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师表》 第一章 f县是黄土高塬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  龙王乡地处f县的最北边,紧靠带状的二郎山。二郎山是一座典型的石头山,陡峭而荒凉。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几年,龙王人就是靠二郎山上的石头才富起来的。1996年,县实验中学盖教学楼,时任校长之职的李东平曾去龙王乡的石料场选过建材。那一次,初春时节的龙王乡给李东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放眼望去,尽是直立的陡壁和纵横交错的沟壑,全都裹着一层淡淡的黄色,浑然一体,寂静、辽阔、蛮野,却在贫瘠单调的执着中,透露着生的气息。 今天,是李东平走马上任的日子。 此刻,正值八月末,又恰恰下过一场大雨,李东平看到的是另外一番景象:高高的玉米密密麻麻地夹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两边,遮住了直立的陡壁,填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在夕阳的照耀下,神气地泛着生机盎然的绿光。 对于这样的景象,李东平却不敢多看。他小心翼翼地开着摩托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开进水坑里滑倒。在他的屁股后面,一个大箱子上面摞着一个窄长的小箱子,大箱子里面装着衣服等生活用品,小箱子里装着他心爱的板胡。 吱!李东平在一个拐弯处来了一个急刹车,两只正在“交欢”的狗挡住了他的去路。 “两个狗东西!你们还真会挑地方!”李东平骂着下了车,随手在路边拣了一块土疙瘩扔了过去。土疙瘩准准地打在了一只狗的身上,两个家伙便知趣地挪了挪,给李东平闪开了一条道。 李东平哈哈笑着上了车,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李东平终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了位于二郎山脚下的龙王庙初中。 李东平停好车,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所龙王乡唯一的初中:它比想象当中要气派得多,围墙是用一块块长方形的青石砌成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庄重古朴的城堡;一道红色的大铁门嵌在青石墙之间,顶端竖着一排霸道的“红缨枪头”;学校门口,是一条窄窄的铺满了碎青石的土路,路边上有两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商店,看起来就像临时搭建的“工棚”;越过红色铁门里那栋两层的教学楼,李东平看到了黑压压的二郎山,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布挂在学校后面。 李东平走上前去,一边使劲地敲着红色的大铁门,一边伸着脑袋从门缝向里看。不一会儿,一位老人从校门旁边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 老人一边开门,一边扯着嗓子问:“谁?” “我,李东平,刚调来的。” 门开了,老人满脸堆笑地说:“哦,你就是新来的校长呀,快进快进。” 李东平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老人,他矮小精瘦的身材、花白的短发、饱经风霜的面孔,上身穿着一件有好几个破洞的蓝色背心,下身穿着一条古怪的土色短裤,看样子极像是长裤剪掉裤腿修改而成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块粘满了透明胶带的电子表,脚上是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布鞋,几根脚指头肆意地露在外面。 “老哥咋称呼哩?”李东平把他当成了看大门的老哥哥。 “我姓温,就叫我老温吧。”老人笑着说。 老人领着李东平来到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单身宿舍。过了一会儿,又领着他来到了学校的水窖旁边。 李东平早就听说龙王人吃的是“窖水”,这里很难打出地下水。前些年市里的水文队在乡上住了大半年,也才打出了两口出水的井。所谓“窖水”,其实就是雨水,在这里,每户人家里都有一口水窖,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会流到水窖里储存起来。 老人把手里的桶挂到辘轳下吊着的铁钩子上,正准备放下去,李东平抢过去道:“哎呀老温,这咋行,我自己来,您老歇去吧”。几番推让之后,老人离开了。李东平惬意地摇着辘轳,不一会儿,吊上来多半桶水。 这就是“窖水”?李东平傻眼了,只见水面上飘着一层树叶和草根,还有两片废纸和几颗泡涨了的羊屎蛋蛋,连水的颜色都看不清!以后可怎么活呀?李东平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松了手,水桶坠了下去,带动辘轳在他的眼皮底下飞快地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最后,“咚”的一下,沉底了…… 第二章 一个多月前,枣庄。深夜,老秦家里。  枣庄在县城以北,离县城大概6公里的样子。李东平生在枣庄长在枣庄,今年正好40岁,瘦高个,长长的脖子。他高中毕业之后参了军,复员以后在枣庄小学当了10年的小学教师。被调到实验中学当校长之前,他是枣庄小学的校长。在这儿,他有数不清的亲朋好友。虽然后来他们一家人搬到了县城,但李东平隔三差五总要回来看看。在李东平身上,有着许多当领导的潜质,但是按道理,也绝不至于一下子从一个小学校长的位置爬到重点中学校长的位子上。然而,事实上,他确实一下子爬到了这个高度。李东平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多亏他有个小舅。三年前,小舅从省委调到了市里,当上了主管全市教育工作的副市长。所以,他的升迁也在情理之中。 李东平有三个嗜好——拉板胡、吼秦腔、打麻将,一样都不能少。 老秦家的大狼狗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坐在李东平对面的黑皮笑道:“呵呵,老秦,不会是二娃的人抓咱来了吧?” 听了黑皮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露出八排黄黄的牙齿。在县城这一带,几乎人人都有这样两排标志性的牙齿,土黄土黄的,正像生养他们的黄土地。所以,这一带的姑娘大都是抿嘴笑的,别有一番味道。并非他们不刷牙,这都是他们吃的地下水含氟量太高的缘故。 二娃是老秦的亲侄子,现在的乡派出所所长,就算要抓赌,也应该不会抓到他大伯家里来吧? 大狼狗叫得更凶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锁着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屋里的四个人全都愣住了。五六个警察一下子冲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电警棍。 “全都不许动!把手放到头上,都站起来!”领头冲进来的胖警察大声呵斥道。 他们照办了,一个警察开始搜他们的身。 看到这里,李东平心里真是叫苦不迭——他今天下午带去买摩托车的钱还剩1800多,全都装在裤兜里!这要是给警察搜了出来,不仅会被全部没收,而且罚款的数目肯定也是“水涨船高”! 然而,实际的情况比李东平想象的还要糟糕,警察竟然从黑皮的身上搜出了厚厚的一摞钱! 在场的人全都被搜过之后,搜身的那个警察拿出了一个塑料袋,三两下就把堆在桌子上的钱装了进去。然后,他们几个被带到了停在门口的警车上。 两辆警车一前一后缓缓地开到了村外,沿着李东平所熟悉的那条窄窄的小路向县城方向开去。 李东平和老秦坐在同一辆车上,他低声问老秦:“黑皮身上咋有那么多钱?” 老秦小声回答:“唉,他今儿个来我这搭借钱,我晌午刚去银行取的……” 老秦还没说完,就被开车的警察打断了:“沉实些!吵个啥?!” “老哥,咱这是要去哪搭?”李东平自找没趣地问道。 “到了不就知道了?”开车的警察阴阳怪气地说。 不一会儿,警车停在了“城关派出所”的门口。 一看来到了城关派出所,李东平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这里的所长是他的高中同学,两个人好得就像亲兄弟一样。于是,他慢悠悠地拿出一根烟点了起来。 干警们连夜对他们进行了审讯,李东平第一个被带进了“小房间” 。 李东平刚坐下,胖警察就慢条斯理地问道:“叫啥名字?哪搭人?老老实实交代,千万不要耍滑。” “李东平,枣庄人。”李东平毫不畏惧的回答道。 “知道为啥把你弄到这搭来吗?”胖警察说。 “知道……其实我们只是小打小闹……”李东平搪塞道。 “呵呵,小打小闹?你知道从你们几个身上搜出了多少钱?1万多块!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胖警察说。 “冤枉呀,黑皮身上的钱不是拿来打牌的,那是他上午刚从老秦那搭借的。”李东平赶紧解释道。 “呵呵,那你身上的钱又是找谁借的?” “我……我的是买摩托剩下的……”李东平无奈地说。 “行了行了,我不想听你吹牛了!说,还和谁一起赌过?你也知道咱这搭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对你肯定有好处!”胖警察不耐烦地说。 李东平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好,我说。你们所长孙铁强和我打过麻将,对了,好像就是前天晚上,在他家里打的。我俩打了不止一次,几乎每周都打……”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胖警察说着,看了旁边的小警察一眼,小警察立即心领神会地停止了审讯记录。 “你是做啥的?”胖警察问道。 “实验中学校长。”李东平说。 胖警察疑惑地看了李东平几眼,然后转身和小警察嘀咕了几句,小警察站起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警察回来了,凑到胖警察跟前又嘀咕了几句。 胖警察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李东平说:“李东平,你的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你可以走了。” “我……”李东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支支吾吾道。“走呀!少废话,越快越好!”胖警察说。 …… 天就要亮了。李东平快步走在街上,他在找公用电话,他要打电话给孙铁强,让他帮忙救救老秦他们。 “喂,铁蛋吗?”李东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 “喂,是我,谁呀?”孙铁强打着哈欠问道。 “我,老李,我被捕了,快来救我。”李东平笑着说。 “啥?被捕了?你在哪搭?”孙铁强接连问道。 “我在枣庄打麻将被你的手下弄了一伙,我把你供出来了,他们就把我放了。我现在在你们派出所附近。”李东平说。 “哎呀,我说老李,你都出来了还给我打啥电话嘛,你是成心不让我睡觉是吧?”孙铁强责怪李东平说。 “是又咋的?呵呵,老秦他们还在里面呢,你能不能施展神通把他们也弄出来?” 孙铁强沉默了一会儿说:“老李,你不知道,今年所里的‘任务’很紧,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半夜三更跑出去折腾。再说了,抓赌得到的钱和罚款都有他们一份,把你放了已经够给我面子了。这样吧,你赶快回去歇吧,我给所里打个电话,争取让他们少交一点罚款。” 李东平本来还想说他那1800块钱的事情,可现在孙铁强这么一说,他就不好意思再提了。 “全当是交了罚款吧。”,李东平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第二天晚上,李东平得知老秦他们各被罚了2000元。 李东平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后来竟然越闹越大。 先是老秦和黑皮为了那被没收的6000元借款大吵大闹——老秦认为钱已经交到了黑皮手里,所以黑皮应该还给他,黑皮则认为,钱是在老秦家被没收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李东平去老秦家取摩托车那天,老秦愤愤地说:“狗日的,我好心把钱借给他,想赖帐!没门!” 后来,黑皮和老婆为了这事儿大吵了一架,两个人在拉拉扯扯中一不小心把挂在墙上的钉耙碰了下来,正好砸在黑皮老婆的头上,当场就晕了过去,鲜血直流。 幸好,黑皮老婆被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 总之,1998年暑假,一条“中学校长聚赌被抓,6000元借款引起民事纠纷”的新闻悄悄地登上了报纸。虽然那篇文章没有指名道姓,但还是流言四起,足够李东平难受一阵子的。 新闻见报的第三天,李东平接到了县教育局王局长的电话。 下午三点,李东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王局长的办公室。 “呵呵,王局长您好。”李东平恭敬地说。 “哦,老李来了啊,快坐快坐。”王局长说。 李东平在王局长对面坐下之后,王局长接着说:“老李呀,我就不和你绕圈子了,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作为一名领导干部和人民教师,你本来应该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可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些啥?” “不好意思局长,给您添乱了……我甘愿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李东平直截了当地说。 “好,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你的事情现在闹得这么大,我们咋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我们打算把你调到龙王庙初中去当校长,你觉得咋样?”王局长打着官腔对李东平说。 “可以,我没有意见。”李东平点头道。 “你我不是外人,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吧。把你调到龙王庙只是想避避风头,你不要有啥思想压力,到了哪搭要安心工作。我保证,一年以内绝对把你调回来,直接调到咱们局里。”王局长换了一种语气低声对李东平说。 …… 从王局长的办公室出来,李东平感觉轻松多了。虽然被调到了偏远的龙王庙初中,但是却可以逃离现在的流言蜚语!而且对他来说,这种“处分”无疑让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李东平已经满足了,他明白,要不是他小舅,就凭他那根直肠子,最多只能在枣庄小学拉拉板胡吼吼秦腔。 “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了!”李东平在心里默念道。 第三章 老人并不是“看大门的老哥”,他就是龙王庙初中资历最老级别最高的温老师,李东平后来才知道。  晚上8点多,天色暗了下来。 温老师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挥舞着蒲扇踱来踱去,目光却始终落在墙角的两个小西瓜上。他这小房子本就小得可怜,偏又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破烂东西——干柴、废纸、酒瓶、破布、烂铁……真是应有尽有,就连窗台上都摆满了晒干了的馒头,显得又拥挤又闷热。 温老师已经两年没有上过课了。他很想上课,很想念站在讲台上的那种感觉。那两个小西瓜是几天前吴老汉送给他的,他正在盘算着要不要把西瓜给李东平送去,求他给自己安排一门无关紧要的课。他很犹豫,这有两个原因,一是舍不得那两个西瓜,二是怕万一被别人看见了嘲笑他巴结领导。犹豫再三,最后,温老师一咬牙,把蒲扇插到了腰里,伸手从窗台上拿了一块干馒头叼到嘴里,然后走到墙角弯腰抱起了西瓜。 李东平来到龙王庙初中已经两天了。这两天,学校里没来过其他人,只有他和温老师。闲着没事,李东平把学校转了个遍。这学校是几年前翻盖过的,校舍几乎都是新的。美中不足的是,学校没有安电铃,用的还是他在枣庄小学时用过的那种大钟。李东平还特意拉着绳子敲了几下,咚——咚的声音立刻在寂静的校园里回荡起来,仿佛置身寺庙一般。今年雨水多,校园里早已杂草丛生,那大大的操场已经变成了“草场”,好像还有人在这“草场”上放过羊,李东平在那里见到了很多的羊屎蛋蛋。李东平这下明白了——那桶水里为什么会有几颗羊屎蛋蛋。 李东平还到附近的三圣村转了转,他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有两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一个是他们的牙齿都很白,另一个是缺胳膊少腿的人很多。对于第一点,李东平知道这是他们吃窖水的缘故,但对于第二点,李东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此刻,李东平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拉板胡,拉的正是他最拿手的《秦腔牌子曲》。板胡这乐器,演奏起来时而高亢热烈,时而凄婉哀怨,要是到了李东平手里,那更是如虎添翼。可是现在,李东平又饥又渴,板胡发出的声音既不高亢热烈也不凄婉哀怨,倒有七分火爆的味道。学校里的食堂还没有开,李东平这两天只能骑车到镇上去吃饭。可是不管到了哪里,只要一看到汤水他马上就会想起那“半桶水”,顿时便没了胃口。他水也很少喝,实在渴得要命了才强迫自己抿上两口。 温老师很快就来到了李东平的房子门口,却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两只手都抱着西瓜,嘴里又叼着一块馒头,既腾不出手来敲门又喊不出声来,一时竟然愣在了那里。片刻过后,他灵机一动,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脚。他随便伸出一只来,轻轻地在房门上踢了几下。 李东平正拉得带劲,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便放下板胡,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看到温老师那滑稽的造型,李东平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笑了几声过后,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赶忙敛住笑容说:“老温呀,进来坐。” 李东平接过温老师怀里的西瓜放到地上,温老师这才腾出手来拿掉了嘴里的馒头。他拔出腰里的蒲扇,一边扇一边喘着气说:“哎呀李校长,板胡拉得很不错嘛!肯定也能吼几声(秦腔)了?” 李东平搬来一张凳子让温老师坐下,笑着说:“说哪搭去了,自娱自乐嘛,唱是能唱两句,哄自己开心嘛。”说完,他摸出烟来敬给温老师。温老师赶忙伸出双手来挡,嘴里还不住地念诵道:“不会不会。” “老温呀,明天就要开学了,咋还不见其他老师来呢?”李东平问道。 “咱这搭老师大都是本地人,各有各的事儿,明天能来齐就不错了。”温老师说。 “那您老咋不回家呢?”李东平没话找话地问道。 “这……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我和老伴又呆不到一搭哩,一个人在这搭反倒清净些。”温老师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哦”李东平觉得自己有些多嘴。 他俩七七八八地聊着天,可是李东平的心思却全在那两个西瓜上。此时此刻,这两个西瓜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这三圣村咋会有那么多的残疾人?”李东平终于又找到了一个问题。 “还不是为了钱!种地是靠天吃饭,远没有山里的石头靠得住。但是不管采石头还是运石头都是危险活儿,一不小心连命都得赔上。据说他们采石头用的是雷管,那东西爆起来可没个准。而且,上山采石头都是乱炸乱采,根本没人管,前年那次塌方一下就压死了6个。这附近的村里不光残疾人多,寡妇孤儿也多。李校长你以后可要小心了,稍不留神就会招来闲言碎语。” 温老师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李东平这才知道了三圣村里残疾人多的原因。但是温老师最后那一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便取笑温老师道:“哦?闲言碎语?这么说老温你遭过?” 李东平这么一问,温老师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红着脸,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慢吞吞的说:“……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我才提醒你……” “呵呵呵……”看到温老师那怪怪的样子,李东平爽朗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说:“哎呀,谢了谢了。老温你可真有意思。” 李东平不再发问,温老师也就不再说话了。他坐在那里,一只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把那块干馒头塞到嘴里费力地嚼着。温老师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与其说他在嚼馒头,还不如说他在用唾液泡馒头。他很有耐性,一点一点的泡,然后再用仅剩的几颗牙齿一点一点地刮到嘴里。那块馒头上早已浸满了他的唾液,看上去粘乎乎的。李东平一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地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 更可气的是,他对那两个西瓜只字不提。 终于,李东平忍不住了,他指着西瓜问道:“老温,那两个西瓜……?” 温老师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正事,赶忙停下手里的活儿说:“呵呵,本地瓜,送给你尝尝,甜着呢。另外,我……我还有点事情想请您帮忙……” “送给我的?呵呵,我正渴着呢。快别吃你那馒头了,来来来,我们吃西瓜,边吃边说。” 说罢,李东平抱过来一个西瓜,一拳下去,那西瓜就裂成了几块…… 第四章 夕阳照在东墙上。  这面墙,正是温老师那间小房子的一部分。李东平站在墙下,手拿一把刷子,正认认真真地描着“表”字的最后一笔。描完之后,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墙上的几个字,嘴里轻声念道:“为——人——师——表,哎呀妈呀,总算日弄完啦。” 李东平找这面墙找了很久,自从他刚来到这里就开始找,最后,他选中了温老师的小房子——这面墙紧挨着校门,旁边又没有其他惹眼的东西,进进出出准能看到。 他钟爱这四个字,在他的眼里,它们就是他手里的旗帜嘴里的口号。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要当好领导就必须有旗帜有口号。就像王局长,他整天都把“素质教育”挂在嘴边,这就是他的旗帜和口号。但是王局长知道什么是“素质教育”吗?这个李东平可说不准——没准他知道,没准他知道一点,没准他一丁点都不知道。李东平觉得自己的情况就要比王局长好一些,最起码他还知道“为人师表”这几个字的准确含义,虽然这几年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这几个字和“问心无愧”划上了等号。 但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李东平时不时就会觉得问心有愧。80年代,枣庄小学缺老师,他一个人就教了三个年级的语文课和数学课,很辛苦也很充实。但是当他被调到实验中学之后,他发现中学那些课程他都上不好。一个老师不能教好课还谈什么为人师表?不过,幸好实验中学是县上的重点中学,根本不缺老师,也就没有“赶着鸭子上架”的必要。在愧疚中当了几天校长之后,忽然有一天,李东平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校长是管老师的,只要能把老师管好,上不上课都无所谓。也就是说,1995年的某月某日,李东平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转变”。几天之后,他在实验中学门口的一面墙上写了四个鲜红的大字——为人师表。 如今,李东平必须重头再来。现在,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他的“旗帜”已经在温老师的墙上“飘”了起来。除此之外,其它各方面的工作也都进展顺利:学生报到交费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课本也已经发到了学生手里;学校里的杂草已经除得干干净净;按照李东平的指示,后勤部门购置了扬声器和大喇叭,并且已经把两个大喇叭安装在了学校中间的教学楼顶上,一个口朝南,一个口朝北……无疑,此刻的李东平是非常愉快的,他哼着秦腔收拾好工具,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于学校除草那天的事情,还需要补充如下:那一天,学生们把除掉的杂草一车一车的拉到了校门外,眨眼间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不一会儿,就有村民拉来了牛和羊,牛羊们幸福了,它们一头扎进“小山”里吃开了,一边吃一边拉,场面甚是壮观。李东平看在眼里,立刻联想到了大雨——雨在他脑子里越下越大,雨水从学校里冲了出来,冲走了眼前这些牛羊们的排泄物,最后流落到了某家人的水窖里……李东平摇了摇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晚上,教务主任敲开了李东平的门。他告诉李东平,现在初一的《政治》课和初二的《动物》课还没有人教,他找了好几个老师都没能落实下去。李东平很自然地想到了温老师以及那两个西瓜,他说:“你找过温老师没?实在不行的话,温老师教动物,我教政治”。李东平已经知道了温老师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再称呼温老师作“老温”。 “他?您不了解他,他根本上不了这课。”教务主任认真地说。 “那你说咋办?”李东平问道。 “我觉得,只要您亲自出马,肯定有人愿意接招。” “呵呵,那可不一定。咱这搭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老师们主课都上不完,家里又有农活,谁还会愿意上这扯闲蛋的副课。再说,我也不能强迫别人呀。你先去找温老师谈谈吧,照本宣科他总该会吧。现在只能这样了,慢慢会好的。” 听了李东平的话,教务主任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出了李东平的房门就直奔温老师的小房子。 第五章 烈日炎炎。  温老师穿着那身破旧不堪的衣服,不温不火地走到了会议室门口的那口大钟下面,腋下夹着昨天刚领来的课本和备课本。他把左手抬到眼前,看了看手腕上那块粘满了透明胶带的电子表——三点零八分,离上课还有两分钟。 他就那样站在太阳底下,时不时地看看表。直到电子表显出了三点十分,他才伸手抓住了大钟下面的绳子,熟练地敲出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 这种三下一顿的钟声显得既紧张又活泼,它表示上课了。如果是下课,敲钟的节奏就显得散漫而轻松:咚——咚——咚……如果是放学,则变成了一种先轻松后激动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仔细分析一下我们会发现,这种种不同的节奏恰好代表了敲钟的那一刻学生们的心情,简直妙不可言。没有人知道这些节奏是谁发明的,温老师也不知道,但他一直是这样敲的。 温老师伺候这口大钟和校门上的大锁已经两年了,今天忽然又要重新站到讲台上,他心里还真有些激动。他站在教室门口,等着里面的孩子们唱完了一首他说不上名字的歌曲,这才故作从容地推门走了进去。 “起立!”随着班长的一声喝令,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整齐地喊道:“老师好!” 温老师把腋下的东西放到讲桌上,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说:“同学们好!坐下坐下。” 学生们坐下之后,温老师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李东平和教务主任。李东平虽然把这门课安排给了温老师,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约了教务主任,没有给温老师打招呼就来听课了。 温老师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用地道的陕西话开始讲课:“以后,就由我来给大家上这门课了。我姓温,你们就叫我温老师吧……” 李东平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温老师讲课,忽然听到前排的一个男生对他的同桌说:“咋是他呀?” “咋就不能是他?你们这些兔崽子知道个啥……”李东平在心里骂道。 他还没有骂完,就听见温老师抑扬顿挫地讲到:“动物是什么?人就是动物。人分男女,有男有女才能代代相传。不知道大家见过公鸡和母鸡交配没有?母鸡在前面扑鲁鲁地跑,公鸡在后面扑鲁鲁地追,它们要做啥?有些同学可能认为它们要打架,其实不然。没有公鸡,母鸡下的蛋就孵不出小鸡来……” 温老师一边讲,一边用双手做出公鸡和母鸡奔跑时扇着翅膀的姿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空气里顿时暴露出一排排白白的牙齿。在这一排排的白牙当中,有两排黄牙特别惹眼,那是李东平,他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温老师被大家笑得满面通红,笑声小下来之后,他喃喃地说:“大家笑啥?这有啥好笑的?动物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台下又笑成了一片…… 温老师的那节《动物》课,给李东平带来了久违的快乐。 但是快乐归快乐,虽然温老师在一段“即兴发挥”之后照本宣科地上完了那节课,李东平还是决定和温老师把课调换一下,让他去上《政治》课。 在第一节《政治》课上,温老师的表现让李东平大开眼界五体投地。他是这样给学生讲“劳动创造了人类” 的:“人类的祖先是类人猿,也就是说,人是猴变的。最开始,人类是趴在地上的(立刻弯下腰做四肢伏地状)。后来,人类为了生存就要找东西吃,不断地尝试用前肢去抓各种东西(伸手抓了一下讲桌的腿),渐渐的学会了直立行走(一边讲一边慢慢地直起腰来,双手缓缓抬起作攀爬状)。呵呵,大家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在爬树呀?”学生们盯着他轰笑着喊道:“像!像极了!”温老师听后,放下双手转回正常的站立姿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着说:“说像就对了,这说明你们在认真听课。你们要知道,老师辛辛苦苦做这些动作只是为了给你们加深印象,千万不要模仿老师爬到树上去摘枣。你们要好好学习,要不然总有一天,你们会被历史的铁扫帚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这节课让李东平对温老师肃然起敬。但是,那些敬意维持了一天都不到就减去了一大半。 当天傍晚,李东平去上厕所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温老师在厕所里捡那些被风从茅坑里吹出来的擦屁股纸。他弯着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对纸上的那些斑斑点点完全视而不见。李东平看在眼里,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连尿都没有撒好。 “你捡这些做啥呀,我的温老师?”李东平打了个尿颤好奇地问道。 “哦,少的话就用来生炉子,多的话就当废纸卖。” 生炉子?李东平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样一副每天早操时都会出现的情景:温老师从小房子里抱出一堆废纸和柴火,然后点燃一把废纸扔进炉子里,再不断地加废纸,等到炉壁被烤热了,就把柴火一股脑丢进去。接下来,那些柴火就在炉膛里恶作剧般地散发出滚滚的浓烟,这浓烟夹杂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升腾盘旋,不一会儿就弥漫了半个校园……现在,李东平终于知道那股怪味的由来了! 虽然李东平现在感觉胃部有些不适,但他的思绪却无法停止下来:一般情况下,浓烟过后火苗子就会从炉子里窜出来。这时,温老师会从房子里端出一个打满了铆钉的(防漏)黑乎乎的锅放到炉子上。这口锅,足够仔细的人才能从柄的位置看出它是铝合金做的。接下来,温老师给锅里舀上一瓢水,再和上一把面粉,不一会儿就熬出了一锅粥。这样的一锅粥吃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味道,所以温老师还会从窗台上拿来两块干馒头,放在门口的一块青石上,用一把同样黑乎乎的锤子砸得粉碎,然后再把这石头上的馒头粉一把一把地抓进锅里…… 李东平的胃翻腾得更加厉害了。他拉上裤子的拉链走出了厕所,但是大脑还是不肯休息:温老师一个月800多块的工资,怎么这么没名堂?难道神经上有什么问题?难怪那半桶水里只有两片废纸,要不是因为有温老师不知道会有多少?…… 天黑以后,李东平和隔壁的张老师一起坐在门口纳凉,他忍不住说:“你说温老师咋是那样一个人?我刚才看到他在厕所里捡擦屁股纸。” 张老师呵呵笑着说:“谁知道呀!他什么都捡,整个一个老怪物!他没来这搭之前还有狗来学校捡学生扔掉的馒头,他来了狗就不来了。” “啥?你说他窗台上的馒头都是捡来的?” 李东平感觉自己都快疯掉了! 第六章 眨眼间,李东平来到龙王庙初中已经一个多月了。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学校的各项工作都步入了正轨,这让李东平感到非常欣慰。然而有一个问题,李东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吃过午饭,李东平站在房子门口伸着懒腰,眼睛却始终盯着温老师的小房子。“为人师表”,他真后悔,当初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温老师的那堵墙?现在看来,这四个字仿佛成了一个大笑话——全校师生都把温老师当成一个“老怪物”,而他却把“旗帜”插到了温老师的墙上! 忽然,李东平笑了。他笑是因为灵感来了,那个难题现在有办法解决了。 先说难题:李东平发现,有几位教学骨干经常迟到早退、缺课或者私下里调课,而且对他好像还有些不服,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不那个样子而又不至于影响“干群关系”。 再说解决的办法:温老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在意别人,别人同样也不在意他;所以,可以让温老师当个“小官”负责考勤,每周把考勤结果贴在会议室的墙上;考勤结果这么一贴,谁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明明白白,他一句话不用说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李东平立刻来到了温老师的小房子,他要先征求一下温老师的意见。 当李东平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后,温老师竟然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坐在床沿上,用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眼神望着李东平,捧着茶缸的双手抖个不停。李东平被温老师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忽然,温老师冲了过来,他一把抓住李东平正在摸鼻子的手说:“非常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今后一定更加努力地工作,决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期望!” 李东平的右手被温老师那双又瘦又黑酷似干柴的手紧紧地握着摇着,这让他一下子联想到了温老师在厕所里捡擦屁股纸的情景。他赶紧使劲地甩了几下手,但是温老师抓得太紧了,他一连甩了好几下都没能甩脱。 “好!温老师,不要这么激动!组织上绝对相信你!党和人民也绝对相信你!” 李东平说完这几句话,温老师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趁机甩脱温老师的手说:“好了,温老师,你先准备准备,我去通知大家开会,立刻走马上任!”说完,李东平躲瘟疫般地从温老师的小房子里逃了出来,右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嘴里嘟囔道:“哎,这个老家伙……” “全体老师请注意!全体老师请注意!今天下午第一节自习课后,请到会议室开会!今天下午第一节自习课后,请到会议室开会!”高音喇叭里传出了李东平极富穿透力的吼声,一遍又一遍。他喜欢唱秦腔,嗓门大,不要说全校师生,就连附近的村民都听得到! 会议开始了,李东平说:“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会,有一件事情想和大家商量商量。我觉得,我们学校目前在日常管理上人手还不够,所以,我建议,提拔温老师做副教务主任,主要负责教师的考勤工作。” 说完这句话,李东平停了下来,他要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果然,老师们把目光全都投向了坐在最边上的温老师,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温老师坐在角落里挥手向大家致意,用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笑容回应着大家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表情。 等大家安静下来之后,李东平继续说:“温老师对工作认真负责,我相信他一定能胜任。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啥不同意见?” 李东平等了足足三分钟,等得下面的老师都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接着说:“好,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请温老师说两句,大家欢迎。”并微笑着带头鼓起掌来。 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老师们一边鼓掌一边笑盈盈地望着温老师,他们都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温老师又会通过什么方式带给他们快乐!温老师在掌声中挥着手站了起来,就像领导们视察工作一样……忽然,他迅速地立正行了个军礼,非常严肃地大声说:“首先向大家致以革命的敬礼!……” 老师们哄堂大笑,温老师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 李东平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军礼,多么熟悉的动作呀!温老师的举动勾起了他沉沉的回忆…… 温老师当上副教务主任之后,很多老师都改口叫他“温主任”。每一次,当有人这样称呼他的时候,温老师都会说:“主任也是老师,还是叫‘老师’顺耳些!”至于别人那种讥讽嘲笑的语气,不知道他能否听得出来? 现在,温老师成了学校里最忙的老师——除了以前的那些工作,他还要负责考勤。他必须在早操之前就煮好那锅粥吃掉,这样才能在早操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国旗下,手拿一个文件夹,等着其他老师挨个走过来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节课(他自己有课除外),他都要把大大小小的教室转个遍,转完之后,他手里那张自制的表格上就会留下许多勾勾叉叉和圈圈。其中,“勾勾”表示“ok”,“叉叉”表示缺勤,“圈圈”表示私自调课,“圈圈”的旁边还有调课的详细记录。当然,每一趟跑下来,他不只能收获这些勾勾叉叉和圈圈,还会收获一些诸如馒头、废纸、柴火之类的东西。每当温老师手拿各种东西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某教室门口的时候,教室里都会传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但是有一次,当温老师出现在初三二班教室门口的时候,里面传出的却是阵阵的哭声。当时,贾立新老师威严地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细细的竹竿;讲桌上放着一沓试卷;讲台下面站着一排学生,手里都拿着一份试卷,其中有一半哭哭啼啼的;坐在座位上的学生,全都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书里,露出两个眼睛惊恐地望着前面。贾老师拿起一份试卷叫道:“张仁娃,四十九。”一个男生从后排站了起来,在其他同学同情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又故作镇静地走到了讲桌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像接圣旨一样接住了试卷。他刚接住试卷,就听见“啾啾”两声,那长长细细的竹竿“吹着口哨”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一动不动,只是挺直了脖子去领受——根据经验,稍动一下就得多挨几下!挨完了两下,他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两道红红的印子。有了这两道标记,接下来,他就理所当然地挪过去和其他“同类”站到了一起。贾老师又叫道:“朱红艳,六十一。”一个女生从前排站了起来,在其他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走到了讲桌前,同样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接过试卷,然后转身回到了座位上……完全的自动化,无需任何指挥性的语言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流畅! 温老师看不下去了,他腾出一只手挥了挥道:“贾老师,你出来一下。” “棍棒不是教育!你咋那样打学生呢?”贾老师刚刚迈出教室的门,温老师就捶胸顿足地说。 “哦?我这不是教育?那你来教?”贾老师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我……我……” 温老师被驳得无语了。可是就在他因为不知道怎么应付贾老师而为难的时候,他一抬眼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易拉罐,顿时便忘记了眼前的这档子事儿。他走过去弯腰把易拉罐立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抬脚猛地踩了下去……“砰”的一声,易拉罐立时变成了一个饼状的东西。他弯腰捡起那个“饼”,装进了上衣口袋,然后在表格上打上一个勾勾,扔下贾老师潇洒地离开了……贾老师望着温老师离去的背影,摇着头叹息道:“唉……”,脸上布满了鄙夷的神色…… 一周之后,温老师把一张大大的红纸贴在了会议室的墙上,那便是上周的考勤结果。李东平第一个看到了这张纸,他草草看了一眼就对温老师说:“温老师,下次弄个小一点的。” 第七章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份,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温老师走马上任以后,学校里的教学秩序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贾立新老师仍然让李东平感到非常头疼——他根本没把考勤当回事儿,依旧我行我素。 贾老师今年26岁,很年轻,却是教学骨干中的骨干。那些年流行初中毕业考中专或者中师,名额又很少,能考上的都是“尖子生”。贾老师当年,正是“尖子”中的“尖子”。中考那年,他很顺利地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那年,他父亲上山采石头的时候不小心从峭壁上摔了下来,落了个终生残疾,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为了能照应家里,他毕业以后就到龙王庙初中当了一名老师。 贾老师外号“万金油”,啥课都能教,而且都教得很好,这都是前些年缺老师锻炼出来的。这几年,贾老师的脾气越来越怪了。他对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简直是恨之入骨,经常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的。另外,自从他知道李东平就是报纸上那个后台很硬聚赌被抓的“中学校长”之后,他就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李东平。在他的眼里,李东平和温老师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不学无术混日子的社会蛀虫。他特别讨厌李东平讲话时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恨不得上去掴他几个嘴巴子。 总之,这几年,贾老师的内心越来越不平衡了。这都怪他的几个初中同学,当年他们比贾老师差远了,可是他们现在都是大学生!都比贾老师混得好得多!平衡?谈何容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由他去吧。”李东平心想。不知道李东平知道贾老师想掴他嘴巴子之后,他还会不会这样想?李东平骑着摩托车想了一路,想着整治贾老师的方子,可是到家之后他忽然就有了上面的那个念头。这念头是他看到老婆和儿子正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冒出来的。 老婆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没喝几口就放下了。现在的他,早已喝不惯家里的地下水了,又咸又涩!他已经喜欢上龙王乡的“窖水”了,甘甜爽口,要是泡上 “特级毛尖”,那更是沁人心脾!至于那水面上漂着的东西,眼不见心不烦,习惯了也就那个样子了。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拉家常,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周末是李东平最幸福的日子。晚上九点多,儿子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李东平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进去了。儿子今年读初三,李东平只有周末才能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时常都会有一种愧为人父的感觉。于是,每次回到家里,他都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儿子,没话找话地和他说话,争取一切机会进行弥补。 儿子翻开了一本杂志,李东平翻开了儿子的数学作业本。 “你看看,咋这么粗心,都划成啥样子了?你就没本事一次弄对?”李东平板着脸说。 “我们新来的老师说了,修修改改才能体现出思考的过程。太整齐了会被怀疑是抄来的。”儿子头都没抬地说。 “哦,新来的老师……”李东平支吾道,随手又翻开了儿子的作文本。 “喂,我上个星期写给你的东西咋不见了?”李东平甩着作文本生气地问。他上个星期临走的时候,心血来潮地在儿子的作文本上写了一页鼓励他好好学习的话,可现在一个字都找不到了! “哦,我那天突然想拉屎,恰好身上没有纸,就随手撕来擦屁股了。” 李东平一听就火了,抡起手上的本子在儿子的头上重重地敲了几下,嘴里骂道:“小兔崽子,你就偏偏撕那张?……” 李东平骂得正欢,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他老婆接了电话,没说几句就大声叫道:“东平,快来接电话,快来!” 李东平接完电话,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瘫软在沙发上,眼泪霎时流了出来——他小舅突发脑溢血,已经咽气了! 第八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就到了2001年元旦。两年半过去了,李东平还是龙王庙初中的校长,王局长并没有兑现他当初的诺言。  其实,办完了小舅的丧事,李东平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这两年半当中,虽然李东平非常想调回县城,非常想多陪陪儿子和老婆,但是他从来没去找过王局长。小舅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敬重的人,经历了那场生离死别,他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渐渐的,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每当他想起小舅、想起自己、甚至想起温老师,只要环境允许,他都会发出一声叹息:“唉,人啊……”。 半月前,李东平得知王局长下台了,好像是因为贪污受贿吧。王局长被调走了,至于他现在官居何职,李东平不得而知;听说新来的张局长很年轻,至于他从哪里来李东平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叹息:“唉,人啊……”。 幸好还有这些孩子,幸好还有板胡和秦腔。两年多的时间,龙王庙初中的升学率几乎翻了一番,李东平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到了孩子们身上!现在,李东平在龙王乡出了名,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这不光因为他是龙王庙初中的校长,还因为他的板胡和秦腔。李东平已经在龙王乡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元旦节过了没几天,李东平接到上级通知——新来的张局长要来学校视察工作。于是乎,全校大扫除,学生们挥舞着扫帚,扬起了漫天的尘土,那情景就仿佛下起大雾一般壮观……仅仅一个多小时,学校的地皮就被“刮”掉了一层! 但是天公不作美,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雪,那雪下得不多不少,刚刚能够把白天的劳动果实全部“掩埋”就停了下来。李东平又被老天玩了一把——张局长因此便无法知道李东平对他此行的重视程度了! 第二天,李东平早早就起床了,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这“第一把火”一不小心烧到自己身上,脸可就丢大了!按照惯例,温老师会在6点半准时敲响早读的钟声。可是今天已经6点40了,钟声还没有响起来。 “这个老家伙!偏偏今天掉链子!”李东平一边走向温老师的小房子,一边在心里骂道。 啪啪啪!李东平用力地敲着门。但是敲了好半天,仍然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一个念头在李东平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的心顿时紧缩了一下!他急了,后退几步向门上撞去……门被撞开了,李东平摸到灯绳拉着了电灯,迫不及待地向温老师的床上望去:床上的被子隆起了一个“大包”,温老师被裹在里面。 “温老师!温老师!……”李东平一边大声地叫着,一边快步走了过去,但是被子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床边,心里怕极了,慢慢地伸手揭开了被子……天呀!李东平所有的表情和思维一刹那全都凝固了,他看到温老师蜷成了很小的一团,侧身面朝里躺在床上,就像肚子疼时那样,全身蜡黄蜡黄的。愣了一会儿,他把手伸到了温老师的鼻子底下,没有任何气息…… 李东平含着泪花替温老师盖好了被子,他没敢去看温老师的脸。他想起了自己刚才骂温老师的话,抬手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温老师真的与世长辞了! 在那个飘雪的夜晚,温老师蜷成一团,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匆匆地走了……他为什么蜷成一团?寒冷?饥饿?腹痛?李东平无从知道。但是不管因为什么,当时这个孤独的老人肯定很无助!没有人和他在一起,没有人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李东平思绪飘忽不定,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拥挤阴暗的小房子,心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去年九月份的时候,李东平问温老师要不要搬到他隔壁的房子去住,温老师没有同意,说自己喜欢烧柴,那些浓烟会影响其他老师的,李东平也就没有坚持。如果当时坚持一下,温老师也许就不会这样无助地离开了!当时为什么就不坚持呀?!窗台上的干馒头,屋里其它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它们此刻就像温老师收留的孤儿一样,全都睁眼望着李东平——就连这些东西,温老师竟也无法带走…… “唉,人啊……” 一阵悲痛过后,他擦了擦满脸的眼泪,想起了就要来视察工作的张局长,顿时就乱了方寸。镇定下来之后,他招来几个心腹一起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如下:先不声张,一方面专心迎接张局长,一方面想办法通知温老师的家人,等亲属来了再作打算。可是,他们几个当中竟然没有人知道温老师的家在哪里,急得李东平团团转。后来,有人想起了吴老汉,他和温老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也许他知道。 天刚蒙蒙亮,李东平踩着积雪来到了吴老汉家里。吴老汉正在喝茶,李东平简要地说明来意之后,吴老汉手里的茶碗晃动起来,茶水洒了一地……过了一会儿,这位慈祥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失声痛苦起来…… 吴老汉一哭,李东平的眼泪就被勾引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拍着吴老汉的肩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您老年岁大了……自个儿的身体也要多保重呀!” 两个人自顾地哭了一会儿,吴老汉抬手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唉……没天理呀……为啥好人都短命?唉……”说完,他站起来走进了里屋。几分钟过后,吴老汉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李校长,温老师这一去,就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你看,这是温老师给自己定做的骨灰盒,盒子里有他的遗书和儿子的电话。你拿去吧。”他把盒子递给李东平后继续说:“温老师有胃病,一会儿不吃东西就肚子疼。几个月前他来找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说他最近肚子疼得厉害,可能就要去见毛主席了,我当时还骂了他几句,可现在……他还叮嘱我,一定要火葬,一把火大家都清净了,土葬违反政策,还要交罚款,会给儿女添乱的……” 第九章 三天以后,温老师的追悼会在县殡仪馆举行。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光县教育局大大小小的领导就来了五六个,其中就有张局长。张局长不能不来,因为他给李东平做过这样的指示:“我今天并不是来视察工作的,我是专门来看望温老师的。我看过你们学校的人事档案,温老师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却仍然奋斗在教学工作的第一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实在是可歌可泣!他还自觉贯彻县上关于‘推行火葬,杜绝土葬’的政策,更加令人敬佩!他是我们教育系统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这样,温老师的追悼会一定要隆重,每一所学校都要派代表参加。我马上赶回去落实这件事情,你要认真准备一份悼词,把温老师光辉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大家!……” 有张局长牵头,温老师的追悼会果然隆重,大大小小的花圈一直摆到了殡仪馆的外面,大厅里人山人海,就连走道上都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吊唁者。在这种气氛之下,李东平手提一口黑锅,从人群当中挤到了前台。为了写出一份像样的悼词,他又去找过吴老汉,了解了很多温老师生前的事情。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有时候写得太投入了还会情不自禁地哭上一阵子,所以眼睛红肿红肿的。贾立新老师靠墙站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在想:“可怜的老温!死了都不得安宁,还要充当别人的垫脚石!” 李东平把锅放在桌子上,缓缓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几页纸,开始致悼词:“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追悼大会,沉痛悼念我们的温富贵同志……” 李东平刚用低沉的语调念了几句,温老师的两个儿子就哭了起来。他继续念到“温富贵同志1944年出生在我县老城,1964年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入伍,历任文化兵、宣传干事等职务,1967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70年,温富贵同志转业回到我县投身教育事业,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当时最困难的龙王小学。1970年的龙王乡,人们吃不饱穿不暖……” 念到这里,李东平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知道后面的内容,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念到:“1970年的龙王乡,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可是,他还是念不下去。 李东平红肿的眼睛和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台下的一些人,哭声此起彼伏。贾老师没有哭,他有些愤怒,暗骂道:“姓李的,你娃真是天才!居然能装得这么像!你早干啥去了,真对老温好还把他当骡马一样使唤?” 李东平再次调整了一下自己,他把手里的稿子放到了桌子上,含着眼泪深情地说:“今天,我们必须重新认识温老师,我必须让大家知道那些年的事情。1970年的龙王乡,可能在座的有些人知道,那是真正的吃不饱穿不暖!本来,按照规定,温老师应该轮流到学生家里吃饭。可是自从温老师知道有些家长忍饥挨饿把吃的留给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学生家里吃饭了。他从家里带红薯、带玉米,下课了去野地里捡柴火,然后在教室门口用几块砖头支起一个灶煮东西吃……那些年的龙王小学,其实就是一间破庙,温老师席地睡在庙里,没多久就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大家看看这口锅,1982年,温老师的风湿病发作,两条腿肿得像柱子一样,这口锅就是当时县上的领导去看望他的时候送的。直到去世前,温老师还一直在用它。大家好好看看,这是怎样的一口锅?我们应该永远的记住它!……” 李东平把旁边的黑锅敲得咚咚咚地响。 “几十年了,他一直喜欢烧柴,连蜂窝煤都舍不得用;他喜欢捡这样那样的东西;他不在乎吃别人剩下的东西……现在的我们,我们不能理解他,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遭过他那样的罪!我要向温老师道歉,我承认,几天前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他!时代在变,有些人能够与时俱进,然而有些人,他们固执地站在原地……我们,我们本来应该伸出手去拉他们一把,可是我们没有……除了风湿病,温老师还有严重的胃病,一会儿不吃东西就要疼。但是,他吃的是什么?那是捡来的干馒头呀,同志们!我们经常见他手拿一块馒头啃呀啃,可是又有谁知道他肚子疼?……” 李东平出色的临场发挥就像一颗催泪弹打到了会场,台下顿时哭成了一片,就连张局长和贾老师都开始揉眼睛。但李东平原来那些悲伤的情绪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吐为快之后的激动和亢奋!他环顾一周,拿起稿子,跳过一段念到:“温富贵同志在龙王小学执教25年,同志们,朋友们,25个年头呀!在此期间,温富贵同志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还办过四期扫盲班。1994年,温富贵同志被调到龙王庙初中工作……”至于后来因为“马寡妇事件”扫盲班停办的事情,李东平没有写出来。 “回顾温富贵同志32年的执教生涯,我们发现,他对工作认真严谨兢兢业业,对学生认真负责因材施教,对同事如同春天般温暖!他无愧于人民教师的这个称号!温老师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却仍然奋斗在教学工作的第一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实在是可歌可泣!他还自觉贯彻县上关于‘推行火葬,杜绝土葬’的政策,更加令人敬佩!他是我们教育系统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李东平把张局长的“指示”原封不动的搬了过来。 “2001年1月8日,温富贵同志与世长辞了。他的逝世,是我们的重大损失!他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是为了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生!他的事迹和精神值得我们永远学习!” “冬去春来,龙王的土地黄了又青青了又黄,见证着温富贵同志可歌可泣的32年!二郎山呀,你睁一睁眼,再看一看这位在你的脚下无私奉献了32年的外乡人!温富贵同志,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你……” 李东平深情地念出了追悼词的最后几个字,终于,在场的人们全都流出了眼泪,我们姑且不论这些眼泪中所蕴涵的情意,只要知道他们不再吝惜这点点的液体,这应该就已足够了…… 第十章 大年初六,早来的春天带着几分寒意却又不失温馨和煦,家家张灯结彩,偶尔传来的爆竹声透漏着春的气息。  李东平在老秦家里喝酒。 杯盏交错,十几杯白酒下肚,小舅、温老师、老婆、儿子、王局长等等这些人就像水泡一样挨个儿从他的脑海里浮了上来,一个刚刚消散,另一个就接着涌了上来,没完没了…… 又一杯白酒下肚,一个“水泡”浮了上来,那是张局长——李东平在温老师追悼会上的出色表现和以往的工作成绩得到了他的赏识,年前局里下了通知,李东平现在已经是城关片的教育专干了!贾老师又可以兴高采烈地骂人了,虽然这个结果可能让他更加不平衡,但最起码他的预料还是非常准确的。但是,这个结果却是李东平始料未及的,此刻,人生的戏剧性和酒精的作用让他百感交集! 再一杯白酒下肚,成百上千个“水泡”一齐涌了上来,李东平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吐了一地…… “老秦……我不行了……我要回去了……”他还有几分清醒。 说完,他径自出了门,摇摇晃晃地骑上了摩托车。 老秦追了出来,手里抱着头盔。但是已经晚了,摩托车吼叫了几声就消失在老秦的视野里…… 寒风吹着,李东平的耳朵暴露在空气里。他不冷,这寒风敌不过他体内的酒气!摩托车左摇右晃的向前行驶,两边光秃秃的树枝和电线杆全都自觉地后退!此刻,他把胯下的摩托车当成了黄膘马,而他,仿佛就是宋太祖赵匡胤!他情不自禁地吼起了《下河东》。 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 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黄金铠每日里把王裹定, 可怜黄膘马未解过鞍笼。 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 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 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 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 东西杀南北战三方平定, 偏偏的又反了河东白龙。 …… 直立的陡壁、纵横交错的沟壑,全都裹着一层淡淡的黄色……一辆摩托车在这幅壮阔的图画中自由的驰骋……骑车人吼着高亢而沧桑的秦腔,对他身后漫天的尘土浑然不觉……这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呀? 一阵更大的寒风吹过,李东平愣神了。怎么?我不是回家吗?咋到了这儿? 他打了个酒嗝,下了车,头一晕,摩托车便倒在了地上,车轮还在不停地转……他没有理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红色的大铁门前,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向里看。 “为——人——师——表……”那四个醒目的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阵酒气翻腾,迫使他发狂般地拍打着铁门,嘴里大声地哭喊道: “温老师,开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