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秘史》 序言 【序言 不被选择的弃棋】 有人说过,人生是由无止境的选择构成的。当你决定去上学时,就等于放弃了在家偷懒休息的时间; 当你决定和某个人在一起时,就等于放弃了和别人有更进一步发展的空间。有得必有失,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小时候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我成了所谓的钥匙儿童,无论是学校举办任何活动、我参加什么比赛,永远不会有人来参与我的快乐,因此我有段时间深深认定自己是被遗弃的,在工作、金钱与见证我的成长中,我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久而久之,我也变得不太看重一些别人认为重要的事,因为已经本能记住了「看得太重只会伤得更深」的道理。 这样的性格,让我在看千寻《弃妃秘史》时有着非常深刻的感受。 女主角李萱从小受尽疼爱,人人都喜欢她,但其实这份喜欢并不十足纯粹,王爷、夫人疼爱奴婢身分的她,是因为聪颖的她能够激励不爱念书的二儿子旭镛上进;二少爷旭镛喜欢她,是因为在她身边他能够得到快乐…… 正因为这份喜欢不纯粹,乃至于到后来大家身分变得不同,在宫廷你争我夺的战斗中,李萱时常成为他们第一个丢掉的弃棋,为了保住谁,第一个想到要牺牲的便是她…… 我曾想过,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坦白说我绝对无法像李萱一样痛过、伤过、哭过后就勉励自己站起来,我也许会恨、会选择玉石俱焚,但就是不会像李萱一样大智若愚,选择一个人活得精彩——表面上看起来怕了、畏缩了,其实却是明哲保身的好方法。 然而长大后,我也明白了成人的世界有许多无奈,当我忙得无法陪伴父母时,我才明白原来很多事并非不愿意,而是由不得我选择。 就如同故事中那些为了忠义,一个个把李萱推上风口浪尖的人一样;就跟为了大局着想,把李萱一次次推离自己身边的旭镛一样,心并非不痛,只是相信今日所有作为是为了日后收获更圆满的果实,更是想给重要的人更好的生活而不得不做的让步。 在《弃妃秘史》中,有个宁愿独自精彩的李萱,还有个想给她全世界的旭镛,两人因为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暂时放弃的东西也不同而造成种种误解,在他们身上,我们能够看见不同的人性以及爱情的另一种解读,最重要的是,曾经以为自己不被选择的人能在这里发现,原来被暂时搁下其实是一种保护,先走一步的人是为了替我们开拓幸福…… 第01章 【第一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月亮斜挂天际,一抹鱼肚白在远方现形,几声公鸡啼鸣,催起朝暾脚步。 周旭镛将小厮遣开,他接过梳子,亲手帮李萱打理发辫,他垂着浓眉,眼底压着沉郁,胸口沉沉的,几乎喘不过气。 李萱略略回头,向他望去。 二少爷年纪很轻,却身形高大、仪表出众,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面孔白皙如玉,黑色的瞳孔反射出淡淡的光泽,晶莹剔透,宛若毫无瑕疵的黑色宝石,美得连女子也要为之赞叹。 「二少爷,你怎么了?」李萱开口,满脸满眼全是笑意。 李萱是王府的家生子,虽说身分是奴,但信王府里上下全拿她当小姐看待,因为她聪明可爱、天真烂漫,也因为她得王爷、王妃的眼缘,更因为几个少爷都喜欢她。 「没事,昨晚睡得好吗?」周旭镛随口找话敷衍。 此次随父亲出京办差,身边没带丫头,只带了李萱随身伺候,她做事细心谨慎,虽是个小丫头,却比十五、六岁的丫头还顶用。 周旭镛对她的依赖是从小便养成的,小时候他不爱念书,只喜欢舞刀弄枪,谁劝都没用。 信王为此颇感头痛,训道:「马背上立国,马背下治国,如今四海昇平、边关无战事,当武官没前途,你得多学些治国本事。」 信王妃也说:「就算你要走武官之路,也得认字习兵法,空有一身蛮力,不懂兵法阵式,只能当个马前卒。」 偏偏周旭镛是那种心中自有主意又带点反骨的孩子,人家越是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行。他想,日后了不起找个会认字、看得懂兵法的人当军师,给自己参谋参谋,不就解决了?因此爹娘师傅的话,半点都入不了他的耳。 那时才七岁的他,认不来二十个大字,倒是骑马射箭、拳脚武功无一不精通,因此气焰更盛,认为不念书也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才三岁的小李萱,路都还没走稳,就能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在信王妃面前背诗,逗得满屋子大人呵呵笑不停,周旭镛知道有个小丫头连毛笔都不会拿,认的字却比自己多上十数倍,人人都夸她绝顶聪明后,他便有了那么股不服气。 他虽不爱念书,可性子是极骄傲、不认输的,回房后,他找了大哥周敬镛要来字帖,用拿惯大刀、长满茧子的手握住毛笔,一笔一笔认真描,然后再背上几首诗,跑到父王母妃跟前显摆。 当他看见父母亲眼底熠熠的光芒时,乐了! 从那以后他便时时与李萱较劲,比背诗、比认字、比文章,那丫头明明比自己小四岁,却总是学得比他快一点,迫得他不得不卯足劲,一路拼命往前追。 刚开始,周旭镛确实是凭藉着不服输的傲气在学习,可后来时久日深,对于学问,他也产生出几分兴趣。 于是信王、信王妃更加疼惜李萱,经常让她在周旭镛跟前晃,让她来刺激儿子念书,王府里聘来师傅教导几个小少爷学问,也没落下李萱,他们在最前面摆上小桌小椅,还给她配了个小丫头。 看着她一张粉嫩粉嫩的小脸,摇头晃脑的装大人,听她清脆悦耳的嗓音背着之乎者也,不只周旭镛,便是他的哥哥弟弟们也都喜欢李萱,喜欢得紧。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旭镛和李萱两个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形影不离。 如今李萱已经十二岁,满腹才华令人艳羡,师傅经常捻着胡子说:「李萱若能参加秋闱,拿个进士非难事。」 而周旭镛则成了文武全才,是当今皇帝最看重疼爱的孙子,他叮嘱信王爷与谋士商议国事时,把周旭镛给带在身旁,让他多听听、多学学。话虽没说白,却也让父子俩明白,皇帝这是瞧他入眼了。 「二少爷,你不开心?」李萱没理会周旭镛的敷衍,转过头再次追问。 「没有。」 嘴上说没有,但周旭镛的脸色却又沉了几分。 他沉静的眸子回望李萱,她的面容素净而清丽,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才小小年纪已经美得不可方物,若待日后身形长开,定让男子趋之若鹜。 周旭镛长长地吐了口气,脸色微白,望住她的眸子有些阴晴不定。 她那样聪明,绝对明白自己将面对什么,可她不哭不闹、不吵不争,只是因为……因为她身为奴仆,忠字压在头上,再多的不愿,也只能笑着受下吧? 他眼中流露出同情与不忍,浓浓的不舍强压在心头。 日前他与父王出京办差,临行,皇帝召他和父王到殿前,细细叮嘱。 碇州是历国与大周的边界,近年来,历国年年上贡,要求两国通商,朝中老臣多数持反对意见,却有不少新进臣子上奏表分析通商之利,皇帝诸多考量后便派遣他们出这趟皇差。 然昨日京城却来了八百里加急快报,身子向来健壮的皇帝竟突传病情沉痾,消息一出,父子惊愕不已,连夜准备返京。 皇帝身边有五子,长子代王为慧妃所出,性子暴躁、好大喜功,经常传出虐下之事,为此皇帝曾经几番训斥,亦不见其改。 二子儒王亦为慧妃所出,好文风流,于朝堂之事漠不关心。 三子即为周旭镛之父信王,为皇后所出,小时候身子骨不佳,只能待在屋里念书,但在太医悉心诊治后逐渐恢复,他有满肚子学问,满心治国想望,如今朝堂中人人都晓得皇帝有意立信王为东宫太子。 四子昏昧、五子平庸,其母身分卑下,不为皇帝与百官看重。 因此朝臣们心底清明,待帝王驾崩,王位必属信王所有,可谁都没想到,好端端的,皇帝怎会突然病重? 尽管信王父子远离京城,却不难猜出当中阴谋,代王早有不臣之心,他在朝中结党、凝集势力,这些年明里暗里对信王下的绊子多了,如今选在此刻起事,定是早有准备。 周旭镛痛恨这种事,寻常家族中,兄弟阋墙、争产夺位,用的是手段心计,而皇位相争却要用人命、鲜血来交换,历代以来,哪张龙椅下方没有垫着无数白骨冤魂? 第02章 他不懂,王位有那样诱人?值得父子、兄弟这般粉墨登场,轮番演出不止歇的闹剧?他怨愤、他痛恶,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额头青筋毕露,不由自主的攥紧拳头。 要抢要夺,是那些野心家的事,凭什么要把李萱给拉进泥淖中?他的心,狠狠地抽痛着,要是他多点能耐、要是他多几分本事,他就可以带着李萱远远的躲开这场祸事,但……他不行……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刻他这样自厌过。 见他这般抑郁,李萱也蹙紧了眉心,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那是周旭镛的衣裳,昨儿个连夜改小,今日已穿在她身上。 她原是不解,但经过一番思索,聪慧如她怎会解答不出疑惑? 看来王爷是打算让她和此次也同行的爹爹假冒成王爷和二少爷,驱车入京掩人耳目,好混淆那些准备在半路拦截他们的匪徒,替王爷争取更多的时间吧。 而二少爷那样生气,肯定是因为他无法反驳王爷,因为忠义仁孝那把大刀横在头顶上,迫得他只得低头合作,对吧? 二少爷是个不肯屈膝的男子,王爷定然花了大把精力说服他吧。李萱说不出心里头那股滋味,像是酱醋糖盐全搅在一块儿,十分复杂。 她怕不怕?当然害怕!她想不想逃?当然想逃! 但是迫得二少爷低头的那把大刀,一样横在她与爹爹的头上,忠义仁孝几个字,足以让天底下的百姓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 所以爹爹对她说:「天地间本是有舍有得,若人人都不肯为国家、为朝廷奉献,千万百姓怎能谋得四季平安?」 所以信王爷选择把国家摆在第一位,而她和爹爹、二少爷没有选择权,只能以身配合。 李萱虽然不懂朝事,却也明白若是让代王坐上那把龙椅,天地会乱、百姓将流离失所,那是个残暴的主,尚未入主东宫便日日上书,想领军百万踏破邻邦四国,名垂青史。 代王想以战功称霸朝堂,若他是个有才能的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只会说虚话的空壳子。 之前边关大乱,他毛遂自荐领十万大军出征对付两万敌军,竟还打了个大败结局,幸好汪将军临危授命,勉强挽回局面,这种好大喜功的男人竟还天天把拓土开疆挂在嘴边,自比开国太祖威武。 无识人之明已是可悲,连识己之明都没有,倘若代王真的登上王位,定是大周的悲哀。 所以她很害怕却没有权利逃跑,即使从今尔后便是天人永隔。 李萱微翘的长睫毛文风不动,秀美的脸庞笑得很是温柔,微眯起双眸,既然改变不了眼前的路,也只能蒙着头一路走到底,不管是对或错。 深吸气,她站到周旭镛面前,笑得甜美单纯,歪着头,目光烁烁,就像平日里她同人讲道理那样。 「二少爷,爹爹经常教导萱儿,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能够让自己成为泰山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儿,多数的人没得选择,只能在生命尽头来临时无限唏嘘……」见他抑郁不语,她吐吐舌头,企图逗乐他。「我是既伟大又了不起的英才,怎么可以随便乱死,当然要死得轰轰烈烈,好供人着书、立碑。」 她的话并没有逗乐他,相反地,把他的心搅得更加紊乱。 周旭镛心想,给他一个说词吧,一个讲得出两句道理的藉口,或者给他一个比偷天换日更好的法子,他就可以抢到父王面前大声反对这个破计划……偏偏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日一夜也想不出来……是他书念得太少吗?如果大哥在,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法子对不? 他痛恨自己、轻鄙自己,他怨恨自己必须眼睁睁看着李萱赴死,却束手无策。 李萱见状轻扯他的衣袖,依然笑得满脸温柔。 他憋住气,在她额间一弹指,佯怒道:「还着书立碑呢?谁告诉你会死的?不准!听见了没,我不准你死,你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她揉揉自己的额头,眼底有着透澈。「娘说过,死呢,就是上天下地经历一回,然后重新投胎、重新换对父母,重新历劫,没什么可怕的。」 闻言,他气息一窒,凝视着她的面孔,神情严肃。「李萱,我再重复一次,你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把我的话给听进去!」他扳住她的双肩,双目赤红,似要冒出火来。「父王派在你们身边的死士武功高强,有他们在,你和你爹的性命安全无虞。」 用那样郑重的口气对她说话啊……李萱懂,他不只是在安定她的心,更是在说服自己,可他和她一样明白,倘若那些死士真能让他们安全无虞,又何必演上这样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微哂,不与他辩驳,从怀中掏出荷包交予他。 「二少爷,请替我把这个交给昀姑娘,不是贵重东西,只是权充想念。」 过去几年,信王府与王家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们也经常聚在一起,王家千金王馨昀善良可亲,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已有不少人家探听。 王馨昀对二少爷的心思,李萱是明白的,信王爷与王益的约定,她也有所耳闻。 说不上嫉妒,可李萱心底确实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觉,但她清楚自己身分,清楚尊卑,也清楚分际,只是偶尔不仔细时,会有那么一点扎心的刺痛感出现,不过她明白,王馨昀与二少爷是再好不过的绝配,如果日后两人能……定是佳话一段。 荷包里面是二少爷亲手刻给她的小木马,上面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馈赠而是请托,她想请托王馨昀日后好好照顾二少爷。 「嗯。」他轻声应下。 凝视着他柔和的表情,李萱垂下眉睫,心底终于明白自己将要失去的,除了生命还有什么。 她扩大笑容,继续说道:「回京后,二少爷别忘记告诉昀姑娘,咱们这一趟碰到的趣事儿。」 「这趟哪有什么趣事儿?」他替她整理起瓜皮帽。 「有啊,那个恶霸胡大胖,还有卖身葬父的王妞妞,记得哦,昀姑娘最爱听故事,二少爷多对昀姑娘说些故事,她肯定会喜欢上你。」 李萱的话让周旭镛蹙起眉头,眼神中带着三分嘲讽,他没有多话,只是捏捏她双颊,他还想多叮嘱几句,可屋外已经有人来催李萱上路。 心头一阵发凉,那寒意从脚底心一路上窜,她刻意忽略、刻意耸肩,也刻意勇敢地朝他挥手再见。 第03章 那瞬间,周旭镛心头一凛,在她转身那刻,他一把将她拉回、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心恨上「那个人」,周旭镛发誓,不管他为父亲做再多的事,此生此世他与那人誓不两立。 她在他怀中笑开,想起一段往事—— 那回,她被二少爷这样抱住,昀姑娘见着了,取笑道:「你们主仆感情还真好。」 二少爷赧颜,松手说道:「谁让李萱爱撒娇。」 她记得他的脸粉红粉红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明明很不像男子汉,她却觉得好看到不行,自那之后,他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偷偷抱她,她也乐意在无人的地方让他偷偷搂抱。 她娘说:「女孩子家要矜持,你年纪渐大,该懂得男女之防。」 她却老是说服自己,等到十五岁吧,等到及笄后再来考虑那个男女之防……因为呀,因为他怀里是最令她感到安适的地方。 片刻,周旭镛放开她,他从颈间取出长年配戴、从不离身的紫色玉石,挂在她脖子上。 「这是高僧开光过的,碰到危险你就握紧它,它会助你度过危厄。」 他不信怪力乱神的,但这会儿开始相信了,他紧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在心底,可最终也只能放手。 李萱回眸,扬起一个千疮百孔的笑,那个笑落入他眼中,倏地,心底拉起一阵刺痛,清晰而彻骨的疼痛狠狠地刺入心头,一股无名的不祥预感慢慢爬上他的脊梁。 事情的发展比预想中更迅速,方离开驿馆不久,李萱和父亲李廷兴已经让人给盯上。 为了让信王与周旭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回京,一路上,他们假装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不断加快车速往京城赶去。 信王和周旭镛的行动不能有半分延迟,因京里传来的消息是—— 皇上病沉,着信王携子尽快回京。 这消息意味什么,他们清楚,代王更明白。 眼下是双方对决中最重要的一局,成功,无上尊荣操之在手;失败,便是一生世的屈居人下。野心勃勃的代王岂能容许自己屈服于信王手下,于是早早便下了索命令。 因此李萱和李廷兴的行动越是迅疾,跟在后头的刺客便越是见猎心喜,认定马车里头坐的是信王父子。 除了取信于敌人,也为了避免曝露出破绽,自始至终,李廷兴和李萱都没下过马车,他们日夜赶路,仅仅靠着乾粮和清水解饥,吃睡都在马车上。 连日的颠簸,年纪尚稚的李萱没有半分哭闹,她安静地坐在马车角落,处变不惊,从容镇定,等待命运下一步动作。 「萱儿,爹对不住你。」在他们出城五天后,李廷兴终于开口。 李萱侧过脸,对着父亲柔柔一笑,说:「爹,是不是王爷平安回到宫里,就能够成为皇帝?」 大少爷说过凡是心怀大志的男人,都会对那个位置充满向往,都会期待自己功成名就、名垂青史,王爷也不例外。 「是的,如果赶得及的话。」李廷兴微叹,他希望皇上能为王爷再多撑个几日。 「是不是经历过这关,以后再没人会谋害二少爷的性命?」 她轻轻握上胸前的紫石,清澈双眸望着父亲,她非常疲惫了,连日赶路,她没睡好,可无论何时,只要想起周旭镛,她的眼睛始终烁亮清澈。 「待王爷登基为帝、大局底定,自然不会有人费心思想害二少爷。」 这样……她就放心了。娘常说:想「得」便得先「舍」,舍去她的平安换得二少爷的顺利,是很公平的交易。 李廷兴挪着脚坐到女儿身边,他圈起她的肩,面上带起淡淡的哀愁,女儿是他捧在掌心疼上一辈子的宝,没想到最终竟是由他亲手送她赴死。 「怨爹吗?」半晌,他开口。 李萱没有回答。 似乎想解释什么似的,李廷兴补上话。「当年,若没有王爷自歹人手中救下爹,爹不能活到今天,也就没有萱儿了,懂吗?假设没有王爷出手相援,萱儿的爷爷奶奶无法入土为安,懂吗?」 懂,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这些话在过去几年中,爹不断对她重复说过无数次。 李萱回答,「萱儿明白。」 「萱儿喜欢二少爷是吗?」 女儿与二少爷打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女儿有想法也不意外,只是两人身分悬殊,岂能配成良缘?而要女儿一世伏低做小,他又怎么舍得?终是他的无能,害了女儿。 「二少爷待人好,王府里头,不只萱儿,人人都喜欢二少爷。」 女儿的回答让李廷兴满意,多年教养没有白费心力,她懂事自持,聪慧非凡,只可惜,他们这对爹娘没办法为她谋得好出身。 不过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未来是个未知数,能否闯得过没有人敢确定,不管是他或者王爷。 假如……假如他们侥幸存活、拼过这一关,那么王爷必定会善待萱儿吧。李廷兴的眼底浮上几分希冀。然而,下一刻他失笑出声,这机率太渺茫。 「整个王府里,谁不喜欢我们家萱儿?王妃把你当女儿看待呢。爹还记得萱儿出生那日,朝阳初升,咱们院子里的金萱花争相绽放,一片一片的金黄色迎着微风轻轻摇摆,美不胜收。 「王妃与你娘情同姊妹,一大早便领着二少爷过来探看,二少爷见金萱花怒放、开得正好,伸手就要摘下,突然间却不知道看见什么,竟然发傻了,王妃推推他,他才回过神,说我看见仙女飘进屋里…… 第04章 「二少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你宏亮的哭声,王妃笑着说你娘疼了两天两夜,眼见状况不好,没想到二少爷一到你就乖乖从娘胎里爬出来……难怪,你们从小就感情好。」 讲到过往,李廷兴嘴角露出温暖笑意,王爷一家对他们有着大恩,今日之事他虽然为女儿心疼,可若是教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这样做。 听着往事,李萱疲惫的小脸上浮现了笑容,眼睛出现璀璨光芒,四周本是一片肃杀的寒意,她的笑容却令车厢内的气氛在转瞬间温暖起来。 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更多的童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她脑海。 那回她顶着荷叶在池塘里抓鱼,也不知是那条鱼太笨还是她的运气太好,鱼竟然兜兜转转地游进她怀中。她叫着、笑着,正想对二少爷炫耀时,那鱼竟然甩动尾鳍,狠狠地赏她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她松手、它逃回池塘。 她痛得大哭,二少爷捞起湿淋淋的自己,抱着、哄着、安慰着,那天,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 又有一次玩球,球砸到微服出巡的皇上腿边,随侍的人全跪成一团,只有她傻傻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居然还大起胆子跑到皇上跟前想把球要回来。 她诚诚恳恳弯下腰,一声清脆稚嫩的道歉,接着伸手要向皇上要球,没想到却引来几个太监压着她的手臂,要她跪地领罪。 她满头雾水,不过是砸到脚,力道又不大,干么领罪啊? 她嘟着嘴,亮亮的眸子与皇上四目相对,皇上给她一个微笑,她也还皇上一个笑,甜甜的,笑出两个深酒窝。 她尚未做出反应,二少爷立刻跑到她旁边,推开太监拉着她一起跪下,把罪过全揽到自个儿身上。 她挠挠头,不懂二少爷干么为自己说谎,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对二少爷说道:「不过是球碰到脚,皇上仁德传天下,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罚我呢。」 她的话引得皇上兴趣,问:「你怎知朕仁德传天下?」 「怎不知,便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呀,我已经五岁了呢。」 提到五岁时,她昂首挺胸,伸出五根圆圆短短的手指头,好像满五岁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皇上被她逗得开心大笑,紧张兮兮的随从们也松了口气。 她听到皇上问二少爷,「旭镛,她就是那个能把大道之行背得通透的小李萱?」 知道二少爷在皇上面前提过自己,她既骄傲又得意,大言不惭道:「那是去年的事儿,如今我已经可以倒着背了。」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真的「太可爱」,还是因为二少爷说了一堆她闹过的笑话,皇上心情大乐,竟弯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想着想着,李萱开心起来,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忘记车队后头有一群来者不善的人,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霍地,一个猛力拉扯,马匹疯狂飙驰,若不是李廷兴反应极快地一把将李萱拉回来,她已经被狠狠甩出车厢外。 咻咻咻!他们听见车外无数箭雨破空的声音、听见箭头射上车辕声,也听见侍卫拔刀,两军交战的铿锵声。 车子依旧疯狂向前疾驶,没有战鼓,李萱的心却像一面狂乱的鼓,敲打着无序的节奏,咚咚、咚咚咚,一声急过一声。 他们在车子里撞得东倒西歪,下意识,李萱想跳出车外逃生,却听见父亲大喊一声:「不可!」 倏地,她脑子一片清明,她懂,的确不可…… 车子里面坐的是「王爷和二少爷」,她一出马车,马上就露馅。 听随护的死士回报,敌军身手矫健、人数众多,若是发现跟错了人,他们立刻回头传报回京,而王爷那队人马尚未入京,别说是半路拦截的,光是候在京城等他们上门的就……不管怎样,她和爹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李萱死命抓住车框,爹向她伸出手,她用力握住,藉着一阵冲力,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乖,别怕,爹在这里。」李廷兴低声轻哄。 李萱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她紧紧圈住父亲的腰,拼命在脑子里回想那句「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可短短十几个字,却是怎么拼凑都拼不齐,原来在生死面前,人们是这般怯懦无助,即使道理说过千百回,也抵不过一句「蝼蚁尚且偷生」的本能。 车子还在狂奔,他们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只是心底一片空茫,片片段段不成章的记忆在脑子里一幕幕飞掠。 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小脸吓得雪白如纸,黑漆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边的寒冷,她心头如针刺一般。 彷佛经历过一生世,车外侍卫的砍杀声渐渐转小,耳边只余马车飞快在官道上奔驰,车轮飞快转动的声音。 敌人都死了吗?抑或是……护着他们的侍卫被敌方尽数歼灭了? 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和爹爹很快就要被揪下马车,然后对方会明白自己中计,再然后便是……转身去对付王爷和二少爷? 怎么办,他们没办法拖延更长的时间了,王爷他们抢在前头了吗?他们躲过重重危机进入京城了吗? 疑问盘在心口,李萱脑子一团凌乱。 突然,震耳的马匹嘶吼声袭来,下一刻,马车加快速度,车轮辗压过不平的道路,车身剧烈的摇晃,震得他们全身骨头几乎散开。 不多久,马车撞上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被高高甩起,两人身子飞起来,李廷兴紧紧将李萱护在怀里,砰的重重一声,李廷兴的背撞上车顶又掉下。 他们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寒意一寸寸渗进骨头,死亡离他们这样接近,他们彷佛看见狰狞的黑白无常来索命…… 在敌军追杀下,赶车的死士没有任何选择,他宁愿舍身将马车赶下山谷,也绝不教敌人识破局面。 v第05章[01.30] 终于,他的牺牲欺蒙了敌军眼睛。 马车坠谷,最先被抛出去的驾车死士身子形成一道弧线,高高飞起,下一刻撞在坚硬的岩壁上,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再然后,车厢数度撞上谷壁,木片纷裂,在无数次猛烈的撞击后,马车坠入千百尺深的谷底,再不见踪影。 随后赶至的杀手们下马,他们齐齐行至断崖边,由上而下俯瞰深不见底的山谷,脸上拉起一丝残酷笑意。 领头的人转身对众人说:「走吧,回京向代王交差。」 他们彼此互视、咧嘴一笑,嗜血的双眼盈满胜利骄傲,经此一役,他们日后定将拜将封侯,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此时他们仍然不明白,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所有的无情算计都将如烟火在空中绽放般,凋落、寂灭,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 阳光被树叶筛过,落下点点光影,分明是风光明媚的好天气,李萱还是觉得心寒透骨。 蜷缩在被子里,歪着头,她透过一扇小小的窗子看向屋外。 长长一吐气,瘦巴巴的手臂环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穿山甲,微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排光晕。 那些她曾经深深眷恋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迎接她的是另一场万劫不复。 父亲的温柔、父亲的笑,夜夜将她从梦中惊醒,然后变成一把冰冷残酷的利刃,伤得她遍体鳞伤。 她不言不语,脸上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住的悲凉与怨愤。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活下来,为什么她活下来的代价是父亲的死亡? 那日,李萱的身子随着坠落的马车上下左右猛烈地震荡撞击,即使被父亲用身子紧紧护住,她仍然全身发疼,父亲因受痛而发出的闷哼,刺痛着她的耳膜。 马匹惊恐痛苦的嘶叫声,车厢在山壁上撞击的刮磨声,还有呼呼的风声,至阴至冷,似是魑魅魍魉的呼吸…… 马车在瞬间分崩离析,可那瞬间却长得像一辈子,她感受到父亲的骨头碎裂,那些骨头穿过父亲的肌肤、穿出胸腹、刺破血管,汩汩流出的鲜血不断喷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发间,带着腥臭、带着狂乱,带着教人发疯的温热感,而她的父亲……始终没有松开过手,连片刻都不曾。 轰!最后一个碰撞,天地化成一片无底深渊,她像被一只血盆大口的巨兽吞噬,吞进漫无止境的黑暗。 李萱失去知觉了,恶梦中,恐惧从四面八方扭曲着、狰狞着面容朝她扑来,她拼命逃窜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阵心惊胆颤,她的身体飞速下坠,她的心脏负荷不住。 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哭却流不出泪水,直到雨水浇下,唤醒她的知觉,她才从一个地狱转往另一个地狱。 她睁开双眼,透过木板隙缝间传来的微光,她看见爹。 他惨白的面容上有着一双不肯阖上的眼,她的爹死了,但两只手臂依然紧紧圈住她。 她奋力踢开盖在两人身上的大木板,只是轻轻一推,她爹像个三岁孩童般,毫无招架之力地往后仰去,如果不是那件眼熟的袍子,如果不是那双十指都带上粗茧的大手那么熟稔,她都要怀疑,那是不是她的爹爹。 他的半张脸毁了,颅骨往内凹陷,眼珠子向外暴凸,他的身子、他的双腿断成好几截,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仰躺着。 李萱曾在书上读过许多与死亡相关的字眼,却没想到真正的死亡如此摧折人心,让人恸到有泪也无法流泄。 她不害怕却哀伤,心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似的空荡荡的。 缓缓将爹的身子摆正,她静静抚摸爹的脸,她的视线无法离开他,甩甩头,甩掉不该有的念头与埋怨,安静地趴在爹身边,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 她闭上眼睛,渴极了便张口喝雨水,倦极了便睡,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没想到信王爷……不,现在是皇上了。 皇上重情重恩义,派军队进山谷日夜捜寻,一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屍,让士兵们不得不卯足劲倾力相寻,直至找到奄奄一息的她,以及早已走入黄泉的爹爹。 发现她的是王馨昀的哥哥王倎辅,她虽然迷糊却也看见他眼底的挣扎,几次,他的手环住她的颈项,只要一用力,她就会随着爹爹而去,可最终他放弃了,放弃取走她的性命。 当时,她无力的抓住他的手,问:「为什么要杀我?」 他别开眼,淡淡笑道:「姑娘神智不清楚,错将恩人当仇家。」 下一刻,他点上她的穴道,她再度陷入昏迷。 要不是如此,那时她很想任性、很想破口大骂,骂王倎辅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 如果早一点、早一点……可是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她爹在坠落谷底那刻便已经命丧黄泉。 回程,李萱开始发烧,一路上她睡睡醒醒、浑浑噩噩,吞了很多药,喝很多汤汤水水,身子轻轻晃动就会听见咕噜声。 她很不舒服,可她告诉自己只要回到京城,只要看见娘、看见二少爷,她就会好起来。 她抱着这份坚定的相信,忍下了所有痛楚,咬紧牙关往京城前行,她等着雨过天青,等着母亲的怀抱为自己遮风避雨,谁知道她等来的却是另一场狂风暴雨。 娘自缢了,在听见自己和爹爹坠入山谷、凶多吉少的噩耗后,她不愿独活,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爹娘变成两具冰冷的屍体,十二岁的她还没学会怨天尤人,就已经失去重要亲人。 在宫中嬷嬷的协助下,她葬下爹娘,短短数日,她从被爹娘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成为孤女,只能麻木地活着,像失去灵魂的木偶般随人操控。 她曾经哭闹过,闹着想见信王妃、见二少爷,但嬷嬷们说,新帝登基,前朝后廷诸事繁忙,没人能抽空见她。 李萱很有耐心的,但连续闹过几十场仍无人回应后,她学会聪明、学会理解,那段过去与曾经,再也不会回来。 v第06章[01.30] 再然后,她被封为怀玉公主,养在德妃名下。 李萱从王府搬进美轮美奂的宫殿,用锦衣玉食娇养起来,人人歌颂皇帝仁德,羡慕她好运道,一个小小的丫头婢女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天知道,她不想要这样的运道,若能选择,她要老天将爹娘还给她,她愿意远离宫廷,过着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 那日的事李萱没有主动探听,却还是不免听到许多消息。 比方,当日计谋成功,代王以为信王已经成为谷底冤魂,而后宫嫔妃及其他诸皇子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便撤去围在皇宫周围的军队,等着皇帝下诏书,令他登基为帝,一切名正言顺。 没想到信王突然出现,趁其不备,领着王倎辅及千名府卫闯进后宫,将代王綑至皇帝跟前。代王毒害皇帝的阴谋被掀开,一干相关人物被杀、被绞,而中毒已深的皇帝下了诏书,令三皇子信王登基为帝。 至后,先皇大殡、新皇登基……嬷嬷们没有敷衍李萱,当时朝中的确纷乱不已。 信王妃受册封为皇后,立四妃,分别为德、淑、惠、贤,王馨昀的父亲王益高升成为新朝宰相,王家声势水涨船高…… 无数的「听说」在后宫里流传,即使李萱关在安禧宫,也躲不开墙角下的流言蜚语。 「二皇子好像挺喜欢王相爷家的千金。」 「可不,王家小姐和二皇子是两小无猜呢,淑妃经常对皇后咬耳朵,要把两人配成一对儿。」说着,宫女咯咯笑起。 「淑妃是王相爷的亲妹子,自然希望能够亲上加亲的。」 「不过两人年纪还小,怕是要再等个几年,婚事才能定得下来。」 「难说,皇后疼惜二皇子,若是他开口要求,提早定下婚事也非难事。」 「不光王家小姐,朝中有多少大臣想把女儿塞给大皇子、二皇子,若是王家动作太慢让人捷足先登,好事岂不白白给搅黄?」 「不会吧,那日我见王家小姐和二皇子在御花园里说笑,瞧来是郎有情妹有意。」 「可我听说,以前二皇子挺喜欢李萱的呀。」 「那是以前,哪家王孙公子小时候没同几个婢女打打闹闹?可如今有了身分,哪还能像过去那样。」 「李萱现在已经是公主,不是婢女。」 「你别让这名头给唬住了,公主两个字不过是她爹娘用性命换来的,你还真当她是什么金枝玉叶啊?况且,听说她发疯了,一个发疯的公主还能成得了什么事?」 后来的话,李萱再没听进耳里,她拉起被子蒙住头,连同那些略带着兴奋的、看好戏似的声音一并隔绝在棉被外。 她心底有着淡淡的不平,二少爷没来看她,他在御花园里同昀姑娘说说笑笑…… 那日,他表现得那样忿忿不平,还以为他多少心疼自己,没想到……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公主,用膳了!」 宫女雪雁端来午膳,李萱不想离开被窝,心兀自乱着,为连日来的遭遇、为窗下的闲言碎语。 她知道自己无权生气,却忍不住满口苦涩,她刻意压抑些什么,可一回神却发现,她的酸楚与痛苦只是不合时宜的情绪。理智明白自己不应该,可是满腹心酸难平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才十二岁,无法应付这等复杂情绪。 雪雁看着李萱这模样,忍不住轻叹,半个月了,公主不能这样下去,外头小话已经传得满天飞,再放任她这般恣情纵意,日后她会更难于后宫立足。 雪雁硬是将她的棉被扯下,李萱发怒,狠狠地将被子一甩,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子甩上雪雁的脸,瞬地,她脸庞出现红痕。 李萱一怔,满心抱歉,可当雪雁眼中闪过一道似心疼又似无奈的目光时,她发愣了,那是爹娘拿自己没办法时流露出的眼神,这抹熟悉让她迅速红了双眼。 「萱儿,把气撒在宫人身上是不对的。」 德妃温柔的声音横插进来,两人双双转头,看见娘娘不知何时驾临,雪雁连忙躬身行礼,德妃以眼神示意让她先下去。 德妃看起来约三、四十岁左右,穿了件石青色蝶纹褙子,姜黄色襦裙,浓密黑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圆髻,只点缀几朵小小的珊瑚绿松石珠花,她皮庸白皙,体态圆润,圆圆的脸上有双温和的眼睛,她一脸的平静宽和,看起来端庄娴雅。 在信王府时她就深居简出,李萱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个沉稳大度,知书达礼,通晓世情,稳重大方的女子。 李萱低头道:「娘娘,对不住,我知错了。」 见她微微发红的双眼,德妃心疼,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那日听闻她葬身谷底,皇后姊姊心疼落泪,曾经怨过皇上,怎能让一个小丫头去冒险,她才十二岁啊,只是任谁都明白,那是当下不得不做的决定。 谁晓得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历劫归来,身分转变,从小婢女摇身一变成为公主。 「生气了吗?」她坐到李萱身边柔声问,慈蔼的笑脸像春风吹过。 德妃嫁给皇帝多年,曾经生过两个孩子,可未长大便没了,因此打李萱小时候起,她便喜欢这个聪敏的丫头,皇帝一提及李家的恩惠,她毫不犹豫就提议要收养这个小孤女。 李萱叹息,她没有生气,她是慌张、是紊乱、是哀恸……是很多糟糕的情绪加在一起,搞得她无所适从。 「你该喊母妃的,皇上已经让你记在我的名下。」 v第07章[02.05] 李萱低眉,不发一语。 德妃看着李萱如象牙雕般细腻匀净的脸庞,眉尖微微蹙起,她缓缓闭上眼,两颗又大又沉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像珠子似的沿着面颊淌下,缓缓流过双腮、流过下颔、坠入被间,一颗淌下又一颗……像断线珍珠,滴滴答答地,说着无限心事。 她没有分毫动作,整个人玉雕似的文风不动,唯一动着的是泪水,无法止歇的泪。 丧亲之恸,德妃也懂,当她捧在掌心的孩子,再也睁不开黑白分明的晶莹双眼时、当成天到处乱跑的小身子再无生息时,那感觉像是谁拿了凿子,狠狠地在心口刨去一块肉似的,痛得她连掉泪都想呼救。 只是再痛、再悲哀,她都得挺直背站起来,为家族亲人继续挣扎奋斗着,她比谁都明白,软弱便输了。 她握住李萱的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人越是长大、经历越多,数不清的哀恸和无可奈何便迎面而来,偏偏我们无法躲,只能咬牙忍受,那苦……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萱心中一动,缓缓抬头望德妃沉静的脸庞,她脸上的诚挚撞入李萱的心。 「萱儿,失去爹娘已是你避无可避的痛,就算你掉再多的泪、就算你将自己封闭起来也无法改变,你能为你爹娘做的是勇敢、坚强,让他们在天上能安心。」 李萱垂眉,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难受。 「好孩子,这里不是王府,有太多的人、太多张口,一个举止不正便有人落井下石,你我都一样,我们没有人可以依恃,只能凭藉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萱儿,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沉溺在哀伤之中。」 李萱咬唇,一双明眸中哀愁流溢,她明白这是剖心话,除了德妃,怕是没有人会对她明说。 「在宫中,没有人可以安居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争、不出类拔萃,但做这选择的同时,你也选择了一生卑贱。萱儿,你必须明白,既入这个宫门便注定与阴谋诡计为伍,无法做到独善其身,事事再不由你作主,你不愿意沉沦也会被拉着沉沦,你不去算计旁人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段日子我没勉强你,是因为明白丧亲之恸没有人可以转眼即抛,但你越是沉寂、越是哀戚,越是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就越有许多人等着看好戏,并且等着在你不注意时狠狠踩上一脚,萱儿,信我一句,这种生活绝对不是你爹娘期待看见的。」 她的话让李萱震骇极了。「德妃娘娘……」 德妃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不光你我,便是皇后娘娘也一样。」 所以二少爷……不,是二皇子,他也是?李萱眼底浮上疑惑。 「萱儿,快点振作起来吧,别让亲者痛仇者快,若心里真念着你爹娘,你就得活得比谁都精彩。」 李萱重重地咬了下唇,眼底出现一丝凝重与清明。「谢谢娘娘教导,萱儿明白了。」 德妃满意地望向李萱,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 「如今你已是皇家女,身分与过去截然不同,该学、该懂的事情还很多,你得时刻记得这里是后宫,宫里规矩多,行差踏错便是尊贵如皇子也得受罚,何况是你,明白吗?」 「是。」 「你向来懂事,我不必太操心,只是不免多唠叨几句,你别嫌烦了。」见她乖巧应话,德妃拍拍她的手,软声道。 「萱儿不敢。」 「以后这个安禧宫就是咱们母女俩的安身处了,我自会护着你,至于过去的事,忘不了就埋着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同样的话,德妃也在对自己说,她只能向前看,背后已无退路,与其想着失去的孩儿,不如想想该怎么才能在宫里站稳脚步。 李萱郑重地点了下头,看着德妃身上透着镇定,有种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她明白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她这样的女子。 第二章 后宫如狼窝虎穴 李萱站在德妃身后,安静地听着皇后和几位娘娘们说笑,众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却也不难听出私底下的较劲。 李萱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屋里的每个女子或多或少都因此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思。过去本就没少争过,如今有更多的东西可争,各种竞争手段渐渐浮上台面,她们必须为着家族、为孩子以及未来的荣耀而争。 如果她们的娘家受皇上重用,如果她们的孩儿受皇上看重,如果她们能从皇上身上再争取几分尊荣……为了这些「如果」,她们不得不拼、不得不竭尽全数心力。 即使是站在最高位的皇后也必须拼斗,如果手段软了,她的两个儿子便会立于危险之境,她就算无法为儿子们铺路,至少得为他们搬开挡路顽石,代王的篡位造反才刚刚过去,她明白,兄弟阋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 只是皇后从不是争斗的高手,皇上即位两个月,明里暗地的亏她吃过不少,她不愿咬牙忍下,但反击能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欺到自己头上。 「萱儿,过来本宫这里。」皇后对她招手,李萱回神,向她走近。 「萱儿向皇后娘娘问安。」李萱屈膝微蹲,她向宫中嬷嬷学一段日子的规矩了,行止言行都有了几分模样。 「好孩子,身子骨都痊癒了吧?」 「谢皇后娘娘关心,萱儿身子已经大好。」 眼看李萱一副小大人摸样,皇后心底微叹,果然不一样了,连这个活泼可爱的丫头经历过那样一遭也转换性子,何况是满后宫的女人。 皇后拉过李萱的手端详她的面容,心底明白过去的单纯再也回不来,而眼前的姊妹们经历过这场富贵,怕是心思转换甚多,和平相处已是艰难。 回想几日前在炉子里发现的香料,燕窝粥里的毒药,她抬眼看着坐在下首千娇百媚的女子们,她们当中有多少人想要将她取而代之?约莫……都想着吧,只是不敢也不能承认。 人人都道皇后凤座是女子最大的荣宠,可谁知荣宠背后承载了多少女子的妒忌和嫉恨,若非万不得已,她哪愿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v第08章[02.10] 回神,皇后对李萱说道:「那就好,德妃身边有你相伴,本宫可以放心,想你爹娘……当日若非你们父女舍身为主,哪有今日光景,好孩子,难为你了。」 李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嬷嬷们千叮咛万嘱咐,在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多言多语。 「告诉本宫,最近都在做什么?」皇后柔声问。 「母妃正在教萱儿刺绣。」她微微抬眼,发后眼底的疲惫,这个后宫也让她很累吗? 「绣得好吗?」 皇后一哂,想起李萱的娘,秀娘说的:「我家那丫头,念书可以,作诗填词还不错,便是学男人写两篇治世文章也拿得出手,就是这个女红不行,丫头前辈子肯定和针线有仇,日后谁想娶她,恐怕得先在家里头备下绣娘。」 她和秀娘感情极好,从没拿秀娘当丫头看,秀娘也对她推心置腹,两人能互相提点、帮衬的,全不假手他人,而今不知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能对自己说真心话的姊妹。 皇后看着眼前的李萱,若是过去,她肯定会窝进自己怀里,赖着她、搂着她娇声说道:「王妃娘娘,您别欺负萱儿,怎么可能绣得好嘛?除非我更名改姓,从娘肚子里重新出生一次。」 但眼下……她没有。皇后微微垂下眉睫,心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再次确定,那些过去真的回不来了,坐上最高位,她便得连同最高位的孤寂与悲哀一并承受。 李萱低头,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低声回道:「刚学呢,还看不出成绩。」 见到眼前沉静如水的李萱,皇后的心思牵动,连小小丫头都摸透了后宫生存哲学,而她竟不如一个小娃儿。 她从来没想过坐这张凤椅,更没想要统御后宫,她只想和丈夫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养大两个好儿子,谁晓得时局迫人,会走到如今局面……她抬起柔和双眸,淡淡地扫过满厅千娇百媚的人儿,益发觉得这个后宫让人疲惫。 「皇后娘娘别担心,德妃姊姊的绣品若称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前几日,德妃姊姊还特地到御书房给皇上送荷包呢。有德妃姊姊指导,怎怕怀玉公主学不到一手好功夫?」淑妃插话,笑得张扬,细细的眸子向德妃瞟去一眼。 这些话可以掐头去尾,只留中间部分,淑妃的重点是,德妃进了御书房。 这段日子朝堂忙碌,代王的党羽必须铲除,多少人事布局得二进行,皇帝早已下命令,不准后宫嫔妃进御书房。 淑妃在此时提出这事儿,目的是测测性格软弱的皇后能不能镇得住德妃。 能的话最好,压压德妃的气焰,好教她明白这宫里虽然皇后之下是四妃,可她的哥哥是宰相,侄子是将军,他们有功于朝廷,若真要论排行,其他的妃子都得往后面排。 可若皇后不能镇住场面,那更好,就让那些心思灵活的嫔妃们看清楚,以后后宫的真正主子是谁,免得她们弄不清局势。 皇后蹙眉,过去淑妃不过是刁蛮任性了些,如今益发骄横跋扈、令人生厌,可她不愿把事情闹大,一如之前的毒药事件。 新皇刚登基,眼前不过是几个旧人,若是连一小事都翻腾,日后秀女入宫,受宠受封的人多了,日子还要不要过? 皇后深深感到厌倦,短短数日她已经受不了这样的闹腾,每当这种时候,她益发想念秀娘,想念过去那份安静恬适的日子。 德妃起身,跪在皇后跟前,低声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那日听闻公公说道,皇上近日因忙于朝事,经常感觉头昏脑胀,服了太医开的药汤仍不见起效,臣妾方做荷包,里头装上薄荷叶,给皇上……」 德妃话未说完,便让淑妃截去。 「怎么,皇后娘娘不说句话吗?这可是摆明着有人没把皇上的话给放在眼里。」她的口气嚣张,态度骄恣,似乎非要论断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皇后不耐烦,微愠道:「倘若德妃的行为惹恼皇上,皇上当下定然重罚,若德妃已经受过惩罚,一罪不二罚,本宫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假设德妃的举止,皇上并未着恼,表示皇上对德妃的荷包很满意,试问淑妃,本宫又何必大张旗鼓逆了皇上心意,本宫这是要替谁作嫁?」 皇后毫不掩饰的言语把淑妃堵得说不出话,她气涨了脸,眼神在瞬间波涛汹涌。 李萱听着皇后的快人快语,心里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忧心。 她很高兴皇后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性情还是同过去一样,可忧心的是,这样的性子能在后宫里头撑多久? 她抬眉对上皇后的眼,皇后看见她的忧心忡忡,瞬间心头注入一股暖流,那丫头的目光同她娘真像呵。 「没事的话都散了吧,德妃、萱儿,你们留下来,本宫有事交代。」 「是。」众人应诺,一时间,纷纷退出皇后的慈禧宫。 德妃起身,牵着李萱与皇后一起走进内堂,少了那群百般手段、千种算计的女子,皇后露出笑脸,让她们坐到自己身边。 看向李萱,皇后有些抱歉,先前她数度想到安禧宫看看她,但敬镛数度对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母后何苦将萱儿置于风口浪尖。」 后宫里,与萱儿有关的谣言不断,恶毒的,指控她的身分卑贱;心思细的,说她心机歹毒,出卖父母换荣华,更有人捕风捉影,说她性情淫荡勾引皇子……萱儿她越是受宠越是危险,尤其在皇上有意为她和旭镛赐婚的消息传出后,什么肮脏话都有人说。 本以为这是下人们嫉妒萱儿飞上枝头,后来发觉谣言非但按捺不下,还越传越盛,几次明查暗访,才渐渐明白这件事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 她不在意谣言,却怕萱儿不堪谣言折腾。 皇后开门见山说:「萱儿,你爹娘已经不在,你便是自伤自忧也挽不回什么,何况你不了解你爹娘吗?唯有你好好活着,他们才能安心。」 「是。」听见爹娘,李萱乖巧应话,眼圈却忍不住发红,尽管她竭尽全力忍耐着,泪水还是自顾自地淌下。 德妃见状,急急掏出帕子替她拭泪,说道:「皇后娘娘何苦招惹她,我好不容易才劝得她出来走走。」 「话不说破,她不会死心认命,这孩子是本宫一路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拗脾气本宫还不明白?」她握住李萱双肩,眼神沉稳无比。「萱儿,你若是真孝顺,就好好活着,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让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我明白。」 v第09章[02.13] 李萱动容,这些事德妃娘娘教过、嬷嬷们教过,她花了好久时间终于想通,没想到皇后依旧为自己担着心思,还以为她仍然陷在神伤之中跳不出迷局。 「你能明白最好。还有件事儿,我先同你们透个气,消息虽未对外宣布,但皇上已亲口向我承诺,待置儿及笄后便为你和旭镛赐婚,日后,皇家将会护你一生世。」 闻言,李置错愕,怎么会?那是她从不敢想像的事,二皇子与她是天差地别的身分哪,何况日后二皇子是要…… 看着她的惊诧,皇后忍不住失笑,这丫头还小,小得不明白男女之情,看来,全是他们这些大人在白操心。 她拍拍李萱的肩膀,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偏过头对德妃说:「当年之祸,你我心底都明白,从今尔后,你怕是不能再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如今,萱儿是你膝下唯一的女儿,还望你务必珍视她、爱惜她。」 「皇后娘娘放心,臣妾都明白的。」 「后宫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步步暗藏玄机,稍有闪失,就是齎粉之祸。使心计、耍阴损这些本领,那些人早已淬进骨子里,一个个修炼成精。那些手段我是学不来的,也不指望萱儿学,但咱不害人,难保别人不害咱们,所以肮脏手段还是得懂几分。」 「臣妾必会竭尽全力好好教导萱儿。」 皇后点点头,续道:「皇上虽亲口允下旭镛和萱儿的婚事,但为了拉拢朝廷各方势力,难保不会再给旭镛定下其他婚事,届时,萱儿势必要同人共事一夫。进宫这段日子,你看过不少,对于女人间的争斗本宫不在行,若非生了两个成材儿子,说不定这把凤椅根本坐不住,而你吃过当中的苦头,相较于本宫,更能琢磨出几分滋味,我把萱儿托付给你了,请你务必耐心教导,别让她日后栽在那些手段里。」 「臣妾明白,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你是个玲珑心思的,萱儿成器,日后你才有盼头,我相信你定然能够明白其中利弊,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还望妹妹成全我对秀娘的一片姊妹情。」 皇后字字为李萱着想,句句真诚实心,在她提到自己娘亲时,李萱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抱住皇后,像过去那样。 「皇后娘娘不要为萱儿担心,我会好好的,我会认真学习、拼命念书,我会努力出类拔萃,别人瞧我不起,我就非要活出个人样儿,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是的,那些谣言她都听见了,隐忍下来只是为了不给德妃娘娘惹事,日后……等着看吧,她不会输的!她会拼着一口气,让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知道,就算爹娘不在,她也能活得风光。 皇后顺顺李萱的额发,笑了。这孩子总算对自己流露出真心,在后宫,「真」太少、「假」太多,真真假假让人摸不透,她厌恨算计,却不得不在算计中生存,只是……萱儿这孩子,希望她可以过得比自己顺心。 德妃悄悄地拭了拭眼角的泪光,她早就看透这丫头是个不服输的,当年二皇子为了不肯输她,拼命读书练字想抢在她前头,而她何尝不是为了不服输,经常挑灯夜战? 她假装赢得轻易,事实上她花费的心血不比二皇子少,这两个人都骄傲、都自视甚高,也都不愿意输在口头上、输在面子上,他们啊,是同一类人! 同皇后娘娘请安后,德妃留在慈禧宫里帮着打下手。 后宫初建,许多规矩该改、该立的需要伤点脑筋,加上惠妃、淑妃、贤妃三个本就是不安分的,过去在小小的王府里还不至于逾矩,可进入后宫之后动作频频。 若只是你踩我一脚、我压你一步也就罢,偏偏状况日益严重,时不时有损阴坏德的事件传出。 人人都想往上爬,都想着那个皇贵妃的位置,一有机会就在皇帝面前献媚,皇帝国事繁忙,还要处理嫔妃间的争端,着实心力交瘁。 何况她们今天想的只是皇贵妃,那明天想的又会是什么? 于是皇后和德妃决定趁宫里尚未进新人先好好整顿一番,否则待日后新人进宫,恐怕会更乱了套。 人的野心无法根除,皇后只得在规矩上头想办法,不让几个嫔妃斗得你死我活,她虽不赞成严刑重罚,却不得不从这上头下手。 德妃是个贤慧有见识的,她出自翰林士家,进退有度、行事有方、知礼守礼,与皇后最为亲厚,再加上李萱这层关系,因此皇后事事嘱托她、样样与她一同相商。 德妃留在慈禧宫,李萱只好领着雪雁先回安禧宫。 一路上,两人慢慢走着说着,春光明媚,宫里百花竞艳,雪雁问道:「公主,要不要到御花园里走走,德妃娘娘说了,公主别成日窝在屋子里。」 李萱偏着头想了想,回答,「也好,你回去拿些点心茶水,再把我床边那两本书带过来,我到吟风亭等你。」 「不如奴婢先服侍公主到亭子里?」 「不必,御花园我熟得很,你快去快回吧。」 「知道了。」雪雁应声往安禧宫而去。 李萱等雪雁离开才继续前行,远远地,她看见一名青衣锦服的男人,他体格高大健壮,脸庞刚毅,高塔一般的身材,他一站,天地似乎缩小了几分,他左手按剑、右手横在腰间,眉宇疏淡,似有所思。 那是王倎辅,从谷底救回自己一命的男子。 看见他,李萱不明所以地害怕着,他说她神智不清、错将恩人当仇家,可那时他当真没有杀她的意图? 李萱深吸气,应该是……没有吧,他没有理由,就算不看在自己同他妹妹的交情,他也没道理置自己于死地,没错,是她神智不清了。 可即便如此,她眼底还是闪过一抹不豫,怎地外臣能够在后宫里来去自如?看来后宫的确该好好立规矩、整治一番了。 王倎辅大步向她走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他望着她,她穿着金色缠枝花丼锦缎交领长身袄,下头配着月白挑线裙子,胸前挂着一枚金光灿灿,耀眼生辉的赤金锁,青丝被风吹起的衣襟鼓起,白玉般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彷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似的,重重地挑动了他心那道弦。 李萱素净的面容很美,每见一次他便发现她比上回更加动人,她才十二岁,就有掳获住男人的魅力,若待她长大,还怕京中男子不趋之若鹜。 「多谢将军费心,李萱已经痊癒。」 「那就好,舍妹很想念公主,常嚷着要递牌进宫。」 v第10章[02.16] 「我也想念昀姑娘,如果昀姑娘进宫,请她别忘了到安禧宫走走。」 「在下定会转告舍妹。」 她屈膝,本欲告退,没想到他挡在前头,不让她走过。 「王将军,还有其他的事?」 「相府里开满各品种的菊花,不知公主是否肯赏脸,到相府一游。」 他这是想同她攀交情?为什么,她不懂。王倎辅目光中似有种热度,这种隐隐约约的热切,彷佛要将她燃烧起来似的。 退开两步,李萱凝起眉目,神情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看起来更加飘然出尘,清妍出众,她低声道:「请将军自重。」 绕过王倎辅,她快步离开,不知道身后两道火烧似的灼热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后背。 王倎辅翕动嘴角,似冷笑又嘲讽,亮晶晶的眸子渗着寒意,嘴角微微上扬,鬓边一缕发丝掠过清隽的眉眼。 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他要了! 若是要不得呢?他眼底闪过一层寒意,那就……毁了! 不过一刻钟工夫,李萱已经来到吟风亭,亭子是临水而建,夏日里,这里是一番好景致,满塘荷花盛艳,馥郁的荷香在鼻息间轻窜,塘里养了许多五彩缤纷的鱼群可供观赏。 过去,李萱随信王妃和周敬镛、周旭镛进宫晋见皇后时,最爱到此一游,周旭镛总不忘记带上满袋的饲料给她,让她往水里抛。 食物落水时,丹红的、金黄的、橘红的、墨绿的和灰黑的群鱼纷纷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鳞光星闪。 那时的李萱总是笑得乐不可支,好像天地间除了欢乐,再无其他忧心事儿,而信王妃和皇后光是看她笑,便会跟着呵呵笑起来。 信王妃常说:「这丫头笑得特别甜,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跟着笑。」 而皇后却叹道:「若不是萱儿,这座后宫哪儿听得见这般恣情笑声?」 她还说:「既然这丫头是你从小看大的,她又讨喜又可爱,反正你膝下无女,不如就收作义女时时带在身边。」 信王妃轻叹一声,回道:「我也想哪,但李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爹娘疼得呢,哪里舍得分给别人。何况我若真将她收为义女,淑侧妃怕是要闹上天了,就别给王爷闹事儿了,一个后院就这么大,能够和和乐乐过日子就好。」 那时皇后便埋怨信王妃太宽厚,有的女人不整治就看不清楚自己的本分,动不动就要飞上天。 信王妃何尝不知道,只是信王依赖王家甚多,若非王家的全力护持,他根本不可能入主东宫。 时过境迁,朝局转换,皇后随先帝去了,信王、信王妃成为宫中新主,那个狼子野心的代王手下残的残、败的败、凋零的凋零,往日强盛只余唏嘘,而李萱的无忧快乐也恍如昨日黄花,不复见丽色。 那个时候的李萱,笑容不曾褪色过,如今的怀玉公主,却已经不太理解快乐的真谛。 一夕间,她失去爹娘庇护,一夕间,她成为孤女,就算公主这个尊贵头衔戴在头上,也无法让她重拾快意。 入宫不久,她已经学会掩饰真心,她脸上一贯地平和恬淡,笑容还在,却像是面具般薄薄贴上脸庞,她懂事、聪明而努力,她乖巧听话,事事合乎规矩,但不管这个后宫于她或者她于后宫,都像隔着一层薄幕似的不真实。 走到栏边,李萱看着水底游鱼,旧时情景还在,但物是人非,她柳眉微蹙,苦涩在齿颊间泛开。 突地,背心一个强力撞击,她整个人受力往前倾,一声惊呼方落,她已坠入湖中,湖水很深,掉进去根本踩不到底,她挣扎、翻腾,试着跃上水面大声呼救,只是湖里的水草缠住她的脚,让她无法脱身,渐渐地,她喘不过气…… 身子轻了,她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微仰头,她透过水光,看向那颗亮晃晃的太阳…… 宜禧宫里,淑妃斜靠坐在贵妃椅上。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身上穿着藕色夹袄,外罩一袭莲红色对襟织锦长裳,上有银线绣成的点点落梅图,说不出的端庄淑雅,她已经三十几岁却保养得宜,看起来相当年轻,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脸上含着笑意,一派温柔。 她脚边跪着一名宫女,用美人锤轻轻敲着她的小腿,后头还有宫女轻摇罗扇,带起一阵凉风,白皙的柔荑微撑起下巴,她半眯着眼睛倾听宫里太监禀陈,头一点,鸾凤金步摇随着轻晃,光亮明灿,美不胜收。 「二皇子面目狰狞,像是被人捏着鼻子硬灌药似的,口气冲得很,他一把拽住大皇子,让大皇子陪着去找皇上,说是要把事情给讲清楚,他绝对不娶李萱。」 听着太监的禀报,淑妃浅浅一笑。 那日皇上对她透露消息,说是已经答应皇后要为李萱和旭镛赐婚,她闻言不依,怨皇上早已答应让旭镛与王家结亲,怎么能反悔?皇上说自己当然没反悔,王家、李萱都有分,只不过孩子年纪还小,不急着定下来。 没想到,旭镛竟然这么反对与李萱的亲事。 旭镛与敬镛不一般,打小便是委屈不得的倔强脾气,他天不怕地不怕,吃软不吃硬,谁都别想替他安排任何事情,便是先帝也不敢强逼他。如今,一个命令就要逼他娶李萱,他哪里肯依?看来,这件事怕是皇后给弄拧了。 不过这对兄弟也真有意思,两个都是皇后所出,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念书、一起长大,却养出两副迥异的性子,如果说旭镛是个爆炭,那敬镛就是水,深邃平静的潭水。 「大皇子对二皇子道:『咱们谈谈,好不?』但二皇子目光一凛,满眼的防备,凝声问:『你也要像母后那样,说服我娶李萱?』……」 淑妃出神想着的同时,太监将两人的对话学得维妙维肖,令回神听着的淑妃忍不住莞尔,她明白旭镛是何其骄傲的男子。即便恶势力横在面前都无法教他低头,凭什么几句恩义便要定下他的一生,真不知道皇上、皇后心里是怎么想的,竟想让一个下人成为皇子妃以及……日后大周的新任皇后? 「大皇子说道:『你当李萱是妹妹,那么你心底可有中意的人选?』二皇子回答没有,大皇子又问:『那么,王家小姐呢?』二皇子怔了怔,考虑半晌依然笃定地摇了头……」 听到这里,淑妃挥手让正在捶脚的宫女退下,正起身坐直。 v第11章[02.19] 她双眉紧拧。旭镛对馨昀也没意思?怎么会,过去几年他们不是处得极好,馨昀柔弱体贴,美丽又有才情,是京城第一美女,他还看不上眼?那他想要怎样的女子? 要不要让嫂嫂进宫一趟,把这件事透露给哥哥知道,让他再筹划一番? 旭镛是先帝看上眼的,若没有出什么过错,日后定会被立为东宫太子,王家需得牢牢将人给拴住才成。 王家多年谋略把自己送到皇上身边,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下月屏之后再没有消息,她吞过多少药、请过多少神明,能试能用的法子都做了,但全都不管用,虽然皇上的宠爱不曾断过,但仍得未雨绸缪。 前头,有生了两个儿子的皇后,后面,有诞下皇子的惠妃、贤妃,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嫔妃会替皇上生下子嗣,哥哥想得深远,将年纪相当的馨昀送到旭镛身边,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从小就建立的交情,他怎么会看馨昀不上眼? 她还以为旭镛喜欢的不是李萱就是馨昀,只要李萱不在,馨昀必定会成为皇子纪,这下子……是不是该另谋出路? 「大皇子缓颊道:『你明白父皇、母后的脾气,她一生不愿欠恩负义,这回若不是李萱和李叔,咱们便要与代王易位而处。父皇不愿对亲生兄弟下毒手,只封地南蜀,让代王远离权力核心,日后不再掀起风浪,可代王心性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倘若他为胜者、父皇落败,他又岂能容得下你我?怕是要赶尽杀绝。』 「二皇子抗议道:『父皇已经封李萱为公主,日后荣华富贵不可言喻,难道还不够。』大皇子回说:『李萱不是贪慕荣华的女子,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淑妃暗忖,是啊,最难办的就是这点,如果可以用钱收买就不是个事儿了。 李萱和旭镛的亲事是皇上亲口允下的,其实如果馨昀和李萱一正一侧倒也无所谓,反正到时李萱是要被馨昀给拿捏在手里的,要生要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只不过李家对皇上有恩,若是死得不明不白,皇上追究起来,馨昀那丫头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一个弄不好会牵连到王家。 所以她才会抢快一步,想帮侄女把人给除去,可是……如今旭镛连馨昀都看不上眼,不知他心中是否还有别的人选?莫非她真正该动手的,另有其人? 「大皇子对二皇子说道:『李萱方失去亲人,心底旁徨无助,而你又是昔日里最疼惜她的,李萱对你自有几分不同,也许此事让你不舒服,但她年纪尚稚,哪里懂得男女情爱?等过几年她长大了,说不定你已不是她心中的良人,那时便是你想向母后求此良缘,依我所猜,母后的性子定会以李萱所愿为主。』 「大皇子的话句句在理,二皇子被安抚下来,吞下满腹火气,不再多说什么。于是大皇子拍拍二皇子的肩膀,隐晦暗示,『皇爷爷是看重你的,他坚持让你跟在父皇身边四处阅历,虽未明说,却也不难猜出皇爷爷心底的想法,而父皇又是个极重孝道之人。你好好在父皇面前表现,届时若你心意不改,而李萱固执难当,我相信父皇自会为你作主。再退一万步来说,便是到时局势难挽,你非娶李萱不可,难不成你就不能再迎别的女子进门?民间百姓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你一个堂堂的二皇子。』 「二皇子反问,『父皇也看重你,你难道从未对那个位置有想法?』 「大皇子回话,『是男人就想立下丰功伟业,就想成就千古美名,可帝位并非可以由人、由心来成就的,那得由天命赋予。代王的例子没让你看清楚?任他枉费心机、处处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与其如此,我宁可当个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扪心自省能自安的人。人,哪怕不能铁骨铮铮,至少应该问心无愧。』 「最后大皇子劝二皇子,『别想太多,不管未来事情能不能成,光凭李叔、李婶为咱们家鞠躬尽瘁,李萱为了让你和父皇平安返京,一夕间从被人捧在掌心的珍珠成为孤女,为了这份恩义,咱们就该多照应她。』」 淑妃听了叹息,这恰恰是最让她担心的一点。 恩情哪,李萱挟着这份恩义与皇家定下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馨昀虽然美貌,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萱不过十二岁,容貌已是清丽婉约、如出水芙蓉般美得令人惊心,若再给她几年时间,还能不似九天玄女下凡尘? 再说那孩子书念得好,自小就有名门女子的气质,如今又养在德妃膝下,她没有女儿,自会竭尽全力好生教导。 旭镛如今虽不愿意,几年后见她品貌出众、通身的气派规矩,谁知道心思会不会改变,馨昀那丫头身子弱已略逊一筹,再加上被双亲父兄娇宠着,性子多少有几分傲气,届时她还有几分胜算? 不行!她得在李萱未成气候前,先一步斩草除根! 「还有吗?」淑妃目光闪烁不定,阴厉十分。 太监见着,心陡然一惊,连忙低头续道:「之后怀玉公主到了,她目光黏在二皇子身上,有一瞬间似乎想抛开礼数冲到二皇子跟前,但二皇子表情冷漠,目光带着寒意,怀玉公主却步了。公主犹豫好半晌才继续往前,她走到二皇子面前检衽福身,低唤一声二皇子。二皇子不言不语,只是冷冷地瞧她一眼便随即转身,怀玉公主看着二皇子的背影,久久一声轻叹后也离开了。」太监说完最后一句,躬身伏地,退到旁边。 淑妃盯着他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太监被她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一名身穿宫装的女子进屋,她巧移莲步,走到淑妃耳边低语,猝然间,她震怒地摔了茶杯,顿时水花四溅,将太监的衣裳打湿一片。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把人给我叫进来!」 太监闻言,立刻退下去喊人。 不久一个身形削瘦、个子颇高的公公走进来,他双膝跪地,气息一窒,声音发抖。 「禀淑妃娘娘,李萱……没死。」 「没死?不是说救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吗?」淑妃怒极反笑,笑容甜蜜,却带着一股令人齿寒的阴冷。 「太医让她吐掉满肚子泥水后,呛咳好一阵,竟就能睁眼认人了,太医开了药……」 淑妃倏地从贵妃椅上站起来,走到桌边掐出瓶子里的鲜花,将花瓣狠狠揉碎。 果然贱人命韧,连这样都死不了,她气得胸膛一起一伏,攥紧了拳头,在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半月形指甲印。 两天后,周旭镛不愿意与李萱订亲的消息传遍后宫,谣言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真的是那日周敬镛、周旭镛在御花园里的对谈,假的是李萱挟恩向皇帝求嫁,谣言越传越凶,传到后来,李廷兴为皇帝殉难,竟成了李家为女儿攀上高门的手段。 月屏公主还几次上安禧宫,当面嘲笑李萱不知廉耻。 李萱心情差透了,她知道不该听、不该想,知道他们要的便是为难自己,她试图镇定,但她只能做到面上波湖不兴,做不到真正的心定。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粒细沙就扎到脚,一颗小石子就扎到心,这点小事便乱了自己的心情,日后面对真正的大事,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她勉励自己争一口气无意义,真正有功夫的人能够把这口气咽下去,别人骂她、毁谤她、不谅解她,她更该抑下心绪,珍惜机会、修行砥砺。 没错,谁说恼羞成怒后就该横眉相对?那是市井泼妇的行为。 身为宫里头的女子,得深谙筹算之道,得讲究斯文雅致之举,便是心中忿忿,也得端出一股宠辱不惊的皇家味道。 第12章 慢慢地,心中那把火渐渐凑灭,慢慢地,她能够做到充耳不闻,慢慢地,她身上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慢慢地,她培养出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 之后,她的饭里面藏了两根细针,饭拨进嘴里,李萱一不小心被刺得满嘴鲜血淋漓。 再然后,她走出安禧宫,莫名其妙被石头打中额头。 一个月后,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池塘,李萱又落水一回…… 这次她陷入昏迷整整三天三夜,情况紧急,太医都摇头了,让德妃娘娘给她备下后事。 昏迷间,无数狰狞的鬼脸在她身边盘桓不去,她想大声喊叫,想推开紧紧缠住自己的梦魇,可是她被水草缠住了,一次次将她往下拖曳。 她拼命挣扎,只是忍过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后,却坠入更深的昏迷中。 梦里,滚滚的洪水漫上来,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她的身子像破布娃娃似的在水中载浮载沉,她浑身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颤惊醒,她倏地睁开双眼。 只见屋中灯火荧荧,昏暗的床边坐着一个人,他是……旭镛? 他凉凉的掌心贴在她额间,见她望着自己,一个激动,他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听到久违的声音。 他说:「记得不,我说过的,不准你死,你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郑重、那样笃定,好像他仍然在乎她,一如过去,李萱笑了,这是昏迷多日中,她作过最美好的梦。 大小意外频频在李萱身上出现,德妃和皇后气得大张旗鼓彻查一番,但淑妃是何等人,她既然敢做,自然会把痕迹消除得乾乾净净,让人无迹可寻,因此查到最后的结果,不是意外便是李萱自己不小心。 从此,李萱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四名宫女陪同,若能够不出门,她就尽量待在屋里。 慢慢地,她学会小心谨慎,学会走一步看三步,也学会一句话在舌间绕三圈才出声,后宫不是狼窝虎穴,但她绷紧神经,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但即便她时时防备、千日防贼,可有人成心要闹事,并不会因为她的小心而消停。 这天周旭镛来给德妃请安,他送来一个镂空雕刻的精致檀木匣子,说道:「还请娘娘把安禧宫里的宫女清理一遍,该立的规矩便是繁琐些也别怕麻烦。」 德妃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打开匣子看见里面的墨玉云纹簪时,她受到惊吓,那是皇后赏给李萱的,赏赐那日有许多嫔妃皆亲眼所见,是谁盗了去?东西又怎会落在旭镛手中? 「二皇子,这个……」她惊呼道。 周旭镛并未多言,只道:「娘娘宽心,我寻了几个人暗地在安禧宫、慈禧宫照看着,只不过李萱身边的人还是多注意些。」 「我明白了,多谢二皇子。」 「九月六日宫里办赏菊宴,让李萱称病留在屋子里,身边多留几名宫女守着,能的话……」他迟疑须臾,续言,「让她作宫女打扮。」 德妃点头没有多问,心知既然周旭镛能送来这个,表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按照嘱咐行事便是。 事成,他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厅门时遇上李萱。 自上次偶遇、两人擦身而过,至今已经三个月,这段日子他们没再见过面,便是远远遇上,周旭镛亦是一语不发背身而去。 李萱不明白自己哪里惹恼他,她做过许多假设,结论只有一个——她想,他听到谣言了,他误解她挟恩向皇上求嫁。 悄悄愁起眉目,她没有办法,婚事不是自己去求来的,她也没非要嫁他不可,婚嫁之权并非掌控在她手中,若他要因此怨上她,她无话可说。 周旭镛不知道李萱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凝结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也转移不开。 她的脸像白瓷般泛着淡淡的光芒,眉若远山含黛,唇若红菱轻采,美得教人惊艳,她穿着一身云雁纹锦滚黛青领口对襟常服,墨黑长发编了两条长辫垂在身后,脸上素白洁净,不染纤尘。 她拘谨地回望他,露出一个淡淡笑意,竟似一朵怒放青梅般鲜香馥郁。 心,不由得猛然一抽,李萱凝望他那双细长凤眼,两道泼墨似的浓眉斜入鬓边,他高贵雍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她无从窥伺的深沉,那身气度、那份尊荣皆让人无法与他对视。她明白,他不一样了,他再不是她记忆中的二少爷。 回神,她屈膝一福,而他从她身边走过,同上次一般,没有半句言语交会。 接下来几日,李萱身边一个叫红玉的宫女以及打理院子的两名小宫女,因手脚不乾净,被德妃给打发出去。 第三章 公主饭碗不好捧 九月六日,宫中赐宴,朝中大臣携儿带女入宫,数千盆的各式菊花任由众人品赏。 难得的热闹,嫔妃、宫女们无不悉心打扮,好参与盛宴。 几盏美酒下肚,李侍郎嫡子李俊良居然迷了路,他循着小径走往安禧宫,一颗心雀跃不已。 单手探入怀中,轻轻抚着木匣子,他脸上止不住笑意。 虽然见过的人不多,可传言怀玉公主美艳绝伦、才情冠群芳,若今日之事能成,他就是堂堂的驸马爷了。 李俊良加快脚步,可是尚未进入安禧宫的宫门,就让暗卫给拦下来,李俊良见状便在宫门前大声嚷嚷,说是怀玉公主邀他过来的。 几个下人脸色一青,这话传出去还能听?公主的名誉扫地哪! 第13章 大宫女文玲二话不说,领着一群小太监怒气冲冲跑出去,人手一根棒子帚子,见到李俊良,不由分说提起棒子就一阵猛打,暗卫趁乱悄悄补上两脚,把好好的一个风流公子打成猪头。 安禧宫前的混乱引起注意,宴会中,德妃本就提着一颗心,悄悄注意着安禧宫的动静。 听到宫人来报,德妃立即请皇后一道回安禧宫,淑妃见状,知道事情已成,难掩得意神色——杀不了李萱,毁她名誉总不难吧。 惠妃、贤妃发现皇后和德妃、淑妃神色有异,悄悄地找个藉口离开宴会,尾随她们来到安禧宫前。 皇后驾到后,她冷冷地命人将李俊良绑进大厅里。 一进大厅,他悄悄地瞄了淑妃一眼,强自镇定,接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几次叩首,把额头叩得发响。 「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进安禧宫!」皇后口气有着隐忍的怒气,她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众妃们,好啊,又搞鬼,她们真当她是软弱好欺的! 李俊良连忙说道:「还望皇后娘娘见谅,今日皇上赐宴,在下多喝了两杯,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休息,没想到却来了一名宫女,她说怀玉公主让她递信给在下,邀我到安禧宫里玩儿……」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鄙夷、轻蔑的神色瞬间浮上众嫔妃脸上。 皇后目光中刻上三分寒冽,她脸色铁青,气息不匀,胸膛起起伏伏,只觉得一股怒火冲上脑门。 这话岂不是在说他和萱儿有私情?! 她气恨得想让人把李俊良拉下去打上几十大板,但德妃握了握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皇后吞下怒气,是啊,如果这时候把人拖出去打,岂不是落实了萱儿的罪名? 他能够走到安禧宫定是有宫里人引路,若非德妃之前整治过一圈,扫走几个眼线、内贼,现在就不会只是在宫外抓到李俊良,而是里应外合让他进了宫里,甚至是……萱儿的房里。 皇后眼底浮上一丝阴冷,萱儿到底是碍了谁?竟需要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她除去。 「满口胡说,公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认识你这号人物,你胆敢这般诬蔑!」 皇后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望去一眼,只见她端茶喝水,满脸的看好戏。 「皇后娘娘恕罪,若非公主口口声声说欣赏我的人品,对我十分倾慕,在下怎敢大着胆子在宫里胡闯?」李俊良大声疾呼为自己喊冤。 德妃这才明白对方演的是哪一出。 有二皇子那番提醒,她早知道今日要出事,已处处提防,只是没想到李萱才十二岁,竟然有人欲对她下此毒手,毁去她一生!她着实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欣赏你的人品?公主几时见过你,怎就欣赏起你这号人物?」 德妃上下打量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却教李俊良忍不住一阵阵心惊胆颤。 「是、是在方才的赏花宴中,公主见到在下,对在下一见倾心……」 「够了!」德妃阻下他的满口胡言乱语,说道:「文玲,去把公主给请出来。」 「是。」文玲领旨下去。 没多久工夫,雪雁、翡翠和几名小丫头与李萱一同走进屋里。 李俊良目光飞快地向众女子扫去,想也不想就朝穿着上窄下宽银月色曳地长裙,裙上绣满百花孔雀,腰带绣有飞凤图案,作公主装扮的雪雁跪爬过去,他一揖到地,冲着她说:「公主!你给各位娘娘说说,是你写了信又带着信物让宫女来找在下的。」 他话一出口,满屋子瞬地出现低低的几声闷笑。 淑妃见状,立即晓得是有人挖了坑让他跳,偏生这个傻子还乖乖跳进去。 德妃冷声问:「看清楚,你真的见过公主?」 「是,没错,我与公主还在花前聊了几章诗篇。」 雪雁屈身行礼,对李俊良说道:「公子太抬举奴婢了,奴婢认不了几个大字,怎能与公子论诗说词?」 淑妃脸上僵硬片刻,再忍不住脾气,站起身子怒斥雪雁道:「该死,你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婢,竟敢穿公主的衣服,来人,拉下去杖毙!」 这是恼羞成怒?事情发展至此,皇后岂会看不出德妃和李萱的胸有成竹,于是她面含微笑端坐在椅子上,静观着这出戏要怎么个演法。 听见淑妃的话,德妃本欲出头,却见李萱动作更快,直直跪到淑妃跟前,惊讶万分道:「还望淑妃娘娘恕罪,昨儿个萱儿没睡好,晨起头疼,德妃娘娘给了恩典让萱儿不必参加菊花宴,萱儿好好睡一场后觉得精神不错,便想到厨房做菊花饼给各宫的娘娘们尝尝。 「谁知雪雁、翡翠正巧把衣服做好想让萱儿试穿,可萱儿满身都是面粉,怕弄脏衣服,想着雪雁身量与萱儿差不多,才让她帮着试了,没想到文玲过来喊人,萱儿怕让娘娘们久等,连衣服也没换便急急忙忙赶来。说到底都是萱儿的错,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插话。「何罪之有,本宫就不信你这个小丫头胆敢让满屋子的长辈等,都起来吧,没你们的事儿。」 皇后说完,德妃接道:「李公子说在赏花宴时见到萱儿?可萱儿半步都没离开过安禧宫,会不会是公子记错人了?」 「我有证物!就在我怀里。」李俊良不到黄河心不死。 「来人,捜身!」 安禧宫太监近前,自他怀里捜出一个木匣子,递上去。 第14章 宫女接手,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再送到皇后面前,皇后从里头拿出信笺细细读过,半晌,方才缓道:「当年是本宫手把手教萱儿写字的,这歪歪扭扭的字体分明不是萱儿写的,不过……」她拿起木匣子里面的金钗,沉吟道:「这金钗确实是有几分眼熟啊。」 乍然见到金钗,淑妃脸色铁青,冷汗浑释湿透背脊。怎么会?!里面的东西她是查验过方才送出门的,什么时候遭人偷天换日,换成女儿的贴身物? 德妃笑着接过匣子,说道:「皇后忘记了,这是月屏公主的贴身物哪。当初是萱儿画了图稿给内务府师傅打造的,上面的蝴蝶活灵活现,戴在头上走起路来,翅膀还会微微震动,可月屏公主见着,发了脾气,当场就把东西硬抢走。 「萱儿没同她计较,大大方方地把东西让给月屏,而这字迹……还真像出自月屏的手,想来是我们弄错了,李公子口口声声说的公主,指的是月屏不是萱儿,真不知是哪个宫女引错路,把安禧宫当成宜禧宫。」 德妃的一篇话顿时让淑妃心头一凝,气得当场吐血,自己挖的陷阱竟让女儿给跳了,她恨哪,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助?否则,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李萱她们怎可能翻盘! 还以为今日是瓮中捉鳖之局,没想到,最后自己竟然成了那只求救无门的鳖。 淑妃猛然抽气,怒道:「好你个李俊良,竟然动这等贼心,偷东西就罢,还要污辱公主名誉,来人啊,堵上嘴巴拖下去狠狠的打,打完后再送回李家,让李侍郎好好管教。」 皇后与德妃对眼相望,心知这个李俊良恐怕无法活着走出皇宫了,真不知道淑妃当初许了人家什么,能说动对方铤而走险。 德妃向李萱望去一眼,是二皇子偷天换日让脏水泼向别人的吧,他肯为萱儿做这等事,是不是代表他心里其实不如表面上那般冷漠?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在指缝间悄悄流过。 三年过去,新皇施政,企图革除朝堂弊病,只是新政窒碍难行,幸而大周风调雨顺、雨水丰足,举国上下百姓安居。 当今皇帝已有七子五女,大皇子周敬镛封为恭亲王、二皇子周旭镛封为靖亲王,两人皆为皇后所出,现已离宫立府而居。 除他们之外,还有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镛、惠妃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镛,卢美人所出的五皇子周煜镛,而六、七皇子只有几个月大,都是皇上两年前选秀中受封的妃嫔所出,亲母身分不高、皇子年龄尚幼,能不能平安长大还待时间验证。 如今后宫有十几个妃嫔,莺声燕语好不热闹,甚至连多年没有消息的淑妃都怀上了,这让皇帝感到春风得意,一扫在朝堂上的抑郁。 但这种「好事」看在皇后眼底,心中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她素来不是善于争斗的女子,如今新人旧人一处,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出头。 分位不够的,自然要选边站寻求庇护,而分位够的,又不满足于眼前地位,拼命想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眼见皇后是个心慈手软的,便有些野心勃勃的人觊觎起那张凤椅。 三年来,淑妃、惠妃、贤妃连成一气,明里暗里让皇后吃了不少苦头,但性格天成,要皇后寻衅起波,孤傲清高的她偏是办不到。 幸好有周敬镛、周旭镛暗地里相帮,皇后才不至于处处落败,而李萱和德妃的柔声安慰则稍稍平了皇后的苦闷。 李萱渐渐长开,原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在更见其形。 在后宫,李萱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不是皇亲国戚却拥有公主头衔,仗势的不过是皇后娘娘和皇帝的宠爱,这让那些正牌的公主以及官家千金益发看她不顺眼。 幸而德妃贤良,在她的悉心教导下,李萱早已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性情。 她读书习字、练女红,虽不善琴艺,却也练就出几分模样,她不再似小时候那般淘气,相反地,还颇为稳重沉潜,即便样貌才情样样出众,却也没显山露水,惹得太多人注目。 这些年,周旭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鲜少回到宫里,便是见了面,他待李萱亦是冷淡,她想不出原由,只能猜测他是极不乐意这桩婚事的吧。周旭镛对她的态度,要说刻意冷落也好,要说视而不见也行,总之他不待见她,早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以前年纪小不明白,如今年龄渐长,她也渐渐琢磨透了。 周旭镛是怎样的性情,旁人不懂,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李萱哪能不了解,他最痛恨被支使安排,何况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 可皇后和德妃却对她说:「不管外头怎样议论,你的婚事已定,若皇上仍然决定立旭镛为东宫太子,日后,你就算不为皇后也定为妃嫔,与其浪费时间去想那些男女情爱,不如多充实自己,日后好对旭镛有所帮助。」 她天天听、日日被洗脑,渐渐地,她也开始说服自己,她无法抗旨,只能顺着圣意而行。而人心易变,说不定周旭镛会回心转意,只要她变得更好、更美、更聪慧、更雍容大度……终有一天,他会接纳自己。 到时他身边女子众多,要如何让自己脱颖而出、助他一臂之力,进而受到重视,就得看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李萱承认,把爱情当成计划来算计,是件挺可悲的事,可当人站到某个高度,光会儿女情长只会让自己成为可悲人物,皇后便是一例,若非周敬镛、周旭镛处处表现杰出,她的地位恐怕早已不保。 因此她只能在两件事情上头做选择,一是做可悲之事,二是让自己成为可悲之人。 李萱选择前面那个,并且说服自己情况会改观,等周旭镛能够理解事实是每个人都无从改变的决定,然后他们会走在一起,然后他将明白,迎娶她、喜欢她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至于自己的心……掩着埋着吧,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地想念过去、想念他们曾经拥有的亲密便够了。 她偷偷地在心底替自己存下一点点希冀,希望在他的心里,两人的过去不至于全数抹灭,希望日后那颗情感种子能够再度发芽、再度郁郁菁菁。 后宫里,有人非常僧恨李萱,当中以淑妃所出的公主周月屏为首,淑妃处处想越过皇后,是人人都知晓却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事,因此即使周月屏心底有不满有痛恨,也不敢批评皇后,只能拿李萱来说嘴,当然,三年前李俊良的事,也是让李萱和周月屏结下深仇大恨的主因。 偏偏李萱磨就出打断牙齿和血吞的毅力,越是被逼入绝境她越是表现得波澜不兴,这让周月屏经常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因此更不服气也更不甘心。 于是她到处放话毁谤李萱,并且因为淑妃气势日渐高涨,附和者自然不少。 她们说:「李萱之所以好运,不过是仗势着父母为皇帝舍命。」 她们批评,「李萱凭什么以公主自居,说透了,骨子里流的血不过是贱婢。」 她们冷眼笑看说:「下人为主子舍命是天经地义之事,李萱当真以为能够挟恩得帝后厚待,真是可笑。」 李萱不回嘴,不反击,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漠地笑看众人嘴脸,彷佛受辱的不是她而是对方。 第15章 她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天生的尊贵,让那些女孩感受到危机似的闭上嘴。 然而,在李萱面前被堵上嘴,心底自是更多的不甘愿,她们便在背后结群成党地嚼舌根,编造与她相关的谣言,一日两日,说的人越来越多,形容的言词越来越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慢慢地,骄纵任性、孤僻冷傲成为李萱的标签。 李萱画了幅皇后的画像,师傅说她神韵掌握得极好,带着画像,李萱想要去慈禧宫讨皇后娘娘欢心。 近日,皇后的处境益发困难了,随着王宰相在朝上受重用,加上淑妃有孕在身,气势水涨船高,时时给皇后摆脸色、下绊子,皇后气不过,病了好些日子。 皇后欲同淑妃对峙,却让李萱和德妃给劝阻了,因这时候惹上淑妃,真正畅怀的是惠妃和贤妃。 平日里对付皇后,她们是一路人马,可她们之间又何尝不是竞争对手?与其让她们借刀杀人,不如息事宁人,在皇帝跟前讨好。 李萱高高兴兴地出门,原指望哄得皇后一个笑脸,谁知道会在半路碰上周月屏以及贤妃的侄女江婉清。 远远看见她们,雪雁悄悄地拉扯李萱的衣袖,低声道:「公主,咱们避避吧,别又惹下事端。」 她犹豫了一下,打算转身避开,没想到周月屏看见她们的身影,反而加快脚步迎上前。 「瞧,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怀玉公主,怎么今日这么闲?是不是没有男人可以追,心闷?要不,我屋里的小顺子皮相长得不错,倒可以让他陪怀玉公主颠鸾倒凤一番。」 周月屏拉高音调地口出恶言,性情肖母的她全然没有半分公主气度,满脸笑意地挡在她们前方,不让李萱和雪雁过去。 李萱看看左右,考虑要退避还是迎战敌军。 眼下周遭无人,不管她示软示硬都没差,反正周月屏的目的是毁谤羞辱她,不管她的态度是好是坏,周月屏都不会轻易放过,李萱的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既然如此……何不教自己畅快一回? 她静静地看向周月屏,一语不发。 被李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盯着,周月屏竟然觉得头皮发麻,有那么一瞬,她想转身逃跑,可是江婉清在一旁看着,为不教她轻瞧了,周月屏挺直背脊朝李萱望去。 李萱微微一笑,柔声道:「还请公主自重,粗鄙的言词少说为妙,免得低贱身分,污辱了您尊贵血统。」 血统一直是周月屏用来批判李萱的重点,她笑着把话给还回去。 周月屏有片刻的怔愣,她不敢置信李萱居然敢反抗? 过去,她顶多用那种让人恨得咬牙的高高在上目光看自己,没想到今日她竟敢顶嘴,早就憋屈在胸口的怒气像被针扎破似的,周月屏上前两步、两手叉腰,怒道:「本公主不过说几句玩笑话,还引出人家一串教训,果然是乡野村姑!泼妇骂街、伶牙俐齿,让人连话都应不出。」 「有理行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公主无话可应,若非无理便是腹笋甚窘、胸无点墨,不知公主是前者抑或是后者?」她语调中不带半分怒气,慢条斯理,彷佛眼前的女子是粗鄙贱民,不屑与之计较。 李萱骂她没读书?!倏地,周月屏一把火气往脑门上烧。 对,她就是不爱念书怎样?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妃说过,就算李萱把满箩筐的书全塞进肚子里,也掩盖不了她是贱婢的事实。 她周月屏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个不要脸的贱婢? 周月屏黑着脸推开江婉清,上前一大步,指着李萱鼻子怒道:「李萱,你别仗着皇后娘娘宠你,便目中无人,看清楚,这里是后宫,我是主子、你是丫头,没让你跪地回话已经是厚待,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想来月屏姊姊是忘记了,萱儿是皇帝亲口封的怀玉公主,真可怜呵,年纪轻轻便如此健忘,难怪连一阙词都凑不齐头尾。」 闻言,周月屏再收敛不起满腔怒气,她扬掌往李萱脸上甩去,啪地重重一声,李萱受惊,猛然抬首,目光中带着吓人的凌厉,骇得周月屏连忙把肇祸的手缩回背后。 她……这是哪里来的气势,彷佛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我、我……没打人……」她把「打」字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就算不爱念书,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理儿她还是懂的,何况在后宫无事挑起争端教人知晓是要挨罚的,她越说越是气弱,不自觉心怯地倒退几步。 李萱怒极反笑,顺着她的话,口气阴恻恻地,看向雪雁问:「是啊,又没人,怎会挨了那么一下,难不成是恶……」 她敢说她是恶鬼!李萱没说完的话,周月屏听懂了,心头一怒,又抢上前想打人,这回雪雁早有准备,急急挡在李萱面前。 「你敢说我不是人?你敢藐视皇家公主?我要同父皇说去!」 李萱笑得甜蜜,却透出教人心惊胆颤的寒冽,一阵不祥预感慢慢爬上周月屏的脊梁,她头皮发麻,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李萱柔声道:「月屏姊姊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何况月屏姊姊怎么会是尔等凡人?月屏姊姊是仙女啊,忘记了吗,前日春宴中,惠妃娘娘不是夸你琴棋书画样样精,宛如天仙下凡尘,萱儿不过是顺了惠妃娘娘贵言,这也错了?」 几句似笑非笑的话,狠狠地煽了她的脸,周月屏更加怒上心头门。 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她的琴音是五音少四音,下棋对她而言,唯一的规则是耍赖便能臝,而书与画,大概勉强能与白云寺大和尚画的符一较上下。 知根底的人自然晓得周月屏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偏偏美貌又让李萱给狠狠压在下面,这已经足够让她气恨难平,如今李萱又提及周月屏上回出的丑,更是往她痛处踩。 话说那日春宴,惠妃那番话根本不是夸,而是在掀周月屏的底,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掩嘴偷笑,可皇帝却误信为真,要周月屏当众挥毫、下笔成诗。 周月屏硬着头皮上场,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皇帝不耐烦,要她随便背一阙词,她肚子里没半滴墨水,别说词,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好不容易写出个「春」字,却写得歪歪斜斜,比蝌蚪还难辨认,惹得皇帝震怒,质问淑妃如何教导女儿,淑妃被指责得下不了台,皇后只好让李萱出来圆场。 她七步成诗,落笔成韵,得到满堂喝采,落实才女名号,从此更加深她与周月屏之间的嫌隙。 周月屏原被李萱的目光吓得退缩,可她几句话却狠狠地拂了她的面子,周月屏再也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对着李萱劈头就是一阵好打。 第16章 雪雁不敢对主子动手,只能企图把人分开,但江婉清不让雪雁插手,硬是横在雪雁前头阻挡。 李萱样样都好,独独打架是软脚虾,她只会左躲右闪,可周月屏豁出去似的打得凶狠,李萱避无可避,身上、脸上接连挨了好几下,脖子亦被抓出两道红痕,根本是一面倒的挨打。 雪雁急得跳脚。怎么办?主子今天是哪根筋出错,讨得口头便宜,却要落下满身伤,不划算啊。 「你们在做什么?」周旭镛带着怒气的声音横插进来,喝止住两人。 李萱闻言退开两步,而周月屏见到周旭镛也吓一大跳,任由江婉清将自己拉开。 见势,江婉清拉起周月屏向周旭镛行礼。 周旭镛不理会江婉清,清冷的目光在周月屏和李萱两人身上掠过,周月屏尚好,只是衣服头发略乱,李萱就狼狈了,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右颊肿胀通红,左脸也没好到哪里,脖子上头还有两道让人怵目惊心的血渍,他拧紧眉头,一语不发。 周月屏紧咬下唇,决定先发制人,她抢上前拉拉周旭镛的衣袖哭道:「二皇兄,李萱欺负人。」 「欺负?」目光刻意地又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嘴角衔起嘲讽。 顺着周旭镛的目光,周月屏看见李萱狼狈的模样,再反观自己,这话是怎么都说不通的,可她哪肯低声下气认错,怎么说她都是正牌的公主,哪像那个挂名的,何况赏花宴时,她不过对李萱流露出几分忿忿不平,父皇看在眼底非但不心疼,反而怒责她有力气去嫉妒别人,不如把力气拿来反省,为什么同是女子,人家才华满腹,自己却是个草包。 倘若今日之事传进父皇耳里,定要认定她嫉妒、无事挑衅,届时她哪还能有好果子吃?所以,她绝不认错!不论如何,那盆脏水都只能往李萱身上泼,她扯扯江婉清的衣袖,让她替自己说话。 江婉清见有机会在二皇子面前说话,面露喜色,急急道:「李萱牙尖嘴利、字字刻薄,公主性子耿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刁钻,一时忍不住便……」 江婉清楚楚可怜地低下头,眼角向二皇子勾了勾,人人都说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愿这一眼能让她在二皇子心头烙下印。 「是吗?」 他无可无不可地瞟了江婉清一眼,却见她羞红双颊,呐呐回应,「公主是二皇子的亲妹妹,是什么性子二皇子定也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主儿,今日若非李萱咄咄逼人,哪有此事发生。」 宫里传言二皇子不待见李萱,如今李萱满面狼狈也不见他维护几声,可见得两人童年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因此,她想也不想便落井下石。 语毕,江婉清抬眼,这才发现二皇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多了几分狠戻……怎么会?哪里出了错?难道宫中传言不实? 周月屏也发现状况不对,匆匆低头,委屈地对周旭镛一福身,道:「二皇兄,月屏有事先告退了。」随即拉着江婉清快步离去。 人都走了,李萱自该屈膝告退,只是……这些年,两人只是远远一见便错身而过,没有交谈、没有联系,连最基本的兄妹情谊都没有,他于她多了几分陌生。 今日他靠得这样近,她才发觉过去三年,她忙着成长、忙着蜕变,而他,亦不遑多让。 李萱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周旭镛身形更显高大,她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他的面容已不复当年的白皙玉润,带兵操演让他的皮肤略显黝黑,深邃的瞳仁反射出淡淡光泽,眼前的他已脱去稚气,变得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深刻的五官像是精致雕刻般,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让人在为他沉醉的同时,浮现自惭形秽的念头。 他成熟了,像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发一语便能打发两个泼辣女人,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无法忽略,任何人走过他身边皆会不自主矮上一截。 他依然讨厌她吗?他还介意未来她将成为他身边妻妾中的一员?如果不介意,是否代表她有机会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在他心底占住一席之地?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同时,周旭镛也在观察她。 大哥说过,李萱已经与过去不同,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份活泼爽朗,虽然她美得教人惊艳,却总觉得缺少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后宫养不出纯真的女子,还是因为家祸让她骤变。 他幽深的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李萱十分狼狈,但周身仍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清冷气质。 在后宫里她并不显摆出脱,虽然时时传出于她不利的谣言,也不见她辟谣,还以为她是受气了,长年在皇亲围绕下变得自卑,变得怯懦无助,没想到,她会是这番模样。 「无话可说?」他淡淡丢下四个字。 要说什么?能说的话不是都让周月屏说完了?她不习惯辩解的,她比较习惯用不屑却冷漠的态度回应攻击,但是……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自己说话,她应该回几句什么。 深吸气,她未经太多的思索,直觉回答,「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所以理直气壮?所以不能理直气和?」 难怪于她不利的谣言不曾间断,光是这副态度,就足够让那些心存不平的公主、嫔妃用口水将她淹死。 笨蛋,她不晓得宫里有多少冷箭准备朝她发射吗?他在心底悄悄骂她。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够讲理。」 李萱微蹙眉心,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有错,她只是太自信不会被人窥见,她以为赏花宴后,周月屏的表现已经在旁人心底烙下印象,就算今日之事传出去,别人也只会当周月屏心量狭窄,为赏花宴之事找碴,谁知道她会气得动手,是自己太低估周月屏的愚蠢刁蛮。 「所以索性不必讲理?」 「我只是认为该给适合的人最合适的东西。比如园丁给花草施肥浇水,却不会给蝴蝶施肥浇水;会给树木修剪枝叶,却不会给鸿鸟修剪羽翼。对月屏公主而言,与其苦口婆心不如当头棒喝。」 不知不觉间,李萱卸下防备、除去面具,说得句句真心,在旁人面前她才不允许自己这般恣情率性,可她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对着周旭镛侃侃而谈。 「因此,今日事是你一手挑起?」 「若敌军无战意,我军便是擂鼓布阵也打不起一场战争,要说我一手挑起,不如说月屏公主早已蓄势待发,等待这场雷霆万钧。」 只不过她以为手上的伞具足够为自己遮风避雨,却没料到,闪电惊雷会劈得她措手不及。 第17章 李萱的回答让周旭镛一哂。谁说她不一样了?她不过是掩饰得好,骨子里还是那个爱讲大道理、不服输的李萱。 「所以你擂鼓布阵了?」 她咬牙,是,她是擂鼓布阵了,可,她依然没错。 像小时候一样,不服输的李萱总在周旭镛的逼问下不得不低头,却心高气傲地在心底为自己辩驳一声——她没错。 「又如何,打人这件事,我永远当不了赢家。」 她一句似自叹又自怨的话,让周旭镛再也忍俊不住地失笑。 目光微闪,周旭镛瞟一眼亭子后头,他猛然转身,换上冷淡的表情,凝声道:「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挑起战火。」 撂下话,他转身离开。 李萱微微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第……数不清几次,过去三年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对于他,她永远只能猜测,无法确定,但今天……他插手了她的闲事,她能否把这个状况归类为渐入佳境? 李萱的女红相当出色,想起初刚学的时候,十根手指头时常扎满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景况还真教人怵目惊心,偏偏她很有毅力,非要逼自己绣出一点成绩。 经常进宫找李萱玩的王馨昀曾经问:「你以前不喜欢女红的,怎么会突然喜欢上?」 李萱回答,「不知道,也许是年纪大了、性子定下,也许因为德妃娘娘是个好师傅,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 这当然是玩笑话,事实是,以前有爹娘宠着哄着,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全随心意,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只能做让大家喜欢的事来博得欢心。 她明白皇后与德妃对自己的维护,但她们再疼再爱,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况且,过去的自己有几分傻气,以为可以凭恃着一颗真心,凭恃着情谊便让丈夫看重自己,现在她却从皇后、德妃及许许多多的嫔妃们身上学会,光是靠感情绝对无法支撑一段圆满姻缘,要揽住男人的心思,需要能力及手段。 李萱看一眼王馨昀,她是个很特殊的女子。 她比自己大一岁,却天真得让人艳羡,时光飞逝、人事变迁,自己心境悄悄转变,她却仍然乾净得像一方净土,由此可见,被父母亲疼爱着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照理说,王馨昀是淑妃的亲侄女,应该亲近淑妃和周月屏的,可她一进宫就往安禧宫跑,还数度表现出对周月屏的不满。在她眼里,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里管什么亲疏关系、利害关联,她啊,是再天真不过的女人。 过去,李萱是丫头、王馨昀是千金小姐,但她没把李萱当丫头;现在李萱是公主,她则是相府千金,她依然没把李萱当成公主。 李萱其实想过无数次,会不会有一天她们都成为周旭镛的枕边人?到时候,自己会像德妃之于皇后那般对王馨昀全心全意,还是会与她竞争,企图成为周旭镛最重视的女人? 没有女人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只不过,李萱明白,很多事情不管乐不乐意,它都会发生,她能做的唯有顺应。 好几回,李萱想向王馨昀要回那刻有「旭镛」两字的小木马,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下,念头飞转,疑惑无数。 她不确定那年的托付王馨昀是否有当真?她对周旭镛的心思是否一如从前?王宰相是不是仍旧想让她成为二皇子妃?若是将来两人的关系成为像皇后与德妃那样,她们会成为好姊妹或是对手敌人? 「萱儿你看,我绣得好不好?」 王馨昀得意地将绣件拿给李萱,她的女红本来就不坏,但见到德妃的手艺后更惊为天人,经常进宫磨着李萱教自己几手功夫,现在,她们做出来的东西不分轩轾,某些图案,王馨昀还能模仿得维妙维肖,看不出是出自谁的手。 李萱接过手细细分辨,笑道:「这东西拿出去,人家肯定以为是我做的。」 「真的吗?你的绣工可是连皇后都夸赞的。」王馨昀乐呵呵地说。 「不过在于一个勤字罢了。」 「可不是吗?练功夫我没有你用心,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肯倾囊相授。」 王馨昀捧着小脸笑望着李萱,她越长大模样越好了呢,难怪大哥会惊为天人,柳眉、丹唇,灵动清澈的双瞳,白得似初雪的肌肤……这样的美貌便是她也要心动,何况在德妃的教导下,萱儿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哪个男人见了她会不心动? 「怎么这样看我?」李萱淡淡一笑,把荷包交回王馨昀手上。 「若不是萱儿深居后宫,如果你能同我一般到处走动,我这个京城第一美女的头衔怕要不保了呢。」握住李萱的手,她满脸是笑。 她是真心喜欢李萱的,打小的时候就喜欢,而且喜欢得紧。 「说什么呢,你才是名符其实的千金,我不过是个假货。」 「皇上亲口封的公主,你居然说是假货,呵呵,待我把这话传出去,看你怎么办。」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别哄我了,后宫里有谁不拿我的身世说嘴。」 「你在乎?算了吧,在乎的人就四处嚷嚷找人讨公道了,哪会像你这般淡定?那是因为你心底明白,她们不过是嫉妒,嫉妒你这个公主比她们气质更高、才能更好、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谁也比不上。」 说穿了,周月屏才是王馨昀的表妹,可她就是不喜欢周月屏、就是看她不上眼。 「嘴巴抹蜜了?怎地说出来的话都甜丝丝的。」 「可不是嘛,如果我是男的,早就把你娶回家,谁都不许多看一眼。」王馨昀揽过她的肩膀,笑弯了腰。 第18章 王馨昀是个病美人,小时候多灾多病,幸有父母兄长疼爱,一路长到如今,可惜朋友很少,深交的就李萱一人。 「对了。」王馨昀从怀中拿出一块羊脂白玉,暧昧地交到李萱手上,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我哥哥挑的。」 李萱皱眉,把东西交还给她,这可是私相授受啊,她在想什么? 见她不收,王馨昀急了。「你别不收啊,就当我送的不行吗?何必计较这么多。」 「宫里人多口杂,半点错处都不能落下。」她摇头,拒绝将东西收入怀。 「就说了是我送的,你一块我一块,权当我们姊妹俩儿的信物,这样还不成?」王馨昀噘起嘴,更显得楚楚可怜,她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相同的玉。 李萱见状不得不收下,却面色为难道:「以后,别再破费。」 看见李萱收了,王馨昀满脸笑意,说道:「这算得了什么,不过,倒是有人想藉这块玉佩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的,我大哥呀,小时候咱们经常玩在一块儿的,上回的赏花宴,他被你那首诗给迷得七荤八素的,本想请爹爹直接到皇帝跟前求亲赐婚,可他想先知道你心底愿不愿意。」她推搡着李萱,笑得满脸暧昧。 从谷底将李萱救上来那时,王倎辅是四品带刀侍卫,品级虽不高,但因领兵送皇帝进京、擒拿代王有功,即使是四品,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过去三年,他经历过几场战役洗礼,又有父亲王益在宫里相助,迅速从带刀侍卫一路拔擢成为二品大将军,羡煞多少武官。 他曾经藉由王馨昀送不少好东西进宫讨好李萱,那份心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李萱几度拒绝,却拒绝不了王馨昀的耍赖,只好把东西记在王馨昀头上,寻机会回赠。 可王馨昀认为,自个儿大哥为人虽有几分严厉,却不失为一个好丈夫人选,何况李萱顶着公主头衔嫁过去,便是正妻,除非膝下无出,否则驸马爷是不可以轻易迎妾的,怎么说,李萱都该满意这个安排才是。 李萱低下头,柳眉微蹙说道:「别说这样的话,亲事哪是我们可以作主的。」 「谁让你作主了,不过是想问问你的心意,倘若不愿意,我哥哥那样的人物岂会勉强,若是愿意,就由我爹爹出面成就一段好姻缘呀,萱儿,你说说,到底乐不乐意嘛。」她紧追着问,不准李萱打马虎眼。 李萱不言不语,那神色不像害羞,反似心中有定见。 瞬地,王馨昀眉目拧起,目光露出一丝厉色,她偏头望向好友,莫非…… 她的声调陡然扬升,一把抓住李萱的手臂急问:「萱儿,不会吧,你信了那个谣言,相信皇上要把你赐婚给二皇子?」 李萱抬眉望她,那不是谣言,是事实,是皇上亲口给皇后娘娘的承诺,可圣旨未下,这话她不方便说。 她的沉默让王馨昀沉重了心情,她喜欢李萱,是真的,可她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也是真的。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听爹娘的话,后悔没把姑姑的劝戒放在心底,李萱果然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要的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那个位置。 所以皇上要把她和李萱一起赐婚给靖亲王?所以皇上见她们姊妹感情好,认定她们能效仿娥皇女英和平相处? 皇上弄错了,哪家的妻妾能够和平相处?不过是谁能压倒谁罢了,如果是别的女人,她还有几分把握,但……面对品貌皆高人一等的李萱,她就没把握了。 王馨昀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无比,红唇轻抿、拳头紧攥,楚楚动人的气质陡变,冷厉气息从她身上散出。 李萱心下陡然惊悚,见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剜过,她黯然低头,心道:馨昀终究是要埋怨她了。 她咬唇,想多陪陪王馨昀,试着开解她,但心事重重的王馨昀并不想久待,李萱察觉她心情不悦,只好一路送她前往宫门,途间,她试圆逗王馨昀说几句话,可对方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 这下子,许多问题都不必问出口了,李萱已经看得清楚明白。 馨昀依然喜欢周旭镛,一如多年以前;她想成为皇子妃、不愿与人分享丈夫,倘若她们真的进入同一个屋檐下,会不会成为敌人还难说,但姊妹朋友肯定是再也当不成了。 只是她又何尝愿意与人共事一夫?可她愿不愿意、想不想并不重要,身为女子,有些委屈就是注定得承受,她只是比馨昀提早认清现实罢了。 送走王馨昀,李萱往安禧宫走,行经御花园时,看见湖边站了个孤独的身影。 她定住脚步,细细看清,那是五皇子周煜镛——后宫中另一名可怜人。 他的生母卢美人前些日子才过世,因生母分位不高,且小时候他摔马瘸了腿,从此不受看重。 后宫人踩低拜高,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该捧、什么样的人不必费心,若非有德妃和皇后护着,他们母子的日子不会好过。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李萱在看见他时,常常觉得心底像是被谁凿了一记似的难受。 她没有向他走去,更不打算出声安慰,因为自卑的人最害怕别人的同情,这点,她比谁都明白。 李萱想旋身离开,周煜镛却发觉有人盯着自己瞧似的,猛然回头。 瞬地,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面对面,他美得让人惊讶,泼墨似的浓眉,一双星眸令人沉醉,唇若丹朱,形容优雅,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这样一张脸便是摆在女人身上都美得太过,何况是个男人。 周敬镛、周旭镛模样随了皇后,样貌不差,轻易便能吸引女子的目光,但他们取胜的是气度,周敬镛温润似水、观之可亲,周旭镛却是天生威仪,让人不敢逼视,可是这位五皇子……美得教她形容不出。 然真正引她伫足的,是他身上那股抹也抹不去的浓浓哀伤,那种哀恸她曾经历过,因此她懂。 第19章 下意识地,李萱抬脚朝他走去,没想到他却狠狠丢下一句,「走开、不要靠近我!」 周煜镛转身离开,脚步飞快,但走得急,瘸了的那条腿跛得更厉害。 她不再靠近,脸上带起一个淡淡的苦笑,刺猬呵……曾经她也是只刺猬,只不过她没有胆子张扬锐刺,只能一根根将身上的针除尽,为自己覆上柔软毛皮,好适应这个充满刀光剑影的环境。 李萱说不出心口溢出的是什么感觉,是同病相怜的哀愁,还是不该展现的同情? 第四章 谁杀害皇家子嗣 赐婚圣旨终于下来,靖亲王周旭镛将迎娶相府千金王馨昀为正妃,怀玉公主李萱为侧妃。 此消息传出,谣言被证实,李萱并非痴心妄想,皇帝的确感念李廷兴夫妻的牺牲,让他们的女儿嫁进皇家、入皇室玉牒。 乍然听闻此消息,一时间,宫里的流言蜚语暂且停歇,过去,李萱这个公主头衔名不正言不顺,可一旦嫁给靖亲王,她就是个十足十的皇亲贵胄,日后谁要再拿她的身分作文章,便是自找麻烦了。 圣旨一下,李萱不知道周旭镛心底怎么想,但不论他有何想法都不重要了,没有人可以违抗圣旨,包括王家或是她。 等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李萱明白,赐婚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当嫁进靖亲王府的第一天起,就是竞争的开始,即便她与王馨昀是至交好友,只要套入那个妻妾的身分,她们就无法避免地陷入女人战争里。 李萱想,她早已做了多年的准备,心绪依然矛盾,王馨昀乍然听见这个消息,心底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震撼?三妻四妾,是男人逼女人勤奋上进的手段,还是优胜劣败的淘汰过程?她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她注定要走过这一遭,避无可避。 谢旨后,李萱随着德妃前往慈禧宫,皇后见她们进门,脸上扬起笑意,连忙让人摆上小杌子,让她们坐到自己跟前。 「接过圣旨了?」皇后拉过李萱的手,柔声问。 李萱穿着一身粉色流彩花纹长裙,头上斜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戴着裴翠水滴耳环,有一股说不尽的雍容华贵,细瓷般的洁白面孔,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灵动双眼,笑不露齿、眉眼弯弯,盈盈地向皇后见礼,袖摆点点流泄,映着晶莹剔透的肌肤更添几分清丽,她是个美人胚子,再配上这样的风姿气度,更显不凡,后宫三年,将她磨就成了一位真正的公主。 「是。」 「开心吗?」 李萱没回应,唯能低下头,脸上含羞带怯。 皇后叹口气,对德妃说:「这宫规到底是好是坏,若是以前,萱儿定会大大方方说开心极了。现在拘谨成这副模样,连心思都不敢表明。」 「这才是大家闺秀嘛,若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早被批评得无地自容。」德妃笑着说。 「也是,人人都耳提面命要知礼守礼,久而久之一点点的行差踏错就变成大事。」 就算她贵为皇后,也有宫里的嬷嬷们不断提醒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什么话说了会引起风波,什么事做了会给人攻击藉口。天底下女子谁不想坐上这把尊贵的凤椅,可惜,她在这个后宫很显然水土不服。 若非儿子成器,而皇上还顾虑当年少年夫妻情,也许早早与她形同陌路。 见皇后叹气,德妃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说:「姊姊别难受,日子总是要过的,男人嘛,怎舍得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咱们只要手里攥着那份恩义,皇上不是负恩之人,何况大皇子、二皇子都是朝廷栋梁、皇上的左右手,日后有他们可依恃,姊姊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我心底何尝不明白,不过是想不开罢了。眼看宫里年年进新人,一朝得宠便欢天喜地,自以为成凤了,哪日失宠便门前冷落、受尽沧桑,女人的一生到底争的是什么呢?」 「姊姊,你这样还感叹,那我呢,至今膝下犹虚,又失了皇帝的宠,只能守着一个偌大的安禧宫到白首、到命终。」 想起自己的一生,德妃唏嘘,想当年的无忧无虑,如今只落得一身寂寥,偏偏所有人都以为她过得多好呢,谁知晓她不过是个木塑泥雕,行动思想全不由己。 「母妃,您还有我。」李萱插话。 皇后和德妃相视一笑,道:「是啊,咱们还有萱儿呢,你有个好女儿、我有个好媳妇,这辈子就等着她给咱们尽孝。」 「姊姊这话,若是让大皇子、二皇子知晓,肯定要嫉妒。」 「儿子哪懂母心,自然是女儿贴心,想想,是谁在咱们身边相伴?是谁一心想着念着咱们?这丫头,在外头是颗蚌壳,架子端得老高,谁都撬不开她的嘴,诬蔑由人、毁谤随他,连出头替自己争辩几句也懒,却在咱们跟前说学逗唱样样来,就怕咱们悲秋伤春。」 皇后说着,望着李萱的目光益发满意,小时候不懂事,还会闹腾骑纵,长大明白事理了,她一颗玲珑剔透心处处替她们设想,这些年倘若没有她的陪伴,真不晓得日子该怎么过。 「师傅教过,嘴巴是用来做有用之事,逗皇后娘娘和母妃开心,是最有用的事了。」李萱娇俏地朝她们眨眨眼。 「怎么个有用法?」德妃笑问。 「瞧瞧萱儿穿的、戴的、用的、吃的,就知道多有用了。」 「你这丫头!」皇后忍俊不住,戳了戳她的额头。 「说到底,我还真舍不得丫头出嫁,若是能再留个两年就好。」德妃揽过李萱,轻叹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如果不一起抬进门……旭镛的性子我懂,那孩子看起来十足的霸气,心底却是细腻无比,从小见我在妾室间左右为难,就常对我说以后绝不娶很多女人,不教他的妻子难受。 「这念头,他没消停过,为赐婚之事他还同他父皇闹过一场,如果不让萱儿和王家女儿一起进门,日后若是旭镛和王氏有了情义,怎还肯让萱儿进门。」 因为淑妃,她并不乐意王馨昀嫁给旭镛。 但她理解皇帝为儿子铺路的心思,为顾全大局,她还是点头应下王家的亲事,只希望王馨昀是个好的,别像她姑姑那般心狠手辣,为逐高位手段尽出,希望她们能像过去般和和乐乐、好生相处,更希望李萱的才情能让旭镛多看重几分。 德妃点点头,对李萱说道:「王家那个丫头,我瞅着是个好的,萱儿同她交往多年,自是明白她的心性,记住,真心待人好,人必还以真心。若是你以真心待人,却换来谁诈,你就得为自己多些琢磨,这些年宫里的弯弯绕绕你看得多了,我没要你学,但你必须懂得自保。 第20章 「这些年我在旁边看着,你的心还是软了些,我不求你争强好胜,却要你记住凡事要懂得区分轻重,无碍大局的小事你可以吞忍,但若事关大局就得寸土必争、不能一味忍耐,便是过去有些交情,在紧要关头时,你还是得先替自己着想,要记住,若是你一味忍耐,到最后死的便是自己。」她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 「萱儿明白,母妃别操心。」 「有我在,旭镛应该不会给你委屈受,至于王馨昀那边,你得使几分手段,千万别……别像我这般。」皇后口气中有几分怨叹。 「娘娘放心,萱儿懂得进退的。」李萱笑着安慰。 「接下来有得忙了,德妃,嫁衣的事你就帮帮萱儿,你们两个的女红比司衣局的还好,虽是侧妃,我也要萱儿风风光光地出嫁,王家给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就算翻尽箱底,咱们也得凑起来。」 「姊姊说的是什么话呢,哪还用妹妹翻箱底,姊姊随便枢两坨泥下来,就不只一百二十八抬。」 「瞧瞧,有见过哪个当母妃的人这般吝啬的,只想从我这里掏嫁妆?不行、不行,萱儿,我把德妃留在这儿,你快回去翻箱倒柜,看上眼的别客气,全给装进嫁妆箱笼里。」 她们说笑玩闹的样子,哪有半点皇后妃嫔的模样,可是李萱喜欢这样,这才是真性情,日后,她能否同王馨昀这般和乐相处呢? 她不知道,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安禧宫热热闹闹地忙了起来,裁嫁衣、备嫁妆,不只是德妃,皇后也有嫁女儿的快乐,这几日两人天天凑在一起,生怕自己给的陪嫁不够多,让王家给比下去。 「公主!」雪雁从外头奔进宫里,满脸的仓皇失措。 雪雁跟在李萱身边多年,向来是个沉稳的,见她难得的失态,李萱眼皮一跳,心口一阵透凉:莫非是发生什么事? 「怎么了?」 「淑妃小产!现在整个宜禧宫正闹腾着呢。」 淑妃小产?!心头狠狠一抽,针头刺上指尖,鲜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李萱回想起几天前在慈禧宫母妃与皇后娘娘的对话。 那日,德妃说:「我派了人到太医那边,听说淑妃的胎象不好,年纪又不小,怕是得处处小心。如今天天用药护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足月,皇上对她这胎很期待呢。」 皇后凝重地颦了眉头,说:「既是如此,这个孩子必定要安然顺产才行。」 「这种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哪有『必定』之理。」 「如果她没顺产,怕又会生出么蛾子。」皇后眉宇间现出一丝郁色。 「姊姊的意思是……」 「怕是她利用机会打下一竿子人呢。」 「我早就料到这种事,连半步也不踩进她的宜禧宫,不送礼、不探视,只让人口头传去几句吉祥话。」 「避祸避到这等程度,也不怕人家说你枢门。」皇后失笑。 「我既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膝下又没皇子可以撑场面,日子本就过得清省,枢点儿也是为了以后日子好过。」德妃跟着开起玩笑。 「怕什么呢,你还有萱儿。」皇后觑一眼李萱。 「丫头片子嫁了人就一心向夫家,哪还会想着娘亲。」德妃跟着编排两句。 这话惹出李萱一张大红脸,她不依道:「谁说的,我就是会想着、顾虑着皇后娘娘和母妃,您们等着看好了,日后我定会挣很多银子给您们养老。」 挣银子?谁会指望女儿做那种事,别说女儿,便是儿子她们也不会这般指望,不过瞧她说得认真,便好笑地接下话。「你要怎么挣银子?」 「我不是会一手好绣活吗?」 「咱们萱儿不想当公主,倒想当绣娘了,行!本宫来当你第一个客人。」皇后笑道。 「姊姊这话说得顺,日后若让人晓得二皇子的侧妃得靠绣品赚银子,看你这个婆婆顔面要放在哪儿。」 「面子哪有里子重要,萱儿,多挣点,婆婆日后吃香喝辣全仰仗你。」 她们三人说说笑笑间,把淑妃那个话题给揭过去,她们心里都明白,淑妃比她们更想要这个孩子,自会上心留意,防着别人下手,只是没想到,如今却……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往宜禧宫去探探情况? 「雪雁,你到……」李萱话未说完,雪雁抢先一步回话。 「公主放心,娘娘已经让人上宜禧宫探消息,马上就会有回音。」 李萱点点头,眉头深锁,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淑妃小产,是真的小产还是被人动手脚?那个宜禧宫防得滴水不漏,别人想动手脚怕也不容易,会不会是她自导自演?可她怎么舍得孩子?难道孩子早已保不住,她便趁此机会谋得所求? 前阵子最受恩宠的婉贵人,夜里被几只野猫所惊导致滑胎,皇上大怒,怒责皇后娘娘没掌理好后宫,一边将婉贵人晋了一级以示安抚,一边将后宫大权分出一半给了惠妃和贤妃,那次淑妃因为要安胎,没有得到半点好处,难不成她会趁…… 想到这里,李萱再也坐不住,放下绣物急急往外头奔去,恰好遇见从外头要进门的德妃。 「萱儿。」 李萱见德妃神色仓皇,连忙上前执起她的手问:「母妃,是真的吗?淑妃真的小产?」 第21章 「应该没错,太医全聚到宜禧宫,现在连皇上都惊动了,王顺公公来报,说是皇上移驾到慈禧宫去了。」 慈禧宫?李萱眉头纠结,眼底闪过冰寒,果然哪,淑妃想把这把火引到皇后身上。 真是好心机、好盘算,刻意挑准这个时机行事,如今大皇子到南方办差,二皇子到京郊练兵,待皇上发落完,他们便是快马加鞭赶回宫也已经来不及改变什么。 如果淑妃能够把时间算得如此精准,是不是代表她肚子里的孩子早就不好了,只是勉强用药吊着,却刻意演出一片平和安宁的景象,然后相准时机出手抹黑皇后? 李萱想的事,德妃也已料到,没想到她们千防万防,还是被人觑了个空。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了。 「萱儿,咱们走一趟慈禧宫吧。」德妃叹道。 「等等,我先写一封信。」李萱思索片刻,回道。 雪雁飞快摆纸研墨,她提起笔草草地在纸笺上头写上几句话,封好信笺,从匣子里拿出几支金银簪,再将里头的银票、碎银全取出来交给雪雁。 她说道:「你把这封信送到二皇子手上,一定要亲自面交,千万别透过别人的手。 说不定你一出安禧宫就会被人盯上,所以你先别急,等我和娘娘出门后再找个藉口去找王公公,王公公身怀武艺,你们等天黑再寻隙离宫,这段时间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来。 出宫后先买身平民百姓的衣服换上,信送出去,也别急着回来,除非是二皇子让你们回来。明白吗?」 「明白。」 李萱朝德妃一点头,这才领着几个宫女迅速往慈禧宫而去。 方靠近,她们便见到数十名宫卫将慈禧宫团团围住,心头双双陡然一惊,这回果然是淑妃算计上皇后娘娘了,她和德妃互视一眼,深吸气稳住心,两人一前一后往慈禧宫里走去。 走进慈禧宫正厅,见到数名宫人跪在下首,皇帝正坐在大堂中央,皇后坐在一旁,脸色铁青地望向皇帝,而惠妃、贤妃以及脸色惨白,看似虚弱的淑妃坐在椅子上,每人心中各有思量,谁也不开口,大厅里是一片教人惊心的静默。 李萱扶着德妃走到皇后身边的椅子坐下,自己站到皇后身旁,悄悄地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个眼神示意。 皇后点头微微一哂,是啊,怕什么,她还有敬镛、旭镛呢,便是要造就冤狱也关不了她太久,儿子一回来自会为她平反,区区几天苦头,她还熬得过。 不多久,两名宫人快步走上前,她们双双跪地,将搜出来的东西呈上。 那是一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摆着一束晒乾呈现雪白色的药草,太医上前检验后,对着皇帝躬身跪下。 「禀皇上,此乃雪芝草,晒乾研成粉末后可用于治疤淡痕,常人碰触、吸入均不会造成影响,只不过若是孕妇接触必有滑胎之虞,这与淑妃娘娘交给下官的帕子所沾上的东西相同。」 「皇后,东西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你有什么话说?」皇帝口气里带着隐忍的愤怒。 同床共枕多年,他竟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皇后勾起一抹笑容,笑得哀切恍惚,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人证物证俱全,我还能说什么?」她的眼神中带着三分嘲讽,脸上却露出淡淡笑容,冷目对上惠妃、贤妃及淑妃。 「既然皇后不说,你们来说!」皇帝戴着扳指的手指向跪在地上的宫女。 她们面面相觑,好半晌,淑妃朝地上一个叫做紫双的宫女点头示意,她抬眼说道:「回皇上,月前,皇后娘娘让杜鹃到宜禧宫来送礼物,淑妃娘娘打开匣子,看见里面的两套小衣裳很是喜欢,衣裳里头还有一条绣着多子多福的帕子,绣工精致,不似出自旁人之手……」 说着,紫双悄悄地向德妃望去一眼,那一眼让李萱心头猛然一颤,不单是皇后娘娘,她们连千般小心、万分仔细的母妃也要牵连进去? 听见德妃就要牵涉其中,皇后急道:「胡扯,小衣裳是司衣局做的,里面哪有帕子。」 那份礼为了怕人动手脚,她还让信任的婢女杜鹃找来太医,在送礼时,当着淑妃的面检查过一遍又一遍才送过去,没想到这样还能作出文章? 惠妃目含得意,插嘴道:「姊姊何必激动?一个小小宫女岂敢胡乱诬蔑姊姊,何不先听她把话说完再下定论。」 皇帝虽未发话,那眼光却是已经疑心于她,皇后心底注满失望,多年夫妻到头来竟然只剩下猜忌? 「继续说,我就不信凶手揪不出来,我的皇儿不能枉死。」淑妃锐声道,那口气神情像厉鬼似的,满怀怨恨望向皇后。 紫双看一眼淑妃,低头续道:「淑妃娘娘看到上面的绣作时,曾说那应该是出自德妃娘娘之手,既然德妃娘娘如此盛意,岂能不接受。因此将帕子纳于怀中收着,没想到才过几天工夫,娘娘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先是夜里难眠之后又见血,太医开的药喝过一碗又一碗,非但没有半点效用,还让娘娘全身疼痛不已,今儿个醒来,娘娘痛得忍耐不住,一下床便见、见了血……后来太医来看过了说,孩子已经没有了。」 惠妃似笑非笑走到杜鹃面前,问:「是你把东西送进宜禧宫的?」 「禀娘娘,是奴婢送去的。」 「那匣子里果真如皇后娘娘所言,只有两套衣服?没有其他东西?」 「回娘娘……」杜鹃小心翼翼地向皇后望去一眼,那眼神有惶恐、有惊惧,也有着淡淡的歉意,好半晌,她低下头回话道:「那条多子多福帕,确实是在里头的。」 杜鹃的回答在德妃和李萱心上投下大石,激出千重浪。 皇后心头一凛,寒意上涌,嘴角带上几分讥诮,才多久哪,她手中权力才放出数日,身边的人已遭收买……是她做人太失败,还是趋炎附势、攀权附贵是后宫人的生存本能? 「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道那帕子有什么不对,德妃娘娘经常往来慈禧宫,也不时送衣服绣件过来,奴婢以为那是皇后娘娘托德妃娘娘做的帕子,要给淑妃娘娘一个好兆头,真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杜鹃对着惠妃、淑妃频频伏地磕头,连声喊冤。 德妃眼底挑起冰凉的笑意,带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事情发展至此,她哪还能不明白她们是要连自己也给网罗进去。 第22章 李萱的手轻轻搭在德妃肩膀,手心间传来的颤抖让李萱明白德妃心中的愤恨,轻抿下唇,她扬起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淑、贤、惠三妃,未出口半句言语,却让接触到李萱眼神的三人心底起了阵阵寒意,背脊一片透凉。 惠妃别开脸,一颗心评评乱跳。不过是个丫头,哪来这般威势?定下心神,她怒问杜鹃,「你不知道,总有知道的人吧,难道在皇后身边服侍的只有你?」 「禀娘娘,除奴婢之外还有一位海棠姊姊,她前几日出宫为皇后娘娘办事后,至今还没有回来。」 海棠?李萱知道她,不过……她哪是替皇后娘娘办事,她是家中母亲溘然长逝,求了恩典,让她回去为母亲尽最后的孝道,难道,当中又有文章? 李萱眉头蹙紧,看着危机四伏的大厅,心头却忍不住冷笑。 突地,一名叫做玫瑰的宫女,伏地痛哭。 贤妃斜眉一望,玫瑰缩了缩肩膀,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她跪爬到惠妃跟前,哀哀啼哭,说道:「娘娘,海棠姊姊死了,是奴婢把她推进慈禧宫后面的荷塘。」 「什么?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杀人?」 「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奴婢不敢不遵从,奴婢不动手,皇后娘娘会要了奴婢的性命呀。」 「快把话说清楚,否则就算皇后娘娘不要你的小命,皇上也容不得你。」 惠妃一双美目落在皇后惨白的脸上,再悄悄地向皇帝瞥去一眼,只见皇帝脸色如无波古井,教人猜不透心思,不过她深信经历过此事后,皇后和德妃再也翻不了身。 玫瑰回道:「海棠姊姊奉皇后娘娘的命令到太医院要来几种药材,回慈禧宫后,皇后娘娘便让海棠姊姊把其他药材全烧掉,只留下雪芝草,再命海棠姊姊在寝宫内将雪芝草研磨成粉,海棠姊姊磨得手心都肿起来了才磨好细粉。可是没隔几天,皇后娘娘便命奴婢将海棠姊姊推入荷塘。」 说到这里,她声泪俱下,殷殷哀啼,演技好得令李萱想为她拍手喝采。 「这种事你也敢做,你不知道人命关天?来人啊,快到后面荷塘捞人。」贤妃出声指派人。 一部完美无缺的剧本哪……听到这里,皇后的心坠入深谷,那么多人、那么多证据一环扣着一环,桩桩件件全指向自己,她再无解释的空间。 抬眼,她缓缓望向淑妃,看见她噙着胜利的笑脸,这女人……够狠也够绝,竟舍得牺牲自己的孩子来成就这出戏。 贤妃向皇帝投去一眼,发现他拧眉深思,似乎面带犹豫,便出言问:「方太医,这宫女说的话可是真,皇后确实派人过去取药?」 「回娘娘,是的,此事下官记得特别清楚,因为皇后娘娘拿的药帖是治疗水痘的,可目前宫中并无传出有人得到这个病,所以海棠姑娘取药时,下官特别关注了一下。而且取药之事,太医院都有记录在册,只要娘娘派人到太医院取回册子便可一目了然。」 「吴义,去太医院取来册子。」贤妃发话让身边的太监去取,可顿了顿,她扬眉笑问:「姊姊,还是派您身边的王公公去取吧,免得被动手脚。」 皇后冷笑,说道:「该动的手脚都已经动完,现在防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 贤妃不在意皇后的嘲讽,说道:「既然如此,吴义你走一趟太医院吧,快去快回,千万别让人误解。」 「是,娘娘。」吴义领命,快步前往太医院。 贤妃还不肯罢休,她走到慈禧宫宫女面前,由上往下俯视众人,冷冷一笑说道:「给你们个机会,说说看,近日皇后娘娘有什么与平日不同的言行举止?今天皇上在此,定是要替淑妃娘娘讨回公道的,倘若你们够聪明就别藏着掖着,若事后被彻查出来,别怨本宫不给你们一条活路走。」 这招高明,眼看皇后就要倒台了,她这时再撂出几句狠话,那些胆小的、想保住项上人头的哪还能不落井下石,换求平安。 「淑妃娘娘有孕的消息传来,皇后娘娘气得砸破一只青汝窑杯子。」 「皇后娘娘平日里对淑妃娘娘、贤妃娘娘、惠妃娘娘多有议论。」 「皇后娘娘与德妃娘娘经常关门密谋,说是要对付淑妃娘娘……」 耳里听着宫女们争先恐后的指控,李萱心头一阵凉飕飕的。 这是树倒猢狲散,还是这群人早已经离心离德,受人收买? 她们一个个都是外院宫女,别说平日里见不到皇后的面,便是靠近慈禧宫三、五步也要被大宫女们喝声制止,这样的小人物竟能知道皇后娘娘砸破杯子、关门密谋? 这场戏,演到这里太过了。这般手段,李萱不信皇帝参悟不透,只是……为什么他始终不发话?他是按兵不动还是为人欺朦?他是否心意已定,不论谁对谁错都要为淑妃腹中胎儿找到一个代罪羔羊? 李萱暗自忖度,眼睛关注着情势变化,心却不断盘算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终于,贤妃派出去的吴义领着东西回来,册子里面明明白白记着海棠去取回的药,而不多久,海棠的屍首也从荷塘中被捞出来,罪证确凿,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发话。 看着海棠浮肿的身子,皇后面露哀戚,她是因为不肯帮着旁人害自己,才会受害的吧? 皇帝沉吟片刻,方言道:「皇后此举着实令朕寒心,淑妃与你共侍朕多年,姊妹之情竟敌不过利益……」 几句话入耳,李萱听得心惊,皇上是打算将皇后娘娘拉下马?他对淑妃的宠爱真有那么深刻,深刻到愿意为她牺牲结发妻子? 事情发展至此,李萱再也无法冷静细思,她向前几步跪在皇帝跟前,凝声道:「皇上,萱儿有话要说。」 皇帝双眉紧蹙,三道竖线立于眉心间,他缓了口气问道:「你有什么话?」 「萱儿想问证人几件事。」 皇帝沉默,灼灼的目光望向李萱,李萱亦直视着他,没有半分退让意图,须臾,皇帝开口,「你问。」 李萱点点头,走到杜鹃面前。她在笑,可笑容里带着寒冽,杜鹃忍不住浑身发抖。 第23章 「杜鹃,你说那条多子多福的帕子是德妃娘娘亲手所绣?」她的口气沉稳似水,却隐隐带着吓人的威信。 「是、是吧?宫里有此绣工的只有德妃娘娘。」杜鹃忍不住结巴。 「所以你所言的只是臆测之词?」 「应、应该没错。」 「我记得,你曾经夸奖本公主的绣品青出于蓝胜于蓝,怎么又说宫里有此绣工的只有德妃娘娘?这可是前后矛盾啊。」 李萱未等杜鹃回话,又转身对上玫瑰。「你说皇后娘娘命海棠取药、研磨药粉,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听海棠转述的?」 「是奴婢亲眼所见的。」 「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十日前。」 「说谎!你上个月偷了皇后娘娘一支云纹宝簪,娘娘虽未罚你,却不许你再进内院一步,你怎么可能听见皇后娘娘吩咐海棠做这等隐密之事,还是说……皇后娘娘打开大门到处嚷嚷,说她企图用雪芝草谋害皇嗣,恰好被你听见?」 「奴、奴婢记错了,是海棠姊姊转述的。」玫瑰瑟瑟发抖。 李萱微微点头,状似笑着同意她的话。「确定?」 「是,奴婢确定。」 这样前后矛盾的证词,岂能取信于皇上?如果至此,皇上仍然决定加罪于皇后娘娘,那么只有一个理由——他非这么做不可。不管是为着心疼淑妃或其他理由。 如果她猜得没错,如果今日事定要有人出头,如果……李萱攥紧拳头,做出决定。 她放过玫瑰,走到太医面前。「方太医,请教你,雪芝草要怎么用来治水痘?」 「将雪芝草磨成粉,和蛋清抹于面上,可助痘疤结痂脱落。」 「请教方太医,除此之外是不是也可以消去脸上的伤疤。」 「是。」 「谢谢方太医赐教。」 李萱转身面向皇帝,躬身跪地,「还望皇上恕罪,此事原是萱儿的错,请别迁怒到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身上。」 皇帝讶然问:「为什么是你的错?」 「那日萱儿身上带了伤,想向太医院要雪芝草除疤,可又不想将事情扩大,让皇后娘娘担心,便央求海棠去太医院要了水痘的药帖。海棠对萱儿极好,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还帮着萱儿将药草磨成粉,那几日我脸上、手上都敷着厚厚的一层粉,也许是那时候绣多子多福帕子时,给落在上头的。萱儿并不知道雪芝草会毒害孕妇,此事全是萱儿的无心之过,才会导致淑妃娘娘滑胎,请皇上治罪。」 「胡扯,你需要雪芝草为什么不让身边的宫女去取,却让皇后娘娘身边的海棠去做?」淑妃指着她,怒不可遏。 今天这场闹得轰轰烈烈,她要钓的是大鱼,不是李萱这只小虾,她掺和什么!她想死还不容易,皇后一倒,马上就轮到她,自己本就没打算让李萱嫁进靖亲王府。 李萱淡淡一笑,这场戏不就是在比胡扯,看谁扯得凶、扯得真、扯得掩人耳目吗? 「那日海棠奉皇后娘娘的命,带几匹绸缎到安禧宫给萱儿,一进门见到萱儿全身是伤,吓了一大跳。萱儿此事本就是瞒着母妃她们的,怕若是让海棠回慈禧宫,肯定三两下就让皇后娘娘给问出真相。平日里,萱儿已经让皇后娘娘和母妃操太多心,实在不愿意再让她们担心,索性让雪雁走一趟慈禧宫,说是留海棠在屋里帮着绣一幅屏风,哪知道萱儿会阴错阳差惹下这等大事。」 她们越是要把事情往阴谋里算,她就越是要弄成不经意。 「你为什么会全身是伤?」皇帝问。 「这……不过是同月屏姊姊玩乐,一不小心摔了。」她向站在淑妃身后的周月屏瞟去一眼,眼见自己被点名,周月屏一惊,吓得低下头去。 不必解释,光是这个摆明心虚的动作,就已经惹得皇帝蹙眉。 「至于玫瑰……」她淡哂说道:「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偷了皇后娘娘的宝簪之事,被海棠戳破而心生怨怒,进而谋害人命,还是有谁给她好处,要她害死海棠进而说谎串供,或许皇上可以派人查查玫瑰的住处,说不定会找出一些线索。」 语毕,她秀美的脸庞笑出几分温柔,可看在淑妃眼里却像见了阎王,脸色原本就苍白的淑妃全身气得发抖,惠妃、贤妃绷着脸,神情严肃。 李萱明白自己已经扳回一城,至于接下来要怎样评判,端看皇帝的决定了。 她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风静,裙若凝云不动。 慢慢地,皇帝淡定无波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赞色,这孩子……皇后没有白宠…… 第五章 发放冷宫的弃妃 李萱并没有躲过劫数。 皇上以皇后、德妃没有好好教导李萱为由,将她们软禁于慈禧宫内,吃斋念佛、修养心性,后宫之事交由淑妃全权处理,而李萱虽是无心之过,但谋害皇嗣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赐婚予靖亲王之事作罢,囚禁至冷宫自省。 这个结果与李萱估料的相差不大,只是尚未成亲先成为弃妃,日后即便放出去,怕已是耽误终生。 她以为皇帝是个明白人,委屈皇后定有其难言之隐,而自己代皇后受过,顶多是受几日委屈,待周敬镛、周旭镛返回京城就会为她们平反冤情,没想到这一待……便是三百多个日子…… 第24章 李萱不断猜想,二皇子有没有收到那封信,有没有照信上所言将一干证人抓住、重录口证,有没有查出那条多子多福绣帕是出自谁的手? 她担心疼惜自己的皇后和德妃有没有从慈禧宫放出来,而设下荒谬圈套的惠、贤、淑三妃有没有得到该有的报应? 她把那件事翻来覆去想过一遍又一遍,想出无数个结论,却不知道哪个结论才是真的。 雪芝草的粉得用多少量才能导致滑胎?为什么淑妃漏洞百出的证词,皇帝会采信? 难道是因为为了朝堂稳定,淑妃非保不可? 她也想过皇帝禁足皇后、德妃于慈禧宫,目的是囚禁还是保护,皇帝关她于冷宫,是因为愤怒还是掩人耳目? 心中千回百转,李萱日日夜夜忖度……然而,秋去冬来、春尽夏临,她的耐心一点一点被磨罄。 一年多了,没有人来看过自己,没有人对她透露半点信息,没有人告诉她皇后或德妃的现况,不管她如何琢磨,都只琢磨出一个因由——她是弃子,一枚已经失去用途的棋子。 希望在心中一寸寸燃尽,曾经以为二皇子会念在过去情谊,求皇帝将自己放出去;以为他就算无法撼动皇帝的心意,至少能捎来一字半语,教她明白自己是因何而委屈;以为就算他对自己无半分感情,至少看在自己代罪的名分上,着人照拂几分。 但是,并没有。李萱的以为像夏虫,死于结冰的冬季。 从关进冷宫之初的期待、盼望,到诸事落空后的埋怨、憎恨,李萱渐渐明白,她始终高估了自己。 但是,她始终没有后悔当初做下的决定,至少皇后、德妃对她的疼惜,对她的一心一意是真的,无惨杂半分虚伪。 冷宫的午后,一片死寂,偶尔几声尖锐的哭喊声传来,划破静谧。 每间屋子仍然紧闭,没人会去理会、关怀或者相问一声,在这里,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冷宫不大,四排十几间房子,呈口字排列,中间一个小小的院落,有一口井,老井不远处种着一棵老槐树,整座冷宫里有两名宫女负责送上一天两顿饭,至于屋子的打理工作,得靠自己张罗。 她们吃得并不好,多数是前一日后宫剩下的菜食,混点水、加点米熬成一大锅,偶尔天气炎热,食物还会带着一点酸酸的馊味。 这里关住七、八个犯事嫔妃以及一名公主,每个人背后都有篇长长的故事,不管真有罪、假有罪,关进来的女人都有数也数不清的满腹委屈。 她们的故事通常会被用来告诫后宫诸嫔要安分守己,但更多数的人拿这些事来当作茶余饭后闲嗑牙的话题。 待一年年过去,话题不再新鲜有趣、不再煽动人心,说的人便少了,而她们逐渐被遗忘于人们的记忆里。 日复一日,她们对着头顶那片狭隘的天空回想起过去曾经的风光,或者幻想不可能的未来,熬得过的人,熬得年华老去、油尽灯枯,一生终结;熬不过的人,暴躁愤怒,发狂发疯,年纪轻轻便入了幽冥。 按屋子逐次送去菜食,待工作结束,两名宫女走到园中树下,她们靠着树干坐在泥地里暂时歇息。 看着天色尚早,便闲嗑牙起来。 突然,尖锐的哭声结束,四下一片静谧,可不过片刻,便传来一阵碗盘的碎裂声及桌椅倒地声,坐在左边的圆脸宫女忍不住皱起双眉。 圆脸宫女叫做敏容,手脚伶俐、长相清妍,在宫里生活已久,练就出不同于凡人的沉稳,她已经二十三、四岁,再过不久便可以离宫返乡。 另外一个宫女瘦瘦小小的,约莫十三、四岁,还带着满脸稚气,她叫做小纹,刚进宫不久,虽长相讨喜,却因无意间得罪大太监,便被打发到冷宫里当差。 刚到冷宫当差时,小纹声泪齐下觉得自己满腹委屈,敏容见着好笑,对她劝道:「傻气,能被派到冷宫才是好事呢,安安稳稳做上几年,待年岁到了,宫里给一笔银子放回家去,又是个自由身。 「咱们既不必学那些宫女攀附权贵、唯唯诺诺,不必拜高踩低、处处逢迎,更不必随着主子们的勾心斗角做尽亏心事,也不用担心哪日主子为求自保把你当成弃子,连命是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起初,小纹不懂敏容的语重心长,到后来,听说与自己同期进宫的小宫女死了三、四个,她才渐渐明白后宫是个龙潭虎穴,能平安活着才是最大的福气。 小纹指了指左方的屋子,说道:「王贵人又摔碗,下回真不晓得用什么给她盛饭。」 王贵人刚被送进冷宫三日,气势盛得很,她相信皇帝总是宠爱自己的,她早晚要回到后宫与一干女子争艳,因此她处处挑剔、成日寻衅,把冷宫里的妃嫔全给得罪光了。 幸好冷宫里住的全是心死女子,一年年关下来,再高傲的脾气也被折磨得心如止水,对于她的胡闹只权当看戏,谁也不理会,这样一来王贵人却更火大了,日闹、夜吵,短短几日,已把自己闹得面目狰狞。 「放心,再过个几日她会慢慢明白的,别说摔碗碎盆,便是她把自己给摔得稀巴烂也不会有人在乎,到时候没了观众,戏也就演不下去了。」敏容淡淡笑道,口气里有一种历练过的沉稳。 「敏容姊姊,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看得多了。」敏容叹息,她始终认为关进冷宫不是最坏的下场,真正凄凉的,是丧了命还落得一身恶名,这种例子在后宫里比比皆是。 小纹点头,两人沉默半晌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出声问:「敏容姊姊,冷宫里囚禁的不都是嫔妃吗?怎么会把公主给关在里头?难道,她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嫔妃与其他男子……」 「别胡说。」敏容低声制止。 「我就是不懂嘛。」她嘟起嘴,脸上有着稚气的天真。 敏容被她的表情惹得发笑,说道:「那位怀玉公主,是段很长的故事。」 「敏容姊姊,说给我听听吧。」小纹扯着她的衣袖恳求。 冷宫岁月寂寥,有八卦可说可听,枯燥的日子才过得下去。 第25章 敏容没有反驳,她望着远方柔声说道:「故事得从许多年前说起……代王果然中计,派人一路追赶李廷兴的车队,随车侍卫一个个被诛灭,马匹因受惊,拉着马车坠落山底……此事传回京城,代王以为大局底定而松下心防,没想到信王趁夜入宫,王倎辅带着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生擒代王,而后王懊辅奉命去救李廷兴和李萱父女,而皇宫这头,在几位辅国大臣的支持下,先皇立信王为新帝,代王悔恨不已……信王登基后,以仁德治天下,他未斩草除根,将南蜀封予代王……」 当年这故事在大街小巷广为流传,更是说书人津津乐道的题材。 「怀玉公主……就是李萱?」小纹指了指东边厢房。 敏容点头,是她,一个被嫉恨、被流言所伤,却还能养出一身皇家气度的女子。 「怀玉公主善文善音律,又从德妃娘娘那里学得一手好女红,颇得皇上、皇后喜爱,欲将她赐给靖亲王为侧妃,没想到阴错阳差,她为月屏公主所伤,脸上、手上敷着雪芝草,又在那时绣了条帕子呈给怀孕的淑妃。」 「这样不行吗?」 「雪芝草虽可以治疤,却有让孕妇滑胎之虞,公主在绣帕子时,粉屑不慎掉落帕子上,没想到竟害得淑妃没了孩子,皇帝震怒夺去公主的封号,撤了赐婚圣旨,将她关入冷宫五年闭门思过。连带大她,一路呵护宠爱她的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也为此遭殃,至今仍然软禁在慈禧宫,不得出宫半步。」 之所以还叫公主,是一种最基本的尊重,毕竟奴籍的她们总不可能直呼他人名讳,即便是除籍的公主也一样。 「不过是无心之过,需要罚得这么重吗?」 「第一,事关皇嗣,就不是小事,何况皇上对淑妃娘娘何等看重,怎能容许这样的过错。 「第二,那件事是无心之过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好说。当年皇后与淑妃之间的争斗,宫里上下多少都有听闻,到底是公主为皇后抱不平而做出这等错事,还是皇后与公主遭人陷害,谁也说不清楚。 「第三,就算真是无心之过,它都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而你我不过是个低贱的奴才,若是犯下错误,会替自己惹出什么下场? 「当年慈禧宫里里外外的奴才杀的杀、关的关,一个不留,只剩下一个王顺公公服侍,试问,这又关他们什么事?」 小纹心一紧,进宫越久她越明白,谨言慎行才能长命。 「敏容姊姊,公主脸上那道疤是怎么回事?是坠谷时造成的吗?」 「不是,她被送进冷宫后不久,一日,淑妃娘娘怒气冲冲带了人过来,什么话也没讲,只撂下一句动手,当时七、八个老嬷嬷便一齐动手,那一下下全是往死里打,我们也没办法拦,而一个娇嫩嫩的姑娘怎禁得起这般痛殴,哪能不伤筋动骨? 「事后,有太医来诊治,却只叹气摇头,说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公主整整发烧十余日,还以为她熬不下去了,没想到最后她还是活下来了,只是脸上那道疤……怕是得随她一辈子了。」 敏容叹息,怀玉公主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年纪尚小便已出落得清雅灵秀、楚楚动人,她的容貌无人不夸,曾有新进的太监看她看得痴傻,跪在地上喊她仙女,可一旦落难,也就如此了。 「真的要罚上五年吗?毕竟公主的爹娘对皇上有功呀。」 「有功又如何,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怀玉公主这名号不过是用父母亲的性命换来的,她不懂得万般珍惜,不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岂非自寻死路?」 敏容摇头,人贵在自知,怀玉公主傻,以为得了后妃疼惜,便敢争那一时之气,结果落得半生凄凉,如今进了冷宫,还有谁会记得陈年往事? 「那靖亲王呢?他怎么说,毕竟公主是他未过门的侧妃啊。」 「听说靖亲王是个重情的,他原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若非皇后坚持,皇上又用圣旨压在他头上,他哪会接受。如今,公主多了脸上的那道疤和弃妃身分,靖亲王自然更是不喜。不管日后会不会被放出去,公主这辈子都是毁了。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人病着,像王贵人那样成天哭闹不休,可只要是人,谁能忍受几日饥饿?后来她不哭闹了,就拉着我和燕萍姊姊,央求我们帮她带讯息给靖亲王,求他来冷宫见上一面,我是打死不敢的,燕萍姊姊看她发烧病得奄奄一息,心底不忍,就帮了这个忙。」 「结果靖亲王来了吗?」 「怎么可能,我们是什么身分,凭什么走到王爷跟前?这事儿倒是连累燕萍姊姊被调到浣衣局,幸好公主有点良心,把身上的珠宝翠玉全给了燕萍姊姊,年初燕萍姊姊年岁已到要遣出宫,她还冒着危险来见公主一面,千恩万谢的呢。」她句句公允,不加油添醋。 「真可怜,公主失去爹娘,连人生都毁了。」小纹低声说道。 「这就是人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爹娘想替她争得一世荣耀,可她没这个缘法,便是赐婚圣旨下达了,终究也无福消受。」 「我懂了。」 敏容看一眼西移的日头,起身拍拍小纹的肩膀说:「走吧,去御膳房瞧瞧,听说皇上要大宴百官,咱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好料给这里的几个主子加菜。」 「敏容姊姊,她们已经失势,你干么待她们这么好?」 「人哪,锦上添花的事可以不做,但落井下石的事千万做不得。」 直到两人走远,声音听不见了,比她们更早来到此处,坐在树后头休憩的李萱才长长地吁口气。 那敏容是个伶俐的,短短几个分析,未见实境,却已经将来龙去脉想得通透。 当初是因为发烧昏了头吗?她怎么会笨得这般离谱,竟然哭闹不休、竟然央求宫女去见周旭镛,竟然害了自己不够,还连累别人……李萱把头埋入膝间,许久不曾落下的泪水湿了裙缘。 原来,他不乐意这门亲事,是让皇后娘娘和圣旨给欺压得才勉强接受。 原来,自始至终是她关起门来替自己编织一场美梦,误以为只要成亲,依她的才情能力,定能让他们的感情回到小时候。 原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没有缘法便也无福消受。 原来,薄情寡义没什么不对,没有谁该平白无故对谁恩惠,原来,别人给自己一分必得讨回三寸,天地间没有人愿意赔本…… 这样简单分明的道理,自诩聪慧的自己竟是从来没有弄懂,她对于人生的理解远远不如旁观人……是啊,是她傻了。 第26章 枉费她挣扎许久,最终她不过是个被放弃的人,刹那间,万念俱灰,苦苦、涩涩的,千般滋味在心头翻腾。 李萱放任眼泪坠流,放纵自己哀恸,还以为已经枯竭的双眼在这个黄昏,再度湿湿透…… 她哭了很久,哭到太阳西沉,哭到月亮初升,哭得璀璨星子爬满天际。再抬起头时,她狠狠抹去眼泪,告诉自己,她再也、再也不哭。 她咬紧牙关,勉励自己,没关系的,五年光阴可以将铁杵磨成绣花针,可以磨平性子,更可以磨钝她的感情与知觉,然后,那点苦涩再也为难不了自己。 低下头、摊开掌心,粗糙的掌纹在眼前,那是一双奴婢的手,她,从来就不是公主,她只是李萱。 相当好,她只用短短一年的时间,便重新认清自己的身分,接下来,她要拿刀、拿铲、拿斧子劈开她的心、剜去她的感情,她再也不要眷恋一个不可能的男人,她的人生从现在起,由她自己改写! 李萱笑了,这一笑如清月拨开云雾,夜空生辉,明艳亮丽得连皎月都感到羞愧…… 春与秋之间,多少的感情被岁月风乾、被时光碾磨,慢慢化作齎粉,无声无息地自指间滑落。 春去秋来,两年过去,李萱的心境渐渐不同。 她用一篇篇的大道理劝告自己,前脚走,后脚放,强留昨夜的月亮,便无法欣赏今日的太阳。 她鼓吹自己退一步、宽一寸,海够阔、心才能够徜徉。 她相信智者不怕吃亏,勇者不惧放下,她想要向前走,就不能被昨日羁留。 于是她努力放下,放下爱恨情仇、放下委屈悲愤,她要让那个灿烂光明的李萱重现人间,她再也不要在乎后宫那些人、那些事,而原本起起伏伏的情绪真的因此渐离渐远。 然而不知不觉间,李萱也养出了个坏习惯——她习惯躲在大槐树后面,窃听敏容和小纹的对话,即使心底明白,她们口中的消息真假难辨,可她还是想听。 这样很糟糕,她也知道不好,但她会改,再给她一点时间,那些人事终会在她心底变为尘埃。 在那之前,她始终静静地听着外头的改变,原来—— 皇后和德妃依旧被软禁着,没有放出来。 大皇子周敬镛迎娶了一正妃、两侧妃,夫妻和睦、妻妾和平相处,近日他与周旭镛联手替朝廷办了不少大事,龙心大悦,赏赐连连。 二皇子周旭镛与皇子妃王馨昀相处和睦,只可惜三年过去,始终没有传出喜讯,王家有意让王馨昀的庶妹进王府,为周旭镛开枝散叶,可他坚拒,夫妻的深厚感情被搬上台面,还有人添油加醋写成话本子。 周月屏的婚事不顺利,直到现在依然嫁不出去;淑妃把持后宫,这些年新进的嫔妃死去不少个,连当年为虎作偎的惠妃、贤妃也没落得好下场—— 新进嫔妃的死查到贤妃头上,查出她手段阴私、心肠歹毒,于是一次降过一次,她从贤妃降为嫔、再降为常在,从此只能低着头在宫里做人。 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镛是个懂得看时势的,在淑妃的哀求下,皇帝将他记于淑妃名下,此讯传出,贤妃夜探儿子,没想到竟被儿子无情赶出,她心碎不已、投井自尽,人被捞起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泡烂了一半。 惠妃身子不好,得到时疫,没有拖太久便病故,她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镛成日流连青楼妓院,打伤国公府的世子爷,收受贪赃、施压于官……林林总总的闹出不少恶事,最后被皇帝一顿硬板子打折了双腿,贬为庶民赶出京城。 至于五皇子周煜镛,和过去数年间一样低调沉寂,像是从来都不存在于皇宫一隅。 李萱听着那些事,觉得似乎离得她好近,又似乎遥远得让人难以记忆。 偶尔她会想起周敬镛,想起童年时他的温和善待;偶尔她会想起周旭镛,心头便隐隐抽痛;偶尔她想起贤妃、惠妃的下场会想要拍手,喝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这些情绪都不长久。 光阴似水,就算她是一颗锐利的顽石,棱角也被水给磨平了。她想,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放下。 冷宫催人老,不是身子的老,而是心境上的老,十八岁的她已经忘记青春是什么滋味。 上上个月,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十八岁,然后又突然想起二十岁的自己将会离开这里,那瞬间,她莫名其妙感觉到开心。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人走进谷底了,就会变得不恐惧,就会认真相信未来只会更好、不会再继续差下去,还是因为苍鹰解了绳索,一飞冲天,蓦然发现天有多宽、世界有多美。 总之,放下心中桎梏,她连呼吸都变得平顺,原来不埋怨、不憎恨的日子可以这样惬意,原来过去囚禁自己的,不是冷宫而是自己的心。 李萱问过敏容确定的日期,用石头在墙上刻上六百七十三道竖痕,每天,她用一个圈圈将竖痕围起,每天她数一遍剩下的痕迹,如果她的人生注定要迂回曲折,那么,在失去爹娘以后,她拥有过一段不真实的人生,而未来这一段……她将做回真实的自己。 最近,李萱越来越常想起父亲的话。 爹爹说过,眼前的好未必是好,眼前的坏也未必是坏,只有远远地走离了眼前这一段,再回首时你才能确定是好或坏。 她想,可不是吗?三年的公主岁月,除了德妃和皇后娘娘的恩宠,后宫里有谁真心待过自己?那些闲言碎语、那些根除不尽的谣言以及那个男人的冷漠……她很少快乐过。 那段时间她只往来安禧宫与慈禧宫,在别人眼里是高傲、是冷漠,如今想来才明白,原来自己胆怯得很,只想窝在安全的地界。那样的日子,半点不值得欣羡。 爹也说过,一条道路走到底的是傻子,此路不通,就该另择他道,只有蠢人才会把自己拴在一棵树上。 的确,她花那么多时间去琢磨皇上的心思、皇后的想法以及她无缘夫婿周旭镛的不悦……却没想过他们没有义务负担自己,自已不能把命运压在他们头上,能承担自己未来的只有她自己。 是她想错了,以为爹娘的牺牲本该为自己换取一世太平,以为人人都该记取爹娘的恩义,以为…… 但凭什么呢?天底下有多少人为巩固皇权而丧失性命,皇上怎能天天念着?当初为了掩护皇上和周旭镛回京,死的不只有爹娘,还有那些死士,到现在可没听说过那些人谁的女儿被封为公主。 第27章 就这样吧,银货两讫,就当那三年,皇上、皇后已经为爹娘尽心了。 念头一定,李萱的心陡然轻松起来,不再记恨、不再心存幻想、不再盼望,生命在瞬间变得生动。 「公主,你在开心什么?」敏容低声轻唤。 这两年,公主变了,褪除一身郁色,整个人鲜活起来,她脸上不时露出笑意,她的笑如朝霞、如和风,吹拂得人心微暖,她的笑把一双墨玉似的眼睛衬得闪闪发亮。 起初,敏容以为李萱像那些被关得太久的嫔妃一样,脑子开始出现毛病,渐渐地,她才明白,那是看开了。 后来,李萱开始和敏容交谈,从原本的三五句,慢慢地发展成一章、一篇,她们聊心情、聊天候、聊看法,聊出不同于旁人的交情。 李萱迎上她的眼,问:「敏容,你什么时候要放出宫?」 「下个月吧,上头已经有话下来。」 终于要离开了,原以为自己会松口气,会有逃离困顿的幸福感,没想到在宫里待得太久,就算不喜不爱,也已经在此落下太多的生命片段,真要走了,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舍。 「出宫后,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敏容轻浅一笑。「早些年我老在心里琢磨着,等离宫后就回老家修一幢房屋,将爹娘接过来一起住。可是前几年爹娘陆续殁了,而哥哥嫂嫂势利,见我不肯把月银送回家里,便不待见我,听说去年哥哥嫂嫂卖掉祖宅田地,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呢?」 「在宫中多年,虽没有太多赏赐,我却也存下一点银子,之前相中一块地,已着人买下,出宫后我想先盖间小屋子安顿下来,再想想其他营生,也许经营一片果园,也许耕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想过嫁人?」 「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一个,谁肯娶?若是在贵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当别论,偏似我这般,哪有势力可依靠,与其找个男人来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过得顺当了,再领养个孩子替自己送终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话,早知道敏容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豁达。「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会不会遗憾?」 「也没什么不好,公主觉得不好吗?」 「没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敏容,再过两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时我去投靠你,好吗?」 「公主,你在说什么,离开冷宫后皇上定会对你有所安排,你是个贵人,怎么能同奴婢相提并论。」 「你这话说得不真心。」李萱莞尔,不带半分恼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处境,若非敏容当年的分析,李萱怎么能够看清看透,进而痛哭一场、勉励自己放下? 「公主……」敏容有些微尴尬。 「别喊公主,这两个字听着刺耳。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个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个『无心之过』便贬我入冷宫。」 何况,她不信皇上心底没谱,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叹口气,握住敏容的手,郑重而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是个弃妃,就算旁人不计较,也不会有任何『贵人』愿意迎娶一个从冷宫出来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颁一道赐婚圣旨,再把一个不甘不愿的男人压到我面前…… 「三年前,我或许会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强压牛头入水,牛不会乖乖把水喝进肚子,只会被活活淹死。我没那么残忍,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别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达、我也不比你差,对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过过竹篱茅舍、养鸡养鸭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双手拼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脚踏实地。」 「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一辈子都似无根浮萍,任水流决定方向吧。你别担心,我有一手技艺,便是绣花裁衣维持不了生计,还可以摆摊子卖字画,再不成,我从我娘那里学会做不少吃食,总不至于让咱们两人饿肚子。我想,两股绳拧在一起,总比单条绳子来得强韧,怎样?愿意收留我吗?」 「你是真心的,没有说笑成分?」敏容始终没办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认自己是金枝玉叶,可未来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 「你以为我随口说说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弃,我就等着你来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脚?」 敏容说道:「我买的那块地在梅花村,从南城门出去后往东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约莫百来户人家,你进了村子往北走,再问问人,应该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两人多了共同的话题,她们谈未来的谋生法子、谈出路、谈桑田农事,那些事务都是她们不熟悉的,但三个臭皮匠都能胜过一个诸葛亮呢,何况是两个心灵慧敏的姑娘。 慈禧宫里一片肃穆,宫女太监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声大气。 周敬镛、周旭镛跪在皇后床边,平静的眼中泛着水光。 他们明白母后的心伤,只是……周敬镛垂了眼睑,低声道:「母后,别怨父皇,他有他的为难。」 皇后苦苦一笑,可不是吗,当皇帝的有多少为难呵…… 当年边关蛮族大举入侵,皇帝要重用淑妃娘家兄弟,便厚宠淑妃、抬高淑妃的地位,后来,淑妃有了身孕,本是两家皆大欢喜的事,谁知道胎象不稳,怕是生产不顺。 第28章 经太医把脉,确定怀中的胎儿是个女娃儿,淑妃便买通太医设下连环计,以为可以一举除去她与德妃这两根眼中钉,却没料到让李萱坏了计划。 不过,淑妃最后还是得利,主持后宫多年,宫里上下全是她的心腹,顺利解决掉惠妃与贤妃,而她们这两个幽禁在慈禧宫的老女人也无力再与她为敌,眼下她正受皇帝恩宠,身边又有三皇子可以依恃,她的人生早就圆满了。 可她还是不甘心与后位绝缘,不甘心坐不上女人心中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于是她又收买慈禧宫的太监,在她的饭食中下毒、嫁祸德妃。 幸而德妃机警发现得早,救回她一命,可那之后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时时卧病在床。 她知道两个孩子满怀怒恨,可他们的势力尚无法与王家匹敌,为着大局,他们只能咬紧牙关忍下,旭镛一步步蚕食鲸吞下王倎辅手中的兵权,敬镛一点点接收王益的朝堂势力,过去三年,兄弟俩走得万分惊险,虽然想尽办法不显山露水,但朝堂事牵连甚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王益有所警觉。 所以他们一路行来时时警觉、刻刻谨慎,不敢有分毫松懈。 思及此,皇后微叹,身为母后,她无法帮助儿子,只能安分地待在慈禧宫,卸下淑妃的防备。 是的,她明白皇上的为难,却无法说服自己心平。 当初若不是皇上太信任王家,把兵权全给了王家,哪会面临如此困境?若不是他一味放纵宠溺,王家怎敢对她的儿子处处欺凌?淑妃又怎敢对她事事进逼? 更何况,她认为夫妻是彼此一生最重要的人,必须敬着护着,旁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她不会用夫君交换一场富贵,而夫君也不能为了利益而出卖妻子。 可是他为了安抚王家人,明知雪芝草是桩冤案却依旧…… 算了,他没错,错的是自己,是她忘记自己嫁的男人不仅仅是夫君,还是天下人的皇帝。 那年,旭镛收到雪雁送出去的信笺,及时在证人被灭口之前抓回他们二问审、录下口供,把证据呈到皇上面前。 所以皇上早知她们被冤枉,早知萱儿是代她们受过,但三十万大军在王倎辅手中,皇上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证据改变不了时局,他只能让敬镛、旭镛好好规劝她为大局着想。 那时,她的心便凉透了。 虽早知道皇上是有国无家,有臣无子,事事要以国家为主、朝堂为重的男子,可当自己与朝廷被放到同一个天平上,却彻底输了时,她才晓得,那个伤心像是被钝刀子凌迟似的痛苦。 「母后无用,不能帮衬你们兄弟,让你们只能靠自己。」 「儿子已经长大,本就该独立自强,哪能事事靠母后张罗。」周敬镛望着母后枯槁的脸庞,心痛难当。 他与弟弟是母后一手带大,亲自启蒙的,母后花在他们身上的心血非同一般,因此他们从小就与母后亲近,心疼母后、不舍母后,却也明白父皇的为难。 他们明白母后很难谅解,但父皇努力试着弥补了,他暗地帮助他们慢慢地收回兵权,他不动声色地削减王家势力,他为着过去的错误做出偿还,只要再给父皇一点时间,母后就可以风风光光的重新执掌后宫大权。 可惜……母后已经等不到那日来临。周敬镛心头一酸。 「你们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兄弟要互相扶持,别让任何东西坏了兄弟情谊,要知道再大的荣华富贵、权力名禄都比不上一份真真实实的手足之情。」 「儿子明白。」周敬镛、周旭镛齐声应下。 「见你们这般,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这些年我怕了、德妃也怕了,怕我这一走,她无依无恃又会沦到淑妃手里,你们帮我求求皇上,让她在宫里修行也好,别让她掺和这滩浑水,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是。」 「儿子会办妥此事。」 「除德妃外,我最挂心的就是萱儿那个丫头了,三年了,大好的青春就耗在冷宫,你们心知肚明她是代我受过、代朝廷受过,可她日后放出来怕也没什么好前程。」 「母后……」周旭镛急急开口,想说些什么似的,却让周敬镛一把抓住,用眼神阻止。 周旭镛瞥一眼行列在侧的宫人们,一抹冷厉的寒意划进眼底。 「我明白,你绝不做那负心之人,娘的苦你看在眼里,这辈子你只会有馨昀一个妻子。罢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希望你们想办法把她从冷宫挪出来,多照顾几分,李家若是不遇上咱们姓周的,现在定是阖家团圆、平安快乐地生活着,偏生遇上咱们这样的主子,就当是今世负欠,该还的,下辈子再说吧。」 周敬镛、周旭镛心底涌起罪恶,母后没说错,他们今天的荣华,李家居一份大功,可他们对李萱做的却是恩将仇报。 彷佛间,周旭镛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琅琅背诵着诗经,摇头晃脑的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彷佛间,他看见她那双晶亮灿烂的眸子闪动着智慧,说出来的笑话教人喷笑。 彷佛间,看见她仰起头,明明想哭却又不敢哭,还挺胸假装勇敢,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倘若现在再问她为周家做这么多,会后悔吗?不晓得她会怎样回答…… 这天夜里,周旭镛徘徊于冷宫外,想像里头的女子,她对他,是否满怀怨恨?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 天未透亮,十数名太监、宫女捧着圣旨与孝服进入冷宫。 小纹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随意用冷水抹把睑、绾了头发,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几步便看见太监们站在李萱门外。 一行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几个嫔妃走出自己的房间,围在李萱屋子外头,向里面张望。 小纹凑上去,看见那么多人,满腹疑惑。怎么回事,这种事不曾在冷宫里发生的呀。 她扯了扯夹在人群中的敏容,低声问:「姊姊,是怎么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吗?」 第29章 「皇后娘娘驾崩,要怀玉公主至灵前尽孝。」 敏容望着笔直站在门口的太监,心想,提早离开冷宫,是皇后娘娘给公主的最后恩惠吧。 「公主不会回来了,是吗?」小纹低声问。 敏容点头,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出房门,惨白的脸色在素衣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憔晬。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宫岁月磨练出她的沉稳气息,一双本就清亮的眼睛更加澄澈、充满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细腻,彷佛是天上飘然而下的仙子,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岁月磨去了她的骄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像飞瀑似的,风微微扬起带起一阵发瀑,脸上的疤痕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只是过度沉静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乐。 看见敏容,李萱停下脚步,朝着她略略点头,乾净的双眸里透出坚定,敏容猜想,她是让自己别忘记两人的约定。 李萱没等到敏容做出反应便低下头,随着宫人移往皇后的慈禧宫。 跨出冷宫那刻,她胸口一阵翻腾,李萱回首,望一眼这住过三年的地方。 冷宫不大,几步便能走到尽头,狭镒的空间困着一群没有明日的女子,不过一扇门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苍凉的破败景象不见,充斥在冷宫里的沉重哀伤淡去……她缓缓吐气,手指头微微颤抖。 她没想过自己能提早离开冷宫,更没想过出宫的理由竟是皇后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后的欢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脑中盘旋,像是谁把手伸进她心窝似的,一阵狠戻地揉搓、挤压拧扭,令她疼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会呢?她以为她们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为她们已从后宫的脏水中脱身,以为她们都是不重视荣利之人,可以安然度过荒凉岁月…… 李萱轻咬下唇,乾净的双瞳泛出浓浓的心痛,她的指甲紧紧掐住掌心,抿得发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还那样年轻啊,她不是该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吗?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路漫漫迢迢、永无尽头,那些过往的曾经随着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度明亮鲜活。 在宫里几次偶遇时,她瞧见周旭镛的冷漠;通往慈禧宫的道上,她与周月屏大动干戈;御花园里,她看见五皇子萧瑟的背影…… 片片段段的画面飞快自心中掠过,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层层的关卡,她蒙着头就这样闯过,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彷佛尚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经成了过往云烟。 慈禧宫到了,李萱抬头,看见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后娘娘端庄秀丽的容颜,想她的慈蔼、想她的亲切,想她的温婉,如今……再不得见…… 一阵酸意袭击双眼,她仰起头强忍住泪水,她知道皇后娘娘期待看见她的笑颜。 宫里宫外,嫔妃、皇子皇女跪满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尽心尽力,像在集体合演一场大悲剧似的。 这么大的阵仗,是皇上下的令吗?以一国之母的名义发丧,而非以犯错臣妃的名头,只不过,娘娘在天上看见这些会因此而快意? 李萱从中间走道穿入,缓行进屋,一路上不时有人偷望她,她虽目不斜视,却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视、有冷讽、也有嫉妒。 但她不会因此退缩,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骄傲的小凤凰,而不是被冷宫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头抬得高高的,她将头发顺在耳后,不介意将脸上的伤疤示人。 李萱深吸气,所谓的凤凰便是在灿烂中死去,在灰烬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评。 皇后的寿棺停在大厅正前方,案上燃着香烛,鲜花散放着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后最爱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须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时摘下,那时花瓣微开,香气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脚边跪着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镛、周旭镛,后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顺序跪着。 李萱向周旭镛投去一眼,他如她记忆中的丰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浓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眼眸散发出勾魂魅力。 岁月很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它磨砺了他也砥砺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坚定地看向德妃与淑妃,没有半分畏怯。 厅里一片肃穆,皇上脸庞刻划着浓浓的疲惫与哀愁。 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说,皇上与她情深义重,他们相扶相携走过无数风雨,即使房里有几个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爱她,当她是那个能与自己一路并肩走到最后的女子。 那时的娘娘眼底散放着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时,她曾经羡慕过那样的娘娘。 之后,娘娘总会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说:「旭镛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他何尝不喜欢萱儿,他只是痛恨被勉强,等过个几年,他长大了、明白了,便会了解他拒绝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无聊的骄傲,到时候你们会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会相信这篇安慰言语,三年后的她,更相信事实——事实是,三年来他从未到冷宫见她一面;事实是,他与王馨昀鹣鲽情深不愿另娶他人;事实是,他拒绝的不是骄傲,而是李萱。 周旭镛抬头向她望去,李萱在他视线对上之前,先一步别开眼。 她不愿看,看了又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蓦然回首,早已换了人间,再伤再痛,也没有人会为她难受,她的心不是磐石,禁不起从冬磨到夏、从春磨到秋。 就这样了,她认清事实,认清尊卑了,未来的路她再不依赖任何人。 第30章 李萱在灵前跪下,重重三叩首,从礼官手中接过一炷清香,闭眼默祷。 她跪直身子,颊边的旧疤让垂下的长发掩去,但额头上的红印在如漆黑发及苍白脸庞上更加明显。 周旭镛的视线在李萱身上凝结,心头激动,她不一样了,她变得更美丽更教人动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也透露着淡淡的哀愁。 过去几年,他无数次想起她,想她的聪颖可爱,想她的可爱娇憨,想她振振有词的训诫旁人,想她满口的大道理。 他经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后在回神时茫然不已…… 「李萱,可知道是谁让你出冷宫?」 皇帝突然开口,悲恸的脸上闪过哀怜。 她是李廷兴的女儿,没有李廷兴,或许自己当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后真心疼惜的孩子,为了顶罪,不得不成为弃妃,皇后说得对,终究是皇家对不住她,但是……这场戏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她垂下眉睫,隐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后临终前口口声声要我替你的终身考量,今日朕便当着皇后的面问你一句,你还想嫁给旭镛吗?」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置,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脸庞透露不出半分情绪。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顷刻间慈禧宫里一片静默,人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细细思量,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是为了安慰皇后在天之灵,还是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 淑妃肯定很担心自己恃宠而骄,决意嫁进靖亲王府吧? 李萱低头失笑,视线定点处,她看见了久违的周月屏,她心里在想什么?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运道啊,皇后便是死了也没忘记替她谋划,有人这样看顾着,李萱这个公主肯定还能稳稳当当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满肚子火气、满心不平,认为她们之间的千年仇恨还得继续结下去。 李萱尚未说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认定她会点头,谁知,当所有人都这样相信的同时,李萱却淡然笑开。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种事她已经不屑再做。 高举双手、长揖在地,再度抬起头时,她漆黑的眸子对向皇帝,缓缓开口,「启禀皇上,奴婢不配也不愿。」 她的答案让满堂的人们震惊不已,不配也不愿? 周旭镛气息一窒,眼神在瞬间变得波涛汹涌。 周敬镛回首看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镛纠葛?!她心里再无他,她已经把过去抛在脑后? 「这是你的真心话?」皇帝有说不出的惊讶。 当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镛,但多年观察,他觉得长子敬镛更适合当皇帝,因为敬镛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国家摆在自己的欲求前头,再加上他善谋略、懂得经营人心,百姓需要这样的帝君。 而旭镛有才有能、有智有谋,虽然善兵事,但他对感情太过偏执,光是多年无出仍然不肯再娶侧妃这点,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许此事,期待李萱能为旭镛留下一儿半女,却没想到李萱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是的。」 「你确定?朕记得,当年你同旭镛两小无猜,感情好得很。」 「当时年幼无知,奴婢知道错了。」她垂下长睫,苦苦一笑。 年幼无知的心、年幼无知的自信,年幼无知的她认定了二皇子,便以为人家非娶她不可。真是蠢,娶她有什么好,无权无势,有的不过是个空壳封号,性子骄傲、脾气拗,了不起赢在一张过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这张脸不也已经毁了?倘若再无自知之明,连她也要鄙视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与自伤中,没发现周旭镛深邃目光中翻腾不已的情绪。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镛,儿子眼底的挣扎他懂,也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够出宫,万望皇上成全。」再次伏地长揖,她的话于众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这是想以退为进,企图谋求更多吧。有人想,冷宫真能让这般骄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变?有人忖度,三年过去,她的心机更深沉,不知她背后有什么目的? 李萱简短两句话,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万念。 皇帝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扫去一眼,见她拳头紧攥,面带愤懑,他想起皇后临终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无戏言,朕向皇后允诺过你的终身,自然不会耽误你,你先到永平宫待着吧。」 永平宫?五皇子周煜镛的永平宫?!皇帝话一出,许多人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凑成对儿? 第31章 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岁那年从马上落下摔断一条腿、成了瘸子,如今发话让李萱到永平宫,皇帝待李萱是什么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别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关己身,她也想跟着冷笑几声。 皇帝话虽没说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给周煜镛,只待三年孝期一过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说不吗?君无戏言,一句话便是两人的一生。 她紧咬下唇,所以那个梅花村去不了了吗?她只能从一个冷宫移到另一处冷宫?失望在胸口堆叠,眼底闪过茫然,她无言以对。 众人眼神纷纷投向跪在后头的周煜镛,只见他咬牙切齿,额间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戻气。 他愤懑、他怨怼、他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周旭镛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 一个被夺去封号的假公主,一个刚从冷宫放出来的恶毒女子,父皇竟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 恨恨地,一双冷绝目光射向李萱纤弱的背脊,好啊!父皇不教他好过,他也不会令她从容。 大丧期间,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后灵堂前,她谨守分际、做好该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尽管皇帝恢复她的身分,她还是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因为再没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公主」是个多么空洞的词汇。 千载勳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过往不过虚梦一场,梦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丧之后仍禁足于慈禧宫,得皇帝恩典,能与李萱深夜叙旧。 她们谈过往、谈分别的三年,也谈未来,德妃没有旁徨恐惧,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三年我想得透彻了,我和皇后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后宫容不下我们这种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险,能够待在安静的地方远离风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后娘娘会死得那样早?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不是因为对皇上……」 接下来的话李萱没说出口,因为隔墙有耳,更因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恶。 德妃看一眼周遭,许多事不能说破,许多事不说比说了强,眼前仍然不是好时机,因此有些事实……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桩,做到又是一桩,皇后挂念着当年夫妻情义,挂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挂念待在冷宫里的你,她与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对于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物,我没有可以挂心的。」德妃缓缓叹息,心疼地抚上她脸庞的旧疤,柔声问:「还痛吗?」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叠上德妃的,微温的暖意贴在脸颊,她贪婪地感受这份温暖。 「是淑妃动的手对吧?她恨你破坏她的计划,那个冷宫原该是我和皇后娘娘待的地方……」藉着搂抱动作,她低声在李萱耳畔问。 「没事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好孩子,我没猜错,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纤柔,心却坚韧无比,你能从失去父母的哀恸中站起来,区区冷宫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这声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她的笑容让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兴萱儿没有变成满怀怨慰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她点头,顺势倚进德妃怀中。 「出宫是真心真意,不是虚与委蛇?」 「对。」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为难。」她隐晦道。 「我明白,我会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从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皇子对于皇上将她送进永平宫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也许可以假装染疾而亡,也许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宫,也许…… 李萱不愿意悲观,她想为未来尽心尽力,她不肯当第二个皇后娘娘,不要在哀伤中逝去。 国丧结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宫。 周煜镛与李萱齐龄,可至今尚未到宫外建府,也许再过几年也不会,因为他身有残疾。 李萱随着太监宫女前行,莲步轻移,即使脸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惊人,所到之处常常引得人们回头,只是在看清她脸上的伤疤后,仍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李萱并不在乎,可惜也罢、丑陋也好,再无人能影响她,她挺起背脊缓步而行,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 吸一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欢的茉莉,冷宫里没有花香、没有人语,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种孤独会让人发疯发狂,不愿意疯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像,不断地重复着手边可以做的事情。 第32章 所以那三年她经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够擦乾净的东西,她把一双手擦洗得粗糙、通红,结上厚厚的茧子,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环境还是残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过去,一岁一岁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来的结论很伤人心,但经历过几百次想像之后,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无法轻易伤人。 再然后……一个契机、一个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虑、放下不平、放下无解的难题,不再惦记过往的那颗心,于是,豁然开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萱儿。」一声轻唤,她止下脚步,转身,发现是周敬镛与周旭镛。 抬眸相望,这动作让她露出颊边疤痕,从眉毛尾端向下延伸出三寸的伤口,那伤不深,原是可医治的,但……事过境迁,多说无益。 两兄弟眼底闪过一抹歉疚。 李萱淡然一笑,低头,屈身行礼。「恭亲王、靖亲王。」 周旭镛直勾勾地望住她的脸,她颊边的伤痕在他眼中无限扩大,像是鞭子,狠狠地鞭上他的心。他后悔了,他该不顾一切闯进冷宫把她救出来,他不该让父皇说服,为顾全大局,放任她的委屈。 现在的他,是她的「不配也不愿」,过去的他,成了她的「年幼无知」,她不知道她的话像一锅沸油,狠狠地灌进他的喉咙,把他的心肝肠肺灼烫成一片焦土。 「你要去五皇弟那里?」周敬镛的口气温和徐缓,一如他给人的印象,温润如水。 「是,奴婢要去永平宫。」她垂头,低声回应。 周敬镛挥手,让太监宫女们退下去。「在我们面前不必自称奴婢,父皇已经恢复你的封号,你仍旧是我们的妹妹。」 她清浅一笑,兄妹?何德何能哪,虽口头上不争辩,她却也不回应。 「五弟性情孤僻,有些难相处,受到委屈别憋着,有心事来同大皇兄、二皇兄说说。」 「是。」李萱的态度不倨不恭,只是淡得让人接不下话,淡得让人明显感受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五皇弟身边有位小瓶子公公,若是有需要,尽可以让他带话给我。」 「是。」 她分明是句句温婉、字字顺从,可听在他们耳里就是觉得敷衍。 「你若不想去五弟那里,我可以去同父皇说说。」周敬镛脸上闪过不豫。 说说?不是君无戏言吗?她清淡一笑,继续敷衍道:「是。」 周旭镛也跟着皱眉,她口气谦恭,却摆明要与他们拉开距离,莫非她是真的要与他们划清界线? 见周敬镛不再言语,李萱屈膝。 「倘若王爷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奴婢先下去了。」 奴婢!她还是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周旭镛气闷了,她根本没把他们的话给听进去,不管他们释出多少善意,她明面上没拒绝,可心底却不屑一顾。 所以他们过去的情分,已经让皇家的绝情寡义消磨得半点不剩?所以她已经决定把他们当成陌生人? 周敬镛叹息无语,可周旭镛吞忍不下这口气,明知道这样做危险,还是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他想要说清楚、讲明白! 「你在生气?」 「二皇子错怪奴婢了,奴婢没有。」 一声声的奴婢,惹得他刺耳,他倒抽气,再也憋不住,怒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不想想、不推测、不分析,为什么只会生气!」 谁说她没有?她已经想了三年、推测三年、分析三年,结论是——她什么都不是。 既然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她何必让他在她心里别具意义? 她没回话,只是用一双闪亮亮、光灿灿的眸子回望着他。 两个人杠上了,他看她、她看他,谁也不说话,只不过他眼底暗潮汹涌,而她眼中却平静无波,他面带阴惊,她脸上含笑,他胸口起伏不定,她沉稳镇定。 身为旁观者,周敬镛清楚,这一战,二弟败得彻底。 「快去吧,五弟在等你。」周敬镛拉开周旭镛,解了二弟对她的箝制。 李萱退开两步,微微笑开,笑得清纯绝美。 「奴婢告退。」 又一句奴婢,激得周旭镛再度忿忿,但她没事人似的走了,望着她纤纤背影,周敬镛若有所思。 「二弟,萱儿不一样了。」周敬镛轻声道。 第33章 的确,很不一样了! 「是恨吧?恨我们不管不顾,放任淑妃落井下石。」周旭镛喃喃自语。 「不像,她脸上没有怨恨。」周敬镛摇头,他擅长识人,萱儿脸上无恨,只有清风似的淡然。 「是没有怨恨还是隐藏得深?」 「就算是隐藏,她也没错,都说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则需要苦难。三年的冷宫生活,她若是连隐藏情绪都没学会,那么,冷宫是白待了。」 周敬镛所言无半分差错,可李萱的隐藏却让周旭镛极度不舒服。 问题是,在她遭遇过那么多的事之后,他还能对她期待什么? 期待她像以前一样,黏着他、赖着他,一声声软软地喊他二少爷? 期待她把所有好的、稀奇的东西全往自己跟前送,就连准备把命给送上时,还要笑着说一篇大道理安慰他? 或者期待她像过去那般成日跟在自己身后,与他比学问、赛诗词,用一脸骄傲的甜笑望向他? 如果他这样期待,便真是欺人太甚。 在他冷待了她三年,企图让所有人都清楚他对她无心无意之后,在他任由她饱受冤枉,承受三年冷宫的清苦生活之后,他凭什么要求她捐弃过往,表现得一如往常? 这种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周旭镛偏过头,发现大哥紧盯住自己,他转开话题。「皇兄,我得回去拟个条子,父皇要我针对海防提出意见。」 「我们不是要到永平宫看五弟?」 「不去了。」他还摆不平自己的纷乱。 「是吗?你不去,只好我自个儿去了。」 周敬镛笑道,斜觑二弟一眼,看着他的挣扎,忍不住叹息,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终也会有为难到他的事情。 永平宫里很安静,和冷宫一样静,这里的宫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没有嘴碎的低语八卦,也不见半分人气。 在太监及宫女的引领下,李萱走进书房同周煜镛见礼,没想到门方打开,一个杯盏横飞过来,李萱闪避不及,杯子砸上她的颈子,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头留下一道红印。 「五爷!」在周煜镛身边服侍的太监小瓶子大吃一惊。 「叫什么叫,我不想看见这个人,她从哪里带来就把她带回哪里。」周煜镛怒吼一道,双目赤红,似要冒出火来。 自从父皇将她安排到永平宫那天起,宫里就到处传着谣言。 谣言说:二皇子终于把烫手山芋推出去,解了一桩心事;说无权无势的五皇子根本镇压不来怀玉公主;更可恶的是,还有人说李萱至少还是个公主,否则哪家的闺阁千金肯下嫁五皇子…… 无数流言传进他耳里,一句句堆积起他的怒火,令他气急败坏,纷扰不休的谣言等同于火上浇油,让他一下子恼了起来。 「五爷,皇上旨意……」 小瓶子话未说完,周煜镛怒目一横,抓起茶壷往地上砸,砰地,茶壶裂成碎片。他指着小瓶子怒责,「好个下作阉人,也敢抬着父皇的话,当面作践本皇子?」 李萱抬起双眉,神色宁和而淡定,她静静望向周煜镛一语不发。 小瓶子脸上惊疑不定,这是哪儿的话呀,他们这种小太监不被作践就罢,还敢去作践谁?可见到主子发怒,神色骇然,哪个不要命的敢开口为自己辩驳。 半晌,李萱喟叹,她看着别扭的周煜镛,眼光中没有畏惧,相反地,心底升起一抹卑怜,她彷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既无助又自卑的自己……她向前跨一步,双眼直视周煜镛,流露出同情不忍神色。 见状,周煜镛一拳重重捶向桌面,企图用气势将她吓跑似的。 他痛恨她的眼光,她在同情他?凭什么!凭什么堂堂的皇子要让一个冷宫出来的犯妇同情! 「谁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连你也瞧不起我?还是你想回到二皇兄身边,企图激怒我好把你赶跑?啧啧,可惜啊可惜,人家不要你、弃你如敝屣。」他胡乱骂人,语无伦次,盯住她的目光似要把她吞下肚似的。 李萱不语,还是同样的态度、同样的悲怜目光,并没有因为他的刻薄而出现半分情绪起伏。 见她不为所动,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勾起一丝歹毒的念头,他要挑惹出她的怒恨。 「你死心吧,二皇兄和王氏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便是多年无所出也不肯再娶,他连个无足轻重的侍妾也不愿迎进家门,何况是你这罪妇。」 那是早就知道的事,李萱以为没关系的,可当面被周煜镛翻出来,心还是狠狠地一阵抽搐,像被人强掐住喉头、强灌下辣椒水似的,胸口火辣辣地疼痛着。 李萱咬紧牙关,她已经学会便是疼痛也不能让人知晓,否则迎来的不是疼惜哀怜,而是轻贱低慢,所以她不能在此刻弱下声势。何况、何况她已经不在乎了呀……是的,她已经、已经不在乎! 心越痛,她越是笑得明媚,情越伤,她越是笑得耀眼。李萱说服周煜镛,也同时说服自己,她无所谓。 见李萱不受刺激,周煜镛像只未得逞的狮子,怒气益发张扬。 第34章 他向前跨一步来到她跟前,低下头勾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对她阴毒一笑。 「你可知道当年为什么父皇不顾母后的意愿,非要把你关进冷宫?淑妃滑胎之事不见得与你有关,便是有关也只是无心之过,怎就硬把你送进那鬼地方?那是因为……」 说到这里,周煜镛满眼得意,略略停顿,他等待李萱追问。 可她忍着、她不问,依然光是笑着,笑得风光明媚,笑着掩去扑腾不已的心绪。 见李萱的反应不在自己预料中,周煜镛气恼至极,一把抓住她的细肩将她拉向自己,一波波的恶毒语言传进她耳里。 「因为父皇和二皇兄协议,只要不让你嫁给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抢东宫太子之位,为了大皇兄,父皇妥协了,即使因而让母后恨上他、你被关起来也一样,而二皇兄就可以一心一意对待王馨昀,就可以共造恩爱夫妻的神话,没有一个多出来的第三者……」 周煜镛要她和自己一样愤怒,他要她在自己眼前彻底崩溃。 但李萱偏偏不教他如愿,即便他的话在她心头撕裂出伤口,即便她痛得想蜷起全身哀哀求饶,可她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笑着,把酸涩如辣椒水的眼泪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吞。 只是李萱弄错了,那不是辣椒水,是化屍粉,沿着喉咙下去,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辗碎她的知觉。 原来这才是真相!难怪她伤得几乎死去,他始终没有出现;难怪皇上明知道她无罪,她还是得在冷宫思过了三年。 怎地,她堪比毒蛇猛兽,让二皇子宁愿放弃太子之位,也要把她圈入栏栅里? 原来他没喜欢过她,从来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她却还盼着在他身边出类拔萃…… 呵呵,真是好笑呢,她怎么能够不笑?这么好笑的事情,这么有趣的错认,这么可笑啊…… 真是幸好,幸好她对他的幻想已经结束,否则又要闹笑话。李萱狠狠咽下哽咽,告诉自己,也好,不管事实是否知道得太晚,她终究是理解了他有多憎恶自己。 深吸气,她提醒自己不输、不失控,一千多个日子里,她至少学会一件事,激动只会落人下风。 她极力克制,抑下喉间翻上的腥甜,淡然一笑,柔声对周煜镛说:「没用的。」 「你说我没用!」李萱的话像锐针,狠狠扎上他的自卑。 他重重一甩袖,袖子抽上她的脸庞,她却不惊不惧,清澈灵动的双目依旧注视着他的脸。 她口气平稳,丝毫没受他的怒气影响。「没用的,有人在乎,大吵大闹才有用,没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闹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场闹剧。」 「你敢讽刺我?」他瘸着腿、向她进逼,眼中透露出危险,彷佛下一着甩上她脸的,不是袖子而是巴掌。 她浅哂,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他痛恨她这号表情,他受不了她乾净清澈的眸子,大手猛地一抓,他扣住她的喉头,狠戻桀骜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 李萱不能呼吸了,可她没拉平嘴角,眼神中的同情、哀怜丝毫未褪。 「五爷,您别这样啊,快松手……」 小瓶子急着要去扳开周煜镛的手,却让他猛力甩开,小瓶子脚步不稳,接连几个倒退撞向墙边。 看见了吗!他是皇子! 谁敢说他没用,他发脾气,旁边的太监宫女就吓得噤若寒蝉,他摔桌摔瓶,他们就得小心翼翼,他就算把几个下人打死,也没人敢多说两句,他是皇子,高高在上的皇子!周煜镛恶狠狠地宣示着。 可李萱的脸即使胀得通红,却依然没出声呼救,她还是直视他的双眼,没有分毫畏惧。 见她这样,他更加愤怒生气,他气得鼻翼翕动、目露凶光。 「五皇子,您别这样啊,您杀了怀玉公主是抗旨啊!」送李萱过来的太监扑上来,急急扯住他的手臂。 这几句话提醒了周煜镛,没错,杀掉李萱不只是抗旨还是忤逆,不管她是不是父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她被送来了,他就得收下,这就是圣谕、就是皇恩。 他恨恨咬牙,松手一把将她推开,李萱接连倒退,最后狼狈地摔倒在地,一声闷哼,背撞上柜角,她痛得拧眉。 再度呼吸到新鲜空气,她不停咳嗽,咳得很凶,在一阵强烈咳嗽后,血腥味翻涌而出,溅上衣襟,在一阵昏沉后,她缓过气扶着墙壁慢慢起身,固执地站到他面前。 她不畏惧他的蛮横,抚着胸口说:「没有用的,生气只会让人憎恶、更加瞧不起你,不会替你增添力气。」 他冷冽的目光射向她,她不畏怯,反而笑开,轻飘飘地说了句,「曾经,我和你一样。」 这句话,震撼了他。 周煜镛凝睇着李萱苍白的脸庞,鲜红掌印围在她的脖子上,她嘴角处噙着一缕血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能看透灵魂似的看着他。 周煜镛蹙起双眉,回瞪她。 「我不会给五皇子带来任何麻烦,你也毋庸在意旁人的说法,因为他们的嘴巴改变不了事实,只能改变你的情绪,生气,是你对不起自己,他们仍不痛不痒。」 说完,她再不看周煜镛一眼,转身对小瓶子说:「请给我一个房间,我有些累了,麻烦你。」 第35章 小瓶子怯怯地向五皇子望去一眼,乞望求得他的同意。 周煜镛没说话、别开脸,意思是……随便? 小瓶子悄悄松口气,领着李萱走出大厅,方才闹上一场,他想,还是把公主安排得远些,两人碰不上面才不会再有下一回。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萱跟着小瓶子走出大厅才几步,竟迎面碰上一起前来的周敬镛和周旭镛,他们的视线落在李萱颈间的红痕、落在她嘴角的鲜血,最后定在她衣襟前的那片血红。 周旭镛强压的怒气在此刻扬升,周煜镛是什么意思,不满意萱儿住到这里吗?好,他马上把人带走。 周旭镛拉住李萱的手腕,一语不发将她往外拉。 小瓶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心一惊,连忙抓住李萱另一只手,慌忙道:「王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啊,皇上说……」 话未说完,听见动静的周煜镛从屋里快步走出,就看见周旭镛和小瓶子一左一右拉锯着。 他冷冷一笑,阴沉问:「二皇兄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在慈禧宫里没听清楚?父皇说,要把李萱赐给我。」 「父皇没这样说,他只是让萱儿住到这里,你没权力伤害她。」 那些碍眼的红印,扯得周旭镛心头一阵发疼,周煜镛问他做什么?他才想问,这该死的周煜镛想做什么? 「是吗?永平宫是我的地盘,李萱进到这里就是我的人,我要她生她便生,我要她死她便死,谁都无权多话。」 「休想,我带她走!」 带她走?李萱怀疑地望向周旭镛,她有没有听错,于他,她不是蛇蝎吗?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怎地反过来要带走她? 李萱脑子有几分迷糊,她被他们搅乱了。 「二皇兄说错了吧,应该是二皇兄不想要,父皇无处可塞,只好将她丢到我这里。若非二皇兄不想要,她又怎会在冷宫里蹲三年?」目光一闪,他讥诮地朝李萱投去一眼。 心头一阵清晰的疼痛扬起,李萱苦笑,周煜镛还真是明白该往哪里下针会刺得人痛不欲生。 毋庸提醒,她明白自己是谁都不想沾惹的麻烦,可她也没打算麻烦谁呀,她只是顺应皇命,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怎就这样难? 低下头,李萱轻轻地挣脱周旭镛的手,退开两步。 感激周煜镛的提醒,她再不会抛却自尊、妄想一个看不上自己的男人,她会懂得分寸,尽量离二皇子远远地。 看见李萱挣脱周旭镛的掌握,周煜镛嘴边的恶意益发张扬。 「李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跟着二皇兄吗?如果你想要,我马上去禀明父皇,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必一再侮辱她,一再提醒她有多卑微? 她伸手将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那个明显而丑陋的伤疤,她偏过头望向周煜镛,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眼神,周煜镛心头却猛然一抽。 她还能笑,而那个微笑让他感觉,他侮辱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屈膝,她分别向周敬镛、周旭镛和周煜镛低头行礼。「不劳烦各位爷。」 第七章 激励起了大转机 李萱在擦桌子,利用忙碌来遗忘那个迟到三年的讯息,很伤、很痛、很割人心,但那一刀也够狠,一口气切除压在心头上的那颗恶瘤。 她还以为二皇子只是不喜欢自己,还以为只要她释出善意,他们将会过得幸福,而原来……不是不够喜欢,而是憎恨,恨得想将她除去。 其实认真想想,早有脉络可寻,二皇子对感情执着,他重情重义,他曾经说过今生今世只愿求得一齐心女子,定不教她受罪于嫉妒。 何况她怎不明白,他有多么痛恨被安排。 小时候,信王爷安排最好的师傅给他,结果他书念得敷衍,全然不在意糟蹋自己的天分,若不是她这个小小神童出现,激发他的竞争心思,他的课业怎会突飞猛进? 在未允下两人婚事之前,他疼她宠她、喜欢她,一有机会就把她打扮成小子带她出门,给她买糖葫芦、买果子,慷慨地买下所有她喜欢的东西,那时候啊,她过得多幸福。 偏生那个婚事,离间了他与她,皇后娘娘眼底的大义,在他心底是强逼,二女共事一夫,更是他无法忍受的痛苦,然后恶性循环,一步步走到眼下的状况。 李萱自问,整件事她没错吗?不,她有错。 她那样懂周旭镛,那样了解他的脾气,却还企图顺应着安排迫他娶她,就是大错特错。今天这番遭遇,她半点不冤。 心随意走,她迫着自己念头翻转,她强行把心头委屈卸下,她说服自己与周旭镛本就是无缘无分的两个人,怎能计较谁又辜负了谁。 总之,全是她的谬误,她承担,然后从此丢弃对他的情感,落得一身轻松。 只是谁都没料到,五皇子说出那个教人痛得心碎的真相,竟是解除她多年桎梏的契机,也好,从此连怨、连恨、连放下都不必。 虽然李萱还是不明白,那日周旭镛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永平宫?难道是因为……她再不是他的包袱,他松下戒备,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真心待她?还是因为心存愧意,试图要弥补过去? 第36章 李萱深吸气,又逼自己笑,她知道,逼久了那个笑就会益发自然真诚,越能说服别人。 反正不管二皇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于她都不重要了。接下来,她该想的是如何讨好五皇子,如何让他同意送自己出宫,她很想去那个可以养鸡养鸭,靠自己双手生活的梅花村。 她抬起头,深吸气,把脸上的笑弄得更自在惬意。 真好,不心酸不心痛,真正的放下、再无半分委屈;真好,不在意一个男人,连灵魂都轻松几分。 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李萱的动作轻快,跪到地上一寸一寸地擦着地板,她擦得用力,像是在擦拭自己的心似的,彷佛这般日复一日地擦着,总有一天她浑沌的心情将和这片地板一样,会让她擦得光可监人。 屋外,周敬镛、周旭镛不敢置信地互望一眼。 她竟然在笑,还笑得那样开心? 周旭镛进屋,走到她跟前,绣着青云的皂靴进入她的视线,李萱微微一顿,仰头顺着那身锦衣玉袍缓缓往上,在接触到周旭镛的目光时,心微呛。 没事的,她已经不在乎他! 两句提醒,李萱放下抹布,缓慢起身将水盆挪开,站直身子,这才发现周敬镛也来了。 「恭亲王、靖亲王。」她垂眉屈膝,卑微得一如宫婢。 周敬镛走到她面前轻拍她的肩,柔声道:「煜镛不懂事,这些日子要委屈你了。」 她退开两步,避开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掌,轻言道:「多谢王爷好意,奴婢在这里过得很好。」 她这态度是拒绝?拒绝他们的善意?周旭镛皱起浓眉。 「宫外我有一处宅邸,若是你愿意搬到那里,有人会照顾你。」周旭镛隐忍,拉起她的手腕。 李萱的目光挪往周旭镛脸庞,果然,只要断绝非分想望,他便愿意待她宽大。 可惜,他不明白女人的骄傲,要,就爱得彻底、爱得淋漓;不要,就连藕断丝连都不必,剔除掉想爱的心,她再不肯牵牵绊绊、不乾不净。 她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头,收回自己的手。「不劳靖亲王爷费心,奴婢在这里很好。」 「你这是在同我生气?」凝眉,他深邃的眸子里,有她不理解的情绪。 「奴婢不敢。」 「或者你……想要搬进靖亲王府?」这话是试探,试探自己在她心中还有多少分量。 李萱苦笑,好不容易才抛弃呢,他怎又一扯二扯、扯出她的心酸。她抿紧嘴唇,试图淡然。 「怎么能呢,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人岂能一再犯错?过去是奴婢看不懂情势,以至于心存非分,如今万望王爷大人大量,原谅奴婢不懂事。」 一番话说得周全圆满,可却激得周旭镛脸色铁青,她把过去当成一场「不懂事」,当成「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他尚未回话,周煜镛先一步在小瓶子的陪同下进屋,冷眼将三个人轮流扫过一圈,撇着嘴角,斜靠在墙边,那表情似挑衅又带着几分张狂,他两手横胸、眼角含笑问:「李萱,你想跟二皇兄走吗?抗旨的后果,你能承受?」 如果能够抗旨,李萱会坚持出宫,如果她心怀怨怼企图害周旭镛,她就会跟着他走,但是……她早已变得胆小,冷宫岁月让她学会别往刀口上撞。 于是最终,她乖乖地待在永平宫。 不过,皇帝待她还不坏,不管理由是为了补偿她或周煜镛,总之赏赐下来了不少好物,而周煜镛心高气傲,看都不多看一眼就让人把赏赐给搬进她屋子。 李萱挑了金银等物、打包收妥,为日后出宫预备着。 她把布匹挑出来,选了合适的裁布制衣,绣荷包帕子,她也选了两匹青色云纹布料打算给周煜镛裁两身新衣,倒不是看他没什么好衣服上身,只是想着若能打好两人关系,或许他会愿意帮自己一把。 现下她和周煜镛……算是怎么回事呢?李萱也说不真确。 不知道是不是奖励她两度没顺了周旭镛的心愿,他居然对她宽怀起来,不但拨了两个宫女沉鱼、落雁给她,还允许她到书房里挑书。 虽然他仍然经常出言寻衅,仍以惹恼她为乐,可别的不行,说几篇大道理镇压镇压他的嘴皮,让他鸣金收兵倒也不是难事,只要在他怒极动起手来之前见好就收…… 总之,三番两次后,李萱已经慢慢学会在周煜镛失控之前停止战争。 日子顺顺利利过下来了,日夜相处,李萱多少看得出来周煜镛对周敬镛、周旭镛有心结。 不,这样说并不公平,他是对整个后宫、整个天地都存了心结,他喜怒不定、孤傲难驯,还有些残忍暴戻、任性乖张。 他一个不称心就会张狂地发飙,会虐打宫女太监,他痛恨阳光,他喜爱阴暗,他不许永平宫里出现笑语。 他说:「我就是喜欢看别人被折磨、被羞辱,喜欢别人因为失去而自怜自卑。」 他说:「我就是喜欢别人妻离子散、家庭破碎。」 他说:「你不准笑、不准幸福,不准把日子过得舒心,那会令我碍眼。」 第37章 他说出来的话很变态,可说透了,他不过是在追求残酷的满足感,然而在发泄过程中也难掩他自身的凄苦,这样的他让李萱提不起恨意,反倒是油然升起同情。 比较让李萱为难的是周旭镛的态度,他时常过来,在周煜镛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皮子底下见她,他总是送来东西,一些她用不着也没有心思用的物件。 她并不乐意见他,不管他是因为罪恶感或者想待她一如过去,都不愿意。但他是王爷,连永平宫的主子也阻止不了他的拜访,她能说什么? 皱起细细的柳眉,她放下手中书本,凝目望向屋外。 屋子里安静得过分,偶尔有几声雁鸟凄凉地鸣叫,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日光倾泄,透过窗棂落在地上,形成淡淡的影子。 李萱看一眼坐在桌边描花样子的沉鱼、落雁,忍不住笑了,她们两人样貌普通,沉鱼皮肤微黑,落雁嘴略阔,虽称不上丑陋,但宫里挑人都是选些头脚整齐、样貌适眼的,相比之下,她们的样貌就略略…… 她们这般长相竟让周煜镛恶意地取上沉鱼、落雁这两个名字,不管走到哪儿,都遭人嘲笑,可也没见她们有半分火气,只会憨憨一笑。有时想想,她们手脚虽有几分粗笨,却是个实心地的,没什么野心,只一心一意想平平安安待到二十五岁、攒够银子放出宫去。这样的人被分派到永平宫,也不是坏事。 把书摆在榻间,李萱起身。 「公主,你要做什么?」沉鱼走到她跟前,笑眯两只小眼睛。 「我去做几个菜,说不定五爷会过来这里用饭。」 「我去给公主打下手。」落雁放下笔也跟着上前。五爷吩咐过,要小心看着,不可以让靖亲王把公主给带走。 「一个跟我去、一个留着吧,如果五爷过来,至少有人递茶倒水。」 「我去吧,我的手脚伶俐。」沉鱼急急毛遂自荐。 她哪里手脚伶俐,她不过是讨厌做绣活儿,可李萱没戳破,让落雁留在屋里,领着沉鱼到后面小灶房做午餐。 对于厨艺,李萱很有几分天分,她遗传了母亲秀娘的巧手,也得到她几分绝学。 永平宫的小灶房本无人使用,李萱来了以后便据为己用。 平日里,他们吃的是御膳房送来的吃食,只不过周煜镛虽然是皇子,因不受皇帝看重,再加上永平宫本就位置偏远,每回饭菜送来不是晚了,就是冷硬得让人难以下咽。 李萱发现灶房后头有块荒废的菜园,爬满丝瓜藤还有一堆野菜,沉鱼家里务农,她自告奋勇把菜圃略略整理后,她们便有了吃不完的丝瓜和蔬菜,李萱又托小太监买来几只鸡鸭养着,有菜有蛋,生活越过越舒坦。 上回,周煜镛见到又是满桌冷食,肉上面还浮着一层肥油,一个火大把桌子给掀了,满肚子火气想过来找李萱发泄一番,没想到却见她和沉鱼、落雁围着桌子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还有说有笑,欢乐畅快。 这让他更生气了,凭什么她们的日子可以过得这般舒坦,他板着脸进屋,本想把她们的桌子也给掀了,可是敌不住饥肠辘辘,他夺过李萱的碗筷,坐下来把满桌子菜肴一扫而空,自那之后,他三不五时便会过来赠饭吃。 自己开小灶,要炭、要米、要油盐酱豆类,落雁不时得去同小太监们周旋,开销虽然大了些,但李萱认为值得,周煜镛那么难讨好,现在有了门路,她哪能不卯足劲,尽全力套好关系?她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等到他们再多建立几分情谊,她向他提出宫想法便不难了。 李萱烫一个青菜、闷熟一碗丝瓜,再蒸几颗咸蛋,当她们将菜端进屋里时,却发现里头坐的不是周煜镛而是两名不速之客。 她忍不住在心中哀叹——久违了,月屏公主与婉清姑娘。 周月屏至今仍未婚配,江婉清却已经许给三皇子周勍镛为侧妃,周勍镛成亲后便出宫建府,但江婉清为了对付三皇子妃,提升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不遗余力地讨好淑妃和周月屏,经常递牌子进宫。 站在门口,李萱犹豫不已,她早就明白离开冷宫难免要面对一些人,不管是喜欢或不喜欢。因此她足不出户,企图求取几分安宁,却没想许多事便是自己不招惹,也会自动送上门。 李萱将托盘放在柜子上,垂眉敛目走往两人面前,屈身一福,低头轻道:「月屏公主、侧妃娘娘。」 「看来高高在上的怀玉公主还记得咱们呢。」周月屏嗤笑一声,满眼阴厉。 李萱没理会对方的恶意,她不想惹事,只想赶紧把这两尊大佛送出去,她给沉鱼、落雁使了眼色,她们虽迟钝也知道来者不善,急急忙忙出屋去讨救兵。 见李萱久久不吭声,江婉清扬起声调说:「看来在冷宫关上几年,倒是关出几分规矩。」 李萱淡淡笑着,她不会为这样的言语而生气,以前她的清高是面具、是刻意装出来的,现在则是已经刻进骨子里,寻常人哪有本事惹怒她。 何况她明白,她们那是心虚,底气足的人根本不需要靠贬抑别人来提升自己。 她的微笑看进周月屏眼底,引发她一股无名怒气。「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是见到公主和姑娘,心里头高兴。」 「看见我们你高兴?可惜看见你,我们却开心不起来。」周月屏转身,翻了翻桌上的书册,讥讽地对江婉清说:「瞧,人家果然是神童、是才女呢,一出冷宫便迫不及待重拾书本,怎地,想进国子监不成?可惜啊可惜,那里再没一个二皇子给她撑天。」 李萱静望她们,波澜不兴的脸庞上唯有淡然笑意,她明白对方的心眼小,芝麻大的事也会看得如泰山般重,眼前她只能尽力不让对方挑毛病,免得遭泰山压顶,那才是真倒楣。 江婉清瞪向李萱,视线定在她脸庞那道伤疤上,她不明白,李萱明明已经变成丑陋女子,凭什么还可以如此自信? 这是她最碍眼的地方,以前她名不正言不顺,不过顶了个公主名号,讨得皇后的开心便心高气傲。如今没有皇后可依恃,名声臭了、容颜毁了,皇上又把她放在五皇子房里,这举动摆明她早已不受待见,而她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凭什么有如此态度? 所以她们讨厌她,越来越讨厌,讨厌得不刨她两下,心底就不痛快。 「怀玉公主,你大概不知道你进冷宫之后,靖亲王就迎娶王妃进门,没有你在中间纠缠不清,人家小夫妻感情可好得呢。」江婉清得意说道。 李萱不接话,微侧头看着掌心上的粗茧,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第38章 「二皇嫂性子温和亲切,连父皇都夸奖呢,去年淑妃娘娘生辰,她花好几个月时间绣的观音图,连皇上都说好。」周月屏接话。 「可不,人美心巧,这样的人才配得起靖亲王,不像某些人啊,仗着几分颜色就以为自家的染坊天下无双,也不想想那骨子里流的不就是贱民的血吗?」 「你没见那蔷薇再怎么装腔作势,终究学不来玫瑰的高贵。」 「怎能不装呢?难得呀,猴子冠上个公主头衔,也会比莲花指呢。」 周月屏与江婉清一搭一唱说完,两人掩嘴大笑。 「可不是嘛,还以为穿上衣服就成公主了呢,旁人分不清,咱们这些知根底的还能不明白?」 她们一人一句说得好不尽兴,李萱却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她们说得兴头起,李萱却是一副无关痛痒的局外人模样。 李萱置身事外的态度让等着看好戏的两人渐失笑容,她们越是讽刺,心中的怒火越是炽盛。 是怎样?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仍然不把人看在眼里? 轰地,怒火蹭上脑门,江婉清一掌拍在桌上,「你那是什么表情!」 难得地,周煜镛带起笑意,微跛的腿轻快起来。 光是背影,也能轻易教人看清楚他的快乐,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互视一眼,虽没交谈却也忍不住脚步欢快。五爷啊,就要出头天了呢! 前几日,李萱和周煜镛又对上了,周煜镛要她乖乖听从他才有好日子过。 怎知李萱却说:「凭什么?」 周煜镛一听,脸色白得像鬼似的,吓得永平宫里的下人以为他又要对她动粗了,没想到他只是冷着睑、眼底冒着火,却什么动作都没有。 李萱又说:「凭什么你什么事都不做,就能得到别人的看重?那么,那些战战兢兢、每天为前途拼搏的人算什么?」 两人的争执经由小瓶子之口传到周旭镛耳里,一整天,他眉开眼笑,快乐得近乎张扬。 开心,是因为她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因此,听说五弟后来上了奏摺,周旭镛便悄悄地动了点手脚,让皇帝看见他的奏摺。 「主子,您也同小瓶子说说,什么事这么乐?」小瓶子走上前,在周煜镛耳边说着。 周煜镛拉弯嘴角,扬扬眉毛,眼底的孤傲被喜悦取代,他被父皇夸奖了! 那日他与李萱争执,当晚彻夜辗转,她的话在耳际翻来覆去,他一个激灵翻下床,没让人进屋子伺候,自个儿磨了墨,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盐税法提纲。 墨汁方收乾,他就将奏摺给递上去,他压根儿没想过父皇会看见它们,他只是想同李萱赌一口气——看吧,我做什么都没用,没有一个皇后娘亲,没有父皇看重,我什么都不是。 他把对盐税的看法写成摺子呈给父皇,原是打算用那件事掐死她的话,让她明白天底下的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得成,这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世间不是只有光明磊落,更多的是黑暗污浊。 可……谁知道,父皇会当着所有大臣面前夸奖他,说他有见识,还要他回去准备准备,五日后到御书房,同几名辅国大臣共商他所提的盐税法。 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骄傲过,当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时,他的晦涩褪去、自卑离席,第一次,他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是个名符其实的五皇子。 这该归功李萱。 虽然周煜镛并不那么乐意承认,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忽略而改变。 过去两个月,他讨厌她、厌烦她,甚至时不时向她寻衅,偶尔还出现想要对她动手的张扬怒气,可她总是一脸平静,文风不动地回他一篇大道理,令他不服气、企图抗辩,却在静心下来认真思索后,不断重复想起,第一次到她屋子吃饭的事—— 那日端来的饭菜冷了,浮上一层恶心的油,他气得又发火,摔掉满桌碗盘,吓得宫女噤若寒蝉。 小瓶子连忙去把李萱给找过来,她一进门,脸上不带半分表情,只是低下身将碎片二拾起,她一面捡一面说话,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讲,或只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权势只能吓人一时,不能唬人一世,有力气愤怒,不如拿去追求成功卓越。成就是努力来的,不是吼骂来的,轻贱旁人并不能使得自己更显高贵……」 收拾好碗盘,李萱无视他的怒气,带着沉鱼、落雁离开他的屋子。 他肚子饿,气得想找她再吵一架、在她身上发泄怒气,于是阔步走到她屋前,没想到见到她和沉鱼、落雁正围着桌子吃饭,不是御膳房做的,是她自己开的小灶。 两盘青菜、一碗鸡肉,分明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食物,可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凶,挑衅的心情在看见那些菜时,他忍不住大步进屋,半句话不说地抢下她手中的半碗饭,扫光满桌菜肴。 李萱不语,只是偏着头静静看着狼吞虎咽的他,脸庞上带着温暖笑意,像看个孩子似的。 见他饿得紧,她又和沉鱼转进小灶房烫了蔬菜,弄来一盘炒蛋。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讥笑她,「什么时候怀玉公主变成厨子?」 她没被他惹毛,眼角含笑,回望他,「是庖丁就让他去解牛,是伯乐就让他去相马,是鲁班就让他去弄斧,是高祖就让他去治国,人本该尽其一身才能,为自己、为旁人做点事,我善厨艺就别浪费功夫,不管这工作是高贵或低贱……」她说了一大篇后,顿了顿,问他,「至于你,除了做五皇子,还想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淡淡的、柔柔的,没有半分强迫人的口吻,但就是会让人把话听进耳里、记入心底。 第39章 他性情孤癖又反骨,分明把她的话听入心,分明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 他说:「一个动弹不得的人能做什么?一个充满不幸、处处受挫的人,能够做什么?」 李萱没有露出半分嘲弄,只是眼神中有让人厌恨的悲怜。 半晌,她轻缓开口,像是怕吓着他似的。「受挫是好的,它会加深你对生活的理解;磨难也是好的,它会让你对成功的内涵更加通透;不幸也非坏事,它会让你对这个世间的认识更成熟。而你,从来不是动弹不得的人,你还有脚,虽然它不如旁人的俐落好使,但一样可以带你畅游天地,它影响不了你聪颖的脑子,改变不了你的雄心壮志,除非……」 「除非什么?」他冷眉问。 「除非你的心让那些你不在乎的人,用恶毒言语所蒙蔽,除非你相信自己动弹不得,做任何事只会失败受挫,那么你将渐渐地变成他们想要你变成的那种人——无用、颓废又自轻的男子,最终你将顺遂了敌人们的心意。」 「话说得容易,如果是你,你能不在乎别人的批评?」 她莞尔一笑,说:「很难,但我会努力无视他们,因为我明白,一匹英勇的奔马,绝不会因为被苍蝇咬了几口而羁绊住它的脚步。」 他与李萱的相处就像这样,他是把槌子,她却是团棉花,他使尽全身力气敲打仍打不出她的忿然,只打出自己一身无奈。 那日之后,他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偶尔反覆思索她的话,而她也没有逼迫他,每日还是过着同样的生活,看书、做针线、煮菜,不同的是,他绕到她屋子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然后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在她身边读书写字,开始在她屋里吃饭。 他们是朋友吗? 并不是,她于他而言还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周旭镛硬塞到他身边的垃圾,他讨厌她,却没办法否认……他喜欢李萱身上散发出来的恬淡气息。 他很喜欢用恶意的口吻,在她发呆时说:「你在想着二皇兄吗,别傻了,人家和王氏感情好得很,你想破坏?没门儿。」 他想激得她张狂,可李萱却眼含笑意地反问他,「人非要沉浸于一段美景,不断回味咀嚼,百般缠绵才行?」 「你敢说,你已经放弃那段美景?」他咄咄逼人。 「何来放弃?那番美景从来就不是我的。」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看书,他转开眼睛,发现站在门外的周旭镛。 二皇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他厘不清皇兄的想法,只见他静静地看着低头的李萱,须臾后离开,二皇兄没跛,但脚步却带上沉重。 他看不透李萱,更看不透二皇兄,不明白他们演的是哪一出,但自从那次之后,他再没有在李萱面前提起过二皇兄。 刺伤她,他已失却起初时的快乐。 他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那么讨厌她,他们或许可以…… 拉开嘴角,周煜镛加快脚步往李萱的屋里走,他要告诉她,除了做五皇子,他确实还能够做些什么。 没想到,人未至,他先听到江婉清发怒的声音。 李萱抬头,发现江婉清与周月屏满脸怒容,无奈轻喟,「对不住,我分神了。」 「你这个下贱的丑八怪,别以为父皇把你给了五弟,你就会变成真正的皇家人,还早得很呢,五弟得为皇后娘娘守孝三年,到时你已经人老珠黄,就算他是个跛子,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岂能配你这个又老又丑的贱婢。」 李萱没反驳,点头轻声道:「多谢公主提醒。」 周月屏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的恶毒像石头丢进大海似的,激不起半分浪花,这让她更抑郁了,一腔怒火不知该往哪里发泄,她恨恨地抓起手中杯子就要往李萱脸上摔去。 「住手!」周煜镛进门,满面怒容。 周月屏回头,她岂会把周煜镛看在眼底?她的母妃可是执掌后宫的淑妃,很快就要成为皇后的人呢!看着周煜镛的怒容,她扬起尖刻的笑意,连他也被李萱收服了? 哼,她把杯子往地上一砸,啪!杯子碎了一地。 「你、你居然……」 「我为什么要住手?叫你一声五弟是看重,说透了……你母亲是什么身分哪?」她抢下话,仰起鼻子冷哼一声。 明明白白的看低,清清楚楚的贬抑,这口气周煜镛哪里吞得下去。 周月屏成功地激怒周煜镛,他冲上前,扬起手就要往周月屏脸上落下巴掌。 李萱不愿事端扩大,抓住他的手腕拼命阻止,可周煜镛已经失去理智,哪肯罢手,他大手一挥甩开李萱,抓住周月屏的手腕,不轻易放过她。 江婉清见状冲上前来拦,可她毕竟是女子,哪有周煜镛的力气大,几个拉扯后她被摔到墙边,跌倒时撞翻茶几,上头的花瓶掉下来又砸出满地碎片。 周煜镛并不打算息事宁人,抡高拳头,眼见就要闯祸。 情急之下,李萱扬言,「你何苦呢,何苦跟着跳梁小丑绕圈圈,你是心高气傲的五爷啊。」 几句话,李萱止下周煜镛的动作,却没想到这些话狠狠地勾起周月屏的满腔怒涛。 第40章 一个冒牌公主居然说她是跳梁小丑?!有没有搞错?那贱婢的爹娘是给人提鞋驾车的,竟讥讽她这个淑妃唯一的独女、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是小丑? 这会儿就算周煜镛肯放过周月屏,周月屏也绝不肯放过李萱了。 她恨恨冲过来一把抓起李萱的头发,飞快往她的脸上甩去一巴掌,转眼间,李萱脸颊浮上五根鲜明的指印。 周月屏还不解气,脚一踹,把李萱踹倒在地。跌倒时李萱下意识用手去撑,不料一阵刺痛传来,她这才发现地上的破瓷扎进了她的掌心,抬起手,鲜血顺着她的手往下滴落。 事情在瞬间发生,屋里一片紊乱。 「你这个贱人,二皇兄不要的垃圾,别以为谁可以护得了你,不过是一个跛子,我还不放在眼底……」 周月屏不肯住手,她死命揪住李萱的头发又吼又闹,不管周煜镛的拉扯,对李萱拳打脚踢,一心想毁掉李萱那张让她满心愤懑的脸。 「很好,我倒要看是谁才能让你放在眼底。」 冷峻的声音传来,怒叫声戛然终止,众人停下动作转身,发现周敬镛和周旭镛站在门口,他们的脸色严厉冷肃,像寒冰似的。 周月屏心头一凛,呐呐松开李萱的头发。 趁着宫女进屋收拾,周敬镛在教训周月屏与江婉清同时,李萱悄悄转进寝屋,拿出伤药为自己包紮伤口。 她先用针尖将碎瓷从伤口中清除乾净,咬牙忍痛,再将手掌心放进盆中,用清水洗净。 她说服自己对疼痛的容忍力已经高度了不少,然后紧咬下唇,双臂微微颤栗,将手泡在盆中,紧闭上双眼,她必须找一点话来激励自己。 「不怕,高山寒土终使苍松翠柏更加挺拔,司马迁受宫刑,文章方能字字珠玑、创造出史记,岳飞十二道金牌须命,却遮掩不去他一片赤胆忠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把自己弄得像岳飞、司马迁似的,周旭镛走进李萱屋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幕。 恍惚间,他回到从前,好像她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而自己是十六岁的少年,每次闯祸了、不如意了、怕被修理了,她就要闷着头念上一大篇似是而非的道理,听得旁人想笑,再大的火气也消失无踪。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他会把她抱紧,一次又一次重复说着:「萱儿不怕,二少爷在,谁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 他喜欢这样做,喜欢她小小的、香香的、软软的身子贴在自己怀中,喜欢哄她、哄出甜美笑容。 如果不是那盆清水中融出血红,他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看着李萱发抖的肩背,周旭镛下意识地上前,还没搞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时,手已经自动自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萱儿不怕,二少爷在,谁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 萱儿……好久没听见他这般叫唤自己,几句熟悉到不行的话,让李萱红了眼眶,一份铺天盖地的温暖从头罩下来,教她不自觉地沉溺。 顿时,她忘记要谨守本分,忘记该保持距离,忘掉身后的那个人早不是她的二少爷,忘了她与他……早已失却过往情分。 然而,她并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太久,回过神,她抬眼对上他紧蹙的浓眉。 唉,她又一次自取其辱。她啊,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步,才能彻底将他自心底刨除? 怎么在冷宫里口口声声放下的东西,一走出冷宫便不算数? 她该认错的,但抱歉两字怎么都吐不出口,咬牙,她痛恨自己。 「煜镛已经让人去请太医。」看见她的懊恼,他柔声说道。 「不必,只是小伤。」 她飞快转身对他,两道柳眉拧扭成团,发狠似的拿起桌边的烧酒浇入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痛得她忍不住倒抽气,她死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看见她受痛,他扳过她的身子,按捺不下满腹怒涛,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问:「你耍什么任性?」 她没因为疼痛而落泪,却因为他严苛的话,鼻间涌起酸意。 耍任性?开什么玩笑,她有什么资格任性、凭什么任性?他不知道任性是要有条件、有背景、有仗恃的吗? 李萱咽下委屈看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搭理他,咬牙再浇一回水酒,然后迅速擦乾伤口,用乾净的布条替自己包裹好伤处。 不在意,她不断告诫自己,她不在意的!他爱怎么想都与她无关,他早已不是她的二少爷。 旭镛见她不理会自己,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转过一大圈、面向自己。 她倔强低头,把视线定在脚底下,打死不肯抬眼望他。 「看我!」他命令。 李萱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退一步、退两步,直到退至墙角边才抬头正眼迎视他。 她才不想解释,但那口气卡在胸口,心翻腾不休,不说出口,她心头痛。 第41章 「王爷弄错了,奴婢在冷宫向来是这样处理伤口的,若是非要等到太医大驾光临,怕是手脚都烂了,请王爷放心,奴婢不是矫情、不是任性,只是习惯使然。」 李萱几句话说得周旭镛的心一紧,眼底隐约闪过寒意。 她抬高下巴,骄傲得像只凤凰,她的眉宇间带着倔强,清冽的双瞳找不到过往爱娇的柔情,她瘦得厉害,彷佛风一吹便要倒下,她习惯散着发,让长发掩去脸颊伤痕,明明有着苍白的脸庞、无血色的嘴唇,她却站得比谁都挺。 这三年,她是怎么过的? 「对不起。」他低头。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他为了王馨昀将她囚入冷宫,对不起他不在乎她的心情,还是对不起他曾出口的恶毒言语? 哂然一笑,李萱再度武装自己。「不关王爷的事,是奴婢咎由自取。」 旭镛还想再说些什么,周煜镛已经领了太医走进门,他看也不看旭镛一眼,抓着人就往李萱面前塞。 「快,你给她看看,伤口要不要紧?」周煜镛急声催促。 太医替她重新看过伤口后,夸奖了李萱几声,说她处理得很好,敷过新药后再将伤口掩上。 周煜镛不放心,非要太医开药方肯放人回去。 「痛吗?你别生气,大皇兄狠狠地教训月屏一顿,替你出气了。」太医一走,周煜镛拉起她的手,急急说道。 「我没生气。」她抽回手,淡然道。 「才怪,她们骂你丑八怪,没有女人可以忍受这种事,何况还是被比自己更丑的人骂。」他忿忿不平,忘记自己也经常把丑八怪放在嘴边、三不五时刺她两下。 李萱失笑说道:「首先,她们并没有讲错,我的容貌确实已毁,我怎能因为别人的诚实而愤怒?再者,我虽然改变不来自己的外表,但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境,不让她们的话气到我。」 「改变心境?又要说鬼话。」周煜镛轻嗤一声。 「才不是鬼话,只要把丑八怪当成赞美谀词不就结了。想想,两个娇娇女出口闭口都是对我的奉承,多么难能可贵。」 她说完,周煜镛爆笑出声,连周旭镛也忍不住弯了弯眉。 周煜镛深吸气,拉起她的手,真诚说道:「李萱,我要谢谢你。」 「为什么?」 她想把手缩回来,但周煜镛不允许,施了力气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掌心。 「我把盐税法的条子递上去了,父皇很高兴。」 「恭喜。」李萱点头,早知道他会得到皇上的赏识,他本就是个有才能的,只是被太多妒忌愤懑压心。 「记不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幸福是什么?」周煜镛向二皇兄瞥去一眼。 「嗯,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同,也许是风尘仆仆回到家中,看见亲人的笑脸,也许是屡屡挫败时的几句慰言,也许在寂寞深夜的相伴。」 「我终于找到属于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是父皇的赏识。」 见他脸上的灿烂光芒褪除了原本身上的阴沉,十八岁的少年本该这般,李萱为他感到喜悦。 「既然如此,就竭尽全力去追求,人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活得骄傲、活得快意。」她为他而欣喜。 周煜镛发现李萱同自己对话时,并未在周旭镛身上分神,微微的胜利骄傲感兴起,孩子气的他觉得自己彷佛打赢一场胜仗。 相当好,她不在乎二皇兄、只看见自己,天地间终于有人看重他甚于周旭镛。 「我会的。」他说得信誓旦旦。 周旭镛被他们刻意冷落着,虽搭不上话,视线却没离开过李萱,他和周煜镛一样,想听她多说几句,说那些振奋人心的言语。 周煜镛不乐意周旭镛定在李萱身上的视线,他起身挡住。「我们出去吃饭吧,我看见你蒸了咸蛋。」 「菜凉了。」 「没关系,你做的菜凉了也好吃。」他拉过她的手往外走,故意把周旭镛挡在身后,他絮叨地对她说八卦。「你猜,为什么周月屏会上门寻衅?」 「不知道。」 「因为最近京城里传出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她足不出户,任何消息都传不进她耳里。 「传说怀玉公主变得比三年前更美丽,恢复封号后,不知道多少勳贵子弟对你有意思,幸好父皇先开金口把你送到永平宫,不然你可有得麻烦。」 「谣言罢了。」如果他们看清楚她的残破面容,哪会传出这样的话。 第42章 「管他是不是谣言,重点是这几年父皇一直想给周月屏赐婚,可她那副骄纵性子谁忍受得了,好不容易挑到敬渊侯的长子,却又因为皇后娘娘驾崩得守孝,这一拖便是三年不说,听说那位驸马爷有意思退婚,想向父皇求你为妻……」 自始至终在后头盯着两人看的周旭镛,缓缓地叹口气,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第八章 重修旧好的机缘 夜深,周旭镛穿着夜行衣来到李萱屋里。 轻轻燃起烛火后走到床边,他凝视着躺在榻上的她。她睡了,细细的膀子露在棉被外头,肌肤白皙柔嫩。 她还是那个倔强骄傲、聪颖慧黠的李萱,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以往活泼热情的性情变得冷然。 也许她不是今日才变成这样的,自从李叔李婶过世后,她就慢慢转变了。 那时她躲在安禧宫里,来往的只有慈禧宫,她对任何事皆不关心,当整个后宫正为「婢女受封为公主」之事炸开锅的同时,始终不见主角出头。 她是在意的吧,在意自己娶了王馨昀,在意人人口中的琴瑟和鸣,在意他没为她出头,助她离开冷宫,在意她的委屈只能压在胸口。 唉……怎么能够不在意,换做是他,他也要在意。 周旭镛坐在床沿,看着李萱被长发覆盖的小脸,动手轻轻将她的头发顺开,藉着窗外月光看着她小小的脸庞。 她话说得豁达,其实还是介意脸上的伤疤吧,否则怎会放任自己披头散发?谁能真心把丑八怪当成赞美谀词,是女子都会把容貌看得极重,何况是她生了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 他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取了些在她的伤疤处涂匀后,他勾起她一束青丝,忍不住动手为她打辫子,像那个天尚未亮的黎明,像那个生死分离的日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几不可闻。 「那日,看着你缓步走进慈禧宫,我心跳得飞快,我转头看你,你却移开视线,说实话,有点伤……我看见你脸上的疤痕,你已经不痛了,可我却痛得紧,那道伤是因我而划下的。」他叹气摇头,续道:「过去几年我是沉稳淡定、谋事决策不曾犹豫的大将军,没有任何事可以为难我,可你……为难到我了。」 「我经常想起过去,想着我们相处的光阴,记不记得我为你搭的那个秋千?我把它移进王府了,不允许任何人去碰,我给你整理一间屋子,时不时就往里头添些东西,我想像着你在里头住得愉快,想像你趴在那张楠木大床上看书。 「我帮你准备几十个箱笼的书册,堆满整间库房,明知道你不喜欢金银财宝、珠翠碧玉,还是忍不住捜罗些好的、珍稀的存起来…… 「这些天,我时常看着你,忍不住想问一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恢复过去的情谊,好不? 「可我很清楚,你不会允许的,如果有人像我这样伤你,我也不会允许你和他建立关系,只是,萱儿,我真的很想念过去……」 他的声音带着魔力似的,在李萱耳际盘盘旋旋,她眼睛紧闭,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话。 回到过去?要怎么回去,时空已变,他不是他、她亦不是过去的自己。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把秋千移进王府,为什么要给她捜罗书或首饰,如果他憎恶她,不是该离她远远的? 他把她弄得满头雾水,怎么样都找不出合理解释,只是……他的声音很煽惑人,说得她心动、也心痛…… 周旭镛并没有待太久,但他离去后,李萱睁眼至天明,小手握住他搁在床头的药膏,眼底有着浓浓的疑虑。 隔天,宫里传出一个大消息,淑妃被软禁了! 淑妃被软禁,是因为罪证确凿。她权谋算计,勾心斗角,为了斗培正受皇帝宠爱的悦贵人,竟买通宫人在她的屋里放迷香。 皇帝因迷香所惑,镇日里只想往悦贵人宫里跑,一天天过去,皇帝身子渐虚,太医查出病因,皇帝震怒将悦贵人入狱,没想到服侍她的宫女「忠心耿耿」,情愿赔上一条命也要将淑妃招出来,保住悦贵人以及她腹中胎儿。 这一查二查的,谁出宫买这肮脏东西、经由谁的手炮制,东西从哪些人手中送进悦贵人身边……全查得清清楚楚,千夫所指,这回淑妃再也逃不掉。 宰相王益为此事进宫与皇帝深谈,但事关龙体、不能轻饶,定要做出规矩,免得日后宫人仿傚。 过去这种事淑妃没少做,王益心里多少知晓这回会被掀出来,自然是背后有人指使,只是那个「背后人」藏得太深太密,直到眼下仍然寻不出痕迹。 没有对手就难有对策,淑妃再不甘心也得乖乖待在宜禧宫里,不过她有自信,很快皇帝就会将她放出来,就凭王家对朝廷的重要性,皇帝也得多看重她几分。 然而翌日,皇帝却下令让德妃出慈禧宫,接替淑妃主持后宫之事。 淑妃这样算是倒了吗?不可能,王益依然是朝廷重臣,王倎辅依然掌理大周雄兵,而王家子弟出仕者仍然多达数十人,皇帝对于王家依然极其看重。 一时间,后宫气氛诡谲,宫人们无所适从,淑妃虽被软禁但势力仍在,德妃手边没得用的人,难以管住偌大宫廷,因此,大权会落在谁的手上还难说。 不过,这股气氛并没有漫进永平宫。 不久前,工匠来了,大张旗鼓将永平宫重新翻修一遍,新柜子、新桌子、新椅子……所有的东西全换新,小小的院子里也种上新花草,短短十数日,永平宫焕然一新。 周煜镛很高兴,宫里的太监宫女也很开心,认为这是皇帝看重五皇子的表现,认为怀玉公主给自家主子带来福气,也认为永平宫很快就要兴旺起来。 改建完,搬回新屋时,几个皇子都送来贺礼庆贺,周旭镛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把东西全送进李萱屋里,满匣子的珠玉宝翠、美玉金簪,满柜的锦衣玉袍以及满满一箱的书……她的屋子本就不大,被这些东西一塞就变得更小了。 这样的举止惹得周煜镛侧目,李萱想制止的,但周旭镛做这些事时那兴高采烈的模样,让拒绝的话凝在她唇边说不出口。 她始终想不出那天夜里他为何出现,为何说出一篇教人动容又易误解的话,那口气彷佛他在乎她,彷佛她是他心中珍宝,她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结论——他想念的是过去、是童年时期的情谊,他心怀罪恶,企图弥补。 第43章 也对,他本性纯良,不愿负欠于人,一如皇后娘娘那样,认真想想,不只是他,大皇子亦同。明面上,送了一对青瓷花瓶,背地里则悄悄捎来许多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这个想法让李萱稍稍释怀。 就让他们做吧,失望伤人,遗憾又何尝不伤,心和水一样,总要端平了才会宁静。 她觉得这样也好,有些人天生当不了夫妻,却可以是对好兄妹,也许她和二皇子便是这样的,她不知道两人能否能回到过去的情谊,但她确定,至少能够待他像对待五皇子那般。 周煜镛和她同龄,她却老把他当弟弟,能说能劝的毫不保留,至于周旭镛,她想……就当成哥哥吧,不管他的出发点是弥补还是同情,人待她几寸,她便还予几分。 就这样,不管是周敬镛还是周旭镛,往来永平宫的次数都多了,吃顿饭、喝个茶、说说话,偶尔几个人一起待在屋里聊聊朝政,偶尔他们给周煜镛指点一条明路。 悄悄地,周煜镛在蜕变。 有人看重,心便不至于偏狭,过去一脸孤臣孽子的他,如今多出两分自信爽朗,他的改变,李萱看在眼里,周敬镛、周旭镛看在眼里,同样地,皇帝也心知肚明。 身为父亲,见到儿子们和谐相处自然是乐意的,日后不管谁坐上龙椅,都会有兄弟们互为肱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因此皇帝对李萱,心底又添上些许满意。 近来永平宫的小灶房里增添了新人手,是周旭镛送进来的,一个叫菊香、一个叫梅香,两人是亲姊妹,也是厨房里的好手,名字不错,长相也清丽可人,模样比起沉鱼、落雁好的不只是一点两点。 可周煜镛就是不满意李萱因为周旭镛的馈赠而满意,偏要改掉她们的名字,这里是永平宫,是他的地盘,他开口发话,无人敢不从。 于是,她们现在一个叫无容、一个叫无颜。乍听见这名字,李萱狂飙汗,都说宁愿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她认为宁愿得罪小人也千万不能得罪周煜镛。 这是什么怪脾气啊,容貌平凡的叫沉鱼、落雁,娇俏可人的叫无容、无颜,他真的不是普通的幼稚。 对两人的安置,总管太监没有说话,想来是上面已经通过气,接下来,每隔几日便有新食材送进来,食材多了,她们一身好本领得到充分发挥,天天好吃好喝的变着花样,将李萱整个人养得丰润许多。 「公主,这鸡要怎么做?」无容倒提着一只剖净、烫过血水的母鸡问。 「把方才泡过的糯米连同红枣、人蔘、枸杞塞进鸡肚子里,再加水放进陶瓮里闷煮。」李萱一面飞刀快切着萝卜丝,一边回答。 「公主,还做醋溜鱼片吗?要不要换个口味?」无颜问。 李萱停下刀,看一眼无颜手里的大肥鱼,想起周旭镛和周煜镛抢食的模样,不禁微哂,真不知是鱼好吃还是两兄弟不对盘? 应该是……后者吧,煜镛和谁都不对盘,他既自傲又自卑,而周旭镛的卓越非凡恰恰是他眼中钉、肉中刺。 认真想想,两人的状况已经改善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杠上,但就算是她这个劳心劳力、天天为周煜镛准备吃食的人,他还不是照杠不误?套句周旭镛的话——周煜镛是天生的孤臣孽子,瞧谁都不顺眼。 「还是做醋溜鱼片吧。」 李萱决定后,无颜将鱼刮鳞去骨、断头切尾,三两下就把鱼给处理好,就待油锅烧热下去炸。 无容、无颜都是做菜的一流好手,问她们之前在哪个宫里做事,她们总笑而不答,直到让沉鱼缠得紧了,才透露些许。 她们并不是宫女,而是前御膳房王大人的女儿,两人打小看着爹爹掌杓,学得一身好本事,这样的人送到李萱跟前,简直是大材小用。 时间掐得很准,小半个时辰后,六菜一汤端上桌面,还没让落雁到前头喊人呢,周旭镛、周煜镛已经一前一后进入偏厅,无容、无颜飞快摆上碗筷便双双退下。 李萱看看周煜镛、再看看周旭镛,两人都没好脸色,唉,肯定又吵架了。 再好吃的饭菜,这样的气氛也会教人吃得胃疼。 于是她挑起话题,转头对周旭镛说道:「我这里不过三、两人吃饭,实在不需要用上无容、无颜这样的好手,要不要……」 「就是,咱们已经习惯粗茶淡饭,这样天天大鱼大肉的,吃不惯。」周煜镛听见李萱提两句,赶忙把话接下去。其实,他更想对周旭镛说的是:把你的人、你的东西全带走,永平宫不需要施舍。 周旭镛的态度让周煜镛既迷糊又头疼,分明是他不要李萱的,为什么李萱进了永平宫后,他便殷勤起来?怪了,难不成是男人恶劣的天性使然,吃不着的比较甜,得不到的比较好? 可……他不怕,是父皇把李萱送进永平宫来的,父皇心里肯定有了想法。 李萱觑一眼周煜镛,轻轻摇头,这家伙口气很不良善呀。 周旭镛没理周煜镛,望向李萱,蹙眉问:「她们不好使吗?我再换两个过来。」 再换两个?那这回周煜镛会给人家取什么名字?无盐、恶女,还是无地、自容? 她连忙摇手反对。「不,我在这里开小厨房,怕有人说闲话。」 淑妃虽然被囚禁,但王家势力未倒,周月屏是什么态度、淑妃便是什么态度,谁晓得哪一天淑妃就被放出来了,她可不想因此被秋后算帐,到时东一条西一条,林林总总加起来,帐目可不小。 就算暂且去不了梅花村,她也希望能够平安度日。 「如果是为这个,你别担心。人是父皇亲口赐下的,莫不是这几日又有人来找碴?」 周旭镛的问话让周煜镛心一提,周月屏和江婉清都不是省事的,除她们之外,恐怕还有不少人的两颗眼珠子尽往这里瞧呢。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她们手艺这么好,留在这里是委屈她们了。」李萱急急否认。 第44章 「她们不留在这里,才是真的委屈。」闻言,周旭镛松口气。 「怎么说?」 周旭镛替她夹一筷子鸡肉到碗里,周煜镛见状,不甘示弱也往她碗里圉上两瓢肉酱,周旭镛不理会他幼稚的挑衅,迳自对李萱说道:「你记得御膳房的王大人吗?」 「记得,王大人做得一手好汤,皇后娘娘特别喜欢。」她抽身子那几年,皇后娘娘经常让王大人为她熬补汤。 「猜猜,他本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没留在宫里?」 「他已经不在后宫?」她在冷宫待太久,不知许多人事已经和过去不同。 「对,他染上赌,从小赌到大赌,越玩越重,最后竟偷宫里其他大人的食单卖到酒楼里。这事闹出来,食单被偷的大人们气不过,将他盗卖御膳房食材的事捅出来,他被罚三十杖、丢了职。回到家中后一蹶不振,不但赌博还酗酒,渐渐把家底掏空,王夫人气得一病不起。」 周旭镛一面说一面帮李萱布菜,从小她就爱听故事下饭,不知不觉间总会多吃上一些,周旭镛看她一眼,还是觉得她太瘦。 「然后呢?」 周煜镛比李萱更心急,他自小生活在宫里,生活圈小得可怜,对于外头发生的事就像看话本似的,每件都很难想像。 「王夫人拖了几个月,眼见不行了,王大人便在夫人面前剁手指发誓,说是再也不赌,可夫人死去不久,王大人故态复萌,这回输得更凶,竟连女儿都要卖入青楼。我府里的总管与王家是旧识,看不过去,同我提及此事,我让他去把无容、无颜给买下来,雨人毅然决然签下死契,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李萱眉心一紧,是怎样的伤心才会签下死契,宁可当一辈子的奴婢,也不愿意再认亲爹? 「后来呢?」 「如你所言,她们的厨艺的确相当好,但王府里早有管厨房的,见她们年轻又做得一手好菜,有人怕位子被她们抢去,因此明里暗地处处排挤,只能做些刷洗挑菜的粗活,是大材小用了。我本想替她们到饭馆客栈里头寻个营生,但没有人愿意用两个大姑娘,而她们也不愿意抛头露面,你这里恰是她们能发挥所长的地方。」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母。」听完,周煜镛接话。 「是人,便各有各的难处,不经比较,大家都以为自己最命苦,把旁人的遭遇听一听,才会晓得自己遇上的根本不算绝境。」李萱习惯性地对周煜镛说训。 「你又要批评我自怨自艾,不思上进,把错全责怪到旁人身上?」周煜镛横她一眼,真没见过比她更爱说道理的女人,以后谁娶了她,谁倒……楣? 娶她啊?想到这里,周煜镛不由自主地咧起唇角,笑出几分傻气。 李萱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发傻,只是继续把话往下说:「哪敢训五爷,我是在批评自己,总以为进退无路了,哪知转过头,才知又是柳暗花明、海阔天空。」 见她这般说法,周旭镛心头一动,冲着她笑道:「不会了,日后你的每一天都是海阔天空。」 这话让周煜镛不满极了,他挺胸道:「不劳二皇兄操心,李萱的海阔天空自有我照应。」 周旭镛没在这点上头同周煜镛纠缠,他从怀里掏出信笺,周煜镛一见这动作,双眼立刻冒火。 竟敢在他面前私相授受!这算什么?父皇虽没明说,可心思晾在那儿哪,李萱是他的,谁都别想抢走!他拳头方攥紧,还未挥出,怎知意外地……那信不是送到李萱手中,而是递到他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傻了。他看看李萱再望望周旭镛,几时起,他和二皇兄有好到能书信往返了? 「这个是……」 「我看过你盐税的陈条,你写得很好,但真的要实行仍有几分疏漏,这是我想出来添补的部分,你参详参详。」他把信放在桌上,推到周煜镛面前。 周煜镛怀疑地多看他几眼,抽出纸笺飞快读过两遍。 一读再读,他脸上溢出喜色,这正是那份陈条里头欠缺的部分,他抬眼对上周旭镛,眼底写着不信任,问号在心头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出他的心思,周旭镛笑道:「放心,除了你,没有第二人看过这个,如果你不信我,留着信纸,若父皇因上头之事指责于你,你便将信笺交给父皇,父皇认得我的字迹。」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犹豫问。 周旭镛简简单单用一句话否决他的犹豫,「你是我的弟弟。」 「是吗?我以为我当二皇兄的弟弟已经很久了。你怎会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周煜镛的话很教人跳脚,李萱很想一巴掌从他后脑杓打下去,换了她,与其帮助这种人她宁可去帮助一头猪。 李萱挤眉弄眼,明显的抓狂让周旭镛想发笑,但他克制着。若他一笑,五弟这多疑的家伙肯定以为他背后有什么阴谋。 于是他正色说道:「怨天尤人、蛮横骄纵、任性妄为,你认为以前的自己值得我注意?若非你最近的表现令人惊艳,我绝不会在一个只会怨怼别人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 分明是贬抑的话,周旭镛却满足了周煜镛的骄傲,他拿起筷子飞快将碗里的食物扒进嘴里,然后喜孜孜地带着信养回自己书房。 望着周煜镛的背影,李萱轻喟,不过是几分重视与赞美便让他……她浅笑道:「还是个孩子呢,身为哥哥,你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我对他好,是因为你在这里。」周旭镛直言不讳。 李萱摇头,反对他的话。「他才是你货真价实的弟弟。」至于她这个妹妹,名不正言不顺,连说出口她都觉得赧颜。 周旭镛不同她争辩,转开话题。「不喜欢我送来的衣服首饰吗?为什么没见你穿戴?」 第45章 「漂亮的衣服不舒适,好看的发饰扎得人头痛,我想过舒心的日子,不想当旁人眼中的公主。」 「旁人眼中,你是指那些流言?」他眼底露出一抹厉色。 他知道那些恶毒的流言,有些话早已不新鲜,有些话却离谱得让人憎恶,除诬蔑她的身分,还传出她离开冷宫便不安分,说父皇将她配给五弟,她心生不满,便暗地勾引他与大皇兄。 德妃打了几个宫人、又赶走了几个,还是无法抑制谣言的流传,可见散播谣言的不是奴才而是主子。这个后宫,是该洗一洗了,想起宜禧宫,他眼底带出三分嘲讽,脸上的笑却益发温柔…… 「我不在乎那些流言,也不能在乎。」李萱叹道。 「为什么不能?」 「在乎的话,憋死的是自己,却惬意了那些传话者,我的生活自己懂就好,不必去向所有人解释。何况我不能堵住别人的嘴巴,不能缝上他们的耳朵……」 「于是就堵住自己的嘴巴、缝上自己的耳朵?」他同意平静生活是好事,但不代表他同意别人可以欺到她头上。 「嗯……」她笑开。「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叹息,说道:「再忍一段时间,淑妃马上就自顾不暇,想再为难你恐怕有困难。」 「什么意思?」 他笑而不答,把视线调往窗外,很快……很快这一切就要结束,恶人得惩,天地还世间一个公道。 李萱望着他,心底暗忖,难道淑妃要倒了,而不是「暂时囚禁」? 可能吗?她的背后是王家,是相府,是朝中盘踞多年的势力,要不然,当年皇上怎会因为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降罪于皇后娘娘……李萱有点混沌,朝廷之事盘根错结、瞬息万变,不是她能够理解,更不是她能够做出定论。 重新举箸,李萱告诉自己,天大地大都没有吃饭来得大,烦恼那些自己无法改变、无法参与的事,倒不如安安心心吃顿饭、安安稳稳睡个觉,人生嘛,图的不过是一个平安。 见她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周旭镛笑开怀,见她夹起一块鱼片,他把自己的碗递到她跟前。 她看他、他回望她,扬眉示意,下一刻,她把鱼片放进他碗里,他满意地弯了嘴角,而她微微一笑…… 也许回到过去,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 第九章 女中诸葛亮了相 皇帝的看重,可以决定臣子、皇子或妃子的地位。 这段时间宫里发生不少事,三皇子周効镛勾结外臣、私卖官职的事被捅出来,皇帝震怒免了他的职,命他禁足于王府,无令不得外出。 这分明只是臣官间的事儿,谁晓得周勍镛为了保住自己,牵丝攀藤的,竟把淑妃也给扯进去,说是淑妃在后头示意,他不过是推波助澜。 这番话并没有替周勍镛免去罪责,反而把淑妃害得更惨。 于是王家终于看清风向,知道淑妃便是放出来,要再受皇上恩宠怕是困难了。 但王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在短短几日便找到新对策——他们送来一名花样年华的小姑娘,名叫王媛柔,只有十六岁,是淑妃的亲侄女,长得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她一进宫便艳压群芳,受到皇帝的青睐,短短两个月已经升为柔贵嫔。 她的快速晋升让王家吞下一颗定心丸。 李萱相信王家不会倒,而淑妃将会成为王家的弃子,她不知道王家的存在对朝廷是好是坏,站在周旭镛的立场,王家是他的岳家,能屹立不摇自然是最好,但一个自视功高、敢处处与皇帝对着来的臣子,皇帝真能容得下? 帝心难测,她无从窥探。这些事,她只能在心底琢磨,毕竟王家有女嫁进靖亲王府,而周旭镛与王馨昀鹣鲽情深…… 不过王家虽然动不得,倒是有些事是能动的。 在周敬镛、周旭镛的暗助下,德妃悄悄地收拾掉几个淑妃的得力人手,后宫风向因此略转。而周煜镛从默默无闻的皇子,一跃成为皇帝看重的人物,甚至下旨让他与周旭镛一起到两广办差。 没人知道是谁悄悄改变这种状况的,只晓得现在五皇子和恭亲王、靖亲王走在一路,再没人敢轻慢他。 这是好现象,李萱乐意事情朝这方向发展,周煜镛残的是腿,不是心或脑袋,他是个有才华的男子,不该为任何因素导致明珠蒙尘。 这段日子,李萱时不时加入他们的讨论,对于朝堂之事更多了几分了解。 她知道,水灾旱灾如何重重打击民生;知道沉寂多年的代王蠢蠢欲动;知道朝堂不少臣官在盐税上与几个皇子相对峙,而此事,有人在幕后策划;知道王益因扶持皇帝登位有功便有些恃功而骄,在朝堂上集结朋党、党同伐异,最近两年情况更为严重。 时间悄悄流逝,眨眼便来到了皇帝的生辰。 皇帝原不打算操办庆宴,但柔贵嫔认为后宫太沉闷,需要沾点儿喜气,便央求皇帝简单操办,皇帝见她撒娇的摸样俏丽可爱,没有多话便允下。 因是简单操办,与会的只有宫里嫔妃、皇子皇孙及公主们,并无臣官外客。 午后,几名嬷嬷到永平宫帮李萱洗沐更衣、打扮起来。 嬷嬷为她抓起半头长发,将其中一小部分在头顶梳了个简单的小髻,簪上一柄日月恒升累丝金步摇,剩余部分编成细辫子,连同泛着粉色光泽的珍珠串成一张细网,每走一步,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宫女细心地在她两颊边留下两绺长发,与浏海一起盖住脸上的旧疤。 第46章 其实有周旭镛送来的药膏天天擦着,那个疤已经淡了许多。 她上头穿着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长裙自膝以下绣满百花孔雀,腰带绣有飞凤图案,是一身标准的公主装扮。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镜子里的美人也朝她一笑,令人为之神醉。 「李萱,你准备好了没?」 周煜镛进屋,手里握着一幅画,那是他特地备下的,是京城名画师杜明修的画作。 他一看见装扮好的李萱,目光一凝,再转不开眼,他知道她长得美,却没想到光是略略打扮,便能美得教人难以喘息。 「五爷。」李萱低唤,周煜镛没有反应,沉鱼笑着轻轻推一把瞪大眼睛发傻的他。 他回神,笑出满脸腼腆,向前走几步握起她的手。 李萱一惊,想缩回手,但他不允许,对她说道:「待孝期一满,我便立刻向父皇请旨,娶你为妃。」 李萱拧紧眉头,欲言又止。 周煜镛心思敏锐,看见她的表情,满腔热血顿时冷下。 「你不愿意?心里还想着二皇兄?」两个口气不善的问句,逼得她蹙眉。 她还能想谁呢?何况便是五皇子,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也许是因为她与平日相异的装扮,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未看轻他的女子,他对她啊,也许有一点依赖,但哪是真心喜欢。 「不是。」她摇头,直觉回答。「与二皇子无关,我只是认为世事多变,人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景况,所以不去计划未来。」 「李萱,你鼓吹我勇敢,自己却连计划未来都不敢,原来你只会说不会做,是个名符其实的胆小鬼。」 她笑着耸了耸肩,随口敷衍道:「也许吧,冷宫真能摧残人的心志。」 沉默半晌,他问:「那你……恨二皇兄吗?」 她一哂,实心回答,「曾经恨过,因为喜欢的心不被真诚相待。现在不恨,是因为明白,喜欢是种无法被勉强的情绪。我可以是他的朋友、妹妹,却无法是他的妻子,从头到尾全是我表错情,与二皇子无关,我怎能因自己的错误去恨别人,那样未免欠缺厚道。」 「那么你恨父皇吗?」 「不恨。」 「心胸这么宽大?」周煜镛怀疑,若是换了自己,他定要狠狠恨上的。 「不是心胸宽大,而是明白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任由恨意腐蚀心灵,于事无益,只是愚不可及。」 「你又想对我说教?」他浓眉勾起。 他真敏感,老觉得旁人在针对自己。李萱淡笑,不答反问,「你还恨自己的处境吗?」 「不,我已经破茧而出。」 「那么我干什么对你说教?」 李萱笑眯双眼,周煜镛也跟着笑开,他握住她的手,不肯松掉。 「走吧。」 周煜镛领着她转身,却发觉站在门口的周旭镛、一脸抑郁地盯着他们的手。 深吸气,周旭镛一哂,摇头道:「都准备好了吗?一起走吧。」 他勉强拉起笑脸,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们交握的手,转到另一边与周煜镛一左一右,护着李萱往长华宫走去。 周旭镛压下胸中不悦,偏过头细细叮嘱。「煜镛,月屏和柔贵嫔想藉今日让月屏大出风头,好将淑妃放出来。」 「想得美!」周煜镛忿忿道。 淑妃犯下的罪行不只有明面上那几条,后宫里多少性命葬送在她手上,就连他娘亲之死也与她脱不了关系,好不容易父皇将她软禁,若是放出来,想再将她关进去就更困难了。 何况,德妃刚把一票淑妃的心腹给扫下来,而柔贵嫔分位还没大到可以参与后宫之事,想要兴风作浪仍处处受限,后宫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太平日子,淑妃想再出头?想都别想! 「既然月屏想在今日大出风头,那么就让萱儿抢走她的风头。」 倘若对手不是周月屏,这个风头是该由周煜镛来出的,只不过皇兄对皇妹,男人对女子,胜之不武。 「那她岂不是要气得牙痒痒?日后还不来寻萱儿的衅。」 想到周月屏即将出丑,周煜镛一笑,笑得风光明媚,本就是一张帅气俊朗的绝美脸庞,这一笑更让身旁经过的宫女们为之一震,心猿意马。 「你护不了她?如果你没本事,我马上带她出宫。」周旭镛似笑非笑地问。 第47章 「谁说我护不了,周月屏想都别想踏进永平宫半步。」他挺起胸膛,将周旭镛的话顶回去。 「那不就结了。」 「所以,她还是要用那幅画?」周煜镛瞄了手中画作一眼。 「怕是要再加上一支舞吧。」 「她跳舞能看?」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说不定父皇看在她『孝心可嘉』分上……」周旭镛没把话说完,周煜镛已明其意,两个人的默契益发好了。 「所以要怎么做?」 周煜镛对周旭镛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几次朝政议论下来,周煜镛打心底明白周旭镛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只要依循他所言,必会事半功倍。 「仔细听、用心看,一有机会就见缝插针,把话题引到萱儿身上。」 「我明白。」 周旭镛站定,侧过身,看着满脸犹豫的李萱,轻压她的双肩说道:「信我一次,经过今晚,所有人都将对你刮目相看,记住,父皇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就像你平日里与我们对答那般。猜猜,云泥之别是怎么来的?」 她摇头,不晓得周旭镛怎么会骤转话题,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很简单,把泥巴狠狠踩在脚底下,让他们没有翻身腾空的机会。」 李萱皱眉,她不想当云、更不想把泥踩在脚下,可周旭镛那样坚定的眼神、笃定的态度,及周煜镛跃跃欲试的神情令她无言。 三人进入长华宫之前,已有太监唱道:「靖亲王、五皇子、怀玉公主到……」 太监细尖的嗓音未止,里头突然一片静默,所有男女全都停下交谈,转身望向他们。 「微笑。」 周旭镛低低的声音传来,李萱和周煜镛下意识拉开笑脸,同时跨入门槛,迎向满屋子人。 「二皇兄,你太偏心,竟把二皇嫂一个人丢着,自己跑去永平宫接萱儿妹妹。」一声过分做作的嗓音迎面而来,那个声音来自周月屏。 李萱叹息,这个周月屏实在太沉不住气,既是身负任务,就该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今晚的事情,何必出言挑衅,她真以为几句言语就能挑得她与王馨昀对峙吗? 王馨昀是个聪明的,她也不笨哪,便是真有争风吃醋的心思,她们也不会选在今天表演,何况根本没这回事。 李萱抬眼,看见周月屏拉着一名年轻妇人朝他们走来,李萱认出对方,那是王馨昀…… 她好瘦,风一吹便要倒了似的,脸上的浓妆掩不住她满脸憔悴,瘦削的脸颊凹陷,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她身上的杏黄比甲宽宽松松地有些不合身,而那袭蜜色长裙更像挂不住,随时会滑落似的。 王馨昀的目光落在李萱身上,凌厉阴鸷,被这样的眼光盯住,李萱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爷。」王馨昀屈身朝周旭镛行礼,她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紧抿的嘴唇露出几分狠戻。 「不是让你在府里养着,怎么出来吹风?万一回头又生病了怎么办?」他出口的句子是关心,但语气里面却是冷漠。 李萱听着,眼底闪过怀疑,这就是鹣鲽情深的夫妻? 「多谢王爷关心,臣妾今日觉得身子骨好了许多,自该到父皇面前尽孝。」 周旭镛点点头,领着一行人走到桌边,挑了两张相邻的桌子入座,王馨昀坐在右首,周煜镛、周旭镛一左一右,让李萱坐在中间。 目光流转,李萱发现王馨昀死命盯住自己,她朝她望去,对方眸光一转、回避。 李萱暗地琢磨着王馨昀的态度,不懂是什么坏了两人的感情,是当年那道正妃、侧妃的赐婚圣旨?可她终究没嫁入靖亲王府不是? 她满脑子想着王馨昀,直到周旭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萱方回神。 「萱儿,父皇到了。」 周煜镛轻扶她一把,李萱发觉所有人都站着,独独她还傻坐在原位,她连忙起身随着众人向皇帝屈膝祝贺。 一番贺词过后,是太监唱礼,他将礼单上的物品二念出,然后各个皇子皇女分别上前献上自己准备的礼物。 李萱视线逐一扫过,上首坐的是皇帝及德妃,下首处是周敬镛和大皇子妃,另一边是几位妃子,接下来便是众皇子及其皇子妃的席次。 而一旁的周月屏正看好戏似的,目光在王馨昀、周旭镛及李萱和周煜镛身上轮转,李萱懒得去理会她的恶意。 周煜镛也注意到周月屏了,他低声在李萱耳边说道:「别怕她,就如二哥说的,今晚要你狠狠把她踩在脚底下。」 李萱轻浅笑开,「我怎会怕她?她又不坐在我身边,还怕她用酒泼我不成?」 「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她没那个胆。」 第48章 两人低声交谈着,皇帝不知讲到什么,柔贵嫔笑着搭上一句,「皇上,您瞧瞧,大公主这画可真好,名家画作也不过如此。」 周月屏扬开眉头,站在皇帝身侧指着上头的图细细讲解。 皇帝观赏片刻,微哂。「这丫头总算能定下心,把一件事情给做好。」 「皇上这话说偏了,公主哪儿没定心,我屋子里绣架上那幅双面绣屏精致得很,是公主花两个月工夫绣的呢,若非时间仓促来不及完成,今儿个呈上来的就是那幅绣屏了,不是妾身夸口,公主聪慧得很。」 皇帝满意点头。「是吗?若月屏能早点晓事,亲事早订下了。」 「才不要呢,人家想承欢父皇和母妃膝下,像过去那样日日欢快着多好。只是现在母妃……」周月屏欲言又止地瞥了皇帝一眼。 「皇上,前日我同公主去宜禧宫探望淑妃,淑妃姊姊满心愧疚,早已明白自己做错,却不知道该怎么同皇上说。」柔贵嫔在一旁帮腔道。 「父皇,母妃毕竟是个后宫女子,哪懂得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母妃不过是往日同贤妃娘娘交好,一心想帮着贤妃娘娘多多照应三皇兄,哪知道三皇兄会背着父皇做下那么多肮脏事儿,母妃确实是受三皇兄所牵连,父皇,您能不能网开一面……就算不行,也见见母妃,母妃很想同父皇忏悔……」 这话是前后矛盾了,一下是无辜受连累,一下子又要同皇帝忏悔,是因为骄纵过度,她始终没学会后宫里说话的技巧,还是她的脑子从来都不好使? 柔贵嫔冷冷一睐,又见皇帝文风不动,赶紧接话。「淑妃娘娘自知罪孽深重,眼见皇上生辰将至,苦心陪公主练了一首舞,要献给皇上……」 周煜镛趁她们在说话时,悄声在李萱耳畔说道:「猜猜,周月屏那幅画是谁画的?」 「难道不是她亲手所绘?」 那是欺君之罪啊!若是被揭穿……李萱惊愕,可定下心略略想过后便明白,终究是亲生女儿,又是在这样的场合,皇帝会不会发现是一回事,就算发现了也只会替她掩饰,因为揭穿后赔上的可是皇家颜面。 「当然不是,她要是有本事又画又绣又舞,就得改名字了。」 李萱微哂,未接话。 突地,周敬镛出声,打断柔贵嫔的话。「今天是父皇生辰,不愉快的人就先别提了。」 周煜镛甩袖起身,笑道:「大皇兄说得是。」 他离开座席走到皇帝跟前,将画作展开。「父皇,儿臣知道您一向喜欢诗词书画,可儿臣却没月屏妹妹的本事,只好出宫到外头寻宝。这是儿臣最近发现的画者,他叫做杜明修,考上秀才后却接连几年都没考取进士,生活困顿,只好以卖画为生。他的画功不坏,没摆几个月的摊子就受到名仕赏识,近日里风头渐盛,儿子向他求来一幅画,不知道父皇能不能看得上眼。」 听到杜明修三个字,柔贵嫔和周月屏瞬间脸色大变,她们互视彼此一眼后,悄悄地把目光挪到皇帝脸上。 皇帝见到周煜镛呈上的画作,嘴角的笑意瞬间凝住,抬眸,凌厉的目光射向周月屏,后者心头一惊,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这下子她苦心练的舞蹈怕是没机会在皇帝跟前表现了。 周旭镛靠近李萱低声道:「那画不是真正的寿礼,煜镛的寿礼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呈上去了。」 「什么礼得提早半个月送?」李萱问。 「这礼,你也有份。」 她没有置办什么呀。李萱摇头,一脸的疑惑。 「是那几个陈条,北水南移、开运河、征海税,与邻国开贸易通商城。」周旭镛一笑,为她解惑。 「那不过是平日戏言,怎能呈上去?」她讶异不已。 天!不会吧,这会不会惹恼皇上?说得好叫做聪慧智谋,说得不好叫做后宫干政,他们怎会把她给牵扯进去? 莫非他们说的「刮目相看」指的就是这回事?他们不知道有句话叫棒打出头鸟吗,他们这样……是害她还是帮她? 李萱尚未得到周旭镛进一步解释,皇帝冷不防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引到李萱身上。 「萱儿,听说那些陈条,你出了不少主意?」 唉,怕什么来什么,她无奈抬起眼,却在接触到周旭镛笃定的目光后,一颗惶然焦躁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她起身离开位置,周煜镛朝她鼓励一笑,与周旭镛、周敬镛一起走到皇帝跟前,四个人一起跪地回话。 周想镛说道:「启禀父皇,提起那些事儿的时候,萱儿只当是闲聊,并不知道儿臣和大皇兄、二皇兄认真了,将它们写成陈条。」 「只是闲聊?若满朝大臣时刻把民生百姓放在心底,连闲聊都以朝政大事为题,还怕社稷不安和乐利,不富强康乐?」皇帝抚着长须呵呵笑开,满脸骄傲。 「谢父皇夸赞。」三个儿子齐齐拱手称谢,皇帝逐一望去,笑眯了双眼。 称心啊、如意哪,有这样的儿子们定能保大周天下百年安康! 「敬镛、旭镛、煜镛,你们这样很好,兄弟不阋墙,同心协力为国家朝廷办事,有你们这样的皇子,是大周百姓之福。」 皇帝的夸奖,满足了周煜镛的心,曾几何时自己这样让父皇看重? 想到此,他骄傲的朝李萱一扬眉,这神情落入皇帝眼里,皇帝满心欢喜,他很高兴这件事阴错阳差下竟是安排对了,李萱又救下他一个儿子。 「萱儿,你怎么会想到北水南移?」皇帝兴致勃勃问。 第49章 「是二爷同五爷商谈南旱、北涝,提及该如何开仓救灾,如何减少灾民生命财产损失时,萱儿方才想起大周国境内北高南低,若能开通运河、让夏日里多雨的北地,水可以顺着河道往南方流,南方百姓便不会年年受乾旱所苦,再加上择地广挖海子[注:北方方言,指湖沼。],一方面既可储水灌溉,一方面里头可以养鱼虾贝类,让百姓多一种营生,岂不雨全。」 她想就此停下,但周旭镛双眼饱含笑意,不让她就这么带过,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并替她开了话头。 「萱儿,你不是还提出运河开挖,可以替国家增收税捐的想法吗?」 皇帝笑望周旭镛,这家伙司马昭之心呀,皇后若是知道今日孩子们大大出了风头,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欣慰吧。 他顺遂了儿子的心意,问道:「税捐?陈条里头没提,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皇帝态度明显,满屋子皇亲贵胄哪能不明白,李萱要就此翻身了!一时间,周月屏、王馨昀、江婉清……数双妒恨不已的眼光射向李萱,若眼光能伤人,李萱早成了千疮百孔的大筛子。 但李萱并没有发觉,她全部的心力都用在应对上头。 「大周国内多山,经常聚集山贼半路劫掠,往往在北货南卖、南产北送途中,商家损失惨重,若能挖通运河集送货品,一来河运不像海运会受到天候潮涌影响,翻船意外频传,导致商人财产损失,二来可避过盗贼劫掠,必定会大受商家欢迎。 「而朝廷有两种做法,一:若朝廷有足够人手就设官船,由朝廷出面召人造船,为商户运货,赚取货运费用,长年累月必能为朝廷带进一大笔财收;若人手不足,就由百姓商家去经营船运,给朝廷上缴税银。 「二:可在河道中间设站,向过往船只收取『养河银』,比较起无法估计的意外损失,这点能够计算在成本之内的银子,应该会更受商家所接受。」 「主意不错,可是开凿运河得花一大笔银子,钱从哪里来?」周敬镛接收到二弟的眼光,顺着李萱的话往下问。 「若朝廷一口气拿不出这么多钱,可以向有意思经营船运的商家谈妥条件,由他们出银子开通运河,河道开通后三到五年之间不向他们征税。这样子,山贼营生少了,自然当不来贼,朝廷不必花大钱养兵剿灭,二来,河运需要大量船工,能替更多百姓谋得生路……」 李萱好不容易把一大篇给说完,看见周敬镛、周旭镛、周煜镛三兄弟得意的表情,她心头微暖,再抬头望着德妃的骄傲神色与皇帝的满眼笑意,她松口气,这样……算是过关了吧。 「果真是女中诸葛哪,真是好谋略、好算计,满朝大臣没想到的事儿全叫咱们怀玉公主给想到了,只不过……」柔贵嫔插进话,柔甜的口气到此骤变,添入几分阴沉。 「后宫不干政,便是公主再聪慧也得避避嫌。听说二皇子日日上永平宫,满箱满笼的礼物全往公主房里送,见公主的次数比见二皇子妃多,这可不是教人说闲话吗?便是童年时期公主和王爷的感情深厚,可如今公主已是五皇子的人了,若是让有心人把这事儿传出去,兄弟争妾,皇家颜面何在?」 柔贵嫔仗着皇帝宠爱,不管场合,满口的抹黑。 她阴恻恻几句话,令满堂的热烈气氛瞬间凝结。 德妃的笑凝在脸上,悄悄向皇帝瞄一眼。她明白,柔贵嫔不顾场合硬要把萱儿压下头,代表此人不足为惧,比心眼、论心机,想在后宫立足怕是艰难得紧。 只不过王宰相高居朝堂,得皇上倚重,皇上便是心底不愉悦也得看在他面子上,对柔贵嫔容忍几分,她担心……萱儿又要成为代罪羔羊。 周煜镛一怒,就要顶话,周旭镛用眼神阻止下他。 周旭镛起身向前一步,拱手对柔贵嫔说:「贵嫔娘娘这是什么话呢,那些箱笼赠的是五弟哪是萱儿,过去后宫人逢高踩低,五弟不知受过多少委屈,若非儿臣同大皇兄走一趟永平宫,怎会知道五弟生活过得比平民百姓还不如。」 「二皇子说话可得有凭有据,这不是在怪罪德妃娘娘轻慢五皇子吗?」柔贵嫔故意扯上德妃,可这话蛮横得很,谁不知道过去几年,执掌后宫大权的人其实是淑妃。 周旭镛微哂,对皇帝言道:「过去儿臣与萱儿交好是有目共睹的,萱儿初离冷宫,儿臣自然得去探望。谁知一进永平宫,竟然看见有人怒指着五弟,说他是个无足轻重的残废,还口口声声轻贱他的血统,而萱儿满身是伤,狼狈不堪,若非儿臣与大皇兄及时赶到,怕是当日萱儿就要重伤在他人手中,哪还有今日的治国陈条。」 他的话没指出是谁,可之前有周敬镛的「不小心」说漏嘴,再加上今日两两印证,皇帝的脸色铁青,闪过愤然。 柔贵嫔本还欲开口争辩,却发现周月屏对她怒目相视,她只好闭上嘴。 周旭镛朝周煜镛使眼色,后者会意,说道:「请父皇千万别怪罪大皇兄、二皇兄,是皇兄们心疼弟弟,才自掏腰袋为儿臣增添吃穿用度所需的奴仆和银两,没想到竟会传出如此恶毒的谣言,说什么萱儿狐媚勾引皇子,其实咱们兄弟不过是将萱儿当妹妹看待,说到底是儿臣过错。 「那日大皇兄和二皇兄至永平宫探望,替儿臣平息风波后,发现儿臣的午膳只有两碟青菜、一盘咸蛋,二皇兄看不下去便送来厨婢和食材,儿臣受之有愧,便时常邀二皇兄下朝后留在永平宫一起共餐。说说笑笑中,二皇兄指点儿臣许多做人做事以及治国的道理,儿臣受益良多。」 「两碟青菜、一盘咸蛋,好啊,朕竟不晓得后宫用度竟然这么严峻?」 皇帝怒目一转,满厅妃子心惊不已,周敬镛、周旭镛低头一哂,这下子淑妃想出来怕是难上加难。 该闹的闹了、该说的说了,周敬镛与周旭镛对过眼,两人心意相通。 周敬镛起身,牵起大腹便便的皇子妃,走到皇帝跟前,缓言道:「父皇,您别为那些谣言伤神,别说二弟,便是儿臣也是经常进出永平宫,本来只是一起用午膳,却发现聊着聊着,许多想不通的议题竟然就想通了,想来是集思广益,也是因为萱儿在,她那脑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往往说一,她便想起二三四,屡屡让我们惊叹不已。」 大皇子妃佟玉蔻接口,「父皇,臣妾可不知道谈论朝政之事便是后宫干政,如果是的话……那可糟了,夫君回府经常会兴高采烈地把在永平宫的议论拿来同臣妾说呢,只怪我行动不便,否则我也要日日上永平宫,听听萱儿妹妹的高谈阔论。」 佟玉蔻本是个纯良性子,又是个多福的,嫁给周敬镛两年半,头胎生了对双胞胎儿子,让皇帝疼之入骨,日日都得见着面才快意,而今她肚子又怀上一个,人人都瞅着看呢。 皇帝目光逐一向众人扫过,周敬镛、周旭镛、周煜镛、佟玉蔻、李萱……他眼底不豫稍平。 很好,萱儿才出冷宫就有人给惦记上,不知道这次她是招谁惹谁? 皇帝道:「行了,朕都明白,日后再有人多嘴,杖责百下赶出宫便罢。你们日后有什么想法,尽管写摺子呈上来,一身本事别藏着掖着,总要让朕那些臣子全都明白才好,让他们好好想想,朕需要的是怎样的人才。萱儿明白吗?」 皇帝语落,所有眼光再度集中于李萱身上,她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低眉顺眼地应道:「萱儿遵命。」 今晚她是大出风头了,一个寿宴,她再度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有人羡慕,有人冷讽,也有人目光像刨刀,想把她给活剐了。 当中,有一双阴毒暴戻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李萱的身上,那是二皇子妃,她心中有千般滋味,最终只能化成一记记眼刀…… 第十章 靖亲王秘辛曝光 第50章 德妃搬进慈禧宫执掌后宫后,牛鬼蛇神被送走了几批,与淑妃狼狈为奸的宫人被暗地里二铲除,后宫气象顿时清新,规矩立下,那些善使手段、谋害人命的嫔妃,动作暂时歇息。 周煜镛、李萱在皇帝寿宴上大出风头的事一传再传,后宫风向已变,那些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的人也慢慢理解,景况已与过去大不相同。 也是自那日起,李萱不再自称奴婢,先前这么做多少有些赌气成分,但如今已没有这个必要,除此之外,她开始往外头走动,最常串门子的地方是慈禧宫,德妃虽然膝下无子,但母家一直是朝中重臣,这几年对朝廷颇有建树,加上德妃母家门风严谨,族人并未趁势结党为乱,相较起王家,自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不是三兄弟齐心合力办的差事儿多了,感情也建立起来了,周煜镛言谈中已经很少再出现对兄长挑衅的情形。 而周敬镛、周旭镛来往永平宫的次数频繁,与周煜镛之间的关系益发融洽,李萱对于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很满意,经常亲自洗手作羹汤喂饱几个人的肚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夜周旭镛在她房内留下药膏,她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可认得送上门的人,于是毫无防备地用了,也不知道是心里算计着还是时时注意,周旭镛总是在药膏用罄之前送上新品。 那药……说实话真好用,她本想脸上那已经是陈年旧疤,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短短数月便看见效果,现在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疤痕。 脸上的伤疤和李萱与周旭镛间的交情一样,恢复良好,她不确定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但对于眼前的相处,她很满足。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她开始相信世间真的有苦尽甘来、真的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于是脸上笑容渐暖。 收起药膏,李萱走出房间,看见落雁从厨房那边急急奔来,拉着她就要快步跑。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厨房被你们给烧了?」 「哪是慌张啊,是高兴!公主,雪花糕做成了,无容让我过来请你过去尝尝。」 太医曾嘱咐周煜镛要多喝牛乳,可他不喜欢那个味道,李萱想起娘亲曾提过的雪花糕,试做过几次总没成功,都想放弃了,没想到还是让无容给试出来。 李萱跟着落雁进厨房,看见沉鱼、无容、无颜围着那盘像雪花似的白色糕点,三双眼睛同时发亮,看见李萱进门,沉鱼连忙用小盘子装一小块让她品尝。 软软的糕点在齿颊间留下浓郁香气,她细细咀嚼,数双眼睛同时盯住她的脸,像怕她皱眉似的。 李萱笑开,「甜而不腻、浓浓的奶香、软得入口即化,你们可以开铺子挣钱了。」 「真的吗?公主,快!快拿去给大爷、二爷和五爷们尝尝。」 李萱一哂,这几个丫头可聪明了,每回弄出新吃食就急着到几位爷跟前显摆,那几位都是出手阔气的,吃得好,顺手赏下的就足够她们乐上好几日,难怪不过是要她到厨房尝味道,竟是匆匆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大爷、二爷来了?」李萱问。 「嗯,和五爷在书房里说话,知道公主在休憩,不让咱们去吵你。」无容回答。 「行了,把东西端上后都跟来吧。」李萱发话,她们急忙分盘装碟,随李萱进书房。 周煜镛见到李萱和四个丫头进门,笑道:「又有好吃的?大皇兄、二皇兄有口福了!」 「五弟运气好,有这几个丫头专门负责吃食,身子结实了不少。」周敬镛说道。 「没办法,沉鱼、落雁本来就是两个吃货,二哥又送来两个,她们成日和萱儿泡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自从皇帝寿宴后,三人感情转好,周煜镛在私下也开始唤李萱的小名。 雪花糕摆上桌,他们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三两下工夫便吃得全见了底。 见他们吃得欢喜,几个丫头脸上的笑意持续不停,周旭镛不必猜便知其意,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递出去,几个丫头眉眼弯弯,乐不可支。 「行了,下去分一分吧,记得再冲壶茶过来。」李萱见她们开心,也忍不住满脸笑意,容易满足的人总是过得比旁人快乐。 「萱儿快坐下,二皇兄正在说战场上的事。」周煜镛目光闪闪发亮,恨不得自己也能策马狂奔、驰骋沙场。 为平衡军权,皇帝从王倎辅手里抽走十五万大兵交给周旭镛,此事王家颇为不满,但因数次战役中王倎辅打得不上不下,却年年向朝廷要求加军粮,惹得官怒民怨,王益为了保住王家的名声,只好退一步暂时借兵给周旭镛。 谁知道周旭镛有借不还,王倎辅恼得几次想策动兵反,可惜周旭镛比他更有手段,王倎辅做了几次白工,眼前周旭镛还在同王家拉锯着,以后会发展成怎么样不知道,但这兵权进了周旭镛的手,他就没打算还。 因此,李萱在冷宫的三年,他多数时间都在战场上效力,平肃了蛮夷、用军事打通西方的贸易,还让周家军的名声远扬,邻国闻之丧胆,再没人敢轻易发动战争。 是的,是「周家军」,不是「王家军」,短短三年内周旭镛权谋纵横,心机用尽地把王惧辅派来企图绊住他的心腹大将二收买,他们随了新主,并且更加忠心。 「说到哪里了?」周旭镛问。 「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数放了。」 「这么……仁慈?」李萱口气迟疑,这样的话仗不是白打了? 「这话你应该去说给战场上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亡魂听听。」周旭镛失笑,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仁慈形容自己,他比较常听见的形容是心狠手辣。 「你常去战场吗?」 「过去三年,我几乎都不在京城里。」有问有答,凡是萱儿想知道的,他都乐意告诉。 「你在哪里打仗?」 「西疆,我用无数场战事磨练出一身铜皮铁骨。在那里,我们每天面对的是生死存亡。」 第51章 「打仗很辛苦,对不?」 「早上还一起喝酒吃肉的同伴,到了晚上便身首异处,苦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我们不会知道今天冲着自己笑的脸,明天会不会变得灰白惨败,不会知道自己顺顺当当地过完今天后,还能不能过完明天。」 李萱语重心长道:「要是换了我,一天都熬不下去,打仗需要很坚定的意志力。」 而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 周旭镛微哂。他能熬,是因为想到他一天、她也一天,冷宫里的她,必定不会比他轻松。这样想着,便什么苦头都吞得下了。 「萱儿,你把话题给转开了,我们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部放了,二皇兄才不是因为仁慈呢。」 「不然呢?」 「那次我们攻燕,目的不是占领燕地,而是想用军事武力压制燕国同意双方买卖,我们需要燕国的铁,而燕国需要我们的茶米油盐。」 「这是双方互利的事,为什么要透过战事来达成?」 「两个原因,第一是敌军领兵的是燕国泰王,他不愿意放掉兵权,所以必须藉由打仗来巩固地位,因此主战。他在燕国境内散播大周百姓残忍的恶名,让燕国百姓对大周心生厌恶。」 「这样的话,燕国人自然不肯与大周交易买卖。」 「没错,在我出征之前,我朝领兵的是王倎辅,他也需要战事好掌握手中兵符,他们所做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想打仗的人碰在一起,还能不打?」 王倎辅……那个将她从山谷下救起的男子,小时候她曾经羡慕王馨昀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好哥哥,短短几年,他已经成为为了兵权,以杀戮为业的男子。 「这样长年打下来,通商的目的便无法达成,王倎辅不怕皇上怪罪吗?」李萱不明白。 「你忘了,朝中有王益,他只要联合百官上书,父皇也得顾虑几分。」 「然后呢?」 「第二,泰王残暴成性,对待旗下士兵动辄腰斩戮刑,战场上裹足不前者、杀,杀敌军不满五人者,杀;不服军令者,杀;降敌者,杀……因此我接替王倎辅后,首要是除去泰王。」 「我懂了,你释放降兵,是为了对燕朝宣扬大周皇帝的宽和仁慈,当降兵回营却被泰王所诛,百姓心中自有分辨。」她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周旭镛眼底透出一抹欣赏。「对,用战事来倒泰王,在胜利后以宽仁之姿收服人心。两国通商之事便事半功倍,不久后,泰王没有死在我军刀下,而是死在自己的将领手中。」 当他又送回五千降兵,而泰王震怒下令将五千颗头颅全砍下的那天,果然激起兵变。混乱中泰王死了,泰王一死朝中主战一方弱了声势,主和一方抬头,很快地两国便互定盟约、建立通商点。 「这下子,王倎辅花了数年,几乎把国家粮米给吃空还没办成的事,二皇兄不过短短几个月工夫便做成,父皇心底肯定得意得很。」周煜镛与有荣焉地说。 周敬镛笑着接话,「当年朝中将军大部分投靠代王,因此父皇手中可用的大将太少,只好依赖王倎辅,如今二弟分走了王倎辅的十五万大兵,自己又能够独当一面,而他手下也训练出不少带兵能人,日后再不怕朝中无可用之将。」 「说到王家,柔贵滨有孕了,她想求父皇让淑妃出来照顾她,猜猜父皇怎么说?」 周煜镛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说。 「怎么说?」周旭镛挑眉。 「父皇说,被淑妃照顾过的皇嗣不少都成了冤魂,如果柔贵嫔不怕的话,大可以搬到宜禧宫与淑妃作伴。」意思就是,淑妃想出来是没指望了,如果她心心念念自己的好姑姑,大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萱吃惊,怎么会?柔贵嫔是皇上的新宠,又怀上龙嗣,不是应该…… 发现她的疑惑,周旭镛莞尔一笑,起身道:「萱儿,把雪花糕带上,咱们去向德妃娘娘请安。」 后宫情势由德妃来向她解说再恰当不过,柔贵嫔的心计粗浅,想固宠本就困难,何况对于王家,父皇心底早有计较。 李萱提着雪花糕,跟着周旭镛离开了永平宫,这段日子,他陪她往慈禧宫的次数多了,他们常常一同闲话旧事,说着说着,几次恍惚中,李萱都以为两人回到了过去,回到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岁月里。 这天,他突然提起,「你还想出宫吗?」 「可以吗?」她扬起灿烂笑意。 「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 紧接着,她告诉他有关梅花村的故事,告诉他在冷宫时,她和敏容的计划,说她得学会积少成多,学会小宅生活,学会欣赏养鸡养鸭,面朝土、背朝天的农村野趣…… 他听得兴致飞扬,嘴角的笑意不曾停过,一个不经意,他的手背碰上她的,并非刻意,但一阵酥麻感传上她的手臂。 李萱愣住了,仰头对上他适意的笑容,刹那间……彷佛依稀,他仍是那个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的少年…… 这天是周旭镛的生辰,靖亲王府并不准备操办,但周敬镛作了主,二弟已经三年没庆贺生辰,如今萱儿好不容易出了冷宫,怎么样都得热闹这一回。 于是他在酒楼订下一桌宴席送到靖亲王府,王府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他们便在亭子赏花叙言。 周家三兄弟、李萱和佟玉蔻都列席,王馨昀这个女主人却不见踪影,席面上,佟玉蔻成了半个主子,热切招呼众人,她还是如上回所见那般诚恳亲切,因此这日主人宾客尽欢。 第52章 宴罢,周家三兄弟进书房谈事,佟玉蔻因孕疲惫,李萱安顿她歇下后,拿了本书在一旁陪侍。 不多久,有位梳着简单爽利发髻的嬷嬷进屋,她悄悄对李萱招手,李萱走近,她附耳轻道:「奴才姓龚,是靖王妃的陪嫁嬷嫒,王妃想见见公主。」 心一沉,李萱着实不愿意见王馨昀。 龚嬷嬷见状,沉了声,面露哀戚说道:「王妃身子不好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王妃想同公主话别。」 话别?王馨昀已经病得这么严重?想起皇帝寿辰那日见面时,她满脸憔悴,浓妆也遮掩不住病态,李萱的眉头打了结,低声吩咐婢女好好照看佟玉蔻后,便随同龚嬷嬷离开。 低着头,她亦步亦趋跟在龚嬷嬷身后,心底千回百转,寿宴那日,她看得明白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她想了数日都找不出弥补方法,也就放下不再去探究,就当是两人的缘分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 龚嬷嬷领着她走到一处院落,推开门,将李萱请进去。 她迟疑片刻,方才进屋。 抬眼,她望见王馨昀靠在床侧,脸色腊黄、神情枯萎,精神比上次见到时更不好。 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药味,一名神情严肃的婢女将药端到床边,一匙匙喂下,在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后,好不容易吞进去的汤药又吐出不少,龚嬷嬷和婢女连忙为她擦拭更衣,折腾好一阵子后才让李萱靠近。 王馨昀皱眉,对龚嬷嬷低声埋怨,「满屋子的药味……」 龚嬷嬷微微点头,对婢女说道:「玉红,点上薰香。」 玉红走到柜子边取出一个楠木嵌银丝匣子,那匣子有些磨损,可见平日里经常使用,她从中挑出一块紫色香料放进香炉里、点上火,把它放在床榻边。 不久一股淡淡的甜香涌上,那香气有点像熟透了的苹果,暖暖甜甜的香很快传开,王馨昀闻着那个香气,紧皱的眉头方才松开。 玉红端来椅子放在王馨昀对面后,与龚嬷嬷两人双双退下。 「为什么不过来,我都快死了,你怕什么?」王馨昀望向李萱,满眼的嘲弄。 李萱咬了咬下唇,顺着她的心意走到床边坐下。 「最近,王爷常去永平宫对吧?」王馨昀开口,语调里有淡淡的落寞。 李萱没回答,只是低头默认。 王馨昀细细的褐眉纠得死紧,下一瞬,充满恨意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李萱,我真恨你。」 六个字,不长不短,却道尽她的心情。 李萱抬头,她不了解王馨昀的恨意从何而来,她没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 「你为什么不死掉?你为什么不在冷宫里面发疯?你的容貌为什么不毁得更彻底?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大哥?你为什么要被放出来?为什么不在坠崖那日便跟你爹同赴黄泉?过去几年,我每天每夜每一刻都在诅咒你!」 她瘦骨嶙峋的指头指向李萱,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她眼底怒焰张扬,只是越喊、声音越微弱,直到指尖发抖、全身力气用罄,她才趴在床头不断喘息。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李萱面对她激动、恶毒的怒骂,有些愕然。 王馨均冷笑两声,当年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子已经不复见。 「馨昀……」 「闭嘴。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 她怒吼,吼掉李萱欲出口的话,她定在李萱身上的目光中有愤恨、有忌妒、有哀怨、有千百种数不清的情结。 看着她满脸恨意,李萱满腔的话只化成一声叹息。 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想起过往,想着那段一起玩、一起笑的日子,到底是什么让她们渐行渐远,让她仇视自己?真的是那道圣旨的关系吗?这一刻,李萱真的很想知道。 一声长叹后,王馨昀涩然开口,声音飘忽而幽怨。 「那年,我欣喜若狂,不断感激上天赐予自己的好运道,皇上有意为我和靖亲王爷赐婚呢,那个我思慕已久的男子,那个英勇杰出、卓尔不凡的男人,我就要成为他的王妃了。我快乐、我幸福,我幻想着婚后的琴瑟和鸣。 「可是皇上也要将你嫁给王爷当侧妃,还说什么姊妹共事一夫,娥皇、女英再创佳话。哼!天底下的男人都以为三妻四妾理所当然,怎么就没有人想过如果女人也三夫四婿呢?我不愿意,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不乐意,所有人都认为我的运气已经够好,不该再抱怨,但……我不甘心!」她发出刺耳的尖锐笑声,一阵大笑后,她指着李萱。 「那个包着雪芝草的帕子是我绣的。」 李萱定定望着她,不喜不怒,唯有一脸的平静。 「你不惊讶?你已经猜到了?」 「你的绣工是我和德妃娘娘一起指导的。」当时她一眼就能看出,只是打死不往这方面想,毕竟后宫三年,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第53章 可进了冷宫,无聊时间太多,思绪益发清明。其实并不难猜,落水、饭食里放针、李俊良莫名其妙的指控、不利于她的谣言……这些事情背后,再再都有淑妃的影子。 淑妃知道她们两人同时嫁进靖亲王府,总要分出个高下,而淑妃自己竭尽全力想爬上皇后宝座,当然也要将王家人拱上更高那个位置,好巩固自己的战友,因此自然要想尽办法,替侄女扫除妨碍。 「为什么?我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们『曾经』是,如果你肯乖乖嫁给我大哥,如果你不要觊觎王爷,我会善待你这个嫂嫂的,是你选择要与我为敌。」 「婚姻大事,岂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你可以以死明志啊,如果你肯跟了我大哥,姑姑可以想到一百种办法让你嫁进王家,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放弃。」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都带上满腔怨恨。 那年先皇病危时,那个李代桃僵的计谋是爹爹订下的,爹爹很早便看出周旭镛和李萱之间的感情不同一般,他防微杜渐,向她的公公,也就是当时的信王献计想一口气铲除李家父女,没想到李萱命大,不但平安回到京城,还受封为怀玉公主。 哥哥说,他半路上几次想要动手,但周旭镛的乳娘苏嬷嬷盯得紧,且李萱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每天只能勉强灌下一些米汤,他想下毒也无处着手。 他以为,李萱目睹父亲死亡、回京再听见母亲上吊,肯定撑不下来的,不死也会半疯,绝不会危害到她的地位。 这些话,是在父兄决定使计替姑姑铲除皇后、德妃时才对她说的。父兄从那么早就开始为她谋划,可都怪她蠢,看不清事实真相,在周旭镛与皇上对峙表明不愿同时迎娶二妻时,她和所有人都一样,以为他想娶自己、不想娶李萱。 当姑姑替自己谋略、坏李萱名声时,她还怨姑姑多事,批评她手段残忍,怕日后周旭镛会怨上自己,哪里晓得她弄错了,从头到尾他想娶的都是李萱,不是自己! 这个事实太令她震惊,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在周旭镛心目中她居然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他竟然宁可为她舍弃王家在朝堂上的庞大势力,这股势力能够助他日后顺利坐上龙椅的呀! 于是,她觉醒了,不管是否曾经与李萱情同姊妹,若李萱执意要嫁进靖亲王府,她们势必会成为敌人,她不可能给李萱任何机会坐大,她只能除去她,于是她站到姑姑的阵营,使尽心计让李萱陷入万劫不复! 「你恨我的,对吧!」王馨昀冷笑道。 李萱点头,诚实道:「想通之时恨过,但我选择放下。」 「哈!你放下,你竟然放下?我让人毁了你的脸,你也放得下?」她嘲讽地笑了,笑声尖锐刺耳。 她的脸、她的伤竟与王馨昀有关?!她还以为是……算了,都过去了,她何必和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女子计较? 李萱瞬间提起的惊诧平复下去,淡声回应,「不然呢?让仇恨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 李萱的话让王馨昀心头一震,原来……是她把自己给逼到走投无路的?真是讽刺,把她一步步逼到这番境地的不是别人,竟是她自己及她无法放下的仇恨? 扬起讽刺笑容,放空的目光落在远处,带着些许茫然、些许无助,王馨昀喃喃说着,「我以为我赢了,我以为自己终于成为王爷的唯一,我以为李萱永远不可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错了……我错得彻底。成亲那日,我独自在新房中度过漫漫长夜,我斜靠在床边一夜无眠,我替他找了千百个原因,解释他的态度,但他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 那夜,她气愤难平,凭着一股气强闯进周旭镛的书房,谁知道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口里喊着李萱、梦里想着李萱。她恨极怨极,趁隔日进宫请安时向姑姑哭诉,要她派人到冷宫把李萱痛打一顿,再毁去她的容貌…… 王馨昀将视线拉回,看着李萱那张疤痕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脸庞,为什么她手段使尽,却没有一回赢过? 「我劝自己说没关系,身为妻子该懂得体贴丈夫、应该雍容大度,来日方长,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贤慧,终有一天他会爱上我,即使我没有你的才情与美貌。 「我立下誓言,如果是我毁去他的幸福,那么就让我亲手为他创造另一段幸福。但是,他不要呀!他不要我为他创造的幸福,他只要你、只要李萱、只要他夜夜在梦里轻声低唤的女人! 「凭什么,我才是京城第一才女,我爹是宰相、我哥哥是将军,我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千金,而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下人,你身上流的是下贱的血,凭什么他爱你却不爱我!」 什么!李萱被她的话弄懵了,是她听到的那样吗?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怎么可能?她是周旭镛夜夜在梦里轻声低唤的女人? 从来他只当她是妹妹,他愿意宠她、怜她、疼惜她,却不愿意娶她的啊,他和王馨昀不离不弃、鹣鲽情深,这些事人尽皆知,怎么会……所有的事在转眼间翻盘?! 看着李萱惊疑不定的表情,王馨昀笑了。 「你不知道他爱你?呵呵、呵呵……真是好啊,上天总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那个胆小鬼,他居然这样怕我?他怕我知道他喜欢你会对你不利,于是刻意在别人面前对你冷漠,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弱,无法护你周全,他知道只要我姑姑几个动作,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假、他装,让我误以为他不喜欢你,误以为他闹到皇上面前,吵着只想娶的妻子,那个『唯一』不是你、是我。」 李萱心底一片慌乱。 是吗?所以她弄错了,周旭镛不是无情、不是憎恶自己,他是害怕、是担心,担心她死无葬身之地…… 不对,她猛然摇头,她怎么可以听王馨昀轻言几句,便推翻过去的认定,不对,这是王馨昀的计谋、是淑妃的诡计,她不应该随便相信,因为、因为王馨昀说的话太不可思议。 王馨昀没理会李萱内心的波涛汹涌,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聚少离多,他从没踏进过我的屋子,人人都传言王爷待我情深,尽管我多年无出,依旧不愿迎娶侧妃。 「呵……呵呵,他哪里是待我情深啊,若是他肯一次,就一次待我如同真正的妻子,那么我愿意担下那句『多年无出』的恶名,可是并没有,我再能干、再会持家都没办法让自己得不到男人却拥有孩子! 「嬷嬷要我将他灌醉,有了孩子男人就会改变。所以,我给他下药了,可是他昏昏沉沉之间,口口声声喊的名字还是李萱——那个他无法娶回家,只能晾在冷宫的女子! 「那个晚上,我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难忍欲求不满,每次翻身便喊一回李萱,我有我的骄傲,无法在他喊着别的女人时得逞计谋,我挣扎着、我犹豫着,我告诉自己闭上眼睛、丢掉骄傲,一回!一回就好。后来我卸下自尊,脱去衣裳,我千般温柔、万般讨好地躺在他身旁,他终于抱住我了,我在心底劝自己一百次,过了今晚,明天他就会待我不一样。 「没想到,他突然张开眼睛,迷蒙的眼睛出现一丝清明,他一巴掌将我打下床,他骂我下贱、无耻,他说我是青楼女子、迫不及待地爬上男人的床,他甚至恶毒地叫了一整排的府卫进屋子让我挑……我错在哪里,身为妻子要求丈夫一个温柔相待错了吗?我恨!我怨!那一刻,我发誓要把受过的耻辱全部加诸在你身上。 「可是在他面前,我不得不吞下哽咽,委曲求全、低声下气要他别恼,告诉他昨夜他喝多了,我们并未行夫妻之实。我明显地看见他松口气,呵呵,和我行夫妻之礼有这么难以忍受吗? 「从那之后,他每次回到王府,夜里就有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守在房外……他竟然在防我,防备他的结总妻子!」 王馨昀怒极反笑,疯狂的神情教人怵目惊心。 第54章 「趁着他到边关打仗,我把王府上下大力整顿一通,将那些对王爷忠心耿耿的人送到庄子上,然后,我终于能够进到他的书房、他的寝屋。当我看见他卧榻边挂着你的画像时,我恨不得一把将它烧毁,他宁愿夜夜对着一张画像,也不愿意面对我这个活人。 「后来我在他的书房里找出一匣子的信笺,那些信笺后头总画上一朵金萱花,那是你小时候写给他的只字片语,他慎重地将它们珍藏起来,那些信,每一封我都一读再读,你写诗、你填词,你对他说故事、讲笑话……整整两千一百零八封。 「呵呵,天底下的人全被他骗了,还以为他避你如蛇蝎,岂知你方是他心头上最看重的那个人。他总是不快乐,若是哪天见到他的笑脸,肯定是他又捜罗了什么好东西,悄悄地送进仓库里。他经常在仓库中待上大半天,一一对照名册,细数他为你准备的好东西,你不怀疑吗?不好奇我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是为你准备的?」 李萱摇头,她不怀疑,因为那些箱笼已经送进永平宫,而每一个箱笼上头都刻上了一朵金萱花。 见她摇头,王馨昀目光放远,似又想起另一桩教她记恨的事,「前年冬天,他在战场上受重伤,皇上恩泽,让我随同军医去服侍王爷,昏迷中,他又不断喊着你的名字,那样多的人在看,教我这个王妃情何以堪? 「伤癒后,他进帐办公,我为他熬药作羹汤,掀起帐帘时却听得他低声自语,『如果是李萱,她会怎么做?』 「那刻我真想大笑,他的谋士何其多,再不济还有我这个王妃随侍在侧,他想的竟是远在冷宫里的女人,想听听她会怎么做。」 李萱说不清楚心中滋味,那是震惊、迷惘、猜疑还是惊喜? 望住李萱,王馨昀苦笑不已,她是个何其骄傲的女子,过去几年,这些话她不敢对兄长说、不敢对爹娘言,她夹在父兄丈夫间左右为难,只能任由周旭镛待她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的谣言到处飞。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最后能让自己吐露心事的人竟然是李萱。 「我傻得以为只要付出足够的耐心,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回头。知道皇后临终前,央求皇上将你从冷宫放出来时,我恨得咬牙切齿,我匆忙进宫求姑姑想办法,我等着看冷宫把你啃蚀得体无完肤;得知皇上将你赐给五皇子时,我又狂喜不已,日日对镜子说服自己,我将要苦尽甘来。 「可是,皇上的生辰宴上,王爷不顾礼法硬要到永平宫去接你,他不顾旁人的眼光,非得要坐在你身旁,后宫于你的传言诋毁何其多,他却苦心为你经营出一场惊艳绝伦…… 「一桩桩、一件件倒令我看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李萱,难道你想要脚踏两条船,锁着五皇子也拘住王爷?你不懂吗,若是让皇上知道你周旋在两个皇子之间,便是你有惊世之才也一样小命不保,为什么你还敢强留王爷?」 王馨昀的声音尖锐,如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锯着李萱的耳朵。 李萱皱眉,她拘了他吗?她企图周旋在二皇子、五皇子之间吗? 也许吧,也许从王馨昀的角度看来便是如此,即使她要求的不过是四季平安、兄弟和乐。 末了,王馨昀又说了很多,包括她与周旭镛的相处、她夹在亲人与丈夫间的委屈忍耐、她有多痛恨周旭镛的残忍……多到李萱无法消化、头发疼,她看着王馨昀枯瘦狰狞的面容,已经分不清楚心头的那点感觉是恨还是悲怜。 第十一章 你苦我也不好受 彻夜辗转难眠,王馨昀的话不断在李萱耳边回荡。 她质疑王馨昀的话是假是真,周旭镛的「鹣鲽情深」真的是为了守身、守住一颗等待自己的真心?他的冷漠是为着保她平安?所以,淑妃一遭幽禁,他便开始明目张胆对她热络? 或者是,王馨昀想误导她,让她再次错解他的心思,对他抱着不实的想像?待希望成为失望,作壁上观的王馨昀便可以大肆嘲弄她? 李萱揉揉额际,头有些疼,应该是没睡好吧,她自嘲地笑了下,听到这种难以消化的消息,谁能睡得好? 王馨昀的一席话彻底颠覆她的认知,外头传论纷纷,二皇子与皇子妃夫妻和乐,是假的?她以为周旭镛对她,不过是兄妹情谊,也是假的? 怎么可能? 宫里有太多的人可以证明,当年皇上不过稍稍透露要将自己许给二皇子的消息,他便气急败坏地在御花园里与周敬镛争论起来,她自己也亲眼所见,他为了拒绝她,数度态度清冷。 无风不起浪,谣言从来不会只是谣言,中间必然掺杂几分真实性,他对她……绝对不会是馨昀说的那样。 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馨昀是何等骄傲的女子,若不是痛极恨极,怎会在她面前揭开自己的疮疤? 日子就在她患得患失的情况下又过去了数日。 李萱愁云惨雾,轻敲额头,矛盾在胸口折腾着,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 「我记得你对那个梅花村满心征往。」——走进书房就见李萱拿着书册在发呆,周旭镛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今天他想同她聊聊。 「我是啊。」李萱回神、微叹。「在冷宫时,我们每天都在计划房子要怎么盖、田地要种什么、要找谁学习农事、要怎么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当初的计划在逐步实现中,她让无颜送到敏容手上的银票发挥作用,买下的田地从两亩扩增为二十五亩,屋子盖得更大了,还留下一个宽敞的后院,她们之前说好的东西二被添置起来,敏容写给她的信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什么样的计划,说来听听。」 「那个时候敏容说屋子不要盖太大,把院子弄得宽一些,雇人挖个小池塘,放满水、在里头养鱼养鸭子,以后就不怕没有肉可吃。我说,两个女子要把田给耕好大概有点困难,不如种桑树,养蚕取生丝,她同意了,又说也可以种上一些容易养植的果树,果子成熟了,咱们学农妇一样挑到大街上卖。 「她想在鸡笼上头搭架子,种点丝瓜,我想想,既然有棚架,不如再种上两株葡萄,待葡萄结实累累,就有新鲜的水果可吃,吃不完的就酿成酒,在冬日寒冷的夜里,学文人举杯赋诗……」 说着说着,李萱放下心思,遗忘王馨昀带来的困扰,她张着晶莹灿亮的眸子,里头盛满笑意,彷佛那样的生活就在眼前。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当然不错。」 紧接着,李萱又告诉周旭镛她和敏容的交情,说冷宫岁月寂蓼,全靠着敏容的八卦和对未来的憧憬熬日子。 她说她们决定收养一、两个孩子,将来好替她们送终,至于孩子想姓谁的姓,由他们自己决定,她们要组一个再幸福不过的小家庭,让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大人幸幸福福地变老,没有斗争口角、没有心机算计,日子过得单纯而甜蜜。 第55章 那样的日子,连周旭镛听着都心生向往,虽然不能金衣玉履、珍食美馔、仆婢成群……可简单而满足便是人间最好的美事。 「你不喜欢那种世外桃源似的生活吗?」 「喜欢,在战场的时候我也想过待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便卸甲归田,过过渔农耕读的日子。」 李萱心想,当时境况肯定很糟,才会让这样一个对朝廷有抱负、责任和理想的男子,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他一眼读出她的心思,说道:「当袍泽一个个从自己眼前倒下,当期待天明变成奢望,当下自会领悟生命不过是过往云烟。因此心里顿生厌倦,想抛下一切荣禄,寻求一片安静田园。」 「嗯,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用命去拼搏。」 「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体认?」 「在后宫的时候,那里是战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日日上演,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胜了,冠冕加顶、家族荣耀;败了,落得一世凄凉还算好的,死得莫名其妙、留下一身臭名的多了去。」 他凝望着她,许久许久才缓声问出一句,「冷宫,很辛苦吗?」 李萱回眸仰望,轻抿下唇,想起王馨昀的话,她起了试探的心思,「刚开始的确辛苦,不是因为食恶居差,而是因为惨澹凄凉的气氛会让人觉得没有希望,那种感觉很吓人。所以我天天盼着你查到真凶、亲自到冷宫放我出去,希望你能照我信上所写,寻出脉络、抽丝剥茧将真相摊于世人眼前,我告诉自己,就算你待我无心,也绝对不会对我置之不理,因为这件事还牵扯到皇后娘娘,可是……」 「对不住。」 她摇头,柔声问:「你有你的不得已,便是皇上也有他的困境,你们不是不想查,而是不能查,对吗?」 「不,我查了,照着你所言的一条一条彻查到底。那些人证如今养在我的庄子里,只是缺一个公布真相的好时机,这是母后去世时,最遗憾的事情。」他闭了闭眼睛,眉心有着无比的疲惫。 「所以淑妃的小产,果真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是吗?」 「是,我找到当时为她看诊的太医。」 「真狠心,为拉皇后娘娘下马,连自己的孩子都能牺牲。」 「淑妃年纪已大,怀孩子本就艰难,初时胎象不好,日日用药调理,太医认为便是生下来也是个有缺陷的孩子,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要利用孩子陷害母后的契机,是太医号脉确定她腹中胎儿是女非男。」 「怎么会,当初都说落下来的是个男胎。」 「诓人罢了,那个男胎是太医从外头寻来的,若是女胎,很容易便让人怀疑淑妃自己动了手脚。」淑妃不需要女儿,何况是一个有缺陷的女儿。 「寻来?」李萱咋舌,又不是买菜,往市集上走一趟就可以买到。 「那名太医利用自己的医术,找到孕期差不多的妇人,将人家腹中胎儿活活打下。」 「医术是用来医人的,怎么可以……」 「他很清楚,做这件事死的是他自己和一名未出世的胎儿,若他不肯做,死的将是他一族七十八口,你觉得他会怎么抉择?此事过后,他出宫后却一路被人追杀,将他砍杀成重伤,是你的信、我的人救下他。」 「淑妃的权势这么大?」她不过是一个妃子,何况当时执掌后宫的人是皇后娘娘,还不是她。 「父皇太相信王家了。因为王益在扶持父皇登基这件事情扮演重大的角色,因此父皇便给了王家极大的荣耀,可他们不知满足、不知收敛,反而将族中子孙、自家派系人马二塞进朝堂中,短短三年羽翼渐成,朝堂有王益、军权在王倎辅手里、后宫又有淑妃把持。 「父皇虽然仁厚却也不是傻子,两、三年下来,他渐渐发觉只要是王益不想要的政令便无法推动,而后宫的皇子、受宠的嫔妃小命难留,母后处处受制,整个朝廷表面上虽然一派平和,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而真正让父皇幡然大悟的正是雪芝草事件,淑妃可以这么轻易便将母后及德妃娘娘拉下来,那么哪天要是王益起异心,要把父皇从龙椅上拉下也不是难事。」 「在那之前,你们从没给过皇上任何建言吗?」 「有,起初父皇认为我们是为母后抱不平,反而要我们心胸宽大些。我们眼看着淑妃在后宫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执掌后宫的是母后,却有将近八成的宫人对淑妃效忠,而王益在父皇跟前越来越说得上话,每每有人意见相左,官员们便悄悄地审视王益的脸色。我和皇兄束手无策,心底明白和王家对着干只会屈居下风,于是改弦易辙不再挑剔王家,反而顺从父皇的态度,处处对王家看重。 「朝堂官臣哪个不是人精,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能力,一旦发现我和皇兄也与王家走在一道,再加上父皇的赐婚令一下,他们便认定王益是大周的地下皇帝,事事以王家马首是瞻。堂堂皇子却必须忍气吞声在他们面前演戏,在朝堂上演、在后宫也演,心底真是憋屈死了。 「五、六年前,我和皇兄从母后口中知道父皇有意为你我赐婚,我心底欢喜着,可发现身后有人暗地窥伺,我和皇兄不得不演一出戏,让淑妃误以为我对你无心无意。果然,短短几日此事旋即传遍后宫,谣言四起,淑妃见缝插针想让你对我死心,偏偏你不着道,恨得他们晈牙,几次企图陷害你。 「王家目中无人、日益骄恣,强抢兵权、迫害良臣,甚至在父皇面前露出不可一世的骄傲面容,终让父皇觉醒,发现自己养壮了一头恶虎,正虎视眈眈等待反噬自己。 而淑妃坑害母后之事,更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父皇对王家的信任荡然无存。」 「后来呢?」 「事发,我和皇兄日夜兼程赶回宫里,我查出事情始末,与父皇、皇兄关在御书房说话,我身边的隐卫却发现御书房里埋了不少淑妃的眼线,当时,堂堂的皇帝、皇子处境堪怜,想要说几句真心话还得想尽办法避开他们。 「最后,我们决定委屈你们,我在慈禧宫和冷宫派出隐卫保护你们的安全,而我和王家的婚事继续进行,让我失算的是,淑妃竟然半点名声都不顾,光明正大地到冷宫伤你……」狠戻目光闪过,他脸上流露出一抹阴毒。 当时,知道淑妃带人到冷宫教训萱儿,他气得想放把火烧了那个恶毒的女人。 皇兄一把拉住他,凝声问:「你这么做是打算陷母后于危难当中,还是嫌萱儿活得太轻松?」 皇兄的话像冷水般当头浇下,皇兄是对的,他们的力量还太小,而父皇决定的事他们只能遵从,当时的他们连母后都无法保护,又怎么能照顾得了冷宫里的萱儿?因此,对萱儿最好的保护方式便是彻底忽略,就像父皇对母后做的那样。 李萱闻言轻喟,她明白,倘若淑妃是暗地派人杀害自己,隐卫就可以动手悄悄把人解决掉,可淑妃是光明正大闯进冷宫,隐卫能奈她何?难不成还能绞杀宫妃? 「没关系,老天有眼,终究让我熬了过来。」 第56章 「你以为只有那次吗?不,在我与王馨昀争执后,王倎辅曾经派人到冷宫暗杀你,却被我的人偷偷解决了,后来淑妃命人在饭食中下毒,我让人同你示警……」 「示警?我不知……」她顿了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是那次,我的碗莫名其妙破掉,而芹贵人上吐下泻的那次?」 「没错,你的食具让我的人用巧劲弄出裂痕,稀饭装进去一下子就破了。而冷宫的饭食全是大锅饭,你没中毒,反倒是连累旁人受灾。王倎辅和淑妃前后下手七次,次次都没有成功,他们心里怀疑却怀疑不到我头上,因为那三年我在京城的时间少之又少,他们不相信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好猜测后宫里还有母后残余的势力。」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李萱心头微暖,看着他的目光更添柔和。 「那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呢?淑妃有没有向她们下手?」 「我们以为已经防得滴水不漏,没想到母后还是着了道,淑妃让太医在母后的汤药里加料,母后一死,同时囚禁于慈禧宫的德妃娘娘嫌疑最大,幸亏德妃娘娘机敏、发现得早,终究没让淑妃得手,但自从那次之后,母后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说到底是我们的错,我们专心一意对付王家、分身乏术,以至于忽略了后宫,我们以为淑妃究竟是女人,手段远远不如王益,没料到什么人家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他们都是狠辣深沉、野心勃勃、刻薄寡恩的毒蛇之辈。」 李萱动容,原来他们的处境艰困如斯,她却半点忙都帮不上,还心存怨慰,真是糟糕…… 周旭镛续言,「数度交手,我们发现王家养了一队死士,将近百人,专门用来对付与他们对立之人,而淑妃手段残狠,身边也有几号那类高手。母后被囚,后宫尽数纳入她的势力,我们何尝不想大刀阔斧,一口气铲除淑妃势力,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忌惮王益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忌讳王倎辅手中的兵权,所以我们忍了,咬紧牙关、蛰伏等待。」 李萱蹙紧双眉,眼底带着忧郁。「后来呢?」 「狂妄者必自大。皇兄留在朝中协助父皇收拢各方势力,又在民间放出流言,将在朝为官的王家子孙们所做的恶事传得风风火火,逼得王益不得不壮士断腕,自求父皇下令惩处。 「而我负责边关战事,王倎辅打不了的仗,我打,一点一点,三万、五万,把他手下的兵权渐渐收到自己手中。待他发现手下的能手大将被派到我的阵地后,不但没有阻挠我的战事,反而被我二收服,王家父子开始发觉不对劲了。 「此时,父皇、我以及皇兄手中逐渐形成一股势力,再不必对王家小心翼翼,相反地,我们有实力对他们步步进逼,逼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一些……能够让人紧咬不放的事情。」 听到这里,李萱终于能缓口气,她问:「你们做了什么?」 「之前我慎防王馨昀,防她回娘家说些不该说的事,幸而她够骄傲,宁可打肿脸充胖子让人误会我与她感情甚笃,也不愿意透露半句委屈。渐渐地,她因为心思过重病了,而边关战事结束,我一回到王府便把她换上来的人全数清除,摆明与她对峙。我不只待她冷漠还极其刻薄,我刻意放她身边的龚嬷嬷回王家告状,让王益确定他女儿的皇后梦早已结束了。 「后宫里淑妃被禁,柔贵嫔失利,德妃重新执权,淑妃的旧势力被消灭。朝堂上,与王益附和的人越来越少,而王氏族人罢官的罢官、砍头的砍头,剩下来的没有几个能够顶事。 「军营里,王家军沉寂、周家军频频建功,王倎辅手下的人能不蠢蠢欲动想投靠过来?而王倎辅送过来的将领们本就与王家军的大小将军们是老同袍,联络感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些话传得快,不过短短数月,原本对王家军忠心耿耿的人也起了异心。」 李萱点头赞同,也是啊,看着昔日袍泽建功升官、赏赐屡屡,心想自己又不比他们差,怎么运气这样背,难道是因为跟错主子?这念头一起,还有几个人能对王倎辅忠心? 「王家处处受限,定会有动作吧?」 「没错,他们打算向代王投诚。」 「不会吧?!」李萱闻言震骇不已,那是叛国大罪哪!何况,她不相信代王能够一笑泯恩仇,把当初害自己中箭落马的王家当成心腹。 「他们会投靠代王,背后当然有我和皇兄的推波助澜。软禁淑妃,是我们刻意让他们看清楚朝廷风向,送柔贵嫔进宫,则是王益在测试王家于父皇心目中的地位。」 柔贵嫔在后宫毕竟时间短、阅历少,能动用的人又被德妃给扫出去,她步步艰难,再受宠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所有的迹象都在逼老谋深算的王益另做筹谋,而向代王靠拢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好选择。 这一招是步极险的棋,当初父皇和皇兄都思虑甚久,但若是成功,便是一棒打下两头心头大患,因此他们在犹豫再三后,终于还是决定艇而走险一回。 「猜猜看,王馨昀的庶妹嫁了谁?」 庶妹?那个因为王馨昀多年无出,王家想送进靖亲王府,为周旭镛开枝散叶的庶妹?「嫁给谁?」 「代王的三子周礼诚。」 讲到这里,周旭镛忍不住冷哼,如果可以,王家恐怕更想把王馨昀这个滴长女嫁进去吧。 王馨昀的病多是心病,从她发现他对萱儿念念不忘之后就开始生病,直到确定自己成为王家的弃子,心头那病又更重了,此时要是她唯一的靠山王倎辅再出点事…… 周旭镛咬牙。他不会忘记王倎辅送萱儿进京的路上,曾经企图对她动手,若不是苏嬷嬷机警,在紧要关头发出声音引来众人围观,迫得他不得不收手,萱儿早已经不在世间。 总之,对于王家、王馨昀,他是不会留半点情面的。 假如王馨昀不曾对萱儿动手,假如她不曾谋算到萱儿头上,他会善待她,虽不能给她什么,但她要的名位、荣华依旧会为她保留,可惜……她走错了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错得让他无法善待。 「如果他们投靠代王,是不是代表要打仗了?」 「别担心,就怕他不动,他一动父皇就有足够的藉口灭了王家和代王。」 这两颗毒瘤早该割除,若不是父皇当年的仁善不忍,哪有今日的祸害?便是要打仗,他也不畏惧。不,这样说不公道,他离开军营返京,不就是在给王倎辅制造机会造反吗…… 李萱扯扯他的衣袖,他抬眼,望见她温柔似水的微笑。 「这些年难为你们了,不过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地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呢。」 「那么,你还有没有别的话想问我?」 他知道王馨昀和萱儿关起门来说话的事,也知道她们聊了些什么,当时门外、屋顶上都有人,只要情况不对,马上会有人冲进去救萱儿,只是没想到这场会面只见王馨昀的怨恨及不甘愿。 她说了许多话,许多原本该由自己来向萱儿解释的话,不过这样也好,王馨昀亲口说,比他讲的更有说服力,即便她的话里带着无数恨意。 第57章 「我?」 「你问了淑妃、王家、代王,然后呢?」 他在等她问一句:王馨昀说的全是真的,你真的喜欢我? 然后他会告诉她答案:是的,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她叫做李萱。 也许还会解释一下,父皇为何将她分到永平宫?因为当时淑妃仍然掌权,永平宫最偏僻也最安全。再解释几声,他对她并没有不闻不问,那些年,他只要回京便经常在冷宫外头徘徊。 很可惜,计划没有照着他预期的进行,李萱是个胆小鬼,她没问。 其实根本不用问,她是聪明通透的女子,事情发展至此,李萱再不理解周旭镛的心思就太对不起自己的聪颖。 于是她确定了,王馨昀的话句句真确、句句实在;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不曾更改;她晓得他喜欢她、爱她,她始终是他心中的唯一。 这些确定,李萱有许多事可以佐证。 比方,他在淑妃被囚后,对她的好开始明目张胆。比方皇上寿辰,他对王馨昀的冷漠、王馨昀对她的恨有目共睹。比方他的隐忍、他的克制,让她存活到现在…… 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她信了,他爱她,而她误解他,太不应该。 心彷佛被泡进糖浆里,说不出的甜蜜在心头,李萱深吸口气,多年阴霾,如今雨过天青。 几日后,周旭镛和李萱一早就出了永平宫,坐上马车前往目的地,半天后,马车门板被人轻敲两声,外头传来护卫的声音。 「王爷、公主,梅花村到了。」 周旭镛率先下马车,再将李萱扶下来,敏容早已经等在家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见李萱气色比过去好得多,敏容便知道她日子过得不错。 其实,在李萱几次让无颜姑娘送银票、物品过来后,敏容心底已有几分明白,李萱与她在梅花村的共依生活不过是梦想。 敏容迎上前,细细地审视李萱的脸,她脸上的疤淡了,人胖了点,看起来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再看一眼站在李萱后面的周旭镛,他一身锦衣华服,笑容满面,眼底有着藏也藏不住的宠溺。 他们……终究走在一起了吗? 她屈膝福身道:「奴婢向二皇子、公主问安。」 周旭镛点了下头,李萱却一把将她扶起,说:「你这番做作我可看不惯,以前咱们怎样,日后便怎么相称。」 敏容朝二皇子望去一眼,见他微笑点头,「叫我二爷便行。」 敏容笑开,说道:「是的,二爷。萱儿,咱们快进屋看看咱们的家吧,我可种了不少好东西。」 「你真会种作物?我还以为你只会收拾残羹剩饭,料理出新味道。」 「别嘲笑我,能收到贵人的残羹剩饭可不容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呢。」 「是是是,过去三年全仰仗敏容悉心照料。」 敏容笑着扬起下巴对她说:「不说那个,我现在可会种菜了,每颗萝卜都养得又肥又大,待会儿回宫带些萝卜乾回去,泡过水、切碎,加上葱和蛋拌一拌再煎熟,下饭再好不过了。」 周旭镛尾随两个姑娘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愉悦的表情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他不禁觉得好笑,看她们的模样,谁想得到她们曾经是犯人和监官? 几人来到院里,前院有几棵树,都不大,约莫一个男子的身高,有桃树、杏树、梅树,沿墙处还有一整排芭蕉。 敏容指指那棵梅树说:「这是住在梅花村不成文的规定,人人家里都要种上几棵梅树,到时候若是葡萄结不了果子,酿不成葡萄酒就酿梅子酒,村口的李大娘酿的梅酒滋味好得不得了。」 「我看书上说,有人在冬天时会将梅花上的雪扫下来,封坛埋在树下,以这种水来烹茶,滋味再好不过。」 「真的?今年冬天试试。」 走过前院,有十来间屋子,排成门字形,左右两排各有四间房,房间都挺大的,其中五间布置成寝屋,一间书房、一间净房、一间绣屋,连绣花架子都摆在里头了,中间那排有三间,一间待客大厅、一间小花厅、一间屋子空着尚未摆设。 敏容指指书房说道:「架子上只摆了几本我常看的书,本想等着你搬过来的时候再慢慢张罗,两间屋子给小孩子住,一间客屋,多余的那间留给下人住,我雇了个丫头帮忙烧菜洗衣、整理家里,偶尔帮忙打打下手,帮我分线,做点小绣品。」 「银子不够用吗?」 「够,你给的够多了,可日子是要长长久久的过,总不能一口气全花光,买那二十五亩良田也不过用掉一百二十七两,盖这屋子花费也还好,也就九十两银子,咱们不用青砖玉石,只挑着简单实用的材料盖了,我同工头说美观其次,重要的是能够遮风避雨,地牛翻身也不怕倒才重要。」 「这话在理,绫罗绸缎不如棉布衣好穿。」 「所以喽,里里外外布置一通,再加上后院的鸡舍、池塘,你送过来的三百两银子怎么都花不完,还剩下三十几两呢,我全收在床底下,还写了帐册等你过来查帐。」 「我还信不过你?」李萱横她一眼。 「那是,可亲兄弟明算帐,帐本还是算清楚的好。」敏容坚持道。 第58章 看过屋子,三人绕到后头,那里才真是一番明媚好风景。 一口井,几竿晒衣架,架子旁有两间屋子和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那两间屋子里,较小的一间堆满柴火,较大的那间是厨房,敏容雇来的丫头小青正在里头切菜下灶,忙得很。 至于低矮的茅草屋,要进去得弯腰低头,里面用了木头、稻草盖上十几个窝巢,专门给下蛋的母鸡住。 敏容回头问:「二爷要不要进去试试摸几颗鸡蛋?刚下的蛋握在掌心里,温温热热的,感觉很奇妙。」 周旭镛看一眼跃跃欲试的李萱,笑说:「让萱儿去试试吧,行军在外,肚子饿时我掏鸟蛋的经验多了。」 李萱就等这句话,她弯下腰不顾形象地撩起裙子抢着进去,可一进去便把母鸡闹得乱飞乱叫,一只只赶忙逃出茅草屋避难,惹得周旭镛、敏容捧腹大笑。 李萱一口气捡了七、八颗蛋,走出鸡舍时,发梢还沾上两根鸡毛。 「捡这么多做哈,宫里把你给饿着了?」周旭镛走近帮她取下发间的鸡毛,又为她顺一顺头发。 敏容笑着接手,把蛋拿到厨房里交给小青,又找来清水让李萱净手。 她一面洗手,一面解释说:「我在永平宫后院里也养鸡养鸭,可沉鱼、落雁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碰,还义正词严说那是下人的事儿,看得我心好痒呢。」 敏容领他们到池塘边,池塘挺大的,绕着走一圈大概要百步左右,几只肥硕的鸭子在池塘边喝水,几只在塘里悠闲地游水,敏容投一把饵料,不少鱼全挤了过来。 「想钓鱼,这里是最好的。竿子放进去默数到十就有鱼上钩,再养个两年,大鱼生小鱼,鱼越来越多,怕是手伸下去捞,就足够咱们吃得嘴角流油。」 李萱急得直跺脚。「别说别说,再说下去我就不想回宫了。」 那模样惹得敏容和周旭镛齐齐笑开,周旭镛一脸的春风和煦,他很高兴,那个活泼开朗、聪慧可爱的李萱并没有因为六年的煎熬而消失,她只是暂时隐藏起来,在安全的环境、在无忧的情况里,她就会出现。 「这么喜欢,以后常带你过来小住。」周旭镛两句话,让李萱的笑意从眼眶里溢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开,他在她的掌心中寻找些许温暖。他想……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喜欢她、不曾变过,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过往的误解、接纳了他。 周旭镛笑了,黑亮亮的眼眸里闪着感动,走过千山万水,他终于再度走回她身边。 架子上爬满青藤,一朵朵金黄色的丝瓜花迎风绽放,几条不大的丝瓜、苦瓜垂挂在藤下,另一头种了两株葡萄苗,方才种下不久,绿得耀人心眼。 「你怎么种苦瓜?」李萱挤挤鼻子,问敏容。 「吃点苦,方觉得今日生活好过,况且,谁说苦中品尝不出甜美?」对于人生,她习惯乐观看待,想到在宫里当差时的战战兢兢、再想到今日的愉快惬意,日子是越过越畅快了。 「说的也是,夏日里,在藤下摆上两张竹椅,看书、喝茶、午憩,肯定舒服得紧。」 「还用你说,椅子茶几已经备下,就等你的书和好茶。」 「回头让无颜送两包顾渚紫笋过来。」李萱提议。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 「不是好像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说说笑笑间,小青来请众人入席,周旭镛牵着李萱过去,直到入座才放开手。一桌子的鸡鸭鱼肉,做工虽不精致,但食材都是刚从土里拔的、水里捞的,不必太多的调味也觉得清甜无比。 敏容说:「这做菜和人生一样,不需要太多的外来物增添滋味,只要心平静气就能一世惬意。」 这番话让周旭镛不禁高看敏容几分,她没有念过多少书却有满肚子的哲理,全是从生活中体悟出来的,道理不深,但能让听者一再反省。 这顿饭,吃得人人口齿生香,饭后,敏容犹豫地向周旭镛望去一眼,半晌后才试着开口。 「二爷,这赋税徭役,朝廷是否有定制?」 「是,一家一户多少男丁、服几日徭役,一亩良田或旱田各需上缴多少税银,官府都有登录在册。」 「那有没有可能朝廷虽没颁下加税榜文,可是州官那里自行改了条文,突然间一亩地增加十倍税银?」 「不可能有这种事,若此事为实,就是官府贪污。」 「但官官相护,就算官府贪渎,百姓真要碰上也无法可想。」敏容淡声道。 「怎么回事?」李萱插嘴问。 「梅花村后面那座山里住着一名猎户,叫做赵启夫,他的妻子吴氏早亡,两年前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山里落户定居,买下五亩薄田,种点果子为生,平时有空就进山打猎,把皮毛鲜肉拿到村里卖。 「可之前连续两个月都没见到赵猎户出现,村长心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趁空便走了一趟赵家,这才发现赵猎户重伤卧病在床,家里连颗下锅的米都没有,两个孩子,哥哥八岁、妹妹六岁,还小着呢,只能靠采点果子果腹。 「村长细问之下才晓得,三个月前他们家的地不知怎地竟冒出温泉水,事情传到县官王康仁耳里,他拿出十两银子就要同赵猎户买下那五亩地。赵猎户哪里肯,他们所有的财产全押在那些土地上头,果子方种下不久,得再过个两、三年,树长得够壮实才会有好收成,他还指望着那些收成够存钱给儿子上学堂念书呢。 「王康仁见赵猎户不肯,撂下狠话说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结果才几天,王康仁便拿来欠税的条子,说他欠官府三十两银,要他立刻缴出来。」 「他真欠下官府税银?」 第59章 「欠了,不过欠的是三两,谁知突然增为十倍,还说什么三雨银是旱地的税,温泉地的税金是旱地的十倍,这笔银子赵猎户怎么缴得出来,结果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卧病在床天天吐血水。村长到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发高烧,两个孩子只会哭,谁也没办法。」 「这个王康仁是想要官逼民反吗?」李萱怒极问。 「民不与官斗,村民们给赵猎户请大夫,可那伤重得很又拖得太久,会不会好,大夫也不好说。另外,我们也想凑点银子去把欠税给缴清,可就怕今年是三十两、明年六十两,一年比一年重。」 敏容叹息,可怜赵猎户这个外乡人,才落户不久就碰上这等事。 李萱转头望向周旭镛,有向他求助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揉了揉李萱的头发,宠溺的笑道:「世外桃源的日子没有想像中那样简单,对吧?」 李萱不想回答,可事实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被掩盖,有权有势者如锐利刀刃,鱼肉碰上了,也只能由人宰割。 见她沮丧,周旭镛温言道:「猜猜,王康仁是谁?」 「王康仁是谁?他很有名吗?王……等等,他姓王,不会同王益有关吧。」 周旭镛赞许地朝她点点头。「对,他是王益的侄子,这种事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件,王家可以爆出来的贪污事件多得很。」 「那你们就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为恶?」李萱忿忿不平。 「这不是在收网了吗?敏容姑娘,你找村长写下一张诉状,再让全村百姓签名盖上手印,将诉状送到蒋平蒋御史那里,他会为赵猎户申冤的。」 这种事被提出来的越多,王益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越差,就算王倎辅真有本事把大军带进京城,百姓想的不会是正名位,而是叛变。大周人民只会把王家当成乱臣贼子,而与之勾结的代王……又能有什么好名声? 「蒋大人会替百姓申冤吗?不会官官相护,把事情给掩盖下去?」 「别担心,过去几个月,何、林、曾、蒋几位御史大人已经逼得王家拔除若干桩子,王康仁相较起前面几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蒋御史而言也不足为患。」周旭镛的口气笃定,听得敏容喜上眉梢。 「明白了,下午我就去同村长提这事儿。」 敏容话才说完,李萱眼皮突地一阵乱跳,头猛然抽痛起来,莫名而来的疼痛引得她冷汗直流。 此时,大门口一名黑衣男子赫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没多看敏容和李萱一眼,快步进屋走到周旭镛耳边低声数语。 瞬地,周旭镛勾起唇角,清泉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像是只看到猎物的雄狮,蓄势待发。 待他慢慢起身,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浑身冷凝的气势让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寒声问道:「人拦下来没有?」 「拦下了,足足有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 「这么多人?该夸王益为人有情有义,还是该嘲笑他一声愚不可及?」 语音方落,他周身带起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望着他,李萱明白,战争即将开始。 第十二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周旭镛将一切都安排好,才领兵前往南蜀。 他本意将李萱送往恭亲王府,托恭王妃佟玉蔻照料,但见李萱那么喜欢梅花村,便决定让她待在这里。 虽然后宫由德妃掌理,但周月屏和柔贵嫔还在,他怕她们趁大家忙碌、无暇顾及时对萱儿不利,更怕淑妃狗急跳墙想找人出气,还是把萱儿移出后宫比较安全。 周煜镛原本不肯,但知道受到皇帝重视的自己,时常得与大臣研究国家大事,不可能时刻待在永平宫,诸多考虑后,为了李萱的安全着想,还是点头同意。 在李萱搬进梅花村当天,他让无颜、无容一起过来伺候,每隔几天,周煜镛就会寻机往梅花村走一趟,告诉李萱最新消息。 从他口中,李萱才晓得所谓的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指的是王家族人。 日前王倎辅飞鸽传信通知,代王将于八月十日起兵。 收到飞鸽传书,王益将族人分成几十辆车送出京城,却不晓得周旭镛早早派了驻兵在城外守株待兔,将王家人一举成擒。 如果王家人不要各个贪生怕死,只让王益一人出京,动静不会闹得那样大,以至于打草惊蛇。七十二辆车呢,就算是从各府分别出动也会惹得百姓侧目,更何况是暗地里对宰相府时刻关注的周旭镛。 王益没来得及逃出京城,在城门处七十二辆马车二被拦下来,所有人被秘密擒锁于大牢之中,唯一的自由身,仅剩在外「带兵操练」的王倎辅。 短短几天,早就蓄势待发的御史大人们捜齐了王家罪证,公诸于世,当然,梅花村的诉状也在里头。 王家人犯下的罪行琳琅满目,罗列成单,长长的——大串看得百姓啧啧称奇,堂堂大周宰相竟纵容族人为祸一方,实在可恶,再想起早先已经伏诛的王姓族人,民间传言纷纷四起。 之后,最新消息传来,王家犯事的十三名官员携家带眷准备逃离京城,却让周旭镛带兵给拦下来,皇帝命人速审速判,将畏罪潜逃的王姓官员们于午门前处斩。 除了周煜镛说的消息,王家人伏法的事也传回梅花村,村民无不觉得大快人心,村长把消息带到赵猎户家中,告诉他土地和房子得以保留,赵猎户听到消息,安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含笑而逝。 梅花村村民帮着将丧事给料理了,敏容与李萱商量后决定将两个孩子带回家中,她们没要孩子们移姓改名,就照着原来的名字喊了。 哥哥叫赵闵、妹妹叫赵绫,都是勤快懂事的孩子,初初搬到敏容屋子时有些不适应,但敏容、李萱都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也不勉强他们什么,只要两人肯吃肯喝肯睡,其他的便由着时间去慢慢平息。 第60章 王家人被擒后,短短几日,言官奏摺不断,谣言四起,说王宰相纵容族人为乱、祸乱朝堂,与代王勾结意欲改朝换代。 周煜镛过来梅花村时,笑咪咪对李萱说了,「谣言是我找人去放的,既然知道代王那边也有谣言将出,不如咱们快上几步,先造成百姓们的印象。」 李萱纳闷问:「代王那边有什么谣言?」 他笑而不答,只是逗着那只送过来给李萱解闷的小白狗,说:「快去弄几道好菜,五爷一路迢迢给你送消息过来,好歹也得留饭吧,听皇兄说,你这里的东西可新鲜了。」 敏容见状,领着无颜、无容下去准备饭菜,李萱看着躲在一旁的赵家兄妹盯着那条小白狗直瞧,刻意把小狗抱到赵闵手上,说:「可不可以帮忙照顾它一下,我和五爷出去外头走走,他还没逛过梅花村呢。」 赵绫笑了,掌心捂住刚换牙的小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李萱摸摸赵绫的头,柔声对她说:「去跟容姨要一根骨头,小狗好像饿坏了。」 赵绫、赵闵略略点头,转身朝后头厨房去。 李萱直直瞧着他们的背影,嘴边含笑,像朵怒放的芍药,美得勾人心魂。 周煜镛见状勾唇,说道:「我娘去世的时候,可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的话让李萱想起在御花园两人初见时那幕,她直觉回话,「他们可不会恶狠狠对我说:『走开、不要靠近我!』」 她的话惹出他的笑意,他说:「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李萱摇头。 「我在想,你又没有比我高贵,凭什么同情我。」 李萱叹息,他果然很敏锐,她一语不发,他仍发现她的同情。「那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天哪,竟然有男人美得这般教人惊讶,唇若丹朱,形容优雅,风流倜傥,这样一张脸教女人情何以堪。」她夸张的口吻,惹得他噗哧笑出声。 「原来我弄错了,你不是同情我,是垂涎我的美貌。」 「可不是嘛。」两人相对望,笑容可掬,他身上的孤傲气息淡了,更多了几分风流。「走吧,出去逛逛。」 周煜镛点点头。 李萱和周煜镛一前一后走到屋外,两人缓步前行,微风自脸颊轻轻吹拂,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有苍山、近处有绿田,偶尔几声顽童的笑声传来,说不出的恬适安然。 李萱说:「梅花村是个好地方,有树有田还有一条长长的溪流横向穿过,家家户户种上几株梅树,一到冬天,梅花盛开,整个村子变成粉红色的,空气里飘着清新的梅花香,让人流连忘返。三、四月,梅花凋落,新梅初成,村里的婆婆妈妈、婶婶姊姊全忙了起来,连孩子也跟前跟后忙得不亦乐乎。」 「忙什么?」周煜镛见她说得欢畅,跟着迎合地问下去。 「忙着酿梅酒、腌梅子呀!」 冬天里梅花的雅香到春天变成浓郁的酒香,枝头上新芽怒放,点点的翠绿把人们的眼睛染出一片青。 五、六月的梅花村是五颜六色的,田里的稻子结穗,像个谦卑的儒者慢慢垂头,田野到处是鲜艳的野花野果,孩子们下水抓鱼,玩得好不开心。 男人张网捕捞鱼虾,一时间鱼虾吃不完,鱼就用盐巴腌了晒起来,虾子便过水煮熟再晒乾,那时,空气里到处充斥着鱼腥味儿。 秋天稻子由青转黄,采收日时家家户户割下来的谷粒晒满院子,入眼尽是一片金黄,空气里有稻草的香味,大人们将乾枯的稻草堆成塔,孩子爬上去、跳下来,嘻闹声不绝于耳。 她伸展双臂,深深地吸一口气后,偏过头对周煜镛说:「在这里,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颜色。」 「说得好像你真的全见识到了。」 「我没见过,但是可以想像。从敏容口里、从隔壁汪大婶嘴里、从长了癞痢头的屎蛋嘴里,他们的描述很简单,却像一幕幕的风景画烙在我脑海里。这里的人,不贪慕荣华利禄,只想把生活过得踏踏实实,只要不出现像王康仁那样的恶官,不要战争人祸,他们就能一世富足。」李萱笑道:「现在明白你自己有多重要了吧,若是朝堂百官皆尽心,百姓自然可以过上好日子,一个政令、一个贪官,影响的不是一、两百人,而是一州、一县、一群把你们视为神的百姓们。」 周煜镛眉眼含笑,温温的笑、暖暖的笑、柔柔的笑,比起当初的嫉世少年,如今他已脱胎换骨。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们吃的是百姓的税银,就该为百姓做事。」 她对他讲的道理多了去。这姑娘呀,说她性情平和,却霸道地将他从孤僻戻气中拉出来;说她聪慧明白,她却傻得不知道荣华富贵才是最上乘的享受,他很喜欢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这个话很合理。」她跟着他笑。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对不?」 「对,很喜欢、相当喜欢、非常喜欢。」她认真地强调着自己的喜欢。 「既然喜欢,为什么憔悴了?」他烁亮的目光盯上她眼下淡淡的晕黑。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朝局吧,最近夜里总睡不安稳。」 她往往累极倦极,可睡不足两个时辰就会因为一阵莫名的急促心跳而惊醒,想再入睡便困难得紧,幸而那并不影响白日里的精神,否则敏容定要替自己担心了。 第61章 她的回答周煜镛不满意,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她,李萱只好再补上几句。 「干么这样看我,是真的紧张呀,平头百姓都怕打仗、怕改朝换代,怕莫名其妙地死于人祸,我的担心是理所当然。」 「你真正担心的是二皇兄吧?你依然喜欢他、放不下他,对不?」 李萱语噎,他的问句像支疾飞而来的利箭,迅雷不及掩耳间扎上她心口,她轻咬下唇,柳眉微蹙,无言以对。 她当然想他,好不容易他们之间有了确认,好不容易他们重拾过往情谊,好不容易他们要重新开始,却让一群男人的野心打乱了这一切…… 她想他,想他在战场上过得好不好,想他有没有像她一样思念着对方,想他归来的日期会不会教她等得心急,也想他们的未来及过去。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的,后悔没亲口间他,「你真的像王馨昀说的那样喜欢我吗? 你真的在夜里、梦里想我念我吗?你真的没有放弃过我,真的始终把我放在心头上?」 她不必问,便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对」,如果是「不」,那么他的身边不会除了王馨昀外至今无人,他不必为了她的安全而憋屈演戏,不必一年一年地为她捜集好东西。 那时确认了他的心,回到永平宫打包行囊准备搬来梅花村时,她终于打开他送来的那些刻了金萱花的箱笼。箱笼里的东西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珍稀物品令人眼花撩乱,但她看见「它们」了,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 她的荷包、他的小木马,荷包下方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一个「萱」字;木马下头刻着「旭镛」两字。 那年,他没把她的东西转交给王馨昀,她想托付给王馨昀的感情,被他珍藏在心底,看见旧时物,她再也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她怎么能否决他的感情?怎么能误解他的心?李萱哪,你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女人。 话一问出,周煜镛紧紧盯住李萱的眉眼,企图等出她两句话。 如果她故作无事,笑着说:「你在讲什么啊,别胡说。」或者玩笑两句问:「你这是在污我名节?」 不管相不相信她的话,他都会乐得眉开眼笑,然后既往不咎。 可是李萱没有,她陷入思绪中,似喜似忧,她不发一语,但他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欢二皇兄,从以前到现今……周煜镛垂下头,默默地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李萱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愣。 她快步追到他身边,见他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说。 为什么不继续聊梅花村的话题呢,不然说说王益或王倎辅也行,就算要讨论朝政,她也可以插上几句,偏偏是……他的问题,很压人心。 周煜镛走得飞快,从后面看去跛得更严重了,但他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蒙着头拼命往前走,李萱什么话都无法说,只能跟着,一步不离地跟着。 突地,周煜镛停下脚步,李萱差点儿撞到他的后背,他一个用力旋身,朝她发脾气地大吼。「那个话……是假的!」 「什么话是假的?」李萱被他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我骗你,父皇和二皇兄协议只要不让你嫁给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抢东宫太子之位。我故意要让你生气、想激得你和我一样发狂,事实上,当年二皇兄和父皇争执的是……是他不要王馨昀、他要你,他只要一个妻子,不要他的妻子受皇后遭遇过的痛苦,而他要的那个人,是你!听到没有,他要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别人!」那时伤害她的说词,不过是他将谣言再信口胡诌罢了。 同样的话周煜镛说了两次,不是在说服李萱,他是在说服自己。 李萱轻轻叹息,她知道啊……那男人选择了她,一个失怙失依,无法在朝堂上提供他任何助力的妻子;他喜欢她,比她知道的要多很多;她被伤心蒙蔽住双眼,她让怨恨迷失了心,她劝自己放下再放下,逼迫自己放弃那段感情与曾经的时候……他没有放弃过喜欢她。 看着李萱眼底的淡淡哀伤,周煜镛的心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吧。 如果他早点知道二皇兄的心思,他就不会认定父皇故意把没人要的李萱塞给他,不会在她进永平宫的第一天那样伤害她,可惜他不知道……因此当时满心的怨慰、满腹的怒火,他只想对她发作。 那样令人深刻的印象,要她喜欢自己,很困难吧? 直到之后,大皇兄告诉他事实,说了那次二皇兄与父皇吵架的真相,也说了父皇将李萱送进永平宫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时候淑妃大权在握,宫里处处是她的眼线,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临终前的殷殷哀求,他们没打算那么早让李萱离开冷宫。 大皇兄说了很多,说二皇兄对李萱的感情,说李萱对二皇兄的心意,说他们小时候的相处……听得他好心酸…… 突然间,周煜镛任性了,他狠狠地一把抱住李萱,不管她的挣扎,像逼迫她妥协似的怒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想过嫁给我?」 他的问题换来李萱一声叹息,她停下挣扎,把脸贴在他胸口,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周煜镛从来不晓得这三个字这样伤人,像一把大斧,毫无预警地将他的心剖成两半。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松手…… 如果不是她把他从自怨自艾的深渊中拉出来,如果不是她鼓励他送出陈条,如果她没对他说过——「有人在乎,大吵大闹才有用,没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闹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场笑话。」如果不是她问一句:「除了做五皇子,您还想做些什么?」 如果她不要对他做过那么多事,让他深思自己的人生、让他逆转自己的命运……如果她对他的影响没有这么大,让他将她的快乐置于自己上头……那么就算要对不起一手提携自己的二皇兄,他也会拼尽所有的力气争取她。 闭起眼睛,泪水轻轻淌下,滑入她发间,再睁眼时他眼底多了豁达。 下一刻,他松开她。 「五爷……」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梗在喉间,吐不出来。 第62章 「我松手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李萱明白他的意思。他主动退开了,半点困扰都不留给她,她怎能不感激涕零?低下头,她满脸抱歉,又说一遍,「对不起。」 周煜镛失笑,动手乱揉一通,弄乱她的浏海。 傻瓜,她对不起他什么?又不是她要进永平宫、她又没有带给他错觉,只是他、是他……一再一再地,沦陷…… 他扬起一抹刻意的笑容,说道:「笨蛋,以后你就是我皇妹了,有什么事找五皇兄我准没错,不管做错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以后别动不动就说对不起,兄妹之间没那么多对不起好说……」 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害李萱再也忍不住泪水,滴滴答答的晶莹滑下沾湿她的脸,他看不过眼,掏出汗巾抹得她满面通红。 「不哭了?」他低下头,对上她的眼。 「不哭了。」她摇头,摇掉他的抱歉。 「那……梅花村的鸡蛋,真有二皇兄形容的那么好吃?」胡乱间,他随便问了一句话,逗得她发笑。 李萱很开心,虽然一阵雷鸣似的疼痛敲击着她的额头,她亦没有让笑脸松开。 「真的很好吃,我带你去捡鸡蛋,好不好?」 「捡鸡蛋?」 「嗯,母鸡刚下的蛋,暖暖的,不仅暖了手掌也暖了心。」 「不怕母鸡啄你?」 「谁管它啊,它吃我半斤粮、还我几颗蛋,这叫做知恩图报。」她故作刁蛮。 「那你吃我那么多,要怎么个知恩图报法?」 「你是五皇兄嘛,妹妹吃再多,五皇兄也得忍痛吞下。」 「我后悔了,当你五皇兄还真不是好差事。」 「也对,我这人习惯得寸进尺,不然你别当我五皇兄,当我五弟,你说怎么样?」 周煜镛失笑,这女人……果然很得寸进尺…… 接下来的日子,李萱仍是一夜无好眠,而情况似乎更严重了,现在她连一个时辰都睡不足,她猜自己一定比想像中的更担心周旭镛。 周煜镛又来过几趟,他带来不少消息—— 七月二十,代王迟迟等不到王益出现,派往京城的细作有去无回,一股沉闷的气息在代王府里流窜。 他不顾劝阻,硬是要带兵投靠的王倎辅将谣言散播出去。 谣言道:「先皇遗诏,传位于代王,信王罔顾圣意谋夺皇位,如今吏治不清、百姓难安,信王苛待辅国贤臣、亲近奸佞小人,为保大周千年万代,救百姓于水火,代王决定发兵北上,取而代之。」 但也不知道是周旭镛他们暗地动过手脚,还是王倎辅为抢救父亲族人,谣言里面居然多上一段,暗指蒋御史等人是奸佞小人,王益为辅国贤臣,这个暗喻简直是在掀自己的底,透漏谣言的出处。 也许王倎辅以为把王益搬上台面,皇帝为担心坐实谣言,不敢诛杀「贤臣」。 可是,断了京城讯息的王倎辅却不知道,王氏族人傲的恶事已经一条条、一项项记载清楚,每个罪名都有证人与被害人的证实,几十张诉状、千百名百姓为证,王氏家族做的恶事在代王的谣言从蜀地往京城散播的同时,已经先一步被昭告天下。 谣言与上百个强而有力的罪证,几句话与百姓的万言书相较,成败立见。 再者过去几年,边关打胜仗的不是王倎辅而是周旭镛,年年减免赋税的是皇帝而非代王,百姓哪会在乎谁当皇帝,他们比较在乎能否安居乐业、子孙繁衍,因此代王发布的谣言只被百姓拿来当笑话嘲讽。 七月二十五日,柔贵嫔因病身亡,周月屏被拘禁于冷宫中。 周煜镛告诉李萱的消息是,柔贵嫔买通宫女,在德妃的御膳中下毒,被数名宫女所指证,而周月屏见事发擅闯进宜禧宫找淑妃商讨法子,却不料遇上宜禧宫走水,不仅毁了容,又落了个被囚禁冷宫的下场。 但事情经过没有那么简单。 事实是柔贵嫔狗急跳墙,王益的罪证一旦公诸于世,她肯定会遭到牵连,而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毒害德妃,只要德妃一死,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就是淑妃,到时皇帝为保后宫安宁,只能将淑妃放出来。 她想,淑妃心机深沉、权谋算计、勾心斗角皆是个厉害角色,当年连皇后都能挤掉,只要她能走出宜禧宫,就算不能拯救王家,至少能确保她们在后宫的平安富贵。 她相信,皇上与淑妃夫妻多年,感情不会轻易断掉,否则皇上既已查出淑妃经手过那么多脏事儿,怎会只将她囚于宜禧宫? 柔贵嫔虽然性情恶毒,苛薄寡情,可心机却差了淑妃一大截,她千盘算万盘算后只能想出这个破法子。 她没料到宫里上上下下已经被梳理一遍,德妃的眼线早已远远超出她所预料,因此她前脚才重金收买了人,后脚人家已经把事情捅到德妃跟前。 周敬镛、周旭镛不在宫里,周煜镛便亲自料理此事,他将毒药交给宫人,让她按计行事。 当夜德妃邀皇帝和柔贵嫔到慈禧宫一起用膳,事情发展至此,不敢动筷的柔贵嫔焉能不露马脚,就这样,她「病重」,在短短两日内香消玉殖。 第63章 周月屏之事也大同小异,宜禧宫里里外外早已经换上一批新人,他们当中没有淑妃的心腹,因此淑妃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她不知道朝堂变化,不知道王益危在在旦夕,更不知道自家哥哥起了叛心。 柔贵嫔一死,周月屏急了,不管不顾地进到宜禧宫,想问母妃下一步该怎么办。 母女俩密谈多时,议定计策,最后决定淑妃在宜禧宫制造火灾,由周月屏去引来皇帝,淑妃算准皇帝仁德宽厚,对待枕边人会多几分容忍,届时再装悲扮怜、苦苦哀求,皇帝就算不将淑妃放出,至少不会把王家的帐算到她头上。 事情定下,周月屏先行离开,打算做些布置,没料到,周月屏方走出宜禧宫就让人给制住。 子时,宜禧宫寝殿发生大火,淑妃本欲夺门而出,却发现一人被投进屋里,下一瞬,门从外头被牢牢锁上。 当淑妃发现被丢进来的人是女儿时,她心头乍然一惊,再也顾不上计划地哭喊拍打着门扇,向外头求救,等守在外头的宫廷侍卫「发现」不对劲,抢进来救火、救人时,周月屏的半张脸已毁。 紧接着,皇帝也来了,看见周月屏的惨相,龙颜震怒,怒责淑妃,周月屏怎会出现在宜禧宫? 淑妃哀哀哭号、声泪俱下,说当时她正在熟睡,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和女儿定是受奸人所害,火起时女儿被人自屋外丢进来,有人想活活烧死她们母女俩。 她说这话时瞄了德妃一眼,想把脏水泼到德妃身上的意图相当清楚。 但火是从淑妃床上延烧起来的,若当时淑妃「正在熟睡」,断然不会全身无损,若是没有熟睡,更不应该在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后才惊声呼喊——据侍卫所言,淑妃并未及时呼救。 况且宜禧宫数名宫女作证,当晚,淑妃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允许任何人待在寝宫里服侍。 皇帝闻言怒不可遏,让人抓来周月屏身边的宫女,板子才打了几下,宫女吐尽实话,她们说公主因柔贵嫔之死心生惊惶,决定潜进宜禧宫向淑妃娘娘商讨应对法子。 这些证据,让皇帝对淑妃最后一丝怜惜灭尽。 他下令将周月屏送进冷宫,淑妃继续囚禁在宜禧宫,只不过一切吃穿用度比照冷宫办理。 这里面上不了台面的事多了去,自然也少不了周煜镛的手笔,但他不想让李萱知悉这些肮脏事,只说这叫因果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八月三日,皇榜上多了一条——王益贪渎,抄家所得六百七十万两纹银,朝廷决定将此笔银子用来开通南北运河,一来可以北水南运,让南方百姓不再年年受乾旱所苦,有蓄水灌溉之利,二来方便南北货运,商人可以避开山贼劫掠之害。 此令颁布,天下百姓皆拍手叫好。 八月七日,淑妃计害先皇后罪证确凿,鸩酒一杯,结束生命。 八月十日,王倎辅与代王誓师起兵,周旭镛领十五万大军与之对峙,战争一触即发。 八月十三日,王益因为叛国罪证确凿,判斩立决。 行刑那日,刑场外围人满为患,百姓们争相看这位当了六年多的宰相,却不知以忠报国,反倒贪赃枉法、为祸朝堂江山的男人是何模样,可看他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的憔悴模样,哪有为官时的意气风发。 刀起刀落,鲜血染红了百姓的双眼,百姓人人称快,不明白为什么人要这般贪心,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还要起叛心,难怪沦落至此下场。 这年的中秋,大家都不好过,宫里停了宴席,民间也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抑郁。 尽管众人没有心情过节,无容、无颜还是做了几种口味的月饼,烧几道菜摆在庭院里邀大家一起赏月。 敏容让小青回家与亲人团聚,连同赵闵、赵绫,六个人围着桌子吃饭,心情却都有点糟。 这阵子李萱的头痛加剧,她揉着鬓角,猜想自己对周旭镛真是过度担心了,她忍了将近一刻钟,头痛才渐渐平息。 望着桌上的月饼,她想起出征前,他到梅花村见她一眼—— 那天,她们一群女人挤在厨房里,试着做各种不同口味的糕点,小小的厨房塞不下那么多人,李萱索性在瓜棚旁边摆起一张大桌,洒满面粉,在上头擀面皮、揉面团。 两个娃儿还不敢加入她们,只敢在旁边用一双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睛看着。 一群人说说闹闹,讲李家、道王家,聊八卦谈闲话,谁知一句略略过分的玩笑话,惹得无容拿起面粉朝无颜丢过去,本是姊妹间的战争,没想到角度不对,那坨面粉大半落在了李萱身上。 无容一惊,直觉要跪地讨饶,李萱不想破坏气氛,她扬起调皮笑脸,抓起一把面粉回丢,瞬地无容、无颜脸上全沾上白粉,像戏台上的丑角似的。 一旁的赵绫忍不住了,噗哧大笑,连满脸淡漠的赵闵也跟着弯起唇角。 李萱见状,把沾满白粉的两只手往赵闵脸上抹,他一个吃惊,愣了愣,赵绫反应快,看见李萱就要朝自己攻击,她尖叫一声连忙跑开,就这样,李萱追着赵绫前院后院地满屋子跑。 门打开那刻,周旭镛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笑得阳光灿烂的李萱。 他走近,勾起她的下巴,看着她一身的面粉、发髻散乱,分明狼狈,却不舍得眨眼。 赵绫见李萱被人绊住,一溜烟便躲得不见人影。 半晌,李萱问他,「很美吗?」哪有像他这样看人的,不合礼数。她噘起嘴,微喷。 「嗯。很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他想也不想,一串话就从嘴边溜出来。 「前面那两句形容很好,后面那个不要,倾国倾城的女人命运通常都不怎么样。」 她皱起鼻子,缓缓摇头。 第64章 「想太多!」他的手指敲上她的额头,这动作是小时候他经常做的。 「我会被你打笨!」她的手撝上额头,这话是小时候她经常说的。皱皱鼻子,她眼底一片温暖柔和。「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拉开她的手,检查她的额头红了没。 「知道你嫉妒我聪明,你想把我打笨,师傅才会多夸奖你几句。」 「哈,我有这么小人?」他斜眼觑她。 「小人是不会写在脸上的。」 「那不然呢?」 「是刻在心底、烙在骨头里,但会用一张姣好的面皮包裹住,让人弄不清楚他是伪君子、真小人,一旦算计起别人,那颗心啊……不是普通奸险。」 这不是篇好听的话,却惹得他哈哈大笑,好半晌,止住笑,他扶住她的肩膀,弯下腰,态度郑重地望着她。 「就算我是伪君子、真小人,就算我把世间人全算计了,萱儿,你不必防我,因为我绝对不会算计到你头上。」 他的话让她心底怦然一动,傻傻地、傻傻地凝睇他的脸,瞬地,她觉得天地间再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好、更帅气、更英雄,觉得便是把天仙摆在她跟前,她也不想多看一眼,因为她的眼里心里,已经满满地、满满地摆上这个男人。 就这样,两人相对望,久久不说一句话。 李萱知道周旭镛的时间不多,特地绕过来真的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可人心贪,她舍不得他走,她多想一直留下他…… 直到不能不离开了,他突然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口,他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子里,恨不得带她上战场,恨王家、代王多事,非要让他们不能在中秋夜里团聚! 终于,他松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她怔忡了许久,尚未从那个拥抱中回神,待魂魄重新回到身子里面,她追出大门,只看见马蹄扬起的灰尘,再看不见他伟岸的背影。 低下头、有点忿忿,她喃喃自语道:「还说不算计我,他这一抱,不是把我的心给算计了去吗……」 「怎么都不吃呢?我做的菜不好吃吗?」无颜出声招呼大家。 李萱回过神,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转头望向两个面露哀戚的两个孩子,心底微微扯着,今夜是他们第一个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的中秋佳节吧。 李萱向赵绫招招手,她走过来,李萱将她一把抱进怀里,赵绫小小的脸贴在李萱颊边,软软的嗓音,听得人鼻酸。 「小姑姑,我真想念爹娘。」两兄妹习惯喊敏容大姑姑、喊李萱小姑姑。 「嗯,每逢佳节倍思亲,都会的。」李萱抱着她,轻轻地慢慢地摇晃,脸上浮起淡然笑意,续道:「爹娘过世后,我被接进宫里让德妃娘娘扶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哀伤,哀伤得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窝在被子里想爹、想娘。 「后来皇后娘娘对我说:『李萱,你若是真孝顺就好好活着,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让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小姑姑,爹娘在天上能看见我们吗?」赵绫问。 「当然,如果小闵、小绫是孝顺的好孩子,那么心里要时时想着,爹娘在天上看着你们呢,看你们怎样把生活顺顺当当的过下去。」 赵闵闻言低头不语,他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李萱没有强迫他们回应,只是把月饼切开,夹到他们的盘子里。 这顿饭,他们吃得有点安静,唯有盘箸敲击声。但是饭后,赵闵抬起头,墨似的黑瞳闪闪发亮,他拿起月饼重重咬上一口,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大姑姑、小姑姑,我明白了,我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李萱揉揉他的头,轻道:「明白便好,父母恩情比天高,不能忘,但也别忘记他们想要你们成为怎样的人,别忘记他们的心愿。」 「我爹爹要我出人头地,好好照顾妹妹。」赵闵说道。 赵绫也跟着说:「娘要我学好针线厨艺,将来才可以嫁个好郎君。」 她稚嫩可爱的话让众人笑了,敏容搂过她,说:「恭喜啦,一下子就找到三个好师傅,针线活你家小姑姑可是一流好手,做菜做饭是颜姨、容姨的拿手绝活儿,有咱们在,小绫日后定能嫁个好郎君。」 清脆笑声扬起,这个中秋终于有了几分欢快的气氛。 同样的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挂。 南蜀地,周旭镛的十五万大军与王倎辅的十五万大军对峙,王倎辅没想到朝廷反应竟会这么快,竟然在短短数日内,便集结起大军。 王俱辅不知道,他安插在周旭镛阵营里的棋子早早被策反,连他军队里头的将士,也多有异心,周旭镛事先已经得讯他要起兵,十五万大军早在半个月前已经盘踞在南蜀边地等着战争开打,现在反而是王倎辅被困于蜀地、动弹不得。 两相对峙,两边都在等,等待对方发动战事。 这晚,周旭镛遥望京城,他不知道李萱要怎么过这个中秋佳节,他希望那个梅花村会带给她很多的欢乐。 扬唇一笑,他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返京。 果然一名身穿白色战袍的小将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王爷,王倎辅已死。」 笑意自周旭镛嘴角蔓延至眼底,时间比他预估得还快,他以为凭王倎辅的体力至少还能拖上十余日,看来,这许多年的声色犬马已经掏空他的身子。 第65章 战场交手,本该光明正大,他并不介意与王倎辅面对面开打。 两军对垒,他确定彼此实力悬殊,这一仗己方必赢,但王家把他惹得恼火,所以他命人潜进王家军营……淑妃能给母后下药,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以为王倎辅至少能撑到月底,没想到……也好,尽早结束吧,他想萱儿了。 勾起一个教人胆颤心惊的笑容,周旭镛发出命令。「点一千名精兵,跟随本王夜袭敌营。」 「遵命!」 白袍小将眼底闪着光芒,他知道天大的功劳将要从天而降。 第十三章 夜香果害人不浅 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两军交战,烽火方起,对方主将已亡,别说皇帝,便是百姓也知道这场仗打不久了。 八月十六,传出消息周旭镛领精兵夜袭,掳获代王手下将领七人。 他高声疾呼,「大周好男儿,刀枪该招呼在敌人身上,不是自家百姓同袍身上」,转眼,王倎辅手下十五万兵将弃暗投明。 八月二十七,代王乔装易容欲离开南蜀,周旭镛发现其踪影,一路南追终在边境将代王掳获,代王眼见大事不成,自尽身亡。 战争至此,大获全胜。 消息回传,李萱终于可以松口气,周煜镛到梅花村报讯时,要她别再胡思乱想,好好睡,免得他二皇兄回来看见……心疼。 李萱心底明白,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并不容易,但她很高兴,他们不只是朋友还是兄妹。 所有的事情全都解决,她应该放心、不再胡思乱想了,但是三天过去,整整三十六个时辰她都无法阖眼。 她不明白为什么,对于这点她也很痛苦。 因为睡不着,她头痛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候疼得厉害,眼前变成一片黑暗,唯觉得天地在旋转。 她知道这样很不好,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睡,别再想些有的没的,然后她数羊、数鸡、数鱼、数豆子,把所有能数的东西都数过一遍后,神志依然清明。 听说失眠的人是这样的,越害怕睡不着便越是睡不着,然后夜里精神奕奕、白天却十足萎靡。 「萱儿,你还好吗?」 敏容拿着篮子走到瓜棚下,丝瓜大大小小长了满棚架,这几日餐餐都有丝瓜,难为雨个小的还吃得津津有味,不吵不闹,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发现李萱靠着架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她脸色惨白得紧,连下巴都尖了,她老觉得不对劲,偏这丫头嘴巴像蚌壳似的什么都不说。 放下篮子,敏容走到李萱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昨儿个还是睡不着吗?要不要回床上补个眠。」 李萱垂头叹气,要是能够补眠就好办了,过去两天她大白天也刻意赖在床上,结果只是躺得全身酸痛。 「没事儿,我让无容进城去买一坛子烈酒,今晚喝个痛快就不信还睡不了。」她扬起笑脸,不教敏容担忧。 「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上回那个大夫不是说没事吗?就是心思重。」 「也许托五爷,寻个能干的太医过来瞧瞧。」敏容放心不下,二爷临行前殷切嘱托她要好好照顾萱儿,可才短短几日萱儿就整个人瘦成这般,她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没那么严重吧。」李萱笑笑,说:「唉,拜托,你别一脸如丧考妣,小闵、小绫看了定要担心的。」 「唉,那两个也是心思重的,老怕自己做错事会被咱们赶走,真不晓得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心思。」 「你想,会不会和李大娘有关?」 「李大娘?怎么回事?」敏容不清楚,赵闵、赵绫怎会和邻居的李大娘牵扯上。 「上回李大娘过来吃茶说话,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她说什么?」 「她说女人再会打算终究是女人,遇到大事难免见识不足,慌了手脚……」 「李大娘又来说媒?」敏容皱眉。 「又来?她之前就来说过媒?」李萱回问。 「可不是吗,她是个热心的,一再地想替咱们说合,可我已经拒绝她了,她怎还……」敏容满脸无奈。 「她想把咱们说给谁?」 「一个是邻村的张老爷,李大娘说他四十来岁,死了两个老婆,几个小妾的肚子不争气,尽是生女不生子,他有上百亩良田,城里又有三、四家铺子,银钱多得没处堆,定要生个儿子来继承。另一个是李大娘的堂侄子,说是刚考上秀才,一嫁过去你就是秀才娘子。」 第66章 想起李大娘骄傲的口吻,敏容忍不住想笑。 「张老爷想娶你过去生儿子?那我呢,秀才娘子要做什么?」 「秀才家里开了个绣庄。」 「不错嘛,咱们都还挺有用的。」 「我回李大娘说咱们已经有儿子女儿了,不会去想那些嫁娶之事。李大娘却说总是隔层肚皮,何况又没改了咱们的姓氏,怕怎么养也养不熟,日后咱们老了没人可依靠。」 「难怪小闵会问我,他们在这里会不会阻了咱们的前途。」 「他们真这么说吗?」 「是呀,看来我得去同他们说说,年纪轻轻的心里压着事儿,会长不好。」 「也好,你去劝劝他们,我这里再炒两道菜就可以用饭。」 李萱点点头,往前院去寻人,这会儿已近黄昏,屋里头暗,赵闵、赵绫摆了张小桌子在前院写字,她要他们点上油灯在屋里练字就好,反正家里不差这两个钱,可孩子们坚持,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萱加快脚步,不知道是否走得急了,刚进院子时她的头猛然一阵抽痛,像是被巨石给轰到似的,她捧着脑袋痛得倒抽几口气,忍不住蹲了下来。 两个孩子发现,连忙跑到李萱身边。 「小姑姑,你怎么了?」赵闵拍拍她的背,心里头一急,声音出现哽咽。 「没事、没事,一下子就好了。」她很痛,却还是忍痛安慰兄妹俩。 上回村里的无赖王大牛,自己喝酒摔个狗吃屎,赵闵见着好笑,忘记去拉他一把,他竟然同孩子们计较起来。 他指着赵闵、赵绫说:「你们两个小灾星,克死爹娘不够,又来克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她们万一被你们给克死了,岂不是太冤枉。」 听见王大牛的话,赵绫一路哭回来,赵闵则闷着不说话,待敏容好不容易问明白因由,无颜气得拿起擀面棍就要去揍人。从那天之后,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两个孩子就会吓得脸色发白,以为是自己克的。 「我去找大姑姑。」赵绫跳起来就要往后院跑。 「别去吓大姑姑,我没事的。」李萱一把拉住她,深吸气后缓缓说道:「你们陪陪小姑姑好不好?」 「好,小姑姑,我们去椅子那边坐着。」 「嗯。」在赵闵、赵绫的扶持下,李萱坐在板凳上头,她拉一个、抱一个,静静等待疼痛过去。 终于,头不再疼得磨人,李萱抬起头张开眼睛,却发觉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不怕、不怕,她有经验的,这片黑很快就会过去,为了不教孩子们受惊吓,她若无其事地笑道:「瞧,小姑姑已经不疼了。」 「真的不疼吗?」 赵绫软软的掌心揉上李萱的头,中秋过后,两个孩子与她渐渐亲近起来,他们不再像惊弓之鸟,一点小动静就吓得不知所措。 「不疼了,不过小绫揉得小姑姑好舒服呢。」她把脸贴在赵绫小脸上。 「那我再给小姑姑揉揉。」 「好啊。」她没有拒绝赵绫的好意,抱着她小小的身子轻轻摇晃,笑问:「你们喜不喜欢小姑姑和大姑姑?」 「当然喜欢!」兄妹俩齐声回答,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她却能从他们的声音里听见真心。 「那你们想不想要和大姑姑、小姑姑一起生活到长大?」 「要!」他们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 李萱状似松口气般,拍拍胸口说道:「太好了,小姑姑真担心呢。」 「小姑姑担心什么?」 「担心我们家的小闵、小绫这么乖,要是有人和我们抢,姑姑一定抢不赢别人,到时姑姑们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会的,小姑姑别担心,我们永远不会离开。」 「真的吗?那我们来打勾勾。」 李萱伸出两手,等着赵闵、赵绫勾上自己的手。不多久,她感觉到两个小小的指头勾上自己的,赵闵的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是在强忍哭泣吗? 傻瓜,怎就这么担心,偏偏又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有了心思也藏着不说,以后不晓得还要受多少委屈。 「小姑姑,以后你和大姑姑要不要嫁人?」赵绫犹豫了好久才问出口,只见哥哥对她挤眉弄眼,不许她多话,她马上垂头咬住下唇。 李萱看不见他们眉来眼去,但说道:「不管嫁或不嫁,小闵、小绫都是姑姑最宝贝的嫁妆,如果那男人不要你们,那姑姑也不要他。」 第67章 她的话明显地安慰了两个孩子,赵绫靠在她怀里,笑了。 「小姑姑,你喜欢五爷吗?」赵绫心想,五爷常来,每次来都会给他们兄妹带吃的,如果他们当小姑姑的嫁妆,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喜欢啊。」李萱想也不想便回答,只是她心头暗暗惊慌,这次怎么那么久了,眼前还是一片黑雾? 「那你会嫁给五爷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小姑姑把五爷当哥哥,小绫会想嫁给哥哥吗?」 「不行的,妹妹不可以嫁哥哥。」 「所以喽,小姑姑不可以嫁给五爷。」 「那小姑姑会嫁给二爷吗?」虽然没见过面,但她常听大人提起这个人。 赵绫天真的问话让李萱瞬间身子微僵,脸上一片绯红。这话,要怎么回答?她和他……才刚刚开始,怎么能想得那么远? 「小姑姑不会嫁给二爷的。」见李萱不言语,赵闵代她回答。 「为什么不能?我听大姑姑说,二爷待小姑姑可好的呢。」 「大姑姑也说过,二爷已经有妻子了。」 赵闵对于「二爷」满心崇拜,现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大周上下都知道二皇子周旭镛是个大英雄。 「哦……」赵绫小小的脸上带着重重的失落。「那小姑姑不会真的想要嫁给李大婶家的秀才吧?」 门外,有个男人听着他们的对话,眉头皱成一座小山。那个秀才又是什么鬼? 那是周旭镛,他回来了,大军未进城,他便快马加鞭往梅花村狂奔。 他很清楚,班师回朝后,有许多事得忙,光是朝堂正事、府邸大大小小的宴席就会让他分身乏术,待一切都落幕后至少要个把月,他没有办法忍耐那么久,他和萱儿已经整整七十三天没见面。 她还好吗?过着她向往中的日子,有没有想像中那样开心? 他想着她的笑、想着她的皱眉,想着她一大篇一大篇的道理,想得他归心似箭。 他不知道五弟有没有把自己的消息带给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替自己担心,不确定梅花村有没有成功隐匿起她的踪迹,不晓得有没有一些无聊的人去向她寻衅…… 他有很多假设,每个假设都让自己胆颤心惊。 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他不曾心慌,刀起刀落、被鲜血喷溅的刹那他没有过惊惶,但每每想起萱儿和她父亲坠谷生死未明、想起她在冷宫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就无法心平。 大战前夕,他直觉得让萱儿远离宫廷,因为就算他有把握能将王氏势力连根拔起,也不敢确定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更不敢确定有没有人会把手伸进永平宫里。 因此他安排了梅花村之行,敏容是个可以依恃的,再加上村外的几十个暗卫看守,他尽全力做到滴水不漏,只是……那么久不见,他始终无法放心,尤其在数日前他作了一场恶梦被惊醒后。 他梦见她生病了,梦见太医说药石罔效,梦见她像小猫似的可怜兮兮靠在他怀里,叹一声我们终是有缘无分。 这个恶梦盘踞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他必须见她一面,确定她安好,因此三天前他脱队,餐风宿露连夜狂奔赶至梅花村,他知道自己很狼狈,但他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因为他思思念念的人儿就在前院里、即将出现在自己眼前,虽然,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鬼秀才影响了他的兴奋。 「小姑姑,有人来了。」 赵闵先发现周旭镛,他满脸胡子看起来有些吓人,下意识地,他挡在妹妹和李萱身前。 周旭镛没理会他的防备,阔步向李萱走去。 他以为迎向自己的将是笑得阖不拢嘴的她,再不然也是满脸诧异或惊愕的她,但是……没有,她敏起眉头,和小男孩一样脸上带着防备。 「你是谁?」李萱出声问。 她竟然不认得他?他形貌有这么狼狈吗?他又向前两步,赵闵伸出双手挡在前头,口气陡然转变。 「你不要过来,有话站在那里说就好。」赵闵两颗眼珠子紧紧盯着周旭镛腰间的大刀。 「小绫,去找大姑姑过来。」李萱听见赵闵口气里的紧张,连忙吩咐。 「好!」赵绫受令,快步往后院跑去。 周旭镛不在乎赵闵、赵绫的举动,他只在意李萱,怎么可能? 他一把推开赵闵,大步走到李萱面前,想让她看清楚自己。没道理的,她没道理把自己忘得这般彻底,不过是几十天,难道她摔倒撞到脑子,遗忘许多事? 第68章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情况不对劲,李萱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脸上,他伸手在她眼前摇晃,她没有半点反应,他在她眼前突然做了个动作,她没反射地眨眼睛,也就是说…… 她看不见?! 瞬地,周旭镛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高,细细观察她的眉眼。 赵闵见周旭镛动作粗鲁,气急败坏地想动手把周旭镛拉开,但是他人小、身子单薄,怎么拉得动如山般的大男人。 「你放开我姑姑,快放开、快放开!」赵闵急嚷。 李萱也是惊惶不已,该死!怎么不快点看见,这次的黑雾怎么停顿这么久,她脸庞浮上忧虑,心底涌出惊悸,不断猜想眼前的男人是谁。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凝声问。 是他!李萱认出周旭镛的声音,紧绷的小脸瞬地变得柔和,她松口气伸手道:「小闵别怕,他就是你最崇拜的二爷。」 她的手刚伸出去,赵闵立刻抢过来牢牢握住。 「告诉我,你的眼睛怎么了?」周旭镛口气徒然变得又狠又恶。 李萱没看见,周旭镛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他的脸绷成一块铁片,眼底有浓浓的自责。 不是已经做到滴水不漏了吗?她怎么还会遭人暗算?是谁?!哪个恶人贼子竟敢挑他的软肋下手! 赵闵被他的口气吓到,硬把小小的身子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抱住李萱,生怕二爷伤了姑姑。 她回手抱住赵闵,笑着安抚周旭镛,「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不要吓着小孩子。」 周旭镛才不管赵闵是不是夹在两人中间,硬是扳住她的双肩怒问:「什么叫做没事?什么叫做一会儿就好?换言之,你之前也有这样的状况?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明的?」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李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她不慌、不心惊,相反的,还有淡淡的安心。因为日思夜想,他终于回来了……她想,这个晚上自己肯定可以睡个安心觉,然后一觉到天明。 她扬起甜美的笑脸,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五爷说你至少还得三、五天才会到。」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他讨论这个! 倏地,一把火往脑门上窜烧,周旭镛气得双眼发红。「我在问你话,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说!怎么回事,为什么眼睛会看不见。」 「大概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吧。」她敷衍得有些过分。 「没有人会因为睡不好而眼盲。」 她微翘的长长睫毛文风不动,秀美的睑庞笑得很是温柔。她在笑,笑他的心急。 「哪有什么眼盲,你说得太严重,这是因为头晕才眼前发黑,一下子就会过去的。」 「胡扯!」他低声怒叱,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 这时敏容拉着赵绫从后面厨房走出来,一看见周旭镛,她连忙迎上前,满眼欢欣。 「二爷回来了。」 周旭镛朝敏容点头,脸色凝重,冷声道:「嗯,你跟我进来!」 敏容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弯下腰,对赵闵、赵绫说:「你们到后面去找容姨和颜姨,告诉她们家里来了贵客,晚上多加几道菜。」 一刻钟后,敏容拿着信笺从李萱房里匆忙走出,将信交给门外的侍卫,短短几个时辰内,来了七八名太医,连周敬镛、周煜镛也来了。 大部分的太医都说李萱是心思过重,夜不成寐,唯有梁太医说她可能是中了毒。 其他太医都满脸的不以为然,梁太医也不多话,抽出银针为李萱施针,他把李萱的头插得像刺猬似的。 针扎下去没多久,李萱又能看见了,她向敏容要来铜镜揽镜自照,狠狠地笑了自己一番,谁知道铜镜尚未放下,她已经出现多日不见的睡意。 她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好好哦,她很久没睡了呢。 李萱乐陶陶地对周旭镛说道:「梁太医的医术真高明……」 下一瞬,才翻过身,铜镜掉进床缘,她已经沉沉入睡。 梁太医向敏容细细问过李萱近日的状况后,遂拿起刀片在她身上割下数道伤口,用数个小碗分别接过她的血水,按照耳朵、肩膀、手腕、腰际、手腕、膝间、脚踝,由上而下排成排,再拿出一瓶褐色药粉往里头倒,不多久,腰际以上的血碗中出现凝固现象,血块渐渐转变成墨绿色。 发现墨绿色硬块,梁太医的眉头紧蹙,脸上有着为难。 「这是『夜香果』,一种带着甜香的毒药,闻起来像熟透了的苹果,有人把它磨成粉化在茶里让人喝下,有人把它制成薰香,它只需要很小的量就会令人中毒。中毒者初始没有症状,慢慢地夜里无法成眠,白日头痛剧烈,到最后双眼全盲,脑子里的记忆一点一点失去,最后……」 「最后怎样?」周旭镛强行压抑愤怒,阴惊的目光中闪着凌厉,吓得满屋子的太医瑟瑟颤抖着。 梁太医看了周旭镛一眼,叹道:「最后成为傻子,然后……长睡不醒。」 第69章 多可恶的毒,先是让人睡不着,待眼睛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周旭镛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喉间挤出。「这毒,怎么治?」 「无法治,如果能早点找到解药,老夫或许可以勉力一试,如今老夫只能尽量拖延毒性扩散的速度,好让王爷尽早寻出解药。」 梁太医不说能不能好,只说勉力一试,便是找到解药也只能「勉力一试」?周旭镛心底突地狠狠抽跳。 周煜镛抢上前,一把揪住梁太医的衣襟怒道:「什么叫做勉力一试?!你别想推拖责任,你有本事医便医,没本事医别拖延萱儿的时间!」 「别延误太医救治。」 周敬镛见状硬将周煜镛架出去,他心底清楚,梁太医已是大周上下最善于疗毒的大夫,如果连他都摇头,只怕李萱性命垂危。 周旭镛一道命令,所有人全动起来,满屋子的翻箱倒柜想找出梁太医口中那个「带着苹果甜味的东西」。 李萱睡了将近一个时辰便清醒过来,醒来时,发现无容正把柜子里的东西二翻出来,闻一闻后又塞回去。 好奇怪的举动,她扯扯坐在床侧的周旭镛衣袖,「她们在做什么?」 他脸色微白,望着她的目光阴晴不定。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 周旭镛咬牙恨道:「你不是病,是中毒了,中了一种叫做夜香果的毒,它带着甜香味儿,闻起来像熟透的苹果,有人把它磨成粉化在茶里让人喝下,有人把它制成薰香,你能不能想想自己喝过的茶、用过的薰香当中有没有我形容的那种味道。」 李萱咬唇,脑子迅速转动,苹果香、熟透的苹果香气……霍地,她惊声道:「有,在王妃……呃,在王馨昀的屋子里,你生辰那日她让龚嬷嬷找我过去说话,可是不对啊,那味道她也闻了。」 「好,非常之好。」周旭镛凝声道。明明语调轻柔,却让人心生惊畏的寒意。 「我身上的毒可以解吗?」她屏气问。 周旭镛回神,看见她仓皇的脸庞,顿时胸中一片柔软心疼,他抱起她,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哄慰,「别担心,梁太医会治好你的,他已回宫里去配制解药再命人快马送来,敏容已经去帮你熬药了,你先起床,吃点饭再喝药,喝了药很快就会睡着。」 他嘴里说着安慰人的话,可那两道眉毛半点没有松开的迹象。李萱不是傻子,看出他那号表情明明就是说:你身上的毒难医治。 不过既然他不想让她操心,她又何必戳破他的好意。 李萱窝进他怀里,满足轻叹,笑道:「以前不晓得,失眠后才知道能够睡着有多幸福。我又学会一件事了!」 「什么事?」 「睡觉是一种单纯而美好的幸福。」 李萱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却发现他不合作,半分笑容都不肯给,所以……她的毒不只难治,还有生命之虞。 她应该问吗?问问看,自己还能活多久? 还是算了吧,她不问,他都摆出这张阎王脸了,她再问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得遭狭。 她用手指顺顺周旭镛拧得死紧的双眉,想逗出他的欢颜。「你知道那次王馨昀告诉我什么吗?」 「知道。」 当时门外、屋顶都有人,一有动静就会现身救人,可没想到王馨昀竟用这招,下毒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咬紧牙关,好,人犯他一分、他必还三尺! 「你怎么会知道?你派人跟踪我?」李萱面露惊讶。 「打从出冷宫起,你身边就至少有两个人轮流保护,有些事,我不允许自己一错再错。」 周旭镛的口气里带着自恨自厌。没想到,他到底还是疏忽了,王馨昀那个毒妇! 「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我?」 她满脸绯红,这不是提问,而是诉情说意,身为女子不应该这般主动,但如果她的性命不长了,实在不应该浪费。 「对。」他回答得硬邦邦的,好像他们讨论的是军国大事。 没关系,柔能克刚,她笑得益发温柔。 「所以你去同皇上理论,并不是不要娶我,而是不要娶王馨昀,其实,你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人是我,姓李,名萱,出生在金萱花盛开的季节?」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她越来越大胆呢。 「对。」他一样回答得简洁扼要。 是怎样啊,他就不能软一点、甜一点、让人心花怒放一点吗?没关系,她再试试别的问题,看他能不能多回上几句。 「既然如此,皇后娘娘怎么会误以为你不想娶我?」 「我们有许多事必须瞒着母后,她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不擅长演戏,是喜是恶、是欢是厌,往往表现在脸上,有淑妃的人时常在旁盯着,她知道的越少你们越安全。」 李萱点头,口气带上几分娇憨甜蜜,又问:「我在冷宫被淑妃整治得差点儿活不下来时,你是不是很心疼?」 第70章 「当然,你发烧的那些夜晚,我偷进冷宫给你喂药,你有印象吗?」 终于啊终于,终于他的口气软下两分,就说吧,成功是给勤奋的人准备的飨宴,像她这种孜孜不倦的女人,早晚要获得最后胜利。 「是那个……凉凉的药丸?」 「是。」 「我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咧。」 她笑得花枝乱颤,分明不好笑的,可她的目的是逗周旭镛开心,扮点丑、扮几分傻也无所谓。 他叹气道:「不是作梦,我不敢出动太医,只好在外头寻大夫制药,那药虽然粗糙,却也把你从鬼门关给拉回来,我不敢做得太过分,怕被人察觉,否则你脸上的疤早该除去的。」 他手上有从西凉进贡的上好药膏,对付那伤口只是小意思。 「那啊……」 两个字说完,她又开始乱笑,再度笑得花枝乱颤,像嘴边点着红痣的媒婆似的。 见她这号表情,他忍俊不住也跟着笑开。 很好,赢下第二回合,见他软化口气,拉出第一道笑容,她有把握自己接下来将会一路赢,赢得他的开心、赢得他的快意,赢下一章又一节。 「那怎样?」他追问。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相当的、非常的、无与伦比的喜欢我?」 她估计对了,她的话确实引出他的笑、他的开心、他的快意。 周旭镛一把抱起李萱,让她坐进自己膝间,再把她的身子拥进自己怀里。 「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久到自己都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是不是从你发出第一个哭声时起呢? 「那时我想,女娃儿不是都很文静的吗,哪有人像你哭得这般声嘶力竭的。于是我想闹你,便用手指戳戳你的唇,你却噘起嘴想吸我的手指头,很可爱、很好玩,我向你娘要求要把你带回去屋里玩,弄得你娘哭笑不得。后来我们一起长大,感情越来越好,我不服气一个小小丫头怎么可以比我聪明,便开始同你较劲。 「父皇常说,你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他错了,其实是我一直跟在你后面追着你,然后拼命想追上你。 「你假扮我坐上那辆死亡马车时,我心里很纠结,可我不能违背父命,我偷偷地哭了。可你没死、你回来了,我欣喜若狂地赶去找你,但你在哭,你像失去线的人偶,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和父皇,你不会失去家人。 「我既骄傲又罪恶,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只敢在暗地里打探你的消息,幸好母后对你很好,德妃娘娘也宠你,可我还是担心,担心你会恨上我。于是,我错过那段可以安慰你的时间。 「当淑妃得知父皇有意为你我赐婚,她便开始筹划对你动手,那时我在后宫没有半点势力,而淑妃的枕头风一吹,父皇便让我和皇兄出宫建府,当时不只你,便是母后也是处于一路挨打的状况。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你好,面对面见着也只能冷漠以对,我甚至对王馨昀和颜悦色,假装对她有心,因为我怕淑妃,怕她谋害你的性命。」 周旭镛低下头勾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在李萱额间落下一吻。 「我恨王家、更恨王馨昀,但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姓李,名萱,出生在金萱花盛开的季节。我相当的、非常的、无与伦比的喜欢你,喜欢你和睡觉一样,都是种单纯而美好的幸福。我不只想喜欢你一天一月一年,我想喜欢你一辈子、一生世、一个永恒,所以,萱儿,你必须为我努力,好好的活下来。」 心一抽、再抽、三抽,抽得紧、抽得狠,抽得李萱满肚子都是糖水,她觉得自己掉进蜜池里了,并且半点不想上岸。 原来喜欢一个人便可以违反自己原来的个性,说出一大篇甜言蜜语,原来在爱情面前什么原则都是假的,只有看着他、想着他、紧紧地牵着他,永远不分离才是真的。 她用力点头、使劲点头、拼命点头,宣誓似的对他说:「我一定会好好的活下来,为我们的一辈子、一生世、一个永恒而拼命。」 然后,他又笑了,她也笑了,四目相对间,唯有稠得化不开的深情。 眼下的情况容不下他们的幸福,但他们的的确确幸福着。 第十四章 迎回我的金萱花 一脚踹开房门,周旭镛阔步走进王馨昀屋里,锐目扫过,在屋子里服侍的龚嬷嬷和玉红立即吓得噤若寒蝉。 龚嬷嬷先回过神,示意玉红给他倒茶水,自己快步走到内室想给王馨昀一个提醒,靖王爷来意不善。 周旭镛冷笑朝玉红望去,她面上突然浮现几分慌乱,手心不住出汗,只觉得滑腻湿冷,连杯子都握不住。 龚嬷嬷将王馨昀从床上扶坐起,绞了条帕子给她净面,稍作整理后才将人给扶到外厅。 王馨昀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含情脉脉地扬起淡淡笑意,三年多了,她足足等过一千多个日子,每天她都耐心等着他进这个门,等他对自己微笑,等他一个回心转意,他终于来了,只是……他怒目横眉,满脸的憎恨,表示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王馨昀嘴里像含了胆汁般苦溋,苦苦一笑,她终究等不到他的回心转意,只能等到他的怒声斥责,他……是来质问她的吧? 不怕,敢做敢当,她敢对李萱动手就不怕他秋后算帐,反正自己烂命一条,活不了太久,用自己的一、二年换李萱的一辈子,划算。 「为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表情锐利得像刀子,如果不是还有几分残存的理智,他会让眼前的女人当场毙命于自己的刀下。 「王爷,王妃身子不好,您有话好好说。」龚嬷嬷急出一身冷汗,怕王妃和王爷对峙起来,那肯定是要吃亏的呀。 王馨昀眼底罩上一层寒霜,挑衅地望向周旭镛,他向前抢进一步,龚嬷嬷见状连忙冲上前企图阻止,周旭镛看也不看她一眼,铁臂挥过将她重重地甩到旁边,龚嬷嬷站立不稳,接连几个踉跄后退摔倒,脸撞到柜角,重重地一声,倏地半张脸肿了起来。 第71章 王馨时瞄一眼龚嬷嬷,心底焦急,眼神示意玉红赶紧过去将人给扶起来。 然后,王馨昀隐去脸上的焦灼,换上一张波澜不兴的表情。「王爷这是何必,您再生气也无济于事,李萱她是活不久了。」 夜香果初期毒性不算强,但它胜在让人防不胜防,因为症状不明显,往往让人轻忽,待发觉情况不对劲时已经错过治疗的时机。 那日李萱离去后,她便扳着指头算日子,一天一天算,每多算一天,她便乐上好一阵子,王爷今日才来找她算帐,代表…… 王馨昀轻笑出声,好久了呢,好久没这般轻松快意过。 「萱儿从未对不起你,你好狠的心肠。」 她的笑落入他眼里,他气得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 「怎么会没有呢?如果不是她,我和王爷会是一对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如果她不要横在我们之间,王爷不会对我冷冰冰,是她夺走我的幸福,她当然对不起我!」她语带薄怨,撑着玉红缓缓走到他身边。 这是什么道理?这女人疯了!周旭镛目带厌恶,冷意掠过眼底。 王馨昀仰头望住他的脸,她见到这男人第一眼时便爱上了,她刻意藉着李萱接近他,以为他的心终将为自己所掳获,哪里晓得竟是一场虚话。 不甘心哪,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她那样端庄淑丽、温婉和顺,她极其耐心地等待他回头,为什么他眼中就是看不见她呢? 呼吸一促,王馨昀眉间的阴戻之色顿现,都是李萱的错!如果那年她死在谷底,如果大哥顺利得手,自己的命运将会一路顺遂。 「你错了,就算没有萱儿,我也不会看上你。」他的声音益发严厉。 「为什么?妾身不够美、不够才情、不够温柔体贴吗?」她冷笑,微微垂头保持着谦逊的姿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他斜目望向她,包着雪芝草的帕子、淑妃的计谋、冷宫里萱儿的遭遇,府里多少面貌齐整的婢女死于她手下?多少女子因为与他多说一句话便遭了祸? 王馨昀是个心胸狭隘的女子,她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即使她用温柔外表包裹着那颗邪恶肮脏的心,他还是看得出她的阴毒刻薄。 「不管我做任何事,都是因为爱你啊。」 幽深的目光望进她眼底,他冷厉的眼神带着肃杀之气,狠狠地凌迟着她的心。 「你有爱吗?你有心吗?你有感情吗?没有!你肮脏下作、卑鄙龌龊、性情狠辣,你是条毒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蛇!」 他的评语很伤人,可他不介意伤她,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做的是让她死于自己的刀下。 王馨昀再也装不出漠然,她接连倒退几步,被自己深爱的男人深深恨着,她的心被绞成千万块碎片。 她猛然剧咳,咳得脸色潮红几乎喘不过气,龚嬷嬷跑过来与玉红合力将她扶到软榻边坐下。 玉红望着主子凄凉哀愁的模样,心底一阵阵酸涩。这些年,她亲眼见到主子的悲哀,亲眼看见她被爱情折磨得痛不欲生,那不是主子的错,原本她是多么温和善良的女子呵。 她跪到周旭镛跟前,不断不断地磕头,把额头都给磕破了。 她哭红双眼,抗声道:「王爷错了,王妃不是您说的那种人,她宅心仁厚、体贴温柔、有礼有节、聪慧非凡,是再善良不过的人呐,她只是爱上不该爱的男人,她没有错、没有错!」 「是吗?杀人没错、害人没错,只要以爱为名便可以恣意妄为?原来这就是王家的家教,难怪后宫会出一个淑妃,而王益会生下你这个恶女。」 王馨昀咬碎了银牙,全身颤抖,她黑亮的眼睛闪烁着森冷的光泽。「如果你爱我就不会有那些事。」 如果他爱她?!所有的错均是出在他不爱她?天底下竟有这种女人,无知无耻到这等程度! 难怪不能与夏虫语冰,不能与海鱼言山之壮丽,她的脑子有病,她刁蛮骄纵、任性妄为、见识浅薄至斯,这辈子,她白活了。 「凭什么?」这三个字他说得缓慢而傲慢,凭什么他要爱她?她有什么值得他青睐的地方? 「凭我是王家的女儿,凭我是京城第一才女,凭想上王家求娶我的男人踏破我家门槛。」 「哈!王家的女儿很了不起吗?哦……对,我忘记了,你们被圈禁在王府里面,还不晓得外面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缓声道:「王益勾结代王造反,八月十三日斩杀于午门前,王倎辅领十五万大军与本王对阵,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淑妃以雪芝草计害先后,鸩酒一杯赐死,王氏族人三十六人为祸百姓,判斩立决。」 他每个字句都说得不快,而每说一句,王馨昀心中便狠狠一撞,痛得无法自拔。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我爹是大周的宰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为什么要造反?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诬陷他!」 他的笑像毒蛇,阴沉邪恶,王馨昀的视线与之相对,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她…… 是爱上怎样的男人啊? 「信不信我在你身上绑块牌子写着『王益之女王馨昀』,然后带你游街一圈,你就会被石头砸死?现在百姓们可是恨不得喝你们王家的血、啃你们王家的肉。」 「不会、不可能……你骗我!」她惊诧不已。 「骗你于我何益?」他口气带着重重的鄙视。 第72章 「不,你是想吓我,你想吓得我乖乖交出夜香果的解药,我才不会上当,你想都别想,我绝不会把解药交给你,我快死了,李萱必须为我殉葬,我绝不会留下她让你们快活逍遥。」她口气里出现几分疯狂。 「那么,恐怕要为你殉葬的人更多了。来人!」 周旭镛一声喝令,屋外赫然进来两名训练有素的武士,周旭镛点头示意,他们快步走到玉红身前,一人架起玉红,一人抓住她的右手朝向王馨昀。 「我每数三下,他们就会扳断她一根指头,十根指头全断了之后,就是手骨、脚骨,最后是脖子,如果你多少心疼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婢,就快点把解药交出来。一、二、三!」他的声音冷硬如钢。 喀擦!玉红尖叫一声,她的拇指断了。 「一、二、三。」 喀擦!她的食指断了,紧接着中指断了、无名指断了……她痛得不停尖叫哀号,全身冷汗直流。 王馨昀看着她的痛苦,脸上万分挣扎却始终不肯松口。 「王爷,求求您让奴婢死了吧,那个香是奴婢点的,是奴婢作主毒害怀玉公主,您杀了我,别怪我家主子……」 周旭镛当然知道,所以,玉红得第一个死! 「好个忠仆,可惜跟错了主子,你家主子可没把你的贱命看在眼里,一、二、三!」 预期中的断骨声再次出现,王馨昀已是一身的冷汗涔涔,她的泪水不止、心痛难当,可她不甘心,她绝对不要让李萱得逞,她得不到的男人,别人也别想得到! 「玉红,不要怕,你先走一步,我马上跟上。」王馨昀哽咽道。 周旭镛才不理会她的悲情诉求,继续低声数着。「一、二、三!」 喀擦,那声音听进王馨昀的耳里,彷佛地狱小鬼般狰狞,玉红的大腿骨被端断了,她看了一眼固执的主子,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凌迟,横了心,她张口恨恨咬舌自尽,鲜血从她口中激喷而出,喷上王馨昀的裙角,玉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似的,下一瞬,她的身子瘫软,往前扑倒在主子跟前。 周旭镛盯着王馨昀惨白的脸庞,面无表情,寒声说道:「给你半个时辰,如果你还不肯交出解药,下一个就沦到龚嬷嬷。」他的视线向龚嬷嬷扫去,瞬地,她全身颤栗不已。「接在龚嬷嬷之后,再下一个……哦,你大概不知道,除了斩立决的那些,尚有王氏族女及未满十六岁的男子还关押在大牢里。 「周云,你去大牢里面提人,王家姑娘心肠硬得狠,恐怕得多带几个过来,先带王姑娘的幼弟好了,再找几个堂妹庶妹,对了,千万别忘记她的母亲王夫人。」 「是。」侍卫周云领命下去,像拖着一块破布似的把玉红往外拖走,她流下的鲜血在地上拉出一道既长且忧目惊心的血迹。 周旭镛双手横胸,似笑非笑地盯着喘息不已的王馨昀。 「一百八十七个。」 王馨昀不解,疑惑地望向他。 他笑着向她解释,「目前未死的尚有一百八十七条性命,可以慢慢陪你玩。」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周旭镛。「什么……皇上是要将我王氏一族灭尽?!」 他莞尔一笑,想起那句戏文上的词,轻轻哼唱出声,「他把俺一姓戮,我也还他九族屠……」 闭上嘴,他斜眼朝王馨昀望去,顿时,她全身颤栗不已。 他眼角勾出淡淡的笑纹,对另一名侍卫周雨说道:「你的柳叶刀有带在身上吗?」 「禀王爷,属下有带在身上。」 「龚嬷嬷那一身肉,你可以分成几刀剐开,还不令人死去。」 「属下手里功夫不行,顶多能用一百二十刀到一百三十刀之间。」 「那么快啊,没办法再多割几刀吗?」 「属下去找周雾,他的功夫好,可以剐上将近两百刀。」 「行了,就你来吧,记住,别让龚嬷嬷死得太快,她可是王姑娘的乳母……」 他们一句句谈着龚嬷嬷的死法,她吓得腿间流下一泡黄汤。 周旭镛莞尔,继续说道:「明儿个就把王夫人的头颅放在锦盒里,送过来给王姑娘赏玩吧。」 王馨昀这才想起,周旭镛是杀人如麻的大将军,王家屈屈几条人命他是不会看在眼底的,她再也忍受不住了,放声尖叫,「我给!我给!我给你解药,龚嬷嬷,你把解药交给王爷。」 周旭镛缓缓转过头,慢条斯理的说:「龚嬷嬷可得仔细找,若是解药不对症,明儿个换了周雾来动手,那可是两百刀的功夫。」 龚嬷嬷闻言全身打起寒颤,她走到柜子边飞快翻出解药交给周旭镛。 他劈手夺走解药,转身就走。 临出门前,王馨昀不甘心,怒声大喊,「就算有解药,李萱也不见得能够活命,太晚了,那毒已经蔓延到她全身筋脉。」 听见她的话,周旭镛旋过身,眼底带上十分凌厉,寒声道:「如果萱儿活不了,加上你和龚嬷嬷,王家得用一百八十九条命为她陪葬!」 第73章 周旭镛踏出王馨均的房门,回手重重地将两片门扇关上,砰地一声,敲打着王馨昀脆弱紧绷的神经,她再受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知道,她错了…… 聘礼不多,有十二个金指环,六个金项圈,三对镶红蓝宝石金簪,一对翡翠如意,两匣子稀世广寒珠,给新娘彩缯衣裳十袭,衾褥妆奁五套,外加千两银子与两匹高大神俊的马匹,那马通体雪白,连一丝杂毛都没有,更难得的是一公一母,齿龄相近。 除此之外,靖亲王府还另备双鹅烧酒、全羊全猪各六头,以及各式喜庆蒸食,龙凤糕、水晶糕以及各样喜点,红枣、花生、桂圆、栗子等四样乾果,前前后后有二十四抬礼,鱼贯抬进永平宫里。 担任开箱重任的是赵闵,他照宫中礼官的指示先向礼盒做三揖,又轻拍礼盒三下,才当着众人的面撕掉封条,礼成,他得了个装满小金豆锞的红绸绣花荷包,乐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周煜镛代表家人,将喜饼点心分给亲友、各宫嫔妃们食用后,众人纷纷慷慨解囊为李萱添妆。 这个时候,方显出皇帝有若干房妻妾的好处了。 如今周旭镛、周煜镛的身价水涨船高,各宫都送来重礼,更别说是皇帝与德妃的赏赐了,一匣子、一匣子的金银珠宝闪得李萱头昏眼花,她得狠狠忍着才不让自己吓得瞠目结舌。 周煜镛与敏容笑着送走来道贺的各宫嫔妃后,敏容吩咐沉鱼落雁、无容无颜四人,将礼物罗列出来二登记在册。 李萱歪靠在软榻上,看着她们忙得不可开交,扬了扬眉头,对着一旁满脸喜气的周煜镛说:「五皇兄,我现在知道最赚钱的事儿是什么了。」 周煜镛端了一杯茶给李萱,她顺手接过随即仰头喝个精光,半点大家闺秀的仪态都没有。 她在梅花村养了大半年,把心都给养野了,不过,见到她活蹦乱跳的模样,周煜镛心底有说不出的快乐。 「是什么?」他顺着她的话问。 「成亲。」她指指满桌满匣的珠宝,说道:「过了今天,我就变成小富婆啦。」 「这点东西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小家子气。」他戳了戳她的额头。 她笑得眉眼弯弯,说道:「为什么女人只可以嫁一次,如果可以多嫁几次不知道多好。」 「这话,你有胆就去对二皇兄说。」他白她一眼。 「不然……五皇兄,下次我嫁给你好不?日后我就靠成亲来敛财,赚得脑满肠肥、腰腹流油。」 「真的吗?」 突地,一声不阴不阳的怪声音插进来,李萱转头发现是周旭镛,连忙紧闭嘴巴端坐着身子。 他没打算放过她,板着脸孔寒声问:「嫁完煜镛,下一个要嫁谁?我回去拟个名单,你说好不?」 李萱的笑容瞬间凝住,大眼东飘西飘的,企图找块救命稻草,可是满屋子的人都乖觉得很,见到周旭镛进门全部一个一个夹着尾巴溜出去,尤其是那位二号夫婿,跑得最快。 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当知低头哲学。 李萱吐吐舌头,挪呀挪的挪到周旭镛身边,软软的一声二爷,甜得几乎要溺死人,企图扫掉他脸上的阴霾,但是……很显然地,效果不彰。 他横她一眼,这笨丫头,也不想想过去半年他是怎么用尽心血替她治病疗毒的。 一根根千年雪参切片熬汤当水喝,一株株百年灵芝给她磨粉做成零嘴吃,燕窝、珍珠粉、龟苓膏……一天没断过。 她不敲敲算盘,算算自己这副活蹦乱跳的身子骨是用多少银子堆出来的,便是拿那些来打造个跟她等高的小金人都够用了,竟然因为几样小东西就勾动她想一嫁再嫁的心田心。 「二爷,人家不是说成亲之前不能见面吗?你怎么跑过来了?」 哼!这就是最气人的部分,她忍得住、他可憋不住。她可以几天不见他还过得畅意舒心,他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夜不成眠,害他以为夜香果的毒渗进自己骨子里了。 周旭镛一把勾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恨不得一口气把她镶进去,从此,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吃药了没?」他寒声问。 「吃了吃了,我眼睛一张开,无容就端了药汤过来。」她暖声答,连忙点头,巴结得很。 「嗯。」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轻叹口气,半年……时间过得飞快,现在回想,他竟想不出那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王馨昀没说错,萱儿身上的毒的确是拖了太久,解药下肚仍没有办法完全解除她身上的毒,性命垂危的她天天都在同阎王搏斗,每次她露出一点点遗忘的神情,他就吓得拼命说话,想把她丢掉的那块记忆给拼凑回来。 一天一天,他忘记了怎么笑,一天一天,他只会绷着一张脸。 好不容易,她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把梁太医当成神仙供着,只差没早晚三炷香定时膜拜。 她病情渐渐好转,王馨昀却心病渐重,没熬过去年冬天便香消玉殒,她死后,父皇圣谕,不让她进皇家祠堂。 而他则把靖亲王府从上到下大大整修一番,再将李萱、敏容一家子全给接回王府住。 新房子、新气象,敏容虽不是主子却帮着打理起王府后院,她和江管事一内一外,一个处理内院、一个掌理各处庄园别院及铺子营生,两人合作将王府打理得井然有序,让萱儿可以安心调养身子、他能专心于朝堂大事。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年初,赐婚圣旨下达,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七年、漫长的七年,他终于把他的金萱花盼回自己身边。 所有的苦在刹那间,全都变成值得。 「二爷,你怎么皱眉头?是不是后悔了,不想娶萱儿?」 她赖在他怀里,仰起头偷亲他的下巴,她偷袭他不是一次两次,这个小动作总能抚平他的不喜。 「你说呢?」他拧眉斜觑她,想用成亲敛财,还真敢说。 「哎呀,你也知道那就是胡说八道啊,天底下有哪个男子强过我们家二爷,除了您,谁也别想教我下嫁,您都不知道,我这几日心里有多着慌哪。」 「慌什么?」 「我怕哪天突然民智大开,女人不再被关进屋里,有了见识、有了智慧,知道这世间最好的男人莫过于靖亲王爷,心一横,人人都跑过来跟我抢,那我怎么办?我身子弱又抢不赢人家……」 他微哂,轻言道:「甜嘴蜜舌。」 「有二爷在眼前,我自然整个人全被蜜糖给裹住了呀,二爷啊,您以后出门千万别随便给旁的女人喂蜜,为大周生世着想,要收敛您的丰神俊朗、神采飞扬、堂堂相貌、风流倜傥、出众仪表、卓尔不群、一表非凡……」 「巧言令色。」他截下她的话。 「没没没,我是说真的,您一出现,所有的男子便黯然失色,在阳光下是容不下影子存在的,有了光,哪个女人愿意追逐黑暗,有了您,谁还看得上周遭男子……」 「舌灿莲花。」 在这一回的评语落下后,周旭镛俯下身封住李萱忙碌的小嘴。 她的唇很软,她的身子很香,催促着他加深这个吻,他吸吮着、辗转着、在她唇齿间点燃火星。 她回吻他,细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身子,想要汲取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的气息,她的心跳加快、呼吸喘促,忍不住忘记矜持是女子美好的品德,她的一点点主动引得他失控,今天不是良辰吉时、洞房花烛夜,可他已经不管不顾。 他的手滑进她的衣服里头寻到她胸前丰润,触手的柔嫩在他脑中烧起一把火,他褪去她的衣裳,在她肩膀落下细细的吻痕,她嘤咛一声,把自己整个送到大野狼嘴边…… 站屋子外头的周煜镛窃听着里头的动静,不热的天,他竟然开始汗水狂流。 刚开始他在心底哀怨,萱儿这丫头沉沦了、堕落了,以前满口的大道理、治国经纬,这样好的口才现在竟用来巴结男人,何况就算要巴结二皇兄,也不必把天底下的男人都形容成烂泥吧…… 心中腹诽间,里面又传来微微的喘息呻吟声,惹得他全身热血沸腾,天,不会吧……离大婚就剩三、五天工夫,二皇兄就这么忍不住? 他考虑着要不要冲进去阻止,可又想到二皇兄一身功夫,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想参加二皇兄和萱儿的婚礼啊。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见屋子里头的周旭镛对他大喊,「五弟,把人挡在外面。」 什么?二皇兄知道他在窃听? 身上的汗水瞬间转化成雨水湿透了他的心,一个激灵,周煜镛回过神飞快抢到门前守门。 远远地赵绫跑过来,她低着头就要往屋子里冲,周煜镛见状连忙把人给拦下,赵绫仰起头,脸上满是泪痕。 「怎么啦,谁欺负咱们家小绫?」 「我要进去找小姑姑。」她抹一把泪水,这下子连鼻子都红透了。 「小姑姑在忙。」周煜镛口气郑重,他打死都不敢让赵绫进屋里。 「小姑姑很忙吗,我只想问她一句话。」 她仰头望他,纯真的表情,让周煜镛觉得说谎是一件天大地大的大烂事,可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啦!他咬牙、心一横,决心用谎话诓骗善良无知的小丫头。 「呃,小姑姑是很忙,非常非常忙,忙得不可开交,恐怕不能忙里偷闲听你问话。」 他明白得紧,如果自己连一个小丫头都没本事挡下,接下来「很忙,非常非常忙,忙得不可开交,没办法忙里偷闲」的人将会变成自己。 闻言,赵绫满脸的懊恼沮丧,看得周煜镛很不忍,他弯腰抱起她,笑得一脸阳光。 「别怕,有什么事问五爷也一样,五爷的脑子比你小姑姑好使。」 她小姑姑的聪明才智全拿去巴结男人了,剩下的脑子肯定没办法「忙里偷闲」。 赵绫偏着头想半晌,才决定对五爷告状。「他们说我和哥哥不是小姑姑的嫁妆,是她的拖油瓶。」 「谁说的?你们明明是小姑姑最珍贵、最了不起的嫁妆,谁敢胡说八道,走!带五爷过去,五爷狠狠揍他一顿。」 说完,他举步往外走,还刻意把脚步声踩得特大。 屋子里,周旭镛勾起满意的笑容,五弟那家伙是个识趣的,以后有机会再好好提携他。 他低头,看着软榻上的李萱,她衣衫尽除,软软的身子融化在他的刚硬下,一片无边好风景,他笑眯眼俯下身,在沃野间种下新鲜草莓,一点一点种、一点一点慢慢收成,他有耐心得很。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是啊,谁能比他有耐心,七年……他整整等了七年哪…… 【尾声 世间姻缘天注定】 四月,靖亲王府的花园里盛开着一大片灿烂耀眼的金黄,那是金萱花,迎着阳光绽放,在徐徐的春风中摇曳生姿。 周旭镛牵着李萱的手缓缓在及腰的花海间漫步,美得不似人间。 他们成亲了,十里红妆,京城百姓人人都参与了那场盛会,关于靖王爷与靖王妃的「鹣鲽情深」出现的新版本—— 当年,王家为掌控朝堂与后宫,一方面结党营私,一方面在后宫建立势力,他们把淑妃送进宫里争宠、把王馨昀送进靖亲王府,父子两人都不放过。 靖亲王自小便与怀玉公主感情甚笃,两人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却不料淑妃盗取圣旨,大笔一挥改了赐婚女子的姓名,怀玉公主变成相府千金,这一招狸猫换太子太恶毒,可是君无戏言,圣旨已下断无收回之理,靖亲王为顾全父子之义,勉为其难将王馨昀迎回王府。 然而,靖亲王心里只有怀玉公主,任何女人都看不上眼,便是王馨昀千娇百媚、手段尽使,也无法与靖亲王玉成好事,否则靖亲王年轻英武、王馨昀到处求神问卜,怎会成亲多年仍然一无所出。 王家为巩固王馨昀在王府的地位,千方百计地企图再塞进一位王家千金,可错误已经铸成,王爷岂肯一错再错。 使计不成的王馨昀心怀怨恨,知道王爷心里放不下怀玉公主,便与淑妃联手使出恶计害得公主被囚禁冷宫,幸好举头三尺有神明,王家遭到报应,淑妃、王馨昀恶事做尽被老天爷给收了去,王爷和公主这对命运多舛的苦命鸳鸯终于走到一起,从此幸福无尽、快乐无边。 这个谣言三分真、七分假,可真真假假无所谓,百姓在意的是后续。 公主才嫁两年,白胖胖的娃儿就生出来了,正是夫妻感情坚笃的实证。 王爷时时领公主出门游山玩水、领略大周的风光,有王爷的地方、公主便在,这才是真正的鹣鲽情深。 总之,王爷与公主的故事在民间传了开来,李萱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笃定的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人们知道她是怀玉公主,迎来的都是一张张善意的笑脸。 「累吗?」周旭镛停下脚步,转过头柔声问。 「还好。」她仰起头望向他的脸,脸上的笑意未退。 他为她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每一件她都记在心底、刻进骨头里,如果不是千般万般的喜爱,她不认为男人会为女人如此费心,拥有这样的丈夫,她便是睡梦中也会笑醒。 「金萱花还会再开一段日子,如果累的话先回去,明天再陪你来看。」 她摇头,不累,有他在,她便不累。 「怎么会想到种这一大片的金萱花?」 他想了半晌,徐徐回答,「你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娘生你,生一日一夜都生不下来,产婆说你们不好了,母妃有些担心,天才亮便要过去看情况。我们的娘名分上是主仆,实际上,母妃把你娘当成亲姊妹,那个晚上,母妃睡得极不安稳,她一大早便要出门,却没想到我作梦直吵着要找娘,乳母没办法只好把我带到母妃屋里。 「母妃问我作了什么梦?我说不出来,直揪着母妃的衣摆不放,她把我打理好后,问:『要不要去看秀姨的娃儿出生没有?』 「我应了,我们到你爹娘院子里时,太阳才升起,金萱花一朵朵盛开怒放,金色的花瓣朝着太阳方向开,真美……突然眼前一晃,昨夜的梦境回到眼前,我想起那个梦里有金萱花、有仙女、有你们家的小院子,我直觉告诉母妃我看到仙女飘进屋里…… 「母妃经常说我们有缘,那个时候我还小,不晓得什么是缘分,但我知道自己很喜欢你,喜欢圆滚滚胖嘟嘟像白玉一样的你,喜欢聪明活泼、有点淘气又偏爱说大道理的你,如果不是喜欢,就不会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却还要用骄傲的口吻说:『萱儿一天到晚跟在我后头,烦都烦死了……』」 他一路讲,李萱一路笑,听他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讲他们的共同回忆,讲他从来未曾说出口的心情。 原来呵,他那么早就喜欢自己,原来他一路以来都在觊觎自己,原来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全是多余,原来世间姻缘天注定。 如果当初,王馨昀预知今天的情景,会不会还那样坚持? 「怎么不说话?」他勾起她的脸问。 她摇头,说:「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喜欢我,从那么久以前开始。」 他笑开,笑脸和金萱花一样可爱,他将她抱进怀里,他想,他会喜欢她,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有开始但不会结束。 低下头,他轻轻地吻住她,温柔的吻像他温柔的爱,不炙人,却事事时时只为她着想。 靠在他怀里,她笑得心满意足,说道:「儿子该醒了,我们回去看儿子。」 「好!」他握起她的手,转个头、换个方向,他们安安心心地走着,因为心底明白,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通往他们的永恒。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艳本倾城之一《王爷的私房美人》; 02、艳本倾城之二《弃妃秘史》。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