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王爷的私房美人》 序言 【序言 令人慑服的温柔】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被欺骗的人是傻子,甘愿被骗的是疯子。」十几岁的时候我很认同这句话,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却不这么想了。 好像是那年妈妈生病,我天天从学校通勤回台北陪她,几乎好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医院的时候吧。 起先,我待不惯那种地方,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妈妈常说她没事要我回去休息,直到某日我在医院住下了,才发现原来妈妈夜里时常不成眠,担心打扰到我才一直赶我走,于是我搬了很多书到医院,说要准备考试得看书,就这么天天陪她直到天蒙蒙亮才赶回学校。 她说她没事,我说要考试,双方都心知肚明对方在说谎,却选择了相信。我们不是傻子或疯子,只是心疼对方的温柔,又接受了对方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让我想到千寻《王爷的私房美人》中的女主角何谨容,她看似淡然,对什么都不上心,却开了间济民堂来改善家里环境,同时也照料着伴她成长的桃花村民,明明不是甜姐儿型的娇美姑娘,但大家都喜欢她,疼爱着她。 起初我还不懂为什么,但随着谨容后来遇上了个人人眼中的如意郎君,洞房花烛夜当日却因故沦为药人,此后,她被禁锢了起来,唯一对她称得上好的,就只有对她下蛊的那神秘大夫简煜丰。 为了让家里人及疼爱她的桃花村民安心,谨容在回门时绝口不提这件事,用厚厚的胭脂水粉掩盖蛊毒发作时的苍白,当人人都夸她命好,是个天生来享福的,她也全都笑得甜甜的受下了,因为与之对抗的是王府、侯府的势力,担心殃及他人,她便自己吞下了这些苦,温柔得让人心疼,然后,连简煜丰也教她给感动了、慑服了、爱上了…… 我和母亲的关怀可说是母子天性,但谨容不同,她只是用一颗真诚的心来对待大家,谁对她好,她便记挂在心上,一有机会就尽力回报,因此人人都喜欢她,想为了她的幸福尽一分力,想让她快乐无忧的笑着,想让这样好的姑娘遇上珍惜她的人。 比起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在《王爷的私房美人》中有更多温柔得让人心酸涩涩的,又暖暖的情谊,无论是友情或亲情都同样动人心魄,在这里,我们能够看见不一样的完满── 第01章 【第一章 医术了得的恶霸】 梁州济县桃花村里,有家济民堂,这医馆和外头的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主持的是位姑娘。 姑娘姓何名谨容,年方十八,有身非凡的好医术,比起京城里许多老大夫更厉害,村人们可是亲眼目睹过多次,见她把半死的病人从阎王殿里给救回来。 因此,济民堂开了约三年,慕名而来的病人多了很多,谨容从早忙到晚,经常连饭都没空吃。之后济民堂里,又添上几位师傅及丫头小子,他们帮着采药、炮制新药,贩卖各种药丸、药粉。 当中销得最好的是一种叫做平胃散的药丸,那可真是好用,腹涨腹痛、小儿拉稀,只要一丸立见效果,连服三日药到病除。这药卖进京里,立即大红大紫,多少富贵人家里都有囤了这个药,以备不时之需。 贩卖成药替济民堂挣得不少银子,谨容很有生意脑子,银子进门,她没急着盖大宅、买绸缎、打造头面,却置下一块块荒地开垦成良田,雇用村里百姓广植药材。 自此,蛋生鸡、鸡生蛋,桃花村本是个不到五十户的破落村落,如今有工可做、有银子可赚,便陆续搬进许多新户,他们除了种药材外,还有人开饭馆、客栈,让远来的病患有个舒服的落脚处。 随着济民堂的名声日盛,慕名而来的皇亲贵戚也想向济民堂求医,想请得谨容上门瞧病,因此每月初,谨容上京城到各药铺子贩卖成药后,便会多逗留上几日,为京城贵人们看病,渐渐地,她的名头在京里传开。 谨容家里是个积善之家,上头一个哥哥名叫何谨华,爹爹何霖是种田的,性子殷勤实在,娘亲赖氏在家养鸡养鸭照顾孩子,有点儿小性子,却是最疼爱孩子的。 过去,两夫妻苦干实干,一家人靠着两亩薄田过日,节食缩衣,但凡家里有余粮就会救济贫困村民,颇得声名。 何家夫妻打心底明白,孩子唯有读书识字才能成材,因此想尽办法攒银子,好让两个孩子进学堂。 而兄妹俩也不辜负爹娘期望,从小就聪明伶俐,学什么都上心。 哥哥谨华十四岁考上童生,接连几年,从秀才、举子考到二甲进士,去年秋天便奉圣旨到卢县任七品县官。 谨容运气不比哥哥差,八岁那年,她意外救了一位老爷爷,爷爷病重的躺在沟渠里只剩下一口气了,谨容扶他回家奉茶喂饭、擦洗治伤样样亲手来,月余,爷爷的病体痊癒,何家才晓得这爷爷不是普通人,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医林圣手鲁棣。 受人点滴、涌泉相报,鲁棣见谨容资质不差,便收她当徒弟。 谨容是个做什么事都竭尽全力的孩子,起先学医是因着自己身体不好,懂些医术可以自行调养,不至于让父母亲太担心,但越学越见兴趣,在鲁棣的悉心教导下,居然短短三年,医术堪比宫里太医。 之后鲁棣领着她四处行医,一方面增广见闻,一面将一身绝学尽传于她。 三年前,谨容及笄了,已经是个大姑娘,着实不该再跟着师傅抛头露面,故才回到桃花村开设济民堂。 这对兄妹出人头地了,身为父母的何家夫妇也松口气,只是儿女终身大事迟迟未定,身为长辈的多少担心。然而谨华不急、谨容更不急,她想做的事多得很,若没有好男子可依靠,嫁比不嫁更糟。 这天,几个年轻小伙子才刚开店,照理说,这么早不会有病患上门,可谁知道堂门才开不久,就有个腿上插着锐箭的中年男子上门。 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烁亮烁亮的,他拿着一把乌金色的大刀,大腿上插着一支箭,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明显有好几处刀伤,全身染满鲜血,一面走还一面滴血。 他甫进门,大掌便往桌上拍去,震耳欲聋的嗓音响起,「大夫呢?」 都伤成这般了,力气还这样大?几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先把人给扶坐了。 陈管事听见动静,从后面药间走到医馆前头,看一眼滴了满地鲜血的凶恶伤患,急问:「阿平,王大夫呢?」 「他一早使人过来回话,说是林二婶子家的小虎又犯病,他先绕过去瞧瞧,再进药堂。」 阿平嘴角有些发抖,眼睛不时瞟向那名伤者,他不会是土匪头子吧?若是死在这里那可不是普通麻烦,衙门的大人定要上门查问的,可……他没胆子把人给赶出去啊。 「江大夫呢?」陈管事也急了,这人伤势看起来不轻。 「陈大嫂难产,产婆束手无策,天还没亮,陈家大哥就把江大夫给请过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可怎么办才好?」陈管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如,我去找容姑娘。」阿平才撂下话,一条腿已经往大门跨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姑娘和阿汉送药进京,说不准还没回来呢。」 那药丸药粉可是大宗买卖,医馆里两个月赚的加一加,还不及谨容上一趟京城带回来的,都说京里贵人多,同样的药到了那里,价格都得翻上两、三倍。 「容姑娘出门前看过天候,说这次会早点回来,她不放心翁爷爷的病。」 翁爷爷曾经是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皇帝封赏无数,可年纪大了,长年在战场上落下的伤没照顾好,现在跳出来作怪,整得老将军脾气越来越坏。 年前,翁爷爷致仕,来到了山明水秀的桃花村调养身子,他买了一块地、盖一座宅子,某个机缘下和谨容相识,由她为他调理身子,病况一日比一日见好,可每到下雨天,全身仍酸痛得不得了,偏偏老人家别扭、爱闹脾气,谁都不给治,非得谨容亲自施针下药。 「那你跑一趟容姑娘家里,看她回来没?」 「知道。」 阿平领了命令飞奔而去,陈管事则到后头找来两名巧手丫头帮忙,壮汉腿上的箭伤没人敢碰,但身上那些皮肉伤倒是好处理,她们经常跟在谨容身边照料患者,都是有经验的。 她们拿来剪子、剪去壮汉的衣服,先用清水洗净伤口,再兑上酒擦拭一遍,那汉子倒也有骨气,咬紧牙关不喊半声痛。 她们动作俐落地敷药包紮,可是……怪了,那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如果是血流得太多,应该是变得惨白才是啊,她们心惊胆颤,心里益发没有底气,不知她们是哪里做错了。 简煜丰往济民堂方向走,眉心微蹙,可不是好笑吗?没事比什么,医术这东西各门各派各有专长,他这是想来砸人家大锅? 尽管心底这样想,他还是悠悠哉哉地踩进济民堂地界。 第02章 事实上,昨儿个他就来到桃花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某人」说他开的药还不如济民堂的平胃散,他打心底不服气,便走上这一趟。 桃花村依山傍水,环境不错,进到这里就让人打心底感觉舒畅,不自觉舒缓心情,这里的百姓和善,每个人都精神奕奕,还能说上几句养生之道,而空气里则飘散着淡淡的药草香。 后来他问清楚才明白,这里的村民有八成靠济民堂为生,当然,真正进济民堂当管事、伙计、大夫的占少数,多数百姓是靠种植药材维生。 田地为济民堂老板所有,也由济民堂出面规划,让每家每户分别种植不同药材,因为没有一窝蜂抢种相同药材,所以年年都能卖上好价钱,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太多。 听到这里,他才对济民堂的老板有几分服气。 「这位公子,请问……」站在门口焦急张望的陈管事见到门口的桃花树下,笔挺地站着一位身穿月牙白海青双色云纹袍的年轻男子,便迎上前招呼,但视线对上简煜丰时,神色略略一顿。 他的五官严肃,浓墨剑眉横入鬓间,锐利的眼眸震慑人心,坚毅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周身尽是不可忽视的威仪。 简煜丰没做任何事情,只是细长的眼睛微微一扫,陈管事的冷汗便从头顶冒到脚底,背后像是有千万只细小的虫子在啃蚀爬行似的,不一会儿工夫,已是汗水淋漓。 陈管事连忙回神,唯诺问:「这位公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何大夫?」他看一眼医馆,小小的半点不出色,可是打理得整齐光洁,光线充足,教人不觉得局促。 「有的,何大夫是我们的老板,不过老板前几日送药进京,不知道回来没有,我已着人上家里问问,不知道公子是改日再来,还是……」陈管事话未完,正在替伤者敷药的丫头突然大叫一声。 简煜丰和陈管事齐齐回头,只见那名壮汉已经昏厥过去。 简煜丰细细辨闻着空气中飘散开的臭味,迈步走到壮汉身边,眼睛在对方身上打量一遍后,对那两个丫头说:「把人给放平。」 他天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一出口,所有人便不自觉照他的话做。 丫头力气小,陈管事连忙过来帮手,医馆里地方不大,哪有床可以躺,只好将人在地上放平,生怕弄到那支箭撕扯到伤口,众人动作缓慢、小心翼翼。 简煜丰看不过眼,不过是一点小事竟搞那么久,再慢点儿人就死透了。 他将陈管事推开,脚一踢、手一拽,立即把人摆平。 他动作相当粗鲁,这种搞法,一下子就把伤口搞出两三倍大,一旁的丫头和陈管事看得心悸不已,心底偷偷想着:幸好那人已经晕过去,不然肯定会痛得提刀砍人。 简煜丰没动用剪子,两手一撕就撕开壮汉的裤子,陈管事见他那模样,似乎是懂得医道的,连忙问:「要不要我去拿剪刀过来?」 他家容姑娘有个皮套子,里头全是用来替人剖开伤口及缝合的器具。 可话才说完,简煜丰已经抓起伤者的腿弯起,五指触了触伤处,然后一个施力,将那支箭从另一处完整的皮肤中戳破一个洞,推出来。 这会儿陈管事他们全看清楚了,箭头是倒勾的,如果硬从穿进去的洞口拔出来,恐怕会扯下一大块肉,他的作法并没有错。 可这里又不是野地,有器具啊,如果是容姑娘,就会割开伤口,小心翼翼地将箭取出,再将伤口细细缝合,哪会像他这般残暴,好像他救的不是人而是畜牲,不对、不对,就是对待畜牲也不能这么残忍。 瞧吧,已经痛晕过去的病人又痛醒了。 那个大胡子看起来虽然凶恶,可同情心人皆有之,两个丫头看不过眼,低声问躺在地上的男人说:「壮士,要不要喝点烈酒,待会儿取箭的时候比较不痛。」 伤者已经痛到昏天暗地、六神无主了,但听见丫头这话,还是猛点头。 丫头赶紧往后头跑去,没想到还没跑足三步,伤者再度发出哀号声,凄厉的咆哮声叫得人心惊胆颤。 原来简煜丰已经顺手折断带勾的箭头,把箭从另一端抽出来。 陈管事别开头不忍心看,箭虽不是从自己身上拔出来的,可他还是觉得好痛……人家是济民堂的病患哪,倘若风声传出去,说他们把病人当成猪狗牛,不理会病患的痛楚,这、这……名声金贵,再多的银子也赔不起啊…… 他的心一阵怦怦乱跳,忽听简煜丰问:「你不是要去拿器具?」 他、他终于要用器具了 感谢天感谢地,神明肯定听到他的哀求了,陈管事连忙点头说:「对对对,小的马上去拿。」 陈管事不明白自己怎会那样窝囊,可在对方的气势下,他就是本能的乖乖遵从。 陈管事跳起身往内屋跑,小丫头动作也不慢,匆匆取来一壶酒,在简煜丰还没进一步动作之前,把酒往伤者嘴里灌,亡羊补牢,现在能醉昏过去也好。 然而,伤者还没喝够,简煜丰又冷声说道:「你灌错地方了。」 什么?哪有灌错地方,酒不是要从嘴巴喝进去的吗?难不成还有别的洞?意思是……鼻孔?不行吧,会呛到的。 还没弄懂简煜丰的意思,可他一伸手、尚未出声恐吓,小丫头就不由自主地将酒壶递过去,然后眼睁睁见他拿高酒壶,在伤者吓得半死的目光中朝伤口浇下去! 啊!两个丫头眉心纠结,掉下同情泪水。 没人性啊,真真是没人性啊,天底下哪有这样没良心的大夫? 伤患也想破口大骂,可是来不及了,他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是啊,换个地方灌一样会晕过去,只是过程……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惨无人道呀。 这时陈管事终于送来刀具,只见简煜丰俐落下刀,翻开伤者的皮肉将附在骨头上的金黄色粉末刮除乾净,再快手快脚地将被割开的肉给缝回去,所有动作顺畅流利、一气呵成。 第03章 他站起身,对丫头们说:「把他的伤口洗洗,用你们方才替他敷的药粉厚厚敷上一层。」 丫头们瞠目结舌的看他站起来,还是一身洁净,月牙白的衣服并未沾染半丝血迹,这刀法有没有比她们家容姑娘厉害还不好说,但速度绝对快上好几倍,至少,把病人弄晕的时间挺节省的。 简煜丰走到柜子旁,陈管事已经奉上一盆乾净清水,他慢条斯理地洗净手上的血渍再擦乾。 他转过身,无预警地撞见一双乾净澄澈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不同于别人,她清清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转开,没有脸红、没有发呆、没有害怕,更没有半点羞赧。 「容姑娘。」陈管事低唤,他忍不住在心底谢起天地,老板终于来了。 看见谨容,他两条发颤的双腿勉强挤出力气跑到她身边,原是想告状的,告这个罔顾病患感受的庸医,但简煜丰目光轻轻一扫,他的告状变成「事实陈述」,他飞快把方才的事情报给谨容知情。 谨容闻言,走到病患身侧,弯下腰为他把脉并细细观察伤口,最后才看向那支箭和留在刀锋上的金黄色粉末,她闻了闻刮骨刀上的气味,眉头微紧。 他的处理并没错,如果不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箭头取出、刮除附在骨头上的毒粉,恐怕这人连命都没了,就算救回一条命,那条腿肯定也废了。 细观地上的血渍,谨容承认他的手法比自己更精妙,他能够避开血管直达骨头,没让病患流更多血,这点她远远不及。 只是手法真残酷,他就没想过如果病人熬不过疼痛死去呢? 谨容下意识回头望向简煜丰,他满脸的孤傲落入她眼中,这男人……是不介意别人疼痛的吧。 她起身交代道:「陈管事,你去找两个人把伤患送到后面,再找人把这里清一清。小银,你帮他把伤口处理好,再找个小厮帮他打理身子、换件乾净衣裳,小芽,我开药,你把药熬好了再让他起来喝。」 众人领命分头去忙,小芽等在桌边替老板磨墨,她三两下把药单开好,小芽方入手,药单就被简煜丰火速夺走,他飞快将药单看一遍,然后提笔在上头添上两种药。 小芽看一眼谨容,后者正皱着眉头,考虑要不要在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将新添的两味药材删除,他的药的确可以助病患将身上余毒尽快排净,问题是这药力太狠,若病患承受不住是会死人的。 她犹豫着,像是知道她的顾虑似的,简煜丰开口,「他的内功深厚,能够禁得住。」 他知道患者内功深厚? 换言之,他已顾虑到药力问题,之前也并非贸然出手,他是确信对方熬得过才下狠手? 谨容点头,将药单交给小芽后,目光对上简煜丰。「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非得在这儿谈?」 谨容看一眼满地未清理的血渍,以及已经候在外头等着看病的病患,说道:「请公子移步,到里面说话。」然后走到门前,柔声对好奇张望、窃窃私语的众人道:「待里头清理妥当,马上为各位看病,还请稍待一会儿。」 她领身走在前头,简煜丰跟在后面,看着她的窈窕身姿,嘴角微翘。 肤如凝雪、目光清澈,米粒似的酒窝在嘴边忽隐忽现,她绝对是个美丽女子,却不是那种教人一见便目不转睛的绝伦美艳,她让人观之舒坦,而眉目间散发出来的自信也令人不自觉高看几分。 不过,她的打扮倒是离谱了,这样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天气,竟穿着寒冬的夹袄,有这么冷吗? 之前他试想过济民堂的老板是怎样的人?是满口仁义的老头子?是济弱扶倾的中年男子?抑或是和自己一样碰到好师傅、习得一身医术的年轻男子? 不管怎么想,都没想过竟然是个姑娘家,她很娇小,站在自己跟前像个没长大的娃儿,这样的女子竟能规划整个村子的生计、炮制出那么多种药? 简煜丰随着谨容进屋,她顺手端来两杯茶水,不似一般人家奉上的茶叶,而是明目的决明子枸杞茶,果然是济民堂,连待客的茶汤都是用养生药材熬煮。 「还问公子贵姓大名?」会进济民堂的只有两种人,看病的、抓药的,很显然他两种都不是。 「简煜丰。」 谨容点点头,再问:「不知公子到济民堂有何贵干?」 他摆明一身好医术,而他的穿着更不像是想到这儿坐堂的大夫,那么他上这里来做什么?挑衅还是砸锅? 自从那几味药丸在京城里闯出名号,便不时有人上门企图求取药帖。 并非她藏私,这药除了药帖,熬炼过程也极其繁复,她可是试过好几遍才成功的,倘若旁人做出劣货鱼目混珠,将她辛苦打下的名号给破坏掉,届时桃花村上下几百口人的生计怎么办? 因此她开出条件,想学?没问题,但得在这里熬上个一两年,确定手艺成了,再到外头去赚钱。 「只是想来瞧瞧。」 瞧瞧?不就是医馆吗?她望向他,清澈的黑瞳带上几分疑惑。 「济民堂的药丸是你亲手炮制的?」 「是。」不过,现在已经有两位师傅能够取代她。 「为什么单卖药丸,却不在京里建新医馆?难道不担心有不对症的病人吃了,反而延误病情?」 「那些药就算不能治疗病症,也能强身健体,对肠胃多少有助益,何况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能时常进京,病人想寻我看病往往要车行数十里,迢迢长路来到桃花村,如果京城有药丸可买,某些轻症病患可以免除奔波劳苦。」 「好大的口气,说得好似京里都没能人?」简煜丰昂起下巴凝目望她,即使心底有些许欣赏之意。 简煜丰这号表情往往可以吓走不少宵小夜盗,但很显然地,谨容并没有被吓到。 她微微一哂,未多言,表情摆明了「本姑娘就是有夸口本钱」。 第04章 谨容细细审视着他,实话说,他并不是斯文俊朗的那类男子,五官虽是好的,浓眉高鼻、坚毅薄唇,眼睛深邃得像一汪潭水,可惜线条太刚硬,挑好听话来说是严肃威仪、气势天生,说难听了,就是难亲近。 如果以他为药,大概可以用来治小儿夜啼。 谨容冷冷一笑,态度骄傲,她这个人是这样的,人敬她三分,她便还人一尺,但想踩低她,就得先衡量自己的腿够不够长。 「所以公子大驾光临,是为了来瞧瞧济民堂里有没有能人?」她的口气中带着讽刺。 他的确是,不过……简煜丰笑而不语。 这位姑娘胆子大得很,竟敢在他面前摆姿态,放眼京城,敢用嘲弄口气跟他说话的着实不多,耸耸肩,他换了个话题。「那药制成丸,你用的不是蜂蜜?」 「没错。」 「所以是用什么?」 「这是本医馆的秘密,若公子真感兴趣,欢迎到济民堂应聘制药师傅,以公子的资质,约莫学个三五年便能窥知其中秘诀。」 「你以为本公子有时间耗?」 「习医本是条漫漫长路,医术、医心并非一蹴可几,我想公子应该很清楚。」 「是吗?我三年就出师,倒不觉得习医有何困难。」 三年?他的话引出她的崇拜与赞叹。 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能习得一身好医术,她连想像都觉得困难,她自认是个勤勉上进的学生,跟在师傅身边习医七年也不过小成。而他……不过短短三年? 「既然公子如此聪慧,那么带几颗药丸回去琢磨琢磨,定能窥得其秘,今日公子帮济民堂这么大的忙,待会儿公子回去前,谨容定让陈管事将每种药丸都为公子带上一些。」 她又讽刺他?好得很,有人就是天生不知死活。简煜丰微微咬牙。 话说完,谨容起身准备离开去吩咐陈管事,她微微抿唇,把笑意含在嘴边。 一见她动,简煜丰直觉伸手握住她的左手。 这一握,心陡然惊悸,他抬头直直望向谨容。 她蹙眉,直觉将他的手甩开,但简煜丰不允,一把将她扯回原位,下一刻,她的手被拉到桌面上。 他要做什么啊!谨容心急,飞快从怀间取出金针,她可不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主儿,狗咬她,她虽不至于反咬,但也得让狗学会教训。 倏地,她执起金针就要往他手腕穴道戳去,可简煜丰动作比她更快,食指飞快掠过她上臂,她的穴道一阵发麻,之后便再也动弹不得。 她被点穴了!谨容真想破口大骂,今儿个自己是犯了哪路神仙? 「敢问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简煜丰不回答,抓起她的手细细把脉。 谨容当然明白他在做什么,方才他碰到自己的手,定是被她冰寒的手给惊吓住,才有此番举动。 她的体质极其阴寒,所以夏日她做冬季打扮,到冬天,再多的皮裘火炉环身也经常让她冻得牙齿打颤。 经过这些年的调理,她已然恢复不少,至少能出门、能跑能跳,不像小时候一到冬天,她就得在床上病上好几个月。 谨容能理解简煜丰的行为,但不代表谅解,再怎么说她都是云英未嫁的女子,他这般作法未免不把人看在眼里。 「简公子,你的医术太霸道,难道你从不问病人的感受吗?」她口气不豫。 虽是这么说,可她也明白自己是白问。 若他在乎病人感受,那么面对方才外头的伤患,他会先扎个几针,让对方在取箭剔骨时不至于痛得昏厥;如果他在乎病人感受,他会像她,宁愿多花上十数日工夫慢慢清除病人身上余毒,而非用虎狼之药,只求三日见效。 他这人只在乎自己的医术是否登峰造极,根本不在乎他人看法。 简煜丰果然没回应她,只是细细为她把脉,那表情像是发现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怎么,想医好她,证明自己的医术高强?谨容恨得磨牙,她就不信连师傅都无法根治的病,他有法子可医。 好半晌后他才松手,却没为她解穴,他两手环胸像在筹划什么似的在她脸上几番打量,那眼光像是黄鼠狼对上鸡,大野狼碰上小羔羊,令她头皮发麻,有即将被吃乾抹净的恐惧。 「你,没有长寿的身子骨。」 所以呢?她该早早找条绳子把自己给吊死,以免浪费过多的粮食?开玩笑,谁能预估自己活多久?还有人说她熬不过十岁呢,她还不是一路活到如今,即将再凑出一个十年。谨容毫不畏怯,眼睛直视对方。 简煜丰自顾自往下说:「所以一个早该为人妇的女子,这般拼命翻腾,又开济民堂又炮制药丸又买地植药,是想要……留下你的医术,还是想留下更多的银子?」 倏地,谨容心底打起冷颤,他只消短短几眼便能看穿她? 她压下心惊,刻意仰起下巴,冷声道:「倒不知公子这般热心,特来一趟桃花村打探我的根底,是存着什么目的?」 他没回答,她亦不说话,两人就这样眼对眼、鼻对鼻,像在比赛气势似的互望对方。 第05章 一刻钟、两刻钟……到最后是谨容撑不住了,才轻哼一声,说道:「不劳公子忧心,不论我想留下什么都与公子无关。」 「我可以帮你,不管你想留下什么。」他的口气严峻,想吓人似的,但谨容天生大胆,没那么好吓。 「抱歉,我不需要任何人相帮。」 「倘若本公子插手,我保证在你闭上眼睛之前,济民堂会开上百家,而以你为名的医书将广传天下,至于你的药丸,那更不必说。」 谨容失笑,原来他猜错了,他们终究是陌生人,他懂她并不多。 在她心里,济民堂不需要开太多家,药丸不必卖太多,只要能够让桃花村的村民衣食无忧,父母亲与哥哥一世够用即可。 至于医书,她从没想过让自己的名字广传天下,她只想把师傅交给她的以及自己所悟的医术编写成书,让济民堂的大夫日后碰到疑难杂症时得以参考。 她的心很小,只想要她的朋友亲人过得好,根本没想要流芳百世、名垂千史。他高估了她的野心。 「我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黄金白银,只相信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得到越多就必须付出越多,与其诱惑,不如说实话,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同我进京,跟我去救一个人。」 她不排斥救人,但排斥他高高在上的态度,何况她并不天真,如果只是单纯救人,他不需要开出这般优渥的条件。 「第一,简公子的医术不比小女子差,相信你出手,那位病患定能药到病除。第二,我要的没有公子想像的那样多,如果上天注定我早夭,我只想在闭上眼睛那刻,有亲人朋友在身旁听我叨絮几句。所以多谢公子抬举,恕谨容无法应承。」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简煜丰那张脸本就令人害怕,而瞬间变化出的阴森表情更是让谨容心口一窒。 偏偏她是个不服软的,吃菜专爱挑硬梗子啃,即便心惊,还是要硬起声势堵他几句。 「公子又说错,我一生没吃过酒,如果想活得更久,更是连沾都不能沾,所以不管敬酒或罚酒都请公子自便。」 很好、好得很,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有能耐的女人,能够把他气到想一把掐死人。简煜丰倏地起身,弯腰向她凑近,近到她可以感觉他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 「相信我,你拒绝我,绝对会后悔一生。」 「所以我是不是该庆幸,无法长寿的小女子并没有太长的一生可以后悔?」他的表情越来越凛冽,她逼自己冷静应对,虽然心底已经开始后悔。 他的回应是两声冷笑,像拿着钢刀在铁片上磨过似的,然后甩袖转身离开。 直到他甩开帘子走出门后,谨容才想起来,该死,他没给她解穴! 她得维持这个状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十二个时辰? 该死,他是从哪个帮派里冒出来的呀?用这等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岂不是拿尚方宝剑杀鸡、拿龙头铡砍鸭头?他不嫌浪费,她都替他心疼。 第二章 温良公子求亲 热气蒸腾的制药室里,每个人都是汗水淋漓,头发黏答答地贴在额前,衣服湿透,连放在脖子上的帕子也得不时到外头拧一拧,把汗水给绞乾。 所有人都一身狼狈,唯有谨容一副从容自在的样子。 她喜欢在这里做事,旁人受不来的热,偏是她最称心的温度。 汤汁在锅里慢慢熬炼,飘出浓浓的草药香,她深吸气,笑出满心惬意,因待它收汁制成丸便可大功告成。 抬起头,谨容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想起简煜丰,手上的药勺顿了顿。 观人观相,她从师傅那里学过一些,她不认为那个简煜丰是个好人,却也不相信他是坏蛋,至少他那身医术是值得称赞的,他不爱笑、礼仪也差得紧,同人说话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半点不讨喜,可这样不讨喜的人……却总是让她一再想起。 为什么?她试着找到原由,也许是因为他的恐吓吧,没错、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她虽不是娇养的名门千金,却还没让人吓过呢。 连上次那凶神恶煞的壮汉都没吓着她。 那位壮汉身体倒是恢复得很快,也证明了简煜丰即便开了虎狼之药,对病患的身子果真无大碍。 那位壮汉名字叫做姜成,胡子刮掉后,整个人年轻许多,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他不太说话,成天待在屋子里面吃吃喝喝睡睡,日子过得挺悠闲。 谨容想,倘若换了旁人,大概连觉都睡不安稳吧,会受那样子的伤,追杀他的肯定不是平常人,有这般狠戾的仇家在岂得安生?除非是仇家已经悉数被他歼灭。 这想法一出现,轮到谨容不安稳了。话说无知者无惧,她便派了胆子大的小芽去问问姜成日后有何打算,结果姜成误解,让小芽抱着那把乌金大刀出来,说是要抵诊金药材费。 唉,她确实想把这尊大神送出去,可问题不是诊金而是、而是…… 谨容不禁愁眉苦脸,将病患赶出医馆这话,身为有医德的大夫怎么说得出口? 但对方可能是背上几条人命的江湖人士……算了,只求他别恩将仇报,也别学那位简公子临行还给她点上几个穴道就好。 「容姑娘。」陈管事在门口朝着里头喊。 谨容转身看见陈管事满脸的愁苦,顺手将汤勺交给旁人,走至屋外问:「怎么了?」 「江大夫让我过来请容姑娘,前头有个公子来求医,江大夫和王大夫联手医诊,都找不出病因。」 「好,我马上过去。」 第06章 她取下包头巾及围裙,将双手洗净后随着陈管事走到外头。 她很清楚王大夫和江大夫的能耐,他们看过不少疑难杂症,能为难到他们的疾病着实不多,如今两人都联手了还寻不出病因,这情况太诡异。 她正了正神色,快步走往前头的医馆。 那是位少年公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朱面丹唇,面目和蔼,丰神俊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目光如春天的湖水让人观之舒心,若非脸上出现不协调的橘黄色,还带着点点刺目红斑,当真是一介风流美男子。 不过他挺令人钦服的,都已经病成这般,额角隐隐沁着冷汗,却还是端起气势安坐在椅子上,这男人是骄傲,还是装病? 谨容走到年轻男子面前,江大夫把位置让给她,她坐下拿起桌上的案卷细读上头记载的病征。 李彬,年二十一,脉象虚浮、舌生薄苔…… 谨容凝眉,一字一句将江大夫写的病征研读再三,思索半晌,她再为他号一次脉,凝神细辨后,说道:「李公子,烦你再伸一次舌头。」 李彬伸出舌头,谨容略微倾身,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味,见他舌头两侧出现几个斑白小点,眉头微松,心底有了七成把握。 她拿起金针在火上烤着,一边问道:「李公子是不是每到子时便会觉得全身筋骨酸痛,尤其两腿处胀痛得最严重?」 李彬一个激动,问道:「姑娘已经知道在下得的是什么病?」 李彬这般出言,证实了他的确有谨容所问之病征,两位大夫望向她,心底忍不住对她更加崇拜。 谨容将针施于他掌线三指处,下针、细捻,约莫十数,再将针拔出,发现金针上头染上一点暗褐色,很好,这下子她有了九成把握。 「公子是否嗜茶,每日必饮浓茶若干?」她再问。 「姑娘说的是。」 「最近饮茶是否发现即便茶泡得再浓,仍觉得茶水无味,不仅茶水,就是汤药也尝不出苦味儿。」 「是,但饮食如常,咸酸甜辣均无异,只是不太察觉得出苦味儿。」 他满脸期盼地看向谨容,脸上有掩不住的激动,江大夫接过金针细辨,他很想知道这是什么病,熟读医书的自己为何不曾听闻。 「李公子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这毒应是下在公子平日喝的茶水中,因为此毒略带苦涩,下在茶水汤药里头不易被发现,这毒药还有个特点,它加在茶中,茶味虽会变苦,但闻之更香,几次过后患者无法辨别出苦味,仍是嗜好此茶,因为茶水香得紧。」 王大夫、江大夫恍然,难怪他们无法确诊,他们对于毒物这部分并未学习太多。 「中毒?」 李彬闻言,浓眉拧紧,谨容瞧他一眼,心底明白能在自己茶汤中下药的必是贴身之人,被身边人背叛,感觉的确不好受。 不过她只是个大夫,能够开药解除他身上的病痛,却没办法替他解决心底烦忧。「李公子不必忧心忡忡,所幸你中毒时日未久,我开几帖药给你回去煎服,药吃完,毒大概也会尽除。」 他压下眉间不豫,低声问:「姑娘,每夜子时毒发,在下的双腿痛得无法落地行走,一碰触便感觉有千万支针在锥刺,不知姑娘可有办法替我缓解疼痛。」 「照理说,这毒慢慢解除,疼痛亦会一日日递减,无须……」 她看一眼细皮嫩肉的李彬,这种翩翩贵公子大概是连半点苦都吃不得的吧,可不是人人都像见过大场面的简煜丰,切肉缝针,任由别人在眼前凄声哀号,眼帘不动半分。咦?怎么又想起他?莫非自己真的被吓到了,不行,得找个时间同娘到庙里收惊拜拜。 「不需要吗?可那个疼……」 李彬才说一半,谨容便将话给截下。 「好吧,我开一些草药给你,回去后用热水熬半个时辰,趁水尚温时双腿泡在里面便可以舒缓些,约莫泡个七八日就没问题了。」 她下笔如飞,三两下药单己成,她对李彬点点头,示意江大夫接手,直接转身回制药室,比起养眼男子,炉里将成的药丸更加可亲。 李彬视线落在她窈窕的背影上,笑意从嘴角慢慢向上攀,真的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女子,从容大度,自信沉稳,见到自己一身好容貌及富贵打扮也没有高看他几分,只将他当成一般病人,这特别的女子,他把她给记在心头了。 十日后,李彬再度出现,但这回他并非出现在济民堂,而是出现在谨容家里。 这些年何家日子好过了,何家两老仍然崇尚简约,虽雇来几个下人帮衬家事,但能亲手操持的,两夫妻仍不假手他人。 因而李彬进入何家时,见到何父在刷马,何母和做菜的大婶坐在台阶上挑豆子,大伙儿说说笑笑,分不出谁是主子谁是仆。 何家两老带着满脸疑问望向李彬,后者见状,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而何父、何母几时见过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上门,上上下下打量李彬,却不知该怎么说话,何母率先回过神,问清楚对方来意与女儿有关后,连忙让小厮到济民堂将谨容找回来。 谨容进到家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尴尬场景--父母亲和李彬面对面坐着,双方都有些紧张,偶尔才抬头朝对方一笑。 半晌,何父才清了清喉咙,问:「不知道公子姓啥名啥,家住哪里,府上还有什么人?」 何霖是个实诚的乡下人,在田亩里辛苦耕耘了一辈子,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也就是儿子长进,女儿又有此番奇遇,家境才日渐改善,让他们渐渐受到村民敬重。 可他们几时遇过李彬这般的风华人物,不说那打扮,光是气度谈吐就不是平常人,这种人怎么会亲自到他们家里,劈头就是一句「今日登府,是想向贵府小姐求亲」,他们、他们不懂啊。 李彬恭谨回答,「在下姓李名彬,父亲是皇帝亲信重臣,二品大员,在外地任职,家里还有母亲以及一个庶弟,眼下我在国子监读书,再不久便可分派官职。」 何母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可是官家哪。 第07章 儿子谨华拼尽力气也才当上七品官,人家的爹可是二品大员,那么大的官儿又是皇,上的亲信重臣,他们可配不上人家啊。她虽搞不懂国子监是什么,不过从李彬的口气听来应该相当了不起,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会相中他们家女儿? 难道是因为女儿的医术远近驰名,被他给瞧上了?所以他想让女儿嫁过去当小妾? 难怪人家不托媒下聘,娶个小妾罢了,话说定,一顶轿子抬进门便了事,哪值得费心思,想到这里,她面上冷凝。 何母对丈夫轻轻摇一下头,何父也想通了妻子的想法,就算二品大员很厉害,他家女儿可也矜贵得很,何况日子长的呢,谁晓得自己儿子不会爬到那一层。 对于女儿的婚事,他们早就盘算过,想让儿子从官品相当的同僚里头找看看有没有人品佳、性情温厚的,就算找不到,他们也不会让女儿嫁入贵户为妾,身分矮人一等不说,连出府、探望父母都不自由。 与其如此,倒不如找个平头百姓嫁了,凭女儿这手医术和制药卖药的本事,日子要过得多舒心还怕没有。 何父说道:「听起来公子应是京坐的贵人,不是咱们不识抬举,着实是两家家世不般配,我们是目不识丁的乡里匹夫,两家门风悬殊太大,谨容就算嫁过去也不易受待见,公子今日的话我们就当是玩笑,日后还请别再提起。」 何家双亲的态度出乎李彬的意料,他还以为端出家世,对方就算不奉承巴结、心急着把女儿嫁出门,至少会想尽办法攀附,没想到人家连考虑都不曾便断然拒绝。 「何伯父、何伯母还请放心,家父家母极其慈蔼,今日在下所求之事,他们都是点过头的,李彬虽然不才,但孝顺父母这点还值得称颂,如果他们有一点勉强,李某绝不会上门。且父亲、母亲知道何姑娘曾经救在下一命,打心底拿何姑娘当救命恩人看待,日后何姑娘进门,只有疼惜,绝不会让站娘受委屈。」 「你说,谨容救你一命?」何母问。 「是的,家父家母对何姑娘的再造之恩感激至深,几经考量才做出这个决定,而伯父所言,家中父母也曾经考虑过,实话说了,家中长辈已找人探听过何姑娘,不管是她的医术品德为人,父母亲俱已明白,若非心中十成满意,李某也不敢登这个门。何姑娘是个值得人敬重疼爱的女子,李某在此发誓,若是迎何姑娘进门,定会尊重她、爱护她一生一世。」 李彬的话着实动听,几乎要说得何家两老动心,他毕竞是个贵人,来此提亲本就是自眨身分的事,遭到拒绝非但没有动怒,还用这般诚恳的态度说服他们,女儿若能够随了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何尝不是件幸运事儿? 何况女儿年纪的确有些大,虽说行医救人是好事,但终究是被耽误了。 村里十八岁的女子已经有不少人当了娘,他们说不担心是假的,若非两家家世相差这么大……不过人家也说了,家里长辈是中意谨容的,日后再生下一儿半女……只是小妾,唉,就算他们同意也不成,女儿是个心高气傲的,哪能够点头同意。 他们不是不明白若能攀上这门亲,对儿子的前途定大有好处,可他们怎肯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成就儿子?重男轻女是旁人家的事儿,在他们何家,女儿和儿子一样重要。 「李公子多虑了,为人治病本是济民堂的责任,当初公子已经付过诊金,何必谈什么救命恩。」 谨容插进话,屋里三人齐齐转头望向门外,只见她走进屋里,坦然迎视李彬,不见女子的羞涩腼腆,一派泰然自若。 「何姑娘。」李彬起身向她一揖。 「容儿,你回来了。」 看见女儿,两老笑盈盈的,眼底只有女儿,完全没把那位贵人放在眼里。他们不是一般的世俗父母,他们一心想着儿女好,没想过拿儿女去攀高户,精于心计的李彬这回是算错了。 「爹、娘,你们别担心,我同李公子说几句话。」她给父母一个安心笑脸。 「好,你们慢慢谈。」何父凑近女儿耳边低语,「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爹娘全依你。」 谨容笑容可掬,尽管早就明白爹娘在乎自己胜过一切,但听爹说出来,她还是满心甜蜜。 何父领着何母走出大厅,他们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担心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宅子就这么大,走来走去的全是人,若有事情,女儿叫喊一声,马上有人进门。 待父母亲出屋,谨容这才正色望向李彬,她已经在外头待上好一阵子,该听的全一字不漏都听进去了。 谨容同意李彬样貌好、家世好、斯文有礼、风流温和……是许多女子想争取的丈夫,但很可惜,不是她想要的, 她对嫁进高门大户不感兴趣,规矩是一回事,与人共事一夫又是另一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几两重,绝不找事儿来欺压自己。 何况成亲后,她仍打算继续「抛头露面」,把济民堂经营下去。 「何姑娘……」他修长的双眉隐然拢着一汪书卷气息,轻唤。 「李公子要说的话我都明白,诚如我父母所言,是何家不识抬举,往后此事还望李公子别再提及。」 李彬不因谨容的绝然而死心,上前一步企图说服她。 「不,何姑娘不明白,娶你不全是为了报恩,还因为……」他一顿后,续道:「还因为自己,姑娘替我疗过毒,应该清楚那毒物并非寻常,否则济民堂里两位医术不差的大夫不至于诊不出因头,由此姑娘可判知在下处境堪忧,若能得姑娘相助……」 他停话,面带几分尴尬地望向谨容。 这话,比之前那套报恩论更能说动谨容,世间人皆逐利,不做没好处的事儿,一个堂堂贵公子何必纤尊降贵来求亲,以报恩为借口更可笑,非要报恩?行,送个几千两纹银请她笑纳便罢,何必一番周折。 只不过即使这番话比之前那番多上几分诚意,她依旧爱莫能助,需要她倾力相帮的病人多了,她可不能见一个嫁一个。 「我就在桃花村,如果没意外,这辈子定会在此济世行医,如果日后公子还有需要,随时恭候大驾。」 话挑明说了,她对他的困难不感兴趣,能伸援手之处她不会犹豫,但如果要帮到把自己给搭进去,她还真没这份善心。 「姑娘是嫌弃在下配不上姑娘?」 李彬以为这话会让谨容客气一番,搬个台阶让自己下来,没想到她竟然点头。 点头!她承认嫌弃他?!倏地,他脸色微变。 「李公子可曾听过,宁为平民妻,不做贵人妾?何家家世虽低,这道理却也是明白的,公子身分尊贵,而谨容有自知之明,不想蹚湿一脚浑水,只求平安度日。」 「姑娘没想过,倘若与我结下亲事,对兄长的仕途有百利而无一害,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第08章 「用妹妹婚姻换来的前程,恐怕吾家兄长也会不屑,何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举家株连,与其作那种不实在的富贵梦,不如聠手阺足替自己挣得一片天地。」 很好,果然是有志节的一家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愿攀高枝往上爬,只想凭借着己身之力飞向青天。 李彬虽暗恨着,心底却也不得不对何家产生几分敬意。 向来,他自负于自己的口才,没想到竟会被一个姑娘给说得哑口无言。 他望向她,眼底出现一抹欣赏,深吸口气,对她笑进:「不知道姑娘是这般性子便罢,如今更加清楚姑娘品性,在下怎舍得放手?」 意思是「打死不放,誓言纠缠到底」就对了? 谨容傻眼,这个李彬是嘟里不对劲,他是麦芽糖做的啊,一被钻上就脱离不去,她要不要下点离魂散让他丧失记忆,忘记她对他的救命恩情? 突然,她想念起那个连解穴都不肯,便转身走得绝然的简煜丰……男人,还是硬气一点、有骨气的好…… 那日之后,李彬隔三差五便出现一回,出现次数多到济民堂里头的大夫、管事、大小伙计都能嗅出是怎么回事。 谨容气恼,他却不甚在意,老是跟在她后头说话,也不管她回不回应。 那日,他说已经说服家中双亲,可迎她为正妻。 意思是她所虑之事已经不成问题。 前日,他说她进了李府,济民堂伙计可以随意进出请示。 意思是,她即便成了李府夫人,依然可以为母家操持。 他每句话都在说服她安心,他不只在谨容身上下工夫,也经常前往何家与何家父母打交道。 李彬这般诚恳又处处妥协,人心是肉做的,何霖夫妇又是再老实不过的人,一次两次、五次十次,李彬慢慢打动了何家双亲,认下这个女婿,而济民堂上下,桃花村村民也都认定这位李公子是谨容最好的选择。 对这个说法,只有一个人会撇头不屑轻哼,就是姜成。 姜成伤口痊愈后,半句不提离开,看着他那把大刀,不要命的才敢赶他,于是他在济民堂住了下来,前阵子济民堂碰上恶霸踢馆,被他三两下打趴、捆进官府,从此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伙计看他是英雄、小银小芽当他是门神,而谨容把他当成只管三餐、不必给月银的伙计。 他没多话,谨容说啥他做啥,谨容真心觉得,这才是报恩! 当众人都站在李彬那边,小芽问姜成的意见,他说道:「在我眼里他一身软骨头的,不是男人。」 小芽不服,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骨头硬、肉硬,门板撞上你得缺个角儿,钢板儿遇见你,还得生出两条腿快快逃跑呀?」 谨容身边所有人都像小芽这样选了边、站了队,很努力地想说服谨容嫁进高门大户,成为人上人。 那天,李彬终于下定决心,跑到何霖面前说要迎谨容为妻、不为妾。 何母狂喜到讼无伦次,一把拉住谨容的手跑到屋子后头,低声说:「这么好的亲事,你还不允?这么好的男人哪,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肥肉,你是被砸晕了吗?居然不想咬上几口。」 谨容苦笑道:「娘,我也爱吃猪肉啊,可万一这块大肥肉下头压了个老鼠夹子,肉没吃成、脸被夹成破烧饼,值得吗?」 没有人知道她的顾虑,只是每见着她一回就会笑着提醒她:「年纪不小啰,早该找个好男人嫁了,免得你爹娘操心。」 也有人对她说:「救治病人是好事,可也得对父母尽孝道,总不能让父母担心,烦恼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 意思是她不嫁李彬就是不孝。 唉,好大一顶的帽子,她顿时从二十四孝变成二十四不孝,好好的名声被糟蹋成这样,苦啊……闷啊……烦啊…… 她明白李彬是个好男人,依他的脾气看来也绝对是个好丈夫,他不介意她的门第,愿意迎她为正妻已是天大恩惠,再加上他对她家长辈的尊重人人都看在眼里,现在,这件好事只有一个问题--她何谨容不识抬举。 当周遭人的关心变成沉重压力,谨容越来越怕见到李彬。 这天,她回到家里,见到李彬正在和她父亲说话。 他不介意身分,撩起衣摆往台阶上和何霖并肩坐,手上还拿着封书信。 看见女儿回家,何父急忙跑到她跟前,口气兴奋道:「容儿,你哥哥的问题解决了,这全得感激李公子,你娘留李公子下来吃饭,你陪着说说话,我去你王叔那里打几斤酒。」 谨容走到李彬跟前,接过他手中的书信,逐字读过。 之前谨华刚赴任,背后没有倚仗,身边更没有可用的帮手,新官上任别说三把火,只要府衙里那些老鸟别处处掣肘就已经不错。前些日子,谨华惹到当地的地头蛇,没人告诉他严重性,而他一心想替百姓多做点事情,反而让人趁隙插针,闹腾起来。 为怕家人担心,谨华要小厮回桃花村时别多说什么,只说要从家里支点银两去摆平此事,却正巧遇着在家中做客的李彬。 李彬承担下此事,回府后派人探听,才晓得那个地头蛇叫做曹昆,他背后是个五品巡府,曹昆在地头上贩私货、买卖良民、逼良为娼,什么肮脏勾当都做。 谨华之所以会惹上曹昆,是因为曹昆截下水源引进自己的庄园田亩,让下游的农民无水可用,一时间几千亩稻田全都干枯,良田变成旱地,他再用旱地价把土地全买到手里。 照理说,谨华才赴任,根基不稳,就算有心为百姓做事也不该挑这条粗绳子拧,偏偏有人觊觎他的位置想除去他,便唆使他接下这桩案子,结果苍蝇没拍上反被控诬赖良民,状纸告到巡府大人手上,立即开堂论罪。 曹昆与巡府本就是一丘之貉,谨华岂有好果子吃,眼看着得丢官入狱,若此刻再让人栽赃上几条罪名……近年朝廷严惩贪官污吏,他这个没背景的小官,还能得善终? 知道始末,何家上下急得焦头烂额,幸好李彬在,他安慰过何家人便匆匆丢下几句话,飞身上马。 第09章 不过短短十数日,如今好消息传来,那巡府以及曹昆的恶事被传开来,朝廷命当地官员彻查,如今谨华不但无罪还受朝廷褒奖,而何家也因此欠下李彬一个大人情。 谨容把信读过三遍才抬头望他,李彬并未趁此时再提亲事,可他不提,她也没办法沉默地将恩情撂开。 她沉吟半晌,蹙眉说道:「公子可否随我到外头聊聊。」 李彬岂有不允的,他跟着她走到屋外的桃树下,桃花村里人人都会在屋外栽上几株桃树,每逢季节花开,整个村子变成一片灿烂粉红,教人心旷神怡。 谨容在桃树下站定,低头默想该如何对他开日,须臾,她抬头对上他的眼。 「李公子,我很感激你为家兄所做的。」 李彬一晒,弯弯的嘴角拉出温暖斯文的笑意,他同意她的感激,没说什么举手之劳、别客气几句,因为他做这些事本就是有其目的。 「我愿意尽全力还报此恩。」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满面春风笑意,口气直白,无半分隐瞒。 她轻咬下唇,却道:「给我半个月时间,我会研制一剂解毒药丸,如果公子……又碰上类似的事情,立刻将药丸吞服下,就算不能将毒排出,亦可压下毒性三到五日,届时公子派人到桃花村,我定放下手边事,立刻前往李府为公子诊治。」 这是她的承诺和保证,如果李彬娶她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那么,她竭尽全力为他保下便是。 语毕,谨容望向他,李彬无语,只是嘴边衔起一抹淡淡笑意。 「李公子不同意?」 他摇头,半晌才缓慢开口,「之前求亲确实是为求保命,现在情况却变了。」 「什么意思?」她满头雾水。 「在桃花村待得越久,越明白你曾经做过哪些事,对你,我不再只是单纯的欣赏,容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容儿?他竟随了爹娘唤她小名?谨容头皮发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许你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影响力,但是连性情执拗、人人闻之色变的翁老将军都能被你收服,你说,我的心……会不会被你收服?」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谨容心头微微一颇,她无力招架了,这虽不是情诗艳词,却也是她听过最勾人心思的话,李彬的手沁着微微湿意,他也会紧张吗?感受掌心徐徐传来的温度,她红了双颊。 「你不相信?」他反问。 谨容点头,不相信自己有他说的那样。她只是现实势利,想赚更多银子让亲人过得惬意,她的医术、医德来自师傅,但比她更好的比比皆是,她不自夸也不自视甚高。 「说实话,我也不信自己会被你收服。从小,我认定自己必须娶名门淑媛,那是我挑选媳妇的唯一标准,但是你,明明是一个不符合标准的女子,而我低下身段向你求亲却遭拒,这出乎我的估计。」 「也许是不服输,也许是想证明你的拒绝是欲擒故纵,我故意时时出现,企图戳破你的伪装,但我发觉自己猜错了,你对我并无半分心思,你重重砸伤我的自信,从来没有女人拒绝得了我。」 「这些日子的相交让我看清楚许多事,也认识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环境,在这里,人与人相交并非为了逐利,帮助是天性而非有背后目的,这种纯粹简单的关系,让我很羡慕,容儿,我喜欢你的桃花村,更喜欢在桃花村里长大的……你。」 若不是李彬说得这般真诚、若不是他的口气如此笃定,谨容定要讽刺他几句,天底下哪有贵人羡慕贱民的分儿,但此刻,她竟反驳不了他。 他的口才相当好,好到让人不由自主认同他的每句话,不由自主为他动心,也不由自主地相信,能够嫁与这样的好郎君,她应该感激涕零,而非再三推拒。 是的,她动心了,只不过她仍有几分犹豫。 谨容抿唇,再开口,语气无比诚挚,「李彬,这辈子我是不会嫁人的。」 「为什么?」 「我师傅曾预言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的体质至阴,正常人恐怕连十岁都活不过,我运气好碰上师傅,他不仅传我一身医术,还想尽办法为我医病,天底下若还有人能救我,那个人只会是师傅,如今连他都摇头,这代表不管我嫁给谁都是害人,我是大夫,只救人不害人,尤其是害一个像你这般温善纯良的好男儿。」 她用诚挚包裹谎言,对他做最后一次测试,如果他就此打退堂鼓,那么她认了,如果他依旧坚持……她还有什么好顾虑?想至此,她脸颊绯红。 李彬定眼望她,脸上无半分犹豫,反问:「所以你确定我能够活得比你长久?有没有可能你的师傅找到药草治好你,而我却在下一次的毒手中与世长辞?」 「人生有无数可能,没人能预知明日事,也许我一走出桃花村就碰上想置我于死地的武功高手,明日我便走入幽冥,为那些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事而畏首畏尾、不敢酣畅淋滴痛快一回,我不明白,是胆怯没出息?」 你这是深谋远虑还 「何谨容,我不管你会不会死于二十五岁,就算你会又如何?至少我们成亲了,至少我们共同生活过几年,至少你闭上眼睛那刻,我无怨、你无悔,所以如果你不愿意嫁给我的理由是你师傅的预言,那未免太可笑。」 话说完,李彬坚定地握住她的双手,谨容在他眼底看见坚持,然后她笑了。 明知道是错,他还愿意飞蛾扑火,那她这把火又怎能害怕绽放光芒? 她是女人,自然有小女人的期待与幻想,期待有个男人为她撑起天,期待自己备受宠爱,心,一点、一点温暖…… 第三章 失足成千古恨 红盖头下,谨容满脸满眼的笑,不是为着自己嫁入贵门高户,不因为从此飞上枝头成为人人艳羡的贵妇,而是因为有个男子愿意为她交付真心。 她想,他喜欢她,不只是随口说说。 被人喜欢的感觉很微妙,比被人们需要更愉悦。 她是个骄傲的女孩,师傅曾经这样说过。 第10章 她丝毫不反对,因为她像多数男人一样期待被需要被尊重,因此她选择悬壶济世、选择造福乡里、选择扬名杏林,而不似世间多数女子只需要一个男人、一群孩子便可成就一生世。 李彬看出来了,所以他给予尊重信任,给予她嫁进高门的女子无法追逐的自由,这样的男人不嫁,她才是真俊子。 他是好男人,桃花村所有的叔叔伯伯婶婶爷爷奶奶……全都这样说。 如果她的决定是看走眼,那么整个桃花村便找不出有识人之明的人了,她不信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分辨不出他是真是伪。 谨容出嫁,何父何母不舍、哥哥谨华不舍,济民堂上下都不舍,而翁爷爷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骑着马随着喜轿送过数里。 村人都说,谨容好心有好报,她救过那么多条性命,老天自然要承诺她一世尊荣,说实话,谨容不在乎一世尊荣,她在乎的是她未来的夫婿。 她喜欢他,像他喜欢自己那样吗? 谨容并不确定,她只确定他是个可亲的好男人,确定他懂得感恩,然后确定自己会像学习医术那般努力,努力喜欢他、尊重他,一如他对待自己那样。 想起李彬,忍不住,她又笑了。 她太忙了,从跟着师傅那天开始就忙得团团转,从来没有时间停下来想想,想自己嫁为人妻的模样,想她会像多数女人一样,找个男子来依靠。 今天的婚礼直到现在,她还有严重的不真实感。 听见门轻轻被打开,谨容笑容加深,她明白接下来会有一堆的礼俗要一一完成,吉样话、掀盖头、绑同心结、喝交杯酒……全是娘嘱咐过的。 她敛起笑意,静静等待,等待那个男子为她掀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是……奇怪?为什么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新房应该是热热闹闹,除媒婆、喜娘,应该还有一堆婢女或男方家女眷……怎么会清清冷冷的? 谨容怀疑,却依然耐着性子等待,等待逐渐走近的人向自己说明。 他终于在她跟前站定,那是一双男人的靴,这时候能够进喜房的人,除了李彬不会有他人。 她又等了好一会儿,可李彬仍然站在原地,像是在犹豫什么,没有替她掀起红盖头,怎么了?是他后悔了? 倏地,谨容灵光乍现,不对……相当不对里喧闹的锣鼓声似乎在离开桃花村不久后就停止,她还以为是稍作歇息,进京后才会重新热闹起来,但是并没有,的确是冷冷清清,但那状况并非从现在才开始。 她冷冷清清的进李府、冷冷清清的拜堂,那堂屋里似乎没有几个人在,李彬的爹是二品大员,儿子娶妻,登门祝贺的怎可能少了? 然后是冷冷清清的新房,连个侍婢都没有,不对,难道李彬欺骗她,李家门第非他所言,或者……他不是娶妻而是迎妾? 心头猛然一惊,谨容扬手为自己掀开红盖头,抬起视线,瞬间,她像被天外飞来的大石头砸中,惊吓得动弹不得。 面前的男人不是李彬,是他--简煜丰! 他那张刚硬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带出几分动人温柔,他定眼望她,双瞳间有她无法解释的复杂情绪,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无语可言…… 她不懂他的情绪,更不懂如何解释眼前一切。 难道想娶她的不是李彬而是他?蠢推论,如果是他,何必托李彬行动,以他的气派,身分不会在李彬之下,而他那强势性格,恐怕她的拒绝只会是隔靴搔痒。 难道是他挟持喜轿,要逼她医治他所说的病人?这推论同样不聪明,如果是的话也未免闹得太大,要劫持她随时可行,不必非等到大队人马陪她出阁这日才搞出这一场。谨容凝神,沉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忘记自己嫁给谁了?这里自然是晋远侯府。」 简煜丰没想过喜帕底下的女子是她,瞬间,所有传闻串起、苦胆粉、济民堂……他几乎可以串出一场骗局的始末。 「晋远侯府跟我有什么关系?李彬呢?难进……你是晋远侯世子?」 谨容问得很蠢,因为她的脑子满是浑噩,脸上的沉稳出现一道裂缝,从顶端一路歪歪斜斜地往下裂开,她想再说话,却发觉口舌间一片麻木。 简煜丰叹息,很好的联想力,可惜她猜错方向。 「李彬是谁?难道他连真实姓名都没告诉你?」他口气淡淡的,却忍不住衔起一抹讥诮,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个伪君子。 但谨容误解了、火大了,她跳下喜床大步走到他跟前,半点不斯文,只差没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了,谨容怒目问:「有心解说就别说一半藏一半,弄得人摸不着头绪。」 「想求人道真相,口气得改改。」他依然是那文风不动的态度。 她深吸气,这时候要求人改口气太过分,她的脸色涨红,胸口起伏不定,眼底装着委屈,却骄傲地不让里头的湿气倾泄。 他双手横脚,冷然说道:「我不知道许莘是怎么同你说的,只晓得在过去月余他常往桃花村跑,而今日我听闻风声,晋远侯世子迎娶小妾。至于你口中所言的『李彬』是何许人,抱歉我并不清楚,但方才与你拜堂的人是晋远侯世子许莘,如果你不笨,至此应该明白,这场婚礼并不是你想像那般。」 这场婚礼并不是她想像那般?所以她是落入陷阱里了? 「可不可以再把话说得清楚些?」坚强崩坍,她极力抑制脆弱,但仍阻止不了满心惊惶,以及口气中的颇抖。 简煜丰眉一挑,照理说,目前的状况由不得她来指挥,他也不需要回答她的疑问, 反正她已经在这里,再也逃不出去,只不过……如果当初她同意他的条件,或者今日不会这般狼狈,她错了,错在选择许莘的谎言,而不选择自己的实在交换。 有两分心软,他却不乐意让她瞧见,简煜丰板起脸孔,假装自己没有因为她的脆弱而动容。 「你以为自己救李彬一命,于是他爱上你,愿意将一个平民女子迎进晋远侯府?」 第11章 他摇头。「这种故事只会出现在说书人嘴里,精明能干、聪慧善良的何大夫,怎么能轻易相信?」 他语气并无轻蔑,可谨容的自尊已被践踏凌辱、破碎成粉,看着她眼底淌过浓烈哀动,他眉心一抽。 「所以呢?真相为何?」她咬着牙,逼自己仰头。 「许莘和我的目的一样,我们都想救一个人,只不过我选择据实相告,而他选择把你拐进侯府。」偏偏天下人宁愿接受甜蜜的谎言胜于事实真相。 「那个人是谁?」她指甲抠进掌心,狠狠的、重重的,在那里留下两弯月牙痕迹。 「礼亲王府的嫡女张钰荷。」 「她和李彬是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这场病,她早已经是晋远侯府的世子妃。」这话从简煜丰口中出来,带上两分嘲讽,而听进谨容耳里,更是青天霹雳。 原来,全是假的,亲切良善是假的,喜欢她是假的,真心相待是假,连出动整村人送嫁的婚礼也是假的,所有人全看走眼了,李彬……不,不是李彬,他连名字都是假的,他们认识的那个男人根本不存在。 她被骗得团团转,却还在庆幸自己能得一个男人衷心疼爱……她居然为一个漫天大谎出卖了自己。 她站不住脚了,眼前的景物仿佛在旋转,一个踉跄,她急急扶住墙,虽不甘愿却不得不走回那张讽刺的喜床上。 她抬眉,茫然的双眼对上简煜丰,哀恸满布脸庞,这一刻谨容彻底明白,这个决定误了自己一生。 颓然垂下头,她嘲讽问:「许莘身上的苦胆粉是你下的?」是他给许莘一个接近她的借口? 「我没做过这等事。」他习惯用磊落光明的手段,不暗地使贱招。 「不是你,是谁?」 「这件事,你应该去问许莘。」 「你们为了救她一命,还真是处心积虑。」这话,她还是把他给张罗进去,她恨许莘,也没打算绕过简煜丰。 「人的一生,就是有非得去做的事。」 她冷笑,带着恶意问:「试问张钰荷是未来的晋远侯世子妃,又是你的什么人?妹妹?姊姊?亲人?抑或是……你无法割舍的女人?」 他不回答,却紧紧盯住她的脸。 他虽不言,她却相信自己猜对了,她被两个深爱张钰荷的男人挟持而来,只为延续她的性命。 她应该怎么做?哭?还是笑? 为着另一个女人,他们可以允下她无数合理的、不合理的条件,可以妥协再妥协、让步再让步,也可以理所当然的……毁坏她的名节? 算了,名节毁便毁了,至少她还留有一身清白,她是医者,为人治病是本分,但她有自己的骄傲,这种手段别想让她妥协, 她取下头上的风冠,扬声说道:「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求医方法,对不起,即便我曾经立誓要倾尽全力救治天下病人,但很抱歉,这位张姑娘我不救。」 他看一眼窗外的幢幢人影,低声道:「恐怕这件事,由不得你。」 谨容失笑,医术在她身上,她不救,难不成他们还能奈她何? 然而下一瞬,她明白了,他们的确是有办法的…… 电光石火间,她再度被点穴,无法动弹的谨容眼睁睁看见简煜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盒,再从锦盒里头挑出一只小虫了,他抓起她垂下的手,将虫子放到她的手腕间。 那是只全身黑亮的娇虫,背上有七条金绿色的线,头尖处有两颗尖锐的牙齿,它被放到谨容手臂上,就像有人导引它往前行似的。 它很快就寻到适合点,尖锐的牙齿咬下,一阵椎心疼痛间,那虫子已经顺势钻进她的血脉中,伤口并不大,但它在血管中向前钻动的时候,那痛,痛得她睚眦欲裂。 终于,它找到满意的地方,蛰伏、吸血…… 所有谜底在此刻解开! 谨容终于理解为什么简煜丰肯开出那样诱人的条件,让她心甘情愿救人,为什么许莘要用假身分许以正妻之位骗她出嫁。 只不过是救人呀,为什么使出如此下作手段?因为--他们要的不是她的医术,而是她的血。 蛰伏在她血管里的虫子名为七线蛊,习性喜阴,长聚在天羽蕨生长处,因背上有七条金绿色的线而成名,此虫有毒却能入药,让它饱吸体质极阴的女子鲜血便能治疗毒症,尤其是毒性极强的焚心散。 只是,七线蛊在吸人血同时,会将身上的毒排出,那毒将会经由血脉流往周身各处,若是要将焚心散的毒彻底解除,简煜丰必须每隔十日自她身上取一次血,并且持续半年以上。 十八次取血,七线蛊留在她身上的毒将会慢慢累积,她的指节会疼痛变形,她的手脚会慢慢变成黑褐色,然后裂开渗血,当毒渗进骨头中,便是风吹过也会让她痛得想要自残,当毒渗进五腑六脏,她将会吐血、便血、腹胀、心悸…… 总之,没有一刻能够安稳活着。 当七线蛊吸饱了体质极阴的女子鲜血后,便可以用来入药,是极好的解毒圣品,尤其是医治无药可解的焚心散,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个张钰荷中的毒便是焚心散。 焚心散顾名思义,中毒者每到月圆时分,心脏处便会如同被烈火烹煮般疼痛,且持续一至两个时辰。 这疼不是一天两天之事,它会每个月痛,并连续痛上三五年,将病人折磨得瘦骨嶙峋、慢慢地死去。 第12章 看见心爱的女子月月承受这种痛苦,他们的确会想尽办法为她治毒。 只是简煜丰太霸道,身为医者,不该如此罔顾人命。 公平吗?用她的时时刻刻、日夜疼痛,换张钰荷一月一次的发病。 公平吗?张钰荷有他们的在乎,难道她就没有在乎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决定用她的命来换取另一名女子存活? 谨容不哭、不喊、不叫,但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恨如蔓草丛生。 简煜丰看着她的纤柔手腕,露在大红嫁裳外的一串裴翠珠缠丝赤金花镯在喜烛照映中,透出莹然春水似的光泽,刺得人双目生痛,他蹙起浓眉,眼底一阵寒冽。 他点了她的穴道,却没点她的哑穴,那是因为他明白这种疼痛便是男人也难以忍受,嘶喊出来可以减缓疼痛,但她居然不哭喊尖叫,只是静静地任由额间的汗水像春雨似的争先恐后冒出头。 一丝一缕的疼痛钻进骨头,谨容痛到极致,泪水从眼角滑下,但她依然紧咬牙关不哭出声,仿佛不发出半点声响,她便能守住最后的尊严。 片刻,她的衣衫尽湿,如瀑秀发湿淋淋地贴在脖颈上,像是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在身上蜿蜓爬行,她的嘴唇是青白的,脸色有淡淡的黑气,眼神因疼痛而茫然失焦,她缩在床上,像只垂死小兽无助地望着人类的残酷。 终于七线蛊吸足鲜血,而她视线所停驻的细瘦手臂倏地肿起,那串裴翠珠缠丝赤金花镯被绷得陷入肌肤,白皙手臂染上一层淡淡的黑色,突然,那条虫子咬破血管钻出! 血瞬间喷射出来,简煜丰俐落地抓起虫子放进锦盒中的同时,从怀间取出金针,针起针落替她止血,他握住她的手镯,施内力将其绷断,但腕间已经烙上一圈血痕,在肌肤相触间,简煜丰觉得寒彻骨髓,而她却像是被烫到似的,全身突然一震,她已经痛到没有力气痛骂他,只能恨恨瞪他,任由五脏六腑被千虫万虫啃噬似的疼痛着,他替她解穴,打开门,让候在外头的婢女进来服侍。 门打开那刻,他听见她幽幽问道:「救一人、害一人,你师傅是这般教你的?」 他无半句回答,甩袖走出门外。 门扇关上那刻,她双手抱在胸前,弯下腰,嘴唇颇抖着张开,胸腹间翻江倒海,下一刻,一口鲜血紧接着一口从她口中不断吐出。 谨容昏睡了三天三夜,她全身发热连半口水都吞不下去,于是迅速消瘦,瘦削的脸颊宛如重症病人的灰白惨淡。 醒来时,夜已深沉,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床尾燃着一盆炭火,传来微微的劈啪声,她已经换上干净衣服,却还是被汗水湿透,散发黏在脸上,额头全是细密汗珠。 她直挺挺地躺着,静静地不起身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张大眼睛透过月光看着眼前陌生的房间,那一屋子尚未除去的红囍字,冷冷地讽刺着她的命运。 外厅里有人在低声对话,突然间说话声微扬。 「你说过,她不会死的!」这是许莘的声音,他咬牙切齿,口气满是指责。 「她是不会死。」 这是简煜丰,语调是一贯的淡漠,听不出起伏,就像他的人,封了千年的厚冰层似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已经三天,她还不醒?」许莘质问。 「七线蛊的毒在她身上,她必须适应。」 所以她会发热呕吐,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因此她清醒后的几天分外重要,她得吃药吃饭,吃尽所有好东西以便应付下一次的折腾,否则……挨不过接下来十七次的折腾,谨容在心底补充简煜丰未完的话。 「你的意思是钰荷身上的毒解了之后,她会中毒?」 「我早说过,成为药人自然会落下残疾。」他说到药人的时候,口气依然淡淡的,仿佛那是一株草药,而非一个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我以为所谓的残疾……」 简煜丰冷笑两声,接下许莘的话。 「只是双腿不良于行?然后你可以再次哄她、说服她,许她承诺,只要她愿意配合救回钰荷?」 「你吃定她好心,你笃定她对你有些喜欢,想着,再对她说一次甜言蜜语,再补上几句无可奈何,反正她已经嫁进晋远侯府,再无悔改的可能,既然无其他路可走,只好软化态度,妥协成全。」 「让我猜猜,你会怎么说,嗯,说你会供着她、养着她,给她过奢侈日子?不,这无法吸引她,因为她赚银子的能力不差,不需要你供养也能活得很好。那么你会说……对了,她极其看重亲人,你会说你将想办法帮她哥哥,助他仕途平步青云?或说你愿意经常陪她回桃花村,探望那两位无缘的岳父岳母以安他们的心?抑或是给她许多生意好手,助她经营济民堂?」 「许莘,你真伪善,即便利用何谨容造就她无数的痛苦,却还是想在她面前当君子?」他字字尖锐,不留半分情面。 「我没要当君子,我只想求得她的原凉。」许莘争辩道。 「在你说谎欺骗她和她的父母兄长以及整个桃花村民的感情后,你以为她还会原谅你?在洞房花烛夜,你不敢面对她,却让我霸王硬上弓迫她不得不成为药人之后,你以为她还会再为你所感?许莘,你是太天真还是把何谨容想得太笨?」他不屑许莘的懦弱与谎言。 「我是不得已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钰荷月月受那等刻心痛苦。」他挣扎着想替自己脱罪。 「所以呢,你认为日后她所要承受的痛苦比钰荷少?或者你不能眼睁睁看钰荷痛苦,却不介意何谨容的痛苦?」简煜丰轻规至极,重重哼一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没把话说清楚,你没说药人会、会……」许莘试图把罪推到简煜丰身上。 「如果我说了呢,你就不会易名改姓到桃花村求医,就不会吞下苦胆粉、欺骗她的同情心?」简煜丰丝毫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苦胆粉不是我动的手脚,是我娘,我半点不知情。」 「半点不知情?」他缓慢重复这五个字,谁都听得出来,简煜丰口气带着浓厚的嘲弄。「倘若不知情,京城里太医多得是,你谁都不求,非要坐两个时辰的马车前往桃花村?倘若不知情,你求医时会易名改姓?」 「我易名改姓是为了、为了……」 「为了日后把何谨容编进府后,让她的爹娘、村民找不到她的下落?反正京城里的李府多得很,却没有一个叫做李彬的男人。」 第13章 「让我猜猜,定亲之前,何家双亲定会进『李府』探底,那个李府肯定是假的吧?是不是座落在二门胡同那个宅院?晋远侯不在,而侯爷夫人的性情绝对不屑配合,所以那天与何家人见面的李家夫妇肯定也是假的吧。就算是娶妾室也不必藏着掩着、诓骗着,那么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何家不愿让女儿作小?或是你打算若何谨容愿意认命合作,再公开身分,丈夫从一个贵公子变成侯爷世子,她是赚了的,从妻转为妾也没亏多少?若她不肯、企图闹腾,那日后杀人灭口,天底下也找不到李彬这号凶手?」简煜丰一句句推敲,说出许莘不肯招认的事实。 「你凭什么说我?是你找到何谨容的,是你下手取血的,她承受莫大痛苦是你的错。」许莘兀自不肯认错,反击显得可笑而幼稚。 「我不下手就没有别人吗?守在新房外头的府卫几十个,带着她、我跑得掉?我就不信那群人里头没有懂得用七线蛊入药的人,重点是,我从来没有骗过她,简煜丰这个名字是真非假。」 他迎视许莘,姿态高傲。 他们从来不是朋友,会兜在一起是因为钰荷,那个单纯美好、善良而温柔的女子。她好,好得没有人肯让她看见世间半点污秽;她好,好得任何人都想为她付出所有,即使,他们的双手将染上血腥,即使,他们必须造就何谨容的不幸。 许莘败下阵,他无法面对简煜丰了然的坦荡双眸。 他咬牙转进内屋,用打火石点燃桌上烛火。 屋外,离去的脚步声渐远,简煜丰走了,这让他松口气。 坐在床边,许莘望着谨容惨白的脸庞,过去月余的相处,他知道她是个好女子,她宽慈良善,事事为别人着想,否则赚进来的大把银子只管起高楼、只管让家人过舒适日子便罢,何必照管桃花村百姓的生活? 当初接近她的确带着目的,但相处日久,不知不觉间他认识她、喜欢她,在简煜丰眼里他是在骗她,但他发誓,那些甜言蜜语里面确实有几分真心,是啊,如果她肯妥协,他还是愿意娶她爱她,像当初说的那样,只是……如果她不愿意呢? 许莘神色一凛,事已至此,容不得她不愿意,她必须愿意,钰荷的病必须好,他的前程、婚事、未来全赌在这一把,他没有资格输。 你吃定她好心,笃定她对你有些喜欢,想着,再对她说一次甜言蜜语,再补上几句无可奈何,反正她已经嫁进晋远侯府,再无悔改的可能,既然无其他路可走,只好软化态度,妥协成全。 是,简煜丰的推测全是对的,但他不是小人,他只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除了这么做,他没有第二条路。 简煜丰的话点明许多谨容想不通透的事,遭人算计至此,她气得浑身发抖,背心却是一片湿冷。 她不平不屈,她想厉声尖叫,想要痛哭流涕,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所有的委屈全堵在嗓子眼里,她进退维谷,任由眼眶湿热一片。 许莘看见她的泪水,用拇指轻轻为她拭去,他握起谨容的手,柔声道:「对不起。」 缓缓张开眼睛,谨容望住许莘,她觉得恶心想抽回手,却力不从心。 她凝睇他满面的罪恶感,心底一阵恍惚,竟是半天无话可说,该听的该懂的明明都已经一清二楚,可……说谎的人,怎会有这样一双真诚眼神? 「你醒了?」发现谨容醒来,许莘又惊又喜。 糟糕,她竟分辨不出他是真心或假意?倘若真心,何必用无数谎言包裹?如果假意,他的表现又太过……她转头望向桌上蜡烛,火苗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会灭去。 谨容刻意忽略他诚恳的目光,她认同简煜丰,许莘确实是个伪君子,一个用斯文外貌、谦和态度欺骗自己,欺骗无数村民的男子,曾经,他们是那样相信他会带给她幸福,哪知到头来,他比简煜丰更可恶。 许莘没介意她的态度,他明白换了自己也不会表现得更好,他柔声相哄,心里再告诉自己一次,他不是坏人,只是别无选择。 「容儿,要喝水吗?肚子饿不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还是……你哪里不舒服?我马上找大夫来,好不好?」 又是一派的温柔体贴,如非已经知道他的行径谎言,她定要教他的温言软语再欺一回。他有很好的口才,他很会说服人,说服得她把终身相托,谁知到头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可她难道没有半点错?如果不是贪求那点的幻想与爱恋,怎会被他说动?终究是贪婪惹祸。 「我想回桃花村。」她嘶哑道。 他垂眉不应。 她明白自己是傻了才会提出这要求,他好不容易将她骗回来,怎么可能前功尽弃,她可是张钰荷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可她不放弃,再次道:「你答应过的,我可以随时回桃花村。」 谨容并没说错,那时,许莘知道自己不能硬来,济民堂的名声已经传到京中,桃花村里又有个与朝廷关系匪浅的翁将军,再加上她是桃花村村民心中的活菩萨,若他硬将人抢回把事情闹大,桃花村数百个村民闹进京,上头怪罪下来,所有的谋划尽成水中月、梦中花,钰荷的性命依然无法可救。 所以,说谎、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成了他唯一的法子。他知道自己不厚道,知道自己亏欠她,但终归一句话-他别无他法。 将谨容的手包裹掌中,他低声道:「容儿,抱歉,我不能冒这个险,钰荷的病已经很重,若再不医治就不能活了。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无法……」 是啊,他身不由己嘛,因此她必须为他心爱的女子奉上自己的性命。 谨容冷笑,她的心被人弧扭着、痛着,这次,她拼死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可是他施了力气,牢牢握住她。 「我发誓,会倾尽力最帮助你的哥哥,你父母亲不是很希望他调回京里?还有桃花村的百姓,我会派几个得力的人手过去帮忙,我发誓,济民堂只会更好不会变差。」真可笑,他的说词居然和简煜丰猜测的一模一样?有没有半点新意咧,就不能弄几句新鲜的来听听。 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倾全力说服她,「我发誓绝不亏待你,我将尊你敬你,日后,便是钰荷也会感激你为她所做的,晋远侯府上下都会感激你。」 她冷冷说道:「感激我的人很多,不差一个张钰荷或者晋远侯府。如果你能做的只是不停画大饼,那么回去吧,我没有力气幻想那座不存在的空中楼阁。」 「容儿,不要怨我,我说到做到,给我时间,你将看见我今天说的甸句话都会实现。」 她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伪君子!她心底再度浮上这三个字,将他的保证拒于耳外。 突地,她想起那句再粗俗不过的句子「当娼子还想立牌坊」,许莘当真以为可以掩尽天下人的耳目? 他依然在她耳边叨絮,她半句都听不进去,迷迷糊糊间她再次入睡。 这回,她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醒来时她听见屋子里两名女子的对话。 第14章 「你别怠慢主子,世子爷临去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咱们把人给照顾好,你好好守着,我去熬一碗燕窝粥候着,待主子醒来垫垫肚子。」 「她是哪门子的主子?」一个略高的声音回道。 「你在说什么,她是世子用大红花轿抬回来的,怎么说咱们都该喊她一声奶奶。」她压低声音。 「干么这样奉承?你又不是不知道,世子爷不过是想用她的血肉来医治郡主娘娘,你以为这么奉承着,世子爷会高看你一眼,将你开脸收房?」她的话尖锐刻薄。 「碧玉,你在说什么,难道世子爷的命令你都不听了?」 「谁说不听,我自然会好好监视她,不让她给跑掉,否则郡主娘娘的药引可就没啦。唉,说到底,都是咱们世子爷对郡主娘娘死心塌地,为了她,竟肯让一个低三下四的人进咱们府里。」 「一张嘴巴说的尽是不三不四的话,世子爷说过,主子是个大夫,救过不少人,咱们得敬着她。」碧玉没好气地回话,「你还喊主子,不过是个从后门抬进来的小妾,主子?这话说出去,你我的身分都要矮下一截。」 「算了,我不同你说,我去熬粥,记得,主子醒来要好生招呼,千万别怠慢。」 门开、门关,婢女走出去,谨容轻轩张开眼睛。 她的脸朝里头,苦苦的笑意从唇间漫开,原来她只是个从后门抬进来的小妾,原来那个庞大的迎娶队伍只是为了安桃花村民的心,原来……羊入虎口是这番感觉…… 要认命吗?体贴那两个男人为张钰荷的付出?用自己来交换父母兄长一世顺遂?用自己的血换得一场虚幻的荣华富贵?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被欺被骗,不甘心把后半生耗在这块肮脏的地方,她,要逃! 只要逃回桃花村,就会有人替她出头,不管是翁爷爷还是村人,是了,她曾医治过许多京城贵人,只要把事情闹大,将晋远侯府的不仁不义、恩将仇报掀出来,她不信天底下没有公理公义,她深吸气,出声,「来人,我要洗漱。」 碧玉从外头走进来与谨容四日相望,碧玉脸上本是轻鄙不屑的,但目光交错间,谨容沉稳笃定的气势竟让她出现两分惧意。 「去烧热水,我要洗澡。」 碧玉虽不满,但还是扭着身子走出去,临行,嘴边叨念,「哼!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谨容没同她计较,在碧玉出门后,她缓缓下床,扶着墙,每步都走得很稳。 她坐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发青的小脸。 她明白七线蛊的毒难解,但在积毒未深之前,她可以试着针灸将毒素导出,翻卷袖子,她发现手臂的肿胀消褪不已。 已经有人替她导过毒?是谁?是他吗……简煜丰?低头,凑近手臂细闻,她没猜错,尽管他试着导毒却也无法尽量减少,七线蛊的毒带着淡淡的桅子花香气,时久日深,香气会益发浓郁,引得蝴蝶趋近,与人翩翩为舞,这算……意外收获。 谨容失笑,看来她苦中作乐的本事未减。 第四章 点滴之恩涌泉以报 像是补偿似的,金饰银器、绞罗绸缎、古董摆件,什么东西昂贵便往谨容屋里搬,光是她最常用的书桌上头就摆了湖州的紫石砚、苏南的云烟墨、琼林的水墨白玉笔洗、一叠雪白细致的泥金笺,以及一整排垂挂在青玉架上的紫犀毫。 许莘的殷勤看得碧玉眼红,脾气更大上几分。 然这种用痛苦换来的东西,谨容一个都看不上眼。 每天简煜丰都会过来为她把脉施针、开单熬药,可她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他是珍惜她的性命,他做的不过是想在张钰荷身上的毒解清之前,确定她能源源不断供应所需要的鲜血。 明知如此,谨容还是很合作,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说话、不发脾气,乖得让人以为她已经认命。 许莘进门,方进屋就往谨容身边坐下,她没有转头看他,当过去那点幻想戳破,对他曾有的情分早己消弥无踪。 提笔落笔,她的簪花小楷写得不坏,哥哥曾说如果他也能写出这笔好字,定能更受皇上重待。 听说当今皇帝喜欢以字识人,可惜她是女子,进不得太医院。 「容儿,钰荷她很感激你愿意为她疗毒……」 许莘又在她耳边枯噪,不断重复着他以及那位那主娘娘的感激之情,难不成他以为多说几回,她就会相信他的歉意比天高比海深? 谨容想翻白眼,哪个人吃鱼前会向砧板上的鱼道歉?这么做,不代表下个轮回时鱼不会向他索命,只代表他有多矫情。 还以为他很懂女人呢,否则怎会将自己、娘亲,以及桃花村大大小小的奶奶婶婶全哄得服服贴贴,让每个人见着她便将许莘彻头彻尾夸奖一遍。 原来,只是因为不熟、因为隔着距离,才会把缺点看成优点。 许莘真不懂女人,如果她心里有他,那么这些话只会让自己对张姑娘心存妒恨,若她心里无他,这些话只会让她对于自己的被骗更加怨怼,既然说比不说糟糕,他何不饶她一个安静,别来搅乱她的心? 谨容不耐烦了,放下笔,转头望他。「你弄错了,我从来都不曾愿意过,只是身被囚禁,别无他法,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不是割肉喂鹰的佛祖。」 许莘被她几句话给堵住,呐呐半刻后说道:「你莫要担心,简煜丰正在想办法,他会把你身上的毒给解除。」 她又忍不住想冷笑。 一来,这话说得好像她该感激他。二来,她的医术不比简煜丰低,毒能不能解她比谁都清楚。三则,如果有法子可想,他何必用拐用骗,用一个假造的婚事将她锁在晋远侯府?第四,如果真有他法,她绝对会「大大方方」地,用自己的鲜血换回晋远侯府半数家产。 她是个大夫,偶尔会用假话哄骗病人安心休养,但拿这话哄她?不是他太呆,就是他以为她很傻。 看见她的讥诮,许莘企图说服,「你就相信煜丰吧,他很有能耐的,皇上的旧疾、皇太后的头痛之症,宫里太医无法可想,但简煜丰一出手很快就治愈,所以你不要担心。」 第15章 他说服得太尽心,忘情地握上她的手背。 谨容觉得恶心,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回,拿起毛笔继续书写,她必须做点事来转移心思,否则光想到未来得在漫无边际的疼痛中过日子,她会发狂。 不再理会他,谨容写下晕眩症状、原因及其治疗方式。 见她拒人千里的模样,许莘叹息……这些天,他碰壁碰多了,他知道她在生气抗议,如果有转弯方式,他绝不愿意伤害她。 谨容听见他的叹息,她何尝不想叹气? 就算她相信他不是坏人,相信他心中有无数罪恶,相信他害了自己也很痛苦,那又怎样?他还是选择欺骗她,选择用她的疼痛交换心爱女子的性命。 他真是伤她很深呵,除了感情,他还重重地伤害她的自尊心。 想起那日,红盖头下,她还笑着认定他喜欢她,比她的喜欢更深,真是天大讽刺…… 门推开,翡翠和简煜丰进门,碧玉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送到谨容面前,她端起药凑到鼻尖细细辨闻,很好,她现在必须再相信一件事,简煜丰的确想尽办法在为自己驱毒。 端起药碗,她眉头不皱地将药仰头喝尽。 那药有多苦,简煜丰明白,他从怀里掏出纸包递到谨容手边,她不动,翡翠接手打开,里面放着东大街玉珍斋的桂花糖。 「吃一点吧。」他没想过自己需要哄女人吃糖。 「不必,我从小到大喝的药比这个更苦的多了。」谨容冷冷拒绝,一点点温情收买不了她的心。 简煜丰定眼望着她半晌,将糖收回怀里,那本不是为谨容准备的,而是为了光闻到药味就会反胃的张钰荷备下的,她怕死了喝药,每回总要好言相劝半天才能哄得她将药汤喝下。 而她,一个从小到大汤药不断,如今遭人暗算,得把药汁当茶汤的谨容……让他的心微微抽痛。 他知道她没说谎,这样阴寒体质的女子能活到今日已是不易,怕是用药汤日日浇灌才有如今模样,他可以理解她吃过多少苦头。 简煜丰抓起谨容的手为她号脉。 她的脉象比前几日好些,只是再过几天又要取血,届时再昏一回、再痛一遍、再烧一次……她身上的毒越积越深,病沉痛、痛苦加倍……鲜少有表情的他,脸上悄悄增添两分抑郁。 他年纪尚稚时,曾经问过师傅,「如果误触七线蛊的窝,被十几只七线蛊咬到会怎样?」 师傅想很久,回道:「你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感觉?」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谨容很快就会明白。 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不过数面之缘,他们之间没有建立过交情,她的痛与他无关,但明知无关,他胸口却有着不明所以的压抑,沉沉的、重重的,像是谁搬来几块大石填入他心头。 「那日你提到,救一人、毁一人,你清楚自己中了什么毒?」 简煜丰询问,这问题在他心底盘桓多日,那日取血,他看见她脸上的哀恸绝望,她分明痛到不行却硬生生咬牙忍受,她甚至能够预期七线蛊将从哪里咬破血肉弹跃出来,而将视线定在那里…… 她让他讶异,他知道她医术不坏,只不过并非所有学医的人都懂毒,如果她连这个都清楚,代表她的师傅并非泛泛之辈。 再提此事,谨容心中怒涛翻涌,那夜的事浮上心头。 她强力镇压怒气,深吸口气,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斜眉望他,淡声问道:「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懂医懂毒?」顿了顿,又道:「原来是这般自大的人物,难怪没把别人的性命看在眼里,难怪自以为是阎王爷,有权判人生死。」 她嘲弄的是简煜丰,但面红耳赤的却是许莘,有几分真几分假,谨容不确定,但他低头,满面羞惭。 望向许莘,谨容考虑着他的羞愧能否为她所用。 简煜丰并不生气,只是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的眼,追问:「所以你也知道,钰荷身上所中何毒?」 实话是--她不清楚,七线蛊本就是许多种毒物的解药,但如果许莘所言不假,此毒除七线蛊之外,别无他法可解,那么天底下只有一种毒这般凶狠。 她收拾桌上的纸张后,抬起头,全然不知自己双目已赤,只是冷笑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焚心散。」 简煜丰再次惊愕,定定凝视她的脸,天底下能认得七线蛊之人本就不多,而知道焚心散的更是寥寥可数,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的医术是谁教的?你的师傅是谁?」他问道, 需要据实相告?没必要吧,天底下并之下只有他一个能人。 「放心,总归我们的师傅不会是同一人。拜师那日,师傅便谆谆教诲,我们是大夫、非判官,不能断人生死,医术是用来救治病患的,不能以医谋害人命。」 很显然的,他的师傅没教过这些,他只指点医术,并未教导过他何谓医德。谨容这番话纯粹为了讽刺简煜丰。 谨容灼灼目光迎上他的,她不惊不畏,眼底尽是坦然。 他们就这样四止相对,许莘杵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看谨容、再看看简煜丰,试着化解尴尬。 这场景很诡异,他们不是朋友却团团围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分明有仇,却还要攀那种不可能存在的交情,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平静。 半晌,简煜丰开口,「我会治好你身上七线蛊的毒。」 她扬起笑意,再次讽刺,「我该感激你吗?始作俑者。」 第16章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只需要你的合作。」 合作?呵呵!他在说什么傻话。 「给我一个名字。」她抬起下巴。 「什么名字?」 「哪个人会乐意与你合作这种事?」 她有张利嘴呢,还以为是只温驯的小猫,却不料有双尖锐爪子,时不时就向人张扬几下。简煜丰嘴角轻撇,好像头一次认识她似的,望着她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如果当初你答应我的条件,肯定会比现在更乐意几分。」 「哈哈,听见没有,世子爷。」她转向许莘,淡淡扫了屋内物件一眼。「你给的聘礼和这些小东西,可远远比不上简公子开出的条件,如果你的罪恶感不是假,如果你有心想要道歉赎罪,不妨再搬些黄金之物进门。」 谨容和简煜丰吵架,却殃及许莘,可他哪能不接话,尤其当他们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他身上时。「没问题,只要你开心就好。」 「开心?」她扬扬眉头,又是满面讽刺。 许莘微微蹙眉,还真是多说多错,可眼前不管是谨容或简煜丰都不能得罪,不论少了哪一个,钰荷性命都有危险,府里备下的太医虽会用七线蛊取血,但不见得懂得开药入药,而尽管世间未必找不出第二个体质极阴的女子,但钰荷的毒已经等不起。 那日自己与简煜丰不欢而散,还是钰荷出面软声说和,简煜丰才没有天天给自己摆脸色,至于谨容的脸色……他岂能不受?毕竟他的手段不够光明,他不是坏人,只是懦弱了些,长久以来他习惯遵从母亲的指示行事,习惯当个乖儿子,他没有别的选择。 谦容背过他们走到门边,身子斜倚,半敞的门,留下一股子冰冷的穿堂风,门外夜色渐近,天边尽处,斑驳的浅彩和灰暗的云霓交揉起来,形成一股淡淡的悲哀。 屋子里,明纸窗糊得绵密,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唯见屋外树影随风摇曳地映在窗棂上。 今夜,谨容睡得特别早,当烛火灭去,守在寝屋前的碧玉也躺平后,谨容却突然张着眼望向床脚边的软榻,在心底默数,直到碧玉的呼吸逐渐平缓,她低低唤一声,「碧玉,我要喝水。」 碧玉不理她,只是翻个身,面朝外头。 「碧玉。」她再唤一回,这次碧玉索性拉起棉被盖住自己的头。 行了!谨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只青瓷瓶子下床,走到桌边假意要倒水,然后再回到碧玉身旁轻轻推揉,低声说:「碧玉,没水了,你去拿壶热水。」 向来对她轻慢的碧玉哪里愿意,三更半夜的,厨房的火都熄了,她拉开棉被张嘴就要硬声回应-要喝水、等明天。 没想到被子掀开,才吸那么一口气,就有股冷冷的甜香冲进鼻间。那味儿很好闻,房里太黑,又刚从睡梦中被扰醒,她迷迷糊糊的,根本没发现谨容拿着瓶子凑近她鼻间,她下意识多闻了两下,下一瞬,整个人软软地瘫回榻间。 将瓷瓶盖紧,确定碧玉已经昏迷,谨容使尽力气将碧玉搬到床上去,拉过被子将她从头到脚密密盖好。 她喘口气,伸手到床底下将前日暗地里收拾好的包袱负在身上,她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探头,很好,并没有人守着。 过去几日,她摆出身体虚弱姿态,许莘几度相邀要陪她去逛园子,她都以身子疲惫为由推拒,因此看守门外的府卫才会如此怠忽,只留下碧玉在床边看守。 可也因为她足不出户,根本无法探查晋远侯府究竟有多大,只能听着翡翠的形容,猜测晋远侯府的侧门在哪个方谨容对今晚的逃脱并无太多把握,但凡有一丝可能,她就要去做,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原则。 她在脑子里不断计划,也不断修正计划,她日思夜想、一遍想过一遍,务求慎密无缺漏。 最困难的一步是逃出晋远侯府,只要能离开,她就可以趁着夜色跑到同在城东的富绅章家救助。 谨容曾经在进京送药的路上碰到章家太爷,那回他突然发病被谨容遇着,身为大夫,她救人义无反顾,直接将人带回济民堂医治,待章老太爷清醒,她才着人将他送回。 老太爷是章家的主心骨,她的顺手之举让章家铭记在心,每回探得她进京,总要邀她到章家一聚,并为老太爷把脉、开药调理。 拼着这几分交情,就算民不与官斗,他们也应该愿意收留她一夜,待到天明,她便化妆易容,雇辆马车回桃花村。 桃花村是她的地盘,那里有村民、有家人,还有当过将军和京官甚熟的翁爷爷,如果晋远侯府强行抢人,她便揭发其恶行,她不信晋远侯府可以一手遮犬,不怕言官、不在乎名誉。 摇紧瓶子,她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庭院中,月色满地如清霜,带上几分清寒萧索,她仰望天空,略略估计方向,大瞻猜侧然后向前行去。 走过数十步,几个巡夜嬷嬷从路的那头走来,谨容心头一惊,连忙闪身避到树后头。 她闭起双眼向上苍默祷,两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瓶子,她拼命克制呼吸,拼命鼓吹自己,直到那队提灯的嬷嬷从她身后经过、离得远了,才小心翼翼从树后头走出来,一咬牙,再次朝前方走去。 她走得极快,一面走一面注意周遭动静。 突然,一名年轻男子从她身后窜出,发现他,谨容下意识就要拔开瓶盖,再使一次对付碧玉的那招,但对方动作更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怕,我是帮你的。」 谨容错愕地抬眼望他。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透过朦胧月色,看得出他眉清目朗,五官细致,他有几分局促不安,他和她一样紧张。 他穿着一袭粗布衫,发间无半分饰物,她看不出他的身分,说是小厮长工嘛,气度不像,说是公子少爷嘛,穿着打扮更不像。 「你是被关在吟松居的何大夫,对不?」他低声问。 「你是谁?」她没放松警觉。 「我是侯府的二公子许历。」 第17章 侯府中人?谨容心头一惊,猛然退后两步。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他急急说道,眼见谨容就要跑开,连忙抓住她的手臂。 她被抓住,回头定眼望他,估量着自己逃跑的机会剩下多少。 没料到,却见他嘴角紧绷,眼底尽是急切,说道:「何大夫,你忘记了吗?你曾经救过我。」 救他?她摇头,没有印象。 「我们别在这里谈,这里不安全,你随我来。」 该相信他吗?谨容心底兀自挣扎着,他重重地点了下头,露出一抹亲切笑容。「我不是裕亲王,没有一身好武功,如果我存心害你,你那手金针刺穴的功夫那么好,在我身上扎几下,我就动不得了。」 金针刺穴?她膛大双眼,满脸疑问望着他,他又冲着她一笑,回道:「是的,永定桥边那个落水男子是我。」 她想起来了,上个月一名男子不知为何落水,被人救起后昏迷不醒,他身旁的小厮哭哑了嗓子,正巧她的马车经过,听见哭声便下车,用一把金针救回他的性命。 当时入京时辰已经晚了,她急着把药送到药铺子里,没办法亲自把人给送回府,只好拜托旁边的人施援手,只留下桃花村何大夫的名号就急忙走人,没想到……竟会在今晚遇上。 打量眼前男子的表情,谨容决定赌了,赌好人有好报,赌对方懂得感恩,也赌上他会帮自己一把,她随着他来的方向折返。 走不到一刻钟,他们绕进一条小径,穿过月亮门再转进一道回廊,越走越是偏僻,在她开始怀疑对方要将自己带到哪里时,他走到一幢屋子前头,双手推开门,领着谨容进屋。 这屋子比起她住的吟松居差多了,外头看起来还不太破败,但一进门方知其简陋如斯,一床一桌一柜两长凳,作工木料比桃花村居民的用物更粗陋,她怀疑翡翠、碧玉住的屋子都比这里好。 「对不住,我住的地方实在……不过这里很少人过来,你待在此处不易被发现。」他用打火石燃起火烛,拉开椅子,给她倒了杯水,水是冷的,他惦了惦温度,不好意思递给她。 看见他的尴尬,谨容没有太多思量便把茶水接过来,喝了一口,那哪是茶,不过是清水。 顾不上这个,谨容急着解开疑惑,问道:「你真的是晋远侯府的二公子?住在这种地方的二公子?」 他一笑,笑容里带着淡淡的忧郁,他理解她的质疑。「我并非嫡子,而是姨娘所出的庶子,不受待见的庶子。」 这话透露的信息不多,但也教她明白晋远侯夫人手段厉害,能将下面的妾室姨娘、庶子庶女打压成这般光景……大户人家的妻妾之争听得多了,但亲眼所见依然休日惊心。 「这里……很好。」她点头,轻声回上一句,话说完才发觉自己是越描越黑,脸庞倏地浮上赧色。 许历坐在她对面,为解开尴尬便找个话题开口。 「那日落水醒来,贴身小厮四儿告诉我是桃花村的何大夫救了我,只不过回府后我并未延医看诊,因此身染风寒,数日不得下床。四儿求助无门,只好哭求到裕亲王跟前,王爷施以援手,赠我几副药,直到最近方能下床,因此一直没办法当面向何大夫道声谢。」 这话说得更明白了,堂堂侯府二爷身染风寒却未延医诊治,可见他在府中境况窘困。 「裕亲王?」谨容问,这是许历第二次提到此人。 「裕亲王简煜丰,这段日子他经常进出吟松居,何大夫应该见过他。」 简煜丰竟是裕亲王爷?真是好啊,如果她的事挑出来,还真要打翻一票皇亲贵戚,何家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朝堂皇亲姓啥名谁的,谨容向来不放在心上,然这位新任的裕亲王爷可有名气了,连她这种一个月才进京一趟的小村姑都听过他的故事。 多年前,他与母亲在回外祖家奔丧途中,被黑风寨匪徒劫去,老王爷四处奔走,上奏朝廷、领兵五千,将匪徒一网打尽,但他里里外外搜尽山头均不见妻儿,裕亲王爷以为他们母子已经死于非命,方才死了这条心。 不多久,朝廷下旨封裕亲王庶子简煜谦为世子。 然而三年前,简煜丰参加科考,一路从乡试考进殿试,夺得那年的状元。 名字雷同、长相又与裕亲王有七分相似,在殿试时皇帝便留了心,将简煜丰唤至宫中并找来堂弟裕亲王。 父子相见,根本不须太医滴血认亲,那年简煜丰失踪时已经八岁,童年记忆还在,且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再加上小腿处那道爬树摔下的伤口,他的身分不需要更多证明。 找到当年被劫走的儿子,裕亲王要找到嫡妻,自然不是难事。 怎知,原以为是桩单纯的匪徒劫人事件却牵扯出一段陈年公案。 当年,黑风寨匪徒并非临时起事、为财劫人,而是因为大当家收下太医院五品医正徐亨平的五百两黄金,才与之合谋做出这等祸事,导致黑风寨一夜之间被灭。 二当家李墨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认为招惹皇亲国戚是自寻死路。因此当事情发生后,便领着几个手下悄悄地将简煜丰母子带下山安置,没想到再回山寨,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们不是没想过把简煜丰母子送回京城,但裕亲王妃不愿意,他们便打消这个念头,找个地方与简煜丰母子改头换面,过起安生日子。 太医院五品医正徐亨平正是裕亲王侧妃徐氏的父亲、简煜谦的嫡亲外祖父,事情一经彻查,查出这是妾室祸害嫡妻的惨案。 此事牵连甚广,徐亨平谋害皇族判绞刑,裕亲王侧妃徐氏被废,不久后病死,简煜谦世子名位被夺,为他们撑腰的皇后关进冷宫,后宫由淑妃掌事……到前年老裕亲王过世,简煜丰承爵,嫡妻嫡子总算出头天。 事实经过到底如何,百姓并不清楚,传出来的多是臆测之词,各种荒谬说法都有,谨容听过的版本可多了,却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她倒是把此事传回了桃花村,不是为了说嘴论事,而是想把一夫多妻的坏处给点出来,免得桃花村的男人日子过得宽裕了,便让猪油蒙心,有了正妻还想要外室。 把人家的小话说了又说,却没想到简煜丰就是故事中的主角,谨容不禁苦笑,她该不该对人家说声失敬?许历见她久久不言语,便接续方才的话题。 「两个月前,我无意间听到大哥与嫡母对话,知道裕亲王找到一名体质极阴的女子,可以为郡主疗毒,让大哥先把郡主接回晋远侯府,再将何姑娘骗回侯府。」 他停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解释张钰荷的身分,又道:「郡主是礼亲王爷的嫡女,名叫张钰荷,也是当今皇太后的亲孙女,皇太后很喜欢她,下懿旨封她为惠华郡主,嫡母希望郡主能嫁给大哥,在仕途上助大哥一臂之力,没想到她身中剧毒,婚礼便给延宕下来。」 「那日我窃听他们对话,方知桃花村何大夫正是他们打算用来帮郡主疗毒之人,倘若在下不认识何大夫便罢,但对一个素未谋面的落水男子,何大夫都愿意出手相援,何况是礼亲王府的郡主?如果能救,你岂会坐视不理?何必用哄骗之法将何大夫骗回侯府?因此我猜测,此事背后定有玄机。」 第18章 「那日府中并无张灯结采,却见大哥领着大红花轿从后门进府,而坐在主位的不是父亲或嫡母,而是嫡母身边的管事关嬷嬷,因此娶妻不合理,而迎妾哪需要行拜见高堂之礼,更不需要弄上一顶大红花轿。 「我在吟松居外张望,看见丫头匆忙进出,似乎发生什么事,不久我被发现且赶了出来,这几日我寻迹探问吟松居之事,只听得大哥娶一门妾室入府,而新妇体弱、闭门不出。」 这番说词无法说服人,好好的晋远侯世子怎会让体弱女子入府为妾,而且甫进夫家大门便发病不出?因此他将此事与之前听到的消息联想,猜测那名新妇可能是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何大夫。 而今夜之事并非偶遇,过去几日他经常隐身在吟松居外等待机会见她一面。 当然不合理,因为大红花轿和拜见高堂之礼,只是为了演戏,谨容低叹道:「别叫我何大夫,我叫何谨容。」 他点头,「方才你出府的方向是对的,但府里门禁森严,嫡母治家更严,不管是前后门都有许多府卫守着,便是大白天,下人们要进出也得领了对牌方能出去,夜里更不必说,姑娘若是贸然出门,一下子就会被抓住。」 他这是在劝她打消逃生念头?谨容回望他。 「姑娘别多虑,在下并无恶意,我只是想找个稳当法子帮助姑娘。」 事已至此,除了他之外,她还能相信谁? 何况他若心存恶念,在方才的路上嚷嚷几声,她就会被抓回去,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把自己引到这里。 「倘若侯府的门禁森严,是否意谓我绝无逃生可能?」 「不尽然,只是……姑娘离开这里,你要往哪里去?」 「回桃花村。」 「发现姑娘不见,母亲和兄长定会派人前往桃花村,到时姑娘……」 「不怕,桃花村里有人可以帮我,你只要想办法将我送出侯府就行。」 「姑娘确定?也许姑娘尚未进桃花村就会被拦下。」 没错,许莘只消派一群府卫围在桃花村外等待,就能瓮中捉鳌、以逸待劳,她的易容术没有好到能骗得过明眼人。 「所以你认为?」 「我本想让姑娘在这里盘桓数日,待府卫悉数派出后再想办法送信给舅舅,请他帮忙把姑娘接出去,然后隐姓埋名住上一两年,到时……到时就算找到姑娘也于事无补,大哥和嫡母自然会放弃在姑娘身上下功夫。」 话说得隐晦,但不难听出语意,他在暗指待张钰荷毒发身亡之后,就算找到她也没用,到时他们自然不会再找她。 他的法子的确比她想的更稳妥些,只不过,许历不知道她身上有七线蛊的毒,她得回到桃花村,寻出师傅所传的毒经,找找有没有解毒的可能性。 就算没有,能将毒压制个几年也是好的。 毕竞她很怕啊,怎么能不害怕?毒经上有记载,七线蛊的毒发作时会让人疼得想撕下身上皮肉,自断手足。 思及此,一阵寒颤惊起,眉头紧锁,谨容忧心忡忡问:「你这里安全吗?我会不会拖累你?」 许历不敢把话说死,嫡母的手段他见识过,但受人点滴恩当涌泉相报,那日若无谨容伸出援手,他早已不在世间,便是危险,他也要帮上这一回。 「除了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厮四儿之外,没有人会涉足此地,姑娘大可安心住下,再不久就是端午了,每年端午外祖父会让舅父舅母过府送礼,到时后门开启,我就能想办法让姑娘混在奴仆当中,随舅父一起出府。」 如今离端午还有月余,她叹气问:「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许历定眼望她,知道她心急,考虑半晌,方才说道:「四儿在后院围墙挖了个洞,可以由洞中进出,若姑娘等不及……姑娘说桃花村有人可以帮你,不如我让四儿明日先走一趟桃花村,试着联系那位?」 这是个办法,如果翁爷爷出而到晋远侯府讨人,或许事情能成。「好,我明日便写封信。」 「好,姑娘早点休息吧,要逃跑得养足体力,我到隔壁书房睡下,姑娘有事可以到那里寻我。」他温言说道。 「嗯,知道了。」见他转身走出去,临行,谨容轻唤一声,「许公子。」 「什么事?」他回头,安心的笑容让她心情平静。 「谢谢你。」她柔声道。 「没事的,早点睡,明天一大早我就过来。」 「嗯。」 不知道是他的笑容安抚人心,还是离开吟松居那个令人窒息的屋子的缘故,这个晚上,是自进侯府后谨容睡得最安适的一夜。 第五章 奸计逼人上梁山 天亮后,谨容更加明白许历的处境有多恶劣。 他住的地方是晋远侯府最偏远的角落,一排屋子、五间房,看仔细方知这里原本是下人的屋子,专给苦役长工住的。 许历和四儿很勤奋,把屋子整理得相当干净,五间房,主仆分住两间,然后是书房、净房,最旁边的一间有个小灶,他们连三餐都得自己料理。 比起许历,四儿更常往前院去,他得到大厨房领粮米,到管帐的许嬷嬷跟前领月例以及一年四季的衣裳,四儿是个精明伶俐的小伙子,年纪和许历不相上下,眼睛黑亮亮的,一脸聪明相。 天一亮谨容便看见那个洞了,侯府围墙很高,墙外头是条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巷,巷子的另一边是个大官屋宅,也用高墙隔着,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在巷中行走,因此四儿挖的洞不曾被人发现,而许历在墙这一头搭上棚架种菜蔬,若没得到消息来此刻意翻找,没有人会发现那个洞。 第19章 平日,四儿从这个洞进进出出,替许历出门张罗书册纸砚。 今儿四儿进书房的时候,向谨容投去一眼,朝她点头。 他认得谨容,谨容施针救少爷时他就在旁边,今天一大早,少爷已经把昨晚的事全对他说了。 四儿刚从前院回来,领了些东西,也见过方姨娘,他自怀里掏出纸包,对许历说:「少爷,方姨娘叮咛,再过两天大夫就要进府替少爷把脉,明儿个夜里要记得用药,方姨娘给了五两银子,说是让少爷别太节省,身子要紧,四儿下午就上药铺子给您抓几帖补药。」 许历把药和银子推到一旁,问道:「知道了,让你探听的消息怎样?」 四儿细细说道:「前头很乱,听说夫人因为世子爷的妾室逃跑发好大一顿脾气,二十个板子把碧玉姑娘打得皮开肉锭,连翡翠姑娘都遭了殃,现在府里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世子爷使人去通知裕亲王,估计下了朝,王爷就会过府。现在夫人往郡主屋里去了,哦,对了,夫人派关嬷嬷领着一干仆妇婢女挨门挨户到处搜人,不知道会不会查到咱们这里。」 这点他们倒不担心,如果真的查到这里,谨容就从小洞爬出去,到无人的巷弄里躲一躲就行。 「方姨娘还好吗?」许历问。 四儿叹气,低声道:「夫人迁怒,半张脸都打肿了。」 他猜到了,哪次嫡母震怒,他娘亲不会无端受灾?许历脸庞罩上阴霾,他摇起拳头,浓眉蹙紧,脖间的青筋浮上。 四儿见状无奈叹息,缩了缩肩膀,道:「少爷,我去做饭。」 许历点头,不再多言。 谨容瞧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去帮四儿。」 没等许历回应,谨容走到勉强可称之为厨房的屋子,接手四儿手中的工作,问:「那位方姨娘是少爷的亲生母亲?」 「是。」 「侯爷不知道你家少爷的处境吗?为何漠不关心,任由嫡妻欺凌庶子,好歹是他的亲骨肉?」 整座侯府就许莘、许历两个儿子,侯爷没道理不珍惜。 四儿撇了撇嘴,他是家生子,府里的黑事从小听多了,少爷到现在还能活着已经不容易,至于欺凌……不过是小事情。 讲难听些,在侯府中他的地位恐怕还比少爷高几分,再怎么说他爹都是府里的小管事,因此就算夫人苛待少爷,他去前头领东西,仆人们还不至于给脸色看,只是娘老长吁短叹,说他跟个没出息的少爷,怕是这辈子没前途了。 他明白,夫人派他到少爷身边是要让他当眼线,把少爷的一举一动全报到夫人跟前,可少爷待人真诚,就算自己是那等黑心肝的,也没办法出卖少爷。 因此这些年,有他和方姨娘想方设法,明里暗里维护着,少爷才能够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方姨娘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当初侯爷看上方姨娘,夫人便气了,趁侯爷出皇差时将方姨娘许给外头一个低三下四的男子,还把两人给送到南边,方姨娘便是想向娘家求助都不成。那人叫王算,年过五十,成日只会喝酒赌博、打骂方姨娘,方姨娘日子过得苦,日日替人浆洗衣服,还不够他花用。」 「后来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天意,居然让侯爷和姨娘给遇上了,侯爷见她日子过得清苦,便给那男人一笔银子把方姨娘赎走,在外头置屋养了起来,方姨娘肚子争气,才没多久工夫就怀上少爷,此事传到夫人耳里,她装着贤良大度把方姨娘给接回侯府。」 「那时,方姨娘确实过上一段好日子,也帮衬舅爷家不少,舅爷有了本钱便经营起店铺,生意很好,铺子一家开过一家,日子越过越顺当,现在也能腾出手悄悄地帮少爷一把。」 「至于咱们家少爷,天生聪明,学什么都快,三岁背诗、四岁读经,五岁就能写字了呢,那时侯爷还手把手教过少爷读书,后来家里请来师傅一起教世子爷和少爷读书,少爷年纪小书却读得比世子爷出色,侯爷好不得意,私底下对方姨娘说倘若少爷能考中进士博取功名,以后就让少爷袭爵位。」 「但此话一出,少爷的日子可难过了,挨闷棍、摔跤、拉肚子、跌池塘,时常有人在少爷背后使手段,幸亏少爷命大,一劫挨过一劫活了下来,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出手相帮吧。」 「生活过得心惊胆颤,就是把少爷拘在屋里也会出事,有一回少爷又莫名其妙被花盆砸伤头,方姨娘顺势给了药让少爷假扮痴呆,不再进书房与世子爷一起读书。本以为就此安生了,谁晓得王算居然找上侯府要求侯爷把方姨娘和少爷还给他,还信口雌黄说少爷是他的亲生儿子,说他已经半条腿进了棺材不会说谎,只想把儿子带回去给自己送终。」 「也不知道哪个烂舌根、狠心肠的,居然说少爷和王算长得一模一样,谣言越传越烈,到最后侯爷自己竟然也相信了,从此不待见少爷,不过为着侯府名声着想,下令五十板子把王算打得出气多入气少,却还是把少爷和方姨娘给留下来,不过从今往后两人的地位不同了,少爷被分派到这里无人闻问,而方姨娘成了夫人的受气包。」 「方姨娘给的药,又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药是毒,吞下那药,十二个时辰内,人会昏昏傻傻、答非所问,两眼茫然,脉象紊乱,那是姨娘托舅老爷弄来的。少爷一天不死,夫人心底就存着疙瘩,只不过之前的手段过激,让侯爷看出些许端倪,恐吓了夫人几句,从此夫人不敢做得太过,但那之后每月都会有大夫进府为少爷号脉,确保少爷是个货真价实的呆子,夫人方能放心。可那药虽能骗得过大夫,却伤身得紧,如今每到冬天,少爷就会病着。」 那日舅老爷娶媳妇,夫人作主让少爷到舅老爷家里祝贺,还送上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还以为夫人转了性,没想到少爷竟遭人莫名推下了河,幸得何大夫经过才保住小命。 凶手没成事,他回到侯府还被夫人骂一顿,明面上是责备他没照料好少爷,事实上却是骂他多事,将少爷救回府中。 想来夫人认定,只要少爷不死在府里,侯爷就不能怀疑到她头上。 谨容咬牙拧眉,许历的处境堪怜,那位侯爷夫人……她是个怎样的女子,竟如此心狠手辣?不只庶子,她连亲生儿子都舍得下毒施害。 那日她可是听得真切,许莘身上的苦胆粉正是这位夫人的手笔。「姑娘,你是个大夫,如果能的话,求您帮帮少爷吧,少爷的身子……不大好。」 谨容郑重点头,她向来不轻易承诺,但她对四儿说道:「放心,交给我。」 四儿乔装走一趟桃花村,却眼尖发现,侯府府卫在桃花村四周布下眼线,他不敢贸然出现,怕有人认出自己,寻线到小院找出谨容。 许历所住的院落偏僻又接近后墙,只要远远听见人声,谨容便往小洞一钻,任凭关嬷嬷再厉害也搜不出个所以然,而许历更是装痴扮呆,别说要问出什么话头,每回来都让他问东问西,气得关嬷嬷不断翻白眼。 谨容带出来的包袱里有不少好东西,有些是她的嫁妆,有些是许莘所赠,有它们,再昂贵的药材谨容也舍得下手。 她每天给许历把脉、开药调养,十几日下来他的身子渐有起色,她想,再调养个几个月,许历的身子应该能慢慢恢复。 两人认识不过十余日,但患难见真情,两人经常说话,她明白他的处境,他了解她的困难,竟有了几分惺惺惜之意。 这日,四儿又从小洞出去抓药,谨容与许历在书房内闲聊。 第20章 她一面翻着许历的卷子,一面说道:「我见你的文章四平八稳,何不试试科考?」 哥哥的文章她看多了,之前师傅们也让她学着作,女孩子家虽不能参加考试,但父母亲总认为多会点学问总没坏处。 言谈间,谨容对许历益发欣赏敬佩,他是从十岁那年便断了进学机会,却能刻苦勤学,努力不缀,能有今日程度并不容易。 「姨娘想过,她想找借口把我送到舅爷家里,让我从童试一关关考起,因大哥是要袭爵之人,对于科考之事府里并不关心,我若是能一举考进殿试,到时名字登记在案,便是嫡母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贸然动手,姨娘说,我越是长大,样貌越酷似父亲,我已近十年没见过父亲,如果能因为中举与父亲见上一面,当年的谣言便不攻而破。」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 「嫡母不肯,就算我是个痴儿,她依旧不放心,觉得把我摆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才安心些。」嫡母吴氏是个谨慎之人,她做事从不给人留退路,就怕一朝反攻,自己招架无力。 「她不允许你就不能动作吗?既然有小洞可以进出,为何不逃?一直拘在这个小院落,你不会出头天的。」谨容问。 「我何尝不明白,但姨娘还在,若我莫名其妙失踪,姨娘恐怕难逃其责,嫡母疑心病重,没亲眼见到我的尸体,定会一路派人追杀到底。再则,出府后我能依恃的只有舅父了,舅父家里虽宽裕,终究是平民百姓,怎斗得过有权有势的晋远侯府?舅父仁慈宽厚,多年来始终没有落下兄妹情谊,时常进府探望我和姨娘,若我的事牵连到他,我会深感不安。」 是,每个人都有顾忌处,没有人可以过得无忧自私,只想着自己, 「那么,唯能从侯爷身上下手,若方姨娘所言为真,只要制造机会让你与侯爷见上一面……」 「嫡母防我防得紧,加上父亲不常回府,就算回府亦不待见姨娘,这机会竞是难能可贵,有一年姨娘冒险多讲了几句话,勾动父亲到后院来见我一面的心思,哪里晓得父亲那边才有动作,这边我就让人狠狠揍上一顿,一拳一脚尽往我脸上招呼,一张青紫交错、红肿变形的脸,哪还看得出与父亲半分肖似,那次父亲离京后,姨娘挨了三十板子,害她差点送命,如今落下病根,时时疼着呢。」 「侯爷不怀疑你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一个痴儿,摔摔碰碰的,算什么回事。」 谨容还待问,四儿便从外头奔进屋里,他满脸仓皇,跑得飞快,身上脸上全是汗水。 「少爷、姑娘,事情不好了。」 「什么事情不好了?」 「桃花村、济民堂全遭了殃!」 「把话说清楚。」许历凝声问。 「外头都在传说济民堂的大夫医死人,已被逮到衙门里问罪,怕是罪刑不轻。济民堂的名气大,被他们医好的病人很多,有个叫做姜成的胡髯大汉领着他们聚到衙门口,喊冤道,『大夫医不来无命人,怎地病医不好,反赖到大夫头上?』这话分明在情在理,那人却被官大爷给逮住,扣上一顶咆哮公堂的大帽子,说是要治罪呢。」 「我在衙门前晃了好一阵子,听见有人说前几日桃花村烧起几把无名火,把村民种的药材给毁去三、四成,衙门还派人把济民堂给封了,将里头的伙计管事全抓入监牢里待审,还有……」他犹豫地向谨容投去一眼。 「说什么?话别讲一半留一半,会急死人的。」谨容催促。 「听说……济民堂何大夫嫁给京城李家,几位桃花村村民陪着何姑娘的爹娘到李府门前求见想让女儿想想办法,却被拒于门外,何姑娘的娘还因此病了。」 四儿与许历互望一眼,这可怎么是好,夫人的手段雷霆万钧,一着不成再接一着,让人措手不及、无力接招。 谨容颓然坐入椅中,双肩垮下。「他们这是在逼我出面。」 还以为许莘是个宽厚人,不会在她的亲人头上找麻烦,没想到事到临头,他还是下了手。 想起他的歉意、他的罪恶感、他口口声声的补偿以及他的温言软语……谨容突然觉得好笑,她啊,不但看一场好戏,还入了戏,真是好了伤疤忘记痛,她怎又相信许莘的演技了呢? 她输定了。 晋远侯府官大威大,她一个普通百姓岂能与之抗衡。 接下来呢?对付完济民堂、桃花村,紧接着的是不是在卢县的哥哥? 官场堪如修罗道,妖魔遍地横生,赤身走过炼狱火,不是烧成灰烬就是百炼成钢,哥哥方才出头呢,如果对手是晋远侯府……唯得灰烬这个下场。 如今她方才明白,蚂蚁撼树是多么的自不量力。 躲不来、赢不了,除了俯首称臣,她别无选择。 谨容整整衣裳,对四儿交代。「那药帖记得每日熬给你家少爷喝,多买些肉、蛋给你家公子加菜,还要叮嘱他一日跑半个时辰的院子,身体养好,才有本钱拟定计划,包袱里的东西我给你们留下了,这些日子多承照顾,谨容铭感五内。」 语毕,她迈步往外,许历下意识拉住她的手。 「你不能去。」 这一去,她肯定回不来了,七线蛊的毒是否致命他不确定,却能确定嫡母睚眦必报的性情,谨容的失踪必定让她火冒三丈,再回去,她定然不会给谨容好下场。 「为不牵连姨娘、舅父,你宁可将自己困在这个没有未来的小院落,我又怎能为保住自己一条命,让父母兄长、桃花村民和济民堂全数陪葬?」 她是再胆小不过的,若有一点点的可能,她绝不会挺身而出,她从来没想过当英雄,如今……实是迫不得己。 「你不害怕吗?」 「怕死了。」 怕十天取血一回,那苦头她受过,她还晓得往后只会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直到她痛到想杀掉自己为止。 「那么你先坐下来,我们再斟酌斟酌,说不定能想出其他办法。」 第21章 「有可能吗?我的软肋不是一丁点,而是无数人,我逃不过如来佛掌心的。」她自嘲苦笑。 「是我的错,如果那天连夜将你送回桃花村……」他自责自怨。 「别说这话,我没有令牌根本出不了门,就算我从洞里摸出去找到章家,怎样也得等到隔天才能出城,而我亲耳所闻,那日天未亮,吟松居已经知道我失踪,府卫一大早便往桃花村去,如果当时我一头撞回去,只不过是提早个十数日被逮,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事到如今,我还能不出面吗?」谨容看见他眼底的哀怜,笑了,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如果你真的担心我,就快点把身子养好吧,半年后治好惠华郡主的病离府时,说不定我还需要你帮忙。」 「相信我,我会努力,你是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茁壮、会坚强,会有足够的力量让你依靠。」他鼓起历气向她表白。 她朝他微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她没有回应他的话,旋身走出许历的书房,抬起头,屋外迎面而来的是灿烂阳光,然她的心却坠入无底深渊,再看不见一丝清明。 风从颊边贴着刮过,三月的风,原来还隐隐透着噬骨凉意,会吹迷了人的眼睛,她眼角湿湿的,从那里坠下淡淡的不甘心…… 已近午时,天光大亮,四面窗子齐齐打开,东面墙上挂着海棠春睡图,正北的正墙上则高悬着先帝赐下的匾额御宝,下头摆着一张光亮鲜丽的红木镶银八仙桌,两旁各摆一张扶手大椅,地上是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青石板。 谨容终于着见传闻中的晋远侯夫人,那个下狠手欺害庶子,为达目的不惜在亲儿子身上下毒的女子。 见到人之前,谨容在心底勾勒出无数种样貌,但见了面,方知自己想错方向,她不丑陋、不狰狞,没有恶妇长相,相反的,她美貌天生,让人忍不住想要投注日光。 吴氏身穿着一件月牙白的缠枝菊花对襟梢子,蜜荷色棉罗裙,头上给着飞燕髻,上头插着一根通体剔透的白玉福寿扁方,她满脸的温婉柔和,唇角带着淡淡笑意,可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斜倚在长榻,端着一盏燕窝细细品吸,脚边一个丫头拿着美人锤轻敲,她不言不语,只是,颊边的微笑始终不坠,像是演戏似的。 她身旁站着一名束发女子,额角处有一道疤痕,若谨容没猜错,她便是许历的亲生母亲--方姨娘。 听四儿说那道疤痕是晋远侯夫人「赐」下的,也因为那次的「赏赐」闹得太大,连太夫人都被惊动,方能保下许历一命。 许历和方姨娘的一生,根本是本苦难史。 谨容轻叹,这样一个看似娇柔美好的婉约女子,怎地生出一副猛虎性子,是天生如此或是因为后宅之争才磨出残决性情? 她看向方姨娘,方姨娘的容貌远远比不上吴氏,能强得过的地方大概只有丰满身段,虽真爱千斤抵不上胸脯四两,只是男人的宠爱可以依仗得了多久? 再加上一个虎视耽院的正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的地盘,谁敢踩进来?杀无赦! 如今,多年折腾,方姨娘忆不复见当年形容。 她向前两步,如同奴婢般接过吴氏的杯盏,眼底尽是卑微恭敬,谨容这才发现她有一条腿是跳的,她忍不住心底升起一丝哀怜。 不知是否已经确定再无退路,谨容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反正无路可退,不如挺身前进。害怕又能怎样?晋远侯夫人能饶过自己?说不定不害怕,还能震慑对方几分,迫得对方俯首羞愧。 心定,她仰起下巴,同吴氏一般,挂起淡然笑意。 已经跪过大半个时辰,谨容天生怕冷,寒气从膝下的青玉地砖缝隙间涌上来,沁入早已发麻的双腿,略略一动便像有千根万根细针不断刺上,可她咬牙撑着,不落半点下风。 吴氏迁自喝着燕窝,细细瞧向谨容,她同意这个何谨容虽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却不怯懦畏缩,通体气派,行止间不失端庄,难怪莘儿起了动念想将她留在府内当个真姨娘。 前些日子,翡翠过来回话,把她与莘儿和简煜丰的对话一一转述,她确实是个心思灵秀剔透、颖悟了然的女子,她曾经想过去会会何谨容,可她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室,堂堂侯爷夫人纤尊降贵,岂非落了身分。 谁知道如今居然演上这一出逃亡计,把她往死里得罪,也破坏了她对何谨容的所有好感。 所以她晾着这丫头,再给她几分下马威,否则她当真以为自己是莘儿娶进门的新妇、是这府中的半个主子? 吴氏低低一声笑,无端端地激起谨容一个机灵,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绵密酸楚,她咬紧牙关,心底明白再多的不甘,至此已经成了定局。 一名丫头进门,走到吴氏跟前屈膝道:「夫人,世子爷和裕亲王回来了。」 「快快有请。」 听见回报,吴氏坐直身子,挥手让捶脚的丫头退下去,双眼益满笑意,几分娇态浮上,竞有几分年轻姑娘的娇媚。 门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两人双双走进厅里,吴氏一见到人,连忙道:「方姨娘,还不快点上茶。」 那声音娇甜柔美,嗲得让人忍不住兴起一阵鸡皮疙瘩,谨容下意识抬头,却意外撞见方姨娘脸上一闪而逝的不屑鄙夷。 许莘一进屋,发现谨容跪在厅前,他想也不想奔上前将她扶起,不赞同地向母亲瞥去一眼。 谨容双脚止不住地打颤,这一挪动,双腿的刺麻感更甚,她额间冒出无数冷汗,几乎站立不稳,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目视前方,不惊不惧、不慌不忙,面上波澜不兴。 许莘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满面歉意,而吴氏却像没看见儿子的举动似的,热切招呼两人。 「王爷、莘儿,快过来坐坐,卢县那样远,这一来一回的也得十几天,一路上辛苦了。」 她口气热络,可惜简煜丰不买帐,他只淡淡地点个头,在许莘身旁的椅子上落坐。 谨容心头一惊,他们到卢县去了?!是专程去对付哥哥的吗? 不对,如果要对付哥哥,根本不必亲自出马,只要派个人去同哥哥的顶头上司讲几句话,就够哥哥这个小小七品官折腾的,那么他们亲自过去是为着…… 第22章 谨容尚未想清楚,吴氏下一句话证明了她的猜测。 「我早说过何必跑那么远,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能往哪里去?不在桃花村?!就必定待在城里,只要对桃花村和那个医馆动点手脚,人自然就能冒出来,偏偏王爷和莘儿不信,硬要跑这一趟……瞧,人不就在这里?」 简煜丰向谨容投去一眼,清冷的目光与她对上,那眼神是对她很不满意吗?谨容自嘲一笑,难不成还不允许待宰的猪羊挣扎? 只不过这一回她总算认清楚,再挣扎也挣不开那致命的一刀,她终究是要落到他们手里,终是要一尝再尝那个生不如死的滋味。 简煜丰转开头,向许莘眼神示意。 许莘明白,他向吴氏说道:「母亲,既然谨容已经回来,桃花村和济民堂那里,您可以撂开手了吧。」 方进城,简煜丰和他便听到桃花村和济民堂的事,连忙策马狂奔回侯府,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谨容已然找到,而是想尽快摆平此事。 这些年济民堂救下的百姓无数,名声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大,京里有几个官户都让谨容看过病,虽不见得有交情,但若是惹得言官起了兴趣一路往下迫查,谨容和钰荷的事因此曝光,定会影响到父亲的官誉。 父亲心底早已不待见他们母子,若再传出此事……许莘忧心不己。 「那可不行,有的人天生不知死活,不给她吃点痛,长长记性怎么成?」 吴氏几句话反驳许莘,凌厉的口气和甜美语调并存,让人无法想像,可偏偏就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 「母亲,济民堂经常给穷人义诊,如果长期封着,那些贫民要到哪里看病?」许莘不放弃,继续劝说。 「莘儿啊,你的心太软,那些穷人和你有什么相关?死一个死十一个,影响得了什么,这事儿你不必插手,自有母亲作主,总得让那些不知道自己几两重的人认清分寸。」 她日光一彼,对上谨容。 谨容沉吟半晌,终究是冷笑一声,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事情便能善了,他们要她的血,而她要桃花村与济民堂的平安,各求所需。 没想到这侯爷夫人骄傲到近乎愚蠢,她眼中只看得见自己,为了利益轻贱旁人,既然如此,她若是再顾虑东顾虑西的落入下乘,最终,只能任人摆布。 越是得道的,越不着痕迹,吴氏不说话,谨容还心存几分忌惮,她这番张扬反教谨容摸透了底。 侯爷夫人,不过尔尔。 「得饶人处且饶人,若夫人还想用我的血来救治惠华郡主,最好还是高抬贵手。」她口气冷清,不带丝毫情绪,却像石头敲在冰层上,让人倏地一惊。 谨容话一出,许莘不敢置信地向她投去目光,这府里从来没人敢对抗母亲,她……哪里来的勇气? 简煜丰眼底却泄露出欣赏之情,早知道她不是个能任人揉捏的,没想到她竞敢在此刻提出话头,本想为桃花村出头的他,兴致一起,索性闭上嘴巴看她还能说些什么。 「高抬贵手如何?不高抬贵手又如何?老鼠已经进了笼里,本夫人还怕你一介小小贱民。」 吴氏何其骄傲,心想满府上下无人敢违逆她,要知道她的手段多到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亦难,这个小丫头敢同她倔强,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还是脑子不清楚,不晓得自己的未来捏在谁手里? 「夫人可知道,为郡主疗毒至少得耗上半年之久?如果当中我一个想不开自残身亡,郡主想再找一个体质如我这般的女子,恐怕相当幽难,若是中途断了医治,郡主身上的毒将立即反噬心脉造成碎死,如此一来恐怕……礼亲王爷不会轻易放过晋远侯府吧。反正我的境况已经不会再更坏,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别让旁人得了利。」 反噬心脉那段是谎话,纯粹为了恐吓吴氏,谨容的筹码不多,她只能竭尽全力。 「是真的吗?王爷。」吴氏心头一惊,转头望向简煜丰。 她的发问令谨容的心提到半空中,坏了!她居然忘记简煜丰在场。 他能轻易戳破自己谎言的!谨容脸色一阵青白交错,咬紧牙根,握紧双拳,想起父母村人,以及入狱的济民堂伙计大夫,心一下下痉挛着。 但谨容万万没想到,简煜丰竟然回答,「是的,夫人,何姑娘说的半分无差。」 「可这几日钰荷的状况并无起伏变化,我瞧着她,身子似乎比疗毒前还好几分。」 「因为只疗毒一回,而我一知道何姑娘失踪便立刻为郡主施针下药,若是再治疗三五回后,出现同样的状况,我的针药怕也没办法起太大功效。」 语毕,他挑眉望向谨容,脸上带着得意。 简煜丰的话让吴氏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没想到要打压这丫头还不容易,她恨恨瞪向谨容,满腔愤恨无处可发泄。 吴氏是个不容人的,她的控制欲极强,否则以她如此好样貌,侯爷又怎会对她离心离意? 扭紧手中帕子,吴氏脸色铁青,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违逆自己,偏偏这个何谨容……当初莘儿回来,说何家要求正妻名分,她就已经气得跳脚,恨不得找机会狠狠整治她一番,若不是她还有用处,而莘儿和裕亲王看得紧,她早就对何谨容一下手,没想到手还没伸出去呢,她再度骑到自己头上。 「你想要什么?」吴氏咬牙切齿问。 「还请夫人了却济民堂的官司,另外我要见济民堂的陈管事以及我的父母亲。」 「若我依了你,你又想法子逃跑,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氏锐利的目光直视谨容,抬起下巴一笑,那笑容像是下刀子似的,割得人心隐隐作痛。 不过交谈数语,谨容己能明白其心性,再加上许历口中述说的……她明白吴氏性子有多残暴,若她的回答不教对方满意,恐怕还有得谈。 「待桃花村与我父母亲的事解决,我将自毁双目,没了眼睛,还能逃到哪里?」她的话让许莘和简煜丰诧异,她居然能为亲人和不相干的村民做到如此? 「这提议倒是不错,但我还得提防你哪天心情不佳一个想不开……」 第23章 「夫人何惧?哥哥在朝为官,官品远低于侯爷,若我轻举妄动,夫人自有凭恃。」 吴氏终于露出满意笑容,一个瞎子,只消忍耐过半年,她想怎么下手尽随心意。她对简煜丰道:「既然如此,王爷,是否可以尽快为郡主疗毒?」 她很清楚,那毒虫子吸过血后,何谨容会有多痛苦,既然她不教自己顺心,自己何苦让她如意,对于不识抬举的女人,她不吝于多踩上几脚。 第六章 三万两卖了心头肉 纵是旱有准备,再度看见黑得发亮的七线蛊时,谨容仍忍不住寒毛竖立,冷汗涔涔而下。 它顺着谨容腕间血脉往前爬行,细小的肉足慢悠悠爬过,所经之处再兴惊寒,碎不及防间,两颗尖锐牙齿咬下,一阵推心疼痛传至她的全身,她紧咬下唇,等待它钻进血管中,蠕动身子向前钻动。 很痛……她痛得冷汗直流,湿透后背,那凉意伴随疼痛渗入她脑海,可她依然倔强的不喊半声,只是一双美目恨恨地盯住简煜丰。 没有闪避她的目光,她的恨,他全数收下。 倘若到了这等境地,她还能不恨,那么她不是正常人。 七线蛊一点一点吸饱鲜血,而她的手臂一寸一寸缓慢肿起,肿胀处非红即黑,轻轻碰触又是一阵噬骨疼痛,那是因为它在吸血同时也放出身上毒液,那毒像是有几百只虫子在血肉间钻动似的,终于,她承受不住,伸手想去抠破那层皮肉,然简煜丰比她更快,一把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再忍耐一下。」他清冽的声音传出,震动着她的耳膜。 忍耐?她真想放声大笑,人们为自己的前途、名利、未来而忍耐,而她这分忍耐是为着谁? 可是再多的仇恨都敌不过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她拼尽全身力气去阻挡却未果,终于,她妥协了,低喃道:「你点我的穴道吧,我忍受不了了。」 狭长凤眼向她望去。 这样便示弱投降了?他以为坚韧的她还能够多撑个几回,现在就忍受不住,那么之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泄露出一丝郁色。 他尚未点穴,七线蛊已经咬破她的血管钻出。 血喷射出来,像道喷泉似的,他俐落地挑起虫子放入锦盒中,紧接着从怀问取出金针替她止血。 简煜丰将锦盒交给身后的婢女,道:「告诉许莘,照上次的方法熬药,趁热让郡主服下。」 「是。」 婢女领命下去,这回他没有跟着离开,他亲眼目睹谨容一口一口呕出鲜血的凄惨模样。 他知道的,早在要做这种治疗时,他就很清楚药人将遭受怎样的苦痛,如果是无知者还好,至少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但何谨容……她和自己一样清楚。 他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好洁的他不介意腥红鲜血污了自己的衣裳,她身子像块冰似的,每块肌肤尽是冰寒,她蜷缩低号,痛得牙齿格格打颤。 他将掌心贴在她背上,不多久,一股暖暖的热气渗入她的身体,舒缓了她的疼痛,她悠然吐气。 徐徐张开眼皮,谨容无力地望着眼前男子,他宽阔的胸怀像海,收纳起她的惨淡悲哀,如果他们不是敌人,如果他不是要用她的痛苦换得张钰荷活命,那么能够靠在他的怀里,她肯定是许多女子艳羡的对象……能够多靠一下吗?他的掌心能不能别离开她的背脊?能不能……能不能就这样下去,不要清醒? 天!她怎会这样想?,她疯了吗?应该是吧,疼痛会让人神智不清,而神智不清的女子容易对身旁男人出现不该有的依恋之情。 终于,谨容不再吐血,他松口气,唤来站在门口的婢女道:「给姑娘清理清理,换套衣裳,如果姑娘口渴先别给她水喝,就说药马上就熬好。」 「是。王爷。」他走出门,刚踏三步又绕回屋里,再叮咛两句。「动作轻点,姑娘禁不起折腾。」 「是。」 谨容神智逐渐迷糊,却还是将简煜丰的话听进耳里,他啊……他也会在意病患的疼痛了,这样算是有进步了吧?很好,造福张钰荷之后,她又造福了他未来的病人。 简煜丰叮嘱了,可婢女待他出门,转过身立刻换上另一副嘴脸。 谨容先是听见两声冷笑,下一刻她们竞粗鲁地将她一把拉起,撕扯她的衣服。 她们一面骂一面替她换衣裳,在碰触到她肿胀的手臂时,一阵椎心刺骨的疼痛传出,她迷糊的脑袋出现短暂清明。 那不是碧玉或翡翠的声音,她的逃跑让吟松居换了新下人。 谨容不认识她们,可她们骂人的口气像是对待杀父仇人似的。 她们怕是吴氏的心腹,闻其言便知平日里定然是为虎作偎,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更上一层楼的恐怖级杀手人物,她很佩服自己,这时候还有心情想笑话。 衣服猛然被扯掉,两条冰冷的湿帕子在她身上用力擦拭,想搓去她一层皮似的,谨容很不舒服,却无力反抗,下一晌。不知道是哪个扯起她受伤的手臂,抓起帕子用力往下压,啊-她终于耐不住疼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放声尖叫。 下一刻,她坠入深渊,黑暗吞噬了她的意识。 这一觉睡得沉,魂魄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切割成两半,一半封冻在冰块里,一半在烈火中烹煮,谨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能就此死去肯定很幸福。 迷迷糊糊间,身旁有人走来走去,脚步或轻或重,声音或高或低,她不愿意去理会,那些琐碎声音却一再闯进她梦里。 醒醒睡睡不知经过几回,谨容终于完全清醒时,发现简煜丰坐在她身边。 「我睡了几天?」像被马车辗过,她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一个抬手动作都得让她卯足全力。 「三天。」他回道。 第24章 「我想沐浴。」 小时候她经常生病,但病到无法自己施力坐起还是第一遭。 他点点头,走到外头命令婢女备水,然后走回床边扶她坐起,靠在自己身上。 谨容有些头重脚轻,她撩起衣袖,左右手各有一个钢钱大小的黑色圈圈,随着疗毒次数增加,黑圈圈会越来越大,到最后串成一片,师傅留给她的书上详细地记载了中毒征兆,所以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每个步骤。 想来好笑,当时读到这一章时她记得特别牢,师傅问她为什么对七线蛊特别感兴趣,可她哪里是感兴趣,只是觉得这种虫子又狠又恶,恨不得它在天地间绝迹,现在想来,那时的牢记,竟是为今日的遭遇埋下伏笔。 不多久,婢女上前扶她到净房里盥洗沐浴,这回她们没有多余动作,大概是因为简煜丰还在屋里。 人生难测,谁晓得她也有需要凭恃他的时候。 洗过澡,还是有些头痛,但精神好多了,她回到屋里,简煜丰坐在桌边,有婢女端来参汤。 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将参汤喝完。 「饿吗?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参汤是好东西,却也不能全靠它吊命。 「好。」 像是早已备下似的,婢女很快端来燕窝粥和几道清爽小菜,三天没吃东西,谨容此刻看见食物竞有些心痒难耐,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按捺下急促,在简煜丰的注视下将食物一点一点拨入嘴里,细嚼慢咽。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般流畅,极是优雅漂亮,她没把他的眼光放在眼里,始终不惊不惧、不慌不忙,让侧眼旁观的简煜丰心中略略惊奇,仿佛她不是待在狼穴虎洞里,而是自家客厅。 她吃饱了,放下筷子,婢女递来帕子让她净手,并将桌上碗盘撤下,动作守礼合礼,若非谨容还认得出她们的声音,她会怀疑是不是又换上新婢女。 「过几天我会出门一趟。」他低声对她说。 他出门干么知会她?她又不是他的谁,若要知会,跟那位尊贵的郡主娘娘说不是更合适?谨容满面狐疑地望向他。 「我要去挖天羽蕨的根。」他自顾自往下说。 谨容闻言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拉开嘴角,笑逐颜开。 他是天才!竞然会想到这个,天地间阴阳相克,往往最毒的草药附近就有解毒的东西,而天羽蕨是七线蛊聚集处,也是七线蛊的食物,所以的确很可能……她瞠目相望。 「你可不可以别当我的敌人?」谨容问。 什么?话题怎么会扯到这里,难不成她吃饱、有精神了,便想同他算总帐?不过简煜丰还是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我想为你喝采鼓掌,可我的原则是--敌人做得再好,也不值一晒。」 「你还真是善恶分明。」 「我是啊,并且衷心相信,邪不胜正。」这话,她又抬了自己一下,因为她是正、他是邪,而且邪不胜正是她的衷心理念,也是天地真理。 他何尝听不出她的意思,着着谨容,简煜丰难得地露出笑容。 原来他是会笑的?原来他笑起来寒冰融化,隆冬入春?原来他眉毛一弯,整个人就会变得如此生动?他应该常笑的,那么张钰荷就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个笑脸对上另一个笑脸,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改变,这改变来得又急又快,但两人都适应良好,并且无心思迫究原因。 「你是个骄傲倔强的女子,这样子很辛苦。」他叹气。 「可我想法恰恰与王爷相反。」 「怎么说?」 「我认为,人怎能猜到下一刻会怎样?所以啊,非得要把顽强这种东西带在身旁,那么受了风霜,才能强撑着昂首,遭遇哀伤,才能抹干泪水继续往前。」 「可身为女子,示点弱,做不到的事便央求男人出头并没有不妥。」 「真的吗,不会不妥?」她像逮到什么似的,灼灼目光射向他,像是捆仙索,拥得他动弹不得。 他……有说错话吗?她怎会换上这副表情? 谨容的眼光太热烈,热烈到让简煜丰感觉自己像是被剥了皮、架在枯枝上的烤野兔。 「应该……不至于……不妥。」他小小地保留了两分。 「所以我可以求你一件事?」是他说的,做不到的事便央求男人出头并没有不妥。她嘴里说的是求,态度却半分不见卑微。 「什么事?」 「买下桃花村的土地和济民堂。」 他没想过她会提出这个,桃花村和济民堂不是她的命?那是她花好大一番工夫才经营出来的成绩,便是出嫁也没打算放手,怎么会…… 略略思索,眉头一扬,他眼中有几分兴味。 他明白其中关键了,把桃花村那一大片一大片种植药材的土地和济民堂卖给他,一来他懂医,卖给他自然比卖给普通商贾来得有意义。二来,东西在他手上,日后钰荷身上的毒解除,吴氏若是想要报复,自然不会再像上回一样直接挑桃花村和济民堂下手。 第25章 该说她聪明呢,还是夸她心地仁善,自己都是这番处境了,满脑子还在为别人着想? 「你舍得?」他失笑问。 「不舍。」她实话实说。 「不舍还要卖。」 「父母不舍,孩子无法成长茁壮;母鸟不舍,小鸟无法展翅飞翔,如果舍得才能让济民堂更好,放手不是坏事。」明明就是担心吴氏报复,偏要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这人,还不是普通倔强。 「你打算卖多少价?」 「三万两。」 狮子大开口哪。「那些土地可不值这个价,何况济民堂没你这个坐堂大夫,再加十日前闹的那一出,日后生意恐怕没办法像之前那么好。」 「济民堂赚最多银子的,不是看病抓药,而是炮制出来的几味药丸,尤其是平胃散,若不是人手不够,光是这一剂药方就能替王爷挣来不少好处。」 平胃散?没错,就是这味药让他们结下缘分,只是于她,是善缘还是恶缘仍待时日验证。 「你还有多少药方子?」 「如果你肯给三万两,药方保证会源源不断出现,直到我再也写不出来为止。」 她这是……连后路都卖断给他了? 看来她已经认命,安排好济民堂和桃花村,接下来就是要安排兄长亲人了,她会怎么安排?何谨华再怎样都是个官,而一个七品官想熬到能与晋远侯对抗,运气好的话,恐怕也得等上三、四十年工夫,不知她要怎么保下何家亲人? 他很好奇。 「行,明天我就把银票双手奉上。」 「在你离开前,先见见陈管事吧,他是个精明干练的,有他操持,王爷可以少费点心思,」她希望他能留下所有的伙计及大夫。 「你怎么就认定,我想当个甩手掌柜?」 「王爷事务繁多,怎能在一个小医馆里头浪费工夫。」 「你都说了,药方将源源不绝,若不趁势在全国上下广开百家济民堂分号,如何对得住何大夫?」 他的话让她一怔,过去她从不曾想广开分号,一方面力有未逮,加上她的心不大,只想守护好桃花村的村民及她的家人,但此时他的话却诱发出她的羡慕,他的财力与势力的确可以做到,如此不但能造福全国百姓,还能赚上大笔银子,真是教人嫉妒咧。 「唉……」她长叹口气,夸张地望向他。「我终于明白了。」 她的表情让他忍不住又弯弯眉头,眼睛瞬间生动起来。「你又明白什么?」 「王爷是个多金行业,难怪人人艳羡。」 第一次,简煜丰毫无保留地大笑出声,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有趣!这病歪歪的何谨容竟能惹出他满怀笑意,他也不想和她当敌人了,他也想要为她喝采鼓掌,即使他没有「敌人做得再好,也不值一晒」这条原则。 简煜丰催马扬鞭,任一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仿佛御风飞翔般。 他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上狂奔,风中混杂了泥上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他不确定天羽蕨的根是否能够解除七线蛊的毒,但他听到一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或只是夸大不实的谣言。 传言中,当地山民曾经不小心踩破七线蛊的窝,瞬间十几只七线蛊爬上他的脚板,咬破血脉尽情吸血,吸饱鲜血,七线蛊破肤而出,山民一条腿又肿又黑,一碰就疼。 他直觉拽起旁边的天羽蕨往腿上擦几下,那痛竟然好了儿分,于是把一大从天羽蕨给挖回家里,熬了汤药喝,之后就没事了。 简煜丰在山里多留两天,想找出被咬的山民,可怎么查都查不出下落,眼看取血的日子又快到,他只好先挖几丛天羽蕨种进盆子里,雇车子送回京城。 这几天,那丫头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把药乖乖喝下? 简煜丰失笑,他在想什么,容儿又不是钰荷,喝药哪需要人哄……容儿?他刚刚唤她容儿吗?容儿……他不喜欢许莘喊她容儿,可他却……却喜欢喊,这名字还不坏,虽然他还没这样当面喊过她。 容儿……容儿……要离开京城的前一天,他与许莘陪她回桃花村,很多人都这样喊她…… 回想那日,他又忍不住想笑。 除了当新娘子那天,他没见过浓妆艳抹的她,可那日她几乎把盒子里的粉全涂在脸上了,她企图在村人面前掩饰自己的苍白,他看不下去,绞了帕子把她脸上的粉全给抹掉,把两颗药丸研开轻轻往她脸上划过,不多久,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两抹自然红晕。 她眼红,硬向他要那药丸子的配方,他当然不给,是她得了他三万两,又不是他得她三万两。 她骂他小气,他淡淡回答,「我的确不如你大方。」 一句话堵得她嘟嘴不欢。 过去,她对许莘送来的头面珠翠从没看在眼里,那天她却在里头挑挑捡捡,不怕重似的把最昂贵的珠钗翡翠全往头上摆。 她问他:「漂不漂亮、高不高贵?」 他闷声回答,「像卖糖葫芦的那根草棍。」 第26章 她又嘟嘴了,他本想建议她在嘴上吊一串珍珠,看起来会更高贵,但许莘出现了。 后来,他与容儿共坐一辆马车,许莘骑马在外头陪着,因为他必须为她施针,至少让她出现在桃花村民面前时,看不出半点虚弱。 她比他想像中更受欢迎,有许多大婶当许莘的面夸她生得好,标致又有福气,还说什么打小时候面相就看得出来容儿将来是要享尽荣华富贵,当个人上人的,果然啊,李府的水喝个几天,整个人都水润娇美起来。 这叫做睁眼说瞎话! 许莘一脸尴尬,他则听得好笑,满脸的讥诮,她瞧见了,悄悄在他耳边说几句,「这叫做善意恭维,难不成见了面,他们要说我长得很像一颗大葫芦?」 恭维的话不只是大婶说,有个小伙子也凑近她,笑道:「容儿是咱们桃花村的皇后娘娘昵。」 为欢迎她回娘家,村里大办流水席,长的圆的方的桌子全是从各户家里头抬出来的,大伙儿杀鸡宰鸭、捕鱼猎兔子,把水里游的、路上跑的全做成好菜,一盘盘端上桌。 村人们问:「容儿,回门那天你怎么没回来?害我们从大清早等到傍晚。」 她笑道:「没办法,我才进门不久,婆婆就犯病,新妇得侍疾在侧,忙得分不开身,前一阵子济民堂出事,我爹娘上李府却找不到人,便是因为我和夫婿陪婆婆到庄子上休养。」 「原来是这样啊,你婆婆是什么病哪?」 「毒心烂肠症。」谨容脱口而出。 忽闻此话,简煜丰噗嗤一声笑出,冰山脸裂出一道缝,而许莘脸色不自然地别开头。 「这种病没听说过啊,凶险吗?」 「凶险得很呢,那病征是从皮肤开始发作,先是手脚长了烂疮,再下来头顶流脓,脸皮一块块剥落下来,我婆婆要是继续发作下去会从外面烂到里头,死掉的时候心肝肠肺肾都会变成黑色的,七窍流出来的不是血,是黑水呢。」 「太可怕了,怎么会得这种病?」 「是啊,毒心烂肠症呢,好端端的怎么会得这种病,不会是坏事做太多吧。」一个大婶话刚说完,马上打自己一个大耳光,连忙向许莘道歉。「李公子别恼,是我大嘴巴、满口胡说,李夫人自然是好事做尽的良善人,人家说,当大官的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夫人能嫁得李老爷定是前世烧好香,今生做好事、当好人,行善天下……」 这话刚听还不觉得什么,可越说越夸张,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性情许莘怎会不知道,如果这些话是知道内情的人说出口,定然是不怀好意、刻意讽刺,可这些不明就里的桃花村村民……他怎能怪罪,只能一张脸涨得通红,呐呐地应不出半句话。 「这病来得蹊跷,容儿,李夫人的病可好了没?」 「当然好了,如果没好,我怎能回门?」 「是啊,咱们容儿医术没话说的,连宫里太医都比不上,李公子娶咱们容儿真是大福气。」 一个人开口,马上有十个人附和,在村人眼底,谨容和观世音菩萨相当,都是救苦救难的。 村人几百口,一路吃吃喝喝,为谨容热热闹闹贺了一上午,席罢,他们将许莘和谨容送回何家后才慢慢散去。 谨容留下陈管事,将自己把地和济民堂卖给裕亲王爷简煜丰的事说了,留他们在屋里商讨日后的经营,然后支开许莘,搬了两张长凳与爹娘到屋外大树下找个荫凉的地方坐下。 何家父母对谨容把田地和济民堂卖出去的事儿很不满,这眼瞅着济民堂是要赚大钱的,怎能说放手就放手? 见父亲有话要说,谨容先把匣子交给父亲,抢快一步把话先撂下。 「爹,女儿的终身大事已经尘埃落定,你们不必再替我担心,如今你们更该操心的是大哥的婚事,都说成家立业,咱们何家总该开枝散叶了。可大哥只身在外头,成日为衙门里的事奔忙,当然会轻忽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个事儿,得靠爹娘操持。」 「这些我们心底有盘算,你不必担心,我要问的是济民堂的事儿。」何霖不让她糊弄过去。 「爹,前阵子桃花村碰到的麻烦事儿,李彬暗地里帮忙查清楚了,竟然是因为我那些药丸卖得太好,惹得京中贵人眼红,想要分一杯羹,才给济民堂下的套。」 「可这是药又不是米粮衣布,怎么能乱卖?无药不毒,若是被人吃出毛病,说不准我这个老板还得下大狱呢,幸好这回有裕亲王出而替我摆平,可下次、下下次呢?若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公公婆婆会怎么说话?」 「嫁进李府,我才晓得大户人家规矩多,不能像以往那般随心所欲,想出门便出门,你们想进府便能进府看我。你们瞧,这次的事儿若不是下人高拜低踩,迟迟没把你们来访的事儿传到庄子,我岂会半点消息都不知道?若不是李彬听到风声,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面。」 「女儿思前想后,这桩买卖实在是不能做了,幸好裕亲王爷肯帮忙,他可是当今皇帝的侄子,那些害咱们的恶人怎么也不敢招惹到他头上,为了村民、济民堂好,把田地和铺子盘给他是最好的方法,而且王爷可慷慨的呢,他足足给了三万两银子。」 「三万两?!」这下子,何父、何母吓呆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笔矩款。 「是啊,光看这个数儿就知道人家不是强占咱们的东西,人家是好心帮忙哪,所以你们别对人家横眉竖眼,人家可是王爷呢。」 「是是是,是我们想错了人家,我马上去给王爷赔个礼。」何母说到做到,就要起身。 「娘,不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这老宅才翻修过,若是几年后哥哥调回京里,你们想老家时可以过来住上几日,所以我没卖,方才我已经托了翁爷爷,他可以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人送你们到卢县和哥哥相聚。我写了一封顶要紧的信,你们一定要记得交给哥哥,信就在匣子里,和银票放在一起。」 「是什么要紧信?」 「里头是公公对我们分析朝堂动向的事儿,我记下来了,这信对哥哥的前程很有帮助,你们一定要把信交给哥哥。三万两银子你们收好,我还带回一箱头面珠翠要给娘以及未来嫂嫂当见面礼,如果可以的话,东西收拾收拾你们尽快上路,别让翁爷爷那边等太久,不好意思的。」 何霖把匣子还给谨容。 「银子你收回去,你哥哥是当官的,还怕养不活我们?这银子是你挣来的,自然得留在身边,何况你也说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咱们的门第已是不如人,若再没有银子傍身,那些唯利是图的下人还能拿你当一回事?」 「爹,您放心,李彬对我可好了,我才嫁进门,金银珠宝什么好东西全往我屋里堆,婆婆心里虽酸,却也夸他是个懂得疼媳妇的,不是我夸口,我屋里随便一只翡翠瓶子都不只千两,三万两算什么。」谨容笑着说。 「这是现在,万一过几年姑爷又看上个新鲜的……」何母犹豫道。 「娘,我不会看走眼,李彬是专情的,如果您还不放心,行!我明儿个闹着他把铺子、田地全记到我名头下,成不?」 第27章 「你这丫头,我是同你说认真的,你居然胡乱攀扯。」 谨容重重点头。「我也是说认真的,爹、娘,你们要好好保重自己,这一别不知道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你们一定要把身子养得壮壮的,像带我和哥哥一样,带出几个比我们更长进的孙子孙女。」话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 简煜丰和陈管事说完事,斜倚在门边等谨容,他听着她的话,心底感慨万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她还真是费尽心机,还想了这么一套周详的说词与计划。 他好奇,给何谨华的那封信里她到底写了什么?她有什么办法让父兄亲人远离灾祸? 结束回想,简煜丰甩甩头,此次为得天羽蕨而离京数日,他不断想起谨容,想她是个奇怪的女人,至少和他认识的女子完全不同,令他对她益发好奇。 他始终想不明白,失踪的那几天她躲在哪里,当时京城里他能用上的暗卫全数出动,竟然没人能查得出她的行踪。 他想起她和吴氏的对垒,忍不住想赞她一声有勇气,只是不知道她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还是强弩之末硬张扬。 想她的事越来越多,想得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几日不在,不知道她又会折腾出什么事? 思念如同虫子般在心里啃咬着,简煜丰恨不得长了对翅膀,立时飞到那个小院,着着她、听着她,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闻她身上淡淡的温馨香气,懒洋洋地享受那份静谧和安然。 一抖粗绳,他策马狂奔,想起那个怕冷的女子,他斥喝一声,又加速了返程的脚步。 经过两次疗毒,张钰荷已经能够下床,前几日礼亲王府把张钰荷接回去,听见女儿提及为了让谨容当药人疗毒,许莘用大红花轿把人迎进侯府,甚至允下正妻之位,那个手段不光明磊落啊,只是……若用正经法子,谁肯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礼亲王虽然高兴女儿的身子能够痊愈,却也不免大发一顿脾气。 毕竞此事传出去,于王府名誉有碍,何况女儿的性子虽单纯率真却也执拗,哪是能与人共事一夫的,因此与王妃商议过后,决定派得力的大丫头婉育领着几名丫头去侯府给谨容送大礼,并探探对方的口气。 她们到了晋远侯府,拜见夫人说明来意,吴氏表面欢欢喜喜收下,可想到那些好东西全要往吟松居送,便打心底恼火。 她本就不是太夫人喜欢的媳妇,幸而生下嫡长子许莘,府里除了儿子和许历之外再没其他孩子。 而太夫人膝下就侯爷一个儿子,因此太夫人过世前,打开库房把嫁妆给分了。 令她恼火的是,婆婆把嫁妆分成三份,给了儿子和两个孙子,她连半点好处都没沾上。 要知道许历的身分还可议着呢,婆婆竞然分给许历,却把她这个主持中馈的媳妇给排除在外,她眼馋婆婆那笔嫁妆多年,日夜小心侍候着,没想到头来什么都没得手。 于是婆婆一死,她就以许历年纪小为由,将婆婆给的嫁妆托管起来。 那事儿就罢了,没想到前阵子儿子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居然把婆婆的嫁妆一箱箱往吟松居搬。 她明白儿子性格软弱善良,打心底认定对不起那何谨容,要想办法补偿,可……礼亲王府有的是银子呀,就算补偿,钰荷还没过门呢,这笔银子怎么会是从他们口袋里拿出来? 可儿子就这么一个,她不能与他生分,且钰荷这媳妇是她瞧中意的,虽然有几分千金小姐的脾性,却是单纯不晓事、易拿捏的,再加上侯爷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把礼亲王这门亲事给办妥当了…… 说到底,晋远侯府如果没靠礼亲王帮衬着,如今不过是坐领半俸的没落勋贵,侯爷能得到目前的差事,还不是靠人家悉心张罗。 说来说去谁也不能得罪,于是所有的火气吴氏也只能在谨容身上发作。 派到谨容身边的丫头明里暗里给她吞下不少排头,可她像木头人似的,打上十闷棍也揍不出半点声音,灭了吴氏看好戏的心思,许莘又天天往谨容屋里去说话,让她不能在明面上做得太过火。 想起谨容威胁自己的那番话,那股气吴氏怎么都吞不下去,而礼亲王府送来的礼更是在她心中添上一把火。 婉育见晋远侯夫人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只好开口道:「夫人,我可以把礼送过去给何姑娘了吗?王妃娘娘让奴婢亲日向何姑娘传几句话。」 吴氏回过神,说道:「是,我这就陪姑娘走一趟。」 「不敢劳驾侯爷夫人,只消派个丫头领奴婢过去就行。」婉育连忙道。 「这是什么话呢,别说你们王妃看重何姑娘,晋远侯府上下哪个人不是把姑娘当成菩萨供着,若不是她,郡主身上的毒可怎么办才好,她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哪,我自然要每天过去瞧瞧,看看下人伺候得好不好。」 「夫人这样倒教奴婢为难了,还是请夫人派个嬷嬷吧。」婉育坚持。 吴氏知道婉育是礼亲王妃身边最得用的人,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多话,便派关嬷嬷陪她走一趟。 「何姑娘好大的架子,有东西可吃还挑三拣四,实话说了吧,裕亲王不在京里,世子爷也陪着郡主娘娘到礼亲王府作客,这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如果你不用饭,那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把饭菜给收拾收拾,可丑话咱们得先说在前头,若世子爷回来,你得摸摸良心讲句公道话,千万别胡乱攀咬说是咱们苛待了你。」明月语气尖刻。 「人家当自己是奶奶呢,还以为坐一回大红花轿,自己就成了正经主子。哼!别说世子爷没在这里留过宿,说穿了,爷心底压根就没这号人物,咱们世子爷眼底心里只有郡主娘娘,小小姨娘想出头天,还早得很。」筱月接话。 谨容抬眼望向滔滔不绝的两名丫头,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 分明知道她们是吴氏派来给自己添堵的,不理她们才是最上策,可是接连被编派了一整个上午,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想要驳上几句。 她放下毛笔,凝眉道:「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药人,治好郡主娘娘的病自会离去,至于什么奶奶、姨娘的,我没这般想过,你们也别四处胡说,坏人闺誉可是造孽的事儿,至于这饭菜不是不吃,而是不能吃,裕亲王爷交代过我得好好保养身子,倘若这些饭菜吃下去,我恐怕得病上好几日,万一耽误替郡主娘娘疗伤的日子,试问这个罪名谁承担?」 见她一语道破,筱月结巴起来,反问:「你、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吃下饭菜得病上几日?这种信口雌黄的话你也说得出?」 「这饭里有没有加料,去找一只鸡来试试便知分晓,何必在这里耍嘴皮子。」 话说完了,谨容不想再同她们多说,转身从架子上寻了本医书,懒懒地窝进软榻里阅读。 她并不知道婉育和关嬷嬷在外头站了半天,关嬷嬷听见三个人的对话,本要往里头冲,却被婉育死死拖住,她只好拼命使眼色,让后头的小丫头去回报吴氏。 直到里头争执的声音停下,婉育向关嬷嬷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冷淡一笑。 第28章 什么「晋远侯府上下把姑娘当成菩萨供着」,什么「她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如果吴氏的话是真的,那何姑娘这尊菩萨过得可真辛苦。 自从听见谨容那句「治好郡主娘娘的病自会离去」,婉育便对谨容生出几分好感,她岂不明白自家郡主对世子爷的全心依赖,可世子爷又是个不肯亏欠人的,若谨容真存下心思,牢牢抓住世子爷对她的感激来争宠,日后谁底谁输还说不得准。 她不想吴氏跟着,便是想私底下问问谨容的想法,现在连问都省下,人家根本没那份心思。 这个答覆定会让王妃娘娘松一口气,毕竟何姑娘是怎么被骗进侯府大门的,人人心中都雪亮得很,说到底还是他们不厚道,可是为了救郡主性命,也只能昧着良心将厚道丢到一旁。 她转头对关嬷嬷说:「还请嬷嬷找个小丫头,到厨房里头寻来一只活鸡。」 「婉育姑娘千万别听信何谨容胡言乱语,那是个爱生事的,前儿个她当面顶撞咱们家夫人不说,还煽动世子爷把家底全掏出来送到她跟前昵,不是老嬷嬷嘴杂多话,她确实不是个简单的。」 「嬷嬷着急什么呢,我又没说何姑娘所言为真,不过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晋远侯府亏待了何姑娘,抑或是何姑娘造谣生事,想碍晋远侯府的名声。红儿,你陪着嬷嬷的丫头到厨房走一趟,速去速回,别耽误。」 「是。」陪着婉育来的红衣小丫头领命,走到关嬷嬷身边,关嬷嬷这下再不乐意,也不能不派人走一趟。 见人离开,婉育走进屋里,明月、筱月还在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气鼓鼓的,好像受什么委屈似的。 婉育扫了桌上饭菜一眼,忍不住讥笑,就三个素菜哪……还真是供神佛用的。 关嬷嬷随后进门,横了筱月、明月一眼后,连忙拉起笑脸迎上前对谨容一福身,道:「何姑娘,这位是礼亲王府的婉育姑娘,今儿个特地上门来瞧瞧您。」 话说着,关嬷嬷趁机使眼色让她们快快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下去。 谨容的菜里有加料,她是知情的。 全怪何谨容不懂礼数,夫人几番暗示要她到前头请安问礼,她偏偏理都不理。再怎么说,晋远侯府都允了她一个姨娘名分,姨娘早晚向夫人问安是理所当然的事呀! 没想到,天底下竞有如此倨傲的女子,若非郡主娘娘还需要靠她疗毒,依夫人的脾气哪能容得下她。 她们眉来眼去,岂能瞒过婉育?能在王妃跟前伺候多年,谁不是个人精。 「关嬷嬷和两位姑娘还是别忙和了,活鸡马上就送过来,到时还得验验这饭菜是不是如何姑娘所言,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婉育口气虽是淡淡的,却是不容置疑。 关嬷嬷别过头呸一声,不过是个礼亲王府的丫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号人物,若不是侯府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唉,当初那档子事,真是做坏了。 谨容根本不想搭理刚进来的人,她以为不管是谁,都是吴氏派来让自己烦心的,就当她们在演戏,反正戏不好就别费精神看,徒然让自己恶心罢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婉育竟会冒出这样几句话来。 放下书、抬起眼,谨容对上婉育的视线。 淡淡的目光交会,婉育看见谨容清灵干净的双眸,看见她身逢苦难却无半分怨恨,心底带起几分欣赏之情,这女子……是个值得结交的。 第七章 自毁双目求周全 婉育让几个丫头将一箱箱礼物送上来,有珠宝玉饰、黄金头面,有绫罗绸缎,还有一大箱昂贵药材,谨容望着两只眼睛紧盯着礼物,满脸贪婪的关嬷嬷,忍不住发笑。 把东西放定,婉育上前对谨容屈膝道:「何姑娘,婉育是礼亲王府的人,这回郡主回府,王妃娘娘见郡主身子、精神都恢复不少,心里头感念姑娘,遂让奴婢送上薄礼,万望姑娘笑纳。」 「王妃娘娘要奴婢传话,区区礼物不能报答姑娘于万一,只是聊表心意,倘若日后妨娘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还望姑娘不要客气,礼亲王府旁的没有,还有几分势力。」 势力?唉,不就是势力嘛,这是最最吓人的东西。若非这东西,她何必把自己三年的心血转卖,何必让大哥放弃多年梦想……谨容微皱眉头,和这样的人家相交,一个弄不好,便是覆没之危。 虽然婉育口气真诚,态度恳切,让她很想多相信几分,不过上一次当,学一次乖,日后礼亲王府、晋远侯府势必成为亲家,家族联姻关系紧密,若自己成了晋远侯府对头,她不信亲家能不帮着亲家? 至于「对头」这件事,她想大概逃不过了,自己早已成了吴氏的眼中钉、肉中刺,急欲拔除,若非她现在还非常「有用」,恐怕早已经躺在某个无名荒塚。 谨容轻轻一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她的淡定让婉育微抬双眉,听说这个何姑娘出身乡里,家里并不富裕,可是见着这一箱箱东西,居然没有半点喜形于色,连关嬷嬷那个老货都看得目不转睛,她的眼皮子却连抬都没抬。 看来王妃娘娘错估了对方,还以为她是可以用银子收买的人物,不过只要她对世子爷无心,不管何姑娘是否能够收买,都不重要了。 不多久,活鸡送上来,婉育眼神示意,红儿把谨容的饭菜倒在地上,母鸡见着便上前啄食,才不到短短一刻钟,那只鸡就摇摇晃晃、口吐白沫,瘫倒在饭菜间。 婉育又惊又怒,她们这是整何姑娘还是想整郡主?如今郡主能否痊愈,全仗何姑娘哪。 锐眼扫向关嬷嬷,她冷哼一声,道:「方才夫人口口声声说将何姑娘待为上宾,没想到吃食居然出现这等问题,更别说我可是亲耳听见两个奴才对何姑娘出言不逊的,见着这番景况,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回去向王妃娘娘覆命。」 礼亲王府的婢女敢同吴氏的亲信嬷嬷发作?打狗还要看主人,吴氏可是郡主娘娘口后的婆婆哪,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礼亲王权柄大过天,根本不把晋远侯放在眼里,即使日后要结儿女亲家? 谨容眉头一挑,有了看好戏的兴致,放下书,她坐直身子。 关嬷嬷闻言,凑上来掐了筱月一把,骂道:「你们这两个小蹄子,夫人是这么让你们伺候姑娘的?」 筱月、明月见关嬷嬷对她们挤眉弄眼,连忙跪在谨容身前避重就轻说道:「请姑娘恕罪,是奴婢大意,让脏东西给掉进饭菜里,奴婢马上去换过。」 谨容开始觉得有趣了,她低头看向明月、筱月,这是在等她亲口放过她们? 如果她松口,对方便可以顺势下台阶,假装只是意外,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怎样的脏东西,都不会让一只好好的母鸡口吐白沫。 如果她不饶呢?会不会撩拨得两府生隙,婚事谈不拢?不知道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闹心,她居然兴起几分恶趣,想看看事情能够闹得多大。 第29章 拢起双眉,她略显哀怨地向明月、筱月投去一眼,低声道:「就不劳两位姑娘了,反正我早已习惯一日当中只有一餐勉强能够平安入口,其他的……」 这话,谨容说得夸大了,今儿个是她们第一回下乎。 她刻意指控她们每天想着毒害自己。想想看,不过是两个婢女,怎么敢做出这种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死了没关系,不过一条贱命,但她可关系着郡主娘娘的病情哪。 谨容拿起已经空了的饭碗凑近鼻间轻嗅,那股淡淡的茶香味能瞒得过别人,怎瞒得过她这医林圣手鲁棣的嫡传弟子。 婉育听闻此言气得脸色铁青,她学谨容拿起饭碗凑近鼻尖,也闻到茶香味。 「请问姑娘,这里头……」 「放心,那毒害不死我,只会让我狂泻三天三夜,至于这只鸡,我就不确定它有没有那么好运了。」 婉育深吸气,正想开口,此时吴氏却在下人的搀扶下走进吟松居。 来得可真快,在着急什么昵,婉育心底冷笑。 吴氏进门,看见明月、筱月双双跪在地上,一旁还有只快死的老母鸡两条腿一抽一抽着,留着一口气要死不死的。 只见谨容气定神闲地坐着,一脸看好戏似的,吴氏咬牙忍气,狠狠瞪了谨容一眼,她以为事情闹大就能搅黄张许两家的亲事?想都别想!钰荷可是心心念念想嫁他们家莘儿,连礼亲王爷都扭不来女儿心意,她算哪根葱。 不过屋里这幕吴氏是心知肚明的,她还以为已经过了午时,下毒之事已了结,婉育进了吟松居只会看见一个上吐下泻过、昏昏欲睡的何谨容,届时不论她抬什么上门都只会落到自己的院落中,谁晓得何谨容半口饭都没吃。 见吴氏进门,婉育冷笑道:「夫人,看来侯府里的下人是该清理清理,三年前郡主也是在侯府里头中的毒,还以为打杀了一票人,整座府邸已清理过一遍,已经干干净净,可如今……」她养一眼地上的死鸡,冷笑道:「如今看来,夫人治家是宽松了些。」 张钰荷是在侯府中的毒?!这可是个大八卦! 谨容脑子飞快转动着,张钰荷是吴氏亲自挑中的媳妇,而满座府里无人敢违逆她的心意,所以焚心散……谁那样胆大包天?是想同郡主抢丈夫的野心丫头,还是对吴氏心存怨慰的下人? 婉育的话,也让吴氏心中惊起一片波澜。 三年前,钰荷和芋儿出府游玩,夜了才双双回府,她热心便邀钰荷在府里住下。从小钰荷就和莘儿走得近,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一对璧人,因此小时钰荷便经常到侯府过夜,没想到那天晚上钰荷突然捧着心,痛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座府邸都因此闹腾起来,请太医找大夫……却没人知道钰荷得了什么病。 大伙儿忙了一整夜,筋疲力竭,后来礼亲王领了简煜丰进门,他把脉观相,几支银针往钰荷身上扎,好半天才做出结论说钰荷是中毒了。 性情暴躁的礼亲王半点面子都不留,就指着侯爷破口大骂。 可认真追究起来,谁晓得钰荷是在哪里中的毒,怎就赖到侯府头上? 问题是,这话她不敢说,不管在哪里中毒,钰荷整天都和莘儿在一起是事实,怎么会她中毒、莘儿却没事? 吴氏打心底明白,比起自己儿子,礼亲王更中意简煜丰,人家不但是皇帝的侄儿,又得皇上眼缘,接连交办他几件大事,正受重用。 可钰荷中意的是莘儿,而礼亲王就这么一个女儿,都要宠上天了,再不甘愿,女儿几滴眼泪也就收服两老的心思。 可那件事却让礼亲王怒口道:「成亲后,马上让两个孩子搬出去住,侯府太肮脏,什么时候被算计了都不知道。」 她怎么能让儿子搬出去?丈夫喜新厌旧,她只能一心盼着儿子,若是媳妇把儿子抢走,日后她还有什么盼头? 于是她把服侍钰荷的下人全打死了,又打发卖掉一票下人。 说到底,她也不是那么乐意让儿子娶个病女人,钰荷要是没办法替儿子开枝散叶,难不成许家就终结在这一代?问题是,礼亲王权势大得很,她哪敢得罪,何况丈夫、儿子的前程都要靠这位亲家老爷。 幸而何谨容撞上来,让她对这门亲事又燃起希望,反正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丫头,若能救钰荷一命,便是赏她个姨娘位置也无妨。 没想到儿子不省心、娶的女人也不省心,何谨容态度倨傲,不服管教,现在连婉育这个没身分地位的丫头也没把自己看在眼里,令她着实憋闷。 她真想指着婉育破口大骂,这里是晋远侯府不是礼亲王府,一个小小丫头凭什么在此指手画脚? 可她又怕礼亲王旧口事重提,日后让钰荷和莘儿搬出府去,只能硬生生吞下这口气,挤出一脸的笑容说道:「姑娘说得是,今日之事,我定会给礼亲王府一个交代。」 「那就好,还请夫人千万别委屈何姑娘,她可是郡主娘娘的救命恩人。」 「是,还请姑娘回去在王妃娘娘而前美言几句。」 婉育点头,对谨容说:「何姑娘,夫人要清理门户,奴婢不方便留下,再过两日定登门拜访。」 一直没说话的谨容终于起身开口,「烦请姑娘回去向王妃娘娘道谢,谨容本是济民堂的大夫,治病救人是天职,着实不敢收受王妃娘娘的礼物,若王妃娘娘当真对谨容心存感激,那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麻烦姑娘将礼物带回去变换为粮米,赈助贫户。」 把东西留下不过是便宜了吴氏,简煜丰、许莘都不在,吴氏要抢要夺她还能如何? 婉育与谨容对视一眼,点头说道:「姑娘有此等善心,奴婢必定回去转告王妃娘娘,以姑娘名义,发粮赈贫,不过姑娘为了助郡主疗毒,身子也得照顾,光靠三两个素菜度日是不成的,姑娘还是把东西留着打赏下人,免得下人轻慢,我再留两个伶俐的丫头给姑娘熬药补身子,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她们去办,想来夫人自是不会推却我们王妃娘娘的好意,而礼亲王府出来的,自是比旁的多懂几分礼数。」 这话不长,但里头的学问可大了。一则,王府送来的东西样样都是上品,谁会拿它们打赏下人?所以私心里想偷想抢的,就是把自己给当成「下人」。 再则,素菜事件还没结束呢,若吴氏没好好处理,下回礼亲王府送来的可就是鸡鸭鱼肉,是一巴掌狠狠扫侯府脸面的礼物。 三来,她留下两个丫头,吴氏说一套做一套的伎俩便行不通了,日后若还想找谨容的碴,还是先把后套想好再动手。 谨容领受她的好意,说道:「多谢姑娘,也请姑娘回去向王妃娘娘道声谢。」 「奴婢会转达的。」婉育走到吴氏身边,屈膝为礼,说道:「还请夫人多照看姑娘几分,王爷、王妃会铭记在心的。」 第30章 「这是当然,还请婉育姑娘代为向王妃娘娘问安。」 吴氏与婉育虚与委蛇一番后,让关嬷嬷将人送走,关起门,她看着婉育留下的两个小丫头,心中怒火更形炽烈,一双凌厉美目对上谨容,半晌不言语。 谨容也不畏怯,与她四目相对。 吴氏咬牙切齿,想不出法子整治谨容,心底像是油煎火熬似的,恨不得将她抽筋扒骨。 就这样,两人相对无语,沉闷的屋子里像是凝结了无数阴郁。 半天,吴氏出声一笑,仰起下巴问:「这些日子着人请何姑娘到前头说话,姑娘一再推却,我也忙着,没时间来看看姑娘,反正今日来了,索性把事情一道办办。何姑娘,你已经见过亲人,是否该实现当日诺言?」 谨容猛地一悚,望向吴氏。 人啊,果然还是不心存恶念的好,才一个挑衅,报应立刻上身,她怎么就忘记许历的提醒,吴氏这人是有恩报仇,有仇呢,更是要人拿命来偿的呀。 她低头咬唇,盘算着父亲、母亲是否已经离开梁州济县? 就算离开,如今也不过三五天,那封信断不可能送到哥哥手里,何况说服爹娘需要时日,辞官需要章程,哥哥不可能说走就走,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保住他们,所以这劫,无论如何她都逃不过,苦苦一笑,既然躲不过,唯能挺身上前。 谨容抬眉,昂首道:「是的,夫人。」 她像是扑火飞蛾,带着异样的决然,美得让人转不开眼光,她进屋寻来一瓶药,当着吴氏的面将药粉洒入双眼。 谨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几道阳光从叶间斜射下来,在她身上落下点点光晕,她瞎了,但心底仍然数着时日,计算父母亲是否已经安全。 这两天她想得那样多、也明白了那样多,生命似乎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清醒过,过去曾经经历的画面幻化成书册,一页页地在她眼前翻过。 应该……够了吧,她曾经幸福过、快乐过、美丽过、灿烂过,比起多数女子,她着实没什么好怨愤的。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只是苦法不同,张钰荷有两个好男子的疼爱,却要月月受焚心放所苦;吴氏穿金截银,高坐侯府夫人位置,却要苦于丈夫喜新厌旧,苦于日思夜谋、划策害命;许莘背负着道德感,却得遵从母命屈就现实,企图面面俱到,到后来……非但无法遵循本心,又得想尽办法找借口原谅自己。 比起他们,她是好的了,她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愿意原谅许莘便原谅,不愿意便嘲弄几句虚伪,好填补自己的不平。 天地间,能如她这般任性恣意活着的人有几个,与其忿忿不平,不如尽情享受生命。 勾起柔和的笑容,她迎向阳光,让金色的光线在脸上烙下温暖,她的态度淡然而从容。 已经很多年,简煜丰没有这样愤怒过,当他快马回到京城,迎接他的竞是这样的消息,他不是个耐不住性子的男人,但他很想把吴氏拆成十七八段,磨成粉,塞进饿狗嘴里。 他睬着重重的脚步进门,满肚子张扬的怒火在看见谨容脸上的恬然笑意时,倏地烟消云散,望着她柔美的眼眸,柔和圆润的脸颊,她微微仰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翘着,宛如静谧不动的蝶翅,清丽的脸庞无惧无怨,像一池平静无波的秋水。 她应该狼狈的,应该缩着身子蜷在角落低声哀鸣,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等着向他求救。但她没有,相反地,她身上透着镇定、透着几分悠然自若,让人发自内心对她扬起莫名的敬意。 她没有失去视力的恐惧与愤怒,而那个笑容在听见自己走近时微微加深……如果不是心情太沉重,他很想夸奖她的美貌,想笑着对她说:「你果然不是一颗大葫芦。」 她略略侧过头,问:「是王爷?」 简煜丰没回答,捧起她的脸轻轻翻开她的眼皮,这是身为医者的习惯,于是她去除最后一丝犹豫,确定身前的男子是简煜丰。 过去她有眼睛,不会用声音气味辨别人,这是第一次,她发觉他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和她一样。 她习惯那个味道也喜欢那个味道,师傅说,她天生该当大夫,很可惜,就算她那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宿命,或许人生总有些事情是倾尽全力也无法成就的。 「为什么?」他甫出口,就是让人满头雾水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自毁双目?」 「这是我承诺夫人的。 「你不能等我回来吗?」他气极败坏,有人规定承诺一定要完成?不可以力有未逮,不可以反覆无常吗?她傻了,傻得去遵照办理。 谨容自认很无辜呀,不禁扁起嘴。 她能等,吴氏能等吗?若让她亲自下手,恐怕毁的不只是两只眼睛,还要再赔上半张脸,虽然看不见,她还是想要保有姣好容颜。 「你用什么东西毁了自己的眼睛?」 「青磷粉。」 「你、你居然用那个?不痛吗?」他真想剖开她的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它制造出来的效果才大。」 那天,青磷粉入眼,一阵烧灼味道传出,片刻间,两道鲜血自眼中淌下,她再也睁不开眼,血流满衣襟,让吴氏毫不怀疑有作假的可能性。 受不了了!简煜丰狠狠捏了谨容的脸颊,他想骂她一百句笨蛋,即使他心知肚明她是想对自己下狠手取信吴氏也一样。 「信不信我有效果更好更不痛,更能骗过旁人的办法?」他说得咬牙切齿。 青磷粉虽然保留她重见光明的机会,但那个过程很痛,而且敷上解药还得好几个月才能痊愈,最重要的是解药难求,不过她既然敢用青磷粉,定是有所准备。 第31章 「等不及了,夫人要我履行承诺,而我的爹娘兄长尚未脱离险境。」 「你可以把桃花村和济民堂托给我,为什么不能将父母兄长托付我?」 「接收桃花村和济民堂于你有益。」她没把话说透,却也暗指照顾她的父母兄长于他无半分好处。 「你认定,我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 「不是吗?」这话不是质问,而是天底下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以为经过上次的事,你会试着信任我。」他指的是让她顺心遂意的三万两。 谨容不想笑的,到底还是笑了出来。「经过上次的事,我已经不相信天底下任何人。」她指的是许莘的欺骗与背叛。 他无言,吐出浓浓的浊气瞪她,可惜白费功夫,她看不到。 她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如果你没找到我,那郡主娘娘怎么办?」 「我会找到的,不管是你或是别人。」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么做是错是对?」 「我学医,只是为了救自己想救的人。」他很自私,却不吝于表扬自私。 「便不管他人的死活?」 「我说过,你不会死。」 「可生不如死又比死好到哪里。」 她从不认为自己能挺过那样的疼痛,六个月是她忍耐的最大极限,从小她就是个惜皮肉的,一点点小疼便要唉唉叫得让全家人都为她不舍,小时候经常病在卧榻间,可她得到的亲情和疼爱却是无人可及。 「我带回好几株天羽蕨。」 「天羽蕨的根不见得可以疗毒。」 那只是一个想法、一个原则,但天地间事物何其多,不会事事都照着原则走。 「不试试就放弃?」 「对未来存太多希望,很辛苦的。」 因此,她索性半点希望都不存,索性欺骗自己,六个月后的死亡是她期待中的结局,也索性说服自己,她的死换来亲人的一生无忧,没什么不好。 她在笑,但笑意传达不进心底,淡淡的哀愁在脸庞,她只是强撑着坚强,假装自己还不错,曾经,他也像她那样。 他不习惯对人剖心,不习惯解释自己的言行,但她的表情让他的心蠢蠢欲动,想要为她多做一点事情,她让他想起那个被逼迫得没有半分退路的简煜丰。 「我会办到的,建议你,相信我。」 他握上她的手,他的掌心暖暖的、大大的,将她的手紧密裹起,很舒服,她想,谨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保持着那个不及心的淡淡笑意。「不过有件事,你到底是说对了。」 「什么事?」 「你要我相信你,拒绝你的条件我会后悔一生,我还真是后悔了。」 那个时候若是答应他就好,那么桃花村、济民堂还是她的,并且将会一家开过一家,而哥哥的锦绣前途也不至于中断,她老是这样,非要吃足苦头才学会教训,学会低头,学会不骄傲。 「没错,我的确很有一语成谶的本事。」 「需要我夸奖你几句吗?」 「真本事不需要夸奖,依然会显现出来。」 她大笑,随口提起,「那位郡主娘娘和你是什么关系? 」 「青梅竹马的玩伴。」 是说不出口的恋情吧,那日婉育留下的红儿绿儿很健谈,她们在她面前说过不少事。 说她们郡主娘娘是怎番一张倾城倾国、沉鱼落雁的容貌,说她性子是如何的甜美可亲、善解人意,说她德言容功是如何教人称赞,还说了她和裕亲王爷、世子爷的两小无猜,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她们说,其实郡主小时候更黏王爷的,要不是他失踪好几年,郡主只能跟在世子爷屁股后面跑,说不定如今郡主想嫁的是裕亲王爷。 她们说没见过任何人比裕亲王爷待郡主更好,便是亲生兄长也不过如此,一有好东西便全堆到郡主娘娘跟前,只为搏得她的笑脸。 谨容能够理解,若不是这番情谊,张钰荷怎会列入简煜丰想救的人行列,是他亲口招认的,他说他学医,只是为了救自己想救的人。 红儿绿儿还说过很多话,描述三人小时候的许多事,刚开始谨容听得兴致勃勃,后来发觉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老话,可她们并没有见好就收,仍然时刻提及。 起初她弄不懂,难道红儿绿儿也和许莘、简煜丰三人一起长大,籍着说故事在回忆童年?后来谨容反覆思量,方得出一个结论--她们是在提醒自己,别对简煜丰或者许莘心存妄念。 她该怎么解释她们的意图?对于许莘,礼亲王更中意的是简煜丰?还是张钰荷想要脚踏两条船,不到最后关头谁都不放弃? 第32章 算了,那不关她的事,何苦多思多虑多伤神。 「你对青梅竹马真不错。」这话免不了带上几分讥讽,因为他的「不错」,必须建立在对她残忍的分上。 简煜丰怎会听不懂她的意思,当下寒下脸,不再言语,拉起她走回屋里,七线蛊的毒能不能解还是未知数,但青磷粉他有把握。 「拿来!」他向她伸手。 「拿什么?」 「青磷粉的解药。」 「我没有。」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她的话让他为之气结,恨不得教训这个笨女人!没有解药,她竟敢对自己下重手,她脑子是用豆腐渣做的? 「没有解药你敢用青磷粉?你知不知道解药难制?光是搜集药材就要耗上好大功夫,炮制更需要时间,而你的眼睛拖得越久,治愈的机会越小。」他气急败坏,口气凶狠,可这份狠戾是对她,更是对自己。 「知道。」 「知道你还……你就不替自己留后路?」 话才说完,她立刻咯咯轻笑出声。「你怎会认为用青磷粉是我要为自己保留后路?」 「不是吗?」 「从喜帕盖上头、大红花轿送我进侯府那刻,我已经失去光明、失去所有后路了,不是?」 她还在笑,而看进他眼底的,却是深刻的悲哀,他终于明白在桃花村一别父母,将亲人好友全数安排妥当后,她已经存下死志,断绝所有退路。 「蠢女人!」他一把握住她的双肩,冲着她吼叫,「没有走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命运会在什么时候翻盘,如果我像你这么蠢,现在我就不是裕亲王,我只是无名塚里的一堆枯骨。」 他恨恨丢下她,转身走出去,离开的时候,脚步和来时一样重。 无名塚里的一堆枯骨?简煜丰的话敲上她胸口,所以……他对生命冷漠,是因为这个世界曾经亏待他? 第三次取血过后,简煜丰再没出现过,但谨容知道自己身边多了好几个人,有一个叫做青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让人舒服的温暖,她是裕亲王府派来的,负责每天为谨容念书,谨容很喜欢她,因为她细心仔细,更因为她说的每句话都没有背后目的。 另外她听到绿儿常常叫唤刘大婶,方知吟松居多了个小厨房,而她每天的饭菜里都有一、两道药膳补汤。 最让她开心的是姜成,那个大胡子壮汉。 简煜丰让他来守着谨容,不允许任何人再对她动手。 以前,谨容很少同他说话,或者该说整个济民堂上下只有小芽敢像老妓燎似的,对他絮絮叨叨,要他做啥做啥。 那天他见到谨容,发觉她看不见,然后……她听见他的哽咽。 他说:「我早就说过,他一身软骨头,不是男人。」 谨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万分同意。「对啊,我后悔了,早该听你的话。」 「我马上带你离开。」语毕,他打横抱起她,也不多问两声就要往外走。 「不行、不行,我一走,大伙儿又要遭殃,这里可是晋远侯府,咱们百姓敌不过的。」 他很聪明,一听就寻出端倪。「姑娘嫁的男人不是李彬?难道姑娘被人下了套?」 「可不是吗?姜成,这里虎狼环伺,你得好好护着我,别让我中了一个又一个,连环套滋味不好受呐。」 之后,她走到哪里,姜成便跟到哪里,她走出吟松居,走到许历的小院子里,如今偌大的侯府任她游,谁敢多说一句话,先看看姜成的乌金大刀再说。 偶尔她听到院子外头有几个整齐的脚步声,姜成得意的告诉她,简煜丰派了不少人守在院子外头,吴氏几次想进来都被拦着。 这里不是裕亲王府,她却被一群裕亲王府的下人给包围着。 听说之前满院子的大小丫头全被打发卖了,连守院子、没瞧过谨容一眼的长工也遭罪。 谨容想为他们抱屈,可心底却明白在权势之下,没有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而是采连坐法,哥哥投敌、姨表弟弟受刑,大丫头爬上主子床,下面的小丫头没沾上半点雨露也得挨板子,这样才能教育有心人知道怕。 这件事被简煜丰闹得很大,听说他回京隔天,许莘也领着张钰荷回府,知道吴氏逼着谨容毁去双目,在前院大闹一场,吴氏还为此气病。 简煜丰和许莘也吵过,简煜丰想把谨容和张钰荷带回裕亲王府治病,许莘说什么都不肯,张钰荷站在许莘那边,说要待在侯府。 至于谨容,十日取一次血,就要卧床三日,随着七线蛊的毒素在身体里面越积越多,她卧床日数将会越来越长,加上眼睛不便,娜动地方更难适应,简煜丰只好作罢。 因此,结论就是眼前这景况,谨容仍住在晋远侯府,但身边的人不是礼亲王府来的,就是裕亲王府来的。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父母亲和兄长平安,等待桃花村村民和济民堂从那次的事件里恢复,等待张钰荷身上的毒痊愈,以及等待自己再也为受不了那种苦痛,选择提早结束性命, 简煜丰和许莘大吵一架后,他还是在谨容身上取血。 那种痛没有最痛,只有更痛,一阵痛过一阵,痛到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然后陷入昏迷,再清醒,第三轮结束。 第33章 这次醒来,简煜丰不在她身旁。 说不清什么感受,就是空落落的,她骂自己奇怪,说穿了,简煜丰是她半个仇人,她怎会在不知不觉间依赖上他? 也许他的确帮忙解决了若干后顾之优,但她有今日何尝不是他一手促成? 别傻了,他待她好,不过因着歉疚,他和许莘目的相同,他们真心为的不是她,是张钰荷。 有点遗憾呢,始终没机会看一眼张钰荷,看看那位天上有、人间无,流落凡尘的妓美仙子是何模样。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只是认真倾听着,半晌,依然分辨不出来者何人,她不禁苦笑,她还是比较习惯用眼睛辨识。 「是谁?」直到那人在跟前站定,她才开口问。 「何姑娘,我们……逃跑吧。」 来人发出声音,谨容终于认出来了,脸上乍然出现两分惊喜,他是侯府里头唯一对她心存善意的。 她露出真心笑容,问:「许历?你怎么过来了,有没有人跟踪你?」 「你担心我,我才担心你呢。」许历没好气道。 那天取血,他装扮成小厮躲在窗下偷看,他看见她疼、看见她吐血,看见所有的「治病」过程,看见她昏迷了三天,每天都在恶梦里沉伦…… 难怪她要逃,难怪她要怕,难怪她连梦中都不得安宁,那是非常人能承受的啊。 「门关着吗?会不会被人瞧见?」 将她的操心瞧进眼底,许历忍不住泛红眼眶。「没事,我打扮成丫头模样,四儿和吟松居的丫头小路很熟,她帮我们混进来的。」 那天谨容离开后,许历让四儿到处打探消息,此事被方姨娘知道,心思细腻的她没几下就猜出两人的关系,特地趁夜绕到后院警告他,不可以和谨容有任何牵扯。 于是,不单是许莘和夫人闹了一场,向来温和的许历也为此和方姨娘不欢而散,他怨怼地望住方姨娘,不顾一切地向她咆哮,大声说道:「如果不是谨容伸援手,我早就死在永定桥下,两人自然不会有任何牵扯。」 无论如何,要他眼睁睁看着谨容受苦,他做不到! 「丫头?」 谨容想像许历打扮成丫头的模样,实在很想笑,是啦,他是没简煜丰那么高,可是丫头……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发,手却在空中被拦截下。 「你还笑得出来,再过几天又要取血,你不害怕吗?」他朝她低吼。 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很喜欢吼她,简煜丰是、姜成偶尔也来上一两句,现在连许历都插一脚,怎样,她看起来很欠骂吗? 她定住,半晌才苦笑回答,「怕死了,作梦都怕,那种疼很难用笔墨形容。」 「既然如此,我带你走。」 「怎么能,你不管方姨娘吗?你连父亲都不打算要了吗?你可以丢下亲人,我却不能,上回的事一次就够了,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应付这种事。」 「你不是已经将济民堂托给裕亲王?」 「我还有父母亲跟兄长,直到今天,他们还没有捎来平安音讯。」 她在信中和哥哥约定好,如果他们隐姓埋名安定下来,就让人带信到翁将军府里,不必告诉她他们定居何处,只要让她知道家人安好。 他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自顾自说着,「无论如何,这里都不能待了。听着,我已经计划好,我拿你给的银子去赁了一间宅子,里头的东西都置办好了,只要能够离开侯府,我们就会安全。」 「你要做的是,在取血前一日把下人们全打发掉,吟松居后面有一条小径,平日很少人经过那里,那个晚上我会过来接你,对了,你有没有那种让人闻到就会昏睡的药,我需要一些来摆平府卫和守在吟松居前的人。」 他说得简单,如果在之前,她会毫不犹豫点头同意,但现在要斟酌的事太多。 遑论她没有莽撞的本钱,就算逃出又如何,即使不再取血疗毒,七线蛊的毒素已经在她身子深种,何况她眼盲是事实,逃与不逃己无差别,有差别的是她的亲人能否平安,而亲人是她赌不起的条件。 过去,她不认为自己必须在权贵面前低头,现在她确定,低头是所有能做的事情里最容易的,于是她选择低头。 见她不回应,许历心急,抓起她的手说:「不能再犹豫不决,何姑娘……」 「放手!」 许历话没说完,简煜丰的声音插了进来,张扬的怒气毫不掩饰,谨容无奈叹息,事情更复杂了。 第八章 策马入林尝桑葚 简煜丰终于知道谨容失踪的十余日躲在哪里。 许历……好个许历!让他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怎么都寻不到她的踪影,事过境迁,他可以略过不计,可他又来撩拨谨容离去。 很好、好得很,他和他-仇结深了。 简煜丰把姜成叫进来认人,又下令以后不准许历靠近谨容,十步以内杀无赦。不会吧,他什么时候和吴氏是同一国的?谨容急了,大叫,「你不能这样对他,他是我的恩人,许历,过来!」 她把手伸向许历,然姜成的乌金大刀一横,许历不敢「奋勇」向前,而她的手在半空被截下,简煜丰将她的手抓回自己怀中。 第34章 「不相干的男人别乱碰。」 「你做啥,我要帮他把脉。」 「这种事,大夫会做。」他一口气拒绝她的要求。 「你以为吴氏有这么好心肠,不行,我要看看他身子恢复了没,要不要换新药。」谨容坚持。 简煜丰定定看她半晌,她没有半分退让迹象,他吸一口气,说:「许历,过来。」他为许历把脉换新药,然后在他耳边低声恐吓,「你,不准再进吟松居。」 谨容是眼盲不是耳聋,尽管简煜丰压低声音,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苦笑道:「许历,你要把身子养好,要破除谣言,要夺回你原有的地位,都得有一副好身子骨。」 听着谨容对许历的谆谆叮嘱,简煜丰的脸色越来越臭,许历一离开,他口气不善道:「你对许历还真不错。」 她能怎么回答?只能说:「同是苦命人,自然多几分惺惺相惜。」 不管如何,那日之后许历的确再没出现过,因为姜成那把乌金大刀不是普通吓人。至于简煜丰,他与过去一样,每天下朝就会往侯府走一遭,替张钰荷把过脉后,然后往吟松居跑。 他不是个多话男子,但谨容看不见,如果他不言语,两人便没了接系,于是他必须说话,幸好她很善于倾听,并且乐于回应。 他问:「你心动了吗?如果许历真的可以带着你逃出去?」 她摇头,道:「我很聪明,而且很现实。」 「嗯?」他的尾音上扬,是疑问口气。 「在这里,说不定你真有本事为我解毒,可一旦离开这里我就死定了。」她果然说得现实而聪明。 他很满意她的回答,笑弯了嘴角。说:「那药汤果然很有用。」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手脚的颜色褪了?我眼眶不那么黑了?」她一口气丢出好几个问题。 「都不是。」 「不然呢?」 「你真的变聪明了。」他说着,大手往她头上揉两下,她垮下脸,见她这号表情,他更乐。 她不舒服,怎么会让他舒服?于是谨容长叹口气,说道:「唉,现实有现实的好处,可还是有点舍不得啊,许历的提议着实动人。」 「动人?嗯?」这次虽然尾音也微扬,但她听得出来,带上恐吓气息。 「可不是吗,在这里我得天天说服自己,当一只被驯化的金丝雀。」 「金丝雀?」他完全无法理解,她干么把话题扯远。 「金丝雀原该活在森林里,活在自由天地,但它被捕捉了,它冲撞得伤痕累累也要试着逃出去,但牢笼太坚固了,它只好说服自己,其实外面的天空没有那么美丽,其实牢笼可以为它挡去风雨,其实不用四处觅食的生活很惬意,然后渐渐地,它安分下来了。」 「你是在自怨自艾?」以谋夺他的同情心?别想,他不必喝药就很聪明。 「不是,我是在说服自己安分,其实当许莘的妾室并不坏,其实他的罪恶感可以让我的日子过得更舒服,其实顺了夫人的意,我们可以当一对好婆媳,其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不定下辈子,老天会给我好报应……」 果然,她的话让他不舒服了! 简煜丰又嗯一声,不过这回的嗯,泄露出些许怒气。 看吧,别的不行,惹火他的本事,她还是有的。 许久,谨容听到简煜丰在自己身后,缓缓发出一声叹息,低低地,他讲了两个字。她没听清楚,侧耳再细听,然后他又说了一回,这次清晰了, 他是在叫她的名字--容儿。 倏地,心像被蜜水给晕开,沾得她满头满脸的甜。 有许多人唤她容儿,她听在耳里滋味各不同,有的人喊,她听得习惯;有的人喊,她心头胆寒--比如许莘;有的人喊,她没半分感觉,但是他的压抑低喊…… 心里头像是有什么在挠着,一点点痒、一点点暖、一点点甜……很想、很想再多听上几遍…… 「容儿。」还是很小声,他以为她没听见,就当自己在练习说话,浑然忘记眼睛看不见的人,会更加善用耳朵。 她笑了,低着头咬住下唇。 「容儿。」他越喊越上瘾。 「欸。」她忍不住了,轻轻巧巧回应。 蓦地,他的脸悄悄地在耳朵处,染上一片红晕。 取血的日子又到,大清早醒来,谨容就神情恍饱、失魂落魄。 她在笑,假装自己很坚强,但含笑的嘴角微微颤抖,青竹看得一清二楚,她走往床边,轻轻揽过谨容的肩,低声说:「我陪你。」 第35章 青竹没说「不害怕」、没骗她「一下子就过去」,她只说「我陪你」。 那日简煜丰把她叫到跟前,说:「以后何姑娘就是你的主子,你要视她为尊。」 青竹是裕亲王府的家生子,性情婉顺乖巧,从不质疑主子的命令,她收拾几件衣服便跟着简煜丰来到晋远侯府见过新主子。 青竹的娘常说,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 以前她不懂这句话,但在看见何姑娘时,她便明白了。 她很喜欢何姑娘,在知道她的眼睛看不见后,更兴起一股想要保护她的欲望,几日相处下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她相信这辈子注定她们要成为主仆。 简煜丰上下朝来到侯府,见到就是这景象。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谨容没有笑脸迎上,相反地,维持在脸上的勉强笑容僵了僵,于是他也清楚,她害怕。 他以为她会拖延些时候的,没想到她在几个深吸气后,带着壮士赴死的惨烈表情说:「你来了,开始吧。」 当锦盒里的七线蛊爬在她腕间时,她故意找个话题引开自己的注意,对简煜丰说:「你巡视过桃花村的土地了吗?知不知道你买的地当中有一块很接近后山。」 「还没有,但听陈管事提过,那片地上没有种植草药,只有近百棵老桑树。」 「猜猜为什么?」 「桑叶可以入药。」 她摇头,「猜错了。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很喜欢到那里摘桑葚吃,也有人会采叶子养蚕,老奶奶们可聪明了,哪家的小娃儿受凉就去采桑叶和冬瓜糖熬汤,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药。」 「每次他们去摘桑葚,我总想偷偷跟去,娘不允,因为我体寒,许多生冷的东西不能碰,有一回小三子哥哥发好心,偷偷塞给我几颗黑得发紫的桑葚,我吃了,天哪,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突地,她惊呼一声,那虫子咬破她的肉钻入血脉中,她痛得眉目全挤在一块儿,简煜丰见状,让青竹握住她的手,再将谨容抱进自己怀里,他抱得她老紧,连同她的颤栗一并圈时去。 「快告诉我,那桑葚有多好吃?」 她狠狠地咬了下唇,吞下嘎咽,继续说道:「桑葚很甜、很冰,一咬下去,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嘴巴里冒出来,我用舌头搅了又搅、搅了又搅,就是舍不得吞下去,结果我的嘴唇变成紫色的。娘一看到,就知道我做了什么坏事情,她又气又急,担心我又犯病,她骂我贪口,骂我爱吃却不爱惜性命,一根藤条举得老高,却始终舍不得打下去。」 好痛……她快痛坏了,可是……他的手牢牢地圈着,好像一堵无形的墙,企图把疼痛挡在外头。 谨容在简煜丰的怀里找到安全感,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她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他没有说话,她却仿佛听见他春风似的嗓音在她耳边说:不痛、不痛、很快就不痛…… 「然后呢,挨打了没?」 「哥哥多事,他跑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抱住,哥哥说都是他的错,是他把桑葚给我的。真是傻哥哥啊,又没有他的事,他跑出来揽什么,结果他挨了娘好几下,我本来没哭的,看见哥哥挨打,我哭得震天价响,把爹给吓坏了,以为我冲撞到哪一路神明。」 「爹抱着我往庙里去找人收惊,可回到家里我还是哭不停,哥哥只好背着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娘懊恼到不行,不断哄着我、问我又没挨打,怎么哭得那么惨。」 「我上气不接下气回答可是哥哥很痛啊。哥哥这才明白我在哭什么,他把我放下来,揉揉我的头发,笑说:『傻瓜,哥哥又不痛,你哭什么?』可是,他说不痛的时候,眼泪也跟着淌下,傻瓜,明明就很痛,还说谎……」 她说着说着笑了,和她的哥哥一样,泪水在笑颜中坠落。 简煜丰胸口微微发涨、发酸,是一面说不痛、一面掉泪吗? 傻丫头,她的哥哥是舍不得,舍不得她为自己难受呀。 就是这样的情谊、这样的疼惜,才造就她事事为别人着想的性情吗?就是这般的亲情,这般的爱怜,才让她把家人放在最前面? 难怪吴氏可以成功地逼她出面,徜若同样的手段用在他身上肯定没效,因为他做事只想着自己、只顾着利益与结局。 「之后,你再没有尝过桑葚的味道?」 「猜错了,哥哥趁爹娘下田,偷偷把我带到种满桑树的田地里,他把自己的衣服套在我身上,把我抱高让我动手采桑葚,他听着我的笑声,眼睛眯成两道线。哥哥说,等他长大要赚很多银子,把桑田买下来,让我爱拔多少就拔多少。」 简煜丰看着沉溺在回忆中的谨容,心底微醺。 她很幸运,倘若是生长在别的家庭,一个身子瘦弱、摆明养不大的孩子,只会被父母亲放弃,而她不但没有,还得到所有人的疼惜。 「后来你们把那块地买下了?」 「是,买下了,可还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吃。」她脸上有着遗憾。「卖地的大叔建议我们,可以养蚕取丝,但我舍不得蚕蛾作茧自缚,它们不停地吃、不停地长大,到最后吐丝把自己捆住,原以为可以挣得一个展翅,却没想到会死于沸水,而它们的牺牲仅仅为着人们的美丽……我讨厌这种不公平,也讨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再一次的剧烈疼痛,她痛得咬破唇舌,新血冒出。 她不能用双眼观察状况,但根据经验,七线蛊已经吸足鲜血,咬破血洞窜出来。 第五次,再过十三个回合,她就彻底熬过…… 她还想再告诉简煜丰有关那片桑田的故事,说她曾经在那里迷路,哥哥找到她时,脸色比她更惨白。他说他一面找一面担心着,如果没了她,他要怎么办? 每次生病,哥哥总是担心得吃不好、睡不着,她大病一场,哥哥和她一样削瘦,原来他是害怕着,害怕没有她,他会无所适从。 哥哥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哥哥,她本以为,直到自己闭上眼睛那刻,他们都会在一起。 谁知道长大是件坏事情,谁知道她做出错误决定,谁知道最终他们会天涯相隔,阻绝亲情? 第36章 谨容想说的话还很多,她的感慨堆满胸怀,可是来不及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扑的一声,她吐血了,腥咸的气味充斥口腔,然后一如往例,她昏迷发热,像过去的每次那样。 谨容的身子弱、怕冷,总是多吹一点风,她爹娘就紧张兮兮地往她嘴里头灌药,每回出门,马车掩得密密实实,不让半点风透进来,因此啊,她特别羡慕哥哥策马狂奔的模样。 站在院子里,谨容张开双臂,迎接吹来的风。 姜成站在她身后,抱着那把乌金大刀、两手横胸,本来他是站在前头挡风的,但谨容不允,他只好乖乖站到她身后,而青竹拿着披风在旁等着,等主子一喊冷就立刻帮她披上。 姜成与青竹对视一眼,姜成摇头、青竹无奈,他们家主子真任性。 四月天,那风带着微微的花香味,她仰着头任风从衣领间吹灌,有点冷,但她很开心。 她现在不害怕生病了,因为有个医术比自己强的人会害怕,会时刻为她担心。 她不怕死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几两重,无止境的疼痛和死亡,她会选择后者,因此她没打算活太久。 现在的谨容只想利用短暂的清醒时间,好好享受人生。 她要把以前没笑够的补足,要把以前没亨受过的福分享齐,她再不要像以前那样,为了活下去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不能吃、那不能碰、这个小心、那个在意……然后,她突然明白一件事--原来破罐子破捧,竟是这么让人感到惬意。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嗓音,熟悉到谨容一听闻就会忍不住扬起眉头,盈满笑意,她转身,简煜丰对上她失焦的眼睛,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她举目问:「公子贵姓?」时,他就喜欢上这双眼睛。 她的眼睛幽幽黯黯的,像一潭幽静的清泉,却不时会冒出一簇奇异且勾动人心的火焰,有时喜悦、有时愤怒、有时哀怨,明暗交替、变幻莫测,常常教他的心百转千回,惊心动魄。 只是如今……他握紧了想往吴氏脸上揍去的拳头。 「我在想像策马狂奔的感觉啊。」 谨容把双臂张得更开,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风全数揽在怀里。 鸦羽般的头发散在身后,几缕散发柔柔地飘在颊边,秀丽明媚的脸庞在阳光下透出一丝柔光,她一天比一天更美丽。 「你没骑过马?」他口气很惊讶。 害得她忍不住想堵他,「干么那么惊讶,你会的、我一定要会吗?那我会的,你都会吗?」 「应该都会吧。」他骄傲得让人很想痛揍他一顿。 「确定?那你会生孩子?」她只想找一句话把他堵死,却没想到堵死的竞是自己。 青竹闻言红了脸,低下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瞧,姜成也不遑多让,黝黑脸庞透出可疑的的绯红。 「呵,你又生过?你确定自己会?」他口气更加张扬几分。 「是女人都会的。」她说完,才发觉自己嘴又太快,当大夫的,何尝不知道生孩子并非每个女人都成。 「哼哼哼。」这是他的回答。 这一回合谨容落败,她转身停战。 见她不理自己,简煜丰走到她而前,手压在她肩上,友善地问:「你想不想骑?」 「我可以吗?若是受了风寒,你家的郡主妹妹可怎么办?」她口气很酸,想把刚才的失败讨回来似的。 「有我在,你有本事受风寒?」他说得满是自信。 「夜郎自大。」 「何不试试我是真自大还是假自大?」 「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去?现在吗?」 「这么急?」 话出口,简煜丰便知道错了,现在不走,明天又得取血,然后又得在床上待数日,等到精神再次养好……她能够出门的机会不太多。 她也失笑,笑自己的痴心妄想,掩去满脸失落,她说:「别在意,我只是随日说说。」 转身,她安分地朝屋里走去。今天好好睡吧,明天又是另一回合的新挑战。 青竹见状,替主子心疼,快步上前搀扶。 简煜丰动作比青竹更快,他一样见不得谨容失落,一把勾住她的腰,他在她耳畔说:「你是随口说说,我可不是,青竹,给你家主子准备准备,视要带她出门。」 话落,青竹和姜成同时扬起笑脸,两人互视一眼,姜成仰仰下巴,这才对嘛,男人就该有担当,哪能学许莘那等软骨头。 当马蹄扬起,瞬间,狂风迎面扑来,谨容深吸口气,大声笑道:「原来这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 光是这样,就这么开心?看着她的快意,简煜丰的心情跟着飞扬起来。 他没接话,她不介意,开心的她习惯唠叨不停,才不管他有没有把话给听进去。 第37章 「哥哥总说,等我身子好了、不怕风了,就带我骑马,可到头来说话不算话,他老说我家妹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只有纯白色的马才配得上,可等了一辈子,我还没等到一匹白马。」 「我嘟囔说万一我身子始终好不起来,怎么办?他笑说那还不简单,他养我一辈子。我又问万一我很快就死了,怎么办?他回答:『更简单,下辈子你再投胎当我妹妹。』」 「我们约好要当一辈子、两辈子、十辈子的兄妹,我常常想啊,有个这么宠我的哥哥,肯定找不到好男人嫁了,因为天底下再没有比哥哥待我更好的人。」 「哥哥曾经问我想要怎样的哥哥?我说我要聪明的哥哥,他就拼命读书,念得教书的师傅对他夸奖不已,还一路考上进士;后来我说我要强壮、可以保护我的哥哥。他又跑去学骑马、学练拳,我的哥哥啊,什么都会,能拉起一石的弓,远远地射中靶心呢……」 听着谨容不停说着哥哥的好,莫名其妙地,简煜丰有些吃味,闷声说:「我是熙和二十三年的状元,我可以拉开两石的弓。」 「你同我哥哥比什么?」她也满脑子的莫名其妙。 「是不能比,你哥哥是七品县官,我是裕亲王爷。」他又补上一句。 谨容撇撒嘴,这句话她听懂了,他在眨抑她家哥哥。 抬起下巴,她往后转头,让简煜丰看见天底下最骄傲的笑容。「又怎样,你又不是我哥哥。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得上哥哥。你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吧,我赌你没有兄弟姊妹。」 她的骄傲逗乐了他,他微哂说道:「你错了,我懂得这种感觉。」 「你有兄弟姊妹?」不会吧,青竹明明说过他没有的,那时姜成也同意,他说有兄弟姊妹的人,哪会那么孤僻。 「没有,但钰荷看我,就像你看你兄长那般。」 「郡主娘娘?你们认识很久了?」 「对。礼亲王府和裕亲王府是世交,我的母亲与礼亲王妃感情甚好,钰荷从小就像跟屁虫似的跟在我后头。和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她心无城府、天真善良,小时候她常常用软软的声音唤着:『煜丰哥哥看我、煜丰哥哥我在这里』。」 每个人提起童年时光,脸上免不了挂起笑容,那是人生中最甜美无忧的一段,往往走过沧桑,才能明白童稚时期的珍贵。 谨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过裕亲王妃的传闻。」 他浅笑,说道:「京城里的百姓,恐怕没有人没听过吧。」 「为什么裕亲王妃之事,会牵扯上皇后娘娘?」 他松开缰绳,放任马匹缓行慢步。 「我的父亲与皇上是堂兄弟,而礼亲王则是皇上拜把兄弟,小时候三个人一起长大,感情好得不得了。」 「原本我外祖父有意将母亲配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但外祖母认为娘那傲脾气,在宫里恐怕会闯祸,最后决定将母亲许给上门求亲的父亲,听说当时皇上还为此消沉了一段时日。此事是皇后的心病,造成之后她与徐氏、徐亨平联手企图除掉我们母子,可惜没成功,她只好成仁了。」 简煜丰没想过自己会同谨容讨论这件事情,即使它从来不是他的禁忌,然而多数人宁愿在背后议论,也不会当着他的而求证。 「当年你母亲被掳获救后,为什么不肯带你回京?」语出,她暗骂自己,追根究底、刨人伤疤太不应该……她猛摇头。「对不住,我问得太多,你可以不回答。」 「没什么不能回答的,我母亲是太伤心了吧,也许还有几分厌倦。」 「伤心?厌倦?」 「父亲和母亲是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感情,父亲却在徐氏进门后态度转变,徐氏貌美、手段了得,父亲沉迷于她的温柔中,渐渐与母亲生分,母亲虽然是正妃,但性子骄傲、不屑去争,她在失望难受之余,只一心盼着我长大,不再将心思放在父亲身上。」 「然而徐氏不因为母亲的让步而放过我们,时不时闹腾出一些事儿,加深父亲与母亲的误会,我还因此挨过父亲一顿鞭子。母亲心疼我却无法扭转情势,她不是攻于心计的女子,于是一次次对父亲失望,哀莫大于心死,她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后院生活。」 「女子名节重要,被掳后,母亲认为回到京中,徐氏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说不定会四处造谣,污她清白被辱,该一死以示清白,母亲不怕死,却怕死后独留我一个人会应付不来徐氏的手段,因此断了回京之心。」 「那些年,你们过得好吗?」 「在二当家李墨和几个叔叔的扶持下,母亲拿出贴身收藏的簪子,兑了千两银子,开始做起营生。生意不坏,几个叔叔在母亲的帮助下成为良民,各自娶了媳妇、成家立业。」 「后来我结识教了我三年医术的师傅,而李墨叔叔更手把手将一身武功全数传给我,那些年,我的机缘不差,结交不少有真功夫的武林人士以及退隐俗世的大孺,磨练了我的性子。」 「而母亲装扮成男子,到处与人洽谈生意,那些经验让她胸襟宽阔、见识不凡,回想后院争斗的日子,觉得真是贫乏可笑,而住惯大海的鱼自然再也无法忍受小鱼缸的拘束。」 「那样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回京里?」 话出口,答案立刻浮现谨容心头,他是为张钰荷回来的吧,只可惜时过境迁,佳人芳心已许他人。 「因为不快乐、不甘心,流落在外的日子,我非但没有放弃自己,相反的,我读书努力、练武努力,我学什么都用尽心力,我成天只想着一件事--建立功名,其他的都不重要,因此许多人批评我性情占怪、脾气孤僻。」 到头来,他确实没有结交过任何朋友,谨容大概是唯一能同他说上话的。 「不廿心什么?」 「不甘心坏人没得到报应,不甘心自己的位置被人窃据,不甘心母亲多年辛苦只是水中泡影,于是我参加科举,谁的关系也不沾,却刻意把自己的身分给炒出来。我知道自己的样貌与父亲有八成像,我也记得小时候的每件事,我告诉自己,我重出江湖日,便是敌人丧胆时。」 他做到了,连高坐后位的女人也被他一并拉下。 谨容大笑。「你自信又自傲。」 「过去那些年,我便是靠自信自傲撑过来的。」 「但天底下并非每件事都可以靠自信自傲得到,比方说……感情。」她想暗示他,如果张钰荷和许莘之事已经确定,他得学会及早放手。 第38章 可简煜丰想岔了。 她在暗指许莘吗?她心底还是在意他、喜欢他,即使许莘娶她入门的目的是害她?她也像外面的女子一般迂腐,认定好女不嫁二男、好马不配双鞍,宁可将错就错? 谨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得到他的肌肉紧绷,她叹一口气,自是交浅言深了,为化解尴尬,她只好假装没发现异状,转个话题。 「你有没有好好逛过桃花村?那可是个好地方,桃花村之所以叫做桃花村,是因为家家户户门前门后都种上几株桃花,每到春天,桃花怒放盛艳……」 「京城达官贵人太多,咱不爱凑这热闹,还是窝在老家的好,地方大、风光好,连人物都要明媚几分……」 「秋日里的山林最好看,那漫山的枫树像嫩起一从从的火焰,山林后头有一大片的湖水,湖里的鱼多到就是拿鱼竿也能戳中……」 她说了一堆又一堆的话,他都不再应声,直到他一扯缰绳,马儿一阵嘶鸣后停下。他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到了吗?」她出声相询。 「到了。」 「这里是哪里?」 他没回答,却牵起她的手、扶着她的腰,缓慢向前步行,他很仔细,没让她磕着碰着。 回握他的手,她又出现安心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很糟糕,知道这种心态不正常,哥哥总说她太容易相信别人,日后定要吃大亏,可她没办法啊,别人只要待她三分好,她便习惯还人十分真诚。 是的,她没忘记今日之苦,简煜丰是始作俑者,但是……他的手心很宽、很大、很温暖,温暖得将她所有害怕驱逐出境,而他的胸怀很舒服、很窝心,让她想要一再依偎。 他们终于在一棵树下站定,他松开她的手,说:「等等。」 她等了,安安静静地等,风从她耳边吹过,勾起几缕发丝,不明所以地,她觉得这风很熟悉,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他回来了,勾起她的下巴,命令:「张开嘴。」 她乖乖依言做了,他往她嘴里塞进东西,牙齿轻轻一咬,那是……记忆中幸福的味。 酸酸的、甜甜的,让她舍不得咽下的味进。 他在她耳畔低语,「你夸张了,桑葚的滋味没有你形容得那么好,你肯定是好东西吃得太少。」 谨容仰头,对着他笑,「我是喝药长大的,桑套于我而言,已经是天界蟠桃。」 她的话轻易地挑起他的心疼,他说:「下次,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问:「什么好吃的?」 「天香楼的豆瓣鱼和麻辣花椒鸡,万金楼的佛跳墙和咸酥虾,飘香馆的香酥鸽子,七里香的京酱牛肉、佛跳墙……」 他如数家珍,渭滔不绝地评点着,她听着听着,口水直流。「原来裕亲王爷是个纨绔,什么地方都吃过。」 「何止吃过,玩过的地方更不少,下回带你去。」 看她一脸的雀跃,他心底微涩,如果他的法子无用,说不定接下来的日子她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疼痛辗转中等待生命逝去。 可谨容却没想到那里,徐徐微风吹过来,她想起那年、想起哥哥,脸上带着恬淡幸福的微笑。 简煜丰喜欢她这号表情,好像天底下没有事值得她忧心。 「你在笑什么?」他问,不知不觉间,总是冷凝的脸上露出笑颜。 「我馋了、饿了,都是被你引的。」 闻言,他大笑,握住她的手,他们继续缓步慢行,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任山风在他们身旁喧哗嬉戏。 张眼,四周静悄悄的,不是黑夜,但谨容眼前只有一片黑。 她轻轻摸上自己的右手,指尖处一碰便微微发痛,她看不见,但可以猜得出,那里应该已经满布灰败的暗褐色,也许脚趾也开始出现相同的症状。 再不久,那个暗褐色将慢慢往上升,直到占据手臂以及两条腿。 然后风一吹就痛,人一碰就痛,她不能走路、不能下地、不能拿东西、不能做事,便是翻一页书、也会让她痛得跳牙咧嘴,于是她成为名符其实的豆腐西施--像豆腐一样易碎的西施。 这回,她睡了几天?四天?五天?或者更久……她不想去追究。 外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那女子的声音不是红儿、绿儿,更不是青竹,那不是她认得的任何一个人。 那人说:「何姑娘还好吗?听说她吐不少血?」 下一刻,谨容知道她的身分,因为她听见许莘的声音。 他说:「钰荷,你不要想太多,赶紧把身子养好才重要,否则怎么还谨容的这个情分。」 情分?谨容真想放声大笑,这情分不是她想给的,是他们逼着迫着硬要她挤出来的。 唉,真的不必口口声声感激她的恩惠,不必给她冠上圣人名号,她不想摆出一脸圣洁,因为她并没有这样伟大啊。 第39章 不过,她对许莘的恨的确淡了,也许是因为事已至此再无法挽回,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很慷慨大方,把家当全捧到她手上。 那次她摸着许莘送来的珍宝,满意地夸他两句,没想到简煜丰一进门,就狠狠戳她两下额头,冷笑骂道:「你笨哪,人家拿你当姨娘呢,姨娘的东西是谁的?全是主子的,不过是暂时寄放,好让你多几分心甘情愿,当过路财神还那么乐?」 她委屈地扁了扁嘴说:「我这不是在为自己治病吗?」 「治什么?」 「眼睛哪,见钱眼开,说不定对着它们多看几眼,我又能看得见了。」 他笑她苦中作乐,她说这是人生几何。 他笑她傻,她说这叫难得糊涂。 他说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嘴巴可用。 她说她还没尝过他说的珍撰佳肴,嘴巴当然还得继续使、不能病呢。 他们成天斗嘴,青竹都私下说:「王爷在主子跟前简直是变了个人, 至于那位郡主娘娘……」 谨容天天听着红儿、绿儿说她的好话,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什么心地厚道、秉性纯良,被人重复洗脑,她很难不在心底帮那高贵的郡主画张仙女下凡图。 恨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级美人儿?她还没这等本领。 「何姑娘恨我的,对吧?若有人这样待我,你们肯定不会饶过的,对吧?」 几乎是同时出口,简煜丰和许莘双双应了声「对」,可应答完又觉得不妥,简煜丰补上话,「别担心,容儿不会恨你的。」 骗子!她哪不会恨,她痛得咬牙切齿时,就恨到想啃郡主肉、喝郡主汤。谨容轻哼。 「为什么?我让她吃那么多的苦头,换成我,我一定恨的。」 「我给了容儿三万两银子,也帮她安顿济民堂和桃花村村民,而许莘几乎把全部的家当全搬到她面前,我们已经尽全力弥补她。」 说谎!三万两是银货两讫,许莘的家当是过路财神,这算「尽全力」弥补? 「这样她就不会生我的气吗?」她的声音很甜很柔很软也很嗲,听得人骨头酥茫茫。 「是。」又是一次的异口同声。 他们说「是」,谨容心底想的也是一个字,不过那个字是……哼! 「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何姑娘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好姑娘。」 听着他们的对话,谨容忍不住想翻白眼,如果她还能翻的话。这样就信了?是假天真还是真傻蛋,随随便便几句话便哄骗过去。 「钰荷,你先回去吧,容儿还没醒,她需要睡多一点才能养足体力。」 「知道了,如果何姑娘醒来,煜丰哥哥一定要告诉她,我来过。」 「我会的。」 一阵窸窣声,张钰荷在许莘的陪同下离开,红儿低声道:「谢谢王爷,自从府里嘴碎的丫头讨论过何姑娘疗毒后的状况后,郡主几个日夜都睡得不好。」 「话是怎么传出去的?查查吟松居里的丫头小厮,一查出来就打发出去。」简煜丰的口气里有恼火。 是心疼吗?心疼他的郡主妹妹受委屈,心疼她日夜睡不好?谨容心底怪怪的,平顺的眉头扭成起伏曲线。 「是。」 紧接着又是一阵离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谨容很耳熟,是简煜丰的。 红儿叹气道:「王爷待咱们家郡主还是这么好,为了郡主,一个如此冷漠的男人竟肯降下身段。对何姑娘百般温柔。」 绿儿回答,「可不是吗?为了郡主,王爷什么事都肯做的。」 「我知道这话对世子爷不公平,可是咱们都是明眼人,王爷对郡主分明比世子爷好上千百倍。」 「唉,咱们家王爷、王妃满心想把裕亲王爷和郡主给凑成一对呢,可惜郡主娘娘死心眼,非世子爷不嫁。」 「别说了,看在王爷对郡主的一片真心上,咱们多尽点力、好好服侍何姑娘,也帮着王爷多讨好讨好何姑娘,她心情开朗了、把身子养好了,对郡主的病才有益处。」 「好,我去炖燕窝粥。」红儿道。 「拿咱们王妃娘娘送来的血燕去炖,记得随时热着,姑娘一醒就让她吃。」 「好。」 「我同你一起去,寻块布给何姑娘裁身新衣裳,女人不管看不看得见,总是喜欢漂亮的。」两个人一同走出门去。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谨容轻抿嘴,苦苦一晒,说不出口的心酸心涩在舌尖翻搅。 第40章 原来他的温柔是为了讨好、是纤尊降贵,原来她自以为的安全感只是错觉,如同她误以为许莘喜欢她胜过自己,简煜丰对郡主是一片真心,他为了她什么事都肯做,他情深至此,连丫头们都感动呢。 深深叹息,真是糟糕,她怎地一次两次都学不会教训?何谨容啊,师傅老夸你聪明,可是……哪里啊,你分明蠢笨至极! 说不出口的酸涩在心中扩大、泛滥,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在心头切割,一下,下痛得人头皮发麻。 傻瓜,早就知道的,知道那位郡主有多么温柔美好,若不是好到这等程度,怎会让两个男人为了她昧起良心呢?木来就是这样的呀,她怎么能痴心妄想些什么,怎么能够因为虚妄的安全感便起了贪念? 是她的错,他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物,他注定要在人群中央、众星拱月,而她注定是株空谷幽兰,独自芬芳。 唉,不过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 谨容扶着床缓慢起身,一个不小心,她压到自己的头发,一阵撕扯的疼痛传来,她微微蹙眉,再骂自己一声愚蠢。 下午,简煜丰出现时,她愁着一双眉目。 谨容是个聪明的,从小就晓得此路不通,就得另辟蹊径,千万别把白己给吊死在一棵树上,死了也冤枉。 可是那声愚蠢,却让她提不起劲来闯出另一条康庄大道,她想,她疯了。 「在想什么,怎么这副表情?」简煜丰替她倒杯水,把杯子递进她的掌心。 她叹口气,企图掩饰过去。「我想起娘……」 他以为她想家了,却没料到她接下口,说:「我把珍珠磨成粉,想学宫里的贵人拿来敷脸,我娘骂我败家。」 现在,她真想让娘再用手指头戳上自个儿脑门,再骂她几声,看看能否把她给骂消醒。 他点点头,接下她的话。「小时候我们家看门的大黑狗拉了两天肚子、病恹恹的一动也不动,我熬了锅十全大补汤给它喝,墨叔也追在后头骂我败家。」 这是安慰她吗?技巧很糟糕,但谨容被逗笑了。 她说:「你家墨叔骂错了,你这不是败家,是庸医,那条狗肯定拉得更厉害。」 他也笑了,回答,「没错。」 「所以我们的情形不同,你别把我们归成一类,」 藉着此话,她提醒自己,她与他……从来不是同一类。 他没把她的话想深,兴匆匆说:「我把解药弄出来了。」 那口气有几分得意,几分骄傲,还有几分的沾沾自喜。 解药?哪种解药?青磷粉的还是七线蛊的? 青磷粉的不可能,那药材的搜集太费时耗力,断没有这么快成药的道理,至于七线蛊,不过是一个突发奇想,能不能解毒还有待验证,说解药?太夸张! 她还没想清楚,他已勾起她的下巴,在她眼里滴进黏湿湿的液体,浓浓的花香散出来。 真的是青磷粉的解药?他怎么弄出来的,在短短时间内?谨容很是讶异。 他对她的惊讶很满意。 「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我相信。」她没有在热锅浇冷水的恶劣习性,他要骄傲,便让他一路骄傲到底。 「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好东西。」 「是什么?」 他打开匣子,里头有几个白瓷制的小圆盒,他方打开小圆盒,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他用竹片挑起一些,擦在她的手臂上,那里有好几个小扁窿,全是那些粗暴、该死的七线蛊留下来的。 药膏涂上皮肤,谨容先是一阵小刺痛,不过瞬间,阵阵凉意透入肌肤,谨容心头一惊,喃声道:「冰粕膏……」 她猛地回神,惊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而在她说出冰粕膏同时,简煜丰也吓一大跳,问:「你的师傅是谁?」 第九章 告御状的好机会 简煜丰的心情很好,刚下朝就到吟松居。 谨容早听惯他的脚步声,她甚至可以从他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他的心情,而今天他很愉快。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师傅都是医林圣手兽棣,而冰粕膏让他们师兄妹彼此相认,也让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 那天他问了师傅的去向,以及教她行医的过程。 她比他更有福,能够跟在师傅身边整整七年,而他与师傅只有短短的三年缘分,这些年他想尽办法寻找师傅,却始终不见音讯。 鲁棣曾经交代谨容,他一生收过五个徒弟,没有意外的话,谨容将是他的关门徒弟。 第41章 鲁棣对于医理毒物,年年都有新领悟,于是集结成册交给谨容,让她日后若是有缘碰上师兄师姊时别藏私,将医书毒经同他们一起研究。 只是鲁棣糊涂,交代了这些话,隔天就离去,竞然忘记告诉谨容师兄师姊的姓名,这让她上哪儿找人?便是当面碰上也认不得。 「今天有什么好事?」她问。 「济民堂在京城起家了,三间铺子同时开张。」 他说完,她顿时安静下来,低了眉头,原本这件事应该是她做的,有点嫉妒、有点惋惜…… 「怎么?不说两句恭贺的话来听听?」他揉揉她的头发,真把她当成小师妹了。 她提起精神,说道:「我该说什么?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来?呵,我可不是那种不厚道的女人,那么……为老天、为苍生,我只好祝福你,门前冷落车马稀,三三两两无人进。」 「这是祝贺的话?」他丢给她白眼,问题是,她收不到。 「不像吗?」 「非常不像。」 「那我祝你仕途光明,成大器?」 她试着学张钰荷那种又甜又柔又嗲的口气说话,但才试了两句就差点儿破音,谨容暗叹,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吃哪门子饭的就有哪副模样,就算她从现在开始捧金饭碗,也吃不出温柔婉约的娘娘样儿。 想到这里,她心陡然一惊,做甚呢,她何必和人家郡主娘娘相比? 回神,她认真听他说话。 「这种事情还需要你祝福?我已经是。」 「那祝福你医术精进,无人可比?」 他冷冷哼一声,摆明不欣赏。 「做人难、说话更难,要不,你把想听的写成一篇文童,我照三餐念给你听,如何?」 「那也得等你看得见再说。」他瞥一眼她白得有些异常的脸,板起脸孔道:「你又没吃药了?」 药?她的脸瞬间垮下,那哪是药啊? 他养活了天羽蕨,天天挖根熬成汤,有没有效还不好说,可那苦啊!简直是天上有人间无、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她吐了吐舌头,说:「这个你都看得出来?」 「谁让我医术精进,无人可比?」 她捣着嘴巴,笑得前俯后仰,他看着她笑弯了嘴角,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翠眉映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心头一热,拉起她的手,说:「吃过药,咱们马上走。」 「去哪里?」 他没回答,但苦汤入喉没多久,她坐进马车里。 出门前,他们遇到一件闹心事儿--吴氏心情不爽快上吟松居来闹,却被姜成拦在外头,不过他们要出门时,两方人马还是撞上了。 再见吴氏,简煜丰心底有几分诧异。 之前见她,脸上总是抹粉施脂的精致妆容,不见分毫懈怠,而这回细细打量,却能见岁月无情,无声无息地攀上她的脸庞,在眼角眉梢处染上了细碎痕迹。 谨容看不见这个,只觉得奇怪,吴氏分明敬畏简煜丰,可这会儿竟不管不顾的杀上门来,还怪声怪气挑衅。 「何姨娘是不是该自持身分,好歹是一顶花轿嫁进侯府的女子,岂能随男人在外头四处招摇?」 她本想回她几句,没想到简煜丰反应比她更快,只是淡淡几句便扫了吴氏的话头。 「何姨娘?夫人称呼的是哪位?本王还以为那顶轿子抬进门的是晋远侯府的救命恩人,怎地,现在时兴恩将仇报?」 吴氏气疯了,正当发作,可简煜丰理也不理便带着谨容往外走,她的眼睛瞎了,所以只能听得吴氏的怒不可遏,却看不见方姨娘的笑容可掏。 坐在马车里,谨容支起下巴,想着吴氏的突然发难。 她对未来期待并不大。对于吴氏,只希望她别闲来无事便想几条毒计谋害自己;对许莘,只希望他待在张钰荷的院子里别来打扰她;至于对简煜丰,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期待什么、想望什么……也许就这样吧,过得一日算一日,想再多,还不就是一死。 她沉溺在自己的自怨里,全然不知简煜丰望着她,目光从未移开。 昏暗的车厢里,唯有从摇晃的车帘子时不时地透进一丝光线,那光芒照在她美玉般的白皙脸庞上,微卷的长睫毛低低地乖了下来,盖住她那双黯然的眼阵,天鹅般的颈项无力的弯着,颓然的、脆弱的、茫然的认命神情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愤世嫉俗。 曾经她热爱生命,如今她唾弃生命,无奈的际遇把她变得矛盾而哀愁,即使……她很努力的假装快乐、假装不介意。 简煜丰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但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美丽绝伦,却又充满自我嘲讽、伤怀调侃的她,深深地、深深地让他自厌。 叹口气,谨容不想了。 马车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沉寂的眸子倏地灵动起来,那一声声的吆喝听在耳里捎起几分亲切,高门大墙的日子虽然优渥却不真实,如今听到百姓为着生活,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她忍不住开心笑了。 第42章 「喜欢吗?」 「嗯,突然间觉得,生命又鲜活了起来。」 马车停下,他把她抱下来,扶着她的手一步步走着。 他们进入饭馆,听得有人叫唤自己,简煜丰转头,发现楼梯间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 简煜丰很是诧异! 他将谨容安置在一张椅子上,低声道:「遇见熟人了,我过去打声招呼。」 「好。」谨容点头。 他快步走近那名男子,问道:「高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王爷,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皇……老爷和淑夫人在楼上,可淑夫人不知怎地突然身子不适,老爷让我去找大夫,恰好王爷在,可否请您过去瞧瞧? 」 他点头,这位「淑夫人」是他的姨母,入宫多年,生育两个儿子、一位公主,很得皇上的眷顾。 当年他以进士身分重返朝廷,在查明当年受害的真相事实时,姨母帮了大忙。 这些年,母亲经常出入宫廷,每每回来后便感叹道:「你姨母是个有福气的,当年她进宫,爹娘不知哭湿多少条帕子,担心后宫凶险,这一进宫便是永无见面之日。没想到她竞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儿子孝贤又饱学,懂谋略又得民心,早晚要堪任大用。」 母亲话说得隐晦,却不难听出意思,就算母亲不说,便是观察朝廷动向也能得知,这东宫太子之位,早晚要落在「淑夫人」所出的儿子身上。 简煜丰朝高公公点了点头,回到谨容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你去忙吧,我不会乱跑。」谨容调皮地指指自己的眼睛,她想乱跑,有技术上的困难。 煜丰一哂,让伙计上茶,好生招待,之后便跟着高公公往楼上厢房去。 谨容侧着头细听周遭声音,跑堂的、门口招呼客人的,以及一声声报出菜名的轻脆嗓音,她想她知道这里是哪里。 「姑娘,用茶。稍坐一下,王爷很快就会过来。」伙计知她看不见,刻意把茶盏放到她手边。 她微微笑着,问道:「小二哥,这里可是仙客居?」 「是啊,姑娘以前来过?」谨容还没答,又有人在喊小二,他连忙道了声歉,赶紧跑过去。 是啊,她以前来过,和爹娘、哥哥一起来的。 那个时候哥哥要考试,虽然桃花村离京里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他们还是提早几天陪着哥哥到京里寻间客栈住下。 考试前一日,听说仙客居是许多名儒文官经常出入的地方,如果能够得了这些人的眼缘,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他们一家子不敢寄望什么飞黄腾达,只是听说所有举子都会想尽办法来这里吃上一顿饭,他们也就忍痛随旁人一回。 像他们这样的人少之又少,通常进京赴考都是由书僮陪着,家境好的再带上几个仆人,只有何家,是爹娘和妹妹陪着来。 这里随便一道菜都要二两银子起跳,每点一道菜,她这个抠门丫头就眼皮跳、心跳、嘴巴跳,跳得乱七八糟,一顿饭在无数的心疼下吃完了,竟然半点不记得这些昂贵菜肴是什么滋味。 现在想起来,着实好笑。 外头一群年轻男子结伴进仙客居,甫进门便发现谨容一个人坐在桌边,还没点菜,桌上只有一盏茶,是等人吧?「姑娘,你一个人啊。」 男子声音扬起,谨容闻言蹙眉别开脸。 那人叫吴功群,是御史昊大人的独子,他并没有因为谨容的拒绝而离开,反而拉开椅子坐下。 他细望着谨容姣美的容貌,一颗心忍不住怦怦乱跳,这是打哪儿来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难道是只身上京投亲的? 他再次拉起笑容,说道:「在下吴功群,家父是四品御史大人,不知道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如果姑娘有任何困难,在下可以援手一二。」 在听见对方拉开椅子坐下后,她又听见后头有几个人的脚步声正慢慢靠近,是同一伙人吗?谨容拧紧双眉故作镇定,一只手缓慢往前,直至触到杯缘才端起杯子低头品吸,而另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往腰间摸去。 一名轻佻男子走近,拍拍吴功群的肩膀,啪地一下,张开扇子轻拍两下,说道:「这回吴兄看走眼了,这是哪门子的名门闺秀?分明就是个瞎丫头,吴兄眼光可是越来越高了,连个瞎子都成。」 这下子吴功群也看清楚了,他忍不住恼怒瞥了谨容一眼。 装什么高尚,不过是个目不视物的瞎子!他一把拉过谨容的手就要把她往怀里带,店小二见状连忙跑过来,企图把两个人分开。 「公子,有话好说,这姑娘……」 他才开口,恼羞成怒的吴功群一巴掌就往他脸上甩去,倏地,店小二左脸肿起一个五指印。 他扬声怒骂,「狗奴才,放亮你的罩子,敢坏了爷的事,你不要命了吗?要活的话就闭上狗嘴,给我滚到一旁!」 那些和吴功群同路的哄堂大笑,纷纷嘲弄地开口。 「吴兄,这巴掌可不使劲儿,莫非吴兄昨儿个在醉今朝给掏空了身子?」 「谁让曼音姑娘那股骚劲儿,是男人都挡不了呢。」 第43章 「吴兄还是悠着点儿,揍人便揍人,别伤了自个儿,否则醉今朝可要倒掉一大半的买卖呢。 「吴兄什么女人都玩过,就是没玩过瞎的,也不知道会不会食髓知味、昏天暗地,就怕这几天醉今朝生意要惨了。」 他们一人一语,嘲笑得吴功群益发忍受不住,眼见店小二不怕死,还要上来维护谨容,他怒不可遏,把贴身匕首抽出来,一扬手就要让人见红。 「吴爷,这位姑娘是裕亲王带来的,还请吴爷三思。」店小二拼着流血受伤也要救人,今儿个要是没把姑娘给护好,他怕自己真会没命。 「拿裕亲王唬我?你倒不如说皇上在这里。」 吴功群话落,就听见简煜丰冷硬的声青从后头传来。 「是吗?吴公子想见皇上,本王倒是可以帮公子引见。」 顿时,整间厅里鸦雀无声。 他阔步走到谨容身边,脸上的寒霜积了三寸厚,冷锐目光一扫,几个围在谨容身边的男人同时往后退开两步,他怒极反笑,问:「怎么不说话,方才不是话很多的吗?汪公子、林公子、李公子以及……吴公子。」 他说到吴公子时,谨容虽然双目不能视,也能感觉到周遭袭来一阵冰寒凛冽气息。 叩!被点名的几个男人同时双膝跪地,他们拼命咬牙,想要忍住控制不了的颤粟。 「王爷,是我们嘴、嘴贱,胡、胡扯一通……」 「请王爷、姑娘大、大人大量,饶、饶我们一回,我们回去定、定洗心革面,再不做这等下作脏事……」 「妨娘,我、我、我们有眼不、不识泰山,请、请姑娘高抬贵手……」 求饶声此起彼落,只有吴功群还直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是偌傲还是被吓得忘记要跪下。 简煜丰是认识吴功群的,这家伙包妇包赌,五毒俱全,但一张嘴巴甜得很,专会哄女人,把吴母林氏和嫁进晋远侯府的姑姑吴氏哄得一愣一愣,还以为他是翩翩佳公子。 因此每回做错事,就有两个女人护着瞒着劝着,哪像吴功群那个倒霉的庶弟,明明勤奋上进,十二岁就考上举子,就差了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又爬错娘胎,一分错十分叱喝,嫡母再吹几下枕头风,当爹的还不往死里教训。 他很想当场解决这群人渣,只不过皇帝还在楼上等着,而姚母也在呢,今儿个着实见红不宜。 简煜丰冷冷地养他们一眼后,丢给店小二一锭元宝,扶着谨容往楼上走去。 店小二看着手上那锭近十两的元宝,眼睛亮了起来,再顾不得脸上烧辣辣的疼痛。 谨容扬起唇角,想像那些男人抖如筛糠的模样,她的师兄好气势呢,可惜不能亲眼见着,否则若日后碰上师傅,还可以拿来说嘴一番。 简煜丰瞪她一眼,这个大胆的女人,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尚未发难,谨容不怕死地先开口,「你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否则那些人怎会吓得结巴?」 「他们怕的不是我的脸色,是我背后的势力。」以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扬起下巴,眼底闪过凌厉狠毒,深吸口气,质问:「为什么碰到事情不会放声大叫,如果他们……你怎么办?」 「你已经让店小二招呼我,碍着你的身分,他总会跳出来帮我。」 「一个店小二能顶什么用?他们可是四个大男人。」 「店小二不顶用,我不是还有这个吗?」 她自信满满地从腰间拿出瓶子递给他,简煜丰接手打开一闻,臭脸出现几分缓和。 那是蜈蚣散,不是用蜈蚣做的,只是皮肤一旦沽上,就会像有千百只蜈蚣在身上爬来爬去似的,又麻又痒,若是抓破了皮,肯定会痛到在地上打滚。 「你到底带多少毒药进侯府?」他突然感到庆幸,幸好新婚夜里她没拿它们对付自己。 「那些东西留在桃花村又没用,如果小孩子不慎拿去玩更糟,不如全给带上了,有备无患嘛。」 「你那么厉害,怎会让吴氏给欺负了?」想到青磷粉,他肚子又提上一股火气。 「她手上有我爹娘和村民嘛。」她叹口气,翁爷爷始终没给自己带信,她完全不知道哥哥和父母在哪里,哥哥辞官了没?离开卢县了没? 二楼到了,简煜丰暂且将方才的事搁下,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的姨母和姚父在楼上,待会儿上去,你帮我姚母把把脉、开点药。」 「你姨母不舒服吗?你医术又不比我差。」她有疑问。 而他不打算解惑,敷衍道:「师兄有命,师妹焉能不从?」 她皱皱鼻子,这时候他倒想起来她是师妹了,等等、姨母?他的姨母……天!不会是在皇宫里头的那位吧?!这层关系,她是听青竹说过的。 简煜丰提过皇后的善妒,讲过皇帝因为想念嫁给堂弟的小青梅,索性把她妹妹小脆梅给迎进后宫。当然,原话不是这样的,但娶不到姊姊改娶妹妹,谁都会联想到……望梅止渴的呀。 谨容绷了绷神经,既然他说姨母、姨父,却不讲堂伯父、堂伯母,定是不想教她知道对方的身分,又或者是里头那两位不想曝露身分,既然如此,她只能装傻不能戳破,何况戳破做甚?她总不能告御状吧。 进屋,与人见过礼后,谨容才坐定细细为淑妃号脉。 知道对方身分,再三确认脉象后,她方言进:「夫人,您切莫忧心,这不是病而是喜脉,脉象稳定,已经有两个月了。」 谨容的诊断让皇帝和淑妃喜出望外,如果是新进宫的嫔妃传出喜讯就罢了,没想结璃二十载的夫妻还能传出喜讯,这让皇帝着实兴奋不已。 第44章 谨容好生嘱咐一些日常该注意的琐事,即使明白宫里自有熟悉此道的太医、燎嫉,但……她不是不知道对方的身分嘛?所以还是好生叨絮一番,要淑妃安心养胎,才开下药单交给高公公。 皇帝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简煜丰。 这家伙当他是好蒙骗的,不过是喜脉,凭他的医术会诊不出来,非得装出一脸为难让他的师妹出手?要说这当中没鬼才怪,这小子定是要让这何谨容在自己和淑妃跟前露脸,待她说出喜脉时,最好是他龙心大悦、厚加赏赐,这丫头就升了等。 这小把戏怎逃得过他的法眼,于是他向淑妃示意,让她试探谨容。 淑妃点点头,拉了谨容的手细细问她生辰何时、家里有什么人、平日做什么消遣,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书。 谨容一一作答,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 她拍拍谨容的手背,心想,好个精致的丽人,难怪煜儿会想替她谋划。 淑妃亲切问:「何姑娘,听说你和煜儿是师兄妹。」 「回夫人,是的,不过之前并不晓得。直到前阵子师兄拿出师傅独门药膏,我们才相认。」 「听起来挺有趣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谨容没有丝毫隐瞒,将他进桃花村治疗姜成的事说了,她口齿清晰、表情生动,故事环节丝丝入扣,连皇帝听着听着也上瘾了,中间插上几句。 淑妃瞧着谨容,越看越上眼,她的气度沉稳,眉目间大方明朗,寥寥数语颇见慧黯爽朗,很合自己的性子。 故事结束,谨容含笑而对在场的人。 「何姑娘,猜猜当初煜丰怎么会上桃花村的?」皇帝得意非凡,原来这段缘分还是自己给牵出来的。 「许是济民堂还算有点名气吧,当时我以为王爷要不是上门显摆功夫,就是来踢馆的。」 「猜对了,他的确是。」接着,皇帝提起当时事儿,眉开眼笑。 原来是皇帝服下太医医的平胃故,三两下便解决胀气问题,便对着简煜丰多嘴两句,说是他的药不如济民堂的,他便上了心,非得走一趟桃花村,看看传闻中的何大夫是何许人也。 谨容抿唇一笑,说道:「王爷对于自身的医术向来自负。」 「没错,就是这话,这小子脾气倔、输不起,往好了说叫做积极上进,往差了说就是自以为是、自视甚高。」 皇帝的评语让满屋子人全笑出声。 淑妃笑着接问:「听说你住在晋远侯府,里头有人病了?」 她一怔,心底震动,这是击鼓鸣冤的大好机会啊,可惜「凶手」就在身边,而且青天大老爷还是凶手的伯父加姨父,双重血缘、亲上加亲,她的胜算等于零? 莫不如……告了许莘吧。 可,能成吗?他和许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杀人放火,另一个就得想尽办法帮着毁尸灭迹,免得郡主娘娘伤心失意,若是引得仙女心痛,老天都要降雨呢。 考虑半天,为让自己保下全尸,她只好吞吞口水,咽下满腹委屈,回话,「我是去为惠华郡主治病的。」 简煜丰诧异,她就这样轻轻放下?这是宽厚还是想开,又或者是她无法舍弃对许莘的感情? 后面那个猜想,让他极不舒服。 「礼亲王那个闺女?」皇帝问,那丫头挺好的,唯一的坏处就是没眼光,居然挑上许莘,放掉他们家煜丰,脑子不好啊。 「是。」 「她的病,你能医?」淑妃问,她记得之前煜儿说过,那个病挺难医的,礼亲王成天愁眉苦脸,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遭过他的训斥,没想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能医?难怪济民堂名声远播。 「是。」她应得不卑不亢,无半分骄傲,这让皇帝和淑妃更高看她一眼。 「你的医术这么好,怎么还会把眼睛给伤了?」 她避重就轻的回话,「是意外,不过王爷调了药,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怎么口口声声王爷,不是该喊一声师兄的吗?」淑妃拍拍她的手背,表示亲近。 谨容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皇帝对着简煜丰取笑道:「与其踢馆显摆功夫,不如好好展现医术,把帅妹的眼睛给治好。」 「知道了,姨父。」 皇帝的目光落回谨容身上,当初,自己和堂弟都喜欢堂弟媳,自己求亲不得,心里头那个苦啊,记忆犹深。 偏偏煜丰命运和自己一样,和许莘同时喜欢上钰荷,如果钰荷那丫头别那么不识抬举,他抢也要把人给抢进裕亲王府,偏偏,礼亲王把女儿纵得不像样儿,这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作主自己的亲事。 也罢,婚姻事勉强不得,倘若煜丰喜欢这位何姑娘,他倒不介意她的出生,抬举她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提到钰荷那丫头,妞丰,你知道礼亲王上奏表,立老五当世子的事?」 「知道。」 第45章 「他们家老五文不如老三、武不如老二、尊贵又比不上嫡长子,平日又不见礼亲王宠爱,倒是生母卑微这点首屈一指……真是想不明白啊。」 皇帝嘴里说的是闲话,眼睛却在观察谨容,想瞧瞧她对简煜丰和与张钰荷的关系了解几分,果然他一开口,谨容便侧耳倾听、神情专注。 「去年张家老五身边结交了几个朋友,有他们出主意,这一年来替礼亲王办成不少大事,那些事儿,皇上可是一件件都夸奖呢,比起只会玩鸡斗狗、流连青楼的老大,只会拽文掉书袋的老三,以及成天与人打架的老二,再怎么说,这个世子之位给了温和谦恭、不骄不纵的老五才是最恰当不过的。」简煜丰为张家老五分辩几句。 「别告诉我,张家老五结交的那些幕僚与你无关。 「外甥不过是舍不得礼亲王这支就此没落,说到底,礼亲王爷对朝廷诸多贡献,只是教养儿子这方而弱了点,我能做的不过是帮他一把。」 「你又确定那些个幕僚真的顶用,又知道他们办的事能件件让皇上舒心?」别以为他好骗,想来想去,煜丰才是礼亲王府家老五的最大幕僚。 「外甥不过是瞎碰运气,没想到就替朝廷养出个人才。」 「运气?你不如说自己是神算,哼!容丫头,你说,这小子说的是真是假?」转个头,皇帝同谨容亲近起来。 她安安静静在旁听着,没想到会问到自己身上。 她当然清楚简煜丰对张钰荷情深意重,尽管张钰荷和许莘已经表明了非君不娶、非卿不嫁,便是礼亲王和王妃一心想扭正也困难。 可强摘的瓜不甜,强要的女人有毒,他又是一门心思看着张钰荷的,怎舍得让她难受?自然要帮礼亲王府一把。 问题是,她要回答什么?说王爷情深意重,是个天下奇男子?可平日不阿诀,临时难讨好,还是那句老话-术业有专攻。讨好人的事儿,她不懂。 谨容微笑,说道:「我想,该送师兄一副对联。」 「什么对联?」 「上联是『料事如神知天命』,下联是」铁口直断定未来』,横批,『半仙来了』。」 她的对联惹得皇帝、淑妃忍俊不住,皇帝直指着她说:「这丫头我喜欢,日后你多带她到家里来坐坐,说说笑话给你姚母听。」 他们又说了好一会子话,皇帝才携着淑妃回宫。 皇帝离去、重新摆席,满桌子都是好吃的,简煜丰替谨容夹菜进碗,问:「猜猜,今儿个吴氏为什么到吟松居寻衅?」 「她天天都想这么做,只是苦无机会吧。」似乎每次见面,她都是一身的「气势磅礴」。 「你冤枉她了,她今天的确是心情糟糕透顶,才会不顾一切想找你发泄脾气。」连他在场也收敛不下,吴氏怕是气极攻心、不管不顾了。 「她小日子来了?」 「这丫头,说什么呢!」他弹了下她的额头,接道:「我把许历送到晋远侯跟前了。」 「什么?」 「前两天,方姨娘假托娘家母亲病重,让许历回去探探,吴氏大方应下,可许历一出侯府大门就让人给盯上。」 「不会吧,又来?她知不知道法子用多了,会失去效果?」 「上回那个施针救人的女神氏被关在侯府里头,他总不会运气好到不行,又碰上一个男神法吧,何况他越长大越像侯爷,而侯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万一哪天父子俩碰上,侯爷心里头岂能不感到抱歉,试图弥补几分?吴氏为人独断专横、心眼狭小,怎么肯让方姨娘从她掌心里翻出生天?」 「然后呢?」 「许历挨上一刀,我让手下将贼人给抓了,书信一封,由四儿护着许历连同害人的贼子一起送到侯爷跟前。」 「侯爷不是远在江南任职吗?许历的伤要不要紧?他能撑得住迢迢长路?」 听见她关心,他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对他挺上心。」 「恩人嘛。」她对「仇人」都上心了,何况是恩人。 「人已经送到,侯爷夜审贼人,几十个板子打下去,贼人哪有不招的。这一招,立即招出吴氏,侯爷便派身边管事带信回侯府,过去几天,许历没回府,派出去的人也不见踪迹,吴氏早已惴惴不安,今天大管事带了侯爷的亲笔信回来,你说,吴氏能不气?」 「方姨娘终于熬出头了。」她叹息。 「她想出头,还得问问我肯不肯。」 「你同她有仇?」 「不,她同你有仇。」 「我与她才见不到两次面,怎么就结仇了?」她一脸的「你胡说」。 「钰荷身上的焚心散是她下的,她想报复吴氏。」 「真的假的?」 「许历亲口说的。」只不过当时许历正因伤口发烧昏迷,而他不打算告诉她,免得她滥发好心,替许历母子找借口。 「明白了吧,他之所以收留你、帮助你,是因为他心中对你有愧,你别拿他当恩人了。」 「哦。」她问声应下,这感觉有点糟,本以为自已是好心有好报,谁晓得……事实不讨喜。 第46章 见她点头,他乐了,笑着续道:「不过方姨娘的事小,特侯爷职满回京,怕是还有更大的呢。」 「什么更大的?」 「侯爷在外头招了两个美妾,如今已经生下一儿一女。 天!一个方姨娘吴氏都忌讳至此,两个年轻美妾,那吴氏…… 简煜丰瞧谨容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笑着调侃,「这下子你心里快活了吧?」 她过瘾地晃两下脑袋,满脸的神清气爽,把碗里的肘子肉拨进嘴里,狠狠嚼上几口、咽下,说道:「消疼止痛,健胃整脾,延年益寿,你这方子下得好。」 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夸奖他的医术,夸的却是这个,他好是无言,真想一把将她掐死。 这顿饭,两人吃得痛快,陆陆续续聊过不少话题,气氛原本很好,谁知简煜丰不识趣,挑起一个讨人厌的话题。 他问:「嫁给许莘,你后悔过吗?」 她这样算嫁吗?恐怕连他也不认为,否则吴氏一句何姨娘怎会将他惹恼。 「我不是个自矜自贵的人,常常想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以啊,不犯错的人生不叫做人生,没有遗憾的回忆不会隽永深刻,人的一辈子那样长,随着自己的性子做几件傻事又何妨?只是没想到,有的错一沾上了便无退路,有的遗憾落下,就是终生悔恨。」 谨容自我调侃的嘲讽口吻招惹出他的心酸心怜。 不过,她很快地调整态度,弯眉笑开,说:「不过这件事不能怪我。」 怪她?有人想怪她吗,那未免太残忍。 她知他不懂,补充道:「因为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军太狡桧,四面楚歌、引吭高唱,所有的村民亲戚全认定许莘是再好不过的良人,平白掉下来的肥肉哪能不吃上几口?于是我从善如流了,只是没想到……」 她嫁给许莘竟然不是满心欢喜、喜得佳婿,而是因为「从善如流」?这说法立刻让简煜丰心情大好。 他乐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被藏在肥肉底下的老鼠夹子给夹肿了嘴巴。」话说完,这回她可真是放声大笑了,只是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自嘲。 他擞嘴,斜眉道:「你在暗指我是老鼠夹子?」 「不是吗?」 「不是,我没让许莘去使美男计。」如果要使美男计,他可以亲自出马。 「如果不是你,他怎会知道桃花村里住着一个体质阴寒,血液很适合为你们那郡主仙女疗毒的女人?如果不是你,他大概连七线蛊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如果不是你,郡主将在毒发的痛苦中度过生命最后一段,而我,光明前途、似锦未来在前头等着我,女神医三个字将称霸杏林,名留青史。」 她刻意引出他的罪恶感,他和许莘不同,许莘那人不必引就罪恶感泛滥,不似他,心硬如钢。 可她错了,简煜丰并非心硬如钢,他只是嘴硬如铁。 他的确翻转了两个女子的命运,他的确对她深感抱歉,只是没有许莘那张善于认错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认真说:「你想要称霸杏林、名垂青史吗?我帮你。」 第十章 最和美的报复 谨容发现眼睛恢复,是在天方亮起,窗外出现第一声鸟啼时。 她清楚看见纱幔被风吹得微微飘动,清楚看见楠木桌上的果子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她缓缓吐气,重见光明的感觉真好,人总在失去后才晓得拥有的美好。 起身下床,她走到妆台前,凝睇自己久违了的容颜。 没错,她是对简煜丰说谎了,她的确留了后着,她身边确实有解药,而且在吴氏转身离开吟松居时,便立刻替自己点上。 从此解药贴身收藏,没人知晓,她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何况她真的不认为需要对吴氏履行承诺,至于为何不对简煜丰明说……谨容朝着镜子吐吐舌头,脸上带出几分羞愧。 没办法呀,有的人不需要旁人刺激就懂得忏悔反省……姑且不管是真反省、还是假罪恶,好歹脸上有表现,多少让人心平嘛,而有的人却非要拿把针、一天照三餐刺几回,才勉强能刺出几分同情心,简煜丰就属于后者。 她的刺激有没有用? 当然有,否则他怎会想尽办法替自己弄来冰粕膏和解药,只不过「拖那么多天」才上药,她眼睛痊愈的机率不到一半,而且至少需要半年以上方能见效。 因此,现在,她必须继续装瞎。 从旁边架子取来帕子,在水盆里打湿绞干,她一面擦拭一面审视自己的脸庞。 她是惊讶的,照理说经过十二次的取血,七线蛊的余毒早该在体内深种,她应该有张病恹恹且略微发黑的脸,但是她的脸色不但白里透红,初时眼睛下方的黑青色也不见踪影。 若只是身子胖些,她能够理解,这段日子简煜丰把好吃好喝的全堆到她面前,再加上每个时辰便出现一回的汤汤水水,如果是正常人,恐怕肥上的不只一小圈,但肥胖与脸色不相关联,难道…… 她想起什么似的,撩开衣袖细细看着自己的手臂,没有!她弯下腰、拉开裙角……也没有? 没有想像中的黑青色,没有应该出现的肿胀,她按了按自己的指间,刺痛麻辣的感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是啊,她忘记了,这段日子她到处玩到处筑,忙得忘记疼痛。 第47章 所以,用天羽蕨的根入药是正确的法子?所以她身上的毒不会累积,会慢慢消除?所以她不会面临生不如死的疼痛? 那是什么感觉啊,一个被判死刑的囚犯突然被无罪释放?激动在脚口冲撞,她又有了明天、又有了未来,又可以计划图谋,可以想像快乐…… 天哪天哪天哪,这是她此生收到过最好的惊喜。 她的笑容张扬,她的喜悦贲张,她像脱缰而出的野马又回到生长的故乡,所有的埋怨怨怼在转瞬间消失,她深深吸气,感激上苍。 她感谢老天爷对自己的眷顾,更感激自己成功地刺激出简煜丰的罪恶感,让她承认三百回她都乐意,他的医术的确比自己好。 「姑娘醒了?」红儿从外头进来,发现谨容坐在妆台边。 「嗯。」瞬间,她垂下眉眼,将喜悦收藏妥当。 「咦,姑娘能自己净脸了,真了不起。」 红儿看见搭在妆台上的布巾,吃惊不已,也太厉害了吧,眼不能视物,可短短几日内她便能数着步子在屋内移动,能正确无误算出距离自己端茶倒水,现在连洗脸都能自己来,那再过几天说不准就能像明眼人那般,事事自若了。 谨容今天心情好,多说了儿句,「可不是吗?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就可以自己洗浴,不必麻烦你们。」 「什么麻烦,红儿的工作就是服侍姑娘,姑娘饿了吧,莲子汤已经熬好,在火上烦着,姑娘要不要用一点?」红儿笑道。 几日相处,她明白谨容的性子极好相处,平日里也能说说笑笑,没什么主子架式。 「有加银山楂吗?」 这阵子,她的嘴被养刁了,以前一碗饭一碟青菜就能饱足,现在天天尝着鲜的、喝着好的,没有肉就进不了饭,甜汤还得日日换花样,她啊,一整个被宠坏。 「当然有,姑娘想变漂亮嘛,当然得加。」青竹从外头进来接话。 青竹、绿儿依序进屋,一个端甜汤、一个送早膳,因谨容早上胃口不佳,老想吃甜物,简煜丰便吩咐下去,只要她醒来,咸的甜的都得上。 谨容接手,自己一匙一匙慢慢喝完,她舔舔嘴,一脸的满足。 「青竹的手艺益发好了,想不想开个铺子当老板娘?光靠这几味甜汤,定能攒够嫁妆、赚足荷包。」 「姑娘说笑呢,我是签了死契的,这辈子只能是丫头命。」 「是吗?打个赌,若日后你真成了老板娘,我天天上门喝甜汤,你不能收银子。」 「姑娘说的这是……行,真有这么一天的话,别说喝甜汤不收银子,我是老板娘,姑娘就是老板,我赚的,全有姑娘一份。」青竹笑道。 说说笑笑间,谨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那是简煜丰,今儿个的脚步略沉,是心情不太好吧。 「王爷来了。」红儿在她耳边低声道。 今天休沐吗?怎么那么早就来?谨容疑问。 简煜丰进屋,一个眼色,青竹、红儿、绿儿一个接一个离开,各自做事去了。 谨容想偷看他的脸色,却又怕穿帮,只好垂下眉睫。「你身子不适?」 「没有。」他坐下,端壶倒水,却发现茶水是凉的,重重一摆,半杯水洒了出来。 「心情不好?」 这回,他停很久,才开口,「是。」 「为什么,想不想说来听听?」她满脸的期待,替他掘出个发泄出口。 「我今天进宫面圣,求皇上赦免简煜谦的罪。」 简煜谦,老裕亲王爷的庶子、侧妃徐氏所出,年纪和简煜丰差不多,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懂得窥探人心、思虑慎密,他城府深沉,从小就长得极招人疼爱,若是将聪明脑子用在正务上,倒也能成为朝廷栋梁。 可惜,当年徐侧妃谋害了正妃嫡子,好不容易将他推上世子之位后,他认定万无一失,功课便落下了。 于十六岁收下两个通房丫头,正妻未入门,已有两名庶子出生,十八岁论亲,世子身分让他谈了门不错的婚事,可嫡妻进门没几天,他便嫌人家品貌不佳,又让徐氏给自己添了几个通房,如今大哥简煜丰未论婚嫁,他已经有七、八个庶子女,偏偏正房一无所出。 小时候他落井下石的事做多了,明里暗里不让简煜丰好过,而徐氏手腕厉害,经常对老裕亲王爷吹枕头风、颠倒是非黑白,简煜丰暗亏吃尽却无法为自己辩驳。也因此,简煜丰的母亲秦氏伤透心,自愿退出简家后院这块战场。 后来简煜丰回京与老裕亲王父子相认,查出当年徐氏的不义之行,徐氏被废,不久后病死,而简煜谦毕竞是老王爷疼过十几年的儿子,且事发时他年纪尚幼,自然牵扯不到他头上。 只不过后来煜丰袭爵,简堤谦满心忿忿,便四处扯他的后腿。 其实在外头多年,简煜丰和秦氏攥下不少财产,要在京里置办一座屋宅并不困难,所以认亲后,简煜丰和秦氏本打算在外头置屋另住,只是老裕亲王当时身子已经不好了,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简煜丰母子才打消念头,搬回裕亲王府。 简煜丰失踪那些年,由于老裕亲王对兄弟极好,即使已经分家,在二房、三房、四房把家产挥霍一空后,还是收留他们住下,吃府里的、穿府里的、用府里的,还颐指气使把自己当成正经主子。 当时徐氏虽不满,却也无奈,她只要敢开口反对,几个老爷就会搬出她的身分说嘴,再怎么说她不过是侧妃,如果几个兄弟联手要求大哥再娶一门正经嫡妻,她之前的谋划便全落了水,因此对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她想,既然他们是只能坐吃等死的废物,她便想办法把废物给利用起来,让他们轮番到老王爷面前替儿子说好话,早点立煜谦为世子。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早该死绝的人竟然活生生地重新出现,把她精心谋划的一切全夺回去。 第48章 之后,老裕亲王身子越来越差,死前让简煜丰好好照看弟弟,他本是咬着牙根不想点头的,只是父亲的哀哀恳求,让他不得不点头。 养庶弟已是过分,简煜丰没道理再养一堆叔叔婶婶、堂兄堂弟堂妹堂侄子。 但秦氏不想给那些饱来无事闲磕牙的清流言官破坏自己名声,虽没有大张旗鼓将几个叔叔赶出去,却也不容许他们继续在家里空耗粮米。 儿子赚钱不易哪,何况他们是在外头风风雨雨过来的,平日里就俭省得紧,哪容得今天妓院上门收百两银、明日赌坊要债千两,再丰厚的家财也没法子经得起这般开销。 于是老裕亲王一死,秦氏便召集几个叔叔,言明数年前简府已经分家,收留他们是看在死去的王爷分上,他们可以继续住下、可以不付房租,但日后开销得由各房自行打理。 秦氏之后又召集全府仆婢,念了一串名字,全是在主院里当差的仆婢。 她说以后只有这些人可以拿到月例,剩余的人请找各院主子支领,倘若不愿意留在王府,大可拿银子来赎回卖身契。 秦氏的举动气坏了长年占便宜的小叔们,他们不信连心肠歹毒、手段凶狠的徐氏都拿他们没办法,而这个再温婉和顺不过的正牌嫂子竞会对他们撂下脸。 于是他们天天吵、夜夜吵,吵到简煜丰不耐烦,雇一队武功高强的府卫挡在正院外头,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 然而,他们心中怒气越积越多,居然和简煜谦申通在外头造谣生事,说秦氏当年被掳,已是不贞妇女,怎还能入简氏宗祠,甚至收买人突袭简煜丰,若不是他有一身好功夫,早就着了对方的道。 他处处忍气吞声,想着父亲临终的遗言,几次怒火扬升却又硬生生给压下来。 没想到年初他们竟买通下人,在秦氏的饭食里下药,幸亏简煜丰医术了得,把母亲给救了回来。 至此,他再也忍无可忍,置下新宅,在迅雷不及掩耳间,将母亲、裕亲王府的牌匾和家当全部抬走,还找了个牙子把旧王府给卖掉。 他的作法自然引起不少言官挞伐,秦氏亦是忧心忡忡,怕骂名在外,日后儿子说不到好亲事,可简煜丰不怕,他说:「您为了名声不愿与徐氏相争,结果是鸿占鹊巢;我们为了名声,留下那几房,结果是恩将仇报。如今我们得势,与他们虚与委蛇已是耗费精神,可他们却不懂得适可而止、手段尽出。做人没有千日防贼的理儿,不如釜底抽薪一次解决。」 事情就此定下。 房子要卖,那几房亲戚不搬也得搬,而本来骨头硬、骨气足,撂下狠话,说自己会闯出一片天的简煜谦,不消半个月光景,还是上门求简煜丰收留。 简煜丰为断绝日后麻烦,便请来族中普老为他和简煜谦分家。 照理说,一嫡一庶,财产本就分的不同,但过去几年家产已经被败得差不多,简煜丰索性大方,除祖产之外,剩下的全部二一添作五、兄弟平分,让人没得嚼舌根。 但他也不是高抬贵手之人,分产之前,他把徐氏病死前发卖的、偷回娘家的、放印子钱被倒的、几房兄弟吃掉的财产一一让人给列出来,让族中长辈睁眼看清楚,徐氏做出多少伤家败族之事,虽说人死如灯火,可该弄清楚的事儿也不能含糊。 族人多少明白,王府的经济状况不错,再加上皇帝年年厚赐,家业挺丰的,没想到徐氏好大的野心,竟然把王府多年积蓄给窃占,还把祖产给赔上七八成。 这下子,过去觉得简煌谦可怜的族人,眼底多了异色。 然而为这件事,简煜丰没少挨过皇帝的责备,皇帝本有意思再升他一等,让他直接进内阁、到御书房论政,可这下子文官瞧他不起,说他市刽、不顾念亲情,说他为了小利,丢了皇家的脸,于是一时间,奏折如雪片般飞来,皇帝的打算只好暂停。 无论如何,事情到此尘埃落定,他们安生了好一段日子。 没想到近来宰相张经的贪渎大案,居然又扯出简煜丰那三房叔叔,他们或多或少都替张经居中牵线、做下不少黑心事,而最狠的是,在后头出主意的,竟是他那个聪明绝顶、思虑慎密、城府深沉的异母胞弟简煜谦。 这下子,一群婶婶弟妹,天天到府里求秦氏说项,让简煜丰到皇帝跟前求情。 他不想,倔强了好一段日子,趁着风光明媚,索性天天带着谨容到处跑,甚至还领了她进宫看淑妃两趟。 这些事,谨容是在宫里听说的,令她讶异的是,裕亲王府的隐私淑妃竟然没有瞒着自己,她甚至问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问简煜丰该不该为庶弟说项。 那时,她认真想了想,回应道:「娘小时候常带我礼佛,师父们总说因果轮同,说人生在世不能行差步错,因果、因果,种正因得正果,反之,现世报定要临头,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罢了。」 「我问母亲,可有些坏人坏了一辈子,仍是锦衣玉食、寿终正寝呢,娘告诉我,人死后还有一方世界,如今种的恶果,在漫漫黄泉路上定有报应时。」 谨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简煜丰为弟弟向皇帝求情,代表他种善因得善果,反正日后总有报应时,黄泉路上有神鬼拿着算盘拨珠子呢;而他不求情,代表那群虎狼正遭受现世报,那是因果怨不得旁人。 淑妃知道她是个聪明的不肯担话,可她才不想就此放过谨容,非要逼出她的真心。 「所以你赞成煜儿以德报怨?」 自己的小算盘被看出来了,哪还能藏着掖着?她只好实心实意说出想法。 「谨容心想,人人皆道以德报怨,方是宽容大度,可若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直,以德报德,方知人间终有善恶。」 她肚子里还险下几句话,若非要以德报怨,只有一个因由,那便是做了这档子事,能替自己谋得更多好处。 这心思不纯良厚道?她承认。 所以简煜丰和许莘对她做的……哼哼! 当然身为师兄、又想尽办法替她解毒的简煜丰,勉强可以原谅,至于许莘,恐怕要多搬些「身外俗物」到她房里来,好三不五时压压她的心中怨气。 「为什么不说话?」简煜丰推推谨容。 谨容回过神,说什么?说……哦,对了,他今天进宫面圣,求皇上免除简煜谦的罪,话是从他嘴巴说出来的,但心底很不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勉强你吗?」 「姨母、母亲都这样劝我。」 第49章 这绝对是皇上的主意,皇上要他在那群迂腐不化的文官面前替简煌谦求情,以彰显他对兄弟的仁厚,好为后来铺路。 可他吞不下那口气,如果当年他和母亲死了呢?如果母亲真因为他们的阴损手段中毒呢?如果母亲是个性子柔弱的,抵不住谣言,三尺白经自我了断呢? 「所以呢?被勉强了,心底不舒服?」她问。 「换成你,你会舒服吗?」 谨容没回答,却说了另一篇故事。「桃花村里有户姓卢的人家,三个孩子,各个长进,父亲和大哥在外头经商,赚不少银子,小弟书念得很好,一家人全把希望落在小弟身上,而卢姑娘更是从小不沾农事,只学琴棋书画习女红,养得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卢家希望日后能够从商户摇身一变,成为书香门第。」 「因此卢姑娘年方十五便找了个姓陈的举子结亲,婚礼那天,十里红妆,热闹非凡,连他们的新居都是卢老爷掏银子置办的。」 「卢姑娘性子好、脾气温和,却遇上一个恶婆婆,日日在跟前立规矩不说,家里吃的喝的全靠媳妇的嫁妆支撑,才成亲三个月就责媳妇不育,硬是一口气替儿子买回五个姨娘。」 「日日沉溺在温柔乡,吃好穿好用好的,举子不免灭了志气,结果进士没考上,反赖妻子八字命不好、不能福萌夫家,从此动辄打骂。」 「卢家知道此事,二话不说集结桃花村村民百人上陈家理论,陈家不愿和离,还说嫁妆抬进陈家便是陈家物,可卢老爷在外头做生意多年,人面广、胆子大,岂会被人三言两语便吓着,直接让村民进女儿房里,将嫁妆全抬回桃花村,隔天就找人把房子给卖掉。举子领着娘和妾室们天天到桃花村闹,村民们一人一句把他们给骂得抱头鼠窜,卢老爷使了银子到知府大人那里,三两下就把和离书给拿到手。」 「卢家姑娘休养一年半载后,心情、身子渐渐恢复过来,又在桃花村里找了个新婆家,这次的婆婆厚道、丈夫实在,卢姑娘的嫁妆再次替夫家撑起门户。不过这个新丈夫肯干实干,同岳父、舅爷一起学做生意,家业日丰,不多久卢姑娘生下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再没有人提过去之事。」 「反观那个举子,和离后生活无着落,过惯了好日子,要他回去过那清贫生活哪有这么容易的,最后托媒说了个比自己大十五、六岁的寡妇。那寡妇是个拔尖厉害的,陈家本指望寡妇带过来的嫁妆过日子,没想到她入门第一桩事,先把几个通房全给发卖出去,不只如此,还天天拿棒子迫打丈夫,逼着他下田养家,一日不做事便棍棒伺候,因而那个恶婆婆天天生气却无法可管,不过半年工夫竟然瘫了。」 「隔年,寡妇生下儿子,有了孩子傍身,便不再搭理这对母子,给了间小房任由他们自生自火,我最后听到的消息是那婆婆没药治病死了,死后草席一卷往乱葬岗丢去。而那位举子因偷人食物被打成瘸了,有一回要饭要到卢姑娘家里,卢姑娘性子温厚还想接济,倒是当婆婆的心疼媳妇过去受苦,抓起扫把就往他头上砸,卢姑娘的婆婆可是做农事粗活的,那个手劲啊,可非普通。」 话说完了,谨容笑看简煜丰。 「你当我是孩子,讲个故事哄我开心?」 她一笑,进入正题。「不对,我是要告诉你,最好的报复不是血溅三步,而是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你过得比他们好,气死他们、呕死他们,教会他们何谓善恶有报,何况你们过去的委屈才不会就这么完了,你向皇上求情、打入文官圈子里,待旁人问你,你自可以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简字,虽然过去……唉,顾全亡父声名为重,绝不能眼睁睁看人在亡父头上泼脏水。』」 「话说得模模糊糊,口气哀哀怨怨,就会给人有想像空间。猜猜,这些话会在文人心里烙下什么?你是个有心计的,到时要『不小心』传出些许过去事迹还不容易?」 「人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比较的,你越是光明磊落,就越显得他们獐头鼠目,且经过这回以后,他们的仕途必定困难重重,而世间人皆趋利逐恶,愿意与你交好的定比肯替他们说话的人多。」 「时长日久,要报过去的仇恨有的是机会,我才不信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你都不替自己作主了,还指望神来替你作主?」 他大笑,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平了他不平的火气,定了他不定的烦心,再多的劝解都没她的理直气壮顺眼,没错,人是用来比较的;没错,世间人皆趋利逐恶;没错,他要报仇有的是机会! 拿起桌上的碗筷,他吞了她的早餐,腹间怒气消退,这会儿他才晓得自己真饿了。 「还以为你性子温厚纯良,没想到心眼不少。」 「以前是啊,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我若要再学不会聪明,那就真的叫做死有余辜,「所以我和许莘要小心了?」 「没错,我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武功不如人,定要把你们绑起来挂在树上,让七线蛊爬满你们全身,让你们受受我吃的苦。」 「可惜你办不到。」 「所以啊,我用别的法子报仇。」 「什么法子?」 「把许莘的财产全挖来,让他两手空空,出门捉襟见肘,再让夫人气到面目狰狞、口吐鲜血,而我天天吃好睡饱,养得肥美滋润,随口一唤就有丫头上前服侍我。」 「那我呢?」 「让你千里奔波为我寻药,让你上朝下朝还要挂心我的病情有无反覆,让你这位肱股大臣用谋划国家大事的脑子,天天想法子逗我开心。我不气愤、不憋闷,让自己过得比你们痛快,只要你们看着我好,便什么气都出了。」 他放下碗箸,畅快大笑,忍不住揉乱她的头发。 「你报复的手段还真窝囊。」 「可却是对自己最好的方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才是笨的,可以的话,我喜欢打偷袭战,今天趁人不备杀个七、八十,明天再摸个五、六十,鲸吞蚕食等到敌方发现,身边士兵已经寥事无几。」 「明白了,从明儿个起我开始打偷袭战。」 唉,身为光明磊落的男子,竞然沦到听妇人语来耍阴损奸计,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过……他喜欢。 「所以有没有消疼止痛,健胃整牌,延年益寿了?」 「有,不愧是女神医,你这方子下得好。」语毕,他仰头大笑。「走吧。」 「去哪里?」 「裕亲王府,我娘想见你。」淑妃娘娘老在母亲面前提起谨容,娘听着心喜,硬要他将人给带回去。 因为他与许莘做的缺德事,皇帝已知情了,是许历开的口。 其实晋远侯明白此事早晚会传开,事情没有许莘想得那么容易,再加上何谨华是个硬脾气的,收到妹妹的密函非但没有带着父母亲逃命,反而在辖地里到处结交言官,目的为何,晋远侯这个当官多年的老狐狸岂会不明白。 此事绝对会影响自己官誉和儿子前程,当今皇帝贤明,若百姓为女神医请命,说不定他会被拿出来开刀平息民怨,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一步上奏皇帝,把简煜丰和礼亲王这两个大红人给拖下水。 皇帝接到折子后大怒,把简煜丰痛骂一顿,对谨容更增几分疼惜。 第50章 而皇帝知道,淑妃必定知情,淑妃晓得,秦氏哪会漏了消息?于是简煜丰被母亲叫去骂上一回,又吩咐他上晋远侯府把谨容给带回去。 「为什么见我?」谨容问。 「让你报复啊,不是血溅三步的那一种。」 「报复?」 「我娘笃信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如今儿子犯下傻事,你再装个可怜,她肯定会把我们多年积下的财产送到你跟前以示弥补,」 「如果我不要银子呢?」 「那只好……我以身相许了。」 只是一句玩笑话,却炸红她的脸,不明所以地,她的心跳得万分惊险,差点儿压制不下去,唉……他这个人嘟,不管是医术或玩笑,都霸道得很。 第十一章 钰荷仙女人人爱 她喜欢何谨容,秦氏对自己说。 她喜欢她的爽利大方,喜欢她的乐观活泼,甚至喜欢她说话时颊边一隐一现的酒窝。 她是个可爱的丫头,即使她的眼睛看不见,她是个心胸宽阔的丫头,即使煜儿对不住人,也不见她有半分埋怨,她喜欢听这丫头说话,也喜欢说话给她听,她想,她们是很契合的一对……一对忘年之交,当然,她更希望她们是一对婆媳或母女。 那些年她忙着与徐氏斗,把儿子忽略在一旁,煜儿年纪虽小却是清楚的,嘴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心里却是茫然无助。 那时,小钰荷恰是他吐露心事的对象,虽然听不懂太多,但她会乖巧地坐在煜儿身边,偶尔学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背,给了煜儿许多安慰。 煜儿与丈夫相认再回裕亲王府时,想见的第一个故人便是钰荷,可那时钰荷已经认定了许莘,两人之间再也回不去。 儿子嘴里不说,她这当娘的也能不懂,他脸上硬邦邦的,却有颗再柔软不过的心,就算钰荷心有所属也依然待她殷勤。 这件事钰荷没有错,但她看不惯的是,明知道煜儿的心思,那丫头不义正词严拒绝,还口口声声煜丰哥哥的日日缠着儿子,那分明是吃着碗里的又瞧着盘子里的,心大得很。 也亏得许莘死心划地,若是换了其他男人哪还肯要这门亲。 说来说去是自家儿子笨,早该议亲的,他却非要等钰荷成亲,见她嫁得好才要论自己的婚事,小时候那点情谊,怎就值得儿子为她做这么多? 这就算了,儿大不由娘,感情的事难讲,可他现在居然为了那丫头去算计何姑娘,别说济民堂的名头大,京里受何妨娘恩德的人不少,就连自己家里也备着济民堂的平胃散呢。 倘若人家不甘心真要闹出来,届时晋远侯府被绕进去,怕是裕亲王府也不能置身事外。 她气死了,后来又知道吴氏那个老虔婆,居然逼着何姑娘自毁双目,逼得她不得不将济民堂和桃花村土地转到儿子名下……她一个头两个大,满脑子想着,要怎生安抚人家。 所以,她以为会见到一个满脸阴郁、满怀仇恨的女子,却没想到眼前的何姑娘是一脸的平和温善,听见她低咳两声,虽看不见她的脸色,可是一句「夫人,僭越了」,就替她号起脉,眉头微蹙、表情认真,然后念了一串药单要儿子去抓药。 如果何姑娘看得到,定会看见儿子满眼的嘲弄,那药啊儿子早开过好几回,只是她不在意,爱喝不喝的,心里想着,反正咳那么久也没事儿…… 「夫人,您别轻忽这病症,大病都是从小症状出来的,您先喝个几帖,我知道这药不好入口,这两天我让济民堂制药丸的大叔来一趟,请他把药和了蜜制成丸,届时就好吃得多了。」 反正济民堂在她家儿子名下,为母尽孝是儿子本分,花点人力、耗点碎银应该的。 简煜丰问:「这药可以制成丸剂?」 「让我和大叔讨论讨论,应该不成问题。」她半偏着头,认真想。 「太好了,你要是能办成这一桩,我记你大功一件。」 为了母亲不爱喝药这回事,他苦恼甚久,旁人他还可以恐吓几声,爱喝不喝随人意,可碰上自己的母亲,哄也不成、吓也不成,他都快没辙了。 瞧,女儿就是比儿子好,才第一次见面呢,人家就对她的身子上心,还会换着法子哄她进药,哪像儿子硬邦邦的只会给她摆脸色看,好像她不是娘,他才是作主的人。 秦氏和和气气地拉起谨容,笑问:「我可以喊你容儿吗?」 想起谨容对淑妃说的那篇以直报直,以德报德,秦氏笑得益发温柔亲切,可不是吗,过去她为贤良两字吃过多少亏,差点儿连自己和煜儿的命都赔上去,她虽然劝着儿子为前途大局着想,可是替简煜谦求情,他心底怎么会没有恨? 而容儿却是寥寥数语,便把自己的心思给说得通透呀。 「当然好,爹娘也是这般唤我的。」 「容儿,疗毒这件事是煜儿做的不厚进,你心底恨吗?」 「恨的。」谨容想也不想便回答,这样的直白性子倒让秦氏有几分讶异,这话还是当着儿子面前说的呢,她悄悄地挪了目光向儿子望去,见他一脸的无所谓,好像那句恨不是什么大事。 不消多久,谨容又接起下句,「可我不能为了恨王爷便让自己难受呀,天天恨着,恨到自己面日狰狞多不划算。」 简煜丰接下她的话,取笑道:「娘,您放心,她生肖是鼹鼠,拨了两把土在头上就以为天下太平,她这人有恨有气也不长久。」 秦氏看着两人的相处,忍不住眼角含笑,他们看起来很熟稳呢,还可以一搭一唱、说说闹闹。 秦氏舰了儿子一眼,说:「你这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夫人,王爷可没得半分便宜哪。」 第51章 「怎么说?」 「王爷快马奔腾四处为我寻药的时候,我在吃吃闹闹、玩玩笑笑,王爷花尽心思在想解毒法子、夜不成寐时,我在睡觉,睡不着时还有青竹在耳边同我说故事。他历经风霜、我却安闲适意,如果我的身子一日没治好,他就得费一日心思,说到底还是我占便宜。」 竟有这样的说法?她对这丫头服气了。 「好,是个宽厚的,也不晓日后有哪个有福的男子能得了这样一位好姑娘。」一边说着,她偷偷瞧儿子,简煜丰装作不懂,别开头。 谨容大方一笑,说道:「可不是嘛,肯定得烧过七世好香,才有机会到我跟前排队。」 她的话逗得秦氏乐不停,笑得腰都疼了。 「这些日子在侯府还住得习惯?吴氏没再给你使绊子吧。」 现在吟松居里里外外都是裕亲王府的人,还有个门神姜成守在最前面,吴氏想使绊子怕是有困难,何况光是应付侯爷和方姨娘那边,她肯定也手忙脚乱了,哪有空修理自己这号小人物。 谨容摇头道:「侯爷夫人忙,只有王爷和世子爷会造访吟松居。」 「钰荷那丫头没亲自去感激你这位救命恩人?」 「听说来过的,只是我睡下了,就没扰醒。」 哼,一次没见着,不能再去一次?如果是真心感激,多跑几趟也成,何况每次取血那景况,她光是听着都觉得凄凉,那丫头就半点不动容?好硬的心肠,难不成以为是容儿欠了她,得受这等罪? 别人还不好说,钰荷啊,不过是摆摆样子,她那性子自己从小看大的,能不清楚?偏偏许莘和煜儿眼睛都给迷住,只看得见她的柔弱。男人哪,就算有满心丘壑也弄不懂女人心底的弯弯绕绕。 「听煜儿说,再过不久你就可以离开侯府,到时你搬过来陪我,行不?我先帮你把屋子、丫头都给备下?」 谨容想也不想,便应承下来。「好啊,谢谢夫人。」 发现手脚没有出现想像中的灰黑色后,对于未来她重新燃起希望,正好,可以藉机把许莘送过来的东西一样样收妥整好往裕亲王府抬,就算气不死吴氏,给她添添堵也不赖。 她啊,落井下石这回事,在行的呢。 谨容留下来吃饭,但她是「瞎了」,只能扒碗里的饭菜。 照理说,该是晚辈帮长辈布菜,但秦氏殷勤得很,谨容才吃一口,她立即又补进一筷子,她没把话说透,可态度摆得明明白白,她就是想当那个有福男人的阿娘啦。 饭后她们又聊上一段。 秦氏对她说起那段流落在外的过去,谨容听得非常认真,那是多数名门贵妇看不起的事情,于秦氏而言却是骄傲自负的经历。 她没倚仗丈夫,单靠自己的能耐便教养出一个优秀儿子,说服十几个匪类重当良民,一支昂贵的簪子换一个小店铺,也亏得她大胆和那群土匪肯苦干,几年下来,粮米铺子、布庄、酒楼……一间开过一间。 目不识丁的土匪在她的教导下,人人都能认上字,念过几本书,一把算盘敲得叮当晌,摇身一变成了各铺子的大掌柜,然后成家立业各拥一片天。 他们每回想起拿徐亨平好处、大胆劫掠裕亲王妃的大当家,心底总不胜啼嘘,如今大当家坟上枯草伯是比人高了吧,也不禁庆幸自己是跟对了李墨,更庆幸秦氏是个巾帼女子。 谨容和秦氏一样,也是领着村民脐手服足创立济民堂,那中间的辛苦,岂能为外人道。 她们有相似的经历,说起话来更投机,像断不了似的。 简煜丰坐在一旁,表面上是在看书,但耳朵竖着、眼睛开着,时不时向母亲和谨容投去一眼,突然一个不小心,他发现在母亲转身拿帐册时,谨容茫然下垂的眼睛抬起,晶亮的目光对上母亲的背影,脸上的笑,甜得像熟透的果子,而眼底的狡黯像只偷吃了葡萄的小狐狸。 心底一阵激动,连忙垂眸,他把视线转回书册里,却抑不住嘴角的淡淡笑意,这丫头啊,坏!可……坏得真可爱。 这天的气氛很好,秦氏已经很久没这般兴致高昂过,而谨容满脸的崇拜以及兴致勃勃的追问,更让她心花朵朵开。 夜里,简煜丰送谨容回去后,秦氏派人守在王府门口,他一回来就被请了过去。 秦氏看着他,笑得满脸张扬,二话不说开口道:「这媳妇,我要了!」 张钰荷来了,这回事先探听了,确定谦容没歇下才过来的。 脚步微乱,脸上绷紧,她不开心,不对,她是生气,气到快死掉了!她一宿没睡,眼底透着红丝,她真想抓起谨容大骂几声,可是娘教过,要同人谈判不能先发火,否则还没开口就先输一半。 于是进门前,她先饱饱地吸上几口气,压下隐隐上升的怒气才提裙进屋。 其实她觉得自己够好了,天底下像她这么好的人没几个,她给吟松居送礼物,她让红儿、绿儿好好服侍何谨容,她常常表示歉意与感激,甚至莘哥哥经常往吟松居去时,她心里明明很酸,嘴巴上却还是说没关系。 她该做能做的事都做了,她对何谨容已经很好,可是……她不懂啊,为什么苹哥哥还是想让何谨容留下来当姨娘? 难道她还不够贤慧、不够温柔、不够体贴,还不够让莘哥哥眼睛里只看见她,看不见别的女人? 昨儿个,莘哥哥对她晓以大义,说:「不管当初的目的为何,何姑娘终是入了侯府大门,若我无缘无故把人遣送出去,岂不是坏人名誉?何姑娘于我们有恩,我们不能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莘哥哥说的话句句在理,让她无从辩驳,可是她不想要啊,她才不要和旁人共事一夫。 何况婉育也说,何谨容根本不想当莘哥哥的效娘,让她安下心好好养病,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莘哥哥还想把她留下? 难道,何谨容明面上说一套、私底下又做另一套?还是说,莘哥哥虽然明白何谨容的心意,却还要强留这门亲事,因为……因为他喜欢上何谨容? 念头一起,她益发坐不住,今天她非要弄清楚不可。 第52章 张钰荷快步进屋,她看见青竹在为谨容念书。 居然是青竹?她揉揉眼睛,再看一次,还真的是……青竹? 张钰荷下意识皱起眉头,脸色十分难看,手上的帕子扭成麻花,一排贝齿在下唇留下印痕。 别人就罢了,煜丰哥哥干么送青竹过来服侍?煜丰哥哥回京这几年,身边只有青竹这一个得用的大丫头哪,送她来,是不是代表……他和莘哥哥一样,都瞧上何谨容了? 她嘟起嘴,快嫉妒死了,这何谨容是哪里来的三头六臂啊,怎么一个、两个都着了她的道? 谨容面对大门,视线落在门外头,她早就发现张钰荷,只是不明白她变幻莫测的脸色。 青竹念书念得很仔细,没发现谨容正偷偷打量站在门口的张钰荷。 她穿一件月湖色衫儿,纤腰上系着裙拖六幅湘江水的湖水绿湘裙,头上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雪肤香肌,妩媚有致,果然很有仙女的架式。 谨容想,她大概知道对方是谁。 视线扫过张钰荷,然后落在她身后,装瞎子,她越装越有心得。谨容眉头微微皱起,眼底一阵茫然,低声问:「青竹,有人来了吗?」 青竹放下书旋身,这才发现张钰荷,连忙起身一福,道:「郡主娘娘安好。」 猜对了,果然是张钰荷,果然貌美如花,果然楚楚动人,果然长相和甜美娇嗲的嗓音很相配。 「青竹姊姊别客气,你可是煜丰哥哥身边的要紧人,怎么来了这里?」 她埋怨地向红儿、绿儿投去一眼,她们竟没把这等重要的事告诉她? 分明交代过要她们同何谨容说明白,不管是莘哥哥还是煜丰哥哥,都不是她可以想的男子,难道她们阳奉阴违,没把话带到? 「郡主娘娘客气。」青竹礼貌回道,她走到谨容身边扶主子站起,在她耳边解释,「姑娘,是郡主娘娘来了。」 谨容敛容屈膝,有模有样地唤了句郡主娘娘。 见她那副温顺模样,张钰荷更气了,直想冲上前指责臭骂她一顿,骂她到底在煜丰哥哥和莘哥哥身上下了什么法,为什么他们都这般看重她,可是身后的大丫头紫儿扯扯她的衣袖,对她摇头。 张钰荷咬唇,对,她得忍住,不可以生气,一生气人家就拿她当孩子闹脾气,不把她看在眼里了。 「快快请起,何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话是好的,可张钰荷的口气生硬,就算谨容真的看不见,也能察觉她的怒气。 张钰荷一把将谨容扶起,顺势观察她的眉目五官,她确实长得标致玲珑、气度大方,的确进退有度,像大家闺秀……可是再怎样,莘哥哥和煜丰哥哥都不可以将她给摆在心底呀,他们是她的,只可以看着她、想着她、喜欢她。 「何姑娘,对不住,这段日子让你吃苦了。」这话她说得咬牙切齿,好似吃苦受罪的不是谨容,而是自己。 谨容忍不住想笑,张钰荷的演技满糟的,不过这不是坏事,至少证明一点,她果然像许莘、简煜丰所言那般,天真、浪漫、没心计。 「郡主客气了,我收下世子爷的酬金,自然得尽心尽力为世子爷办事情,嘟有什么吃不吃苦的。」 谨容尽全力同人家的未婚夫婿撇清关系,把大红花轿那节自动删去,将自己和许莘定位在雇佣关系。 没想到谨容的回答会这般上道,张钰荷忍不住扬眉开心,她藏不住心思,方才的怒气已扔掉一大半,笑脸扬起。 紫儿见状心底微叹,才几句话呢,人家已经将主子拿捏在掌心,唉,主子就是这般良善才会被哄得团团转,日后她们身边这几个只好再精明一点,处处给主子提点。 「可莘哥哥心疼姑娘受苦,心中时刻不安呢。」张钰荷又试探两句。 「世子爷是个良善人,还望郡主娘娘向世子爷好生劝解,倘若真的不安,不妨再给点赏踢,让谨容日后的嫁妆丰富些。」谨容玩笑似的回话。 不过几句话,她便看出几分张钰荷的性子,她不势利、没心机,顶多有几分傲慢自私,几分眼高于顶。 这也莫怪她,从小就是长辈捧在手心养大的珍珠,在被疼惜爱护、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环境下长大,当然会认定全世界都该将就她、宠爱她,而她心想的事,就该照着她要的方向发展。 所以礼亲王爷明知道儿女亲事、媒约之言,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怎能自己作主?何况他们喜欢简煜丰胜于许莘,打心底不赞同这门亲事,但女儿一心想嫁,也只好认了。 所以,原本可以将谨容抬进礼亲王府为女儿治病,可女儿病着闹着,想天天看见许莘,便也妥协让步,将女儿送往晋远侯府。 这样无法无度的宠溺让张钰荷天真太过、自傲太过,可相对也因为如此,她不似多数名门淑媛那般成日谨言慎行,做人做事都戴着一张完美面具。 于是真心换真心,她得到许莘和简煜丰的真情对待。 谨容悄然叹息,这是要怪谁啊? 大家闺秀打一出生,日标就已经确立--必须为着家族而努力。 因此她们德言容功样样仔细,言行举止处处小心,人前不敢多言,人后不敢坦诚,就担心行踏步错坏了自己名声。 她们这般努力却还得了一个「戴面具、假女人」的称谓,还真是教人气闷。 张钰荷试探一次不够,再试一回,她非要试到自己安心了才罢休。 她热情笑问:「何姑娘怎能再嫁?你已经嫁给莘哥哥了啊,难道你喜欢的是煜丰哥哥?」 第53章 她的口气急切,表情带上威胁,好像谨容要是敢点头,就会有一桶屎尿从她头顶浇下。 谨容失笑,这算心计吗?六岁孩童都比她强一点,她不必去套话就晓得对方来意为何,不过就是不放心嘛,不过就是要确定自己透过红儿、绿儿传过去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就是想当面确认,自己对她的莘哥哥真的没有企图心。 简煜丰曾经说过,说他喜欢张钰荷的天真率性。 可是,什么叫做真性情? 初生小儿懵懂无知,顺着年龄长大就该学会世情、明白道理,三岁小儿稀罕人家有好的,伸手便拿可以叫做真性情,可若到十五岁见人财帛便起了贪念,还能叫真性情? 谨容不是那么乐意敷衍人的,如果可以,她比较喜欢表达真心,就像在秦氏面前那样,问题是,某些人可以「天真率性」,她却不能回答得太「天真率性」。 因为人在屋檐下,因为张钰荷是郡主、不是吴氏,更因为她是礼亲王的嫡女,是经常进出后官,很得皇太后眼缘的人物。 谨容心知自己和吴氏对垒,简煜丰会为她出气、许莘会为她辩驳几句,但如果对手换成张钰荷,她大概只会被打成一滩烂泥,没办法,郡主妹妹天真善良没心机嘛。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她们之间的缘分很快就会消失,反正日后两人不再牵扯,老死不相见,倒不如就敷衍她一回,让自己好过几分吧。 谨容浅浅一笑,说道:「郡主娘娘此言差矣,当日之事是因为事急从权,怎能就此定下名位?倘若世子爷坚持要留下谨容……这哪是报恩,简直是报仇了。」 她笃定的口气让张钰荷着实太太太满意了,一个激动,她拉起谨容的手,问道:「难道姑娘认为莘哥哥配你不上?」 「郡主娘娘说反了,是我配不上世子爷,不过天地间一种养米百样人,是人,心思就会不同,或许那主娘娘宽容大量,不介意丈夫身旁有几名女子相伴,红袖添香,留下佳话一段,但谨容是个气量狭小的,不知世子爷有无同郡主娘娘提过,当初谨容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是要入侯府当正妻的。」 张钰荷点头,这事儿她知道,当时她一怒之下摔坏御踢的白玉茶杯,是莘哥哥和侯爷夫人好言相劝,她才逐渐消了火气。 吴氏说:「那种乡野女子凭什么当侯府女主人?侯府的脸皮还要不要?」 吴氏拍胸脯保证,表示只是先将人给哄进门先,待给张钰荷疗完毒伤后,就让她当个姨娘,姨娘是什么,不就是个使唤下人。到时想搓圆捏扁,还不是全凭她作主? 张钰荷当时仍是不愿意的,但许莘千万个保证,保证自己心底只有一个她,而且她再也无法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才勉强同意。 可何谨容再提起此事,难道她想以此要胁? 倏地,张钰荷松开谨容的手,口气冷淡下来。「所以呢,姑娘还是一门心思想当莘哥哥的妻子?」 「郡主娘娘误会了,重提此事是想教郡主明白,谨容宁可终生不嫁,也不愿意为妾为婢,就算当正妻,也不愿丈夫身边有其他女人,何况我心知肚明,世子爷心底只有郡主娘娘,就算我与世子爷真的成为夫妻,夫妻同床不同梦,也不可悲?」 「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给自己找为难,谨容早已打算好,待最后一次为郡主娘娘疗毒后,马上离开侯府,还请郡主娘娘转告世子爷,届时便不去辞行了。」 张钰荷喜出望外,何谨容不想同床异梦,所以不会留在莘哥哥身边。而煜丰哥哥是王爷,日后定是要三妻四妾,而何谨容气度狭隘,定不会和煜丰哥哥有所牵连。 谨容的话,终于让她把心安回肚子里,这一趟没白来了。 心定下,笑容再启,她娇憨的声音柔柔问道:「你是真的想走?其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 谨容截下她的话,笑道:「多谢好意,只是人各有缘法,还望成全。」 「明白了,我会转告莘哥哥。」她的语气飞扬。 「这几日还得麻烦红儿、绿儿姑娘帮我整理箱笼,待我出府,自会把两位送还给郡主娘娘。」 这是小事,张钰荷哪会在意,当下满口应允。 接下来,两人「相谈甚欢」,俨然好姊妹一般,只不过一个真心真意,一个却是虚情敷衍,一个露出原貌、趾高气扬,一个曲意奉承,只想快点把麻烦送出大门。 好不容易,张钰荷满意了,领着紫儿回屋,而谨容松口气,全身骨头散架似的,只想窝到床上,原来敷衍白目郡主是这么累的事。 张钰荷回屋后,想想还是有些地方疏漏,便让紫儿取一匣子银票和珠饰头面送往吟松居。 紫儿把东西放下后,说道:「何姑娘,郡主娘娘想提醒你一句,世子爷在朝为官,官声最为重要,疗毒之事……」 谨容没等她把话说完,便知情知意接道:「还请紫儿姑娘转告郡主娘娘,谨容是大夫,进府为她疗毒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怎会妨碍世子官誉?」 得到这句保证,张钰荷心中大石终算放下。 这天许莘下朝后,张钰荷兴奋地拉着他,将同谨容的对话一一转述。 许莘表面上应承却打心底不相信,那时在桃花村的桃花树下,风流倜傥的自己分明打动过她的心,如今木已成舟,不管是为未来还是为了名声,她都没道理不接受自己,难道,她真的很在意妻妾身分问题? 如果是为着这个,那就容易了,今天容儿已经同钰荷交过手,应该明白钰荷脾气温柔很好哄,日后容儿虽为妾室,但只消把钰荷哄得稳妥,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走出张钰荷屋子后,他找了机会进吟松居,企图说服谨容。 谨容懒得听他说服,只是态度坚持,坚持那场婚礼不算数,因为她嫁的男子是李彬而不是许莘,她对侯府世子爷半点不感兴趣。 他说得急了,她却凉凉几句,回道:「倘若世子爷果然对谨容上心,也行,三媒六聘再往何家提一次亲,用侯府世子爷身分,但条件还是照旧,谨容只当正妻。」 她笑望他,既然他口口声声张钰荷很好哄,就看他有没有本事哄她屈居妾室。 男人啊,总是得陇望蜀。 站在外头听得满肚子火气的简煜丰突然冲进屋里,幸而谨容的态度够端正,没教他心头上那把火给窜起来。 第54章 他板起脸孔,同谨容一起望向那位满脸「浓浓罪恶感」的男子,要如何「恩将仇报」。 「自容儿替淑妃娘娘号过脉后,娘娘可是挺看重容儿的,还对皇上提及要认她为义女,若是知道她被逼良为妾,不知道皇上对晋远侯府会是什么看法?」 许莘一惊,容儿居然给淑妃娘娘号过脉?真的假的?如果是真…… 谁不晓得淑妃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以后她儿子被立为东宫太子的呼声最高,有淑妃娘娘当后盾,他哪还能强留容儿,何况淑妃娘娘的义女,朝廷定要给个公主封号,郡主当正妻,公主为妾……没那么大的嘴,他吞不下那么大的鱼。 最终,许莘敌不过他们,默认下谨容离府之事,颓然离去。 见状,简煜丰满心欢喜,丢下话,「准备准备,我安排了人,过几天来帮你搬行李。」 离去时,他嘴角上的笑意掩都掩不掉,连脚步都轻快飞扬。 谨容走往门边,向外望去。 好快啊,从春到秋,六个月过去,短短半年光阴,她经历人生一场重大转折,未来是好是坏不确定,可终究是熬过、闯过了。 满园的清秋菊花锦秀盛放、缤纷灿烂,映着红枫似的烈烈秋日,有种春光重临的美艳,缓缓舒口气,她……将要离开这里。 「我有师傅的音讯了。」简煜丰拿着杯子缓缓喝着,眼底透出些许得意。 谨容瞬间抬头,眼睛绽放光芒,视线定在他脸上,等待他说出更多消息,一时间她忘记自己还在装盲,直到发现简煜丰了然的笑意,一惊,她连忙把视线调开,恢复茫然、无法定焦的模样。 她就是要装,怎样!她倔上了,因为他嘴边那个看透一切的笑。 他也没拆穿,有人天生爱当瞎子,能奈她何? 「师傅在哪里?」 「在江南,我让人把你中七线蛊之毒的事传过去了,不知道师傅收到没有,如果收到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回京,他最疼你不过。」 「你又知道。」嘴巴上是这样说的,可她那得意骄傲的张扬模样,连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他送你回桃花村以后,曾经到京里找过我,我知道他收了个关门弟子,当时,他说要去找药材,医治这名弟子的身子。」 师傅医术很行,但行事不靠谱,如果他提到这关门弟子是女的,且受寒症所苦,他早就联想到容儿身上,根本不需要靠冰粕膏来「认亲」。 「我以为……」 「他云游去了?」 「师傅是这样同我说的。」 「他那个人你还不懂吗?明明心软却倔着嘴,明明替你操心,却还说什么生死有命。师傅的话,你只能听半句。」 他居然这样说师傅?这些话分明是秦氏在批评儿子用的,原来,他跟师傅是同个脾气,难怪师傅当年会看对眼,收他为徒。 见谨容笑而不语,他问:「你在笑什么?」 「高兴着呢。」 「高兴什么?」 「等师傅回来,身上的毒解除,寒症改善,我也可以试试夏日里吃冰、泡凉水是什么滋味了。」 她只是平铺直述并没有多余心思,但她脸上的向往老老实实地引出简煜丰的心疼,他望住她,轻叹,缓缓握上她手,她的手依然冰凉,冬天马上要到了,届时她又要受苦……天生的体质已令她受不少苦,谁知他这个师兄竞把她的体质当成奇货可居的良药,若师傅回来知道这码子事,肯定要暴跳如雷。 「有三件事,要让你知道。」 「什么事?」 「第一件,记不记那儿个在仙客居调戏你的纨绔?」 「记得。」 「他们四个约齐了上青楼,没想惹出大祸,他们同人抢头牌却失手将那人给打死,这事,青楼里的客人、妓女、老鸨都可以作证,因此官府很快就将人给逮了进去。」 「那能怎样,那个姓吴的有个四品御史的爹,官府很快就会放人了。」 「没错,他爹一出面,官府马上放人,可第二天京城里闹腾起来,猜猜,那个死的是谁?」 「谁?」 「当今皇上的五弟庆王,人家在封地过得好好的,难得上京一趟,本是来给皇太后贺寿的,竟然会死于非命。」他喷啧两声,声音是叹息,但脸上尽是笑意,很不协调。 「然后呢?」 「杀人偿命,主犯吴功群斩立决,从犯三人五十大板、判流放,而那个一天到晚在朝堂上批人道德有瑕的御史大居然威胁衙门硬将儿子保出,有嘴巴说别人,却没道德管管自家儿子,还能怎样,自然是丢官抄家,没了立足之地。」 吴御史在他分家时、在他不肯为简煜谦说话时,都是第一个带头上奏折、狠狠批了一番他品性操守的,现在……哼哼,容儿说得好,人人都等举头三尺那位神明作主得等多久,不如干脆替自己作主! 「解气吗?」 第55章 「我又没生气,比较生气的是你吧。」那回若不是淑妃和皇上在,他能饶过那些人? 他一哂,没应声。「吴功群是吴氏的侄子,吴氏的娘家倒了,晋远侯再没什么好顾虑的,应该很快就会对付吴氏。」 「说吧,我不信这件事你没插手。」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那四人饮酒作乐时,下了一点兴奋药粉,让他们一乐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 「连杀人都不管不顾?」 他耸耸肩。 「然后呢?」她想定还有后着,否则不会一口气连吴氏娘家都拔了。 「然后提醒抓人的县官,吴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很快就要一受重用的。」所以人家想看看儿子,他就当好人,急急忙忙把贵公子给送出衙门,事后又反供说是迫于御史官威,官场啊、黑暗哪。 「那个被打死的庆王未免太冤。」谨容微壁眉。 「庆王的生母是个贵妃,为人狡狯奸恶、野心勃勃,当年母子俩可没少欺负当今皇帝,皇帝登基,心存仁慈封他为庆王并让他远离京城,他却还是时时进京联络朝中大臣,在封地招兵头马、赋重税,导致百姓怨声四起,你说,他心里在想什么?如今他莫名其妙死于几个纨绔手里,猜猜,皇上是会开心还是难过?」 「真行啊,人家是周处除三害,你一口气便除了五害,百姓真该对你歌功颂德一番。」 「这也不是不行。」他点头,同意她的话。 「第二件事呢?」 「晋远侯知道方姨娘下毒之事,他告假回京,很快就会好好处理京中的一妻一妾。」 「他怎么会知道?」 「许历说的。」 「许历为什么要害自己的亲娘?」 「因为他良心过不去。」 「为什么?」 「因为你毒发几乎丧命,全身肿胀发黑、日日吐血,却依然挂念他的身体,开了几张药单,还把剩下的积蓄全数托人带过去给他,要他好好保重身子,将来创下一番大事业。」 「我哪有……哦,是你!你干么呀,能揭过的事你干么重提。」方姨娘已经活得够苦,何必再踩她几脚。 「我是在替你出一口气,何况日后方姨娘那种阴毒性子只会是许历的绊脚石,她没了,侯爷才会高看许历。」 「我很怀疑,焚心散不是普通毒药,她从何处得来?」何况背后还有吴氏的虎视耽耽,就算嫉妒嫡长子与礼亲王结亲,她也没这等本领。 「问到点上了,焚心散的确不是普通毒药,一般人也无法轻易取得,说到底,这叫害人反害己。」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药是吴氏透过一名炼丹道人高价所购,当年她恨极晋远侯对方姨娘母子的宠爱,便将焚心散交给王算,让他将方姨娘带出侯府后对她投毒,好让方姨娘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没想到侯爷没让方姨娘离府,反将王算打得半死。」 「方姨娘顾念着过去的夫妻情分,在王算死后让兄长替他收尸,没想到这个动作却把他怀里的焚心散给转回到方姨娘手里,她并不知道此毒如此凶恶,只一心想着破坏吴氏的谋算,于是牵扯出后来这一串。 「这也是吴氏后来不敢大肆彻查的原因,因为深怕查到自己头上,那么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晋远侯不会饶过她,礼亲王更不会。」 谨容叹息,这番牵扯连她这个无辜的局外人都给扯进来,人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却是妻妾相争,她的皮肉受气。 「说吧,第三件又是什么事?」 「你大哥井没有照你信里写的去做。」 「什么?!」哥哥没带着爹娘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谨容眼睛倏地张大,死死定在他脸上,完全忘记自己应该要看不见。 他一笑,说道:「你会心疼自己的哥哥,怎就认定你哥哥不会心疼妹妹?」 他知道谨容托人带信给兄长,也约略猜得出其内容,只不过让他诧异的是何谨华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辞官隐居,反而更积极地处理政务,甚至开始与当地的官员交好。 简煜丰后来查出,何谨华本就是个翩翩佳公子,人品道德无话可说,即使他出生不高,但当地许多名门贵女还是想嫁给他。 他的脾气和刚致仕的刘阁老契合,因此两人经常说古论今、评议时局,看法颇有共鸣,刘阁老属于清流,在朝为官多年人脉甚丰,有他为后盾,何谨华得力颇多,刘阁老甚至有意思将嫡亲孙女嫁予何谨华为妻。 文有刘阁老、武有翁将军,虽两人都不在朝堂,可门生极多,何谨华想策动言官奏晋远侯一本又有何难。 刚开始简煜丰不解何谨华的作法,还怀疑是不是自己想法偏差,派隐卫偷进何谨华的书房将谨容那封书信盗出,确定信中内容与自己所猜无错,才慢慢品出何谨华的打算,他是想用自己的方法保住父母亲和妹妹。 他的作法让简煜丰满意极了,一门心思为家人着想的谨容,有这样一位哥哥,值了! 如果晋远侯府不是张钰荷未来的婆家,简煜丰会双手横胸静观此事发展,说不定还会推波肋澜帮何谨华一把,但事关张钰荷,他还是写了封信带给何谨华。 信中说明谨容目前的状况,并保证她安全无虞,也提到淑妃和皇帝对她的看重,让他稍稍放心。 简煜丰也在信中分析礼亲土、晋远侯与朝堂间的关系,言官若在此时发声反而会惹恼皇帝,一动不如一静,并提到晋远侯已经写折子上奏请罪,皇帝留中不发,定有其深意,与其心急做错,不如等待皇帝如何处置。 第56章 信纸最终几句话,是成功阻止何谨华捺住冲动的原因。 简煜丰说,谨容目前还在侯府里,如果此时发难说不定侯府会杀人灭口,不如等他把谨容带出侯府再说。 整封信中他没有替候府说半旬好话,却暗暗地帮了侯府一把。 简煜丰藉由许历之手狠狠修理吴氏,并不代表他想让侯府好看,他只是想替谨容出口气,何况若晋远侯能为此休离吴氏或送她进家庙里,天真浪漫的钰荷嫁进候府,定能少些堵心事,谨容不知道简煜丰布下的后着,闻言只是心急火燎的担心家人会遭殃。 「怎么办?如果之后,侯爷、侯爷夫人要杀我灭口,他们会不会连我父兄一起下手?会、肯定会!村民已经归你,他们不至于动手,只会把目标放在我爹娘兄长身上……」 她急了,急得跳脚,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更像无头苍蝇。 一个瞎子会走得这顺当?喟叹,看你还能假多久。 简煜丰起身,压住她的肩膀说道:「放心,他们不敢。」 「不敢?你怎么知道?」 「侯爷和吴氏行事不同,侯爷没什么能耐,却能为官多年而不得罪人,凭借的是什么?不过是小心翼翼、谨言镇行,他从不落半点把柄在旁人手上,因此旁人还没发现此事,他已经先写了请罪折子送到皇上跟前。」 「他……不按下此事,反而自己声张?」 「对,猜猜为什么?」 谨容摇头,她猜不出来。 「因为你的哥哥……」 紧接着,他将何谨华做的事情一件件说给谨容听,她本来是焦躁难安的,但他的话一点一点安下她的心,简煜丰越讲,谨容脸上越是骄傲得意。 原来哥哥这么行哪,连阁老、言官都能拢络上……瞧吧瞧吧,早就说她有一个好哥哥,天底下男人都比不上的好哥哥。 「你怎么看,我哥哥会成功吗?」 她是太兴奋、太得意了,忘记简煜丰也是敌方阵营的一分子,而且绝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那种。 「会,但我阻止了。」 「为什么?」她出口同时,脑子就想清楚了。 侯府倾败,他心爱的郡主妹妹该如何自处?这里是她要仰赖一辈子的夫家,为了张钰荷,他当然要阻止!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会想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但一个男人非常非常爱一个女人,爱到比爱自己更甚,那么他就会把对方的幸福摆在自己前面,所以他对张钰荷不是普通爱,是非常非常爱。 心抽紧着、隐隐作痛,她又想骂自己愚蠢。 他不赞同许莘的编婚手段,却还是下手取血,为了张钰荷,他总是鞠躬尽瘁,如今阻止哥哥的行动,为的不过是同一个人。 简煜丰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开口道:「既然晋远侯已经上折子,皇上为什么按下不发?那是因为当中隔着一个礼亲王府,礼亲王虽与皇上无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而这些年礼亲王为皇上鞠躬尽瘁、忠心耿耿,他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是留在皇上眼里,而是摆在心里。」 「钰荷是礼亲王最疼爱的嫡女,他宠女儿的事迹传遍后宫,即使成为笑谈皇上也不介意,那是因为皇上明白,礼亲王对钰荷有多看重。」 「如今皇上的态度摆明要大事化小,倘若你哥哥在此时将事情闹出来,逼得皇上不得不做决断,结果不见得会让人满意,你哥哥肯定也会惹火皇上。若真的到这一步,别的事我不敢论定,但他的仕途走到这一步肯定是要断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最差的作法。」 「所以呢?就不要论是非屈直,不要讨公道?」 「会有公道的,只是这个公道得等上一等,耐心点。」他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很想捏摸她气鼓鼓的包子脸。 她会等到什么公道呢?谨容狐疑地望上他的眼,可是话尚未出日,她却先一步推开他,快手快脚坐到椅子上,乖眉低眼,一副他们很不熟的模样。 简煜丰满头雾水,直到看见进门的张钰荷,才明白了谨容的表现。 「煜丰哥哥,你来了?」 张钰荷甜美娇柔的声音传进耳里,谨容略略抬眼,看见不爱笑的简煜丰逸出一个舒心笑容,一下子整张脸的表情变得灵活生动。 她垂眸苦笑,他在意的恐怕不是那个自损八百,而是杀敌一千吧。 第十二章 七线蛊毒未解 谨容的眼睛在坐上裕亲王府马车后,就立刻「痊愈」了。 在吟松居里,她始终小心冀翼防着吴氏再寻衅,也防着红儿、绿儿送出不当消息,虽然简煜丰已经把挑明事情发展全在他的掌控里,她还是没办法松懈,直到离晋远侯府老远,她才觉得又能够畅快呼吸。 马车上,简煜丰不给她狡辩机会,直接道:「你说谎,你身边明明有青磷粉的解药。」 她不置可否,只是低头玩着衣角,仿佛它真的很好玩似的。 「给自己留退路是好事,但说谎不是。」他口气绝对的郑重。 她的回答是哼,继续把玩衣角。 「知道我为了凑齐解药所需的药材,累死几匹快马?现在还有一个老管事躺在床上下不来,就因为青磷粉的毒不能拖着,拖越晚,治愈的机会越小。」他很清楚往哪里戳会戳上她的痛处。 第57章 谨容抬眼,脸上有了些微动容,她轻咬下唇,低问:「那人……严重吗?」 「你说呢,他的心脏本就不好,连续三日三夜不合眼只为了寻找乌月草,回到京城一下马一就瘫了。」 「瘫了?」她惊叫。「怎么会这么严重,你没有及时施救吗?」 「当然,不然他现在不会是瘫了,而是变成一杯黄土,凭供后人悼念。」 她垮下双肩低声认错,「对不起,是我的错,那时我生气刻意让你难受。」 很好,还懂得认错。「既然看得见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在侯府里,我谁都不信任。」而且说谎嘛,既然要说就得圆,总不能让他误以为自己的医术登峰造极,三两下就能解决疑难杂症。 「红儿、绿儿、青竹都对你很尽心。」 「红儿、绿儿对郡主一样尽心。」 也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她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错一回叫做衰气,错两回便是傻气,她暗示过自己,不管是许莘或简煜丰都不是她可以奢望的人物,也许简煜丰觉得无所谓,但脚步声她听得一清二楚,每回许莘或简煜丰到吟松居,她们便躲在一处偷听。 许莘没问题,反正他每次来只能看她的冷脸,眼睛看不见后更好,她可以直接将他无视。 但简煜丰就没那么容易解释的了,几次他带她出门,一回来红儿、绿儿便会热情上前递巾子、端茶水,顺带套问王爷带她去哪里? 她知道说谎话不是好事,但她选择说谎。 她说她的血脏了,他领她去一处温泉庄子,温泉水再辅以汤药才能将身上的毒导出来,以利下一回取血。 红儿、绿儿信了,因为服下天羽蕨根熬的药,她的脸色的确一天比一天好。 而她也深信若不是这些谎话,张钰荷早就冲进吟松居问她搞不搞得清楚自己身分,竟然觊觎王爷大人。 「钰荷不是个有心机的姑娘。」简煜丰辩解。 「许莘也不是坏人。」 可他却让她生不如死,她运气好,碰到尽得师傅真传的简煜丰,如果没有呢?或是如果他没有异想天开用天羽蕨的根入药呢?如果那根无法疗毒呢?少了任何一个环节,她都无法想像,自己现在会是怎生模样。 「是吗?我倒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这是对情敌的毁谤,还是就事论事?」他的心上人即将嫁给许莘,他对他会有好评价才怪。 「你说呢?」 见他居然没有否认「情敌」这个字眼,她心沉了沉,撇撇嘴假装不在意,转开话题说进:「回了裕亲王府,让我去见见那位受累的管事大叔吧。」 简煜丰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不想为自己辩解,一来,他不习惯,二来,他觉得没有必要。何况,钰荷之于自己,本来就是种特殊的存在。 谨容的好运是从进礼亲王府那天开始的,虽然还是天天喝苦药,但她观察自己的手脚,上头非但没有半点异样颜色,之前的刺痛感也渐渐在消退中。 也不知道是这半年好东西吃太多,还是日子过得太好,过去几年她脸上总是带着不健康的惨白,如今,上面蔓延着一片淡淡的粉红色。 她是医者,明白这是自己身子日益健康的征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此她每天都眉开眼笑、眉飞色舞拉着秦氏说话、看帐本、讨问铺子经营,日子过得再畅心不过。 她去看过那位为自己受累的管事大叔,她满脸的愧疚,终于明白许莘为什么会有沉重的罪恶感,当自已经历过同样的事,便知道原谅别人的过错并没有那样困难。 晋远侯任期届满回京,带着许历以及他新收的妾室和一儿一女回府。 一进府就先将许莘捆起来痛打一顿,大骂他糊涂,还将他绑到皇帝跟前请求发落,这当然是表面功夫,因为他绑儿子入宫那天,礼亲王在,而礼亲王妃也「正巧」领着钰荷在皇太后跟前说话。 结局和简煜丰料想的差不多,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结论是许莘和晋远侯被皇帝痛斥一顿,而知情又迫害谨容的吴氏承担下所有罪名,被送去家庙清修。 至于对张钰荷动手的方姨娘,因晋远侯不想将事情扩大,所以随口给个借口让她陪着吴氏一起进家庙清修,从此孤庙、毒妇,若还能争吵谋计,那也算是人间奇葩了。 过几日,圣旨下,何谨华因治理地方有功,七品县官往上晋一级,成了从六品,而谨容得淑妃眼缘,收为义女,封为谨容郡主,收到若干赏赐。 谨容以为这是皇帝为了礼亲王对自己的补偿,简煜丰却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母亲恐怕已经和淑妃通过气,要抬抬谨容的身分,预备让她嫁进裕亲王府。 对此事,他没多加置喙,连半点反对都不曾出现。 他的表现让淑妃和秦氏高兴极了,连皇帝也暗暗欢喜,这是不是代表那小子把钰荷从心头上给放下了? 张钰荷身子痊愈后开始到处参加宴会,府里也不拘着她备嫁,反正绣娘多得很,嫁妆置办自有嫂嫂打理,有爹娘看着呢,怎么可能让她吃亏,她还是趁着婚前,再欢欢快快地当回啥事都不必操心的大姑娘。 谨容相反,她日日在府里陪着秦氏,秦氏不爱出门,她也徽,两人像母女似的,走到哪儿都系在一块儿。 秦氏觉得对她抱歉,而谨容能够理解秦氏不爱出门的理由,并细加体贴。 因为即便再矜贵的女子也爱在人们背后说话,她们认定秦氏被能徒劫持已无贞洁清誉,若是知耻的,早该一死谢天地。 第58章 「这是什么鬼话,难道要夫人一条绳子吊死在树下?倘若夫人真的这样做了,可真真是亲者愉、仇者快。」 「如果当初夫人不咬紧牙根撑着,请问王爷能被教养成今日的模样,能文成武就,变成皇帝肱股、国家栋梁,能为朝廷分忧、为百姓造福?而那些跟着夫人离开山寨的土匪岂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掌柜,经营全国最好的铺子,南货北送、运通有无,丰富百姓生活,满足日常所用?」 「说不定他们继续做土匪,然后劫掠更多的女子,再然后越劫越有成就、成员越来越多,造成悲剧无数。说不定那些在背后说闲话的女人就是被劫的女子之一,如果人人都要在树下吊死,还得看看京城种的树够不够用,说不定皇上还得调派人手广植大树。」 「夫人这是为天下苍生造福哪,她们不知道感激涕零、不知道为夫人塑神像,照三餐膜拜,还说这些没进理的话,枉费她们读书识字,原来脑了里全是愉木疙瘩。」 这一番话,多让人解气啊! 简煜丰睦目望着她,难以置信地竖起大拇指。好口才、好脑袋!一个迫于环境做出的决定,在她嘴里成了爱家爱国爱朝廷,为天下苍生谋福利的大事情,这应该上表请求封赐的呀。 话传进淑妃和皇帝耳里,他们笑得前俯后仰,揶揄秦氏一句,「姊姊好运气,马上就有个想帮您塑神像、照三餐膜拜的好媳妇。」 这话,谨容当然不知道,能知道的,只有随侍在皇帝跟前的简煜丰。 谨容除了喝药养身子,还一头钻进药膳食谱里,经常和秦氏在厨房里叽叽喳喳讨论不停,简煜丰回到家坐不见这两个女人,就知道她们定然在树房。 两个女人感情越来越好,谨容性起,领秦氏往桃花村一游,带着看那些种满药材的田地。 村民误会秦氏是谨容的婆婆,而秦氏也大方认下,直夸她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媳妇。 婆媳的好感情让村民们羡慕不己,直说谨容是好事做得多才会得到好夫婿,日后姑爷做官封荫,谨容福气可大了。 没想到秦氏居然横插一句话,道:「你们不知道吗?我儿子在皇上跟前立下功勋,早被封为裕亲王,日后还要当宰相的。」 这、这是……糊里糊涂的,反正村民也不清楚,糊弄过就算了,现在她把人给点得清清楚楚,人家晓得她是裕亲王妃,以后便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楚了,可村民在,谨容又不能反驳,只能笑得满脸尴尬。 不过,多数时间谨容还是待在王府里,她最喜欢同秦氏请教如何经营好一间铺子。 因此她终于见到李墨叔叔,第一次见到他,谨容完全无法想像当年他曾经是土匪头子。他一派斯文气息、说话彬彬有礼,比起许多才子更见风流,比较起来,姜成反更像土匪一些。 说到做生意,李墨口沫横飞,满而自信,谨容不只问,还拿纸笔把重要处给摘记下来,她问:「如果开间专卖药膳食补的铺子,会不会赚银子?」 这个问题一提出,秦氏、李墨和谨容讨论得热热烈烈,欲罢不能。 简煜丰在旁观察,母亲自从回京再度当回王妃之后,虽是衣食无缺、养尊处优,日子过得比外头快活,但死水般的生活让她少了几分劲道,如今谨容加入,她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似的。 为此,简煜丰不得不再对谨容感激一回。两天后,他送了她一匹通体洁白的好马,他说:「你哥哥没做的,我来做。」 这句话让谨容感激不已,抱着那匹马又拍又亲,他笑着玩笑一句,「你是不是抱错对象,花百两银子的是我,不是它。」 见她红着脸,他有几分故意,故意凑得她更近,看她要怎么表示,可谨容又不是被宠得不知礼法、无法无天的张钰荷,还真的没那个胆子。 他又补上一句,「你当真不抱?那我岂不是亏大了,这可不行。」 她还没反应上呢,就让他一把抱进怀里,突然间就被人家这样楼过去了,是什么感觉呢?嗯,就是晕陶陶、乐乎乎的,整个人像踩在云里似的,没有半点真实感。 这天,谨容收到哥哥的信,她雀跃万分,打开信一读再读,连续读过五遍才把信纸压在胸前,深吸气。 「这么开心,你哥哥信里写什么?」 简煜丰进屋,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照理说喝那么久的药,她身上的毒早该除尽了,可似乎状况停滞在某一点,而她最近脉象益发古怪。 「哥哥说爹娘的身子很好,哥哥的官做得越来越有模有样,说不定日后回京述职会收到万民伞,以表彰其清廉,哥哥在信里问你可不可以用三万两再把济民堂和桃花村的药田给买回来,哥哥说那是我的心血,想为我取回来。」 他把药往前一推,她举起碗豪气干云地喝下了。 「他想得美,如今济民堂已经扩张成十七间,而桃花村的药田规模也大了不只一倍,是傻瓜才会同意这桩买卖。」他扬眉,满脸的得意。 他确实很有手腕,不像那些半点俗务都不通的文官,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居然能将济民堂经营成这番模样,谨容承认便是自己也办不到。 「放心,哥哥只是说说,我没同意。」 「所以呢?你打算……」 「何家根基不稳,若有银两最好是购买庄子良田,何况哥哥早晚要成亲的,总不能委屈嫂子住在衙门后头的小院子里。」爹娘是打年轻时便吃惯苦头的,还可以忍受,但若因此让嫂子看轻夫家,那可不行。 「刘阁老松口了?他已经同意让嫡亲孙女嫁进何家大门?」简煜丰笑问。 「刘阁老?他想与我家结亲?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居然消息比我还灵通。」 他莞尔。「你的事,我向来上心。」 她愣住,反覆咀嚼他吐出来的八个字。 为什么上心?因为他仍想为疗毒一事赎罪?因为她是他的帅妹?因为她摇身一变成为郡主?还是因为……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分成几瓣,细细分解。 见她满眼困惑,他又笑,「别瞎琢磨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她是个聪明通透的女子,没道理不明白「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怎么可能?她不是苍鹰,于掠夺并无半分兴趣,即便心喜也会忖度时局、明白道理。 第59章 她比谁都清楚,他不是她要得起的男子,何况,他心里只住着另一个女子。 「想不透?我以为师傅的关门徒弟有多厉害,原来不过尔尔。」他戳戳她的小脑袋。 见她还是满脸的怀疑,他真想掐上她的脸,哪有这么钝的女子,不是听说这种事女子都敏感得很,起个话头,她们就能接出满篇锦绣文章的吗? 「想什么?从你进侯府,我哪天没把你的事摆在第一位。」他说出几分火气,便是单纯的钰荷看见青竹时,都能猜出他的心思,她居然还不懂?他错了,她不只是葫芦,还是个傻葫芦。 「我以为你喜欢惠华郡主。」 「钰荷和许莘两情相悦,你让我凑上去做什么?」 「你是因为无法插足,所以决定退而求其次?」 这话更让人恼火,他口气凶恶了,冷声道:「你认为自己是其次?」 「我当然不是。」 「所以啰,什么退而求其次?其次在哪里?」 她没被他绕晕,理直气壮道:「所以我不会接受你啊。」 什么?他被……拒绝了?! 简煜丰发誓,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钰荷看不上他,他认了,因为她本就当他是哥哥,现在连谨容也看不上他? 许莘的假情假意可以哄她上花轿,他的真心真意却不被接受,他当真比许莘差那么多? 怒火妒火上心头,他一甩袖,直往外头走,却与迎面而来的青竹差点儿撞满怀。 青竹站住,定了定神道:「王爷、郡主,夫人让人回府报讯,说是淑妃娘娘不好了,让两位赶紧进宫。」 他们互视一眼,怎么会不好了,上个月谨容才进宫替淑妃娘娘把过脉,那时,脉象平稳、母子均安,怎么才几天工夫便不好了? 顾不得生气,两人相视一眼,往外头奔去。 淑妃的脉象果然不好,有中毒迹象。 淑妃以为嗜睡、疲惫、食不下咽是孕妇都会有的症状,并没有太在意,便是宫里有经验的嬷嬷也主张让她休息即可,直到秦氏进宫才发觉她憔悴得有些过分,而几成天睡觉的孕妇怎么会眼睛底下有着淡淡的墨晕。 一进宫,简煜丰让人先封了慈禧宫,把宫里上上下下全搜过一遍,却搜不出半点蛛丝马迹,谨容谨慎,更是把淑妃吃的、穿的、戴的、擦的东西全验过一遍。 简煜丰看一眼谨容、谨容回看他,好半晌,他才低声道:「能下这种毒,绝不是泛泛之辈。」 这毒太高明,若非秦氏经常进宫,太了解自己的亲妹妹,或许观察不到这些微小细节。 「只要宫女再漫不经心些,最迟一月、最快半个月,娘娘肚里的孩子就保不了。」 淑妃拧起眉目,低言,「真是歹毒的心肠,如今前头的皇子已经有好几个,何苦看不惯我肚子里这块肉?」 如今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何况这孩子年纪与前面的兄长相差这么多,根本不可能参与争权夺位。 秦氏摇头,她想得深。「老来得子,皇上这般看重,日后若是孩子得了皇上的宠,经常往来慈禧宫,岂不是对三皇子、五皇子更有利?」 淑妃不是那些不得宠的殡妃、美人,她是能够将孩子养在自己膝下的妃子,加之皇帝年纪大了,对小孩子更多几分慈爱心,这时椒妃怀了孕,定会对某些人产生威胁。 淑妃苦叹,还以为自己早已在宫中立稳脚步,那些肮脏手段再不会沾染到自己头上,没想到凡是利益所趋,便会有人不择手段。 找不出半点头绪,谨容和简煜丰没辙,但如果没查出因由,淑妃定会再次中毒,所以…… 「咱们从症状来推测,什么毒会让人昏昏欲睡、眼底泛黑、食欲不振?」他问。 「百灵丸?」谨容回道。 「但它也会让人全身发痒。」他们同时转头看向淑妃,淑妃摇头。 「百灵丸必须下在饮食里,味道重,颜色深,通常加在药汁里才不易被发觉,娘娘近月并没有服用任何药汤。」谨容也觉得自己猜得不着道。 「玉隐散?」简煜丰才说完,自己又摇头推翻,那药通常下在薰香里,姨母自从有孕便停了薰香。 谨容还待猜出下一项毒物时,腿间传来一阵刺痛,她跺脚低头看,发现一只金色蜘蛛飞快从她脚边跑出,她看见,简煜丰自然也看见了,他顺手抓起谨容头上的簪子往地上一掷,倏地将蜘蛛钉在地上。 两人同时惊道:「是金丝蛛!」 「什么金丝蛛?」秦氏急问。 谨容把插上蜘蛛的簪子递给身旁宫女,由她传给淑妃和秦氏。 简煜丰起身走到窗边,细细辨闻味道,谨容也没闲着,她拔下另一支发簪轻轻在屋里的桌柜上头刮取油漆,不多久她低唤一声。 「我找到了!」 简煜丰快步走到她身边,看着纸片上的碎屑,那是谨容从柜子上刮下的油漆,那油漆一面是褐色的,另一面却带着淡淡的亮黄色。 第60章 谨容望向另一名宫女,问:「姊姊,能否给我一个盒子?」 宫女应声下去,不久拿来一个锦盒,谨容有点心疼,但还是忍痛把手中的发簪交给简煜丰。 他将抽屉一个个拉开,倒扣,不多久,震动惊起还在柜中的金丝蛛,它们仓皇地爬出藏身细缝,简煜丰见状,像用竹签戳果脯似的,将蜘蛛一只只刺穿抛进木盒,待蜘蛛全抓光,才命人将木柜搬出去烧掉。 处理完木柜,他们一起走向淑妃床侧,问:「姨母,木柜是新上的漆,还是很久之前上的?」 「也就十几天光景吧。」 「自从您有孕后,除了木柜,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是重新漆过的?」 「没有,就那个柜子了,煜儿,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淑妃急着想知道答案。 「方才有一只金色蜘蛛咬伤谨容,这种蜘蛛中原没有,只有南方才可见到,因为结的网子是金色的,所以当地人称它为金丝蛛。」 「除结网捕虫外,金丝蛛还喜欢吸食一种特殊的漆树汁,因此会在那种漆树林中繁殖,此漆树名为黄金,凑近细闻可闻出淡淡的桅子花香味,木料涂上此漆后,颜色不但闪亮还带着香味儿,因此深受许多木匠的喜爱。但因为地缘关系,怕金丝蛛闻到气味寄宿在家具中,所以当地人绝对不使用这种漆替木料上色,可因漆的品质好、价钱高,因此会将漆卖到北方。」 「然后呢?」 谨容接道:「这漆需用火熬煮才能上色,因此便是里面有金丝蛛的卵也无法存活,所以此漆运到外地是绝对安全的。而当地人即使将漆熬过再上色,里面确保没有虫卵,但因为黄金漆的香味,依然容易招来漆林里的金丝蛛寄住。」 「你们的意思是金丝蛛有毒?」 「它本身没毒,但它走过的地方会留下黏液,那黏液有毒,如果我没猜错,娘娘的食盒在送进慈禧宫时,是不是会暂时放在方才的柜子上?」 知道因由,淑妃蹙紧双眉,能知道她的食盒摆在何处的也只有身边人了,她目光扫过,几名官女直觉下跪。 简煜丰叹道:「姨母,宫里的人要好好整治一番了。」 「我明白了,你先带容儿回去吧。」淑妃叹息,握了握秦氏的手。「姊姊留下来帮我?」 「好。」她回握妹妹,生为女人不容易,生为宫里的女人更是艰辛,总有些事逼得自己不得不残忍。 回程,简煜丰和谨容双双坐在马背上,沉默不语。 别人不晓,他们却是心知肚明,金丝蛛为何谁都不咬,偏偏啃上谨容的细皮嫩肉,那是因为七线蛊的毒并没有解,虽然她没有痛不欲生、虽然她手脚没有一路往下窜的灰黑色,虽然刺痛逐渐递减,但那股桅子花香气……恰恰是引来金丝蛛的最大原因。 那香气和黄金漆树很相近,人们闻不到,却瞒不过金丝蛛的嗅觉。 这证明什么?证明天羽蕨的根只能抑制她身上的毒,不能解除,证明哪天毒压制不住了,七线蛊会立时反扑,也证明不管是谨容或简煜丰都过度乐观了。 难怪他在山上访查不到中毒之人,难怪病情进展只停在她不痛之后便没了下文。 谨容越想越觉得好笑,看来好日子到此结束,她将迈入人生第二段苦难。 「不要怕,我会找到方法的。」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她仰头往后,看见他刚毅的下巴。 如果说,她不知道他为了自己有多努力,那是说谎,她知道他已经竭尽心力,再要求,已是过分。 「我帮你,我们一定会找到方法的。」她加上话,明明不真心,口气却真诚到让人相信,相信法子会找到,相信她的毒能解,相信两个人的力最加在一起,他们会创造出奇迹。 「好,你帮我,跟在师傅身边七年,你肯定学的比我多。」 「呵呵,你就是打死不承认我天赋异察,医术高超。」 他的回答是--哼哼哼,声音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很不屑、很轻鄙,很想让人从他头上巴下去。不过谨容没生气,他嘛,天生自傲,眼睛长在头顶上。 她往后一靠,软软的身子贴进他胸膛,软软地喊一声,「师兄……」 「怎样?」他低头看着胸口那颗小脑袋,这丫头开窍了,懂得撒娇了。 「可不可以要求一件事。」她抬头,目光与他相接,那表情写着--本人有重大要求。 不过再重大的要求他也能应得下,于是他摆出另一张脸,那张脸表示着-尽管说,有帅兄在呢。 「疗毒的事可不可以明儿个再想,今天咱们先痛痛快快玩一场。」 小事一桩,他应得飞快。「好。」 「我想念天香楼的豆瓣鱼和麻辣花椒鸡了。」 「行,吃完天香楼,咱们再去尝尝飘香馆的香酥鸽子,七里香的京酱牛肉。」 「今天就来一场京城名馆巡礼。」她的声音里张扬起快乐。 这一刻,她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多想,从现在起她要吃要玩要快乐,她要恣情随性,要不顾一切爱上背后那个男人,就算他心里住着另一个女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今日不欢乐,明日徒留遗憾,何苦伤害自己便宜别人。 她扬起手臂迎风大笑,她企图笑去满心忧郁,笑去满怀不平,不管能不能笑出一片美好光明,她都要笑! 「再插下去,我就变成刺猬了。」谨容养着自己全身上下的银针,笑道。 第61章 「放心,还差得远。」简煜丰皱着眉头说。 「全身上下那么多洞,我喝进去的水会不会从洞里喷出来?」谨容继续笑。 「要不要试试,我让人去提一桶水。」他下意识蹙眉。 这些日子天天是这样的,她在笑、他皱眉,她开心得好像天一下掉下大把大把的黄金,他却愁苦得像被人倒了债。 很诡异的状况,而制造诡异状况的两个男女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诡异似的,成日凑在一起说话。 心撂开了,谨容不顾一切欣赏眼前的男人,欣赏他刚毅的五官、威风凛凛的口吻,欣赏他的笃定自信,也欣赏他在她身上所做的努力。 她不停说话,说东说西,简煜丰在;她就对他说,简煜丰不在,她就对秦氏说,两个人都不在,她就拉着姜成和青竹说,好像突然间变成话篓子似的。 秦氏不知道状况,看一对小儿女成天溺在一起,还以为两人感情越来越好,偷偷地在谨容耳边说道:「下回写信给你哥哥时,可不可以请你父母亲回京城一趟?」 谨容明白秦氏在想些什么,却没戳破,只是敷衍说:「可以啊,只不过怕是要再过一段时日,如今爹娘忙着帮哥哥张罗婚事。」 说到婚事,只要是女人就会亮眼,然后话题转移,秦氏接着谈到刘阁老、谈到那位嫡女长孙,谈刘家的门风、谈嫁妆…… 至于简煜丰,他的眉头越来越皱,皱得眉心生出川字形,谨容见状便会伸手轻抚,笑着说:「本来就长得不怎样,现在更丑了。」 「所以呢?还是许莘那种斯文公子才入得了你的眼?」 「可不是吗?他嘴角总是带着笑意,便是为郡主的病忧心,也没卸下眼底那抹溢柔,他咧,是天底下男人的表率,如果大家都学他那斯文儒雅的模样,哇,女人们有福气了!」 「夸成这样,好像他是人间无、天上有,美得胜过花。」他知道她想逗自己笑,却不知道这种话只会逗出他满心懊恼。 「不是吗?可惜被你们家天真浪漫的郡主妹妹给截足先登,偏我这人又不爱与人抢,只好忍痛割让。」 他恨恨瞪她一眼,骂道:「没眼色。」 「嗯?」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提了嗓子大声问。 「那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什么好的,女人就是没眼光,放着真男人不懂得把握,只喜欢看表面文章……」 他居然碎碎念起来,有儿分三姑六婆的姿态,也有……几分可爱。 谨容笑了,把手放进他的掌心,轻轻握住,像是要从他的掌心争取几分温度似的。他的心一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两人四目相对,灼热的目光落在对方脸庞,他缓缓叹息,将她拥入怀中亲亲她的额头,低声道:「没事的,我一定会想出办法。」 才两次练习,她便爱上他怀中的气息,爱上赖着他、贴着他的感受,她低声回应,「没有想出办法也没关系。」 「你不信任我?」 「也不是,我比较不信任自己的命,小时候娘带我去庙里,那住持算过我的八字,说我不是长寿有福之人。」 「别人胡扯你也信,小时候我娘也带我去庙里,那住持说我活不过十岁,难道我现在是鬼!」 「不会吧,他也说我活不过十岁,难不成我们碰上同一个骗子?」她从他怀里抬头。 「是城郊白云寺的住持?」他闷声道。 「对,就是那一家。」 「他说,要延寿得点长明灯,一盏长明灯要五两银子,我娘一出手就是五千两。」 「对对对,他是这样说的,只是我们家里穷,娘克扣我们的饭菜钱,又日夜为人缝衣服、养猪养鹅,把眼睛都熬得通红,像只兔子似的,大半年才攒下五两银子去买一盏长明灯,可她心里老觉得不够,老觉得要是有银子多点儿盏,我不只能活过十岁,还可以免病免痛、一世无忧。后来济民堂开始赚钱,她硬跟我要一百两去买上二十盏,你不晓得当时我有多心疼。」 「所以你也点了灯?」 「可不,方外人士那么贪财,修行?我看修的是金钱道。」 「既然如此,他的话你还相信,又不是傻子。」 简煜丰越来越爱骂她傻子,老想着骂一次、傻一回,到最后容儿是不是能脑子一个不清楚,就嫁给他了,彻底忘记许莘那个虚伪的负心汉? 他双臂施上力气,将她搂得紧紧,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好似一颗心被人掏了出来,又搓又揉又拧,弄得他这个风里来浪里去,经历无数波浪的男子心疼心惊。 那天,简煜丰明明骂谨容是傻子,竞然相信那等鬼话,可是同样一天,他派了姜成到白云寺,丢下一万两白银,替谨容点上两千盏长明灯。 一个月后,谨容某天醒来突然觉得手脚刺痛得紧,接下来,那疼痛一天比一天猛烈,简煜丰轻轻一握,她就像被千针万针给锥上,一下地,裸足就像蕴贴在烈火上,她痛,却咬紧牙关冲着他傻笑,她让青竹悄悄地熬药止痛,只为着……不放弃与他握手相亲。 越痛,她越是笑得灿烂,她不知道能不能骗得过别人,但她至少得先编过自己。 简煜丰当然发觉谨容的异状,他废寝忘食地想找出解决办法。 她心疼他这般熬着,就想把他绊在身边,陪他说说笑笑,别让他再做徒劳无用之,但他固执,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于是她只能用淡淡悲怜的眼光望着他,向上苍默祷,祝福他开心快乐…… 第十三章 来世再嫁你,可好 第62章 日子渐移,谨容的假装再骗不了人,疼痛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苍白的脸庞透着淡淡墨晕。 在秦氏的通问下,简煜丰说出事实,她心疼地望着谨容,不明白儿子的姻缘路怎就这么崎岖。 刚吐过一场,吐出来的东西里面和着几缕血丝,于是谨容心底清楚,那日不会太久了,她靠进青竹怀里,低声笑道:「这下子我可骄傲啰。」 「姑娘骄傲什么?」 自从谨容经常从疼痛中惊醒后,简煜丰便将她移到自己屋里,只要她一喊痛他便立即施针,但对谨容而言,能克制几分疼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浓墨似的双瞳盛满关心疼惜,在这样的注视下,便是再大的疼痛她也能鼓吹自己忽略。 「以后我的病治好了,我可到处嚷嚷自己有多神勇,什么疼痛也撂不倒我。」 「姑娘。」青竹心疼低唤,眼底浮上湿气,没有人比自己更明白妨娘的身体状况,偏姑娘非要她藏着瞒着,不教王爷伤心。 好几回她偷偷跑进院子挨着墙角哭泣,拭干眼泪回头,看见姜成定定地站在身后,眼里装着同自己一样的伤心,他们都知道姑娘不好了,可却还是选择自欺欺人,他说:「姑娘会好起来的。」 而她认真附和他的话,跟着说:「姑娘会好起来的。」 再之后,她每次忍不住到外头痛哭,身后总会出现一堵墙似的高大身躯陪她。 「就说我这个人没有富贵命吧,好好的封什么郡主,一封就病了,我还是回去当平民百姓的好。」谨容想说笑话逗青竹笑,却没想到自己的笑话功力和她的身子一样,一天比一天差。 「妨娘,不好笑,皇家的封赏不可以说嘴,要乐呵呵地受下。」 「真不好笑吗?那换一个,来说说桃花村李家哥哥的事儿吧。」 「李家哥哥挺喜欢我的,他以前回家对他娘说:『娘快帮儿子到何家提亲,儿子喜欢容丫头。』他娘面有难色,说道『你喜欢容丫头什么?』李家哥哥想了想说:『全都喜欢,喜欢她长得美,喜欢她说话有趣儿,喜欢她脾气温……』他列举了十几条好处,可他娘只消说了几句就让他打消念头,猜猜,李家婶婶说什么?」 「说咱们配不上容丫头。她识文断字又有一身好医术,日后是要嫁给王爷的,怎么会同咱们平头百姓论婚嫁。」青竹吸着鼻子说。 「才不是呢,她说:『容丫头确实是样样好,不过她屁股小、怕是不好生养,你可是李家的独根苗,而且她那身子连夏天都是冰冷冰冷的,你不怕咱们的被子焐不热?』瞧,李家婶婶是不是发傻了,我会挣银子的呀,大不了打上十斤棉被当嫁妆。」她说完,咯咯笑着,笑得青竹满心感伤。 「幸好李家婶子有眼不识泰山,否则咱们家王爷可怎么办?」 她是哪一国的泰山?谨容想笑,却也同意青竹说的。是啊,她王爷师兄可怎么办,那郡主妹妹眼拙,只会挑脸皮不会挑心性,看师兄不上眼,偏自己是个无福的,这一拖二拖下去……多委屈师兄,都二十几岁了还没有人给暖被窝。 「青竹啊,我从许莘那里得来不少好东西,有空帮我归整归整。」 「是,姑娘。」 「里头有不少玉珊头面,你帮我挑一些好的给夫人送过去。」身边待她好的人就这几个,她回馈不了感情,只好用最俗气的东西还报一二。 「是。」 「里头有两间铺子、两块连田地庄子的地契,替我交给姜成,就说是妨娘给你们两个起家的,你性子精明,不像他傻大个儿一个,空有一身蛮力,所以日后还得靠你来经营,能够的话,就开个卖甜汤的铺子吧,我想念你的莲子汤了。」如今漫漫冬日哪儿来的莲子,可她一想起莲子在齿颊间化口的香甜滋味,不禁笑意漾起,眉头弯弯。 「姑娘,你在说啥呀。」青竹羞红了脸。 「休想瞒我,我只是痛得头昏,可不是真头昏,你每回躲出去伤心,那个人啊,两颗眼珠子盯着都快掉出来了,可惜我病得厉害。否则真想替你操持婚事。」她没等青竹回应便接起后言。 「没记错的话,我还有几百两现银,你差人送到钱庄兑成银票,贴身收藏好,就当是我先给你的嫁妆,千万记住,银子是胆,有银子才有底气,别滥发好心把银子随手给丢出去,就是面对丈夫也得给自己留个底,天底下男人不是各个都像你家王爷那样重情义的。」 「姑娘……」青竹欲言又止。 「别打断我,我这是在交代后事,要不交代清楚,财产全给你家王爷吞了,岂不冤枉?」她说笑。 青竹心底舍不得却还是瞪她一眼,前头才说王爷重情义,下一句又怕财产被王爷吞去,矛盾嘛,她才想说一句糊涂,却没料到某人一声斥喝,硬生生打断谨容的交代。 「谁允许的!」 简煜丰大步从外头走进来,怒声进:「以后你再说一次死字,我就从你的箱笼里头挑走价值千两的东西,庄子、田亩、银票都行。」 「连病人的东西都抢,你还真没医德。」她软软地靠在青竹身上苦笑。 「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是人都该懂得落井下石。」他说得理直气壮,走到床边接替青竹的位置。 突地,疼痛又从手脚处往身子中央传,一阵强一阵弱,痛得她跳牙咧嘴。 一个人若时刻处在剧痛状态,不知道可以忍受多久?谨容明明痛,却还咬着唇假笑,那装模作样的表情青竹见过无数回。 她心疼地绞来温热帕子为谨容拭去冷汗,大冷的天,她却冷汗湿透衣襟,那是怎生的疼痛哪,青竹鼻子发酸,本想说一句「我给姑娘准备热水,泡一泡会好些」,可是声音卡在喉咙处,无声哽咽。 简煜丰也清楚她在犯疼,却也和她一样装着。 他拿起金针,针起针落,她又变成一只金光闪闪的刺猬,没多久工夫,疼痛稍减,她又能缓过气儿,想来当刺猬好些,至少不疼。 她想说话,他却抢先开口,「要让青竹去提两桶水来给你喝喝吗?」瞧她出了那么多汗,肯定渴了。 「才不是要说那个,我想说的是金针很贵的,可不可以扎完直接赏我,以你每天扎的针数,我很快就会变成大富翁。」 「容儿,你就这么缺银子?满心满眼全是钱。」 她本想问问,死后可不可以把她埋进钱坑,可想到他说的,一个死字一千两银,她心疼,于是换了话。 第63章 「小时候亲眼看见旱年时,田里米都不出,爹娘愁煞眉头,可是为了我和哥哥,爹爹不得不走上个三五天去向亲戚借米,每次回来脸色都糟透了,爹爹定是受不少委屈却舍不得让我们知道。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要赚很多银子,给爹娘过上好日子。」 「你以为我没穷过?我和娘流落在外头的前一两年,只有粗粮可以果腹,那馒头硬得像石头,还得吞下好几口水才能化开,可我也没你这么爱财。」 「那是因为你发啦,王爷呢,还是富甲天下的王爷,有一堆会帮你赚钱的叔伯,有个脑袋精明的娘,你们家的钱比泛滥的河水还多。」 「夸张。」他捏捏她的鼻子。 近日,他们突然亲近许多,也许都下意识知道,这种日子不多了。 「王爷……」她伸手抚过他削瘦的脸庞,看着他的憔悴真心疼,他何必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真是的,都说过千百遍的没关系了,他怎地还放不下心。 「叫我煜丰。」他低头,用嘴唇堵住她的话,他轻轻吻着她,她也轻轻回应,像羽毛搔过,轻轻地痒着。 他吻她,她并不害羞,若不是手上插满金针,她也想回抱他,多一些主动,他吻了她很久,久到一旁的青竹面红耳赤地退到屋外守着,吻到她气息不稳,心脏想跳出胸口,他才松开她把她放在床上躺平。 坐在床边,他从上而下俯看她,他不喜欢这个角度,比较喜欢双双坐在马背上时,她回头仰望,而他低头俯看时的那个角度。 他们……甚至还没一起骑过他送给她的那匹白马,来不及了吗?没有机会了吗?他不知道,只是天天害怕着。 「煜……丰……」她被看得害羞,找话说着,「名字不好,还是叫王爷顺口。」 「这名字是我娘取的,我去同她说你嫌弃。」 「别啊,我说错了,煜丰好听、真好听,煜丰煜丰煜丰……」她连续喊几次,笑得满脸巴结。 「嗯,还可以,不过可以喊轻一点、软一点、柔一点、更像女人一点。」他在逗她,企图逗得她遇忘疼痛。 「煜丰。」她果真依言,轻一点、软一点、柔一点、像女人一点。 「怎样?」 「对不起。」 她怎么能同他说对不起?真正该说这句话的是自己,是他透露她的体质极阴,才会引来许莘以及后来这一切事情。 「对不起什么?」他声音低沉,以掩饰突如其来的鼻酸。 「我其实很想嫁给你,其实很想藉着郡主名头巴上你,其实很想和你一起研究医术、想尽办法把济民堂开到全国各地,可惜……」 他明白她话中的可惜,不过,他还不认、他不甘心。「我会找到办法的!」他说得信誓旦旦,即使他也开始不相信自己。 她又笑,笑得无忧。「尽人事听天命,天底下许多事都不能勉强,你不要固执。」他越是固执,她越心疼哪。 「哼哼。」这两声代表他生气,生气她不相信自己。 「纵然你有满腹经纶、博古知今,也不代表天底下的事能够尽揽。」 「哼哼。」这两声代表他火大,火大她说出实情。 「小时候我常躺在床上,羡慕其他孩子可以在外面跑来跑去,有时会有小同伴跑到我跟前炫耀,猜我怎么同他们说的?我说啊:『现在我羡慕你们,很快就轮到你们羡慕我啦。』他们张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直问我为什么,那时我满骄傲地对他们说:『因为我很快就会变成神仙,不只可以跑来跑去,还可以飞来飞去。』 「娘听见了,躲在屋里哭,哥哥知道我说这话臭骂我一顿,说身为子女无法为父母解愁已是不孝,怎么还可以给父母添忧,那时我还觉得挺委屈,我是真的想脱去凡身肉体,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呀。」 「煜丰,我从来都不怕死,之前我恨许莘、恨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七线蛊的毒不会让我死,却会教我活着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所以,谢谢你的法子让我免去许多痛苦。」 即使免除痛苦的代价是死亡提早来临。 简煜丰静静望着她的眸子,他明白,她心底如一汪清水清亮透彻,她知道他的罪恶感,即使他不像许莘那样满口抱歉,她知道他用尽心力想扳回局面,即便明白不可能,却还是为她想尽办法。 她愁着眉回望他,到底是几天没睡了呢?他眼底都是红丝。 他的眉扯紧,深深一声叹息,再度把她拥进怀里。 他是真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会爱上她,没想到所造的孽,到头来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报应来得又快又急,让他无力招架,他不怕受苦,他怕失去她。 「告诉我实话。你第一次为我取血时,心底是挣扎的吧?」她在他怀里柔声问。 「是。」 她猜对了,难怪当初他施七线蛊时,眉心紧蹙,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本不想害你,我试图用药克制钰荷毒发时的疼痛,试图找到另一个心甘情愿的女子。」 在济民堂初遇,他的恐吓纯属骄傲,因为她连考虑都不曾便拒绝自己,他的骄傲下不来才会出声欺负她。他考虑过再说服她一次,但从来没想要勉强她,更没想到许莘竟会背着自己将她骗进侯府。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为旁人疗毒的。」 「你尝过这种体质的痛苦,也许有人和你一样期待成为神仙,愿意用破败的身子换得一大笔银子,让家人生活富庶,最重要的是那人不知道用七线蛊取血要承受怎样的痛楚,无知者不惧,而我会在她疼痛大发作之前找到解除疼痛的法子。」 然后她会吃好穿好用好,成为真正的富家千金,他不介意养对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甚至对方愿意的话,他还可以为她买来一个丈夫。 用疼痛来换取家人及自己一生的富足,他以为,这样的补偿就足够。 第64章 没想到他们师出同源,他知道的谨容也明白,除却身体的苦楚,她承受更多的精神恐惧。 于是他加快脚步,想尽办法为她解毒,没想到反倒害了她……她不会有长长的一辈子了,任凭他有再厉害的施针手法,也没办法为她解除一生世的疼痛。 「没关系……」她拍拍他的手背,把脸贴在他胸口。「真的没关系。」 他无语,心痛着扯着,像被沸水烫过、热油炸过,被太上老君关在炼丹炉里,任由三昧真火锤炼切割着。 本来就有点凶恶的脸,现在看起来更凶了,她可不能再任由他在罪恶感中沉沦,她道:「问句话,你得实话实说。」 「问!」他言简意赅。 「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同情我?」她脸上透出一抹狡黯。 她是孙猴子,他便是如来佛,她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于是他明白,她想扭转他的坏心情。 真的很傻,这个时候她应该顾虑的是自己,而不是他。 「你以为我的同情很多,多到可以乱扔?」他不满了。 瞧吧,男人宠不得的,怎么同情心落到她身上就是乱扔了。 不过她这人挺臭美的,什么话入了耳,她都能当成好话。「所以你不是普通的想娶我,而是非常想娶我?」 「我屋子都让你占了,还不想娶?难不成你当我是那些纨绔?」 她笑开,又问:「那么,你是那种一诺千金的男子吗?」 「我看起来不像?」 「总是问问才安心嘛。既然你一诺千金,那么可不可以同你约定一件事?」 「什么事?」 「下辈子,再嫁给你。」 心,一口气软了,再抑不住满心哀恸,酸涩争先恐后涌入眼中,可是他把下巴抬得老高,骄傲地不允许泪水出门示弱。「我是信守承诺,可是你……我不相信你,你总是随口说说。」 「我有这么糟吗?」她失笑,动手把身上的金针一支支拔出来,金针上头的黑色更浓了。 「比我形容得更糟。」 「好吧,下回我改,努力让自己同你一样守信。」 把针拢在一起,用布巾包着放到一旁,他缓缓叹息,理了理她微乱的发丝,说道:「问题是,下辈子还那么久,你又不是个有耐性的,而且,到时候我怎么知道还能够找得到你。」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不想放弃这辈子。容儿,帮我,我们再努力一次。」 他看着她,目光里有哀求还有浓浓的固执,他是个不轻易放弃的男人。面对这样的眼光,她很难不妥协。 只是,在她点头之前,一个软软的娇唠声音传来,「煜丰哥哥……」 他松开谨容起身,下一瞬,一个娇小的粉红身子扑进他怀里…… 「世子爷藏了个外室,那女子名叫雯娘,是个晓事聪明的,之前乖乖地安于自己的名分,直到儿子落地、自己出了月子,才抱着孩子跪到礼亲王府门口整整哭闹一个时辰,」 「她哭闹什么?」 「她求郡主收留苦命的孩子,她愿意当个没名分的婢女,绝不插足郡主与世子爷之中。」 谨容听着青竹说着探听来的消息,好半晌才幽幽地叹口气。「聪明也许,晓事未必。」 「怎么说?」 「如果是晓事的,就不会跪求到礼亲王府前头,京城里谁不晓得礼亲王有多宠爱郡主,怎能容许女儿未进门先有庶子?而郡主是极好面子的,她与许莘又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往后郡主入了门,以许莘哄骗女子的乎段,郡主心底便是有再多的不乐意到最后也会让步让雯娘进门,不是?」 进门后,嫡妻小妾就各凭本事,看谁压得倒谁。 青竹接话,「所以那个雯娘就算不做这等事,也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没错,既然如此,她何必选在两人大婚前夕闹出这桩事?」 「可她说,许家打算把她的孩子送给旁人扶养,再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她是被逼的不得不出此下策。」 「打发到庄子上,和当无名无分的婢女有什么不同?差别在于郡主能不能亲手拿捏她,以及看不看得见儿子罢了,如果郡主为这件事愤恨不平,存心收拾她,那就算她留在侯府里,就能看得见儿子?」 「再说,把孩子送给旁人扶养这点更是笑话了,难道郡主不是别人?日后郡主有自己的儿子,会怎么看待她的儿子,能不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吴氏手段人尽皆知,若不是许历命大,早就死于永定桥下,她凭什么相信在郡主手下,儿子可以平安长大?」 「换成我,宁可把儿子送给无出的妇人,得到对方的全心爱护,也不愿儿子去当人家心中的疙瘩,再退一万步来讲,如今冬雪漫漫,刚出月子的小婴孩怎能受得住这样的天气,她如果是真心疼爱孩子,怎舍得孩子吃这样的苦头?」 「姑娘认为,这些是雯娘的手段,目的是……搅黄这桩亲事?」 第65章 「郡主是礼亲王娇养出来的嫡女,她有娘家当靠山,又有和许莘一起长大的情义,许莘定然会高看郡主,再加上郡主虽然不是恶毒女子,但绝对容不下丈夫身边有其他人,就算那主被许莘说服,日后让雯娘进了门,当真就没事了吗? 才不呢,郡主只要往娘家告状,自有娘家人出头将雯娘给解决掉,许家难道会为了雯娘,同礼亲王府杠上?雯娘与其冒这个险,不如让这桩婚事吹了。」 青竹点头,红儿、绿儿对谨容说的话,她听多了,她们虽然没有把话给讲透彻,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每一句全是在提醒姑娘,不能对土爷和世子爷心存凯舰。 上回郡主到吟松居,若非姑娘应对得体怕是早就遭了手段,对一个救命恩人郡主都可以这般,何况是雯娘。 想起郡主对王爷说的话,青竹忍不住轻叹。 那天郡主质问王爷,为什么谨容在他房里,王爷解释了姑娘的身子状况,她依然哭闹许久,到最后竞然任性说道:「我不嫁给莘哥哥了,他不是好人,我要嫁给煜丰哥哥。」 青竹不满,难道他们家王爷是鸡蛋,她爱挑便挑着走,不爱挑便放着任他发臭? 「怎么了?」谨容发现青竹面色不对。 她看一眼谨容惨白的面容,心底一阵歇献。「没事,只是觉得雯娘聪明反被聪明误,就算世子爷娶不了郡主,她闹过这场,侯爷也绝不会让她进家门。」 「还是你心里明白,对了,王爷怎么说?」 谨容不难猜出张钰荷过府的目的,要嘛,是让煜丰替她出头,要嘛,是退而求其次,没有许莘可以嫁,还有个条件更佳的备用王爷等着她。 「王爷说,世子爷是个伪君子。」 傻瓜,许莘是伪君子才好呢,这样他和郡主的婚事才会重新燃起希望,他喜欢多年的女子才能成为枕边人,说到底,雯娘算得上他半个恩人,有机会的话该登门向人家说几声感谢。谨容忖道。 「青竹,可以帮我传封信给许历吗?」 「姑娘要与许公子……」 「我救过他,他欠我一笔,现在飞黄腾达了,自该好好报答我。青竹快帮忙想想我可以从他身上讹诈些什么,一笔给青竹的丰厚嫁妆,好不?」她刻意说得云淡风轻,却也明白细心的青竹定然会在此事上头多想。 「姑娘,怎么可以跟奴婢开这种玩笑。」 「不同你开玩笑,同谁开?」 「同王爷开呀。」 怕就怕,他哪还有时间同她开玩笑?谨容叹口气,不再多说。 谨容没有猜错,简煜丰突然间变得很忙,而消息一点一点传来,礼亲王要毁婚,他甚至面圣要皇帝替女儿重新踢婚给裕亲王,秦氏整天绷着脸像是被谁亏欠,心底不满意,还是命人修整园子…… 谨容并不迂腐,也不会拘泥于身分,如果她可以再活久一点,也许她会试着去争取,如果她有把握带给简煜丰幸福,她也会试着拼命,只是她清楚,自己终究不是能够成就他一生幸福的女人,就算不廿心也只能让路。 她不想成为他的牵绊栓桔,就必须亲手斩去绳索。 这一生,他与她注定了阴错阳差,为了让他的美梦成真,她能为他做的只有从此往后的恩断情绝。 至于来生,她会试着耐心、试着守信诺…… 第十四章 生机乍现 谨容与平时一般无二,总是开心、总是笑,并且笑得灿烂而张扬,即使疼痛占据她每寸知觉。 简煜丰每日都会过来为她施针,每回问:「感觉怎样?」 她就笑着回答,「你是神医,有你在,什么病能为难我。」 然后,她同他说些无聊话,说东说西、聊左聊右,就是不提张钰荷。 宫里又来赏赐,如意、绸缎、首饰……一匣子一匣子的东西堆满他屋子里。 他说那是皇帝在酬谢她找出金丝蛛,救下小皇子和淑妃的性命。 她哪里不晓得啊,这是补偿,补偿皇家的出尔反尔,因为不久之前,皇帝才打趣她说要替她和简煜丰踢婚。 谨容笑问:「可不可以同皇上打个商量?」 他抱着她,坐在窗边的床榻上,屋外的梅花开得正好,如果不是母亲心情太恶劣,定会命人搜集梅花上头的雪水,用这种水泡茶,味道再好不过。 「说说看,可行的话我去同皇上讲讲。」 「把所有的赏赐都换成银票,让我贴身收藏。」 「为什么要贴身收藏?」 「要躲要跑,才不会漏掉。」 「要躲要跑?你想跑哪里去?」 「人生在世嘛,总会有一堆状况,地牛翻身啦,京城发大水啦,天有异象啦,你又要拿我的血去向某个女子献媚之类的,届时,我还能不跑?」 他捏了下她的脸颊,一触手,心更痛,她脸上剩下没几两肉了,他扬起笑脸,不教她看见他的哀伤。 第66章 「放心,就是仙女下凡,我再也不拿你的血去当礼物。」 「仙女不会生病,你当然没机会。」 「不管有没有机会,我都不会!」 这话带上火气,她知道玩笑开过头了,连忙馅媚地转开话题问:「行吗?可不可以去同皇帝打声商量?」 「行,我去问问皇上,女子能不能当官,如果把你调到户部,以你攒银子的本事,不到几年国库必定充盈。」他没好气回答。 她大笑偎进他怀里,扯扯他的衣袖说道:「别气我,我能笑着给你看的日子不多了,要好好把握。」 「一千两。」他面无表情地比出一根手指头,因为她提了死亡。 「我又没说『死』。」 「两千两。」他的脸臭到无与伦比。 别开头,吸起嘴,她气了,因为她不把钱当钱看,只把钱当祖宗看。「没钱。」 「赏赐还在。」 「你敢碰它们,我跟你翻脸。」 「你以为我会怕。」 「你自然不怕,可是……我怕啊……」最后那句,她换上撒娇口吻。 这人,为了钱还真是什么手段都可以使,他忍不住想笑,即使心是涩的,鼻子是酸的,难过在胸口张扬。 他捧起她的脸,亲吻落在她的额间,他低声道:「不怕、不要怕,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任何事发生……我的肩膀比你宽,我来承担。」 唉,这样一个孤傲执拗的男子,竟能说出这般贴心话,谁能不心暖?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谨容仰起头,封上他的她没主动吻过男人,不知道怎么吻才正确,只晓得自己想要靠近他、贴近他,然后再近、再近一点。 心,像被瀑布冲刷过,一阵阵狂烈拍打简煜丰的心头,陌生的情潮搅乱他的思绪,他忘记自己本来有一堆话想对她说,他只能凭着本能,感受她的感受。 他抱紧她,并且像她一样,想要靠近她、贴近她,然后再近、再近……近许多点。 青竹从外头进屋,看见两人交缠的身影,红着脸退出门外,她咬唇,不愿意进去察报,就算是……礼亲王已经候在大厅…… 今日他来,是要谈订亲的事吧…… 简煜丰和秦氏被皇帝召进宫里,满府里头都在传,裕亲王府和礼亲王府的好事近了。 他与张钰荷情缘再续,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谨容应该表现开心的,只是笑容在脸上尴尬着。 趁家里没大人,她充当一回主子,笑着让青竹办两桌洒席,把屋里的大小丫头全叫进来。 她举杯道:「这段日子麻烦你们照顾良多,也没别的东西好相劝,就请大家吃吃饭、喝喝酒。」 说完,她一人给一个小荷包,里头放着二两银子。 青竹明白,姑娘心头不舒坦,想着这样也好,一醉方休,免得姑娘想起那些烦心事。她跟着谨容高举酒杯,仰头将酒全喝了,其他丫头看见青竹这般模样,也跟着拿杯举箸痛痛快快乐上一场。 席间,谨容笑语不断,她说着桃花村的趣事,说:「有个人家上门求医,丈夫对我说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把他娘给治好。妻子却偷偷在我耳边低声说老人家年纪大,我尽了人事即可,别太尽力医了,我本以为她想省药钱,后来才晓得那个婆婆是厉害的,身子好时,见儿子媳妇要好,就会逮着媳妇吼骂、动不动就拍桌子打人,夜里还要凑到儿子媳妇中间睡觉,然后时不时怪媳妇生不出儿子。」 「后来呢?」众人问, 「身为医者,我当然要把婆婆的病给医好,医好后我对她说,有两件事情得注意,一,睡觉很重要,最好自己一间屋,并且离别的屋子远点,免得半夜被扰醒。二,千万不能动怒,若再发脾气打骂人,下回再病发,便是阎王爷也救不来。」 「那位婆婆怕死,把我的话当成圣旨,便是见到媳妇儿子亲匿,心底不舒坦,却也不敢再乱发脾气。一年后,他家媳妇生下一个胖小子,婆婆有了孙子可以疼,就不再管儿子媳妇如何了,媳妇打心底高兴,儿子满月时让丈夫给我送来一整篓红蛋。」 青竹见姑娘开心,也跟着凑趣说着,「前阵子管嬷嬷的媳妇突然发疯似的拿棍棒打丈夫,一面打一面骂,管嬷嬷这才晓得儿子在外头养了女人还生下闺女。」 「她一个心急拦在前头,不但不准媳妇对儿子动手,还破口大骂媳妇无德,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若不是媳妇不贤,儿子何必偷偷摸摸在外头纳妾,管嬷嬷大刺刺地骂上一通,院子里的丫头长工全听见了。」 「这时,儿子和媳妇互视一眼,携手同跪到管嬷嬷面前,谢谢婆婆的贤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原来那外室不是儿子的,是老子的,管嬷嬷话已出口,之前句句话都是要媳妇贤德,如今事情摊在自己身上,能不把人给迎进门?她是被儿子媳妇给摆一道了,管嬷嬷气得发疯,前阵子管嬷嬷丈夫脸上没一处好的,身上日日带伤呢。」 话说开了,笑话轮流讲,一个说得比一个畅快。 谨容看着她们的笑脸,也跟着笑,她衷心希望新主子上门,这院子里也能像今天这样充满笑声。 她笑着,笑容里却带着哀伤的痕迹,回想与简提丰相识相熟相交的点点滴滴,幸福在胸口满溢。 幸福着吧,他值得好女人的疼爱,即使那个女人不是自己。 眼角的泪悄悄地坠下,在裙子上碎成一圈伤心痕印,她很少埋怨天地的,如今,她想怨一回、怒一遭,指控老天对她不仁道,可是……她笑了,再抬眼己是满脸泪痕,她的伤心终究无法悄悄掩去。 对简煜丰而言,今天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日子,所有的好事都在同一天发生。 他脚步轻快,脸色飞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回到自己屋里,未进门先大声嚷嚷,失却他素日里沉稳的模样。 第67章 他朝里头大叫,「容儿,师傅回来了!」 可是他进屋,谨容呢? 院子里,府卫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屋子里,醉得七荤八素的丫头倒在床上、桌上,椅子倒得乱七八糟,连平日做事最仔细谨慎的青竹也不醒人事。 他拿起酒壶凑近鼻子细闻,一股火气冲上脑门,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丫头! 「禀报王爷,许历一直待在侯府里养伤,并没有出门。」穿着黑衣黑服的隐卫垂着双手,低声对简煜丰回报,心底含着一丝险忧,他悄悄地微抬头觑眼望向主子。 「他身边那个四儿呢?」简煜丰的表情寒冽,要把人给封冻似的,隐卫只瞧了一眼便飞快低头。 「四儿也没出门,一直随侍在许历的病床边递茶奉药,哪里都没去。」 「主仆交谈?」他的话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似的,用四个字就挑得隐卫神经紧绷。 吸气,他努力把话说得消晰,「许历似乎很担心何姑娘的安全,不断要求四儿出门寻找贴娘的下落,他也央求许莘帮忙,这几日,晋远侯府明里暗里派出不少人寻找何姑娘。」 听着隐卫的报告,简煜丰手指头一下重过一下,不停地敲打桌面,所以他猜错了?容儿的失踪和许家无关,那么会是谁帮的忙?何谨华吗? 他咬牙道:「你到卢县一趟,明察暗访看看何谨华还有没有在任上,查查近来有无人去投靠。」 「是,王爷。」 听见主子下令,险卫明显松下表情,一走出大门就施展轻功,飞快往马厩方向去,这时候有差事做最好,倒霉的,只能留在王爷身边,小心翼翼地等待土爷不知何时爆发的脾气。 屋里剩下青竹和简煜丰,青竹就是那个倒霉的,如果让她挑,她愿意餐风宿露、快马奔腾前往卢县,也不要……不想要待在王爷身边…… 她一颗心怦怦跳不停,缩手缩脚,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给缩进去。 回想那日,青竹至今全身仍然颤粟不已。 那天她是被王爷差人用一盆冷水给泼醒的,她并没有喝太多的酒,却不知道为什么会醉成那模样,直到弄明白姑娘失踪了,她才晓得满屋了的下人被姑娘摆上一道。 王爷气疯,把所有人全捆成粽子,发下命令一人三十大板。 王爷那么生气,行刑的嘟敢不往死里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不死也要半残。幸而,在惊慌中她灵机一动,突然想起姑娘曾经让自己给许历送信。 她把事情禀明王爷,不多久,王爷就着人把许历给抓回府严刑逼供,是货真价实的严刑逼供,不是夸张的描述法。 那景况不管回想几次,她依旧头皮发麻。 就算许历是庶子,人家也是晋远侯府里的主子,怎么可以动辄打骂?可王爷不管不顾,非要敲开他的嘴巴找出姑娘的下落,偏生那位爷也是个硬气的,就算被揍得满身伤,也打死不承认姑娘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王爷与许历四目相望,像是在比赛似的谁也不肯弱下气势,最后王爷冷笑两声,把人给放回去。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王爷准备另辟蹊径,没想到王爷根本不信任许历所言,反派人暗暗盯梢,连姑娘曾经提过的那个狗洞都派人守着,这一守守过三日,却得来这个消息。 完了完了完了,王爷肯定又要发脾气。 这几天简煜丰一天比一天更暴躁,一天没消息就有人倒霉,摔碗摔杯、捶桌舞剑,满园子的花被折腾得半朵不剩,青竹悄悄地望向简煜丰铁青的脸庞,越想越害怕,会不会他又要对自己用刑? 突地,简煜丰起身,他用力过猛,身下的椅子砰的一声倒下,青竹全身一抖,差点儿跳起来,简煜丰回眸,凌厉的眼神吓得她双腿发软。 「你再想想,姑娘曾经跟你说过什么,一有线索就到书房找我。」他撂下话,转身离开屋子。 直到他的背影再看不见了,青竹憋在胸前那口气才松下来,她软了双腿瘫在地上,眼泪再也憋不住,扑簌较滚下。 姑娘,你在哪里啊,你再不回来,王爷会把我们全给拆了呀,求求你、姑娘,快回来吧,王爷把你的师傅寻来了,他一定会把你的病给治好呀,你快回来、快回来…… 青竹越哭越起劲,哭自己的担忧恐惧,也哭谨容的病,哭自己糊涂中谨容的计,也哭老天爷不公平,好不容易就要否极泰来,怎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哭得很凶很猛,哭到在屋外盘桓的姜成越来越跳脚,哭到他忍受不住,心一横走进屋子。 姜成蹲在青竹身前,他没学过安慰人,只会用一只大掌不停抚着她的背,重复着很没有意思的话。 「不要哭了,你不要哭。」 笨牛,她也不想哭啊,可是她除了哭,还能怎样?如果姑娘因为她的疏忽而死掉,该怎么办?王爷义怎么办? 她想也不想地抓住姜成的衣襟就把头往里头埋,像抓住救命浮木似的放声大哭。 「你不要哭,王爷不会打你的。」 「谁告诉你的,你没看见王爷的怒气,他会、他肯定会、他绝对会……」青竹哭得七气不接下气,小小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他胸口。 姜成为难至极,想让她发泄却又怕她伤了自己的手,都怪他皮粗肉厚,早知道就不要把肌肉练得那么硬…… 他眉头拉成一直线,说道:「姑娘说王爷理智得很,只会气一下子,等他想明白就没事。」 他的话让青竹心底一凛,「姑娘说的」? 第68章 她抬起脸,满脸的眼泪鼻涕,红通通的眼睛望住他的脸,似在搜寻什么又像在思索什么。 姜成看不出这些,只知道自己有满满的心疼不舍,他举手用衣袖把她的脸给抹干净。「你不要伯,一切有我。」 她柳眉微紧,心思转过几圈后,缓缓摇头说道:「这次姑娘猜错了,王爷不但会打我,还会把我给活活打死,我跟在王爷身边那么久,别的不清楚,至少明白王爷最痛恨什么。」 「王爷最痛恨什么?」他犹豫问。 「办差不力的人,我不但没好好看守姑娘,还在当差的时候饮酒作乐……我死定了,姜成,你帮我个忙,等我死掉把我的尸骨收一收,交给我爹娘。」 她的夸张言语急得他说话结巴起来。「不、不、不会的。」 「会的、会的,肯定会的,许历那边没有姑娘的消息,王爷越来越暴躁,约莫就是这两天的事了。」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大串泪水滑下。 姜成眉头直了,再也受不住胸口犯疼,一把将青竹揽进怀里,用力说:「你别哭,这个王府咱们不待了,我带你去找姑娘。」 一个心急,他将谨容给招出来。 果然……这下子青竹才真正松口气,他果然知道。 埋在他胸口,青竹细想,姜成这人一根肠子通到底,脑筋难转弯,他认定姑娘是救命恩人,不管是对是错,只要是姑娘的心意,都会想尽办法帮她办到底,如果强迫逼问,怕是逼不出姑娘的下落。 青竹并不想算计他,可事急从权,她不得不算计姜成一回。 「你知道姑娘在哪里?」她仰头对上他的浓眉大眼问。 「嗯。」 「姑娘身子还好吗?身边有人伺候吗?」 「今天……不大好,我有托邻居大娘照看着,本想下午交了差就去寻牙婆,买两个伺候的丫头。」 青竹点头说道:「不必买丫头了,有我就够,不过姑娘身子骨弱,买药找大夫都需要银子,我回屋里偷几样昂贵的首饰带上,再整理几件衣服,半个时辰后我们在后门集合。」 「好,不过一个时辰后吧,我上街去买匹马,没有王爷的令牌,马厩那边不会给马。」 「好,这次出门后就不能再回来了,你也把自己的东西整理整理。」她需要拖延一点时间,让王爷安排周全。 「好。」 「别光说好,快去啊。」 青竹将姜成赶走后,飞快进尾随手挑几样东西收进包袱里,关上门、深吸气,拳头握紧,她加快脚步往书房奔去。 姜成并不知道他们出府时,身后有十几个人跟着。 一路上,青竹胆战心惊,想着简煜丰连日里的怒火,她暗暗替谨容捏把冷汗,担心自己没挨成的三十大板就要落到她身上去,姑娘还病着呢,怎禁得起?到时候…… 青竹咬牙,就算再害怕也得替主子受下,若她还护不了姑娘的话,就推这个皮粗肉厚的档着。 想到这里,她两手圈得姜成更紧了,脸贴上他宽宽的后背,对着他的背,低声说一句:对不住。 怕行踪曝露,没有人骑马,他们施展轻功,尾随在姜成和青竹身后。 想起谨容的病,简煜丰的心一阵强烈痉挛,像是千百利爪在里头狠狠挠着、撕拉着,无法遏制的颇栗在经脉间奔窜。 她还好吗?他还来得及吗?她能不能等等他,再等一等? 他摇紧拳头,青筋在额间贲张,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姜成在一个宅院前头勒紧缰绳下马,他才将青竹抱下马,倏地就让几个飞身靠近的黑衣人制住,他的武功不比他们差,只是输在猝不及防,他们死命地把姜成压在地上,任由他咆哮喊叫。 简煜丰不看他半眼,双足轻点,跃过高墙。 像是有条线牵系他的心似的,他根本不必辨别方向就直觉奔往有她的地方,双手推开门,他看见谨容正痛得满地打滚! 像是挨了一记闷拳似的,他一跃上前紧紧将她抱在胸口。 明知道这话对她的疼痛没有意义,他还是忍不住说:「别怕,我来了。」 谨容虚弱地抬头望他一眼,是痛得头昏,以至于看错人?她努力张大双眼,但汗水湿透头发,一束束像蛇似的贴在脸上,模糊她的视线,她看了又看,怎么看都是那张严肃的脸。 「不怕,我来了。」他又说同样的话,好像他多说几次,她就真的不会害怕。 「是你?简煜丰?」她迟疑地碰碰他的脸。 「对,是我,简煜丰。」他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她缓缓吸吐几口气,分明心底感动,可下一刻她却发狂似的举拳拼命往他身上敲打。 「你这个坏人,我痛死了,都是你害的,啊--什么七线蛊嘛,什么天羽蕨嘛,凭什么啊,啊--凭什么你们家的郡主娘娘不能痛,我痛得半死就没关系,凭什么我的血要拿去救人,凭什么我就要倒霉,啊……」 第69章 新的一轮疼痛发作,她每抽痛一下就大叫一声,疯狂的放声大哭,疯狂的捶打简煜丰,疯狂地在他身上拼命翻滚,她不管不顾了,再也、不管、不顾! 青竹进门着见的就是这一幕,她受到的惊吓不浅,死命盯住那个泼辣女子,她…… 是那个温和的谨容姑娘? 她睦大双眼、目不转睛,这才晓得王爷的医术真是了得,原来王爷日日施针,想抑制住的就是这种程度的疼痛?鸡皮疙瘩冒过一层又一层,她不在地狱里,却觉得全身发冷。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的错。」简煜丰眼底的愤怒瞬间凝结成心疼,两颗晶莹泪水悄悄下坠。 「你的错、你的错,你该死的大错特错。」她痛极了,举手就要抓花自己的脸颊。 简煜丰心头一惊,飞快点住谨容的穴道,下一瞬,谨容昏睡过去,但即便昏睡,那股疼痛依旧让她壁紧了双眉。 简煜丰飞快在她身上施针,一面亲吻她的脸一面低声安慰,「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会在这里,一直在……」 不管谨容有否听见,他不断在她耳边叨絮着,直到她扭曲的五官趋于平缓,直到她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他才抱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他们的家。 接下来,医林圣手鲁棣和简煜丰卯足全力,企图把谨容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洗的、吃的、喝的、泡的,什么药都尝试过,身子心理受到无数折腾,好几次她几乎熬不下去了,是简煜丰一遍遍在她耳边说:为了我,再坚持一下。 他心疼她受的苦,一下朝便抱着她,不管她醒着昏迷着,都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他说他们的初识,说他怎么会喜欢上她,说他于情爱看得淡,以为这辈子将要这样子过,没想到一个不服气、再加上一点骄傲,他不相信皇上说的,不信济民堂的平胃散效果会比他开的药还好,于是存了比较之心,于是他遇上她,于是遇上改变自己一生世的女子。 他对她言爱,他说自己从来没爱过张钰荷,从小到大,只拿她当妹妹看待。 他说有父母亲的前车之鉴,他坚持除非遇见真心喜爱的女人,否则绝不轻易成亲。但他是裕亲王爷,婚事不能掌控在自己手里,多少皇亲贵戚想攀上他这门亲,多少势力想拉拢他靠近,因此当有人误会他喜欢张钰荷时,他便将错就错,不但不予否认,还对她加倍宠溺,坐实这项谣传。 因此礼亲王府三心二意,晋远侯府加倍小心,其他的勋贵不想得罪礼亲王,只好放过他这条大鱼,而许莘为求得张钰荷为妻,就得收拾他的风流习性,一心一意对张钰荷好。 至于皇帝,他有心结,知道想求却求不得的心痛,同为天涯沦落人,怎能不体贴简煜丰的「心痛」?因此,他不作主简煜丰的婚事。 这是多全其美的事,却没想到会造成谨容的误解,让他们差点阴阳两隔。 谨容在病中,简煜丰说过很多话,以前谨容总觉得他脾气太硬,心底有事只会深埋不会露土,没想到他将所有心事悉数对她说尽,为她,他努力改变自己。 这样的简煜丰怎能不教人心动? 所以她不但为他坚持一下,还坚持很多下,她为他过关斩将、闯过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 简煜丰还告诉她,因为她,他开始相信命运;因为她,他求起神佛;因为她,他发誓尊重每一个生命,并试着体会患者的痛苦。 慢慢地,谨容的身子痊愈、她清醒的时辰一天比一天多,听进耳里的情话也一天比一天多。 虽然鲁棣仍然天天对简煜丰开骂,骂他才学那么一点三脚猫功夫,居然以为自己能治得了七线蛊,虽然鲁棣口口声声说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把握就在别人的身上动手,虽然每回鲁棣训人的时候,满屋子的丫头下人都不知道该把头往哪里埋比较洽当。 但是-简煜丰那个三脚猫功夫,却阴错阳差地把谨容的阴寒体质给治好了。 七线蛊本就是至阳至烈的毒物,因此每次疗毒后,阳与阴在体内相对冲,搞得谨容不得不吐血一回,相形之下,天羽蕨的根就缓和得多,它虽有同等烈性,却因为要抵抗七线蛊的毒保护植株,因此发展出抑制毒素的外皮。 所以之前简煜丰把天羽蕨的根挖出来天天给谨容熬药喝,在治好谨容的阴寒体质同时,也抑制住了七线蛊的毒,只是人究竟不是植物,那毒只能抑制却不能排出,因此加重了谨容的痛苦,简煜丰只好更努力为她施针免除苦痛,可一旦发作起来,谨容就惨了。 她痛得打滚时,有许多人亲眼目睹,简煜丰深信只要自己再晚片刻进门,她痛到失去理智,绝对会动手伤害自己。 谨容很惨,差点儿就见不到隔天的太阳,简煜丰更惨,差点儿被鲁棣打骂到见不到当晚的月亮。 看着这对惨到不行的主子,青竹经常求老天爷让这种害人的毒虫子全被鸟吃光了才好。 不管怎样,鲁棣终算倾尽毕生功力,将谨容身上的七线蛊毒给治好了,在他宣布谨容身子完全康复那天,青竹一个檄动,跑到门前双手合掌跪在地上谢天。 她说:「好人有好报,姑娘做那么多好事总算有了好报应,说到底,举头三尺有神明……」 她话没说完呢,谨容和简煜丰居然放声大笑。 青竹被笑得满头雾水,而谨容对简煜丰说:「瞧,又一个指望神明作主的,神明可真忙啊。」 青竹闻言连忙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然后转过头,气呼呼地对谨容说:「姑娘说话要仔细点儿,老天爷是不能随便得罪的,你的身子才刚好,日后还得仰仗老天爷庇佑。」 谨容靠在简煜丰怀里,笑道:「靠天不如靠己,自己不长进,老指望老天爷帮忙怎么行?来,这回我来帮老天爷的忙,替你作主一回。翠竹,去喊姜成进来里」 青竹本不晓得谨容要做什么,可听见她要喊姜成,心底便有了几分明白,她垂下头,眼底浮上几分委屁。 这段日子,青竹不好过,姜成认定她出卖自己,气得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无论她怎么卖乖扮好,他都相应不理。 她是明白的,明白他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受伤,可……就算让她再重新选择一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不多久,翠竹把姜成唤进屋里。 姜成站在软榻前面定定看着谨容,一语不发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青竹下意识退开两步,避开和姜成的视线接触。 第70章 实话说,她心底是酸的,青竹没想过他这般不懂自己,这些日子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模样,她心凉透了。 谨容二话不说,冷声质问姜成,「你气够了没?」 「我没生姑娘的气。」 「是,你生的是青竹的气,可她有什么错?」 「她说谎诓骗我。」 「你这个木头脑袋,怎么就没想想,如果不是青竹骗你,你会乖乖把我的下落告诉王爷,还是打死不透半点风?如果你坚持保密,我现在能回到王府?我的病能够痊愈?你这个傻瓜,自己讲,你有没有告诉我师傅回来了?你一提我就回来了嘛,师傅是神法可以把我医好的呀。」 「可你偏偏是个脑筋直的,什么话都不说,只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若非青竹算计你,我早就到阎王殿找人下棋,你居然没有感激青竹把你的过错抹平,还敢生青竹的气?」 「难不成……哦,你是怕我活太久?天!你是这样报答恩人的吗?我就知道你被张钰荷迷住,一心一意想要成全她和王爷,我就知道天底下的男人看到张钰荷就傻了。青竹,这种男人咱们不要他了!」 谨容话说得飞快,快到姜成没办法反应过来,只能障着一双牛眼盯着谨容直养。 青竹颇受惊吓,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姑娘成心胡乱攀咬的话,能够无赖到这等地步,连王爷都不是她的对手啊,何况是耿直的姜成。 好半晌,姜成才回过神,呐呐道:「我做的,全是姑娘交代我的呀。」 「我交代?是吗?我有交代你生青竹的气?我有交代你给青竹委屈受?视有交代你对青竹视而不见?」 谨容演得兴高采烈,简煜丰在旁看得兴味盎然,他想,难怪母亲会喜欢这丫头,她们之间,还真是有许多相像的地方 「没、没、没有。可是……」 她一口气截下姜成的话。「你还敢可是、你还有可是、你不要命的敢跟我说可是,你这头没脑子的臭笨牛,王爷,你身边有没有长得体面又聪明,武功高强的好手,我后悔了,不想把青竹配给他,咱们再找更好的人选。」 「不、不行啊……」 「谁说不行,青竹模样好、性情好、脑子好,还得成天跟在你后头收拾残局,把这样的姑娘许给你已经是大大的便宜,你还不懂得心疼,还敢对她发脾气,这种状况谁看得过去……」 就这样,谨容劈里啪啦骂了姜成一大串,他却只能回应「可是」、「没有」、「我、我、我……」 结论是,之后,那头笨牛待青竹的好,好到青竹连作梦都会偷笑。 姑娘说,有的时候男人就是不骂不开窍,女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就是该用在这个地方。 【尾声 昨日苦是明日糖】 青竹轻轻替谨容揉腿,今天可累坏她了。 谨容经营专卖药膳的「闻香下马」开张了,打着济民堂的名号,京城人人都来凑热闹。 如今济民堂的生意越做越火,听说宫里太医治不来的病还得上济民堂来请教,既然如此,济民堂开出来的药膳单子可成了宝呀! 秦氏坐在楼上用房里,看着外面万头攒动,那股子兴奋啊,什么都比不上。 谨容想,当年婆婆嫁给王爷根木就是嫁错,她应该嫁给商人,以婆婆的手腕很快就会成为天下首富。 谨容和秦氏这对婆媳臭味相投,只要说到银子,四只眼睛会同时发亮,简煜丰经常嘲笑她们,下回夜里没有烛火,只要把婆媳俩儿聚在一起,前头摆上两匣银票,她们的眼睛就能把屋子给照亮。 谨容倒杯茶水,顺手递给青竹,说道:「今天可累了吧,喝杯水。」 青竹想也不想就猛摇头,谨容给的东西,她是半点都不敢再沾口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谨容递来的东西就像毒蛇吐信似的,她躲都来不及哪还敢喝。 看着青竹惊恐不已的表情,谨容实在是……实在是抱歉又无辜,她怎么会想到一向理智沉稳的简煜丰会因为她失踪而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她双手合掌,第几百次说道:「对不住。」 青竹叹息,这事儿怎么能怪主子?连她这个成天在府里奔来跑去的丫头,也认定王爷要娶郡主娘娘进门了,何况是她这个只能病在屋里,从蛛丝马迹里寻找线索的病人? 开春后,圣旨下,谨容和简煜丰奉旨成亲,裕亲王府里喜气洋洋,大伙儿的嘴巴都乐得阖不拢,青竹更是一天念五百遍阿弥陀佛,希望所有的苦难就此打住。 成亲前几日,何父何母和何谨华回京里,本来应该回桃花村住的,但简煜丰坚持,硬是把人给留在王府。 要他把谨容送回桃花村备嫁,光是想到几日见不到面,他就全身发痒、嗓子发干、无法忍受,因此出嫁那天,喜轿从裕亲王府出门,逛过京城一大圈,连皇城外头都绕两遍,才义送回裕亲王府。 风风光光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全是秦氏亲手置办的,她成天乐呵呵的到处撒银票,看得何家双亲不好意思,硬要把谨容给的三万两银子塞进秦氏手里。 秦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心里头发急,大婚日,谨容的红盖头尚未掀起来,她就闯进新房,拉着媳妇急急说道:「容儿,你给亲家夫人说说,这、这三万两……娘不能收啊。」 谨容的亲娘赖氏也急了,这哪一家媳妇是给婆婆置办的嫁妆呀?她拉着女儿另一手,说:「容儿,你给亲家夫人说说,这银子是你创济民堂给赚回来的,同爹娘没关系哪。」 秦氏坐一边,赖氏坐一边,一边是婆婆一边是母亲,谨容左右为难,红盖头掩住她的视线,这状况教她怎么分说? 局面是简煜丰进门给解的,他先把娘子的红盖头掀开,再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前,对着三个女人像是师傅对着徒弟训话似的。 他说道:「岳母,我娘这是在炫耀呢。」 第71章 「炫耀?」赖氏不明白,满眼的困惑。 「是啊,当年我们母子受坏人所害,母亲拿出贴身收藏的簪子,我们便是靠那簪子起的家,匆匆数年过去,祖父这一房渐渐没落,几个叔叔不长进,只会巴着父亲的王爷傣银过日子,父亲死后,他们还不放过咱们母子,联合庶弟在外头败坏母亲的名声,我一气恼,把他们全给赶出去,他们心底不服,在外头说的话可多了。」 赖氏听着也恼了,直道:「这是哪门子亲戚,不认也罢,」 秦氏见她替自己说话,连忙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我们是想这么做,可那也得人家消停,他们说我母亲失身于土匪才能将我给养大,又说母亲失去贞洁才换得我位居高堂,却不晓得我母亲在过去几年是怎样勤奋努力,方置下傲人的身家,我虽然当官,却也不能把百姓的嘴巴全给堵起来,是不?我母亲更不可能将大把大把的银子给晾在世人面前,让人家晓得她那手生意做得多么风风火火,是不?」 「也是。」赖氏皱起眉头,好像那些话讲的是自己,满脸的沉痛。 「世人重名重利,如今我高居朝堂、受皇上着重,而母亲挣的那些银子始终没拿出手,有钱却不能张扬,心底多憋屈啊,何况,外人不晓得我母亲的手腕,还以为王府靠的就是皇帝那点赏踢,娘是故意趁这个机会宣扬王府实力呢。」 「这回给容儿置办嫁妆,谁不晓得全是我母亲出的手,几千两又几千两银子的撤不说,还有几十家铺了和田庄哪,今天过后,所有人都会问那铺子是谁给经营出来的? 」 「东问西问,我这里再透点风声,很快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就会知道那些银子的来由,到时他们自然会说原来王府的大夫人竟然是个巾帼,流落外地非但没有随波逐流,不但闯出一番营生,还把儿子教得这么好,很快,我母亲就会成为京城里最受瞩目、最受尊重的人物了。」 「所以岳母,您这银子非但不能给,这几日还得同我母亲四处应酬,让那群只会嗜舌根的贵妇明白,我母亲疼起媳妇是不手软的,能嫁到裕亲王府是件幸运事儿。」 赖氏望着女婿,听他句句得理,一时间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倒是谨容满眼讶异,不晓得他的口才这么好,能把歪理说得头头是道,像篇治国大道似的。 简煜丰也没打算让赖氏回应过来,又补上一串话。 「如果岳母觉得银子放在口袋里没作用,不如把二万两交给女婿,女婿正想多开几家济民堂,就当是岳父、岳母入股吧,日后等着分红便是,剩下的一万两银子,岳父岳母不妨留在身旁,舅爷年纪也不小,是该准备筹办婚事了。」 简煜丰这个打算,坐在喜床上的三个女人都频频点头。 见状,他笑道:「既然母亲、岳母都同意,是不是可以……」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说:「时辰不早,容儿今天已经累了一天,该早些安置。」 籁氏和秦氏互视一眼,两人笑得嘴都阖不拢,赖氏说道:「那话儿是怎么说的?新婚夜很贵的那句。」 「哦,亲家夫人说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秦氏接话,拉住亲家的手,两个人一下子热络了起来。 「是是是,亲家好学识,果然是有读书的。」赖氏道。 这话……说的是哪门子啊,谨容耳根红透,真想找找房里哪里有地洞可钻。 秦氏又补了一句,「亲家莫怪,煜儿年纪这么大才娶容儿进门,怕是熬坏了。」 这、这……有人这样说话的吗?悄悄地,一抹红晕攀上简煜丰脸颊。 赖氏忍不住跟着取笑,「走吧,咱们想抱胖小子的话,还是别留在这里碍事。」 两个女人歧见解除,牵着手乐呵呵地往外头走,让这对新人值千金的一刻,在喜烛的映照下,一点一点嫌起热烈。 他看她,心底满满的尽是惬意,好像他的床上早该坐着这样一号人物,好像她早在许久许久以前,便镶入他的心。 她也看他,嘴里喻着满满的甜蜜,好像她的人生受尽磨难、吞尽委屈,等着的就是这一刻、这一个男人,他来了,便一切都值得。 他捧起她粉嫩的脸,低低唤一声,「容儿……」 她笑着勾起他的脖子,心底想的全是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还生气吗?」谨容扯扯青竹的衣袖问。 青竹摇摇头,笑说:「不,奴婢很开心。」 「开心?」 「嗯,开心姑娘身子能够好起来、能够和王爷成亲,王爷在外头待了很多年,刚回王府时人人都怕着呢,王爷很严肃,时时板着一张脸,随便一个眼神都会教人吓得睡不着觉,大家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主子。」 「夫人也一样,明明王府才是家啊,怎么回到家里却成日愁眉苦脸的,像是事事不顺心似的,身边的下人都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周到,也愁着呢。」 「幸好姑娘来了,王爷不再那么凶,偶尔也会对人温言软语,夫人更是成日眉开眼笑,如果姑娘能够再给府里添个小主子,就再好不过了。」 谨容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出青竹一大串话,她还没回应呢,从外头进屋的简煜丰就笑着接话。 「说得好,有赏,只不过得改口喊王妃了。」 「是,王爷、王妃。」 他一进屋,青竹识趣得很,连忙走出去,顺道把门给带上。 谨容从软榻上起身,为他除去官服,衣服褪下,他一把将她揽进胸口,一声满足叹息自她头顶上响起。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每每想起当时的凶险,他依然心有余悸,是他自作主张,不过半吊子医术却把自己当神医,差点儿害她死于非命,倘若谨容不在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抱得很紧,她差点儿喘不过气,但谨容明白,他是害怕担心。 直到现在,他依然经常在半夜里醒来,将乎指凑到她的鼻子下面,探探她有没有息。 第72章 那日她的病终于痊愈,他却倒下了。在最后关头,他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清醒后硬撑上半日,就再也忍不住晕了过去,气得师傅破口大骂没事怎么会收下他们这两个冤家。 病中,他时常惊醒,一惊醒就要寻她,替她把脉。 如果这样的表现还不能证明他的真心,她就太过分了。 谨容满足喟叹,窝在他怀里倾听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吞吐的全是他的气息。 「皇上很喜欢舅爷,今日与我和舅爷在御书房里聊了近一个时辰,怕是于卢县任满后就会调回京城。」 「京城里,招牌砸下来都会砸中两个王爷,哥哥那个芝麻小官会不会招惹了人?」 「放心,舅爷的手腕比你想的还厉害,他连皇上都能收服,何况是区区几个王爷,瞧,我这个最难收服的都被他妹妹给收下,其他人,何足论哉。」 谨容笑逐颜开,环住他的腰,也寻来话题同他说道:「今儿个『闻香下马』开张,我遇见钰荷妹妹。」 「嗯,听许莘说她有孕了,看起来还好吗?」 「挺好的,只不过店铺才刚开张,她就闹着要把里头的树子给挖走,到侯府里专门替她做药膳。」 那丫头的骄傲任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何况人家还气着呢,气她抢走她的煜丰哥哥。 「都当媳妇还是那副性子?真是,幸好有许莘肯耐心哄着,不然谁家能受得来这样的媳妇。」 简煜丰讲的是真心话,谨容却把它当成毁谤,听丈夫毁谤「前心上人」,感觉挺不坏,于是她沉浸在幸福里头,抱他更紧。 「然后呢?」 「我只好出面说无药不毒,药膳虽好,却不能天天吃,何况她现在怀着孩子,能不用药自然是不用的好,哪日嘴馋,再上『闻香下马』打打牙祭便罢。」 「她能听得进去?」 「哪儿能呢,她可不是个好说服的。后来我同意帮忙开些食补单子给她家里的厨子,她才放我们一马。」 「那丫头,怎么可能是丁雯娘的对手?」 看来,只能盼着礼亲王护她一辈子。 「说到丁雯娘,到最后怎样啦?」 「她本是妓户,许莘手上有她的卖身契,后来是晋远侯出面把那女子发卖到远地,孩子找了个奶娘养在外头,如果钰荷生下嫡子,就给奶娘一笔银子、买田赠屋,孩子归到奶娘夫家名下,如果钰荷没儿子,再把他带进府里。这件事让晋远侯在礼亲王面前失了面子,可想到自己和儿子的前程还得仰赖岳家,再没而子也得巴结上去,因此晋远侯立下誓言并立契约签结,许莘终生不纳妾。」 「真不公平,有人天生好命,有人却得母子分离。」 「如果丁雯娘懂事点,乖乖住在许莘给她安排的宅子里,别闹上这一场,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以钰荷那单纯性子,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她这叫贪心不足蛇吞象。」 谨容微笑,再怎么说他都要维护张钰荷的,谁让张钰荷是人家从小认定的妹子,好吧,忍受吧,天底下没有完全的好,有一个好到让人拍案叫绝的好婆婆,一个招人眼红嫉妒的丈夫,就算小姑天真率性到很欠扁,也只能忍下。 一个吻落下,谨容忍不住低声失笑,这家伙……朝堂事那样忙,十几家济民堂也非省心的,真不晓得他哪里来的精力,一见着她,就眼巴巴地贴上来。 「容儿。」 「嗯?」 「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他都想了,她能不想吗?若她不想,而他一路想到外面女人身上……张钰荷有个亲王老爹可以靠,她可没有。 至于逼迫他学许莘签切结书?算了,他从来没看许莘入眼,可千万别给他机会「反其道而行」。到时,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怨谁哪。 她没回答他的话,但动手褪去他的内衫,他笑了,一声好容儿,将她打横抱上床…… 他吻吻她的眼睛,吻吻她的鼻,吻吻她红得像樱桃的唇,吻得她无法喘息。 喜欢她,越来越多,像是刚洒下的豆子,一转眼,爱情便抽根发芽,密密麻麻长出一片青翠。还以为,两心相系只是穷酸文人的梦话,没想到,真让他给遇上。 她细细的手臂攀上他的颈,回应他的吻。 她是个有仇必报的女人,他让她呼吸不顺,她怎能让他气定神闲? 她的手顺着衣襟滑进他胸口,几个抚摸,他便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三两下除尽她的衣衫,吻的速度加快,从她的唇一路滑到颈间、滑到胸口,吻上她的丰润……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下回要不要在房门外头挂上牌子,写上「白日宣淫中,勿扰!」。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艳本倾城之一《王爷的私房美人》; 02、艳本倾城之二《弃妃秘史》。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