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夫》 楔子 试问,当今江湖谁人独霸天下,谁人一呼万应、谁人万尊称雄?所有人都会回答你,是「相思门」的神秘门主。 再问,当今江湖谁人医道独步,谁人容颜华盛、谁人行径古怪?所有人都会回答你,是「悬壶寺」的冷面医圣。 本来这两者毫无交集,最近却因为一些诡事而交往频繁了起来。 正邪不定的相思门门主,却突然传出要游玩京都巳南的消息,引起正邪两派轩然大波,但比起这个消息,所有人又在翘首以盼下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新闻,因为,冷面医圣也在京都巳南! 原本相思门门主出游京都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江湖八卦,冷面医圣是人美心傲,犯了桃花劫被人追杀,而接了这道杀令的正是相思门…… 你说巧也不巧,按理说,相思门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杀个人只需派门生或堂主去办就好了,何必惊动相思门门主亲自出马?如若这门主不是去杀貌美如花的医圣大人,又何必凑上这个节骨眼惹人非议? 然而,猜测只能是猜测,众人再好奇,也不过是从说书人那里得来一些经过渲染的消息罢了,而事实则是…… 第一章 南阳皇朝京都,安远门。 西南方晚霞连起,已近黄昏,路上行人很少,生意人的大部份都已经收摊回家了,街上只寥寥落落的走着几名路人。 一名骑着白色瘦马的少年人,正懒洋洋地在安静的街道上走着,抬臂摀口打了第二十三个哈欠,继续漫无目的的前行。 「喂,你们听说了吗?一直隐于山内的冷面医圣,竟然来京都免金为百姓们医病呢!」 「是吗?我听别人说,他是因为躲避追杀而『避难』来京都,『顺便』医病吧?」 「总之医圣肯免金医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我们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路旁,出来乘凉的住家百姓在兴奋的议论著什么,少年人耳尖的听到几句,眼睛顿时瞪了个滚圆,连忙掉转方向,往那群正在八卦着的男男女女们骑去…… 「嗨,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姐姐,你们说……冷面医圣正在京都帮百姓们免金医病?」 那个人竟然在被人追杀的紧要关头,还能悠哉悠哉的悬壶济世吗?况且,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他是那种即使别人死在他面前,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所以才被戏称为「冷面医圣」,虽然他觉得「冷心医圣」更加适合他…… 正讨论在兴头上的一名中年男子闻言,差点没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给吓跑了魂儿,顿时恼羞成怒的回眸便要开骂,不料竟看到身后少年秀雅好看的脸,正欲说出口的脏话剎时卡在了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尴尬的面色通红。 那是一个生得极为干净俊秀的少年,眼角微微上挑,瞳孔大而黑,带着一股渗出肌肤外的妖邪气,可是,只要看到他的笑脸、听到他温润轻柔的嗓音,便觉得什么妖谲诡异全都没有了。 「这位小哥儿,你也是找医圣医病的吗?」 一名穿着浅绿色夹袄,衣杉蓝色布裙的中年妇人好奇的问道,一边又是欣赏又是赞叹着他的容貌,一边却抓住了他的手…… 「但闻那医圣脾气古怪,绝不医治『美人』,见小哥你这般容貌,怕是会被拒之门外吧……」 绝不医治「美人」? 少年人尴尬的抽了抽手,拿自由的左手抓了抓脸。 嘿嘿,那家伙脾气怪异怕是被自己给气出来的,但这不医治「美人」……应该是怕他寻着美人的足迹,得知「他」的下落吧……毕竟自己「爱美成痴」,算起来也是让人颇为头疼的一件事! 「大婶,我想问一下,医圣在哪家医馆为人医病?」少年转了转眼珠,突然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形象逼真的彷佛她要是不信他的话,或者不为他指路的话,他就会撞墙寻死一样。 「我自小身子极虚,浑身是病,怕是咳一咳都要咳掉半条命,就算医圣真的不愿因为我的容貌而医我,我就是毁容也要逼得他回心转意!」说罢还拿袖口擦了擦眼睛,丝毫不去在意自己的语气咬牙切齿到完全没有「柔弱」的感觉。 那妇人倒也朴实,见他说的话这般破绽百出,不但没有怀疑,反而还动了怜悯之心,好心的给他指了指路。 「小哥儿,医圣不在医馆!听说他和傅家的少爷颇有交情,这次来也是在傅府后门一间空置的小屋子里为人治病,你只需要往东南面走,那有个不太显眼的小胡同,直走到尽头就是了!你还年轻,可千万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好好和医圣说说,毕竟医者父母心……」说着说着,竟拿衣袖擦了擦眼泪。 少年人见状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向众人道了谢,便骑上他的瘦马往东南方驰骋而去…… 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要知道他这一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人家的眼泪啊…… 一路行去,走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他才到刚才那位大婶所说的「傅府后门的小屋子」前,当即笑弯了凤目,从瘦马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坐皱的衣服,向那间低矮的小房子走去。 这时天已黑透,前来看病的只有寥寥数人,还在小屋子前准备好的凳子上歪歪斜斜的坐着,脸上皆是等待已久的焦虑之色。 若是其它人必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明明摆出医病的牌子,却任由病人在外等候,但深知某人脾气的少年人,则是见怪不怪的绕到门前,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慢条斯理掀开门帘…… 谁知进门的第一眼,竟看到一块让人几欲喷血的木牌,上书:美人与狗不得进入。 再进里堂,又是一块木牌,比前一块写的更加乖戾嚣张……本医圣生性不喜阳光,长年足不出户,貌丑若鬼、见不得人,请病者坐于珍珠帘外,本医圣为他金线号脉,号完请速速取药走人。 如此大的口气,如此猖狂的行事风格,也只有那个高傲的快要飞上了天的宫容莲才会做! 少年贼贼地笑了两声,在房中刻意隔开的珍珠帘外找了张空椅子坐了上去。 「医圣大人。」 轻轻叩了叩椅面,果不其然听到里面那人淡淡地冷哼,心情更是好,「你用这种方法出现,到底是想避我?还是想见我?」 名为「桃重九」的少年人笑瞇瞇地问,心情极好的等待着里面的人回答。 「自然是避你,不过是某人脸皮太厚硬要追来罢了。」珍珠帘内,一人冷冷哼道,嗓音低沉华丽,带着一股的清高傲然,极是动听。 「那……你是忘了你师父……也就是我老爹为我们订下的婚约了吗?」 那方闻言沉默。 桃重九心情甚好的继续以指轻扣椅面,意料之中的看到眼前的珍珠帘被人「唰」的一声从里面大力拉开,随即走出一名身着赤衣的青年。 他穿着一身赤衣,外罩红色薄纱,一头黑发长至膝下,彷佛一团艳丽的火焰。然而,他却带着一块丑陋的木质面具,那面具表情冷硬死板,看上去很是狰狞,将他的五官尽数遮盖。 守候在外的桃重九瞇了瞇眼,有些受不了他的打扮,「容莲啊,常年的红衣,难道你就穿不厌吗?」 「我喜欢穿什么,与你何干?」宫容莲淡淡说道。 「与我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偶尔会觉得你的穿著有些刺眼。」桃重九没什么所谓的笑了笑,对他的尖锐挖苦权当听不见。 宫容莲保持着平视的视线,看着眼前的人,不,或许更应该说,是看着眼前的……她。 「不过,以你这雌雄莫辩的德行,除了我,也没有人会要你了吧?这么一想,总是穿着红衣的你,想法还真是明智呢!」似乎刻意要惹他发怒,桃重九歪了歪头,拿宫容莲的穿著打扮大作文章。 「妳怎么会来这里?」没有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宫容莲深呼吸了一口气问:「妳在江湖上放出要杀我的消息,把我逼离悬壶寺,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桃重九轻笑,似乎对他的冷言冷语早已习惯,「那就是得到你的心。」 「我的心?」宫容莲冷哼,怪笑连连,「桃重九,妳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妳以为,在妳修炼了『九重天』,并且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妳还能够以平起平坐的身分,和我谈及这个问题吗?」 他的话,尖锐而毫不留情,然而桃重九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你总是这样严肃。」她抬起眼睫,说不出调笑还是认真的开口,「但你的这种性格,还真是让我又恨又爱。」 「被妳看上,我还真是不幸。」宫容莲嘲道。 「虽然我极爱你这个样子,但是,偶尔也会想要看看你的其它表情,比如说看你欲火焚身的模样……」 「欲火焚身?妳以为我会对妳有那种……」宫容莲的一句讽言还没说完,就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那香有一股脂粉的腻和一种淡淡地甜,味道很是奇怪…… 刚这样觉得,宫容莲只觉膝盖一软,他慌忙用手按住身旁的木桌,忍不住恼羞成怒的低吼,「妳对我做了什么?」 「名闻天下的冷面医圣,唯独不会解一种药。」桃重九捞起挂在腰间的银质香球,嘿嘿一笑,「那就是……春药!」 「妳……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宫容莲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从开始学医,他就很少接触「春药」,一是因为不屑,二是因为没有必要,可是如今,他却如此痛恨自己没有学抑制春药的方法! 正想着,瞬间变的敏感的肌肤,顿时感觉到一股温软件香,他愣了愣,意识到那是什么时,裸露在外的脖颈竟然「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他以手撑住红木桌面,似乎是快要支撑不住自己发软的身 体,盘绕在鼻尖的女人香气,正刺激着他的感官,一些埋得很深的欲望也在逐渐苏醒。 桃重九立在他的身侧,看他因为身 体上的变化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唇角勾出诡计得逞的笑痕。 「妳也闹够了吧?」宫容莲努力压抑着越加急促的呼吸沉声道,见桃重九微微一笑,双手搭上了他的肩…… 宫容莲猛然一震,体温更加灼人,「给我……解药!」 「当然……不给!」桃重九皱了皱鼻子,朝宫容莲作了一个大大的鬼脸,「你整天都扳着脸,只有欲火焚身的时候,表情才会丰富一些。」 「如果妳希望我更加厌恶妳,那么任妳随心所欲吧!」没有恳求,甚至不曾放软语气,宫容莲抱持着淡漠的态度,看着桃重九的脸颊离自己越来越近,而她的手,已经准备掀开他的面具…… 身 体上的接触,让他的肌肤犹如烈火在烧,烧得激狂而灼热。 「容莲……」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睛,桃重九彷佛着了魔一样缓缓靠近。 就这样……靠近他、亲近他、得到他吧?哪怕会被怨恨也无所谓。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因为思念而辗转难眠,而这个人,却依然能保持着冷漠的表情,在被下了恶劣春药的同时,依旧无动于衷。 怎么能不气恼?怎么能…… 轻轻掀起他的面具,甚至已经可以从那狰狞的面具下,看到形状优美的下巴和红唇,五官尚未全露,便已觉丽色倾城,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宫容莲,她……最爱的那个人啊…… 「我……是不是好像、似乎、也许打扰你们了?」正在她快要完全掀开宫容莲的面具时,这时,一人小心翼翼地声音从门外响起,桃重九闻声回眸,从屋里透出的微弱的烛光里看到了……一个光头。 她瞇了瞇眼,牙齿咬紧唇瓣,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虽然我真的好像、似乎、也许打扰你们,但是我却不打算道歉。」那人凉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还不待宫容莲和桃重九有所反应,又听「腾腾」一阵脚步声,珍珠门帘就被他「唰」地一声拉开…… 「嗨,重九。」只见单手拎着拽断珍珠门帘的人,穿着一身浅棕色僧袍,慈眉低目,笑容微绽。 他是一个和尚,穿着僧袍,挂着佛珠,头上九个戒疤个个浑圆,一双含情目,眉尾淡而上挑,如一缕化去的烟,瞳中星彩灿然,墨色温柔,一张脸白皙俊秀,带着一股如道家清和、如佛之高雅,像一朵出尘的花。 可桃重九却知道站在自己对面的小秃驴到底是什么性情,他能挂着一副悲悯的表情去杀猪宰羊、能一边念经一边喝酒吃肉、能宣着佛号搂女人,比任何男人都急色,也比任何男人都没情操! 「我来接容莲回家,妳呢?」 「我来……」桃重九眨了眨眼,松开了压制着宫容莲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在他手里,转头去看不知和尚,对上他故意装得无辜的脸,「我来……跟你们回家。」 「如此……这般……」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眼前的门庭肃穆庄严,朱红色的大门外垂柳依依,伴有细细虫鸣,两名门侍模样的青衣男子,持刀站在门外,表情很是严肃。 门庭之上,黑色的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傅府」两个金漆大字,看上去甚是潇洒快意。 桃重九径自点着头,似乎对这所谓的傅府很是满意,丝毫不管身旁的不知和尚要如何和主人解释「为什么会突然多出来了一个人」而为难。 「这位是桃重九姑娘……咳,该怎么和你说呢?」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不知和尚抓耳挠腮,郁闷的想要去撞墙。 要是说出桃重九的来历,他可以保证,眼前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傅京州,一定会毫无犹豫的把他们赶出去! 「门清,这位桃重九姑娘的来历……让你很难开口吗?」傅府门前,傅京州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衣,一头乌发长及腰背,因为颜色太黑而显得脸颊过于苍白,甚至带有一点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虽然这样,却仍不掩他秀美的眉目,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朵出尘的莲。 傅氏京州,南阳四公子之一,虽有病弱之姿,却无病弱之态,以一套「百诗拳」名动江湖,人称「第一公子」。 桃重九暗暗打量了他片刻,忍不住在心底赞叹:真是好风度、好样貌,怪不得别人尊称他为「第一公子」。 「也……不是啦。」法号「不知」俗名「聂门清」的年轻和尚,又是一阵难说的尴尬,求助的望向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宫容莲。 「我的身分有那么难以启齿吗?」桃重九被不知和尚为难的表情逗笑,走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朝傅京州抱了抱拳,「傅公子你好,我是他的未婚妻!」在傅京州惊讶的目光中,她恶作剧的笑了笑,纤长的手指指向宫容莲,「放心,我说的那个『他』,是容莲。」 「原来是容莲的未婚妻,以前倒没有听他提起过。」傅京州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桃重九是聂门清的未婚妻,就算他很冷静,也难免会惊讶的,「真是的,竟然连好朋友都隐瞒,容莲,你可真不够意思。」 「其实……」宫容莲正想开口,却见桃重九蓦然走上前几步挡住了他,飞快的说道:「傅公子,容莲在贵府的这一段时间,小女子也会叨扰一些时日。」 她朝傅京州眨了眨眼,神情俏丽至极,「小女子既是宫容莲的未婚妻,想来傅公子一代风流人物,一定不会做棒打鸳鸯、拆散爱侣的恶事,对不对?」 棒打鸳鸯……这个罪名可真大啊…… 傅京州一怔,这下就算是想拒绝也开不了口了……尽管,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拒绝。 「容莲,既然你们是未婚夫妻,就都住在七色楼里吧。」穿过一字回廊,傅京州边说边将宫容莲等人引向一处宅院。 这处宅院占地虽小,却处处精致,一路走来,这座楼几乎可以算的上是整座傅府里最具诗意的,似乎专为女子所设计,外观和屋内布局都极为细致。 「因为长年没来过客人,客房都堆满了杂物,收拾起来怕要耽搁不少时间。」傅京州为他们打开房门,笑道:「这座七色楼分为上下两间,可用楼上作为桃姑娘的居所,容莲住在楼下,这也不会惹人非言。」 「好。」还不等宫容莲回答,桃重九就击了一下掌,欣然同意,「不愧是傅公子,想的真是周到!」 「呃……」傅京州眨了眨眼,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周到」了。 不过是客房杂物堆放,实在不方便居住,这才将他们引到七色楼,但若是寻常女子,就算是未婚夫妻,大概也会因为羞涩等原因挣扎一番,怕惹人非议……只是这桃重九……似乎并不能用「寻常女子」来形容。 「咳咳。」因为三人的沉默而蓦然冷凝起来的屋子里,不知和尚抓耳挠腮干咳了几声,想将傅京州带离宫容莲和桃重九所制造出来的冷气漩涡,「看来,这天色也不早了,京州,我们该走了。」 「呃,对。」经他一提醒,傅京州才恍然大悟的干笑数声,「容莲你们早些休息。」走到门口,他似有想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去,对宫容莲说:「对了,近日我可能不在府内,你们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余管家就好。」 「你要去哪里?」想到傅京州一离开,这座傅府就只有不知和尚和桃重九,宫容莲就觉得头大了不止一分。 「哈。」傅京州这次的笑容,与其说是「干笑」,倒不如说更接近于「苦笑」,「近年来相思门妖人猖狂,江湖不得安宁,我本不想淌这趟浑水,可惜头上光环太重,什么事都要拉我掺上一脚!前几日各大门派传来消息,要我前去宛言北城商讨讨伐相思门之事。」 「你的意思是说,最近你们准备集结江湖各派,讨伐相思门?」宫容莲沉声问,因为声音太过平静而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知和尚朝他望去一眼,听到傅京州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很是无奈。 「容莲你身处红尘之外独善其身,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江湖人的想法。」傅京州苦笑,「虽然灾难来时人人自危,但又见不得别人猖狂,所以才有杀戮,才有这……洗不净的血腥罪孽。」 「那傅公子……是真的想去讨伐相思门吗?」 第二章 逐渐变得压抑的气氛里,蓦然横入桃重九清冷低柔的嗓音,傅京州看了她一眼,才缓声开口:「就算不是真的想又能如何?我是一个比较怕麻烦的人,也懒于去伸张正义,相思门到底是邪教还是正派,和我毫无关系。」 一句话,让余下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宫容莲和不知和尚一直都知道傅京州是属于那种比较温和的类型,却没有料到他竟有一日会用这样苍冷无情的语调,来评价一个门派的生死存亡。 桃重九原本对傅京州这类所谓的「名门正派」人士十分轻视,此时也不禁因为他的话多看了他一眼。 能将一个门派的存亡说的这样轻松,莫不是他太无情、太淡薄,就是有比之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更加强大的……野心! 「瞧我都说了些什么。」感觉到气氛的尴尬,傅京州微微一笑,拉了不知和尚出门,「天晚了,你们早些休息。」 「傅公子慢走。」桃重九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才说了这么一句。 「与京州一番对话,妳有什么感想吗?」等傅京州和不知和尚离开很久,一直站在她身侧的宫容莲才开口。 他走到门前关上门,落了门闩,这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面坐下。 「你希望我有什么想法?」听到他的声音,桃重九微微一笑,看向宫容莲。 「比如……杀了京州。」宫容莲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书翻开来看,摇晃的烛火下那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散发着如同暖玉一般的润光。 尽管他的脸上仍然戴着丑陋的面具,却丝毫无法掩饰他骨子里漫溢而出的风华之万分。 桃重九两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我不会动你的朋友!容莲你明明知道,又何必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他和她总是这样……一人死缠烂打,一人冷漠对待。 似乎从很早很早以前,当她开始习得名为「九重天」的武功之后,就间接扼杀了曾经那名温柔的少年。 「我的语气?」宫容莲放下书本,侧目去看桃重九,「我以为,妳早已对我的说话语气感到习惯了。」映在瞳孔之中的少女,有着一双长长的眉,长眉之下眼睫密密、瞳光滟潋,似乎永远带着笑,可谁又知道,她的笑容到底是温和的柔笑,还是渴望血腥的厉笑? 他看着桃重九,又似乎透过她看着别人,似乎是在回忆……回忆那些埋的很深、很深的情,是不是到了现在还在深埋着?所以不会让自己在这样一张熟悉到几乎可以震撼自己心灵的容颜之下,轻易曝露自己的心情。 「话说回来,容莲……」桃重九慢吞吞的声音,在静默的空气里兀然响起,宫容莲骇了一跳的颤抖了一下手,看对面的少女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瞧,神情很是怪异,「你真的是为了躲避追杀……才来到这里的吗?」 「当然。」宫容莲答,「而且要杀我的人……不正是妳吗?」 「那么明显的谎言,你竟然也会相信?如果真是我要杀你,此时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啊。」桃重九早已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所以也更清楚应该在什么情况下转移话题。 经过方才的那一番对话,宫容莲的心已经起了涟漪,她虽然热衷于激怒宫容莲,却不想他在他们两人还未完全冰释前嫌的情况下,让他们的相处变得更加尴尬。 「况且,若不是我主动招揽了那些杀你的工作,恐怕此时,你要面对的就不是我,而是其它绝对不会留情的杀手了吧?」 对话正在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着,宫容莲瞇起眼,从面具后面细细端详着桃重九的表情。 他并非迟钝,也不驽钝,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桃重九在转移话题。 谁能知道,此时站在他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传言说要取他性命的相思门的门主桃重九?谁能知道,那位引起江湖恐慌的相思门门主,竟然是一名女子?谁能知道,他千躲万躲,躲的不是要取他性命的杀手,而是眼前这个……注定会成为他一生劫数的人…… 「容莲,从今天开始,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桃重九笑瞇瞇地道,抓住宫容莲的衣袖,「我来保护你。」 宫容莲沉默,只是挥开了她的手,从袖里抽出一方白帕,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自己被桃重九碰到的右手。 「我又不是瘟疫。」桃重九好笑的看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招牌行事风格,「不过,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现在才摆出想要划清界限的模样,未免有点太迟了吧?」 「妳的手上,有血。」宫容莲也不生气,擦完了手又重新走回桌前拿起刚才翻了一半的书,「另外,什么叫『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没有其它手段,妳就只能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来威吓我了吗?」 「威吓?你说的好严重。」桃重九假装惊讶的以手掩口惊叹道:「我就偏要说,你还看过我的裸体呢!」 「那是小时候吧?」宫容莲嗤笑,「如果当时不是师母硬要强迫我给妳洗澡,妳以为我愿意看妳发育不良的身 体吗?」 五、六岁的小儿,能看得出发育良好才叫奇怪吧…… 桃重九低笑,知道此刻宫容莲的心已经被她彻底搅乱了,她走上前,以手搭上宫容莲的肩膀,杏目微瞇,笑的那么满足而狡猾。 「可是,就是因为你那一次的失误,所以注定这一辈子都逃不掉了呢。」她抬眸,眼中满是戏谑,「容莲,我喜欢你。」 宫容莲闻言,蓦然后退了一大步,对着桃重九认真的脸突然说不出话来,甚至迟钝到连被她碰到了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虽然早已和她相处习惯、虽然早已习惯她偶尔冒出来的惊人之语,可是……自他知道修炼「九重天」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以后,已经不敢再对桃重九的感情抱有丝毫希望了。 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情、那些死在她手里的人、那每一个晚上徘徊在自己耳边的声音…… 因为在意她、因为把她放在心里,所以无法忽视她的作孽、无法漠视别人对她的看法、无法……因为他无法做到,因为他有心、有情、有感觉,就只能怨恨,怨恨眼前这个造就所有罪孽的人。 「所以容莲,从今天开始,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桃重九低声道:「虽然我们在一起,但你是自由的。」 她勾唇,盈然浅笑,「我只负责保护你,彻底铲除相思门下令杀你的流言,这其实对我也有好处……我并不是在帮你,所以你不用觉得……我帮你,是侮辱了你,对不对?」 「对。」沉默了许久的宫容莲低声一叹,心里纠结的苦楚,无法诉说的爱,那些怨恨不得、抱怨不得,又遗忘不得的心情,让他颓然伸手摀住了脸,明明想要说出其它的话来,却发现面对眼前的人,自己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夜深了,妳走吧。」 「不要对我这么生疏。」桃重九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我们是……未婚夫妻啊!不管你多么排斥逃的多远,我们都不会分开。」她看着他,似乎因为和他身 体的接触感觉到了他的心情,心里抽筋一般的疼痛,眼神也变得迷离了起来,「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容莲。」 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这是我的期望,也是我的……诅咒! 一夜过去,两人相安无事。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竟然有婢女来请他们去主厅,说是傅京州有请,桃重九和宫容莲相继走向主厅。 到的时候,却发现傅京州和不知和尚正相谈甚欢,两人衣着整齐,似乎是要出门的样子。 「京州,出了什么事吗?」宫容莲迈进门坎,见傅京州朝他微微一笑。 「我昨日才和你们说过,我最近有可能不在府中,结果今天就收到了各大门派的来信,说是让我尽早赶往宛言北城。」傅京州站起身来,神情很是无奈。 「这么快?」宫容莲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不知和尚,「那我和门清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不。」不知和尚闻言摆手,「我也要走。」 「你要去哪里?」 「我……呃,自然有我要去的地方。」开玩笑,如果桃重九没来的话,他是不介意和宫容莲一起帮傅京州照看傅府的,不过桃重九那妖孽一在,他掺和在他们中间,就算想隔岸观火,也会被他们没有良心的拖下水! 与其在这遭受无妄之灾,还不如趁傅京州这次去宛言北城和他一起离开! 「你想逃?」桃重九在不知和尚沉思的时候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耳语。 「呃?」不知和尚被她吓了一跳,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妳、妳说什么?」 「不介入我和容莲之间,选择明哲保身的你,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桃重九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我给你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妳还这样污蔑我,这太不人道了吧?」不知和尚以比她更小的音量轻声说。 「法僧珈蓝。」桃重九没有理他,只是稍微后退了一步站在他身后,突然说道。 她的声音本就不高,听在别人耳里也只是接近耳语的音量,却在她话落的那一剎那让不知和尚瞬间扭曲了脸庞…… 法僧……珈蓝!他的恶梦! 「妳想让我……做什么?」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不知和尚的一张脸上红橙黄绿青蓝紫,真是什么颜色都有。 因为之前他一人灭掉名满南阳皇朝的「音烛寺」,而被法僧珈蓝盯上,几年前,他侥幸躲过了法僧珈蓝的耳目,住在宫容莲的悬壶寺中。 本来很安全,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找想找的那个人……可宫容莲却突然遭人袭击,落入暗杀的洪流,他逼不得已,只好带宫容莲投靠傅京州,本想把他留在傅府,等他安全了之后,自己就可以从京都出发,毫无后顾之忧的继续隐姓埋名去找那个人,然而却又碰到桃重九…… 如果她把他的行踪告诉法僧珈蓝,他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更别说去找人了,他能侥幸活命,就谢天谢地了! 「很简单,只要你经常在容莲耳边吹吹风,说说我的好处便行。」桃重九露齿一笑。 宫容莲对她太过排斥,就连说句话也是挟枪带棍的,她无法献殷勤,就只有从他的身边人下手。 不知和尚和宫容莲是多年的好友,如果他肯帮自己说好话,相信日积月累之后,任宫容莲是石头心肠,也该被磨软了。 「为什么……非要是我呢?」不知和尚一双眼睛左瞟右瞟、上瞟下瞟,就是不看桃重九,「天知道你们之间的相处多么剑拔弩张,我虽然身为他的好友,也不想冒着被他打死的危险,游说妳的优点啊……更何况……」妳根本就没有什么优点可言。 当然,最后那一句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因为,容莲相信的人……只有你啊。」蓦然呼出的叹息,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如梦一般靡靡甜美,「真让人嫉妒!」站在不知和尚眼前的桃重九如是说。 「妳……」不知和尚顿时呆住。 静默的空气里,只是忽然听到那少女缱倦温柔的嗓音,幽幽抬起的眼睫下,是如冷月般滟潋的眸子,而自己……就在那时被彻底震动了。 她的模样,让自己想起了存在于记忆中最遥远的那个人,多少年了……他就这样寻找着她,漫无目的的,因为一个虚无的梦想、一个不能完成的渴望,为她走遍大江南北。 「重九。」不知和尚深呼吸了一口气,欺近她的身,斟酌了许久才开口,「我想妳比谁都清楚,容莲会如此排斥妳的原因。」 「我……」 「让他痛恨排斥的,只有妳。」不知和尚转身朝他们好奇望来的傅京州和宫容莲一笑,表示并无大碍,然后又对桃重九道:「当然,能走进他心里的人,也只有妳。」 「你和她在说什么?」看他们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很久,宫容莲忍不住蹙眉。 「在说一个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秘密。」不知和尚有些恶劣的挑起唇角,刻意吊宫容莲的胃口,「走吧,京州说今天要请客,为他和我践行!」 真想看看这两个冤家最后是什么结果,如果他们最后能在一起的话,自己也一定会为未来的寻找,而充满信心。 出了傅府,他们便相携前往京都最有名的醉仙楼用早饭。 京都比起其它四城,自然繁华的多,一路上热闹非凡,让他们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不再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徒增伤感。 醉仙楼是京都数一数二的酒楼,只从外观上来看,都比其它酒楼要来的精致,几人走进醉仙楼,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菜香和辛辣酒气,几桌客人在一起喝酒,好不热闹。 桃重九率先走到一张空桌前,殷勤的为宫容莲擦了擦凳子,等着他坐上,宫容莲瞥了她一眼,在隔她最远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小气。」桃重九瞪着眼,气呼呼地说了一句。 宫容莲闻言挑了挑眉梢,没有吭声。 「咳,你们想吃点什么?」身为「地主」的傅京州看了看他们,有意无意的阻止了桃重九「热脸贴人冷屁股」的行为,找小二要了菜单。 「八宝香酥鸭、桂花醉鱼、桃酥百味糕,再来四碗饭、一坛酒。」桃重九也不和他客气,大大剌剌的开始报菜名。 「好!」店小二利落记下,待他们没什么要求了,以后才转身去伙房交代。 「妳还是这么喜欢自作主张。」宫容莲冷笑,虽然觉得她未免太过我行我素,但身为「主角」的傅京州和聂门清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开口。 「你也可以点啊,是你们都没反应,我才牺牲一下,主动点菜的。」桃重九翘着二郎腿,对他痞痞一笑。 「哼,我懒得与妳作口舌之争。」 「那更好,留着力气吃饭。」 「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好,不过真想不到竟然有人受得了你的冷漠脾气啊,容莲。」傅京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觉得宫容莲说话未免刻薄,但桃重九却回答的游刃有余,似乎两人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久而久之,给别人的不再是他们针锋相对的感觉,而是一对「欢喜冤家」的斗嘴。 「你这个假设……还真要命。」宫容莲听了他的话先是一呆,随即一笑,「我和她感情好?笑话。」 「对,我和他感情不好是笑话。」桃重九随即接话,存心扭曲宫容莲的意思。 傅京州只是笑了一笑,安静等着小二上菜。 等着上菜是最枯燥无聊的事情,桃重九百无聊赖的翘着二郎腿和聂门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正聊得开心,这时一名女子从他们桌边走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身姿婀娜好看,却在经过桃重九的时候,裙襬不意勾住了一旁空凳上突起的钉头,把那凳子带的翻了一翻,她一手掩口,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抱歉的对他们笑了笑。 桃重九闻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瞳中异芒忽现,妖色逼人。 那女子穿着浅紫色束腰长衣,发挽望月髻,淡眉清眸,五官虽不出色,气质却浑然天成。一把同样散发着微微紫芒的琵琶,安静地躺在她怀中,一如桃重九眼中的妖色一般艳丽而不祥。 「没关系。」站起身扶起空凳,桃重九朝她微笑,看那女子继续用那种细柳扶风的轻缓步伐走向客栈正中,在早已摆好的椅子上面款款落座。 「几位客倌,我们望月姑娘很美吧?」 这时,小二准备好酒菜送了过来,见桃重九他们直盯着那紫衣女子瞧,不禁暧昧一笑。 「望月姑娘?」桃重九横了小二一眼,对他的暧昧表情视而不见,「小二哥,那位故娘是做什么的?」 「望月姑娘可是我们醉仙楼的摇钱树!那手琴技真是好的无人能比,而且人又长得漂亮。」说到这位望月姑娘,小二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一边为他们上菜一边滔滔不绝,「望月姑娘双亲早逝,半个月前饿昏在我们客栈门口,掌柜的见她可怜,就收她在这里弹琴唱曲换些家用,谁知道望月姑娘琴技惊人,客栈里有一大半的客人都是为了听她一曲而来的呢……」 「原来如此,谢谢小二哥。」桃重九点了点头,对依然在滔滔不绝地店小二道:「不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好,有什么需要,爷再喊我一声便是!」 「嗯。」见小二走远了,她才调转眸光,去看坐在客栈中央弹曲的望月。 望月眉眼低垂,拨弦的指速慢慢加快,一曲琴音由细腻温柔变成狂野奔放,曲中有嗡然之音,似人之悲泣,回荡在喧闹的醉仙楼内,彷佛幽然带起了一阵冷风。 「这首曲子的音调,和原音的『葬魂曲』好像。」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她垂首,拿起竹筷朝烧得酥红香软的鸭腿伸去…… 「妳好诈!」不知和尚突然大叫一声,似是被桃重九的动作惊醒了,也执起竹筷往她刚刚挟起的鸭腿上挟去,「我吃鸭腿,妳吃鸭翅!」 「凭什么?」桃重九挑了挑眉,手上用力挑起鸭骨手腕一沉,只听轻微的「嘶」声传来,筷中鸭肉尚在,身旁的不知和尚却盯着筷子上被用巧劲剔出来的鸭骨直皱眉。 「这独步天下的功夫竟然被妳用在剔鸭骨上,真是浪费!」 「你还好意思说我?」桃重九得意洋洋,吃鸭肉吃的不亦乐乎,「你这秃顶的小秃驴,有事无事还念着佛门那套经,竟然和我抢荤食。」 「我这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聂门清嘀咕。 「啪。」只听旁边一声脆响,宫容莲把拿在手中的竹筷用力拍在了桌面上,聂门清回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连饭都忘了吃。 「怎么了?是饭菜不好吗?」见他这样,桃重九也顿时有些紧张的放下了筷子。 「吃顿饭都这么吵!」宫容莲沉声道,站起身来。 「哎哟。」不知和尚以筷击盘,笑得轻佻,「容莲你这模样,该不会是嫉妒了吧?」 「我嫉妒?可笑!」明知不该接他的话,宫容莲还是忍不住的还嘴道:「只是觉得你们很吵,让我失去了吃饭的胃口!」 「是这样吗?」不知和尚闻言一笑,「我都快要走了,你还摆出这么一副表情,真是扫兴!快坐下吧。」 宫容莲皱了皱眉,最后拗不过不知和尚的坚持,只好又坐了下来。 他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的愤怒,从不知和尚和桃重九说话开始,他的眼睛里就好像长了一根刺。 他明明知道,不知和尚是他的好友,并且早已有心仪之人,可是,仍见不得桃重九和别人亲密,难道……即使这样恨她、讨厌她,他也依然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吗? 所以,只有他能挑她的毛病,只有他能指出她的缺点,这种想要离开,又不舍得放手的感情,难道就是……占有欲吗? 第三章 「我只给妳一个机会。」宫容莲一手端着酒杯,脑中还在因为不间断的想法和矛盾挣扎为难,眼眸却已经下意识的看向也在凝视着他的桃重九。 「告诉我妳究竟想要什么?妳在江湖上的地位早已无能可比,人人都惧怕妳,只要妳想要,妳甚至可以轻易的得到这江湖……妳虽早已与全江湖为敌,却已然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那么……妳到底还想要什么?」 「容莲,你在说什么?」听着他们的对话,傅京州的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冷意。 宫容莲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桃重九,又到底是什么人?她说她是宫容莲的未婚妻,可是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冰冷尴尬,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 而如今,宫容莲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意思是说,桃重九和他不仅不是「未婚夫妻」那样的亲密身分,甚至还有其它更加让人觉得讶异的关系吗? 而且,宫容莲为什么说她在江湖上的地位已经无人可比,为什么说她可以轻易的得到这江湖?难道…… 「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女子的叹息在此时划进耳廓,带着一种朦胧的温柔与悲凉,听在他们几人耳里,却有一种彷佛被刀剑刺伤一般的感受……蓦然回首,坐在客栈中央的紫衣女子微扯双罗袖,依然在弹着琵琶,似乎没有察觉因为她的一句话而震动了多少人的心。 不知和尚瞇起双眼,他的脸本就生得清雅隽丽,略有一丝阴柔之色,此时却如蛊惑之花一般诱惑而锋利了起来。 突来的警觉,让桃重九也收了嬉笑的情绪,站起身挡在了宫容莲的面前。 客栈里,有敌人。 那种被人盯住的不适感,和偶尔察觉到的……血腥杀意。 「宫容莲,你的死期到了!」 冷冷地男声兀地自客栈二楼响起,桃重九后退了一步,在一支飞箭射向她时,旋身把宫容莲推给不知和尚,一声冷笑后,挑起唇角,迅速搬起一条木凳接住由上而下攻向她的黑衣人长剑! 「杀人了、杀人了!」店小二和客栈里的人见到这场面剎时大叫起来,惊慌的四处逃窜,想找个地方躲避,有的人甚至连银子也没有付就直接冲出门去。 桃重九接了黑衣人几招,却不防身后之敌,在察觉到剑气回身的瞬间,却突兀的被另一个人用长剑刺穿了手臂! 「重九!」事件发生的太过突然,一时间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和尚见到此景先是一怔,紧接朝傅京州说了一声:「京州,先帮我看着容莲!」便把宫容莲推给他,套在手腕上的猩红佛珠剎那断开,如飞羽流星,只在瞬间便将那黑衣人身上的数大要害穿透! 然而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更多的黑衣人涌了进来,桃重九拔出别在腰间的长剑,不管喷涌而出的鲜血,在一名黑衣人持剑刺向宫容莲时,将他踹翻在一边…… 「谁也不能伤他。」沉冷的语调,收起了笑容的脸,让人一看心头不禁有些发寒。 黑衣人畏惧她散发出来的杀气,竟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 桃重九冷笑一声,身形骤动! 她腾身而起,宽大白袖染了血迹艳丽的像两只张扬的蝴蝶!举起一把长凳攻上前去,弩箭一律被她用长凳挡住,只在片刻间便攻到了一干黑衣人眼前! 回眸之间,与震惊的宫容莲相对视,她微笑,笑容一如从前般单纯美好。 容莲……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样。 宫容莲看着她,似乎能从她的眸中读到她所有的心情。 我爱你……他听到她这样说。 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一直爱你!只要我还爱你,就会为了你,拼尽这生命! 桃重九收回在他身上停留过久眸光,手指曲起成爪,两手分别扣住两名黑衣人的咽喉……那手指在没入黑衣人的肌肤时,彷佛散发着莹莹红光,指一入进,黑衣人的皮肤,顿时似乎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灌入了一般,鼓起细小的气泡,紧接着全身颤动,竟血管爆裂而死! 这就是「九重天」,以内力杀人,错岔筋脉,毁人心脾,至尊天下的武功! 「重九!」不知和尚赶上前去,佛珠射出,只在片刻间便射杀了剩下的黑衣人! 宫容莲也在这时走了过去,他们看着立于一片血雾中的桃重九,看她勾唇微笑,那眼睛似乎也被血色渲染,变得阴毒残忍至极! 桃重九原本黑亮柔软的长发,不知为何在由客栈窗户倾洒过来的阳光下显得微微有些发黄,她举起两手看着那上面殷红的血迹,仰天长笑……狂妄至凄冷的笑声,让余下的三个人脸色骤变! 「重九……」 呼唤才一出口,便见身在血雾中的桃重九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劈喀劈喀」的筋骨错位声可怕的响起,她的头发在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映衬下,变成灰白一片…… 杀人折寿,夺青春之根。 为宫容莲杀两人,竟引得「九重天」之功提前了四个月反噬! 反噬之期,基本上可以说是宫容莲的恶梦,他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桃重九,过了很久才蓦地冲上前去抱起她,往客栈二楼的客房里冲去…… 阴暗的客房,只微弱的亮着一盏灯烛 宫容莲站在一只下面放着木柴的巨大的浴桶前,正往里面放已经捣好的药草,水很热,满屋都是白蒙蒙的水气,他去掉了面具,一张出奇精致的脸便露了出来。 眉如远山连黛,眸若暖阳春水,唇薄色重,如蔷薇一般艳丽……那是一张不论男女看到,都会为他心醉神迷的脸,然而,也正是这样脸,让他不得不戴上面具多年……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桃重九,眸色由浅转深,情绪变幻。 他早已想出了帮她抑制反噬的方法,可惜他心里的怨恨太浓,所以一直不愿意帮她医治,然而,此刻还真是阴差阳错,就算再怨再恨,他也断然不愿看到她受苦的。 伸手探了探水温,觉得可以了,才走到床边将桃重九的外袍脱掉,只留亵衣,将她放进浴桶里,袅袅水气中,桃重九依然昏迷着。 他把她散在颊边的长发拨在耳后,打着了火石,弯腰点燃木柴。 火苗「噌」的一声窜了起来,差点烧到了他的手,宫容莲毫不在意的扔了打火石,搬了一只木凳坐在浴桶前拿着小蒲扇搧火。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他停下搧火的动作,看着浴桶里桃重九沉静的面容,把一小块寒铁放在了浴桶里,以免烫到了她,然后起身拿出银针插于她周身大穴,又重新放了药草继续搧火。 「莲……容莲……」 昏迷中的桃重九却在这时开了口,骇住了正在翻木柴的宫容莲,他抬目,看着她紧闭的双眸,眼中有一抹疑虑之色。 她醒了?如果醒了,又为什么不睁开双眼? 「对不起。」 那一句道歉随着她的叹息清浅的几近无声,可宫容莲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动,彷佛在瞬间被冰雪覆了一身,全身都僵硬的无法动弹。 「重九……」蓦然呵出的轻唤,带着让人意外的温柔,宫容莲垂下头,继续搧火。 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要说爱,该有多难?要说不爱,又该有多难? 可他没有那样宽大的包容之心,原谅她加属在自己身上的罪孽。 九重天…… 一重人性变;二重保容颜;三重血蔻丹;四重眉绛红;五重筋脉乱;六重身伤寒;七重功无敌;八重命噬反;九重……得天下! 桃重九已经把「九重天」练到了第八重,这最关键的一重,若在功期杀人,将引反噬,筋脉错乱,错骨伤身。 练到第九重,她功力无敌,却只能活到五十岁。 这怎么能够……原谅? 刚刚还温柔多情的眼睛,瞬间便被怨恨所替代,宫容莲看着在浴桶中闭目而眠的桃重九,握紧了双拳。 如果无法逼她放弃这江湖,那么,他就放弃她。 必须放弃,那样,他们才不会痛苦。 该结束了,重九…… 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桃重九的面颊,眼中是挣扎的苦楚。 妳无法为我放弃这江湖,我亦无法原谅不爱惜自己的妳,那么,就分开吧!哪怕,必须要用最残忍的方法! 到了晚上,桃重九才悠悠转醒。 窄小的客栈房间中,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原本心里还有些失落,可当她看到摆在房间正中的浴桶,和桌上还未撤去的药草,那失落感就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妳醒了。」下楼准备晚膳的宫容莲打开门,就看到了正坐在床上傻笑的桃重九,眼中忽然划过千万种情绪。 「嗯,小秃驴走了吗?」桃重九看到他,神情难掩欢喜的问。 「走了。」 「那傅京州呢?」 「他回傅府了!因为我要帮妳用药浴疏通经脉,不宜移动妳的身子,他本来也想在这间客栈住下,岂料青鸾门前来找他商量讨伐『相思门』的事,于是便先行回府,只留下了几名暗卫。」 「这个傅京州,他好胡涂!」听到这里,桃重九不禁开口道:「你今天才被人埋伏,他不想应对之法,反而把你单独扔在这客栈之中!」 「妳的气愤毫无根据。」与她的愤慨相反,宫容莲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并没有保护我的义务,把贴身侍卫留给我,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与傅京州多年好友,如果这次不是不知和尚硬要他来京都,「顺便」找傅京州培养感情,他是绝对不会让傅京州承担他的麻烦半分的。 「可……」 「没有可是。」 知道拗不过宫容莲的坚持,桃重九只好又换了一个话题,「看来想要杀你的人,不只雇用了相思门的杀手,还有其它门派的!今日那个名叫『望月』的女人,恐怕也是前来取你性命的杀手之一。」 「望月在客栈引起骚乱的时候就已经跑了,琴声就是暗杀的信号。」 「是吗?」桃重九沉吟,「这个买凶杀你的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当初冷夕接到名单,上面只写了『玲珑』二字,本以为是人名,可秋星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关于这个『玲珑』的确切消息。」 「我并不在意谁想杀我。」宫容莲看了她半晌,才说。 「可是我在意。」桃重九跳下床,拉住宫容莲的手臂,「傅府并不安全,容莲,和我一起回相思门吧。」 回相思门……宫容莲低垂着眼睫,唇角勾出几不可查的笑容,回到那里,他还有机会逃离她吗? 「妳让我和你一起回相思门?」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己之前作的决定,宫容莲抬起脸来,他看着桃重九,语气带着三分轻佻七分恶毒,「妳可知道世人都说相思门是什么?」他冷冷开口,讥笑,「他们都说相思门是阎罗殿!」 「容莲……」桃重九吃惊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妳竟然让我和妳一起去妳的『阎罗殿』?桃重九,妳可以继续作妳的阎罗王,编织着称霸江湖的梦想,但不要再扯上我了。」 「你……」桃重九看着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从宫容莲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所熟悉的宫容莲,是有一点骄傲自负和故作冷漠的,却从来不曾想到,他会用这么恶毒尖锐的语气和她说话。 爱,竟让她变得如此渺小,再多的委曲求全,也换不来他一个真心笑颜,突然觉得……有点怨恨了。 她握紧双手,蓦地开口道:「就算那里真的是『阎罗殿』、『鬼门关』,你也要去!因为只有去相思门,我才能将你保护的更好……就算你不需要我的保护……」声音渐渐由慷慨激昂变为暧昧的平静,最后声音小的几乎快要让人听不清。 她勾了勾唇角,却连微笑都开始变得困难,「就算你不需要我的保护,我也会死皮赖脸的待在你身边,因为我不能让你死,因为我……因为我爱你……」 宫容莲沉默,烛光摇曳下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妳口口声声说爱我……」他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轻声说:「妳口口声声说爱我,可妳的爱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纵然我接受妳的情,对妳千般疼惜万般宠爱……也仍抵不过妳迫切想要得到的江湖霸权!重九……」他看着她,眼神犀利仿若刀剑,「妳的爱……何其廉价?」 「什么?廉……价?」桃重九喃喃重复,神色很是不敢置信,「你竟然说我对你的爱……廉价?」 十几年的相处、十几年的感情,自己如此深爱于他,连骄傲和自尊都可以毫无犹豫的抛下,可是她都听到了什么?这个自己最深爱的人,竟然说……她的爱「廉价」! 心脏开始发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看着宫容莲,看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却说出更加残忍的语言。 「难道不是吗?」宫容莲毫不留情的说,「况且,我已经不需要妳了!很抱歉一开始顺从妳的话,让妳因为我的态度而有了错觉,但是,我早就找到喜欢的人,而她……不是妳!」 他说什么?找到了「喜欢的人」? 桃重九没有说话,表情很震惊,突来的噩耗,一个一个在她耳边炸响,而她早已无法思考。 「如果没有意外,我将会在今年和她成婚。」似乎觉得她所受到的震惊还不够,宫容莲又加了一句。 成婚?他和……谁? 似乎是无法消化宫容莲的话,桃重九的表情剎时变得很呆板。 「我把她叫来,然后希望从此以后,妳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宫容莲走到门边打开门,背对桃重九,「我会为了她爱惜自己的生命,宫容莲虽是大夫,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平常人想要伤我,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他到底在说什么? 桃重九呆呆地看着他,看他朝门外喊了一声「红玉。」声音温柔,脸上带着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宠溺之色。 随着他的话落,随即从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同样穿着红衣的女子,容颜纤秀美丽,虽不若桃重九的五官能在第一眼给人带来视觉上的冲击,却另有一番韵味。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桃重九,绑在头上的额饰垂下长长地流苏,冷颜利目,表情竟和宫容莲如出一辙的淡漠。 桃重九看着她,眸中有一些情绪很快浮上又迅速淡去。 「寺主,她就是你所说的……一直纠缠着你不放的那个女人吗?」红玉冷声开口,望着桃重九与她相比过于稚嫩的容颜,眼睛微微瞇起,手伸到腰间摸出一只红色绣囊,十二根银针随即夹于五指指缝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疾射向桃重九…… 挑衅吗?先前的震惊、震怒,终于在红玉的挑衅中被挑到了最高点,桃重九讥笑,宽大白袖如翅张开,踏桌而起竟迎着银针而去! 「区区雕虫小技,还入不了我的眼!」话落之际,桃重九五指张开,截住疾射而来的银针收拳紧握,竟生生捏弯了那些银针!她飞扑上前一把擒住红玉的手腕,冷冷笑道:「就这么点功夫,还妄想暗算我?」 「放开!」红玉大惊,反手一掌掴向桃重九的脸颊,却又被她擒住…… 「妳是谁?」桃重九瞇起眼,语气中已经含满明显的不耐。 「重九,放开她。」这时,宫容莲才缓缓走向她们,他斜睨了一眼桃重九,扬起拿在手中的木制面具戴在脸上,走上前拿开她擒着红玉左腕的手。 「告诉我她是谁。」桃重九松开手指,瞪向宫容莲。 「如我刚才对妳所讲,红玉是我所爱的人,不过妳放心,我会遵从师父的意愿娶妳为妻。」张口说出与桃重九的问题毫不相关的语句,宫容莲一手揽过红玉,被面具遮住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会纳红玉为妾!」 晴天霹雳……说的也不过是她此刻的心情吧?桃重九想。 多少年了?当她开始修炼「九重天」,宫容莲就离她而去,不去管她的目的,不去问她的理由,走得毫无犹豫。 因为爱,她苦苦纠缠、日日企盼,以为自己的真心可以打动他……可是她错了,她的忍耐、她的退让、她的包容,在宫容莲看来不过是一场虚无的梦境,他不相信她的情、不原谅她的过错,甚至到了现在,找出另一个女人,来侮辱她! 这就是她所希望的结果吗?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结局吗? 如果早知是这样,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退让都不会打动他的心,还不如一开始就用强硬的手法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放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她直视着站在宫容莲身后的红玉,瞳色暗沉,宛如正在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本来……可以幸福的,可是……却出现了她。 红玉!就是这个女人,成了阻挡她和宫容莲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