 到了贵州,却又是另一番复杂局面。 永乐皇帝住在偏僻的龙安府,秦王张可望住在贵阳,整个南明朝廷都在张可望的控制当中。 按理,他们应该先去朝拜永乐皇帝,但太监传出话来,“请抚南王和刘将军先去觐见秦王,办了正事再来朝见陛下吧。” 他俩相顾愕然,正事要找张可望办,这还在清理之中。但从礼节上来说,当然应该先见皇上啊。 太监扯扯见宽的袖子,附耳低言,“刘将军,皇上让你找个机会单独朝见,他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语毕,木然望了一眼文秀,转身进了宫门。 “师叔,快走,你已惹祸上身了!”文秀脸色大变。 “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去做,怎么就惹祸上身了?”见宽反倒轻松。 文秀急道:“那太监有意和你耳语,便是有意要挑拨你和秦王的关系,你这一趟恐怕不太平。” 见宽嘴角微扬,“你不是和我结成联盟了吗?这点事都摆不平?你这个抚南王难道是白当的?” 文秀吞了吞口水,“你知道为什么我被罚去云南吗?” “听说是因为你没有按照秦王的命令,占领川南。难道不是?” “当然是这个事引起的,重要的原因是,秦王不愿意我呆在永乐皇帝身边,所以把我派去了云南。那是防着我呢!” 见宽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兄弟之间已经起了嫌隙。也罢,看看你师父怎么说。” “师父?难道他有千里眼顺风耳?” 见宽哈哈笑道:“他有锦囊妙计!”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还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宽秦王之心,存皇上安危,助定国出征,让文秀抚蜀。” 这样的二十个字,令他头大如斗。 他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纸扔向文秀,“你师父的话,你拿去照着办吧,我真是服了他,这么爱管闲事!秦王之心、皇上安危、定国出征,这些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和蜀国有什么相干?” 文秀仔细看过,思量片刻,叹道:“我越来越佩服师父他老人家了!幸好我现在与你们一伙,否则被他算计了也不知道。” 见宽听他这样说,又细细品味那二十个字,仍百思不得其解。 文秀道:“师叔别急,我和你一起参详,把师父这二十个字领悟透了,落到实处,不仅能办眼前之事,对恢复大明、安定蜀国、大西军的团结,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当天,他们便连夜赶到了贵阳,觐见秦王殿下。 秦王的奸细没有他们跑得快,所以他还不知道在永乐皇帝行宫外发生的事情。 刘见宽拜道:“秦王殿下,上次你派抚南王帮我报仇,我还没有当面道谢呢。这次在川东取得战果,又是你派抚南王增援!你的大恩大德,我永存于心,以后行事都听秦王令旨。” 张可望大喜,“哪里哪里,刘将军,说起来你也曾有恩于我,拼死拼活帮我请来永乐皇帝,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 刘文秀趁机打圆场道:“刘将军帮我们一回,我们又帮他一回,这一来二去的,岂不就是一家人了?哈哈哈” 哈哈哈…… 打过哈哈,张可望做出关切的样子,“我听说杨公仍然在世,你们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可好?” 见宽笑道:“我们大将军的命硬着呢,天下恐怕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他现在正闭关修炼,不日就要出关。” “甚好,甚好,我们都期待着他重新出山。”张可望这样说着,拿眼睛去看文秀。 文秀早已叮嘱过见宽,不能在秦王面前泄露了他与他们特别是杨展的特殊关系。 见宽便道:“待他出山,恐怕就要请抚南王的人马退出蜀境了。” 文秀赶紧说道:“我只听秦王殿下的谕令,到时候还请杨公与秦王殿下办个交涉。” 说罢,他们便将川东战事以及与刘体纯谈判的情况一五一十向张可望作了汇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匪我思存(八) 张可望慨然应允刘见宽所请,同意与大顺军结成抗清联盟,答应让永乐皇帝赐封那九个首领。 刘见宽为稳定川东将士的军心,又帮李占春请得定川侯的封号,将川东几员大将一并列入封赏名单。 刘体纯封皖国公,郝摇旗封益国公,袁宗第封靖国公,李来亨封临国公,马腾云封桐城侯,塔天宝封宜都侯,党守素封兴平侯,贺珍封岐侯,王光兴封南漳伯,谭文封涪侯,谭诣封仁寿侯,谭弘为新津侯。 张可望笑道:“刘将军一味与他人作嫁衣裳,自己怎么不弄个封号光宗耀祖?” 见宽语气谦逊,其实不屑,“我本是闲散之人,唯一的爱好就是习武,帽子大了压死人,我才不要呢。” 文秀向张可望递了一个眼色,赞道:“刘将军武功超绝,又有护圣之功,理当封侯。” 张可望心领神会,“神武侯这个封号如何?刘将军神勇威武天下皆知,若是为朝廷所用,抗清大业何愁不成?” 见宽摆手道:“不行,不行,没有经过蜀王和大将军批准的所有封号,我都不能接受。” 文秀帮腔道:“据我们所知,那两位都是你的师兄,可能比我们更想为你封侯。朝廷中正缺你这样的人才,这次来了就留在贵州帮秦王。” 见宽还是不停摆手,“不行,不行,大将军出山之前,我必须守着蜀国。” 文秀道:“川南和川东有我们的人暂时帮你守着,杨公子又在成都,你就安心在贵州呆一段时间吧。” 他这话的深意,张可望当然知道,将刘见宽留在贵州,意味着大西军就能占领现在已经得到的地盘。待杨展出关,木已成舟,他又能怎样。 他却不知道,杨展本来就想将蜀国托付文秀。 见宽仍然假意推脱,“不行,不行……” 张可望抓住时机,立即宣布谕令:“提请永乐皇帝,赐封刘见宽将军为神武侯、兵部左侍郎,随朝听用。” 当晚,将刘见宽送至驿馆后,张可望留刘文秀与他同宿,方便叙兄弟之情。 昏黄的宫灯之下,可望高兴地夸奖道:“你最近的表现,我非常满意。兄弟毕竟是兄弟,这次我们齐心合力将刘见宽留了下来,你便好生经营川东和川南,争取有朝一日据有全川,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文秀道:“兄长的心思,我岂会不知?只要兄长一心光复大明,把大西军往正路上领,我就是兄长最坚定的支持者。” 接着,文秀故意将之前在永乐皇帝宫外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劝道:“那太监当着我的面,和刘将军耳语,可见永乐皇帝对我们兄弟是有防范之心的。兄长既然将永乐帝请到这里,就应该给他一个皇帝应有的礼仪,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也才能聚拢天下反清复明的人心。” 可望恨恨道:“那太监如此当面羞辱你,我让他活不过明日!” 文秀急了,“一个太监的命算什么?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劝谏呢?不要再这样让皇帝不安了,对你没有好处!” 可望面露失望,“文秀,我们兄弟很小就跟着父皇南征北战,经历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这样的兄弟情早就超越了亲兄弟的骨肉情。但是,为什么你和定国就不明白我呢?以前父皇经常说,大明已经完了,谁也救不了,之后的天下,能者居之。杨展、刘见宽之流胸无大志,举目四望,现在就只有我们还能与清军争夺天下。我用南明旗号只是权宜之计,干吗要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文秀诚恳地一再劝谏,“大明人心未失,而我们大西军之前的名声不好,几次三番走到绝境。兄弟们眼看着有了反清复明的光明前景,你若又走到老路上去,恐怕连自己人都会失望。” 可望试探道:“假如我就想那样干,你怎么决策?” 文秀叹道:“我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你,但我绝不会与你作对。” 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文秀又道:“不管你有一天会选择什么样的路,现在也应该让天下人看看我们大西军的实力了。我想出征湖广,请兄长批准。” 可望道:“你是不是傻瓜?我们大西军呆在贵州、云南悄悄发展壮大,等到那些前明军、大顺军和清军拚得差不多了再出去,岂不是更好?你目前的任务就是守好云南和四川。” 看文秀不说话,他又道:“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所以不瞒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别被杨展和刘见宽的大仁大义迷惑了,时刻记住我让你接近他们的真实用意。” 文秀心中却已暗自盘算,劝他是劝不住的了,唯有继续和师叔联手,把事情往师父筹划的方向推进。 第二天,拿着秦王拟定的封号,刘文秀和刘见宽这才去朝见永乐皇帝。 永乐皇帝自然是一概恩准,并设宴为神武侯庆贺。 酒过三巡,永乐皇帝关切地问起蜀王和大将军杨展的近况,刘见宽回道:“他们现在都在闭关修炼,出关后,就会来朝见陛下。” 永乐帝试探道:“早就听说蜀山蜀水最是养人,朕什么时候也去游巡一趟。” “陛下有此雅兴,臣定会禀报蜀王和大将军,他们一定会安排妥帖。” “刘将军这次别急着回去,多留一些时日,讲一些蜀中奇闻给朕听听。” “这……” 他已答应秦王要留在贵阳,现在皇上又让他留在龙安,听谁的? 文秀替他解围道:“陛下,刘将军是兵部左侍郎,必须在贵阳料理军事,你想听什么,现在就可以让他讲给你听。” “这……” 永乐皇帝欲言又止。 见宽想起太监让他单独朝见的事,便道:“陛下有何话要告诉臣下,不妨直说,抚南王和我一样都是忠于陛下的。” 永乐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唏嘘道:“若是如此,刘将军,你今天又给我送了一个大礼呀。朕得抚南王襄助,胜过数十万大军!” 第一百七十九章 匪我思存(九) 永乐帝自从来到贵州,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傀儡皇帝着实不好当。 孙可望把他安排在龙安府,答应每年给他供应钱粮,以供皇室开销,他则允许孙可望今后的大小事情,可以先斩后奏。 这样,大西军与永历政权的联合抗清阵线才得以建立。 当初,刘见宽和杨畏知去接他的时候,他是因为有杨展作保,才肯到贵州。谁知刚到贵州便听说杨展出事,刘见宽也扔下他报仇去了。 一直跟随左右的吕大器病逝后,身边能依靠的人凤毛麟角。 永乐帝每天都在担心孙可望会取而代之,遇到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总是要抱头痛哭一场。 曾经,有个叫黄应运的官员给他出主意,“我听说孙可望和李定国不睦,我们可以用离间计从中取事,若是李定国能为我所用,就不必担心了。” 永乐帝便授予他密旨,让他去游说李定国。 黄应云到了李定国军中,盛赞道:“定西王如此雄才大略,正该与秦王比肩,何故落于人后?今皇上将救主护国的任务交付予你,如果依靠大明天子的名号,再加上将军的神武,扫清奸逆,天下有谁敢与将军为敌?” 李定国便和他歃血为盟,共同辅助明室,表示绝无二心。 孙可望得知此事,既不去警告永乐帝,也不处罚李定国,直接将黄应运处死,骂他是乱臣贼子。 永乐皇帝由此更加诚惶诚恐,如风中摇摆的杨柳,以后提都不敢再提起李定国。 李定国因为此事虽然与孙可望的矛盾加深,毕竟做了几十年的兄弟,谁亲谁疏还能分得清楚。自此后,在对待永乐皇帝的事情上,一任孙可望为所欲为。 刘文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和定国一样,希望大西军一心一意反清复明。但他也把兄弟感情看得很重,只是偶尔加以规劝。 刘见宽是永乐皇帝想抓着的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想单独和他谈心。 现在,刘见宽直接将刘文秀推了出来,让他们两个都不免尴尬。 永乐皇帝趁势赞叹,得抚南王胜过得到数十万雄兵。 刘文秀还在犹豫,刘见宽暗运一口气,文秀不备,扑通跪倒在永乐皇帝面前。 刘见宽向永乐皇帝祝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以后有抚南王为你保驾护航,何愁大明不兴?” 文秀只好指天发誓,永远效忠永乐皇帝,一心一意抗清复明。 之后,三人密谋了几个时辰。 第二天,刘文秀拿着盖了玉玺的分封文书去了川东,刘见宽则回到孙可望身边。 在秦王殿上混了几日,孙可望又要与他切磋武功。 两人单独相处时,刘见宽道:“秦王殿下,我听说定西王在云南实行政治和经济改革,减轻百姓的负担,使滇南出现了安定局面。他终日操练兵马,制造盔甲,训练象队,一年内练就精兵三万。还举行了生童考试,对考中秀才者,发给赏钱三百串,鼓励大家好好读书,若以后恢复江山,就让他们去做官。我想去那里看看,顺便也和定西王切磋切磋。” 孙可望眼神复杂,只是笑笑。对定国的表现,他是既满意又不满意。满意的是他不辱使命,将云南经营得很好,不满意的是他个人的实力在不断发展壮大,而他越来越不听话。大西军内部,不少将领近来都拥护定西王。 刘见宽接着谏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定西王在云南练兵,也到了拉出去与清军正面作战的时候了,我愿助他出征。” 孙可望还在犹豫,刘见宽索性点他要害,“秦王不让他去抗清,难道留下他将来对抗秦王吗?” 这话显然打动了孙可望,他笑道:“神武将军原来和定国一样,都是好战的,我便成全你们吧。等文秀处理完川东的事情,回来接管云南,你们便出发。” 见宽暗舒一口气,至此,师兄杨展布置的任务总算完成。 …… 刘文秀回到川东,宣旨完毕。以刘体纯为首的九部大顺军得封后,络绎退到夔门以东,驻扎在川鄂边区兴山、归州、巴东、大宁等县,成为蜀国在长江上的屏障。 前明军、蜀军、大西军、大顺军,这几支曾经打得你死我活的队伍,在生死关头,终于站在了同一条阵线上。 文秀处理完这些事情,又去成都与蜀王、马兰兰、杨璟新见了一面,将事情的前前后后都作了详细禀告。 他们听说所有事情都是杨展预先安排,便没有质疑,对文秀也越来越有认同感。 蜀王嘱他和璟新好好配合,守护好蜀民,文秀一一应诺。 他与璟新商议了几天的防务,又去嘉定交代过白文选,便直接回云南,接替了李定国。 不久,孙可望以刘见宽为监军,李定国为主将,马进忠、冯双礼为副将,进攻湖广,从此开始与清军主力正面交锋。 三月,李定国率步骑八万和五十头战象出征。刘见宽名义上是监军,实质上是军师,临行前订约法五条:不杀人、不奸淫、不抢财货、不宰耕牛、不放火,有力地保证了军纪和部队战斗力。 五月,连克沅、靖、武岗诸州。镇守宝庆的清将沈永忠急忙向定南王孔有德告急,孔有德从桂林分兵救援。李定国抢在援敌之前,从枫木岭渡江直取宝庆,消灭清军五千。 六月,李定国出兵祁阳,准备夺取广西的门户全州,消灭桂林孔有德。他兵分三路,由冯双礼率左路取全州,刘见宽率右路攻严关,自己亲率一路攻桂林外围据点,然后三路合攻桂林。 左路出奇制胜,很快攻克全州,李定国当机立断,命令冯双礼勿入全州,与刘见宽合兵推进,直趋严关。 严关位于桂林以北,抢占它便扼住了桂林的通道。六月三十日,清军来夺严关,大西军奋勇抵抗,死者不计其数。七月初一,孔有德又率精锐来攻,只见两军还没有交战,大西军的战象就扑来,清军马匹都受惊了,孔有德大败而跑,大西军趁势掩杀过去,只有孔有德一人逃回桂林城。 大西军乘胜追至桂林,将城包围。七月初四,大西军登云梯攻城,孔有德额头已中一箭,他自知走投无路,于是把所有的家产放在一个屋子里,然后又亲自把自己的爱妻们杀掉,最后自焚而死。仅有一女逃脱。 桂林大捷后,广西全境很快被收复,有些地区的百姓,不等大西军到,便自动将清军驱逐。李定国下令不要乱杀无辜,先安置百姓。 李定国在桂林七星岩摆下酒宴,庆祝胜利。他对刘见宽说道:“文天祥、张世杰精忠浩气,固足以光昭青史,为天地生色,然吾侪之对于国家,窃不愿有此结果也。”表达了他决心收复被清军占领的土地,恢复明朝的志向。 刘见宽无比欣悦,这正是师兄杨展苦心谋算想达到的结果。 第一百八十章 匪我思存(十) 李定国在刘见宽的协助下出征湖广,不到半年时间取得节节胜利,消灭了定南王孔有德,天下震动。 消息传回贵州,永乐帝欣喜不已,孙可望喜忧参半,喜的是大西军在天下人面前露脸了,忧的是定国的声望与日俱增。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感觉落入了刘见宽的圈套。不过,人前人后,他反倒会抬高刘见宽在桂林之战中的作用,以此抹去一点李定国在军中的影响。 清军间谍信以为真,报给清庭,清庭震怒,派驻扎在西北的吴三桂、李国翰二十万大军从汉中进犯蜀国,以此逼迫刘见宽回救。 刘见宽得到消息,心急如焚。 定国安慰道:“蜀国有蜀王和杨公子,更有蜀军、大西军、大顺军三支队伍在那里,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如果你现在赶回去,正合清军的意。莫如我们乘胜追击,一气打下湖广,再回师入川,方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刘见宽深以为然,两人齐心合力,再出奇兵。 八月,率军北上直捣湖南,连取全州、永州。九月,进攻衡州,清军守将再次弃城逃跑,长沙巡抚逃至郫州,监司以下官员都逃遁一空,大西军还没有到来,整个湖南的清军却都跑光了。 同时,又命令马宝率广西明军东取阳山、连州,占领广东西北部,派马进忠、冯双礼北取长沙,攻占常德、岳州,命高文贵东进江西,连下永新、安福、永宁、龙泉,围攻赣西重镇吉安。 如此一来,共收复了两个州、十六个郡,大致有三千里的土地重新回到南明政权手里。。 清军在湖广接连失利,使清政府大为震惊,急忙命洪承畴经略湖广、云贵、两广,趋长沙。 十一月,清廷又派敬谨亲王尼堪任定远大将军,率领三贝勒、八固山共十五万精兵朝长沙扑来。 面对强敌,李定国和刘见宽进行了周密的布署:大西军暂退出长沙,引诱清兵渡湘江,将冯双礼、马进忠部埋伏白杲市,待清兵过衡山,李定国从蒸水正面攻击,冯、马二将背后出击,两军相夹,合歼尼堪。 但这一计划却被冯双礼透露给孙可望,孙可望不想让李定国立功,却暗自想着怎么陷害他,密令冯双礼退出伏击,马进忠见状也撤离了战场。 十一月十九日,尼堪进抵衡州,李定国在蒸水率军出击,接着转战到城北香草庵、草街,不分胜负,为此李定国准备采用伏击战术。 二十四日,双方再战,李定国佯装败退,尼堪紧追不舍,追至演武亭,一声炮响,大西军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尼堪,李定国手举大刀,将尼堪一劈两半。清军失去主帅,大败而逃。 李定国缴获了尼堪的铠甲、绣旗,正准备乘胜追击,才发现冯双礼、马进忠未到,派人侦察说已走湘乡。李定国才知自己是孤军作战,无法扩大战果,只得收兵向武岗转移。 衡州战役后,李定国叫人绘制孔有德、尼堪画像,刊布粤楚。 桂林、衡州两次大捷,使得清廷朝野震动,一听到李定国和刘见宽的名字就颤栗不已,甚至还有放弃西南各省与南明平分天下讲和的打算。 李定国和刘见宽出征不足一年,纵横数省,收复湘、桂,击败清军数十万,掀起了继1647年第一次抗清高潮后的第二次抗清高潮。 桂林、衡阳之战,两蹶名王,天下震动。 …… 刘见宽在湖广打出威望的时候,吴三桂席卷了蜀国。 身处仙鹤洞的杨展,溟然不知强敌压境,他毕生所在乎的蜀民再陷战火。 川北的伏虎军和费家军完全抵敌不过二十万清军的冲击,迅速溃退到成都。 此时的成都已不再是以前那座需要数万吨炸药才能炸开的城池。 杨璟新来不及召集川西、川南、川东的队伍,便已失了成都。 赶在成都失陷之前,马兰兰将蜀王、群臣和家眷通过地道送进了峨嵋深山。 杨璟新带着各路蜀军,在曹勋的接应下,撤到川西高原。 白文选在嘉定抵挡了十几天,最后也只好顺着岷江且战且退。 退到叙州,叙州失陷。退到重庆,与卢名臣、王自奇汇合,也没法挡着吴三桂的攻势,便直接逃回了贵州。 除夔东地区和川西高原,短短时间内,蜀国全境失陷。 刘文秀在云南知此消息,内疚得捶胸顿足,责骂自己有负师父和师叔的重托。 他星夜赶到贵州请战,孙可望便命他率王复臣、贺九仪、袁韬、武大定、张先璧、张光萃、祁三升以步骑五万由乌撒、雪山关、泸州等地展开全面反攻。 杨璟新也从川西高原下来与他汇合,大军出川南,攻叙州败清将卢光祖、杀总兵南一魁。 然后约夔东大顺军合攻重庆,再进围成都,杀清朝知府周基昌。 成都重新回到杨璟新手中,他不禁感慨万千,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蜀国托付文秀。 璟新拿出一应文书印章,请文秀掌蜀国权柄。文秀坚辞不受,声称他只是帮忙,绝无觊觎蜀国之意。 很快,吴三桂引兵来战。刘文秀指挥联军阵斩都统白含贞、白广生等,将吴三桂团团围住。 吴三桂死战突围逃往绵州,此战斩杀清军万人,迫使吴三桂败走保宁。 捷报传到贵州,刘文秀被晋升为南康王。 此时清军在四川的地盘只有保宁一座孤城。 刘文秀原本打算与白文选会师一同攻城,但他因屡胜,难免轻敌,拒绝采纳王复臣的正确意见,轻率攻城,结果被吴三桂窥出破绽。 不久,吴三桂和李国翰联兵出战,一举击破张先壁军,溃兵冲乱了全军阵脚,王复臣也被包围牺牲,联军大败,清军也不敢追,退回汉中修养。 文秀收拢联军回成都,命曹勋、侯天锡协助杨公子守城,塔新策守重庆。 文秀回贵州,孙可望深为不满,下旨曰:不纳良谋,损大将,刘南康罪当死,念有复城功,罢职闲住。张先璧则被乱棍打死。 刘见宽在湖广打得酣畅淋漓,正待要回师入川,听说刘文秀已收复蜀国,便放心留在李定国军中,准备继续扩大战果。 他不知道,随着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胜利,大西军内部的纷争已到白热化的程度。 孙可望不仅削去刘文秀的爵号,又拆散其部队,引起大西军将领的不满,大西军人心涣散。 李定国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更令孙可望嫉恨。对李定国他不仅扣发犒银和制止永历帝封其为西宁王,而且千方百计想加以谋害。 三兄弟的矛盾愈演愈烈,文秀心灰意懒,之后回昆明,在鸡足山学习禅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 岷江残月(一) 孙可望与李定国内讧不断,刘见宽多次调停,也没法阻止,便想回到蜀国,请出杨展。 三年过去,杨展也该出关了。 刘见宽匹马翻越千山万水,捡近路,很快回到了眉州重瞳观。 这里,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不知怎么,越靠近,内心越是忐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那道朱红色的大门,还是之前封闭的样子。所不同的是,已经没有兵丁看护了。 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重瞳观,如像所有毁于战乱的寺庙道观一样,空旷无人,静寂无声。 自己封的门,自己亲自打开。 “嘎吱…” 他期望的那个身影没有出现,亭台楼阁被树叶和鸟屎落满。 四目仙翁神像面前摆着的,还是三年前的供果,颜色如旧,只是失去了水分。 老人泉口的白蟹依然在紫芝之中爬来爬去。 他纵身跃入幽深的潭水,潭底一如万古洪荒时的死寂。平凡如他,还是找不到仙鹤洞的入口。 他又去后山跑了一遍,师父的坟墓孤寂地隐在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松柏之中。 成千上万只仙鹤在蟆颐山起起落落。 他又去旁边的江乡馆,也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 这么说来,师兄还没有出关? 他坐在重瞳观门口的那棵桢楠树下,望着夕阳西下的江水,不觉沉入前尘往事之中。 渐渐,月亮升上来了。 那是一轮残月,凄清的月色还未洒下人间,已被黑夜吞噬。 见宽心中打着冷噤,莫名有种国破山河碎的悲戗。 他不觉长啸一声,没有激起任何回响,江水在黑夜中静静流淌。 对岸的眉州城也是一片死寂,恍若整个蜀国都沉睡了。 他想起了神灯树,曾经给蜀民带来希望的那一盏灯,已是三年多没有亮过了。 他起身点亮神灯,昏黄的灯光透过沉沉黑夜,向远处传递着希望。 夜半时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兴奋地跑过去打开大门。 “阿弥陀佛!”原来是贯之和涤尘两个和尚。 双方看到彼此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杨展。 刘见宽等着杨展出来力挽狂澜,赈救抗清事业。和尚们则忧心着水深火热中的蜀国和蜀民,唯有杨展能够守护。 贯之揶揄道:“刘将军,你现在是威名远播,正该在抗清战场上大展神威,怎么又回了蜀国?如今你是永乐皇帝和秦王身边的红人,又何必再来管蜀民的死活!” 涤尘闭目念佛,他当初在嘉定见识过刘见宽的怒火,现在这个形势,可不能乱说话。 果然,刘见宽从贯之的话中听出味儿来,追问道:“蜀民怎么了?不是好端端的吗?刘文秀不是赶走了清军吗?” 贯之冷笑道:“难道你一路回来,看不见蜀国的变化?” 刘见宽一愣神,他当时归心似箭,只顾赶路,虽也看见一些惨状,并没往心里去,只道是个别现象。 他将两个和尚请进大殿,谦恭地作礼道:“两位大师,我离开蜀国去贵州和湖广,是遵从师兄杨展的命令。这一年半来,蜀国发生的变故都是从璟新公子和刘文秀的简短报告中获悉。究竟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还请两位大师据实相告。” 涤尘望了贯之一眼,贯之自来直爽,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讲开来。 原来,以清军入侵为转折点,蜀国从此进入了军阀割据状态。 刘文秀回云南后,杨璟新根本没法控制,不管是大西军,还是蜀军各部,以保护辖区老百姓为由,自立山头,划分边界,动辄火并。 夔东的大顺军还算知趣,没有越过夔门。守在重庆的塔新策早把叙州抢去了。 不管川东、川南、川西、川北,没一处太平。 杨璟新紧紧守着成都,管不了,他也就没去管。 失去保护的蜀民,成为各路军阀轮番剥削压榨的羔羊。 农民不再耕种,商人不再开市,年轻的随便挑一个军阀入了行务,老年人、妇女、儿童都只有等死。 曾经欣欣向荣的蜀国,曾经被誉为乱世绿洲的蜀国,现在满目苍凉、尸骸遍野、荆棘塞途。 昔之亭台楼阁,今之狐兔蓬篙也;昔之衣冠文物,今之瓦砾鸟鼠也;昔之桑麻禾黍,今之荒烟蔓草也。 刘见宽听得火冒三丈,连夜就要赶去成都。贯之和涤尘死死将他拉着,劝道:“刘将军,你现在又能怎样?用你的愤怒之火灭掉那些军阀吗?那样又会给蜀民带来怎样的灾难?” 见宽跺脚恨道:“师兄当初就不应该把蜀国托付给刘文秀!” 贯之道:“如果没有刘文秀,蜀国已经是清军的了。只不过,你和杨公子一定对他不够信任,所以他避嫌一般回了云南。若是他留在蜀国,应该不是这样的局面。” 见宽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把他请回来?” 涤尘插话,“他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为今之计,只有请出大将军。妙峰和尚说他在这里闭关修炼,三年为期。算来就是最近,我们看见神灯树亮了灯,还以为……” 见宽这才想起,问道:“妙峰和尚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他和大板牙守在这里呢。” 贯之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妙峰和尚也总说刘文秀是守护蜀国之人。人家回云南,他便跟去云南,教他参禅打坐去了。至于那灵猴,不知道是否跟着。” 涤尘对贯之道:“既然杨大将军还未出关,我们还是各回庙中等着吧,到时候,刘将军记着给我们捎个口信。” 送走两个和尚,刘见宽已没了瞌睡,便在四目仙翁像下打坐。 朦朦胧胧中,师父走了过来,喝斥他道:“见宽呀见宽,我看你打仗都起瘾了!刀兵不长眼,受难的终归还是百姓呀。你学武是为了啥?为了去战场上逞能?明天起,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观内潜心修道,待你师兄出来,协助他济世救民。” 面前的四目仙翁开了口,“光他自己修行还不够,他必须打开重瞳观大门,招纳无家可归者,重兴我道观当初的兴旺景象。” 见宽弱弱地问道:“我若听你们的话,师兄是不是就能出来了?” 葛宝虎着脸,不说话,四目仙翁慈祥地笑着点头。 见宽也点头作礼,脑袋嘭地一声撞在四目仙翁神像上,原来是梦。 第一百八十二章 岷江残月(二) 翌日,天刚微亮,清脆的梆子声打破了重瞳观的宁静。 敲梆子的是刘见宽,他一共敲了五下,三下慢,两下快,道观重启,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像一个苦行道士般,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除草、担水、洒扫殿堂、做早饭,用膳。 之后,梳头、洗脸、穿袍、戴冠、系绦。 云板一敲,念早坛功课经。 这些年戎马倥偬,能记着的经典有限,他便去藏书阁找出《玉皇经》《三官经》《真武经》《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等基础经卷。 功课完毕,敲梆子下殿。 他一丝不苟地走着道观日常,想从仪式感上恢复往昔的太平。 三天后,重瞳观已被他拾掇整齐,山门大开,却依然没有人来。 山下宽阔的江面也没有一只行船,对岸的河滩静穆无声。这气氛,比张献忠横行时期还要死沉啊。 他决定进城去看看,虽然他并不想让城里的守将知道他回来了。 城门洞开,没有一兵一卒。城墙倾倒,楼阁残破。 昔日人来人往的街市,空旷无人,偶有断手断脚的乞丐靠在墙角晒太阳。 他先去府衙,府衙的门开着,里面已被洗劫一空,连一张桌椅都找不到了。 又接连去了几家曾经有来往的大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人去楼空。 他拉了一个没了左腿的乞丐来问:“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 这乞丐初时满脸的不耐,听他说话,才定睛来看。 “刘将军?你是刘将军吧?你终于回来了!”乞丐激动得涕泪横流。 刘见宽也是一惊,拨开乞丐披散于满头满脸的乱发,细细辨认。似曾相识,却也叫不出姓名。 这乞丐道:“我叫袁了凡,是重瞳观的道士兵,本在伏虎军中效力。清军进来后,我们与他们几次拉锯,军中将士死伤殆尽,我也失去左腿成了残废。李志勇将军便让我们这些不能打仗的人回乡,可是重瞳观已然封闭,我们便流落在城中乞讨为生。” 他们在说话的过程中,已有三三两两的乞丐靠近。这些人和袁了凡一样,都是重瞳观的伤兵。 刘见宽的出现,让他们顿然看到希望,七嘴八舌抢着说话。 原来,眉州城因为无险可守,在最近两年的战乱中几易其手。战胜者都会向百姓征粮征款,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百姓不堪重负,纷纷躲进深山。 没有百姓可搜刮,这座城除了成为别人争夺的目标,再没有一点防守的价值,所以便成了一座空城。 饶是如此,附近的军阀也会三天两头进城,拆除一些值钱的雕梁画栋。 他们这二三十个残兵,留在这里,便是为了隔岸守护重瞳观,不让那些流民流兵闯进去。 “刘将军,都说杨大将军在重瞳观闭关修炼,他什么时候出关?我们盼着他出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刘见宽吱唔道:“嗯,快了,还等一段时间吧。” 袁了凡道:“刘将军也是一身的本事,你若要重建眉州,我们都跟着你干。” 刘见宽打量了一下这些伤兵,道:“我们守在这里,只会惹来战火。不如都跟我回到重瞳观去潜心修炼,待大将军出关,再听他安排。” 这些人原本出自重瞳观,早就盼着这么一天。 刘见宽带着他们,按四目仙翁的意思,让重瞳观的香火旺盛起来。 这个消息很快传播开去,络绎有无家可归者、伤兵、流民来投,重瞳观成了一个躲避战乱之所。 杨璟新在成都自然得到了报告,他带着李志勇、岳大阳等,坐了一只大船,来重瞳观相见。 璟新跪在桢楠树下,祈求着刘见宽的原谅。他请罪道:“师叔去湖广期间,侄儿没有守护好蜀国,致使蜀民遭难,侄儿罪大恶极。还请师叔重新出山,掌管蜀国权柄,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 刘见宽轻拂袍袖,将他扶起,叹道:“璟新啊,我知道你尽力了,没有你父亲在,十个我加上十个你,都无能为力!我回到军中,和你联手,平乱的唯一办法就是打仗,吃亏的还是蜀民。你回去守好成都,我在这里等你父亲和费师叔。” 璟新看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随时挥剑斩人头的将军,俨然看破红尘的老道。于是,凄然问道:“父亲一日不出来,你就一日不再管侄儿的死活了吗?你可知道,一座成都城,我也分分钟有丢失的可能?” 其他随行的将士也苦苦哀求刘将军重出江湖。 李志勇道:“只凭刘将军在湖广打下的赫赫威名,便能震慑那些宵小,谁还敢不听你的招呼?” 岳大阳也说:“当初你平定武大定、袁韬之乱,后来又平定川东之乱,多少人拜服于你的雷霆之怒!刘将军,你就再辛苦辛苦,救救蜀国,救救蜀民吧!” 刘见宽仰头看天,眼泪纷纷滑落,“说起来都是我造的孽,要不是当初不管不顾地报仇,蜀国不会元气大伤。这几年打了无数的仗,虽然大部分都是胜仗,我却觉得,仗越打越多,天下越打越乱,人越打越少!谁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我真的看不懂了,也没有能力赈救蜀国,赈救天下。多说无益,还是等我那两个师兄出关再说吧。” 他也不留璟新,问过蜀王、兰兰以及家眷们的平安,便将他们直接打发走了。 说来神奇,自从刘见宽恢复重瞳观香火的消息传开,已没有一个军阀敢到眉州城转悠。 出去逃难的人陆续回来,眉州城渐渐有了生气,街市渐渐开张,周围荒芜了的土地也恢复了耕种。 百姓自发修复了城楼府衙,结队来请刘将军带兵入驻。 见宽道:“感谢父老乡亲的信任,我们道家讲究无为而治,我在重瞳观念经,你们更能平平安安地生活。若是大家喜欢听玄门日诵,以后经常来听便是。” 百姓将信将疑,三五日便来听一次重瞳观道士们的诵经,以此抚慰乱世的创伤。 仙鹤依然在后山起起落落,师兄呀,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出来相见? 第一百八十三章 岷江残月(三) 又是七天一次的讲经日子,晨时过后,桢楠树下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战乱时期,来听讲的,有一些人为着心灵的慰藉,另有一些人则是奔着那一顿免费的斋饭而来。 正午时分,冬日暖阳自桢楠树茂密的叶子缝隙洒在刘见宽巍峨的道士帽上。由于讲得专注,他的脸上竟有了细密的汗珠。 他自宽大的袍袖抽出一张帕子在脸上拭了拭,温和地宣布道:“今天就讲到这里,大家请到斋堂用膳吧!” 道众蜂拥而入。 观内梆子敲响,道士们已齐集大殿前。在知客的引导下,大家站在道士后面,分两排往斋堂走去。 到斋堂门口,击罄子进堂。斋堂规矩很严格,禁止交谈和东张西望。斋堂上首供奉四目仙翁,左右两长溜桌子面对面摆得齐齐整整,一直排到底。 全体道众在桌前站好,刘见宽向四目仙翁献祭。将米饭一碗放在一个小园盘里,面对供桌,一面敲引罄一面念经,大家跟着他念供养咒和结斋咒。 念完咒后上供,刘见宽退出斋堂。 道众坐下用斋。用完斋,离开斋堂之前,向堂上作一个揖。 整个过程肃穆庄重,只为吃饭而来的人也得到了一次灵魂的抚慰与净化。 刘见宽站在门口送道众离开,不时客套着:“下次又来啊。” “兄弟,请稍等!”他拦下了一个渔夫。 这渔夫戴着斗笠、面目半遮、结衣打扮,腰上悬着一柄剑。 渔夫贸然之间被拦下,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刘见宽将他请入静室,拱手作礼道:“还请兄弟将佩剑借贫道一观!” 渔夫愣了一愣,见道长一脸温和,没有恶意,便取下剑来,双手呈上。 刘见宽接过来看,差点惊掉下巴,磕磕巴巴问道:“你从何处得此宝剑?” 那剑锋透着绿光,剑柄上刻着三个字“伏虎剑”。 这柄剑自从杨展出事便消失了,当初他四处苦寻而不得,一直以为还在杨展身上。 他的心中陡然一亮,剑在人在,难道这渔夫见过杨展? 虽然尽力克制着,他灼灼的眼神还是让渔夫更加不安。 “道…长,我…怎么…说…呢?” 刘见宽醒悟过来,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啊没事,这柄剑原本是我师兄所有,为何现在会在你手里?他和你在一起吗?” 渔夫吞了一口口水,镇静了一下心神,缓缓道:“我最近刚从川南回来,独自一人,没有谁陪伴。道长既然问起,我将自己经历的奇事不妨告诉道长吧。” 原来,他便是当初在岷江上救了杨璟新公子的芦苇丛中人。 那时,为了确保杨公子的行踪不被泄露,他将自己的小船打翻,想同船一起沉入江底。 可是,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护佑,他竟抱着一块船板被江浪推送了一百多里。 后来,他在一个河滩上醒来,身边躺着这柄剑。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河滩上,隐隐约约想起,好像有那么一个人,用这柄剑挡着了不停往下游漂去的船板。 所以,是这剑救了他的命。从此后,他便剑不离身。 在犍为一个渔夫的帮助下,他在那里生活修养了三年,恢复了元气,便回到了家乡眉州。 刘见宽听璟新说过芦苇丛中人,便对渔夫重新施了一礼,道:“可见天理昭昭,你救了杨公子,伏虎剑又救了你。今日也必是老天有眼,让你来归还此剑。此剑为大将军随身之物,还请你将它交给我保管,待大将军出关,便物归原主。” 渔夫慨然应允,为自己能完成这样神圣的使命涕泪横流,感动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展和费小金依然没有像刘见宽所期待的那样出现。 但是,蜀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刘见宽发过誓,杨展一天不出现,他便一天不管俗事。 他整日待在观中,山下宽阔的江面仿佛是他与俗世的一道结界,蜀民正在经历的种种惨象,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没事的时候,他便伫立桢楠树下,呆呆望着江水,仿佛杨展和费小金会逐浪而来。 这一天,下游的江面出现了一只大船,船舷和桅杆上飘着灵幡,见宽一眼便认出了独立船头的蜀王朱平樨。 他的心头一沉,已预感到什么,反身回观安排妥当,带着二十个手脚齐全的道士下山去接。 大船靠岸,见宽远远地给蜀王施了一礼,蜀王看不见,但感觉到了。他沉声吩咐:“见宽,什么都不必问,赶快将师叔灵柩请上岸吧。” 师姐马兰兰也一起回来了,她向见宽点点头,便去指挥道士们干活了。 第二日,合观道士为前任方丈送了葬,定真如愿以偿被埋在葛宝旁边。 三人这才坐下来叙说国事家常。 蜀王道:“师叔离世已有一段日子了,本想将他的灵柩在中峰寺停放几年,待天下太平再送回来,但最近听说了很多事情,我和师妹这才决定现在回来。” 见宽笑笑:“听说我重新恢复重瞳观的事了?” “不只这个!师弟,你知道我们蜀国已变成什么样了吗?” 刘见宽很想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这个人是他敬爱的人,他不能伤他的心,便默默听着他的答案。 “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师弟啊,我们曾经拼尽全力保护的蜀国、蜀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以前只在张献忠的队伍里才会发生的事,在蜀军里也发生了。 那个守井研的李调燮,原本土寇出身,杨展抬举他做了都督。大将军在的时候还很规矩,现在竟然派他的士兵四处捕人,充作军粮,称为‘人粮’。凡捉到男女,李调燮总是亲自挑选出年少肥胖的送到自己厨下,其他剩余瘦小的留给士卒宰杀。洗涮干净后,都按照烹煮整猪整羊的做法精心操作。因为人肉吃得多,人送其外号‘万人坟’。 还有那个曹勋,川西已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他的士兵没有军粮,就四处抢掠,豆、麦、高粱搜刮无一粒,蜀民草根木皮充腹,都快死光了,僵尸满路。 更恐怖的是,听说他在交通要道设人肉汤锅,男人肉每斤七钱,女人肉每斤八钱,坟墓里的枯骨也都被人掘出来磨成粉末吃掉了。川西之地都流传着“宁遇恶虎,不遇曹部”的哀叹呀。” 若是几年以前,刘见宽听说这样的恶事,万万不能安坐。但此刻,他淡定地禀道:“蜀王师兄,蜀国蜀民注定有此难吧。我们几个都没有回天的本事,唯有期待杨展师兄出关的那一天。” 第一百八十四章 岷江残月(四) 蜀王朱平樨已习惯了盲人的生活,他不再用黑布遮眼。那一双练过重瞳的眼睛,旁人看来依然精光闪烁。 他将江乡馆让给了师妹马兰兰居住,他则加入了刘见宽的道士行列,一心一意在重瞳观修练。 夕阳西下的时候,兰兰会在江乡馆煮好茶,等师兄们过来闲话家常。 有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只是默默地品茶,望一望山下的江水。 “我们这样被动等待,不会错过什么吧?”兰兰小心翼翼地问道。 见识过见宽的怒火,大家都不敢像过去一样,再用对小师弟的语气和他说话。 见宽答非所问,若有所思,“我只是奇怪大板牙,它当初从川东离开,应该回了这里。这么久都没有出现,到底去了哪里?” 平樨泯了一口茶,接道:“不在这里,多半就在妙峰和尚身边。师弟,恐怕只有劳烦你再走一趟了。请回妙峰,或许才能尽快见到杨展和小金。” 见宽笃定地说:“不用,师兄他们自己会出来的,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太过强求,反倒会坏了大事。” 兰兰叹道:“我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他不会出现了。”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袁了凡进来禀道:“住持道长,我们的人在后山和一个牛倌打起来了。他的牛在伏虎林横冲直撞,撞断了好多树枝。” “哪来的牛和牛倌?”见宽问道。 不待袁了凡回答,三人已抢了出去。 蟆颐山封山几年,早就没有村民住在这里,怎会出现牛和牛倌? 再说,伏虎林岂是寻常人轻易能闯入的? 三人赶到伏虎林,如像遭了雷击一般,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那牛倌正是他们朝思夜想的人,他皮肤黝黑,精壮身材,穿着破衣烂衫,一身土气,浑身上下再没有大将军的威风和修道之人的飘逸。 他护着自己闯了祸的牛,并没有进攻重瞳观的道士,而道士们却无论如何无法靠近。 伏虎林满地狼藉,折断了无数的枝桠,牛的身上没有一点伤。 兰兰靠在一棵松树上,浑身发软,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宽呆呆地望着,一任道士们继续与他纠缠。 朱平樨虽然看不见,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扬声唤道:“师弟,别来无恙?” 道士们停了下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忽有所悟,齐刷刷跪倒在地,呼喊道:“大将军!大将军!” 牛倌呆了呆,什么话也没说,骑到牛背上,望伏虎林外走去。 见宽飞过去,想拉着他的牛绳,却在一丈以外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拦着了。 牛倌只顾赶自己的路,见宽在后面唤道:“师兄,师兄……” 兰兰和平樨也跟了过去,过了伏虎林,趟过一条溪流,这牛倌进入了一个废弃的村庄。 他们与他隔着一丈的距离,牛倌虽不理睬,也不阻止,自顾自钻进了一个院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师兄,你今天又去了哪里?” 牛倌闷头闷脑地答道:“你叫我师兄,他们也叫我师兄,我到底是谁的师兄?” “他们?他们是谁?” 牛倌拉着他出了柴门,用手一指,“诺…” 费小金一脸苍白,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师兄弟、师妹相见。 平樨、见宽与小金紧紧相拥,兰兰泪流满面。 牛倌不知所以,扔下这一群人,独自回屋去了。 兰兰问道:“小金师兄,杨展他怎么成了这样?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小金道:“说来话长,我们进院子去吧。” 一行人在院子中的凉棚落座,牛倌拿着茶壶和茶碗出来,冲小金憨憨地一笑,看其他人的眼神却漠淡而生疏。 小金表扬道:“我家师兄都会待客了!你也坐下来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牛倌摇摇头,退到院坝边,拾起几根竹片,开始闷头做竹活。 费小金缓缓叙述他们的养伤修炼经过…… 他只记得,他将师兄和大板牙送进了仙鹤洞,之后便人事不知了。 等他完全醒来,已经在这个小院,失去记忆的师兄照顾着他。 每天,师兄除了放牛、做农活、照顾两人的吃喝拉撒,便是练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功。 小金说他并没有在仙鹤洞养伤的记忆,昏迷时,也曾听见鹤鸣以及仙乐般的琴音。 偶尔,也有师父的声音,那是一声又一声哀叹,感觉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后来,仔细想想,这意外应该就是为了救杨展师兄的性命,抹掉了他的记忆。 至于在杨展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师兄,大板牙去哪里了?”见宽问。 小金顿了顿,痛苦地指了指院子后面的山坡,“大板牙…它埋在山坡上,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杨展师兄记不得它了,一直不理它,不让它靠近。有一天,大板牙想去陪他练武,他把它当成进攻者,一掌击毙,我都没有机会阻止!” 兰兰泣道:“可怜的大板牙,为了救杨展,当初不惜用嘴为他吸毒,结果却死于所救之人的掌下!可怜的杨展,等他恢复了记忆,怎么原谅自己恩将仇报的行为!” 刘见宽睁着双眼,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他与大板牙的感情,不比杨展差多少。 平樨叹着气,“这就是大板牙的命吧,幸好刚才我们没有与他交手,否则杀死我们,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哀叹了一会儿,小金不待他们询问,解释道:“我的身体恢复后,本来想带着杨展师兄回重瞳观,但师兄他死活不肯走。我看他日日苦练武功,又失去了记忆,便想过一段日子再说。既然你们寻了过来,今后怎么办,还请蜀王师兄示下。” 平樨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杨展出去力挽狂澜,若是知道他失去了记忆,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呢。为今之计,你们继续在此隐居,我们退回重瞳观继续等待。” 兰兰道:“这样被动等待,璟新撑不了多久,还得想点办法才行。” 平樨道:“我倒是早有主意,只怕你们不会同意。” 说完,他直视着见宽。见宽明白,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 平樨接着说道:“我给永乐皇帝写一封奏书,请求把我蜀王的头衔转封给刘文秀,让刘文秀名正言顺地入蜀平乱。见宽和兰兰,你们俩先去贵州送奏书,再去云南请刘文秀吧。” 见宽站起身来,用一个老道长的语气应道:“这样也好,我们本出自道家,也回归道家。让文秀和璟新去逐鹿天下,我们只管济世救人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岷江残月(五) 看见杨展已然变成了一个傻子,见宽只好答应去请刘文秀入蜀平乱。 毕竟,如今在蜀中的军阀,有一半是他当初带进来的大西军。 兰兰却说:“恐怕刘文秀自顾不暇!他最近给璟新的信上说,孙可望封了他大招讨大将军之职,逼他督军东伐。” 原来,孙可望同李定国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李定国向广东另行开辟战场,孙可望则带着驾前军驻于贵州和湖南西部的少数州县。 孙可望既想在抗清战场上取得战果,提高自己的威望,又想取代永乐帝,必须坐镇黔、滇,不愿亲自统兵东下,就只好起用刘文秀。 刘见宽从鼻子里哼道:“孙可望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刘文秀若是出征,永乐帝就危险了。一味的内斗,天下早晚是满人的。” 费小金还不知道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不解道:“你们的能力不比刘文秀差,为什么不牢牢控制住蜀国,反倒要去求一个外人?” 朱平樨把前后情况向他作了解释,他低下头思索半晌,抱怨道:“蜀国变成这样,你们就不痛心吗?把一个烂摊子丢给璟新他们几个娃娃,你们于心何忍?” 见宽分辩道:“我们原本寄希望于杨展师兄出关……” 小金两手一摊,道:“那现在怎么办?他是这个样子,除了当个马前卒,还能干啥?” 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唯杨展马首是瞻。杨展在,大家都知道怎么干。杨展不在,便没了方向。 这也是刘见宽用完最后一个锦囊之后,不得不回到重瞳观的原因。 天意,天意啊…… 朱平樨仰天大笑。杨展浑然不觉,自顾自做他的竹活。 兰兰走到杨展身边,颤抖着双手去摸他的肩膀。 “师妹小心!”小金的呼喊刚出,兰兰已弹出一丈开外。 杨展其实动也没动。 兰兰凄然唤道:“夫君,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杨展仍然埋头于一堆竹篦之中,兰兰不死心,又往他身上扑。 这一次,他连靠近的机会也不给她,直接将她定着了。 他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该煮饭了。” 说罢,谁也不理,抱起一堆柴火,去了灶间。 院子中的空气都凝固了。 兰兰拭掉脸上的泪水,振作了一下精神,拿出女将军的气概,说道:“也罢,他既已不认识我,我留在这里也没用。有你们陪着他,我就放心了,你们带着他是当道士还是当大侠,都行。我去成都了。” 她飞快出了院子,师兄弟们谁也没去拦她,她的心痛,谁又能抚慰? 平樨的脸抽搐着,见宽与小金也低垂着头,闷了半晌,小金让他们先回重瞳观。 …… 杨展之所以变成这样,怪不了别人,从始到终都是个性使然。 性格决定命运,任何时候都逃不出这样的定则。 四目仙翁的仙乐本要引他至化境,他却不肯配合。锦囊虽然给了见宽,但他没法控制许多未知的因素。 身在仙鹤洞,却无论如何放不下俗事的种种。 四目仙翁皱着眉头,懊恼地说道:“这个家伙执念太深,再这样下去,我连他的命都救不过来了。” 葛宝叹道:“他从来就是神仙难救的个性,仙翁莫怪!我倒有一个法子,强迫他来配合你。” 四目仙翁知道他说的法子,劝道:“你若抹掉了他的记忆,他便不再记得自己的使命。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枉费心机?” 葛宝道:“命都保不住的话,哪里还谈得上使命?事已至此,保命要紧!” 说罢,他的手在杨展的头顶摸了一下,杨展万念俱灭,成了他们的木偶。 四目仙翁和葛宝恢复了杨展的性命,又将一套绝顶神功注入他的意念,便将他和费小金从仙鹤洞移到了这里。 他变成了一个不知道过去也不想将来的人。不念过去,不畏将来,也许只有他这样被抹掉记忆的人才做得到吧。 他按部就班地生活着,那个被他照顾的人叫他师兄,就仿佛如牧牛、练功一样自然的事。 小金试图给他讲过去,说他曾是大将军,为蜀民斩妖除魔,多么的了不得…… 而他听了之后反问道:“啥是大将军?蜀民是谁?” 明显对这一切不感兴趣! 小金又试图激发他出去战斗的欲望,引导道:“师兄,你的武功这么高,就该出去杀尽坏人,赈救天下。” 他答:“我不杀人。” 小金道:“我和你来自前山的重瞳观,我们的师兄弟都生活在那里,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也搬去吧。” 他答:“我就在这里。” 没有更多的解释,仿佛他生来就在这个小院,他的使命就是经营好这个小院,照顾师弟和牛。 小金不再勉强。 见宽和平樨两头跑着,重瞳观的道士们慢慢恢复了这个村庄的耕种。 杨展和他们逐渐熟悉,一起过着躬耕垄亩的田园生活。 村庄也热闹起来,络绎有拖儿带女的逃难者落脚。 以前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现在,大家都喜欢把它叫黑牛村。 因为杨展的那条牛实在太过出色,黑得发亮的毛皮,长长的犄角,高大壮实的身架。 全村的土地都靠它耕种。每天,当它打着响鼻在田地里劳作的时候,犹如一个将军驰骋沙场般英勇。大人小孩都喜欢围在田埂上观看,为它和驾驭它的农人喝彩。 这农人便是杨展,只有他才能驾驭这头黑牛。 每到黄昏,杨展将挂在牛脖子上的犁头取下,像老朋友一样拍拍它的肩头。 哞…… 牛儿一声长鸣,跟着杨展跑向溪水。早已等在这里的孩子们欢呼雀跃,纷纷用手里的木盆木桶为杨展和黑牛浇水。 哞…… 黑牛自得地享受着这一份酬劳,杨展扬起黝黑的脸庞,溅落的水花在夕阳下是如此美好。 夜深了,杨展睡得很香,很香。 黑牛卧在牛棚里,也睡得很香。牛尾下意识地摇动,驱赶着牛蝇,大大的眼睛一闭一合,牛肚里发出反刍的声音。 费小金却睡不着,他没法不记挂外面的人和事。 又是一个春天,他已记不得有几个春天没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了。 自己的老妻可好?子女可好?费家军可好?川北可好? 他披衣起来,在院子中踱步,苦苦思索着破局之法。 蓦地,他听见了梨花落地的声音。 漫天纷飞的梨花,被剑击落后落地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六章 躬耕垄亩(一) 梨花飞雨,馨香满地,来剑却是凌厉。费小金一不留神,肩头已着了一剑。 院子里没有兵器,随处可取的是农具。他随手拾起锄头、镰刀、钉耙,叮叮铛铛招架着敌人的进攻。 尽管只有一只眼睛,他也看得分明,偷袭者约莫有七八人。他一边招架,一边大喊:“师兄,起来!师兄,起来!” 杨展充耳不闻,兀自沉睡。 费小金左遮右挡陷入苦战,心中暗暗焦急,这帮人身手敏捷,杨展不起来的话,他是没有办法打退来敌的。 黑牛在棚中听见了交战之声,“哞”地一声长叫,冲了出来,加入到费小金的战阵。 杨展是一个称职的牛倌,黑牛的叫声便是他的冲锋号。 他睁开双眼,腾身而起,飞出屋来,迅即上了牛背。随后一把石子扔出去,那些蒙着面的偷袭者闷哼一声全都栽倒在地。 杨展一个纵身,又下了牛背,拍拍牛屁股,黑牛乖乖回了牛棚。 费小金眼巴巴望着一气呵成、潇洒利落的他,他却什么也没说,丢下这一地的俘虏,扭头回屋睡觉了。 平日里,杨展牧牛的时候,总喜欢扔泥巴石子玩耍,没想到练出这一手好功夫。 偷袭者都被点了穴道,费小金将他们一一绑起来关进柴房。 天亮后,朱平樨和刘见宽走进小院,满地狼藉还未收拾,杨展和黑牛已下地耕种去了。 小金告诉他们昨晚遇袭的事情,然后将他们带进柴房。 柴房空无一人。 小金气喘吁吁跑到田边问道:“师兄,你昨晚抓的坏人呢?” “放啦,我没饭给他们吃!” 小金气得向他扔土坷垃,他不闪躲,土坷垃却休想近他三尺。 见宽扁了扁嘴,从袍袖里取出重瞳观弹弓,俯身拾起一粒石子,也向他进攻。 杨展一边犁田,一边伸手接了他的石子,哈哈笑着,就那样空手扔了回来。 见宽也伸手去接,突然觉得不妙,改为袍袖兜揽。 师兄弟玩耍了一会儿,小金和见宽回到小院。 平樨正在梨树下沉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便说道:“杨展隐居于此,看来已不是秘密。不管昨晚的偷袭者是何方神圣,有了第一批,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里不安全,必须说服杨展搬回重瞳观。” 小金道:“虽说我大病初愈,武功还未恢复,但昨晚的偷袭者必为高手。仔细想想,一个军阀手下有七八名高手的,蜀军和大西军里面都没有这样的人。看他们的招式,更像是我曾经在汉中交过手的满人。” 朱平樨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是满人,他们定是来探虚实的了。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一定是杨展放了他们。这个家伙,什么都忘了,做滥好人这点却没忘。” 见宽笑道:“若是满人,傻子师兄又放对了。他们亲眼看见杨展活着,又亲自领教了他深不可测的武功,估计一两年内不会再来犯蜀。” 收拾了昨晚的战场,他们煮了一壶茶,一边等着杨展,一边商量如何让他回重瞳观去住。 未等到杨展收工,却等来了袁了凡。 “住持道长,你快回观去看看吧,来了好多人,什么人都有,都嚷嚷着要见蜀王和大将军。” 见宽站起来向他们告辞,道:“蜀王师兄就留在这里,我先回去看看。如此看来,这里倒比重瞳观清净。” …… 见宽在回重瞳观的路上猜测过多种可能,完全想不到的是,重瞳观大门口的桢楠树下,比集市还要热闹,真的是什么人都有。 人群中心,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军阀。 那人就是“万人坟”李调燮。 李调燮是从山脚的石阶一步一步跪上来的,双手反剪,膝头都磨破了。跟在后面的一队士兵,显然是他的部下。 刘见宽嫌恶地从他身边绕过,看也不看,骂道:“你这恶魔是送上门来求死的吗?我还不愿意弄脏了道观,趁早滚远点!” 李调燮哀嚎道:“刘将军救命呀,你若不肯救我,好歹让我见过大将军再去死!” 有人向李调燮身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你要了多少活生生的人命?你还有脸来喊救命?” 李调燮哭道:“刘将军明鉴啦,自从大将军出事,你又去了贵州,我们便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璟新公子一向不喜欢我,既不给粮,又不给武器。守着井研那块贫瘠之地,今天这个来抢,明天那个来夺,老百姓都不耕种,我们除了吃死尸,哪里还有活路?苍天在上,我敢赌咒发誓,我吃的也不是百姓的死尸,而是战场上的……” 刘见宽阴沉着脸,喝道:“闭上你的臭嘴!你今天来演这一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调燮道:“我的兄弟们真的活不下去了,井研的百姓们也活不下去了。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请大将军和刘将军惩罚我吧,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呀!” 刘见宽见他的手下个个面有饥色,不像传说中吃多了人肉的样子,便道:“你的惩罚自然是少不了,不过先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如今正是春耕时节,你带你的人回去,把井研荒芜了的田地都复了耕,安抚百姓,修养生息。” 李调燮苦着脸叹道:“若是我还有稻种,也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刘见宽斥道:“我如果给你稻种,只怕会被你吃掉。半月之后,派几辆牛车来拉秧苗吧!” 李调燮喜出望外,磕头如捣蒜,“感谢刘将军活命之恩!” 他手下有个伶俐的,在旁边提醒道:“只怕我们种了粮食,很快又有人来抢,井研又要打仗,老百姓又要逃跑。” 刘见宽冷冷道:“你们把自己管束着,按大将军当初的要求行事,谁还来抢你?再说,这次你们是奉大将军的命令屯田耕种,倘若有谁要和你们打仗,那就是向大将军宣战!” 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在场的人眼目灼灼,一片静寂。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如此提气的话了?如今纷乱的蜀国,缺少的,难道不就是大将军的精、气、神吗? “我们要见大将军!我们要见大将军……” 望着喧闹的人群,刘见宽泪湿眼眶。蜀民对杨展的期待,和他一样急切。 可是,他们的大将军已成了傻子,一个除了练功,就只知道牧牛耕种的大傻子…… 罢,罢,罢,总算还能发挥所长。刘见宽决定,把黑牛村当作秧苗繁育基地。 第一百八十七章 躬耕垄亩(二) 一旦有了把黑牛村当作秧苗繁育基地的打算,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刘见宽向桢楠树下的人群许诺道:“乡亲们,回家去,好好种地。秋收的时候,我保证让你们见到大将军。” 李调燮带着他的人走了,其他人也三三两两络绎离去。 最后有二三十个人什么也不求,却不走。甚至有的人与袁了凡等道士抱头痛哭。 这些人满面风霜,衣衫褴褛。见宽早已认出,他们是几年前离开了伏虎军的游侠。 待打发掉最后一个求助者,他给袁了凡做了一个手势,袁了凡带着道士们退了下去。 见宽向游侠们拱手作礼,扬声道:“朋友们,别来无恙?” “有没有恙,刘将军一试便知,看剑!”一个黑脸膛长着连腮胡子的大汉拔出剑便向他刺来。 其他人也亮出兵器,一起上来围攻见宽。 见宽闪跃腾挪,施展轻功,或在树枝间翻飞,或在屋脊上逃奔,再现了若干年前众侠欢聚的热闹场面。 几年不见,众人的武功均大有长进,刘见宽又惊又喜。 这些人都是豪杰,放在任何地方都是高手。他们偏偏最崇拜杨展,愿意唯他马首是瞻。 玩够了,大侠们纷纷收了兵器,进入大殿向四目仙翁和葛宝、定真上香。 对于游侠们来说,回到重瞳观,就像回家一样亲切随便。 饮了茶,吃过饭,眼见日落西山,杨展还不现身,这些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刘将军,大将军究竟在哪里?我们啥时候才见得了他?” 问这话的人叫周围,是二十几年前打奢崇明时便在一起的游侠,三两句话是没法将他搪塞过去的。 见宽道:“周大侠稍安勿躁,我们是出生入死几十年的朋友,自然会以实情相告。不过,我今天告诉你们的所有事情,都必须对外保密。” 游侠们纷纷表态,誓死扞卫关于大将军的一切机密。 见宽便将这几年在杨展身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游侠们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后悔当初不该离开伏虎军,没有守在杨展身边,以致他被奸人所害。 之后,又纷纷请求去杨展住的地方守护,直到他完全康复。 见宽道:“你们都是舞刀弄枪的侠士,他现在暂时不需要你们的帮忙。” 周围奇怪道:“他不需要侠士帮忙,那他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帮忙?” 见宽笑道:“农人,我今天帮他应承下那么多秧苗,肯定需要大批的农人啊。” 说着,以挑衅的眼光望着他们,“你们若肯下地耕种,明天我就安排你们去见他。” 侠士们哪里听得这句话,纷纷跳起来表态,“大将军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谁还没有耕过田种过地?” 第二天,刘见宽带着这帮人浩浩荡荡开进黑牛村。 别说杨展,就是村上的农人也是一惊。 朱平樨和费小金与他们一个一个拥抱叙旧,杨展则牵着牛躲到溪流里泡水去了。 见宽在杨展的院子附近,另找了几个农舍,安置游侠。叮嘱他们暂时不要去接近杨展,只装作农人一样,配合他耕种即可。 这些人哪里做得到?平日里总是喜欢在杨展周围出没,有事没事都喜欢靠上去,巴望着杨展能认出他们来。 结局是让人失望的,杨展别说认出谁来,连看他们一眼都不愿意。 他很不习惯与这么多人相处,感觉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总是低着头匆忙来去。 见宽盘算了一下,秧苗基地还需要大量的人手,便给璟新写了一封信,请求支援。 璟新便派李志勇带着残存的伏虎军到了黑牛村。 游侠们与伏虎军汇合,惊喜交加,唏嘘不已。曾经几千人的队伍,如今仅剩五百余人,大部分都在抵抗清军入侵时牺牲了。 半月后,李调燮派人来运秧苗,凡是刘见宽答应过的人也都来了。 蟆颐山下宽阔的江面上,密密麻麻地排着运送秧苗的船只,甚是壮观。 川西南都躁动起来,人人都在传说,杨大将军出关了,在眉州重瞳观散发秧苗,老百姓又有活路了。 一时之间,眉州地界人头浮动,熙来攘往。络绎有散兵游勇找来,更有李调燮那样的小军阀,或者来求生路,或者担心杨展找他们算账,主动送上门求饶。 刘见宽只好又封了重瞳观,要求所有船只不得在蟆颐山靠岸,伏虎军和道士们将秧苗送到对岸河滩,由李志勇和袁了凡负责分发。 黑牛村一片繁忙景象,杨展反倒清闲下来,他骑着黑牛到山坡上溜达去了,一任人们运走他的秧苗。 小院里,蜀王朱平樨忧心忡忡地对见宽说道:“我知道你一心回归道观,只想做敲馨念经的道士。但是目前的境况,你必须作出牺牲。眉州不设防没有问题,但没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肯定不行。” 见宽低首裣眉,“蜀王师兄有何吩咐,直说无妨。” 平樨道:“我要你进眉州城开衙办公,帮杨展把这个头牵起来。” “不可呀,师兄,我如果那样做,置璟新于何地?” 平樨耐心解释道:“师弟,你不要只想着义气二字。这两年蜀国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小军阀们今天灭掉这个,明天吞了那个。璟新在成都支撑得异常困难。你别看这些人都跑到眉州来投靠,其实很多人是来探虚实。过一阵子,杨展再不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你在眉州把这些人稳住,就给了璟新收拾局面的机会。非但不会削弱他的实力,还能帮他大忙。” 见宽道:“我哪里有杨展师兄那种本事?既然蜀王师兄希望我开衙办公,我便带一百个伏虎军过去,打开府衙,替杨展师兄应付一阵子便是。” 小金一直沉默不语,看他们几乎定下了此事,便提醒道:“你们可知道杨展师兄什么时候恢复正常?见宽能够替他支撑多久?我反倒认为应该做好他永远不再回到权力中心的准备。帮助蜀民,不一定要当大将军。” 朱平樨苦笑道:“我也想解脱出来,就像现在这样帮助蜀民。但是,不是找不到人来保护蜀国吗?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刘文秀身上,刘文秀又跑去了湖广!” 见宽叹道:“还是杨展师兄幸福啊,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管蜀国蜀民?” “怎么没管?”小金愤愤道,“这些秧苗将会救活多少蜀民?”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何以救蜀(一) 十几年来,蜀国的天空都是杨展这个大个子顶着。他的师兄弟们,即使是朱平樨,也习惯了帮他打下手。 现在,他成了傻子。除了黑牛村,哪也不去。除了耕种、牧牛、练功,啥事不管,竟没有一个人能补他的位。 师兄弟争论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分两头行事。 刘见宽带人进眉州城开衙办公,一一打发那些来探杨展虚实的军阀。将这些阎王稳得住一时,算一时。 另遣李志勇去贵州,把禅让王位的奏书给永乐皇帝送去。朱平樨已下决心将蜀王这顶帽子扔给刘文秀,希望永乐帝尽快召回文秀,让他入蜀抚民。 他们憋着一口气,眼巴巴等着贵州方向的消息。一个月,两个月…… 他们哪里知道,永乐帝自身难保,寄人篱下的生活异常艰难,被孙可望逼得无法存身,收到奏书也只能搁置一旁。 李志勇在安龙府守了一阵,等不到结果,便决定自己去找刘文秀。 此刻的刘文秀,同样期盼着杨展出关,帮他摆脱困境。 他们兄弟间的情谊早就变了味,经不住权力的诱惑,也架不住他人的离间。 孙可望谋朝篡位的野心天下皆知,对李定国的猜疑也到了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即使在湖广凶险的抗清战场,得着机会便派自己的驾前军去偷袭定国。 李定国为顾全大局,避免自相残杀,转战两广。 这样便给了清军机会,派贝勒屯齐再入湖南,与追赶李定国的“驾前军”在宝庆相遇。 由于“驾前军”骄傲轻敌,被清兵杀得大败,孙可望急忙逃往峒江,导致衡州、武岗、靖州、辰州、沅州、黎平等州郡均陷于清军之手,民死者将近百万,定国精锐亦挫伤殆半。 清平南王尚可喜也派舟师夺取了梧州和桂林。李定国和大西军将士之前取得的大好局面,被孙可望破坏殆尽。 孙可望便想让刘文秀率军由湘出长江,同另一支队伍会师,夺取江南。 刘文秀一方面伤感于兄弟阋墙,一方面对孙可望的野心不满,虽然接受了大招讨大将军之职,却迟迟不肯发兵东征,贻误了从清军手里夺取江南的最佳战机。 磨蹭了几个月,最后经不住孙可望的再三催促,带领卢名臣、冯双礼等马步兵丁六万、大象四十余只,踏上了东征之路。 原本计划先进攻常德,切断湖北、湖南的通道,然后收复长沙、衡阳、岳州,得手后再北攻武昌。 但他遇到了老对头洪承畴。此时的洪承畴早已投靠清军,被封为五省经略。 想当初,义父张献忠都打不过洪承畴,刘文秀不免心里打鼓。 他以水陆并进的方针进攻常德,派卢明臣率领一支军队乘船由沅江前进,自己率军由陆路进发。 当时,正值涨水季节,卢明臣的军队乘坐一百多艘船只顺江而下,很快攻克了桃源县。文秀亲自带领的主力却因为连日下雨,溪水猛涨,道路泥泞,行进非常困难,马步兵滞留数十日,根本无法同卢明臣所统水路军队配合作战。 而洪承畴得到刘文秀大军入湘的消息后,迅速作出对策,调遣荆州满洲八旗兵赶赴常德,加强防御力量。 卢明臣部进至常德城下,遭到优势清军伏击,由于得不到陆路刘文秀的支援,明显处于劣势。激战到次日,卢明臣中箭落水牺牲,水路军几乎全军覆没。 刘文秀水、陆两路夹攻的计划既告失败,卢明臣的阵亡又严重影响了士气,他便准备放弃攻取常德的计划。 恰好这时,李志勇找到他军中,讲述了蜀中大乱,蜀王以王位相让,请他入蜀抚民的情况。 他问道:“算来我师父杨展也应该出关了,怎么蜀王和师叔们还来请我?” 李志勇之前已得到刘见宽的授权,便将杨展的近况据实相告。 文秀闻讯大惊,哭道:“我师父英雄一世,竟然落到这般田地,我当然要尽快去他身边尽孝。”于是,带领军队退回贵州。 孙可望对刘文秀的表现大为不满,又一次解除他的兵权,让他返回昆明闲住。 刘文秀知道,此时若提起蜀王封号的事,非但不会如愿,更有可能给永乐帝惹来麻烦。 罢,罢,罢,当不当蜀王,有什么要紧?先回昆明,再伺机抽身,就去蜀国当一名和尚道士也无不可。 不曾想,刚回昆明,李定国也从抗清战场撤了下来。 李定国在两广的战事很不顺利,清军几乎把满汉兵的精锐都调来围攻他。 先是永州被攻陷,后来被广东义师罗锦鼐迎接入粤,连破开建、德庆,直抵肇庆城下。但由于清军拚死抵抗,被迫撤围退军柳州。 洪承畴闻其败,派人招降,李定国置之不理。他深感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平定广东,便主动致书郑成功,邀他会攻广州,但由于联络不便,郑成功误期,郑、李第一次联合行动未能实现。 李定国不仅在广东失利,在广西的进展也不顺利。他率兵两万进攻桂林,围攻七昼夜未克,只得退回柳州。 然而孙可望仍要置他于死地,派冯双礼偷袭柳州。李定国早有准备,暗地伏兵于江口芦荻中。当冯双礼来攻,便以精锐抵挡。冯连忙退兵,伏兵四起,冯只得自投水中。李定国传令勿杀,晓以大义,从此冯双礼投顺李定国。 没过多久,他再度东征。连破廉州、雷州,并占领罗定、新兴、石成、电白、阳红、阳春等县。广东、广西各地义师群起响应,抗清形势再度出现高潮。 李定国准备约郑成功合攻广州,平定全广,再扩大到全国。于是他题字“一匡天下”,自比管仲复出,产生了骄傲情绪。 李定国明白,要想攻克广州,首先要打开广州的门户新会。这一计划必须要有郑成功的配合才能完成。 再次致书郑成功,邀他合攻新会,信中注明援兵不得迟于十月以后。同时,李定国又联络了粤东水陆义师,号称二十万大军,将新会包围得水泄不通。 李定国连攻两月,未能奏效。这时他轻信了间谍城中粮尽的谎言,命令罢攻,采用围困战术,使清军有了喘息之机,大西军中也遭受了瘟疫,士气不振,处于不利的境地。 清庭又派十万满汉兵赶来,以铁骑兵冲垮李定国左军,李定国依恃的战象也被惊散,致使大西军全线崩溃。 清军乘胜追杀二十里,尸横遍野。李定国只得渡横江焚浮桥解新会之围,连夜退走南宁。 郑成功此时正与清廷议和,等十二月议和失败,才派舟师赴粤,李定国早已败退,贻误了战机。 同时,孙可望又切断了滇黔的物资援助,这一切终于导致了新会之战的失败。当李定国退抵南宁时,身边仅剩下六千人。 这时候,永乐帝派人拿着血字诏书到南宁,请他回贵州护驾,他便决计回黔。 孙可望派白文选赶在李定国之前迁永乐帝到贵阳,白文选不满此举,便以“舆徒不集”为理由,拖延移跸时间。 李定国至安龙,与永历帝相见,君臣抱头痛哭,李定国密誓效命,决定迁朝廷入滇。 当时,刘文秀和孙可望亲信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等均驻云南,兵力合共五万。 李定国抵曲靖,云南守将议论要以兵拒。刘文秀私下会李定国说:“我们认为孙可望是董卓那样的人,但是就算诛杀了孙可望,也难免会出现像曹操那样的。” 李定国指天为誓,决不学孙可望。于是两人合计,瞒住孙可望亲信,将永乐皇帝平安接到云南。 在此之前,李志勇几经周折,已将朱平樨的奏书送到刘文秀手中。 永历帝改昆明为”滇都”,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所有大事都归李定国处理。 刘文秀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入蜀抚民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以救蜀(二) 刘文秀被封了蜀王,回府脱下朝服,便去妙峰和尚的禅堂喝茶。 这个禅堂虽为妙峰精心设置,却也是他学习佛法、研修武功之所,更是他逃避朝堂纷争的世外桃源。 妙峰左手捻珠,右手为他斟茶,敛眉低首道:“恭喜蜀王,贺喜蜀王!” 文秀伸出去端茶盏的手滞了一下,随即屈指叩桌,“大师真乃神人也!你怎知我封的是蜀王?定国兄长被封晋王,天下这么大,我也可封楚王或其他的什么王。” 妙峰呵呵道:“这又不是什么神秘的天机。” 如今留在蜀中的大西军多数都是刘文秀属下,他被封为蜀王,自然顺理成章。 他喜滋滋泯了一口茶,心道,妙峰和尚呀,妙峰和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等的就是这一天吗?恐怕你和我那些师伯师叔们早就谋算好了的吧?不过,正合我意,哈哈。 妙峰心里却想,文秀始终跟着张献忠长大,骨子里免不了对权力也有着强烈的欲望。自古以来,蜀王这个封号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都是很重的。 便试探道:“蜀王打算如何安置朱平樨?” 文秀爽朗一笑,“啊,你是说我平樨师伯?当然随他的意了,富贵荣华,他想要什么有什么。” 妙峰清矍的脸上微有落寞,朱平樨刚让出蜀王之位,刘文秀已改称他为师伯,权力对人的影响,看来不是参几年禅就能改变的。 不过,把这样的朝堂大事当作家事处理,也一向是文秀的风格。 幸好,他现在已在杨展门下。 妙峰叹道:“估计你的师伯师叔们已不在乎富贵荣华,杨展成了傻子,他们除了陪他归隐,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唉,我曾预感到他不能恢复如初,没有想到他竟成了一个傻子!” 文秀眼中一暗,随意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换了一种舒服点的坐姿。 “大师,我岂不知你的苦心?若不是源于杨展师父的恩德,我何德何能得到你这个蜀中第一僧的言传身教?放心吧,我这个蜀王定然是按照你们的意愿来做的。” 妙峰低头喝茶,两人在水汽氤氲中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年,若没有妙峰的时时提点,刘文秀一早成了孙可望谋朝篡位的帮凶,更不可能协助李定国,把永乐皇帝迎到昆明。 当然,没有妙峰的帮助,在湖广战场,他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文秀不想把今天喝禅茶的主题引到师父身上,便振作了一下,说道: “大师,永乐帝已授我斧钺,着我领兵北上入蜀,建立西南第二个抗清根据地。我心中甚是忐忑,唯恐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请大师有以教我!” 妙峰呵呵笑道:“行军布阵,甚而为政抚民,都不是我佛门弟子的长项。倒是他们道家人,讲究的就是济世救人,所以古有诸葛丞相,近有大将军杨展。与其我和你在这里坐而论道,不如现在就回蜀国,去向他们请教。” 文秀一愣,继而恍然。一个是古人,一个是傻子,怎么请教? 当然是身临其境了。 …… 但是,蜀山蜀水再不是几年前的模样。由南往北,刘文秀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走到嘉定地界,荒芜人烟的景象触目惊心。妙峰和尚嘴唇翕动,左一句阿弥陀佛,右一句阿弥陀佛,也不知究竟念的是什么经。 刘文秀当上蜀王的喜悦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恨不得摘下头上的这顶帽子双手捧还给朱平樨。 一路上几乎没有看见百姓,荒草丛中偶有出没的人,都是衣衫褴褛的兵匪,分不清楚是兵还是匪。 文秀暗暗打着主意,这样的局面,还是把师父推到前面来吧。即使是一个傻子,也只有他能让蜀国恢复富庶与安宁。 果然,进入眉州,便有了烟火气。 妙峰和文秀一径到了重瞳观,正遇上刚从府衙回来的见宽。 双方都像看到救星一样,欣喜无比。 文秀躬身施礼:“师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见宽暗暗发力,“蜀王在上,请受贫道一礼!” 文秀的内功终归欠点火候,话虽说得完整,那个礼却只施了一半。 见宽又向妙峰打了招呼,亲热道:“和尚,你这些年都跑到哪里享清福去了?” 妙峰一看见宽浑身的装扮都是当初葛宝的样子,便打趣道:“怎么不去报仇了?想当初是何等样的威风,当什么道士?” 三人心照不宣,只管呵呵。 招待他们用过斋饭,见宽便领他们到了黑牛村。 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刚从嘉定过来的刘文秀不禁有些恍惚,担心自己在做梦。 偶尔从村舍里传出来的鸡鸣狗叫,以及散发着松香味的缭缭炊烟,让这梦境越发的扑簌迷离。 嘎吱一声响,他们迎面而去的那家小院,院门从里面打开。随后,一头黑牛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大汉,木头木脑的样子,正是杨展。 公子哥打扮的刘文秀跪倒在田埂上,泣声呼喊:“师父……” 杨展盯他一眼,显然不认识,吆喝着黑牛走另一条道往山坡而去。 “大将军止步!”妙峰飞过去,欲要将他拦下。 不知怎么的,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了杨展,仿佛他脚下的路会莫名变宽。 妙峰伸手要去拉他的衣袖,他的衣袖也像空气一样。 他又向他发出一掌,这一掌失去了打击的目标,落了空,他若不及时收住,一片稻田就毁了。 妙峰大骇,难道这不是杨展的人,而是杨展的魂? 只他呆立的这一会儿,村中涌出七八个小孩,已将杨展团团围住。 杨展蹲下身子,抱了三个小孩骑到牛背上,又让两个小孩挂在他的肩上和背上,其余的,牵着他的手。 他一味嘿嘿地傻笑着。 分明,这是一个傻子,一个得了奇怪神功的傻子。 见宽知道他俩要缓一缓杨展带给他们的冲击,便自顾自进了院子。 小金在洗杨展的衣服,平樨正摸索着编织鸟笼。听说妙峰和尚和刘文秀来了,全都舒了一口气,露出高兴的表情。 小金赶到门外迎客,看见妙峰苍白的脸色和刘文秀一身的泥土,哈哈大笑,“蜀王殿下,妙峰大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哈哈。” 刘文秀知道再不跪下去就没机会了,扑通一下,跪在门口高叫:“蜀王师伯,小金师叔,见宽师叔,文秀来请你们出山了!” 第一百九十章 何以救蜀(三) 小金愣了一下,一拍大腿,“你喜欢跪,就跪着吧!你师父的样子,你也看到,还说什么出山?我们能够出山,何必还巴巴地派人来请你入蜀,我们都是傻子?” 见宽把平樨拉到文秀面前,道:“只他能受你这一跪。私下里,你是可以叫他师伯,但在人前,你还必得称他一声老蜀王!” 文秀一脸惶恐,俯伏在地。 平樨躬身将他扶起,温和地安慰道:“别介意,我喜欢当你的师伯,才让出蜀王之位,以后只管叫我师伯就是。” 文秀握着他的手,感觉一股暖意注入心田。以前也曾见过一面,那时的朱平樨蒙着双眼,看不出喜怒。 今天没有蒙眼,晃眼一看,与常人无异。文秀与他对视,古澜无波的两潭秋水深不可测。 平樨是一个温润的君子,玄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泛着柔和的光泽。即使不再为王,即使双目失明,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也不容轻慢。 众人落座后,见宽轻笑一声,揶揄道:“蜀王殿下,一路走来,可有后悔?这个蜀王不好当吧?” 文秀知道在他们面前不能说错话,便傻笑道:“师伯师叔们给我安排的好差事!怎么不让璟新来当这个蜀王?他出身将门,行军打仗最是在行,现在又驻扎在成都。有你们的辅助,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复蜀国。” 他不提到璟新还好,一提起,大家的心情都沉重起来。 见宽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给他好一顿数落。 当初,刘文秀留下几万大西军,本意是要帮助稳定蜀国。他前脚刚走,那些部将后脚就开始与蜀军抢地盘,直接导致蜀国大乱。 璟新拿捏不好处置分寸,不只大西军不听他节制,时间长了,一些蜀军也脱离了管辖。 清军几次三番来犯川北,大西军调度不动,川东、川南、川西的蜀军也调度不动,璟新只得带着川北和成都的几万人抗击清军。 数次大仗打下来,丢了保宁,退守成都,帐下已不足两万人。多亏马兰兰以及费家军的一力支撑,这两万人才没有溃散。 见宽数落文秀对属下约束不力,给璟新治理蜀国带来巨大困难,文秀甚感委屈。 当初,他一回到昆明就被收了兵权。后来复出又被孙可望催着东征,哪里有机会约束部下。 况且,偶尔有人到他面前,说的都是杨璟新如何偏心,不拨给粮草弹药。 见宽骂道:“你只道还是杨大将军在的时候,有那么多的粮草弹药?就是那个时候,也主要靠屯田。你那些兵将,整日游手好闲,自己不屯田耕种,张着嘴等别人喂,不给就抢,把一个蜀国搅得乱七八糟。你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谁来?” 文秀脸红耳热,作声不得。 妙峰和尚替他解围,“其实也怪不得蜀王殿下,这几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赶来收拾乱局,也只有他这样的敦厚之人才肯。过去种种,不论对错。今天机会难得,不妨商量一个稳妥的法子,以便蜀王殿下着手恢复蜀国。” 平樨点头称是,用手示意见宽平息怒气。 费小金老成持重地摆出一副论兵布阵的架势,问道:“蜀王殿下这番又带了多少兵马入蜀?” “禀师叔,我出发前已安排两路兵入蜀,一路由威宁伯高承恩统兵五千,从云南向雅州进发,另一路以征虏左将军祁三升任总理全川军务,会同援剿后将军狄三品、平虏营总兵杨威、怀远营总兵贺天云、监理重庆屯田总兵郑守豹等率三万兵马向嘉定府进发。另外还有两万大军,待我回到云南便亲自带过来。” “唔,好威风的蜀王!”费小金重重地在桌上击了一掌,“你比你师父师伯师叔们威风多了,之前已有数万在蜀,这次再来数万,那是要踏平我蜀国吗?” 刘文秀大惊,心想,你们这些老家伙也太难伺候了,人多好办事,我一个堂堂蜀王不该带着这么多兵马吗?但面子上也只能作出诚惶诚恐的姿态。 “文秀鲁莽了,事前不曾与师伯师叔们商量,心中只想着,带这些兵马进来,一者可以赶走川北的清军,二者可以平息内乱。” 费小金又问:“既如此,你又安排了多少粮草弹药入蜀?” 文秀道:“按行军规矩,只带三天粮草,之后都就地筹措。” 费小金气得脸色铁青,叹道:“罢罢罢,你是来过大王瘾的,只怪我们信错了人。” 妙峰和尚又来帮文秀,“费将军,蜀王殿下这不是来请教你们了吗?有话就不能好好说?” 费小金和刘见宽都冷着脸,大有懒得和他废话的意思。 平樨轻咳一声,“蜀王殿下,你这一趟来得甚好,如今蜀国的形势,先弄清楚了,你才好对症下药。换成以前,你这样的安排并没有错,但现在的蜀国已经没有法子供应这么多兵马的粮草了。这也是璟新控制不了蜀国的主要原因,更是清军止步保宁,不敢向蜀国腹地挺进的原因。” 文秀一脸讶异,虽说他们一路走来满目荒草,但眉州这里不仍然有这成片的稻田吗? 他哪里知道,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屡经战乱后业已渺无人烟,社会生产几乎完全停顿,重庆一带也大致相似。在清军控制下的川北保宁地区和明军控制的川南、川东地区之间早已形成一片广阔的无人区,解决不了粮饷问题,谁都无法推进。 兵马没有粮草的苦头,大西军在张献忠时代就已饱尝。 刘文秀暗抽一口冷气,尤其听说,从嘉定到保宁,不用打仗,光是行军,就必须准备十五天的粮草,不觉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起身再拜道:“妙峰大师陪我到此,便是来寻求救蜀之法,请师伯师叔们多多指教!” 妙峰也道:“你们也别藏着掖着了,道家的智慧,古有诸葛丞相,近有大将军杨展,你们虽不及他们,但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费小金脸色和缓了一些,接道:“诸葛丞相和杨展师兄抚蜀的精髓所在,蜀王殿下应该能悟出来,哪里需要我们多言。” 见宽以玩味的目光投向文秀,文秀猛然醒悟,“屯田养兵,先解决粮草,再谋用兵?” 只一刹那,又黯然道:“可是,需要先投入大量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作屯田之本,且需时日才能见效。”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以救蜀(四) 朱平樨好不容易摘下蜀王这顶帽子,唯恐刘文秀打退堂鼓,便循循善诱道: “当初你师父杨展也遇到这样的困境,他是到云南和贵州去借的种子、耕牛。对于你来说,这个问题不是更容易解决吗?” 其余三个也眼目灼灼地望着文秀,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打的如意算盘。要说当今世上,有谁愿意且有能力给蜀国弄来那么多耕牛和种子,非刘文秀莫属。 文秀懂他们的意思,发自内心不想让他们失望,然而… 他鼓足勇气禀道:“师伯有所不知,这些年,为保障湖广抗清战场所需,云南贵州的物质也被消耗殆尽。命我入蜀时,永历帝和晋王兄都说让我以蜀粮养蜀兵,除入蜀路上所需,一概不再拨给粮草弹药。我想到,师父在时,蜀国连年丰产,自然有很多存粮……” 朱平樨脸颊微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无语。 刘见宽抢白道:“你也知道是你师父在时!这几年,蜀中大乱,军阀不屯田,老百姓也不种粮,坐吃山空,哪里还有存粮?唉,我们指望着你来救蜀,恐怕永历帝和李定国还指望着你到这里来开辟第二个根据地呢!” 妙峰口念阿弥陀佛,开解道:“办法总是人想的,只要能为蜀民打开一条生路,大家都有一口饭吃,何必在意谁利用谁,谁又会得逞!” 但是,没有种子和耕牛,一切都是画饼充饥。 费小金起身为大家续茶,顺便拾起茶桌上的落叶。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局,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文秀环顾了一下小院,这是一个典型的川西民居,陈设虽然简陋,却自有一种生生不息的氛围。 蜀人便是如此,不管到了何种绝境,自有法子生存下去。 他想起当初与蜀民站在对立面的日子,父皇张献忠残杀了那么多人,鲜血溢满岷江,仍然没能降服蜀人,反倒被逼得不得不退出蜀国。 这回不一样,只要师伯师叔们支持,全蜀国的百姓都会拥戴自己,种子和耕牛,完全就是小事一桩。 他暗暗给自己鼓劲,稳重端方地开言道:“其实我心里已有了一个方略,请大家帮我参详参详。”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连朱平樨失了明的眼睛都瞬间有了亮色,妙峰那样的大德高僧也倾身向前,侧耳谛听。 文秀知道,能不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和支持,就看下面这番话了。 他激情澎湃地说道:“我和大师这次从云南过来,走了一程南方丝绸之路的青衣江段,发现洪雅县遭受的破坏很小,基本上能够就地解决粮饷问题。我回云南后,便带兵到洪雅,驻扎在那里,垦荒屯田,再逐步向成都、重庆一带推进,恢复蜀国,然后北攻保宁,东联夔东十三家。” 说完,他谦逊地望了望他们的神色,等着他们点评。 这几个老家伙表情复杂,完全看不出来对他的这个方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事实上,他们满意极了,不得不佩服杨展选了这么一个品德和能力都属上乘的接班人。 文秀这个方略虽比不上诸葛丞相的隆中对,但确实是解决目前蜀国困局的最好法子,并且有利于将来发展。 选择洪雅,可见此人思虑极其周详。洪雅山青水秀,雨量充沛,适合农作物种植,是其一。青衣江贯穿全境,是南方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水陆码头,自古商贸云集,是其二。比邻云南,进退有度,既可经营蜀国,又可方便孙可望反戈,是其三。 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在滇蜀之间调配物质。刘文秀住云南已有几年,地头熟,和那些土司关系好,就近借用耕牛和种子,是非常方便的。 关键是,他虽然做了蜀王,却并不急着坐镇成都,给兰兰和璟新都留足了面子,同时也便顾及了他们的感受。 朱平樨先开了腔,“这个方略当然很好,不过你还需要和璟新仔细讨论一下。你既已为蜀王,成都那些文臣武将最好也迁到洪雅,和你一处,他们以后的薪俸就由你来解决了。” “当然,当然。”文秀赶紧应承,“我会和璟新重新商量蜀中军队的部署,我也会把那些不听话的大西将领换掉。” 费小金心心念念的,主要还是清军,刘文秀带那么多人入蜀,只要解决了粮饷问题,应该不怕清军进犯了。 刘见宽因为在李定国军中呆了一段时间,很清楚他们三兄弟内讧的事,所以还放不下心来。 他道:“这个方略好是好,但需得你专心致志来实行。离云南近了,最怕你牵着两头的事,哪一边也干不好。我给你一个建议,再不要介入你那两个兄弟之间的内讧,随他们去闹腾,你只专心当你的蜀王。经营好了蜀国,哪种情况下,你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刘文秀面现难色,要让他不再管滇黔的事,他确实做不到。一者兄弟之间那种复杂的情谊,如今真是理又理不清,扔又扔不掉。二者永历帝在云南,刘文秀始终存着不甘落后的心,他不愿意轻易放弃恢复大明江山的雄心壮志。 刘文秀做不到就像他们几个师兄弟一样,只为蜀人谋生存,他也不不愿那样做。甚至,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初师父杨展不要只局限于蜀事,也许当今天下会是另一番景象。 “嘎吱…”大门又打开了,戴着斗笠的杨展在前,黑牛打着响鼻在后,进了小院。 妙峰扬声呼道:“杨大将军,我的大板牙在哪儿?也该还我了吧?” 杨展如同没有听见,径直去了牛棚。费小金这才想起,大板牙的老主人是妙峰,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听说大板牙死于杨展掌下,妙峰气得直念阿弥陀佛,猿死不能复生,徒呼奈何! 杨展伺候了黑牛的吃喝拉撒,走出牛棚,去院角的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洗过脸和手脚,便问费小金,“师弟,今日家中有客,以何为食?” 小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桌边,“师兄,你可知道今日的两位贵客是何人?” 杨展闷声闷气地嘟哝道:“我又不识得他们,管他是谁!” 文秀之前已碰了他的钉子,不敢靠近,只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费小金指着文秀:“他是你的徒弟,你亲自选的接班人!” 杨展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妙峰,自言自语道:“这个和尚我认得,今早就是他要挡我的道。” 小金道:“这是妙峰和尚,他是我和你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和你都死啦!” 杨展甚为惊奇,“救命恩人?他武功没有我厉害,怎么救我?你想留他下来吃饭,只管留下来便是,何苦诓我?” 大家都被逗笑了,小院里溢满其乐融融的氛围。 妙峰道:“好好好,是你救的我,我便留下来帮你耕田,报答救命之恩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何以救蜀(五) 刘文秀离开黑牛村后,又专程到成都去看望了师母马兰兰,并与杨璟新商量妥当,如何共同治蜀。 马兰兰和刘见宽的担忧是一样的,特意叮嘱:“你既已为蜀王,当专为蜀事,专抚蜀民,千万不能三心两意,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璟新也诚恳表态,坚决以蜀王殿下马首是瞻,当初父亲怎么辅助平樨师伯,他就会怎么辅助文秀师兄。 至此,刘文秀已获得在蜀国称王的坚实基础,这可是当初张献忠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 他踌躇满志回到云南,禀过永乐皇帝、秦王、晋王,带着两万人马,取道建昌、黎州、雅州,到达洪雅县。 通过反复比较,最后在洪雅西南三十余里之乾埧阳,花溪、雅河所汇处,选了千秋坪建王城帅府。 千秋坪地虽狭而三面阻水,惟西南通黎、雅。刘文秀将他命名为天生城,并亲自撰写了《天生城碑记》。 “永历十年,岁在丙申,圣天子厪宸虑,推毂命予秉钺专征,剪桐蜀土,为根本之地。期于水陆分道,力恢陕、豫,略定中原。” 其雄图大志可见一斑。 刘文秀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平邱垄,毁室庐,伐大木,烧绿瓦,建造宫殿及百司府署,将成都的文臣武将都迁到了这里。 不只他新带来的大西军各营画地而居,垦荒屯田,凡蜀中混不下去了的军阀们都主动投靠到他的麾下。 蜀国士绅百姓也都往那里聚集,纷纷朝贺新蜀王。 刘文秀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从云南沐天波等大族手中借来了种子、耕牛、农具,恢复蜀国指日可待。 朱平樨、刘见宽、费小金、妙峰不再操心蜀民,在黑牛村专心一意守着杨展,过着不问世事的田园生活。 永历皇帝也很满意,刘文秀这次进军蜀国是永历朝廷移入云南以后作出的一项重大的军事部署。 永历帝在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的拥戴下虽然基本上稳定了云南地区的统治,贵州和湖南西部却控制在孙可望手中。 要打开局面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东出广西、广东,一是北上蜀国。 东进两广,意味着由李定国统兵出征,这在滇、黔对峙的情况下,永历君臣是不敢贸然行事的;剩下的一条路就只能是由蜀王刘文秀出马经营蜀国了。 拨归刘文秀指挥入蜀的祁三升、狄三品、杨武都是南明着名的将领,兵员有数万。 然而,刘文秀开辟西南抗清第二战场的行动能否成功,又要受到客观条件很大的限制。 首先,他入川后的驻节地不能离云南太远,以免孙可望一旦反戈,救援不及; 其次,他率领大军入蜀必须选择社会生产破坏较小,基本上能够就地解决粮饷的地区; 第三,只有在立足已定,并且没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才能逐步向成都、重庆一带推进,实现把蜀经营为北攻保宁,东联夔东十三家出战湖北的战略设想。 一切都按照刘文秀的设想推进,照这样经营下去,不出三年,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又是一个富庶繁荣的蜀国。南明永历朝廷恢复大明的事业,又有了雄厚的资本。 然而,刘文秀终归还是让大家失望了。入蜀经营不足一年,又匆匆返回云南,陷入兄弟纷争之中。 马兰兰和刘见宽当初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刘文秀根本做不到专心蜀事。 …… 永历十一年九月,孙可望起兵叛明,派白文选等人率兵攻打云南,刘文秀回师云南,被任命为右招讨大将军,与定国大败孙可望于交水。 文秀追击孙可望,是想拉他回来。 他写血书给孙可望,让他投降,但是孙可望没有听从,逃往长沙投降了清朝。 文秀退到贵州,原本该抚蜀的蜀王,竟然抚黔,还将地方和军队的工作都做得相当出色。 十月间,文秀见贵州形势已经稳定,就上疏奏请永历帝移驻贵阳。这样不仅可以体现进取精神,也便于就近指挥,振作士气。 永历帝也同意了这一建议,命礼部择吉日起行。李定国听说后,大为不满,驻兵永昌,上疏告病,请卸兵事。 永历帝拗不过李定国,放弃了移驻贵阳的打算,李、刘之间裂痕的开始显露。 李定国的上疏告病显然是针对文秀的。因为他的亲信部队主要集中在云南,而文秀安抚了贵州、四川、湖广的军队,定国不免有所顾忌,耽心移跸贵阳之后,文秀的地位将凌驾于自己之上。 后来,李定国又建议永历帝召回刘文秀,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失策。 清廷正利用南明内讧、孙可望来降的时机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李定国却心存芥蒂,把刘文秀和处于一线的将领调回大后方昆明,严重地削弱了前方指挥部署。 李定国在平定孙可望叛乱以后,对抗清大局缺乏全面考虑,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巩固自己在永历朝廷中的地位上面。 大臣金简上疏进谏道:“内患虽除,外忧方棘,伺我者方雁行顿刃,待两虎之一毙一伤以奋其勇;而我酣歌于漏舟,熟睡于积薪之上,能旦夕否乎?二王老于兵事者也,胡亦泄泄如是。 ” 刘文秀对局势的危险有清醒的估计,他在追逐孙可望的过程中,注意收集孙可望部下兵将,多达三万余人,加以改编训练,打算用于守卫同清军接境地区。 他的豁达大度收到的效果非常明显,孙可望虽然叛变了,跟着投降清朝的不过几百人,而且没有一个重要将领。 这说明原先尊奉“国主”的大批将士在关键时刻是识大体的,不应心存畛域,加以歧视和打击。 可是,李定国却缺乏广阔的胸怀,采取了一些歧视原属孙可望部下将士的错误做法。 李定国和永历帝把刘文秀和主要将领召回昆明,使文秀的善后工作未能有效进行已是重大失误,对文秀的乱加指责更使他心灰意懒。 被召回意味着被解除兵权,朝廷在晋、蜀二王之间已明显地倚重李定国,一些目光短浅的举措又让文秀深为不满。 他内心非常苦闷,甚至私下对人说:“退狼进虎,晋王必败国。”把李定国比作孙可望第二,失之偏激,但他对定国大权独揽和处事不当表示反感大体上是正确的。 这以后他日趋消极,凡大朝日始上朝一走,常朝日俱不去,将一切兵马事务悉交护卫陈建料理,亦不出府。 不久,刘文秀发病卧床不起,永历帝和李定国都曾去探望,再三宽慰,派医调治。但心病无药医,永历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文秀病逝。 临终前,文秀上遗表云:“虏兵**,国势日危,请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万,可以充饷。臣之妻子族属皆当执鞭弭以从王事。然后出营陕、洛,庶几转败为功。此臣区区之心,死而犹视者也。” 他死之前虽然仍记挂着蜀事,但他心中清楚,此生他最负蜀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绝处逢生(一) 马兰兰狼狈不堪,一口气逃出三十多里地,才缓下马缰。 其实她不用逃的,如果就那样毙命沙场,未尝不是一件得到解脱的好事。 杨展虽然没有死,与死了差不了多少,她早不想独活于世。 生于武将世家,最后马革裹尸,还有哪一种结局比这个更好? 但是,她就那样逃了。 儿子和师侄们拼了命地帮她撕开一条口子,她不逃,如何对得起那些年轻的生命? 儿子在清军的重围之中嘶声呼喊:“母亲,快回去找父亲!我救不了蜀国呀……” 这句呼喊,比刀剑加身更让她疼痛。 璟新,我的儿,你尽力了。你的父亲丢下这个烂摊子,害你花了多少心血来收拾! 为了蜀国,为了蜀民,你尽力了! 恨只恨刘文秀那小子,他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关键时候回了云南,给了清军偷袭顺庆的机会。 顺庆至成都的蜀道上,马蹄嘚嘚,兰兰孤身一人纵马奔驰。 她必须回成都重新组织人马,杀回顺庆救出璟新。 跑到成都,她才想起,成都哪里还有人马可调?这次,为了阻击清军,他们带去了所有人马。 但是,璟新不能不救,还有费家和帅家的师侄们,不救出来,她对不起费小金和帅远洪。 唯一的希望在眉州,在重瞳观,在黑牛村。 她继续往南奔驰,天亮之前到了眉州。 岷江悬崖上的重瞳观门口,桢楠树兀自屹立,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而马兰兰已经历几生几世。 她手持淌着鲜血的宝剑,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拉着直喘粗气的宝马,血红着双眼,几近疯狂。 刘见宽闻声赶出来,“师姐,出啥事啦?” 甫一见亲人,马兰兰喊出一声“救救璟新”,轰然倒地! 刘见宽俯身上前,点了她的穴道,抱进观内。 自从刘文秀进驻洪雅,他们师兄弟便不问世事,所以不知道清军这次的进犯。 刘见宽还以为有谁偷袭了成都,他立即命令袁了凡组织重瞳观道士,并通知驻在黑牛村的李志勇,带着伏虎军到重瞳观集合。 朱平樨和费小金也跟着来了,只把妙峰和杨展留在了黑牛村。 兰兰醒来,歇斯底里大叫:“让杨展去救璟新!让杨展去!他不能不管,他的儿子,他不能不救!” 师兄弟们围着她,一筹莫展。 杨展傻子一个,敌人朋友都分不清,怎么去救? 但兰兰认定了他,他不去,就是不行。 李志勇带着伏虎军先行出发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带不带杨展去,怎么给他说? 他只听费小金的话,但费小金不忍心让他充当马前卒。 再说,他什么都忘了,战场上如何躲避刀剑炮火? 花了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现在又要让他去冒险? 但是,兰兰喊道,璟新是他儿子,就是死,他也应该去救。 朱平樨握着兰兰的手,安抚道:“师妹别急,我去救璟新,我去救他们。都怪我,都怪我呀!从此以后,再不把蜀国托付他人,我来和你们并肩战斗!” 兰兰仍然不依,坚持要带杨展前去。 …… 杨展出发了,费小金给他说,你的儿子有危险,你虽然记不得他了,但是你是他父亲,你必须去救他。我的儿子也在那里,你看,我也必须去。 “我不杀人!”傻子也有原则。 “好,你不杀人,你只管给我杀掉那些马。”费小金无语了,只要他肯去战场,把兰兰这关过了再说。 刘见宽找出他的蓝色战袍、伏虎剑,并给他牵来一匹枣红马。 杨展骑上马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激情澎湃,大将军回来了,他们的英雄回来了,蜀人的长城回来了。 一行人很快赶上伏虎军,顺着古蜀道,往顺庆风驰电掣而去。 川北于他们来说,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战场。 他们心里清楚,这一趟,目的只是救人,要想反败为胜,把清军赶出顺庆,是不可能的。 沿途遇上溃败下来的蜀军,又纷纷加入进来。 有人认出了杨展,大叫:“快看,那是杨大将军呀!”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 络绎汇集到这支队伍来的,很快又有了近万人。 离顺庆不远,遇到了罗为届,遍体鳞伤的他跪在他们的马前哭诉道:“大将军,夫人,完了,完了,我们的几万人全都完了!” 马兰兰厉声问道:“璟新他们是死是活?” 罗为届抽着自己的耳光,“我没有保护好公子,和他们冲散了,听说他们已经被俘了!” 马兰兰心急火燎,催着大家赶快杀过去。 刘见宽道:“我们来迟了,要想用反攻的法子救出璟新他们是不可能的了。师兄师姐,你们三个保护好杨展师兄,带着人马从正面反攻,吸引清军的注意,我和妙峰大师想办法摸进清军大营,趁他们不备,救出璟新。” 杨展离不开费小金,朱平樨又是瞎子,重新收拢的溃散之军又只听马兰兰指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案了。 清军正在打扫战场,没想到蜀军这么快就有了反攻的能力,而且冲在前面的,是一支天兵天将。 他们立即组织了一队骑兵来拦截,神奇的是,他们胯下的马纷纷如像得了软骨病,一批又一批莫名倒下,马背上的人却毫发无伤。 原来杨展带了一大口袋的石子,一把一把往对面挥洒,粒粒击中敌方马匹奔跑的膝盖。 清军大喊:“对方的武器好厉害,快撤,快撤!” 蜀军也大喊:“杀人,杀人呀,大将军,干吗只杀马?杀清狗呀!” 但杨展就是不杀人,把冲过来的清军战马杀到无马可杀。 滚落马鞍的清军,哪里是伏虎军的对手?没一个时辰,地上倒下几千具清军尸体。 杨展不干了,拨转马缰便要离开,并对费小金大喊大叫:“我不杀人,我不杀人!” 费小金拦在他的马前,“还没有救出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你还不能走!” 杨展看看地下惨不忍睹的死尸,咆哮了一声,从马背上飞纵而去,费小金赶快紧追不舍。 马兰兰和朱平樨带着伏虎军继续向顺庆城推进。没有救出璟新,他们绝不收兵。 清军不敢再加派骑兵,已改变了策略,关起门来,用炮轰。 伏虎军再是天兵天将,也攻不下一座城。 马兰兰唯恐看不见炮火的朱平樨受损伤,只得后退十里,将救璟新他们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刘见宽和妙峰身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绝处逢生(二) 杨展从战场上撤走后,一路往北,乱奔乱走,头发都弄散了。 费小金骑着马都追不上他,只在后面嘶声呼喊:“师兄,师兄……” 战场上满地鲜血淋淋的尸体,深深刺激了杨展。 这场景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是那么的令人疯狂。 他要回到黑牛村的田园生活中去,谁也不能阻拦。 但是,他不知道回去的路,也辩不清东南西北,只凭着自己的感觉,向前,向前,向前。 北方已尽落清军之手。 他们两个都身着蜀军战袍,一个跑,一个追,冲进了人家的地盘。 清军络绎被吸引过来,围、追、堵、截,比马兰兰和朱平樨的正面战场还热闹。 杨展不杀人,但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不管清军组织何种队形,使出什么样的武器,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或闪或纵或飞,在崇山峻岭和莽莽林海间如鬼魅般出没。 倒是费小金,时不时停下来打一阵。因他挂念着杨展,无意与清军纠缠,清军也奈何不了他。 刘见宽和妙峰早就潜入清军顺庆大营,找了好久,也没有见着璟新和大凯、尚可他们。正苦恼,听见小卒进营来报: “大帅,有两个蜀军战将往北一路追去了,拦也拦不住。” “什么?难道他们已知道杨璟新被押往保宁去了?快快快,通知沿路关隘,不惜一切代价拦阻。有了杨璟新,蜀地就不愁拿不下了!” 刘见宽倒吸一口冷气,和妙峰对视了一眼,双双飞纵出来。 清军都传开了,纷纷向北追击。 刘见宽知道,没法和他们比人多,也不去通知兰兰,和妙峰捡僻静小道,往保宁方向赶去。 他们心里清楚,杨展是误打误撞,费小金是为了去追他,绝不能把救璟新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现在,就让他们去吸引清军,他俩则从另一条道上去追赶押送璟新的队伍。 杨展进入莽莽山林,突然觉得十分熟悉。无数的打斗场景在脑中回放,与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如此相似。 他发现自己是杀过人的,而且是用手中的这把剑。他试着舞了一下,周围竟然倒下一大片。 不…… 我没想杀人,我的剑都没有挨着他们的身,他们怎么就倒了下去,还血流满地? 跟在后面的费小金头皮发麻,师兄这是什么神功?舞出的剑气都会瞬间杀死几十人。 鲜血彻底刺激了杨展,他嗷嗷大叫,拿着伏虎剑乱挥乱舞。 清军跑得快的,已撤到两里开外,跑不快的,立马横尸当场。 费小金也不敢近他的身,敌人已杀光了,他仍停不下来,兀自挥舞个不停。 若是任他这样下去,最后的结局,要么力竭而亡,要么自尽。 费小金高声呼叫:“师兄,师兄,停下来吧,没有人追你了!” 杨展没法停下来,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很多记忆的残片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身边的树木花草都毁于他的剑气,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他一个人,也形成了一处刀光剑影的战场。 费小金着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他想起了和杨展一起昏迷的时候,曾听到过一支仙乐一般的曲子。 他掏出竹笛,按照记忆中的曲调吹奏出来。 悠扬的笛声在川北的崇山峻岭中回响,四野静默,就连清军的人马都驻足谛听。 这里仿佛从来就没有战争和厮杀,只有美丽的森林和潺潺溪流。 杨展停下来了,并且盘腿坐到了地上,是一个标准的参禅悟道姿势。 费小金翻身下马,缓缓向他走去,也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清军远远地望着,不敢近前。 倒是附近的百姓,原本躲在林中,有人认出了杨展,一个,又一个,走出山林,在他身边默默坐下来。 仿佛过了一百年,杨展睁开双眼,看见守护在身边的师弟,也看见了围坐的百姓。 他的眼泪哗哗流淌,双肩抽动,最后竟至于伏地恸哭。 小金明白,他清醒过来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内心也是抑制不住的伤感。 大家都陪着杨展痛哭,哭声震天,便如之前的笛声一般感天动地。 就是清军,都受了情绪的感染,那些杀人如麻,早就失去人性的兵丁,此时此刻也有了短暂的感动,眼眶里涌动着湿润的暖意。 哭了一阵,小金悄声道:“师兄,我们周围有很多敌人,此处不宜久留,必须把这些百姓带出包围圈去。” 他们在这里打坐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清军都压了过来,要想让百姓再隐入山林,已是不可能了。 杨展既然已恢复了记忆,便绝不会再让百姓为自己送命。 即便把自己碾成粉末,用这粉末也必须为百姓的生存开出一条道来。 他柔声问衣衫褴褛的百姓,“乡亲们,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永远追随大将军!” “好,让我为你们开道,小金殿后!” 一个崭新的杨展重生了,他随地抓起一把把泥土,向清军阵中扬去,同时挥舞着伏虎剑,竟给百姓开出一条宽阔的道来。 百姓紧跟在他身后,撤出一里地、两里地…… 小金在后面,心中且喜且忧。喜的是师兄重新站立起来,蜀人又有了依靠。忧的是,这种撤离办法持续不了多久。 待清军回过神来,搬来大炮,一轰,这些百姓都会成为肉块。 正当他忧心忡忡的时候,轰隆隆,轰隆隆,顺庆方向已停息了几个时辰的炮声又重新响起来了。 围攻他们的清军很快撤离,回救顺庆去了。 小金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平樨师兄和兰兰师妹关键时刻救了他们。 平樨和兰兰领着蜀军主力,本已向南退出十里,但总也等不到杨展、费小金、刘见宽和妙峰的消息。后来又听说所有清军都在往北集结,料到他们落入重围。 兰兰和平樨商量,要救他们,唯一办法就是重新组织进攻顺庆。 他们那边一发动攻击,果然又把清军吸引过去。 小金激动地向杨展喊道:“师兄,天赐良机,我们追在清军后面,协助兰兰他们拿下顺庆吧。” 杨展听说是兰兰和平樨在攻顺庆,追在清军后面,一阵痛打,竟将回救顺庆的一半清军打散了。 攻城的炮声渐渐喑哑,杨展估计兰兰已得手,带着大家躲进山林,为清军让开了一条北逃之路。 留在顺庆城中的清军很快被蜀军拿下,他们溃退出城,与城外清军汇合,向保宁逃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绝处逢生(三) 顺庆失而复得,是意外之喜。 更意外的是,杨展恢复了记忆。兰兰抱着他,差点哭晕过去。 这个男人,失而复得之后,更知他的宝贵。兰兰悲喜交加,不停问道:“我不是做梦吧?你真的记起了我?夫君,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杨展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朱平樨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一股暖流在周身回旋。好久没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了,生活从此应该好起来了吧? 杨展放开兰兰,握着平樨的手柔声道:“蜀王师兄,你受苦了!” 平樨感叹:“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志勇带伏虎军到处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杨璟新他们,赶紧过来禀报。 小金道:“一定是清军溃退的时候带走了他们。” 李志勇和罗为届争着要去保宁救璟新,杨展不允。 “兰兰说得好,璟新是我的儿子,必须是我去救。” 外面来报:公子回来了! 但公子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抬着他的大凯和尚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救他们回来的正是刘见宽和妙峰和尚。 兰兰踉跄奔到担架旁边,“璟新,璟新,我的儿呀,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父亲回来了,他回来了,你再也不用那么累那么苦了!” 杨展蹲下身子,紧紧搂着昏迷不醒的璟新,哀声呼喊:“璟新,璟新!” 璟新双眼紧闭,倘若他听见了父亲的呼喊,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吧。 见宽在旁边望着杨展,热泪滚滚。“师兄,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们,再也不要抛下师姐和璟新了,好吗?” 妙峰呵呵笑道:“大家总算团聚了,蜀人总算有救了。” 杨展站起身来,对妙峰深施一礼,“大师的救命之恩,杨展没齿难忘,必当厚报!请大师再救我儿一命,我夫妇俩今生任你差遣。” 兰兰也巴巴地望着妙峰,一声又一声祈求道:“大师,大师!” 见宽道:“大师为救璟新,已将自己一半的真气输到他身上,你们放心吧,要不了一个月,他就活蹦乱跳了。” 留下李志勇和罗为届驻守顺庆,大家回到成都。 一路上,杨展闷声不响,刘见宽手心都捏出汗来,生怕野草丛生的荒凉景象再次刺激杨展。 从顺庆到成都,没有一处田野长着庄稼,清军和蜀军反复拉锯,莽莽苍苍的野草杂木得到人血的滋养,比其他地方都要繁茂。 仅剩的人马和伏虎军都留在了顺庆,跟着回来的只有重瞳观道士。 如今的局面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天府之国如同地狱。 这一切的根源和责任,杨展都揽在自己身上,但他再也不会流下一滴眼泪。 因为,眼泪赎不了罪过,救不了蜀国。 此后,有限的时间和生命都必须倾注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重整河山! …… 成都已是一座空城。 每次马兰兰和杨璟新去川北抵御清军,成都就会遭受一次附近军阀的洗劫。 百姓没有安全感,早就弃他们而去。四处房倒梁塌,蛛网密布。 马兰兰不停自责,“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能力辅助璟新,才会变成这样。” 杨展搂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没事,以后有我呢。” 兰兰这几年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但此刻听来,心中更加焦虑。 “有你当然好,但你又能怎样?我们的粮食弹药和人马都留在了川北。” “眼前的吃饭问题倒不愁,黑牛村还供应得上,只是没有人手开垦荒地。” 朱平樨带着一行人走了进来,“师弟师妹,如今,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吃饭问题,也不是开荒屯田的问题,更不是人马和武器弹药的问题!” 说话的是朱平樨,但杨展一看其他三个人的神色,便已知道,他们一定是先商量好了什么,然后才来找他的。 “师兄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好,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必须听我们的,当上蜀王,控制蜀国!唯有如此,才能把蜀人散了的心重新凝聚起来,也才能重整河山” 杨展大惊,“不行,我若当上蜀王,如何对得起你和你父兄两代人的信任和重托?如何向那些死去的蜀人交代?” “我命令你,必须当蜀王!”朱平樨声色俱厉。 “杨展师兄,你就听平樨师兄的吧!”费小金和刘见宽一人一句,言辞切切。 朱平樨痛陈往事,句句击中要害,“我们蜀国之所以弄到如今这样的混乱局面,都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的君主。你一力扶持我,无奈我力不从心啊!我们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刘文秀身上,但是人家始终先是张献忠的儿子,然后才是你杨展的徒弟!我即使以王位相让,他对蜀民的责任还是远不及对大西军的感情,最后关头,依然弃我们而去……” 这些道理,杨展何尝不懂,但他心中过不去这个坎。 从小到大,他所受的忠君教育都告诉他,江山是朱家的江山,凡有觊觎者,都是乱臣贼子。 他没有称王的欲望,更不想当乱臣贼子。 所以,即使天下大乱,即使朱平樨屡屡相让,他从来也没有产生过一丝当王的念头。 但是,十多年过后,这样的结局已经血淋淋摆在面前,难道还要继续做谦谦君子吗? 杨展的脸上阴晴不定,刘见宽怒道:“算了,既然杨展师兄如此为难,我们也不要再勉强他,大家一起继续隐居重瞳观和黑牛村,从此以后不问世事,谁都休要再提拯救蜀民的大话,老百姓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杨展双目微闭,额上渗出汗来,心头千百种想法闪过。 “阿弥陀佛,老衲倒是有个建议。”妙峰一般不说话,一说话就自带禅机,有着吸引人的神秘力量。 大家巴巴地望着他。 “不称王,只为主。当家作主,是为蜀主。” 蜀主,蜀主,咀嚼着这两个字,每个人都品出了一种味道。 江湖的味道。 妙峰点点头:“对,这是一种很带江湖气的称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小金豁然开朗,“对对对,我也觉得,我们没有力量再组织一个强大的朝堂,但我们可以建立起一个无所不能的江湖。” 见宽星目流转,这主意太好啦,他再也不用在道士和将军的双重身份中挣扎。 第一百九十六章 蜀江之主(一) 杨展站在城楼上举目四望,废弃的城垣、奔流的蜀江,一切都浸润在血红的夕阳下。城东的锁江桥横卧江面,那座惊心动魄的回澜塔早被张献忠撤除。 回想与魔王斗智斗勇的岁月,心中唯余疼痛和悔恨。曾经,他天真地认为,只消赶走张献忠,蜀国就能重获太平,蜀民就能重获新生。 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自大,竟然引起连年的蜀乱。 他以为他能掌控一切,所以任由李乾德给他下毒,眼睁睁看着袁韬的那把宝剑刺进他的胸膛。 他忘了,看见这一切的,是他游离体外的魂魄。这一缕魂魄呵呵笑着观望事态的发展,如象看一场大戏。 直到大板牙进来,他原本想和他开一个玩笑来着,任由他将自己抢走,再在上峨嵋的路上玩一玩炸尸。不曾想,还没有到峨嵋,他已发现自己的身体奄奄一息,游离的魂魄只能在身体之外干着急。 葛宝师父抹去他的记忆之前,他被抢救的整个过程,他都清楚明白,可惜悔之晚矣。 多年来,他背着众人练成了魂游之术。因此,梦中听见四目仙翁和葛宝师父的对话,便想用此术度过命里的那一劫,所以任由李乾德残害。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老天爷本来就要惩罚他的自大? 听说见宽为他报仇的过程非常痛快,半个嘉定都陷入了火海。见宽啊,见宽,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知道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看见蜀国遭难。 大家并不怪杨展的自大,也不怪见宽报仇,而是把一切都归结于杨展早点不当蜀王。赶走张献忠之后,杨展若以蜀王之名争霸天下,或许是另一番局面吧。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除了眉州地界,已然没有一个地方还看得出天府之国的样貌。毁于兵火的蜀国再想复原,只有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而蜀人已死伤过半,幸存者,不是投靠军阀当了兵,就是躲进山林做了野人。 如今,大家希望他为蜀主,这蜀主又该从何处着手? 没有人,没有马,自然拉不起千军万马。当初投奔到蜀国的文臣武将,自刘文秀回云南后,便星散了。 听说像欧阳睿年那样有本事的,已跑去投靠了清军。像费密父子那样的饱学之士已辗转去了已属清朝的江南。 这个不能怪他们,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满人早已入主中原,如今的天下,叫着清朝。 听说,自从孙可望投降清朝、刘文秀病死之后,一直势单力孤的永历皇帝又做了李定国的傀儡。南明以不可逆转之势走向灭亡,清朝解决了他们,迟早会集结四面八方的大军入川平蜀。 伏虎军在顺庆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杨展啊,杨展,你还有什么本事力挽狂澜? 据说,这个年头,拉几个人,抢一两杆枪,占一个山头,就可以当军阀。依靠伏虎军,杨展若是要当军阀,一定会是蜀国最大的军阀吧。 但是,他不想,也不能再当军阀。 乱纷纷的蜀国,大小军阀已有几百个。他若要做大军阀,第一件事就是兼并或者灭了他们。那就意味着战争,无休无止的战争,那些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蜀民便会死于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不要站在蜀人的枯骨上庆贺自己的胜利,也不要做地狱之王。 历劫回来,他还是那个只想护蜀民周全,让蜀民有饭吃、有衣穿的杨展! 几年前,大家都盼着他出关,以便追随着他,平蜀乱,重整河山,抗清军,建起一个独立强大的蜀国。 但是现在,若是坚持与清为敌,蜀国必亡。他既然还是不愿当蜀王,便当蜀主吧,或可为蜀人保得一星半点生存下去的希望。 妙峰和尚说,要想和满人争江山已不可能,你若做了蜀主,至少可以多救活几个黎民百姓。蜀人不能灭种,蜀山蜀水不可以无主! 他要杨展做江湖之主,无冕之王。王朝有兴亡更替,江湖无边无际。这个天下可以叫清朝,但杨展永远为蜀主,为蜀国百姓作主。 江湖人士、道家、佛家,都会聚在蜀主的旗下。他将以江湖的力量,而不是以战争收服那些军阀。 当然,要在荒草满地的蜀国建起蜀主的江湖,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好在,伏虎军还能在顺庆抵抗一阵,可以为他争取一段时间。 好在,蜀国再乱,杨展的名头和威望还在,没有一个军阀敢不买蜀主的账。 好在,一条岷江绵延三千里。流域内,虽已荒草萋萋,毕竟沃野千里。 杨展主意已定,走下城头,发布了他的第一道蜀主令。 第一,为保护蜀民繁衍生息,决定建立“蜀江盟”,杨展为盟主,简称“蜀主”。 第二,蜀主使用黄底黑字旗帜号令天下,凡见蜀主令旗,如见杨展本人。 第三,蜀主保护区域,初步为岷江流域中段,自都江堰起,经成都、新津、彭山、眉州、青神、峨嵋、夹江,到嘉定,共九个州县。 第四,目前在这九个州县的军阀,以一个月为期,或者举众投到蜀江盟,或者迁出该区域。 第五,蜀主保护区域以外的军阀,必须与蜀江盟互不侵犯,各自安好。 第六,区域内,不养兵,不建立任何政权组织,不收取任何赋税,老百姓安心种地、打鱼、经商。 第七,入盟之人,要有学武的资质,盟内互相以师父、徒弟、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相称。入盟之时,要发誓以练武学艺、保护蜀民为己任。 ....... 一个月不到,凡被杨展划到保护区域的州县,城头全部换上了黄底黑字的蜀主令旗。区域内的军阀,一半以上自觉自愿放下武器,加入了蜀江盟。另有一部分军阀,虽不甘心,也知道打不过杨展,只好潜到别处去了。 区域外,混不下去的小军阀大有人在。听说这个消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来投。奔向岷江中段的老百姓更是络绎不绝,蜀山蜀水又噪动起来。 到处都在烧荒草,开垦土地。 蜀主杨展带着大家,活跃在田间地头,散发种子、农具。这些种子和农具,都是他在黑牛村时所积存和制作的,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了大用。 他那头曾经形影不离的黑牛,也象他一样忙碌。 和尚们的黄色袈裟、道士们的玄色道袍更是随处可见。因为他们,永远是杨展号令蜀国的根基。 第一百九十七章 蜀江之主(二) 杨展做了蜀江之主,接替刘文秀驻扎在洪雅千秋坪的高承恩专程到成都来拜访他。高承恩是刘文秀的部下,早就领教过杨展的厉害。他之前可以不拿杨璟新当一回事,但是杨展出山,他不得不防。 在蜀江盟的议事厅落座后,高承恩满脸谦卑地说道:“蜀主在上,高某此番前来,只为投靠蜀主,供蜀主差遣。” 杨展和煦地笑了笑,“高将军过谦了,如今在我蜀国境内,高将军麾下的大西军尚有数万之众,哪里谈得上投靠二字?我无意于和你们大西军争高下,你只须撤出洪雅,便可与我相安无事。” 高承恩依然放不下心来,试探道:“蜀主既要保护蜀民,为啥只划出这一点区域?若是你要以全蜀为保护区域,我们也必然会听从你的指令。” “高将军跟着刘文秀入蜀抚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哪敢驱使你?再说,我还盼着高将军作蜀人可依靠的长城呢。” 言毕,杨展铺开一张宣纸,取过毛笔,饱蘸浓墨,写下“相融相济”四个大字,再写下“与高承恩将军共勉”一行小字,落了款,双手捧给高承恩。 高承恩满脸疑惑,“蜀主美意,还请明示!” “江湖上,你尊我为蜀主。朝堂中,我尊你为将军。现在划出一片保护区域,只为恢复岷江流域的一段耕地,种出粮食来,大家才有饭吃。我没有与你们争夺地盘的任何想法,相反,想与你们在这乱世同舟共济。也许有一天,你的营中也会有人加入蜀江盟,那只是为了跟着我杨展学习武艺,保护蜀民,他们不会背叛你。若是清军来了,我也可带着蜀江盟的人和你共同抗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某求之不得。”高承恩听懂杨展的意思了,但他不知道应该喜,还是应该忧。 杨展不争地盘,他们大西军仍可在蜀国落脚,暂时不会引发战争。甚至清军来了,大西军还可得到杨展的帮助。 但是,蜀江盟在岷江流域发展,迟早有一天顺流而下,甚至渗透入大西军中。那时候,高承恩虽被永历皇帝封为镇蜀将军,蜀国的大权却被流落于江湖的杨展所掌控。 他能预见到那样的局面,却也深知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如今形势,也只有顺着杨展的意思来,还能得着眼前看得见的一些好处。 比如,杨展允许他进入凤凰山,寻找刘文秀死之前给永历皇帝遗表中所说一十六万窖金。 ...... 岷江下游的高承恩走后,岷江上游的曹勋来了。 以前,曹勋和杨展非常相投,既是经常一起喝得烂醉的酒肉朋友,也是一起指点江山的哥们儿兄弟。 照说,杨展出山的消息传开后,来得最快的,应该是曹勋。正如当初杨展被害时,天天念叨着要报仇的,便是他。 但是,他变了,变得没有脸再来见杨展。 他纵容部下吃人肉、卖人肉的行为已够杨展惊骇,最不能原谅的是,他竟然在兰兰和璟新出兵川北时,几次三番攻入成都抢掠百姓。 是他带头脱离了璟新的管制,也是他带头与璟新火并。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杨展已死,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原本想代替杨展,但是,谁也不买他的账,他便只想在川西高原做一个为所欲为的军阀。 哪里想得到,杨展还活着,而且出山了,而且成立了一个什么“蜀江盟”,还当了蜀主。 虽说蜀主的第一道谕令说得很明白,“蜀主保护区域以外的军阀,与蜀江盟互不侵犯,各自安好”,但是,他相信,杨展腾出手来,就会收拾他。 与其终日惶恐不安,不如主动送上门来,彻底解决问题。 这一天,艳阳高照,曹勋把自己捆了个严严实实,学着李调燮的样子,到蜀江盟来负荆请罪。 杨展不在,带着众人到田间地头转悠去了。大病初愈的杨璟新、费大凯和帅尚可哥儿三个坐镇成都。 负荆请罪的曹勋和跟着来的部下,自然受了一顿饱打。被打得哇哇大叫的曹勋心中甚是高兴,不让他们出了这一口恶气,他如何保得住这条老命? 费大凯一脚踹向他的胸口,大骂道:“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老子今天就送你去见阎王!” 杨璟新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接着了曹勋,大凯和尚可不满地喊道:“哥!” 璟新倒提着曹勋,扔在地上,不屑地哼道:“他的这条狗命,不值得我们兄弟仨触犯盟规!还是留着他,交给蜀主处置吧。” 杨展早立下规矩,蜀江盟任何人不得草菅人命,凡涉及人命的大事,必须报蜀主决定。 曹勋因此留得一息残喘,浑身虽撕裂般的疼痛,仍然厚着脸皮说了一声,“谢少主不杀之恩!” 等了三天,杨展回来,派人拿着一块黑布,去请这位奄奄一息的老朋友。 曹勋眼蒙黑布跪在堂下,不敢开言。 杨展呵呵笑道:“老朋友,我知道你无颜见我,所以帮你蒙上眼睛。你的所作所为,不用我来评判,你自己心中都有一杆秤。世道再难,你也不至于就昧了良心。如今再来见我,还有何话可说?” 曹勋一阵唏嘘,“能够再次听到大将军爽朗的笑声,曹某人虽死无憾!大将军呀,蜀主!你可知道,当初你被害之时,我是如何的忧心如焚?要不是璟新侄儿命我去川北抗击清军,我早带人去宰了李乾德、武大定和袁韬!我那时何曾有过背叛之心?都是后来蜀中大乱,没有粮食吃,璟新不拨粮食给我,我才……” 杨展打断他的话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吧,什么样的借口,我都不想再听,我也没有资格来审问你。天理昭昭,神明庇佑,我杨展大难不死,便要重兴蜀国规矩。鉴于你的前科,今天既然送上门来,便不可能再放你回去。说吧,你愿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过?” 曹勋道:“蜀主怎样惩罚我都行。只求饶过我那些部属,给他们一口饭吃。并请蜀主开恩,将川西全部纳入蜀江盟保护范围。” “不劳你操心,除掉了你这只吃人的猛虎,川西的百姓自然归蜀江盟保护。倒是你,我该拿你怎么办?” 杨展着实有点儿苦恼,放过他吧,无法向大家交代。基于过去的情谊,他又不愿意要了他的性命。 再说,蜀中军阀和曹勋一样劣迹斑斑者,大有人在。如果不宽恕曹勋,其他人势必畏惧,难免有铤而走险与蜀江盟开战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蜀江之主(三) 曹勋蒙着双眼,俯伏在地,泣道:“蜀主,今日你为了一个食人无数的恶魔左右为难,我曹勋何德何能交了你这样仁慈的朋友?我所犯下的罪过,万死莫赎,你就杀了我吧!” 杨展左思右想,拿捏不定。 一旁的妙峰和尚说话了,“他的罪过实在太大,只有在菩萨面前去日日忏悔。” 众人都讶异地望着妙峰,成都的寺庙都被张献忠烧光了,杨展被害前发愿要重修大慈寺和青羊宫,也都只修了一半。 难道妙峰要将他收到峨嵋的中峰寺为徒? 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一种奖赏,蜀中有多少人想投到妙峰座下! 妙峰迎着杨展清明的目光,摇了摇头,“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也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成都有那么多被毁了的寺庙,就让他自己去选一座,以一个苦行僧的方式重修吧。” 曹勋喜出望外,磕头如捣蒜,“曹勋愿意做一名苦行僧,愿意重修一座寺庙,请蜀主赐下法名!” 杨展叹了一口气,赫赫有名的将军弄到做苦行僧的下场,这比杀了他的惩罚更重吧。 饶是如此,站在曹勋身边的费大凯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此例一开,恶魔们都会有恃无恐了,反正最后最坏的结局就是当和尚!” 费小金斥道:“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懂什么?站一边去!” 大凯委屈地看了一眼刘见宽。他知道,师叔的想法一定也是这样,他希望师叔能够出言阻止。 见宽却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拿曹勋怎么办。若要杀他,不等杨展出山,见宽早就下手了。 以前的曹勋光风霁月,武艺虽高,却也是谦谦君子。张献忠横行时期,他也曾救川西百姓于水火。哪曾想,后来居然变成食人恶魔! 恶魔也有午夜梦回的时候吧,他的良心一定也时常疼痛。 曹勋啊,曹勋,便让烈日的暴晒和雷雨的鞭打来赈救你的灵魂吧。 见宽走出座位,向杨展拱了拱手,“蜀主,我倒是帮他选了一个地方,就城西的信相寺吧。” 他这话一出,几个小辈都高兴起来,甚觉解气。木质结构的信相寺早被张献忠烧成了灰烬,只留下十八尊铁铸的护戒神像和两株古杉。 一个苦行僧在那里露天居住,得苦成什么样子?要想重修信相寺,恐怕比登天还难吧? 杨展不悦地瞪了见宽一眼,心想:“师弟你怎么和大凯一般见识,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 曹勋却感激得不行,“谢刘堂主!我就去信相寺,请蜀主赐法号。” 杨展看向妙峰,妙峰闭目念佛。佛门规矩,只有师父才给徒弟起法号,妙峰显然不愿意当曹勋的师父,这个法号看来只有他来起了。 沉吟片刻,杨展道:“你以前恶行滔天,自此后定当慈悲为怀,再怎么慈悲都不过分。那就叫慈笃吧!” “慈笃,慈笃,”曹勋喃喃念叨,心中溢满重获新生的喜悦。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在费大凯和帅尚可的押送下,向信相寺走去。 …… 十天后,杨展带着师兄弟们来到信相寺的废墟,他们想看一看慈笃和尚是否还在。 若是他已逃跑,他们也会觉得正常,毕竟他是一个饥饿狠了连人都会吃的恶魔。 但是,他没有逃。 为了抑制住自己逃跑的欲望,他将双脚各用一根绳子拴在了两株古杉上。 这古杉似乎已被烧成了焦炭,再没有发出新芽。 整个信相寺都暴晒在烈日之下。 慈笃的脸已被晒得黢黑,正当壮年却已是皱纹满布了。他的光头显而易见是自己用剑剃的,粗糙不堪,身上的袈裟也是用之前的灰色长袍改了改。 烈阳下,他用剑翻着废墟的土地。破烂的袈裟上满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汗斑,肩上、背上落满鸟屎。 杨展走到他身边,轻轻拂掉他身上的虫子,唤道:“慈笃和尚,还住得习惯吗?” “阿弥陀佛,原来是蜀主。对于我来说,这里就是神仙佛地,谢蜀主成全!” “虫子都爬到了你的身上,你就甘愿作他们的粮食?” “禀蜀主,这可不是我的慈悲,而是天道循环。我这副躯壳吃了那么多人肉,现在拿来喂虫子,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哦,好!为了留下你这副躯壳慢慢赎罪,我让人给你送点茅草和竹棍,你就在两颗杉树之间结茅庐而居吧。” “蜀主慈悲,请让我的躯壳先在雨雪风霜中受够煎熬,再接受你的慈悲。明年的今天,我会按照你的命令,结茅庐而居。” 杨展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包裹着东西的帕子,递给慈笃,“你翻出的这一块地,适合种菜蔬,这是种子,拿去用吧。” 师兄弟们默默无言,杨展说来看看慈笃逃跑没有,原来实际是要来帮他。 慈笃双手接过种子,道:“蜀主的种子,就是重修信相寺的本钱。我会种出菜来卖给大家,再换取木料建寺院。” “行吧,怎么样都行。给你种子,也是帮我自己赎罪。” 杨展的话音未落,身边的刘见宽突然喝道:“谁在那里?”同时像箭一样追了出去。 除了朱平樨外,他们都看见了,那人是从十八尊神像中窜出来的。其身形极为敏捷,定是练家子。 费小金问慈笃:“这是你的人?” 慈笃道:“我的人早已被我打发回了川西,之前,那人就一直在神像中打坐,我还以为是你们安排在这里监视我的。” 杨展道:“没事,都不要猜了,乱世之中,流落街头的人太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小金,去叫见宽别追了。” 朱平樨看不见,却断定此人非俗。“能让见宽师弟追出去这么远,却还没有追上的人,世间上应该没有几个!” 听他这样说,杨展就有点后悔,早知道自己亲自去追,还怕他跑了不成? 事实上,没跑多远,那人就停下来了,并且转身,扯下遮脸的黑布,满面笑容地等着见宽。 “刘将军,哦,不,刘堂主别来无恙?” 刘见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练过重瞳,虽然一目千里! 这个人怎么会在成都出现?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容身,他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到成都? 再说,各个方面传来的消息都说他现在是富贵逼人、荣耀之极! 第一百九十九章 蜀江之主(四) 这人短衣打扮,蓬头垢面。即使他已正面站在阳光之下,刘见宽也不相信自己目中所见。 他是孙可望,曾经不可一世的秦王,高高凌驾于永历皇帝之上的国主,张献忠的继承人,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的大哥,孙可望! 他的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刘见宽低声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底所为何来?” 孙可望的笑更加惨然,“我在你们心目中就是他妈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吧?看见我,是不是就准没好事?” 刘见宽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却没有半点要和他打斗的迹象,这是有意引刘见宽过来的了。 见宽沉声喝斥:“难道不是这样?你连兄弟都会残害,甚至做出投靠清庭的不齿行径,不是坏人,又是什么?” 孙可望一脸诚恳,“你怎么说都行,我引你过来,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你以为我会帮你?” “如果我告诉你,我到蜀国来,是向蜀主献金,你相信吗?”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站出来直接给蜀主说?” “因为我是偷偷跑出京城的,家眷都在京城,我若在这里暴露了形迹,他们便会被清庭屠杀。我冒着这样的危险前来,还请刘堂主成全!” 见宽点点头:“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向蜀主献金。” 费小金追了几步,看见刘见宽和这人有说有笑,便止了脚步,扬声问道:“师弟,没事吧?” “没事,遇到了一个故人。”刘见宽说罢,帮孙可望将遮脸的黑布理了起来,勾着他的肩往回走,同时向费小金眨了眨眼睛。 孙可望随他们回到蜀江盟的大堂,向前深施一礼,“孙可望见过各位英雄!” 犹如晴空响炸雷,包括妙峰在内,众人惊呼:孙可望? 只一瞬,杨展由惊愕转为厌恶,手指微动,孙可望膝盖一软,已跪了下去。他惊恐地抬起头来,大呼:“难道这就是蜀主的待客之道?” 杨展冷冷一笑,“这有什么?你的膝盖本来就软,连满人都可下跪,难道不该向蜀人下跪?” 孙可望错愕片刻,苦笑了笑,“好吧,我今天是主动送上门来受审了,开始吧,我绝对是有问必答!” 杨展道:“你的罪行不用我审,天下人都看得见。不过,你今天既已到我蜀国,是该向你讨还对蜀民所欠的债务了!” “我不欠蜀民的债!过去种种,都是奉我父皇张献忠的命令行事,你们既然能原谅刘文秀和李定国,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 孙可望非但不认罪,还满脸的怨气,他甚至质问杨展,“你知道我们兄弟为什么走到反目甚至内讧的地步吗?都是因为你!你影响了他们,给他们的脑袋灌了迷魂汤。今天,反正你也不会饶过我,我们就来说说,究竟谁该为蜀国的离乱、南明的灭亡负责!” 费小金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孙可望高声骂道:“强盗,强盗,你这不折不扣的强盗!” 孙可望哈哈大笑,“怎么?费堂主,你不敢让我说?”然后环视一圈,“你们都不敢让我说?哈哈哈哈哈……” 杨展安抚地看看小金,“没事,等他说,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样的歪理来。孙可望,你站起来说吧,说得有理,我还会尊称你一声秦王。” 孙可望站起身来,阴鸷的眼睛再次扫视了一圈,“好,今天我就来说个痛快。从源头上来说,蜀主,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当初只顾蜀地太平,不顾明朝死活,在重庆放了我们,我们怎会奇袭襄阳,死而复生? 象那样的情景,不用我历举了吧?再往前推,没有你百丈关招降,这世间上,根本就不会有大西军的存在!这也是定国和文秀对你顶礼膜拜的原因。 天下人都说你仁义,你自己想一想,这样的假仁假义害死了多少人? 你的好哥们曾英,他是死于定国箭下,但是,实质上他是死于你的阴谋诡计!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没有你的配合,我们大西军不可能压到重庆。你若要调蜀军在嘉陵江拦截我们,曾英连和我们开战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当中可有谁想过为曾英报仇?李占春和于大海想报来着,还不是被你们师兄弟死死压制着!到最后,于大海死于大西军之手,李占春去华山当了道士,这难道不是你们的杰作? 我也想和我的兄弟们一样对你们感激涕零,但是,蜀主,我和你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演的好戏,蒙蔽得了定国和文秀,骗不了我孙可望! 浓雾弥漫,隔着那么宽的一个大沟,谁能对我父皇一箭穿胸?当今世上,唯有你杨展!装神弄鬼,神出鬼没,那可不是清军的长项,谁不知道你们这些蜀山蜀水的和尚道士有神仙般的能耐? 将近二十年来,你们蜀军和我们大西军相爱相杀,难分难解。我为了大西军的生存发展,也对你们与定国、文秀的勾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蛊惑定国和文秀与我对着干。 永历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应该清楚。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正是当初整垮大明王朝的庸官污吏。我若不强势,早被这些腐朽之气吞食了大西军。 都说我残害兄弟,可是,我的兄弟早就被你们挑拨到与我离心离德的地步。文秀脑中的那一套忠君思想是你们灌输的吧?他在大西军中还他妈开展忠君教育! 最后导致的结果,你们都知道,大西军的将领们纷纷临阵倒戈,把老子逼得无家可归。我不去长沙投靠清军,我还有路可走吗? 是,我相信定国和文秀会念兄弟之情,我若向他们投降,他们会让我富贵终老。 但是,我寒心啦,大西军难道不是我和父皇缔造?当被你们赶出蜀国,走投无路之时,难道不是我带着他们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没有我,大西军能支撑到现在吗?没有我,南明王朝早他妈倒台了!定国和文秀让我寒心,白文选、冯双礼那些将领让我寒心。 可是,我最恨的还是你们啊!你们究竟长着一颗什么样的心?使尽阴谋诡计,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是想彻底整垮我们大西军吗? 恭喜你们,你们就快成功了!定国和文秀逼走了我,他们更加相亲相爱紧密团结了吗?文秀最后还不是郁郁寡欢以致病死?定国呢,他现在难道不是独木难支快速走向灭亡? 我可怜的文秀,天真的兄弟,如果不是被你们这些人拉拢蛊惑,他怎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哈哈哈哈,你们又得着了什么好处?我这回如果不再次入蜀,还不知道蜀山蜀水已被你们折腾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地步! 还敢说我是罪人吗?究竟是谁应该偿还蜀人的债务?哈哈哈哈......” 第二百章 蜀江之主(五) 孙可望的笑声在蜀江盟的大堂回荡,突然,他听见“噗”的一声,紧接着整个空间被血雾弥漫。 他意料之中的呵斥和刀剑之声没有出现。一个人在堂下呆立了一会儿,直到血雾消散,他才看清堂上众人早已离去。 这或许就是对他长篇大论的最好回答吧,但那血雾又是怎么回事? 对于孙可望来说,刚才的长篇大论只是一个开头。好不容易偷跑出京,岂能空手而归? 等了半晌,武者打扮的帅尚可来引他,将他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帅尚可什么话都不说,任孙可望问这问那,只是不回答。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孙可望喊道:“请转告蜀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 杨展再度陷入了昏迷不醒的状态,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自己口中喷出的鲜血,以及弥漫空中的血雾。 师兄弟们围绕在塌前,兰兰紧握着他的双手,生怕他再次离开。 照理,孙可望的长篇大论会引来一顿饱揍。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包括杨璟新他们这些小辈在内,都没有揍他的心思,即使杨展为此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妙峰和尚伸手探了探杨展的奇经八脉,露出喜悦之色,“蜀主因祸得福,这一口血一直郁结在他的胸口,今天吐了出来,身上再无阻碍,武功修为将更上一层楼,宇宙八荒恐怕再无对手。我们等他静静休息一会儿,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醒来。” 众人退出房来,璟新把大家请入茶室。朱平樨问见宽,“孙可望之前给你怎么说的?” “他说来向蜀主献金。他妈的,早知道他来说这些歪理,我一剑先取了他的狗头!” 平樨轻叹一声,“他的话,说与不说,有何区别?我们哪一个不是就像蜀主一样郁结了一口鲜血在心头?其实,我也渴望去当一名苦行僧,让肉体的折磨代替内心的煎熬!” 璟新抓住他的手,安慰道:“师伯,不要自责。你尽力了,我父亲和你们都尽力了!怪只怪侄儿我学艺不精、能力不足,把一个好好的天府之国经营成这样!” 费小金若有所思,“他来献金,空着双手,单枪匹马,定不是献其他地方的金,自然还是蜀国之金!这么说来,张献忠在蜀国还藏得有财宝。” 他的儿子大凯接话道:“哪里有那么多金?我看他们都是吹牛的!刘文秀不是给永历帝说他在蜀国藏了一十六万金吗?蜀主同意高承恩在川北寻找,他们用了两万多人,把凤凰山都快挖垮了,都没找着。” 小金横了他一眼,“当初张献忠父子在湖广和蜀地搜刮的财宝,哪里是你能想象?狡兔三窟,一定还有大量的财宝藏在蜀国。否则,孙可望没有必要冒险前来!” 刘见宽站起身来,刷地一下抽出宝剑,“我去逼他说出藏宝之地!” 平樨拉着他的袍袖,“师弟莫要莽撞!孙可望岂是能逼出实话的人?还是等蜀主醒来再作计较吧。” 尚可进来,杨璟新问他,“孙可望没有说啥吧?” “他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给蜀主说。” 费小金道:“孙可望自来狡诈,刚才抛出长篇大论,目的显而易见,是要拉近彼此的距离,让我们和他在平等的基础上谈合作。” “师弟不愧是小诸葛。”杨展在妙峰和兰兰的陪同下进了茶室,璟新他们三个小辈赶快让座。 杨展神清气爽地笑道,“我看孙可望是来帮我治病的,他的一番话比几十副药还来得快,你们看看,是这样吧?” 师兄弟们看他活力四射的样子,长吁了一口气,平樨虽然看不见,也感觉到了杨展不一样的中气。 杨展问道:“你们把孙可望安置在哪里?我要尽快和他见面,不管合作不合作,先要把他稳着。否则,他若去找高承恩,别说老部下有可能买他的账,就是看在财宝的份上,高承恩都会听他的。” 小金回答:“他在松墨轩。我们去的人多了,他肯定不会说出藏宝地。但你一个人去,我们又不放心,那就让见宽陪你去吧。” 杨展点头认可,带着见宽,又来会孙可望。 孙可望在松墨轩过得怡然自得,他躺在院中的木椅上,哼着小调,品着绿茶,仿若回家一般。看着杨展和见宽进来,也不起身,感叹道:“蜀主啊,当初如果你愿意和我父皇联手,共同治理蜀国,这里就是我的家,蜀人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了!” 杨展正色道:“趁我还当你是客,赶快把你最想说的事说了吧!”他和见宽都在孙可望的对面落了座。 孙可望坐了起来,给他们两人各斟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招呼道:“借花献佛,两位都是我敬佩的英雄,今天好不容易得着机会,我想陪你们品茶清谈。” 杨展灼灼的眼神紧盯着他,“有什么可谈的?你有一大套歪理,我还没有功夫听呢!其实,你所谓的献金,我已经不稀罕了,因为我知道你要献的金藏在哪里。” “哈哈,你说的是沉到岷江里那些吧?实话告诉你,当初被你打落水底的,只是我大西财富的沧海一黍!” “哼,信相寺的十八尊神像也是沧海一黍吗?”杨展的这句话一出口,连见宽都吓了一跳。 孙可望更是从椅上蹦了起来,“你怎么知道?”顿了顿,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杨展有了喝茶的好心情,端起茶盏泯了一口,赞叹道:“璟新这群家伙,打仗不行,选酒选茶倒是能手!” 放下茶盏,他笑嘻嘻地说道:“秦王殿下,你和曹勋非亲非故,好不容易跑到蜀国,干吗非要在无片瓦遮头的信相寺落脚?你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为啥要在十八尊神像下面打座?曹勋在那里当苦行僧,你吓了一跳吧?我们今天去那里,也惊着你了?” 孙可望目瞪口呆望着杨展,旋即躬下身子,拜倒在地:“蜀主,杨公,我知你是大智慧的人,有你在,大计可成!” 杨展掺他起来,并用袍袖为他拂去身上的尘土。 孙可望重新落座,眼里已满含泪水,“蜀主大智慧之人,一定也明了可望当初投清实非心甘情愿,而只是为了和兄弟们赌气。后来知道文秀病死,定国被清军穷追猛打,大西将领死的死、降的降,可望悔呀,恨呀!我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兄弟,对不起大西军,也对不起全天下的汉人!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满人之手,纵有满腔的悲愤,可惜妻儿老小都成了别人殂上之肉.....” 第二百零一章 蜀江之主(六) 孙可望说到痛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刘见宽讨厌他这样的作派,虽有杨展在此,他还是忍不住骂他道:“你悔有什么用?大势已去,少在这里哭天抹泪博取同情!” 杨展一声不吭,他倒想听听孙可望究竟想怎样。 孙可望稳了稳心神,接着道:“我想去救定国,去救大西军,去救永历帝。救了他们之后,我愿意学蜀主,归隐江湖。大清的顺治皇帝封了我一个义王,给了我富贵,那又怎样?江山变了色,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异族奴役,我还能安享富贵吗?” 杨展试探道:“所以你想起了那十八尊神像?想让我同意你搬去作本钱,然后你招兵买马去救定国?” 孙可望摇了摇他那颗圆圆的脑袋,“不,蜀主,你还是不相信我。你以为我编出一大套说辞,只为搬走那十八尊神像。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更多的财富还藏在蜀山蜀水之中。当初我奉父皇之命藏匿在蜀国的财富,实在太多了,我搬不走,也不想去搬,我要把它们都献给你,让你和我一起去救定国!” 杨展懂他的意思了,也相信他这些话出自肺腑之言,但是...... 他轻笑了一声,“秦王殿下如今也天真了,纵然把黄金珠宝铺满蜀山蜀水,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当初张献忠有那么多财富,不是一样让你们饿肚子?蜀人已死伤大半,只剩下老少妇孺,我就是给他们再多的财富,也没办法让他们上战场了。”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孙可望对杨展也很了解,他开诚布公地说道: “蜀主对蜀人的爱惜,我当然知道,蜀主怎会愿意送蜀人上战场?从始到终,蜀主这么多年以来所谋划的,都是如何把大西军推到抗清第一线。既然如此,我就想让你拿着这些财富去和高承恩合作,把留在蜀地的大西军,重新打造成一支威武之师,然后出兵滇黔,帮助定国抗击清军。同时,蜀主用这些财富,还可以恢复天府之国的生产,象当初在嘉定时一样,为大西军源源不断提供粮草弹药。只要蜀主肯这样做,要不了几年,抗清事业就会打开一个崭新的局面。” 不得不说,孙可望这个宏图大略非常打动杨展和刘见宽。但他的名声同张献忠一样的臭,任何时候都需提防。 刘见宽生怕杨展就上了孙可望的当,便不顾杨展的暗示,质问道:“既然你有此志向,为何不直接去找高承恩?他可是你的老部下,他也非常想要你那些金银珠宝。你们大可携起手来,先灭了我们,再挖出财宝,然后实现你的理想。依靠这些财宝,说不定你们还能打跑清军,建立大西国呢!” 孙可望自嘲地笑了笑,“刘堂主,你真当我是人头猪脑?过去我父皇都没办法灭了你们,我还那么自不量力?再者,正因我与大西将领有着扯不清的恩恩怨怨,他们哪里还会听从我的命令。恐怕还没等挖出财宝,他们已将我斩为肉泥,并且为了争夺财宝打得四分五裂。那样非但帮不了定国,反倒会让大西军以更快的速度走向灭亡。” 杨展看他说得真诚,便以真诚相待,“秦王殿下,我恐怕也会让你失望,你们那些大西军,神仙难救了。” 孙可望急切地解释道:“蜀主,如果你还是朝堂上的大将军,我当然不会来找你,因为你以大将军的身份没办法让他们相信你合作的诚意,他们定然还会与你交战,争个高低。你现在是江湖上的蜀主,不和他们争,却又在他们之上。若是你以财宝、粮食、弹药去帮助他们,你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定然能够收服他们。” 杨展再推辞下去就没意思了,他看了一眼见宽,见宽心中一暧,师兄原来这么重视我的意见,我当然举双手赞成了。 他向杨展笑了笑,杨展道:“刘堂主,既然你同意秦王殿下的合作大计,那就取纸笔来吧。” 孙可望当然知道杨展的意思,跟随刘见宽走到案前,取过纸笔,将大西军所有藏宝的地方都画了出来,并一一列出了清单。 杨展接过藏宝图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有谁能想到张献忠竟然藏了这么多财富在蜀国?就是文秀所谓的那一十六万金,孙可望都标出了准确地点。 画出藏宝图,孙可望满脸的释然。 杨展心中不由感叹,世人总是如此,非要经历过,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方能看破。 孙可望再三请求,不能让大西将领知道了这件事,更不能让他们得到藏宝图,否则,将会给大西军带来灭顶之灾。 他握着杨展的手,言辞恳切,“蜀主,我的心愿就拜托你了!我必须尽快返回京城,以防清狗杀害我的家眷。若是你们起出财富却没有办法采买粮食和弹药,可派人进京来找我。顺治现在要借我的名头收买人心,对我还算宽松。” 杨展郑重承诺,“请秦王殿下放心,我杨展一定按你的意愿,善用财富,帮助大西军抗击清军。” 当即,杨展派刘见宽暗中护送孙可望,确保他顺利返京。 送走孙可望,杨展将孙可望之事都给朱平樨、费小金、马兰兰、妙峰讲了,嘱他们严加保密,连璟新、大凯和尚可都不能告诉。 现在的问题是,先起出哪一处财宝,拿到财宝后,又怎么样才能换到粮食和弹药。 大家都觉得,埋在地下的,什么时候去取都行。但信相寺的十八尊神像太打眼了,别说它们里面是金子,就是全身都只是铁铸,迟早也会有人打它们的主意。 要取这十八尊神像,又绕不过慈笃和尚。 杨展想将这件事直接告诉慈笃,但费小金和马兰兰坚决反对,他们提醒道:“请你不要忘了,不久之前,他还是吃人不眨眼的曹勋!面对巨大财富的诱惑,即使修炼多年的和尚道士也免不了会动心。” 还是妙峰和尚来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直接去对慈笃道:“我看你真心发愿重修寺庙,就帮你一把吧。你跟我去一趟凌云寺,让涤尘和尚教教你,要怎样做才把庙子建起来。” 慈笃毕恭毕敬地回道:“多谢大师,但我想先做一段时间的苦行僧,让自己的罪孽减轻一些,再说修庙子的事。” 第二百零二章 蜀江之主(七) 妙峰虽然不想当慈笃的师父,这个时候,为了解决问题,也不得不点拨他几句。 “慈笃啊,你以为洗脱罪过是靠流几身汗、脱几层皮就能达到的?你须得去大庙子住上一段时间,把你潜心悔过的灵魂交给菩萨,佛菩萨才会引领你走向大欢喜。” 慈笃唏嘘不已,以头撞击神像,“我不脱下几层皮,哪里有脸面去见佛菩萨?大师,感谢你的慈悲,我知道你是可怜我露天而居。象我这样的罪人,不值得大师费心。” 妙峰见他开不了窍,也懒得再废话,干脆直接了当地说道:“重修信相寺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事关蜀地佛门。等你脱几层皮,要到何年何月才修得成庙子?先去大庙子参修一个月,再回来做你的苦行僧也不迟。” 慈笃明白,妙峰是蜀地第一僧,他既然这样发话,自己便不得不听从。 给播了菜种的土地浇过水,慈笃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信相寺的废墟。 杨展立即命令璟新,将十八尊神像重新熔化,取了里面的金子,再用铁水浇铸了十八尊一模一样的。 费小金心细如发,“之前的神像经历过大火,若不把新的神像烧过燎过,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大家又折腾了几天,赶在慈笃回来之前,把十八尊神像复了原。 慈笃参修回来,总觉得信相寺的废墟处处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那片菜地定然被人浇过水,郁郁葱葱,长势良好。 ...... 杨展得了金子,心中顿然有了底气。之前因为种子、农具和耕牛的短缺,蜀江盟保护区域内的土地只开垦了一半。 虽然早过了水稻播种的时令,也可以补种一些其他的作物,帮助蜀民填饱肚子。 他乐不可支地与朱平樨研究,何处适合种什么,哪里的稻田需除杂草。一旁的费小金长吁短叹,甚是扫兴。 杨展怒道:“师弟,你遇到什么难题就说嘛!” “难题太大了,拿着金子也买不回东西,你的这些想法都没办法实现了。” “让大凯和尚可带几个人去云南,云南还在李定国的控制中。” “去过了,云南更加混乱,听说李定国准备带永历帝退向滇西,打算以后进入缅甸。老百姓都慌了,谁还愿意卖这些东西给我们?” “天啦,我还想把补耕的事忙过了再去找高承恩,差一点就误了大事,我答应过孙可望的。”杨展急忙起身,抬脚就往外走,见宽紧随其后。 对于杨展和刘见宽的到来,高承恩有些意外。他已从洪雅撤到了金沙江边的建昌城,他们照理不会是来兴师问罪。 当然,如果杨展要他的人头,他也只有双手奉上,谁叫人家是天下第一武功高手、天下第一帮派的盟主? 杨展其实很少显露自己的绝世武功,不知怎么就被天下人传得神乎其神。蜀江盟截止目前也只在自己的保护区域开垦荒地,种了一些粮食,还没有做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蜀江盟无所不能的威望却已深入人心。 高承恩虽有一丝忐忑,因有杨展亲手书写的“相融相济”四个大字作免死金牌,便硬着头皮来迎接。 “蜀主有何吩咐,让底下人捎个话来,高某必当效力,怎敢劳蜀主大驾?” 杨展关切地说道:“听说大西军要奉永历帝退到滇西,还将去缅甸?我们蜀江盟与你们大西军唇齿相依,便想来看看高将军作何打算,需要帮忙不?” 高承恩立即表现出满脸的愤恨,“我怎会跟着李定国行事?他逼死了蜀王,就不要再想得到我们这些蜀王部下的支持!” 杨展明白,他口中的蜀王,就是自己的爱徒刘文秀。刘文秀之死也让他分外伤感,于是叹道:“人家说,越是外敌来犯,内部越应该团结。你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高承恩恨恨道:“这虽然是大西军内部的事,但蜀主是蜀王的师父,也不算外人,我当然会以实情相告。李定国心胸太过狭窄,他容不下以前孙可望的部下,也不高兴蜀王收编那些溃卒,竟然收了蜀王的兵权,导致蜀王郁郁而死。两股部队都不听他的,他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 去年,清廷分三路大军攻贵州,他本来应该集中兵力应对,居然还分出兵力去永昌镇压王自奇、关有才,致使吴三桂陷遵义、罗托克贵阳、卓布太占独山,构成对云南的严重威胁。 那个时候,清军初入贵州,力量分散,如果李定国能集中兵力,攻破一路,战局可以扭转。但是,他的心思只想如何平息内乱,恰恰中了洪承畴的计,贻误了战机。 一来二去,士气低落,根本就没了反击的力量。相反,清兵得到喘息之机,实力增强,开始攻云南。多亏冯双礼、白文选、李承爵等大西老将英勇阻击,才取得几场胜利。 后来,清军倾巢出动,大西军疏于防备,又刮起北风,金枪失火,燃起山茅野草,清军乘火势猛射,致使大西军全线崩溃,李定国的妻子家属均被卓布太抓获处死,大西军精锐部队受到致命损失。 李定国退回昆明,永历帝召开御前会议,研究今后出路。有人提出按蜀王遗表行事,入巴蜀,既能和我们会师,又能依靠夔东十三家。但李定国害怕我们这些蜀王的老部下对他有怨气,竟然想往湖广转移。 沐天波、马吉翔却力主退守滇西,他们说一旦事急可逃入缅甸,永历帝同意了,李定国也发布了文告,劝百姓疏散。 他要走,随他去!我们这些蜀王旧部当然遵守蜀王的遗命留守蜀地了,才不会跟着李定国亡命天涯。” 杨展耐心等他把话说完,然后劝慰道:“高将军对文秀的这份情义,我非常感动。你留守蜀地,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眼睁睁看着大西军就这样散了,你不心痛吗?” “早就散了,在他们兄弟内讧的时候就散了!连蜀王都没有办法去挽救,我再怎么心痛,又能怎样!”高承恩依然恨恨不已。 “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你是否愿意带兵去云南,帮助李定国扭转败局?” “我为何要去帮他?你又为何要干涉此事?” “云南失守了,清军下一个收拾的目标就是蜀国。这就是我要帮你、你也必须去的主要原因。我是刘文秀的师父,我也想帮你们走出困局。再说,我曾经亲自到云南和你们大西军签署过一份抗清联盟的协议。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高承恩讶然失笑,“蜀主,如果不是亲耳听你说出这一番话,我定然不相信天下第一高手、江湖第一盟主还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第一百零三章 蜀江之主(八) 高承恩的这句话还未落地,莫名觉得脸上一凉,杨展还是笑嘻嘻的样子,刘见宽则是又恼又惊,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杨展。 他猛然省悟,自己已到阎王那里走了一回,躬下身子请罪道:“是高某失言冒犯了,请蜀主责罚!” 显然,他刚才说杨展“天真”的话惹恼了刘见宽,若不是杨展出手阻止,刘见宽那柄取了无数人头的剑已经要了他的脑袋。 好险,这师兄弟两个的武功如此出神入化!别说他没有看见杨展是如何出手的,便是刘见宽,他的剑怎么来怎么去,高承恩也未瞧见分毫。 若不是脸上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他根本不知道,只刹那的功夫,两大高手已为了他的人头交过手了。 杨展笑道:“没事,没事,我就喜欢结交你这样心直口快的将军。文秀既然信任你,留下你来守护蜀国,我自然也信任你,愿意和你交朋友。”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柄精致的短铳,拉过高承恩的手,放在他掌中,“这是我师弟帅远洪帅大侠在世时专门为我打造,连文秀,我也舍不得给。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示我结交高将军的诚意。” 高承恩受宠若惊,捧着短铳,眼含热泪。这不是一个寻常的礼物,这是以命相托。武者之间赠送自己心爱的武器,便意味着有了过命的交情。 “蜀主,承恩将永远追随在你的左右,以你的马首是瞻。你不是说蜀江盟将来会渗透到大西军中吗?今日我高承恩就率先加入蜀江盟!”他单膝着地,低头诚服。 杨展离开椅子,扶他起来,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肃然道: “高将军,如今的世事,确实不容天真。但是,帮助李定国才是我和你唯一的出路。云南失陷,蜀地便将成为孤岛,清军一旦从四面八方入蜀,大西军、蜀军、蜀江盟,再加上夔东十三家,联合起来也抵抗不了多久。到时候,难道你要率众投靠清军?” “决不!打不赢了,我会带着大西军上山,与清军打游击。” “那又何必?在大局未定之前,我们何不与李定国联手,再拼他几个回合!”杨展说得意气昂扬,他大步流星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指着远处操练的大西军,感慨道:“你还有这么多的人马,躲在这里束手就擒,岂不可惜!” 高承恩叹道:“人马虽多,无钱无粮无弹药,寸步难行!” 杨展道:“钱、粮、弹药,我来解决,只要高将军肯扬鞭去救晋王和永历皇帝,我蜀江盟就是你坚实的后盾!” 看见高承恩一脸的疑惑,杨展笑道:“你可能不相信。也难怪,蜀国已变成四野荒凉之地,过去的积存早已吃光用尽。” “不,不,不,”高承恩欲言又止,一旁的刘见宽已看透他的心思,讥道:“你是不是想问,刘文秀藏的金子是否已落入蜀主之手?” 高承恩不好意思地笑笑。 杨展道:“你放心,文秀以前并没有给我提起过此事。蜀江盟若是找到这笔财富,定然也会用在你们大西军身上。不妨告诉你,我早年得到过一本点金秘籍,当初就是靠它重建了蜀国。” 高承恩道:“蜀主的本事,我怎会不知?以前我也经常和白将军一起到峨嵋运送粮食和武器。有你作依靠,我便无虑了。该怎么做,全听蜀主的吩咐。” 接下来,他们商量妥当,刘见宽带着几个蜀江盟的人,陪高承恩回一趟云南,分别去见李定国和永历帝,表达合作抗清的意愿。同时带一万两黄金去云南,购买蜀国和大西军目前所需的粮食、种子和物质弹药。 ...... 即使身处乱世,“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仍然屡试不爽。 刘见宽的这次云南之行,比几年前还要顺利,并非依靠高承恩在大西军的影响力,而是金子开道。 既然南明朝庭要向滇西和缅甸转移,谁不想在走之前多弄点金子在身上?所以多的是官吏和太监帮他们办事。 粮食、种子和物质弹药都采购齐了,也很快见着了晋王和永历帝。晋王和永历帝都念着刘见宽的旧情,便在宫中以酒宴招待,还专门把白文选召进宫作陪。 酒过三巡,晋王李定国和永历帝的忧懑之情已溢于言表,毕竟即将逃亡的日子不好过啊。 刘见宽看看时机已到,便向高承恩使了一个眼色,高承恩离席禀道:“晋王殿下,听说你要带大西军转移了,为何独独撇下我等?难道在你心中,我们早已不是大西军?” 李定国冷笑道:“高承恩啊高承恩,你装腔作势干啥?今天不是看在刘将军面上,我早他妈斩了你,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胡言乱语?文秀死后,你们躲在蜀地,何曾把我这个晋王放在眼里?述职你不来,调你你不动,你还有脸说这番话?” 高承恩低下头颅,跪了下去,“以前种种都是末将的不是。但是,现在是我大西军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秦王降了,蜀王死了,我们只有你了啊,晋王殿下!” 他的这一声呐喊非常有效,不只他自己滴泪横流,就是李定国也动了情。 昔日两蹶名王的抗清英雄,曾经让全天下的汉人都重燃希望的南明柱石,只因兄弟内讧功亏一篑,以致现在不得不准备逃亡。 他觉得自己上对不起父皇张献忠,下对不起大西军兄弟。他先是自己捶胸顿足,然后冲过去对着高承恩拳打脚踢,骂道:“迟了,你他妈省悟得太迟了!你们都迟了!早干啥去了?” 白文选跛着脚过来劝止,李定国酒精和忧愤一并上头,哪里还听得进他的劝,连他一起又骂又打。 看着这一出闹剧,永历帝悄悄向刘见宽招了招手,刘见宽倾身向前,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永乐帝低声道:“杨大将军真的已隐入江湖当了蜀主?你看晋王和这些大西将领,永远扯不清的恩怨情仇!我不想再和他们大西军搅在一起了,我想跟你到蜀地去,可好?” 刘见宽回答道:“丢了云南,蜀国一样不太平。陛下稍安勿躁,我师兄当了蜀主一样会救你,我们这一趟正是为此而来。” 永历帝心领神会,和他相视而笑,一起走到李定国身边。 刘见宽暗暗用力,便将几近癫狂的李定国稳着了。一一将他们三人送回各自的酒案,他端起酒杯向李定国敬道:“恭喜晋王,贺喜晋王,今日重聚大西军心,必然再振军威,所向无敌!” 第一百零四章 蜀江之主(九) 李定国红着双眼,似醉非醉,“刘将军,你和我在湖广战场并肩作战了那么久,当知道我李定国是什么样的人。你说说,我是那种连兄弟都容不下的人吗?他们都说我心胸狭窄,当初大哥孙可望追杀我,何人不知?我为了不与他内讧,丢掉在湖南打下的地盘,退避到两广,他还是不给我生路啦!” 刘见宽似笑非笑,“那刘文秀呢?他可曾害过你?” 李定国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抖了一下,“文秀就更不应该伙同那些秦王旧部与我为敌!他不是不清楚大哥的所作所为,他千不该万不该拉拢那些将领,处心积虑防备我。我若不解除他的兵权,大西军内部早就打成一团了。白文选,高承恩,你们两个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 不等这些人回答,他又借着酒劲,把矛头对准永历皇帝,“陛下,我知道你们都说我是又一个孙可望。其实,直到我代替了大哥,我才知道,原来当初大哥有多么难!围绕在陛下身边的那些文官武将,除了整天离间我们君臣、离间我和大西军的兄弟,他们做过什么好事?如果不是大哥和我以铁血手段控制着局面,陛下你早被那些所谓忠臣出卖了!” 永历皇帝低头不语,刘见宽张了张嘴,想要解劝,李定国却不给他机会,接着展开控诉: “刘将军,我非常感谢你和蜀主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但是,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不是你们,我不会为了一个已经烂透的南明王朝和兄弟反目。你难道不觉得,这个王朝根本不值得我们大家再为之拼命了吗?” 大殿内鸦雀无声,若是太平时候,这番话足以灭他九族。但现在,众人的生死都在他手上,他仿佛也习惯了畅所欲言不管不顾。 永历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文选和高承恩也心情复杂,屏息凝神,静待刘见宽化解尴尬。 刘见宽来之前,杨展已帮他分析过可能发生的状况,所以心中有底。 他呵呵笑道:“晋王殿下说笑了,全天下谁人不知殿下忠义无双?为了南明,为了陛下,晋王殿下几次三番出生入死,无数次挽狂澜于既倒,那是何等的英雄!眼下的这点困难算什么?只要殿下重新聚集大西军力量,再加上我们蜀主背后的财力支持,还怕打不了胜仗?” 他这样一奉承,李定国舒服多了,一仰脖子喝了杯中酒,豪气地说道:“好,我听你们的,那就让清狗再尝一下我大西军的厉害!” 酒宴上不适合细说军国大事,便约定翌日在晋王府详参。 …… 第二天,他们几个在晋王府召开了一个秘密军事会议,会议内容事后连永历皇帝都没有告诉。 刘见宽和高承恩当然按蜀主的意思,希望配合李定国守住昆明,寸土不让。 但李定国现在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轻易不肯收回自己已经作出的转移决定。 再说,以前兄长孙可望说过,杨展那些人考虑问题永远以蜀民利益为上,帮助大西军都是从对蜀国有利的方面出发。眼面前,守住昆明,当然可作蜀国的一道屏障。而大西军就这点老本,绝不能赔在这里。 打了那么多年仗,大西军最能克敌制胜的战术,就是张献忠的游击战,在游走的路上求生存。 李定国坚持要走,刘见宽也不好强求。他便退而求其次,抛出蜀主的折中之计。毕竟他们来帮李定国,主要还是替孙可望了却心愿。 刘见宽道:“晋王要转移,我们当然不好阻拦。不过,既然高承恩将军有心要带着蜀地的大西军回归晋王麾下,不借此机会痛击一次清军,岂不可惜?我建议你们以转移为晃子,在转移的路上选一个好地势,集结大西军,与清军大战。如果能彻底扭转局面,大西军便杀回昆明。再不济,也能打掉敌人的锐气,歼灭掉一些追兵,以换得大西军的顺利转移。” 众人眼前一亮,这可是一条好计。 李定国与刘见宽在湖广战场并肩作战期间,早已结成无话不说的情谊,他也觉得这是一条好计,立即沉思如何部署。 白文选和高承恩都想借杨展的力量赈救大西军,便竭力鼓动李定国接受这个折中的办法。 最终,他们商定了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的作战计划。。 刘见宽带着采购的东西回成都向蜀主杨展复命。高承恩得到金子、粮草、弹药,也带着蜀国内的大西军,向云南永昌磨盘山方向集结。 李定国先是向百姓发布了一通文告:“本藩在滇多年,与尔人民,情均父子,今国事颠危,朝廷移跸……尔等宜乘本藩未行之时,各速远遁,毋致自误。” 然后又命令各营,作好转移准备,并要求“不得毁其仓廪,恐清至此无粮,徒害我百姓”。 他先让总兵靳统武领兵四千护永历帝及其臣僚先行,奔腾越而去。 大西军各营依次起行,李定国自己也率领一支精兵出发了。 清军得到消息,果然于正月初三会师昆明,立即对大西军展开追击。 白文选等大西将领且战且退,丢盔弃甲,作出狼狈逃窜的样子。 吴三桂气势汹汹追来,李定国正在磨盘山等着他。 磨盘山内箐深屈曲,仅容单马而过,李定国在这里早已筑栅数道,左右设伏。 他的大营则屯在山后四十里的橄榄坡,让大家只准吃干粮,不让敌人看见他们烟火。 他设计了三伏,以窦民望为初伏,高文贵为二伏,王国玺为三伏。只要清军进入三伏,首尾横击之,必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果然不出所料,吴三桂毫无防备追来,其先锋已进入二伏。李定国控制着手下,屏气敛声,等待着吴三桂进入三伏。 一场大战蓄势待发之际,却节外生枝。南明光禄寺少卿卢桂生潜出,临阵投敌,将李定国设伏以待的机密事告诉了吴三桂。 吴三桂大惊,急令后撤,并炮击左右伏兵。李定国不得不提前指挥伏兵作战。 一时两军短兵相接,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恶战,从卯时打到午时。倒下的尸体重重叠叠堵着活人的去路,敌我双方均死伤惨重。 清军死伤大半,后退三十里再清点,包括固山额真沙里布在内的十八名将官都统被击毙。幸存下来的清兵再一次见识了大西军的勇猛,再不敢骄横穷追。 但是,此战也使大西军耗尽了最后的精锐兵力。 第二百零五章 点金秘籍(一) 磨盘山大战后,高承恩带去的大西军损失惨重,待他辗转回到蜀地,已是秋收时节。 蜀主杨展派人送来新出的谷米,劳师慰军。大家心照不宣,再也不提永历帝和李定国。 大势去矣。 高承恩也加入了杨展开荒种地的行列,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了战争,只有吃饭穿衣的问题。 清军磨刀霍霍的声音已在四面八方响起,杨展暗暗祈求老天,希望再给蜀人一些时间,以便把每一寸土地都种上粮食,在战火重燃的时候,至少让蜀民不要被饿死。 为了抢时间,蜀江盟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终于在霜降之前把岷江流域能够种下去的作物都种上了。 杨展师兄弟舒了一口长气。 费小金提出来:“我们是否要作一些防御准备?川北的伏虎军、川东和川南的蜀军和大西军,还有夔东十三家,联合起来,还是有得一拼。” 刘见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还在为李定国的磨盘山血战而内疚。这场战役的惨烈程度足以让天下人胆寒,但是,大西军虽胜尤败,从此一蹶不振。混乱中,永历帝被身边的臣僚挟持到缅甸,与李定国失去了联系。 朱平樨脸色苍白,嗓音低沉,“已经没有争江山的必要了,我们也志不在此,何苦还要去白白送上人命?” “师兄呀,话是这么说,但是也没有双手奉送的道理呀。”费小金两手一摊。 杨展苦笑了一下,“如果还有奉送的资本,为了蜀民的活路,我也不怕去担汉奸的骂名。可惜我们早已不在朝堂,手中也无兵权,拿什么去送?” 顿了顿,他又道:“任你怎样防御,现在都是螳臂挡车,但至少也要抵抗到百姓收割了粮食安全转移。这样,小金,你去告诉李志勇和罗为届,川北到时候只需如此如此。见宽,你去通知高承恩,川南到时候也如此这般。请他们记住,大家活下来就好,留得有用之身保护蜀民。” 吴三桂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老百姓的口粮和种子还在地里生长,清军便铺天盖地而来。百姓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 吴三桂派李国英从川北杀入。伏虎军节节败退,退到成都后,便保护蜀江盟总部退出成都,从此彻底隐入江湖。 吴三桂本人则从保宁杀向重庆,与蜀军、大西军恶战了几场。那些小军阀抵敌不住,死的死,降的降。部分大西军逃到川南与高承恩会合,转入游击。 清军的第二次屠蜀开始了,其血腥残暴,比张献忠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军入蜀,人吃马嚼,找不到需要的粮草,这样的难题,唯有杀人可以解决。 川北和川东至今仍是满地荒草,连老百姓影子都找不到,除了蜀军和大西军的溃卒,几乎是无人可杀。 饶是如此,吴三桂仍令士兵四山搜剿,扫穴无遗,不分昼夜搜寻要粮,将人吊打烤问,有粮即放,无粮烧死。 一时之间,蜀地又陷炼狱,惨叫呼号之声,惊天动地。 使尽种种手段,清军的口粮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吴三桂愁容满面,甚至有了退出蜀地的念头。 新投降的小军阀李调燮向他进言,“大帅干嘛在川东耽搁时间?你没有听说过吗?杨展恢复了岷江流域的农耕,那里的粮食多到吃不完。”这李调燮尽管当初得了刘见宽的秧苗,却不肯加入蜀江盟,便去了川东,这次是最早投降清军的人。 吴三桂大喜,便率军穿过枳棘丛生、箐林密布的荒野,向岷江流域杀来。 这一路走得实在艰苦,伐一程木,进一程兵,还时不时与转入游击的大西军遭遇。 等他千辛万苦进入岷江流域,眼前的景象,令他狂喜不已。 天啦,这才是真正的天府之国!春江水暧,桃花灼灼,麦浪滚滚,桑麻满地。 李国英驻扎在广汉,不敢入成都,吴三桂来了,这才万军齐发。 到了成都城外,待要安营扎寨,有人来报:“大帅且慢扎营,成都已是一座空城,四门洞开,我军可直接入城。” 吴三桂驱马来到城下,虽说城墙上依然飘拂着蜀江盟黄底黑字的盟旗,却看不见一兵一卒,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吴三桂想起了诸葛亮的空城计,不敢轻易入城,便令一队士兵先进去看个究竟。 士兵回来,呈上一封书信。是蜀江盟盟主杨展写给清军大帅吴三桂的。 “蜀江盟杨展拜上吴大帅:当季粮蔬已熟,大帅尽可取用。然蜀民种地辛苦,还望留下些许裹腹。天府之国地肥人勤,若大帅放下屠刀,蜀江盟必携民耕种,一年两季献上粮草,与大军同依岷江,共存共荣。若是大帅一意斩尽杀绝,张献忠之鉴不远也!” 看罢书信,吴三桂脸色阴沉,马鞭一扬,当先进了城。 城中果然无人,搜寻了一天,只找到一个和尚。 全城仅有的一个人,当然要带去给大帅审问。 “和尚,见到大帅,为何不下跪?” “阿弥陀佛,回施主,和尚只跪佛祖菩萨,贫僧不想给大帅增添罪过。” 吴三桂扬扬手,他可不在乎这些虚礼。“和尚法号怎么称呼?” “贫僧慈笃。” “慈笃和尚,所有人都逃出城了,你为何不走?难道不怕我们屠城吗?” “我若走了,庙子里的蔬菜没人浇水,就只有干死了。” 一个和尚,开口闭口都是种地。吴三桂非但不能放下心来,更加疑窦丛生。 “慈笃和尚,我问你的话,你必须据实回答,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大帅尽可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定然有问必答。” 吴三桂凝神问道:“你可知道蜀江盟?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凡我蜀人,谁人不知蜀江盟?那就是一个帮助蜀人种田、打鱼、砍柴、做生意的江湖组织。不问朝堂,救人危难。据贫僧所知,这次你们入蜀,蜀江盟没有组织抵抗。” “哼哼,有没有抵抗,谁说得清?他们身上又没有写字。” “大帅有所不知,蜀主杨展最是珍惜人命,他断不肯送蜀人上战场。” 杨展的大名,吴三桂早有耳闻,他岂不知杨展那些英雄事迹? 过去也曾间接交过手,领教过他的厉害。要说杨展隐入江湖,不再与他为敌,他断然不能相信。 他紧盯着慈笃的眼睛,“杨展去了哪里?” 第二百零六章 点金秘籍(二) 慈笃和尚见吴三桂脸上的神色,便已明了,不除去杨展,吴三桂是无法安眠的了。 一山不容二虎,一江不存二龙。 幸好他不清楚杨展的去向,否则,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就变成谎言了。 “蜀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贫僧怎会知道他的行踪?不过,他通常不是在庄稼地里忙活,就是在江上泛舟打鱼,要想找他,可不容易。” 吴三桂心里七上八下,出生入死几十年,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这个和尚说话还算老实,再说,全城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不问他,又去问谁? 他把杨展的那封信递给慈笃,“和尚,你帮我看看,杨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慈笃一字一句读过,感叹道:“恭喜大帅,蜀主这是诚心要和你合作了。当初张献忠可没有这个福气!地中之粮,望大帅只取五分,留五分给蜀民。是蜀民之福,也是大帅之福。” “五分?不够大军塞牙缝,老子好不容易打进来……” 他的话被卡在了半途,因为有人来报,清军各营已将成都方圆五十里之内的庄稼抢完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这还没有和杨展谈判呢,兔崽子些已先下手了。 慈笃闭眼祈祷,直念阿弥陀佛。 吴三桂阴鸷地看着他,“事已至此,只有请慈笃和尚为我当使者,去向杨展解释了。你去给他说,我七分,他三分。让他赶快收割,三日为限,否则,别怪我约束不了部下。” 慈笃作愁眉苦脸状,“平僧实不知道蜀主去向,如何去找他!” “你自己想办法!都说蜀中僧人武功修为甚高,你要真心去找,没有找不着的。当然,如果想看我如何屠蜀,你也可以不去。” 慈笃大恐,连声答应,“贫僧这就去找,还请大帅容我一日。” “好,明天此时,我等你回复。” 慈笃心中暗暗叫苦,他的武功修为可不够在一日之内打来回,更何况连方向都没有。 蜀江盟一旦隐入江湖,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 慈笃到锦江码头,找了一条小船,解开缆绳,向下游飘去。 他想到重瞳观去碰碰运气,即使找不到杨展,让道士们帮着传传消息也是好的。 船到新津五津渡,天光已沉。远远看见下游乌泱泱一支船队驶来,定睛一看,正是李志勇领着几百名蜀江盟的人。 慈笃心中大喜,篙杆轻扬,箭一般驶了过去。 李志勇自然认得他,高叫道:“慈笃和尚,你要去哪里?清军是否打过来了?” 慈笃还不是蜀江盟的人,不便叫他师兄,而且伏虎军已归于江湖,也不能称他将军,只得称其为大侠了。 “李大侠,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清军没有打过来,但你们这一去,必然就打起来了。” 慈笃纵身跃到李志勇船上,把自己要找杨展,替吴三桂传话的事说了。 李志勇道:“我们正是要去看看,听说清军把成都周边的粮食都抢完了,不给他们点颜色,让他们尝尝蜀江盟的厉害,恐怕还要继续抢下去呢。” 慈笃抹了抹额上的汗,“幸好遇上你们了,快带我去见蜀主吧,让他来决定该怎么办。” 李志勇调转船头,还没有出五津渡,岸上的炮声响了起来。 这是五津渡明末战乱以来发生的第二次恶战。 上一次是十几年前,那时候,杨展就是在这里,故意把李自成的九部联军吸引过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次,却是蜀江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了清军的偷袭。 李自勇迅速组织反击,慈笃大叫:“快让大家跑吧,你这一点火力哪里是别人的对手?” 清军炮火实在太猛烈,蜀江盟的十多条船已被击沉了一半。 李志勇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带着人就想上岸去拼个你死我活,毕竟蜀江盟人人会武功。 慈笃死死拉着他的手,不让他去,“李大侠,算了吧,赶快冲出去还有一线生路,拼下去就是死。” 但是清军根本不会给他们留活路,沿岸重兵集结,炮弹密集落下,直把所有的木船击沉水底,这才作罢。 战斗结束后,已过亥时,死尸飘满五津渡,尸体与尸体之间相互挤压,堵塞了江水,一时竟不能飘走。倒是打烂的船板顺江而下了不少。 …… 吴三桂已入住紫竹殿,朱平樨一家人曾经住在这里。 紫竹殿自然不及蜀王府的奢华,但也尽显天府之国的温润雅致和道法自然。 蜀江盟退出成都的时候,抹去了所有痕迹,吴三桂无论如何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他当然不会相信慈笃和尚的话,说什么蜀江盟是一个帮助蜀人种田、打鱼、砍柴、做生意的江湖组织,不问朝堂,救人危难? 杨展是谁?天下武功第一高手,蜀国大将军,曾经在这里经营出乱世绿洲的人! 他能心甘情愿隐入江湖?他能心甘情愿把种出来的粮食贡献给清军? 吴三桂让慈笃去找杨展,便令清军分作两队在左右两岸尾随。 两队清军同时回来复命,“报告大帅,我们已在新津围剿了蜀江盟十余条木船,无一幸存,连慈笃和尚都未走脱。” “嗨,你们他妈的连个和尚都不放过!老子还要利用他来平蜀!” “他本就是蜀江盟一伙,死有余辜!” “算了,给你们说不清楚。” 打发走这些人,吴三桂又秉烛伏案了一会儿。一张蜀境地图,翻过去覆过来,他看不出有惧怕杨展和他的蜀江盟的地方,便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 “杨展啊杨展,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这个占领者讨价还价?” “砰!啪!” 前一个声音破窗,后一个声音落地。 饶是吴三桂身经百战,也呆若木鸡。破了的窗子在夜风中吱吱嘎嘎地摇晃,落地的包裹被鲜血浸透了。 “来人!快来人!” 卫兵蜂拥而至,他更奇怪了,是谁在警卫森严的情况下还能把一个庞大的血包裹扔进他的住处? 一支卫队奉命搜索刺客去了,另有几人打开包裹,全都惊叫失声。 吴三桂定睛一看,差点晕倒在地。 这是十八颗人头,每颗人头的长发被挽在一起。关键是,这十八个人正是他这次入蜀的大小头目。 明天的军事会议没人出席了,带进蜀地的军队瞬间成了散兵游勇。 惊魂未定,门外有人通报:“慈笃和尚求见大帅!” 第二百零七章 点金秘籍(三) 慈笃和尚一路走来,破烂袈裟上的水滴满了紫竹殿的青砖地,他的脸上被炮弹残片割出的伤口也还流着血,满身的狼狈与一只水鬼无异。 他一瘸一拐走进紫竹殿,笨拙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没法与十八颗人头联系在一起。 “慈笃,你竟然还活着?” “这么说大帅是想我死了?我若死了,又有谁来为你通风报信?” “这十八颗人头可是你所为?” “大帅高看我了,我实不敢乱充英雄好汉,我的本事也只够当个信使。” “好你一个信使!五津渡那么多炮弹都把你炸不死!” 慈笃高叫道:“阿弥陀佛,大帅心存恶念,残杀那么多无辜生命,罪过罪过。蜀江盟的好汉为了保着大帅的信使,拼命以肉身相护,慈笃这才捡回一条命来见大帅,大帅就不脸红吗?” 吴三桂疲惫不堪地问道:“你来有何话说?” “想请大帅摸一摸自己的脑袋,看看是否还在!” 吴三桂大怒,唰的一下抽出剑来,挺身便刺。慈笃看似笨拙地晃了晃,已避过他几招。 慈笃不卑不亢地说道:“大帅怎么连自己的使者都要杀了?这句话当然是替蜀主问的,他说,你的脑袋今晚还在,是因为你还是清军统帅,而且是汉人,他还想和你达成协议。如果你一意孤行,你的脑袋明天就会拿去给大清皇帝,请他另派一名汉人统帅过来。” 吴三桂泄气地扔下宝剑,“好好好,我也懒得和你废话,明天让杨展进成都来谈判吧!” 慈笃摇摇头,“因为你们今天在新津的剿杀,我也没法再帮你传信了。蜀主说,如果你愿意放下屠刀,并按五五分成取用蜀中粮食,这十八颗人头就算扯平了。以后大家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只要你善待蜀民,蜀江盟也会承认大清的统治。” 吴三桂盯着慈笃看了半天,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也算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到哪里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他不害怕千军万马,也不害怕阴谋诡计,但杨展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却令他胆寒。 难怪张献忠那样的魔王也会被他赶出蜀境,难怪大清的亲王豪格意气风发入蜀时,也只能驻足川北,最后竟至仓皇而逃。 吴三桂不惜背着汉奸的骂名,在清军当中挣得锦绣前程,当然不愿意在蜀中功亏一篑。 面对杨展不费一枪一弹的强势威胁,他只能选择妥协。 念及此,他对慈笃的态度大变,“慈笃大师,三桂见识浅陋,入蜀屡犯错误,请大师有以教我。” “好说,好说,大帅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今晚已夜深,我只奉送你一句话,要想得到蜀主的支持,必须尊佛敬道抚民。告辞!” 慈笃其实已疲惫至极,一瘸一拐回到信相寺,一头栽倒在古杉树下的乱草堆里,便沉沉睡去。 …… 天亮之前,从五津渡飘下来的浮尸已全部找到。杨展一个一个帮他们整理好遗容和衣衫,便放在架好的木柴上,点火焚烧了。 李志勇和另外几个幸存下来的人哭泣着祈求蜀主,要去成都,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杨展道:“我已割去他十八个将领的人头,从人数上来看,这仇报得不够解恨。但吴三桂如果能从此停止剿杀,兄弟们泉下有知,也会闭眼了。” 死去的人都是跟着李志勇无数次出生入死过的,他忿忿不平地喊道:“蜀主既然能在清军大营中轻易取走那些将领的首级,为何不直接砍掉吴三桂的狗头,一了百了,替兄弟们报仇?” 杨展沉声道:“我也想那样,我还想一把大火烧了清军大营,把敌人全都烧得干干净净。但是,那样只会引来更多的清军入蜀,给蜀民带来灭顶之灾。兄弟们,这个天下已经是大清的了,我们的四面八方都是清军。死了一个吴三桂,大清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派来比他更狠的角色。到时候,我们又能取多少人的人头?又有多少蜀民会为我们的英雄行为牺牲宝贵的性命?” 在一片呜咽声中,杨展语带悲戚地继续劝导,“现在,我们只能尽蜀江盟的这一点力量,与吴三桂交换蜀民生存的空间。以后,免不了还会有冲突,请兄弟们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保持冷静,交给我来处置吧。” 他的话已说得清楚明白,大家除了哭泣,还是哭泣。 刘见宽在蜀江盟中担任右堂主之职,主要负责的就是各种需要使用武力的行动。 这一次造成严重伤亡的行动,他事前并不知道。处理完这些善后事宜,他才走到李志勇面前问道:“志勇,你今天为何会集结这么多船只往成都方向开进?”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杨展退出成都时便规定,蜀江盟既已隐入江湖,便不能再有超过一百人的集体行动,以免引发局部战争。 李志勇当然知道这个规定,连忙回答,“右堂主,我们不是有意集结的。大家本来分散在岷江各段打鱼和打探情况,听说成都周边的粮食被清军抢完了,便不约而同向上游靠近。本来准备在五津渡停靠了船只,再分头上岸去打探,结果碰到慈笃和尚。他说他来给蜀主送信,我们刚调转船头便遭到了炮击。” 刘见宽面无表情,厉声道:“你既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又是一名老江湖,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李志勇低头不语,默默责怪自己,人头猪脑,害死这么多兄弟。 一旁的费小金赶快打岔,“清军昨天才入成都城,今天就在百里之外的新津围剿我们,来得也太快了吧?会不会是慈笃和尚故意引他们来的?” 李志勇猛然抬头,恍然大悟道:“一定是这样,枉我们拼命保他逃出来。蜀主,你让他回去给吴三桂带话,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杨展道:“慈笃和尚早已入佛门,干不出那样丧尽天良的事。吴三桂诓他给我送信,再派重兵在两岸尾随,见你们这么多船只,便开炮消灭。事情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我们都要相信慈笃,才能推动后面的事。” 刘见宽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对慈笃已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把这个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第二百零八章 点金秘籍(四) 慈笃早就看淡生死,昨晚的出生入死算不了什么,他只是对杨展现在的武功有了新的认识。 当时被灌了满肚子的水,好不容易逃到彭山,又被闻声赶来的杨展提溜着踏浪而行,逆流破风,真如神仙一般。 那十八颗滴着鲜血的人头更是令人惊赅,杨展在清营中须臾取来,便如探囊取物。 慈笃本已平静的内心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竟已有了热血奔流的感觉。能够重新获得杨展的信任,他甚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做苦行僧,佛前忏悔,都没有为蜀民做几件“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来得更直接。 慈笃一边给菜地浇着水,一边等待,不知是杨展的下一个指令来得更快,还是吴三桂的传唤来得更早。 突然一个黑影飘过,慈笃略一凝神,看见了靠在古杉树上的刘见宽。心中蓦地一喜,看来新任务又到了。 他喜气洋洋地凑过去,“右堂主辛苦!可有事要吩咐慈笃?” 刘见宽剑已出鞘,几道剑影过后,慈笃的脚下铺满碎布,他那件又脏又臭又烂的袈裟已被刘见宽的剑卸成了无数多块。 慈笃惊魂未定,又羞又恼,正待要发作,一件干干净净的黄色袈裟兜头罩下,不偏不倚地穿在了他的身上。 刘见宽嘴角一撇,“慈笃和尚,你现在是吴三桂的座上宾,不可丢了蜀中佛道两家的脸,其他不说,衣服还是要穿周正一点。” 慈笃苦笑了笑,刘见宽若是好心来送衣服,定不是这样的方式。如此用剑,那就是警告了。 “难怪右堂主不放心慈笃,贫僧昔日所为,本该被千刀万剐。蜀主给了重生的机会,以后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刘见宽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吴三桂昨晚在新津的屠杀,你敢说与你无关?” 慈笃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清军定然是尾随在我后面,才发生了这个悲剧,但我敢对佛祖发誓,当时我也不知。只因急于去找蜀主,完全没有想到吴三桂如此狠毒。” 言罢,慈笃双泪横流,昨晚的鲜血,确实是他几世修炼也不能赎清的罪过。他本欲制止吴三桂的屠刀,却反倒成了帮凶。要不是杨展及时扭转了局面,给了他将功折罪的机会,他都无颜活在世上。 刘见宽这些年也学会了洞悉人心,慈笃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已一目了然。 尽管眼神已柔和一点,说话的语气却依然严厉,“慈笃和尚,我也不是不相信你,蜀主既然把蜀民的生死都托付给你,你当知道轻重。估计你还在等吴三桂来找你吧?他若不来呢?等他抢光我们的粮食、杀光我们的人,那时候再来找你,你又能怎样?” “右堂主的意思是?” “主动上门去,拖着他,稳着他,至少让老百姓还来得及收割点粮食回去。” 慈笃恍然大悟,拭掉脸上的泪水,在烂水缸中洗了洗手,道:“右堂主稍侯,我去去就来。” …… 慈笃在紫竹殿扑了个空,吴三桂此刻在清军大营忙活。杨展一夜之间要了人家十八员大将的命,这事非同小可。 吴三桂昨夜已来安顿过军心,重新指定了各营的负责人,今天一早便又来看情况。 连他都被吓破了胆,更别说这些兵将,他们何曾见过如此骇异的事? 十八将领的人头,是当众被割走的。那时所有兵将除了尖叫,竟无半点还手之力。 那人像一道影子,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人群,直达目标。 奇怪的是,他是怎么认出这些人的呢?难道他是天上的神,谁做过什么,都逃不掉? 那些曾在川北和川东屠杀过百姓的,以及这两天抢割了地里粮食的,顿时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的脑袋也搬了家。 士兵们黑黑的眼眶,猜都猜得到是一夜未眠。这样下去可怎么好?要不了几天便会丧失战斗力了。 李国英建议,迅速出击,以二十万兵力和武器的优势,控制住整个岷江流域,不给蜀江盟以可趁之机。 吴三桂摇摇头,心中想的是,杨展当然不会与二十万清军抗衡,但他要割他吴三桂的头却是轻而易举。 那时候,即使清军顺利占领了全蜀,于他吴三桂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必得想一个稳妥之法。 慈笃和尚恰在这时找了过来,吴三桂热情招呼,“大师有何见教?” 慈笃喘着粗气:“大帅,出家之人最见不得流血,昨晚我一夜未眠,生怕大帅震怒之下做出极端的事情。须知,武力战胜易,收取民心难。” 李国英在旁边呵斥道:“和尚,休要在此胡说八道!谁不知道蜀中和尚最爱装神弄鬼?昨晚的事情,指不定就是你所为。” 吴三桂也是习武之人,他看得出来慈笃的武功远远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昨晚那人必是杨展。 他止住李国英的话头,温和地问慈笃,“依大师之见,我们如何才能得民心?” “蜀人最是尊佛重道,大帅若能以二十万兵力重修成都各大寺庙道观,将流落在外的和尚道士招纳回来,蜀人必顶礼膜拜。何愁民心不服?” 李国英讥道:“我们的兵是来打江山的,不是来给你们修寺庙道观的。这样的如意算盘,你倒会打。” 慈笃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以肺腑之言相告,将军执意不听,祸事不远也!” 李国英又惊又怒,“你敢诅咒我?” 慈笃谦卑道:“不敢,不敢。” 吴三桂不想再听他们争执,便道:“李都督辛苦一下,接着到各营去走一走,我先回紫竹殿了。慈笃大师,请随我来。” 回到紫竹殿的书房,吴三桂把门一关,直接了当地说道:“大师,你想让我修寺庙道观的用意,我怎会不知?但你拦得住我一时,拦不住我一世。大家与其这样绕弯子,不如开门见山。我现在划出一条道来,你去给杨展说。” 慈笃也不掩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吴三桂顿了顿,把他的底牌亮了出来。 “我只想要一样东西,只要杨展给我,我可在成都停留一个月,任他们收割。一个月后,我再进军嘉定。并保证驻蜀期间不与蜀江盟发生冲突,不屠杀百姓。” 慈笃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吴三桂神秘地耳语道:“得之,便可得天下。你不知道,杨展知道,而且就在他身上。他不是为了蜀民什么都可以付出吗?” 第二百零九章 点金秘籍(五) 吴三桂想要的那样东西,慈笃猜了个十之八九,那可是江湖上传了几百年的宝贝。 据说,朱元章正是因为它,才得了天下。后来小儿子朱椿到蜀地为王,朱元章怕他受穷,给了他这个宝贝傍身,也才有了蜀王十三代的富贵和蜀地的繁华。 张献忠打进四川后,江湖上又有人传说,杨展得了这个宝贝,所以后来在嘉定经营出乱世绿州。 以前慈笃和杨展要好的时候,也曾借着酒劲打探过这个江湖传闻的真实性,杨展总是风轻云淡地打着哈哈。 这么说来,吴三桂也知道这个传闻,说不定正是因了宝贝的诱惑才领兵入蜀的呢。 慈笃不能确定此物是否在杨展身上,也无法保证杨展是否愿意送给吴三桂,但既然吴三桂有此欲望,要靠此物牵制着他,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慈笃差点就要拍胸作保,不过,为了增添神秘性,他还是忍着了,只是呵呵干笑了两声。 “大帅,这恐怕有些为难贫僧了,蜀中宝贝甚多,你若不指明想要何物,贫僧无法给蜀主带话。再说,你想要的东西,也不一定在他身上。” 吴三桂也笑了笑,“呵呵,慈笃大师,你就不要耽误时间了,你不是想要我重修寺庙道观吗?这个月,我就给你把信相寺修好,快快去传话吧,让杨展准备好此物和一半的军粮,一个月后在嘉定等我。” 慈笃道:“信相寺是贫僧发愿要修的,就不劳烦大帅了。我自然会把你的话带到,是否能满足大帅的心愿,那可不是贫僧能左右的。” 吴三桂斜睨了一眼窗外碧蓝的天空,玩味地笑道:“你那个道士朋友恐怕等得有些急了,我若留你喝茶,再出一桩血案,大家就不好再商量了。” 慈笃一惊,继而释然。刘见宽武功再高,这成都毕竟是清军的天下,大白天被人看到,也很正常。 回到信相寺,刘见宽果然在十八神像里打坐,听他说完吴三桂的话,瞬间便消失了。 ……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杨展心中的巨石落了地。自从当了蜀主,不知怎么,粮食收成才是他最在乎的。 地里的庄稼其实还没有干浆,若要抢收,意味着要少一半的收成。从中分给吴三桂一半,还要留足来年的种子,老百姓的口粮就会短很大一截了。 吴三桂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给够他一月的期限。 只是,他要的那个宝贝,是否给他? 杨展师兄弟自从离开成都,便沿岷江流动驻扎,一来为百姓壮胆,二来也要防备清军进攻。这一天,正好在嘉定凌云寺,妙峰、贯之、涤尘三大高僧都在场。 大家都知道吴三桂想要的宝贝就是点金秘籍,但这本点金秘籍究竟有多大的用场,知道的人不超过六个。 不管怎么样,杨展确实靠它走到了今天。蜀人有它,才不至于被灭了种。 三大高僧坚决反对将点金秘籍交给吴三桂,他们说,这不是身外之物,是蜀人灵魂所寄。即使它什么也做不了,有它在,蜀人就有希望。 朱平樨把这个却看得很淡,他说,这本秘籍从王府消失了二十年,父王没觉得有啥损失。反倒是它重现江湖后,王府有了灭顶之灾。吴三桂想要就给他吧,能让蜀地熄灭战火,才是这本秘籍最大的功用。 李志勇站在旁边,脸现羞惭,这本秘籍还是他当年偷出来的呢。 费小金问他:“志勇,当初你是被谁差遣到蜀王府偷秘籍的?” “禀左堂主,是福王!” 费小金意味深长地说道:“看看,前朝后代,谁不把这个当宝贝?为什么说得之者得天下?点金秘籍的用处,必不是我们现在所能理解的那一点!我反对交出去,我要誓死扞卫它!” 杨展暗暗奇怪自己内心的变化,若是几年前,已被小金和几个高僧的话感动得稀里哗啦,也必会说出誓死扞卫的热血言辞。 而现在,他和平樨师兄一样,只要不打仗,什么都愿意付出。 一本破烂不堪的点金秘籍算得了什么?尸横遍野、血流满江才是可怕! 尽管他的身体已完全康复,但脑中每每浮现那些场景,便会一阵一阵的恶心呕吐。 他多么想回到二十几年前的蜀国,那时这里还叫四川,满眼都是春江花月,吃不完的粮食,处处岁月静好。 这二十几年,折腾得足够了,蜀人遭的难却无休无止。他一直都在寻找结束苦难的办法,如果这办法便是一本点金秘籍,那真是太好了。 师弟刘见宽仿佛就是他肚里的蛔虫,他内心的这些波澜都牵动着刘见宽的神经。见他一声不吭,见宽便代他说道: “妙峰大师,听说当初是你告诉蜀主点金秘籍的使用方法,你应当比我平樨师兄更了解这本秘籍的价值。我知道这个不能轻易出口,你就告诉我们,到底它抵得上多少蜀人的性命?如果要誓死扞卫,我们总得有个心理准备。” 高僧们惯于耍弄玄机,在刘见宽这种直接了当的人面前,却无法施展本事。 妙峰脸有不快,这刘见宽,还以为他历练了多年变得成熟了,说话竟然还如此不知分寸。便也没好气地说道:“右堂主,我刚才已经说过,它是蜀人灵魂所寄,没了它,恐怕灾难更加来势汹汹。今天交出秘籍,便如同以油救火。” 妙峰是蜀中第一高僧,他说的话自然没人敢不信。但他不说出具体的因由,杨展便不好决策。刘见宽还想与他争辩,杨展制止道:“见宽师弟,少说些吧,妙峰大师是通天机的高僧,他既如此说,我们定当重视。” “但是......” 见宽没有说出的话,大家都明白。不交出点金秘籍,如何过得了吴三桂这一关?一月过后,粮食虽然收割完了,但拿着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让老百姓都躲进深山过野人生活?就是那样,也免不了会被清军搜出来。 再说,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 平樨心中其实有很多疑点,但他一向对妙峰和尚非常尊重,不便当面质疑。他打定主意,便对杨展说道:“蜀主,我们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总会想出两全齐美之策的吧,今天就暂且不议这个了。” 妙峰却不依不饶,“蜀主,我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这本点金秘籍最好暂时交给我保管吧!” 说完,他便伸出手来讨要。 第二百一十章 点金秘籍(六) 妙峰和尚伸手讨要,杨展若不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但若是给了他,更没有回旋的余地,拿什么去和吴三桂讨价还价? 杨展的为难,可想而知。 妙峰态度坚决,杨展只得微笑着,伸出手来,去怀中摸索。 如果大板牙还在世就好了,它必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秘籍逃之夭夭。杨展尽管十二万分的不情愿,还是将点金秘籍递到了妙峰手中。 妙峰拿了秘籍,便和贯之回峨嵋去了,涤尘也知情识趣地离开了暂时拨给蜀江盟居住的院子。 费小金给李志勇使了一个眼色,李志勇他们几个蜀江盟的骨干也退了出来。 刘见宽愤愤不平地说道:“我看妙峰和尚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大家尊他为蜀中第一僧,他便真以为自己说的话都代表天机了。蜀主不必为难,如果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和师姐定去向他索要。” 小金沉着脸训他,“师弟,你不应该对妙峰大师无礼。他拿走了秘籍,更能逼我们想出其他的解决办法。不管点金秘籍的价值怎样,始终都是蜀中宝贝,岂可轻易与人?” 杨展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如果说小金和见宽是他的左右手,平樨师兄则是他的定海神针。刚刚师兄说有一个月的时间从长计议时,他便知道,师兄和他另有话说。 果然,平樨轻咳两声,缓缓说道:“蜀主,你我的心愿向来一致,但妙峰和尚这样的高僧,他所追求的,难道不也是人间永无战火?” 杨展眼睛一亮,“你是说问题的焦点不在于点金秘籍本身的价值?” 平樨抽丝剥茧般地分析道:“你们看,我们过去使用点金秘籍的最大收获在哪里?我认为,不在于生产出了多少武器,换得了多少粮食,而是靠它凝聚了人心,振奋了将士,威慑了敌人。” 这些话说到了费小金的心坎上,他忍不住向朱平樨靠了靠。平樨摸索着抓他的衣袖,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接着道: “但是,小金,妙峰和尚反对交出秘籍的想法却和你不一样。你们想想,今天他闹的这一出,会在江湖上激起什么样的反响?” 杨展心照不宣地轻笑,刘见宽恍然大悟,叹道:“妙峰和尚啊,妙峰和尚,你都快成戏精了!” 费小金瞠目结舌,“不会吧?出家人向来不打诳语,更何况是演戏?” 杨展赞叹道:“平樨师兄,没想到你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心思却细腻入微,竟把如此复杂的局面看得这样透彻!” 平樨愉快地笑了,“自从我的眼睛失明后,一直都是你们的负累,今天用几句话就可以帮上你,我也高兴。” 杨展道:“左右堂主,既然如此,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妙峰大师的苦心,抓紧时间去布置吧。” …… 吴三桂已经知道妙峰和尚拿走了那本秘籍,心中更是如猫抓一样。 对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僧,他无法可想,只有拿着蜀人的性命给杨展施压。 慈笃和尚在两边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终于引得吴三桂怒发冲冠,大吼道:“别再他妈的装模作样!老子只要秘籍,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吴三桂带了十几万人顺江而下,进了嘉定城。沿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蜀江盟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嘉定城也是一座空城,毕竟大军压境,小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说好的一半粮食不见踪影,更别说那本秘籍了。 吴三桂恨得牙痒痒,命令全军做好准备,进山搜剿,逢人必杀,遇房必烧! 一场血腥大屠杀势在必行,甲胄阵阵,刀剑铿锵。 吴三桂骑在马上,气哼哼巡阅全军,一个兵卒出列禀道:“大帅容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张羊皮纸,落到小的头上,原来是给大帅的信。” 吴三桂用剑挑起羊皮纸一看,大惊失色,上面的字迹和上次进成都城收到的那封信一摸一样。 “蜀江盟杨展拜上吴大帅:望君移步屈就鄙人寒舍,小酌闲叙,鄙人自当不胜欢喜。” 吴三桂心头一喜,大笑道:“杨展啊杨展,刀不架在脖子上,你真的不记得我吴三桂了!” 时值深秋,吴三桂在杨府吟风阁入座的时候,一轮明月跳出江面,波光粼粼的江水浩浩汤汤打窗外经过,向大佛脚下三江汇合处奔去。 吴三桂扫视了一遍酒席上的众人,慨叹道:“蜀地真是人杰地灵,三桂有缘认识各位英雄,幸甚幸甚!” 杨展举起酒杯,敬道:“吴大帅威名早就传遍四海,今日到蜀地牧马,是蜀人之福,杨展携师兄弟为大帅洗尘,请大帅满饮此杯!” 吴三桂哈哈一笑,自嘲道:“天下人都称我吴三桂为汉奸,恐怕杨蜀主和各位大侠早就将我骂过成千上万遍了吧!不过,三桂我不在乎!” 说完,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然后直接进入正题,道:“蜀主今日请我过府,必然是要给三桂一个交代。不如先办正事,再饮美酒。其一,蜀主曾许下一半的粮食,现存放何处?明日能否送到军营?” 费小金代杨展答道:“大帅请放心,我蜀江盟早为大帅装满粮仓,明日辰时,可派人到旧府衙清点。” 吴三桂讶异道:“嘉定城已被你们变成一座空城,哪里来的粮仓?” 杨展笑笑:“蜀地高低错落,房屋结构错综复杂,别说是大帅这样的异乡人,就是我这个老嘉定,无人引导,也难发现粮仓所在。” “好好好,这一件就算了了。第二件,我向蜀主讨要的宝贝,可否现在就交给三桂?” 杨展下座致歉道:“大帅要的东西,杨展怎敢不与?只是那本古书现已不在杨展手中,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书中内容,杨展已全部存于脑中,此刻便能默写出来交与大帅。” 说着,向左右吩咐道:“上笔墨纸砚!” 手下很快抬上一张书案,杨展蘸墨挥毫,洋洋洒洒书写开来。 吴三桂愣了片刻,仰天长笑,“哈哈哈,蜀主真真好手段!你默写出来的东西,我可以印发天下。但我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尽管开出你们的条件吧!” 杨展搁下手中的笔,不慌不忙地向吴三桂施了一礼,“大帅,不是杨展有意怠慢,一本书又算得了什么?但蜀中和尚实在固执,不久之前从我手里将书抢走了。我多次上山索要,只是不与。我便等大帅到来,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当然,一本书而已,又何必耽误了大帅的正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点金秘籍(七) 吴三桂到杨府赴宴,自然是集结了重兵围在外面,此刻面对杨展师兄弟,举手投足都是无法抑制的自信和潇洒。点金秘籍这样的宝贝,那当然是势在必得。 “蜀主果然是三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英雄,蜀地也他妈的原来掌握在和尚道士手中!历年来,我虽也杀人无数,实在是杀得倦了,真不想再杀人。但我若要效仿张献忠,杀尽蜀中和尚道士,大清皇帝一定是支持的……” 杨展端着酒杯走到窗边,月色下,隐约可见江面上已有了十几艘战船,显然吴三桂已将杨府通向外面的陆路水路都堵死了。 杨展将杯中的酒泼向江面,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这杯酒便敬你第一条船上的将士吧!” 话刚落音,只见一条人影飞出窗外。吴三桂跑到窗前一看,那人影踏浪而行,第一条船瞬间便被点燃了,江面上传来阵阵惨叫之声。 吴三桂三魂七魄都飞走了,苍白着脸,回头再看席上,一个人也不少。 杨展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含笑责怪道:“师弟,我说说而已。吴大帅在此,你怎敢造次?” 刘见宽当众抖着道袍上的水珠,阴着脸回道:“大帅刚才不是说蜀地掌握在和尚道士手中吗?我当然不能辜负了大帅的赞扬。哦,大帅,你可曾听说过张献忠当初屠杀和尚道士的下场?” 吴三桂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如像见了鬼一样。这道士,飞出窗外时还见着了人影,他又是怎么回来的呢? 如此神出鬼没,杨展的师兄弟们都是些什么人呀? 他听说过其中有个瞎子是前蜀王,但在座诸人,全都目光灼灼,难道他不在场? 吴三桂定了定心神,击掌赞叹:“蜀主身边果然英雄辈出!这几位神仙,烦劳蜀主帮我引荐引荐。” 杨展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如此复杂的局面,绝不能把平樨师兄暴露在敌人面前,便谦逊道:“江湖之人,不劳大帅记挂。” 看这情形,吴三桂已然明白,今天要想达到目的,用强是不行的了。更不能着急,别人既然设下宴来,邀你小酌闲叙,怎能三言两语直奔主题? 他向门口的卫兵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将士撤回军营,卫队也退到一里之外等候,不要打扰我和各位英雄喝酒!” 取过酒壶,吴三桂反客为主,一一给大家斟满酒杯,举杯敬道:“蜀主和各位英雄好意为三桂洗尘,是三桂鲁莽了,还请英雄们大人大量,饮了此杯,再与三桂纵论天下。” 杨展带头饮了杯中酒,师兄弟们便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帅今日既有闲情,天下之事,杨展说不好,但还可与大帅叙叙蜀中闲事。大帅先发问吧,我们师兄弟必定披肝沥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三桂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那我就不客气了,第一个问题,以你们蜀中和尚道士的身手和蜀江盟的实力,完全可以和清军周旋一段时间,为何不见抵抗,反倒以空城相待?” 杨展自斟自饮了一杯,答道:“可能你手下那位都督李国英更加想知道这个答案吧?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想入蜀,都被我们挡在川北。而这次我们却为你敞开大门,甚至主动提出缴纳军粮!” 吴三桂伸长脖子,等待着答案,杨展却故意停顿了,走到他面前,拱了拱手,一字一顿,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 “因为,英雄惜英雄,我们希望由吴大帅来经营西南!” 吴三桂的酒杯呛啷啷掉落地上,分外刺耳,费小金赶紧令人为他重新换上。 杨展接着激情昂扬地说道:“大好江山,怎可托于庸人?吴大帅方是我蜀人选中的豪杰!” 吴三桂摇着头,嗫嚅道:“你们不介意我是汉奸?” “什么汉奸!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却深知大帅当初所处形势。形势所逼,不得不为。权宜之计,谋划深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杨展的话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打进了吴三桂的心,他慨叹道:“知吴三桂者,蜀中杨展也!” 有这么一个答案,很多事情都不用问了。比如说,杨展那晚取了十八个将领的人头,要取吴三桂的,易如反掌。 留下他的命来,是为大用! “大帅深受大清皇帝重用,又有控制局面的非凡手段,唯有大帅才能结束蜀地的战乱。” 吴三桂心中涌起波澜,这波澜等待着杨展这个知音的应和。他试探地再次问道:“那么,一本你早已烂熟于胸的古书,为何不肯割爱?” 杨展哈哈笑道:“当然早已为大帅准备妥当。大帅也知,蜀地是和尚道士说了算,为什么?因为他们代表百姓!我蜀江盟的骨干大多是和尚道士,没有见到大帅的真心,怎可以蜀人的命运相托?” 他的这句话犹如隔靴搔痒,吴三桂一脸的懵逼。费小金忍不住插话道:“我们想知道你会怎样用这本秘籍。” “哦,经营西南,徐图汉人天下。”吴三桂不得不直接说出自己的宏图大志。 果然志向远大! 朱平樨站了起来,“吴大帅负了大明,但终不负汉人!我朱平樨敬你一杯!” 吴三桂砰地一声就跪了下去,连磕三个响头,泣道:“王爷呀!不是我要负大明,当初崇祯皇帝被李自成逼死,如果不是报仇心切,我又怎会引狼入室?” 朱平樨看他以君臣之礼相见,也便湿了眼眶,道:“好!既然他还认我这个王爷,蜀主,你就成全他的宏图大志吧。” 杨展扶起吴三桂,“大帅,你要想经营西南,没有蜀地的太平和蜀江盟的支持,恐怕会很艰难。你要徐图天下,点金秘籍当然是关键。即使我现在交给你,你不懂怎么使用,也只能是废纸一本。” 吴三桂恭恭敬敬地向杨展鞠了一躬,“还请蜀主指教。” “指教不敢当,还是那句话,蜀江盟愿与大帅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当晚,杨展师兄弟与吴三桂密议至亥时,待定蜀之策达成共识后,窗外大江中,传来颂经之声。 杨展携吴三桂和师兄弟们依窗而观,朦胧的月色下,一只小船飞速而来,须臾便至眼前。 待吴三桂回过神来,三个老和尚和一个中年女侠已在席中就坐。 杨展为吴三桂一一引荐,连小金和见宽此刻也与吴三桂重新见礼,双方已无隔阂,杨府在夜深人静中回荡着欢声笑语。 妙峰献上点金秘籍,肃然道:“此物为我蜀人命脉,愿大帅珍之重之。且请严加保密,否则,天下人都来同大帅争夺,反倒是引火烧身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江湖纷争(一) 蜀地重获太平。 局外人都说,是因为张献忠已将这里搞得渺无人烟,吴三桂一无所得,所以留下李国英任四川总督,他自己带着二十万大军去云南了。 不管怎么说吧,战乱结束了,蜀人所剩无多,生活还得继续。 岷江流域炊烟袅袅,耕田的,打鱼的,砍柴的,读书的,仿佛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 杨展师兄弟都把家眷安置在了嘉定,他们则过着闲散的江湖生活。杨展在哪里,蜀江盟的总部就在哪里。 兰兰说要回石柱去看看,母亲去世后,她与兄长渐渐断了联系,也不知自己家寨子是否还在。 说起要去川东,大家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自从李占春和于大海一个出家一个战死,那里便成了大小军阀横行的地方。 吴三桂入成都之前,以格杀勿论的办法平了这些军阀,却也将百姓杀得断绝了炊烟。 据说他是以边伐木边行军的办法走到成都的,川东的荒凉,可想而知。 杨展对兰兰的要求不置可否,他的神思又不知去了哪里。费小金便道:“师妹,恐怕石柱的变故不是你能承受的,我劝你不去的好,师兄弟们替你走一遭吧。” 兰兰哪里是让别人替她做主的性子,站起身来,对见宽道:“借你的飞船用几天!” 杨展收回跑得很远的神思,叮嘱见宽道:“请师弟陪她去吧,快去快回,我和小金要去建昌解决一件麻烦事。” 小金心中一震,他管着蜀江盟各方消息来源,怎么没有听说建昌有麻烦? 曾经驻扎在那里,后来又躲进深山的高承恩,已按照杨展的命令解散了队伍,有的入了蜀江盟,有的就地当了百姓。 杨展眼里掠过一道神秘的光亮,他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师父总能说出一些旁人听不懂的事情,原来重瞳观所学,日渐臻进,眼中的重瞳便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再加上偷偷练了二十几年的思存术,他虽非驻观道士,也已是天下道行最深的人了。 刚刚,兰兰说要回石柱,他便暗暗以思存配合重瞳,将蜀境扫视了一圈,竟发现建昌地面血雾弥漫。 他们的两匹马刚刚跑到金沙江边,便迎面撞上狼狈不堪的高承恩。 “快,快,快,蜀主,冯双礼和狄三品先后从云南那边溃退进建昌了,他们正在相互厮杀,已经血流成河了……” 费小金大骂道:“你们大西军真他妈该死!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讧?” 杨展心急如焚,他担心的是蜀境已经熄灭的战火被重新点燃,一旦蔓延开去,无法收拾。 清军有可能重新入川,点金秘籍就白送了。 高承恩上气不接下气,述道:“狄三品已投降吴三桂,吴三桂令他追击冯双礼,他设计让冯双礼落入圈套,便打起来了。” 杨展知道,这两支队伍都是孙可望手下最能打的,他们要火并,其惨烈程度无法想象。 他顾不上小金和高承恩的速度,匹马纵飞,赶到战场。 几个起落,战场上还活着的人和马都被他定了身,仿佛时间静止了。 待小金和高承恩赶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奇异景象。 杨展让高承恩指认,谁是冯双礼,谁又是狄三品。 这两位其实都在战场上见过杨展,时过境迁,他们无法想象眼前的神仙便是杨展,杨展也认不出来打得血肉模糊的他们。 两个人被定身之前,正缠斗在一起,各人手中的大王刀都饱饮了鲜血,那血已完全覆盖了刀身,刀静止了,血还淌个不停。 杨展解开他们的穴道,趁两把刀再次挥舞起来之前,将他们隔开了五六丈远的距离。 他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他们,望着碧蓝的天空,轻蔑的哼了一声,感叹道:“大西军真惨啊,我没有收拾掉你们,也免不了落得个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结局。张献忠啊张献忠,这就是你屠杀蜀人的报应!” 那两个人如同死了一样瘫在地上,听见杨展的话闷声不响,倒是高承恩在那里嚎啕不止。 他一会儿哭叫着“老万岁呀,你睁开眼看看吧!”,一会儿又哭刘文秀,哭李定国,甚至哭孙可望。 那些被定了身的将士虽动弹不得,却仍有感官和七情六欲,被杨展的话和高承恩的哭叫感染,全都泪水横流。 泪水冲刷着血水,最后的大西军便以这样的方式谢了幕,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杨展和小金一人的马背上驮一个,沿着金沙江往回走。多亏及时止血,又输以真气,冯双礼和狄三品才保着了性命。 他们的部卒都交给高承恩妥善安置,他们自己的去处如今却由不得他们。 费小金道:“这俩货可不是省油的灯,师兄难道还要弄回去供着?” 杨展道:“妙峰和尚最近清闲得很,给他弄两个麻烦人去管束,也省得他没事找事。” 小金轻笑,他说的没事找事,指的是妙峰提了几次的武林大会。 妙峰看杨展的身手已达出神入化境界,急于确立他在全天下的江湖地位,以便今后用杨展之名平江湖纷争。 这哪里是杨展会答应的事情?“大师,杨展的本事也就只够管一管蜀地江湖,天下之大,恕杨展无能为力。” 妙峰反驳道:“当初,正是因为你只管蜀地太平,才有了二三十年的不太平!你还不吸取教训,要继续狭隘下去吗?” 这可是杨展的痛楚。 妙峰每次看他低下头,便也不忍心催逼。 他现在把冯双礼和狄三品送去峨嵋中峰寺,倒真是给妙峰找了一个好差事。 费小金接着笑道:“妙峰和尚真是一个神人,说他是出世的大和尚,他偏偏最爱管闲事。但是,师兄,你把他俩送过去,估计只会惹恼他呢!” 一听此言,杨展驻了脚步,恍然道:“你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他俩是张献忠嫡系,张献忠是静光和尚的徒孙,静光和妙峰是死敌。为敌养患,妙峰呀妙峰,我倒看看你怎么处理!” 说到后来,他甚至孩子气地笑了。 妙峰不是指责他狭隘吗?这一次,他便看看有宽广佛陀胸怀的大和尚又怎样对待此事。 小金想了想,道:“人家妙峰大师既然是第一高僧,自然与我们不一样。你想想,刘文秀是张献忠最喜欢的义子,他还曾经不离左右地教他参禅打坐。” “那不一样,他之所以教他,两个原因,一是他算准了文秀会做蜀王,二是文秀是我唯一的徒弟。” 第二百一十三章 江湖之争(二) 妙峰此刻不在中峰寺,名声在外的坏处,就是即使你是得道高僧,也别想过清净日子。 这些天,涌到峨嵋山来拜见他的江湖人士太多了,妙峰实在懒得应酬。 别人上山,他下山。 走到伏虎寺,便与杨展一行撞上了。 贯之还以为他们相约而来,也不问来意,只遣小和尚卸下马背上的两个血人,搬去客房安置疗伤。 伏虎寺其实已住了很多挂单的僧人和外地的江湖客。 此时若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不免要掀起一场热闹。 杨展和小金都乖乖地跟在贯之的身后,向他的禅房走去。妙峰却单手打千,生生要辞行。 贯之急道:“大师,莫不是嫌我茶水粗陋?” 妙峰口念一偈,“无端作客禅房门,杀身祸事云中来。” 杨展眉头一紧,这和尚果然狭隘,他已猜着他们的来意了,看这情形,是想溜。 念头闪过,他便上前去拉,强要挽留。妙峰是何等人,他要走,谁人敢留? 一僧一道瞬间便在禅房花木之间交上了手,没有刀剑之声,更没有拳脚碰撞的声音,只有衣袂破空的飒飒风声。 贯之和小金相视一笑,索性吩咐小和尚在庭中露天摆下禅茶,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观战,丝毫没有要去劝架的意思。 若是别的武林高手,这么激烈的搏斗,必然会让伏虎寺房屋家具草木受损,留下一地的狼藉。 这两人却不一样,虽说是神仙打仗,却绝不使凡人遭殃。 他们像两道影子,一黑一黄,在寺庙中飘来飘去。又像是两只鸟儿,在伏虎寺常年无尘的屋脊上翻飞。 别说是烂砖碎瓦,就是一片树叶也不见落下。 “快看,大家快出来看!”和尚、居士、侠客都涌出屋子,观看这一场如梦似幻的武技比拼。 人们相互打听:“这两大高手是谁?” 还是贯之身边的小和尚泄了底,毕竟这是炫耀自己的最佳时机。 “连他俩你们都不认识?当然是天下第一僧妙峰大师和天下第一道蜀主杨展了!” “啊,妙峰!啊,杨展!” 人们跋山涉水而来,不就是冲着他们两个吗? 一阵惊喜后,随之而来的,是热辣辣的好奇和赌性十足的猜测,“你们说说,是僧厉害,还是道厉害?” 甚至有那些跑惯江湖的人真的相互赌了起来。但是,两大高手的输赢,又岂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看出来的? 有人建议请住持方丈来裁决,便一窝蜂涌到贯之和小金的禅茶桌旁,问来问去。 小金面带微笑,一言不发。贯之如坐针毡,这些人问的话,越来越朝一个方向推进,当着费小金的面,他怎么回答都是错。 原本是一个要走一个要留的争执,变成两大高手的比拼。他们的输赢本与他人无关,现在却上升为是僧厉害还是道厉害。 甚至有人说,如果僧赢了,说明平息了四川战乱的是僧;如果道赢了,说明平息战乱的是道。 贯之口念阿弥陀佛,告诉大家,“他们根本不是在比武,是在表演。你们辛苦而来,都为了一睹两位神仙的风采,老衲便请了他们来此作客。所以不会有输赢,大家不必认真,欣赏即可。” 这些人哪里肯信?都说,既有交手,便有输赢,恋恋不肯散去。 其实贯之和小金也好奇得要命,这是妙峰和杨展的第一次交手,他们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若是几年以前,不用比,妙峰当然第一,就是葛宝在世也比不过他。 但杨展起死回生之后就不好说了,他的表现神乎其神,连小金都说不清楚,他高超的武功究竟从何而来。 天上突然之间洒下雨来,天空还高悬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大殿中响起和尚们的颂经之声。 两道人影凭空消失,观战的人们愣在当场,仿佛身处仙境。 杨展携着妙峰的手,几个起落,已到了嘉定的凌云寺。涤尘和尚最近在成都,指导弟子重启大慈寺,所以没在庙中。 小和尚们倒是熟悉得很,一径将两人领到涤尘的禅房,让他们关起门来披肝沥胆。 说来也怪,蜀中第一高僧和蜀中第一道士,两人独处的时候,既不会打机锋,也不会说偈语,谈起话来比俗人还俗。 妙峰生气道:“你拉我来这里干啥?我看你耍赖皮的本事大过呼风唤雨的本事!” 杨展嘿嘿而笑,刚才,他只不过怕妙峰溜走,伸手一拦,却打起架来。 妙峰是前辈,不管他武功高低,杨展永远都会把自己置于他之下,更不可能去探他的底。之所以和他打这一场,不过是抱着陪他嬉戏玩耍的心思。 他没想到,妙峰却是真想探他的底,打到后来,一招比一招凌厉,逼得他不停闪避。最后干脆耍赖,不避不闪,等着妙峰来伤他。 妙峰怎会让他受到伤害,赶紧收手。杨展趁势抓了他的袍袖,吐出一口气来,双双离开了伏虎寺。 杨展吞了吞口水,用和缓悦耳的声调问道:“大师就那么想知道我的武功高低吗?还有,自从我师父离世,他的呼风唤雨之术便随他而去,大师今日又提,必有端倪。” 妙峰抬起他寻常时候都低垂着的眼帘,专注地将杨展细细观望,然后哑然失笑。 他的这个笑显而易见,是为这一场比拼。刚才,他们俩虽交着手,那些观战的人所说的话却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让你来回答那些人的疑问,你咋说?” “当然是大师更胜一畴!” “虚伪!我虽没有探着你的底,我也清楚,你的武功已远在我之上。还有,你明明已学会了呼风唤雨,却说什么你师父的呼风唤雨之术已随他而去!” 杨展急了,“大师必然有所误会,我哪里会呼风唤雨!” 妙峰看他神色,奇道:“我们刚才离开时,你吐出的那口气,明明化作了太阳雨……” 杨展也想起腾身而起时所看到的异象,突兀而来的雨丝,如同千百道银线,在金色的阳光下穿梭。 这么说来,连这个本事,师父也趁他养伤之际传授给了他。 妙峰叹道:“要说武功修为,你当然已是天下第一。只是禅定之道,你尚有欠缺。禅定的境界,决定了你能窥破多少天机。” 杨展立即追问:“大师刚才急于离开伏虎寺,是又有了什么神启?” “天机不可泄露。你只管将今天带来的人交给贯之和尚,伤好后,令他们在伏虎寺做撞钟和尚,切不可让他们上中峰寺。” 第二百一十四章 江湖之争(三) 妙峰最后还是离开了。 杨展怏怏回到伏虎寺时,已是掌灯时分,那两个伤者醒来,诚惶诚恐地望着杨展,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 贯之胖胖的身躯在灯下忙碌,为了从阎王那里救回二人,他的真气今天损伤了不少。和妙峰比起来,贯之当然要好说话得多。 杨展要把这件麻烦事套到他的头上,简直就是太容易啦。他捻须沉吟道:“冯双礼、狄三品,你俩此生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赎。若方丈大师愿意留你们做撞钟和尚,倒也可存下一条命来。” 那两个曾经横行一时的大西武将便声泪俱下地央求方丈。 贯之自然明白杨展的用心,背转身,念一句:“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答应了。 入夜,贯之来到杨展住的客房,埋怨道:“蜀主经了那么多劫难,为何总改不了管闲事的毛病?大西军祸害蜀境,自该受天谴,最后落得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下场,也是理所应当。他们是死也好,投降吴三桂也好,都与你我无关。何苦要去弄到眼皮子底下闹心?” 杨展故意逗他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天又救二人,要不了多久就超越妙峰和尚啦。” 贯之道:“这两个人尘心太重,恐怕有一日会惹来塌天祸事,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杨展想起妙峰的叮嘱,便道:“你只要拦着别让他们上中峰寺,撞个钟,又能惹出什么事来。” 过了一个月,冯双礼和狄三品的伤已大好。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痛”,哪里肯做暮鼓晨钟的和尚?再加上二人之间有前番过节,又不敢在伏虎寺清算,便暗暗相约,各人偷跑出去,有朝一日江湖相见,再来算这笔恶帐。 伏虎寺清规戒律甚多,每日哪个点做什么事都有严格的规定,和尚们专心致志地干着自己的事,自然没有人去监视这两个养伤的人。 冯双礼和狄三品分头混在上山下山的江湖人士中,消失于蜀山蜀水。 贯之派了几个和尚在中峰寺附近找了十来天,没看见两人踪影,便将这事放下了。 狄三品尚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一径去了成都,求见巡抚大人。 巡抚李国英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向大清皇帝交代,二人一拍即合,定下一个捉拿大西庆阳王冯双礼的奸计。 冯双礼离开伏虎寺,是要去成都取出金银财宝,把散了的大西军重新聚集起来。他是老万岁张献忠的铁杆追随者,对大西军的感情不比孙可望、李定国和刘文秀少多少。 当初,是他配合孙可望在信相寺藏匿的宝藏,如今,也只有他才找得出这笔宝藏。 狄三品自然是不知情的,他只想着,冯双礼一定不会饶了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自从离开峨嵋山,冯双礼的行踪,他都了若指掌。 最倒霉的是慈笃和尚,前两日好不容易栽下地的菜苗一夜之间毁于一场血腥格斗。 那天下午,时近黄昏,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脸大汉来到了信相寺。他显然不是来躲雨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一眼这间搭在两棵树子之间的茅屋,而是直接走向了十八尊神像。 他也不是来拜佛的,倒像是一名做佛像的工匠,特地前来学习参详。 大雨之中,他一尊神像一尊神像地看过,摸摸这,摸摸那,用手敲,用脚踢,越来越急躁,甚至举起手中的刀来,向神像劈去。 劈得累了,那大汉倒在泥泞中,如同死了一般。风将他的斗笠刮了很远。 慈笃走过去,想要扶起他来,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雨中。 那张被雨水冲刷的脸,虽然长满了胡须,且伤痕累累,他也认出来了。是冯双礼,张献忠的得力干将。慈笃还是曹勋时,曾与他在战场上数度交手。 慈笃突然觉得腰上的旧伤异常疼痛,那是冯双礼与他搏斗时用大王刀给他留下的创伤。 他凝视着这个死敌,难道是佛祖念他虔诚,有意送来让他报仇? 慈笃杀念一起,顿觉热血上涌。他抬头看天,眼睛瞬间便被雨水灌得生疼。 只那一霎,他看见佛祖了,佛祖在茫茫雨雾中等着看他破戒呢。 慈笃摇了摇头,高呤一句“阿弥陀佛”,转过身,便要离开。 冯双礼却跳起身来,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厉声问道:“和尚,是谁换了这十八尊神像?是你吗?把金子给老子拿出来!” 慈笃一震,嫌恶地拨开他的手,走回茅屋,关上房门,任那个疯子在雨中大吼大叫。 其实,冯双礼心里清楚,换走金神像的,绝不可能是这个孤单单的和尚,他也不可能知情,否则早就离开这里了。 那么,又是何人捷足先登? 知道这个事的人只有他和孙可望,孙可望远在京城,最近听说他已被清庭暗中杀害。 除非孙可望没有死,而且到了四川。 冯双礼突然之间看到了一现希望,从泥泞中跃了起来。没走几步,又绝望地抱着神像捶打痛哭。 他哪里还有脸去寻找秦王?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故意放了三声号炮,惊走了秦王,秦王也不会匆忙之间就投了清庭。 茅屋里,慈笃也在想他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什么换了神像,什么金子…… 慈笃也是老江湖了,顿然醒悟,原来当初让自己去凌云寺参修是为了方便别人换金像,怪不得蜀江盟财大气粗。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苦涩,看来这一生是无法重新得到杨展的信任了。也罢,也罢,当一个孤独的苦行僧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坐在禅床上,伴着屋外的风雨声,开始了夜间的功课。 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一场激烈的打斗已将他的蔬菜地糟蹋得不成样子,那个一心想要恢复大西军的冯双礼,再一次被自己的部下狄三品出卖。 吴三桂离开成都时,给巡抚衙门留了一百多个清兵,李国英领兵倾巢而出,在狄三品的配合下,擒获冯双礼,在他身上搜出庆阳王金印一颗、大将军金印一颗、金册一副、敕一张。 李国英大喜,立即给顺治皇帝上奏章,请示“或俘解来京,或军前正法,伏候圣裁。” 很快得到圣旨,将李国英大大表扬了一番,“李巡抚计擒伪王冯双礼,筹画周详,指授得宜,预伐狡谋,克奏肤功,朕心嘉悦。狄三品等遵谕效力,擒逆来献,诚悃可嘉,并敖一凤俱着从优议叙具奏。冯双礼附逆梗化,大军所至,不即投诚,窜迹入蜀,本当正法,但今既就擒,杀之无益,姑免死,昭朕好生之心,着押解来京安置。” 第二百一十五章 江湖之争(四) 李国英去大牢里传旨,告诉冯双礼顺治皇帝好心要招降他,不日就要送他进京当大官。 冯双礼却不领情,破口大骂,说顺治是狗皇帝,李国英是狗官,狄三品是卖主求荣的畜生。 甚至口口声声大喊着:“把金子还给老子!你们不要以为偷梁换柱就能迷惑老子,老子看得清清楚楚,当初是老子把那十八尊神像的耳朵眼留住没封的,还想哄老子?你们就是他妈的强盗!强盗!” 李国英听得瞠目结舌,这是从何说起?哪里来的金子?又是什么神像?谁又在哄他? 一旁的师爷猛然想起,江湖中早有传言,张献忠离开四川时藏了不少财富,难道这便是冯双礼口中的金子? 至于神像,在抓获冯双礼时,看到那座寺庙的废墟里确实有很多神像。 他贴到李国英的耳朵边说了几句,两人扔下骂不绝口的冯双礼,匆匆出来,赶到信相寺。 慈笃正在菜地忙碌,看到巡抚大人过来,躬身作礼道:“阿弥陀佛,大人到此可有事吩咐和尚?” 李国英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忙你的,和你一个秃驴说不上!” 他俩直接走向神像,也如冯双礼那般,把那十八尊神像逐一摸过看过,迷着眼,往每一尊神像的耳朵眼里看了又看。 这分明就是十八尊铁铸神像嘛,有什么特殊的? 师爷骨碌碌转动着双眼,把目标对准了慈笃和尚,喝道:“和尚,过来,好好回答巡抚大人的问话!” 慈笃捡起地上一片烂菜叶,擦掉手上的泥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缓步走到他们面前。 李国英清了清嗓子,问道:“慈笃和尚,你可知道这十八尊神像的事?” “知道,知道,”慈笃满脸笑容,巡抚大人甚是满意,这慈笃,还算懂事。 慈笃接着说道:“这是十八尊铁铸护戒神像,因是铁铸,所以在战火中保留了下来。所谓护戒,一是护持戒人不为县官所得,二是护持戒人舍宅四方,三是护持戒人平定舍宅,四是护持戒人不为冢墓鬼所烧,五是护持戒人门户辟除邪恶,六是护持戒人不为外气鬼神所害,七是护持戒人不为灾火所延,八是护持戒人不为偷盗所侵,九是护持戒人若入山林不为虎狼所害,十是护持戒人不为伤亡所烧。另外还有护持戒人除恶鸟鸣狐鸣、除犬鼠变怪,护持戒人不为凶注所牵……” 慈笃入佛门以来所修知识,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念念有词,滔滔不绝,浑然不知听的人已是很不耐烦。 李国英阴着脸,抬头看天。师爷气得嘴歪鼻斜,喝道:“和尚!你他妈胆子不小,敢糊弄巡抚大人!” 慈笃连忙闭了嘴,从怀中摸出一串念珠,在指间抖抖索索地捻着。 李国英要维护一个巡抚的体面,止住师爷的怒气,和颜悦色道:“这样,大师,你只需告诉我,这十八尊佛像是否一直在这里?可有人搬动过?” “大人,和尚我在这里已有数年,从来不曾离开过,这十八尊神像也一直陪伴着我,没有谁来搬动。” 李国英的眼神寒如冰霜,嘿嘿干笑了两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正是你穿针引线,吴大帅才和杨展达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协议,否则怎会那么快撤出四川?这个协议,是否就与十八尊神像有关?” 慈笃暗忖:“杨展虽不再拿我当朋友,我却视他为一生的知己。如果这十八尊神像真有什么端倪,且与他有关,如今秘密外泄,必然引来无数的麻烦。我不妨就此帮他一把,也不枉以前结交一场。” 念及此,慈笃将计就计道:“这个,和尚果真不知。不过……” 慈笃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师爷面露凶光。 “我想起了一件事,大帅到嘉定时让我陪着,他和蜀主谈好后,我本要回成都,大帅又强留我在嘉定住了十多日,直到他离开四川时,才放我回来,会不会就在那时……” 李国英颓然骂道:“怪不得要瞒着我!大帅啊大帅,你吃肉,也该让我喝点汤吧!” 出了这个事,李国英已没有兴趣劝解冯双礼效忠大清,只想快一点把他送走,了一件麻烦事。 要把冯双礼押解进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莫说蜀道坎坷,来抢他的人也不知会有多少,李国英甚为苦恼。 师爷给他出主意,“大人何不请蜀江盟代劳?那杨展和张献忠是死对头,如今抓住了张献忠的老部下,送他去京城处置,杨展一定是求之不得的吧。” 李国英便派他去蜀江盟传话,谁知杨展一口就回绝了。他说:“蜀江盟是江湖组织,不能掺和官府的事,一旦开了先河,将会给巡抚大人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看见师爷脸上的不快,杨展又说道:“巡抚大人如此抬举蜀江盟,我便多几句嘴,出一个主意。蜀境内大西军余孽众多,巡抚大人何苦引火烧身?狄三品既然想升官发财,便让他亲自押解。路上或有闪失,都是他的错,和巡抚大人无关。” 听了师爷的回话,李国英沉吟半晌,除了听从杨展的建议,别无他法,便令狄三品带上十几个清兵,押解冯双礼进京。 狄三品吓得魂不附体,死活不肯进京。一者,进京的都没有好下场,连秦王都会被暗杀,更不要说他这样的武将。二者,他心里明白,不知道有多少大西军的人想食他的肉寝他的皮呢,更不要说来抢冯双礼了。 他请求留在蜀地任职,请巡抚大人上报皇上,赏他一个守备来当。 李国英道:“四川现在统共才只有百来个兵,我都是一个光杆总督,你还当什么守备?你是武将,不进京,无法安置。进了京,说不定皇上还会重用你呢,派你出去坐镇一方也未可知。” 狄三品无奈,只得启程北上。 结局可想而知,冯双礼被人抢去,狄三品死于非命,清兵作鸟兽散,逃回成都。 李国英叹口气,具书上奏,了了这事。 吴三桂得知,派人来把他好一顿训斥,严令,以后凡遇类似情况,交予蜀江盟处置,四川的事,四川了。江湖恩怨,江湖平。 李国英心想,这哪里是江湖恩怨?吴大帅与杨展有了那见不得人的交易,真是把他当神仙供着了。 冯双礼被重新送回了伏虎寺,没人和他说话,他也不想和人说话,成了一个专司撞钟的哑巴和尚。 第二百一十六章 江湖之争(五) 杨展在嘉定等了两个多月,刘见宽和马兰兰才从石柱回来。 兰兰面现忧戚,沉默不语,杨展心知凶多吉少,便不去理她,向见宽细询石柱的变故。 原来,石柱这些年屡遭周边的军阀冲击,马祥麟已在混战中身亡,现在是其子马万年当家。万年辛苦支撑着孤岛一般的土司城,浑不知朝代更替。 杨展听说大舅哥马祥麟去世,心上也是一阵疼痛。过去二三十年以来,岳母秦良玉和大舅哥给予他的帮助和支持数不胜数,而他从不曾有丝毫的回报。 他走到兰兰身边,抱着她的肩头,想要安慰几句,兰兰却不给他机会,失声痛哭。 哭够了,数落杨展:“我自从嫁给你,便替你打理这,打理那,既没有在母亲膝下尽孝,也没有辅助兄长,反倒因为你连累娘家。如今土司城朝不保夕,你还要袖手旁观吗?” 杨展讶异道:“吴三桂当初不是已经灭了川东的军阀?境内也没有驻扎清军,土司城怎么就朝不保夕了?” 见宽道:“没了军阀,还有土匪。军阀割据城镇,容易消灭。土匪藏于山林,要灭绝就难了。更有人仿效我们蜀江盟,成立了江湖帮派,如今的川东,光是帮派就有七八个。这些帮派其实就是过去军阀的变种,抢起地盘来,更加心狠手辣。土司城现在是川东唯一还有粮有钱的地方,也便成了众矢之的。” 兰兰突然打岔,向费小金道:“璟新呢?师兄帮我把璟新找回来,我要让他去石柱,帮帮万年,土司城几百年的基业,可不能毁了。” 杨展已嗅到某种危险的气味,急道:“这么说来,你们在石柱的这两个月时间,定然干过什么事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婆和小师弟,他俩岂是眼中能揉沙子的主? 见宽望了一眼师姐兰兰,欲言又止。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就约定,在川东干过的事不能告诉杨展,免得他又去当滥好人。 兰兰又来扯开话题,“璟新从小与舅家生疏,也是时候让他去和表哥亲热亲热了,还可帮我们偿还这笔人情债!” 杨展不理她,紧盯着见宽的双眼,“你们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陪我嫂子和侄儿闲谈?或是帮他们修建寨子?” 见宽笑了笑,“还能怎样?万年缠着我要学重瞳观武功呢,我便教了他几招。” 杨展警告道:“如此甚好!我只怕你们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给土司城引来泼天大祸。” 见宽故作镇定地与杨展对视,透过杨展的重瞳,他惊讶地发现,石柱发生的一切居然在那深不可测的瞳孔里再现。 他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弱弱地问道:“师兄,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样的神功?” 其实,杨展也不知道自己的重瞳有了这样的神功,居然能再现过去发生的事。他自己只隐约看得见当下或未来的某种警示。 此时此刻,他便看见了石柱的土司城在火光中沉浮。 而见宽看见的,是石柱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既然师兄已经知道,再要隐瞒就不该了。顾不得师姐的责备,他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原来他俩仗着高超的武功,已将几支土匪和几个帮派的老大生擒活捉,关在了土司城的牢中,以威胁那些喽啰。如若再要生事,便会杀了他们的老大。 听完见宽的讲述,杨展立即起身,吩咐小金道:“传令给璟新,让他带几十个人赶到石柱,你去重瞳观保护平樨师兄,我和这两个闯祸精马上去救万年!” 兰兰的脸色也变了,惶惶不安地问道:“我们闯啥祸了?难道那些人是神仙老子,抓不得?” 杨展也不搭言,一径走到窗边,跃上了停靠在窗外的蟆颐飞船,兰兰和见宽只得紧跟其后。 他们还是来得迟了,土司城已燃起冲天大火,到处都是厮杀和哭叫。 兰兰的嫂子凤仪正指挥亲兵救火,侄儿万年则领着白杆兵陷入了苦战。 敌人都穿着老百姓的寻常衣服,看不清哪帮哪派,也没有谁打着旗帜,这就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大混战。 杨展纵身飞上云头,吐出一口气来,天上洒下星星雨点。 这雨点落在人的身上,多少缓解了烈火炙烤的痛苦,但却不能灭掉大火。 见宽一急,想起了那把绿翎羽扇。杨展出关后,他多次要给他,杨展都说“这是重瞳观方丈世代相传之物,你既已是方丈,便应该拥有此物”,坚决不肯接受。 他从怀中掏出此扇,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兰兰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手,叫道:“千万别打开,你难道忘了,它只能使火更大!” 见宽怎会忘记?当初在彭山江口,他们便是靠着绿翎羽扇,烧了张献忠的千条战船。 但是,他始终相信,绿翎羽扇能驱火,便能驱雨。它能让小火变成大火,一定也能让小雨变成大雨。 杨展一个起落,已抢走了羽扇,蓦然便与羽扇融为了一体,像一只孔雀般,在土司城的上空翻飞。 山下的江水腾起一条水雾,大风大雨骤然而至。 倾盆大雨直下了一个时辰,不止熄灭了各处的大火,也把混战的人们分了开来。 那些土匪和帮派的喽啰漫山遍野寻找避雨的地方,一时作鸟兽散。 风住雨停后,马万年令人将那几个俘虏带来。杨展一见,果然旧病复发,要当滥好人了。 他一一给这些人卸下枷锁,请到大堂中坐下,先自我介绍道: “鄙人杨展,今日有幸结识各位英雄,还请报上名号,方便叙说家常。” 当中有一个精悍的中年人冷笑道:“蜀主又要来行这假仁假义吗?须知天下并不是你蜀江盟的天下,江湖也不是你蜀江盟的江湖。” 杨展仔细打量,认出此人乃是李占春的师爷顾德辉,惊喜道:“原来是顾先生!占春和大海留下来的人马可都是你在带着?” 顾德辉冷冷道:“回蜀主,托你的福,还没有死绝!令夫人和令师弟不是要拿我来要挟他们吗?今天的这一场大火便是警告!” 兰兰大怒,莲步轻移,就要取了他的狗头,可惜杨展伸出手来,不着痕迹地扶着了她。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待他回转身来看见的,竟然是顾德辉汩汩喷涌着热血的脖子,那颗头在地上辘辘打滚。 见宽的剑虽已入鞘,凌厉的剑气还未散尽。 另外几个俘虏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哀哀叫道:“蜀主救命!蜀主救命!” 杨展气得说不出话来,恶狠狠地瞪着见宽。见宽不踩,教训那几个人道:“抓你们来时,我就说过,只要你们的手下有个风吹草动,你们就必须死!顾德辉承认了这场火与他的部下有关,你们当中,还有谁的部下参与?” 俘虏们唬得连声告饶,“没人参与,没人参与……” 见宽恨恨道:“今天看在蜀主的面上,姑且饶你们一命,还不快谢蜀主救命之恩?” “谢蜀主救命之恩!谢蜀主救命之恩!” 第二百一十七章 江湖之争(六) “别再杀人了!四川的问题是靠杀人能解决的吗?” 杨展黑着脸,气哼哼地站在那里训斥见宽,见宽和兰兰都一脸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土匪和帮派的头领都已安排去客房就寝,杨展一来,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土司城的上宾。 “你们抓这些头领来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会给土司城引来更大的麻烦?如果土匪和帮派会因为死掉个把头领就解散,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聚集在一起了。这个头领死了,还可以拥戴那个头领,你也全都杀掉?” 杨展喋喋不休地训斥,见宽低垂着眼帘,一句话也不说。要说杀人,他早就厌倦了,但他就是无法容忍有人挑战蜀主和蜀江盟的权威。 兰兰当然要护着他了,顶嘴道:“身为蜀江盟的右堂主,见宽的职责就是杀人。他不杀掉顾德辉,怎么在川东的江湖给你立威?” 杨展一屁股坐到椅上,叹道:“你的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不适合再做重瞳观方丈,回去就把位置让出来,请平樨师兄暂且代劳吧。” 见宽猛地抬起头,“这个,我万万不能答应。我做方丈,是四目仙翁和师父赋予的使命,不到蜀地真正太平的那一天,绝不会离开此位。再说,有谁不知道你的根基在重瞳观?让平樨师兄做方丈,就是把他置于险境!他的眼睛已然那样,稍有不慎,你心何安?” 杨展闭上眼睛,“好好好,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还搬出四目仙翁和师父说事!他俩什么时候让你当方丈了?你这个有家有室的假道士。” 兰兰听这哥俩你一句我一句,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崩,赶紧站起来说道:“实在太疲倦了,都去睡吧,明天再说。” 孰不知杨展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惹恼了见宽,他也呼地一声站起来,恨恨道:“多谢师兄还记得我有家室!” 说完,摔门而去,留下他们夫妇俩呆立当场。 见宽的女儿在张献忠入川时死于逃难,他的老婆和母亲又在吴三桂入川时失踪了。纵有满身的本事,却连自己的家室都保护不了,这是扎在见宽心中的一根刺。 杨展夫妇比谁都清楚,见宽为他们和蜀人付出了太多。 第二天一早,杨展正陪那几个头领用早膳,土司城管家来报:“华山道士良月求见蜀主。” 在座众人蓦然一惊,都猜得到良月即是李占春。难道李占春当了道士便有了未卜先知之能,昨日顾德辉没了脑袋,今日他便上门来兴师问罪? 华山隔着上千里,他便有千里眼顺风耳,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顾德辉的事情。 这纯然是一种巧合罢了。杨展心中有数,欣然出门迎接。 多少年不见?两人各自都经历了几生几世。昔日那个凶悍敢战的猛将,如今已是清风朗月般的世外之人。 只是他眼角的刀疤总免不了让人想起过去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 杨展虽不是专业的道士,但天下的道士都视他为同门。 良月也呼他为师兄,“师兄有礼,弟云游至此,听说师兄昨日驾临石柱,呼风唤雨救了一场大火,便前来请安,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杨展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百感交集地携着他的手,道:“占春啊,占春,你我经历几番生死后还能相见,真真是多亏了混元祖师的保佑!” 良月退后一步,施礼道:“良月怎能和师兄相比?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请师兄帮忙!” 杨展眉头一皱,他果然还是为着顾德辉而来!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杨展怎肯露怯?更不可能把见宽抛出来。 他不无遗憾地说道:“你如果是说顾德辉的事,非常抱歉,我们已将他处决了!” 良月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人,淡淡道:“以顾德辉杀鸡儆猴,可见蜀主的英明!他不听我的劝说,带着那帮旧兄弟胡作非为,今日蜀主也算替天行道了。” 这番话实在突兀,要说他为了巴结杨展,把兄弟的性命不当一回事,也不可能。他可是李占春,一贯义字当头义薄云天的李占春! 连杨展都沉默了,不知道良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宽和兰兰更是满脸的戒备,唯恐他会对杨展不利。 兰兰给嫂子凤仪和侄儿万年使了一个眼色,他俩都退了出去,组织人在外围警戒。 良月给在场认识的人都打了一个招呼,便不客气地在杨展对面的空位上入了座。 杨展提醒他道:“良月师弟有何事要我帮忙?” 良月道:“请师兄别管川东江湖这趟浑水,交给我来管理。好么?” “凭什么?”“为什么?” 不等杨展表态,那几个头领已嚷嚷开了。 “你连自己的老部下都招呼不了,拿什么来管理川东江湖?” 杨展、见宽和兰兰饶有趣味地看着良月,等他说出一通大道理来。 良月道:“顾德辉趁我不在,拖着我的老兄弟们不走正道。一颗树长歪了,要想扳过来自是不易,斩掉了那枝大的,还怕嫩枝条不听话么?如今蜀主已替我除去了他,我再出来号令旧部,更有诸位英雄相助,川东的江湖自然风平浪静。” 这么看来,良月并非刚到川东,杨展仿佛看见川东闹嚷嚷的江湖里,良月那东窜西跳忙碌的身影。 他关切地问道:“良月师弟一向都在华山修炼吗?” “禀师兄,小弟前几年本在华山中跟着家师修行,不料听说清军入川荼毒生灵,便回到川东,想要效仿师兄,以江湖之道赈救黎民苍生。不想那顾德辉过惯了土匪的生活,不愿意听我的话走上正道。” 所有人都听出来,良月的话言话语之间,透露出一股怪怪的味道。 杨展脸上一副专注倾听的样子,良月不说透,他也不方便深究。 刘见宽实在忍不住了,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所说的正道,是加入我们蜀江盟啰?” 良月笑道:“蜀江盟是小弟仰慕已久的组织,川东自来鱼龙混杂,怎可污了蜀江盟的名头?小弟打算另起炉灶,把川东的各股势力统一起来,新成立一个帮派,也让大家都有一碗饭吃。” 在座有一个帮会头目叫混江龙,帮会的名字也叫混江龙,不服气道:“你这个道士野心不小,我们凭什么要给你吞并?” 良月望着杨展,颇有底气地说道:“就凭蜀主会帮我这个忙!” 第二百一十八章 江湖之争(七) 杨展真的会帮良月吗?众人都望向杨展,看他如何反应。 连马祥麟的遗孀凤仪都很好奇,她在门外已听了一会儿,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揭穿良月。 良月其实已经加入了一个帮派,叫什么天地会,根本不存在另起炉灶的情况。 半年前,他到石柱,想要说动马万年,以石柱为天地会秘密基地,他们打的旗号是反清复明。 马万年弄不清楚状况,不敢以家族几百年的基业去冒险,便拒绝了他。 听说他之所以和顾德辉搞不到一块,原因也是他想让自己的旧部全部加入天地会,顾德辉当然不愿意。 杨展看良月神神叨叨的样子,也料着了其中必有猫腻,于是朗声道:“良月师弟若果真有本事管理川东江湖,蜀江盟自然乐得清闲。只是,要让大家服你,可不是我说几句话就行的。这样,今天趁你们大家都在场,不妨商量一个让川东长治久安的法子出来。” 混江龙道:“没啥可商量的,各过各的日子。如果不是你们把我们几个抓了来,这川东的江湖太平着呢!” 凤仪走进去插话道:“太平吗?你们混江龙抢走了石柱多少船粮食?平日里,你们把持着各个码头,老百姓出个门都胆颤心惊。” 混江龙理屈词穷,红着脸,低下头,没话了。 另外几个头领肚子中虽打着算盘,却不敢在杨展面前显露,也闷声不响。 良月急于借助杨展的威望,来奠定自己在川东江湖的号召力,便提议:“大家如果继续各立山头,川东永无宁日。我们不妨请蜀主作裁判,比武决胜负,胜者为盟主,号令川东江湖。” 混江龙一下来了精神,“好呀,公平!” 其他几个的眼神也瞬间被点亮,毕竟谁都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没比过,怎知不如人。比过了,排一个名次,以后也好在江湖行走。 杨展笑笑,也不说行还是不行,顾左右而言他道:“良月,且慢说比武的事,我和你故人相逢,自当叙叙旧,肯不肯陪我去林中走走?” 良月欣然答应,二人相携而去。 他俩走后,兰兰和见宽懒得再陪这几个头领,便随凤仪去看寨子的毁损情况。 一场大火烧伤了土司城不少木质建筑,所幸主体都由石头砌成,要修复也很容易。 三人走走停停,各怀着心事。 兰兰问见宽:“你觉得,良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见宽道:“不外乎气我当初偏袒刘文秀部下,害他被大西军挤出了川东,现在要在川东搞个帮会,来对抗蜀江盟。师兄不会有那么傻上他的当,师姐宽心就是。” 兰兰没好气道:“自从我嫁给杨展,何曾有一天宽心?世人都知道的傻事,他还做得少吗?良月一定把曾英和于大海这两笔帐都记在他头上了,他还依然把良月当知己故交!” 凤仪担心道:“姑爷和良月去了后山,千万别着了他的道。”说完,她给马万年打了个手势,万年往后山去了。 兰兰和见宽相视而笑,“嫂子,不碍事,你以为杨展约良月去林中,真是为了叙旧?他试探人家武功去了!良月能当众说出比武决胜负的话,自是武功修为不可同日而语。” 凤仪犹豫片刻,还是把良月已入天地会的事情说了出来。 “天地会?” “这是啥组织?” “只说是为了反清复明,到底干啥事,我也不知道。” 见宽道:“他拉了这杆大旗,就有实力和蜀江盟对抗了。前朝民心未失,不知有多少小老百姓会跟着瞎折腾。” 兰兰若有所思,自语道:“杨展这家伙,最是听不得别人说大道理,什么为国为民,一听准中招,不信等着看。” 见宽已经跑了,以他的轻功,倏忽便没了踪影。 杨展已和良月在林中交上了手,万年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得如痴如醉。 都说姑父杨展的武功修为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他还从未亲眼目睹。昨天那场呼风唤雨,他只当是道家的寻常之技。 棋逢对手,方知高低,武功也是如此。 良月显然不是杨展的对手,但也绝非等闲之辈。 万年看得傻掉了,见宽在他身边立了半晌,他才发现,问道:“叔,姑父究竟是在和他交流,还是在和他比拼?” 见宽没好气地答道:“你姑父在做滥好人!” 万年又问:“是你的剑快,还是良月的剑快?” 见宽白了他一眼,“不知道!” 说实话,良月的剑招已让见宽暗暗心惊。都知道良月去华山当了道士,哪曾想人家原来是去华山学剑了。 过去的李占春,以勇猛善战见长。现在的良月,以华山剑法行走江湖。 见宽从来没有和华山派的人交过手,他的剑法源于峨嵋,却并非峨嵋剑,是葛宝结合了峨嵋剑与重瞳观武功,专为见宽独创。后来又渗入杨展的伏虎剑法,加上妙峰指点,几乎想要谁的脑袋,就没有落空的。 江湖上还没有人传说良月的剑有多快,因为他还没有取过谁的脑袋。 见宽大喝道:“师兄歇歇吧,让我陪良月师弟练几招!” 杨展和良月都停下来,良月呛啷啷一声收了剑,惶恐道:“小弟不敢领教见宽师兄的剑,那可是一旦出鞘,就要饮血的。” 杨展笑道:“没那么玄,切磋而已,我也很想看看你俩过招呢!” 良月拼命摇头,他的剑已入鞘,见宽也不便挑衅。 杨展拉了二人,在林中捡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吩咐马万年在附近警戒,不让别人过来。 望着良月那故意示弱的样子,杨展哑然失笑,“良月师弟,你真的不再是那个直爽又义气的占春了吗?” 良月也笑,“还是那个莽汉的话,我这几年的道士不是白当了?” 杨展眨眨眼,“我倒宁愿你还是以前的占春!” 良月收了笑,认真地看着杨展,等待他发问。 “这里也没有别人,你告诉我们,你究竟回来干嘛的?报仇?收复川东?” 良月摇着头,“师兄,我早想明白了,曾英和于大海的死都怪不了你们,不存在所谓的报仇。我既入了道家,也看淡了名位和权力,川东不是我良月的川东,也不存在所谓收复。” “那你……” “我也想效法师兄,造福桑梓!” “怎么个造福?” 良月缓了缓,反问道:“师兄真以为满洲鞑子会善待我汉族百姓?非我族类……” 杨展使了一个手势,止住了李占春的话头,“良月师弟原来是要把战火重新引到川东,你是嫌川东人还没有死绝吗?” “人人都像师兄一样畏惧战争,汉人就只有任凭满人欺凌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江湖之争(八) “像你我这样功夫在身的人,如果好战的话,老百姓就惨了。你以为人命如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我看川东也没几根韭菜可割了,若不休养生息,都有绝种的危险。” 杨展不急不恼,缓缓开解,“我们蜀江盟之所以能够在岷江流域扎下根来,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帮助百姓耕田种地的那一份仁心。你要效仿我赈救黎民苍生,便趁早收起反清复明的旗号,先把满目荒凉的川东恢复生机,让老百姓都吃上饱饭。到那时,或许大家感念你的救命之恩,跟着你去反清复明,也未可知。” 良月一喜,“这么说,师兄并不反对我天地会的旗号?” “天地会?你建的帮派?” 良月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能建一个影响力这么大的帮会,这是国姓爷延平王郑成功亲自创立的,他老人家坐镇台湾,便派了陈近南总舵主过来号令江湖。” 见宽讥道:“哦,原来你当了人家的小弟,跑回川东帮助拉人头来了。” 良月却诚恳答道:“天地会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反清复明,走的是正道。我便当小弟,也无不可。” 杨展用他的重瞳审慎地打量着良月,良月被他看得有些心虚,索性把心底的话都掏了出来。 “江湖上都说师兄你和吴三桂达成了一笔交易,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易?难道你把反清复明的希望寄托在吴三桂身上?他可是全天下人人痛恨的头号汉奸!永历帝被他绞杀,李定国也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最后病死。他是汉奸,延平王是民族英雄,难道你不帮民族英雄,反倒去帮一个汉奸吗?” “我谁都不相信,谁都不想帮,”杨展道,“郑成功是民族英雄,但李定国当初几次约他会战清军,他都爽约,可见各人打的都是自己的算盘。说说吧,他们让你到川东,不应该只是拉人头那么简单,到底想在四川得到什么?还有,你为什么那么关心我和吴三桂达成了什么交易?” 良月竹筒子倒豆子,露出了直爽的天性,“江湖上早已嚷嚷开了,张献忠在四川藏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很多人涌到四川来寻宝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还有,传了几百年的那本点金秘籍。师兄,你究竟给了吴三桂什么,他才那么快离开四川?” “什么都给他了,为了换得四川的太平,金银财宝不算什么,一本书更不算什么。给你的天地会带话去吧,四川什么也没有了,让他们趁早打消念头,别来这里添乱。如若不然,别怪我杨展对他不客气!” 良月张了张嘴,想要插话,杨展怒道:“我知道你还想说啥,你先去和他们割断联系,再来找我。” 杨展站起身,携了见宽,便要离开。良月在后面急道:“师兄用几句话就可打发掉良月,但你能打发掉所有那些进川寻宝的人吗?还有川东这些土匪和帮派,除了良月,谁能帮师兄管住他们?” 杨展停了脚步,按捺住内心的不快,好言对他道:“只要你离开天地会,什么都好商量!” …… 经过良月这件事后,杨展重新考虑了妙峰的提议,准备搞武林大会。 这毕竟是江湖上的事,不方便去成都,但因规模较大,也不得不知会了总督大人李国英。 李国英倒落得大方,同意他们在嘉定搞这场江湖活动。 这次武林大会,旨在选出蜀江盟在川东、川西、川南、川北的堂主和每个堂口的得力干将。 当然,前提是进入名次者愿意加入蜀江盟。不愿意的,也不勉强,不过可以通过参加武林大会,在江湖上博个名头。 这个规矩一宣布,良月和川东那些土匪头目、小帮会头子心中都凉了半截,看来杨展不仅要插手川东,还想以蜀江盟统领川东呢。 良月别无选择,要想号令川东,必须做两件事:加入蜀江盟,参加武林大会并取胜。 马万年也想参加武林大会,他也想号令川东江湖,母亲凤仪也不反对。可惜姑母兰兰坚决反对。 “土司城能有几百年的基业,是因为历朝历代都会位列朝堂,受到皇家重用,如今怎能混迹于江湖? 特别是母亲秦良玉南征北战几十年,为土司城挣了无数的荣誉。如果就此将这一切湮没于江湖,她若地下有知,也必喷一口鲜血出来。 唯一能保住土司城的办法,就是向大清皇帝讨封。” 万年听不得姑母说的这些话,反驳道:“祖父祖母都是为大明朝出生入死的人,得到的荣誉也都是大明朝的历代皇帝所赐,我们如今去向大清皇帝讨封,岂不是打祖父母的脸?”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杨展夹在他们姑侄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这是兰兰娘家的事。 问见宽,见宽倒简单,出主意道:“既然万年不能自己去讨封,你悄悄暗示一下吴三桂,让他去给皇帝说,直接下一道封官的诏令,不就得了。” 杨展豁然开朗。 很快,大清顺治皇帝的诏令到了土司城,将马万年封为石柱宣慰使,延续了马氏在石柱的几百年基业。 石柱又可名正言顺养白杆兵了,不管外面有多乱,始终都保护着自己一块相对独立的地盘。 混江龙这样的小帮派却有点着急,他们当然不愿意被蜀江盟吞并,更不想加入这个清汤寡水的组织,毕竟码头油水很足,他们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但是,杨展如果要强势插手川东的事情,他们这些帮派不向蜀江盟低头的话,就会有被灭掉的危险。 混江龙试图想要说服杨展,改一改武林大会的规则,让他们这些小帮派也有出头的机会。 他道:“蜀主,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不愿加入蜀江盟,是不是以后就没有饭吃?” 杨展看透了他的心思,“帮主不必忧心,蜀江盟不会吞并各帮派。但各帮派必须听从蜀江盟的号令,川东不能再乱下去了。” 混江龙冷笑道:“统一江湖是对的,但不一定要你蜀江盟说了算!” “那你认为该谁说了算?” “你不是要搞武林大会吗?谁的功夫高,谁就说了算!大家公平竞争,我如果打赢了你蜀江盟选出来的川东堂主,就应该是我说了算!” 第二百二十章 江湖之争(九) 杨展听了混江龙的话,甚是不耐,懒得再和他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周旋,便顺口答道:“行,谁打得赢,谁说了算。” 他的这句话顿然传开了,人们对武林大会的热情更加高涨,良月暗喜。 云游在外的妙峰和尚也回来了,他和涤尘、贯之,以及杨展、朱平樨、费小金、刘见宽组成七人裁决小组,对这场江湖盛事作出裁决。 至于他们这七大高手,不参加比拼,但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挑战。 由于川内川外赶来参加的人太多,费小金建议,直接分成四个小组,川东、川西、川南、川北,想去哪里混江湖,就参加哪一组的比拼。 蜀江盟内,原本早在川西、川南安置了杨璟新和李志勇两个人负责,但这次他俩也必须参加比拼后,以胜负来决定是否连任。 武林大会开始那天,七人裁决小组走上擂台和大家见面,杨展出来宣布,这次大会旨在以武会友,顺便为蜀江盟选才,希望大家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和气,更不要伤了性命…… 台下一个身背宝剑的大汉冲杨展高声喊话,一听就是川外人,“蜀主,我们不远千里赶来参加武林大会,若只是赢一个虚名,甚不值当!可否加一点彩头?据说张献忠的宝藏尽为蜀主所得,赏我们一些,也不枉我们来此一趟!” 旁边稀稀拉拉有几人应和,“正是这样,蜀主不能以几场比武就打发了我们!” 杨展往台下拱了拱手,“朋友,各位朋友,今天把大家聚集在这里,正是要告诉大家,没有宝藏这回事。四川现在只有等着开垦的荒地,没有所谓金银珠宝。如果朋友们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重建四川,这次比武就是一次量才录用的机会。如若不愿意,比武过后,发给路费,各自回乡吧。” 人群中有人问道:“不想回去,也不加入你们,又会怎样?” 杨展温和地笑道:“不会怎样,只是四川刚从连年的战乱中过来,蜀江盟为了给老百姓维持一个休养生息的秩序,免不了会采用一些强硬措施,到时候还请多多担待。” 他这话说得不软不硬,意思就是告诉大家,这次武林大会后,四川的江湖就清场了,老百姓要休养生息,众人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再寻宝呀,争场子呀等等瞎折腾了。 不管这些人服与不服,比赛开始了。 将近七八天的龙争虎斗后,每个组产生了前十名高手。 李志勇和杨璟新结果都没有参加比拼,因为杨展要他们让出川南和川北的两个负责人岗位,并为他俩新设置了左右护法的位置。 高承恩是川南组的第一名,罗为界是川北组第一名,两人无可争议地分别成为川南、川北的分堂主。 费大凯虽然是川西组的第二名,但第一名明确说了不会加入蜀江盟,也无意留在四川,所以他也顺理成章做了川西分堂主。 最麻烦的,还是川东组。尽管之前考虑了其复杂性,安排了武功相对较高的帅尚可参加这一组的比拼,他还是只得了一个第三名。 第一名是良月,第二名是混江龙。 混江龙问良月:“怎么样?道长,你回你的华山吗?你不留下来的话,川东江湖就是我说了算哦!” 谁打赢了,谁就说了算。这是杨展答应过的。 混江龙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是帮良月要的。 良月要一统川东江湖了,而且还是以天地会之名。他虽说是以武取胜的,内心也不免忐忑。 因为,混江东不懂的道理,他懂。 杨展是蜀主,他不加入蜀江盟,又想执掌川东,相当于直接与杨展对着干,必然是干不长久的。 良月毕竟有勇有谋,他不回答混江龙的问题,直接向杨展请求道:“蜀主,良月有个心愿,想向右堂主见宽师兄请教剑法。若是良月输了,心甘情愿加入蜀江盟,做蜀江盟的川东分堂主。若是良月赢了,请蜀主放弃在川东设分堂的打算。” 杨展心中一惊,这个良月,在石柱时整死不愿与见宽比剑,这个时候却又主动挑战,到底又想打什么算盘? 仔细一想,也不得不佩服,良月这个主意实在高。输给见宽,他可以自然加入蜀江盟,不会被人怀疑别有用心。赢了见宽,他则既可在江湖立威,又可把蜀江盟排斥在川东以外。 输赢都不吃亏,还不得罪杨展,良月打的真是一副好算盘。 不过,于杨展来说,这个主意也是一个台阶,他便顺势而下,问见宽道:“师弟可愿与他切磋切磋?” 见宽笑道:“人家要挑战,我未必然还当缩头乌龟?” 说罢,挺身便要向前。站在他旁边的朱平樨赶紧抓着他的袍袖,叮嘱道:“师弟,别伤他脸面!” 见宽又是一笑,“你们的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人群立即沸腾了,仿佛真正的武林大会才开始。 见宽和良月都着道袍,都使一柄铁剑,而且都是武林大会提供的统一标准的剑。 他俩剑法虽不同,但都以轻灵快捷为长,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江湖上早就有“刘见宽的剑出鞘便会要人脑袋的传闻”,几乎没有人愿意看见他用剑。这次不一样,比武的规矩是点到即止,而且他遇到了对手。 擂台搭在岷江边,比武的两人没有离开过擂台,但众人都看到了他们的剑气在江中掠起的水花。 没过一会儿,两人齐齐收了剑,良月躬身向见宽施礼道:“谢师兄赐教!良月输得心服口服!” 台下有人叫道:“怎么就输了?哪里就输了?” 良月脱下身上的道袍,轻轻一拧,一股细流涓涓而出。 他自嘲地笑道:“若不是见宽师兄把他凌厉的剑气化作了水,我纵有十个脑袋都被他割去了。” 言毕,良月朗声向杨展再次请求道:“良月愿加入蜀江盟,还请蜀主收纳!” 杨展赶快走上前,携了他的手,喜气洋洋地宣布:“自此以后,良月道长为我蜀江盟川东分堂主,还请江湖上各位朋友多多襄助!” 混江龙酸溜溜地讥道:“我看你们一开始就是预谋好了的,却要来作一番戏,还把我们都哄了来,陪你们演这一场!” 人群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接着道:“不错,他们就是在演戏,杨展从来就喜欢演戏,他以为天下人都看不出来他的假仁假义!” 第二百二十一章 江湖之争(十) 杨展越过人群,看见说话的是一个长得虽不算高大,却也壮实的汉子,约莫四十多岁,木匠打扮。 他向木匠礼貌性地一拱手,微微一笑,不为自己作一言半语的辩解。 木匠却不依不饶地说道:“怎么?蜀主就这样打发我们?我们可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参加你的武林大会,连你的非凡绝技都不曾领教,又怎能甘心离开?” 言罢,身上的鲁班尺、墨斗、斧头、刨子、凿子、锯子、钉、锤同时纷纷向杨展飞去。 倘若杨展身边的人要帮他抵挡,必然有人无辜遭殃。他若要反击,对自己人的杀伤力将会更强。 只见杨展如一股旋风拔地而起,身上的袍子鼓起来,将那些木工工具席卷一空。 眨眼之间,这些尺、斗、刨、凿、斧、钉、锤又纷纷飞向木匠,丝毫不差地落入木匠腰上、背上、肩上的套子里,仿佛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木匠的身体。 这木匠恼羞成怒,昂地一声奔向杨展,场中刮起一阵腥风,人们四散逃窜。 杨展虽没有认出这一招“猛虎搜山”,但也下意识地用上了伏虎拳中的“太极式”。 木匠用“虎抱头”躲过,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上了“饿虎扑食”。 杨展终于想起他是谁了,一招“猴儿戏虎”,再一招“猴儿戏虎”,等待着木匠的“虎打堆身”。 突然,眼前一亮,杨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原来,木匠并没有用上“虎打堆身”这一招,他的手上多出来一把刻刀,在第三次“饿虎扑食”时,准备给戏虎的猴儿脸上刻下永远的烙印。 即使是天下第一的杨展,在他的刻刀之下,也不免狼狈地退了一步。 虽说这不算得杨展输了一招,但他既认出来木匠是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怎能与他拼个输赢? 他再退了几步,向木匠躬身作礼,道:“定北王别来无恙?” “定北王?哪个定北王?” 在场所有人都愕然相视,一个木匠叫什么王,就已经够奇怪了,还是“定北王”! 这名称消失十几年了,过去那个叫定北王的人,是张献忠最小的义子艾能奇。 十几年前,孙可望几兄弟在贵州云南打天下的时候,艾能奇冲锋在前,战功赫赫。 可惜在攻打东川的时候,遭遇当地土司的埋伏,身中毒箭,毒发而亡。 他死后,因为他的儿子艾承业只有七八岁,孙可望便将他的部下交给冯双礼带领。 此时此刻,人群中便有他当初的老部下,但他们大多都是亲自参加过他的葬礼的人,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木匠就是他们的定北王。 艾能奇满脸的挑衅,不愿意领杨展的情,正待要发起新的进攻,醒悟过来的高承恩已带领百来个大西旧人拥了上去。 他们哭喊道:“定北王呀,殿下,原来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们?” 艾能奇冷冷道:“你们巴不得我死了!放心,你们要投身杨展,我不会干涉,但你们也别来挡着我报杀父之仇!让开!” “杀父之仇?这是从何说起?”高承恩们一脸惊愕,艾能奇懒得理他们,只顾要寻杨展。 可惜就在这一会儿功夫,杨展等人已离去了。 艾能奇扫视了一下眼前这些哭天抹泪的大西旧人,问道:“承业呢?你们可知道他的下落?” 高承恩道:“他在建昌被狄三品出卖,后来听说投降清朝了,还被委了一个官职呢。” “冯双礼呢?” “听说在峨眉山出家当了和尚。” 艾能奇若有所思,道:“我当初机缘巧合命不该绝,身上的毒被虫蚁咬过,活了过来,好不容易爬出坟墓,在东川那个深谷里养了十几年。待我有力气出山寻找大西军,看到的已是天下大变。我的几个兄长既然已经不在人世,我也了无生趣,只剩下为父报仇一个心愿。你们就只当我十几年前真的死了,该怎么就怎么吧。” 高承恩知道杨展的武功远远超过艾能奇,也知道刚才杨展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不与艾能奇继续纠缠,因此劝道: “殿下,当初老万岁中箭一事,清朝皇帝早有定论,就是他们所为。至于他们内部的争功,对于我们都是一样,杀死老万岁的,必定是清人无疑。” 艾能奇冷笑道:“我当初也为杨展所骗,但父皇这些年无数次在梦中告诉我,那一支箭,就是杨展所射!” “殿下怎能以梦作真?” “哼哼,你们看见我刚才使用的虎拳了吗?是不是觉得眼熟?我父皇的这一套虎拳,过去一直不肯教给我们几兄弟,怕我们被它的邪气伤害,像他一样走火入魔。为了让我替他报仇,这些年来,他便进入我的梦中,将虎拳的所有招式尽数传授给了我。” 高承恩恍然大悟,“原来你刚才用的是虎拳,那最后一招却不像老万岁的招式,难道是殿下独创?” 艾能奇傲然答道:“我父皇的虎拳虽然厉害,但每次遇到杨展,就会吃亏。我结合自己所长,创出了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招式,你们就等着看结果吧。” “唉,”高承恩叹道,“我当然相信殿下的武功已达巅峰,但你有所不知,蜀主杨展也曾死过,他起死回生之后的武功更加高深莫测,听说连天下第一僧的妙峰和尚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谁高谁低,比过才知道。刚才杨展不愿和我比下去,无非是假仁假义想卖个人情。你替我给他带句话,既然不愿在武林大会上比拼,我便约他一个月之后,在峨嵋中峰寺决斗。我若赢了,他便把你们这些大西军旧部还给我,我们在川南重新创一个帮派。我若输了,心甘情愿离开四川,再不入川生事。” “殿下……” 高承恩等人还要劝解,无奈艾能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杨展随着大家回到杨府,一直没有说话,艾能奇带来的冲击已盖过了良月的事情。就是良月,也陷入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氛围。 张献忠的四个义子,艾能奇是始终和杨展师兄弟谈不到一块的人。 他对张献忠的孝顺从来偏执,张献忠让他走一步,他绝不会走第二步。 据说他本来是李自成的老乡,最先是跟着李自成造的反,却在一次战斗后掉队了。 就在他被李自成抛弃,又冷又饿又病地倒在路上时,被张献忠所救。病愈后,又被收为义子。 张献忠便是他的再生之父,不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更给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艾能奇来者不善,大家都有目共睹。若只是武艺的比拼,也没啥可怕的,怕只怕本要平静的江湖再起波澜。 第二百二十二章 殊死搏斗(一) 高承恩赶到杨府,大家正在为艾能奇的事情议论纷纷。 费小金见到他,劈头便问:“承恩,艾能奇怎么说?他要怎样才肯罢休?” “禀左堂主,我正为此事而来,我家定北王约蜀主一个月之后在峨嵋中峰寺决斗。他说,他若赢了,便请蜀主把大西军旧部还给他,他要在川南重新创一个帮派。他若输了,便心甘情愿离开四川,再不入川生事。” 这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反应,杨璟新、费大凯、帅尚可几个小辈嚷嚷着:“他?就凭他也想挑战蜀主?让他先和我们比一比,赢了再说!” 费小金职责所在,关注的则是:“什么?他还想在川南另创一个帮派?这一下热闹了,良月想在川东搞天地会,艾能奇也想来另立一个山头。哈哈,蜀主师兄,看来你不想露一手都不行了。” 刘见宽接道:“哪里用得着师兄出手?哪里等得了一个月?承恩,你带话给他,我明天便与他在凌云山决斗,一战定胜负!” 高承恩急道:“定北王说了这些话后就走了,也没有说到哪里去,我没法给他传信了。一个月期满,他一定会到中峰寺,就看蜀主是否接受他的挑战了。” 马兰兰听着他们的话,也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今天艾能奇使用的虎拳确实已达高手的境界,但他的武功与杨展比起来还没到可以拼一拼的地步。这一点,他应该非常清楚,却为何要做这没有把握的事情呢?” 杨展和妙峰和尚都如同入了定一般,充耳不闻他们的议论,更不回答兰兰的问题。 平常不太爱发言的朱平樨只好接道:“哦,师妹,你没听他说要报杀父之仇吗?像艾能奇这样偏执的人,认准了杨展师弟是他的杀父仇人,就算打不赢,他也会放手一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涤尘和贯之双眼微闭,手中的捻珠不停转动。 费小金看杨展不说话,便转头揶揄高承恩道:“承恩,你刚才说你家定北王?意思是你们要回归大西?重新站到艾能奇那一边去?” 高承恩猛然一惊,张口结舌道:“左堂主恕罪,高某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我既已入蜀江盟,又深得蜀主知遇之恩,那便生死都是蜀江盟的人了。我那些老兄弟们,都感念蜀主的活命之恩,巴不得跟着蜀主好好过日子。艾能奇毕竟曾经是我们的定北王,我们希望他也有一个好归宿而已,不存在要站在他那一边的问题。如果有办法打消他和蜀主比武的念头,我们求之不得呢。” 刘见宽看了看杨展和那几个和尚的神情,附在费小金耳边低语了几句,小金便对高承恩道:“蜀主既然相信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回去把你的人带好,等候蜀主指令吧。” 高承恩低头应诺。 杨展突然之间发话道:“我给你们说了很多次,蜀江盟内互相以师兄弟相称,怎么老是记不住?承恩师弟,以后你也别蜀主蜀主的叫我了,直接叫师兄吧!” 高承恩受宠若惊,施礼道:“各位师兄,承恩先行告退了。” 室内顿然安静下来。 望着高承恩的背影,杨展忧心忡忡地说道:“你们别去怀疑大西旧部的立场问题,艾能奇此番入川,兴趣不在他们身上,更不可能创立什么帮派。当然,找我报仇是肯定的,比武,却不是他的真正报仇方式,他的挑战实在太耐人寻味了。” 他一说话,那几个大和尚便都睁开了眼。涤尘向妙峰打趣道:“恭喜大师了,人家挑中你的中峰寺比武,看来中峰寺又要再一次名扬天下了。” 妙峰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刚才,蜀主的重瞳看见什么了吗?” “我没有看见什么,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这声音仿佛来自地下深处。” 妙峰再一次叹道:“你们明白了吗?这就是艾能奇要选中峰寺的原因!” 其他人都默然沉思,杨璟新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大师,我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妙峰苦笑了一下,“你想想,七八年前,你在中峰寺附近干过啥?” “哦,想起来了,你们打死一只猛虎,然后我带着人埋了那只虎。那虎通体金黄,身躯硕大无比,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王”字。父亲说,这虎烧不了,更切不断,让我挖一个十丈以上的深坑埋了,上面还要覆盖几层岩石,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璟新的这番回忆,让大家仿佛都回到了当初那场惊险的殊死搏斗。妙峰和尚竟然把艾能奇的挑战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说太出人意外。 妙峰又问璟新:“那你们当初照蜀主的叮嘱做了吗?” 璟新红了红脸,与大凯、尚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嗫嚅道:“差不多吧!有什么问题吗?” “你父亲听见的哀嚎便来源于那只猛虎,七八年过去,它有可能又缓过来了,因为被你埋得那么深,无法出世,便哀嚎不已。” 璟新惊慌道:“大师,父亲,各位叔伯,孩儿错了!” 说罢,拉着大凯、尚可跪了下来。 杨展已然明白,这三个家伙当初年少,一定把他的话打了折扣。 只听璟新坦白道:“我们本来想挖深坑,但中峰寺一带多为岩石,挖起来甚是费力。后来在附近找到一个很深的山洞,我们便把它塞进洞中,然后用很多石头堵死,道理和父亲说的差不多,它永世不得翻身了。” 大家都抽了一口长气,杨展挥挥手,“起来吧,但愿它永世不得翻身!” 三个小辈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望着他们,希望自己没有闯下大祸。 璟新大着胆子,再次发问:“艾能奇和这只黄虎有什么关系?他应该不知道黄虎的事哦。” 兰兰白了他一眼,“傻儿子,你都当爹了,还这么不活泛?张献忠的外号就叫黄虎!” “啊!”三个小辈瞠目结舌,虽然他们佩服几个父辈和大和尚的武功,却一向对他们神神叨叨的说辞不以为然。 张献忠死于凤凰山,后来才出了虎患。如果把那只金黄色的虎王当成张献忠的化身,这也太牵强了。 妙峰又问杨展:“当初,你们在川北找到张献忠的尸骨了吗?” 杨展摇了摇头,“我们把凤凰山的泥巴差点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这事一直都悬乎着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殊死搏斗(二) 被打死的黄虎未深埋,草草封于山洞倒也罢了,张献忠的尸身也未找出来销毁。妙峰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不由哀叹: “唉,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多说无益,老衲告辞!” 他显然急于要回中峰寺,走过贯之身边时,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飘然而去。 杨展想了想,问贯之道:“大师,冯双礼受戒了吗?他的撞钟和尚做得怎样了?” “还行吧,他现在的法号叫可闻。因其不说话,随时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所以我便叫他可闻。” “可闻?侧耳倾听?难道他也听见了什么声音?” 杨展愈加忧心,请求道:“贯之大师,你也回寺里去吧,赶快启动尊胜幢,敲响伏虎钟。可惜彭山伏虎寺已被毁,问问你家大徒弟,可有办法恢复彭山那座伏虎钟?” 贯之道:“这些事老衲自会安排,蜀主还是操心一下艾能奇的行踪吧。” 杨展当即吩咐璟新:“你们哥仨速去凤凰山打探,发现艾能奇踪迹,立即飞鸽传书,这次一定要找到张献忠的尸骨。” …… 杨展盘腿打坐,顷刻便进入思存状态。妙峰和尚曾说他在禅定方面有欠缺,所以无法窥破天机。 那么此刻所见,究竟该不该当真? 他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虎群,它们不光侵入村庄,还像洪水一样涌入了城市,天府之国瞬间只剩下莽莽苍苍的旷野和浊浪滔天的岷江。 不,这不是真的,我还没有窥破天机的能力! 杨展大汗淋漓,强迫自己收摄心神,将二十几年以来和张献忠的恩恩怨怨从头梳理了一下。 应该是从彝族土司奢宠明叛乱的时候开始的吧?那时候的张献忠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虽不失狡诈,但也单纯。 然后便是陕西榆林那个因“以下犯上重伤长官”而被关在笼中气息奄奄的黄虎,若不是自己出手相救,他那时便已命丧黄泉。 之后百丈关招降,黄虎走火入魔,从此便是无休无止的厮杀搏斗。 原以为一箭射杀了他,两人的恩怨就会终止。谁曾想后来还有瘟疫肆虐、虎患横行? 一次虎患不行,难道还来第二次? 张献忠啊,张献忠,如果这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让我们决斗一回,彻底了结! 心念到此,杨展双眼猛然睁开,重瞳精光四射。 是了,是了,为什么艾能奇要向自己挑战?他当然无此能力,原来是帮张献忠约战! 但是,张献忠已死,他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决斗呢? 既然约在中峰寺,最大可能便是那只被埋在山洞中的黄虎已经复活。 这也能解释自己听到的哀嚎声,那来自地底的哀嚎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杨展深知,若不给黄虎一决胜负的机会,蜀地将永不得安宁。 糟糕,妙峰和尚匆匆赶回去,定然是想方设法封堵那个山洞去了。 倘若黄虎出不了山洞,他的怨气又将怎样纾解呢? 杨展心念一转,他的重瞳里其实已映出一大片开了花的巴茅草,可惜他自己看不见,此时此刻又没有旁人在侧。 所谓天机,就这样和他失之交臂。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杨展打定主意要和黄虎单打独斗决出生死,便不想再等那一个月。天知道一个月的时间还会生出多少事。 要打就赶快,趁妙峰和尚还没有来得及将洞口封死。 他离开家的时候,特意去房中看了看熟睡的兰兰,心中酸酸涩涩,竟有浓浓的不舍。 出了杨府,门口那株千年黄角树下有个人影长身玉立。 杨展心里又是一酸,见宽啊见宽,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痛痛快快去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 “师兄,半夜三更,你要去哪里?” “师弟,半夜三更,你为何在此?” “为了阻止你!” “多管闲事!你知道我要去干啥?” “不管你想去干啥,都让我代替你!” 见宽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杨展知道拗不过他,只好缓和语气,劝道: “师弟,有些事,你能帮我。但有些事,你帮不了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使命。” 见宽答:“我知道,我的使命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帮你,我的造化与你紧密相连。” 杨展叹道:“所以我说你不适合做重瞳观住持,只适合当我跟班。” “跟班就跟班,反正你别想单打独斗,我再也不允许你独自冒险!” 杨展哑然失笑,“你看看你这幅模样,哪里是那个威震江湖的刘见宽?简直就是不晓事理的土道士!” 这样争执下去,定会吵醒兰兰。杨展只好拉着见宽,沿江走了一段,捡一处岩石,并肩坐了下来。 今晚是干不成事的了,杨展索性推心置腹地与见宽夜谈。 “师弟,你觉得张献忠为什么死不瞑目?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害蜀国?” 见宽不以为然地答道:“有的人就是这样,对太想得到的东西,容易产生执念。得不到,就会想尽千方百计破坏。张献忠有多想做蜀国的皇帝,我们大家都知道!” “是的,你不愧是四目仙翁和师父指定的住持道长,说到了问题的根源。只不过,像他那样性格偏执的人,本来就不容易认输,加上我们当初急于消灭他,采取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他更是死不瞑目了!” 见宽很是不屑,“什么非常规手段?那叫斗智斗勇!他死在你的手中,原本应该心服口服。若是真的死于清军之手,那他才枉自英雄一世!” 杨展苦笑了笑,自嘲道:“在你们心中,天下人都该在我面前认输,我都被你们神化了。要知道,别人并不一定会这么想,特别是张献忠!不管他是后来称王称帝的时候,还是少年时代流落成都街头的时候。” 见宽的脑中也浮现出了当年黄虎瘦削的脸庞,那狡诈而固执的眼神,确然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杨展接着道:“我们和他的孽缘真是太深了,所以我想和他终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来干扰,这一次,一定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见宽摇着头,“师兄,你什么都好,却总是把人往好的方面去想。你单独去和他来一场决斗,张献忠就能心服口服了吗?若只是一件江湖恩怨,我当然要成全你单打独斗的想法。但是,那是已幻化的魔王,不能以江湖之道平恩怨。对这种祸害,要不惜一切手段去消灭。消灭不了,就千方百计去压制……” 第二百二十四章 殊死搏斗(三) 杨展的思想自来比别人高上那么一层,就仿佛你站在地上观察这个世界,而他站在南天门俯视着芸芸众生。 刘见宽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夜,也挡不住他要去帮助张献忠出掉胸中恶气的决心。 可是,天已大亮。 晨光染红了江水,江面上鹭鸥翻飞。一只鸽子跋山涉水而来,停在杨展伸出的手臂上。 鸽子带来的消息是:璟新已在川北凤凰山找到了艾能奇的踪迹。 艾能奇丝毫没有要隐藏自己行迹的意思,反倒高调地在凤凰山晃荡,走村串户做木活。 只不过,走到哪里,便在那里的荒山野坡栽种巴茅草。 别人问他,为什么是巴茅草,而不是别的树或花草。 他说,因为喜欢。每到秋天,巴茅草又长又细的草干上开出毛茸茸的白花,成片的花海多好看啊。 艾能奇是张献忠四个义子中最勇猛的战将,从来不避刀锋,所以受伤的时候很多,身上的疤痕数不胜数。 同时,他也是情感最丰富最执着的,常常被张献忠呼为痴儿。 杨展听刘文秀讲过他的种种故事,因此,一点也不奇怪他遍植巴茅草的行为。 失去了父亲和三个兄长的艾能奇,跑到凤凰山,唯有以栽种巴茅草的方式来怀念亲情,真是可悲可叹! 杨展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上的沙土,又替见宽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沙,道:“一晚上没有睡觉,回去必然要被你师姐盘问,我们还是去中峰寺休息一下吧。” 师兄弟俩施展轻功,很快到了峨嵋山脚,恰好听到了一天当中的第一次伏虎钟声,不觉驻足静听。 这奇特的钟声,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当初启动时,杨展与张献忠在蜀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十多年过去,想不到两人的恩恩怨怨竟然还没有结束。 而且,蜀难经历了一波又一波,死了无数的人。虽然现在好不容易换来了太平,但蜀国已山河破碎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钟声回荡中,杨展兀立在一块岩石上,莫名忧伤,无力感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声来自地底的哀嚎,带着伏虎咒的钟声让这哀嚎更显凄厉。 “听见了吗?黄虎的哀嚎?”杨展偏头问见宽。 见宽悻悻道:“只有你和妙峰这样的高人才能听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声音,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捉捉小鬼还行。” 杨展打击他:“你还会捉鬼?重瞳观从来不修此道,你从何处学来?” 见宽笑笑,“我说说而已,捉鬼有什么稀奇的?我既做了重瞳观住持,以后观内修什么道,还不是我说了算。” 杨展想在到达中峰寺之前排遣掉心中的无力感,便找一些话题来和见宽闲扯。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峨嵋半山中峰寺。 未进寺门,便看见妙峰和尚正在璟新说的那个山洞口忙碌。 果不其然,他正想尽千方百计封着洞口。几个和尚在他的指挥下,新搬来很多岩石层层垒在洞口。每垒一层,妙峰都会念一阵经,偶尔也会在那一些石头上写写画画。 相互问询过,杨展捡了一处树荫下的岩石打座休息,静待妙峰完工。刘见宽了无睡意,妙峰此刻做的事正合他心意,便上前去帮忙。 据璟新说,他们把黄虎的尸身拖进洞之前,进去仔细检查过,除了这一个口子,别无出洞的路,而且,这一个山峰几乎全由岩石构成。 即使张献忠在世,即使他用万斤炸药来炸,也休想打开这个洞了吧。 杨展打坐休息是假,借此机会施展思存术是真。他的意念穿过层层岩石,进了洞。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帮妙峰,而是为了帮黄虎。 他要帮黄虎出掉胸中的那口恶气。 洞中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洞中大叫道:“黄虎,我来了!你不是要和我决斗吗?现在就来吧,何必要等一个月?何必要搭上你的儿子艾能奇?既然你死不甘心,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来吧,起来吧。你不是在这地下嚎得那么惨吗?他们不让你出去,我便进洞来成全你,来呀,来呀,黄虎,我知道是你!” 不管杨展怎么说怎么叫,山洞中,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什么也没有听到。 在这里,他的重瞳也不好使,黑暗笼罩着黑暗。 他在洞中踉跄摸索,试图要摸到那只被自己打死的黄虎。 奇怪的是,依然什么也没有。 难道黄虎的尸身已化作尘土? 即使肉身腐烂,总该剩点骨头吧?连骨头的渣滓也没有!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黄虎已经离开了这个山洞。 它是怎么离开的呢?岩石重叠,以它庞大的身躯,不开出一条道来,是无法离开的。 杨展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收摄心神,让意识重新归到身上,睁开眼,对妙峰道:“大师,让大家都停下来吧,黄虎已经没在洞里面了!” 妙峰跌坐在地,杨展这句话打在心上,他没有半分的怀疑,是因为他原本就有那样的感觉,却不敢冒险打开山洞证实,只好就当它还在里面。 见宽立马组织人,想要把堵在洞口的石头搬开,黄虎在不在里面,打开石洞不就明白了吗?他向来是一个直接求证猜测的人。 杨展喝到:“师弟,你连我的话也不相信了吗?有那搬石头的功夫,不如静下来一起想想。” 刘见宽哪里知道他已去洞中看过,还以为他无非是推测。听他这样说,才知师兄又施展了一回他的神功。 回到中峰寺妙峰的那间静室,小和尚奉上茶来。 妙峰脸色铁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杯中青茶。这茶是开春时的第一批野生雪芽,淡淡的清香在水汽中氤氲。 杨展端起杯子,也品了一会儿茶,这才说道:“我刚才确实用思存术进洞去看过,洞里什么也没有,黄虎的尸身消失了。” “会不会是彻底化成了灰?毕竟过了七八年。”见宽道。 “不可能,那洞中甚是干燥阴冷。再说,黄虎庞大的身躯,刀砍不进,火烧不掉,怎么可能凭空化成灰?” “会不会是璟新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它拖进洞中,任由它的尸身自生自灭了?” “不可能,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 妙峰突然问杨展:“你说你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哀嚎,既然洞中什么也没有,又哪里来的哀嚎声呢?” 杨展似有所悟,“两种可能,其一,黄虎没在洞中,而是进入了更深的地下。其二,那声音,不是黄虎发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殊死搏斗(四) 杨展接着分析道:“要说他进入了地底,必然会钻出一个很深的洞,我到处找过,没有发现那样的洞。要说那哀嚎声不是他发出来的,又是谁在地底嚎叫?” 妙峰放下手中的茶杯,问他俩道:“还记得三十多年前你们葛宝师父那个奇怪的梦吗?” 见宽抢着说道:“怎么不记得?还是我陪他来请教你的呢?” “对,就是那个梦,一切都从那个梦开始。他说他梦见的老虎,不是一只,也不是一群,而是一个村庄、一个城镇,全是老虎,人都被吃尽了。其中有一只,通体金黄,呲牙咧嘴,咆哮着奔跑跳跃,无所抵挡。” 见宽道:“当时你帮他解梦说的偈语,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天下将乱,虎患将出,蜀乱连年,虎平天清’。这偈语不是已经一一应验了吗?七八年前的虎患已被我们平息了,黄虎已被我们打死了,现在也已经是大清的天下了!” 杨展仔细分析他俩的对话,找出了问题所在,插话道:“七八年前的虎患与师父的梦境有一些不同,那时,除了那只通体金黄的黄虎外,只有凤凰山南麓发生过百虎围村的事情,并没有所有村庄、所有城镇全是老虎的情景……” 刘见宽不寒而栗,头发根都立了起来,“照你说来,师父的梦境还有一句’人都被虎吃尽了’,这一句也会成真吗?” “成不成真,我也说不好。其实七八年前我也梦到过百虎围城的情景,那情景至今令我恐怖。” 一道阴影在妙峰几近枯槁的眼眸里掠过,他已嗅到危险的气息。修炼了几十年,不论佛法还是武功,自认天下少有对手,而即将到来的未知运数却无法分辨。 杨展宽慰他道:“大师勿忧,不管黄虎去了哪里,也不管他将以怎样的方式与我较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总会找到法子消灭他的。” “阿弥陀佛,蜀主不愧为蜀主,处乱不惊,临危不惧。有一句话,我藏在肚里几十年,今天想一吐为快,还望蜀主莫怪!” “大师但说无妨!”杨展和见宽都好奇地望着妙峰,等着他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可是,大德高僧妙峰却用祈求的语气道:“蜀主可愿意拜我为师?” 杨展惊得说不出话来,倒是见宽结结巴巴地反问道:“这……这样也可以吗?他可是我们道家的骄傲,虽然他不是道士,却出于道门。” 妙峰道:“有何不可?佛法和道法从来就难分难解,相互渗透。自古以来,既修道又修佛的人多了去了。有些修为高的,还经常在两家转来转去,自如得很。” “可是……大师,你不是说我师兄的武功修为已经超过你了吗?” “若是我和他拼斗,当然他更胜一畴。但是,技多不压身,我也想把身上的这一点功夫传给他啊。” 杨展没有见宽这么多问题,震惊过后,他非常明白妙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收他为徒,那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他站起身来,又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向妙峰施了一个大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妙峰呵呵笑道:“几十年前,我不敢夺葛宝所爱,但你确实是传承峨嵋功夫和弘扬佛法的最佳人选呀!如今,你的道家修为已达胜境,若再加上佛门的修为……” 说到此处,他方想起,刘见宽的剑法也曾受到他的指点,便不客气地呵斥他道:“见宽,你也来和师兄一同拜师吧!你这家伙,白受我几个剑招的指点,到如今也不曾叫我一声师父呢。” 刘见宽又惊又喜,赶紧也拜倒在地。师兄弟端过茶来,一一敬了师父。 既已成师徒,谈起话来更加亲近,三人在静室密议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方才分头歇息。 峨嵋功夫其实早渗透到蜀中各门各派的武技之中,即使像重瞳观功夫那样自成一派独具特色的武功,许多招式里都有峨嵋功夫的影子。 但妙峰想把自己从前辈那里学到的,以及自己独创的那些最正宗的峨嵋功夫教给他俩。 比如那天杨展与艾能奇打斗,当艾能奇“饿虎扑食”,而杨展以“猴儿戏虎”相敌时,若是杨展会峨嵋通臂拳,此时便会置饿虎于死地,哪里等得到他“虎打堆身”? 当然,在艾能奇发出挑战,而黄虎尸身莫名失踪的形势下,让杨展掌握佛家参禅的奥秘,再与道家的法门结合,有助于尽快窥破天机,并找到破解之法。 杨展用飞鸽传书给费小金,就蜀江盟的各种事务作了交代,又给璟新发了新的指令,便和见宽留在了中峰寺。 …… 倏忽一个月过去,杨展虽已将妙峰的本事尽数掌握,因时间不够充分,仍未窥得天机。 但是,艾能奇如约而至,还是那一身木匠打扮,背上背的,肩上挎的,腰上挂的,全是那一些木工工具。 所不同的是,头上多了一顶用巴茅草编织的帽子。 或许是栽种了太多的巴茅草,他的脸上因劳碌而写满疲惫。 又或许是,这一趟上山的路太过艰辛。 艾能奇从来没有上过峨嵋,未曾体验过蜀道的艰难。但一个武功高手,哪里会被登山难着? 杨展可以想像,一路上,会有多少人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去阻拦艾能奇。艾能奇该是打了多少场恶仗,才到达的中峰寺。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杨展安排的。甚至,杨展派了蜀江盟的人去劝说他们,让他们不要去阻挡艾能奇,但也无法打消别人想一战成名的念头。 毕竟,艾能奇是敢于挑战杨展的人啊。 随着艾能奇上山的人有很多,有坚决站在杨展一边的盟内兄弟和江湖侠客,也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大西军旧部,更有巴不得他们打个你死我活的不怀好意者,其余还有喜欢看热闹的百姓。 中峰寺周围方圆一里内的森林中、悬崖岩石上,到处都站满了人。 杨展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些人的安危,从武功的高低来讲,艾能奇无论如何不可能取胜。 曾经以为艾能奇是帮黄虎约战,而黄虎早已不知所踪。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四处寻遍,没有丝毫黄虎的痕迹。 或许,艾能奇就是单纯的替父报仇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殊死搏斗(五) 满脸疲惫的艾能奇站在中峰寺对面的崖上,这一场决斗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他挑了一个好位置,这里寸草不生,适合打斗,又能俯瞰中峰寺。 杨展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袍,披着长发,在妙峰、涤尘、贯之等高僧,以及刘见宽、马兰兰、杨璟新的陪同下,走出了中峰寺的大门。 艾能奇是挑战者,他所站立的位置当然就是擂台。 杨展纵身一跃,如同一只白猿,在树枝和悬崖之间灵动翻飞,几个起落,便在艾能奇的对面长身玉立。 白色的袍子与黑色的长发随山风飞舞,飘飘欲仙。 “白猿祖师!”“白猿道人!”人们惊呼着。 峨嵋派的武者们叫的“祖师”,其他门派的人叫的“道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两千多年前的司徒玄空。峨嵋派开山祖师,“通臂拳”和“猿公剑法”的创立者。 杨展无疑已经成为司徒玄空的正宗传人。来观战的人中,有少林派的,也有武当派的。 不远千里赶到四川,能看到真正的峨嵋功夫,这些人总算是不虚此行! 艾能奇眼里掠过一丝冷笑,疲惫的脸上夹杂着仇恨和以身赴死的决绝。 杨展冷峻的目光落在艾能奇身上,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狠劲儿。 能够在云南深山死而复生,他可不只是木匠那么简单。精廋而有力的四肢、充满野性的眼睛、凶狠而寻衅的鼻子,分明就是长期与猛兽搏斗过的猎人。 他的脸上,胡子倒竖,又像一只随时会飞扑过来的恶虎。 其实,艾能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挑战杨展,更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峨嵋中峰寺。 父皇要让自己来此送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待杨展发话,艾能奇使出了“饿虎扑食”,这是一个复仇者的最佳选择。 往往带着仇恨的人都以为自己站在道义的最高点,积了满腔的仇和恨,一旦发泄,威力最大。 他的这一招“饿虎扑食”,和那天大不一样,甫一发出,身上的木工工具同时飞了出来,天罗地网般罩在杨展周围。 如此险招,求的是同归于尽。 满山遍野的观者震惊得屏气敛声。 那天杨展可以帮艾能奇将木工工具归位,是因为他飞出这些东西时,用的是寻常功夫。 而今天套着“饿虎扑食”,不伤人便伤己! 杨展初学了峨嵋功夫,便将之前的重瞳观武功和伏虎拳搁置一边,轻舒长臂,用上了“通臂拳”。 这套拳法,既具佛门禅功,也含道教气功,以猿猴的长臂为形,以猿猴的灵动为意,攻守灵活。 眨眼间,杨展一招“猿猴出洞”已将各种工具叮叮当当打落在地。 不是杨展心生善念,是艾能奇的武功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招,看似同归于尽,实质他自己早已移到有利地形接连发招。 艾能奇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套虎拳用到了极致。 如果说静光是一只飞虎,张献忠是一只疯虎,那么艾能奇便是那只不用经大脑思考,完全凭着自己的野性肆意攻击的猛虎。 杨展一一用“猢狲撩阴”“醉猿探臂”“白猿献果”等招式应对。 练武的人都看得出来:艾能奇急着要看结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杨展却是不慌不忙地周旋着,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急,观战的马兰兰可急了,跺脚骂道:“这个大好人,搞武术表演呢!人家一心求死,那就成全人家,再拖下去,有什么好?” 站在她旁边的见宽道:“他怀疑是黄虎在耍阴谋诡计,拖下去,是为了看清事情的真相。” “管他什么真相,打死他!” “砰”…… 一声尖锐的火铳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兰兰差点惊掉下巴。 被击中的,正是艾能奇。 他从崖上掉下去好长一段距离,然后撞上悬崖,又被反弹出去,最后落入深谷。 人们纷纷从自己站立的位置探出头去,想看看他落下去的样子,可惜那是一个万丈深渊。 用火铳击中他的,不是杨展,更不是马兰兰。 杨展和刘见宽不约而同奔向大西军旧部站立的山坡,高承恩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和尚,一个哑巴和尚,他便是伏虎寺的撞钟和尚可闻。 可闻手中的短铳还冒着青烟。 这支短铳,是他从高承恩的腰上拔出来的,正是杨展当年赠送给高承恩的那一只。 这只短铳出自帅远洪之手,射程远,命中率高。 这样一件做工精良的武器,落在身经百战且百发百中的冯双礼之手,难怪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依然打中了艾能奇。 不待杨展发问,大西旧部已有人在质问可闻:“为什么要杀死定北王?蜀主都要给他留一条生路,你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可闻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将短铳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高承恩赶快拾起短铳,撩起衣襟,爱惜地擦着上面的汗迹。 不错,短铳的柄上满是汗迹,可以想见可闻内心的挣扎和犹疑。 到底是什么原因,可闻要置艾能奇于死地? 望着他的背影,杨展蓦的想起,当他把身受重伤的冯双礼和狄三品带到伏虎寺时,妙峰曾说过一句话,“别让他们靠近中峰寺”,原来谜底在这里。 他回转身去,纵身跃下了深谷。一袭白衣在谷中翻飞了好久,最终消失不见。 啊… 发出惊叫的,是中峰寺周围的人们,大家再一次把头伸向深谷。 妙峰、涤尘、贯之一对一拉着兰兰、见宽和璟新,否则,他们已经跟着杨展跳下去了。 站在悬崖边缘,谁都心惊胆战。 可闻一枪击中艾能奇已经够匪夷所思了,最费思量的还是杨展。 一个时辰过去了,深谷里除了猿鸣和鸟叫,别无人声。 观战的人们络绎离去,刘见宽将高承恩带到妙峰身边。 “高堂主,你实话告诉我们,可闻和尚怎么和你们在一起?他又是怎样拿了你的短铳,为何要射杀你们的定北王?” 高承恩一脸忐忑,毕竟是他身上的武器闯了大祸,额上的汗都出来了。 他抹了一把汗,诚挚地回答道:“大师,并不是我叫他来的,我和兄弟们今早走到伏虎寺外的布金林,他便在虎溪桥等着,什么也没有说,跟在我们后面就上了山。至于短铳,我专心去看决斗,他什么时候拿去的,我也不知道。” “哦,多谢高堂主,赶快把你的弟兄们带走吧,继续留在这里,你们的命恐怕都保不住!” 高承恩大骇,看了看刘见宽,刘见宽挥挥手,“没事,你们先走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殊死搏斗(六) 可闻回到伏虎寺,立即被唤到方丈贯之大师的面前。 贯之指头一点,可闻惊叫:“啊!” “你不是哑巴,偏要装成哑巴,故作神秘,是吧?” 贯之洞穿一切的眼神,让可闻无处可藏,再加上穴位被点,可闻不得不答话。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方丈大师何故要让我说话?” “过去没有可说的,今天却必须要说清楚了!你擅离职守已经是错,为何还要抢了别人的火铳,杀死艾能奇?” 可闻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眼神突然变得恐怖,扑通一声跪地哀求道:“大师救我,我被老万岁的魂魄缠上了,他天天来找我,我必须听他的……” 贯之悚然一惊,他以为可闻最怕的是蜀江盟和大西军旧部找麻烦,哪知道他怕的是鬼魂。 “你一个撞钟和尚,早晚要撞两次钟,再多的鬼神都会被钟声吓跑了。张献忠怎么找得上你?” “不瞒大师,当初我被狄三品出卖,本已心灰意冷,后来又得知当初藏在成都的黄金被人偷梁换柱,更没了心气。来到伏虎寺,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此残生罢了,所以不想说话。哪知道没过几天,我总是听到一种来自地底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老万岁对我的呼唤。我想把它搞明白,所以侧耳倾听。从早到晚,这声音都纠缠着我,好像在说‘冯双礼你要救我’。只有敲钟后,我的耳朵能够清净一会儿。” 贯之问道:“那你为什么又不经我同意,私自跑去中峰寺,并且开了那一枪?” “昨夜梦中,老万岁对我说:‘冯双礼,你背叛我了吗?明天我的儿子和杨展决斗,你帮不了他,总该去为他助助威吧‘,我知道高承恩他们一定会去,所以今早敲完钟,我便去虎溪桥等着他们。我想,混在他们之中,不容易被你发现,老万岁的魂魄也不会只来找我。谁曾想,他偏偏找定了我!刚才,定北王和蜀主决斗正激烈时,老万岁又在我耳边啸叫’冯双礼,把能奇给我打下来,让我去和杨展斗‘,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拔了身边高承恩的短铳,就向定北王开了一枪。看着他掉落悬崖,我知道自己完了,且不说大西军的旧部都会恨我,老万岁又像过去一样差遣我,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说完,可闻趴在地上泣不成声,自言自语道:“他在世时,用绝对的权威使唤我。他死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地驱使我?我这条命即使属于他,也够了……” 贯之虽然不清楚大西军内部的事,但他也多次听杨展提起,张献忠活着的时候,对他的命令执行得最彻底的人,一个是艾能奇,一个便是冯双礼。 可闻的这一番话,他选择相信。 但,该拿可闻怎么办? 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更何况已皈依佛门! 不过,比处理可闻更紧急的事,是杨展的安危。 刚才可闻说了,张献忠让他把艾能奇打下去,是因为他要和杨展决斗。杨展跟着跃下深谷,正好中了张献忠的计! 贯之让人把可闻关起来后,匆忙又上了中峰寺。 沿途遇到不少蜀江盟的人,正漫山遍野搜索,据说是要在整座峨嵋山寻找进入那个深谷的路。 刘见宽、马兰兰和杨璟新自然是找路去了,只有妙峰和涤尘两个大和尚在中峰寺附近守着。 贯之把可闻的话给他俩一说,妙峰跌脚叹息:“怪不得洞中没了黄虎,原来他已不知从哪里跌入了万丈深渊!这一下不得了,还不知道他又修炼成什么样的精了呢!他既然处心积虑把艾能奇安排下去,又把杨展引诱下去,必定有一场大战,杨展凶多吉少了呀!” 杨展现在是他的徒弟,关切之情又深一层,妙峰让涤尘和贯之在上面守着,他要飞下深谷去帮杨展。 涤尘和贯之一人扯着他的一只袖子,问道:“如此深渊,大师可曾下去过?” “不曾,但我若不去,杨展便孤立无援。他既能下得去,我也下得去!” 涤尘劝道:“你可别以为你是他师父,本事就比他大。你也曾说,蜀主的武功已远超过你了呀。他飞下去,可能没事。你飞下去,就不好说了。” “昂……” 一声惊心动魄的虎啸从深谷中传了上来,还在拉拉扯扯的老和尚们个个脸上失色。 妙峰道:“听听这虎啸声,你们明白了吗?为什么张献忠要让可闻把艾能奇打下谷去?他要用艾能奇的鲜血来复活!” “他们不是亲父子呀!”说了这句话,贯之自己都想收回。 凡是熟悉张献忠和他义子们的人,有谁不知道,他们不是亲父子胜似亲父子。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无数次重伤和互救后,他们的血早就流在了一起。 更何况,艾能奇是张献忠最亲近的儿子! 用儿子的血,让自己复活,也只有魔王张献忠才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弄明白了这一切,也没有办法去帮杨展呀。 …… 正当老和尚们在上面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杨展从一条溪流中爬了起来。 他也听到了虎啸,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惜已经来不及阻止黄虎的复活了。 其实,他飞下悬崖的那一瞬间,便知道无法阻止。 但他还是下来了,他要成全黄虎,把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结束在人迹罕至的深谷。 因为是万丈悬崖,杨展在半空中已感觉失控,好在跌落过程中遇到几次岩架,给了他借力的机会。 饶是如此,最后还是落进了一条瀑布形成的溪流。 连他这样举世无双的高手都没有做到毫发无伤,可以想像中了一枪的艾能奇落下来时的惨象。 那生龙活虎的鲜血一定溅得又远又高,也一定在这深谷中形成了血雾,不管离着黄虎藏身之处有多远,足够让他酣畅淋漓饱吸一顿。 杨展不觉替艾能奇感到悲哀,痴儿啊痴儿,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又哪能想到那个要自己命的人,恰恰是自己最爱的亲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殊死搏斗(七) 艾能奇并不是直直地落下来的。 他中了一枪,武功也不足,落下来时,一路碰到崖边支出来的岩架,肢体在半空中便被切割分解,直至粉碎。 张献忠最忠诚的儿子在抵达自己的父亲时,已经化成了血雾。 黄虎原本了无声息地趴在荆棘丛中,那尚带着热气的血雾飘过来,顿然刺激了他。他本能地张开嘴巴,翕动鼻翼,儿子的鲜血注入他的体内,他便得到了重生。 他庞大的体魄立了起来,对着深谷上方的天空昂然啸叫。 这叫声,是一个王者的宣战,来吧,杨展,看看谁才是蜀山蜀水的霸主,谁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当时,他的尸身被封在洞中,寂静无声地度过了一个漫长时光。 杨展忘了一件事,张献忠原本是一个人,黄虎只是他的幻化。他打死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像。 幻像被打死后,张献忠的魂被禁锢在庞大的躯壳中出不来。 说实话,他宁愿杨展烧了这躯壳,但杨展错误地认为他的尸身是烧不掉的。 他的尸体成了他灵魂的坟墓。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突然有一天,黄虎感觉他的尸身在动,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好像是经过了一道石门,然后就是漫长的坠落。 那尸身也在岩架边缘撞来撞去,黄虎一阵狂喜,等待着从撞得粉碎的尸身中解放出来。 可是,通体金黄的尸身实在太过坚实,它完好无损地掉进了荆棘丛。 黄虎在自己的尸身中日日哀嚎,他渴望着破体而出。 时间长了,他也在这样的坟墓中开始修炼,然后便设计出连环的计策,只为重新出世,与杨展一决高低。 此刻,他庞大的身躯虽然站了起来,但因为当初被杨展刺瞎双眼,现在依然无法看见这个重生的世界。 天啦,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摆脱这副笨重的躯壳,谁来帮帮我! 昂…… 黄虎再一次发出啸叫,为的是让杨展尽快找到他。他的双眼看不见,而一道瀑布挡在他的面前。 杨展从溪中出来时,辩不清方向。这个谷太深了,深到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人迹。 谷底虽然开阔,天空却是窄窄的,几乎只有一线。 当黄虎的啸叫传来,杨展拔出了伏虎剑。 是的,要伏虎,唯此剑。 与艾能奇决斗时,他只需要使用“通臂拳”。与黄虎斗,必出伏虎剑。 妙峰已将“猿公剑法”倾囊相授,再加上他原有的伏虎剑法,其剑术已达出神入化之境。 杨展到现在方知,学海无涯,武术也没有尽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他看见黄虎了,威风凛凛站在荆棘丛中,紧闭双眼,脊背已弯成一张弓,蓄势待发,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七八年前的搏斗即将再次上演。 杨展站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喝道:“黄虎,我看你几次三番死而不僵,究竟欲要何为?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今天就来个了结!” 昂…… 黄虎冲过来了,还是那几招,猛虎搜山、虎抱头、饿虎扑食、虎打堆身、虎离窝。 黄虎是王者之虎,气势撼人,凶猛异常,狡猾多变。 由于他攻击得太过猛烈,杨展几乎以为他的眼睛也恢复了。 杨展也是王者,但他是出世的王者,他的剑法、拳术、轻功兼具佛家和道家所长,他轻松控制着局面,诱导着黄虎,竭力要让他把体内的怨和恨释放出来。 有些人便是那样,全凭一口怨气支撑,待他发泄尽净,也就没有力气了。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黄虎竟然也如艾能奇一样,招招拿命来博。只是那身黄皮实在太过坚实,中了杨展上百剑,除了一地的虎毛,没有割开一寸。 连黄虎自己都有些失望。 他也想过,就在这里置杨展于死地。但他感觉得出来,杨展的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今天是打不赢杨展的了,拖着这身笨重的躯壳,还是瞎了眼睛的躯壳,如果不想办法,就只有再次被杨展埋葬在深谷里。 昂…… 黄虎一个虎离窝,作势要逃。 杨展飞出伏虎剑,黄虎听着风声,扭过头来,迎了上去。 这剑从虎嘴里进去,穿膛而过,自虎屁股里钻了出来。 历史惊人的相似,七八年前,也是这一剑要了黄虎的命。 杨展松了一口气,静待黄虎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 当他俯身去察看这只金光闪闪的大老虎时,一股血雾从黄虎的口中喷涌而出,那腥气熏得他出不过气来。 杨展倒退几步,就在这时,血雾已在空中凝结成了虎形,一溜烟儿,不见了。 面对地上这只庞大的死尸,杨展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倒有种闯了大祸的感觉。 狡猾多端的黄虎,布了那么多局,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 难道刚才的血雾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尽管如此,杨展吸取教训,捡了一大堆枯枝败叶,垒在这只金光闪闪的死虎身上,剑尖取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他是能够被火烧的! 杨展当然不会知道,一只没有魂魄的猛虎才能被火烧。 当刘见宽和马兰兰好不容易找到进谷的路,与杨展相见时,黄虎已化成了一堆灰。 “打赢了?”兰兰语带揶揄。 “打赢了!”杨展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必然是一双焦虑过甚,因而又急又气的浮泡眼。 “结束了?” “不好说。” 刘见宽和马兰兰都感受到了杨展的失落,但他们把这种失落归结为失去对手后的正常反应。 “师兄,我觉得我们与张献忠及大西军的所有纠葛都该结束了。蜀国需要从头再来,我们的日子都需要从头再来。” 刘见宽做梦都想回到当初师兄弟们聚在重瞳观学艺的日子,那时候,蜀山蜀水都是欢声笑语。 那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师父会责罚他,师兄师姐会扔下他。 他虽然学了一身的武艺,却最讨厌血腥。 而此刻,本该是世外桃源的深谷,却弥漫着血腥。 艾能奇的鲜血,让人感到无比的悲哀。 黄虎的血,让人觉得无比的邪恶和肮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世外桃源(一) 杨展环视四周,发现这个深谷竟是避世修炼的最佳去处。 一道瀑布仿佛从天而降,溅起的飞沫氤氲在空中,滋养着奇花异草。形成的溪流淙淙流淌,溪流两边各有几块开阔地,长着几千株桃树。 他兴奋地问道:“你们猜这是哪里?” 见宽撇撇嘴,“这样的幽谷,在峨嵋山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的?” 兰兰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杨展神秘地一笑,“你们找到这里,是不是多亏我燃了一大堆火?若不是烟雾引路,你们恐怕再找上一个月,也没法找到这里吧?” 他的眼中尽是喜悦,兰兰和见宽也跟着高兴起来,“看你的样子是发现了宝藏,那就别卖关子了。” “还记得师父讲过他的远祖葛由的故事吧?传说葛由喜欢把木头雕刻成羊卖掉,有一天,他骑了木羊进入蜀国之中,蜀国里的王侯贵族追他,便一起上了峨嵋山。山上面多桃树,跟随他来的人不再回去了,都得了仙道。说的便是这里!” 见宽也想起来,“当初我陪师父找过,因这里四周都是绝壁,中间又参差着岩架,所以没发现。” “那你们刚才从哪里进来?” “说来也是神奇,我们是从王府家眷隐居的地方穿过来的。你在这里焚烧黄虎,我们在那边的绝壁上看见了一缕青烟,聪明的师姐马上猜出来,那里定然有一道石门,我们合力打开石门,这才穿到这边。” 杨展更加兴奋了,怪不得当初张献忠入川时,蜀王坚持要把家眷送到这里,原来是还有退路。 一直没有说话的兰兰道:“还以为你发现了宝藏,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今已是天下太平,这里再好,都没有用了。连王府家眷们都让我给平樨师兄说,他们想搬回成都呢。” 杨展急道:“这怎么行?离天下太平,还早得很!” 他最近参禅功夫精进,虽然还看不破天机,已隐约能猜到一些东西了。 兰兰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帕,在溪流中打湿了,为杨展拭着脸上的血和汗,温柔地规劝道:“你知道什么人总是认为天下不太平吗?” 杨展知她用意,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行了,你总是那套,你以为我喜欢打打杀杀?英雄不是认为天下不太平,英雄害怕天下不太平!满清统一了天下又如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见宽向来喜欢帮师姐说话,插嘴道:“管他是谁当皇帝,我们蜀江盟只要不参与朝廷的事,不与满清对着干,这蜀地,我们还能说了算,天下不就太平了?” 杨展叹了口气,“连你都说,这蜀地是我们说了算,满清皇帝会答应?” 兰兰道:“你不是和吴三桂交换了条件吗?只要他还是平西王,还控制着西南之地,我们总还是太平的。眼下看来,吴三桂是深受皇帝喜爱啊,听说他的儿子都进京去当驸马了。” “你们这些妇道人家,看问题就是这样肤浅。你以为,皇帝愿意结吴三桂这门亲家?那是把吴应熊弄到北京当人质去了!” 杨展捡了一颗桃树,背靠它坐下,一任瀑布的飞沫溅到身上。 见宽想了想,挨他坐下,“师兄,你是不是已推算出满清皇帝和吴三桂必有一战?这么说来,我们要赶紧和吴三桂断掉所有往来,想办法与他撇清关系才是!” “你以为满清皇帝忌惮吴三桂,就不忌惮我们?他害怕那些军阀,就不害怕我们这些江湖势力?依我看来,不管他和吴三桂开不开战,都必然要向我们开刀。只不过,我们是百姓,又没有做为非作歹的事情,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借口罢了。” 兰兰也赶紧在他另一侧坐下,着急道:“这么说来,我们更应该尽快与吴三桂断交,不能给满清皇帝任何理由和借口。” 杨展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你俩应该知道,没有我的支持,吴三桂能有今天这样兵强马壮的势力?那本点金秘籍,想来他用得很好。这些年我们卖给他的粮食和精铳,足够他装备起问鼎天下的人马了。” 兰兰眼含忧戚,“杨展啊,杨展,我没有你身上的那些本事,但我怎么觉得,你还不如没有那些本事好呢?” 连见宽都有些奇怪了,问道:“师姐,你这句话又是从何说起?” “没有那些本事,他就不会搞那么多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件套着一件,没完没了,让人看不到希望和未来。” 说罢,兰兰竟然低声饮泣起来。 杨展心中一酸,也不顾师弟在旁,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 “自你跟着我,蜀难连年,一晃就是三十多个寒暑。非我逞能,实在是使命在身,不得不为之。我让你吃了很多苦,从来不曾补偿过你。今天既然发现了这块宝地,我便放下那些俗事,陪你在此修炼一段时间,可好?” 兰兰破涕为笑,道:“别说修炼,你能清清静静陪我在这里生活,让我睡几个月好觉,我就感恩不尽了。” 杨展随即扭头吩咐见宽:“你一个人出去禀报妙峰师父吧,告诉他黄虎已灭,帮他做好善后,我看中峰寺这次被那些来观战的人破坏惨了。然后,你便回嘉定和眉州去,把这里的事详细讲给平樨师兄和小金。安排好蜀江盟和重瞳观的事,你再来找我们。” “师兄,”见宽刚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发现杨展对他使着眼色,只好闭了嘴,也向他耸了耸眉,挤了挤眼。 最了解杨展的人是兰兰,但女人一被自己深爱的男人哄,便失去判断。 见宽则是清醒的,黄虎的事情刚刚平息,蜀江盟之前才确定了几个堂主,很多事情还等着杨展出去处理,他哪来的心情陪兰兰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修炼? 兰兰察觉他俩的异常,追问见宽道:“师弟,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哦,我想说,这个深谷本来就不好找,你俩又要在这里过二人世界,总该起一个名字,方便我回去给他们说。” 兰兰心情愉快,雀跃道:“我来,我来,就叫桃溪谷吧,简单明了,你说是吧?夫君。” “冲你很久没叫我夫君这一点,都依你,就叫桃溪谷!” 他俩还在那里打情骂俏,见宽已经消失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世外桃源(二) 葛由的传说已过去上千年,桃溪谷了无人迹。 杨展想给兰兰找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跑遍山谷,却连一个山洞也没有找到。 好在,已是中年,且身经百战的兰兰不会在乎风餐露宿。 她嘻嘻笑道:“和你在一起,天为铺盖地当床,又如何?” 已是做祖母的年纪,说出这话,兰兰的两颊竟然飞起红云,眼睛晶亮晶亮。 杨展砰然心动,轻轻牵过她的手,向上腾空,带她飞上了一片岩架。而这片岩架的上方,是一片更大的岩架。 兰兰一愣一喜一笑,坐在岩架上,她才发现,原来这个深谷的上空,由无数参差的岩架构成。 杨展兴奋地比划,“你看,兰儿,你不用席地而卧,这片岩架是床,上面的那一片又帮你挡着烈日和风雨。这里以后就是我俩的家了,神仙眷侣也不外乎如此吧?” “真是一个绝佳的栖身之地!难道跟着葛由进来的贵族富豪们也在此栖身,他们哪里来的功夫,能和你一样飞上这么高的岩架。” “他们后来是否修成此功,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当初在这里一定是在下面搭了房子。不要忘了,葛由是木工出身。他们搭的,定然是木屋,上千年无人居住,自然腐烂了。你们进来的那道石门,应该也是他所造。” 夫妇俩并肩相依,一边说话,一边欣赏从天而降的瀑布、淙淙溪流、灿烂桃林,尽情陶醉于鸟语花香。 “我不是做梦吧?五十多岁了,还有机会和你单独享受神仙般的生活。” “呀,兰儿,只有你我,岂不枯燥?”杨展以手捂嘴,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啸叫。 一群猴子从桃林中钻了出来,上窜下跳,来到他们的岩架下。 “啊,你怎么知道有猴子?” 杨展得意洋洋,“有桃林,就有猴子,再说,峨嵋哪里没有猴子?你看它们多可爱。” 兰兰凝望着自己的夫君,小心试探道:“你刚才的那一声啸叫,可是大板牙教的?” 果然,杨展眼神一暗:“是大板牙,他教给我太多,为我付出太多,而我却置他于死地。他死得太惨了,今生今世,我都没有办法求得他的原谅。” 兰兰体贴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 这时候,岩架下的猴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争先恐后地要向他们说什么。 兰兰不解,杨展给她解释,“大板牙原本是峨嵋猴子王,它教给我一套召唤猴群的叫声,我把它们召唤出来,它们当然在等我的指令,你且看我如何当这个猴王吧。” 兰兰顿然有些失望,啐道:“原来你留下来,不是为了陪我,是要当这猴子王!” 杨展扶着她的肩头,笑道:“我不愿在尘世为王,何妨就在你的桃溪谷做个猴子王?走吧,尊贵的猴子王妃,去接见你的臣民。” 语毕,双双飞下岩架,落在猴群之中。 杨展从大板牙那里学的本事非常有用,叽叽咕咕,没用到半个时辰,他们夫妇便与猴群打成了一片。 他们走到哪里,猴群跟到哪里,前呼后拥,热闹非凡。 他们与猴儿们一起喝溪中的水,吃树上的果,一起在瀑布下冲澡,在深谷中畅快嬉戏。 晚上,待杨展和兰兰飞上岩架,猴儿们便知趣地散去,各自歇息去了。 晨光初露,杨展一身白袍,在岩架之间翻飞,他发现,用这样的方式练功,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 兰兰也在练功,只不过,她被局限在栖身的岩架,没有能力如同杨展一般自在翻飞。别说飞上去,就是下地,也不敢。 比她更崇敬杨展的,是那些早早赶到岩下等候的猴子们。 它们在山林树木之间翻飞惯了,从来不曾奢望过飞上岩架。此刻,杨展在他们心中引起的震撼,已经远超于王。 所以,当杨展练功完毕,携着兰兰飞下来时,猴儿们眼中泛着激动的泪光。 即使是猴子,也有顶礼膜拜的天神吧。 玩了几天,杨展已对深谷中的一切已了如指掌,他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猴儿们都歇息去了,深谷中唯闻瀑布的轰鸣。 夫妻俩打坐参禅之后,杨展拉兰兰坐在岩架边,一同欣赏圆圆的月亮和满谷的清辉。 “兰儿,如果有一天我们蜀国再次遭遇灭顶之灾,我们又没有力量去挽救苍生,如何才能保住蜀人不灭?” “别说这个话,好吗?夫君,我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不去管外面的俗事。我们也管不了了,交给璟新他们后辈去管吧。” “唉,兰儿,我注定无法成仙,你就依着我,可好?” “行,行,行,依你,依你。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你不会是想学葛由,把蜀人带到这个地方吧?”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这里与世隔绝,除了你们进来的那道石门,周围全是绝壁,上面又有岩架遮挡视线,当然是藏人的好地方。” “能藏多少人?住哪里?吃什么?” “我想过了,要藏人,就必须考虑这两个问题。住房,我们现在就开始造,不能大张旗鼓出去伐木,只能在谷中就地取材。至于吃饭问题,我们就太熟练啦,砍了桃树,开垦耕地,让见宽送种子进来。” “哦,想法不错!这么大的工程量,需要的人如何进来?从那道石门吗?泄漏了这个秘密,你把这里造成宫殿都没有用!” “不增加人,就只有你和我,最多不过留下见宽。当然,还有猴儿们。” “天啦,杨展,我就知道,我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原来你留下来,也不是为了当猴王,我也不可能是什么王妃,你是准备把我当苦工用了!” 杨展轻笑,“兰儿,没那么严重,我们就当是另一种形式的修炼,你不觉得很有意义吗?” 兰兰甩开他的手,“我不觉得,我只觉得,自从你在黑牛村当了农夫,便痴迷上了耕田种地。唉,想想你这个伟大的梦想,真让我头疼!我相信蜀国不会再有大灾大难,即使如此,我还是陪着你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世外桃源(三) 刘见宽再进桃溪谷,几乎已认不出师兄师姐了。 杨展满脸胡子拉碴,白袍几成黑袍。兰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脚上的鞋子都被踢得露了齿。 “哈哈,别人深山修炼,都修成了神仙,你俩倒好,修成了两只猴子,而且是老猴子,晃眼一看,还分辩不出公母,哈哈!” 兰兰瞪他一眼,“哦,你就只看见我们的狼狈,你没看到我们做的事吗?在这深山幽谷,能造出这样的石头房子,有多了不起,你也不夸夸我们!” 见宽笑得更厉害了,“师姐,我当然要夸,夸我师兄哄老婆的本事,你看你,堂堂的女将军,竟然被他当苦工使唤!神仙眷侣的生活没过几天吧?” 兰兰自嘲道:“他连猴子都能使唤,我还逃得出他的魔爪?这辈子就是被他哄骗的命!” 对于他俩的打趣,杨展只是笑笑。 “见宽,你看我设计得可好?挨着崖边修这些石头房子,就地取材不说,还能省掉屋顶。那些岩架,做下面房子的屋顶,又做上面房子的地基,我准备在这桃溪谷修出楼房来呢。” “师兄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待蜀人度过劫难,这里倒是蜀江盟总部的最佳地点。” “你想得美,天下太平之后,我想把这个地方留给峨嵋山的猴子,让他们舒舒服服地生活在这里,也算是帮大板牙做一件事。” 刘见宽抚掌大笑,“做得好,师兄,你既这样说,我也不回去了,和那些猴子一起,听你安排吧。” 之前,兰兰负责在溪边选出石头,猴子们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从溪边,把这些石头接力往悬崖边送。杨展则负责把形状各异的石头作好分配,然后巧妙地堆砌成墙。 见宽加入后,因他有轻功,自然成了杨展最好的帮手,明显加快了建房的速度。 晚上,见宽为自己选了一处岩架作卧床,疲惫不堪地向师兄师姐打过招呼,就要飞上去睡觉。杨展一把拉着他,问道: “今天你到了这里,一句话也不曾给我提起外面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你没问,我也没啥可说,这说明,万事大吉。你放宽心做猴王,外面自然太平。” “不,见宽,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即使在黑夜中,杨展的重瞳也精光闪烁。 “哎呀,师兄,你怎如此烦人!我照你的吩咐办好了所有事情,这才又来找你们。” 杨展道:“我人虽然在这里,心却挂着蜀江盟,总是担心有所疏忽,铸成大错。那几个新的分堂主职责尽得如何?小金、志勇、璟新他们几个遇到难事没有?平樨师兄可安?这些事情,我都想知道。” 兰兰插话道:“师弟,你就给他说说吧,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的个性,从来我就不相信他能修仙。” “嗨,我当然知道他的性格,真没有什么好说的,平樨师兄好着呢,其他人都好着呢。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已给小金师兄约好了,每三天,给你一封飞鸽传书。快让我去睡觉吧,今天晚上我也不用参禅打坐了。” 杨展看他实在已疲累不堪,便挥挥手,“去吧,去吧,刚来第一天,就让你干如此重的体力活,确实难为你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深处万丈幽谷,杨展多次使用思存术,都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心中的忧虑日盛。 第三天,费小金的第一封飞鸽传书如期而至。 除了一些蜀江盟内的日常事务,他专门用暗语报告了一件事。 吴三桂派人来下了订单,三个月内,要五万支精铳。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数字,这几年,总共才供给他两万余只。现在一开口就是五万只,而且,要得那么急。 吴三桂一定已嗅到了满清皇帝的某种气息,这是在备战呢。 这些年,杨展和吴三桂既相互利用,又相互防备,从来不曾把话敞开了说。 这样大的订单,其实也是一种暗示,杨展当然不会蠢到要派人去问他。 “怎么办?师兄,我们也需要备战吗?” 见宽向来负责盟内的兵事,备战,是他的职责。 “当然要备,只是要秘密进行。我们不和人打仗,但是要保护蜀民。这个比正面交锋更难。” 兰兰娘家世代为将,习惯了和敌人直接对阵,便道:“既如此,我们不如直接拉起队伍来,蜀军旧部,加上大西军旧部,总共也有好几万人,谁入川,就和谁干!” “算了吧,我们谁也打不赢,两头不讨好,让这些人死得更快。”杨展愁眉深锁。 见宽一拍大腿,“我赞成师姐的意见,拉起几万人来,加入吴三桂,合力抵抗清军入川,蜀民就不会遭难了。” 杨展还是摇头,“唉,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和真正的满清兵打过仗,他们比吴三桂更不通人情,据说,满清的天下就是靠屠城打下来的。只要发现我们有正规队伍,就给了他们屠城的借口。到时候,多少无辜百姓会死在屠刀之下。蜀人本来就已经不多,再经一难,就要灭族了。” 兰兰惊叫道:“呀,夫君,你这样左也为难,右也为难,不会真的是要把百姓藏到这里来吧?我们这才修了多少房子?能藏多少人?再说,还没有来得及开垦土地,即使播了种,又能养活多少人?” 杨展答道:“尽力而为吧。见宽,你再回去跑一趟,给几个分堂主都说清楚,既要积极备战,又要在各自区域选好藏身的地方。一旦起了硝烟,赶紧先把百姓藏起来。” 回头,他又安排兰兰,“你也从那个石门出去,在王府家眷藏身的山庄里,找到平樨师兄的王妃,请她派一些精壮家丁进来帮忙,把这些房子修好,地种上,就让王府家眷先迁进来。他们现在住的山庄,到时候给其他百姓住。” 兰兰和见宽都走了,杨展跑到猴群中叽叽咕咕发了一通话,便躲进了瀑布中。 他要让那倾泻而下的瀑布击打他的身体,好让自己更加的清醒和坚强。 杨展啊,杨展,你还有那一个济世救民的能力吗?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世外桃源(四) 半年之后,桃溪谷已被杨展建成了一个可容纳五六万人生活的大村庄。 那道本来极为隐蔽的石门洞开,谁都可以进来,因此谁也没有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秘密,不过是蜀主又为大家做的一件好事而已。 杨展在瀑布附近专门给猴群留了一个区域,让它们保持相对独立的生活。 王府家眷最相信杨展,第一时间就搬了进来。 妙峰、涤尘、贯之,三大和尚奉命到成都大慈寺,以礼佛修行为名,广招信众,然后带到桃溪谷。 一时之间,去峨嵋山参禅修行,成了成都百姓津津乐道的风尚。 岷江中游的行船熙来攘往。 上峨嵋山的官道上,坐马车的,骑马的,步行的,更是热闹纷纷。 有的人去看了看,体验了一下,觉得这个地方好是好,就是太过偏僻了,受不了那种枯燥的生活,又走了。 也有不少的人认为,此处世外桃源,真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索性住了下来。这类人,大都是上了年纪,有了些阅历,看透世事沧桑,有钱有闲的人。 兰兰是桃溪谷谷主,来的人越多,她越忙碌,也越高兴。毕竟亲自所建,能为人所用,就有一种成就感。 不过,她也向杨展抱怨,“假如真像你所说,大难临头时,外面的人都死光了,这里还能留一些蜀人的种,那么,留下来的,都是中老年人,而且还是看破红尘的中老年人,又该如何传宗接代呢?” 杨展道:“这个地方当然只能藏老弱病残,青壮年都必须在外面保卫家园,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进来。你放心,真到了那种情况,我们肯定要想办法送一些妇女和小孩进来。” 明天,杨展要出去了。 费小金今天的飞鸽传书说,蜀江盟遇到一些奇怪的情况,吴三桂也给他送来一封绝密信件,需要他回去亲自开启。 山雨欲来,没有他出去主持大局,恐怕不能应付即将到来的剧变。 所以,今晚,他们要把彼此之间千叮咛万嘱咐的话都说完。 杨展最放心不下的是,关键时刻,兰兰能不能及时关闭石门,让桃溪谷成为世上最最安全的地方。 而兰兰最担心的是,最后时刻,杨展会不会信守承诺,赶到这里和她团聚。 她更想跟着他离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和他并肩战斗。 但是,她不能走,杨展把桃溪谷看得非常重,只有兰兰留在这里,才能实现他的目标。 兰兰不愧是巾帼英雄,心里纵有万般不舍,也不作女儿之态,他用“幸好年前为璟新和梦瑶完了婚,我俩也没啥可遗憾的了,夫君,你放心去干你的大事,我永远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兰儿,年轻的时候,你代我守广元。张献忠入川,你又代我为父尽孝。我被奸人所害时,你差点疯掉。我养病时,你辅助儿子守成都,抗清军。现在,你又要独自留在这里,帮我完成使命。我欠你的,来生再报了。” “嗨,你咋变得这么啰嗦,夫妻俩,有什么报不报的,只是,飞鸽传书不能断了,我若不知道你们在外面的情况,会抓狂的。” 杨展满口答应。 …… 翌日,天光微亮,杨展已在嘉定杨府了。 小金、见宽、志勇和璟新都在这里等着,据说,四个分堂主都在赶来的路上。 杨展落座,端起几上新沏的茶,泯了一口。小金欲要开口,被他的手势制止了。 “多大的事,都要坐下来慢慢说。我看你们站得够久了,不坐下来,怎能商量得好?” 那几个,便各自落座,也端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 “师兄,你是先看信,还是先听我说?”小金满脸都是焦虑。 “先看信吧,我很好奇吴三桂怎么说呢。” 吴三桂的信非常长,大家屏气凝神等着杨展,而杨展反复看了三遍后,起身在烛火上烧掉了这封密信。 小金和见宽相顾愕然,几十年来,杨展师兄还没有什么事避过他俩。不管吴三桂说了什么,都只有杨展知道了。 杨展脸上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权威。口中虽然要大家慢慢商量,其实,他已打定主意,从此后,一切事情,他一个人说了算。 因为,大难当前,他必须以这样的权威来控制局面,也必须以这样的定力来稳定蜀江盟。 烧完来信,他淡然说道:“正如我们猜测的,平西王和大清皇帝必有一战。小金,该你说了。” “哦,师兄,不是我着急,实在是火烧眉毛。总督李国英大人不和我们打招呼,已向全川百姓增赋增粮,引起百姓强烈不满。他手下的清兵去绑人,我们护民的兄弟就和他们起了争执。李大人这才递话过来,要请你去磋商呢。” 杨展眉头一皱,“璟新,成都一直是你在负责,如何管理的?怎能和总督大人起冲突?” 璟新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他们欺负百姓,我们怎会袖手旁观?只怪那些清兵太不经打了。父亲,李国英这次的行为,你不觉得奇怪吗?是谁给了他底气,让他不再顾及蜀江盟?吴三桂?还是大清皇帝?他增粮增赋是奉了谁的命令?” 杨展斥道:“成都是你的地盘,李国英究竟是吴三桂一边的人,还是忠于大清皇帝的人,这个情况,难道不该你来告诉我吗?” 璟新又羞又恼,“是我的失误,李国英一向都受吴三桂管束,之前他也一副尊重你的样子,我便没有去探这个情况。谁知道他还这么复杂!” 见宽赶紧上来打圆场,“师兄,璟新毕竟年轻,李国英的事情,我今晚就去信相寺,找慈笃和尚问问吧。” 杨展想了想,“今晚我和你一起去,很久不见慈笃,我也该去看看他了。” 接着,李志勇也报告了一个情况。他是蜀江盟的左护法,专门负责监督各分堂动向。在分堂主们到来之前,他必须让杨展知道这个情况。 “蜀主,最近川东来了很多外地人,经常与分堂主良月聚谈,也不知良月在筹谋什么大事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山雨欲来(一) 慈笃和尚最近已给信相寺立了一个庙门。他历年来种蔬菜所得,除了修一间茅屋,也只够立个庙门。 连围墙也没有,就独独在以往的遗址上建起了一座木门,四周仍是空阔之地。 黑夜中,杨展轻扣木门,慈笃在他的茅屋里窸窸窣窣了半晌,也不来开门。 见宽很是不耐,举腿就要绕过门,想从旁边的空地走过去。杨展一把抓住他,压低声音道:“人家好不容易修了大门,这也是为提醒大家礼敬佛菩萨。你这样闯过去,就太失礼了。” 一阵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过后,木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 “慈笃法师,深夜打扰了!”杨展单手打了个问询,见宽在旁边弯了弯腰。 “阿弥陀佛,原来是蜀主和右堂主,快请进!”慈笃又惊又喜,“蜀主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罪人,我真是有福了。” 即使是沉沉暗夜,杨展也看得分明。慈笃拄着木棍,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在木棍上。 他一瘸一拐地领他们进了茅屋。 昏黄的灯光下,慈笃显出又老又残的可怜样。 杨展不禁感叹道:“你看你看,当初我要给你修几间屋,让你遮风挡雨,你非要坚持自己种菜来重修庙子,餐风露宿了几年,现在吃苦头了吧?我们蜀地本来就潮湿,你以为你那点功夫抗得住?” 慈笃用手锤打着自己的腿,苦笑道:“这也算佛菩萨给我的考验吧,我这样舒服着呢!平时也不疼,每次下雨之前,就会发作。这次疼得特别厉害,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大风大雨呢!” 杨展眼睛一亮,“我们正为此来,看来你真的嗅到风雨的气息了?” “蜀主能掐会算,怎会不知道,那来自北方的风已蓄势待发了!” “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见宽急切道。 慈笃吃力地收起酸胀的双腿,勉强支撑着在禅床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纸来,“你们今天不来,我还愁没有办法到嘉定禀报这件事呢。” 杨展心里清楚,璟新一直没法原谅慈笃,从来不把他当自己人看待,所以也不派盟内兄弟与他对接。 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接过纸来,定睛一看,吃了一惊。见宽偏过头瞧了瞧,立时眼神都直了。 这是一张四川地形图,图上标的是蜀江盟各分堂的详细部署。 “慈笃法师,这是你帮我们画的?” “我哪有那么了解蜀江盟?如果是我画的,这件事就不值一提了。关键是,它来自于几个不明身份的北方人。” “北方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法师慢慢说。” “嗯,那天,有几个北方人打信相寺经过,看见十八尊护戒神像,很是好奇,就给我打了个招呼,在神像丛中看来看去,玩耍了半天,就离去了。我听他们的口音很吃力,也懒得去管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走后,却从地上拾得这张纸。后来,他们又转过来找了半天,还盘问过我,我咬死不承认,他们无奈,就走掉了。” “哼哼,他们既画得出一张,也便画得出两张三张,只不过怕丢失的这张泄漏了机密!”杨展冷冷道。 “难道我们蜀江盟中有内鬼?师兄,把查内鬼这件事交给我吧,非把他揪出来不可!”见宽愤愤然。 杨展点点头,“内鬼肯定要查,不过,来自北方的人为什么要了解我们的详细情况呢?说真的,连我都不曾这么仔细地统计过蜀江盟的情况呢。” 他俩还没有从这件事缓过来,慈笃再丢出一个爆炸性消息。 “蜀主可知,最近大清皇帝给总督大人的秘密赏赐很多呢,好像,把驻扎在汉中的清兵兵权都给他了。” “这消息,你从何处得来?” “我在总督府亲耳听到。有一件事,我之前禀报过蜀主。李国英因为怀疑信相寺藏有宝,假装信佛,经常请我去他府中闲谈。遇到有事时,便让我去佛堂等候,所以我探得了这些消息。” 杨展沉吟片刻,“那么说来,你应该很清楚,李国英究竟更忠于吴三桂,还是更忠于大清皇帝?” “表面上,他还受着吴三桂的约束,实质上,他已是大清皇帝的大红人了。看他一天比一天更嚣张的样子就可以想见。” 杨展忽然开玩笑道:“你本也是一个英雄,眼面前有了李国英这根高枝,为何不顺势攀上去?也许还能脱去这身袈裟,重新为将为帅,叱咤风云,富贵荣华,岂不痛快?何苦要拖着这一双残腿,在这里做一个苦行僧,还被璟新这些小辈奚落!” “阿弥陀佛,世人不理解,蜀主最清楚,人活到我这个份上,还有机会在佛菩萨座前忏悔,已经是最大的幸福。此生交了蜀主这样的朋友,已经是我的幸运,岂会看得上李国英那样的行尸走肉!” 杨展感动地握着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慈笃法师,你也永远是我杨展最好的朋友,你虽然没有正式加入蜀江盟,但早被我看作自己人,就像妙峰、涤尘、贯之几位大师一样。” 在蜀主心中,自己居然还能与几位大师并列,慈笃感动得一塌糊涂。 “蜀主,我知道在我们蜀地很快就要刮起狂风暴雨了,但有驱使,我必定舍身成仁!” “好好好,最近,你就别去侍弄你那些蔬菜了,修庙子的事,可以缓一缓。若是重燃战火,就你这间茅屋都保不住呢。你有事没事多去总督府走走,见宽隔几天来和你见见面聊聊天。”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展让慈笃躺下,在他身上推拿了一会儿,慈笃便觉得自己的腿已不再酸胀疼痛了。 离开信相寺,杨展笑吟吟地问见宽,“你好不容易带我来一趟成都,总要安排一些精彩的节目出来,否则,岂不无聊?” “半夜三更,我去哪里给你搞节目?先说睡觉吧。” “这么兴奋,不去总督府热闹热闹,怎好睡觉?” 见宽顿然来了兴致,“去杀总督?”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雨欲来(二) 李国英自入川以来,也学着别人的样,夜夜都要参禅打坐。 此刻已快进入冥想状态,总督府内的吵嚷之声却突然响起。 “总督大人,快出来看看呀!”管家脸色灰败,显然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慌什么慌?究竟出了啥事?” 他打开房门,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清一色的清兵。 前面站着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一个白袍,一个青袍。 李国英大怒道:“何人敢到我总督府撒野?” 他还没有和杨展打过照面,所以不曾认识。吴三桂在嘉定与杨展谈判时,他也不在场。 着白袍的人躬身施礼,不卑不亢道:“草民杨展见过总督大人!” “杨展?你就是蜀主杨展?” “正是在下,深夜造访,还望大人恕我师兄弟唐突之罪!” 李国英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搞不清状况,也不知该作何表示。毕竟,这几年都被杨展的威望压着,一直小心翼翼,只有最近才稍稍有了点底气。 他想不到杨展会突然造访,而且是深夜。不过,想想最近与蜀江盟的冲突,也不难猜到杨展的来意。 李国英不愧是久混官场的人,他知道杨展师兄弟武功盖世,好汉不吃眼前亏,客套道:“啊,原来是蜀主,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 杨展和见宽也不客气,跟他进了厅堂。 落了座,奉过茶,李国英问道:“蜀主,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听说总督大人现在是皇帝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我俩也来奉承奉承,看看有无我蜀江盟可效力的地方。” “哪里,哪里,国英不过受朝庭俸禄,尽为官之责罢了,哪及得上蜀主英雄盖世,为万民景仰。”狡猾的李国英只说这些虚话,不往实事上扯。 而杨展灼灼的眼神却一直盯着他,盯得他发麻,抖动着脸上的横肉,道:“国英可有失言的地方?” “不,大人说得非常好,只是,我已经找到为大人效力的地方了!” “喔,蜀主请讲!” “从今天起,每天晚上的这个时辰,我们便来为李大人治病,一直到治好为止。” “哈哈哈,蜀主开玩笑吧?国英近来身体好得很,就不劳蜀主大驾了!” 杨展摇摇头,诚恳道:“不,不,不,总督大人,你的病已深入骨髓,若非我这样的练武之人为你诊治,你恐怕活不过今年秋天了。” 李国英一惊,看杨展的神色不象是说的假话,便问:“蜀主看出我何处有病?” “大人眼窝沉陷,印堂发黑,说话虚浮,病根在腰上,你试试,站起来试试!” 不知怎么的,杨展话刚说完,李国英就真的觉得自己有病入膏肓之感,惊恐地往地下一站,随即便摔倒了。 他趴在地上的时候,已然明白中了杨展的道,心中暗恨。若是真要发作,又怕自己性命不保。 杨展搀起他来,稳稳地放在椅上,安慰道:“大人勿惊,你这病虽然来势凶猛,我还是有办法帮你医治。你只要在三个月之内帮我做成几件事情,我包管你痊愈。” 李国英又气又恼,哼哼道:“蜀主真真好手段!我很好奇,你又是用什么手段挟持了平西王,以致他纵容你在蜀地为所欲为!” 杨展轻蔑地一笑,“你怎能与平西王相比?他可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你则是背后插刀的小人。” “他英雄?我小人?你们不是都在背后骂他汉奸吗?怎么又成英雄了?” “他打开三海关,是为君父报仇。同样是投降清朝,他的行为比起你来,光明得多!” 李国英依然不服,“哼哼,如果你把送给他的金子分给我一些,我也会成为你眼中的英雄。” 杨展懒得再和他多话,再次问道:“你的病究竟想不想治?” “蜀主究竟要让我做什么事?”李国英还想说几句硬气的话,无奈腰上实在疼痛不已。 “第一件事,听说皇上给你许了个大官,兵部尚书?川陕总督?你上个折子,辞了它,告诉皇上川中太平,都在大清治下,不需要用兵,顺带把他给你的兵权上交了。其余事情,不着急,一件一件办。” 杨展缓缓道来,李国英却听得惊心。想不到蜀江盟果然厉害,这么机密的事情都被他们探听去了。 李国英沉默不语,刘见宽手指微动,刷地一声,剑已出鞘,随即,又被杨展按了回去。 刘见宽的剑,出鞘便要杀人,也只有杨展才能阻止。 李国英眼前闪过死亡的影子,额上的汗滚滚而下,之后,无奈地摊摊手,“我现在寸步难行,如何书写折子?” 杨展点点头,“说得好,是应该先治病。” 他伸出右手,作势在李国英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往他腰上一点。 李国英倏然站了起来,如遇到鬼一样,吓得魂飞魄散,在屋子里乱走。 “呀,总督大人,你的病真的不轻,让我好好帮你治一治吧!” 杨展拉着他的手,到了书案边,拿起一只笔,塞到他手中。 李国英无奈,只好写了折子,又唤来管家,让他明天派人送到北京。 办完此事,李国英不停地作揖打躬,“蜀主啊蜀主,怪我有眼无珠,之前有不周到的地方,以后都不敢了。请你帮我解了身上的咒,我送你们回去休息吧!” 杨展肃然道:“总督大人,你以为我刚才给你施了咒?我生平最恨那种神神鬼鬼的行为,怎会给你施咒?你也太小看我杨展了!” “那你刚才……” “你确然患了重病,若不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暗暗为你打通穴道,让病毒都在腰上发了出来,你最多活到下月,就会暴亡!” “那为什么开始站不起来,后来你那么那么弄了一下,我又站了起来?” “所以我说,你的运气好,遇到我这个练武的人,把真气灌入你体内,所以才能救治你这样的病。” 李国英将信将疑,但也不敢说什么,便道:“多谢蜀主,还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杨展气定神闲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又看,道:“大人的病来得实在凶险。这样吧,你安排一间大一点的客房给我们住,我要好好帮你治一治。” “啊,你要住在总督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山雨欲来(三) 李国英无奈,只好在总督府安排了一间上房,给杨展和刘见宽居住。 “大人,这正是除去你心头大患的天赐良机啊,这两个狂妄的家伙,竟敢住进总督府,我让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师爷王麻子面露凶相。 “啊,别,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段?你就不要再给我惹祸了。” 李国英恨得牙痒痒,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对付杨展,而且更怕他说的是真。万一自己真的得了绝症,也确实只有杨展能治。 看起来,与杨展合作才是唯一的活路啊! 第二天,慈笃和尚进总督府打探消息,一眼看到杨展,吃了一惊。自然流露的表情,比有意为之更让人相信他们不是一伙的。 李国英一把把他拉到一边,问道:“大师,你看我是有病在身的人吗?” 慈笃端详了半晌,“大人,你不说,我还没有发现,你真的看起来贵体有恙呢,眼窝深陷,印堂灰暗,说话漂浮,快快招医进府医治吧!” 李国英后退几步,原来自己真的有病啊。 昨晚,他虽在杨展的胁迫下给皇上上了折子,但以为事情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现在看来,也只好继续和杨展周旋下去了。 “啊,蜀主,慈笃大师是你的老朋友吧?不妨把他也留下,你们也好交流交流。” “甚好,”杨展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反倒是慈笃,脸上的汗都出来了,结结巴巴道:“在蜀主面前,我是一个罪人,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说罢,一溜烟走了。 李国英苦笑。 杨展每日为他推拿治病,每日让他做一件事。 直到,增赋增粮的事情停止,驻扎在汉中的十几万清兵撤回北京。 离开总督府的那天,杨展叮嘱李国英,“大人,你这病虽被我暂时控制住了,但并没有断根,你还得每日小心。啊,对了,尤其不要再想着让大军开进四川、踏平蜀江盟这类事情。你也信佛,须知,这种事是为你造孽的呀。” “多谢蜀主,你放心吧,只要国英在蜀一日,决不让朝廷派一兵一卒入川。” “那就好,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总督大人多多保重!” 出了总督府,刘见宽抱怨杨展道:“你看你看,这么轻而易举就可解决的事情,你不早点到成都解决,偏要窝在桃溪谷建房修屋。说什么要把蜀人藏到那里,以免灭种。你是成心要折腾我师姐的吧?” 杨展顿着脚步,严肃道:“桃溪谷这件事,可开不得玩笑,今天起不了战火,难保明天不起战火。你真以为李国英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说动得了大清皇帝?” “事实上,真成功了呀?” “康熙小皇帝刚刚登基,这些事,都是他身边几个大臣做主。吴三桂早派人去打点去了,我这里,不在乎让李国英上个折子,给他们撤兵的理由罢了。清兵不入川,吴三桂当然就安全了。” “原来那天吴三桂给你的信,是说这些内容,难怪你不告诉我们。”刘见宽悻悻道。 杨展一震,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不信任你们。以后,像这种还没有做的事情,我都会先不告诉你们,直接做了再说。以免一人一个主意,预先就扰了我的心神。” 见宽咧咧嘴,“你不告诉我们,我们还巴不得呢,难得费精神!” 杨展笑道:“你猜猜,接下来去哪?” “还有哪?重庆呗!良月给你惹的麻烦事,你不去收拾收拾?“ “走,我们这就去收拾!” “师兄,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不许跟我急!” “我还不知道你想问啥?你以为我一入江湖,就真成了耍赖使混的流氓?李国英的病,可真不是我所为,我也确实帮他治不断根,我看他活不了两年。到时候,大清重新派一个总督入川,我们就更麻烦了。” ······· 他们到达重庆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更要命的是,一场暴风雨恰在这时来临。 两人在飞船上奔波了一个下午,衣服本已湿透,风雨一来,就更如落汤鸡了。 良月一见,忍俊不禁,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二位如此狼狈呢,什么事要劳烦蜀主冒着风雨走这一趟?” 杨展黑着脸不吭声,良月顿时惴惴,赶快命人取来干净衣服。 换了衣服,见宽开口道:“好你个良月,明面上是蜀江盟的川东分堂主,暗地里却干着那个什么什么会的事,是吧?” “呵呵,右堂主是说天地会吧?我怎么敢?既入了蜀江盟,我当然是按蜀主订的几条盟规行事,从来不敢做出格的事情。” “最近涌到你这里来的那些外地人,你可是好吃好喝供着他们,是在谋划什么事吧?” 良月眼见瞒不住了,只得以实相告。 “蜀主,右堂主,近来确实有很多人跑来找我,有天地会的,也有其他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帮派。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大清皇帝准备用兵西南,踏平蜀江盟,剿灭吴三桂。他们想来帮我们,把四川当作基地,汇聚各地仁人志士,重新掀起反清复明高潮。” 杨展皱着眉头,“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上报?” “这···,我知道蜀主不愿意给四川惹事,正在苦恼该怎么打发掉这些人呢。” 杨展知道良月从根本上是想让蜀江盟和天地会合作的,给他讲再多的道理都没有用,便道:“今晚就把你那些朋友请来喝酒,我帮你打发!” “蜀主,”良月大急,“都是我的错,这些人,我会好言好语劝他们离开的,就不劳蜀主烦心了。” “别急,我吃不了他们,他们也吃不了我,既是你的朋友,我也想见见,说不定还能成为我的朋友!”杨展眨了眨眼,良月将信将疑。 “好吧,我可不可以请求蜀主,今晚的宴会定个规矩,第一,都不带武器,第二,都不能动武?” 刘见宽腾地一下站起来,“好你个良月,还想防着我俩?说,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 杨展暗笑,对见宽道:“你冤枉他了,他那些江湖朋友,什么人都有,良月这是怕在他的地盘上出事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山雨欲来(四) 当天晚上,良月府上灯火通明。 前来参加宴会的人,之前都得到通知,不得携带武器入府。蜀江盟川东分堂的人早早在门口设了接待棚,凡有带了武器的人,都被劝说交到门口代管。 良月席开百座,请杨展坐了主位,他和刘见宽一边一个。 今晚宴会的名目是蜀主杨展宴请江湖朋友,来的都是当今天下有影响力的帮派代表。这些帮派,也都是暗中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 内中当然要数天地会人多势众,他们言必称“咱们陈舵主······”,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杨展这人平易近人惯了,参加任何活动,他必比任何人到得早。今晚他作东,自然早早在席位上坐定,每进来一个人,他必起身作礼。 反倒是刘见宽,起初还陪他站一站,后来索性懒得起身,气定神闲地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打座。别人看他闭着眼睛,也不敢向他打招呼,他便得到了难得的安宁。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齐了,良月拱手请示道:“蜀主,可以开席了吗?” “不忙,待我给各位朋友把酒斟上。”杨展一撩袍子,长臂作揽日排云之势,宴席上百个酒壶同时离开桌面,一齐倾泻出一道白花花的水线,厅堂上立时酒香四溢。 人们略一愣神,便兴奋地鼓掌欢呼。 杨展端起自己的杯子,用圆润的声音缓缓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蜀地有的是美酒,请朋友们开怀畅饮吧,我这里先干为敬了!” 酒过三巡,有个又黑又瘦却蓄着一把长胡子的人酒意上头,斗胆质疑道:“蜀主请我们喝酒,却不许我们带武器,可有深意?” 杨展抬眼往他一看,这人唬得往后一仰,衣袖把自己席面上的杯盘都拂到了地上,长胡子沾了油水,狼狈不堪。 “啊,蜀主莫不是天上的哪一尊神仙吧?”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原来,杨展的精瞳在喝了酒以后非常闪亮,乍然之间,有光芒万丈之感。他与谁人对视,谁都会如同受到电击。 不是天上的神仙,怎会有如此神力? 百人宴席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呆呆地望着杨展,等着这个神仙说话。 杨展朗声一笑,“哈哈哈,哪来的神仙?杨某也不过会一点雕虫小技。不过,不让大家带武器,确实有深意。”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这深意就是,请大家静心品尝美酒,说说笑话,听听曲,讲一讲江湖上的趣闻秩事。朋友们想一想,我们有多久没有享受这种生活了?来,继续,今晚不醉不归!” 又喝了十几杯,杨展真有了飘然欲仙的感觉。趁着酒兴,他扬声说道:“朋友们啊,你们知道蜀地什么最好吗?” 有的说美食,有的说美酒,还有人说美女,惹得笑声不断。 “不,不,不,这些都不算!蜀地最好的是修仙!蜀山蜀水最适宜修仙,刚才那个朋友不是说杨某是天上的神仙吗?我给你们说,要不了多久,我真的就能修成神仙了。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最近在峨嵋山中又发现了一个修仙的好地方,那真是桃花源啦,哪些朋友想去,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在他说话的时候,刘见宽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用他晶亮的重瞳扫视着全场。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如何接杨展的话,有一个高瘦精壮的汉子把酒杯往地上一掼,骂道:“杨展,你还是那个把张献忠赶出四川的英雄吗?我看你已沦落为酒色之徒,还好意思用修仙遮掩!” 杨展用眼角的余光稳着见宽,笑呵呵地答道:“朋友,人各有志,我佩服你英雄壮志,也请你尊重我们修仙养身。” 估摸着是时候表态了,杨展起身,向四周行了礼,慨然道:“蜀江盟愿意结交天下英豪,但蜀江盟从此后绝不参与江山更迭朝庭纷争,多灾多难的蜀地从此后要休养生息。请各位英雄高抬贵手,饶过四川的老百姓吧!” 人群中,有一个人,一直用灼灼的眼神观察着杨展,这时候,便出来说道:“蜀主,我们并不是来兴风作浪无事生非的。听说吴三桂和蜀主相约起事,我们是来帮忙的。” “误会,误会,啊,原来是一场误会。朋友们,这样的谣言害得你们跋山涉水空跑一趟,所有花费,我来负责,明早就让人给大家送到旅店。” 杨展看出来,这些人和之前参加过武林大会的大有不同,举手投足都显出胸有大志的样子,要给他们讲大道理,显然是讲不过他们的。在他们面前,若是说出忠于大清的话来,必被骂得狗血淋头。若是顺着他们的话,又给心怀叵测的人以实柄。 “蜀主和吴三桂到底是否有约?” “吴三桂是否要反?” “朝庭是否要派兵入川?” 这些人依然不依不饶。 杨展俏皮地一笑,“平西王是大清的平西王,深受大清皇帝器重,我哪里巴结得上?人家有兵有权,杨某拿什么去和人家相约?他是否要造反,我更无从知道了。至于朝庭派兵入川的事,这个消息,我已打探到了,不会入川,甚至汉中的兵也撤走了。” “撤兵了?”“呀,撤兵了?”“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炸了锅。 杨展把手一摊,“朋友们啦,我还是要谢谢大家。虽然有的人很失望,巴不得我们四川打起来,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和我一样很高兴吧。不打仗,多好,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只要不打仗,就太幸福啦。各位朋友,来,为我们四川的永久太平喝一杯!” 他这一提议,谁敢不为四川的太平祝福? 大家纷纷起身,喝了杯中酒。 杨展将自己杯中的酒重新斟满,向场中一举酒杯,郑重道:“陈舵主,请恕杨展不敬,你既不愿现身,就继续混在人群中吧。不过,我要对你说几句话,请细听。我知道你能耐大,天地会的声势不是蜀江盟能比肩的,但人各有志,请以后别再到四川来了。既然事涉平西王,你不妨直接去找平西王问个明白。杨某人不掺和你们的大事,谨以薄酒谢过你此番入川的好意。” 举座皆惊。 第二百三十七章 山雨欲来(五) 全场静寂。 就是那个被杨展称作“陈舵主”的,也没有任何表示。 晚宴过后,人们三三两两离去,杨展附在见宽的耳边一阵低语,见宽点点头,随着人流出了大厅。 子夜时分,刘见宽在嘉陵江边拦着了一群准备上船的人。他往一个着青色衣服的读书人拜了两拜,道: “陈舵主,蜀主让我来送送你。他非常敬佩你,这次让你们空跑一趟,很是过意不去。这里有一柄短铳,是我仙逝了的帅师兄亲手打制,双管,双板机,杀伤力非常强。蜀主送它给你,唯愿能有益于你的宏伟事业。” 陈近南双手接过短铳,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哈哈,蜀主毕竟是蜀主,看破不说破。行,他的礼物,我收下了,请帮我转致谢意。不过,我还想要刘堂主一份礼物,不知可否?” 见宽微微一笑,“刘某修道之人,身无长物,恐怕要让陈舵主失望了。” “不,刘堂主一身绝世武功,天下皆知。据说堂主的剑出鞘就会要人脑袋,不知可否教我一招半式?” 见宽沉吟片刻,爽快道:“行,你让手下人先上船,我就在这沙滩上教你几招吧!” 见宽教给陈近南的,是一套“猿公剑法”。陈i近南所求,不过一招半式,刘见宽却倾囊相授。天亮之前,已将这套剑法的招式尽数教给他了。 这套剑法外松内紧,古朴灵动,行剑长短并用,一任自然。 陈近南想不到自己竞有如此际遇,学到了正宗的峨嵋八品剑法,而这套剑法果真名不虚传。他决心勤学苦练,造就一身过硬本事,再造清平盛世。 看看时候不早,他收了剑,便拜倒在地,“师父,请受徒儿一拜。今日辞去,将来另择时日回重瞳观奉教!” 见宽大喜,想不到无意之间收了如此爱徒,解下腰上的剑,递给陈近南道:“你既尊我为师父,我便将此剑送给你。这柄剑虽非宝剑,却已跟我数十年,剑身上累积的剑气甚是凌厉,轻易不可出鞘。” 陈近南捧着剑,唏嘘道:“想不到我此次入川竟然得遇良师,多谢师父,徒儿定当不辜负师父教诲,干出一番为民为国的大业。” 见宽扶起他来,笑道:“时候不早了,让为师为你劈波斩浪,开出一条道来,你便扬帆远航吧。” 语毕,翻身飞入大江,踏浪而行,道袍翻飞间,浊浪滔天,一只船摇摇摆摆驶上浪尖,披波而去。 陈近南站立船头,热泪盈眶。 ······ 见宽回到良月府中,听说杨展已去客房歇息去了,一时大急,唯恐自己彻夜不归再酿大祸。飞身跑去客房,却没人。他又出来找良月,还是没人,府中没有说得清他们去向的。 待要发作,见宽猛然省起,良月府中基本上都是蜀江盟的人,想来杨展师兄也不会遭人暗害。更何况,要害他,谈何容易。 一夜醉酒后,大清早的,他和良月又去了何处? 见宽出来,各处寻了一遍,身子又累又困,索性回到客房中倒头而睡。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隐隐听到杨展的笑声,他心上的石头这才落了下去。起身来到厅堂,他便质问: “师兄,大清早的,你跑去哪里了?” “你一夜未归,又是去了哪里?” 提起这事,见宽不免满脸得意之色,“哈哈,师兄,我终于有一件事超过你了,你虽然以前收过刘文秀为徒,他毕竟已经不在人世,你的名下就还没有徒弟。而我······” “怎么?师弟昨晚是去收徒弟去了?何人有此幸运?”杨展饶有兴味。 良月也是一惊,刘见宽是何等样人物,他要收徒,眼光必定是很刁钻的了,川东怎会有他看得上的人。 见宽故作神秘道:“你们怎么也猜不着,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的了。” 杨展笑道:“好了,好了,谁要猜?你虽然要把徒弟瞒着,我却不瞒你。良月,见过师叔吧!” 这一下,轮到见宽惊掉下巴,良月之前还是师弟,此刻已成师侄。他的华山剑已是了得,现在再学了杨展的功夫,在小一辈的人里面,应该是无人可敌的了。 “师叔有礼,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怪不得一早就不见你俩的影子,原来是拜师学艺去了。好吧,师兄,这件事上,又算你胜过我了,反正从小到大我就没有一件事赢得了你。” “咳,赢不赢的,为时过早。再说,你的徒弟也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也是你的徒弟,用不着分彼此。” 在回嘉定的路上,见宽告诉师兄,他收的徒弟就是陈近南,杨展大喜,“师弟啊师弟,我们这趟川东之行收获可太大了!我为何要收良月为徒,其中的苦心,你应该明白。真真想不到,你把天地会的舵主都变成了徒弟,自此后,蜀地真的就太平啰。” 杨展一高兴,便露出天真之态,精悍灵活的身体在空中舞动,幻化出一道道绚丽的彩虹。见宽撇撇嘴,“别人都说你是神仙,你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 “神仙不正是修道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吗?师弟,忙过了这阵,我们师兄弟一起回重瞳观去呆几个月吧。” “你说你这人,闲下来自当去和师姐团聚,或者教教璟新,又回重瞳观去干什么?” “放心,放心,我不是要去抢你的住持之位,很久没见平樨师兄,也该去陪陪他了。再者,今天我教良月时发现,身上的武功路数太杂了,这不一定是好事。我想和你们一起把这些功夫综合起来,创出一套独属于重瞳观的功夫,以便把四目仙翁和葛宝师父的武功绝技发扬光大。” “噢,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妙峰师父不会高兴的。” 杨展猛然醒悟,妙峰所传是峨嵋正宗,他要拿去发挥光大重瞳观,这是有点说不过去。 蟆颐飞船越过长江,进入岷江,午时便到了嘉定。 此时的嘉定,迎来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风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浊浪滔天 这一场风雨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掀起了滔天巨浪,汇合在一处,整个嘉定城就象一只快要沉没的巨船,一任浊浪冲刷撕扯。 妙峰、涤尘、贯之、杨展、费小金、刘见宽,以及蜀江盟总部的人已经和凶猛的洪水搏斗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将城中百姓转移到了凌云山上。 此刻,他们浑身湿漉漉地站立在山巅平台,俯身观看着脚下汹涌澎湃的大江。 即便是刘见宽,这个时候也不敢把自己那只飞船放下水。 那三条江,平时汇在一处其乐融融,仿佛是老友相聚,而现在,却如同三只正在恶斗的巨龙,袭卷着,撞击着、奔腾着、跳跃着,怒吼、咆哮,仿佛想要彻底毁灭这个世界。 江水直捣山壁,随时都像要冲上来,把躲在山顶的人们一并吞食掉。头上乌云压顶,风雨也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 杨展脸色惨白,嘉定城完了,他谁都可以斗,只有老天爷没法斗。 是天要灭蜀吧? “呀,快看,佛棚就要垮塌了!”有人大喝道。 杨展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瓢泼大雨中,大佛头顶的佛棚摇摇晃晃,似要倾倒,又似要解体。 在场所有人都在惊呼,“佛棚倒了,大佛就要倒了!天啦,大佛若是倒了,谁来保佑嘉定?” 惊呼声中,涤尘和尚飞身而去,其余人紧跟其后。 大佛在,嘉定在。大佛亡,嘉定亡。 佛棚的基砫在大佛脚下,高达数十丈。眼看它已抵挡不住三江巨浪的撞击,它一倒,势必要连累大佛。 此时的洪水已没过大佛的肚脐,要想去稳住基砫,根本就不可能。 而且,唯一下到它脚底的九曲栈道已经淹没在洪水中了。 涤尘和尚武功虽然高强,却不识水性。他一着急,飞到佛棚的一只摇摆得厉害的檐角,丹田下沉,使出千钧之力。 妙峰和贯之摇摇头,这样做,几乎没有一点意义,但是,若要眼睁睁看着大佛倒掉,他们谁都做不到。明知不可为,还是只有飞上去帮他。 杨展给小金、见宽比了一通手势,三人纵身飞到佛棚顶上,把三个老和尚拉了下来。 “大师们,为今之计,只有舍掉佛棚,保住大佛了!”杨展在风雨之中嘶吼道。 “不行,佛棚倒了,大佛就倒了。” “交给我们师兄弟吧!” 杨展带着小金、见宽跃入江水,消失在滔天巨浪之中。 他们潜入水底,所能做的,便是拔出剑来,帮助佛棚的支柱与大佛分开,以免洪水冲走佛棚时,拖动了大佛。 所幸那些支柱有很多都是木质结构,虽然吃力,总算还能够一点一点解决问题。 …… 时间是如此漫长,天上的雨哗哗直下,洪水越来越大,佛棚摇摇欲坠。 一个巨浪打过来,轰地一声,佛棚彻底垮塌了,解体了,眨眼间,便被洪水卷走了。 大佛的头露了出来,层层迭迭的螺髻被雨水冲刷着,形成一股股水流,顺着双耳、衣领、衣折,流入大江。 人们虽然站在大佛的后面,也感受到了他临江危坐、神情肃穆的泰然之姿。 “啊,大佛保住了!大佛保住了!” 凌云山上一片欢腾。 欢呼声中,陡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父亲!父亲!” 那是璟新,费大凯也加入进来,两个人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地往崖边寻找,企图找到杨展三人。 李志勇等蜀江盟的兄弟们也慌了,一起大叫道:“蜀主!蜀主!蜀主!” 现场顿时乱了,因为担忧而起了啜泣的声音。 是啊,大佛虽然保住了,杨展他们却没了踪影。佛祖虽在,川人的长城却被冲走了。 望着脚下疯狂的洪水,妙峰、涤尘、贯之向天祈祷,“佛祖啊,菩萨啊,请你们一定把他们送回来。” 璟新和费大凯想把刘见宽的飞船放下水去,他们要在浊浪滔天的大江中去寻找。 妙峰一把拉着璟新,道:“他们的水性一向很好,你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会回来的。你俩自认比得上他们吗?不要去白白送命了!” 璟新面对凶猛的洪水其实也有些傻眼,但担心父亲的安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哭求道:“师祖,你就让我去找吧,万一他们因为力气用尽,被冲卷到浪涛之中,我也好拉他们一把。” 妙峰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但你俩功力不够,在这样凶猛的水势中控制不了飞船,我和你们一起去。” 祖孙三个说着就将飞船放入水中,瞬间被浪头卷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在高高的浪尖上出现了。 亏得妙峰这样的高僧,脚要控制飞船,手要扶持璟新和大凯。 山巅上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为他们捏着一把汗。 一会儿,贯之回过神,对李志勇和帅尚可道:“你们快带人从陆路上顺岷江去寻找,他们必然是被冲到岷江下游去了。” 即使大雨倾盆,蜀江盟也全体出动了。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各方杳无音讯。瑟缩在凌云寺的人们一会儿担忧着这个,一会儿担忧着那个。 涤尘、贯之带着和尚们齐声颂经,希望依靠佛的力量把暴风雪中的人们带回来。 天黑了,一个可怕的夜晚在提心吊胆中降临。 庆幸的是,风雨总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半夜时分,妙峰和尚回来了,他一手一个扶着累得精疲力尽且绝望万分的两个年轻人。 涤尘赶快接过,命小和尚打来热水,帮他们换洗过,又死劲灌了他们几口热汤,这才把他们拉回到人世上。 妙峰拍了拍璟新,训斥道:“别再寻死觅活了,不管你父亲他们还在不在,眼前的烂摊子也要你来收拾。” 璟新有气无力,既不敢顶撞师祖,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还收拾什么烂摊子? 父亲没了,嘉定城没了,母亲也不知能不能承受。 涤尘悄声禀告妙峰:“大师,我们庙里的存粮要供这两万多人,恐怕三天就会见底,要早想办法呀。” 妙峰叹道:“再怎么困难,都要保住这些人的命。想当初,嘉定城有八九万人,历了几回劫,就只剩下这两万多人。救下他们,我们就功德无量啊!” 第二百三十九章 浊浪滔天(二) 天亮了,杨展在波涛声中悠悠醒来。 昨天,他们在水中,抵挡着洪水的冲击,吃力地把佛棚连接着大佛身体的支架斩断,从脚底到膝盖,再到肚脐。 而那迅速上涨的洪水摇撼着佛棚,佛棚则像是洪水的帮凶,以万钧之力拉扯着大佛。 大佛身体仿佛已有了一些震动,嘎嘎作响,他们大恐,加紧速度。 大浪一个接一个猛然撞击,即使他们的水性再好,也抵不住几个时辰的搏斗和煎熬。 体力消耗殆尽,洪水却越来越凶猛。 小金的功力从来及不上杨展和见宽,本身又是独眼,眼看着已控制不了身体,就要被巨浪吞食。 杨展急得红了眼睛,顾得上救师弟,就顾不上那几根木架。 见宽也急了,不停给他做手势,让他带着小金先走,他留下来继续努力。 怎么可能?若是剩下见宽一人,即使能够成功拆掉佛棚,他也不可能有力气上岸。 危急之下,别无良策。 杨展突然发现大佛的胸部有一道石门,他灵机一动,运足力气将石门打开,将小金推了进去,然后迅速将石门重新掩上。 在洪水淹至大佛嘴唇前,他们拼尽全力斩断了支撑佛棚的最后几根木架。 佛棚总算垮塌了,被大浪卷走了。他和见宽好不容易斩断最后几根木架,却已是精疲力竭。 一个浪头打来,见宽伸出手,想要拉着杨展,可惜,他和杨展毕竟都不是神仙,他俩分别被方向不同的浪头卷走了。 杨展心中挂念着师弟,很想一跃而起,劈波斩浪去救他,无奈他自己都只有交给洪水来决定生死了。 冥冥中,他感觉仿佛有一双大手托着了他,在波涛汹涌中将他送入了一个山洞,他昏厥了过去,然后不省人事。 待他醒来,发现自己果然躺在一个山洞中。地上干燥洁净,洞里的崖壁上刻着很多佛像。 他腾身而起,见宽呢?小金呢? 顺着光亮,冲到洞口,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洞连接着大佛的左耳。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洪水已退到大佛胸部以下位置。 杨展的心揪了起来,他昨天匆忙之间把小金推进大佛胸腔,不知他在里面是死是活。 若是洪水进了大佛的身体,他就有可能被淹死;若是大佛的身体里从头到脚都是空的,当时就有可能把小金摔死。 他必须尽快去找到小金。他飞快进了大佛的耳朵,试图通过这条道进入大佛身体。 可惜,他从右耳出来了,再往前走的崖壁里,也是一个刻满佛像的山洞。这条道,也仅双耳相连而已。 没有别的选择,他再次纵身跃入水中,从大佛的正面打开了石门。 他伸头进去一看,原来这也是一个平洞,小金卷曲着身体,躺卧在一堆废铁、铅皮和砖头之中,身上爬着一些不知名的虫子。 杨展进洞,抱住小金的头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探了探他的鼻息,又去摸他的脉。 眼泪汹涌而出,他的小金师弟貌似已经归西了。 想起多年前,小金不惜为他吸毒也要把他救回来,后来更是不离不弃陪他治病,杨展也没法放弃救回小金。 他将他的身体半扶起来,盘腿坐着。他在后面支撑着他,将自己身上的真气推入小金躯体中。 石门紧闭,洞中一团漆黑,更是听不见外面洪水的声音。 寂静无声中,小金的身体一点一点回暖。 这个时候,杨展听到了一声细微模糊的呼喊,“师兄,师兄!” 他以为是小金醒了过来,低声嘱咐道:“别动!” 但是,过一会儿,又听到仿佛呢喃一样的细语,“师兄,师兄。” 这次,他听出来,不是小金,这声音从头顶传来。 杨展心中猛然一抖,难道是大佛在说话?但为什么叫的是“师兄”?谁是师兄? 我? 杨展无法相信,大佛会叫他师兄。小金在这里,那么,另一个叫他师兄的人,只可能是见宽了。 或许,见宽在大佛的头部? 杨展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大佛胸部的藏脏洞,洞壁上有一些沟沟壑壑,好像与咽喉相通。 他将小金平放在地上,小金已无性命之忧,醒过来是时间早迟的问题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见宽。 他顺着那些沟壑爬了上去。 大佛的胸部、咽喉、嘴巴之间确实有一条很小的通道,但是,直至嘴巴,他也没有找到见宽的踪影。 “师弟,师弟,”他在黑漆漆的嘴巴里呼喊着。 很快有了清晰的回应,“师兄,师兄,你在哪里?” “见宽,是你吗?你在哪里?” “师兄,是我,我在大佛鼻子里!” “啊,我在他嘴巴里!好像没有通鼻子的路。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进嘴巴的路。” “只有一条很小的缝,蛇都爬不过去。啊,师兄,关键是,我的一条腿被夹着了,我动不了。” 杨展着急地问道:“被什么夹着了?” “被一个木夹子,我的人倒悬着,没法使力。”见宽的声音越来越小。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来救你。” 杨展沿路爬回藏脏洞,然后打开石门,顺着大佛身上隐藏的排水沟,爬上了大佛的鼻子。 见宽悬吊在鼻子里面,夹着他的,其实是支撑大佛鼻子的木架。若不是他还能发声,即使洪水彻底退去,也不会有人发现得了。 杨展找了一个着力点,站稳脚跟,一手抱着见宽,一手支掰木夹子。 木夹子打开了,杨展将右腿血淋淋的见宽抱回了藏脏洞。 小金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见宽顾不得自己,哑着声音喊道:“师兄,师兄,他怎样了?” “放心吧,他可能昨天在洪水中被击打得凶了,受了内伤,没有危险了。只是,你们这样一个内伤,一个外伤,我怎样才能把你们送上崖去?” 见宽内疚道:“是我们拖累你了,要不,你把我们先放在这里,你自己先上去,吃饱了饭,养足力气,再来带我们。” “这可不行,你的血都快流尽了,我虽帮你止了血,但你支撑不了多久。再说,我从这里出去,还不知道怎样上崖呢。” 见宽不再说话。 第二百四十章 浊浪滔天(三) 杨展一个人离开的话,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从石门出去,跳入洪水,随便捡一块木板,随便找一个地方靠岸。 即使不跳入水中,只顺着大佛身上隐藏的排水沟攀爬,他也能爬到大佛背靠着的崖上。 但是,要让他一个人走,却是万万不能的。 此刻,饥肠辘辘,加之输了一些真气给小金,为救见宽又折腾了半晌。他若不及时把剩下的真气再输给见宽,他怕他承受不住。 而再一次输掉真气后,他也瘫软在藏脏洞中了。 小金已苏醒过来,看看旁边躺着的两人,哑然失笑道:“咱们真成难兄难弟了,这样的结局也挺不错的,是大佛收了我们。多少人想死在大佛怀中,都不能够。” 见宽也笑,“我这个重瞳观的住持道士,最后是死在大佛怀中,好象有点说不过去呢。” 杨展斥道:“死什么死?既已进了大佛怀抱,他又怎会让我们死去?那样岂不害了他几千年的英名?这么凶险的情形下,我们三个都没有被洪水冲走,都在大佛身上得了救,这说明,正是他在保佑着我们呢。” 他接着把大浪打来时他怎样得救的情形叙说了一遍,特别强调那双托着自己的大手,一定就是大佛的手。 若没有那双大手相送,他怎会进得了那个洞? 听他这样说,见宽也想起,“当时,我浑身如散了架般瘫软无力,本已被大浪卷走,突然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我的衣服,然后,另一个方向的浪头打过来,我就被打进了大佛的鼻子。浪头退去时,我想伸手去抓他鼻子里的木架子,以免被带走,可惜已没有一点力气。眼看我要再次被洪水冲走,突然感觉右腿猛然一痛,原来我被夹着了。” “你看,也是大佛救了你吧!至于小金,阴差阳错被我塞进大佛的胸口,没被摔死,也没被淹死,好端端在这躺着呢。” 杨展眼前浮现出大佛泰然端坐双手抚膝的样子,想起他与佛的渊源,不禁热泪盈眶。 当初他和大板牙在此处练伏虎剑时,经常去大佛脚底平台嬉戏。有时候也会玩皮地跳上大佛的脚背、手背,只是不知道,原来他的胸上还有这么大一个藏脏洞。 他们三个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见宽为了证明自己状态还好,让师兄放心,开玩笑道:“听说大佛身上藏了很多金银财宝,我们机缘巧合进来了,可不能空手离开。师兄,等我有了力气,就起来帮你寻宝。” 杨展道:“我已经发现藏宝之处了,但我们不能拿走分毫。” “怎么不能?”费小金因为管着蜀江盟的财政,巴不得哪里有财可进,便道:“不拿的话,我们就真的太傻了。这次遇到这么大的洪水,嘉定城都没了,下游一定更惨。老百姓吃啥喝啥,又怎么搞家园重建?” “就是,就是,”见宽附和道,“大不了,以后又还回来。” 杨展吁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们知道几百年前海通法师为什么要在这里建大佛吗?” “这个当然知道,”见宽抢着回答,“是为了减小三江汇合的力道,让它们在大佛面前平缓水势。既有利于来往船只,也对嘉定城起一个保护作用。” “对,海通法师和他的徒弟两代人花了九十年的时间,才修成大佛。为修大佛,他们走遍天下去化缘,吃尽苦头。到最后,化来的钱财剩下不少。海通法师的徒弟没有把这些钱财用在凌云寺,而是将他们藏在了大佛身上。他说,这些钱财是天下的善男信女们为大佛捐赠的,理当属于大佛所有,任何人不得窃据。” 小金自嘲道:“我自然比不上海通法师的徒弟,还差点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大佛救了我们的命,我还打他财宝的主意。” 见宽撇撇嘴,“是我们救他在先,好不好?若不是我们舍身相救,他早和佛棚一起被洪水冲走了。以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杨展突然将一把腥臭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嘴巴,抬抬他的下巴,已强迫他吞咽了下去。 “咳,咳,师··兄,你··给我···吃的··是··啥?” “大佛给的灵丹妙药!”杨展暗笑,他刚才躺在地上,抓了一些虫子,捏成几个圆团,自己吃了一个。坐起来,喂见宽几个,又喂小金几个。 “很香,有肉的味道。”小金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师弟们,比这个艰险万分的事情,我们都曾经历过,也都活了下来,今天就只当在这里练功了。出去后,还得面对被洪水冲得一穷二白的蜀国,还得想法子赈救蜀民。来吧,吃了虫子,有了力气,坐起来,一起练功,争取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小金和见宽挣扎着坐了起来,三人便盘腿打坐,练了一会儿内功。 几个时辰后,杨展打开石门,发现洪水退下去不少。若是他们再不离开,他要把两个受伤的师弟弄下水去,就不太容易了。而要想翻越大佛,从他后背爬到悬崖上去,更加困难重重。 他在洞中找到几块木板和几根铁丝,把木板绑在一起,就成了一只简易的船。他让他们坐到木板上,打开石门,将木板奋力推了出去。 他也飞身上了木板,控制着落水的力道和位置。他可不想师弟们再因为他的无能而受伤,眼前的形势,回去后,是没有时间给小金和见宽养伤的了。 木板乍然落到江水中,就被洪水吞食了。杨展使出虎口脱险的本领,轻轻松松驾驭着木板在惊涛骇浪中沉浮,快速向下游冲去。 三个水中高手,仰天大笑,于苦难中发出不畏艰险的爽朗乐观的笑声。 后来,拣一水势平缓处靠了岸,这里已经是五通桥的地界。 五通桥被淹得更惨,到处一片汪洋。 他们一上岸,几个蜀江盟的兄弟就看见了,欢呼起来,“蜀主他们在这儿呢!” 李志勇闻讯赶到,立即安排人将两个受伤的堂主抬回了凌云寺,杨展则带着他和尚可顺流而下,察看灾情去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浊浪滔天(四) 小金和见宽果然没有时间养伤,灾后的抚民和重建都刻不容缓。 总督李国英倒是向朝庭申请了赈灾款和粮食,可惜迟迟不见影子。吴三桂派人给杨展送来一批粮食,洒到全川,还不够蜀民喝一顿稀粥。 自救,是唯一出路。 洪灾比旱灾可怕得多,它不仅把田里正在生长的庄稼摧毁了,还把人们的房屋冲倒了,房屋中的粮食财物都被袭卷一空。 岷江流域大多是平原,洪水过后,天地间莽莽苍苍,泥泞不堪。蜀民们流着眼泪在泥浆中寻找吃的,填饱了肚子,才活得下去。 杨展尽力在地势高的山上为大家解决存身之处,蜀江盟的兄弟整日张罗着搭棚子、分发粮食。 山上房子好一点的,主要就是道观庙宇。这个时候,它们都发挥了赈灾救民的作用。由此,蜀民更加相信佛道,把和尚道士尊崇得如同神仙一般。 蜀主杨展自然便是那无所不能大慈大悲的天神了。 这次洪灾,成都因在上游,受灾较轻,嘉定便是受灾最重的城市了。杨展解决了蜀民眼前的吃住后,开始考虑嘉定城的恢复重建。 “师兄,兄弟们已将嘉定城冲洗出来,杨府破坏很大,三五个月内恐怕都难以入住。”费小金喘着气禀道,他的内伤还示痊愈。 “没事,先帮助把街上那些商铺整理好,要尽快恢复物质流通,嘉定在丝绸之路上,只要路是通的,有人做生意,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商铺吗?师兄啊,你不知道那些商人这次有多惨,货物都被洪水冲走了,很多人钱财都没来得及带出来。有些人商量着要去走一趟云南,可惜拿不出本钱。” 杨展沉思片刻,道:“这样,贴出布告,凡嘉定城内的商人,愿意去外地贩运物质回来售卖的,以商铺作抵押,每家可无息借给五百两本钱。” 费小金苦笑道:“别说我们已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出借,就是这些商人,除了为本钱发愁,还担心东西拿回来没法卖呢!” “怎么就没法卖了?担心百姓手中无钱?让他们放心,等他们回来,准保那些东西三天之内就卖断货!” 费小金倒退几步,惊恐道:“师兄,你在说梦话吗?商人的本钱,你要借;百姓手中没钱,你要发。请问,去哪里弄到那么多钱?即使你有这一笔钱,养成了大家的惰性,可不好,以后我们蜀人都变得好吃懒做了。” “是啊,去哪里弄这笔钱呢?”杨展愁眉紧锁,“现在,我们掌握的藏宝地就有三处,哪一处挖掘出来都能帮助我们渡过这次灾难。可是,动作大了,必然又会惹出大麻烦。张可望藏的那两处,要想挖起来,工程很大,费时费力。蜀民会不会去哄抢,且不说。惊动李国英,后患无穷。就是那些想发财的外地人,又将涌进川来寻宝。” 一直在旁边按摩自己右腿的刘见宽忍不住发声道:“所以我说,先借大佛的财来用一用,等我们缓过来,一定还他就是。” 杨展左右为难,素有小诸葛之称的费小金突然心生一计,道:“见宽不提起,我都差点忘了。或许是我在大佛怀中躺的时间比你们久,好象与他有了某种感应,最近老是梦见他和我说话,其中就说起财宝的事。” 他故意不再往下说,那两个人果然好奇心顿起,“他怎么说?” “他说,救苦救难是他的天职。财宝,对于人来说尚且是身外之物,更何况他是佛。他让我们活下命来,为的就是要替他解救黎民苍生。” 小金眼角瞟见杨展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猛的,提高声音道:“他还告诉了我藏宝之地,让我尽管取出来,拿去帮助百姓呢。” “藏宝之地?他告诉了你藏宝之地?”连见宽都跛着脚跳了起来,当时费小金受伤较重,他根本不可能自己去寻找,若是他果真知道藏宝之地,必定是大佛告诉他的了。 杨展沉静地问道:“他告诉你的藏宝之地在哪里?” “在大佛左右两侧沿江崖壁上,那两尊身高数丈,手持戈戟、身着战袍的护法武士石刻像旁边的暗洞里!” 这回,连杨展都惊异万分,“真是大佛告诉你的?” 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小金说中了”! 见宽取笑道:“该不是你说梦话时,被小金师兄听到了吧?” 小金肃然道:“真的是大佛告诉我的!真的是他让我去取。” 杨展将信将疑,但也别无其他快速取得金银的办法。只得道:“这件事,还需要去和涤尘和尚商量一下,那毕竟是凌云寺的管辖范围,我们要从那里取走财物,不打一声招呼,就和偷盗没有差别了。” 见宽不快道:“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那里,就变得很复杂。之前你说财物属于大佛所有,现在大佛让我们去取,你又说要去问涤尘和尚。万一他不同意,你又暴露了财宝,岂不更更复杂?” 小金也道:“师兄,既然大佛说的藏宝地就是你发现的那个地方,那我们就应当遵从大佛的意愿!” 杨展想了想,只好妥协,“行,行,行,今晚我们三个就去取。哦,对了,刚才你不是说,发钱给蜀民买东西,怕他们养成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吗?钱不是白白发给他们的,是必须用劳力来换取的。灾后重建,需要那么多劳力,这些劳力都必须发钱。就是我们蜀江盟的兄弟,也应该有报酬。” 有钱可挣,蜀民重建家园的积极性更加高昂。商人们借到本钱,很快运回来生产生活所需。农人们整理出田垅,又买到种子和农具,恢复了农耕。 岷江流域重现生机,来年便又都吃上了饱饭。 杨展师兄弟如愿回到重瞳观和朱平樨相聚,自此后,天天聚在一起研究整理重瞳观武术。 一天,闲来无事,刘见宽问费小金,“师兄,你给我说句真话,那藏宝之地真的是大佛在梦中告诉你的?” 费小金看一眼杨展,笑道:“我又不是蜀主师兄,佛祖菩萨何曾入过我的梦?那是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瞎猜的!” 杨展眼眸流转,“猜的?你这能掐会算的本事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一猜一个准?” 朱平樨也好奇道:“说真的,小金,以前我就佩服你这方面的能力,现在竟然连藏宝之地都算得出来!” “哈哈,师兄们,这有何难?当时,蜀主师兄说他已找到藏宝之地,我就想,没看见他在大佛胸口的藏脏洞寻找,应该就不是藏脏洞,何况,大佛如果胸中藏宝,岂不说明大佛贪财?蜀主师兄在大佛耳朵背后的崖洞里得救,貌似应该在那样隐秘的所在。但是,那洞离崖上太近,很容易被人发现。既是大佛的财物,自然应该交给护法武士看管。所以,我就大胆猜测,在护法武士身边,一定有暗洞。” 第二百四十二章 秋阳高照(一) 岷江流域的秋天总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稻草味,杨展闭着眼睛,躺在草堆上,一任秋阳烘烤。 “师兄,师兄,你还在这里偷闲,重瞳观里已经闹翻天了!” 小金的声音即使在慌乱的情形下也透着沉稳。 “可是我那妙峰师父到了?”杨展嘴角挂着笑,依然闭着眼,架着的二郞腿一晃一晃的,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你既算出他要来,何故还要躲出来?” “我学了他的峨嵋功夫,却来发扬光大重瞳观武功,他岂能善罢甘休!让他先和见宽闹一闹,我再去收场,也就容易得多了。” 小金撇撇嘴,“好人都让你做了。” 有个人接话道:“可不是好人都让他做了?我们这些和尚被他使唤了几十年,都为他作了嫁衣!” 是贯之,他定是跟踪小金到此。 杨展挺身而起,“呀,大师,你也来了?” 贯之以手抹汗,“这秋老虎果然厉害,不是妙峰大师拉着我来找你算账,我还不想走这一趟呢。” 杨展呵呵笑着去挽他的胳膊,“几个月不见,大师发福不少,正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走,陪我去见妙峰师父,还请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帮我多多美言哦。” 贯之回头看向小金,“我没说错吧?你这师兄就是一个见着机会便要利用我们的人。” 小金眨眨眼,俏皮道:“你是高僧,他当然要借你的力。” “你们学道的,最好算计人。而我们学佛的,总想着普度众生。”贯之感慨。 “说得好,”杨展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借你们普度众生的心,去计算筹划百姓的生计,又有什么不好?佛道本是一体,没必要分出你我。” “别和我说,我说不过你。你只要能把你的妙峰师父说服,我就佩服你。” 妙峰此刻已把重瞳观闹了个天翻地覆,声称要收回杨展和刘见宽身上的峨嵋功夫。杨展不在,他便追着见宽。 见宽哪里敢接他的招,只是躲藏。 虽经了数十年的战乱,重瞳观古老的殿宇几乎毫发无伤。倒是他俩的剑锋所至,不是这里塌了一块,就是那里损了一角。至于香炉香灰,更是狼藉一片。 小道士们抑制不住的大呼小叫,重瞳观里沸反盈天。 居住在江乡楼里的朱平樨也闻声赶了过来,他听着这一番热闹,突然兴致大起,腾身飞到大殿的屋脊上,摸出玉笛,横在嘴边。 笛声突兀而起,很快便跟上了那两个追逐的人的节奏。 见此情形,和杨展一道走进大门的贯之和尚不觉呆着了。 “蜀王殿下的眼睛好了吗?” 杨展自豪道:“没好又怎样?我家平樨师兄虽然双目失明,却比正常人还辩得清呢。大师请看,他的笛声还在引导见宽如何躲避呢!” “不得了,你们师兄弟不得了!刘见宽居然能逃过妙峰大师数百招,而大师已经累得气喘了。正经八百比起来,他一定胜过大师!好你个杨展呀,好你个蜀主,你们这是开创了一个新的武功流派,要胜过峨嵋功夫了呀!”贯之跺脚叹道。 杨展笑道:“唉呀,重瞳观功夫自来就有峨嵋功夫的影子,这有什么打紧?一条岷江贯通全境,哪里分得清楚彼此?” “不行,就是妙峰大师饶过你们,我也决不甘休。照这样下去,重瞳观功夫很快就会天下皆知,世人都不记得有峨嵋功夫了。” 杨展见贯之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哭笑不得,辩解道:“就是你们的峨嵋功夫,也是我道家人所创,白猿道长创立了峨嵋通臂拳和猿公剑法,这才开创了峨嵋正宗武功。” “好你个杨展,忘恩负义的东西,拿命来!”原本正在追逐见宽的妙峰突然改了方向,一剑向杨展刺去。 妙峰是何等人?杨展和贯之的对话早落入他的耳朵。 众人一片惊呼,但是杨展却不躲也不闪,妙峰的剑尖刺入了他的胸膛。 四周突然变得异常的寂静,妙峰颓然扔掉手中的剑。即使他收得很快,剑尖也带了一点血。 “你是傻了吗?你就不知道躲一躲?” 杨展捂着胸口,双膝着地,“师父,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任何时候你想要,都可以拿去。” 妙峰恨恨道:“你既懂得感恩,为何要干那欺师灭祖的事?” 杨展仰起头,诚恳道:“没有事先报告师父,是我的不是。但我有了这一身的武功,总想着要传之于后世,才不枉费师父的教诲。再者,我蜀国屡经战乱、瘟疫、虎患、火灾、水灾,幸存下来的人已不足五成,且都孱弱不堪。照此下去,都有灭种的危险。我和师兄弟们便想整理研究出既可强身健体,又能保护蜀民的功夫,教给蜀江盟的兄弟和全川的和尚道士,让他们再去扩散。” “哼哼,我只看见你的师兄弟们武功大进,没看见你们招收多少徒弟,只怕是为了给重瞳观扬名立万吧。从今以后,天下人只知重瞳仙道,不知峨嵋高僧。老衲虽不图名利,也不能亲手埋没了峨嵋功夫的名声。” 朱平樨已经从房子上下来了,他双手合十向妙峰行了一礼,用温润的语调劝解道:“大师莫急,我师弟怎肯忤逆自己的师父?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妙峰余怒未消,“在他心中,只有葛宝才是他的师父。老衲为他做再多的事,永远都只是一个外人!” “哈哈哈,蜀中第一僧吃起醋来,当真可爱!”一个白发女侠飘然而至。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马兰兰。 “兰儿,你的头发怎么又白了?”杨展说着,就要起身。 “不许起来,妙峰大师还没有原谅你呢!”兰兰斥道。 妙峰脸现尴尬,“马女侠既然也来了,就让他起来吧,我们去茶室把事情说清楚。” “谢师父!”杨展起来便去拉兰兰,兰兰一扭头,扶着妙峰向茶室走去。 刘见宽给杨展扮了一个鬼脸,悄声笑道:“今天来向你兴师问罪的人可不少,我可帮不了你,师兄,自求多福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秋阳高照(二) 进入茶室,小道士端上茶来,妙峰和贯之都不动,木着脸,谁也不看。 杨展原本还想呲牙咧嘴作痛苦状,见此情形,赶紧双手将茶奉给妙峰。 “师父,请喝茶!” 妙峰不语,贯之在旁边道:“你师父只喝峨嵋雪芽,你岂不知?” 杨展恭敬道:“我当然知道。只是,这雪芽在峨嵋,所以叫峨嵋雪芽。我把它炒干了,带到重瞳观来喝,它还是峨嵋雪芽,不可能就变了名称,叫作重瞳雪芽了。” 妙峰知他语带双关,没好气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开创的这一派功夫,也叫峨嵋功夫?” “它当然也是峨嵋功夫,我怎会另辟蹊径,整一个生僻的名称出来?” 朱平樨不干了,“师弟,重瞳观功夫是生僻名称?当初你可是给我说,把四目仙翁和师父的武功绝学传下去,是多么多么重要的事情。” 杨展暗暗叫苦,一头还未按下去,另一头又起来了。 马兰兰、费小金和刘见宽都好整以遐地看着他,既不出声帮他,也不落井下石。 杨展眉头一皱,“呀,师父,师兄,大家都是自己人,刚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怎么都开始无事生非了?” “无事生非?”妙峰和朱平樨同时提高嗓门质问道。 杨展脸上一红,“哦,我的意思是,都不要计较了。” “我们计较?”那两个就像事先商量过一样,不依不饶。 “阿弥陀佛!”贯之站起身来,“我算看明白了,原来这是你们自家人闹着玩的事情,我才是多管闲事,不该跟着跑这一趟,老衲先行告辞了,诸位,请自便!” 妙峰拉着他的袍袖,“走什么走?问题没解决,你就想溜?” “怎么解决?我看你们就没想解决,两家功夫已混在一起,这么稀里糊涂搅和下去,还能把它分割开来?” 杨展素有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的本事,他恳请道:“你们坐下来喝一口茶,我就告诉你们解决之法。” 无奈,大家端起茶杯,泯了一口。 杨展缓缓道:“我们开创的这一套功夫,至今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它同时起源于峨嵋功夫和重瞳观功夫,今天,既然大家都在,为公平起见,就请大家一起来商量出一个合适的名字。既不要有地域之争,更不能在佛门和道家中分出轻重。” “真是一个好办法!师兄,我先说一个,抛砖引玉嘛。”小金最会捧场,略加思索,脱口而出,“嗯,蜀江神功,你们觉得怎样?” “不好,不好,地域拉得太宽,没特色。师父,你起一个吧。”见宽含笑望着妙峰,显然带了讨好的意味。 妙峰木着脸不吭声,贯之便又出来打圆场,“要让我们起名字,总得看看你们整出来个什么名堂。若是简单地把峨嵋功夫和重瞳观功夫叠加在一起,那就谈不上开创新的流派,更没有另起名字的必要。” “对对对,正该请两位高僧指教指教,杨展,你和见宽演练一遍给大家看看。”朱平樨不当蜀王了,但他说的话,一向仍被自己人看作圣旨。 杨展和见宽立马起身,一人一个将妙峰和贯之搀到室外,躬身施礼后,两人摆开阵势,便开打。 他们平日是对练惯了的,此时要在高僧面前尽数显露,便各施本事,顿然在重瞳观里里外外掀起了惊涛骇浪。 小金大喝道:“去伏虎林,别惊动了祖师爷。” 在伏虎林,被他俩的拳风和剑风所伤,一地都落满了枝丫树叶,两人又斗到江上。 以前杨展和刘见宽在江上的本事虽然大,总要找一些木板树枝作凭借,才能踏浪而行。今天,他们完全是毫无凭借地御波驱浪,如履平地。 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即使妙峰这样的高僧,也看得痴了。 冲天水柱还未落下,杨刘二人已收了阵势,站在他们旁边了。 妙峰的表情跟之前判若两人,双眼放光,不无自豪地呵呵笑了几声,面向贯之道:“和尚,你看我这两个劣徒,应该称得上天下第一了吧?” 贯之也是呵呵,“大师,在他们身上,已经很难看出峨嵋功夫的影子了,要说他们是你徒弟,还有点勉强。” 妙峰怒道:“在他们身上,也没有多少葛宝功夫的影子呀,难道你也要说,他们不是葛宝的徒弟?” 杨展恭敬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和我葛宝师父,都是杨展的再生父母,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们的苦心栽培。请师父为这套功夫赐名!” 妙峰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去拉朱平樨的手,“蜀王殿下,我素知你们师兄弟为一体,从不分彼此,这套功夫自然是你们集体的智慧。我若说出一个名来,还望殿下不要怪我偏心。” 朱平樨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激动道:“大师,你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想法,但说无妨。” “杨公八技!我数了一下,你们这套功夫总共就八技,既是杨展领头开创,便叫杨公八技,简单明了,也便于传播。无地域之争,更无门派之争。杨展先是入道家,后来又入佛门,一人双重身份,杨公八技以后便是佛门和道家共同拥有的武术,同时是对峨嵋功夫和重瞳观功夫的传承。” 在场众人鼓掌欢呼,独杨展红着脸表示反对,“不可,不可,这套功夫是我们师兄弟一起研究了大半年,才最终成形,我岂敢独贪此功!” 朱平樨动情道:“师弟,形式上是我们陪着你,实质上都是你的智慧,这且不说。向来你都是我们的代表,有你,就有我们。杨公八技,这个名字说到了我们心坎上,就这样定了。” 费小金和刘见宽也拼命点头。 杨展看向兰兰,兰兰冷冷道:“这个名字能平息纷争,又是妙峰大师亲赐,当然最好。” “好吧,大家既然都说好,我也不反对。杨展就此谢过师父、贯之大师和各位师兄弟,以后定不负大家的期望,把这套功夫传遍岷江流域,强我蜀民,保我家园。” 回到茶室,杨展又追问兰兰,“兰儿,快给我们说说,你的头发怎么又白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兰兰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秋阳高照(三) 兰兰一哭,其他人都摸不住头脑,杨展却是心中有愧。 算起来,他已是一年多没有见过兰兰了,把她放在桃溪谷,本来想着随时都可去看她,东拖西拖,就是几百天,哪曾想她竟白了头发? 他轻拍着兰兰的手臂,有了这样的安抚,兰兰才稳着心神,缓缓道:“我这头发,也不全是因为你而白,尽管你如此没心没肺,完全不把我这个老婆放在心上。” 说至此,她的语音再次哽咽。深山幽谷里的几百个日日夜夜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懑。 “马女侠,你也不要伤心,究竟是因为什么白了头发,你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解决。”妙峰宽慰道。 兰兰道:“大师,多亏你们在成都招来那么多信佛修道的人,这些人成日把我当作女神仙,问这问那,又要学这学那,我这个桃溪谷主当得太辛苦了!” 见宽哑然失笑,“就这样,你便白了头发?” 兰兰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小金道:“你没有管过事,哪里知道管事人的辛苦。几万人在桃溪谷要吃要喝,师妹每天定是连轴转,还要被信佛修道的人纠缠,可能连睡觉都无法安生。“ 见宽赶紧肃然道:“噢,师姐,你辛苦了。不怕,这观内潭水上次都能让你的头发由白转黑,这回必定也没问题。” 杨展看不下去了,拦着他们道:“哪里有那么简单,让兰儿说下去吧!” 兰兰这才接着说道:“桃溪谷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修的房子都不够住了,只好让大家挤一挤。那些信佛修道的人嫌吵闹,便让我把瀑布后面的猴群赶走,他们要去住那里。我自然不同意,竟有几个胆大的私自跑了去,结果弄出人命来。” 听说出了人命,所有人都是一惊。 “他们要去赶走猴子,猴子自会抗击,混战之中,有两个人掉到瀑布下面的溪水里,淹死了。猴子们看见死了人,害怕了,竟然拖儿带女,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杨展的眼神乌云滚滚,厉声喝道:“桃溪谷是猴群所建,那里本来应该是他们的家园!” 兰兰抽泣了一声,“我岂会不知?所以我赶快去找。悬崖的石门每晚都会关闭,他们不可能从石门出去。但是,当初你和我把桃溪谷翻查了多遍,没有其他山洞的存在,甚至没有别的出去的路。四周都是几十丈高的悬崖,难道他们会上天入地?” 见宽忍不住插话道:“一定是被人斩杀干净了呀!不得了,桃溪谷混进恶人了!” “我正是那样想的,所以在桃溪谷的居民里逐一询问,可是没有任何人承认,也没有发现一丝可疑的痕迹。我天天发愁,希望在杨展来桃溪谷之前找回猴群。有一天晚上,在梦里看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猿猴,它不停向我招手,我便随它而去。它带我在桃溪谷转来转去,甚至攀爬悬崖,还是没有找到猴群。这样的梦持续了近三个月,我的头发逐渐变白,以至成了这样。我是没有本事找到猴群的了,只好回来求助。” 兰兰讲完,一脸的颓丧,也不看杨展,只是一连声的长吁短叹。 妙峰向见宽使了一个眼色,见宽一掌劈向兰兰,众人惊呼声中,兰兰已如同一只敏捷的猿猴一般窜上屋梁。 见宽连连发招,兰兰攀梁爬柱,灵活自如,惊魂稍定,喝斥见宽道:“你抽什么疯?干嘛要攻击我?” 见宽收了掌,哈哈一笑,“恭喜师姐,你定是得遇良师,练成了如此神功。这次你恐怕没必要再去潭水中医治你的白发了,它应该和你练的功夫有关。” 兰兰从梁上跳下地,拿过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杨展定定地望着她,自言自语道:“通体雪白的猿猴,难道是白猿道长?” 妙峰摇摇头,“怎么可能?白猿道长距今有近几百年了。我在中峰寺住了五六十年,从来不曾看到白色的猿猴,这事确实有些蹊跷。” 小金道:“说不定就是师妹做的梦而已。至于她练成的功夫,可能就是在极端的焦虑之下,刻意模仿猿猴所致。” “也有这种可能,”妙峰点点头,“马女侠,猴群消失,自有天意,你可以放下了。如果你和他们缘份未尽,终有一天还会相见的。” “可是······”兰兰欲言又止。 灵慧的朱平樨立即明白过来,笑道:“杨展师弟,你就对兰兰师妹网开一面吧!” “师兄既开了口,我还敢说她不成?”杨展虽心疼兰兰,却是挂念着猴群。大板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更何况这些猴子也和他结成了深深的友谊。 贯之起身,催促妙峰道:“事情既然已经圆满解决,我们就回峨嵋去吧。哦,你可能还想留下来与他们叙叙师徒之情,那我这个外人就先告辞了。” 杨展拉着他的袖子,“别着急呀,大师,我还有事情要向你打听。可闻和尚还住在伏虎寺吗?” 提起这一番书,贯之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一屁股坐下来,叹了叹气,“这都是你给我找的麻烦事呀······” 原来,可闻一枪把艾能奇打下悬崖后,回到伏虎寺,向贯之讲述了被张献忠鬼魂纠缠的经过。 贯之念他身不由己,便没怎么责罚他,依然让他做撞钟和尚。可闻自己也说,只有在撞钟的时候,心里最轻松。 撞钟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寺里的其他和尚巴不得可闻撞一辈子的钟。 贯之看他痴憨,怕他再被张献忠的魂灵缠上,便每晚抽空教他打坐参禅,借此坚定他的心志。 如此几月,可闻突然之间顿悟了。他向贯之辞行,说要出去当游方和尚。问他好久回来,他说直至找到自己的来处。 贯之还没有表态,寺里的管事听到他们的对话,出来阻止道:“可闻不能走,他走了,谁来撞钟?再说,他是蜀主带来的人,住持大师,你要放他走,应该先知会一声蜀主。” 管事说得很有道理,贯之便劝可闻,等一些时日,待寺里重新安排了撞钟和尚,蜀主也批准他离开时,就放他走。 不想,当天夜里,可闻趁夜离开了伏虎寺,害得第二天早上,伏虎寺的晨钟没有敲响,早课也晚了半个时辰。 贯之述说的时候,众人都只当闲谈,只有杨展和妙峰,眼里飘过一丝荫翳。 第二百四十五章 秋阳高照(四) 猴群消失了,可闻也走了,这两件事梗在杨展心里,让他莫名烦躁。 大家都以为他要去峨嵋,不料他却说想走一趟云南。 这就是杨展惯常的思维方式,由小事引起的不安,必定会去大事上防患,即使那小事和大事毫不相干。 “去找吴三桂?”朱平樨阴沉着脸,他始终认为葬送老朱家江山的罪魁祸首就是吴三桂,他恨他,甚于恨李自成和张献忠。 对于杨展和吴三桂达成的交易,他虽然默许,却认为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有机会,杨展一定会灭了吴三桂。 多年之后,杨展和吴三桂的关系却日渐亲密了,书信往来自不在话下,蜀江盟和云南的生意越来越广泛。 他看不出杨展有灭吴三桂之心,反倒感觉他们结成了某种同盟。 杨展自然懂得平樨的心思,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师兄放心,我有分寸!” 平樨黯然抽回自己的手,叹道:“你只要在和他往来,我就没法放心。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现在去找他?” “呵呵,”杨展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多年不见,我心里甚不踏实,也该去摸摸他现在的底了,看看他是否真的有反清复明之心。” 朱平樨一反平常温润君子的形象,气愤道:“哼,我相信他是真的要反清,但绝不会复明,否则,他也不会残忍地绞杀永历帝了。他如果自己想当皇帝,那就是我们西南几省大难当头了!” “所以,我想去搞清楚,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们好有一个应对之策。” 杨展坚持要去,谁也劝不住。 “好,我同意你去,直接找机会杀了他,断了这个祸根,说不定大清皇帝还会感激你,给予蜀地永久的太平。”朱平樨激动起来,又主动去抓杨展的手。 “我的王爷师兄呀,”杨展苦笑道:“经历了那么多劫难,你怎么反倒变得天真了?吴三桂若被我杀死了,就会引发更大的战乱。首先,他的部下要内乱,然后清廷打着平乱的旗号要进来,顺势就有可能入川剿灭我们蜀江盟。” 他俩在辩大事的时候,旁人都会沉默。尤其是现在,他们说到了最令人头痛的事。 杀了吴三桂,会引发战乱。 不杀吴三桂,由他去造反,也会引发战乱。 究竟应该怎么做? 对妙峰和贯之他们佛门中人来说,世事都有天意,等天作了决策,他们再出手赈救世人。 而对他们几个从小修道的师兄弟来说,应该先洞悉天机,防患于未然。 趁现在蜀中无事,杨展确有必要去云南一趟。 兰兰的心却无比寒凉,她讥道:“你是见不惯我这个白发魔女,有意要避着我吗?不然,为何我刚回到重瞳观,你便急着要远行?” 杨展一怔,是呀,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他赶快当众赔罪道:“不不不,兰儿,我绝无此意!这么多年来,我们不都是这样吗?有事就去办事,无事再享天伦。” “是呀,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兰兰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你在前面为所欲为,我在后面帮你守摊子。广元那样,叙州那样,成都那样,嘉定那样,峨嵋还是那样!你走,我留。我追,你逃。你还有完没完?我再刚强,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已经白发苍苍的女人!” 遇到人家两口子闹脾气,换别人,都躲了。在场所有人,没一个把自己当外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就来劝兰兰。 兰兰热血上涌,啪啪啪,几掌击在面前的楠木茶几上,然后飞身而起,顶着一头耀眼的白发出了重瞳观。 “师姐,我送你。”见宽赶出来,兰兰已解下他拴在江边那条蟆颐飞船。 兰兰在大江上放声痛哭,白发随着江风飞舞。 见宽沉默不语,站在师姐的角度,他的内心充满同情,而师兄杨展做什么事情,他又都能理解。 他知道无谓的劝解只能更加激起师姐的怒火,只有帮他把船控制得平稳一点,不让浪花打湿她的衣衫。 突然,兰兰止着哭声埋怨道:“我要走,你就送我走,还把船行驶得这么快,你顶着的,是一颗榆木脑袋吗?” “不然呢?我拉得住你?或者再和你打一场?”见宽傻傻笑道,脸上是随时等着师姐打骂的表情。 而兰兰注意力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他们的船后,杨展踏波追来。待见宽回过神时,他已稳稳落到他们的船上。 兰兰破涕为笑,秋阳下,一对白发苍苍的神仙眷侣挺立船头。 刘见宽将船在江中心停了下来,这也是旁人没有的本事。船的形状本已奇特,大江之中波卷浪涌,要把它停下来,靠的并不是一股蛮力,而是一种平衡各种力量的巧力。 杨展喊道:“别显能了,师弟,谁不知你本事大?继续走啊。” 见宽撇撇嘴,“等你们两口子吵清楚了再走,不然我又要受冤枉气!” 兰兰横他一眼,转而责问杨展,“你起先不追,等见宽师弟追出来,你才赶过来,究竟是何用意?” “我当然要把蜀江盟和重瞳观的事安排好,才能来。” 兰兰心中一喜,“你打算陪我回桃溪谷?” “不,我打算带你去云南!” “我这副白发魔女的样子,你敢带我去云南?就不怕我丢人现眼?” “哈哈,让吴三桂看看你这个魔女,他也不敢打我四川的主意。” “桃溪谷咋办?没一个主事的人留在那里,定会吵翻天!” 杨展指着见宽,“我们这个小师弟当然会替你代劳了。” 见宽一急,飞船失去平衡向水中倾斜,杨展不声不响稳着船头,兰兰的鞋子未曾打湿半点。 “那不行,师姐,你自己回桃溪谷去打理,我才懒得和那些自私的人打交道,连猴子们的窝都要抢的,岂是善人?再说,师兄去云南,祸福难料,没我盯着可不行。” “你是说我功夫没你好,帮不了他?见宽啊见宽,这么多年,你就仗着武功比我好,整天和杨展形影不离,害得我们夫妻分离!”兰兰耍起横来,不管不顾。 见宽果然大急,“好好好,我不搅和你们夫妻的事了,我走还不行吗?”说着,他飞身而起,就要去踏波。 杨展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拉着,“事情都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 “蜀主,请吩咐!”见宽拉长了脸,躬身听命。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无远弗届(一) 杨展还是来得晚了,吴三桂反清的事情已经箭在弦上。全天下打着反清旗号的人都汇聚在平西王府,杨展夫妻的到来引起一片欢呼。 吴三桂携着他的手笑开了花,“蜀主来得好呀,有你的加入,何愁我们大业不成!” 杨展客气道:“哪里,哪里,我夫妻已是老迈,早不管江湖上的事,闲来无事,到王爷这里打打秋风罢了。” “哎呀,蜀主,你这是在嫌我老了?我可比你虚长了七八岁。苏东坡不是有首诗吗,怎么说来着,我想想,‘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在我死之前,赶走满人,恢复我汉人江山,才不枉到人世上走这一遭!” 言罢,吴三桂捻须大笑,豪气冲天。 杨展环顾四周,若是自己此刻说出扫兴的话来,势必弄得个不欢而散。便拱拱手,不卑不亢道:“王爷英雄不减当年,杨展佩服之至!” 是夜,杨展和吴三桂禀烛夜谈。“王爷,不打仗真的不行吗?”他诚挚的眼神令吴三桂不得不认真回答。 “不行,我与清庭已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康熙逼我撤藩,我还是逃不出兔死狗烹的命运啊!” “如果王爷不想打仗,杨展愿意冒死进京,为王爷说合。” “算了吧,蜀主,我知道你们这些修佛修道的人信奉‘惟德动天,无远弗届’,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说动得了我,但绝不可能说动得了康熙。再说,当初我离开四川时,你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一直以为你是支持我反清复明的。这些年,我们的合作,难道不是在往这个方向推动吗?” 杨展起身,背对着吴三桂,冷冷道:“我确然曾经寄希望于你,但我没有想到,你对永历皇帝做的事是那样令人发指!我听说你斩他脑袋的时候,他曾问你:‘你难道不是汉人吗?不是大明的臣子吗?你为何叛国负君到如此地步呢?’好像你没有回答他的质问。王爷,我很想知道,当时你心中的真实想法!” 吴三桂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上的短剑,但他心中清楚,杨展若要他的命,他是没法作任何抵抗的,还不如坦然相对。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质问我,我也不瞒你。从来,我心中的大明,是崇祯皇帝的大明,他尚有两个皇子在世。南明那些野心家却去立什么福王、潞王,这些人不过是野心家们的傀儡,帮助他们割据称雄。永历居然还甘愿为反贼所用,被张献忠的义子们牵着鼻子走,他难道忘了大明毁于谁之手?他哪里配得上大明皇帝这个称号?我从来不承认所谓南明,我要恢复的,是大明!” 杨展又是一声冷笑,“那你准备拥立崇祯皇帝的哪一个皇子?” 吴三桂愤然道:“蜀主,难道你和那些人一样,以为我吴三桂想当皇帝?我告诉你,一天没有找到三皇子定王朱慈炯或者四皇子永王朱慈炤,我就一天不会拥立皇帝!” “那你以平西王的名义反清复明?” “不,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自封为大明的周王,自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起兵造反,兴明讨虏,打下江山来,送到崇祯皇帝的皇子们手中。是我报仇心切引狼入室,便由我亲自驱逐鞑虏,恢复大明江山!” 听此言,杨展的心中也免不了有些激动。但他想起了饱经苦难的蜀民,及时抑制着了“我跟你干”的冲动,把手在大腿上一拍,“妙呀,王爷,若是你要恢复崇祯皇帝一脉的江山,天下人心必然归附,广东的平南王尚之信、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都会听你的,三藩力量汇聚,很快就会形成与清廷分庭抗礼之势。再加上陕西提督王辅臣、贵州提督李本深,这些都是你昔日部将,你振臂一呼,他们必然揭竿而起!” 吴三桂向前一步,紧紧拉着杨展的手,“蜀主呀,杨公,我虽然已经拥有了他们的力量,但我最想得到的,是你的支持!今天你就给我一句准话,干,还是不干?” 杨展目光灼灼,“干,是怎么个说法?不干,又怎么说?” “干,便改你的蜀江盟为蜀军,恢复朱平樨蜀王称号,恢复你的大将军称号,你带着蜀军出山,和我在中原汇合,我们一路北上,定能杀康熙一个片甲不留!若是不干,就要请蜀主解散蜀江盟,彻底归隐,把四川让出来,我要派大军入川,堵住康熙。” 这两项选择都没有给蜀民留活路,不管怎么样都必然遭遇兵灾。 杨展沉思不语,吴三桂拍拍他的肩膀,“杨公啊,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不管李国英如何闹腾,我都成全你顾惜蜀民之心,从来没有派过一兵一卒入蜀吧?李国英病死后,我怕康熙趁机派兵入川,力主让我的部下吴之茂去接替他。堂堂的四川总兵,至今依然是一个光杆司令,我就等着你一句话。” 杨展呵呵笑道:“和王爷合作了那么多年,自然是生死与共的交情了。王爷要起事,杨某没有不从的道理。无奈平樨师兄早已断了做蜀王的心思,我们师兄弟如今潜心修道,实在没有与人争竞之心,尤其害怕四川再起刀兵。王爷慈悲,还请重新给杨某指一条道,既能参与王爷兴明讨虏的大业,又能免了蜀民一场兵灾。” “这么说,蜀主又要和我交易?”吴三桂狡黠地眨了眨眼,飞快地在心中盘算,“只怕我说出数来,蜀主不肯答应!” “王爷但说无妨,只要杨某能办到的,一定倾其所有!” “粮草百万、火器百万、金银百万!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蜀主你就值这个数。”吴三桂一口气开出这个条件,自己都吓了一跳。 要打赢这场仗,没有这三个百万,谈何容易?若是杨展帮助解决了,比他组织一支蜀军来加入还有益。 但是,杨展又去哪里弄到这三个百万呢?毕竟如今的天府之国还没有恢复元气。 “哈哈哈,王爷真是太看得起杨某了!不过,王爷既然开出了这个条件,杨某又岂敢不允?我答应了!” “你答应了?你真答应了?” “我真答应了!不过,王爷也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但说无妨。”吴三桂喜出望外,每次和杨展交易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修佛修道之人果然与众不同。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无远弗届(二) “我的条件很简单,请王爷绝对保证四川全境无兵,绝对不到四川纳粮征兵!”杨展紧紧盯着吴三桂的眼睛,捕捉着里面的风云变幻。 “哈哈,蜀主,你这个条件太理想化了。我做得到,康熙也不可能做到。”吴三桂看杨展一脸坚定,没有通融的余地,便有些不快。 “你想想,我若不派兵入川,到时候,清军从蜀道长驱直入,你们蜀江盟挡得住吗?岂不是敞开了我的北大门?且不说清军的破坏力有多强,他们可不象我那么好说话,你根本没法保证蜀民的安全。我的北大门一旦打开,还能安心去打湖广吗?再说,我要北上,也必须取道四川进入陕西啊。蜀主啊蜀主,你知道,我和康熙的这场较量,四川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我占据了,我胜。他占据了,他胜。你选择谁?” 杨展很想说“我谁也不选择”,但他心中非常清楚,必须选择。 吴三桂眼见气氛变得凝重,便拍拍杨展的肩膀,劝道:“算了,蜀主,刚才的交易,也只当玩笑,我们还是坐下来好好商量如何合作抗清吧。你的‘杨公八技’名扬天下,听说蜀江盟人人都会,你组织一支蜀军,我再派五万人入川,由吴之茂统领,听你指挥。夺得天下,永久太平,蜀民自然永久安生。” 吴三桂为了说服杨展,把自己打算如何起兵、如何逐鹿中原、如何赶走康熙的全盘计划都告诉了他。 杨展却听得一身冷汗。这是要天下大乱了呀,这场战争,照那样打下去,几十年收不到尾。如果吴三桂再年轻三十岁,这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宏伟蓝图。但他已届花甲,若是不能确保五年之内结束战争,别说四川,全天下都将成为地狱。 杨展不想再成为战争机器,更不想把他心心念念的蜀民卷入战争。 苍天啊,我该怎么办? 杨展突然想起了平樨师兄说的话,杀了吴三桂,说不定康熙还要感激你。他不需要康熙的感激,但他能为天下人争得太平。 这个时候,吴三桂在他面前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眨眼之间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精明的吴三桂在杨展面前是不设防的,因为他知道杨展是一个君子,更是一个时时处处都以蜀民为先的人。 杀了吴三桂,天下真的就太平了吗?康熙一感动,就真的不会用兵四川了吗? 吴三桂在,群龙有首,杨展就只需要搞定吴三桂。吴三桂不在,群龙无首,西南必定大乱。 杨展再也不想回到军阀割据的年代。一想起曾经变得莽莽苍苍的岷江流域,杨展的心便颤栗不已。 他推开吴三桂书房的窗子,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王爷,你花园中的桂花开得真好呀。” 吴三桂一喜,“蜀主答应我的请求了?不妨和尊夫人留下来多住一些日子。” “哈哈,王爷,不知怎么,我就是喜欢和你交易。这其实就是我的选择,我选择了和你交易,而不是和康熙交易!”杨展语气变得分外神秘,顿然勾起了吴三桂的好奇心。 “啊,康熙也想和你交易吗?” “那是自然。没有这个事,我还不会上门叨扰。” 杨展一脸诚挚,吴三桂却是有些慌了,“他给你开的什么条件?” “嗐,不说也罢,无非是让我和他一起算计王爷。我和王爷十几年的交情,又都曾是大明的臣子,我怎会与满人合作?” 他越不说,吴三桂越是不安,只好再次提出交易的条件。 “这样,蜀主,我不向四川腹地派兵,只派吴之茂带五万人取道四川,去汉中,还能帮你挡住北边过来的清军。” “只是取道?” “只是取道,绝不停留,绝不扰民!” 杨展心中暗喜,“好,我同意取道。不过,王爷,你也要答应,那三个百万逐年兑付,并且,第一年只给金银、火器,不给粮草。” “好,我答应了!这么多年,蜀主言出必行,没有信不过的道理。只是,蜀主啊,你的杨公八技,还有蜀江盟的力量,不用在兴明讨虏的战场上,实在可惜了呀!” 吴三桂连连顿脚,无意之间显露出老态。 杨展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以交易来拖延四川遭受兵灾的时间。他之所以提出先给金银和火器,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死物。他必须留下足够的粮食,以保证蜀民充裕的生产生活所需。 “啊,王爷,你知道,蜀江盟本来就是一个江湖组织,并不是一支军队。保护蜀民还可,上战场就不经打了。” “好好好,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蜀主,我俩合作这么多年,象今天这样坐在一起的机会却很少。我让他们摆上酒来,开怀畅饮吧!” 杨展暗暗着急,他不回客房去,兰兰担心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有,他既已和吴三桂达成这个秘密交易,便想快速离开是非之地。 面对别人的盛情和美酒,杨展还是第一次这么坚决的拒绝,“王爷,我家老妻水土不服,我心中甚是焦虑,请恕杨某告退,明日再和王爷把酒言欢,慢慢叙谈。” 吴三桂有些失望,他想和杨展喝酒,是想趁着酒兴,弄清楚几件事。现在,杨展要回去睡觉,他也只好直接了当地问了。 “喔,早点睡也好,毕竟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了。蜀主,我再请教请教,当初你给我的那本点金秘籍,真的就只能用于生产武器吗?” “哈哈,王爷,说实话,我也没把那本古书参透呀。” “你那么爽快就答应我的金银百万,不是当初用点金秘籍弄出来的?”吴三桂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虽然答应了你,可是回去才想办法。”杨展也做出一副玩笑样。 “难道传说都是真的?老蜀王的财宝、张献忠的财宝都落在了你的手中?”吴三桂一不做二不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有分毫,必定献与王爷。”杨展神秘一笑,双手一拱,飘然而去。 吴三桂悻悻然,这回答,等于不回答。他在书房又独坐了一会儿,出来时,只听客房的方向人声鼎沸,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出事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无远弗届(三) 吴三桂轻笑了一下,有好戏看了。杨展啊杨展,你可以和我交易,你能和天下人交易吗? 此刻,杨展夫妇定然陷入被一帮人围着的窘境,他才不会去帮他们解围呢,就让那些江湖人士去纠缠吧。 有一个人高声大喊道:“杨大侠,有你们夫妇的加入,抗清必胜!这么说,四川就算是首先复明了,蜀王什么时候重新正位呢?” 杨展肃然道:“朋友,请不要这样说,这里还是大清的平西王府,小心隔墙有耳。我夫妇以及众师兄弟早已不问政事,一心练武修道。若是大家要与杨某谈论武功修为,杨某欢迎。若要论政事,实在不能奉陪。” 他向四周拱了拱手,携着兰兰,就要回房。有一个英武的青年人拦着了他的去路,“杨大侠且慢,上次在重庆,你告诉我们你巴结不上平西王,与他没有任何约定,说了一番扫我们兴头的话。如今,你人都在平西王府了,还要装成世外之人吗?你就不怕冷了我们的心?上次你怕给蜀民惹祸,这次平西王都要起事了,你还要畏惧退缩吗?” “对啊,杨大侠,别再隐瞒了,我们知道你和我们一样拥护平西王。只要你出来主持大局,我们这些江湖帮派一定会在兴明讨虏的事业中大干一场,青史留名!” 杨展本已尴尬,兰兰还来雪上加霜,俏皮一笑,“怎么样?杨大侠,青史留名的好事哦。你不答应,我可答应了!” 人群炸了锅,“马女侠威武!马女侠不愧为将门之后!” 杨展讪讪而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人群中走出一个书生,向杨展夫妇躬身施礼,“近南见过师伯、师姑!” 杨展将手一抬,扶起了他,“陈舵主多礼了!” “陈舵主是杨大侠的师侄?”人群再一次炸锅,“原来杨大侠真的是和我们同心的,杨大侠!杨大侠!杨大侠!” 兰兰将手一探,已取下陈近南腰上的佩剑,唰地一声抽出来,笑道:“师侄,如此明月夜,走,去王府后花园,让我替你师父验验你的功夫。” 聪明的兰兰轻而易举就解了杨展的围,江湖人士最听不得比武较量,立即拥护。吴三桂也悄悄选了一处阁楼,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陈近南把刘见宽教给他的那一套“猿公剑法”已练得烂熟,而兰兰的武功已瑧化境,两人在月下过了百多招,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也分不出胜负。 兰兰其实是顾全着他的面子,又有意要教给他新的东西。陈近南心领神会,自是练得格外起劲。 一个是青衣书生,一个是白发女侠,月下翻飞的身影如梦似幻,就连隐在阁楼里的吴三桂都看得呆了。 杨展一脸放松,微微含笑。 突然,他感觉一股风浪排山倒海而来,隐隐夹着腥气。这股气味太熟悉了,不用思考,他也知道,来的这一招叫着“饿虎扑食”! 若是以往,他必以伏虎拳或伏虎剑相对,此刻,他却自然而然地使上了杨公八技。左手一拂,腥风便回向它的来处。 冲天而起的风沙过后,杨展已看清,对手是一个面生的中年汉子。汉子再次发招,与杨展激战起来。 这个会虎拳的人,其攻击力、敏捷度都远胜于之前的人。几十个汇合后,杨展低声喝道:“你是谁?” 静光是飞虎,张献忠是疯虎,艾能奇是猛虎,他又是什么虎? 他的招式不停变化,内力绵长,又透着狡诈。显然,这是一只不容易对付的恶虎。 人群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过来,就是兰兰和陈近南也收了剑,专心看着他们的比拼。中年汉子一味发招,在场中掀起腥风,趁杨展去救人之际,一溜烟跑了。 杨展和兰兰紧追过去,很快甩掉了众人。杨展高喊:“朋友,谢谢你帮我解围,可否与杨某一叙?” 汉子回身说道:“带你去见一个故人!”言罢,施展轻功,往前飞去。 杨展感觉中年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他的精瞳即使在黑夜也能分辨人的模样,更何况明月当空。但这个人,他真的不认识,尤其是那张伤痕累累的黑脸。 他和兰兰跟着汉子到了一个寺庙,庙门上有三个大字“曹溪寺”。 汉子直接把他们带到庙的右侧,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坟墓,墓碑上刻着“蜀王刘文秀”。 杨展和兰兰哭倒在墓前。 过了一会儿,汉子哑着声音道:“王弟,你的师父师娘来看你了,你高兴了吧?” “什么王弟?你究竟是谁?”杨展惊呼。 “连蜀主都认不出我来,可见我的性命已无虑了,我是可望啊!” “孙可望?秦王孙可望?” “对,正是在下!”孙可望低下头应道。 “不是说你早就死了吗?有的说你是病死了,有的说是大清皇帝把你害死了,真相究竟是什么?”杨展端详着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一旁的兰兰破涕为笑道:“可望向来狡猾,死里逃生又有什么稀奇的?” 孙可望道:“我现在落脚在曹溪寺,为文秀看墓,请蜀主和夫人今晚就在寺里歇息,我们慢慢叙话吧。” 回到庙里,泡上一壶茶,孙可望方才把他如何避过康熙的毒害,假装病故,又如何自毁容貌,逃到云南的经过讲了一遍。 “不容易啊,不容易!”杨展感叹道,转而诚挚地道歉,“秦王殿下,当初,我取了财宝,却没有帮你完成心愿,没有救回李定国,我真是有愧呀。” 孙可望眼神一暗,凄然道:“没事,不怪你,那就是我们兄弟的宿命。” 三人陷入一种悲哀又尴尬的氛围,喝了一会儿闷茶,杨展问道:“你想报杀父之仇吗?” 孙可望不解地看向他,杨展道:“你现在的武功足可与我比高下,你要杀我,还是有机会的。” “不,蜀主,这个事,我早就放下了。我们和你的恩恩怨怨是一团乱麻,反正都理不清,不如不理。包括定国和文秀的事,我也不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辜负了我父皇的期待,是我没有团结好我的兄弟。” 杨展突然想起,“秦王殿下,今天你怎么也在平西王府?难道你也加入了吴三桂兴明讨虏的事业?” 孙可望激动地站起身,往平西王府方向啐道:“呸,兴明讨虏?明朝早就亡了,哪来的兴明?定国和文秀如果早知道这个道理,我们兄弟走不到这一步。” 第二百四十九章 无远弗届(四) “这么说,你还是怪我?”杨展笑道。 “不,蜀主,我的意思是,千万别去相信吴三桂,兴明讨虏只是他的一个晃子罢了,我是过来人,我懂。谁在他那种情况下,谁都想当皇帝。我当初不是那样吗?称雄一方,手握重兵,一言九鼎。不当皇帝,时间一长,就必然会被想当皇帝的人灭掉。权力让人疯狂,权力逼人走上绝路。相信吴三桂的人都是傻子,或者一时鬼迷心窍,看着吧,用不了多久,这帮乌合之众就会溃散,吴三桂成不了气候!”孙可望抑制不住的激动。 兰兰道:“你不去帮他,那你是去杀他?” “不不不,马女侠,我对杀人没有兴趣了,我去,就是看个热闹。” 杨展揶揄道:“我看你就是去堵我的吧?你担心你藏匿的那些财宝?” 孙可望把手一摊,“什么事也瞒不过蜀主!说真的,我就怕你把那些财宝献给吴三桂,那就太可惜了!” “你怕我给了他,难道你要出山?”杨展试探道。 “怎么可能?蜀主,你就别试探我了,我住在这庙里,虽没有剃度,也早就一心向佛,不问世事了。那些财宝,我绝不会去取。蜀主既一心为民,就帮我们还给蜀民,也算是为父皇为大西军赎罪。” 孙可望抿了一口茶,又道:“把你们带到这里,还有一件事想当面问问。” “是艾能奇的事吗?”兰兰抢先问道。 “对,我听说,是蜀主将他打下了悬崖,我又听说,他是中了大西军旧部某个人的黑枪,事实真相究竟为何?”孙可望的嗓音突然变得沙哑。 杨展万分为难,要告诉他实情吧,黄虎魔幻的事情确实匪夷所思,而且,说到底,艾能奇最后的鲜血是被黄虎吸了。不说实情吧,又难以把这件事情翻过去。 再说,黄虎的魂魄能够去找艾能奇和冯双礼,就有可能来找孙可望。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决定说真话。 听了他的叙述,孙可望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抑制不住地痛哭了一会儿,叹道:“我的父皇太惨了,我的兄弟太惨了!” 兰兰讶异道:“艾能奇确实很惨,居然死于自己父亲的算计中,而且还用自己的鲜血去让他复活。但是,黄虎失去人性,成了恶魔,他怎么也叫惨?” 孙可望泣道:“马女侠,你一直走的是正道,所以无法理解入了魔的人。我父皇自从被师祖静光和尚引入魔道,就没有过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他死后,我以为,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不曾想,他入魔太深,居然至今不肯回头。我能够想象他身处的那一个黑漆漆的世界,他的咆哮,他的折腾,都是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杨展把手搭在他肩上,“这么说,你也要象艾能奇一样去帮助他了?” “不,”孙可望痛苦地摇着头,“他知道我不会帮他,所以他从来不找我。他若找我,我只会帮他超度。” “好,我教你怎么帮他超度。”杨展热心道,“你就在这个曹溪寺搭一个台子,我给你列一个清单,照清单把法物准备妥当。再请十二名和尚,日夜念经。最重要的是,你要在台子上参禅打坐,将他的魂魄吸引过来。” 孙可望将信将疑,“我父皇意志强大,若是把他的魂魄吸引过来,他反倒控制了我,就不好办了。” “所以,那十二名和尚必为高僧,我回去就把这个任务交给峨嵋山的妙峰大师,他是我师父,会帮助你的。” 孙可望还有顾虑,“他们到时候不会直接把我父皇打入十八层地狱吧?” 兰兰赶快安慰他:“高僧只会度人,怎会害人?你既有这一番孝心,他们会成全你的。我建议一起帮李定国和刘文秀都超度了。” 孙可望一喜,“对对对,有定国和文秀陪着,父皇也会安心一点吧。” 这件事就算定了。 杨展轻舒一口气,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既摸清了吴三桂的底,和他达成了协议,又在孙可望这里找到了解决黄虎隐忧的办法。 兰兰是一个心细的人,用闲谈的语气问孙可望,“你知道艾能奇为什么要回凤凰山栽种巴茅草吗?” 孙可望的心顿然一沉,他不能说出真相,因为他要保全父皇张献忠的尸骨。但是,漫山遍野的巴茅草太可怕了,那意味着······ “我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过,既然那时候的能奇已被父皇的魂魄控制,定然不是一件好事,我建议你们还是把他栽下的巴茅草毁掉的好。” 杨展和兰兰第二天离开曹溪寺后,打算回平西王府向吴三桂告辞,路上就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吴三桂提前杀掉清廷派到云南的巡抚朱国治,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起兵造反了。大批的人马在云贵境内调动,前锋正在分批开赴湖广。 “兰儿,我们分头行动,你赶快回峨嵋去,让见宽发出蜀江令,命令川东的良月、川北的罗为届组织人马堵着边界,不管是哪一方,绝不放一兵一卒入川。我再去一趟王府,必须把吴三桂准备取道四川的兵将搞清楚,和他们划定行军路线。” 兰兰顶着一头白发纵身飞去,杨展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心酸。 该来的,都来了。蜀国啊,蜀民啊,我杨展尽力了。 他挡不住吴三桂,也不愿意把蜀民拿去拼命,他只能以他的方式为蜀民求生存。 此刻的吴三桂意气风发,也不想再费唇舌,便如杨展的意作了部署。 办完一切事务,杨展急着赶回嘉定,走到金沙江,被高承恩接着了。 “承恩,有什么事吗?” 高承恩呼哨一声,几百个蜀江盟的兄弟从江边的高山悬崖上冒了出来。杨展热泪盈眶,原来,他们早就等待在这里,随时准备接应他。 “承恩,你们来得正好,吴三桂已经反了。从现在起,金沙江边一刻也不能离人,随时观察云南这边的动向,不放一兵一卒入川。而且,你们还有一项重大任务,转运金银、物质给吴三桂。” “啊,蜀主,我们要跟他一起造反吗?”高承恩眼光一暗,这些年来,受杨展的影响,他也非常排斥战争。 “不,我们只是花钱买平安。”杨展轻描淡写,因为,是否真买得了平安,他心里也没底。 第二百五十章 拦江挖宝(一) 杨展一径到了成都,他要去见吴之茂,趁天下大乱之前,把这一尊神送出境去。 吴之茂在他面前一味的点头哈腰,他奉吴三桂的命令,先接了李国英的四川总兵之职,朝廷还没有任命他为巡抚。 大家都知道李国英是病死的,少有人知道他因为什么而患病,吴之茂却心知肚明。来四川之前,他便立定了一个宗旨,决不招惹杨展。 杨展把吴三桂的手谕交到他手中,笑道:“总兵大人,你的兵已经在开赴川北的路上了,平西王令你即刻起程,去顺庆集结你的队伍,十日之内赶到汉中。” 吴之茂拱拱手,喜笑颜开道:“王爷终于动手了!我带兵去汉中,四川的防务自然是交给蜀主了。蜀主是否已恢复大将军身份?吴某之后要仰仗大将军提携了。” 杨展肃然道:“一切遵平西王令!还请总兵大人把你的兵全部带出蜀境,在汉中守住四川的北大门。守住四川,也便守住了云南。” 吴之茂赶快打开吴三桂的手谕,内容和杨展说的大体一样,虽然心有疑惑,也不得不照行。 吴三桂当然不会把与杨展交易的事情告诉他,不只是他,天下人都不能知道。 与吴之茂办完交涉,走出巡抚衙门,杨展便看见费小金撑着一柄雨伞站在巷子里,旁边是璟新、大凯和尚可三个年轻人。 “哟,你们的动作也太快了嘛?看来兰兰的轻功已超过我了。不对,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成都?”杨展一脸狐疑。 费小金苦笑道:“你忘了我能掐会算?兰兰直接去了峨嵋,见宽又忙着排兵布阵,我们自然要赶到这里听你使唤了。” 杨展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大家,三个小辈一一请安。 “大凯不用在川西守着吗?是不是璟新私自把你调了回来?”这三个从来穿的是一条裤子,到哪里都形影不离,费大凯做了川西分舵的堂主,才总算把他们分开。眼前的情形看来,又私下粘在了一起。 大凯躬身回道:“川西的几大土司老爷被师伯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在不在那里,都没有多大事,璟新这里需要帮忙,我便回来了。” 杨展看小金脸上的神色,不好再说什么,默然跟着他们回到蜀江盟成都分部。 自从出了李国英与朝廷勾结的事,杨展便派璟新把松墨轩设为成都分部,加强了对成都的掌控。 秋雨在庭院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杨展和费小金关在内室已商量了两三个时辰。璟新、大凯和尚可表面上在喝茶聊天,实际都竖起耳朵,捕捉着一言半语。 费小金突兀的惊呼把他们吓了一跳,“三个百万?你疯了吗?我不答应!” 很快又是低语。 尚可兴奋地猜测道:“什么百万?难道吴三桂要集结百万大军?我们都要去打仗了吗?” “应该不会,父亲早就说过,绝不让蜀人再上战场。”璟新话虽这样说,心里也拿捏不定,甚至有些向往到战场上与清军厮杀。 他自少年时便跟着母亲带兵打仗,心中更多的是将军情结,而非江湖大侠。受他影响,那两个也期待着奋勇杀敌。 “嘘,你们听,他们正在说我们呢。”费大凯以手制止。 嘎吱一声,门开了,费小金探出头,“你们三个,进来!” 三人相视而笑,雀跃着走了进去。 杨展的表情却不轻松,冷冷地看着他们。“我要让你们去做的事非比寻常,只怕你们办不好,后患无穷。这个,可比行军打仗难多了。” “有什么难的?父亲你就直说吧,插秧打谷的事情你都让我们做过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璟新其实是害怕自己失望,所以先抛出插秧打谷垫底。 “拦江挖宝!” “挖宝?哈哈,师伯,你逗我们的吧?挖宝这么好的事,还比行军打仗更难?”费大凯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怎么也想不通。 “是拦江挖宝,你这个笨蛋!彭山江口那么宽的江面怎么拦得起来?”帅尚可气恼道。 璟新也是蒙了,他搞不清自己是因为上不了战场有些失落,还是挖宝太难。 “放心,不是在江口,是在新津,那里只是岷江的一个支流,要拦起来,还是办得到的。”费小金拿过一张纸来,招呼三人,“你们看,就在这里,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天啦,这里有宝?父亲,师叔,这里有宝?你们是怎么发现的?是你们埋的吗?是蜀王家的财富吗?”璟新激动得语无伦次,那两个,脸色更是涨得通红。 大凯喃喃道:“怪不得民间一直有在锦江上寻宝的传闻,原来是真的。呀,我们发财了,这一下,我们发财了。” 杨璟新两眼放光,“父亲,我就知道你会重新出山,有了这笔财富,我们就能招兵买马,赶走满人了!” 杨展耐心等着他们,让他们把震惊兴奋的情绪喧泄了个够,这才说道:“这件事从头至尾都必须保密,盟内知晓的人不能超过20个。挖宝的时间、地点、数量,以及挖出来后运到何处,都是绝密。你们三个,办不好这事,以后就不要说是我们的子侄!” 费小金点着头,“多大困难都必须克服,首先第一件,宝要挖,又不能让百姓看见,这个就不好办。你们年轻人头脑灵活,自己去想办法吧,可不能节外生枝,更不能造成哄抢。” 杨展补充道:“挖过后还不能留痕迹,参与挖宝的人必须绝对可靠。” 璟新思考片刻,问道:“我可以打听一下这笔财宝的用途吗?” “不能,”杨展虎着脸,他知道璟新的心思,“你就不要再提招兵买马的事了,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蜀境绝不能再打仗,蜀民绝不能再上战场。” 璟新呆望着他,低声再问:“人家打进来怎么办?清军要屠蜀怎么办?引颈就戮吗?” “蜀江盟是干什么的?蜀江盟不就是用来保护蜀民的吗?”杨展有些不快,唯一的儿子近来好象与自己不同心。 “正规军队的战斗力是江湖组织怎么也比不上的,父亲!我理解你之前成立蜀江盟的良苦用心,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你说吴之茂要离开四川了,我们就应该马上拉起一支正规的队伍来!” 璟新紧握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蜀事上顶撞自己的父亲,自己从小就仰望的父亲。 第二百五十一章 拦江挖宝(二) 杨展对璟新的质问有些惊异,站起身来把他从头打量了一遍,沉声道:“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特委屈?本来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沦落为帮派小头领,你觉得很丢人?” “不,父亲,你误会我了。”璟新赶紧分辨。 “我没有误会你,你是嫌蜀民死得还不够,他们相信我们,所以你还想带他们去送死!”杨展冷笑一声,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我还在,你想都别想!” 璟新也怒了,“好,今天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怕了,咱们敞开了说。父亲,这么多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从来没有对你决定的事提出过质疑。在你的努力下,我们四川也获得了几年的太平,我崇敬你,但我并不认同你!这些年,你带着师伯师叔们修佛修道,入得太深了,已经过火了。你不打仗,蜀民就真的太平了吗?他们就不再受苦受难了吗?还不是一样的多灾多难!蜀江盟再厉害,无非是一个江湖组织,它让百姓看不到未来。表面上没有战争,可是蜀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战争的来临。我们需要给他们一个明天,只有这样蜀国才能得到真正的重建!” 不得不说,他的话击中了杨展,杨展悲喜交集。 费小金在旁边看不过了,斥责璟新道:“哪里来的谬论?我们不是没有过军队,打的仗也是数不胜数,结果你们都看到了,死了多少人?蜀山蜀水被破坏成什么样?我们是真的打不起仗了呀。” 璟新坚持道:“我没说要出去打仗,我讨厌吴三桂,更不可能站在满人一边。我只是想重新建立一支正规的军队,给老百姓以信心,让老百姓看到希望。” “看到什么希望?蜀境内一旦出现军队,只会引起恐慌,大家都会以为战争真的来了。”杨展没好气道。 “战争本来就已经来了!父亲,你要让我们都把耳朵塞上吗?云南贵州都是我们的近邻,那里发生的事早已经传遍全川,川北、川东很快就会有难民涌进来了。老百性恐慌的情形,将不亚于当初张献忠进川的时候。你不组织军队,难免不会有趁火打劫者。到时候,又将迎来军阀割据的局面。” 大凯也插嘴道:“真的,师伯,街上到处都在传要打仗了。” 杨展看向小金,小金不说话,他宁愿把钱拿给璟新胡闹,也不愿意给吴三桂送去。只是,他担心璟新那些话伤了杨展。 杨展自嘲地笑了笑,面向璟新道:“非常好,你有这些想法,我就放心了,我们蜀国灭不了。这样,我成全你,这批宝藏挖出来,你一半,我一半,各按各的想法去做,互不干涉,互相成全。” 璟新反倒怔着了,“当真?决不反悔?” 杨展指着小金,“费堂主作证人,你们信得过吧?” 璟新和大凯、尚可愣了一下,确认过杨展的眼神,便发出胜利的欢呼,相互击掌庆贺后,满脸含笑地准备挖宝去了。 他们走后,费小金担心地问杨展:“你没事吧?璟新说那些话,不过是青年人的意气,你不必放在心上。” “没事。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能我修炼得是有些过了,总想着避开战争的手段解决问题。说实话,这一次,我也不能确定,与吴三桂的交易究竟是对还是错。” 费小金很久没有看见杨展患得患失的样子,不免更加忧虑。 这时候,刘见宽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李志勇,后面还有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黄底黑字的蜀江盟令旗。 杨展眉头一皱,责怪道:“见宽,我只让你传令给川东的良月和川北的罗为届,没让你抱着那么多令旗到处乱发,你这是制造恐慌,你知道吗?” 见宽不知道他刚刚才生过气,抢白道:“师兄,如果没有我发出去的那些令旗,四川就已经大乱了!” 杨展一惊,“怎么回事?我都才刚到成都不足半天,老百姓怎么知道吴三桂造反的消息?再说,即使知道,云南远着呢,四川咋会乱?” 李志勇向前一步,拱手道:“蜀主,都是我的疏忽,不知什么时候,有很多不明身份的人混进四川来了。” “不明身份?是吴三桂的人,还是清廷的人,这不是很好划分的吗?”杨展感觉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当初张献忠打进来之前,成都也是这样。 见宽叹道:“我们四川这块战略宝地,谁都想占据,有你在这里,人家不敢公开抢占,当然只有暗地里活动了。” “那你逮着他们了吗?”小金关心的是这个。 “没逮几个,这些人混在百姓中,还真不好分辨。我的令旗发出去,就是让兄弟们也混在其中,控制局面。” 杨展看着那些令旗,若有所悟,吩咐道:“志勇,赶快安排人赶做一万面令旗,在四川每个地方都把旗子插上,蜀江盟无处不在,蜀江盟与大家同在。” 璟新不是说吗,蜀江盟只是一个江湖组织,杨展却想让这个组织比朝廷比军队更管用。 李志勇也带着人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三个。 气氛一度有些压抑,谁都不想先开口说话,原因很简单,兰兰一定把杨展和吴三桂的交易告诉了见宽,看他的神色,是不高兴的,他不先提,杨展越发惴惴。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金打破了沉默,问见宽道:“平樨师兄知道这件事了吗?” 杨展也抬起头来看见宽。 见宽讥道:“你们两口子,一个直接到峨嵋,一个直接到成都,都不回重瞳观,不外乎害怕面对平樨师兄,我凭什么帮你们打前锋?永远把他蒙在鼓里好了,谁叫你做出这样的事!” 杨展解释道:“师弟,平樨师兄有他的原则,毕竟是吴三桂打开了山海关,也是吴三桂斩了永历皇帝的脑袋,吴三桂就是他们老朱家的大仇人。但是,你们两个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三个百万,也不过虚以委蛇,用金钱来换得时间和空间。” 见宽恨道:“我们蜀地已经一贫如洗,哪里来的三个百万?” 小金接道:“他已经安排璟新他们去挖宝了。” “璟新?他同意把那些宝藏送给吴三桂?” “他不知道要送给吴三桂,这件事情,就我们几个老一辈的知道就行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拦江挖宝(三) 即使对杨展与吴三桂的交易有意见,小金和见宽都是他最强有力的执行者。当日,见宽还是组织了一批火器,派人先行运去云南,向吴三桂表明交易的诚意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拦江挖宝。 杨展心知,在挖宝之前,必须先去把孙可望稳着。他便写了一封信,飞鸽传书给妙峰,请他约十二名高僧,去云南永宁曹溪寺,帮助孙可望,为张献忠、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父子超度。 一切就绪,杨展在松墨轩等着璟新的消息。 璟新回来了,帽子衣服都沾了污泥,满脸的疲惫和颓丧。 杨展奇道:“怎么?不顺利?孙可望那张图画得可清楚了,在哪里筑的堤坝,又在哪里埋的宝藏,都标得清清楚楚,难道他在说谎?” “不是那张图的问题,父亲,我们的堤坝刚筑起来,就没法进行下去了。干枯了的河道里,现在已经涌满了人,都拿着锄头铁锹,在河道里到处乱刨,就象打了鸡血,人人都嚷着要挖宝。嗐,你还别说,真有人在泥沙里捡到金元宝银元宝的,各种各样的宝贝不计其数。为了争夺挖宝的位置,吵嘴打架时时发生。” 杨展气道:“不是让你们保密吗?怎么搞的?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了。” 璟新委屈道:“挖宝的事情只有我和大凯、尚可三人知道,不管盟内盟外都说筑堤坝是为了掏江清淤,疏通河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涌来那么多的人,挡也挡不住。” 杨展转念一想,释然了。 “这也不奇怪,吴三桂一起事,大家都杯弓蛇影,关注着我们蜀江盟的动向。你们一筑堤坝,再联想到多年的传言,人们自然会去往挖宝方面猜测。” 璟新不解道:“现在大家寻宝的地段离孙可望埋宝的位置还远着呢,为何还有那么多金珠宝贝被发现?” “这个就更不稀奇了。听说张献忠最后离开成都时,因为害怕将士们贪恋金银财宝影响战斗力,命令全都上交,一旦被发现藏了金银,就会被砍头甚至剥皮。当时,既不想上交,又害怕砍头的人,藏不住了最佳选择就是往河里面扔。” “怪不得,那我们要清场吗?”璟新问。 “这倒不必,我可干不出与民争利的事情。我们四川的老百姓穷得久了,让他们发发财,未尝不可。” 杨展沉吟片刻,突然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是想招兵买马,带兵打仗吗?遇到这么点困难就来找我,是不是打退堂鼓了?” 璟新愁眉苦脸抱怨道:“他们是百姓,不是敌人。我对他们的任何措施不当,都会受到你的处罚,我当然要来报告你了。” “如果没有我,你是最高决策者,你将怎么办?” “直接清场,那条河道方圆十里之内不留一个人。当初孙可望不是那样做的吗?” “哈哈,可惜你父亲不是张献忠。孙可望埋宝的时候,新津境内已经没有百姓了,就是参与埋宝的兵丁,几乎全部被杀。你干得出来吗?” 璟新摇摇头,自古以来,凡涉及宝藏,没有不流血的。想要不流血,这笔财富就取不出来。 杨展循循善诱道:“你是热衷行军打仗的人,一本孙子兵法自然是背得滚瓜烂熟的,遇到事,不拿出来用,等它烂在肚子里吗?” 璟新眨眨眼,“你是说,让我对你的蜀民用孙子兵法?” “有何不可?只要能解决问题。” “哦,知道了,告辞。”璟新拱拱手,就要离开。 杨展急道:“你还没告诉我准备用哪一计!” 璟新头也不回,朗声道:“声东击西!” ········ 好一招声东击西。 很多人都以为蜀江盟会清场,也会很快封锁新津,所以人们才抓紧时间在河道里掏来挖去。不曾想,自从把新津那条支流的堤坝筑好,蜀江盟的人就撤离了,让老百姓在河道里挖了一个够。 另有一个小道消息在人群中传播,“蜀江盟正在彭山江口搭台子,准备捞宝了!” 人们又呼拉拉涌到江口,江口的两边两岸都挤满了人,绵延数里的吊脚楼生意空前的兴旺起来。 各色人等在江口码头上岸,杨璟新乐开了花,有一个人却愁容满面。他每天都在悬崖上探望,有时候又在人群中穿梭,他的装扮,象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只不过,他是一个独臂农民,没有人认得出他是谁了。 蜀江盟在江口摆下的阵势,足以让他寝食难安。杨璟新的能力一点不输于他的父亲,宽大的江面上,一排排被铁链锁好的木船构筑起了一个坚固的水上城堡,谁也不知道城堡当中,蜀江盟是如何捞宝的。 世人都知道,杨展师兄弟最善长水遁之术,水上水下功夫自不在话下,蜀江盟内也向来不乏这方面的高手。 刘见宽也跑来帮璟新撑场子,他在水上飞来去的身影赚足了眼球。 独臂农民冯全辉在悬崖上看见,退回茅屋,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玉贞躺在病床上,抓着他唯一的手求道:“大哥,别去管闲事,别给孩子们惹来麻烦。都过去了,黄虎他死了那么多年,他的义子们也没有一个人在世上,大西军不可能东山再起,那一船金银财宝就随它去吧,谁得到都是天意!” 冯全辉两眼含泪,“不,玉贞,既然老万岁把他最重要的一船金珠宝贝交托给了我,我活一日,就决不让它落到别人的手里。” 玉贞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道:“好,我不拦你。但是,黄虎说过让你保护我们母子吧?你可不能让我们陷入险境。孩子们能够平安长大,也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杨展的保护区内,我们应该感激人家。” 冯全辉依然执迷不悟,“玉贞妹子,你们母子当年没有死于战火,都是得力于老万岁的精心保护,你可要一辈子念他的好。” 玉贞闭着眼睛,一行浊泪缓缓滑下清瘦的脸颊,“我一辈子都在为他念经,我只愿佛菩萨宽佑他曾经犯下的罪孽。” 冯全辉低头沉默,玉贞就是这么一个心善的女人,她对黄虎有情有义,却从来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妹子,别说了,只要他们不去那个位置,我是不会干涉的。” 当初,老万岁亲自沉没的那只船,只有冯全辉才知道它的准确位置。 第二百五十三章 拦江挖宝(四) 杨展听说了璟新在江口闹出的动静,带着小金来看究竟。进入水上城堡,却没有看见璟新他们三个的影子。 刘见宽和蜀江盟一帮水下功夫厉害的人在江上正忙得不亦乐乎,每当有船板、木鞘之类出水,江上便会响起一片欢呼,岸上的人群也即蠢蠢欲动。 看来,璟新的这一个声东击西之计非常的成功。 杨展打趣见宽道:“你什么时候成了璟新的帮手?难道不应该是他听你的安排吗?” 见宽昂首望天,“我现在更愿意听他的安排,觉得更有希望。” 杨展莫名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默了一瞬,自嘲地笑笑,他和小金来这里,不也成了璟新的帮手? 连蜀主都到了江口,江口捞宝的事便传得更厉害了,方圆百里的人们络绎赶了过来。 可是,有一天清晨,大雾当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得了啦,出大事了,江上的木船都被冲跑了!” 杨展师兄弟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下游的重瞳观做早课,准备早课完毕才到捞宝现场。杨展望着见宽,不解道:“这也是璟新谋划的吗?这么快就结束了?新津那边应该还没有搞定吧?” 见宽也是一脸疑惑,“不应该呀,璟新给我说,怎么也要拖个十天半月。他们起出宝藏后,还要复原。呀,不好,就是要结束,也得我去放开那些木船呀。” 朱平樨一直以为他们是真的在江口捞宝,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谋划、什么搞定新津,又是什么复原,抓着杨展的衣袖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杨展扯过自己的衣袖,焦急道:“哎呀,师兄,江口出事了,回来再给你解释。” 留下平樨,师兄弟三个纵身飞到停靠在悬崖下的蟆頣飞船上,逆流而上,须臾便至江口。 江口沿岸已站满了人,雾气渐散,江面上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留下。 刘见宽和李志勇低语了一阵,李志勇匆匆而去。 杨展高声吩咐道:“蜀江盟的兄弟们听令,各人骑快马去下游寻船,务必在今日之内找回木船,我们的打捞任务还没有完成呢,张献忠留给我们的财宝必须尽快捞起来。” 蜀江盟的人拉过马来,快速离去。 杨展又对周围百姓说道:“乡亲们,请你们放心,打捞上来的财富,我将用来帮助大家耕田种地,买更多的种子和耕牛,恢复被破坏了很久的商业和手工业。” 有胆大的人问道:“蜀主,我们可不可以下水去捞?” 杨展笑道:“这条江天天都在这里,任何人都有权利去捞,但是,大家想想,为什么就没有人打捞成功的?江水太深,江水太急呀,有人试过,可都成了水底亡魂。我劝大家轻易莫要去冒这个险,我们蜀江盟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你们看,现在都被江水冲走了,好在还没有发现人员伤亡。我也只能再试试,实在不行,也只能放弃。” 人群中,又有人喊道:“蜀主,我们听说你打捞财宝是为了跟着吴三桂去打仗,这是真的吗?” 杨展风趣地开玩笑道:“人家平西王怎么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我们还是知趣点守在家里种地耕田。谁当皇帝,我们一样过日子。” 李志勇回来了,附在刘见宽耳边说了几句话,刘见宽对杨展道:“师兄,大家挤在这里,影响了码头的正常运转,我们还是去后山转转,等着木船回来吧。” 自从后山的伏虎寺被烧后,杨展便封了伏虎林在这边的出口,所以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 如今,伏虎寺的旧址上已建起了一座茅屋人家,他们要去的,便是这个地方。 路上,杨展责备刘志勇道:“这么大一个工程,你们尽然没有安排人守夜,给了别人可趁之机,还有什么好说的?” 志勇回道:“都是属下的不是,少主说这里只是做做样子,我便疏忽了,再加上天气已经转凉,晚上江风凛冽,就······” 杨展顿着脚,叹了口气,“唉,或许正如璟新所说,蜀江盟只是一个江湖组织罢了,几年下来,大家已习惯闲散的生活,没有严格的军纪约束,真的越来越丧失战斗力了呀。” 见宽把话题引了回来,“志勇,你们是怎么排查到这家人的?” “后山只有他们,他们家到悬崖边,一路都是水迹,问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家的老头,态度极为凶恶,一副与我们苦大仇深的样子。” “悬崖?一路都是水迹?见宽,当初你把我从刽子手的大刀下面救走时,我们不也是从这里上岸的吗?多亏师父布下的局,否则,我俩早不在人世了。不过,现在又是谁使用了这个局?这倒稀奇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拦江挖宝(五) 大龙尴尬笑道:“我舅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确实不认识蜀主,请蜀主恕罪。” 杨展早从老头的口音里听出了北方腔,心里猜道:“这人多半是大西军旧部,弄不好就是江口大战时留下的伤兵,所以才对我这般抵触。” 他也看得出,老头空有一把力气,武功却不怎么样,加上只有一条手臂,量他也干不出破坏江上打捞的事。 心念及此,杨展转身就要下山,他不愿意与一名可怜的老人纠缠。 大龙急了,拉着他的袍袖求道:“蜀主,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你可一定要给我兄弟俩一个面子,即使不喝酒,喝一口井水,息一息也是好的。” 见宽也劝,“师兄,来都来了,我们就进去坐一坐。”他装作去扶老头,实质是已将他控制着了。 杨展给老头施了一礼,“老人家,那我们就叨扰了。” 故地重游,却也看不出一点伏虎寺的影子,室内更是变成了典型农家的结构,曾经救了他命的那一口水缸不在了,他也分辨不出地道的入口。 见宽和志勇将茅屋各处都查了一遍,除了内室的一张床上躺着一名不断咳嗽的老妇,别无他人。 大龙拿出家里的吃食,又给三位尊贵的客人一人倒了一碗糖水,热情地招呼道:“家里没有更好的东西了,请蜀主将就用一点。” 杨展呵呵一笑,“大龙啊,你们家还有这么好的红糖水和花生招待客人,已经很不错了。”说罢,将自己面前的一碗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大龙这才定下神来,侧面陪坐。老头却是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瞪着一双眼睛,把这三个不速之客看了又看。 刘见宽问道:“你们知道是谁把江上的铁链解开,放走了那些木船吗?” 大龙正色道:“我们也奇怪呢,还以为蜀主有意安排的。” 李志勇旁敲侧击,“有人说,是你们家搞的破坏。” 大龙急得满脸通红,“是谁瞎说?我们家怎么会搞破坏?” 老头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杨展等他笑完,温和地问道:“老人家,你以前是在谁的手下,平东王?抚南王?安西王?还是定北王?或者五军都督的哪一府?” 老头一怔,“你认识我?那你怎么叫我这个五十岁不到的人是老人家?” 杨展又是一笑,“我不认识你,但你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你的身份。” 睡在里面的老妇人突然嘶声哭道:“蜀主饶命,千万不要杀我大哥,他可是一个好人呀,他没有去搞破坏,我以我和儿子们的性命发誓,不是他干的!” 杨展软声安慰:“大龙母亲,你放心,我分得清好人坏人,不会冤枉你家大哥的。” 刘见宽冷冷道:“你不认识,我却认识。你看他那一张脸,是不是和一个人很像?” 杨展脑袋里闪现过一副面孔,失声道:“可闻和尚?你怎么在这里?你的手为何断了一只?” “可闻和尚?”轮到大龙惊诧了。“蜀主,右堂主,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舅没有做过和尚,我们一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我舅的这条右臂自来就是断了的。” 刘见宽补充道:“可闻和尚就是冯双礼,他不是冯双礼,他又是谁?” 那老头倏地站了起来,“什么?冯双礼没死,还做了和尚?他在哪里当和尚?” 杨展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冯双礼的事情。” “我是冯全辉,冯双礼是我的亲大哥,我的这条手臂便是当年拜你们那个死了的师兄弟所赐。”冯全辉将脸扭向一边,杨展和刘见宽的精瞳实在太厉害,他害怕被他们看穿一切。 杨展呵呵笑道:“原来是冯双礼的胞弟,你家大哥的性命可是我救回来的。”他把前后两次如何救冯双礼的经过,以及两次送他去伏虎寺的事情告诉了冯全辉。 “伏虎寺方丈收他在座下,并赐法号可闻,前段时间听说他私自出去云游了,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哪,说不定会到这里来找你呢。”杨展关注着冯全辉的变化。 冯全辉向他弯了弯腰,“我替我大哥谢谢你。既如此,我便告诉你,是谁放跑了那些木船。” 冯全辉虽然木讷,此时此刻却很会权衡利弊,他不愿意暴露玉贞的身份,更不愿意被杨展发现老万岁那一船宝贝的位置。此生此世,这两件事都是他豁出性命要守护的。 他需要尽快打发走杨展。 “昨晚我睡不着,想去悬崖边转转,那时候已经起了浓雾,却听到悬崖下面有很大的动静,也有人说话,叽哩咕噜,听不懂在说些什么,我正奇怪,突然有人爬上了悬崖。我赶快闪到一边,这些人很快就消失了。我跑过去,除了地上有水,什么都没留下。” “大概有多少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雾大看不清,十多个是有的,应该是往成都方向去了。” 冯全辉的样子不象是在说谎,杨展和刘见宽交换了一下眼神,刘见宽便和李志勇走了出去。 杨展不经意间睥见屋角有一捆麻绳,揶揄道:“冯将军半夜到悬崖边转悠,恐怕也是要干些什么的吧?” 冯全辉张口结舌,不知该怎样回答,大龙又是一阵着急。 杨展心想,这一家子老实人,即使有点复杂的背景也情有可原。对大奸大恶之徒,他尚且能宽恕,何必再去为难这些历经劫难后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人。 他告辞离开的时候,冯全辉如释重负。 大龙殷勤地把他送到码头,转身便回去问冯全辉,“舅舅,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吗?” 冯全辉道:“四川人最恨大西军,我瞒着你们是为你们好,别再打破沙锅问到底了,让乡亲们知道了咱家的底细,你和二龙就别想在这里娶妻生子。你们既然加入了蜀江盟,我也不拦着,乱世之中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杨展哪里知道,刚刚,他与江口真正的巨额财富擦肩而过。 他四处转了转,等待着各方的消息。 陆续有木船被找回来,黄昏时分,江口阔大的江面上又密密麻麻排满了船。璟新、大凯、尚可及时出现,重新组织人用铁链把船固定起来,摆出不捞到财宝决不收兵的阵势。 为防止再被破坏,晚上安排了三十多个蜀江盟的人在这里守着。 第二百五十五章 拦江挖宝(六) 杨展回到重瞳观,被平樨师兄緾着追问,“江口捞宝是怎么回事?听你们的口气还不是真的要捞,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越不说,我的心里越是难安。” “师兄,你听我说,吴三桂那里,我们还是要暂时周旋着走,不能让他派兵入四川,更不能让他把战火引到四川,我们别无他法,只有花钱买平安,所以,我需要挖出宝藏。江口水深水急,一时半会没法打捞,而且我估摸着这里已经没有多少金银财宝了。孙可望曾说,张献忠把主要财宝都埋在锦江中了,我便让璟新他们三个去拦江挖宝。谁知消息泄漏,引来百姓争挖,璟新便想出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在江口假意打捞,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过来,他们趁机下手。” 朱平樨面孔都有点扭曲了,“杨展啊杨展,我怀疑你和吴三桂就是一伙的,你相信他会重建我老朱家的江山!这些年,没有你的支持,他会发展成这样的声势吗?我们就只有这点家底子了,你还在往他那里送,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他不守诺言,或者他起事失败,你不是人财两空吗?不行,这次我坚决不允许你胡闹。” 杨展赶紧补充道:“放心,放心,我已经答应璟新了,财宝挖出来后,他拿一半去招兵买马,建一支军队。” 平樨这才和缓了神色,“建军队这个想法很好,我看平樨完全有你年轻时候的号召力,以后很多事情都让他去做,你也是时候放手了。不过,建军队,不能大张旗鼓,否则,吴三桂会怀疑你,清廷也会怀疑你。” “咦,师兄,事情还可往另一面去想,且不说大张旗鼓建军队会让蜀民放心,就是吴三桂和清廷到时候都会争着来拉拢我们。等着吧,他们打得热火朝天时,我又有了和他们谈判的筹码。”杨展发现自己也完全站在了璟新一边。 “若是如此,当然更好。你应该把大部分的财宝都交给璟新,吴三桂那里隔三岔五支应着就成。” “就听师兄的。”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刘见宽回来了,身上的道袍沾了很多污泥。 “找着了?” “找着了,解决了。” “解决了是什么意思?”杨展大惊,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见宽道:“没有留活口。” 他和李志勇带着人一路追到新津,终于找到那帮说话叽哩咕噜的人。原来他们搞了破坏离开江口后,又跑到新津那条被拦腰筑起堤坝的支流,潜伏在岸边的树林中,窥探着河道中的动向。 这帮人果然是清廷派来的,若是让他们活着回去,蜀江盟不知有多少事情会泄漏。特别是这次挖宝的事,清廷若是知道,问题就大了。不管康熙会怎么想,一定会派兵入川清剿蜀江盟。 天黑后,刘见宽组织了一次完美的围攻,双方激战了半个时辰,才结束战斗。点数一地的尸体,竟有三十余人。 最后,他们把这三十多个清兵埋进了河道的淤泥。 杨展叹道:“你是重瞳观的住持道长,竟下得了手去灭口,四目仙翁和师父不知会不会原谅你。” 刘见宽将手向四目仙翁的方向一拱,道:“他们创下那些绝世武功传给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去杀该杀之人。” 平樨劝道:“杀都杀了,想想怎么善后吧。” 杨展又问见宽,“你见着璟新他们的工地没有?今天我也没有机会问他进展怎样,到底江口还要摆多久的阵势。” “见着了,埋了那些人后,我让志勇带着兄弟们先走,我一个人去那个偏僻的地方寻着了璟新。这三个家伙鬼得很,白天隐藏,晚上才挖。可惜孙可望比他们更鬼,埋宝的坑挖得很深,而且,为了不让江水把财宝冲走,他竟然在那些装满金银的木鞘外面又浇了一层铁水,要想取走财宝,就必须先把那铁壳一层层起掉。” 平樨奇怪道:“怎么不多派一些人手?靠他们三个,恐怕夜长梦多呀。” 杨展道:“人多了,不便保密。我们不能象张献忠那样,用杀人的办法来保守秘密。” 见宽去换了衣服出来,朱平樨已经回屋休息,只有杨展还在那里沉思,便道:“你这个做父亲的太狠心了,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儿子吃苦受累。要想帮他们也不难,我和你,再加上小金师兄和志勇,我们都去帮忙,三个晚上,就能搞定。” “你说得轻松,我们都去那里了,江口这边咋办?”杨展摇了摇头。 “少不得我们这些长辈多受累,白天在江口,晚上在新津吧。” 不待杨展反对,他又道:“白天,我们在江口选一处吊脚楼作指挥,轮流去江上做样子,轮流睡觉休息。晚上,再赶去新津。” 杨展猛然想起,“你还记得当初孙可望说那一处埋了多少金银吗?” “没有听他说起过,难道你也不知?” 杨展一拍大腿,“竟然忽略了这个,幸好璟新他们还没有挖开,如果量很大,仅靠我们几个,一次是取不完的,后患就大了。” “那咋办?”见宽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找到答案。 杨展把嘴巴一咧,“贪心都是要受到惩罚的,我们可不能贪心,挖开后,不管有多少,只取七车,然后立即决堤放水,把河道恢复原样。” “呵呵,师兄,取七车,你都还不算贪心,要怎么才叫贪心!” 杨展嗔道:“你忘了吗?那些金银是被木鞘装着,我们七个人,一人推一个独轮车,能装多少?” “啊,对的,马车太打眼了,只能推独轮车。”刘见宽暗暗叫苦,他虽为武功高手,却从来推不好独轮车。 第二天,接到消息的费小金也到江口与他们汇合。有他们三个坐镇,江上木船拼起来的城堡更壮观了,沿江两岸又站满了看热闹或蠢蠢欲动的人群。 他们包下来的那处吊脚楼,原本就是一家客栈,三人在里面住着,甚是惬意。间或去江上展示一下水上功夫,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 有他们在这里,璟新三个年轻人白天就干脆偷懒,躲在新津蜀江盟的据点蒙头大睡。倒是那处江水被拦起来的河道,在深秋的阳光照射下,一天比一天干涸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拦江挖宝(七) 这个晚上,月黑风高,七辆崭新的独轮车从新津蜀江盟的住处出发了。盟内其他兄弟都被早早打发回家,杨展带着师弟、子侄和李志勇这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部下往锦江的那一条支流赶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即使是去打一场仗,都不会如现在一般紧张。 挖宝这一件好到极端的事,最容易变成伤亡惨重的坏事。杨展不怕遇到真正的坏人,就只怕惹来贪心的百姓。 之前,蜀江盟已经多次排查新津的人流,拦江筑坝的事情也过了一月有余,人们早已淡忘争相挖宝这件事,那条干涸的河道绝无人迹。 “志勇,你守在河堤上,看住独轮车,有任何异动都赶快示警。”杨展吩咐道。 “啊,我还想去看看孙可望是怎么锢金水藏的呢,之前你不让我来,现在都走到这里了,还是让我去看一看吧。”李志勇金盆洗手那么多年,依然对宝藏之类的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杨展轻笑道:“行,我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你先跟他们去看看,我在这里守住,看完就赶快过来替我!” 大家将独轮车停在河堤上,往河道冲去,这个位置,离真正藏宝的地方还有一里多远,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漆黑的夜里,杨展的精瞳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他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 这一阵,精神过于紧张,再加上白天黑夜地劳碌,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座静思了,更不曾运用思存之术。拦江挖宝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竟没有事先考量过。 他便把耳朵竖了起来,一双精瞳四处逡巡。 突然,一道黑影掠了过去,杨展不敢轻易出手,正待要追,又一道黑影过来,他下意思拉着了他的衣袖。 这是一个和尚,杨展失声道:“慈笃,你怎么在这里?前面那个人是谁?” 慈笃顿着脚,“蜀主,是你?我在追可闻和尚,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从成都一路跑到新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赶过来,正是为了要阻止他。” “他什么时候到你的信相寺来的?”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唉呀,蜀主,赶快去拦阻他,这一阵,我见他天天外出,回来就长吁短叹,怕是要出事呀。” 杨展一拍脑门,只去防孙可望阻拦,竟然忘了可闻和尚也有可能是“锢金水藏”的知情者。他对慈笃道:“你赶不上他,也拦不了他,交给我。你留在这里帮我守好独轮车,注意不要放任何一个人过来。” 慈笃向来知趣,杨展不告诉他的,绝不打听,看这情形,也猜着了十之八九。 杨展几个起落,很快在河道里赶上了可闻,恰在此时,嗖地一声,一支箭当空飞来,可闻中箭倒地。 这一箭,是璟新射的,又准又狠。 璟新没有练过重瞳,耳力却是超绝,听见后面的响动,转身便是一箭。就是身边的刘见宽和费小金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抽的箭,怎么搭的弓。 可闻当胸中箭,拼尽全力吼道:“那是大西军的宝藏,谁也别想拿走!” 璟新头也没回,往前方的深坑快步走去。大凯和尚可迟疑了一下,扛着铁锹锄头,跟了过去。 刘见宽、费小金都看清楚了,中箭的是可闻。立即四周检查了一遍,以确保没有其他的人跟着他过来。 杨展徒然地为可闻续着命,见宽劝道:“这一箭已射断他的心脉,当初张献忠都没救,更别说他了。师兄,别耗费你的真气,赶快一起去取了金银,把坑填了,恢复河道。只怕迟延下去,还要生事。” 杨展抱着可闻渐渐变冷的身体,到了坑边,璟新他们三个已下到坑里。 装满金银的木鞘一个一个被传递上来,杨展看看差不多够了,便让他们都上来,然后将可闻的尸身推进了坑中。 但凡宝藏,都与鲜血连在一起。当初冯双礼奉老万岁的命令杀死那些参与“锢金水藏”的人时,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之丧命。 接下来就是恢复原样,一行人拼命地往坑里填着土,再把木鞘抬到河堤上独轮车所在的地方。 慈笃本要回避,杨展喊道:“你都已经看见了,就是参与者。放心,我不会杀你灭口的。” “可闻和尚······”慈笃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刘见宽不由分说把独轮车的手柄塞在他的手里,“闲话少说,你来推这辆车,我去组织蜀江盟的兄弟决堤放水,天亮前,这个河道不装满水,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杨展点点头,见宽飞身而去。 剩下的,刚好有七个,一人一辆独轮车,顺着河堤,往眉州方向行进。一路吱吱嘎嘎,只听见独轮车辗过地面的声音。 杨展靠近慈笃,安慰道:“大师不必难过,各人有各人的宿命,谁曾想可闻和尚的宿命是在这里呢。他在你庙里挂单,你收留了他,你便已经尽到佛门的情谊了。” 慈笃唏嘘道:“你让他入了佛门,本是要保他一命。谁叫他放不下执念,以致命丧黄泉。” “执念?什么执念?” “唉,你不问,我还无法启齿,实在太荒唐了!” 慈笃推着这一车的金银,还不算费力,慢悠悠将可闻到他庙里挂单的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可闻离开峨嵋伏虎寺后,并没有到其他地方去游方,直接到了成都信相寺,要求在这里挂单。 慈笃起先不肯收留,指着那间独一无二的茅屋道:“你看哪里有住两个人的地方?” 可闻哀求:“我一个和尚,有打坐的地方就行,同为佛门中人,请大师行个方便。” 慈笃拗不过他,留他下来。 这可闻,白天根本不会呆在茅屋中,也不帮慈笃种菜做饭,每天都在那十八尊护戒佛像中打转,口里念念有词。 慈笃怕他疯魔,有意开解,可他闭口不言。 蜀江盟拦江挖宝的事情还没有传开时,可闻就已经坐不住了,白天黑夜往外面跑,问他又不说。 有一天晚上,五更后他才回庙,慈笃隐约听到他站在外面喊了几声“老万岁”,吓了一跳,又恐他做出什么事情出来,便日夜监视着他,这才有了今晚的事情。 杨展叹道:“确实执念太深,所以才容易被张献忠的魂魄控制。” 慈笃突然问道:“你也相信魂魄这回事?” 第二百五十七章 左支右绌(一) 杨展没有回答慈笃这句话。 张献忠死而不僵的奇事,他可经历几次了,天知道从峨嵋桃溪谷消失后,他的魂魄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如今,要应付吴三桂反清引起的这个乱子,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他没有心情去猜测可闻这次是否又是被张献忠的魂魄所控,只是有些可惜,一条鲜活的生命又没了。 回到重瞳观,安置好装满金银的木鞘,让李志勇陪慈笃回了成都。 杨展回到自己的静室,立即关起门来打座。诸事纷纷,他必须想办法看清楚真相。 这点本事,他早已超越妙峰。不同的是,妙峰佛门中人,会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用来打机锋,而他兼具道家的谋略,不会将意识所见宣之于口。 第二日一早,璟新欢天喜地来向他辞行,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紧随其后。 杨展拉着他的手挽留道:“吃过早饭再走,好吗?” 璟新肩膀一耸,本能地抽了一口冷气,父亲对自己少有这么婆婆妈妈呀。不过,他还是恭敬回答:“不了,你们的早课太长,难得等,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去忙。” 他抽身要走,杨展居然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只听吥地一声,竟将一件崭新的衣服撕成了两截。 连杨展自己都吃了一惊,璟新更是大张着嘴巴,涨红脸,不明所以地望着父亲。 “这是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闻讯赶过来的费小金问道。 杨展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抱着璟新,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迭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儿子,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顿饭,没别的意思。” 璟新恼怒道:“我看你就是有意的,留我下来,是想收回之前的许诺吧?” 杨展闭着眼睛,紧紧抱着他,“对,我要收回我的话,我不能让你去招兵买马。我们四川不能撇开吴三桂或者清廷去建军队,那是会惹来大祸的。” 璟新推开他,“大祸已经在家门口了,父亲!我还要给你说多少遍!你最近怎么了?居然干得出这样出尔反尔的事!” “我只是蜀主,不是蜀王,也不是总督,去建军队,就意味着向世人宣告,我们四川成了独立王国,谁都有理由入川剿灭我们,你明不明白呀?”杨展索性反对到底。 璟新冷笑两声,“父亲,你究竟是老了,还是胆子变小了?” “他是老了,失去了年轻时候的锐气。”刘见宽走过来,把一件道袍披在他身上,安慰道:“没事,璟新,你们尽管去办你们的事,我是管军事的右堂主,我支持你们。你的父亲已经老了,他忘记了当初他藏兵在蜀王庄园和重瞳观的事了,他更忘记了我们建立伏虎军的壮举,不顾生死,不惧艰险,何等的英雄气慨!他老了,可你们还年轻,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叔永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杨展生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见宽,你现在纵容他,就是害他!我是蜀主,我说了算,绝不能招兵买马。”他的脸瞬间板了起来,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唉呀,好一个耍赖的蜀主!”进门来的是朱平樨,璟新知道最大的靠山来了,立即跑过去扶着了他。 杨展皱皱眉头,今天看来自己又是孤家寡人的处境。 平樨温和地调侃道:“还用我多说吗?蜀主,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背信弃义呀。昨天才依靠人家把宝藏挖了出来,今天就反悔,黑道也没你黑呀。” 费小金和稀泥道:“蜀主师兄,你就让他们年轻人先去折腾看看,金银都在这里,还怕他们搞出事来不成?” 璟新马上喊道,“小金叔,你既然这样说,我们今天就要拿走属于我们的金银。” 平樨笑了,“人家说,世间的宝藏最是害人,甚至亲父亲母亲子都会反目,我还不信,今天算是见着了。”说完,他去大殿参加早课去了。 他从来就是这样,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杨展听不听是杨展的事,他不会去强求。 一只信鸽穿过薄雾飞进了重瞳观,很快,小道士送信过来,是川东良月来信。 信中写道:“蜀主:近日,谭宏部屡屡进入川东征兵调粮,说是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令,蜀江盟苦拦不住。宏兵更是络绎不绝,勒索川民,川民躲到深山穷谷,尚不得免。请蜀主示下。” 杨展看完信,默不作声。谭宏原本是夔东十三家之一,后来被吴三桂收编,驻守在湖北与四川的交界。他入川征兵调粮,显然是受了吴三桂的指令,这是吴三桂在催逼杨展履行合约了。 征兵调粮?杨展从头冷到脚,吴三桂死死掐着了自己的命脉,还能停止与他的交易吗?但是,一旦开了头,又有多少金银去填那个窟窿? 随时停止了履约,他就会随时派兵入川。难道自己真的就甘心处于这样的被动局面吗? 但是······ 杨展眼前浮现出尸山血海,天意,天意啊。 他紧紧捏着良月的来信,呆立在那里,汗水滚滚而下。 刘见宽被吓着了,他和小金凑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杨展把信塞给他,道:“行,你和璟新分头行动吧,他去建军队,你把第一批金银和火器给吴三桂送去。” 他突然的转变让众人又是一惊,璟新也凑过去看良月的信,看完后,安慰父亲道:“你放心,我把军队建起来,很快就会扭转局面,用不了多久,你就不用给吴三桂送金银了。” 璟新带着大凯和尚可离去了,只剩下他们三个蜀江盟主事的人。见宽满脸不情愿地问:“真的要送?” “必须去送!立即动身。”杨展低着头,声音却透露出无可辩驳的威严。 见宽惨然笑道:“我宁愿去川东打谭宏。” “如果你想让吴三桂派更多的兵入川,你大可以这么做。”杨展摇摇头,乞求道:“见宽,别再和我唱反调了,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既然你那么支持璟新,从云南回来后,你就去帮帮他。我希望你们在吴三桂和清廷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事情办好。” 见宽只好应道:“马上动身。” 小金拉着他就走,他们要去后面点数金银,作远行准备。 杨展缓步迈入大殿,盘腿坐在平樨身边,加入了道士们的早课行列。 渐渐,他听到了群鹤的鸣叫。 第二百五十八章 左支右绌(二) 杨展的意识进了仙鹤洞,在群鹤的鸣叫声中,他找到了正在与鹤共舞的师父和四目仙翁。 他躬身及地,什么也不说,等待着那两个神仙发落。 待了半晌,也没谁理他,他抬起头来,未及开口,陡然受到了一只仙鹤的攻击。幸好杨展已练就顶级功力,否则早被仙鹤啄去了眼球。 他本能地用手一挡,那只仙鹤哀叫着跌落在地,显然已被他的力道所伤。 仙翁生气地拂袖而去,群鹤发出愤怒的叫声。 葛宝站在他的面前骂道:“劣徒啊,这仙鹤洞岂是你能来的?后山那里不是挂了一个‘生人勿近’的牌子吗?生人勿近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活着的人不能进来,来了就会变成死人!我给你们讲过神鹤啄眼的故事,你以为我是骗你们的?你刚刚不是差点就成了瞎子?你现在伤了仙翁的神鹤,你还想活着出去吗?” 杨展气馁道:“我不想活着出去,当初你们就不该救我!你们让我拯救苍生,结果苍生的苦难越来越多。我们道家不是追求无为而治的吗?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反其道而行之?做得多,错得多。我没有那个本事,我让你们失望了,快把我收到这里来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葛宝啐道:“你还想到这里当神仙?你的使命完成了吗?没有完成,你就只能出去继续经受折磨。是不是妙峰和尚把天机泄漏给你了?你记住,‘天虽如此,人尤可斗’,能够让蜀人不灭的,只有你!只有你!快快给我滚出去!” 杨展伸手去抱躺在地上那只受伤的仙鹤,察看着它的伤势,抱歉道:“对不起,鹤友,我不是有意的,我带你出去上药。” 他的这个举动又引起一阵骚乱,群鹤以为他又要伤害那只仙鹤,都向他冲过来。葛宝袍袖挥舞,驱散了它们。 杨展抱着仙鹤就要出去,葛宝一把抢过来,骂道:“有四目仙翁在,用得住你给它上药?赶快给仙翁磕头谢罪之后,就出去吧。” 杨展低头饮泣,“师父,不是妙峰师父告诉我的天机,是我自己看见的,你教教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办?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左支右绌,错过了拯救蜀民的大好时机。” “我还怎么教你?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天虽如此,人尤可斗’当初我们教给你顶级功力,便是要让你去与天斗。大凡这样的英雄都是要经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苦难的,你且熬着吧,还早着呢。” 葛宝给他挡着那些围攻的仙鹤,杨展失望地一步步后退。鹤鸣声中蓦地传来四目仙翁的声音:“我的座下有三颗铁弹,可助你完成使命,不到最后关头,千万别用。” 天空中又有一只仙鹤俯冲下来,杨展赶快消失。 大殿中,朱平樨摇晃着杨展的肩头,呼唤道:“师弟,师弟,你醒醒,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杨展睁开眼睛,看见众道士都围在他身边,恍惚道:“怎么?早课结束了?” 平樨长舒一口气,“早结束了,你以后施展思存术前,最好先打个招呼,不要把我们吓死。” 杨展腾地跃起身来,“好,我答应你,我们去吃早饭。” 饭桌上,四人各据一方。 杨展道:“这顿早饭,就权当给见宽饯行了。此去一路,山高水长,见宽师弟定要格外小心。见到吴三桂,交接了物质,便快速回来,切不可再生枝节。” “你怕我杀了他?师兄呀,你就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见宽不屑道。 小金想轻松一下气氛,便开玩笑道:“蜀主师兄,你近来真是有些啰嗦,这是明显衰老的迹象哦。” 杨展叹了一口气,“也许吧,我也觉得,自从成立蜀江盟,彻底归隐江湖,一天比一天无用。没有人再需要我,我便是老了。” “没有人再需要你?蜀主师弟,你开什么玩笑?”朱平樨提醒道,“我们需要你,蜀民需要你,特别是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见宽也心软下来,安慰道:“师兄,别多想了,都是我不对,最近老是顶撞你,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象过去一样,好吗?” 杨展抿嘴一笑,“那最好,你别在我和璟新之间摇摆不定,我就阿弥陀佛了。” 师兄弟们说说笑笑,一顿早饭就用过了。七八个蜀江盟的兄弟已到观外待命,江上泊着一只大船。李志勇办事,从来就是这么可靠。 一阵忙碌后,众人将金银装上大船,刘见宽向师兄们挥了挥手,跃上大船,扬帆向嘉定驶去,到那里还要将火器装上船。 刘见宽不在,朱平樨便代行重瞳观住持之职,他也去忙了。 百无聊赖,杨展便让小金陪他去岷江上逛逛。他们解开那只蟆頣飞船的缆绳,逆流而上,往新津急驰。 初冬的江上,薄雾浮动,水鸟和野鸭子在江面上自由自在地来去,仿佛没有感受到战争的迫近。 杨展哑然失笑,真是有些老了,战争还远着呢,竟然自己吓自己,都快吓破胆了。 “哈哈哈······” 他对着大江笑。 “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 笑声在蜀山蜀水间回荡,费小金配合地大叫:“杨大侠,你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还是蜀民可依靠的坚强长城!抽出你的宝剑,斩魔驱敌,所向披靡!” 杨展飞出船去,在江上划出一道道白线,他也大叫:“费大侠,你可愿接受我的挑战?” 小金站立船头,拱手道:“岂敢,岂敢,蜀主何等尊贵,费某岂敢以剑相向!” 杨展以剑挑水,水便成利刃,往小金头上进攻。小金一闪,他再攻,两人竟在这江上边走边打起来了。 沿岸正在劳作的蜀民都起了哄,他们已经司空见惯这样的场景。杨展师兄弟的水上功夫,谁人不知呢。 到得新津地面,他们便往昨天挖宝的支流而去,这里一样的水满蜀江,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锢金水藏”的样子? 杨展和小金相视一笑,一径往成都而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左支右绌(三) 杨展到得松墨轩,这里已是人声鼎沸。 璟新把蜀江盟成都分部当成了招兵买马的据点,百姓尚在观望,盟内的兄弟们已经跃跃欲试了。毕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原来的蜀军,现在重新拿枪扛炮而已。 杨展看璟新做起这些事来甚有章法,便放手任他去做。他和小金径直去了紫竹殿,李志勇在门口迎接他们。 送走吴之茂后,费小金建议把蜀江盟总部搬回之前的总督衙门,杨展不愿意,他要把那里空着,让清廷和吴三桂都产生一种虚位以待的感觉。 他选择了紫竹殿,这里毕竟以前是师兄朱平樨的家,他要住在这里,蜀江盟的总部也从嘉定移到这里。 入住紫竹殿后,杨展心中百般感慨,匆匆几十年,沧海桑田,成都竟已寥落到如此地步。平樨师兄幸好双目失明,否则看见这般情景,气都要气死。 他暗下决心,尽快恢复四川的元气,先保住现有的,再徐图发展。葛宝师父不是说了吗,天虽如此,人尤可斗。 不出十天,璟新已招了五千余人。一切准备妥当,他便和大凯、尚可甲胄在身,抱着簪缨的头盔,威风凛凛地来到紫竹殿。 璟新已过而立之年,不再白甲白袍,而是换了紫金色的,显得更加成熟稳重了。 杨展把他们端详来端详去,满意地点点头,“嗯,有大元帅的气概!” “大元帅?”大凯和尚可激动不已。 “对,璟新为大元帅,你俩为副元帅。” 璟新站得笔直,然后微微弯腰,双手一拱,“请蜀主为军队赐名!” 杨展道:“你这支军队是一支护民军,不宜太张扬,还是沿用过去的名字,蜀军,直白又响亮。至于旗帜,和蜀江盟的令旗一样,黑底黄字,只书一个大大的“蜀”字。” 璟新试探道:“我这个大元帅还听不听蜀主的指挥?” 杨展答道:“那是当然,整个蜀军都在蜀江盟的旗帜下,你这个大元帅岂有不听蜀主指挥的道理。你不仅要听我的,还要听左堂主和右堂主的,李志勇升任为蜀江盟总管。” “明白,明白,大内总管嘛。”璟新有些失落,他以为建起军队,就可以摆脱父亲的管束,结果还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杨展再道:“你只要按我的原则管理军队,我一般不会干涉你的自由。” “什么原则?” 杨展比着手势,“第一,蜀军不出蜀境;第二,蜀军保护蜀民;第三,蜀军不征粮纳款。” “前两条没有问题,后一条,等我把手中的金银用完,如果不征粮纳款,何以为继?” 杨展答道:“屯田养兵,是蜀军和蜀江盟的传统,再不济,你来找我。” “一言为定,不准反悔!”璟新和他以掌相击。 杨大元帅在成都拉起一支蜀军,成都百姓顿时觉得有了胆气。之前,蜀江盟虽然也在保护大家,但混迹于百姓之中,谁的脸上都没有刻着蜀江盟的印记,老百姓总还是有些惴惴。 成都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吴三桂在周边打着仗,这里却呈现出久违的繁荣。 成都街头旌旗招展的盛况传到川东、川北、川南,各分堂主坐不住了,纷纷请示恢复蜀军的建制。 理由都一致,值此动荡之际,再以蜀江盟的名义保护百姓,缺乏影响力和战斗力。对于这一点,杨展也深有体会。但他害怕从此以后就收不着笼口,再度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 费小金劝道:“现在都是我们的人还好办,太平时为蜀江盟,战时为蜀军,收放自如,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中。如果周边控制不住局面了,不管是清军,还是吴三桂溃败进来,一样的会军阀割据。那时候,就没法收拾了。” 杨展眉头一扬,“好,就听你这个小诸葛的!” 他随即发出蜀江令,各地蜀江盟分堂恢复蜀军建制,良月、罗为届、高承恩、费大凯分别兼任川东都督、川北都督、川南都督和川西都督,用兵受大元帅杨璟新节制。 并将“蜀军不出境、蜀军保护蜀民、蜀军不征粮纳款”三条原则晓谕各部,但有违抗,同时受盟规和军规处罚。 费大凯得到蜀江令后,立即跑来找杨展,“蜀主,你既已任我为蜀军副元帅,为何还要任我为川西都督?我不想去川西,你找个土司当都督吧。” 费小金呵斥道:“盟令如山,岂有你说想不想当的?还不赶快向蜀主谢罪。” 杨展笑道:“我们自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凯,来,我给你说,为何要派你去当这个川西都督。” 大凯乖乖地被他拉到一张楠木椅上坐下。 “川西虽然是边远地区,山高皇帝远,一般清廷管不住,吴三桂也管不住,但是他们土司和土司之间历来互不买账。如果你不去当这个都督,他们看到别的地方都有了军队,势必也会招兵买马,自然也会争夺地盘,川西也就乱了。” 大凯摸了摸脑袋,无奈道:“伯父,我就给你说句真话吧,我把他们管不了,这些人,三天不生事就过不去。蛮夷最好战,没有一天不打架斗殴的。” “嗐,人都各有脾气,更何况民族习性不同。我们以德服人,就能把他们融合。他们小打小闹,你可以不管。有你在那里坐镇,他们总会给你面子。” “给我面子?”费大凯哭笑不得。 杨展正色道:“你在那里,代表的可不是你自己,你代表的是你父亲和我。放心吧,你父亲在那里经营过几年,各大土司都会买他的面子。我和他们平时也有书信往来,在后面帮你看着呢,放心去上任吧!” 大凯又道:“这个副元帅可要给我留着,我还是觉得跟着璟新干得过瘾。” 费小金笑骂道:“别说得这么好听,就是一个官迷罢了。” 杨展满口答应,“行,行,行,这个副元帅位置永远都是你的。” 自从川东、川北、川南、川西都有了蜀军后,因为他们严守军纪,非但不扰民,还帮助老百姓搞生产,四川呈现出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展且喜且忧,不知道这样的景象还能持续多久。 第二百六十章 左支右绌(四) 刘见宽回来了,他一脸兴奋地奔进紫竹殿。 “师兄,师兄,吴三桂成功了,你这一宝押对了!” 杨展正在和费小金喝茶聊天,见他进来,赶快都站了起来,毕竟已有近三个月没有看见他了。 吴三桂挥兵三十万从云贵直杀到湖南的事情,杨展早有耳闻,他没想到见宽会这么兴奋。 “喝茶,喝茶,慢慢说。吴三桂收到金银和火器后怎么说?下一批有没有时间要求?”他将见宽按坐在楠木椅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吴三桂说蜀主是一个守信的人,只是可惜了英雄一世。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出兵湖南,就不用再千里迢迢送这些东西了。” 杨展一笑,“出兵湖南也是千里迢迢呀,我还是选送东西,只累少数人。” 见宽兴奋难抑,“师兄,你是不知道,吴三桂这次真的抓住了我们汉人的心思,他声讨满清‘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号召大家‘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他要恢复汉人王朝统治,一下就抹去了大家对他开关迎敌的仇恨。你们猜他现在有多少兵力,百万不止!” 见宽击掌叹息,这一趟云南之行定是激发了他的斗志,不然不会对吴三桂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杨展道:“他能聚集百万的兵力,一点都不奇怪,他在云贵两地本有三十万,耿精忠和尚之信各有十五六万,再加上各地响应的,当然声势浩大了。至于大家为什么很快就聚到他的旗下,就更加不足为奇了。比起满清屠戮汉人之仇,剃发易裳之恨,倒不如宁愿跟随一个汉人枭雄反清,哪怕他之前罪大恶极。” 见宽仍然满脸的艳羡,“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他能那么快就饮马长江,挥鞭北上了。师兄,既然你押了他一宝,不如玩个大的,派我带一支队伍去加入他吧,各地都在响应,我们可不能落后。” 费小金端起茶杯喝茶,他不忍目睹师弟被泼冷水的惨象。 果然,杨展冷冷道:“是吴三桂给你这样说的吧?同样的话,他早就对我说过了。我们现在是恢复了蜀军,不过有三条原则,第一条就是‘蜀军不出境’。任吴三桂现在有多风光,我们看看热闹就好。今天他攻城略地,马饮长江,难保有一天不兵败如山倒。” 见宽不满道:“师兄,我还以为你送金银火器给吴三桂是赌他赢,结果人家风头正旺时,你居然咒他兵败!” 杨展将茶杯递到他手中,和缓了神色,耐心道:“现在,清廷仅调集了几万兵马,当然无法与吴三桂抗衡,等康熙把八旗凑够手,你说他们有多少兵力?再者,自古以来,有多少北伐成功的?吴三桂比我还年长几岁,只要稍稍受挫,必定气馁。到时候,他能取得的最大战果,便是与清廷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也好啊,至少我们都不用受满人统治了。” 杨展叹道:“两雄并立,天下永无宁日。再说,那时候,我可再也拿不出东西与他交易,四川必成他的王土,还不知是福是祸。” 见宽也不说话了,低头喝茶。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小金赶紧问道:“见宽,你还没给我们说,你这一趟差事办得怎样,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 见宽放下茶杯,摇着头道:“金银累人,真是累人,水路还好,山路全靠人背马驮,行进本已缓慢,还不时遇到抢劫的。吴三桂带兵去湖南后,之前隐入山林的土匪又出来活动。不过,都被我一一搞定了。” 杨展插话道:“那些匪徒多半是以前的大西军吧?” “是,其中有一个,是李定国部下,之前我在湖广战场上的时候经常打交道的,我告诉他,孙可望还活着,他高兴得不得了,亲自送了我一程。” 费小金神秘一笑,师弟这是落入师兄圈套了。估计一路上不该做的事,他都做了,而且一高兴,还全部都会招出来。 杨展又问:“你就没带他去见孙可望?妙峰师父也在那里呢,你也该去看看。” “当然去了,哦呀,师兄,你们没看到,妙峰师父帮孙可望摆的那个阵势,据说不光张献忠的灵被请了去,连他的几个义子,人人都有席位。孙可望非常投入,对妙峰师父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他们早晚念经超度,都没有时间搭理我们。”见宽讲得津津有味,浑不觉自己已触犯了蜀主的规定。 “你那个朋友看到这件事,他什么反应?” “那几个大西军旧部?他们跪在庙外嚎啕大哭,要求见秦王,又要去为张献忠和他的义子们哭灵,闹得不亦乐乎,我看不是个事,就走了。” 杨展咬牙切齿,“见宽啊,见宽,你出发的时候,我怎么说的?让你交了东西直接回来,不要再生枝节,你说你生出多少枝节?” 见宽把手一摊,“山高路远,怎会不遇到人和事?” “吴三桂反清已经够复杂,大西军再出来搞事,就更乱了。你把那些人带去见孙可望,就容易搞事。我本想让妙峰师父配合孙可望把张献忠超度了,你和他们去一闹,有可能就功亏一篑。张献忠若是阴魂不散,我们要面对的情形就更复杂了。” 杨展说到这里,猛然想起,那日他离开曹溪寺时,孙可望曾建议他把艾能奇在川北凤凰山栽下的巴茅草毁掉。 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这个原因一定和张献忠有关,他回来后居然把这事忘掉了。 不过,现在也不迟。 他立即站起来对小金道:“你安排一下,我俩要马上去一趟川北。” 见宽道:“我呢?我去帮璟新练兵?” “你这次犯下的错误不小,还是回重瞳观静一静吧。”不让见宽参与大事,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不想,见宽不甘心,“师兄,让我跟你去川北吧,你应该清楚,川北在任何时候的战略位置都很重要。我提前去帮罗为届布好防,免得到时候被动。” 杨展一惊,对呀,自己只想到康熙把八旗部队召集整齐吴三桂就会败,怎么没有想到清军的突破口有可能在汉中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左支右绌(五) 寒冬腊月,到处都是枯枝败叶,川北的凤凰山却有奇特一景,巴茅草漫山遍野,重重叠叠,一丛一丛相互纠葛。 杨展师兄弟三人在里面穿梭来穿梭去,他们想在当中找出端倪,弄明白艾能奇种巴茅划的真实原因。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累得气喘吁吁后,干脆席地坐在山坡上,等着罗为届过来。 这三个蜀江盟最有权势的人,经常到分堂口,都是先去折腾一番,再与人家见面,弄得人家甚是忐忑。 见宽嘴角含着一茎草,若有所思道:“听大西军的人说,张献忠经常唤艾能奇为痴儿,有可能他真是犯痴,以栽种巴茅草的形式来纪念他的父亲,毕竟张献忠死在凤凰山。” “管他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把火烧光了就可。”费小金擦着脸上的汗,他仍然主管着蜀中财政,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烧?你刚才不是没有看见,这里面有多少人家?一旦把火点燃,你想灭都灭不了。”杨展把袍子的一角撩起来,系在腰上,便是一身精干的短打扮。 见宽看了看自己的袍子,已有几处被锋利的巴茅草割出口子,只有任它了。 费小金也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趁罗为届未到,赶快整理了一下。 罗为届来时,却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他没有穿武装,而是一身便服,甚至是洗得发白的便服。 “川北都督,你很穷吗?”见宽揶揄道。 “报告右堂主,我很穷,不过川北的百姓比我更穷。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房子破破烂烂,一件象样的家俱也没有。” “怎么会?你们川北分堂从来没有给总部交过钱粮,自收自支,而且川北地面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仗了。”费小金奇怪道。 杨展也用质疑的眼神望着罗为届,罗为届一声苦笑,“这几年是没有打过仗,但是从张献忠开始,这里打过的仗恐怕有几百上千次吧,哪一次不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可以说,川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人血,所以这些巴茅草才长得这么茂盛。” “唉,也怪我,这些年主要精力放在了川南,早该到这里来带着大家垦荒种地。”杨展自责不已。 罗为届却道:“没用的,蜀主,我不是没有遵从你的命令,我也发动大家垦荒种地,但是有劳动能力的人少得可怜,你派人送到这里的种子,我发到各家,很多都被吃掉了。土地荒得太久,就成了野地,所以当初艾能奇跑到这里栽种巴茅草,也没人反对。” “那你现在有多少兵?”杨展暗暗庆幸及时到了川北,发现了这个问题。 “一千不到,也就之前蜀江盟内的兄弟。有很多十多岁的娃娃想进蜀军吃口饱饭,我没有能力供养他们呀。这些娃娃在家里又顶不起门户,日子越过越穷。” 杨展沉吟,川北经历过的惨事举不胜举,幸存下来的老弱病残非常不易,若任其自生自灭,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恢复生机。 更不要企望川北人保卫川北。 见宽师弟昨天说什么来着?康熙有可能把汉中作为击破吴三桂的突破口。汉中过来,不是就是川北吗? 到时候,大军压境,谁来阻拦? 他不想帮吴三桂,但他更不想清军过境四川。 更何况,清军既然来了,决不会只是过境,一定也会把川人当成吴三桂的同盟,杀无赦! 不不不,他决不允许这样的惨事发生!只要他杨展还在,他就决不允许。 “师兄,师兄,”见宽看他入了神,连忙将他的意识唤了回来。 “嗯,什么事?” “给我钱,给我粮,我来川北坐镇,招一支娃娃军。我们也垦荒种地,我们也学武练兵。”看来,刘见宽不搞军事,是不会罢休的了。 费小金拍手道:“好主意呀,这些娃娃分散在各家各户,当然没有劳动能力。集中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三个娃娃就可以当一个大人用。再说,娃娃们正是学武练艺的最好时候。” 罗为届也点着头,高兴地嚷道:“若是这样,我们川北就有救了。” 跟着他来的几个蜀军将领也是满脸兴奋,谁不知道刘见宽的本事?他若亲自坐镇川北,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如果说不,就把你们所有人都得罪了,”杨展笑道:“见宽,这可是你自己请的缨,你就留在川北吧,我要你三个月之内把这些巴茅草全部除掉,种上庄稼。我要你训练出一支能打硬仗的娃娃兵。哦,不,不是说让小娃娃上战场,而是现在练成,长大了就能上战场!” 费小金叹道:“就是不知道康熙和吴三桂会不会等他们长大。见宽啊见宽,你倒痛快了,却给我出了难题。你知不知道你要做的事需要花费多少钱粮?” “唉呀师兄,你只需要把吴三桂那边拖着点,就有我的了。”见宽唯恐杨展反悔,悄悄给费小金递着眼色。 罗为届他们几个在旁边大笑。 杨展又问:“川北都督,这凤凰山上当初不是有几个大寨子吗?怎么都荒废了?” “嗐,蜀主,你就别提了,自从孙可望带着大西军离开后,这一带的百姓都在传说,他们在这些寨子里埋藏了金银财宝。后来不是你允许那个跛将军白文选在七里坪挖掘吗?大家就认为传说都是真的了。这些年,各种各样的人都来寻宝,你挖过去,我挖过来,各个寨子都翻了个底朝天。饶是如此,因里面也无法住人,百姓们穷得慌了,还要跑去捡烂砖碎瓦。” “可惜了,这些寨子不仅适合居住,更是最好的防御堡垒。见宽,看来你的任务还要加一条了。”杨展认真道。 “什么任务?你不会是让我重修这些寨子吧?娃娃们可干不起。”刘见宽又向罗为届眨眼睛。 罗为届是真的觉得为难,不过,他怕杨展一不高兴,连刚刚答应刘见宽的那些事都不兑现,便折中道:“这些寨子可以修,不过,请蜀主容许我们慢慢修。” 杨展道:“要修就要快点修,修迟了,就没用了。右堂主,你不是和蜀军大元帅关系亲密吗?你可以向他求助呀。” 刘见宽拍拍脑袋,“我还真是笨,怎么把他忘了!” 众人又是大笑。 在去保宁的路上,杨展悄悄问见宽,“你带去看孙可望的大西军将领是谁?现在可以说了吗?” 见宽跳开一步,“你不认识,你管他是谁!” “跛将军白文选吧?” “师兄·······你···是··神仙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进退存亡(一) 通往保宁的蜀道上,依然翠柏森森。几十年过去,每一次的战火都仿佛没有伤它分毫。 杨展和见宽并肩前行,“我是神仙的话,早算到你会遇见白文选,就不派你去云南了。” 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人,他又道:“我也是刚刚听罗为届提起他,才想到他的身上。昨天你不告诉我们他是谁,说明你刻意要隐瞒。大西军中值得你帮他隐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初曾在成都救过你性命的白文选。说说吧,白文选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见宽迟疑了一下,索性闪在一边,让其他人先过。待得大家都走到前面了,他才回答: “我不是刻意要隐瞒你们,实在是他再三请求。你知道,清廷对外说他降了,还给他封了个承恩公,隶汉军正白旗,很快又宣布他死了,把他儿子找了去承袭爵号,过不多久,又说他儿子也死了。其实都是当初吴三桂伙同清廷玩的花样,做给大西军余部看的。他现在躲在深山中为匪,为的就是收聚那些溃散的大西军,给他们一条活路。” “唉,他们的下场也是惨。在孙可望与定国、文秀内讧的时候,他欺骗了孙可望,这次跟你去曹溪寺,孙可望还愿意见他?” 见宽道:“别说了,任他跪在寺外苦苦哀求,孙可望都不理他。他哭喊着要进去祭奠义父和义兄们,孙可望说从来没有他这个义兄。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寺庙外跪着,也不知后来如何。” 杨展感叹:“孙可望已经心冷了,他是不愿意这些大西旧部再去纠缠他。我们最好也少去招惹,多一事莫如少一事。” 刘见宽讥道:“你管好自己吧,你是最爱多管闲事的人,好不好?” 两人骑在马上闲话,不知不觉就落了很远。费小金以为他们在说机密事,领着罗为届几个将领早已绝尘而去。 杨展望了望四周的崇山峻岭,颓丧地抱怨,“我经常没有想到的事,你俩也该提醒提醒。否则,带你们在身边是干嘛的。” “什么事没有提醒你?”见宽满脸不解。 “让你给璟新发蜀江令,他最好今天就把人带到保宁,我们在那里汇合,才好商量一应大事。” 见宽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马上发出去,不就成了?” “你说得轻松,他们都跑远了,没有一个人支使,信鸽也招不过来,怎么传令?”杨展单脚立在马上,伸长脖子探望,仿佛要在周围找出一个人来。 见宽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少顷,一只猿猴翻山越岭而来。 杨展脑袋一空,差点摔下马背,旋即,离马腾身,迎着那猿猴飞奔而去。 “大板牙,大板牙,大板牙·······”泪水汹涌,喊声嘶哑。 “师兄,师兄,师兄······”见宽也弃了马,在后面紧追,心急如焚。 杨展和那猴子相遇了,他张开怀抱,要去拥抱失而复得的战友和伙伴。眨眼之间,脸上一热,一股鲜血和着眼泪淌了下来。 如果不是他受本能驱使退得快,这张脸已经没法见人了。饶是如此,额头上已挂着一块皮,袍子也被撕烂了几处。 “翠翠住手!” 杨展呆立在那里,被见宽呼喝住了的猿猴仍然对着他呲牙咧嘴,那模样、那神态和大板牙别无二致,就是口中那两颗长长的板牙,也是看不出分毫差别的。 “你刚才叫它什么?难道它不是大板牙?”杨展失魂落魄地看着猿猴。 “它不是大板牙,它是翠翠,大板牙的孙子。它没有大板牙的武功修为高,但是它比大板牙跑得更快。” 刘见宽亲热地搂着翠翠的脖子,安抚一会儿后,给它介绍杨展道:“这个就是大英雄杨展,妙峰大师的大徒弟,我的师兄,它是你爷爷最好的朋友哦,你也要听他的话。” 杨展脸上还淌着血,却不得不向翠翠展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刘见宽狡黠地一笑,“超过三个月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三个月以内嘛,你也没有给我机会慢慢让我讲故事呀。我这次到云南才和它相识,它跟着妙峰师父去的。师父说,大板牙去世后,他一直想重新训练一只灵猴,直到翠翠出世,他才找到合适的对象。现在,他在云南,对我们不放心,所以把翠翠交给我带回来,说是可以帮助送送信。” 杨展再次友好地向翠翠笑笑,扯下袍子上的烂布条,扔了一块给见宽,剩下的,都用来擦脸上的血水、汗水和泪水。 见宽俯身拾起一块泥巴,在青色的布条上写下一行字:“天黑前带兵到保宁汇合”,然后把布条系到翠翠的脖子上,拍拍它的肩膀道:“送给大元帅杨璟新!” “它怎么知道谁是杨璟新?”杨展有些担心。 “放心吧,昨天我已经带它去见过面了,他俩还挺投缘的。”见宽给翠翠挥挥手,翠翠腾跃到半空之中,然后落到一棵树枝上,瞬间消失。 师兄弟两个施展轻功,回到蜀道上,两匹宝马还乖乖地等在那里。他俩翻身上马,纵马奔驰,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保宁。 众人站在城门口迎接。 小金看见杨展额上的伤,大吃一惊,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就要给他上药。杨展拂开他的手,笑道:“这里不碍事,我已经处理过了,你倒是帮我找一件袍子来换上,没见我入了丐帮吗?” 罗为届脸都白了,惊呼道:“蜀主在哪里遇袭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川北进来外敌了。 费小金的反应却是,有武功高手偷袭了杨展,不过不能声张。因为以杨展那么高的身手,还被人打破额头,扯烂衣服,这高手实在太过蹊跷。 杨展哈哈大笑,“这可是秘密,你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哦。川北都督,你也不用紧张,都是练武之人,行走江湖,伤亡自负。” 费小金看向见宽,见宽向上翻了一下白眼,道:“我惹的祸。” 他俩都不说,众人只好闭嘴不问。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进退存亡(二) 璟新赶到保宁,已是半夜。安顿好蜀军,他在杨展的卧房外站了片刻,正待要走,杨展叫住了他,他只好推门而入。 杨展裹着一张毯子坐在床上,显而易见是在等他。 “儿子,你知不知道恢复蜀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璟新嗤地一下笑出声来,“父亲,我已入而立之年,不再是一个小孩,很清楚自己做的事和肩上的责任,你以后就别再担心我了。” 杨展依然保持着严肃的口吻,“有了军队,就会有打不完的仗。” “我打过仗,不怕打仗,尤其不怕打硬仗!”璟新的回答铿锵有力,不容质疑。 “有了军队,所有的难事、脏事、死人的事,都必须你去做。”杨展又道。 璟新又答:“我耕过田,抗过洪水,救过火,在鲜血里捞过死人,挖过万人坑。” “有了军队,必须把百姓护在后面,自己挺身向前。” “我会成为蜀人新的长城!”璟新虽然哑着嗓子,也说得悲壮豪迈。 “好!你不愧是我杨展的儿子!”杨展一掌击在璟新肩上,璟新嘴角微动,还是硬受了这一掌。 “你知道到保宁来干什么吗?” “当然是为了守住四川的北大门。” “不,不仅仅如此。”杨展起身掌灯,拉过璟新,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幸好,他用一块布包着了额头,否则,关于那块被翠翠抓落的皮,又要费几句唇舌。 “你现在是蜀军大元帅,今晚我把想法告诉你,你明天就开始发号司令。” “行,你说。”璟新爽快地坐了下来。 “第一,川北很快就会成为御敌的主战场,你要坚壁清野,把百姓都迁到川西去。川北只住军队,敌人来了,你才没有顾虑。第二,把十岁以上的娃娃留下,交给见宽叔训练一支娃娃军,并帮助他们清除凤凰山的巴茅草,种上庄稼。第三,赶快修筑工事,特别是各个关口和凤凰山的那些寨子,只有准备充分,才能打胜仗。第四,你住保宁,见宽叔住凤凰山,罗为届住顺庆,形成犄角之势,他俩都听你指挥。” “还有吗?” “没有了,其他都听你这个大元帅的。”杨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哈哈,蜀主,你把所有的战略都作了安排,还拿我这个大元帅来干啥?”璟新扮了一个鬼脸,他肯定会听从父亲的安排,但是,这样的谈话让他很不舒服。 我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了,好不好? 我已经是蜀军大元帅了,好不好? 璟新眼中闪过这些复杂的情绪,杨展都心中有数,便解释道:“因为川北是有可能最先闯进敌人来的地方,也是有可能被清军大军压境的地方,所以我才在你赶到之前,先作了这些战略考虑,你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商量。” “不,不,不,蜀主,我怎及得上你深谋远虑?硬把大凯派去川西当都督时,便想到要把川北的老百姓移过去了吧?其实你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提前和我商量,别把我这个儿子搞得这么被动,好吗?”璟新说到后来,都有些生气了。 杨展笑笑,自己真的是忽略他的感受了,今晚就不该急着和他交待,应该等他明天看过地形,考虑成熟了,听了他的意见,再抛出这些战略安排。 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了吧,或者是长期把所有人当成执行者的一种习惯。 璟新刚好和他想到一个点上,他问道:“父亲,你想没想过,为什么当初你被李乾德谋害后,我会兵败如山倒,以致让蜀国很快土崩瓦解?” “那时候你还太年轻,不怪你!”杨展一直都为这事自责,当然不会把责任推到璟新身上。 “不,与年龄无关。你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做过几件天下皆知的大事了。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思考“做什么”“怎么做”的机会!一直以来,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只是让我做这样,做那样。你让我造武器,我便造武器;你让我屯田,我便屯田;你叫我守这里,我就守这里。我从来都是照你的意思办事,没有了你,我便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我曾经是一个失败的领导者。现在,你给了我一个当大元帅的机会,让我重新学会怎么当一个成功的领导者,好吗?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璟新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的这番话也深深地打动了杨展。杨展伸手替他擦干眼泪,动情道:“对不起,儿子,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多给你历练的机会。这次,你就原谅我吧。” 璟新用手搓搓脸颊,站起来,强作欢笑道:“你替我作主,也挺好。我就去安心睡大觉了,明天再和你们商议川北的防守战略吧。” 璟新走后,杨展却哭了起来。他盘腿坐在床上,无声哭泣。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流过眼泪了?特别是平樨师兄患上血色重瞳失明后,他们非常注意控制情绪,努力不让眼泪伤害眼睛。 今天却哭了两次,白天为大板牙,晚上为璟新。 他为璟新的过去哭,自小便在广元帮他守关,后来成为他最无怨无悔的执行者,做的都是又脏又累的活。打仗了,他总是冲锋在最前面。受灾了,他总是不眠不休,奔波劳碌。落难了,他是敌人的靶子,饱尝艰辛和耻辱。 作为父亲,他从来没有好好教过璟新,怎么练武,怎么带兵。甚至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生活,他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至今不生孩子? 他更为璟新的将来而哭。 是的,他打座思存时看见的场景当中,有一幕便是关于璟新。 火光冲天和血海浮沉中,一个披着战袍的大将纵马奔来,瞬间跌入奔腾不息的大江,后面是兰兰撕心裂肺的惨叫:“璟新······” 哭着,哭着,杨展睡着了。待他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费小金和刘见宽都侍立在床边。 “璟新呢?”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甘心被摆布的璟新跑了。 “他一早便去校场练兵了,你一直不醒,我们还以为是昨天的伤作了怪。”小金答道。 第二百六十四章 进退存亡(三) 川北的一应防守,最后还是按他说的安排。璟新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性子,寡言少语,默默地守着大将和儿子的双重本分。 杨展虽然心疼,但蜀人的安危永远在他的心中是第一位的,他必须确保所有的环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离开川北的时候,他对璟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帅者,要知进退存亡,切不可蛮干。” ······ 第二年,取得节节胜利的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印证了杨展当初对他的预测。天下人方知,吴三桂反清兴明是假,自己想当皇帝才是真。也明白了当初吴三桂打开山海关迎接清军后,那句帮他的汉奸行为粉饰美化的诗“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一个笑话。 “圣旨到,请蜀主杨展听旨。”吴三桂派了一员武将到四川宣旨。 杨展单膝着地,这是标准的武将之间上司和下属的礼仪,而非听皇帝圣旨的姿势。那武将横了一眼,因吴三桂早有嘱咐,便不与杨展计较,高声念道:“大周皇帝诏令:蜀主杨展亲解金银到衡州见驾,着即日起程。钦此。” “大人放心,这一批钱粮火器正在筹办之中,三两日就成,到时,杨某自会亲自押运到衡州,谨见周王陛下。” “如此甚好,小将也好回衡州复命了。” 宣旨的人走后,杨展涨红了脸,一掌劈断了面前的茶几。旁边的费小金吓了一跳,惊道:“人家吴三桂当皇帝,请你去也是为了庆贺,你给茶几置什么气?” 杨展咬牙切齿,“我料到吴三桂会当皇帝,但没料到他会如此迫不及待。他要自取灭亡,也没有谁挡得住啊。” 小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跟平樨师兄一样,送到面前的皇帝都不当。但凡枭雄,有谁不想到那个位置上坐坐的。更何况吴三桂已经那么老了,等打下天下,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人家现在提前过把瘾,也可以理解。” 杨展气道:“想当皇帝无可厚非,关键是要审时度势,选择好当皇帝的时间和地点。如今有那么好的局面,并非他吴三桂一人之功,是集聚了全天下汉人反清的意志。若是憋着一口气,乘胜进击,赶走满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一下可好,大家突然之间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必然很快就会离心离德,各打各的主意。首先,三藩的联盟很容易被康熙各个击破。只要三藩散了,其他的汉人将领就是比赛谁降得快了。可惜了,可惜了。小金,我们还是该打我们的主意了。”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作提防吗?” 杨展连连叹息:“我虽早有提防,想的只是有备无患,内心还是对吴三桂寄着希望的,所以才舍得把金银、火器、粮草往他那里送。如今看来,没有必要再送过去了。只是,我们最先作战的,必然是他的队伍。我和他联盟这么多年,到末了,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他的队伍?你是说和川南接壤的何德部,还是川东接壤的谭宏部?我们断了供给,以他现在做了皇帝的肚量,总不至于马上就和我们交上火。” “川南和川北也要提防,但最先作战的,定是川北。这一点,我一直都给你们讲得很清楚。清军想要击溃吴三桂,必然要从陕西着力,守在那里的王辅臣和吴之茂只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投降,二是溃退。若是溃退的话,只有一条路,川北。” 小金虚着唯一的一只眼睛,想了想,道:“师兄,一直以来,我理解你想给川人守一方净土的良苦用心,毕竟只要在蜀境内开战,苦的定是蜀人。但是,我们的实力不够,既挡不住,更赢不了。他要退,我们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等他退去云南,可不可行?” 杨展哑然失笑,“你是说,让他走,我们在后面帮他抵抗清军?” “干吗要帮他抵抗?清军要去追,就等他去追,他们两家打架,我们在旁边躲着,就好。” “真到那个地步,四川是他们双方争夺的焦点,不是你想象的只是过个境。而我们,是他们既想拉拢,又想消灭的。形势将变得更加复杂,到时候有再多的力气,都没法使了。战火一旦在蜀境内漫延,是什么样的一个炼狱,我俩都经历过。” “这么说来,你是不会去衡州见吴三桂的了?” “当然不去,刚才只是应付罢了。如今吴三桂面前多的是奉承的人,差我一个,也没什么。” 只要不再给吴三桂送东西,费小金就很高兴。挖出来的金银已不多,甚至就快要见底。这一年,为筹措火器和粮草,他把顶上的头发都快抓没了。 想了想,他又道:“既然最先开战的是川北,大凯昨天送来的那十几车粮食,不给吴三桂了,我明天就安排给璟新他们送去。” 杨展点点头,心中暗暗着急,川北眼看着就要打仗,之前安排的那几件事却进展缓慢。最令人头疼的就是巴茅草,不管是用鎌刀、锄头,还是用火烧,都很吃力。可气的是好不容易弄掉了,种上庄稼,第二年,它又长起来,而且是一路疯长,很快就把庄稼压下去了。 所以川北的蜀军至今没法自给自足,还要靠蜀江盟总部调剂供给。 还有那些关卡和寨子,自从大西军和清军轮番轰炸后,早就废弃,璟新和见宽花了一年的时间都还没有修复。 也不知见宽的娃娃军训练得怎么样了,若是明年开战,能上战场吗? 应该想一想别的办法了。 杨展这样想着,李志勇走了进来,费小金立即告诉他,“志勇,明天你们不去云南了,把东西送到川北。” “那······”李志勇想说的是,那云南怎么办?不送去,就意味着和吴三桂撕破脸,川南和川东不打起来才怪。 杨展立即制止道:“不,川北的东西,你还是另外派人送去,我和志勇要出一趟远门。” 费小金甚是不解,“你不是说不去衡州吗?” 杨展大笑,“我可以是在去衡州的路上呀。” 第二百六十五章 进退存亡(四) 杨展是在去衡州的路上,而且也带着辎重,不过,他绕了好大一圈。 先是去了云南曹溪寺,妙峰和尚帮孙可望做的法事已经结束,他也带着和尚们回了峨嵋。 孙可望却在这里扎了根,任白文选等人如何苦苦哀求,他也不挪窝。 白文选只得把自己的土匪寨子搬到曹溪寺附近,守护着孙可望。 杨展来的时候,白文选远远就看见了,他知道杨展不会害孙可望,便躲了起来。 他和杨展也算老相识了,并且一直打心眼里佩服杨展,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再与杨展有任何交集。 杨展是英雄,但他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英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入他的算计之中。即使那算计有可能是在帮你,心中总有一种怪怪的不舒服的感觉。 白文选断定杨展来看秦王,一定又是带着某种目的。他躲了,却指使小喽啰打听着点。 孙可望为杨展沏了一壶茶,是云南普洱,杨展品咂着茶味,什么也不说。 可望便道:“蜀主到云南,是为大周皇帝庆贺去的吗?听说你送了不少金银粮草给他,封王是必定的了。” 杨展一笑,朗声道:“我不会去衡州,到云南,是专程来看秦王,听说白文选已重新回到秦王身边,可喜可贺,我是专程来给秦王送军需的。” “哦,蜀主,多谢你的好意了。白文选是在曹溪寺附近出没,不过,我和他并没有在一起。他收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大西兵将,我很感动,但我不想再给他们惹来祸事。你来得正好,他一向敬佩你,你帮我劝劝,让他另找一个地方落脚,我不需要保护,我需要清净。” 孙可望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低垂着眼睑,声音低沉柔软,再没有称霸云贵时的飞扬跋扈。 “唉,秦王殿下,我们西南几省马上又要大乱了,到时候,活命都难,还到哪里去清净?”杨展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 孙可望奇道:“吴三桂不是都当皇帝了吗?他去征战中原,西南几省自然无事,怎么就不能清净?” “不能清净,清净不了!他当皇帝当得太早,反清联盟很快就会瓦解,清廷有的是办法来击溃他,到时候,不管云贵还是四川,都将陷入战火。”杨展掌握着说话的语调。 他向来就有那个本事,依靠声音和语调,就能掌控身边的氛围。 孙可望的眼睑颤动了几下,他不怕战火,孤家寡人一个,更有武功在身,怎么样都能活下去。但是,白文选以及他手下的这些大西兵将,他们怎么办? 他见识过清廷对待大西降将的手段,一时的妥协,并不能换来长久的太平。而杨展却不一样,高承恩至今都还掌握着川南,可见杨展的宽大胸怀。 他必须给残存的大西旧将们寻找一条长久的活路。 主意打定,他便说道:“蜀主,这几车辎重,你大可以直接交给白文选,让他带着队伍跟你去四川。听说你恢复了蜀军,就让他们加入蜀军,高承恩那里也行,他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定会同心协力辅助你。” 他的请求非常真诚,杨展几乎要答应了,但是,一转念,杨展哈哈大笑,“秦王殿下,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来收编队伍的。你只要在这里,他们哪都不会去。” “不,不,不,蜀主,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求你帮我带走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孙可望眼中泪光闪烁。 人就是这样,一旦离开权力,恢复为常人,仿佛心都变得敏感脆弱了。 杨展略一思索,上前将他扶起,“秦王殿下,你既有此想法,我们不妨从长计议。还是派人去把白文选请来吧,你也该见见他了。” 白文选来了,对着秦王纳头便拜,“谢殿下给罪臣将功折罪的机会,但有所驱,必定赴汤蹈火!” “兄弟,来来来,见过恩公,他今天专程至此,是为你送军需来的。” 白文选哭了,“什么?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兄弟呀,你本来就是我兄弟!” 白文选哭得更厉害了,这是有生以来,孙可望第一次叫他兄弟,虽然他也曾被张献忠收为义子,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和另外四个义子一样的待遇,孙可望也从来没有把他当过兄弟。 “快别哭了,你在蜀主面前失礼了。”孙可望提醒道。 白文选这才拭掉眼泪,准备单膝着地,给杨展郑重施礼。 杨展赶快拉着他,“跛将军,这样的虚礼就免了吧,我俩也算老熟人了。” 白文选脸上一红,他以前是不敢让孙可望知道他和杨展、刘见宽有来往的。孙可望却是大度道:“以前我们的武器都是派你去嘉定峨嵋取,你和蜀主相熟也是很自然的事,不必多虑。” 杨展问白文选,“秦王让我带你入川,你可愿意?” 白文选望着孙可望,孙可望点点头,他却急了。“不,秦王殿下,只要你不离开云南,我就不会走。” 孙可望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没找到我之前,为什么不离开云南?那时候,吴三桂把你们追得那么紧,而且高承恩就在川南,你们轻易就可以逃到那边。” 白文选回道:“那几年,我想的是留在云南,以利收聚大西军,若是我跑进川南,那些流落云南的兄弟就无家可归了。” 杨展和孙可望都为白文选的仗义唏嘘赞叹,之后,便把吴三桂当皇帝,可能很快给西南几省带来兵灾的形势给他说了,问他可有打算。 白文选道:“管他哪个当皇帝,我自选一处山寨,奉养秦王,保全弟兄,即可。哪一朝哪一代又没有占山为王的土匪呢?” 杨展笑了,白文选当土匪都有瘾了。“跛将军,你这个土匪和别的土匪不一样,清廷为了你,可以假装册封,也会为了你,杀光大西余兵。更何况秦王殿下还在你身边!秦王在北京的遭遇,你是知道的。既然你想奉养秦王保全兄弟,你就得想个长久之计。” 白文选摸摸头顶,良久,下决心道:“好吧,你们说入川,就入川,前提是秦王跟我们一起走。” 孙可望也点头,“那我们就把身家性命全都交托给蜀主了,请蜀主发号司令。” 杨展微笑道:“欢迎你们加入蜀军,不过,既然我已经把给养送到,你们先不忙走,继续在这里安营扎寨,如此如此·······” 孙可望和白文选笑逐颜开,“妙计,妙计,就听蜀主的安排。” 第二百六十六章 进退存亡(五) 离开曹溪寺时,杨展让白文选把那几辆空了的牛车重新帮他装上东西,他还得继续装作给吴三桂押运金银。 白文选找不到什么东西来装,便给他装了几车普洱茶叶。 杨展欣喜道:“这一下,我可发大财了,这几车好茶,换一个地方,就值大价钱。” 大家都以为他要往衡州方向走,谁知,走着走着,拐一个弯,他又往川东方向进发。 他径直去了川东的边界,替吴三桂守在那里的,是谭宏。 谭宏以前也是明将,天下大乱后,曾溃退到川东忠州做军阀,被杨展和曾英驱赶到川鄂边界,后来成为夔东十三家之一,先是被南明收编,之后,又被吴三桂收编。 他是一个精明的大将,个头不高,长着一张黑脸。 夔东十三家,如今只有他一家硕果仅存,可想而知他的精明。 副将来报:“蜀主杨展来了,说是去衡州路过。” 谭宏立即迎了出来,心中甚是忐忑,之前他受吴三桂指使,到川东征兵纳粮的事,杨展终于还是来找他算账了。 不想,见着他,杨展满面春风,“谭将军,久仰,久仰!” 谭宏拱拱手,“蜀主,幸会,幸会!” 迎到大厅,落座后,谭宏客气道:“蜀主亲至,不知有何吩咐?” 杨展爽朗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杨某此来,确实有一事相求。” “何事?蜀主直说便是。” “想请谭将军帮我走一趟衡州!” “哦?我听说大周王宣的是蜀主觐见,我去怕不合适。”谭宏的反应甚是敏捷。 “唉,我本是要去的,走到半路,突感不适。年纪大了,再加上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我恐怕未到衡州,便一命呜呼。将军是大周王面前的红人,替我走这一趟,定是无碍。现今,大周王初登宝位,正是用人之际,将军此去,封侯拜相是必然的了。” 谭宏心想,他妈的,你别来哄我,我在吴三桂心中算个球,能活命就不错了,还封侯拜相! 嘴里却说:“蜀主驱使,没有不从的道理,无奈将命在身,不奉诏,不敢擅离职守,还请蜀主谅解。” 杨展尴尬地笑笑,“既如此,不敢强人所难,我便在将军这里盘桓几日,待身子好些,再重新动身吧。” 谭宏只得客气道:“但住无妨,无妨。” 杨展一连住了数日,却不动身。每日里,只和谭宏喝酒聊天,聊的大多是武艺竞技之类。 吴三桂曾派人来,让谭宏探听杨展消息。谭宏回复,杨展已走到他的防区,请大周王放心。 有一天,杨展回客房后,副将对谭宏道:“杨展向来狡诈多谋,赖在这里不走,难道是要报当日我们入川征兵纳粮之仇?” 谭宏沉吟道:“报仇不像,耍赖是真。我看他不想去衡州,又怕吴三桂再让我们入川施压,所以在这里看着。哼哼,我看他能在这里赖多久。” 副将又道:“他不报仇,我们却要早作打算。我们和川东相邻,杨展想除掉我们的心是早就有的了。何不妨趁他无备,一包毒药送他归西。” 谭宏摇摇头:“算了,他的武艺天下第一,谋略也是无人能及。他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迟早有一天,不管是回成都还是去衡州,他总要动身。我们没必要惹祸,好吃好喝供着就是。” 副将气哼哼,总不甘心。 一个兵卒推门进来,压低嗓子报告道:“将军,我看清楚了,他们那牛车里,装的全是普洱茶叶。” 谭宏大惊失色,“怪道他要让我替他去衡州,怪道他迟迟不肯动身,原来他没有金银送去,是在我这里来施缓兵之计了。” 副将道:“必须把这事马上报告大周王,时间久了,我们都成了他的同谋。” 他的话刚刚说完,一柄剑飞来,正中他的胸口,刺了个透心凉。 谭宏抽出宝剑,上前迎敌。对方虽然赤手空拳,无奈掌风凌厉,不几个回合,谭宏的剑已在别人手中。 这人正是杨展的随从、蜀江盟总管李志勇。 他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把谭宏抓起来,又掼在地上,骂道:“我家蜀主好生待你,你却想害他。老子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不过,我要让蜀主来决定你的生死。” 刚才那个兵卒早跑出去叫人了,谭宏的部属拿着兵器,打着火把把这间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谭宏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出门,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没事,一场误会。” 李志勇抽出副将胸口上的剑,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血,然后跟在谭宏的后面,去杨展住的客房。 却见杨展在灯下边喝茶,边看书,悠然自得,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吵闹和喧嚣。 谭宏单膝着地,双手一拱:“蜀主在上,请受小将一拜。” 这一礼来得有些迟,谭宏之前仗着自己身后有吴三桂,所以与杨展见礼,是用的同袍之礼。这一次,才用下属见上司的礼仪。 杨展吃惊道:“发生何事?谭将军要行此大礼。” 李志勇嘴角挂着一抹笑,默然站立。 谭宏请罪道:“谭某怠慢,还望蜀主恕罪。” 杨展用鼻子嗅了嗅,皱眉道:“哪里来的血腥味?” 随即瞥见李志勇剑身上的血迹,怒道:“志勇,你把谁杀了?人命关天,你怎能随意夺人性命?” 李志勇道:“我不杀他,他便要害你,你且问谭宏,他是否有害你之心?” 谭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副将该死,一再撺掇我要害蜀主,李总管杀他是应该的。” 杨展扶起他,继续教训李志勇,“没有谁该死,我们在这里叨扰多日,谭将军要起疑心,这是正常的。他的部下有想法,更是人之常情,你把他们请了来,解释清楚,不就行了。” 李志勇诺诺而退。 杨展请谭宏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来压惊。谭宏诚惶诚恐喝了一口,心中稍定。 杨展道:“谭将军,今日既有此误会,我们不妨秉烛长谈,将这其中的猜疑和误会都解释清楚,你看如何?” 谭宏心想,来了来了,杨展跑到这里的真实目的马上就要揭晓了。 他强颜欢笑道:“蜀主愿与我交心,谭某三生有幸。”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进退存亡(七) 看见谭宏紧张的样子,杨展笑道:“谭将军,朋友交心,贵在轻松、坦诚,你这么紧张,我们就不好谈下去了。” 谭宏额上冒出了细汗,“小将,没见过世面,让蜀主笑话了。” “我倒是佩服谭将军得很,自从李自成、张献忠祸乱大明,到现在还活着的明将又有多少?谭将军不只活得很好,还能有这么一块防地,在吴三桂那里如鱼得水,让人眼红啊。” 杨展摆出一副闲聊的姿态,谭宏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说起来,我和你同是大明旧将,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当初我为什么不让你落脚忠州。” 这是要从根子上说起了,谭宏陡然有了交谈的兴趣。 杨展接着道:“那不是针对你一人,被我赶走的军阀不少。当初为了对付张献忠和他的大西国,我们建了蜀国。你落脚蜀境,却不认同蜀国,更纵容部将劫勒百姓,屡屡与曾英争夺地盘。我作为蜀国的大将军岂能坐视不管?” 谭宏道:“我兄弟三人那时龟缩于石宝寨中,只求躲一世平安,何曾与他们争夺地盘?倒是你信任的曾英、李占春一直把我们当匪,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赶我们至万州,还不罢休,直至夷陵,离开了川东地界。” 杨展一拍大腿,“嗨,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过去这一二十多年,大家都杀成了一锅粥,谁是谁非,都不重要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谭宏深有感触,叹道:“难啊,蜀主,身逢乱世,百姓难,为将者更难。人家都说,乱世出英雄。我看,英雄都是为了活命,被逼出来的。” 杨展心中明白,谭宏有很多黑历史,最怕别人揭他伤疤,也不是轻易能打动的。 比如,当初他兄弟三人祸害忠州时,曾经杀人如麻。比如夔东十三家反清到后期,死的死,降的降,他为了降清保命,竟然伙同二哥,在长江的一条小舟中,杀害了坚持抗清的大哥,拿着大哥的脑袋,投到吴三桂麾下。 要让他认同自己,就必须把那些黑历史一笔抹掉。 “谭将军,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杨展眼中闪烁着光芒,他紧盯着谭宏,一字一顿道:“自此以后,我愿与将军结成攻守同盟!” 谭宏自嘲道:“谭某何德何能?正如李总管所言,你们要我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哈哈,将军不必在意,李总管那是开玩笑呢。我何苦要你死?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吴三桂无非是另派一人驻守夷陵。”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能和杨展联盟,如同拿到一张免死金牌。 谭宏喜道:“如何攻,如何守,还请蜀主明示。” 杨展欲言又止,似有所顾虑。 “蜀主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决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包括吴三桂?” “包括吴三桂!自此以后,我听你的,不听他的。” 杨展笑了,“眼下,我也不会让你背叛吴三桂,你还得继续听他的,只不过要帮我拖延去衡州的事情。我俩在他面前,也是同盟,互相搭台,配合唱戏。如果他真的取得了天下,我助你加官晋爵,你助我保蜀境太平。” “就这么简单?蜀主,你想在我这里住多久都行。假如拖不下去了,无论他怎样催促,我决不入川骚扰。不过,你还得想个长久之计。” “放心吧,等熬过今年,形势若是大好,我自会重新筹措金银粮草,到大周皇帝面前为你买官,为蜀民买太平。” “好好好,蜀主,就这样说定,我一切都听你的安排。”谭宏喜形于色,周旋于吴三桂和杨展之间,能够带来多大的利益,他心知肚明。 “不过,”杨展顿了顿,“你觉得吴三桂能得天下吗?” 谭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难道蜀主认为他赢不了?” “他能赢,我就不到你这里打秋风了。”杨展一脸笃定,继续说道:“天下汉人都以为他要兴明,所以才一鼓作气助他取得半个江山。谁知他不去寻找崇祯帝的两个皇子,自己迫不及待坐上皇位,你说,这样一个举动,会冷了多少人的心?我敢断定,抗清联盟很快就会土崩瓦解,吴三桂输定了!” 谭宏这才明白,杨展为什么拉着几车茶叶到他这里装模作样,原来他是不想把自己的钱财再拿去打水漂。 他问道:“若是吴三桂败了,我和你又怎么办?” “我们更要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你帮我拦着吴三桂从湖广战场上溃退下来的队伍,或者是一路追来的清军,不让他们从夷陵入川。到时候,我和蜀军就是你的坚强后盾。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武器有武器!”杨展说得激情澎湃,谭宏也听得热血沸腾。 “不过,蜀主,若是我拦不住,又怎样?”谭宏吃过被驱赶出川的亏,要是拦不住,蜀军又不让他入川,那下场就太惨了。 “你且放心,若是你拦着了,以后我把万州一带都划给你来防守。若是你拦不住,缓缓后退,退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防区。只是,你要像蜀军一样爱护百姓,守蜀军的规矩。” “好!”谭宏起身,刷地抽出宝剑,双手捧着呈给杨展。 这是武将之间以命相托的仪式,杨展又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收复了一员大将,而且是曾经与他结怨颇深的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柄短铳,交换了谭宏的宝剑。 谭宏接过短铳,爱不释手,这可是天下武人梦寐以求的宝贝。谁都知道,制作短铳的人已不在人世。 杨展也欣赏着他的宝剑。这柄剑虽及不上伏虎剑锋利,却是一件上古兵器,剑刃上透着寒人的绿光,释放着嗜血的本性。 “谭将军这柄剑从何处得来?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谭宏自豪道:“这是我石宝寨镇寨之物,拥有它,上了战场,你不想杀人都不行。不是你在控制它,而是它在控制你!” “哦?那刚才为什么你没有打赢李志勇,反被他夺了剑?” “这正是我奇怪之处,所以没作任何抵抗便来见你,看来是这剑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哈哈哈,这便是你我的缘分。”杨展听见屋外有动静,笑道:“今天要与你化敌为友的,可不止我一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进退存亡(八) 跟着李志勇走进来的,是良月和刘见宽。 “李占春?刘堂主?”谭宏大惊。这些人在他的防地如入无人之境,而且,李志勇从这里出去不足两个时辰,就打了来回。蜀江盟真是高手如云呀,若不是他之前有吴三桂作靠山,恐怕早就被灭了。 “他现在不叫李占春,叫良月,已是我道家人。”杨展笑道。 谭宏当然知道李占春去华山当道士的事,只不过习惯了这样称呼自己的宿敌。 良月木着脸,尽管李志勇在请他来夷陵的路上,已经告诉了他杨展的打算,他还是无法原谅谭宏过去在川东犯下的滥杀之罪,更何况还有去年那一笔新账未结算。 谭宏虽要讨好杨展,也不愿主动去巴仇人的下巴,气氛一度冷到冰点。 杨展决定先给两人一点时间缓冲,便转头问见宽,“左堂主,你不是应该在川北吗?怎么去了川东?” “还说呢,我不在你身边,你以为我就不管你的安危了吗?你这一路,我可都安排了暗卫。最近听说你在夷陵盘桓不去,我怕出事,从嘉陵江上赶至重庆,正遇上志勇来请良月,我便跟过来了。”见宽声音很低,众人却听出利剑的铮鸣。 谭宏又在心底庆幸,如今他和他们是朋友,不是敌人。 杨展将刚得的宝剑递给见宽,“我们这里最会使剑的人就是你,你看看,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宝剑。” 见宽袍袖微动,那剑已在他手中,仿佛是它自己跑过去的一样。 “这剑是上古青铎,你从何处觅得?”见宽挽了几个剑花,众人顿觉杀气腾腾,随时会有人脑袋落地,那剑气却又牢牢被他控制住。 杨展笑看谭宏:“谭将军,你弄错了,这剑真正的主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你,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刘堂主。你看,它在刘堂主手中,被控制得多好!它想杀人,主人不想杀,它也无奈何。请允许我把这剑转赠我的师弟刘见宽,可好?” 谭宏赶紧道:“全天下谁人不知,刘堂主就是你的左右手,这剑在他的手中,和在你的手中一样,我绝对拥护。” 见宽大喜,以前那柄宝剑是葛宝师父所赠,可惜被他送给陈近南了,直至今日才又得到一柄称手的兵器,而且是上古时候的宝物。 他一高兴,便起玩心,拉着良月的手恳求道:“良月道长,你和谭将军以前的恩恩怨怨,可否交给我来化解?” 良月点点头,冷冷道:“全凭刘堂主作主!” “你们二人各受我一剑,便算作了了恩怨,可好?”见宽认真道。 良月和谭宏脸上都是一白,谁不知道刘见宽的剑出鞘就要死人? 杨展又笑,“这个主意好,一剑泯恩仇!世间原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我们要结盟,利益一致,正该化干戈为玉帛。” 谭宏望望良月,良月也在看他,生死关头,两人瞬间心意相通,异口同声问道:“可以逃吗?” 刘见宽哈哈大笑,“逃吧,等你们跑出屋子十丈之外,我再动手。” 他俩互望一眼,瞬间窜出屋子,而且各跑一个方向,仿佛商量好的一样。 略等了等,刘见宽腾身一跃,穿过屋顶,又很快落了下来,手中除了那柄宝剑,多出了两绺头发。 已跑出很远的两人完全没有看到剑,更没有看到人,只感觉头皮一凉,魂飞魄散。待回过神来,用手一摸,脑袋还在脖子上,只是少了一撮头发。 他俩快速回到屋子,却见刘见宽坐在椅上,和杨展谈笑风生,李志勇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杨展指着屋顶,对谭宏道:“明天还要麻烦谭将军安排人修修这屋顶,刘堂主钻出这么大一个洞,我要淋雨了。” 刘见宽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两绺头发,分别交还给二人,“这一剑,你们就算受过了,以前的恩怨,休要再提,都听蜀主的安排吧。” 两人又互望一眼,对着杨展,同时躬身施礼,“良月(谭宏)听蜀主安排!” 杨展起身,拉着二人的手,笑道:“对嘛,这样一来,川东无虞了,你们二人的前程也无虞了。” 接下来,杨展便把他和谭宏商定的事告诉了大家。刘见宽道:“川东的事既然已安排妥当,蜀主就跟我回成都吧,小金师兄该着急了。” 杨展看看谭宏,道:“我不想让吴三桂这么快就对谭将军生出疑心,要不,我还是去一趟衡州吧,也好看看吴三桂的抗清事业究竟怎样。” “但是,你手中只有这几车茶叶······”见宽甚是忧心。 “说不定这些茶叶就能让他龙心大悦!”杨展一高兴,过度自信的老毛病又要犯。 “不行,除非有我跟着!”刘见宽急道。再多的暗卫,都不如他亲自在场更让他宽心。 “好好好,你和志勇都跟着,吴三桂一变脸,我们马上就跑,这样总行了吧?哈哈哈。” ······ 杨展一到衡州,便被引到吴三桂殿上。宫人本要拦下刘见宽和李志勇,两人木着脸,唬得人家连连后退。 大周王吴三桂传下话来,准许蜀主及其随从带剑入宫。这便是吴三桂的精明之处,知道杨展若要他性命,是怎么都躲不过的,不如坦坦荡荡,还能在杨展那里买一个好。 三人到得金銮殿,以杨展为先,给大周王行了一个武将的礼。 大周王赐座,刘见宽和李志勇一边一个站在杨展身后。 大周王开口道:“蜀主本已是天下第一高手,还有两位大侠贴身跟随,实在令朕艳羡。” 杨展拱手道:“回禀陛下,不过是自家师兄弟,跟着到陛下这里开眼界罢了。” “蜀主这次给朕送了多少好东西?” “为庆贺大周王荣登宝座,我特意去云南购了几车普洱茶,山山水水,千里迢迢送来。” “普洱茶?哈哈哈哈,蜀主,你在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其中深意,相信陛下能够体会。”杨展一躬身,又是一礼。 “深意?朕倒是要请教了。”吴三桂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面对这三个神出鬼没的高手,稍有不慎,便会丢了脑袋。和杨展打交道就是有这么刺激,双方都爱把自己置于险境,双方也都不怕把自己置于险境。 杨展从容对答:“普洱产自云南,陛下带出来的三十多万兵喝惯了这个茶,平素都靠它滋养着肠胃。如今要逐鹿中原,只怕会水土不服。我送这几车茶叶过来,胜过几十万担谷米。陛下不妨也多喝喝普洱,确实有益于身心。” 吴三桂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杨展这是一语双关,字面上挑不出差错,其实是在暗讽他呀。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天意难为(一) 大周王吴三桂咬牙切齿,这杨展仗着一身武功,真是什么样的事都敢做,什么样的话都敢说。 用茶叶代替金银的帐还没有算,又拿这话来讽刺我。你是说我只配蜗居于云南,不该图天下?我的兵只能固守云贵,不该逐鹿中原? 杨展啊,杨展,你也太狂妄了。 吴三桂冷笑了两声,决定把这两笔账一起算。不过,双方的面子还得顾全,下面的话题才好展开。 “哈哈,看来蜀主不赞成我当皇帝呀,其实,我也不想当这个皇帝,累着呢!无奈被身边一帮人成日鼓捣着,非要我正位。说是唯有名正言顺,才能从康熙那里夺回汉人的天下。我原本是要去找崇祯帝的后人来着,找了很久,一直杳无音讯,实在没办法了呀!” 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就看杨展会不会做人了。 杨展赶紧道:“陛下正位,实乃顺天应命,天下归心,可喜可贺,杨某怎会有此大逆不道之心?” 吴三桂又是一声冷笑,“真的吗?蜀主以几车茶叶来敷衍我,我看,不像是来恭贺,倒像是来解约。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的话,我拿你也确实没办法。当年取我十八颗上将人头时,我早已将自己这颗脑袋寄存在蜀主这里了。不过,这么多年,我俩能够交朋友,靠的是蜀境百姓的安危。让蜀民过上太平日子,其实也是我的心愿。” 话中的威胁之意太过明显,杨展感觉背后站着的两人气息都有了变化。他可不想让那两个家伙闯下大祸,吴三桂是杀不得的,杀了,天下大乱。 他无奈地笑笑,“冤枉呀,陛下,我是专程去云南用真金白银换来的茶叶,至于粮食,说实话,这次确实没有准备,因为我们正在闹春荒,无粮可送。圣旨来得太急,我一时无法可想,就这样匆匆上路了。” “匆匆上路?我可听说你把云南、贵州、湖南都游遍了,还到夷陵谭宏那里住了些时日,这才姗姗来到衡州。蜀主啊,你这是不情愿来见我呢。” 杨展大笑道:“哈哈哈哈,陛下,我无粮见你,这是在沿路去想办法呀。” 杨展的话刚落音,吴三桂便道:“有粮无粮,我已不想追究,你也不用再想办法送过来了。既然蜀主不想再继续履行那个约定,我便顺了你的心意,解约吧。” 这个威胁是很有效的,杨展脸上尴尬着等他的下文。 吴三桂缓缓道:“放心,我会和你另外签定一个合约,这个合约一样可保你蜀境永世太平。” “谢陛下!只要能让蜀民不遭受兵灾,陛下让杨展干什么都行!” “别答应得那么快,我还没有开出我的条件。”吴三桂顿了顿,有意要吊杨展的胃口。杨展其实也就表明一个态度,他才不想和吴三桂再有什么交易呢。 吴三桂试探道:“听说你已恢复蜀军,规模还不小,现在拉到长江下游,攻城略地,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战争结束,我封你为蜀王,你想怎么经营四川,都随你。” 杨展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吴三桂宣他到衡州,为的是这个事。看来,今天要脱身,是不容易的了。 当然,以他们三个的身手,从这金銮殿杀出去轻而易举,但那样就与吴三桂交了恶。 他虽然没有回头,已感觉到见宽和志勇在后面散发出的杀气更浓了。见宽出手,他都没有把握拦得下。 杨展急道:“陛下有所不知,所谓蜀军,不过是小儿组织了一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保境安民罢了,上不得战场。拉到长江下游,只会拖你的后腿,万万不可呀。” “金银粮食你舍不得给,军队你又不愿意拉出来,我就没办法帮你了,更没办法帮助蜀民。”吴三桂把手一摊,仿佛这个难题,应该杨展自己想办法解决。 刘见宽挺身向前,“陛下看看有用得住我这个老道士的地方吗?我愿留下为陛下效力,手中这把宝剑应该能抵一支军队。” 吴三桂不怒反喜,“刘堂主当真愿意留下?” 见宽点点头,“前提是以我一人作交易。若我留下,就不再送金银、火器、粮食过来了,也不派军队。” 吴三桂想了想,摇摇头,“以你一人作交易,这买卖不够公平,除非是蜀主你们三个一同留下。” 杨展一口应承,“好,就这么说定。不过,我们三人只在驾前陪伴,不到阵前杀敌。” 吴三桂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喜笑颜开道:“我得你三人相伴,足也。” 他当即命人将杨展三人安排在他的寝殿附近,以便朝夕相伴。不过,杨展提出一个要求,隐瞒他们的身份,对外只说他们是大周王身边的养生道长。 出了殿,刘见宽埋怨:“本来留我一人在此即可,你偏要答应一起留下来,这下可好,你被羁留于此,还不知小金和璟新能不能控制蜀中局面。” 杨展道:“我不留下,今天就收不了场,再说,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抛于漩涡之中不管。至于蜀中之事,川东、川南、川西、川北,都安排妥当了。我亲自在这里盯着,随时掌握事态的变化,风向一旦有变,我们就赶快回川。” 李志勇甚是不解:“蜀主,你不是说吴三桂很快就要败吗?何苦还要在这里白花力气?难道你还想帮他夺下江山不成?” 杨展答道:“吴三桂兵败是天意,任我怎么帮他,都不可能取得成功。但是,我们四川还没有作好准备承受他失败的后果。就拿川北来说,见宽,你那些娃娃兵还那么小,若是帮吴三桂多拖一年,他们就多长一岁。还有那些没有来得及修好的关卡、山寨,再用上一两年的时间,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当然,川东的谭宏、良月,川南的白文选、高承恩,他们都需要时间磨合。” 他提到娃娃兵,见宽立马陷入沉思,是啊,那帮孩子确实太小,他也才刚刚教了他们一些基本功,若是能再等上两年,那就好了。 还有,杨展留下来,见宽和志勇才能来去自如。他们在吴三桂宫中,又和在四川有什么两样呢? 随即,杨展便派李志勇回一趟四川,把这件事告诉费小金和杨璟新,好让他们放心。 但是,杨展和见宽留在衡州的事,是蜀江盟的最高机密。 第二百七十章 天意难为(二) 杨展在衡州呆了两年。 这两年,为费小金和杨璟新赢得了充裕的时间恢复农耕和作好军事准备。 这两年,尽管三藩中去了两藩,耿精忠和尚之信相继降清,但在杨展的出谋划策下,吴三桂派大将马宝率数万大军一路南下,攻击兵家必争之地永兴,两战两胜,大创清军。 一战击毙清军都统宜里布、护军统领哈克三,夺据清军河外营地。一战大败清军前锋统领硕岱、副都统托岱,清军被迫退回广东,把康熙打得灰头土脸。 紧接着,又派大将胡国柱、夏国相率十万大军突入两广,几度得手。在广西取得了更大的进展,除了梧州,几乎占领广西全境。 岳州战事也很顺利,御清军于湖湘门外,清军几次渡江均未成功。 天意仿佛在被杨展扭转,形势一好再好。 吴三桂已改称杨展为杨公,得杨公,胜过百万大军。 杨展不时提醒吴三桂,康熙年纪轻轻,不可小视,他能斗垮鳌拜,也能分化瓦解三藩,必然找得到办法来扳回败局。 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吴三桂哈哈大笑,“耿精忠、尚之信这两个老滑头,本来就是首鼠两端的人,他们气不过我当皇帝,背叛我是正常得很的事。如今战场上这些大将,都是跟着我多年的,忠心得很,不用担心康熙故技重施。至于战略战术,我相信他斗不过杨公。” 杨展道:“我始终担心陕西,你又不肯往北多派兵将,若是康熙要从那里下手,恐怕王辅臣抵抗不住。” 吴三桂又笑,“杨公啊,杨公,你知道吗?你虽英雄一世,却被一心护蜀的狭隘心理所累。我难道还不清楚你的顾虑?你是怕清军从那里入川吧?你放心好了,王辅臣是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他把陕西经营得很好。康熙要想打败他,没那么容易。再说,我们在长江以南拖着了清军重兵,他哪里还有兵力去攻打王辅臣?况且,我们现在和清军正在这里决战,若要抽调兵力去北方,就失去胜算了。” 杨展依然忧心忡忡,吴三桂便把他和王辅臣之间的故事讲给他听,以打消他的顾虑。 王辅臣原是洪承畴的贴身侍卫,随他出征西南,后被洪承畴保举到吴三桂营中做了总兵官。 当时,吴三桂极力笼络武将,王辅臣当然在他的视野之中。 吴三桂一直和王辅臣称兄道弟,后来便请示清廷,派他到陕西任了总督 临行前,吴三桂送了一程又一程,拉着他的手流出眼泪:“我知道你从不吃空饷,可是你家人口多,云南到平凉万里迢迢,何堪路途艰苦?”拿出白银二万两,送他以为川资。 王辅臣感激涕零,表示誓死追随平西王。 谁知,他到京城陛见,康熙也想笼络他,把一把豹尾枪赠给王辅臣。 康熙帝说:“这把枪是先帝世祖章皇帝留下来的,一共是两只,朕每次出猎都一定把他们悬挂于马前,现在你远去平凉代表朝廷镇守边镇,为了宣扬你的威名和表示朕对你的信任,把这把枪送给你。朕是先帝的儿子,你是先帝的臣子,其他的物品不足以表示珍贵,唯有这把枪可以让你经常想到先帝对你的托付和朕对你的期望。” 王辅臣伏地谢恩称:“臣怎么敢不尽忠贞之节、竭犬马之力,粉身碎骨报答陛下的大恩。”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吴三桂,要他提防,若是他和康熙开战,王辅臣必然会站康熙一边。吴三桂笑笑,让大家拭目以待。 果然,自反清以来,王辅臣没让他失望,以位处陕甘要冲的平凉为根据地,北控宁夏,南接巴蜀,东拒清军。 他便封王辅臣为平远大将军、陕西东路总管,并赐银二十万两,还令王屏藩、吴之茂率部北进,援助王辅臣攻取整个陇右。 所以,吴三桂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康熙撼动得了他的北大门。 杨展看他自信满满,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他早派人打探清楚,王辅臣当初那么积极响应吴三桂反清,是经过了一番周折的。 他本不打算反,还悄悄把吴三桂请他出任总管大将军的信送给了康熙。只是因为康熙遣重臣莫洛出京担任大学士管理经略事宜,赋予他全权调动山西和陕西的兵马,而王辅臣之前和莫洛有过节,不愿受他的掣肘,这才坚决站在了吴三桂这边。 杨展几次三番提醒吴三桂,吴三桂都听不进去,他只好时不时派见宽悄悄去陕西打探王辅臣军中的情况。 突然有一天,见宽从陕西匆匆而回,在他们居住的客房找到杨展,低声报告道:“陕西军情有变,康熙派了抚远大将军图海率重兵对付王辅臣,王辅臣已陷入他的包围。” 杨展一惊,房间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这图海在清军入关后,对王辅臣有过提携之恩,所以抵达平凉,竟不开战,围而不攻,只是偶以红衣大炮轰击。平凉孤城断了粮草,杀马为食,人心惊惶。图海暗地里又多次派人进入王辅臣营中,看样子是要劝降。” 杨展一拍大腿,果然不出所料,清廷竟然真的要从那里打开吴三桂的北大门。 “走,我们必须马上回蜀。”杨展转身就要去收拾行装。 李志勇道:“不去告诉吴三桂了吗?说不定他能派人去救王辅臣,王辅臣就不会投降。” 杨展一边忙碌,一边答道:“之前他没有早作准备,现在大军都在南边,王辅臣孤军在北,哪里来得及救援?他只会赌王辅臣挺得过这一关。快走,快走,等吴三桂知道王辅臣的确切消息,我们就被动了。” 见宽眼中飘过一丝阴霾,“他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抢在清军之前占领四川呀!他会比清军更快入川,把我们四川当作抵抗清军的第一战场!” 杨展想都不敢想,四川一旦成为第一战场,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见宽阴**:“他敢!他不是和我们有协议吗?这两年,我们为他可没少出力!” “哎呀,师弟,别再天真了,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履行合约?我们三个分头行动,我去川北,你去川南,志勇去川东,让大家作好准备,势必把吴三桂的军队和清军都挡在川外。”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天意难违(三) 第二天,吴三桂在金銮殿左等右等,不见杨展踪影,派人去请,才知道杨展三人已不告而别。 御前侍卫要去追,吴三桂制止道:“这三人向来神出鬼没,他要跑,没人跟得上。罢了,还有几十万蜀人在那里作抵押,我不信他不回来求我。” 没几日,北方传来军报:“王辅臣被困于平凉,已投降图海。图海正集重兵进攻汉中,吴之茂派人求援。” 吴三桂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仰头栽倒。 待他醒来,接连传下五道圣旨,其一,接皇孙吴世蕃到衡州侍驾;其二,令云南守将何德入川南,其三,令夷陵守将谭宏入川东;其四,令吴之茂放弃汉中,退守川北;其五,任郑蛟麟为四川提督、总督将军,从湖广战场撤出,驰援汉中,之后总督四川兵马,力争在蜀境击溃清军。 不得不说,吐出那一口鲜血后,吴三桂变得异常清醒。大限将至,天意难违。他接皇孙过来,便是要交托大事了,以防后继无人。 而立即把战略重心转移到四川,便是要保着贵州和云南。 杨展啊杨展,你确实高人一筹,看准了康熙会有此一招,我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告,但是,你不应该不辞而别,以致让我措手不及。 好嘛,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你不是害怕蜀人遭受兵灾吗?我偏要把你四川变作主战场,你就后悔去吧! 皇孙吴世蕃还未到达衡州,另有两个坏消息比他还跑得快,先后被送到吴三桂面前。 “夷陵守将谭宏临阵倒戈,已投向杨展,防地遍插蜀军旗帜,扬言不放我方一兵一卒进入川东。” “云南守将何德在接近川南边境,遭到土匪强攻,损失惨重。” 吴三桂再一次口喷鲜血,他这一次没有晕倒,强撑着病躯,咬牙切齿道:“杨展啊,杨展,我没想到你为了蜀人,竟做出如此狭隘的事!你毁我大计,毁我江山也!” 好在,郑蛟麟撤去汉中的兵马很快帮吴之茂稳着了阵脚,他们在汉中摆开了阵势,准备与图海决战。 投降了图海的王辅臣因不肯与吴之茂厮杀,又受不了康熙的压力,让亲兵用桑皮纸喷酒,一层层蒙住口鼻,畏罪自尽了。 奄奄一息的吴三桂振作精神,给杨展写了最后一封信。 “杨公台鉴:别来无恙否?值此危难之际,理当同仇敌忾,公何弃于我?如今形势,唯有蜀军出川北,我军从川南、川东借道入汉中,同心协力与清军决战,方为上策,切切!” 杨展收到这封信后,在保宁的大元帅府里与璟新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父亲,我觉得吴三桂说得有理,趁他现在还有重兵,我们应该与他共同抗敌,让清军止步于汉中,这不是一样能达到拒敌于川外的目的吗?”璟新这两年日益练兵,皮肤晒得黝黑,脸上早没了公子哥的影子,完全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精明果敢的大帅。 “他有重兵,更有牺牲我蜀人来保全他根基的险恶用心!”杨展铁青着脸,痛心疾首道:“蜀军一旦出川北,帮他拦住清军,他从川东、川南进来,便会迅速占据全川,而不是开到汉中,与你并肩对敌。等你回来,已经失去对蜀地的控制,更不可能赶走他们。那时候,你别无选择,只有继续加入他们,在我们自己的家园与清军展开拉锯战。大元帅,那是什么后果,你应该能够想象,炼狱!炼狱!炼狱!” 杨展越说,声音越大,练过重瞳的双目里甚至喷出了火焰。这样强烈的反应,仿佛璟新马上就要挥师北上。 “父亲,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也许你真的过虑了。这些年来,正因为你看到过太多蜀人的死亡,所以屡屡失去理智。面对强敌,我们不能被动防守,而应该主动出击。”璟新竭力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他希望这场父子之间的争执能够向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发展。 “不,大元帅,儿子,我太了解吴三桂了,非常了解。他一生只做有利于他自己的事情,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时,他很快就投降了李自成。李自成的手下抢了陈圆圆,他又投向清人,开关引敌。为了立下战功,让清廷封他为王,他不惜深入缅甸抓回永历帝,并残忍地将他斩首。他现在反清,也是为了他老吴家的人世世代代当皇帝!” 杨展根本不给璟新插话的机会,自顾自说下去,“你肯定要问,明知他是那样的人,我为何还要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交易?这正是因为我了解他是一个利益当先的人,所以才和他以交换利益的方式周旋。现在,蜀人已到生死关头,大元帅,我们不能再去与他交易,更不能到汉中去逞英雄。” 这一番话,对于璟新来说一点都不新鲜,这就是父亲杨展的老生常谈。作为大元帅,大敌当前,考虑的是全盘的战略。 他想说服杨展,便换了一种顺从的口气,“好,好,好,你是蜀主,这事当然得听你的。我只是想和你推演一下各种可能。假如,我是说假如,郑蛟麟和吴之茂在汉中挡住了清军,我们已经和他交恶,你就不怕他回过头来收拾我们?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清军打败了他们,失去了他们这一道屏障,清军更要加速入川,到时候,我们真的能拦住吗?” 杨展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也想耐心说服璟新,“首先,吴三桂大限将至,他的皇孙控制不住局面,群龙无首,手下的大将们会各打各的主意,很快就会兵败如山倒,他们自顾不暇,不可能来收拾我们。只不过在敌不过清军的情况下,川北是他们溃退的首选。那时候,我们强大的防守就能把他们拦下,让他们不得不与清军决一死战。其次,如果没了他们这道屏障,你恢复的那十三道关隘,是多年前你的外祖母秦良玉和我一起设计的,只要我们安排得当,清军就无法入川。” 璟新几乎要被他说服了,但内心仿佛有一种声音呼喊着:“不行,必须出击,必须给予满人迎头痛击。你是汉人,你有责任恢复汉人江山!” 他的血管里奔涌着外祖家世世代代忠君报国的热血,他虽也有保蜀人太平的志向,却更加胸怀天下。 和父亲比起来,他更加崇拜外祖母秦良玉,当年,以一个女将军的身份进京勤王,是何等的英雄气慨! 他不想激怒父亲,他也说不过父亲,便建议道:“父亲,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你我父子两个说了就算,我认为应该把妙峰师祖、平樨师伯和小金师叔、见宽师叔以及几个地方的都督请到川北,我们召开一个军事会议,大家讨论决定。毕竟集中众人的智慧,更加稳妥。” 杨展想了想:“这样也好,不过,就别去惊动你平樨师伯了。” “为什么?”璟新心中一凉,平樨师伯永远都是最支持自己的那个。 “他若知道蜀人已到生死关头,他还能置身事外吗?就让他多过几天清净日子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意难违(四) 最后,就连孙可望和白文选都跟着高承恩来川北参加军事会议了。既然杨展把他们都扯进了这个局,事关蜀境安危和众人生死,谁都无法在家里安坐。 当然,贯之和涤尘也在被邀请之列,他们随妙峰一同到达,三个大和尚的黄色袈裟在保宁帅府格外醒目。 杨展师兄弟三个则着青色道袍。 是的,近三十年来,四川的和尚、道士成为了保境安民的主力。 其他人都全副披挂,大元帅杨璟新紫金色的铠甲配深紫色战袍,他坐在帅位,不怒自威。 今天的会议由他主持,杨展和和尚、道士们坐他左手,孙可望及将领们坐他右手。 璟新先是站着向大家鞠了一躬,这才坐下,用低沉有力的嗓音道:“各位大师、道长、将军,今天把大家请来参加这个军事会议,是要决定我蜀境蜀民的生死存亡大计。请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吧。” 杨展随即把吴三桂现在军中的情况,以及康熙派图海率大军到陕西,围困并劝降王辅臣,王辅臣投降后畏罪自杀,图海攻至汉中,吴之茂快要溃退之时,吴三桂派郑蛟麟带大军到汉中支援,吴三桂来信请他派蜀军出战汉中的情况说了,然后再把昨天和璟新争执的话重说了一遍。 总之,他坚持固守蜀境,用川东至川北那十三道关隘挡住所有来敌,管他是吴三桂,还是清军,决不放一兵一卒入川! 其他人还未表态,璟新又把自己力主出击汉中的观点抛出来,他说,先去帮吴之茂与清军决战,实在不行了,再退回来守住防线,也行啊。 他两父子相持不下,其他人还不好贸然开口,都把目光投向妙峰,他是辈份最高的,又是得道高僧,他开个头,众人才好说话。 妙峰闭目念佛。 费小金打圆场道:“都有道理,要我说,去不去汉中都行。蜀主已经把吴三桂以及眼前的形势看得很透彻,主张关门防守是对的。不过,大元帅要领军去汉中,其实也可一试,至少可以给天下汉人一个交代。” 杨展立即打断了他,“我们不需要给谁交代,只要能让大家都活着,别人怎么说我杨展都行!” 刘见宽不高兴了,“蜀主师兄,你这样武断,还让我们怎么说话?谁说出师汉中就是死?依我说,干脆和郑蛟麟、吴之茂合起伙来消灭图海,彻底断了康熙想从四川打开吴三桂北大门的念头,更能收到一劳永逸的奇效。”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支持璟新出师汉中。 其实在座支持璟新想法的人有很多,只不过大家都要给杨展面子,所以不好同声应和刘见宽。 没有人接着说话,杨展便自嘲道:“看来只有我一人是胆小鬼,只想自保,不想平天下。” 妙峰这时开了口,“所以说,能窥破天机,不一定是好事!” “天机?何谓天机?”众人立时炸了锅,原来杨展不想出兵,是因为获悉了天启。 连璟新都呆住了,如果天意已经注定出兵是死,自己还敢逆天而行吗? 不过,他不甘心,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父亲,天意究竟怎样,可否告诉我们?” 杨展感觉气氛顿然低落,连忙扬声道:“嗨,我非神仙,怎能窥破天机?不过是算准了吴三桂必亡,不愿意让你去汉中白花力气罢了。再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们还是别去管天意如何了,只要在座各位英雄齐心合力,人也可胜天。” 葛宝师父曾说,天虽如此,人犹可斗。如果现在就告诉大家天意难违,还怎么去斗?他必须把大家的士气鼓舞起来。 听他那样说,璟新眼中又有了希望,“说得好!父亲,既然人可胜天,我们就更该主动出击,打开一个崭新的局面。”他虽没练过重瞳,依然目光灼灼。 杨展回避着儿子的目光,他正是建功立业的年龄,自己却非要成为他的拦路虎,他的心疼痛不已。 涤尘和贯之两个大和尚早已习惯听从妙峰和杨展的安排,现在被邀请来发表意见,就不好一直沉默。 贯之先道:“我赞成蜀主的意见,关门防守。不过,战争既然是那两家的事情,我们何苦要挡吴三桂的道?之前已经借过道给吴之茂,现在川东和川南各让一条道出来,让他的大军过去,不就行了?” 一听这话就知道,贯之和尚已经很久不问世事了,不过,杨展非常尊重他,还是耐心解释了一下。“大师,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他是真的借道,现在,他是以借道为名,想赶在清军之前抢占四川,把四川变成第一战场。” 贯之马上道:“那可不行,拜托各位守好边关,我们四川经不起战乱了。” 杨展微微一笑,有一个支持者了。他的目光投向涤尘,这也是一个坚定的拥护者。 不想,涤尘说的话却令他倍感失望。 “我听你们说什么天机,就想起了若干年前在我凌云寺的一次密议。那时,妙峰和尚念了几句偈语,说是天机启示要蜀难连年。贯之和尚拿出一把伏虎剑和一本古书交给杨展,希望他能救蜀民于水火。这么多年过去了,确实经历了连年蜀难,但是,杨展也没让大家失望,带着众人从不可能中寻找可能,为蜀人闯出了一片生天。现在,他老了,自己也能窥破天机了,却要选择顺势而为。我觉得,敌人还没有打进来,蜀人的天空却已经暗淡下来了。为什么不给大元帅一个机会?让他也奋力给蜀人开拓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 杨展心中一颤,也许真的是他太过保守和自私。如果璟新不是他的儿子,他还有那么坚决反对他去汉中吗? 涤尘的这番话显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感,四个都督立时请战,都要跟随璟新去汉中打清军。 一直旁听着的谭宏说话了,这个分寸,他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是新加入的,照理还没有发言权,请他来,不过是一种尊重。 “蜀主,你对形势的预估是非常准确的,来之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吴三桂吐了几次血,已经病入膏肓,他身边的人忙着争权夺利,顾不上各地的战事。皇孙乍遇变故,手忙脚乱。对敌形势急转直下,郑蛟麟和吴之茂支撑不了多久。我建议,以不变应万变,守好关隘,才是上上之策。”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意难违(五) 谭宏带来的这个消息,当然是非常有价值的,大家更加清楚了眼前的形势。 但是,杨展非常清楚,谭宏之所以支持自己的战略,无非是想在纷乱的局势中为自己找到生存下去的可能。 吴三桂一死,他的部众必然大乱,互相攻伐是必然的,最惨的下场就是被清军赶尽杀绝。 那时候,谭宏已经退入川东,相对来说,四川四门紧闭,比外面安全了很多。 如此乱世,要选择这样的生存之道,实在是无可厚非。关键是,他的观点还能和杨展不谋而合。 杨展对他笑笑,表示领他的情,同时把目光依次在众人身上扫过。 在座的人,要说经历世事,可能没有人赶得上孙可望。 他既当过乞丐和行伍里的小卒,又做过大西军的统领和威风八面的王。 他身经百战,历经风雨、磨难和背叛,他的人生,就是斗智斗勇的一生。要说对天下形势的判断和军事战略的分析,他的话有可能才最具有参考价值。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愿意说出来。 杨展知道,他之所以跟着高承恩来参加这个会议,必定是因为他有话要说。 估摸着时机已经成熟,他便开口道:“秦王殿下,你有何高见,请指点一二!” 孙可望站起身来,向众人拱拱手,“列位,孙某之所以厚颜跟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璟新虽然心中反感他,也只得客气道:“秦王殿下但说无妨。” “多谢大元帅,我的话可能有点长,就先提出我的请求吧,”孙可望直言道:“既然出击汉中是必要的,就请蜀主和大元帅派我们去!” “你们?”众人惊呼。 “是的,我们,是指我、白文选、高承恩,以及流落在川南边界的大西旧部。”孙可望观察着所有人的神情,缓缓说道。 杨展顿然感觉到,一股凉气自头顶直达脚下,他和见宽对望了一眼,见宽莫名生出犯了大错的惆怅。 帅府大堂鸦雀无声。 孙可望是一个何等精明的人,他立即捕捉到了他们的心理,坦诚道:“你们一定会怀疑我们的企图,毕竟曾经的大西军对蜀人有过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我们已经受到惩罚了,老天的处罚是何等的残忍。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请求,有两个原因。其一,请给我们一个向蜀人赎罪的机会。既然有必要去汉中帮助吴之茂赶走清军,就让我们去,这样也不影响川内的防守。” 璟新插话道:“高承恩和你们都走了,谁来挡着吴三桂部下那些从云南过来的兵将?怎么不会影响防守?” 高承恩接道:“我们只带走大西军原有的人,也就是那些从陕西开始就跟着我们的老兄弟,川南蜀军不会有大的改变。” 如此看来,孙可望是已经和他们通过气的了,而且形成了一致意见,就看杨展们同不同意了。 杨展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种味道,颇感兴趣地提醒道:“嗯,我们再听秦王说说他的第二个原因。” 孙可望接着道:“我们想通过这件事,带兄弟们回家。不管成功与失败,我想让大西军的幸存者们回到家乡。” 他的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动容,白文选和高承恩都涨红了脸,克制着自己的激动。 孙可望沉入回忆之中,“多年以前,我们被你们打得站不着脚时,义父张献忠说要从川北撤出去,我真的以为他要带我们从汉中回陕西,心中甚是欢喜,无数次规划回去的路线。可是,天意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无数的兄弟成了孤魂野鬼,我不忍心看到剩下的人再客死他乡。”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也有成人之美,蜀主,大元帅,你们就成全他吧!”这是妙峰今天表的第一个态。 杨展能够理解孙可望的这种感情,“带大西军回家”也许是他至今苟活于世的唯一信念,他也想成全他。而且,这也是目前解决问题的最好法子。 但是,费小金抢在他之前发出了质疑,“秦王殿下,你不要怪我多嘴,从川南到川北,一路上贯穿我全境,你带着那么多当过兵又当过匪的人长驱直入,我担心临时生变,使我们内外受敌。而且,我们费尽心力把你们送去汉中,如果你们不去打仗,直接开溜,又怎么办?” 是呀,不能因为孙可望现在落了难,就放松了对他的警惕。曾经,他比吴三桂还难对付。 杨展望着孙可望,看他如何回答。 孙可望却把双手一摊,“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全凭蜀主发落。” 这条法子看来又不行,气氛一时僵住了。 大元帅杨璟新发话道:“这件事可交给我来统筹,你们回去把想回家也愿意再上战场抗击清军的大西旧部编好队,全部换上蜀军装备,分三批次,十日一批,分别由你们三位带领,逐一赶到川北。这批未到,下一批就不起行。等集结齐了,我带着你们一起去汉中。你们必须听我的统一指挥,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战场,各回各家,也必须听我安排。” 孙可望爽快道:“那是当然,你是大元帅嘛,你没让我们回家之前,我们就是蜀军的一部分,当然要服从军令。” “好,我加入你们!”刘见宽慷慨道。 “你凑什么热闹?你走了,谁来防守川北?”费小金向他使了使眼色。 杨展的表情非常复杂,反对出击汉中,主要基于不想让璟新把蜀军带出去冒险。但拐来拐去,不管提出什么样的办法,他最后总能找到带兵去汉中的借口。 天意,天意啊。 他忧心忡忡,白文选和高承恩却把他理解成对他们不放心。分别表态道:“蜀主对我们有恩,此去汉中,一定首先报恩,然后再思回家。请蜀主放心,我们真如秦王所言,绝无别的打算。” “啊,不,文选,承恩,我并不是信不过你们,只是·······” “只是信不过我吗?父亲!”璟新急道,“这是关系整个四川安危的大事,不是你我的家务事!我是你的儿子,但我更是蜀军大元帅!” 杨展的脸红了,也许璟新说得对,大家都说得对。 最理解他心中所想的人,就是妙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展一眼,道:“阿弥陀佛,蜀主,大元帅既有出兵抗清之志,就让老衲陪他走一遭吧。” 见宽道:“还有我,我可以两边跑。” 杨展眼前出现了猿猴翠翠的影子。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杜鹃啼血(一) 杨展真是没有想到,多年前,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大西军赶到汉中抗清,都不能如愿。现在,孙可望竟然自己提出了这个请求。 不过,仔细想来,也可理解。近万人的大西残军,不是遇到这个事,他要想把他们带出云南都难,更不要说穿越四川全境。 俗话说得好,此一时,彼一时也。 但是,双方不再为敌,并不意味着就不互相提防。 璟新的办法确实可行,分成三批,一批一批起行。打散了,两头无法接应,就不怕生出枝节。 到了川北,杨璟新再把他们混编,与他训练出来的队伍合在一起,再加上那支已经长大的娃娃兵,老少搭配,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北伐军。 这支北伐军共五万人,分成四队,帅尚可、罗为届、白文选、高承恩各领一军。妙峰、刘见宽、孙可望三人为军师。 誓师的时候,群情振奋,壮怀激烈。 训练了三年的蜀军早已磨刀霍霍,只待这一时刻,便要扑向清军。 那些大西老兵则同时被就要回家的美好前景所激荡,恨不能马上奔赴汉中。 杨展为他们壮行,连喝数十碗酒后,将大碗掷向地面,砸得粉碎,抽出伏虎剑往天空一指,“出发!” 杨璟新跃上骏马,领军向汉中奔驰而去,孙可望紧跟其后。 妙峰和刘见宽却还未起行,他们在等待伏虎军集结。 昨晚,璟新把他俩请去喝茶,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最后,冷着脸道:“你们的好意,我岂有不知?但是,我不是小儿,不需要你们的保护。你们若随我在军中,我会感觉处处掣肘。不让你们去吧,父亲定然又要反对我出师。你们帮我想想,如何是好?” 妙峰笑道:“徒孙,多年前我在你父亲军中,他何曾受过掣肘?我们这些老和尚老道士只做出死力的活,不会干涉你的决策,你就放心好了。只不过,有时候,你遇到难事,我们帮你出出主意而已,放心,放心。” 璟新又看向见宽,“我没法放心,只感觉你两个就象捆在我身上的两根绳子。师叔,你就留在我父亲身边吧,有你在他身边,我更能安心讨伐清军。我们都走了,我担心他又会出事。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去了贵州,没人陪在他身边,才给了李乾德可乘之机。” 见宽道:“我也在想,如何帮得上你,又能兼顾到川北。要不,把之前散了的伏虎军重新组织起来,我和师父带着,既可以成为你的一柄尖刀,随时帮你处理麻烦事,又可以随时回川北。” 妙峰和璟新都觉好,三人一起去请示了杨展,杨展也同意,便让李志勇去发蜀江令。伏虎军解散的时间虽然有点长了,但李志勇一直都和大部分人在联系,他便知道在哪里能找着他们。 快天亮的时候,李志勇回来了,看见杨展的屋里已亮了灯,这正是他每天起床的时间,便走进屋子禀报道:“蜀主,人已通知得差不多了,估计五天之内就能集结齐。” “哦,好的,你太辛苦,赶快去休息一会儿。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誓师,那时候,可有得你忙。” 李志勇却不急着离开,犹豫着,似有话说。 杨展本来梳理着头发,也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有什么事,你就说。” 李志勇下了决心,道:“蜀主,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在回来的路上居然碰到孙可望和白文选从凤凰山出来,就他两人,一个随从都没带。各自牵了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东西,黑漆漆的,看不清是何物。” 杨展不动声色,他曾料到他们到川北会有一点动作,却不曾想就只是两个人去了一趟凤凰山,而且连高承恩都没有叫上。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且,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誓师,他可不想再生出别的事来,便道:“不用去管他,背着我们去凤凰山,不过两种可能,想把张献忠的尸骨带回陕西,或者凤凰山还有他们埋下的金银。这些都不重要了,让他们去吧。” 誓师前,孙可望主动走到杨展身边,向他附耳低言:“蜀主,你怎么还没有把凤凰山的巴茅草除掉?我昨晚去了一趟,真是太震惊了,漫山遍野,无边无际,连人家都看不见了。” 杨展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巴茅草强劲着呢,等打完仗再说吧。好在,凤凰山里面已经没有百姓了,战争万一蔓延到川北,兴许我们还可以利用巴茅草来打击敌人呢。” 不待杨展进一步追问,孙可望又道:“不瞒蜀主,昨晚我和文选去了一趟凤凰山,是为了寻找义父张献忠的尸骨,想把他也带回陕西。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当初是把他埋在一丛巴茅草下。可惜现在巴茅草太多了,我们费了好大力气都没有找到。反倒找到一些兵将的尸骨,我们也打算带走。义父的尸骨留在四川,对他不好,对你们,我总觉得也不是一件好事。” 孙可望的表情变得很神秘,但看得出来,他说这一番话是很真诚的。 杨展以诚待诚,微笑道:“秦王殿下放心走吧,有朝一日我们找到了张献忠的遗骸,一定派人给你送来。” 这就是艾能奇到凤凰山遍植巴茅草的原因! 杨展豁然醒悟,张献忠早就知道有今天,但他不想离开四川,所以要布下疑阵,阻止孙可望把他带走。 张献忠啊,张献忠,我要如何才能了结你这口怨气! 不过,此刻,杨展顾不上他,大军马上就要出发,胜负未定,生死悠关。 蜀军逶迤越过层层关隘,向汉中进发,黑底黄字的旗帜在崇山峻岭中飘扬。 杨展施展轻功,悄悄出没于深山幽谷,或站立山头,或攀于树梢,将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他不知道,在这蜀山蜀水中,伴他腾跃的,还有翠翠。 翠翠向来都对他敬而远之,既陪伴着他,又总是离他远远的,不让他发现他的存在。不知是刘见宽的调教,还是它自己天性使然。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杜鹃啼血(二) 汉中的战事因为有五万蜀军的加入,很快便转了向。杨璟新披坚执锐,搴旗斩将,一展平生之志。 图海大军遭受重创,退出了汉中。 吴三桂任命的四川提督郑蛟麟和总兵吴之茂大喜过望,不断奉承璟新: “大元帅真有乃父之风,文武兼备,不止运筹帷幄,更能出奇制胜。不妨将三军汇合,尽听元帅之令,乘胜追击,把图海赶出陕西。” 好男儿立世求功名,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 三军合在一处,便有了十多万的兵力,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声势浩大的场面激荡着璟新的胸怀。 他拿着那支自己改造的白杆枪,骑着枣红马,纵横于敌阵,紫色战袍在风中飞舞。 杀!杀!杀! 清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损失惨重。 陕西战场图海失利的军报一个接一个抵达清廷,康熙闻报,急得团团转,把军机大臣们召到面前痛骂一顿。 “糊涂!糊涂啊,你们之前不是说四川只有蜀江盟这样的江湖组织没有兵吗?怎么钻出来数万的蜀军?还有那个杨展,你们不是说他混迹江湖不问政事了吗,他的儿子又怎么成了大元帅?手下还居然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什么伏虎军?怪不得吴三桂敢反,原来他还有这么厉害的同盟!大战之前,没有摸清底细,是为大忌!” “陛下息怒,陛下开恩!”大臣们赶紧跪地求饶,请圣上允许他们采取补救措施,将功折罪。 康熙怒道:“要平吴三桂,必须先平四川!所有的人马、粮饷全部调过去,不惜一切代价,增援图海,打通汉中,踏平四川!蜀军要灭,蜀地的江湖组织更要杀得鸡犬不留!” “陛下英明,老臣们即刻便去办。” 正如杨展预料的那样,当杨璟新在陕西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的时候,也正是把四川一步一步推向战火的时候。 胜利的喜悦还没有维持两个月,陕西战场的形势就急转直下,清军象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压来。 本已溃逃的图海,掉头过来,扑向杨璟新。 杨璟新挺枪而上,与清军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面对洪水猛兽一样的清军,连武功高强的刘见宽也徒叹奈何,他和妙峰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保护杨璟新的安全了。 蜀军倒下了一批又一批,每一场战斗都是前所未有的惨烈和悲壮。 渐渐,战场上只有蜀军了,郑蛟麟和吴之茂都跑得没了影。 他们原本没有想过逃,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了周王吴三桂驾崩的消息。军心瞬间瓦解,还怎么与清军抗衡? 大敌当前,保命要紧。有杨璟新在后面帮他们挡住清军,郑蛟麟和吴之茂顺利撤到汉中,又接着向四川溃退。 ...... 孙可望浑身是血,将剑拄在地上支撑着自己,沙哑着吼道:“弟兄们,该报的恩,我们报了,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走吧,扔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回老家去!” 面前的大西老兄弟所剩无几,而且是个个挂彩,再不走,便要全军覆没。 带他们回家的誓言尤在耳边,绝不能让他们全都死在回家的路上。 至于自己,他惨笑了一下,从背上解下一个血淋淋的包裹,递给身边的白文选,“文选,我不行了,只有靠你,带父皇的灵牌和兄弟们的骨灰回家!” “不,我必须带你回家!”白文选踉跄着扑过去,摸到孙可望背脊的那一刻,他绝望了。 原来他的背上插着箭镞,不是一支,而是三支,箭杆都被他折断了,所以没有人发现他什么时候中的箭。 白文选仰天大叫:“王爷护卫何在?” “喏!”即使是伤痕累累的残军,发出的呼应也地动山摇。 “保护王爷,回家!” “喏!”身着蜀军服装的大西残军一拥而上,将他们的秦王抬了起来。 闻讯赶过来的杨璟新将手中的白杆枪一挥,下命令道:“为秦王开路,送他们回家!” 蜀军拼死向前,为孙可望及其大西军杀出了一条血路。 残阳似血。 天黑以前,白文选、高承恩终于带着幸存下来的兄弟们冲出战场,踏上了回家的路。 ...... 血流满地、尸积成山的战场上,只剩下蜀军。 杨璟新和刘见宽这才发现,妙峰和尚不见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和谁一起,没有人知道。 “师父……” “师祖……” 他俩一人一骑把战场周边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 杨璟新滚下马鞍嚎啕大哭。 都是自己的错! 都是自己的错! 都是自己的错! 父亲明明说了,不能出师陕西!父亲明明说了,不能让蜀军送死! 天啦,都是我建功心切,都是我逞能! 我是他妈的什么大元帅! 兄弟们都因我而死! 现在连师祖也找不到了,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呜哇哇哇呜呜呜呜…… 见宽走过去抱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谁能想到康熙这么看得起我们,会把所有的清兵都派过来?有战争,就有死亡,我们还是赶紧撤回去吧。早点通知你父亲,早点作好防御准备。” “我们走了,师祖怎么办?”璟新又是一阵嚎啕。 “他那样的大德高僧,战死的可能性非常小。他若要死,决不在战场。所以不用再去找他了,该出现时,他自会在老天爷指定的地方出现。” 刘见宽的黑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他顾不上这个,他的心里只有杨璟新和蜀军。 如果让他们死在了这里,他将无颜见他的师兄杨展。 璟新止住悲声,沉思片刻,毅然决然地对刘见宽下命令道:“师叔,我以大元帅的身份命令你,带着伏虎军撤回川北,协助父亲抵御清军。我带着剩下的蜀军,继续与清军作战,能把他们多拖一天是一天。” “不,恰恰相反,你尽快带蜀军后撤,我带伏虎军断后。你们必须赶回去,你们才是你父亲抵御清军的主力!” “师叔啊,师叔,我就是答应你要走,也没法走了!你想想,清军能让我们这么多人顺利后撤吗?我们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岂是你几百人的伏虎军能阻挡的?你们走,就不一样,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 “好,你带伏虎军走,我代替你指挥蜀军抗敌!”刘见宽神情凝重,精瞳闪着寒光。 “师叔!”璟新绝望大叫,“你为何就不替我想想?你让我做一个扔下自己的兵夹住尾巴逃跑的大元帅吗?我还有何面目回去见父亲母亲师伯师叔?你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杜鹃啼血(三) 妙峰和尚去了北京,身披袈裟,在紫禁城外开坛讲法。 信众一天比一天多,不到十日,竟成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情。 有一日,他被请去为康熙皇帝讲佛法,其博大精深的智慧和前无古人的佛法修为深深震撼了康熙。 “大和尚来自哪里?” “四川峨眉!” “哦?听说你们四川的和尚道士都跟着吴三桂造反,是否真有其事?” “不,和尚道士从来不问政事,更不会和吴三桂这样的人打交道。我们只跟杨展,跟着他保护蜀民。” “保护蜀民?你们都跑到陕西战场上去了,这是公开造反!” “阿弥陀佛,我们不是要造反,是为了拦着清军和吴军,不让战火烧进四川,不让蜀民遭受兵灾。” 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康熙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只道:“听大和尚的意思,你这是进京说情来了?” 妙峰肃然道:“我来向皇上进献一物,有了此物,四川可平,西南可平。” “何物?莫不是传说中的点金秘籍?” “点金秘籍只能给皇上带来财富,唯有宏佛扬道才能安天下,大清王朝才会永世太平。” “大和尚远道而来,究竟要献何物?所求何事?” “我要献的是佛门法宝舍利子,我要求的是蜀地太平。杨展是我徒弟,我和他已经说好了,只要皇上收兵,他便会打开川门迎接钦差和大清官员,把四川完全交到皇上手中。” 康熙朗声大笑:“哈哈哈,大和尚呀,原来你是为杨展作说客。打不赢了吧?让你一个和尚来讲和,他也太瞧不起我这个大清皇帝了!” “不,皇上,杨展所求,不过是蜀民的生存,这难道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好好好,别把他说得像一个圣人,朕倒成了一个坏人。我答应你,清军入川后善待蜀人,你想给我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阿弥陀佛,老衲所献舍利子出自我这具枯尸。皇上命人将我烧了,可得舍利子,将它送回四川,便可定四川、安天下。唯求皇上给蜀民一条生路。” 言毕,当即坐化。 康熙及其身边的臣僚全都大惊失色,这果然是一个大德高僧呀,想在哪里坐化,就在哪里坐化。 康熙不敢怠慢,站起来对着他的尸身施了一礼,挥挥手,拂袖而去。 跟着他的人请旨道:“如何处理和尚,还请陛下示下。” “烧了,取出舍利子!他既然有心来献,当然照单全收。” “那……陕西战场?” “去都去了,当然要竞全功。令他们急速杀进四川,鸡犬不留!特别是杨展和他的蜀江盟,必须斩尽杀绝!” “刚才和尚所请……” “蜀境?蜀民?先毁之,再立之!世间上从来不缺的就是人。蜀人灭绝了,其他地方的人多的是,谁不向往天府之国?战争结束后,便派人拿着妙峰和尚的舍利子去峨嵋山尊佛重道吧。百年后,天下人看到的,便是我康熙如何尊佛重道了。哈哈哈哈哈” …… 杨展独立百丈关上,望着汉中方向的滚滚乌云,长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已经十余日没有蜀军的消息,倒是郑蛟麟和吴之茂带着残兵败将反复在百丈关、白水关、葭萌关、剑门关这四个川北关隘前叩关。 他们先是以礼叩关,请求放入。 杨展这边关隘紧闭,拒绝他们进来。郑蛟麟说他是四川总督,有权带兵进入。 杨展说,你那总督是吴三桂任命的,我们不认。 吴之茂说,我们是盟军,你怎能这样对待盟军? 杨展说,我没有得到盟军大元帅的传令,不敢放你们进来。 郑蛟麟把脸一黑,命令吴之茂强行夺关,无奈川北的关隘自古以来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名,再加上杨展亲自坐镇,他们攻了几天,无法攻下,又一再乞怜。 “杨公,素日听人说你最是仁慈,今日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清军剿灭?” “郑将军,我原本敬你一条好汉,大敌当前,你为何不与大元帅同舟共济,只顾自己逃命?” 杨展的义正辞严让郑蛟麟和吴之茂哑口无言,双方僵持在关内关外,谁也无法说服谁。 郑蛟麟便想带着队伍向湖广方向撤退,吴之茂道:“大周王死了,湖广一定乱成了一锅粥,我们远道而去,非但不会有人愿意接收,更会被当成去抢地盘的,死得更惨!还不如等在那里,待杨璟新撤回来,我就不相信他不开关。到时候,我们混在蜀军中,进了关,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吴将军言之有理。” 就这样,关上人、关下人都忧心如焚地等着杨璟新,等着他带领蜀军回撤。 可惜,清军追他们追得太紧! 可惜,刘见宽和杨璟新谁也不愿意先撤! 这么多天了,连蜀军的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到,又没法开关派人出去打探,杨展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李志勇主动请缨道:“其他人出不了关,我出得了关,就让我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李志勇若是走了,杨展身边就没有得力的人了。 费小金在成都坐镇,负责供应各处粮草。 川南将军高承恩、川西将军费大凯、川北将军罗为届,以及伏虎军全都跟着杨璟新去了陕西。 只有良月没动,因为良月必须在那里守着川东的门户,他要和谭宏一起抵御从湖广溃退过来的各地乱兵。 但是,除了李志勇,也没人能出去。 当然,除非是杨展他自己。 他走了,李志勇能把关隘守好吗? 这可是事关蜀境安危和蜀民生存! 杨展紧闭双目,难以决断。他索性打坐沉思,意欲施展思存术,通过另一个维度,看清楚他的师弟、他的儿子以及他的蜀军怎么样了,都去了哪里。 无奈,心烦意乱已到极致,他怎么样都无法达到那样的状态。 突然之间,他睁开眼来,面前的李志勇和猿猴翠翠都大叫了一声。 翠翠哀鸣着窜了出去。 杨展不知所以地望着脸色苍白的李志勇。李志勇指着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妙峰大师、妙峰大师.....他......” 杨展一把抓着他,喝问道:“我师父妙峰大师怎么了?你在我的眼睛里看见了啥?” 他知道自己的瞳孔现在有此奇能,自己看不到,别人能从中看到远处正在发生的事情。 “你的瞳孔里面,有一团大火,妙峰大师圆寂了!” 杨展颓然倒地:“师父.......” 第二百七十七章 杜鹃啼血(四) 杨璟新和刘见宽,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都想把生送给对方,把死留给自己,最后两人只得继续并肩作战,且战且寻找撤退的路线。 清军铺天盖地而来。 现在,他们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杨展不让他们建军队,不让他们出师陕北,可惜已经太迟了。 他们承担得了战死沙场的结局,承担不起惹祸入川的后果。 “师叔,我们必须把清军引开,越远越好,坚决不让他们靠近川北!” “好,我们别和他们硬拼,那样支撑不了多久。我们要发挥跑得快的长处,吸引他们跟着跑。” 这样一来,他们一天比一天离川北远了,甚至深入到清军的腹地。 渐渐,他们身边的蜀军越来越少。罗为界被打散了,生死不明。帅尚可和费大凯也被打散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生死。 最后还能跟得上他们的,就只有伏虎军剩下来的数十个和尚道士。 但是,他们人人手中拿着蜀军的旗帜,黑底黄字的蜀军旗在敌阵中快速移动,这样一支队伍,竟然也将大部分清军牵制着了。 璟新的白杆枪因为杀人太多,枪杆都有些弯曲了。 见宽将自己的宝剑递到他手中,他谢绝道:“叔,我的枪即使断了,用着也一样称手。这把剑,于你来说,胜过千军万马,当然还是你用的好。” “不,对我来说,凡是剑,都可杀人,没有好坏之别。这把剑,你拿着,紧要关头还能代替你的枪使用。” 璟新懂他的意思,索性扔掉手中的枪,用起了剑。 这剑果然锋利,所到之处,如切瓜割菜,瞬间即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 刘见宽俯身拾起地上一柄普通的铁剑,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 那剑如同长了眼睛,在敌阵中旋转,剑锋所至,滚落一地的头颅。 然后再捡一柄,再扔出去~~~ 就这样,无数的铁剑在空中飞舞,清军死伤严重。 追了几天,清军也变得聪明了,不再用人海战术,而是用炮轰。 但是,刘见宽和杨璟新跑得比炮弹还快。 如今,他们这几十个人已经成了钉在图海心上的钉子。 有人建议,别再去追了,按照皇上的意思,直接杀进四川得了。 图海却说:“不把蜀军赶尽杀绝,即使占领了四川,也不稳定。” 他的内心,是要报杨璟新将他赶出汉中之仇,这样的仇,唯有杀他而后快。即使牺牲掉再多的清兵,也要报这个仇。 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围歼猎物的计划。 杨璟新和刘见宽有时候往北跑,有时候又往东跑,甚至往西跑,他们就是不往南跑。 数十万清军在他们的东奔西跑中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 他们不知道,没法知道,也不想知道。 预料之中的结果,只是来得早还是迟。 在四面八方的炮声隆隆中,和尚道士们一个一个倒下,黑底黄字的蜀军旗帜在战火中燃烧。 刘见宽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将最后一柄铁剑刺向了璟新的马屁股。 枣红马一声长嘶,在炮火连天中狂奔。但是,它跑到哪里,炮弹便追到哪里。 “师叔!师叔······” 杨璟新一边回头大叫,一边想控制着马儿,可惜他的马已经发狂,带着他向一条大江奔去,身后的战火熊熊燃烧。 战火之中,刘见宽腾身而起。 他必须腾身而起,他要升到天空之中,让师兄师姐们看到他是如何被烧成灰烬的。 他在空中舒展着身子,或象一匹奔马,或象一头雄狮,这景象,如同当初给师父、师兄、师姐们表演浑身的绝技。 他突然想到,嗯,假如我这次大难不死,一定要建议师兄,新创一个“杨公九技”,这第九技嘛,就是在燃烧中完成最后一击。 当手脚都已燃烬,他笑了,师兄啊,看来我还是不如你。 最后一刻,他听到了重瞳观的钟声。 ······ “蜀军回来啦!蜀军回来啦!”百丈关上欢声雷动。 杨展冲到关前,果然,黑底黄字的蜀军旗远远而来,他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全军覆灭。 “快点放下吊桥,开关!”李志勇吩咐身边的将领。 “且慢!”杨展制止道。 “蜀主,不赶快放他们进来,清军就会追上来了。”李志勇心急似火。 “请郑蛟麟将军上前叙话!” “好,”李志勇向关下喊道:“郑将军,请上前与蜀主叙话!” 郑蛟麟从树林中钻出来,笑道:“怎么?蜀主想通了?” 杨展肃然道:“郑将军临战撤退,罪不容赎。今天蜀军既然回来,我便不再追究。我可以放你们进来,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什么条件?” “从此以后,你们不是盟军,而是蜀军,因为只有蜀军才能入蜀境。” “哈哈,蜀主,我们本来就是蜀军呀,你别忘了,我还是四川总督。” “只要抵御了清军,我可以推举你为总督,但那是将来的事。现在,你必须听从我的指挥,加入蜀军,共同御敌!” “好,我答应你!” 百丈关暂时打开了,迎接回来的,是残兵败将。 罗为届浑身是伤,趴在马背上带着他的兵进了关。 再后面是费大凯和帅尚可。这哥儿俩不比罗为届的伤轻,却硬挺着走过了吊桥。来到杨展的面前,双双跪了下去。 “师伯!” 这一声喊,用尽了他们的力气,没等说出一句话,两人便晕了过去。 不用他们说什么,杨展已经明白,他是等不到见宽和璟新的了。 “将他们抬下去吧,赶快医治,后面的硬仗还等着他们!” 夜深了,杨展独自来到百丈关前,望着关外茂密的森林。虽然心里明白,但还是存着侥幸。 依见宽的武功,应该是能够生还的吧。 璟新的功力虽然还差些火候,紧要关头,要想跑,还是容易的。 除非··· 除非他们不想回来。 是的,为了弥补犯下的过错,他们一定不想回来。 这就能解释近一万的残兵败将后面为什么没有追兵了。 因为清军都被他们吸引走了。 见宽啊,见宽,我的傻师弟! 璟新啊,璟新,我的傻儿子! 杨展捂着胸口,抬头望天。天空漆黑一片,竟然没有一丝的光亮。 “天呀!” 这些天来,杨展不敢合眼。自从在重瞳中显现出妙峰师父圆寂的场景,他怕自己施展思存之术,他不愿意看到那些不好的事情。 他宁愿心存侥幸地祈祷。 “天呀,请你庇佑刘见宽和杨璟新,庇佑蜀军,庇佑蜀民!” 第二百七十八章 杜鹃啼血(五) 没过多久,清军乌央央杀来,跑在前面的是宁夏提督赵良栋。汉军将领在满清为官,若是不立上头功,没法表忠心,所以他甚是卖力。 百丈关关门紧闭,蜀军重兵集结,所有大炮、火铳、弓箭、檑木、滚石均准备妥当,决心将来犯之敌拒于关外。 赵良栋带了五千铁骑,想要在大部队赶上来之前,奇袭百丈关。跑到关前,一声令下:“冲关!” 他率先策马渡河,五千铁骑一涌而上。 杨展在关上将手一挥,火炮齐鸣,万箭齐发,檑木滚石纷纷而下。 啊···啊··啊····· 一声声的惨叫过后,是一具具的尸体顺着流水漂去,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 赵良栋将马鞭一指:“冲上去就是胜利,有敢后退者,斩!” 徒劳无功的冲锋只是增加了更多的尸体而已,数次冲锋无果,赵良栋也只得退进了森林。 第二天,听说陕西提督王进宝也杀过来了,赵良栋心道:“王进宝呀,王进宝,你是来和我抢功的吧,我便将此功劳让给你,你去和杨展慢慢周旋吧,我可要绕道去取川东了。” 没等王进宝到来,赵良栋已穿梭在秦巴山茂密的森林中,悄悄向川东方向进发。 王进宝过来一看,满沟满壑的尸体,冷笑一声,“蠢猪赵良栋,这样的险关怎能硬冲?看我如何智取!” 他也打马来到关前,双手一拱,向关上喊话道:“我乃陕西提督王进宝,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同蜀主杨公讲,请杨公出来叙话。”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百丈高的崖上翩然飞下,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被人提溜着到了关上。 杨展将他安放在一张椅子上,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茶。 “王将军不是要和我叙话吗?喝着热茶,慢慢说。” 王进宝惊魂未定,“这···这···” 杨展拍拍他的肩膀,“放心,王将军与我先礼后兵,我也会与王将军先礼后兵。你先告诉我,我儿子杨璟新和师弟刘见宽怎么样了?” “他们···咳,英雄啊!区区几十人马竟然牵制我近百万清军!图海将军最后集结了所有的清军,才将他们围歼在陕西和湖南的边界。” “你看到他们死了吗?” “一个骑着马在熊熊战火的包围中冲进了大江,一个直接被炮弹炸成了灰。”王进宝直言不讳道。 杨展脚趾头都在痉挛,脸上却不动声色。 “好,王将军可以说说你的想法了。” “我劝蜀主开关迎接大军进来,可免生灵涂炭。”王进宝一脸的真诚,“我也是汉人,不想看到汉人被屠。” “笑话!”杨展怒道:“我虽不识王将军,王将军如何得到康熙封官进爵的事迹还是略有耳闻,你的官帽子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 “误会,误会呀,蜀主,战场上哪有不见血的?我可从来没有平白无故杀死过汉人。” “我也不想听你狡辩,你只告诉我,康熙皇帝是如何下旨的?” “杀进四川,鸡犬不留!” 杨展腾地一下站起来,“既然奉了这样的圣旨,你还装模作样来和我谈判?” 王进宝一脸的同情,“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圣旨,我才来和杨公谈判。杨公啊,你只有赶快开关放我进来,我才好立即禀报圣上为你求情,为四川的百姓求情!” 杨展拒绝道:“不,王将军你保证不了,你救不了四川,我不和你谈。” 王进宝急了,连连作辑,“杨公,杨公,你不和我谈判,难道是想和满人谈?” “我谁也不谈,康熙都下了圣旨,还有谈判的余地吗?” “你先放我进来,我控制了四川,图海就没道理进川了,屠不屠川,还不是我的刀把子说了算?” “哦,原来你是想立头功。” 王进宝胀红了脸,“我早就听人说,蜀主的一切所为都是为川人谋福祉,现在是川人的生死关头,蜀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杨展铁青着脸,“我不相信你有能力控制得了局面,更不相信你的人品。你还是先想想你的处境吧,现在,你是俘虏,我要拿你的人头退兵。”他的语气比剑锋还要寒冷。 王进宝骇然大叫:“蜀主,使不得!” “你怎么就死不得?我的儿子,我的师弟,我成千上万的蜀军不是都死在你们清军的炮火中了吗?” 杨展几欲失控,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行,不能失去理智。 王进宝跪倒在地,泣道:“死了我一个汉人将领,清军不会有多大的损失,但是,你就失去了一个可以谈判的对象。你好好想想,蜀主,你完全可以利用我救蜀人。” 杨展冷冷地打量着他,想把面前的这个人看穿。是的,这个人就是想立头功,他不会,也不想保护蜀民,蜀民的生死在这些军阀的眼中根本就无足轻重。他今天答应了你,明天为了升官发财,马上就可以翻脸无情。 吴三桂那样的人可以谈判,而王进宝这样的人却连一天都不能相信,因为他没有吴三桂那样的胸怀和远见。 王进宝从杨展的眼中看出了轻蔑,保命要紧,他也顾不得廉耻,一个劲表白道:“蜀主开了关,我记蜀主的情,定会上表为蜀主、蜀江盟和蜀民求情。不开关也不打紧,留住我的命,到紧要关头,我还可帮你和清军谈判。” “也行,王将军暂且在这里作客两日,待我想想。” 杨展也不想太快作出决定,毕竟见宽和璟新的消息对他的冲击太大,他必须冷静下来,把前后的事情都挼一挼。 但是,没等到他作出决定,整个川北就陷入了地动山摇。 轰,轰隆隆,轰隆隆····· 成千上万的炮弹定点飞向百丈关,关上、关前、关后硝烟弥漫、尘土飞扬,人和物都飞了起来,又落下,支离破碎,惨叫连连。 这些炮弹显而易见是从关前对岸的密林中飞来,所处的距离是关上不论大炮还是利箭都无法抵达的,它们的射程和杀伤力是杨展毕生未见。 王进宝告诉他,这叫红衣大炮,清庭专门派人去洋人那里学回来的。他说,“蜀主啊,蜀主,你没和清军交过手,你不知道他们的狠劲儿。你不放我的人进来,现在可好?这定然是图海到了!百丈关再险,红衣大炮轰上半天,就成平地了。你现在只有放我回去,我帮你和他谈判。” 杨展摇摇头,“算了,王将军,不劳你大驾。我想,放你回去,恐怕图海也会杀了你。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就让郑蛟麟将军和吴之茂将军带你去保宁吧。” 第二百七十九章 杜鹃啼血(六) 百丈关上的蜀军已然倒下了,却依然关门紧闭。在所有的设施都被红衣大炮轰得稀巴烂的情况下,吊桥也没有落下来。 杨展毕竟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只有当百丈悬崖被炸垮炸塌,面前的沟壑被烂石填平,敌人才能进来。 图海在硝烟弥漫中冲进关来,打眼一看,除了一地烧焦的死尸,一个活人都没有! 图海马鞭一指,“冲啊,杀进四川,鸡犬不留!” 可惜,翻过一道山,又是一重关隘。原来杨展撤退到了这里。 清军不备,受到炮火、箭矢、檑木、滚石的密集攻击。待要后撤,又遭杨展特制铁箭车的猛射。 冲在前面的清兵都被射成了火球,人叫马嘶,惨之又惨。 图海大怒,“步兵后撤,炮兵上前,架上红衣大炮,给我轰!” 红衣大炮又轰了两天,这才打开第二个关隘。继续前进,翻过一座山,又是一道关隘。 “他妈的,给老子再轰,我就看看四川究竟有多少关隘!” 也许清廷的大炮有很多,但杨展在通向保宁的路上已设置了重重关隘,每一个关隘都如像铜墙铁壁。他想的是,清军把炮火消耗在这里,进入四川腹地后,他们便无炮可用。 红衣大炮将川北的山炸出了无数的深沟浅壑,川北大地几成焦土。幸好,川北的大部分百姓早就被转去了川西高原,否则这次将死得更惨。 杨展步步后撤,一步一个关隘,图海不得不用红衣大炮开路,一共攻克了十三道关隘,双方均死伤惨重。 图海几乎是踏着烂石、焦土、成山的尸体进入四川的。 杨展退至保宁,身边能打仗的蜀军已经不多了。 可是,保宁城中还有百姓。这些人都是把财物看得比命还要重要的人,他们舍不得抛下辛苦挣得的家业。 甚至有的人还抱着侥幸心,相信不管哪一朝的天子都不会屠杀无辜百姓。当然,张献忠例外,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认为张献忠是天子。 杨展苦口婆心劝说百姓,让他们赶快逃,往川西跑。 可惜,胆小的,早在清军的红衣大炮炸得川北地动山摇时便已跑了。留下来的,几乎全是要财不要命的人。 他们不要命,杨展却顾惜着他们的命。 再说,杨展也舍不得让这座古城毁于战火。 固若金汤的保宁城确实能消耗掉清军不少炮弹,但是,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到那时候,老百姓回来,在一片废墟中怎么生活? 杨展站立城头,望着漫山遍野涌来的清军,吩咐李志勇道:“请出王进宝将军!” 王进宝来了,耷拉着脑袋,向杨展拱拱手,“蜀主现在想谈判了吧?可惜迟了!你现在放我回去,我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死在你手里的好。” 杨展道:“我不放你回去,你也不用死,我是要送一个天大的功劳给你!” 王进宝睁大双眼,“什么功劳?” “占据保宁城!” 王进宝脸上一喜,继而沮丧道:“蜀主开玩笑了,我是阶下囚,手中更无一兵一卒,如何占据保宁!” 杨展道:“我不和你开玩笑,我的用意只有两点,不要让保宁这座古城毁于炮火,不要让那些直到如今舍不得走的百姓死于非命!我会留一百名兵卒给你,待我们撤走后,你便带着他们出城迎接图海,告诉他,你已靠这些士兵和百姓智取了保宁。” “智取保宁?他信我才怪!” “你就说你早被押至此处,是这些守城的士兵和百姓想活命,趁我们在前面关隘抵御清军,偷偷放了你,然后你便夺了城。” “然后呢?” “然后你就要记住你的命是怎么来的,你的军功是谁送给你的。积极争取和我们谈判,永远不要屠杀百姓。” 王进宝大喜,赶紧跪倒,对天发誓道:“我王进宝若是背弃了蜀主大恩,必遭天谴,死于非命!” 杨展走后,王进宝骑着马,带着士兵出保宁城外十里迎接图海。 图海本已部署好对保宁城的狂轰烂炸,突然听说王进宝已取得保宁城,心中的失落无法言说。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王进宝,将信将疑地跟他进了保宁城。 果然,这里已没有蜀军半点影子,倒是零星有百姓探头探脑。 图海大笑道:“哈哈哈,王将军厉害,你取了保宁城,为朝廷节省下这么多炮弹,立了大功一件。可是,皇上早有圣旨,‘杀进四川,鸡犬不留’,你为何不执行?” “禀将军,这些百姓都是欢迎我们大清官兵的,我也是靠了他们才取得保宁城,我对他们有过承诺,可杀不得呀。” “承诺?是你的承诺为大,还是皇上的圣旨为大?” “当然`.......当然是皇上的圣旨大。” “那还说啥?立即屠城,但有一人活着,我要你王进宝的脑袋!” 王进宝吓得脸色惨白,哪里还记得他对天发过的誓言,拔出剑来,把心一横,“杀!” 保宁城立即鸡飞狗跳,那些舍不得抛下家业的人,来不及后悔,便已成了清军入川后第一批刀下亡魂。 王进宝白天屠城,晚上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偷偷爬起来望天祈祷:“老天有眼,并非我王进宝背信弃义,实在是人微言轻,千万不要惩罚我……” 杨展离开保宁后,向凤凰山退去,这里的百姓几年前就全部撤走了,他让杨璟新修筑的数十个寨子散在各处,又互相呼应,将整个凤凰山区都变成了堡垒,易守难攻。 路上,他对郑蛟麟和吴之茂道:“二位将军,清军来势汹汹,你们入川的这一条路看来是一条死路。念在这些天并肩作战的情份上,我给你们让出水路,你们从嘉陵江到重庆,然后去贵州云南吧,估计清军还要几年才攻得到那里。” 郑蛟麟慷慨道:“蜀主,你说哪里话?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二人一个是四川总督,一个是四川总兵,都是四川的官,岂有丢下四川百姓逃命的道理?” 吴之茂也在旁边把胸口拍得砰砰响,“只要有我老吴一天,决不让清军占领四川!” “好,好,好!二位将军既然如此豪情万丈,我杨展也要成全你们。把你们的兵分一分,我们各据山寨,就与清军在凤凰山拼个你死我活吧!” 蜀军已死伤殆尽,若是郑蛟麟和吴之茂要走,杨展只剩一人,他也要凭借凤凰山的地形,力争把清军滞留在川北。 第二百八十章 杜鹃啼血(七) 杨展在凤凰山与清军恶斗了三个多月,散布在各处的山寨都被炸成了废墟,但是,清军没法过去,杨展的人马也死伤殆尽。 郑蛟麟和吴之茂在这过程中相继阵亡了,他们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而他们也算战斗到最后一刻。 罗为届、帅尚可、费大凯这些带伤也要保卫四川的蜀军将士、蜀江盟的兄弟,一个一个,全部都倒下了,与炸得满天飞的泥土石块混在了一起。 后来,连李志勇也死了。 如今能帮助杨展的,只有翠翠了。 即使只剩下一人一猴,杨展也想拦住清军。 翠翠跑得快,跳得高,登山爬树不在话下。 杨展和它配合起来,在这个山寨放炮,那个山寨射箭,竟也能迷惑清军。 杨展越来越觉得,翠翠就是大板牙的再世重生,不光样子像,和他的默契也像,那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更像。 夜深人静时,杨展搂着翠翠的脖子哭泣道:“翠翠呀,你走吧,否则,你就要陪我死在这里了,我的见宽师弟死了,儿子也死了,你不能死啊!你必须活着回去,帮我照顾我的兰儿,还有我的平樨师兄、小金师弟,帮助他们救救蜀民,别让他们死在清军的屠刀之下。” “呜哇哇哇.........呜哇哇哇.......” 翠翠仰天长哭,其哭声凄厉至极,穿透崇山峻岭,传播到蜀山蜀水。 猿猴的哭声还未停息,另一种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 “呜……归来....” “呜……归来...” 山野间陡然响起杜鹃鸟的啼鸣,一只、两只、三只,百只,千只,万只。 杨展仿佛看到了它们撕心裂肺后溢出嘴角的鲜血,他不禁肝肠寸断。 杜鹃鸟儿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啼血?谁死了?谁惨死了? 翠翠抱起了他,纵身跃入黑夜中的森林。 杨展呼道:“翠翠,放下放下,我不能走!你可以走,我不能走。” 翠翠不听,接着往前狂奔。 杨展一把抓在它的肩上,翠翠依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呀,怎么回事? 杨展大为惊骇,凭自己的功力,哪有连翠翠都阻止不了的? 除非? 天啦,难道我已不在人世,刚刚,是我死了? 或者,我和翠翠都死了? 但是,他分明听得到翠翠的喘息,反倒是自己,好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杨展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点也不疼,天啦,我真的死了! 他不禁大骇,怎么办呀,我死了,谁来阻止清军?谁来赈救蜀民? 他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我究竟是怎么死的呀? 炮火纷飞中,他只顾忙碌着打击敌人,自己究竟在何时受了致命一击,也不知道。 他只隐约记得,是翠翠将他从烂石堆中刨了出来。 杨展啊,杨展,看来你也一命归西! 你不是武功高手吗? 十几岁时,骑射功夫就无人能敌。先后师从两大顶级高手,集佛门和道家精深武艺于一身,练过伏虎剑,自创了伏虎拳,在仙鹤洞中还被强制注入绝世功力,后来还和师兄弟们创了“杨公八技”。 唉,狗屁“杨公八技”,关键时候连清军的一门红衣大炮都抵不上。 杨展啊杨展,你已经死了,这可怎么办?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不,我不能死! 我死不起!使命未尽,我怎能死! 师父救我!四目仙翁救我呀! “吱.......” 一声清鸣划破沉沉黑夜,一只仙鹤从天而降,飞到翠翠头上,翠翠一心只顾着赶路。 葛宝在仙鹤背上喝斥道:“孽徒!人皆有死,你怎么就不能死?别再妄想了,你的肉身已经没救了。若是你还想为蜀人尽力,把你的意念转到你身边的活物上吧!” 师父呀,我身边哪还有活物?杨展四处张望,要说身边的活物,也只有翠翠了,好吧,就是它了! 杨展把眼睛一闭,施展思存之术,他的意念顿然转入了翠翠脑中。 翠翠自此成了杨展的真身。杨展是翠翠,翠翠是杨展。 “吱.......”又是一声清脆的鹤鸣,仙鹤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翠翠成了杨展,他抱着自己冰冷的尸身,泪水滚滚而下,从此后,他不再以人的形态活在世上了。兰儿、平樨师兄、小金师弟,若是你们看见我,还认得出我吗? 翠翠没有时间伤心了,当务之急要赶快通知小金撤离成都。明天天一亮,清军就会发现凤凰山已经没有阻挡,他们就会长驱直入了。 擦擦眼泪,他将自己的尸身放在一棵树下,扭头而去。 跑了一段,猛然想起,猿猴不能说话,小金师弟无从得知自己的生死,定然不会罢休。若是他再带了人来凤凰山寻找,岂不是要和清军碰个正着? 他反身过来,重新抱起尸身,穿过寒冷的黑夜,向成都跑去。 ...... 费小金在床上打坐,后半夜那些此起彼伏揪心的杜鹃啼鸣,让他心烦意乱,根本无法入眠。 杨展师兄说过,不论川北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允许他往川北方向走半步。 他的任务是坐镇成都,指挥川东、川西、川南的抗敌和组织百姓逃生。 数月以来,川北方向成天大炮轰鸣,他每一日都心惊肉跳。可是,他不敢,也不能去川北支援,只能暗暗祈祷亲人们平安归来。 他闭目打坐,心却被杜鹃的啼叫揪紧了,不知不觉,脸上已爬满冰冷的泪水。 他定了定心志,是的,我作好准备了。 等不得天亮,他打开了成都的几座大门。 杨展师兄说过,最后时刻,必须向清军洞开四门。 当初张献忠毁掉成都,他们师兄弟带着蜀民花了十几年时间都没有恢复原样。好不容易修成现在这个样子,绝不能再让它毁于清军的炮火。 虽然清军已在川北损耗了大量的炮火,但天知道他们还有多少红衣大炮。康熙既然起了杀心,就绝不会断了四川战场大炮的供给。 接下来,他们必须放弃所有城镇的抵抗。 杨展师兄说过,要让四川几百年内都不再发生战争的话,这次战争就必须仅限于川北。川北的战争结束,整个四川的战争就必须结束。 打开城门后,费小金站立在北门的城楼上,敲响了钟声。 成都城也有近千名舍不得离开的蜀民,听到钟声,都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集结在城楼下。 费小金面北而立,头发上、胡须上结满了晨霜。 慈笃和尚悄然走到他身旁,陪他默默等待。 第二百八十一章 杜鹃啼血(八) 翠翠抵达成都北门的时候,浑身的毛发都结满了白霜,成了一只白色的猿猴。即使他紧紧地抱着杨展的尸骨,那尸骨也已被冻成了冰。 费小金跪在地上,紧紧搂着杨展的尸骨不肯放手,等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师兄........ 师兄........ 师兄........ 慈笃跪下了,他身后的蜀民都痛哭着跪倒在地。 蜀主呀,蜀主呀,蜀主呀.......... 呼天,天不应。 唤地,地不灵。 蜀国依赖了几十年的长城倒塌了,蜀民将何以为生? 寒风凌厉,岷江默默流淌,杜鹃的啼鸣依然未息,整个蜀国唯余哭声。 川北方向隐隐传来万马奔腾的喧嚣,翠翠焦急地摇晃着费小金,“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可惜,没有人听得懂猿猴的语言,所有人依然沉浸在失去杨展的悲恸之中。 翠翠急了,一把拎起哭得晕死过去的费小金,向着慈笃和尚又比又划。慈笃虽然懂不起他究竟要说什么,但也明白目前的形势。 大敌压境了! 他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费小金,他非常清楚,清军扣关以来,费小金为了打点蜀国事务已不知有多少个日子不眠不休,杨展的尸身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种时候,唯有他挺身而出。 他抱起杨展的尸身,大声呼喊道:“各位施主,清军就要杀过来了,蜀主遗命尽速逃生,否则便要成清军刀下亡魂。大家都跟着这只灵猴走吧,我留下来办蜀主的后事。” 有人劝道:“慈笃大师,你也走吧,听说清狗是见人就杀的呀!” “你们放心,要杀我,还没那么容易。我曾经答应过蜀主,重修信相寺来赎我的罪过。只要信相寺一天没有完工,我就一天不会离开成都。” 翠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大家向大慈寺方向跑去。 慈笃怔在那里,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翠翠,但翠翠看他的眼神是如此亲切,还有他拍他肩膀的那种感觉又是如此熟悉。 难道? 慈笃低头看着怀中杨展的尸身,“蜀主啊,蜀主,但愿你灵魂不死,还能赈救蜀民。” 他也抱着杨展,快步向信相寺而去。 ······ 从大慈寺进入密道,很多蜀民都迟疑了,不肯继续前行。 他们不知道翠翠的能耐,更不知道这条道通向哪里,未知的世界总是最可怕的。甚至有人说,与其跟着一只猴子去冒险,不如从其他几座城门出去,各自分散逃生。 翠翠只好将费小金点醒了,确实,一只猴子带着这近千人逃生,毕竟有诸多不便。他必须让费小金做主角,他当配角。 小金悠悠醒转,看看身边的环境,已然明白他们正在通往峨嵋山中峰寺。 杨展师兄呢?他猛然一惊,已是一身的冷汗。 我把师兄弄丢了?不,不行,我必须回去,不找到他,我决不离开。 身边有人哭道:“左堂主,慈笃大师把蜀主带走了,他让我转告你,有朝一日,他会送蜀主的骨灰回重瞳观的。” 骨灰?天啦,我的师兄真的已经不在人世!费小金再次痛得捶胸顿足,嗷嗷大叫。 翠翠忍无可忍,对着他就是一顿拳脚。 费小金呆住了,翠翠怎么也会打伏虎拳?还有,在他昏迷之后,翠翠和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这条密道的?不应该呀,成都知道这条密道的人屈指可数,翠翠从来也不曾走过。 他呆呆地望着翠翠,脸上滚落一行清泪。是翠翠抚慰的眼神稳住了他的心神。 啊,师兄,是你吗?是你把灵魂附着在翠翠的身上? 小金振作起来,对惶惶不安的蜀民道:“大家不要怕,这条道通向峨嵋山中峰寺,到了后,你们都留在中峰寺的地宫里,那里早给大家准备好了粮食,躲上几个月都没有问题。” 其中有一个中年人道:“左堂主,为何不直接把我们带到桃溪谷去?我听说那里就象神仙居住的地方一样,去那里,躲多久都行。在中峰寺,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费小金耐心解释道:“桃溪谷早就人满为患了。再说,我们现在赶过去,还不知道能不能从中峰寺出去再进入桃溪谷呢。大家稍安勿躁,先在中峰寺的地宫里耐心等待,我去外面打探好了,随时都可以来帮大家转移。” 众人拱手称谢,齐声道:“蜀主不在了,全靠左堂主作主。” 过了几个时辰,一行人摸黑前行,好不容易到了中峰寺的地宫。 翠翠一进来就感觉到了异常,妙峰和尚不在了,小和尚们早被派往桃溪谷,怎么地宫里灯火通明? 马兰兰披着一头白发奔了过来,“师兄,师兄,你可看见杨展?” 翠翠向她跑去,一把把她拉向怀抱。兰兰惊诧避过,骂道:“泼猴,作甚怪?” 费小金也是一惊,“师妹,你怎么在这里?桃溪谷出啥事了吗?” “桃溪谷没事,是我儿璟新出事了!师兄,杨展呢?我要找杨展,让他来救救璟新,快呀!”马兰兰眼巴巴地揪着费小金的衣袖。 小金避过她的眼神,“璟新?璟新在哪儿?” 兰兰指向那口葛宝师父和定真师叔都睡过的棺材,“在那里,他还有一口气,快救救他!” 费小金奔向棺材,果然,杨璟新面无人色地躺在里面,他伸手一探,哪里还有鼻息!尸身之所以还没有腐烂,全因这口棺材和他母亲输给他的真气。 可怜的师妹,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一定耗了不少真气,所以刚才才差点落入翠翠的怀抱。 璟新显然是断气很久了,兰兰不死心罢了。 他把头埋在棺材上,要给师妹同时宣布两大噩耗,这个口怎么开得了! 不,不能告诉她!他在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必须让师妹抱着希望继续活着。 “师妹,”他艰难开口道,“璟新还有救,师兄会把他救过来的,他回重瞳观找平樨师兄去了,很快就会过来和我们汇合。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璟新的?” 兰兰道:“我作了一个梦,璟新在熊熊战火中骑着马冲进了大江,我便去嘉定取了见宽的飞船,从水道下行,在长江里找着了他。多亏了他的枣红马,至死都还驼着他,所以他还活着。” 翠翠在旁边早已泣不成声。 第二百八十二章 杜鹃啼血(九) 兰兰讶异地盯着翠翠,“你哭什么?难道我的见宽师弟已遇难?”她知道,见宽向来与翠翠最亲。 翠翠低着头,不敢看她。她却不罢休,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心中强烈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师兄,你说,见宽师弟是否已经遇难?” 费小金的心刀割一般疼痛,他不想把这样的疼痛传给兰兰。 “啊,师妹,你既已找着璟新,见宽应该也会逃过劫难。你知道的,那家伙最擅长在复杂的情形下逃生。” 兰兰忧心如焚,接着道:“昨晚,你听到那些杜鹃的啼鸣了吗?今天,这只猴子又哭得如此凄惨!是不是杨展出了事?你们都从成都撤退了,川北应该是已经失守,大凯尚可和志勇他们呢?都还好吧?” 费小金咬了咬牙齿,镇定道:“他们都跟着杨展师兄去重瞳观了。师妹,你离开桃溪谷多久了?那边不会出什么事吧?” 兰兰这才把目光从翠翠身上挪开,“我每天都要过去走一趟,已有大约六万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人太多,吃喝拉撒都不便,再加上清军还未打来,就有一些人跑出来在附近的村子里生活,准备形势紧急时才转移进去。” “那不行!”费小金铁青着脸,“现在已经到了形势最紧急的时候了,清军已入成都,随时都有可能追到峨嵋。到时候,大家一窝蜂往里面涌,悬崖上那道门那么窄,如何来得及?走,我们赶紧去通知大家。” 翠翠比他们还要心急,一跳一窜,跑在了他们前面。 ...... 可惜,他们还是来得迟了,整座峨嵋山已然笼罩在血腥之中。 杀过来的,不是占领了成都的清军,而是曾经在川北扣关不成,转而奔向川东的赵良栋。赵良栋虽为汉将,却以杀汉人来向清廷表忠心。 当他杀到川东时,良月和谭宏已经无暇分身来抵抗他了。因为吴三桂死后,他在湖广战场的军队便陷入了相互的攻伐,有人顺着长江上来了,都想着逃到四川做军阀。 良月和谭宏分头陷入苦战,根本做不到杨展所期望的相互支援。 良月战死,赵良栋轻而易举拿下重庆。屠城过后,自川东杀到川南,又拿下叙州,杀杀杀。 一路上,赵良栋甚是奇怪,如此广袤的天府之国,怎么没有多少人可杀?割下的头颅少了,报功时都不知道怎么写数字。 他的军师道:“大帅,四川深山老林太多,蜀民一定都躲进林子里去了,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有先搜出来再杀掉!” 手下有熟悉四川的人献计道:“听说杨展在四川经营得最好的地方是嘉定,犹以峨嵋山为大本营,那里的人应该最多,财富也最多,大帅莫如直接顺着岷江杀过去。” 赵良栋深以为然,再说,他已听说,图海已令王进宝攻向成都,他要赶在王进宝之前拿下嘉定和峨嵋。 马不停蹄赶到嘉定,嘉定早已四门洞开。赵良栋直接入了城,城中依然看不到百姓的影子。 “杨展啊,杨展,你这是要和我玩空城计?”赵良栋百思不得其解。 转了一大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留下一千多人守城,他便直接杀向了峨嵋。 在山脚通往伏虎寺的路上,便已赶上正在仓皇逃难的蜀民。 哈哈,这一下不愁没有人头领功了,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一路杀到布金林,一个老和尚挡着了去路,赵良栋吓得后退了数十丈。 他不知道这个老和尚就是伏虎寺住持贯之。贯之其实已经在陕西战场受了重伤,听见蜀民被漫山遍野追杀的声音,踉跄着爬起来,想要去救人,可惜开不了步。 但是,他必须保护伏虎寺这座千年古刹,就是死,也不能让它毁于清军之手。 他艰难地爬出寺门,滚下台阶,又爬到布金林虎溪桥,借助桥上栏杆的支撑,他站了起来,面向杀气腾腾的清军。 赵良栋在陕西战场已领教过四川和尚道士的功夫,他知道他们的厉害,所以他不想和这个和尚交手。 但是,他必须遵照皇帝的旨意,杀得四川鸡犬不留。 此刻,如果有几门红衣大炮就好了,数十颗炮弹就能炸平这个地方。 可惜来得匆忙,没有带上大炮。 不过,他们有的是火铳和弓箭。 一阵枪声过后,和尚的袈裟上冒着烟,但是他没有倒下。 清军唬得连连后退,见鬼了,四川的和尚真的太神! “射箭,射倒他!”赵良栋苍白着脸命令道。 顿时空中乱箭齐飞。 贯之如同一只刺猬,他还是没有倒下,依然保持着修佛之人的谦恭姿态,伫立在虎溪桥上。 赵良栋背脊发凉,他也挡不住那些因为惊恐而扭头逃窜的兵卒,只好另寻一条道上山。 伏虎寺保着了,数十个仓皇逃进去的蜀民也得以保命。 但是,向桃溪谷方向奔逃的蜀民实在太多,清军都杀得红了眼,鲜血和惨叫声充斥着这座举世闻名的佛教名山。 当翠翠、费小金、马兰兰赶到桃溪谷外面时,蜀民正被清军如同鸡犬一般追杀。 他们三个冲过去,一边挡着清军,一边引蜀民从悬崖上那道门逃入谷中。 艰难的厮杀持续了几个时辰,逃过来的蜀民越来越多,紧跟着追来的清兵也越来越多。 大批的清军涌到桃溪谷外,如果不果断关上石门,里面数万蜀民都会被屠杀。 费小金提着血淋淋的剑,一边和清兵厮杀,一边对兰兰喊道:“师妹,快进去,把石门关上,再迟就来不及了!” 兰兰挥舞着手中的剑,护着蜀民,回道:“师兄,你快进去,我把桃溪谷交给你了,我要去陪璟新,还要去找杨展。” “不,璟新和杨展师兄都交给我,你一定要进去,完成师兄交给你的任务,保着这些蜀民的种。蜀民不死,蜀国永存!” 他们俩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已有清兵向石门靠近。 危急之时,翠翠腾身而起,一把抱起兰兰飞进了石门。 “师兄……”兰兰大叫。 翠翠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放在地上,然后开启了石门的机关。 兰兰动弹不得,目瞪口呆望着翠翠。 就在石门合拢的最后一刻,翠翠回身深情地看了兰兰一眼,从门的缝隙飘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杜鹃啼血(十) 桃溪谷的石门已经关上,不管是想逃生的蜀民,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清兵都没法进去了。 费小金还在奋力拼杀,心中想着能救一人是一人。有他和翠翠拦着清兵,蜀民就有机会逃入附近的原始森林中。 清军源源不断涌来,要想救这些蜀民,就必须消灭掉所有的清兵。 但是,即使身有绝技,时间长了,也有力竭的时候。 翠翠和他并肩战斗到天黑,石门下死尸堆成了山,有蜀民的,有清军的。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清军倒下一批,又上一批,无休无止。反倒是蜀民,活着的,越来越稀少。 费小金全身都是鲜血,杀得步子都有些踉跄了。翠翠上前,将他的臂膀一抬,想要带他向山下飞奔。 小金挣扎着不肯离开,不,我要救蜀民,我要救他们。 他们这一拉扯,给了清军机会,突然之间枪声大作,箭飞如雨。 缠绕在他们身边的清兵倒下了,失去周围这些敌人的屏障后,翠翠中了一箭,费小金全身都被射出了血窟窿。 翠翠一咬牙,折断腿上的羽箭,抱着费小金飞纵下山。 他已经救不了石门外的蜀民,至少桃溪谷的数万人是安全的了。眼前最紧要的是赶回重瞳观,为小金治伤,保护平樨师兄。 到了山下,他抢了一匹清军的战马,挥鞭策马,马不停蹄到了眉州城。 城的对岸,重瞳观火光冲天。 翠翠搂着小金离开马背,纵身跃入岷江,踏波横渡,上了台阶。 重瞳观的数重楼宇都在噼哩啪啦燃烧,以致房倒梁塌。到处横七竖八躺着蜀民、道士和清兵的尸体,一个活人也不见。 清军显然已经撤走了,平樨师兄也了无影踪。 翠翠将费小金靠在桢楠树上,他虽然第一时间点了他的穴道,帮他止了血,无奈伤势实在太重,气息越来越弱。 必须尽快找到平樨师兄,然后想办法将小金送入仙鹤洞,请四目仙翁和葛宝师父救小金。 可是,平樨师兄在哪里呀?翠翠心急如焚,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四处寻觅。 平樨师兄虽然武功了得,无奈双目失明,若是他还在楼宇的某处,难免不引火烧身。 情急之下,翠翠腾身飞到夜空之中,睁大眼睛透过烈焰向下打望。不知不觉,意念动处,竟把岷江的水吸了上来,在蟆颐山上兴起了一场大雨。 原来杨展的魂魄附着在翠翠身上,便也将自己所有的功夫移给了翠翠,包括呼风唤雨的能力。 大雨倾盆而下,很快将火浇灭了,可惜他们来得太迟,千年重瞳观近百间房舍,大多变成了残垣断壁,唯有大殿完好无损。 翠翠翻遍每一间房子,又前山后山寻遍,并跃入老人泉中寻找,依然没有平樨师兄的身影。 他累得精疲力尽,只好将小金挪到四目仙翁座前,用自己的真气为他续命。 寒风凛冽中,杜鹃鸟的啼鸣再次响起,“子归,子归,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蜀国已灭,蜀民近绝。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眼泪热呼呼地流出来,很快便在脸上结成了冰。 费小金的生命之灯在杜鹃鸟的啼鸣中渐渐熄灭。 子归,子归,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翠翠双目紧闭。 …… 天亮了,翠翠发现自己并没有归去。他把小金的尸体架在一堆柴火上烧了,用土罐装上,拿去埋在葛宝师父的坟边。 待一切搞定,他便去了伏虎林。 这片林子,只有他们来去自如,外人进不来,进来了,也跑不出去。也许师兄选择了这一条路子逃生。 他曾想过,定是师父将师兄接进了仙鹤洞。但师父说过,只有死了或者快死的人,才能到洞中去,所以,他不相信师兄已死。 如果师兄活着,定然便在这片林子的某处。 几十年来,师兄是激励他为蜀民奔波的一种力量。蜀王在,蜀国便在,蜀民便有庇佑。 蜀王不在了,蜀民被屠杀近尽,幸存者躲进了深山幽谷。 天府之国从此便成为莽莽苍苍的无人之境。 翠翠虽然在树枝上腾跃,不知怎么,他老是感觉有一种嗡嗡嗡嗡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上来。 他想起他们曾经藏兵的洞穴,激动地一个一个进去寻找。 无一例外地,那些洞中也只有蛇虫蚂蚁这样的活物。 翠翠孤寂地在林中窜来窜去,有时候,他也去江边伫立,呆呆地凝望江水。 一天,又一天。 江中,偶尔有清军的船只经过。没过多久,连清军也没有了。 但是,翠翠依然不敢去峨嵋山通风报信,叫那些幸存的蜀民出来,因为清军离开的原因实属无奈。 他们屠杀的蜀民无人掩埋,瘟疫之气很快便在天府之国蔓延,清军在死伤惨重的情况下,不得不作出暂时退出四川的决定。 康熙皇帝“屠尽四川鸡犬不留”的圣旨让杀进来的清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没有粮草,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饱尝瘟疫之苦。 清军走后,广袤的蜀山蜀水仿佛再无活物。 翠翠成了一只在岷江沿岸流浪的猴子,他无家可归,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族群。 他曾经想过回归猴群,但他现在并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猴子,他的心中还有太多的牵挂和怎么也忘不了的责任。 翠翠经常会回到重瞳观,在四面漏风的大殿打坐冥想。 他多次努力想要施展思存之术,希望像过去一样,看见一些自己渴望见到的景象,比如,平樨师兄的下落。 可惜,他毕竟是一只猴子,还达不到杨展作为人时的境界。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一无所获。 春去秋来,即使无人欣赏,岷江风月依然美得炫目。 杜鹃鸟依然啼鸣着:“子归,子归,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 翠翠疲惫地在四目仙翁的座前睡了过去,睡梦中,他听到了熟悉的竹笛之声。 他猛地抬起头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这不是梦,是他,一定是他。 师兄…… 翠翠往后山飞去。 他在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止了步,满眼泪水地凝望着葛宝师父坟前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啊,师兄,我终于见着你了。 可是,我现在只是一只猴子,你还认得出我吗?不,你定然认不出我。 别说你双目失明,就是你看见翠翠,又怎能知道它就是我! 翠翠悄悄过去,静卧在平樨脚下。 一曲既罢,平樨轻叹道:“师弟,别来无恙?” 尾声:伏虎人 数年后,凤凰山上的巴茅草盘根错节,疯狂生长,密密麻麻,已长到一人多高。 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突然响起一声威风凛凛的虎啸。 紧接着,百虎响应,齐声啸叫。 一只金黄色的猛虎窜出了巴茅草丛,数百只猛虎紧跟着汹涌而出。 瞬间,蜀山蜀水落入猛虎利爪。它们来势汹汹,比清军更加势不可挡。 它们突入深山,搜出林中已成野人的蜀民,吸血食肉嚼骨,用人身上的真气增添虎身的战斗力。 它们冲进一个个已无人迹的城镇,占房筑巢,安营扎寨。 它们集结成队,攀山越岭,冲向成都。 那只冲在最前面的猛虎,通体金黄,额上有一个大大的王字。它的咆哮带着天然的王气,因为它没有忘记,自己的前生曾经为王! 虎王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成都。它们蜂拥着攀楼爬屋,将城中仅有的白骨也嚼了。 但,也就如此而已! 诺大一座成都城竟然没有一个活人,连尸体也没有。 当虎群冲进城中时,之前的街道和房屋里还有零星的小动物,诸如黄鼠狼、野猫、狐狸之类。 听到虎啸,它们狼狈逃窜,跑不及的,便成了虎食。 不过,这些小动物还不够塞牙缝! 庞大的虎群饥饿难耐,虎王更是饿火中烧,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第二次占领成都,依然遇到同样的绝境:没有东西吃。 蜀国的老天爷,你为何如此不待见我老张?老子要当你蜀国的王!老子就是要当你蜀国的王! 昂…… 虎王在成都街头奔腾跳跃,四处寻找。 人呢?曾经满街满市的人呢? 难道杨展又算准了我要来,把所有人都藏了起来? 杨展,你给老子出来! 出来呀,有本事再来和我老张斗一斗,这次,老子就不信打不过你。 虎王跃上城楼,朝着汤汤东流的岷江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疯狂的啸叫。 这虎啸令草木颤抖,江河失色。 …… 岷江边上重瞳观的大殿内,朱平樨站起身来,提着一盏灯,跟着翠翠走了出去。 他将灯挂在神灯树上,听了一会儿滔滔江水,问道:“师弟,你怕吗?魔王这一次可是有备而来。” 翠翠发出一阵“吱吱吱吱”的鸣叫,平樨凝神半晌,仿佛听懂了翠翠的话,点头道:“好,我和你从此便是这蜀国的伏虎人,不把猛虎灭尽,不让蜀人出山。” 他俩回身入大殿,取了挂在壁上的伏虎剑和供在四目仙翁塑像前的绿翎羽扇,翠翠在前,平樨在后,迎风踏浪,逆流而上。 走到彭山江口,一人一猴上了岸。平樨道:“师弟,我上次大难不死,多亏师父若干年前在这里布下的局。这个局救了我,也救了数十个蜀人,我带你去和他们见个面,也许,我们以后都不能见他们了。” 翠翠伸手抓着他的衣袖,平樨明白,带他上了后山。 进了伏虎林,他刨开一堆烂砖碎瓦,率先钻进了地下的一个大洞。 入了洞,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里竟然是一座地下城,只是,城里的居民除了那数十个幸存的蜀民,全都是死人,死了上千年的人。 …… 欲知后事如何,敬请期待《伏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