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预告》 第一章 【第一章】 西元二〇〇三年,夏。 蓊郁深绿的校园、鸣响不休的蝉鸣、亮晃刺眼的阳光,周遭空气湿热厚重,有种雨下不来的潮闷感。 很典型的台北夏日午后,教人心浮气躁,稍一不慎就有中暑的可能。 何雅染成巧克力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丸子头,明明颊边、后颈的头发都已经收拢,却还觉得热;身上明明已经穿着清凉的细肩带背心与热裤,却仍觉得布料太多。溽暑恼人的闷热感令她上着淡妆的脸颊肤孔薄薄覆着一层细汗,额际沁下豆大汗珠。 何雅右手捩着风,左手拿着珍珠红茶,行进在宽广的校园里,一边希望赶快下雨,减少这种磨人的闷湿感,一边又暗自祈祷,大雨能在她赶到语言学教室后再下。 语言学,她最讨厌语言学了。 女教授严厉,不是每堂课都点名,但只要点过一次未出席必当;课堂内容枯燥艰涩,考试范围既多且广,报告黏腻棘手且缠人。 可恶,离上课钟响只剩下十分钟了,怎么教室还那么远?怎么脚踏车偏偏挑有语言学的这天坏掉? 何雅步伐由小变大,脚步从略快变成疾行,最后提足狂奔,决定抄捷径,从校园内的琼林湖畔经过。 琼林湖是校内极负盛名的美景,当她仍是大一新鲜人时,还挺常与同学到湖畔闲聊瞎逛的,不过自从半年前曾有游客在湖内溺毙之后,关于琼林湖的怪闻甚嚣尘上,久而久之,她与同学们就不爱去了,非得要经过时,也会绕好大一圈,就是不肯沿湖畔走。 但是今天情况特殊,语言学的严厉教授比湖中溺毙阴魂更吓人。她抹了抹额角的汗,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直到视线被前方某样东西抓住,却已收不住脚步,硬生生地踩上,险些绊倒。 「呀?这什么?」何雅惊呼出声,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那双鞋。 皮鞋?男用的? 如果是踩到躺在湖边谈恋爱的情侣就算了,怎会有双鞋搁在湖畔?总不会是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想投湖吧? 「对不起,这是我的。你没事吧?」一道平稳无波的低沉男嗓传入何雅耳畔。 何雅尚未抬眸,低垂的视界里便多了一双着黑袜的男脚,袜上沾染着些微泥土和草屑。 她顺着男人弯身拾鞋的动作往上望,眸光经过一件质料良好的深色西装裤、熠熠发亮的皮带金属扣环、毫无绉褶的天蓝色直条纹衬衫,与铁灰色别着领夹的领带,最后落在发话的男人脸上。 「没……没有、没事,只是稍微绊了一下而已。」何雅望着男人的脸,十分努力才找回喉咙里干涩的声音。 倒不是眼前的男人有多英俊非凡,令她一时之间忘了该如何回话,而是因为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极难亲近的淡漠气息,教人不自觉紧张起来。 他的眼睛不大,是很标准的橄榄形,鼻梁挺直、鼻翼窄狭,脸上挂着副薄框眼镜,一双紧抿着的双唇唇色极淡、唇纹深刻,看来有些寡情。 面庞瞧来虽然年轻,了不起是毕业几年的学长,但他五官清俊、面容冷肃,一头直发俐落服贴,没有烫染过的痕迹,再加上那身剪裁优雅、无懈可击的西装,彻彻底底将一丝不苟与不近人情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该说是菁英气息?或是学者气息?很权威似的,教人不敢逾矩冒犯,何雅回话的嗓音不自禁变得较平时沉稳,就连站姿也更端正了些。 可是……他虽然表现得那么完美,身上却有破绽。 何雅再度垂眸,视线回到眼前男人沾染着草屑的绅士袜上。 「你为什么脱鞋?如果是想赤足踩在草地上,应该也把袜子脱了。」因为觉得太不合常理,她再自然不过地开口。 「……」男人瞟了何雅一眼,微拧了拧眉,没有回话,只迳自走到一旁,放下手中的牛津鞋,抖落泥土,穿上。 女子就是一般大学生的样子,圆眼晶莹、容貌清丽、身材姣好,盘着的丸子头活泼俏丽,穿着打扮青春洋溢,逢人就笑,语调飞扬,随便与个陌生人便能攀谈。可他一点与她闲聊的兴致也没有。 由于男人一脸漠然,何雅虽然生性热情随和,但也没有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打算。 她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正要提步往前走,眸光又不期然地被地上的某样事物抓住。 「地上的手机跟公事包也是你的吗?」差一点又踩过去了,这男人到底在湖边干么啊?何雅回头问。 「是我的。」男人走过来,将地上东西拾起,何雅眼角余光瞥见他正因有简讯而发亮的手机萤幕画面,热情活泼的天性令她情不自禁又嚷了起来。 「哇,是彩色照相手机耶……不是下个月才上市吗?你怎么会有。」近几年手机开始普及,现在的大学生谁不是人手一支行动电话,平时聊天内容也常围绕着新款手机型号,甚至还会去租借手机杂志来阅读。 只是大家拿的几乎都是黑白手机,偶有几支彩色手机已经堪称稀奇,眼前这男人手上拿的甚至是未上市的彩色照相梦幻逸品,她怎么可能耐住性子不与他攀谈? 「……」男人睇着何雅,依然没有回话,镜片后的眼色却显得越发困扰。 他今日来这所母亲担任学术副校长的学校拿聘书,即将上任的是副教授的职位。一路跳级的求学经验令他不知该如何与同辈人相处,而且,女孩也不知道是哪个系所,她极有可能是他的学生,他应该对他的学生说些什么?讨论手机绝对不在选项之内。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何雅指着手机,问话问得好自然。 男人犹豫了会儿,接着将手机递给她。 只是支行动电话,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且当中也没有什么不能让人阅读的讯息,她看来如此期盼雀跃,他单纯只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真的可以?」何雅飞扬的语调听来很不可置信。 「无妨。」男人浅应了声。 「谢谢。」何雅笑得十分灿烂,接过手机前再度深睐了男人一眼,早忘了她方才还在赶着奔跑进教室这回事。 这男人很奇妙,他身上除了专业气息之外,还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十分根深柢固的绅士气质,就好像从小到大都受着严苛且死板的礼仪训练,很拘谨、很优雅、很禁欲,就连一个不当时机的挑眉、一个稍嫌懒散的坐姿都不被允许,系上的任何一个教授似乎都没他刚硬古板…… 咦?系上的教授?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何雅定睛凝望手机萤幕上的显示时间——下午一点〇五分? 完蛋了,再过五分钟就要上课了,她真的要迟到了……欸?可是? 「你的手机时间是正确的吗?」何雅又仔细看了看手机萤幕。 「是正确的。」男人回话沉稳,对于时间,他一向习惯校准到分秒不差。 「可是……」何雅抬起腕表,跟上头的时间比对了一下。「虽然是一点〇五分没错,但是年份错了喔,今年是西元二〇〇三年,不是二〇一三年,喏,你看——」何雅将手机扬高到男人面前。 「是西元二〇〇三年。」男人淡睐了萤幕一眼,浅浅地回。 「不是啊,怎么可能?我刚才看,上头明明就是二〇一三——」何雅将手机拿回来,拧眉细瞧,也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或怎么,她聚焦在年份上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似乎就连手机画面都不停晃动闪烁。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几个数字在她眼前猛烈跳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地震?何雅稳了稳微倾的身子。 是错觉吗?空气中湖水的味道变得浓郁腥稠、就连头顶上的蝉鸣声也变得震耳欲聋,远方彷佛有一声轰隆巨响…… 「小姐?你还好吗?」瞅着何雅踉跄的身体与发白的脸色,男人开口询问。 晕、好晕……交错参叠的画面、浮荡刺目的阳光、时近时远的男嗓,他的声音笃沉厚实,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何雅努力睁眸,试图想看清男人的脸。 「我、我很……」「好」字尚未出口,男人的脸便像失焦般逐渐晕散,何雅眼前一花,意识无预警坠入昏茫。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男人快步冲向前,焦急的话音逸去在蝉鸣扰人的琼林湖畔。 周遭乱哄哄的。 何雅隐约记得她听见好大一声巨响,接着有救护车的鸣笛声靠近,她虚弱无力地躺在推床上,被一群人紧急迅速地移动。 「你说她刚才被地震掉落的天花板砸到?」急诊室的护士小姐检查了下病患的外伤,抬头问一旁的家属。 「是。」一道余悸犹存的男嗓回。 「病患被砸到当时就失去意识了吗?」 「是。」 「病患有什么疾病史?有开过刀吗?家族有什么遗传性疾病吗?」 「没有。」 「好。」护士为昏迷的病患量完血压,俐落地抽完血,简单处理好外伤,挂好点滴,接着又对病床旁的男人道:「等一下值班医师会来做详细的检查。」 「好,那我太太她——」男人后面说了什么,躺在病床上的何雅已经听不清楚。 身体好痛……头好昏……她是怎么了?她不是在学校里吗?难道是中暑昏倒被送到医院?可是为什么中暑身体会痛?她刚才听见的那声巨响又是什么? 而且,旁边那道男嗓很低很沈,听来好特别,有股说不出的耳熟……他说什么他太太?他太太是谁?说话的女人又是谁? 第二章 何雅意识昏沉,眯成细缝的狭窄视界里,似乎有许多模糊晃动的人影。 她朦朦胧胧地想睁眼起身。 「何雅?莫太太?」见床上病患动了一动,似有将醒的态势,急诊护士开口唤她。 何雅?莫太太?她在唤谁? 她是何雅,可却不是什么莫太太。 何雅努力掀眸,尚未完全清醒,胸骨便感到一阵剧痛,急诊护士以指关节压她的胸骨,给予痛刺激。 痛、好痛……何雅深呼吸了几口,意识彻底从混沌回到清明。 她动了动肩颈与手指,细微刺痛牵动四肢百骸,浑身有种骨头散过再拼接回去的疼痛感;好不容易将眼睛完全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室洁白亮眼的灯光,扑鼻而来难受刺鼻的药水味,令她更加晕眩。 这是哪儿?医院?何雅微眯了眯眼。 「我去请医师来。」护士见痛刺激有效,病患已完全清醒,原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身影又瞬间转走。 「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冲到何雅身旁来,向来平静无澜的面容上难得显露慌张。「你没事吧?人感觉怎么样?」 方才台中发生了六级有感地震,虽说震央离台北尚有一段距离,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却不偏不倚地落下,就这么砸在来不及逃跑的妻子与几名学员身上。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难,只差那么零点零几秒的瞬间,他却无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华无法克制地浑身轻颤。 小雅?男人唤她唤得亲昵,可他是谁?她似乎有听过他的声音。 何雅抬阵睐向音源,凝注男人的双眼盈满困惑。 「你……我……这是医院?我怎么在这里?」她不认识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里见过?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脑子胀痛,一时理不出思绪,决定先弄清楚自己到医院来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刚好碰上地震,天花板掉下来砸到你,你忘了吗?」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颦眉,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她是依稀记得有听到一声极大的巨响,但是……她应该在学校里,她赶着上语言学,她跑过琼林湖畔……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选修什么烘焙课……而且,你又是谁?是你送我到医院来的吗?我在学校里昏倒了,学校应该会通知我母亲到医院里来,我妈呢?她还在路上吗?」 你又是谁?是你送我到医院来的吗? 莫韶华闻言一震,瞅着何雅的脸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着他视线,莫名与他对望,不解男人为何突然沉默,瞧着他脸,终于瞧出几分端倪。 对了!琼林湖!眼前这男人很像她在湖边遇到的那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 虽然他的年纪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几许细纹,但依然戴着副斯文的薄框眼镜、一头短直发依然服贴、俊逸面容依然温雅冷肃……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试探地开口。「我在琼林湖,赶着要上语言学,碰上一个男人,长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轻一些,请问是你的亲戚吗?我昏倒前拿着他的手机,请问你知道我有没有把他的手机摔坏吗?那支手机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里?如果我把他手机弄坏了,我得想办法赔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边那男人有事走不开,只好托亲朋好友送她来医院? 莫韶华听了何雅这番话,脸上神色显得更怪异了。 妻子现在口中提的,是他们两人当年在校园内初识的情景。 她是怎么了?因为气他擅闯她的工作领域,所以想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尽数抹灭?抑或是因为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惨了,现在几点了?语言学应该铁定赶不上了吧?我得开医生证明才能请病假……还有,如果你认识那个在学校湖边脱鞋且穿西装的男人,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的手机还好吗?如果得赔他,我一定会负责的……」 「小雅,你别闹了!」莫韶华本就心思紊乱,此刻更是心绪翻涌,猛然爆出一句大吼,惊动了何雅与,旁的若干病人与家属。 急诊室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大通铺,病床与病床之间仅以一道门帘阻挡,莫韶华失态之后,惊觉自己此举十分失当,只好压低音量,微抑的嗓音听来有些气急败坏 「小雅,你别开玩笑了,你说的那支手机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边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华、你的丈夫,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已经结婚八年多了!」 「莫韶华?谁?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说的话语越来越奇诡,何雅遍寻脑中记忆,确实对「莫韶华」这三字一点印象也没有,隐约感到有几分好笑。 「琼林湖旁那男人怎么可能是你呢?你怎么可能一瞬间老这么多?而且,我怎么可能跟谁结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过二十岁啊!」 「小雅,你究竟在说什么?就算你再怎么不高兴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该拿这些事情来开玩笑。我真的很担心你……你知道当我看见那片天花板掉下来……当我看见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华低沉话音一收,阵色一黯,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那是一种浑身血液被抽干的感觉,当他看见何雅在他面前坠跌。 即便他是因为怀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张地寻到了妻子工作场所去,但是……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刹那,他心头涌上的只有他们过往的情分,与担忧失去她的恐惧。 十年来的恩恩怨怨、纷纷扰扰;婚姻生活当中那些顺利与不顺利的点点滴滴,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与微不足道。 他方才惊觉妻子在他心中的独一无二与重要性,转眼间,妻子竟已不愿认他? 可是,妻子此时的茫然神态似乎又不像在说谎……莫韶华心中一凉,还想说些什么之际,一道突然出现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这场混乱。 「玛弥。」一个年约七、八岁,身上还穿着幼稚园背心的小女孩,挣开了一旁女子的手,扑到何雅病床旁来。 玛弥?何雅扬高了眉,一头雾水地望着凑上前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张童颜水灵剔透,两颊圆嫩丰腴,小脸蛋红通通的,黑亮柔顺的头发扎成两束马尾,一双大眼水润晶莹、黑白分明,眉眼间隐约有几分莫韶华的神气。 可是她就像不认得莫韶华一样不认得这个小女孩,而「玛弥」这两个字又是怎么回事? 这称呼听来像是「mommy」或是「妈咪」,只是小女孩童音糯软,发音近似「玛弥」……总之,小女孩应该是在叫妈妈,可却对着她喊?为什么啊? 莫韶华究竟是谁?而小女孩又是谁?她的母亲怎么还没到医院来?何雅瞬间心慌了起来。 照理说,她人躺在医院急诊室里,会到她身旁来的应该都是她的亲人家属,为什么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的,全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何雅,你还好吧?何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里走不开,我看幼稚园差不多该放学了,就先绕过去接棠棠,顺便把她带过来了。」小女孩身旁跟着的女子开口,未注意到莫韶华望着她的神色,并不喜她的出现。 棠棠?这是小女孩的名字吗?不过,这不是何雅关心的重点,她现在只想看到一张熟识的脸,耳边这道女嗓听来倒是熟悉。 何雅抬眸睐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后,接着如释重负,脱口唤出一个人名。 「百涵?」 谢天谢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党,何雅总算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并没有持续太久,何雅仔细端详过章百涵的容貌之后,情绪先是从震惊、不敢置信、不可思议,而后坠入谷底。 章百涵的脸,虽然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又显得与从前是那么的不同。 她脸上肌肤不若从前光洁嫩白,脸上神态也较学生时代平添许多风霜;嘴角更浮着淡淡的法令纹,穿着打扮俨然是在社会历练已久的女子风情…… 何雅心一惊,视线又移转到莫韶华脸上。 方才莫韶华也说,他就是她在琼林湖畔遇见的那名男子…… 极为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张脸,一瞬间却老了好几岁……莫韶华是,章百涵也是,为什么?怎么会?她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玛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百涵阿姨说你受伤了,我很担心你。」小女孩握住何雅吊着点滴的那只手,担心母亲的童音绵软。 「何雅同学,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人看起来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还是发烧?」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额头。 「小雅,医生等一下会来帮你做详细的检查,你赶快好起来,我带你回家。」莫韶华望着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伤,却又教人看不清底蕴。 何雅望着眼前三张殷切期盼的脸,四肢隐隐作疼,头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又应该做出什么回应? 谁来告诉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只不过是行经琼林湖畔,只不过是遇见一个男人,只不过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机…… 手机,对,她失去意识前,停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不停闪烁晃动的手机萤幕——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她依稀记得萤幕上这两个数字不停交错闪动。 第三章 何雅望着老同学章百涵一夕之间世故许多的容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掌心不经意触碰到颊旁垂落的头发时,猛然惊觉她的头发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长度,大惊失色地抽回手来,几乎从病床上弹跳坐起。 这不是她的头发!她原本发长几乎及腰,如今只余耳下几公分的长度…… 发长怎会一瞬间改变?那她的脸呢?她的脸是不是跟章百涵一样,或许也和莫韶华一样?她也和他们一样老了好几岁吗?他们、她……倏地有个荒唐的念头浮上何雅心头。 「今年是西元几年?我现在几岁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再荒谬不过地从喉咙里跳出。 「今年?」莫韶华深感奇异地望了何雅一眼。 她方才说她只有二十岁,开口述说十年前的情景,对他与女儿一脸陌生,如今甚至还探问当下的年份与自己的年龄? 妻子真的怪怪的。 她的外伤并不严重,失去意识的时间也并不长……莫非是伤到脑部? 莫韶华脑中心思百转千回,尚未出言回应的时候,名唤棠棠的小女孩倒是先轻快无比地回话了—— 「玛弥,今年是西元二〇一三年,民国一百〇二年,你讲过好多次了,学校老师也有教喔!还有,玛弥你已经三十岁了,棠棠有记住喔。」小女孩蹭到母亲身旁来,讨乖地说。 西元二〇一三年?她已经三十岁了? 怎么可能?如果今年真的是西元二〇一三年,这中间平白无故丢失的近十年光阴去哪儿了? 这绝对是,场梦吧?何雅说服自己,待她醒来,一切都会回复正常。 她没有一个自称与她结婚八年多的丈夫「莫韶华」,也没有一个正读幼稚园的女儿「棠棠」,她的老同学兼好友章百涵也仍是那副青春正盛的模样,她当然更不可能去什么烘焙教室,被什么掉落的天花板砸到头…… 她就是那个即将要升大三的何雅、语言学快迟到的何雅,她怎么可能会是谁的妻子?又会是谁的母亲? 「我为什么都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头好痛……」何雅头疼欲裂、四肢瘫软,昏沉的意识又将开始涣散之前,耳边听见的依旧是,片嘈杂纷乱。 「玛弥、玛弥?」 「小雅?」 「医生来了!」 啪!就像舞台上的投射灯同时熄灭一般,何雅眼前太过炫目的光亮尽数消失,耳边吵嚷又瞬间归于寂静,万千意绪跌落无边黑暗。 太好了,希望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何雅再度昏迷前,最后一丝游离的意志,如是想。 【第二章】 天不从人愿。 当何雅再度清醒时,时间依然是西元二〇一三年。 他们说她失忆。 在会诊脑神经科,做了脑部断层检查之后,何雅被要求暂时住院观察。 医院依旧是那个样子——过白的灯光、洁白的床单、浓厚的药水味。 只不过她住的是贵族医院的单人病房,空间宽敞、视野良好,房内甚至还有电视与沙发——据说是她那个只托花店送过一束鲜花来的婆婆,靠关系争取来的优渥待遇。 何雅放下手中报纸,整齐地叠在茶几上,确认收拾好出院物品之后,沉静地望着窗外的一〇一大楼,有时也会有她似乎真是失忆的错觉。 三人成虎,尤其当周遭的说词通通都指向同一方向的时候,她必须很小心翼翼,才能令自己相信——她就是那个来自西元二〇〇三年的大学生罢了。 这几日,她读了许多杂志书报,学会了用手在智慧型手机上滑来滑去,上网恶补这几年来发生的大小事。 一〇一大楼便是这十年间的大事。 另外,还有彩色照相手机的普及、智慧型手机的兴起;九年一贯教育的实施,国中一、二、三年级旧称改成七、八、九年级、指考行之有年、十二年国教蓄势待发;更有甚者,昔日的总统,是如今的阶下囚…… 何雅对这些外在资讯与社会变迁尚能消化,真正无法接受的,却是她肚子上的淡白色妊娠纹,以及她是名妻子和母亲的事实。 平心而论,她的外貌与十年前相较,并没有衰老太多,除了原本一头巧克力色长发剪成长度只及下巴的鲍伯头之外,她依旧圆眼小脸、肌肤光滑,三十岁的容貌堪称亮丽;身形虽比从前瘦了些,但至少皮肤并没有松弛,身材也没有走样。 但,她却是莫韶华的妻子,与一名七岁女童的母亲。 这实在是、实在是…… 「雅雅,韶华去办出院手续了,你的东西都收好了吧?要不要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何雅的母亲巡了病房里里外外一圈,眸光落在置物柜上的行李袋,打开瞧了瞧里头衣物是否都有收妥。 何雅住院的这几日,何母中午将经营的小面摊交给店内员工负责,白日就在病房里陪何雅,待到傍晚,再与甫下班的莫韶华换手,轮流看顾。 「妈,我不能回去跟你一起住吗?也许我可以回去帮忙面摊的生意?」何雅望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有些不安地开口探问。 母亲与十年前相比确实老了许多,唯一庆幸的是身体尚称健朗,家里的小面摊生意似乎也还不错,经济状况看来不需她忧心。 「你在说什么傻话?」何母手边忙着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何雅晓以大义。 「出嫁的女儿哪有回家跟娘住的道理?妈身体好好的,面摊生意也很好,不用你担心,我可是靠这间店把你养大的呢,哪里需要你帮忙?更何况,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了,棠棠也还需要你照顾,你就算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不能放着亲生女儿不管,那孩子多期待你回家呀!」 「我知道啦……」何雅望了母亲一眼,渐弱的话音有些心虚。 她虽然心智年龄只有二十岁,对「女儿」棠棠没什么母爱泛滥的感受,但,疼惜之心总还是有的。 何雅不知道一般七岁女孩对「失忆」这件事的理解究竟有多少,但棠棠连日来总是不吵不闹,对她丧失记忆的事情毫无抱怨,每日下午就待在她床边静静读写学校作业,偶尔兴高采烈聊起学校的事,言谈间表现出对她这个母亲充满依恋,时时叮嘱她要赶紧好起来,赶紧回家。 任谁都会喜欢这样的孩子,她确实不忍心看棠棠失望,只是…… 「妈,棠棠是个孩子,我跟她一起住就算了,但是,莫韶华他……我这样跟他回去真的好吗?我根本就完全不认得他,现在还要跟他一起生活……」何雅脱口说出心中真正的忧虑。 当然,她「失忆」了,她可以大大方方且毫不犹豫地将莫韶华当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是十分别扭啊。 何母睇了何雅一眼,心中虽明白何雅有如此顾虑也是无可厚非,但言词间仍有明显的训责之意—— 「雅雅,我知道你不记得韶华,但韶华这几天的表现你难道没看见吗?你住院,他早上得张罗孩子吃早餐、上学,接着自己还得去上班,下班之后再接孩子放学,带孩子到医院来看你,陪孩子写作业,晚上再把孩子带回家洗澡,哄上床睡觉……从前这些事都是咱们女人分内的,哪轮得到男人出面来扛?能嫁到一个这么负责任的丈夫,你该庆幸了。」 「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韶华他一表人才,有车有房,有稳当的工作,家世又好,经济不用你操烦,对你和棠棠也是体贴入微、呵护备至,你跟他回去还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何雅视线停在母亲衰老的容颜上,双唇掀了又合,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尽数吞回。 她明白母亲为何会有这样的结论。 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镇日游手好闲、饮酒赌博,家中经济全仰赖母亲的小面摊支撑。好不容易母亲独力将她这个独生女拉拔大,父亲却拿着母亲储蓄多年的老本,跟个酒店小姐私奔,从此人间蒸发,对她们母女俩不闻不问;更糟的是,何雅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是父亲从事一些非法行径,被法院传唤出庭…… 正因为有这样不成材的丈夫,所以,对传统的何母而言,男人有份正当的工作,能够养家、善待妻儿,已经是件实属不易的事,更何况莫韶华对病中妻子不离不弃,甚至一肩扛下家务与育儿之事,更是万中选一、难能可贵。 「雅雅,妈跟你保证,韶华是个好丈夫,更是个好爸爸,你得回去你们的家,试着跟他还有女儿相处看看,医生说这样对你恢复记亿也有帮助。」何母语重心长地继续劝说。事实上,女儿此时出口的每一分担忧,听在婚姻乖舛的她耳里,都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的无病呻吟。 「好啦,妈,我知道了。」何雅明白母亲心思,对母亲话中的怪罪之意不忍苛责,最后只能浅声应好,淡淡地叹了口气。 她无从反驳母亲的论点,而且,既然母亲说她跟莫韶华回去是为了要「恢复记忆」,她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算她坦白告诉大家,她是从十年前的时空来的,她的记忆也永远不会有恢复的一天,又有谁会相信?如今只能且战且走,就这么顺着失忆戏码演下去了。 幸好,虽然时间快转了十年,她过的毕竟还是自己的人生。 第四章 她有同样的原生家庭、同样的母亲,与虽然老了十岁、但仍是自己的外貌,这会令她感觉稍微好一些,比较能接受她即将要面对的改变。她只要想办法说服自己,她就是这个三十岁的何雅,只是提前窥见与体验自己未来的生活罢了,或许一切就能一如往常。 「妈,住院手续办好了,您要直接回家吗?我送您一程。」何雅思绪仍在漫游之际,莫韶华颀长优雅的身影从病房外徐步走进,薄框眼镜后的幽深眸光淡淡停在何雅与岳母脸上,口吻从容,男嗓醇厚,没来由令何雅心惊跳了一下。 何雅就是觉得在这十年后的时空里,莫韶华是个十分论异且令她无所适从的存在。 据说莫韶华是个大学教授,而他表现出来的也的确是那个样子——彻头彻尾的学者气质、言语宁定、风度非凡。 但何雅实在不明白,她一向活泼好动,一时半刻静不下来,为何会跟个斯文得体的教授级人物走在一起?而且还生了个女儿? 想当初,她被送到医院来时,莫韶华尚有短暂露出惊慌情绪,但此后他便是不兴波澜、寡言温淡,脸上始终维持着疏离客套的一号表情,瞧不出他真正心绪。 虽说这几日她与莫韶华并无单独相处的机会,身旁不是有母亲,就是有棠棠在场,确实也不适合表现出夫妻之间的亲昵之举,但…… 她像无意间闯入她的未来,得以窥伺靠近她未来的丈夫;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被命运预告与他的相爱。 她实在无法不对这件事感到别扭与难为情。 「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韶华,你快带雅雅回家,回家赶紧整理一下,下午还得出门接棠棠呢,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何母话音中对女婿的辛劳有着满满的体恤与同情。 「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莫韶华薄唇微勾,斯文清俊的脸容上笑意浅淡内敛,出口的每一句话语都谦冲得体。「妈,我们一起下楼吧,我帮您叫车。」 「不用了啦,我还想去楼下商店街逛一逛,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如果韶华你之后没时间陪雅雅回诊也通知我一声,我再陪她来。」何母对莫韶华交代完,又转头对何雅道:「雅雅,你要好好照顾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先跟我讲,别吵到韶华学校上课。」 「好,我知道。」这几日来对母亲「以莫韶华为天」的叮咛越来越习以为常,何雅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她想,母亲心中大概对莫韶华这个女婿满意得不得了,比对她这个女儿还满音心。 「雅雅,那我先走了。韶华,雅雅就拜托你照顾了。」何母拍了拍莫韶华肩臂,扬声叮嘱。 「妈,我会的。」莫韶华送何母走到病房门口。 「妈,再见。」何雅望着母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病房外头,偏眸睐向莫韶华伟岸直挺的身影,忍不住又想叹气了。 「小雅,你不舒服?」莫韶华旋身走回病房内,敏锐地注意到何雅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没有。」何雅不甚自在地望了莫韶华一眼,垂首摇头,不知该如何言说这种古怪至极的情绪。 事实上,莫韶华就是她最不想面对的问题,而她现在竟然要跟他回「家」?妻子该做些什么?母亲又该做些什么?她要如何与一个陌生的丈夫相处?又要如何照顾一个七岁的孩子?再有,即将要回的那个「家」又是什么模样? 即使顶着一副三十岁的人妻身体,她骨子里仍是那个没嫁过人的女大学生呀! 「小雅。」望着何雅紧蹙的眉心,莫韶华忽而朝她走近了几步。 「嗯?」何雅再度吁了口长气,对二〇一三年开始的新人生既无奈又惶恐。 「不要担心,无论你能不能恢复记忆,我都会照顾你。」莫韶华本就低沉的嗓音在空荡的病房里听来更为喑哑,与他浑身散发出的拘谨气息大相迳庭,反而有种乖违的魅人魔力,比深夜广播电台里的男主持人更吸引人。 何雅不得不承认,假如当莫韶华的妻子,每天睡前能听他念个床边故事的话,光是为着这嗓音,她便会十分乐意跟他回家,尽量当个称职的「莫太太」的。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担心?」何雅仰首提问,直到此时才发现莫韶华很高。她有一百六十八公分,视线竟然只及莫韶华衬衫的第二颗扣子。 「你烦恼时总是这样。」莫韶华指了指她微鼓的两腮与微噘的唇。 何雅怔愣了会儿,而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莫韶华指的是她脸上表情泄漏她的心绪,霎时间有种被陌生人看透的困窘与不安,耳根微红。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很了解我,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坦白说,不只是你,就连棠棠我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家是什么样子。」既然终于有独处的空间,何雅决定把握机会,老实对莫韶华发出抗议。 「你别心急,医生说顺其自然,该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想起来了。」莫韶华温缓地道,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沉定如两汪看不清的深潭。 「但是……」她根本就不会有想起来的一天啊,不管她的大脑如何运转,都无法凭空捏造出这十年的记忆,这十年对二十岁的她来说,原本就是空白的。 何雅思忖了会儿,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心念一转,又改口道:「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从前的事吗?我是说,我们之间的事,我跟你、我们的婚姻,或是棠棠?」 「你想知道些什么?」十年光阴,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莫韶华不解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先从称呼开始好了。我平时都叫你什么?」何雅偏了偏首,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华、老公,或是亲爱的。」莫韶华不假思索地答。 「……」不会吧?这简直是肉麻透顶!何雅打了个哆嗦。「好吧,莫教授,我想称呼这件事不必跟从前一样,你应该不介意吧?」 莫教授?莫韶华微微扬高了一道眉,有些好笑地道:「无妨。」 仔细回想,何雅与他初交往时,确实老爱调侃似地唤他「莫教授」,但自从结婚之后,她便没再对他这么喊过了,他并不介意失忆的她使用旧称。 「还有,我那天在琼林湖遇到你……你在学校里做什么?」何雅抛出第二个问题。 「我去拿聘书。」 「聘书?你那时候已经是教授了?」 「副教授。」莫韶华纠正她。 「副教授?那还是很惊人啊!我以为你顶多只是毕业几年的学长,是说……莫教授,你今年到底几岁啊?」妈老说他年纪轻轻就当教授有多了不起,他究竟是有多年轻? 「三十四。」 「三十四?足岁?」 「是。足岁。」 呃?她三十,莫韶华三十四,那、莫韶华才大她四岁? 何雅伸出手指数了数,高中、大学、硕士、博士……他还要服兵役呢,就算论文写得再怎么好,他…… 「我跳级。」不等何雅开口,莫韶华便轻而易举地解答了她的疑问。 跳级?何雅顿时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莫韶华。 很好,她的丈夫不只是个大学教授,更是个跳级的高材生,她到底为什么会跟一个高材生的副教授交往? 「我、呃……琼林湖旁我向你借手机那次,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吧?那之后呢?我是说,为什么我们会交往,而且还结婚了?」 莫韶华眉头一皱,彷佛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实情。 「说嘛。」何雅催促他。 「你一直缠着我。」莫韶华有些迟疑地开口。 「缠?我?」何雅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惊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你实在不像是我会缠上的类型……」 莫韶华细长的黑眸微微眯起。 何雅惊觉说错话地改口。「我不是说你不好,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实在很难缠啊,就算要倒追,我也不会选难度这么高的吧?」 「我也一直很想弄懂这件事。」 莫韶华坦白地道。这也曾是他心中始终不解的疑团,但无论怎么探问,何雅回应他的,总是一抹神秘娇甜的笑。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怎么缠着你的?」很显然,何雅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你必修我开的课,对我的喜好与课表了若指掌,听我爱听的音乐,去我惯去的餐厅,甚至还在停车场等我下课。」 「这何止是倒追而已?而且还是超级夸张又明显的那一种!」何雅不想活了。 「你开什么课?」一定是她刚好很有兴趣的课程,所以才误打误撞的吧?这绝对是一场误会! 「语言学。」莫韶华平淡地说。 「……」何雅双肩一垮,耳边听见的事实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所以呢?你就这样被我缠上了?不是吧?暗恋教授的女大学生满校园都是,更何况,你既年轻,人长得也不坏,仰慕者,定到处都有吧?」 何雅这番话是语带保留了,莫韶华岂止长得不坏而已,他五官端正、眉目英挺,气质温文内敛,越瞧越有味道,迷倒一票女学生怎是难事? 「最初我只是对你感到好奇,我明明不认识你,你却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莫名勾动对她的兴趣。 「这听来倒像我现在对你的感受。」真是风水轮流转,何雅无奈地耸了耸肩。「小雅,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自我介绍的吗?」 第五章 「我当然不记得。」失忆这理由真是太好用了。 「莫教授,我是何雅,合鸭的那个何雅,在田里帮助有机稻米收成的那个何雅。」莫韶华一字不漏地转述她当年令他莞尔的开场白。 「合鸭?哪两个字?有机稻米?那是什么啊?」何雅双眸圆瞠,眸底尽是困惑。 莫韶华将「合鸭」两字输入在手机萤幕上,扬高到她眼前。 「合鸭抗药性很弱,只要吃到一点农药就会死亡,鸭稻共生是近年来培育有机米的方式,利用合鸭在田里吃福寿螺、帮忙翻土……所以合鸭又称稻间鸭,因此收成的稻米,也称鸭间稻。」莫韶华尽量言简意赅地解释。 「鬼扯!我怎么可能用这来当自我介绍?这实在是太蠢了!再说,我根本不知道鸭间稻、稻间鸭是什么东西!」何雅抚额掩面,羞窘得无地自容。 她很想认为莫韶华在出言耍她,但他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人……若他此言不虚,她倒追教授便罢,居然还用如此蹩脚的方式?! 「好了,你别再说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愚蠢的往事。」 何雅羞愤欲死的模样惹得莫韶华畅然大笑。 他乍然欺近她,凝注在她脸上的眸光很深,伸指徐徐画过她脸庞。 「小雅,你一点也不蠢,你比你想像中的迷人。」此时的她明媚、开朗,且有活力,就像他当初爱上她时一样。 何雅闻言,惊愕地扬睫睐他。 她没料到莫韶华会猛然抛出一句多情对白,特殊的男性嗓音沈哑迷人,蓦然令她口干舌燥。 何雅盯着他片刻,久久无法言语,视线滑过他的喉结,目光胶着在上无法挪动,被他触碰的颊畔有疑似着火的可能,再不说话,便有即将窒息的危险。 「莫教授……我问你喔,我的手机里,为何除了你的电话、我妈的电话、棠棠的幼稚园电话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何雅挤出一句看似无关痛痒,其实早已困惑了她几天的疑问。 莫韶华拿来的那支据说是她的手机里,除了装满一大堆游戏app,能够尽情上网滑来滑去之外,通讯资料不超过五笔。 「只有这些吗?或许,还有出版社的电话?」莫韶华偏首思忖了会儿。 「噢,对,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为什么会有出版社的电话?」 「小雅,你出了几本烘焙书。」莫韶华温润地答。 「烘焙书?」别闹了,她根本连蛋都不会打!何雅的下巴险些掉下来。 十年后的她,真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啊,何雅决定暂时先将这些事情抛到脑后。 「那、我都没有朋友吗?我总该有朋友的电话,而且,你之前说我在烘焙教室……既然有教室,总有同学、老师、学生之类的,我难道连他们的电话都没有吗?」 「小雅,坦白说,我并不知道你的手机通讯录里有谁的电话,我从不过问你的交友状况。」莫韶华将她颊边的发勾到耳后,俊瘦脸庞上的宠溺笑容有些无奈。 「……」好吧,莫韶华这么说也对,即使是夫妻,也不一定会清楚对方的交友圈,看过对方的手机通讯录。 莫韶华果然是个谦冲君子,何雅对他的好感瞬间增添了几分。 「小雅,你很急着知道你有哪些朋友吗?恢复记忆的事暂且不急,我担忧你想多了,操之过急,对身体不好。」莫韶华抚了抚她脸颊,问话问得有些烦恼。 莫韶华忧虑的神色不禁令她有些内疚。 妈妈说得对,莫韶华这几日已经够忙碌劳累,她实在不该再令他担心了。 「我不是心急,是那天百涵来看我,临走时给了我一张名片,上头有她工作的花店电话与她的手机号码,可我不知把那张名片丢去哪儿了,所以才打开手机想找电话簿,结果却发现里头连络人少得可怜。」她懊恼不已。 「不如下次问问岳母吧。」莫韶华一直若有似无地抚着何雅颊畔的手,转而揉向她头顶。 「也只能这样了。」何雅颔首。 「好了,小雅,先聊到这里,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我们边走边谈,再不走,待会儿就来不及接棠棠了。」莫韶华拎起何雅出院的行李袋,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准备离开病房。 一意识到莫韶华的动作,何雅本能地想将她的手抽回来。 「怎么了?」莫韶华停下脚步。 她有些恍神地看着被他交握的那只手,原想放开,却又觉得似乎太小题大作,他们是夫妻,牵个手好像也没什么?更何况,他牵她牵得如此自然、毫无迟疑,就像他们夫妻两人总是无时无刻牵手一般…… 莫韶华眸光顺着何雅的视线下移,注意到他逾矩的交握,两片极薄的唇瓣牵了牵,一把温沈男嗓听来竟有些苦涩。 「对不起。我忘了你失去记忆,有些事情已经不适合再做。」莫韶华说着说着,大掌便要将何雅的手放开。 何雅仰颜睐他,直觉她似乎令这男人受伤,连忙又将他的手牵回来。 「不用,只是牵手而已。」慌忙解释。「夫妻会牵手、朋友会牵手,还有,母女也会牵手,牵手就只是牵手,也没什么,不用介意、不必介意的,应该吧?」她焦急的话音听来与其说是澄清,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的想法很单纯,她只是想,既然她必须在这十年后的未来世界生活,那么,至少,她与「三十岁何雅」的丈夫也不要相处得太差。当然,不是指她要马上将心态调整为莫韶华的妻子,只是,在接受范围内,她并不希望令她十年后的家人太伤心。莫韶华刚才顿然收手的眼神,看着很令人难过…… 莫韶华望着她唯恐他受伤的模样,弯唇浅笑,五指一收,这下不但没放手,反倒将她握得更紧。 「谢谢。」他衷心地道。为这刻能与她如此亲昵地相处,阔别多年的亲昵。 「呃?不客气。」未料莫韶华会向她道谢,何雅心口一突,有些紧张地垂颜,不知怎地,一时间真有恋慕这男人许久的错觉。 她想,或许这是雏鸟情结的一种? 十年前昏迷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来到十年后,再度睁眼看到的仍是他,如今,唯一能寄托仰赖的也是他。 何雅专注地望着莫韶华,从他掌心感受到的温度烘暖;他的手掌厚实,指节修长,微微覆着笔茧的触感有些粗砺扎人,却意外令她感到安心,彷佛就算此刻天塌下来了,他仍会紧紧握着她一样。 「莫教授。」何雅出声唤他。 「嗯?」 「我们的婚姻生活,过得很好吗?」三十岁的她,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件事。 莫韶华深深注视着她,镜片后的眼神灿了烁。 他们的婚姻生活过得很好吗? 心头有个孔窍被撬开,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跃上脑海,再清晰不过地在耳边叫嚣—— 「莫韶华,我们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你根本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我想我也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爱你,一步错、步步错,我们现在停止这场错误还来得及。」 「等棠棠大一点,比较明白事理时我们就离婚,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别的女人,你也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反正我的经济已经开始独立了,棠棠的监护权,我绝对会跟你争到底。」 「年少时的迷恋是可以轻易被取代的,韶华,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要爱你了,」 思绪从不堪回首的破碎往事中抽离,莫韶华蕴藏强大恼恨的视线回到眼前何雅无忧明亮的娇颜,深邃黑眸一眨,眼中风暴瞬间宁静。 何雅还在等待他的答案。 「是的,小雅,我们的婚姻生活过得很好。」莫韶华瞅着她,恢复沉静的眸心里,有着全世界的坚定。 「我想也是。」何雅在他的注视下,展颜而笑。她的丈夫瞧来斯文体贴,他们的婚姻生活又怎会不好呢? 「走吧,我们回家。」莫韶华执起她的手,稳健笔直的步伐持续往前走,就像方才那阵风起云涌的黑暗从不曾出现。 他与何雅会过得很好的。 他失忆的妻子将永远不会知道那张被他撕裂的章百涵名片,不知道那张被他折毁再办的手机sim卡,与删除所有通话记录的手机。 他们应该重新开始。 抹去所有错误,重新开始。 【第三章】 轿车缓缓驶入一个位于半山腰的社区,山中空气潮润,道路笔直,路旁群矗两排满开艳黄花朵的黄槐。盛夏时节,十年前与十年后不变的仍是耳边那串响啼不绝句的蝉鸣。 「小雅,我们到了。」莫韶华将轿车停放在一间有着蓝白色屋顶的住宅外头,下车绕过车头,为何雅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好漂亮。」何雅抬阵凝望眼前清幽高雅的独栋屋宅——蓝瓦白墙、斜式屋顶,庭院铁栏上爬满了牵牛。夏日天光从顶上直直洒落,眩惑眼睛,令她有些看不真切。 「来。」莫韶华拿出后车厢的行李,领着她进入庭院,踏过被花草树木环绕、边缘微微布着青苔的石板小径,在住家大门前停下。 「莫教授,你种了好多花。」何雅望着庭院那些植物,和屋宅外罗列成排的小型盆栽,不禁发出赞叹。 「小雅,那是你种的。」莫韶华拿出钥匙,「喀」一声打开住家大门,回话口吻平静,却令何雅有些哭笑不得。 第六章 好吧,三十岁的她不仅出了几本烘焙书,还擅长园艺花卉,接下来还有什么?何雅跟在莫韶华后头进入玄关,脱鞋走入,怀抱着有些像在拆开惊喜箱的心情,环顾这个她十年后的「家」—— 应该是重新翻修过的老房子,坪数不大,家具摆设以木制为主,简素高雅;屋内装潢以点缀了花朵与常春藤图案的印花布料为主,走的是浓浓欧式风格,别有一番古典浪漫风情,很得她的喜爱。 「莫教授,这窗帘、沙发还有桌巾的花色是配成套的耶,你品味真好。」 「小雅,这些是你裁布回来做的。」莫韶华不咸不淡地答。 「……」谜底揭晓,原来她的下一项惊喜是手作达人,何雅摇头苦笑。 莫韶华继续领着她往前走,一一为她介绍屋内空间。 「这里是厨房,那里是餐厅……浴室……主卧室……而旁边这间与主卧室相连的小房间,是棠棠的房间,棠棠虽然大半时间都黏着你,不过最近已经开始试着自己睡了。」 何雅将头探进棠棠房内瞧了瞧,对主卧室与儿童房相通的设计深感佩服。 「这种小孩房跟主卧室各自独立却又相通的设计真不错耶!既不会被打扰,也很方便过去察看,这个室内设计师真是高瞻远瞩,他本身一定有孩子吧?」 「小雅,这是你主动跟设计师要求的。」莫韶华依旧回话回得自然,脸上神色一贯斯文清雅,睐着何雅的眼神满含宠溺,彷佛她「失忆」这件事,丝毫没有让他增添任何困扰。 可是何雅却感到十分困窘。 「对不起。」她有些无地自容,不自觉道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当然没办法马上填补这十年的空白,立刻摇身一变成为园艺专家或手作达人,而且,在这个未来世界里,有「失忆」这理由遮掩,即使她的言行举止彻彻底底像个局外人,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是,当莫韶华的态度是如此处处包容的时候,她真觉得有些愧对莫韶华妻子的身分,莫名羞惭,就好像她辜负了这男人的一番心意一样。 「不要紧,有些事,忘了远比记得好。」听出她话中的内疚,莫韶华伸出大掌揉了揉她发心,浅浅微笑,自然流露的亲昵举止十分理所当然。 「啊?为什么?」何雅一怔,对于头顶上突然出现的温柔抚触,似乎有渐渐习惯的倾向。 「重新认识我们的家也不坏。」莫韶华避重就轻地答。事实上,某些只适合被埋葬的回忆,不需要再被忆起。 「不坏?为什么?你该不会是要说什么重新进入蜜月期或热恋期之类的吧?」何雅半开玩笑地说。 「我喜欢你的解释。」莫韶华投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俊雅笑容。 何雅很想力持镇定,耳根却微微热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着这么暧昧的话,实在是很不道德啊?」这根本不是她预期得到的回答嘛。 她本以为看来严谨且一丝不苟的莫韶华,会责怪她胡说八道,或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之类的,没想到他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回话回得深以为然。 「你现在说了。」莫韶华耸肩勾唇,扬眉微笑,而何雅再度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微妙互动或许是莫韶华原本与妻子相处时的情趣,但对此时完全不了解他的何雅而言,却有种难为情的被调戏感,莫名烘得她面红耳热,心音促急。 「走吧,在我出发去接棠棠之前,还能带你上二楼看看。二楼是我的书房跟起居室,我暂时会睡在那里。」莫韶华睐了一眼墙上挂钟,确认时间。 从何雅进屋之后的反应看来,她确实什么也没想起,既然如此,带她熟悉家中各处绝对是必要的。虽然,这个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已经没有任何她不该看见的物品了。 呃?何雅微微掀睫,阵光短暂对上莫韶华的之后,又赶紧垂下。 她的丈夫真是个极其细腻体贴的人,竟然连她「失忆」之后,与他共处一室会感到尴尬的问题都已经考虑进去,不待她发问,便已经主动提起他要去睡起居室的细节。 看来,这个男人似乎真的十分可靠呢。 何雅思绪尚在漫游,莫韶华唇角微扬,又接续说道:「小雅,我们共用的衣帽间也在楼上,或许在我出门之前,你会想先看看你的衣柜?」 「莫教授,你要出门接棠棠?那我不用一起去吗?」何雅疑惑地问。与冷冰冰的衣帽间比起来,她比较关心活生生的棠棠,怎么莫韶华听来像是要把她单独留在家里? 「你想一起去?」莫韶华把问句抛回去给她。 「我以为,接送女儿上、下学原本是我的工作。」何雅答得坦白。这几天住院,她从母亲口中拼凑出的、三十岁何雅的日常生活应该是这样。 「接送孩子确实通常是你负责的部分,但它并不是一份工作。」莫韶华微微颔首,纠正她的用词。 「我知道啦,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幼稚园,至少我应该先熟悉一下到棠棠学校的路线,以后才方便接送。」 「小雅,你身体不舒服,今天还是先留在家里吧。」莫韶华温润地道。 「我没有不舒服,我这几天在医院已经躺到快生锈了。」 「小雅,我今天的计划,只有先让你习惯家里。」莫韶华话音平静、态度坚凝,就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但是何雅却清楚感受到他的强势与不容撼动。 总之,他的意思就是说,他今天的安排只有带她认识住家环境,至于要怎么到棠棠学校,又是几点要接送,这些其他的事情,通通不在他今日预定的范围之内就对了。 「好吧,那等你觉得我可以去的时候再告诉我。」唉,她怎么会跟个如此一板一眼的人当夫妻呢?何雅微微叹了口气。 「你很失望?」莫韶华扬高了一道眉。 「我只是觉得我什么也帮不上忙。」她说得十分挫折。 「你想帮什么忙?」 「我也不知道……」何雅耸了耸肩,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就连自己也说不明白。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要会做某些我原本会做的事,可是现在,很明显的,那些我原本应该会做的事,像什么种花、缝纫、烘焙,我半样也不会……而且,你接棠棠回来之后,晚餐时间也快到了吧?我不会煮饭,对于晚餐也是一筹莫展,所以,我才想,至少我可以去接个小孩……」在三十岁的未来里,她毫无用武之地。 「小雅,你不需要担心这些事情,棠棠我会去接送,至于煮饭打扫那些家务,我也已经交给钟点管家了,等到接近晚餐时间,管家便会出现了。」 「是吗?」何雅扬睫睐他。 「是的。」莫韶华颔首。 「好吧……幸好不是你亲自要下厨。」何雅安慰自己。 「这话怎么说?」莫韶华挑眉。 「因为,我已经觉得自己够像个事事依赖你的废人了,若是你连下厨都能亲自来,我会更觉得自己没用的。」他越贴心周全,越显出她的无能为力。 「小雅。」沉默了片刻,莫韶华唤她。 何雅摆了摆手,早就料想到莫韶华会说什么,开口阻断他的话。 「好啦,我知道你一定会说什么因为我失忆了,所以我才什么都不会,你不用安慰我了啦,总之我会尽快打起精神来,赶快适应新生活的。」天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 「小雅,你什么也不用做,对我来说,你好好的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啥?你说什么?」何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小雅,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事,已经够了。」莫韶华淡淡扬眸,又重申了一次。 何雅直直望着莫韶华噙着依恋字句的双唇,脑子停止运转了好半晌,再度被他突然冒出的深情对白轰炸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耳边听见的男嗓醇厚多情,而他阵中两泓墨泉深不见底,每一个音节起伏、每一个掀睫瞬眼,都像要勾诱人狠狠沉沦耽溺。 这人怎么总能骤然抛出一句甜言蜜语,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正经得就像在宣告结婚誓词? 「你怎么老是这样?」缓过神来之后,何雅不禁出声抱怨。 「哪样?」莫韶华瞅着她鼓嘟嘟的娇颜,颇有兴味地问。 「花言巧语。」何雅瞪他一眼。 「是肺腑之言。」莫韶华尔雅地回。 「……」又来了,这人外表冷凝清淡,半点瞧不出心绪,她原本还担心他太过疏离,不好亲近,没想到他内在蓄满甜腻的糖,一出口便是惊涛骇浪。 不行!现在认输还太早了!何雅重整旗鼓,试图指控他的「罪行」。 「而且,你明明知道我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还每回都这样看我……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看着我的时候,都让我觉得很困扰?」 「我怎么看你了?」莫韶华回答得有些好笑。 何雅深呼吸一口气,迎视他总是太令人心慌的眼神,清晰明白地道:「你每次都用那种,好像你很爱、很爱我的眼神看我。」她是不知道三十岁的自己是否已经习惯了他的眸光,但是,这尺度对一个二十岁的纯情女生来说实在是太超过了,令她每每都有被困在他眸光之中,动弹不得的错觉。 「小雅。」 「干么?」惨了,现在一被他叫「小雅」就很想腿软,他那把好听到犯规的男嗓分明什么都还没说呀。何雅扬眸瞪他的眼神有些气急败坏。 第七章 「我确实很爱很爱你。」莫韶华说得像喝水那么自然。 「……」何雅瞬间炸开了! 「我受不了了,你现在就出发去接棠棠,二楼我自己上去看,我发誓不会乱动你的东西,也不会在家里把自己丢掉的。」何雅躲到莫韶华的背后,两手奋力推动他的宽背,拚命想将他推出屋外,就连多看他一眼也没办法。 她难为情的举措令莫韶华开怀大笑。 「快点,你快出去!你什么都不要讲,我什么都不要听!」何雅继续推他。莫韶华被她半推半走,唇畔满是笑意,心中满溢感动,百感交集。 真好,她又是初见当时那个开朗快乐的何雅;那个勾动他心绪、总是绕着他团团转的何雅;那个无忧无虑、洁白纯粹,开心得理所当然,从不曾被他毁掉的何雅。 他是如此珍惜她此刻的存在。 莫韶华脚步一停,旋身凝望她,极力克制那份想紧拥她的冲动。 他好想再令她如同初识般深爱他,可又唯恐操之过急;他好希望能够再次得到她的爱,就像他从不曾失去。 「莫教授,你干么?」何雅万分戒备地盯着蓦然回首的莫韶华,唯恐他又说出什么令人羞窘得不得了的语句。 「没什么。」莫韶华只是深深望着她,阵心中的醉人温柔彷佛能够从他眼里一路沁入她心底。 「呃?」何雅一怔,霎时又有那种要在他视线中溺死的错觉。为什么莫教授现在就连不说甜言蜜语也会令她脸红?三十岁的她究竟过着怎样心跳飞快的日子啊? 「好啦好啦,你快出门,不然棠棠都等到要老了!」何雅七手八脚地将莫韶华推出去,就连跟他多相处一分钟也没办法。 莫韶华唯恐再留下会对她做出什么逾越之举,伸手揉了揉她发心,真顺应她心意地离开。 何雅如释重负地望着莫韶华离去的方向,捣了捣热烫的两颊。 太可怕了,她才跟莫韶华单独相处不到半天,便已经感到心慌意乱,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玛弥,你回来了?!」刚放学的棠棠一路从庭院咚咚咚地奔进来。「好好喔!玛弥你的身体已经不会痛了吗?头也不痛了吗?可以每天都待在家里了吗?」 两只小鞋子一踢,书包一扔,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不需要换气,直扑何雅怀抱。 「是啊,我回来了,身体已经不会痛了喔!头也不会。」何雅接住雀跃冲来的小女孩,明阵瞬间染亮笑意。 即便她没有「亲自」生过棠棠的实在感,但是,当孩子因为她才这么开心的时候,她又怎会不高兴呢? 「棠棠,你东西这样乱丢像什么话?」莫韶华的声音淡淡地从玄关处传来。 棠棠在何雅怀里吐了吐舌,露出一个大难临头的表情。「人家看到玛弥太开心,忘记了嘛,对不起。」小女孩瘪了瘪嘴,随即又笑嘻嘻地道歉。 「过来收,然后去洗手。」莫韶华指了指地上棠棠的鞋子和书包,又比了比浴室。就算明白女儿是因为太想念妈妈才难得没规矩,但事事严谨的个性仍没放水。 「好,我知道了。」棠棠乖顺应允,将鞋子收进鞋柜,书包放上沙发,要走进浴室前,有些不放心地探首,朝何雅问:「玛弥,我洗完手回来你还会在吗?」 「当然呀。」 「真的喔?不可以不见喔。」 「真的,不会不见的。」何雅瞬间就心软了,她住院的这几日,女儿不知该有多想她? 「棠棠,你别吵你玛弥了,她才刚出院,还需要好好休息,你快去洗手就是了。」 「喔,好……」小女孩回身过去的神情瞧来有些委屈。 「没关系啦,那我陪棠棠去洗手……啊!还是,棠棠,我们干脆一起去洗澡好了?」 莫韶华和棠棠同时愣了一下,棠棠反应过来之后随即尖叫。 「玛弥已经可以陪我洗澡了吗?真的吗?把拔说,玛弥回家之后,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不可以时常麻烦玛弥的。」 「真的啊,不过玛弥很多事情都忘了,我不会的,你要教我喔。」洗澡有什么难的?在身上抹泡泡而已。不过,帮孩子洗头……这事还真是第一次尝试,可能需要问一下棠棠从前是用什么姿势洗的?仰躺?或是俯身? 「好啊好啊!我教玛弥。那你也忘记棠棠的衣服放在哪里了对不对?我先去准备衣服,也帮玛弥拿。」棠棠一溜烟地要冲进房间,冲进房间前又折返入浴室,飞快地洗好手。 「把拔,我手洗好了喔!」三步并作两步的小影子瞬间不见。 「棠棠,你小心一点,别跌倒了。」何雅看着棠棠如此兴奋,却又不忘莫韶华交代的模样笑出来,不禁出言提醒。这孩子真的很可爱啊。 「小雅,你不要太勉强了。」莫韶华的嗓音淡淡地从旁边飘过来,瞅着何雅的眼神有些担忧。 「我没有勉强啊。」回话轻快。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用急着想『帮』上任何忙。」 「哎哟!」何雅很想叫救命,拧眉抿唇,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走到莫韶华面前,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胸膛。「莫教授,你对女儿太严厉,对我太保护了。」 「……是吗?」莫韶华挑高了一道眉。 「是的。」何雅点头如捣蒜。「我都已经说我身体没有不舒服了,只是陪小孩洗个澡而已,你不用担心成这样,再说,棠棠很可爱又很懂事,你偶尔让她一下有什么要紧?」 「规矩就是规矩。」莫韶华平板地道。 「……好吧好吧。」算了,教授就是教授,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何雅耸了耸肩,又说:「总之,棠棠又懂事又贴心,一看就是拥有很多爱的孩子,我会量力而为的,你不用烦恼,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莫韶华的深邃黑眸微微眯了起来。 「棠棠都已经几岁了,你照顾过她什么?你帮她换过几次尿布?又陪她睡过几次觉?我生她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知道她已经会认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就算她是女儿,不入你们莫家的眼,她还是我的心肝宝贝,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你不稀罕她我稀罕,若不是棠棠认得你这个爸爸,我早就带她走了!」 「喂!莫教授!你发什么呆啊?」何雅举起手在莫韶华眼前挥了挥。「你怎么走神了?是今天来回医院跟学校,往返太多趟,累了吗?」 「没什么,不累。」莫韶华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将不堪回首的往事推开,回给何雅一个有些透明的笑。「你能喜欢棠棠真是太好了。」 「怎会不喜欢?就算我不记得这几年的事情,也没有生过她的印象,但是,跟小孩在一起还是很开心呀,更何况棠棠这么可爱。」她原本就喜欢小孩,喜欢现成的女儿比喜欢现成的老公容易多了,何雅笑得开怀,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玛弥,我衣服拿好了!」棠棠的小身影从房间转出来,又往浴室狂奔,回眸望着何雅的眼神亮灿灿的。「我去放水!」转瞬又消失在廊道那头。 「莫教授,你平时都虐待她?」何雅盯着棠棠兴奋莫名的情状,不禁大笑,寻起莫韶华开心。 「只是跟我洗澡,她就这么高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平日太严格,所以孩子不喜欢跟你洗,对不对?欸?对了!严格归严格,你应该不打小孩的吧?我跟你说,我最讨厌人家打小孩了,如果你——呃?莫教授,你干么?」 何雅话都还没说完,却冷不防地落入一个充满男性气息的拥抱里。 莫韶华望着她明亮笑颜,说话时那份如同从前一样眉飞色舞的神气,终于没能忍住怀抱她的冲动,一把将她兜揽入怀,以一个十分怀念、与害怕再度失去她的力道。 「呃,我是开玩笑的啦……」何雅吓了好大一跳,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开口澄清。 她推开莫韶华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奇怪,是她多心吗?为什么她觉得他好像在发抖,就好像、就好像他很怕她消失一样? 原来在这个家里,害怕失去她的不只有棠棠,他也是吗? 「小雅,欢迎回家。」莫韶华下颚紧抵她的发,从她头顶飘出的字句浓浓的,充满依恋。 何雅傻傻由他抱着,紧贴他胸膛的侧颜动弹不得,耳边尽是他鼓动的心音,未能移动分毫。 她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但他却眷恋她眷恋得令她感觉备受疼惜、鼻尖泛酸;她无法推拒、深怕辜负,一颗没谈过几次恋爱的芳心竟为此震颤不已。 她想,三十岁的她多么幸运,有如此依赖与喜爱她的家人。何雅螓首垂靠他胸膛,不自觉吸嗅入太多他独特的男性气息。好吧,欢迎回家。假如待在他身旁能令他感到安心,她愿意以此回报他的缱绻。 【第四章】 「玛弥,我跟你说,我今天在学校很生气喔。」就寝时间,棠棠躺在天蓝色的儿童床上,对着坐在床沿的何雅,犹豫了会儿,才终于说出憋了一整天的心事。 「生气?为什么?」何雅拨了拨小女孩的头发,为她拉高被子。 「因为啊,浩浩本来找我陪他玩乐高,可是那时候我已经答应琪琪,要陪琪琪玩家家酒了,结果浩浩听了好生气,说他最讨厌我,以后再也不要跟我一起玩了。」说着说着,棠棠眼眶就有些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嘟起的双唇看来十分委屈,可不想何雅担心,只好一直忍着眼泪。 第八章 「他只是在说气话而已。」何雅笑了笑,宠爱地摸了摸棠棠头顶。这孩子黏妈妈,又怕打扰妈妈太多,小心翼翼得令人疼爱不已。 「什么是气话?」小女孩不解地问。 「就是、嗯……我们有时候,因为太生气了,所以会说一些不好听、让别人很伤心的话,可是,其实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说出来的话也不是真的。」 「唔……」小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眼,脸上茫然的神情看来似懂非懂。何雅想了半天,才想到该举什么例子。 「就是啊,像玛弥小时候,有一次忘了为什么,也是跟同学吵架,结果同学就很生气,说玛弥的制服总是脏兮兮的,是垃圾桶里爬出来的小孩,他最讨厌垃圾桶里爬出来的小孩,以后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么可以这样?他们好坏喔!」小女孩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义愤填膺。 何雅心头暖暖的,搂了搂为她抱不平的棠棠,又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听了,也是好生气又好伤心喔,回家之后躲在厕所哭了好久。可是呀!那个同学过几天又笑嘻嘻地跑来跟我玩,好像完全忘了这件事。」 「咦?」棠棠的小嘴张得圆圆的,「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说再也不理你了吗?」 「是啊,我猜,他当时根本不是故意的,只是气极乱说话,根本不知道他那么说会害我很难过……所以啦,我想浩浩也是,他今天只是因为你没陪他玩乐高太失望,所以才这么讲,明天等他不生气了,你们就又是好朋友了。」 「唔……是这样吗?」小脸蛋很明显松了口气。 「是啊,所以,棠棠以后也要记得,生气时不要说会让别人伤心的气话喔。」 「好。」棠棠干脆地点了点头,偏首想了想,又问:「可是,为什么玛弥的制服会脏兮兮的?」 「因为那时候阿嬷每天要顾小面店很忙啊,有时候忙过头,就忘记帮玛弥洗制服或运动服……或是玛弥放学在小面店帮忙,衣服也会不小心沾到酱油啊、汤汁啊,难免有些洗不掉的痕迹,别人就觉得我脏兮兮的。」提及童年往事,何雅心中其实很有一番冷暖。 孩子间的无心玩笑刻薄伤人便罢,重点是她的母亲忙于生计,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已是颇感吃力,当然无暇顾及她的学业与交友状况,更遑论这种母女间的睡前谈心了。 时常,她心里有委屈,总是默默和泪吞了,没得向母亲诉苦;就算鼓起勇气诉说,母亲回应她的,也永远是一句「我在忙」,与站在小面摊前的忙碌背影。 因为无法责怪母亲,偏又需要成就感与认同感,久而久之,何雅反而养成在同侪之间异常活泼、爱热闹的性格。 她在团体之中十分活跃,热衷建立人际关系,或许也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亟欲证明「她很快乐」、「她完全没有因为空虚的家庭生活感到寂寞」的形象;几乎没有意识到这是否在了解她的人眼中,显得格外凄凉。 何雅捏了捏小女孩的粉颊,柔声道:「好了,棠棠,你乖,快睡觉吧,已经好晚了喔。」 「好。」小女孩点头揉眼,瞧来真的很想睡了。只是,躺在床上没一会儿,进入梦乡前,又不放心地对何雅抛下一句:「玛弥,如果我早一点生出来就好了,这样,别人说你是从垃圾桶里爬出来的小孩的时候,我就可以安慰你了。」 「呃?」没预料到棠棠会是如此反应,何雅一愕,心中冲击莫名,竟有些想哭。 那些关于童年的,不愉快的、寂寞的、失落的、难受的、亟欲掩埋掩藏的,竟然这么容易便可被抚平抚慰;莫怪人说,生了孩子,人生才会圆满。原来,陪着孩子一起经历童年,就像在补偿自己曾经不足的一样…… 她在母亲身上缺失的爱,如今从孩子真挚的童语中弥补回来;棠棠是她的孩子,货真价实,她给她的爱毫不隐藏,令她对她的未来生活,与母亲的身分,更添了几分实在感与认同感。 「今天玛弥陪你睡好了。」何雅心中一动,弯身躲进了棠棠的被子里,将小女孩搂得牢牢实实,也不知究竟是谁在向谁撒娇? 明明一张单人的儿童床那么小,长度也不够长,脚踝以下都悬空没有支撑,她却觉得这是她躺过最舒服的床。 棠棠在妈妈怀里格格笑了起来,小小双手怀抱母亲怀抱得紧紧的。 「玛弥,我好想吃你做的马卡龙喔!」棠棠发出一声不知是怀念还是舒服的轻叹。 「马卡龙?那是什么?」何雅对马卡龙这三个字一点概念都没有。是这十年间才出现的东西吗? 「就是那个,小小的、圆圆的、中间有夹一层……」 「夹一层?什么?」迟迟没等到回应的何雅垂阵一瞧,怀中的小女孩早已安睡,哪里还能回答她的问题? 「真是……傻姑娘。」何雅亲吻棠棠额心,笑望孩子的宠溺面容就像个称职的母亲。 不知躺在床上陪棠棠睡了多久,何雅最后是因为始终维持侧躺姿势,腰酸背痛痛醒的。 她悄悄下床,舒展酸麻的双臂与双腿。窗外天色将亮,睡意渐去,有些口渴,索性走到厨房倒水喝。 白天时没有好好端详过厨房,现在无人打扰,才惊觉厨房空间十分宽敞。 开放式的厨房空间,有着犹如钢琴镜面般质感的吧台、各种尺寸大小的餐具、五花八门的调味酱料、尺寸惊人的嵌入式烤箱,与许多她叫不出名称来的……嗯……应该是烘焙器具吧? 暂且不管那些她不懂该如何使用的硬体设备,何雅打开冰箱,叹为观止地发现里头有冷冻蓝莓、葡萄干、核桃、砂糖、奶油、面粉、蜂蜜、芝麻粉、塔塔粉、玉米粉……砰!何雅迅速拿了冰水出来,七手八脚地把冰箱门关上! 太恐怖了!这根本就是个料理达人或烘焙高手的异次元空间,她怎么会是这里的女主人呢?三十岁的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她在这十年间到底都学了什么啊?何雅坐在吧台椅上大口豪饮冰开水,心魂还没镇定,眸光又被吧台边缘罗列的几本书吸引—— 《快乐玩烘焙》、《躺着做甜点》、《新手零失误的手感烘焙》。 三本书的作者都是何雅小姐,而且,第三本书的书腰上,还很威风地印着:预购即再版的疗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何雅最新力作! 噗——何雅嘴里那口冰水险些喷出来。 这么长的头衔,都不怕压死人的吗?而且,疗愈系烘焙又是怎么回事?真有这么神的话,她应该跟生命线合作,减少自杀案件吧? 何雅本来是决计不会把这些有着虚浮广告词的书拿下来看的,可心中惦着棠棠睡前那句「马卡龙」,不禁随手抽了本下来,想从书内找寻什么蛛丝马迹。 「小雅,你又来厨房找冰开水喝吗?」 噗——这下何雅嘴里那口冰水真的喷出来了。 这道低沉的诱惑声线是谁的,她不用转头便能明白。 莫教授?天都还没全亮呢!他竟然这么早起?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何雅循声望去,莫韶华倚在吧台另一头,一身横纹船领衫与休闲裤的居家打扮,与平时总是西装笔挺的干练拘谨截然不同,令她很有与这男人「同居」的实在感,明明已经喝过了水,却觉得比方才更燥热难耐。 「没有。」莫韶华摇头。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清清淡淡,微扬的唇角却隐约透露些许笑意。 他已经站在这里看了何雅好几分钟,可是那个脸上神情变来变去、表情多到不像话,几乎像在演夸张默剧的女人浑然未觉他的出现。 真好,她又再度回到他的生命里,以最灿烂怒放的姿态。 「你没有吵醒我,是我一向少眠,我已经醒来好一会儿,并且帮前、后院的植物都浇过水了。」 「啊?」何雅小小低呼了声,有些不可思议。 她的父亲不是一个很好的样板,所以她不太知道一般人的家庭生活该是什么模样?而丈夫与妻子的职责分工又是怎么划分? 但是,原来她住院的这些日子,院子里的植物都是莫韶华亲自在照养,不是交由管家处理吗?妻子不在家的时日,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顾妻子种植的草木花卉呢? 「我确实很爱很爱你。」 「小雅,欢迎回家。」 莫韶华曾经说过的话猛然跳上来,蓦地令她双颊飞红,瞬间又有快燃烧的迹象。 「你怎么知道我来厨房找冰水喝?」何雅不愿再想那些令人脸红心跳之事,于是随口拣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问他。 「你这清晨老爱喝冰饮的习惯倒是十年如一日,即使失忆了也一样。」莫韶华唇边勾挂着微笑,深睐她的说话口吻无比怀念,总觉有股说不出的眷恋缠腻。 每当莫韶华如此赤裸裸地用眼神或话语,明白表露出对她的依恋与疼爱之时,她总是心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雅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如同往常一般,试图用说话化解心中微妙的紧张感。 「以前曾经看过一篇报导,说天才睡眠时间比一般人少……莫教授,你刚才说你一向少眠,又大清早就起来浇花,看来这篇报导所言不假。」 「小雅,我不是天才。」莫韶华温缓地道。 「好啦,我知道,天才最不喜欢人家说他是天才了嘛。你不是天才,你只是跳级的资优生。」何雅皱了皱鼻子,对莫韶华如此行径十分不以为然。就像考一百分的人老爱说自己没读书一样,简直是拿他们这些考六十分的寻开心嘛。 第九章 莫韶华望着她气恼嘟囔的模样失笑,走近,揉乱她前额的发。 「试想,与你同龄的人,因为被你冲在前头,所以没办法用平常心面对你;与你当同窗的人,因为长了你好几岁,也无法用看待同辈的眼光看你。被师长称赞时,同学看你不顺眼;被师长数落时,同学们暗地里叫好,回家还得面对母亲另一场更磨人的责难……小雅,这样的资优生,你想当吗?」 「呃?」没想过莫韶华会脱口说出这些,惊觉自己无心之语踩到他痛处的何雅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何必道歉?我没怪你。」莫韶华脸上的温煦笑容依旧极其温柔、云淡风轻,确实毫不介意。 「真的没生气?」何雅狐疑地睐他。俏皮的眼、灵动的眉、扬高的声线,在在显露出二十岁女孩的活泼神气。 「真的。」莫韶华有些好笑地回望她,惊觉自己竟是如此贪看她活力四射的神情,停留在她脸上的眸光恋恋不舍放。「不生气,倒是有些讶异。」 「讶异?为何?因为我太失礼了吗?」 「不是,是因为你从没如此说过。」 「啊?」何雅不懂。 「我认识的人,对于如我这样的跳级生,大多数都有像你方才的那般想法,也毫不避讳在我面前调侃挖苦,但你从来没有,只除了刚才。」 莫韶华口中的「从来没有」,指的应该就是这空白十年间发生的事吧?所以,她与莫韶华相识的这十年里,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个年轻的教授与跳级资优生对他另眼相待,如今,她却因为「失忆」了,对他如此口不择言…… 「对不起,我真的忘了。」除了抱歉之外,何雅还是只有抱歉。 「别对不起了。」莫韶华轻轻地笑了,再度伸手揉乱她的发。「这样重新向你介绍自己也挺好的。」 「呃?是这样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啊?何雅扬睫看着莫韶华,抬手梳理被他拨乱的发,越来越习惯他不经意的肢体碰触。 「是啊,你从前总是太了解我,我不用开口说任何关于我的事情,你却知晓得比谁都透澈明白,总令我有种不切实际的梦幻感,幸福得太不脚踏实地……所以,我们像现在这样重新认识对方也很好……让我想想,你稍早时是怎么说的?重新进入蜜月期或热恋期?」 啊!话题怎么会突然导向这种让人脸红尴尬的部分?莫教授真是太阴险了! 何雅难为情地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莫教授,你刚才说,你被师长数落时,回家就要面对母亲的责难……你妈妈、不对,婆婆她……她是个很严厉的人吗?」 「她确实是。」莫韶华镜片后的眼神烁了烁,一瞬间闪过不安,十分后悔方才向何雅提到母亲之事。 「也难免啦,婆婆她是国立大学的副校长,这么厉害的人物,对孩子哪有要求不高的呢?你现在又这么有成就,年纪轻轻就当了教授,婆婆一定很高兴又很骄傲,舍不得再为难你的,是不是?」何雅边说边点头,像是很满意自己的说法,既给了婆婆台阶下,又适度安抚了莫韶华受伤——假如他有受伤的话啦——的心灵。 莫韶华容光晏晏地瞧着何雅忙着安慰他的可爱神情,心中柔软、唇间无语。 虽不喜与何雅谈论到母亲之事,但规避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浅淡带过也未尝不可。 「对了!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婆婆呢。」何雅天外飞来一句。 「母亲并不在国内。」莫韶华平缓地道。 「还没有回来呀?」何雅意外地问。「我住院时,妈妈好像有说过,婆婆去参加一个什么……」 「学术研讨会。」 「啊,对,就是学术研讨会!」这种文诌诌的名称,谁记得住呀?「因为已经好几天了,我以为也该回国了。」 莫韶华神色略显担忧。「小雅,你住院之时,母亲没有来探望你,并不是不关心你。」 「不是啦!莫教授,你怎么会有这种误会呢?」何雅连忙开口解释。「我怎么可能会以为婆婆不关心我嘛?我是想说,至少要打个电话给婆婆,好好谢谢她帮我安排住院的事,我住的病房那么豪华舒适,不是她透过朋友帮我安排的吗?」 现今医院床位难求,若不是有婆婆那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从中斡旋,她哪有这么好的待遇? 何雅没有发现,她现在的每一个想法,都已经完全成为「三十岁的何雅」,她是如此努力在过她未来的人生,设身处地的为她每一个家人着想。 「我担心你婆媳战争的电视剧看太多,如今又什么也记不起,胡思乱想,在心底编造揣测。看来,是我多虑了。」莫韶华扬唇笑了。 「什么嘛!婆媳战争这种事,想也知道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何雅不服气地回。 「喔?」莫韶华颇有兴味地扬睫睐她。 「我跟你说,不是我要夸口,我妈面摊里的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婶婶啊,每个都疼我疼得不得了;不只这样,街头巷尾的阿公阿嬷、学校里的老师教授——除了那个语言学的大魔头——我不是说你啦,我是说那个女教授,都对我很好。我可是超级有长辈缘的何雅,谁在跟你担心婆媳问题啊?」 何雅洋洋得意的发言逗得莫韶华舒怀大笑。 「是,你是超级有长辈缘的何雅。」莫韶华好笑地回应,面上笑着的同时,内心又不免因往事泛上几丝凄楚。 对比于何雅此时的自信与快乐,母亲当时刻薄凌厉的言语是怎么说的? 「我才不承认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毫无礼义廉耻地勾搭师长,闹得满校风雨,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怎么传的?说你!我堂堂学术副校长的儿子!靠关系进学校当副教授就算了,还跟个女学生勾三搭四!不干不净!」 「啊?对了!我们当初是在学校里就谈恋爱了吧?那我们有很低调吗?有没有被别人发现?婆婆知道了之后,有没有反对?」何雅依旧很快乐地提问。 「没有被别人发现,母亲也没有反对。」莫韶华眸心中的不安一闪即纵,黑阵迅速敛去所有不该出现的动荡,言简意赅地答出违心之论。 「真的?那婆婆好开明喔!嘿嘿,我就说吧,我果然是很有长辈缘的何雅。」何雅继续沾沾自喜,见莫韶华没有异议,想了想,又问:「还有,我刚刚躺在床上时一直在想,棠棠已经七岁多了,所以我是二十二岁多就生她了耶!那、我在学校里……是不是就已经怀孕了?莫教授,我问你喔,我当时……是大着肚子拿毕业证书的吗?」 棠棠是十二月生的,她六月毕业,那时她的肚子应该已经看得见了吧?何雅微微红了脸。 「是。」莫韶华再度眯了眯眼,低沉的话音较平时更为沉稳。 「我管她只差几个月就能毕业!叫她休学!别妄想继续待在学校里妨碍你前途!她有本事怀孕,就别在学校里丢人现眼!谁知道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你坚持要跟她结婚的话,就叫她立刻滚出学校!」 「噢……大着肚子拿毕业证书好拉风喔。」何雅其实有些难为情,但乐观天性令她最后仍是愉悦地笑了起来。 「婆婆是副校长,你是副教授,我们的婚礼一定办得很盛大吧?」 「是的,当然。」莫韶华胶着的视线紧紧纠缠着何雅,平静温润的男嗓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愿意用全世界的谎言,来交换一段得以重续的爱。 ——「韶华,她爸爸有前科,她妈妈开间上不了台面的小面摊,她还奢望要有什么婚礼?要拍什么婚纱照?我肯点头让你们偷偷摸摸去公证,已经算她三生有幸了!」 「莫教授,你说过你是独生子,那棠棠就是婆婆唯一的孙女喽?棠棠这么懂事可爱,婆婆一定疼得不得了吧?是说……我的月子是婆婆帮我坐的吗?如果是的话,婆婆当时一定抱小孩抱到分秒不离手吧?长辈啊,最不能抗拒软绵绵的新生儿了,对不对?」何雅天真地猜想。 「你是唯一的媳妇,棠棠又是唯一的孙女,月子自然是母亲为你坐的没错。你说对了,母亲确实疼棠棠疼得不得了。」莫韶华尔雅微笑,淡淡勾唇,面不改色,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掌心微微泌出的薄汗,悄悄藏着多么不堪的从前。 ——「韶华,你要娶她,我让你娶;她要生孩子,我让她生。她生小孩时我没通知你,那又如何?有什么事比你准备教授升等重要?还有,我要她坐月子时做家事,那又怎样?说她不会煮饭就不能吃饭,那又怎样?我都没嫌她出身低贱了,难道还要把她当成娇贵的公主伺候?况且,她生的是女儿,是连族谱都没办法写上名字的女儿!谁知道她生的女儿会不会长大和她一样,年纪轻轻的就未婚怀孕、丢人现眼,败坏我们莫家门风?!」 「总觉得,好不可思议喔。」何雅发出一声轻叹。 「不可思议?」莫韶华扬眸。 「就是啊,虽然我记不得这十年来的事了,但现在眼前的这一切,好像都幸福得跟假的一样。女儿好乖好贴心、婆婆待我很好、我妈身体也还不错,还有你呀……」何雅咽了咽口水,不知要如何叙述莫韶华的部分,偏偏又起了个头,心一横,索性放胆问了—— 第十章 「莫教授,你说你很爱很爱我,可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究竟,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不是应该只是你的众多学生之一吗?难道只是因为我在琼林湖边跟你借了手机?」 「怎么可能?」莫韶华为她的推论失笑。「我喜欢你,原因有很多很多,也可以什么都没有。」 「什么嘛?!你这回答真是太狡猾了!」何雅抗议。「总有个最喜欢的什么吧?比如你最喜欢我哪一点?之类的。」 「最喜欢?」莫韶华思忖了会儿。 「我想,或许是因为你总是很快乐、很开心,很有活力,总令我忍不住多看几眼;也或许,是因为你总是很了解我,关于那些我从未言说的,求学过程时遇到的困境、人生中遭遇到的难题,所有的情绪反应……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你却比谁都明白……让我有一种,好像等了许久,终于才遇到你的感受。」 唔……明明是她自己要问的,可是真听到答案之后,又觉自己何必要问?好像等了许久,终于才遇到你。 莫教授的回答永远是肉麻透顶、赤裸直白,可又令她胸房鼓噪、心韵促急,不争气的双腿几乎就要发软,无法直视他太过炽热的眼神。 「什么叫做我总是很了解你的样子啊?你是说,像你知道我烦恼时是什么表情,或是我来厨房,一定是来找冰水喝,这种细微小事吗?」何雅闷声地问。 「是的。」 「那就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我好像什么都没表示,可是就已经被你看穿……」有种难以逃匿的透明感。 「所以,小雅,你的意思是,既然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了解我,那么如今我很了解你,令你觉得被我看穿,所以,你也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地喜欢我?你已经像我当初一样,有等待这人许久、终于遇见的感受了吗?」 「吓!」何雅瞬间被惊退了两步,心脏无力,直瞅着莫韶华的眼神,就像他是什么毒蛇猛兽一样。 「莫教授,我不要再跟你说话了!你实在是太可怕了!」何雅扇了扇发热的两颊,再度领教到她绝对不会是莫韶华的对手。 不论是面色沉稳地说出甜言蜜语,或是不动如山地调戏对方这件事,她都万万不能与他抗衡。 「小雅。」莫韶华乍然欺近她,再度沈哑地唤了她一声。 「你不要叫我,我不要听。」何雅逃避似地捣住双耳。 「小雅,我今天中午就没课了。」莫韶华贴在她覆耳的手背上说话,即使何雅捣着耳朵,以这种近得他的镜框几乎就贴在她皮肤上的距离,她会听不见才有鬼。 何雅最后索性连眼睛都闭起来,彻彻底底地实行耳聋眼盲的无声抗议。 「我会早点回来,等我回家。」莫韶华自顾自地说完之后,情不自禁地在她手背烙下一枚轻吻。 「……」铁了心不理莫韶华的何雅没有回话,可惜不受控制的心音早已流泄出她太多深受干扰的心绪。 从她耳畔溜过的浓浓男性嗓音有着藏不住的笑意,拂过她肌肤的呼息,带着令她一上午都浑之不去的热气。 【第五章】 蛋白三十五克。 细白砂糖三十五克。 杏仁粉四士二克。 纯糖粉四十克。 做法: 一、秤好材料,将杏仁粉和纯糖粉混合均匀。 二、预热烤箱上火七十度,下火零度。 三、蛋白打至粗泡,加入二分之一细白砂糖,打至泡沫较细致后,再…… 啊!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何雅挫败地盯着书上那些堪比语言学原文书更艰涩难懂的文字,心烦意乱地将那本内有马卡龙做法的《新手零失误的手感烘焙》扔到旁边去! 看自己写的烘焙书学烘焙,已经是件十分离奇的事,更离奇的是,她居然还看不懂! 什么疗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她根本连什么叫做「蛋白打至粗泡」都不明白! 而且,纯糖粉又是啥啊?糖就糖,粉就粉,糖粉就糖粉,加个「纯」是哪招?难道有不纯,还加了酱油、胡椒啥的糖粉吗?她在冰箱里翻箱倒柜,压根儿没看见这样东西,是纯糖粉刚好用完?还是这得另外制作? 何雅颓丧地叹了口气,很想说服自己干脆放弃,可是,想到棠棠夜里的梦话,却又心有不甘。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眼角余光瞥见有张纸片,从被她扔到一旁的烘焙书中偷偷探出一角。 她抬手将那张纸抽出来,是一张店家名片—— 苑品屋烘焙原料店—— 烘焙材料、器材贩售、各式烘焙课程 名片正面除了有店家营业电话与地址之外,背面还有她数年如一日的字迹,清清楚楚记录着某些材料与器具的数量与特别折扣……看来很像是她要大宗采购,向对方询价之后的随手笔记。 这是她从前常去的店家吗? 既然是有开班授课的烘焙原料店,她进去里头逛一逛、看一看,即便对她现在趋近于零的烘焙技术毫无帮助,至少对烘焙材料、器具那些,会有比较多的了解吧? 于是何雅拿了件小外套,随意塞在包包里,穿着十年前喜欢穿的细肩带背心与短裤,搭了社区小巴士,就出发了。 那是搅拌机,这是发酵箱;那是食物调理机,那是电动打蛋器……这些东西,她的厨房里通通都有,只不过她没办法把外观、名称,跟用途拼起来。 现在亲自走一趟材料店,亲眼看到价格牌上的名称,果然是比在家里像无头苍蝇团团乱转好多了,否则就算要上网查资料,她也不知该从何查起。对了…… 「请问,你们有卖糖粉吗?」何雅走到柜台问店员。 「哪一种糖粉?」正忙碌着结帐的店员扬眸,见何雅一脸茫然,偏又走不开为她服务,遂先抬手比了个方向。「糖粉全部在那边,右边第三排。」 「好,谢谢。」何雅走过去,不可思议地瞪着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糖粉—— 拉糖粉、葡萄糖粉、焦糖粉、防潮糖粉、不添加玉米淀粉的纯糖粉、马卡龙专用糖粉……何雅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她错了!烘焙世界博大精深,她在家里那些对糖粉不敬的出言不逊简直脑残得要命! 她虔诚地将纯糖粉与马卡龙专用糖粉从货架上拿下来。 是哪一种呢?她的书上说要纯糖粉,可是她要做的是马卡龙……这会儿是要相信自己的书赌一把?还是两种都买? 何雅手中两包糖粉掂来掂去,正犹豫不决时,身后突然扬起一道男声。 「你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是做什么东西要用的?」 「啊?」猜想可能是上前询问的店员,何雅不疑有他地回首。「是马卡龙。我想做马卡龙,可是——」 「小雅?是你?」男人见到何雅的神情惊诧。「你要来怎么没跟我说一声?而且你怎么会来买糖粉?你不是喜欢自己打吗?」 「打?打什么?」何雅不解,莫名其妙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棕发深目、身形伟岸、皮肤黝黑,看来十分阳光俊朗,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与她的外表年龄相当。 「用食物调理机打呀,细白砂糖。」男人脸上的表情比何雅脸上的更困惑。 何雅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而且,对不起,你好像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你,我前阵子出了一点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看来她果然是这间店的常客,眼前这位唤她小雅的男人,深明她的烘焙习惯,想必是她这十年间的旧识。 「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男人偏眸,对她上下打量,像在思考她所说的话究竟是事实,抑或只是她随口胡审的淘气玩笑? 「就是,总之,据说是我在上烘焙课的时候,天花板掉下来砸到我,然后我就失忆了。」何雅笑了笑,有点心虚地又补了一句:「失忆,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所以,这十年间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失忆?十年?」男人满腹狐疑地凑近她,仔细端详她脸容。 他直觉认为失忆这个说法荒谬透顶,但以马卡龙打响名号的烘焙素人何雅,忘了马卡龙怎么做,甚至对着两包糖粉举棋不定,就连纯糖粉可以用食物调理机制造这点小事都不明白,这一切显然更为荒谬。 「你的意思是说,你因为失忆,所以忘了马卡龙要怎么做?也不知道纯糖粉要怎么打?」 「对,我不知道。」何雅因他突然靠近的动作,自然而然往后退了两步,不喜欢他骤然拉近的距离。 「那,我是谁?」男人指了指自己。 「我刚刚就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了啊。」何雅还是摇头。 「你的烘焙班停课,部落格停止更新,都是因为你失忆?」骆平其实一直有在关注何雅动态,但前阵子出国,刚好错过何雅的烘焙教室地震意外的新闻,回来之后,便看见她的烘焙班与部落格已经停止活动。 「应该是吧?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烘焙班跟部落格是什么东西。」何雅无奈地耸了耸肩。 烘焙班停课的消息,约莫是莫韶华帮她发布的吧?依她现在的情况,哪能开什么课?至于部落格,她也不晓得在哪儿,要如何更新? 「那你的行动电话呢?为什么停止使用?你换号码了吗?」骆平再度发问。 他曾经尝试过联系何雅几回,可她的行动电话总是语音不停重复「该用户停止使用」的状态,而何雅的婚姻状况又不是挺好,据说她的丈夫莫韶华曾经因为他们走太近,与何雅吵过好几次架,所以他也不敢贸然拨打何雅家中的电话。 第十一章 「行动电话?换号码?没有啊,我把电话放在房里充电,忘了带出来。」她的行动电话一直都是莫韶华给她的那一支呀,何雅想也不想地回。 「……」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他问她有没有换号码,她回答放在房里充电? 「好吧,小雅,你的样子真的不太对劲,而且,看你穿成这样,我相信你是真的失亿了。」男人眸光再度将她上上下下巡了几趟,最终在确认她的衣着打扮之后,彻彻底底接受了她失忆这个事实。 就是因为何雅穿这样,难怪他方才站在她身后时,却认不出她的背影。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何雅低头看了看自己。背心、短裤……很正常啊,再正常不过了。 「你婆婆不是说,莫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叫你出门要穿体面一点吗?」 「呃?是吗?」何雅大惊失色。难怪她的衣橱里都是些浪漫柔美正式简约大方,无论什么场合——除了夜店或摇头趴之外——绝不会出错的洋装或套装。 可她就是不喜欢嘛。 何雅急急忙忙将背包内的小外套拿出来穿上。 虽然婆婆不在国内,但她穿这样跑出来在街上乱晃,也许会被婆婆认识的人发现,跟婆婆打小报告,让她在婆婆面前留下坏印象……念及至此,何雅当机立断,决定今天还是先回家好了。 「抱歉,那我先告辞了。」正要转身逃跑的何雅被男人一把抓住。 「算了啦,小雅,反正都出门了,你现在担心也没用。」男人望着何雅天塌下来的脸色,哈哈大笑。「放心啦,我的烘焙店里没有你婆婆的眼线,你穿这样很好,看起来很有精神,人也年轻多了。」 「你的烘焙店?」何雅将被男人捉握的手腕抽回来,硬生生把那句她本来就很年轻的话吞进去,有些纳闷地望了男人一眼。 这男人一副跟她很熟的样子就算了,还喜欢动手动脚的……虽然莫韶华也会习惯性地摸摸她、拍拍她、牵牵她,但他怎么说都是她丈夫,眼前男人这样也太不稳重了,她是别人的妻子欸! 「是啊,小雅,苑品屋是我的烘焙店。既然你说你失忆了,那我就来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好了。」男人从怀中掏出名片,递给何雅。「我是骆平,苑品屋的老板。」 「呃?噢……骆先生,你好。」何雅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接过名片,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总觉得自我介绍真是件令人不自在的事。 「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骆先生。」骆平莞尔。「幸好,失忆归失忆,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小雅,你说你受伤,那你的身体都痊愈了吗?上回有没有伤到哪里?」 「谢谢你,已经都康复了。」何雅点头微笑,心中对骆平如此热情亲昵的态度总感蹊跷,直白性格藏不住心事,索性干脆地问:「骆先生,你看起来好像跟我很熟稔的样子,请问,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我们当然是很好的朋友。」骆平爽朗地大笑出声。「你当初到我的烘焙教室上课,烘焙技术可以说是被我启蒙的,之后我帮你架设烘焙网页,待你在部落格有些名气之后,甚至还帮你和出版社接洽、鼓励你出书,帮你寻找场地开烘焙班……」 「欸?所以你不只是烘焙材料行的老板,还是个烘焙老师、我的烘焙老师?」何雅抓住这句话的重点。 「是啊,不过你后来独立开班之后,就没时间再继续上我的课了。」 「随便啦,那不重要,总之,既然你是我的老师,那你快点教我做马卡龙,烘焙书上写的那些做法我根本完全都看不懂。」 「为什么一定要马卡龙?小雅,你不是什么都忘光了吗?你应该先从基本一点的学起,比如,先认识你的材料和器具,或是使用食品调理机制作纯糖粉,首次烘焙就挑马卡龙,太困难了。」 「唉呀!那是因为我女儿想吃马卡龙呀,不是马卡龙就不行。」何雅坚定地道。她是那么想看棠棠开心的模样。 「棠棠?」 「你也认得棠棠?」何雅这下相信他们两人十分熟稔了。 「怎么不认得?棠棠还没上学的时候,你都是背着她来上课的。」 「呃?」不是她要吐槽自己,她是有没有这么爱烘焙啊?竟然连小孩都要背去上课? 「既然是棠棠指定要吃的,走吧,我们上去二楼。」骆平豪气干云地指了指店外楼梯。 「上二楼干么?」何雅疑惑地问。 「烘焙教室在二楼啊,走,我们上去,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至少你得先会用器具,才看得懂食谱。」骆平说着说着就往门外走。 「噢,这样啊……可是……」虽然骆平说得很有道理,但他对她而言,就跟个陌生人没两样,她这样跟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吗? 「快来啊,小雅,你还在磨蹭什么?」何雅尚在思忖,骆平见她拖拖拉拉的,索性回身过来拉她。 「等一下、等一下啦!」何雅急着想拨开骆平的手。她明明很想学,偏又觉得就这么跟着走有欠妥当,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为难得要命。 「她已经说等一下了,你没听见吗?」突然,从旁伸来一只大掌,气势狠戾地拍掉骆平拉着何雅的手。 「莫教授?」看清来人是谁的何雅不敢置信。 莫韶华面色阴鸶、口吻不善,本该系着领带的颈项什么都没有,衬衫扣子开了两颗,袖子挽起,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温雅模样? 他不是说他中午才会下课吗?现在才……何雅下意识抬起腕表,呃?竟然已经下午两点了? 「对不起,莫教授,我忘记告诉你我要出门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何雅歉然地睐了莫韶华一眼。 她出门时太匆忙,忘了留字条给他,手机又搁在房里充电,没带出门,瞧他这么狼狈的模样,肯定寻她寻得十分辛苦…… 莫韶华瞅着何雅,唇色抿得几乎泛紫,迟迟没有回话,唯恐在排山倒海的怒意累积之下,一发言便令人伤痕累累。 他当然知道何雅在这里,她从前总是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即便失忆了,仍会找到这处他有千百万个不愿意她出现的地方?! 她可知道当他看见她与骆平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心脏遽跳得几乎要弹出胸腔。 假若他的母亲是令他婚姻不幸的源头,那么骆平无异是将他们的婚姻推入谷底的帮凶。 当何雅在婚姻生活中日渐凋零萎靡,是骆平给了她一个在学历不足的条件之下能够发挥的专长,好让她能汲汲营营地发展她的事业,期许她日后能在与丈夫的离婚监护权之争中,不致因没有经济能力而落败。 何雅对这段婚姻的唯一留恋只有棠棠,而骆平给了她一个怎样的希望? 他令她相信她能够藉由烘焙事业丰展她的羽翼,好好保护与带走她的孩子,狠狠脱离莫家这个令她连大学文凭都拿不到的地狱。 莫韶华怎能再让何雅接近骆平?他有一百万个理由怀疑这男人处心积虑要令他深爱的妻子离开他。 所幸从方才何雅与骆平拉扯时的为难神情,他已经排除了何雅忆起骆平的可能性。那些他曾偷偷跟踪妻子行迹的日子里,何雅与骆平在一起的神态总是万分欢愉,绝不是刚才那副踌躇不决的模样。 既然眼下何雅什么都还没有记起,他便不会再眼睁睁地任由她与骆平牵扯! 「我是骆平,想必你是何雅的先生,久仰。」骆平朝莫韶华礼貌性地伸出手。他从前曾听何雅提过莫韶华这人物好几回,如今倒是第一次碰面。 莫韶华斜睨骆平一眼,彻底没将他放在眼里,更没有理会骆平伸出来的右手,全然无暇顾及如此无礼之举,是否违背他从小到大所受的绅士教育。 久仰?他为何需要一个觊觎他妻子许久,令他如坐针毡好几年的男人久仰?他现在只想尽速将何雅带离这个鬼地方! 「小雅,我们回家。」莫韶华执起何雅的手,旋身便走。 「啊?可是……」何雅被莫韶华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前拉,回首,不解地望着骆平那只悬在半空中无人搭理、尴尬放下的右手,完全不明白莫韶华与骆平两人之间为何弥漫着某种一触即发的硝烟味? 听闻骆平方才的招呼语,这两人分明是初次见面,不是吗? 是因为骆平方才拉着她的缘故?抑或是莫韶华遍寻不到她,心焦如焚,所以迁怒无辜的骆平?无论如何,这样不打招呼就走,总是不太恰当吧?她未来极有可能需要仰赖骆平教她制作马卡龙啊。 「可是什么?」莫韶华一味前进,疾行的脚步没有停顿。 「我还没有跟他说再见。」何雅再度回首看了看骆平的身影。 「不需要。」莫韶华斩钉截铁地回,复又前行。 「……你在生气?」何雅揪住他衣袖,小心翼翼探问。她当然知道莫韶华不高兴,但是令他生气的原因究竟是她?还是骆平? 「我应该对一个男人与我的妻子当街拉扯这件事无动于衷吗?」莫韶华的脚步终于停下,望着何雅的阵色即便努力隐藏,仍是难掩深厉。 「对不起,他、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净想着莫韶华与骆平是否曾有什么过节的何雅,从没试过由这个角度思考,吓了一跳,连忙解释。 第十二章 她忘了她在这十年后的世界里,与莫韶华是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莫韶华会担心她,会不喜欢她与别的男人有怎样的互动,都是情有可原,再合理不过。 倘若今天易地而处,换作别的女人与她的丈夫拉拉扯扯,她也绝对不会高兴……何雅越想越内疚,望着莫韶华的阵光濡濡,充满抱歉。 莫韶华沉定的视线与她相交,不发一语。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听见何雅说什么事情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她从前对他说过的「不是那样」,难道还不够多吗? ——「韶华,我和骆平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做马卡龙,逛来这里,刚好遇到他,他好像认识我……」浑然不知莫韶华心思的何雅,这头仍在匆匆忙忙地解释。 ——「我想学烘焙,他是我的烘焙老师,他很有耐心……」 「他说我挑马卡龙做太难了,我应该先认识烘焙器具……」 ——「他说我可以试着开部落格,分享自己的经验,跟别人交流……」 「他只是想帮忙,他说他可以先教我……」 ——「他让我认识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莫韶华拿下鼻梁上勾挂的眼镜,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对何雅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想再听。坦白说,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拿这些暗涌伏窜的回忆如何是好。 「不要跟那个男人走太近。」压抑下满腔不是滋味的情绪,莫韶华尽量温言平缓地道。 「可是,他说他是我以前的烘焙老师,我现在什么都忘光了,那些我不懂的,刚好可以问他。」何雅诚实地答。 「你若真对他那么放心,刚才他拉你时,你为何犹豫?他要带你去哪里?是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吗?若是我没出现的话,你就这么让他牵走了?你要与他单独在一起?」莫韶华一语中的,明白道出何雅心中也隐约感到不妥的部分。 「那、还是,不然……我来报名他的烘焙班好了。」何雅想到了折衷办法。 「小雅,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下山。」 「可是,我搭社区小巴很方便啊。」 「你知道我今天在家里找不到你时有多担心吗?」 「我只是忘了带手机,我下次会记得带的。」 「你要我怎么说才听得懂?!不要单独出门!不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自制力溃堤,莫韶华蓦然爆出一句大吼,彻底将何雅惊呆在原地。 「我……」她掀了掀唇,错愕的眸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只是……算了。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莫韶华抬手抹了把脸,将手中眼镜放进胸前口袋,走到一旁,背对何雅。 暂且这样吧,他再多说什么,也只是更为显露出他对这段婚姻的不安,与担忧失去何雅的恐惧;再说下去,他精心打造的谎言便要破绽百出、丑态尽现,他无所遁匿的真心,便要掀开多么破败的从前。 莫韶华试图以深呼吸稳定情绪,然而他起伏的双肩却透露出太多无能为力,颓丧的低哑话音中有着浓浓的自厌。 何雅就这么盯着莫韶华的背影好半晌,仔细咀嚼过他失控的言行之后,突然觉得她的丈夫好可怜。 莫韶华在意她,在意她这个失忆的妻子,所以发现她不在家,慌张寻来,全然不顾自己满头满脸的狼狈,与平时的优雅从容呈现多么大的反差与对比;当他发现她与别的男人过从甚密,可以瞬间抛去他的礼仪风度,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端不出任何和善平稳的应对…… 他对她的珍爱与独占表露无遗,却又唯恐惊吓失忆的她,不得不逼自己努力收敛情绪,即便最后成效不彰,仍不忘对她再三道歉。 何雅浅叹了口气,唇角却不自禁扬起一个十分接近幸福的浅弧,瞬间心软心甜得不像话。 她还能再对她的丈夫有什么要求? 他言行翩翩、举止从容,与她独处时甜蜜温存、缱绻依恋,甚至因她与别的男人攀谈吃醋失控,这些与他平日截然不同的形象,勾勒拼凑出一个十分接近爱情的模样,令她心跳失序,增添对他的依赖与盼望。 他对她的另眼相待,令她深刻感受到她在他心目中的与众不同;而他总将她视为独一无二的举措,更掀起她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心跳。 「你只是什么?只是吃醋了?」何雅绕到莫韶华身前,对着他难得没有以镜片遮挡的深邃长眸,抛出如此一句甜美淘气的对白。 「我是。」莫韶华垂眸睐她,坦白承认。她脸上荡漾的笑容彷佛甜腻得能渗出蜜,语音轻快得好似蝴蝶飞舞。 她如此灵动快乐的神情总是狠狠撞击他心房,像是无时无刻在提醒他,眼前这个无忧的何雅他已失去了多久,又是如何得来不易。 他应该把她藏起来,狠狠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不教人擅自惊扰与破坏,可他就连眼前的危机都无法应付。 区区一个骆平,犹如附骨之蛆,甩不脱、挣不开,无论何雅失忆前或失忆后,皆是如影随形、万分棘手。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待在家里等你回来,你不喜欢我来这里,我以后就不来了。」何雅轻轻一句话,却令莫韶华突破前所未有的困境。 他有些惊诧地瞧她,唯恐他的强硬态度适得其反,便又不轻不重地重申。「我不是说你以后都不能来。」 何雅摇头,笑着强调。「没关系,我想学烘焙,也不是只有这里能学。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不勉强?」莫韶华试探性地扬眉。 「不勉强,真的。」何雅点头,唇边笑靥甜甜的。「我失忆了,你当然会比平时更担心我会被骗,或是遇到坏人……是我大神经,没顾虑到你的心情……」 何雅咽了咽口水,两腮微红,似乎垂眸说了句什么,话音微弱地令莫韶华听不清楚,一颗心悬在半空。 「小雅,你说什么?」他的嗓音听来有些急切。 「我说、我是说……」何雅仰首凝望他,为了令这个今天惊慌失措,在深爱的妻子面前失控暴怒的男人安心,遂鼓起勇气,抛下一切矜持地道—— 「莫教授,我总感觉……我有种预感,我好像会很爱很爱你……我想,在我失忆前,我就已经很爱很爱你了,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是你的妻子,就只是你的妻子而已,你不用顾忌别的男人,也不需要吃醋,我……总之——」 听见这番近似告白的承诺,莫韶华胸中翻涌万千意绪,鼓噪奔腾,激动得不能自已,迫他开口截断她的话语。 「小雅。」莫韶华开口唤她。 「嗯?」何雅扬眸。 「小雅,但愿你确实如你所言,能够如同往日般地爱我。」 何雅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如此热烈的对白,因羞赧染成粉红色的耳壳仍是烫的。 莫韶华与她相视了良久,胸间一融,展臂将他善解人意,并极力试图安抚他的甜美妻子深深藏入胸膛。 「小雅,我想吻你。」莫韶华拨开她颊边的发,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呃?这、这种事哪有人先问的?」何雅闻言吓坏。 「意思是可以直接做,不需要允许?」她大惊失色的模样令莫韶华莞尔。 「不是!」何雅跺脚。 「好吧,小雅,我必须吻你。」命令句。 「什么啊?哪有人这样,唔?」 莫韶华俯首屏蔽住她所有的天,以吻封缄。 【第六章】 「玛弥,你今天晚上要熬夜吗?」棠棠走到何雅的房间,看着何雅尚未关机的笔记型电脑,仰着小脸问。 「玛弥只是要晚一点睡,不是要熬夜。」何雅合上笔记型电脑的萤幕,转头回答已经换好睡衣,刷完牙准备就寝的棠棠。 自从骆平上回提起她有部落格,她一回家便立刻上网查找,幸好不难寻,不多时便如愿找到。 她的烘焙部落格开设已有好几年,钜细靡遗地记录了她从开始到现在的烘焙经历;从烘焙器材的认识、材料的挑选,至她成功或失败的做法与作品分享,一应俱全,堪称是烘焙新手绝佳的入门教战守策。她做了几天功课之后,目前已经小有所成,烘焙较为简单的饼干与蛋糕皆能成功上手,所以还想把握时间,再多看一会儿。 「可是,把拔说,只要超过晚上十一点睡觉就是熬夜,现在已经快十点,只剩下一个小时了,玛弥你应该把握时间去洗澡刷牙,准备睡觉,而不是坐在这里用电脑,你每次坐在电脑前都会坐好久。」棠棠认真地道,眉眼间的肃穆神情很有莫韶华的神气。 「……」怎么忘了孩子的爸永远都是一切精准、实事求是呢?而现在竟然就连棠棠也不遑多让,俨然一副小管家的模样。 何雅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捏捏棠棠的小脸。「是啊,现在已经快十点了,所以棠棠要上床睡觉喽。」 「那玛弥也要赶快准备睡觉,熬夜对身体不好,我不想玛弥身体不好。」棠棠拉着母亲的衣角,催促她准备就寝。 「玛弥答应你,再看一下电脑就会去洗澡刷牙,十一点前一定会上床,棠棠先睡,好不好?」到底是谁在哄谁啊?何雅心中有些好笑。她被女儿教训,却被教训得心里一片暖洋洋。 「好吧……那、玛弥,你等一下喔。」棠棠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之后,又窸窸窣窣在书架上翻找了一阵,接着将两张她的得意画作贴在何雅的笔记型电脑上。 第十三章 「这要做什么?」何雅不明所以地望着笔电上那两只笑得很愉快、头上还有花瓣、完全没有杀气的暴龙与剑龙。 「玛弥,小恐龙贴在这里,这样我睡觉的时候,小恐龙就可以陪你了。晚安。」棠棠笑得很满足,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何雅盯着那两只恐龙,再望向棠棠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棠棠其实是在跟她撒娇。棠棠或许很希望她能陪她睡,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扰她,所以从叮咛她不能熬夜,再到在她的笔电上贴画,弯弯绕绕,只是阐明了小女孩有多想要妈妈陪而已。 何雅忆起她的童年,那些总遥望母亲背影却不敢吭声的寂寞,再对比棠棠如今体贴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狠狠将眼前听话懂事又贴心的小女孩搂进怀里。 「棠棠,玛弥真的好喜欢你喔!」棠棠的小小身影被何雅夸张地一把抱住,又蹭又搂,她心中感动得不得了,喜欢女儿喜欢到不行。 「我也好喜欢现在的玛弥。」小女孩被何雅又亲又抱,逗得格格笑。 「棠棠难道不喜欢以前的玛弥吗?」加个「现在」是怎样? 「也喜欢啊,可是,以前的玛弥……有时候会偷偷哭,虽然玛弥都说是因为打哈欠所以眼睛才红红的,可是,我就是知道。我不喜欢玛弥哭,玛弥哭,我也会很伤心。」 「玛弥为什么偷哭?」 「我也不知道哇……玛弥,那是你耶!你怎么问我?」棠棠回答了之后,惊觉不对,抗议。 「哎哟,我就忘记了嘛。」何雅捏了捏棠棠圆滚滚的脸,又宠爱十足地摸了摸她头顶,万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她怎么知道「失忆」前的她在哭什么?总之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哭就对了! 「好了,棠棠,时间晚了,你真的该睡了。谢谢你的小恐龙,玛弥陪你上床睡觉好吗?」 「玛弥不是还要用电脑吗?真的可以陪我吗?」棠棠受宠若惊。 「棠棠比电脑重要呀。」何雅笑道。 「那……不然……玛弥先陪棠棠,等棠棠睡着了,再起来用电脑。」棠棠想了想,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兼顾母亲与自己的方法。她希望何雅陪她,又不希望耽误到何雅的正事。 奇怪,她一直以为成长过程有缺失的孩子才会如此早慧,像棠棠这样在双亲健全、母亲又几乎是全职主妇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怎么竟然也会这般纤细敏感? 「傻姑娘,你就别担心我了,走吧走吧!我们快去睡觉,你再不睡,我就要一直搔你痒喔!」何雅玩兴一起,双手作成爪状,起身作势要抓棠棠。 「哇啊!」棠棠一边笑,一边尖叫奔跑,一路急急忙忙被何雅追进儿童房里。她对着棠棠小小的身影大笑。 这样才对嘛!小孩子还是该要有小孩子的样子,无忧无虑、吵吵闹闹,偶尔傻乎乎的……多好。 有妈妈陪的小女孩一下子就睡了。 何雅偷偷摸摸地从棠棠房里摸出来的时候,时间都还不到晚上十点半。 她正要走到厨房拿水喝,恰好与从浴室走出来的莫韶华在客厅碰上,四目相接。 何雅盯着莫韶华发梢仍沾染着些微水气、刚沐浴过后的舒爽干净形象,迎视他细长深邃的阵,不自觉深呼吸一口气,心音紊乱,实在不知道要怎么以平常心面对与她朝夕相处的丈夫——尤其,在他们之间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以及无数个吻之后。 自从在苑品屋外的那次,莫韶华像食髓知味、上瘾般地,每日总要亲吻她好几回。 湿热、温暖、依恋、缠绵……百分之百的充满男人气息,霸道、掠夺、强悍,却又充满疼惜。 何雅从没想过那个她原以为冷漠淡然、严肃清俊的丈夫竟会如此迷人。 爱上他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再顺理成章不过之事,她纵使想刻意忽略心中那份骚动,都无法轻易做到。 何雅没发现她微微脸红了。 她笑了笑,想化解什么不自在般,有些紧张地道:「好怪喔!明明晚上七点才吃过饭的,我现在肚子又饿了,好想吃东西……我去喝水,喝完就要睡了,不然好饿。」何雅转身就想往厨房跑。 「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莫韶华拉住她手臂。 「咦?」何雅十分惊讶地停下脚步。「你不是说吃宵夜对身体不好?」上回她晚上十一点喊着想吃咸酥鸡时,莫韶华明明这么阻止她的。 「今天例外。你生理期来前胃口总是特别好,不让你吃,半夜会饿醒。」莫韶华瞟了一眼墙上月历,嗓音平稳。 「……」何雅已经不知道她该不该感到羞窘了。 他对她的一切习惯总是惊人地了若指掌,甚至就连生理周期也不例外……别的夫妻也是这样吗?还是只有莫教授这样? 「你为什么都会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何雅抱怨。 「小雅,跟你有关的事,就不会是无关紧要的事。」 又来了又来了!莫教授又开始说些令人头重脚轻的肉麻对白了!何雅难为情到不行,又开始七手八脚地赶他。 「我要吃满天星、小熊饼干跟孔雀香酥脆……你快去买!快去快去!」她双颊赧然,挥手挥得跟赶苍蝇一样。 「珍珠红茶要吗?」莫韶华笑问。 「要!」一向爱喝珍珠红茶的何雅答得飞快。一方面既感动于莫韶华的体贴细腻,另一方面,却又因此感到更加手足无措。 他的确将与她有关的每一件细微小事都记得牢牢实实——她的生理期、她的习惯、她的每一个就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表情…… 他每一句缠黏的情话确实都表现得如贯彻到底的肺腑之言;他亲昵的举止与依恋的态度,兴起她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心跳,无法不对他情生意动。 「你快出门啦!不然茶饮店要关门了!」何雅心韵急促,没料到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男人竟会紧张至此,索性眼不见为净,再度急急忙忙地将他往玄关处推去。 「好,等我。」莫韶华啼笑皆非地被她推出门。 他本以为当他回来的时候,何雅应该仍是那副既娇羞又尴尬,拿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没想到当他进门时,她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沙发前看电视,看得目不转睛、屏气凝神,根本就连他进屋了都没发现。 「小雅,你在看什么?」莫韶华洗完手,将购物袋中的零食拿出来,逐样放到何雅面前。 「啊?」何雅大吃一惊,直到此时才惊觉莫韶华早已坐在她身旁,手比了比前方电视画面,说得兴味盎然。 「我没来得及看到片名,好像是很旧的电影了,故事开始就是有一个男人,遇到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拿了个怀表给他,说:『回到我身边。』,然后,这个男人觉得很奇怪,之后又看到一张年代久远的女演员照片,觉得很熟悉,现在正在想办法回到过去……你看,他还去找那个年代的西装来穿……」 「『some where in time』。」莫韶华想也不想地便答。 「啥?」时光中的某处?何雅一时没反应过来。 「『some where in time』,这部电影的片名,中文名称译为『似曾相识''。」 「你看过?」 「当然。」莫韶华将何雅的珍珠红茶从袋中拿出来,又补了一句。「经典名片。」 「什么嘛?!」何雅呿哝了声。莫教授这种态度,好像她没看过经典名片是她孤陋寡闻一样。这什么时候的电影啊?好歹也是七、八〇年代上映的吧?谁会看过呀? 何雅拿起桌上吸管,正准备忿忿插入封口薄膜里,他却一把将那杯珍珠红茶拿过去,拧眉晃了晃杯身。 「怎么了?」何雅问。 「我吩咐店员去冰,他恐怕忘了,我赶着回来,也没注意。」莫韶华走到厨房,拿了空杯子与长汤匙回来,撕开封口,将那杯珍珠红茶中的冰块一个一个捞进空杯里。 「没去冰很好啊,我很想吃冰块。」何雅伸手,试图将被莫韶华劫走的冰块抢回来。 「不行。」莫韶华轻拍了下她手背。 「为什么不行?」何雅嚷了起来。 「你生理期快来了,现在冰吃多了,会生理痛。」 「我又没有要吃多,我只要吃几个而已,真的很热嘛,我最怕热了,你一定知道的吧?」她才不相信连她的生理周期都一清二楚的莫教授会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莫韶华斩钉截铁,态度强硬。 「一个?」何雅讨乖地道。 「不行。」 「就一个也不行?」何雅尖叫。 「……」莫韶华瞟了她一眼,这回什么话也没说,就着那杯冰块的杯缘,仰头倒入嘴里。 这简直是太暴虐太过分太惨绝人寰了!何雅望着那杯瞬间少一半的冰块,不可置信! 「你好冷血,杀人不眨眼……」她悲愤地指控。 「你究竟要不要吃饼干?不吃我要收了。」莫韶华指了指她面前成堆的零食,抛给她一记温文清俊的笑容,很有她不吃,他乐于帮她处理的意味。 「吃!当然吃!怎么不吃?!」她将她视线所及的每一包垃圾食物通通扫进她圈成环状的手臂里。 可恶的莫教授!长得那么好看,笑得那么斯文,肚子里全是坏水,吃人不吐骨头! 何雅咬牙切齿地吃着零食,用力腹诽,腹诽之余不忘用力看电影。 第十四章 电影看到一半,趁着广告空档,她忍不住又兴冲冲地问起一旁拿了笔电过来,正在认真为期末考出考题的男人。「欸,莫教授,这部电影的结局是什么?」 「提前知道结局,看电影就没有乐趣了。」像是早预料到她会这么问,莫韶华话音平缓,就连头也没有抬起来看她。 「……」小气!「好吧好吧,那你只要告诉我,片子最一开始,那个给男主角怀表的老婆婆应该就是女主角吧?这个怀表到底是谁的?最一开始是女主角还给男主角,然后男主角回到过去,又把这怀表送给女的,然后女主角等男主角等到一把年纪,变成老婆婆,又把怀表交到男主角手上,男主角又因此——」 「小雅,你讲到我头晕了。」绕口令吗?莫韶华失笑。 「不是我讲到你头晕好不好?是这部电影的逻辑本来就这样啊,鸡生蛋、蛋生鸡,很谜啊!」何雅抗议。 「小雅,你只要看完,然后,知道它是部好电影就行了。」适当的留白,本来就是这部电影中最余韵绕梁的部分。莫韶华揉了揉何雅发心,吻了她额际一口,又继续转头过去在笔记型电脑上忙碌个不停。 时节已近学期末,他确实很忙,理智上而言,他该上去二楼书房,确保他的工作效率。但是,就这么与何雅端坐沙发两头,一人看电视吃零食,一人忙公事敲键盘,却令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朴实与幸福,好似家庭生活本该如此。他与何雅,许久以前,也是如此……他舍不得上楼。 何雅偏眸睐了莫韶华一眼,心中虽然明白莫韶华说得有道理,可她却无法不介意。 这部电影,看起来跟她的际遇有点相像啊。 电影中的男主角因为得到女主角的怀表,刻意回到过去;而她则是因为借了莫韶华的手机,无意中闯入未来。虽然,电影尚未演到结局,但眼下看来,似乎不是喜剧收场……那么,她与莫韶华的结局又会是如何呢? 光是想着有朝一日,若她回到十年前的琼林湖畔……她已经开始舍不得她温馨平实的家庭生活、舍不得棠棠,也舍不得眼前的莫韶华…… 若是换了一个时空,他仍会记得她吗?仍会如同此时般地爱她吗? 她才正觉得准备好要与他相爱…… 想到失去他与棠棠的可能性,她连想也不敢想,只想把握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莫教授,我问你喔,我在琼林湖遇到你那时,你脱了鞋子,把公事包跟手机放在地上,到底是在做什么?」念及当初相遇时刻,何雅脱口问出潜藏心中许久的疑惑。 莫韶华敲打键盘的动作一顿,没料到她抛出如此问句,眸光与她相凝了良久。 「我……本来确实是想脱去鞋袜,赤足踩踩湖畔草地。」莫韶华咽了咽口水,出口的嗓音依旧沈笃厚实,迷人声线中却隐约藏有几许不安与困窘。 「那为什么只脱了鞋,却没脱袜?」何雅的疑问始终如一。 「因为,我接了通母亲打来的电话,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莫韶华尽量使自己的话音听来平淡、不显心绪。 「为什么?」婆婆的电话跟赤不赤足有什么关系?何雅越听越不明白。 莫韶华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唇角依旧微扬笑容,笑容里却没藏住苦涩。 「家母是一位十分严厉的人,而莫家几代都在学术上有很好的成就,我是家中独子,父亲又过世得早,理所当然承继了她所有盼望。」 「嗯……」何雅突然想到上回莫韶华说,他如果表现不好,被师长数落,回家就又要面对母亲另一场更大的责难,顿时觉得他肩上的担子好重,成长过程想必十分难受,心中不免对他同情了起来。 他也许真的不是天才,连连跳级,只是因为无法辜负母亲的盼望,硬生生被逼出来的地才。 「我一直走在母亲安排好的道路上,努力做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好不容易过关斩将,以一个十分年轻的年龄,在母亲认同的学校里,拿到一纸副教授的聘书——」 「所以……若是脱了鞋袜,裸足在湖边散步,怕婆婆和学生知道了,说你没个副教授的样子,丢母亲的脸?」很容易就可以猜到的理由,就像她当初听骆平说,婆婆要求她穿着体面时一样,纵使天气再热,她也得将薄外套搭上,不想踩长辈地雷、令老人家蒙羞。 「是。很好笑吧?都已经几岁的人了,还在意别人的眼光、母亲的面子。」莫韶华点头,嘴角泛笑。他唇边勾挂的那抹近似强颜欢笑的弧度,酸涩得令何雅心揪得好紧,无比心疼。 「一点也不好笑……莫教授,你好辛苦。」何雅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触他腮畔。 「哪里辛苦?」莫韶华将大掌覆在她的之上。 「你一定……因此放弃很多喜欢的事物吧?因为想着不要令母亲失望,所以不敢尝试,也不能盼望……就算那么想感受一下湿软的草地……那么微小的愿望,也要放弃……」何雅试着想像他的处境与立场,越想越心疼,也越说越难过。 「小雅,我没有像你说的那么悲惨。」莫韶华轻捏了捏她脸颊,微微笑了。 「而且,我还有你。」他的确放弃了许多内心真正的渴望、许多兴趣,甚至许多尊严……但至少,他没有放弃何雅,在母亲的一路反对、不支持,中伤与挑拨之下,他仍然坚持与她一起。 约莫就是如此,母亲才会更加不喜爱何雅。 他爱上他的学生,与之交往,甚至令她怀孕,落人口实,让母亲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与学术界中的笑柄,丢尽颜面;最后,他不愿与女学生分手,惊天动地的争了一回,没想到这一回,却令他的妻子成为他平步青云的人生之中,唯一的叛逆与污点;令他本该幸福美满的婚姻,成为他活生生忤逆母亲的证据。 他母亲是该不喜欢何雅,但他也从没后悔过与何雅交往……即便后来属于现实的那一切来得又快又急,他也从没因此感到遗憾……或许,他也不该感到遗憾吧? 该感到遗憾的是何雅,在这段婚姻里的牺牲者一直都是她。 为了与他结婚,放弃文凭的是她;为了他的升等前途,独自一人生下孩子的是她;为了令他母亲喜爱,百般讨好却仍告失败的也是她;为了带女儿从这个对她百般打压的家庭中出走,努力令自己经济独立的,仍然是她…… 何雅才是该感到后悔的那一个。 莫韶华神情复杂、眼色凄楚,明明是为了他与何雅的婚姻生活感到惆怅,解读在浑然不知个中缘由的何雅眼中,只以为他在哀悼成长过程中的不顺遂与不如意。她听见莫韶华这么说,鼻子一酸,胸臆间满泛柔情,一时间竟有些想哭。 「但愿我能一直陪着你。」何雅望着他,眼眶有些微泛红,十分坚定地道,而她极力想抚慰他的姿态,总是令他万般心折。 她活泼、开朗、可爱、体贴……是他人生中所有的叛逆,更是他所有的盼望与阳光。 「小雅。」莫韶华出声唤她。 「嗯?」 「我觉得,我们应该复习一下以前常做的事。」 「什么事?」 「比如……冰块除了拿来吃之外,还有很多用途。」 「啥?」何雅完全没听懂。 莫韶华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拿下来,仰首含了个未融的冰块进嘴里,再度令何雅扬声惊叫。 「莫教授,你不准我吃冰块,还一直当着我的面吃,实在是很不道——」何雅话说到一半,莫韶华的脸庞便俯低压上来,衔住她仍在不平抗议的嘴。 「唔?」没料到会突然被吻住,何雅背陷在沙发里,既惊慌失措,又动弹不得。 莫韶华热烫的舌裹着极冷的冰块强势侵入她齿关,灵活地探索她芳腔;他吮肿她唇瓣,伸舌舔画她口内每一寸,在冰块的对比之下,更显得他喂给她的暖舌热烫非常。 冰块以一种极为惊人的速度消失,混合着男人气味的津液,灌溉她口腔;何雅每个呼息与吞咽都是他的气味,像被他烙印痕迹,就要随口中越来越小的透明结晶一并融化。 何雅根本来不及吞咽,早已分不清楚是冰块、抑或是她或他的汁液从她嘴角满溢淌下。莫韶华与她唇舌交缠的动作停下,俯首吻去她从唇角相连至下巴的透明银丝,在她弧度优美的颈部流连不去,逐步往下,就连停在她腰际的手也不安分了起来。 他湿热的吻充满情欲,指尖的抚触饱含暧昧,十足十的熟练、诱惑与煽情,何雅胸脯起伏、浑身发热,实在不明白为何平日总是西装笔挺的莫韶华会如此擅于调情?他明明看起来十分禁欲拘谨…… 「莫教授……」何雅在唇边逸出羞人低吟前开口唤他。 她握住他手的动作轻柔,分不清究竟是想阻止他,抑或是想勾诱他?她好像想阻止,又不是很想阻止,她原就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体似乎比她所知道的更熟悉与渴望他…… 「你这时这么称呼我,令我觉得我好像在非礼我的学生。」莫韶华两眉蹙紧,显然对她的称呼颇有微词。 「你难道没有非礼过吗?好歹我们在学校里就开始谈恋爱了。」何雅皱了皱鼻子。 「没有。一直以来都是你非礼我。」莫韶华认真地道。 「乱讲!我才不相信!」何雅随手抄了个抱枕砸他,两人一阵胡乱大笑与夹缠之后,最后何雅反而整个人被莫韶华压躺在身下,形成另一种更引人遐想的姿势。这下不只莫韶华,就连何雅都听见他的喘息声益发粗重浓厚了起来。 第十五章 她面庞燥热,越来越紧张,似乎就连脚趾头都开始骚动不已,视线无助地乱瞟,溜至被莫韶华推至一旁的笔记型电脑,停在他出了一半的期末考题上,骤然生出一个不该在此时出现的疑问。 「莫教授,我问你喔,我修过你的课,那你……你当过我吗?」 「你说呢?」莫韶华笑望她。她如此跳跃的思考,总是令他心情愉快。 「一定有的吧?」何雅连想都没想。 「你是太没自信?还是对我太有信心?」莫韶华失笑。 「才不是呢。」何雅捏了捏他鼻子,俏皮地答。「不是都这样演的吗?你一定会因为贪图我的美色当我啊,然后我就会去办公室求你,你就会说『嘿嘿嘿!想及格的话就让我这样又那样,拿身体来还。』……」 莫韶华很难得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嘛?难道不对吗?」何雅捶打他胸膛。 莫韶华啄吻她唇,已经不想对她与事实相去甚远的想像提出反驳。 「小雅,你想用身体还,今晚我就让你好好地用身体还。」他愉悦至极,难得地放纵自己,陪她玩有失伦常的角色扮演。 「呃?」他的回答令何雅羞红了脸,吓了好大一跳。 「小雅,我不但知道你生理期快来了,还知道,你在生理期快来之前,情欲总是特别高张……」也许是贺尔蒙的缘故?经期前后的她,总是较往常更为热情主动。莫韶华迎望她的眼,吮吻她发热的耳壳,在她耳畔回荡的温润男嗓,十分低沉撩人。 「我……」他口中诉说的话语太过热切煽情,她根本分不出来身体里那份难耐的骚动是被他所挑惹,抑或是原本就存在?她只知道她对她身上的男人无能为力。 他每一道游移与爱抚彷佛都直取她最敏感与脆弱之处,令她心悸腿软,完全无法招架。 「小雅,可以吗?」莫韶华在她耳边低低地问。 何雅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她…… 「我、唔……也没什么不可以、我……」 她偏首吻住他的唇,以此替代所有的鼓舞与回答。 【第七章】 翌日清晨,何雅被棠棠惊醒。 她耳边听见棠棠软软的童音唤她「玛弥」,依稀想起她似乎未着寸缕,慌慌张张拉过被子掩住身体,直到指尖触碰到身上丝质睡衣的软滑衣料,才倏地忆及,昨晚折腾到后来,莫韶华在她半睡半醒之际,似乎已经帮她穿好衣服…… 她瞬间清醒,猛然睁眸,映入眼帘的是棠棠水嫩丰腴的小脸。小女孩已经着好幼稚园背心,绑好头发,甜甜蜜蜜在她颊畔亲了一口。 「玛弥,我要去上学了,老师说今天会有摄影先生来帮我们拍毕业照,可以让我们选公主的衣服穿着照相喔。玛弥要乖乖在家里等棠棠回家。」昨晚忘了向母亲提起这件兴奋之事,棠棠早晨出门前,坚持要来向何雅报告。 「对耶,棠棠要毕业了,今年要上小学了。玛弥很期待棠棠的毕业照喔,一定可爱得不得了。」何雅随手抹了把脸,坐起身,亲亲爱爱地搂抱了小女孩一下。 「棠棠,你的书包跟水壶呢?我们要准备出门了。」莫韶华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拎着车钥匙,指了指手上空无一物的小女孩。 「呀!」棠棠惊叫了一声,随即跳回自己房里。「把拔,等我,我忘记拿了,我去拿!」只顾着跟玛弥说话…… 冒冒失失跑远的小背影跟她好像,真不愧是她的女儿……何雅望着棠棠的背影笑出来,额际却冷不防被莫韶华吻了一下。 「小雅,早安。」他伸手抚触她脸颊。 何雅扬眸,视线与莫韶华的对上,呼息不争气地一窒。 真是不可思议,她昨晚与他一夜缠绵,犹在倦困,尚未下床,这男人却已经打理好自己与女儿,准备出门上班? 瞧他身上的衬衫连一点不该有的绉褶都没有,一头浓密黑发梳理得万分服贴,身形颀长笔挺,一派整齐优雅,好似昨晚那个让她又喊又抓,在她身上浪荡得无比色情的人不是他一样。 「……早。」关于昨晚的旖旎画面跳上来,她有些赧然地向他道早。 「早,我们要准备出门了。」莫韶华睐着她略微泛红的耳壳,不用思考也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唇角漾笑。 「嗯。」何雅轻应了声。明明就是这种再平凡细琐不过的日常对白,在发生过亲密关系之后,竟也能令她紧张到如此不像话,手心冒汗,双颊烫得像要烧起来。 「对不起,我出院回家之后,孩子上、下学都是你在接送,家务也都是管家在做,我好像除了玩玩那些烘焙器具之外,对这个家什么实质的贡献也没。」何雅缓了缓心神,望着莫韶华,为了消弭紧张感,又开始拣些杂七杂八之事来说了。 也不知莫韶华是不是因为对她保护过度的缘故?她都已经回家好些日子了,接送棠棠上、下学这事,他仍坚持不让她插手。 「怎么会呢?你没看见你在家,棠棠有多开心?」莫韶华走到她床畔坐下,伸手揉了揉她发心。 「唔……这么说也是啦。」 「还有,我也很开心,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只要好好地待在家里,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事。」 有些话,在发生亲密关系之前听,已经很令人脸红,而发生过亲密关系之后听,也是十分令人羞赧。 何雅垂颜,将发烫的脸庞埋进莫韶华胸膛,呿哝抱怨。「每次都说这些好听的话,在家哄我,在外面……也是这样哄别的女学生吗?」想起昨晚与他的那些亲密举止,独占欲与忌妒心一起,何雅不禁如此发问。 「怎么可能?」莫韶华失笑。「学生看到我,跑都来不及。」他一向以严厉闻名。 「最好是啦。」何雅从他怀中抬首,调整了下被她枕得歪斜的领带,盯住他幽深细长的眼。「英俊、年轻,又不苟言笑的教授……很迷人哪。」否则她怎会心跳得如此飞快? 「那是只有你才这么想。」莫韶华捏了捏她鼻子。 「才不是呢,那万一有别人也这么想怎么办?」何雅不服气。 「看来是我昨晚让你不够累,你今晨才有心思想这些。」莫韶华归纳出很离奇的结论。 「才不是!」她惊叫。「莫教授,你不要转移话题!这招实在是太卑鄙了。」 「好吧!那你每晚令我累一些,我自然也没体力在外面搞七捻三……噢!」他被何雅槌了一拳,却被槌得眼角唇边尽是笑意。 「我不要理你了。」她撇头,赌气。 「别胡思乱想。」他好笑地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小雅,我早就说过了,我说的每句都是实话,不是哄你。既然是实话,自然没有别人值得我这么说,你别担心,我心里只有你而已。」 「……喔。」她再度将脸颊贴靠在他的胸膛,回话回得闷闷的,嘴角却掩不住轻笑,直到此刻才明白,她其实是在撒娇。她想听的,是恋人间的标准答案。 「我只爱你」、「我只有你」、「你是特别的」、「我心里没有别人」。 明明,她从前还觉得莫教授的情话腻死人不偿命,现在,却情不自禁地想听更多、再更多…… 「乖乖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今天四点下课,接过棠棠再回家,约莫傍晚了。」莫韶华亲吻撒娇的妻子发心,依依不舍地提声交代。 「好。」 「那你再睡会儿,晚上见。」莫韶华说完便准备起身。 「等一下!」想起了什么,何雅忽地扯住他衣袖,急道:「刚刚棠棠说要拍毕业照我才想到,她就要毕业了,幼稚园应该有结业典礼什么的吧?先说好,结业典礼我是一定要出席的,你千万不要又因为担心我的身体,或是想让我多睡一会儿,早上拉着棠棠偷偷摸摸就出门了。若是因此错过女儿人生中的第一次毕业,我会很失望也很生气的。」 「好。」莫韶华思忖了片刻,缓缓点头。 他确实为了某些原因,不愿令何雅单独到棠棠的幼稚园去,但棠棠的毕业典礼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大事,他并不好推拒。只能确保他与何雅的同行,能努力避免她碰上一切不该碰上的人。 「还有,虽然我把百涵的名片弄丢了,但我好像记得百涵说,她开的花店在棠棠幼稚园附近,等棠棠结业式结束,我想绕过去看看百涵,你应该知道她的花店在哪里吧?」 乍然听闻章百涵的姓名,莫韶华胸间一紧,眉心不自然地抽了抽。 他念头才起,何雅便马上提及,是两人默契太好?抑或是冥冥中的不祥之兆?章百涵——何雅最亲近的老同学、姊妹淘、闺中密友。她与何雅情同姊妹、交谊匪浅,何雅之前甚至还曾负气离家出走,抱着棠棠到她家暂住一段时日。 她对何雅的婚姻状况太了解,了解到令莫韶华感到备受威胁。 「小雅,坦白说,我并不是很希望你与章小姐碰面。」莫韶华开宗明义地道。 「咦?为什么?百涵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十年间有什么变化吗? 「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我住院时,她也有来看我。」 「她……」莫韶华神色黯下,不知该如何表达,脸上表情十足为难。 「你的样子怪怪的喔!」何雅瞅着莫韶华难得举棋不定的神情,玩兴一起,好笑地调侃道:「你看起来一副想说百涵坏话又不敢说的样子,是怎样?该不会是她暗恋你,对你投怀送抱,结果东窗事发,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跟她友谊破裂吧?」 第十六章 「……」他亲爱的妻子脑袋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莫韶华揉了揉纠结不散的眉心,未料如此头疼烦恼的模样,解读在何雅心中,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不是吧?说中了?我随便乱说的欸!」何雅不可置信。她直觉认为这发展绝不可能,所以才随口胡诌,然莫韶华此时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莫韶华垂眸睐她,突然意识到她错误的解读,恰好是条足以令他脱出此时窘况的康庄大道。 「相去不远。」莫韶华整定心神,淡淡地道。 「什么?!怎么可能?」何雅还来不及发出更大的惊叫,棠棠的脚步声便咚咚咚地从隔壁房间跑过来。 「对不起,把拔,我刚刚书包掉地上,东西通通撒了,又重收,让把拔等这么久……」已经背好书包的小女孩垂眼,说话口吻内疚。 「没关系,我们出门吧,再不走就要迟到了。棠棠,跟玛弥说再见。」莫韶华牵起女儿的手,因着能避开与章百涵有关的话题如释重负,示意她与母亲道别。 「好。玛弥再见。」 「莫教授!」临行前,何雅又唤。 「怎么了?」莫韶华回首。 「没有……没事。等你回来再说好了。」何雅脑海里突然转过许多念头,最后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摇头。 她本来想问清楚章百涵的事,可是,在孩子要出门上学的这当下,绝对不是个好时机;然后,她又想告诉莫韶华,她今日下午要到医院回诊,可是,仔细想想,这事似乎也不用特意告知他。 她本就无病无痛,为了一个凭空而来的失忆诊断到医院回诊已经够瞎了,毋须牵扯更多人下水。若是莫韶华知道了,说不准又嚷着要陪她去,或是要请她妈妈陪她到医院……算了算了,不论哪一种,都不需要。 医院她自己去就可以了。何雅摆了摆手,微笑着向她的丈夫与女儿说再见。 搭上社区小巴士,离开住家,何雅头顶上依旧是那道几欲蒸人融散的阳光,耳边仍旧是那阵挥不去的络绎蝉鸣。 夏季对于怕热的她而言,真不是普通的难熬——尤其,当她穿着绝对不会令婆婆丢脸的雪纺纱小洋装的时候。 在医院结束例行的检查与问诊后,何雅想也不想地躲进医院旁的咖啡厅里。本想豪迈地点杯大口吸饮会头痛,但却畅快到不行的消暑冰沙来喝,轮到她点单时,莫韶华昨夜嘱咐她生理期将来,不要吃太多冰的叮咛却骤然浮上脑海,硬生生打断她想放纵的念头。 「榛果拿铁,去冰。」何雅真不敢相信这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一方面在心底埋怨莫韶华,一方面却不自禁唇角漾笑,以往总不明白为何恋爱中的情人时时面露微笑,如今倒是真的领教。 她领了咖啡,在店内一隅贪闲地坐下,座位尚未坐热,旁边一道熟悉的女声却清晰地扬来。 「何雅同学?」 这道听了多年的女嗓即便装了变音器,她都分辨得出。何雅猛地掀睫,早上她与莫韶华才提及的章百涵便瞬间出现在她眼前。 「真巧,能在这里碰上你,我这几天还在想,你再不出现,我就要冲去莫家抢人了。」章百涵熟稔亲近地将餐点放在何雅桌上,在她身旁的空位落坐。 「是啊,真巧……」何雅视线紧盯面前的章百涵,有些不敢相信。她早上才在说呢,思念许久的老同学便如愿出现。 只是,经过早上与莫韶华的对谈,她此时倒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故友。 虽然她总感觉章百涵不会爱上她的丈夫,但转念一想,这十年后的时空对她而言,本就是个全然陌生之地,就连那个善于烘焙的何雅,对她而言,都是十足的不熟悉。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何雅,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坐吧?」章百涵拿起三明治大口咬,都已经坐下来了才问,完完全全地不修边幅与没诚意,就与何雅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当然不介意啊。」她如此惬意自在的举动,倒令何雅莫名放心了起来,略感好笑。 就算某些事情变了,但是,人的本质依然是不会变的吧?章百涵还是如同她记忆中一样可爱,与她气味相投,聊聊天应该无妨吧? 「你今天来医院回诊?」章百涵指了指背后的医院,很自然地问。 「是啊。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今天花店没有营业吗?」 「我来附近帮客户送花,刚好饿了,就进来找东西吃,花店有其他人顾着,不碍事,倒是你,回诊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你的头还痛不痛?记忆恢复了吗?」 何雅啜了口咖啡,摇头。「我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过头不痛,人也健康得很,医生除了说要按时回诊之外,什么也没交代。」当然,她本就无恙啊。 「那就好,我一直很担心你的身体,偏偏又连络不上你,刚好花店忙,也抽不出时间到你家拜访,本想着你接送棠棠上、下学时可能会碰面,结果也没遇上……对了,讲到这个,你怎么都没来接送棠棠?还有,你是不是换电话了?」 「没有接送棠棠是因为莫教授担心我的病情,所以坚持他接送就好,但是……换电话?」何雅颦眉。上回骆平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我没有换电话啊,一直都是这一支。」视线不自觉游移到桌面的手机上。 「怎么可能?我打了好几次,语音都说暂停使用啊!你听——」章百涵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三两下拨了几个数字,放到何雅耳边。 耳边清清楚楚传来该用户暂停使用的语音提醒,何雅一脸狐疑地望着自己的行动电话。「可是,我的手机没有响啊。」 章百涵将何雅的手机拿过去仔细端详,这厂牌、这颜色、这型号……确确实实是何雅从前使用的那支行动电话没错,可是……怎么会这样? 她怔愣了会儿,接着又快手快脚地用何雅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行动电话号码。 「你看,手机没换,但门号换了,这不是你以前的门号啊,难怪我找不到你。」章百涵将她手机上显示的那组陌生来电拿给何雅看,这不是何雅原本使用的号码。 何雅一脸茫然地盯着她的手机,完全没有头绪。她是知道这门号与她大学时使用的不一样,但十年时光这么久,换过一、两次电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换电话换到连朋友都找不到了,这倒有点稀奇。她一直以为莫韶华给她的电话,就是她这十年间对外主要联系的号码。 「何雅,你因为失忆了,所以不记得你从前的行动电话号码了,对不对?」章百涵望着何雅一脸不解的模样,又咬了几口三明治,脑海中同样也盘旋着许多疑问。 「我是忘记了,可是……」何雅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虽然她不知道「三十岁何雅」的手机号码究竟是几号,但是,假如门号没有换过,为何骆平与章百涵都说突然无法联系她?又,倘若门号真的换过,为何莫教授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莫韶华不可能对她换了新门号的事毫不知情,否则他怎么与她连络?他一直都是拨打这个号码的。 「呿!我知道了!一定是莫韶华那家伙搞的鬼!」章百涵想了想,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他一定是仗着你现在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干脆来个偷天换日,索性把你的电话换了,打算让你跟我们这些老朋友都断得干干净净,老死不相往来!」 「百涵,你的想像力实在太丰富了。」何雅为章百涵荒谬的推论笑出声来。莫韶华斯文有礼、尔雅自持,怎么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 「才不是想像力丰富呢!还有还有,我在想喔,一定就是因为我的花店就在棠棠学校附近,莫韶华怕你遇到我,我又跟你讲些有的没的,所以才不让你来接小孩,对,一定就是这样!」章百涵抚掌。 「什么有的没的?需要这么大费周章、遮遮掩掩?」何雅笑问,将章百涵所说的话当趣闻听。 「还有什么?当然就是叫你离婚啊。他一定是觉得我们这些一天到晚怂恿你跟他离婚的朋友很碍眼,所以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离婚?为什么?」何雅睁大双眸,不可思议地打断章百涵的话。 她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满,为什么她的朋友要怂恿她离婚?难道真如莫韶华早上所言,百涵对莫韶华,存着不该有的非分之想吗? 「什么为什么?婚当然是一定要离的,你难道被他们莫家人糟蹋得还不够吗?我说你呀,早就应该跟骆平远走高飞——」 「骆平?」何雅的声调再度拔高,美眸圆瞠。远走高飞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越听越糊涂了?章百涵究竟在说些什么? 「是啊,骆平……不对,我老忘了你失忆,你还记得骆平吗?还是也忘了?」 「骆平这人我是知道的,我前些日子……唔……因为某些原因,碰过他一次。」何雅尽量试着轻描淡写。 「那你见到他,难道没有想起些什么来吗?」 「没有。」 「唉,算了算了,可能你跟骆平真的无缘吧?骆平他一直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跟他在一起比跟莫韶华那家伙在一起好多了,可是你一直磨磨蹭蹭的,也不知在顾忌什么?可能我没当过妈,不能理解身为母亲的心情……我若是你,才不会在那里傻傻地等,等着有一天能争到棠棠监护权时才离婚……虽然,棠棠是真的很可爱,但是青春宝贵,小孩难道不能再生吗?再怎么样,都比待在那个有恶婆婆跟无能老公的地狱里好一百——」 第十七章 「百涵,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莫教授。」何雅皱了皱眉,对于章百涵说的话还来不及深思,便已感到十分刺耳,万分不舒坦。 「呃?」没料到何雅会出言抗议,章百涵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咬着最后一口三明治的脸看来怔怔的。 「百涵,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既然对方不爱你,适时的放手也是成全自己,你跟我说这些,又是离婚、又是怂恿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还叫我抛下棠棠……我不喜欢这样子。百涵,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夫妻嘛,大家总是劝合不劝离,就算她与莫韶华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章百涵也不用把话说成这样吧? 何雅不明白为何一向爽朗亲人的老同学话中句句带剌,鼓励她抛夫弃女,忆及莫韶华早上所说的话,很自然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何雅,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什么感情勉强不来?什么放手?什么成全?」章百涵莫名其妙地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下去。 「百涵,韶华都告诉我了。」何雅郑重地道。 她很想为章百涵保留面子,但是她也不想听她继续毫无节制地批评她的家人。直话直说向来是她与章百涵相处的方式。 「告诉你什么?」章百涵不解地问。 于是何雅把她早上与莫韶华的对话,通通都照实说了。 「他说我暗恋他?他说我暗恋他?!」章百涵惊叫了起来,而后像听见什么荒谬的世纪大笑话一样,笑到眼角迸泪。 「莫家人真的是上上下下一样阴险,莫韶华那混帐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谁看得上他了?!我宁愿去跟路边的狗双宿双飞,也不要喜欢他咧!」 「……」现在是怎样?她丈夫不如路边的狗就是了?何雅又好笑又好气,她的老朋友说话向来如此,只是……谁会这样说自己的暗恋对象?即便粗神经如何雅,仍隐约感到事情不对劲。 「何雅同学,我明白你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但是,你信我,你别被莫韶华那坏家伙骗了!」 「骗?」何雅越听越迷惘。「我有什么好值得骗的?」更何况,莫教授横看竖看都不会是什么坏家伙。 章百涵叹了很长一口气,深深地道:「何雅,我不知道莫韶华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你自从嫁给他之后,吃了很多苦,受了许多委屈,现在好不容易把烘焙事业做得有声有色,有了自己的存款与收入,可以好好地为自己的人生作主,你千万不要被那家伙三言两语哄回去,我实在不愿意看你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婚姻要发展到怎样的景况,才能被说功亏一篑?何雅不懂。 「是啊,何雅,你一直都是打定主意,等棠棠再大一点,比较能够接受父母亲分开的时候,就要离婚的。莫韶华现在这么处心积虑,一定是想趁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好好修补你们之间的感情,让你打消离婚的念头。」 「为什么我要离婚?我明明……莫教授他对我很好,我怎么可能会想离婚?」三十岁的她生活幸福得像假的一样,莫韶华想跟她离婚还比较有可能呢,他条件那么好。 「对你好?对你好的话,怎么可能放你独自一个人在产房生小孩?」章百涵嗤笑。 「我一个人生小孩?不可能吧?我那么怕痛,莫教授怎么可能没来陪我?」他那么疼她,就连让她吃冰生理痛都舍不得,又怎么可能在她生孩子时抛下她? 「还说呢,别提了!你那个势利眼的无良婆婆,一直都要莫韶华用最快的速度升上教授,那时候莫韶华好像就是在忙着教授升等的事,人不在家,你那时又跟婆婆同住,他可能以为他妈会善待你,或是你要临盆时会通知他之类的……反正,最后也不知是你婆婆没告诉他,还是他自己走不开,总之……升升升,升个屁啊!升教授有哪里好?!他连自己的女儿生了都不知道!」 「可是……」章百涵口中的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何雅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可是什么?别可是了!总之莫韶华是个混帐,你婆婆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坐月子时,为了喂母奶已经够辛苦睡眠不足了,你婆婆没认真帮你坐月子,要你下床做家事就算了,还硬逼着你学煮饭,说什么你也都当妈的人了,不会煮饭以后怎么养小孩?不会煮饭就不要吃饭!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看想趁你身体虚弱时弄死你才是真的!」 「百涵,你说得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人这样对待媳妇?而且,就算真的有好了,莫教授难道都不知道这些事吗?」何雅几乎是本能反应地驳斥。三十岁的她过得十分幸福,与丈夫更是鹣鲽情深,不是吗? 「他每天早出晚归怎么会知道?而且,谁知道他妈在他面前是怎么演的?搞不好是说你都不懂事,自己不好好休息,还忤逆婆婆,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呢!」 「若真是这样,我难道不会回娘家哭诉吗?我妈至少也会出来说句话吧?我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在婆家被欺——」 「何雅,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伯母除了说你不知感恩跟惜福之外,还会说什么?」章百涵,针见血。 「……」这确实很像母亲的作风与态度,何雅垂颜,默然不语。 仔细思量,章百涵说的话处处蹊跷,却又合理至极,虚虚实实,难辨真假。 她与婆婆之间的相处、生产时的景况,她无从得知,暂且略过不提,但是,假若骆平真如章百涵所言,对她存着暧昧心思,那么,骆平与她亲近自然的肢体碰触便说得过去,而那天在苑品屋外,莫韶华难得的暴怒失控也更显得合理。 她不知不觉间被换过的手机门号,莫韶华不让她接送棠棠上、下学的坚持,不愿让她报名骆平烘焙班的震怒,隐隐约约似乎都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对!先别胡思乱想,莫教授或许只是考量她的失忆病情,唯恐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于是对她有所隐瞒……有所隐瞒与欺骗是不一样的。她不应该如此轻易就怀疑他。 见何雅脸色忽明忽暗,似有迟疑,章百涵又接着为老朋友惋惜下去了。 「何雅,你已经为了这桩婚姻赔上太多了,你的女儿、你的人生、你的大学学历,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男人,将所剩无几的再继续通通赔进去。」 「大学学历?我的大学学历又怎么了?」何雅捕捉到令她在意的关键字。 大学学历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一直向往大学生活的何雅而言,则是绝对必须拿到的文凭。 她一直都知道靠着小面摊供养她念书的母亲有多辛苦,所以,她也一直期盼能够靠着好学历找到好工作,让母亲早些退休。 若非如此,她当初为何会赶着上语言学赶得那么拚命? 「欸?你大学没有念完啊。你那时怀孕了,明明过完寒假就是大四下学期,眼看着就要毕业,可是,你婆婆怕你肚子渐渐大起来,在学校里让莫韶华跟她更丢脸,所以,就硬逼着你休学了。」 章百涵此时说的话,令她联想到与莫韶华曾有过的对白,何雅脸色丕变,瞬间刷白。 「……那,我在学校里……是不是就已经怀孕了?莫教授,我问你喔,我当时……是大着肚子拿毕业证书的吗?」 「噢……大着肚子拿毕业证书好拉风喔。」 「而且,你那个没良心的婆婆,亏她还自诩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连婚纱照都不让你去拍,连个像样的婚礼也没有,让你跟莫韶华两个人私底下偷偷摸摸去公证!我真是搞不懂,娶媳妇有这么丢脸吗?这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未婚怀孕满街都是啊,别人还不是开开心心地办喜事!」 「婆婆是副校长,你是副教授,我们的婚礼一定办得很盛大吧?」 怎么会?莫教授他、他明明没有否认她的猜测……何雅咽了咽口水,掌心因此微微冒汗。 「更恶劣的是,棠棠生下来之后,你婆婆竟然也没有因此对你比较好,或是比较疼孙女欸!老嚷着女儿不算孙子,名字写不进族谱,就连抱棠棠一下都不肯……我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她自己难道不是女人吗?」 「莫教授,你说过你是独生子,那棠棠就是婆婆唯一的孙女喽?棠棠这么懂事可爱,婆婆一定疼得不得了吧?」 「你是唯一的媳妇,棠裳又是唯一的孙女……母亲确实疼棠棠疼得不得了。」 章百涵现在口中所说的,怎么会与莫韶华陈述的事实相距如此遥远? 何雅抚着额际,就连章百涵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法消化,太阳穴痛得不得了。她什么都不知情,更不会有想起来的一天,她无法判断,似乎也不是很想判断……莫韶华与章百涵之间,势必有人在说谎…… 「何雅,你之前还曾离家出走搬来跟我住过一阵子呢!就是因为你那时离家出走,莫韶华才知道事态严重,带着你们一家三口搬出去住,好不容易才脱离他妈的魔掌。」最后一句很显然是骂人的双关语。 「这样啊……」何雅思绪凌乱,无法思考,话音微弱地回应。 「真的,就是这样。何雅,我跟你说,你从前跟我住时,放了很多东西在我家里,当中有你每年写给棠棠的信……你因为过得不快乐,所以越来越悲观,很怕你哪天有个万一,不能陪棠棠长大,所以写给棠棠好多、好多信,为了怕莫韶华看见,通通都放在我家里,要我保管,假如你不相信我讲的话,我现在就去拿来给你看。」 「我……百涵,等一下!」何雅拉住就要起身的章百涵,扪心自问,她真的想看那些信吗? 第十八章 她一时之间接收不了太多资讯,心思紊乱,就连一个念头、一句话、一个片段都消化不及,她还应该再看任何东西吗? 「何雅,我知道我一下告诉你太多事情,你一定还没办法接受,但是,你听我说,你真的应该照原定计划离开那个家,你——」章百涵还正待说服何雅,何雅放在桌上的行动电话却响了。 莫教授。 萤幕上显示的连络人姓名,令已经心烦意乱的何雅心惊跳了好大一下,扬睫,视线与章百涵的对上,四目相接,不知为何有种排山倒海的心虚感,像个外遇被发现的妻子。 接?不接? 她心思惶惶,瞪着蛋幕上怵目惊心的三个大字,耳边只听见自己如擂的心音。 【第八章】 「何雅,先别接。」章百涵一把按掉何雅的电话。「你跟我来,有什么话,等看过那些信再说。」 章百涵急匆匆地拉着何雅往外走,带着何雅回家取信。何雅没有拒绝,就为了某种她也无法言说的理由。 坦白说,她自来到这十年后的时空,耳边听闻的全都是母亲称赞莫教授有多好,或是莫教授陈述她过得有多幸福,而她也一直不疑有他地全盘接受…… 如今,章百涵这端有截然不同的说法出现,她虽感疑惑不解、略受打击,但心底其实也很想弄清楚究竟哪个是真相?究竟是谁在说谎,又何以要骗她? 于是,她随章百涵回家,拿了信,婉拒了章百涵送她回家的提议,独自坐在回社区的小巴士上,瞪着膝上成叠信件。 信封上写着棠棠姓名的字迹显而易见是她的,但她却迟迟无法打开,不得不承认,她既想知道,却又害怕里头躲着什么不堪入目的惊人事实。 也许,三十岁的何雅,过得完全不像莫教授说的那般幸福美满,而是如同章百涵说的那么凄惨…… 假若,三十岁的何雅真过得那么不堪,那么,这阵子因为感到十分幸福,所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甚至还真的爱上莫教授的自己又算什么? 本来,她对这十年后的世界一点羁绊眷恋也没有,对三十岁的何雅也没有太多感同身受的认同感与同理心,顶多只有随遇而安、过一日算一日的念头。当初,她随莫韶华回家、与他共同生活的决定,除了不舍棠棠失望,也大半是出自于母亲不愿收留她,不忍违背母亲希冀的动机。 没想到,后来,她却因莫韶华总是那么依赖眷恋她的模样,不由自主想要补偿回报,甚至日渐坠入情网;真正对他感到心动留恋的同时,也真正地对这十年后的时空产生归属感,觉得自己彷佛就是三十岁那个婚姻幸福的何雅,那个那么快乐的何雅,因为,她是如此爱她的丈夫、如此爱她的女儿,她过得那么愉悦满足,万般融入家庭生活,与她丈夫相处得像对黏缠的新婚夫妻…… 倘使,这些当初吸引她留下与产生感情的说词都是假的,那么,因此相信,并且进而跌入这段婚姻里的她,究竟又该以何种面貌自处? 何雅摇了摇头,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是她想太多了吧?也许章百涵只是与她开了一场想令她提心吊胆的玩笑,就如同她们学生时代的任何恶作剧一样。 毕竟,有谁会在写给孩子的信上,细诉婚姻生活的缺憾?顶多只是希望孩子慎选结婚对象、珍重身体,或是学业顺利之类的叮咛吧? 当她把信件打开,也许只会看见无伤大雅的整人玩具,或是章百涵的恶作剧涂鸦,快乐地嘲笑她从高中到现在,总是捉弄不赢她…… 何雅试着说服自己将那些应该无足轻重的信件打开,可直到下车前,手指都仍微微发颤,无法动作,最后只好七手八脚地将信件收进包包里,急急忙忙下了差点错过的车站。 她的心思是如此仓皇,以至于她没有发现立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妇人。 妇人一身雍容华贵,端庄严谨,凝结在她身上的视线毫无温度。 「何雅,一阵子未见,你的粗鲁与没教养倒是更上一层楼了,见到登门拜访的婆婆,居然也不懂得开口叫人?」妇人朝她走近。 「啊?」何雅拿钥匙开门的动作一顿,回眸,视线与来人对上,心里一慌,手中成串钥匙落地。 「妈,对不起,我没发现您在这里。」 她婆婆的长相她是认得的,倒不是因为从前大学时,对校内毫无存在感的学术副校长有什么印象,而是唯恐她因失忆在夫家失礼的母亲,在她住院那段期间,曾经不止一次地拿着婆婆的照片,要她牢记婆婆长相,待日后见面时,务必得为帮忙安排豪华病房一事,向婆婆道谢。 「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莫韶华的母亲深感不认同地睐了她一眼,对何雅这媳妇怎么看都不会有满意的一天。 「妈,真的很抱歉,我没留意到您就在附近。外面太阳大,您进屋里来喝杯茶吧。」何雅拾起钥匙,端出笑脸,一句话说得笑盈盈的。 即便章百涵稍早时说的话隐约令她感到不安,但既然她已经身处未来世界中,背负着三十岁何雅的媳妇身分,那么,面对长辈时的礼貌仍是要有的。 「也好,就进去说吧。自你们搬出来住之后,我还没来作过客。」莫母环顾了下四周。 「房子找在这里,环境倒是清幽……对了,听韶华说,你前阵子出了意外,一切无恙吧?」端着长辈威严,莫母面无表情地寒暄。 看吧!婆婆虽然面容严厉,但似乎不难相处,根本没有百涵口中说的那么刻薄。何雅松了好大一口气。她想,她绝对是错怪莫教授了,莫教授是不会骗她的。 「很好呀,今天就是去医院回诊,没什么大碍。」何雅笑了笑,旋身将屋子大门打开,领着莫母进屋,在沙发上落坐,并且斟了杯茶过来。 「话说回来,我都还没好好谢谢妈呢!谢谢妈出国时,还特别帮我安排病房,病房十分舒适,多亏了——」 莫母闻言,接茶的手一顿,神情轻蔑,唇角却微微带笑。 「何雅,我并不会为你张罗病房之事,这八成是韶华的手笔,想将人情安在我头上,你不需要谢我。」 「呃?」何雅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连忙又堆起笑脸。「原来是这样啊,不论如何,还是谢谢妈的关心,也谢谢妈今天来看我。」婆婆刚刚问候了她的病情,不是吗? 「我可不是来看你的。」莫母又笑了。「既然都来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何雅,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韶华他自从跟你搬出来住之后,已经大半年没有回家了,下个月他父亲的忌日就要到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会到家里拈香,就算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别挡着他出席。」 「妈,我怎么会挡着韶华呢?」何雅心惊了下,继续陪笑。「爸爸的忌日,我一定会跟韶华带着棠棠一起回去的。对了,那天是不是要准备很多东西?一定很忙吧?我可以早点回家帮忙,多个人手,总是比较好——」 「何雅,我都已经说那是个重要日子了,你还想带棠棠来?你究竟是想削我的面子,还是韶华的?」莫母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凌厉地打断何雅。 没料到婆婆竟是如此反应,何雅吓了好大一跳,几度启唇,却不知该先道歉,还是该先允诺不会出席? 章百涵刚刚对她所说的话通通跳上来,与婆婆此刻表现出来的态度不谋而合,她脸色变了几变,心思百转千回,不确定感与怀疑渐渐扩散,没听见钥匙转动门把的声音。 门扉被悄然打开,提早接了女儿回家的莫韶华,没有注意到玄关处多了一双女鞋,扬声便往屋内喊:「小雅?你在家吗?」 他下午拨了几通电话给何雅,先前几通像是被刻意挂断般,响了几声便转语音信箱,最后则是直接关机,令他心神极度不宁。 他既担忧何雅与骆平牵扯不清,也担忧她出了什么意外,更担心她恢复记忆……越想越不平静,索性先接棠棠回来,见到何雅才会安心,也许妻子只是午觉睡得晚罢了? 「韶华,你回来了。」见到儿子十分欣喜的莫母,在何雅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起身走到玄关处迎接。 「妈?」莫韶华见到母亲的神色十分意外。「您怎么来了?也没通知我一声。」他视线担忧且急切地望向后头的何雅,呼息一窒、心跳飞快,一向平稳无波的脸容上,难得显露慌张之色。 母亲今日突然造访是为了何事?为何没有事先告知?又与何雅说了什么? 自他决心搬离家中,母亲向他大发了一顿脾气之后,已经与他甚少碰面,所以,对于何雅前些日子遭逢的意外,莫韶华也只选择在电话中寥寥几句,随口带过,将失忆部分略过不提,总觉得对何雅深有成见的母亲,会以为这是何雅莫名的手段与把戏。结果,现在…… 「不要欺负玛弥!」莫韶华心思惴惴,犹在不安,发现莫母在屋内的棠棠,赫然朝莫母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随即挣脱他的手,鞋子一踢,便往何雅身上飞扑,大有维护母亲的态势。 「棠棠,不可以对奶奶没礼貌。」大吃一惊的何雅,旋即蹲下身子接住棠棠。棠棠连对路人都一向礼貌守规矩,怎么会突然对婆婆出言不逊? 棠棠将脸埋在她颈窝,小小脸蛋上净是委屈,环抱何雅环抱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十九章 「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跟你一样没教养。」莫母望着何雅的面容严峻,话音平淡,口吻苟刻。 「妈,别这么说小雅和棠棠。」莫韶华墨眸眯起,开口喝止这太过荒谬且回天乏术的一切。 即便母亲稍早时什么都没与何雅说又如何?如今母亲这一句,与棠棠脱轨失序的反弹,都彻彻底底地让他之前编造出的那一切婆媳和睦的谎言露出破绽,再多说什么,皆是无济于事。 「眼见为凭的事实,有什么好不能说?」莫母依旧盛气凌人。 「妈,我先送你回去吧。」莫韶华睐着紧抱在一起的何雅与棠棠,对眼前这一切顿觉无法忍受。 已经够了,太多太多了,这些婆媳间的吵闹、对妻子的伤害、为棠棠带来的阴影……他一直很想当个好儿子,可惜经过这些年来的努力,终究无法两全。 「你现在大了,有自己的家庭,知道要赶妈走了?」莫母闷哼了声,越想越不愉快,口中字句越发不饶人。 「妈,我的确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我不只是您的儿子,同时也是一名丈夫、一位父亲,和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现在,请您先出去,我送您回家。」面对一向难缠的母亲,莫韶华难得地也强硬了起来,扬声回嘴,口吻严峻。 何雅被莫韶华的严厉口吻吓了一跳,一颗原就不安定的心瞬间被提得七上八下,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总是温文守礼的丈夫。 莫韶华是独生子,正如同她是独生女;他的父亲早逝,她的父亲也不在身边,所以,她总以为像他们这样的孤儿寡母,因着成长背景的缘故,与母亲之间纵然偶有争执,也多半有着相依为命、必须更加孝顺的体谅,哪里会对母亲这么说话?就算婆婆刚才那几句真的很不中听,但是,赶婆婆出去这件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真好,我养出来的不肖儿子,有了妻子没了娘。」见莫韶华如此坚决,莫母更加气结,撇了头便往门外去。 「妈!」莫韶华正要提步往外追,又感到不放心,脚步突然停下,回首望着脸色不佳的何雅,与紧搂着她的棠棠。 「小雅……」今日发展在他意料之外,来得太快,也令他措手不及,他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千头万绪,该先从哪一句开口? 「你先去追妈吧。放心,我会好好待在家里,等你回来。」何雅出口的话音,却是她与莫韶华都难以想像的平静。 今天一连发生了太多事情,峰回路转,她尚未消化完全;而在听到莫韶华的解释之前,她也还不愿自行论断。 章百涵口中所说的,虽与婆婆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吻合,但是,莫教授也没有任她与女儿被婆婆平白叫嚣,这部分,又与章百涵说的有些违背……所以,在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她还是愿意暂且守着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家。 一切,都等莫韶华回来再说,等她安抚完女儿,或许,也等她看过那些信件之后再说……即使,她已经悄悄开始怀疑他口中所描述的从前…… 「小雅,等我。」莫韶华深呼吸一口气,提步追出去。 他关在门扉后的,是妻子对他的强烈怀疑,与不再信任。 「莫教授……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何雅咽回喉咙里的,是昭然若揭的事实。 当晚,直到棠棠睡前,莫韶华都尚未进门。何雅纵然心中不安,却仍得强打精神,如同往常般地帮女儿看作业,陪女儿梳洗上床。 「棠棠,你为什么要奶奶不要欺负玛弥?玛弥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你告诉玛弥好不好?」于是,何雅抱着棠棠,与女儿一同窝在床上,若有所思地这么问她。 解决大人的问题前,势必得先安抚孩子的情绪,由棠棠今日的态度来看,小女孩着实被婆婆吓得不轻,将这件事略过不谈,是无法抚平孩子内心恐惧的。而且,或许,她也能藉着与棠棠谈话的过程,更了解「三十岁何雅」婚姻的真相。 莫韶华口中的婚姻、章百涵眼中的婚姻,与她婆婆令她看到的婚姻……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三十岁何雅」的婚姻?而棠棠眼中父母亲的婚姻,又是什么模样?她已经相信了她现在过的,就是「三十岁何雅」的婚姻生活这么久,现在看来,她的认知与理解似乎有些问题…… 「因为……奶奶以前常常对玛弥很凶……」棠棠抬眸偷觑何雅,一句话说得心虚,怕说了,会令何雅伤心,也怕被何雅责骂。 「这样啊?也许是因为玛弥做了什么让奶奶不高兴的事,奶奶才会对玛弥很凶吧?」何雅试着想问出什么,也试着为婆婆找个合理的借口。 姑且不论「三十岁何雅」的婚姻是何种面貌,只要棠棠还姓莫,还是莫韶华的女儿一天,就必须对长辈有应有的礼貌与尊重。 她已经当了好一阵子「三十岁的她」,即便现在有些不确定与动摇,一时间要她抛下家庭包袱,什么都不与女儿沟通,也有着相当的难度。 「才不是呢!奶奶说她最讨厌玛弥了!」棠棠瘪了瘪嘴,脸上对奶奶的讨厌之情表露无遗。 「……」棠棠的说词,令何雅对章百涵的说法与婆婆的态度更加确信。婆婆不喜爱她不是一天、两天,确实是这段婚姻中的常态。 但是,不论她与婆婆之间的相处如何,大人间的恩怨,怎么都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她是真心喜爱棠棠这个女儿,对她有着十分接近母亲般的感受,既然如此,她也应该要有母亲般的教导。 「棠棠,就算奶奶不喜欢玛弥好了,但是,你今天对奶奶这么凶,不只很没礼貌,可能也会让奶奶很伤心喔,以后见到奶奶的话,不可以再这么说了喔。」何雅换个方向劝说。当然,这是指,假若,她与莫韶华把话说开,将误会弄清楚,他们之间还有以后的话…… 「奶奶才不会伤心呢!她说我是女生,所以她也不喜欢我!我才不要她喜欢我跟玛弥呢,我最讨厌奶奶了!」棠棠再度说得振振有词、义愤填膺。 「棠棠,你记得玛弥跟你说过,人生气的时候,会说些不好听的气话吗?」何雅试图力挽狂澜。 「……记得。」棠棠有些闷闷地回。 「所以,玛弥想,奶奶可能也只是说气话而已,奶奶自己也是女生,不会讨厌女生的。」 「才不是呢,我知道,她就是讨厌我。」棠棠嘟嘴,万分不领情。 「好吧,就算奶奶真的不喜欢玛弥和棠棠好了,但是,我们也不能对奶奶没有礼貌,因为奶奶是将把拔生下来的人,还将把拔养得这么大,让把拔跟玛弥谈恋爱,生了可爱的小棠棠。所以,不管怎么说,奶奶是长辈,我们对奶奶还是要有该有的礼貌,知道吗?」何雅将女儿当大人般讲道理。 「玛弥,你也讨厌我是女生吗?」静默了片刻,犹眨着大眼,毫无睡意的小女孩,忽地抛出这么一句。 「我怎么会讨厌你是女生呢?」幸好,她有与棠棠谈及这个话题,看来,婆婆这些不知是无心或是刻意的言语,早在棠棠心中留下深深的刻痕。 何雅心疼非常,甜甜蜜蜜地吻了棠棠一口。 「玛弥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想的,但是玛弥很喜欢棠棠是女生喔。」 「真的吗?」小女孩有些惊讶,又有些如释重负,像存在心底许久的不安,终于被母亲擦去般,既感高兴,又感不确定。 「当然是真的呀。棠棠没有发现玛弥很喜欢帮棠棠绑头发吗?你要是男孩子,玛弥就没办法帮你绑头发了。还有,你是女生多好,以后等你长大,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买高跟鞋,买很多有的没有的小东西,也许还可以一起去烫头发……」 「烫头发?烫得鬈鬈的,像公主那样吗?」棠棠的小脸蛋瞬间明亮了起来。 「是啊,烫成像公主那样……或是,棠棠想烫成像贵宾狗那样也可以喔。」 「我才不想烫得像贵宾狗那样呢!」棠棠边笑边嚷了起来。何雅又瞬间与女儿笑闹成一团,直到小女孩筋疲力竭,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当棠棠进入梦乡,房内恢复一片静谧,今日发生的种种在何雅心头渐渐发酵,迫得她不得不面对。 章百涵口中诉说的那一切、神情不善的婆婆、反常无礼的棠棠、神色惊慌的莫韶华,和棠棠方才说的那番话……这些她从没想像过的情状,不约而同指向了同一个事实;而莫韶华迟迟未归,究竟在与婆婆谈些什么呢?他今日对婆婆说话的口气那么严厉,势必也令婆婆气极了吧? 她原以为幸福美满的婚姻,包覆着层层叠叠的困惑,而当她立心将重重面纱掀开,看见的究竟会是章百涵诉说的真相,抑或是莫韶华总急着坦露的真心? 就是因为莫教授表现出来的是那么爱她,于是她才会对他深信不疑,进而对她十年后的生活感到认同与归属,既然,她的爱情是来自于对莫韶华的信任,那么,当信任破坏殆尽的时候,爱情还会存在吗? 其实,莫教授与三十岁的她本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她的生产,他没有陪同?他母亲对她的轻蔑与欺凌,他曾经默许?她在这段爱情路上孤立无援,甚至不得不为了丈夫的前途与婆婆的颜面,放弃即将到手的大学学历? 第二十章 这些听来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今日发生过一连串冲击之下,竟显得如此合理与可能……三十岁的她过的生活,似乎远远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 何雅发现她无法再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将章百涵交给她的那叠信件打开,试图在当中寻找还能够相信丈夫的证据。 也许,一切只是各人解读不同罢了?也许,莫教授有他一套说词,有不得不的苦衷?否则,他方才对待婆婆怎会是那样的态度?也许……有很多很多的也许…… 何雅深呼吸一口长气,将信纸摊开,守着一丝微乎其微的盼望,逐一阅读。 ——「棠棠,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知道有很多话,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了,可是,妈妈好害怕有一天不能亲自告诉你,所以,先写在这里,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 ——「棠棠,妈妈想,你有一天一定会有喜欢的男孩子,有一天也会步入家庭。妈妈很想告诉你,妈妈从前觉得,谈恋爱就是谈恋爱,什么门当户对的说法都太势利,但是,妈妈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你与喜爱的男孩,门户身分确实不要相差太悬殊才好,否则……」 ——「棠棠,你一定要有足以谋生的一技之长,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有完整的学历,这些都是能够令你婚姻幸福,令你能够在婆家抬得起头来的条件与筹码……当你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时候,有一天就会像妈妈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棠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是,生下棠棠之后,妈妈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了棠棠之后,妈妈就不再感到寂寞……」 ——「棠棠,即使有谁不喜欢你的性别,你永远是妈妈最珍惜且最重视的一切……」 ——「棠棠,妈妈一定会好努力好努力,努力带你离开那个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妈妈的地方……」 ——「棠棠,每次你把妈妈煮的饭吃光,并且称赞妈妈煮饭最好吃的时候,妈妈都好庆幸曾经被逼着学煮饭,虽然曾经又饿又累,学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是,现在看你吃得如此满足,妈妈也觉得好开心……」 ——「棠棠……」、「棠棠……」 每封信皆是洋洋洒洒,将母爱表达得淋漓尽致,与其说是写给女儿,倒不如说是在努力劝慰自己,为了女儿,持续在这段不快乐的婚姻里走下去。 那些关于夫家对她娘家的轻视,逼迫她放弃就要完成的学业的不甘,对她没有谋生能力、在家当家庭主妇的看不起,与丈夫总是不在身边的寂寞……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却牢牢实实地刻划在对女儿提醒、告诫,与殷殷期盼的字里行间。 即便何雅没有这十年间的经历,但她却完全能够从这些信件上理解「三十岁何雅」写下这些信时,那份被轻视的不甘心,万般感同身受。 她们有着同样的原生家庭、出身同一背景,当她们被诟病的都是这些无法决定与改变的部分时,她的感觉就像脸颊上挨了热辣辣的一掌,就像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父母亲一般,身历其境。 那么伤人、不堪、丑陋……痛到椎心刺骨,疼得眼泪几乎掉下来。 三十岁的她没有值得敬重的娘家,没有肯为她挺身而出的母亲,没有完整的学历,没有能够谋生的一技之长,生的更是连名字都无法被写入族谱里的女儿。 她拿的一手烂牌,注定她在莫家的毫无地位,全无胜算。 她放弃学历之时,绝对是抱着将来会换得更好生活的希望,结果,却为她换得了想像不到的无比轻视;而那些她当初因为爱情觉得理所当然的牺牲,在褪去热恋糖衣之后,更显得愚蠢可笑。 她与莫韶华是一对相爱却被现实压垮的夫妻,他们的爱情毁掉彼此,将对方推离康庄大道……不对,被推离康庄大道的只有她,她的丈夫依旧是人人景仰的学者,依旧是她凌厉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子。 「哈、哈哈哈哈……」何雅手里捏着成叠信纸,再荒谬不过地轻笑出声,不知道她脸颊上的眼泪,正一滴一滴地滑下来。 稍早时,在她耳边裂开的是谎言;如今,在她眼前摊开的是真相。 她对莫韶华口中所说的话一直毫无怀疑,全盘相信;她一直努力付出,想藉此回报他表现出来的深情,却没想到,她急于补偿的真心令她落入一场前所未有的骗局。 「三十岁的她」根本不是莫韶华费心经营出来的那副模样,她却因此耗费心力,拚命想成为那个「三十岁的自己」,成为那个好爱他的何雅,成为那个对她的婚姻与家庭如此眷恋的何雅,殊不知,她不由自主成为的,通通都是莫韶华编造出来的谎言…… 她并不是活在她的未来人生,而是活在刻意被假造出来的骗局。 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棠棠曾说,从前的玛弥偷偷在哭…… 强烈的羞耻感从脚底窜烧蔓延,挟带着猛烈的不甘心,铺天盖地,狠狠向她席卷而来,令何雅全身发冷、浑身震颤,此刻,真觉她似恢复记忆。 三十岁的她曾经过得那么卑微痛苦;三十岁的她曾经那么想脱离令她痛苦不已的婚姻、那么瞧不起她的夫家;三十岁的她,曾经是那么怨怪她的丈夫、曾经是那么寂寞…… 这些日子以来,莫韶华欺骗她欺骗得有多用力,便更彰显了全然相信的她有多愚蠢。 爱情或许能够包容残破的过去,却不足以支撑进行中的谎言。 她是如此不堪。 【第九章】 莫韶华进屋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客厅大灯已然熄灭,仅余几盏立灯。 光线晕黄,朦朦胧胧地,教他看不清在沙发上睡着的妻子容颜。 莫韶华放轻脚步走近何雅,伸手轻触她犹带着湿意的脸颊,在沙发边缘坐下,深吁了一口长气。 幸好,妻子仍在这里……幸好,她真的如她所言,待在家里等他。 今日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他预期,但是,只要何雅仍在,只要她仍没有恢复记忆,只要她仍在这里,他愿意编造许多许多、更多更多的谎言,只求能令她继续留在身畔。 长长的叹息声,隐没在无边夜色中,被惊扰的何雅掀动长睫,醒在莫韶华幽深的注视里。 「抱歉回来晚了……小雅,你哭了?」他想,势必是母亲今日态度令她感到委屈。莫韶华以指摩挲何雅颊畔,一句话说得温存且心疼。 明明平时是那么令何雅感到眷恋的动作与声嗓,此时却备感讽剌与心酸。 她摇首,将他覆在颊边的手拉开,在沙发上坐起身,面庞紧绷。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以往,总觉莫教授这双眸子太深沉,藏着许多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如今,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她既瞧不清、也看不懂他的心事,自始至终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妈今天情绪不好,你别生她的气。」莫韶华望着她,温温缓缓地道,稍早与母亲周旋过一场的话音中尽是疲惫。 母亲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喜爱何雅,可他今日已经向母亲表达得够明白坚定了,不论是从前、现在,或是未来,他的妻子都只会是何雅。 他已经搬离家中,若母亲仍是这般无法接纳与尊重他的家庭,他只会带着他的妻女,找到离家更远、更能平静度日的居所。至于那些什么母亲要他追求的虚名,他已经无心再追寻。 「她不是今天情绪不好,她是一直都很讨厌我。莫教授……你究竟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何雅直瞅着莫韶华的眸光瞬也不瞬,一向娇甜的脸庞面无表情,没有心思做任何迂回,开口便直接切入重点。 「小雅,你想太多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胸口一震,压抑下过快的心跳,微微笑了,伸手想触碰何雅的动作却被她一把拍开。 「是我想太多吗?你是真的听不懂吗?你好好想一想,你还要再继续这么骗我吗?」 何雅得极力稳住自己,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他直到现在还想骗她! 「小雅?」莫韶华惊愕地凝注她。 决绝的眼神、疏离的举措……他很熟悉如此神情的妻子。 那是失忆前的何雅,被他伤过一百次心、为他流过一万次泪的何雅……何雅已经恢复记忆的念头窜跳上来,惊出他一身仓皇冷汗,可在事情尚未成定局之前,只要还有一丝希冀的可能,他便只能全力遮掩。 而他力持镇定的模样,只是令何雅感到更加荒谬。 「莫教授,你告诉我,我大学有念完吗?我有拿到毕业证书吗?」何雅迎视他,厉言逼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这个问题,我上次回答过你了。」莫韶华拿下眼镜,紧揉眉心,起身伫立窗边。 以往他如此显露疲惫的小动作总会令何雅心软,不论她原本想与他谈什么,都会因着体贴他已经十分疲累的心思,延后再谈,可惜今日毫不管用。 「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办?伪造一张毕业证书给我?」何雅跟着起身走近他,唇边勾着一道带着讽剌的微笑弧度,冷冷地质探。 「……」莫韶华盯着她太过凌厉的眼,紧抿双唇,没有回话。 他无法言语,只要一开口承认,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便要溃散破败。在知道何雅忆起多少之前,他无法尽掀底牌。 第二十一章 他像对待敌人一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可他想击溃的,却是他无法抹去的往事与从前。 「我生棠棠的时候,你有在身边陪我吗?」何雅仰望他的容颜,又再度询问。 「……」莫韶华依旧无语。 「婆婆一直都很讨厌我,是不是?你们一直都很瞧不起我爸妈,是不是?」 「……」 长长的沉默,回荡在屋里,莫韶华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一迳保持缄默,没有回话,而他的沉默令何雅备感难堪,更加愠恼。 说呀!说句什么都好呀!说事情不是这样,说他有万般不愿意,说他也是情非得已,说那些她想听到的一切!他这样任她唱独角戏算什么?! 稍早时她还处处为他找理由,想要合理化今日看到、听到的一切,她是那么想要相信他,可他却硬生生地瓦解她对他的信任,令她的真心破碎一地,直到现在还不肯坦诚相对。 何雅所有的不满,全都一股脑儿倾泻而出,扬声大喊—— 「你为什么可以任由我被你母亲欺负,却还自顾自地准备升等教授?你对我难道没有感情吗?棠棠难道不是在你期盼之下得来的孩子吗?我们的婚姻难道是你的累赘与绊脚石吗?」何雅凝注他双眼,句句指控,忿忿不已,每一字句皆是咄咄逼人。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莫韶华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浮现,可再如何使力,也无法压抑心中澎湃焦急的情绪。 他曾经预想过这景况好几回,也曾数度被类似的恶梦惊醒,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椎心刺骨,这么令人鲜血淋漓…… 过往的何雅与现今的何雅在他眼前交叠,每一句指责与埋怨都深深重击他心房,再再提醒他,他确实是个差劲透顶的丈夫,更是个失败的儿子……他不配用谎言换取幸福。 他怎会以为自己能够呢?他早已失去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为我差点毁了你,所以只好干脆毁掉我?我应该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至少我可以完成大学学业,你们怎么可以逼我辍学之后,又责怪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待在家里当家庭主妇?难道要求我中断学业的你们不该负部分的责任吗?」何雅将她拼凑出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还给莫韶华。 那些她曾被看轻、曾被欺凌、曾令她遍体鳞伤的过往,她恶狠狠地抛回去给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对所爱之人恶言相向的同时,自己也会感到受伤,心如刀刚…… 「还有,就算我不工作在家带小孩又怎样?棠棠姓莫!不姓何!我照顾你们莫家的孩子不对吗?不会煮饭就不能吃饭?!那你呢?你会煮饭吗?独独对我不公平,只因为我不是莫家人?有没有搞错,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你们家一粒米,没喝过你们一口水,我生养你们莫家的子嗣,难道没有一点功劳或苦劳?还是只因为我生的是女儿,所以也入不了你们的眼?我妈靠小面摊养活我又怎么了?她偷了吗?抢了吗?你们凭什么瞧不起她?你会煮一碗好吃的面吗?又知道一个女人养家讨生活有多不容易吗?我怎能决定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何雅耗尽全身力量大喊。 「小雅,你听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是啊,他又怎会不明白呢? 他一直都很明白,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的努力便是尽力用更快的速度达到母亲的期望,好让母亲相信何雅不会是他人生上的阻碍,有了她之后,他能向上爬升,而不是往下沉沦。 可是,他在那么努力往前追寻的同时,却也丢失陪伴妻女的时光,与妻子对他的爱情和信任。 「明白?明白?!哈哈,你在开玩笑吧?」何雅笑了,笑得眼眶几乎迸泪。 「既然明白,你怎么还能这样对我?还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在我失忆的这时候,努力营造出家庭美满的假象……你这样耍我、欺骗我很好玩吗?你难道都不怕我有朝一日恢复记忆?莫教授,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我好蠢、好可笑、好白痴……好了,你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又再度爱上你,我像个笨蛋一样,陪你在一场编造出来的婚姻谎言里,彻彻底底玩了一场爱情游戏。」 「小雅,这不是游戏。」莫韶华直视她的眼,沉痛且郑重地道。 「不然呢?不然这是什么?你说了那么多谎,还不够格称得上是游戏吗?」 「小雅,我只是……我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无法肯定她得知事实后还会爱他,所以只好费尽心力,赌一个能够继续相爱的可能。 「你顾不了那么多,那么你顾了什么?顾了你的妻子?顾了你的女儿?还是顾了婆婆?」 「小雅,我知道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别无选择。」见事态已无可挽回,深感困顿的莫韶华狼狈不已,只得全盘托出。 「我一直走在母亲安排好的道路上,而你像场美丽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是那么羡慕与我截然不同、自由自在的你……我不想放弃你,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争取母亲的认同——」 保护妻子与女儿的心情始终如一,而经过今日与母亲的对峙与争吵,只是更加确信与坚定。他想守护他的家人,不论母亲未来是否谅解,他都不会再令何雅与棠棠委屈一丝一毫。 「认同?你人都不在家,还能用什么方式争取认同?你难道不知道,与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痛苦?」 「我当然明白你不喜爱与母亲同住,但我一直以为,我尽快通过升等,母亲对你便能多些体谅……也一直以为,妈和你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却没想到,事情远远比我预想中还糟……」他是独生子,他不能试也不试,就放弃与寡母同住的可能。 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错待,他一直毫无疑问地接受母亲单方面的说法,以为何雅坚持生产不需他陪同,以为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须他挂心,而何雅这头也是持续隐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惊觉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带着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长住,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对他婚姻生活的阻碍,远超出他的想像与理解。 「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说?你从前对我说过这些吗?你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对你的要求与期许,曾说过你不顾一切往前冲是为了我,曾要求过我的体谅与支持吗?」若他曾向她倾诉过他的万般为难,她写给棠棠的信中便不会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觉莫韶华又在巧言欺骗。 莫韶华摇首,苦笑。她要他怎么说?他还能再让她讨厌母亲更多吗? 「小雅,不论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对你心怀愧疚,我欺骗你,那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铃大作。他总是甜言蜜语、面不改色;他总是任意玩弄她的情绪,让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何雅咬着嘴唇,铁了心地默然不语。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过得很好的。」莫韶华走近她,万分诚恳且卑微地请求。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别再耍我了。」 「小雅,我没有耍你,我要怎样你才肯信我?」莫韶华上前想搂抱她,可惜心烦至极的何雅毫不领情。 她奋力将他挣开,却在莫韶华一个踉跄,后背撞上窗台时,听见一阵强大且不寻常的抽气声。 「莫教授?你还好吗?」单单只是碰到窗台,怎会发出这么痛的声音?她令他受伤了吗? 即便两人正在争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处了这段时日,总归还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过去探视。 「没有,没事。」莫韶华忍痛的声嗓听来极为压抑,额角隐隐还有冷汗浮现。 他紧咬着的唇瓣几乎泛紫,怎会没事? 何雅不顾他的说词,一迳走过去细究他的后背,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一向熨得整洁平整的衬衫背后凌乱不堪,上头明显有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打过的痕迹,一条条、一道道,怵目惊心。 一个荒谬的念头窜上何雅脑海,她几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华阻止她前,狠狠地将他的衬衫下摆拉出撩高,而后在亲眼看见那些斑驳瘀痕与血痕时,既感气恼,又不知为何想落泪。 「这伤怎么来的?」她想,她是明知故问了,可是,她无法相信…… 「……」莫韶华抿唇不语。 「婆婆打你吗?就为了我?为了今天的事吗?你都那么大的人了,她还这样……你不能还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睐着他惨不忍睹的宽背,胸闷至极。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覆覆,一颗心上上下下地煎熬无比。 「我和妈说了一些话,惹得她很不高兴,是我自找的,跟你没有关系。」莫韶华轻轻浅浅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静、云淡风轻的嗓音却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恶!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何雅恶狠狠地将颊畔的泪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对待亲生儿子尚且如此,那么,可想而知,她身为媳妇的日子的确不会太好过。 可是、假若,莫韶华方才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对她感到愧疚不已,那么,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时,他是否也默默地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正如同他此时的背伤一样? 第二十二章 她气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现在对莫韶华发泄的,难道不是对他母亲的满腔怒火吗?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种模样姿态,同样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总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什么疼都不喊?夹在这段难解的婆媳关系里,他是不是也很为难?他们从前,是不是真的有过许多误会? 何雅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情绪骤然间暴起暴落,不知该相信什么,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听,一个声音画面都不愿回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她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肠,决心什么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顿不已地逃回卧房。 莫韶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认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劳一场,万般皆空。他颓然地将脸庞埋进双掌,无力阻止双肩的抖颤。 今日,他终于彻底忤逆了母亲,也终于完全失去了妻子。 他从来就不是资优生,他只是一个将婆媳关系与家庭关系搞得一塌糊涂的平凡人。 午夜的客厅,只余今日发生的一切不堪,与男人从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交代的,从不被允许的沉抑哭声。 一败涂地。 何雅站在厨房里,从烤箱里端出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第无数盘马卡龙,咬了一口,接着心浮气躁地将它们通通扔进垃圾桶里。 马卡龙是种极为脆弱、需要细心养护的甜点,制作过程需要一气呵成,只要稍有一个环节出错,便会整盘尽毁。 何雅总觉得,垃圾桶里的那些马卡龙与她的婚姻很相似——明明包裹着缤纷甜蜜的色彩,其实内在却脆弱得不堪一击,难以入口,遑论吞咽。 她走到窗边,叹了十分深长的一口气。窗外天幕低垂,云层厚重,即便将屋内窗户全数打开,仍然挥不去暴雨将来前的滞闷空气。 这几日,她单方面地与莫韶华持续冷战,扣除那些日常生活必须的对话,她不再与他聊天、不再与他拥抱、不再与他亲吻……她与他的关系降至冰点,正如同她脸上再不复见的笑容,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何雅不知道莫韶华是怎么想的,更重要的是,她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明白。 她好像很生莫韶华的气,又好像不是很生他的气?而令她如此不舒坦的,究竟是从前不堪的往事,还是这些日子以来,莫韶华对她的欺骗? 她心中隐约明白莫韶华有许多难处,可又不愿放下姿态与他主动攀谈;她其实了解他的谎言背后,蕴藏着多么想与她再续前缘的渴望,可又不愿就此包容他的谎言。 事实上,莫韶华欺骗她欺骗得有多努力,便彰显了他在这段亟欲修补的夫妻关系当中有多狼狈。甚至,他为了她与婆婆争吵,吵得一身斑驳的伤痕…… 何雅脑中绕着盘旋不去的心事,胸口彷佛压着千斤重的大石,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而莫韶华如同往常,伫立在吧台边缘,望着厨房内完全没发觉他出现的何雅,脸色忽明忽暗。 不过几日,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本就纤细的肩膀似乎更瘦了,她一向甜美的脸庞上再无笑意,僬悴的眼阵里满是疲惫…… 他早就察觉到她在这段婚姻里的日渐枯萎凋零,却因着某些自私的理由,怎么也不愿放她自由。 他想,何雅之于他,除了爱情之外,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那便是,何雅在他被安排好的人生之外。 因着他们两人天差地别的悬殊,她成为他求之而不可得的想望,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着的秘密、不愿被人打扰夺去的休憩之地。他不愿放她离去,彷佛放开她,便会失去那个终于能够叛逆与潇洒的自己。 可是,他在何雅与母亲的夹缝之中争取了一辈子,怎么都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却原来,他的坚持才是造就了这些痛苦的根本。 他的母亲希望他离婚,他的妻子也希望他离婚,他却为了自己的执着,白白折腾了这两个女人好多年……这场僵持不下的闹剧,走至今日,势必得有人作出决定。 「小雅。」莫韶华深呼吸了一口气,闭眸又掀,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开口唤她。 轻轻淡淡的男嗓,回荡在厨房宽敞的空间里,未预期莫韶华会在此时出现的何雅吓了一跳,侧首望向音源。 「你回来了?这么早?」抬眸睐向挂钟,时间才过正午。 「今天期未考,要准备放暑假了。」莫韶华平缓的口吻,有着他自己才知道的僵硬。 「……喔。」何雅与他对望一眼,一阵沉默过后,又尴尬地垂下眼睫。连日来都是如此,除了稀松平常的日常对白,她实在找不出任何言词与他相对。 莫韶华对她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情绪毫不意外,唇边微扬一道无奈笑弧,提步走到她身畔。「小雅,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何雅扬睫睐他,因为已与他疏离了几日,不知他此时要说些什么,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给你。」莫韶华将一只a4大小的牛皮纸袋递给她。 「这什么?」何雅不解地望向他。 「打开。」莫韶华浅浅地道。 何雅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接着动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们之间,势必得有个结果,我反覆思量了许久,这就是我所能给你的,全部都列在上头,如果,有任何遗漏或不足的部分,我们可以再商量。」 莫韶华在她一边动作时一边说话,然后,将何雅僵凝的神情尽收眼底。 何雅睁大双阵,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份洋洋洒洒写着详尽离婚条件的文件——那上面有着他每月会付的赡养费、教育费、探视棠棠的次数、共同监护的监护权,还有,会将现居房子过户给她的声明、以及他每月会负担的房贷…… 何雅惊愕地望着他,而莫韶华对她牵起了一个十分努力,才能扯出的微笑。 「小雅,我很抱歉这些年来让你过得这么不愉快,很抱歉这些日子对你的欺骗,也很抱歉耽误你的青春……我想,如今是该放手,把你想要的生活还给你的时候了,离开我之后,相信你会过得比较好。」 假如,失去与他共同的记忆,彻底离开他的人生,能令她恢复像前阵子失忆时的明亮笑颜,他又怎能继续再折磨她下去? 灿烂的笑容远比深锁的眉头适合她,一直以来,都是。就算他曾经有多着迷于那朵笑容,也已经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了。 莫韶华尽量轻描淡写,试着让他表现出来的,就像他从小到大被训练成为的绅士一般,殊不知要说出这番话,远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困难许多。 何雅看着莫韶华,再看向眼前那张有着对她一切有利条件的离婚协议书,脑子空白,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心中问了自己一百遍,这真的是她所需要的吗? 这或许是三十岁的何雅——被现实磨殆一切勇气,亟欲重获自由的何雅——需要的,但是对她而言呢?这是她真正想要的结果吗?她这几日对他的疏离,就是为了换得如此结局吗? 虽然,当初她在安抚被婆婆惊吓的棠棠时,曾对他们之间的未来感到怀疑,但,真正与他有过争吵,弄清了前尘过往之后,她心中虽对他有怨怪、有不甘、有愤怒、有失望,有深深的无力感与不知所措,可是,却从未想过要这么分离…… 何雅默然不语,望着那白纸黑字沉默了良久。 「小雅,你先好好地把这些看过,考虑一下,想一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若没问题,找一天,我们一起去让这份文件生效。至于棠棠,若是你还不想让她知道,我可以暂且维持现状,住在二楼,当然,若是你要我搬出去的话,给我一段找房子的时间,我会尽快搬走。」 他此番话说完,两人之间气氛凝滞无比,何雅视线怔怔地与他相交,再无人出声开口。 莫韶华深深地注视着她,而后,突然觉得他无法再在如此沉默中待下去,彷佛只要再多留片刻、再凝注她片刻,他努力强撑起的冷静便要松动,好不容易决定放她离开的念头,便要一点不剩地瓦解。 「那便这样吧,小雅,我上楼了。」他扯唇朝她微笑,拉松了颈上领带,走到一旁阶梯,回身便要拾级而上。 何雅神情木然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念及他这么一走,两人之间恐怕只余冰冷的一纸协议,再无夫妻关系,那些与他自相识以来的片段突然急涌而上,挟着惊天之势,令她胸臆间鼓噪不已,眼眶疼到近乎发痛。 「小雅……我是莫韶华,你的丈夫。」 「小雅,我们的婚姻生活过得很好。」 「小雅,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事。」 「小雅,我确实很爱很爱你。」 「小雅,欢迎回家。」 他不是她的丈夫吗?他不是明明很爱她,明明很珍惜她,明明总是再眷恋温存不过地唤她「小雅」,明明与她有一个共同的家、与她有一个再可爱贴心不过的女儿吗? 「你总是很了解我……让我有一种,好像等了许久,终于才遇到你的感受。」 「我应该对一个男人与我的妻子当街拉扯这件事无动于衷吗?」 「我觉得,我们应该复习一下以前常做的事。」 「你别担心,我心里只有你而已。」 「小雅,不论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对你心怀愧疚,我欺骗你,那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第二十三章 他不是明明还在倾诉对她的情意?明明还在使她相信与爱上他?明明还在表达他的愧疚与害怕吗? 怎么一转眼,这些通通都没了,只换来一份规划周严的离婚协议? 难道,这些日常相处的片段,这些甜腻缠人的话语,也通通都是骗她的吗? 他不是说,他不想失去她吗? 既然这么说,为何还要这么决定?他既然有着欺骗失忆的她的决心,为何没有请求她原谅、与她一同走下去的坚毅? 虽然,她也会对从前发生的那些往事与不堪感到愤怒,也会对她没有拿到的文凭感到不甘,但是,他为何不与她一同寻找能够弥补与解决的办法?而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扔了一堆看似优渥的离婚条件,就想与她分开? 婆婆对她的错待,对她家人的刻板印象和轻视无法改变,那是无解难题,她可以不要与之计较,但是,他现在难道不能让她将大学学分补完吗?他难道不能再继续支持她做烘焙,好好弥补她从前被看轻的无力感吗?他既然都已经为了她与婆婆吵架,狠狠挨了一顿责罚,为什么不能再为她争取多一点、再更多一点? 他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可以请求她原谅的方式也有很多很多,可他这么一转身、一放手,他们之间那些甜蜜的过往,未来那些即将幸福的可能,便会一点不剩、荡然无存…… 「……你如果真觉得对我很抱歉,真的想补偿我,又怎么能抛下我?」在何雅意识到之前,她便已朝着阶梯上的莫韶华开口。 他如果真的爱她,真的对她感到愧疚,为何只想得出以离婚这个方法收场? 「什么?」莫韶华停步,何雅似乎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 「我说!你如果真觉得对我很抱歉,真的想补偿我,又怎么能抛下我?!」 何雅仰颜望他,一个呼吸急喘,捏着离婚协议书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成串眼泪便扑扑敕簌掉下来,朝他惊心动魄地指控—— 【第十章】 「你不是说你对我很抱歉?对我很愧疚吗?既然你那么对不起我,你就好好拿你的下半辈子来赔我,好好背负着对我的罪恶感,和我一起把棠棠养大,和我一起活到七老八十,听我翻数不完的旧帐,拚命求我原谅,你怎能这样半途而废、落荒而逃?你这样抛下我究竟算什么?!」萦绕在心底的想法,随着她的眼泪,雷霆万钧且气势惊人地暴吼出口。 莫韶华被她的话语吓了一跳,心魂震荡,迟迟无法言语,而他的沉默,只是惹得何雅更觉不甘。 他一直都这么优雅、这么从容,就连与她谈离婚都面色沉稳,彷佛只有她是个神经病,只有她会为了他情绪暴起暴落,只有她会为了他放声大吼! 何雅越说越气,眼泪越掉越急,最后索性拿着那份文件与牛皮纸袋,没头没脑地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猛砸! 「我才不要跟你离婚!谁要跟你离婚!你这个笨蛋资优生!白痴莫教授!到底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你遇到问题就想跑,连和我一起面对未来的勇气都没有,满脑子净想着离婚,你去跟鬼离婚好了,我是不会跟你分开的,就算你赶我,就算我下地狱,我也会拖着你去,你想摆脱我,门儿都没有!」 莫韶华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愣愣地由着她狂褪猛打,很严重地怀疑何雅口中所说的,是否真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小雅,你在说什么?你可以说得清楚一点吗?」为何事情会有如此急转直下的发展?他本以为他与何雅的婚姻已经全盘皆输、无可挽回,可如今听来,似乎又有一线生机? 莫韶华问话问得热切心焦,风度尽去、优雅尽失,冷肃脸容蓦然放出光亮,可又唯恐会错意,失望太深,一颗悬挂着的心七上八下,战战兢兢。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究竟为什么会这么笨?」何雅双手盘胸望着他,一张漂亮的脸庞早就哭花,可在与他对话的过程当中,也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抗议得越发嘹亮。 「我很介意你的欺骗,你就好好跟我保证从今以后不会再欺骗;我很介意大学没有读完,你就让我好好地去念完;我很在意从前因为没有经济能力被看轻,你就让我好好去发展我的事业……如果你有心弥补,就应该要好好留在这段婚姻里,和我一起解决这些因你而产生的问题,怎么会是甩头便走?你这么消极,日后究竟要怎么跟我一起面对难题?」 「留在这段婚姻里?小雅,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当夫妻吗?」莫韶华神情呆怔,受宠若惊,问话问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难得如此怔愣的模样,稍稍冲淡了几分何雅的委屈感,蓦然间心头有些发酸,又有些感到好笑。 其实,他应该也不是他方才表现出来的那副冷静从容模样,其实,他应该也很在乎与她的分离,其实,他应该,也很舍不得她……不行,现在对他心软,还太早了! 「总之,你快跟我道歉,快跟我说你以后再也不会骗我!跟我说,既然我被婆婆骂也骂过了,你被婆婆打也打过了,我们都已经这样过了八年多,难道还怕下个八年吗?你快说你一辈子都会让我欺负,快说你会做牛做马来还我,跟这张纸比起来,你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诚意吗?」 也许每桩婚姻都有每桩婚姻的难题,但她还不想就这么放弃,她想,只要两人一起努力,总会找到解决与妥协的办法,留下永远比离开更需要勇气。 婆婆那端虽然无解,但如今距离已经拉远了,不必天天相处,而莫韶华对她也是抱着支持相挺的态度,不是一味帮着婆婆说话,全然不维护她。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她不怕啊,她怕的是他的不爱,怕的是他的欺瞒,怕的是他的离开…… 何雅话才说完,便被欣喜若狂的莫韶华抱起来,一阵天旋地转。 「你真的没打算跟我离婚?还会待在我身边?还会让我补偿你?一辈子让你欺负有什么问题?做牛做马怎么还?还是像你之前说的,不及格便用身体还吗?」这下莫韶华不再怀疑他听错了,他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近似疯狂地抱着她,放声大笑且大吼大叫,神情愉悦得像个失控的孩子。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她要他当什么都可以。 「你在说什么啦?」怎么会这时候想起这件事啊?何雅一边褪他,一边吸鼻子,奇怪,明明是这么愚蠢可笑的对白,她为何鼻子泛酸,又想落泪? 「莫教授……我跟你说,我这几天不理你,那是因为我真的很气你,很气……我大学怎么可以没有毕业?我时常为了考试报告,熬夜熬得半死……」虽然,她也知道,二〇一三年不比二〇〇三年了,现在满街都是大学生,可,她就是不甘心…… 「我们找个时间复学,把学分补回来。」莫韶华很笃定地道。 何雅点头,眼眶湿湿的,又说:「我还气……气我曾经没有一技之长,被人看轻……所以,我要继续学烘焙,至于部落格跟烘焙班,等我觉得可以了的时候,我要继续深耕。」 「你要跟谁学烘焙?」拜托不要是那一位。 「你离婚协议书丢得这么干脆,难道没有一点要吃醋的心理准备?」她绝对是开玩笑的,可是,她还想再整他一下,何雅扬睫睐他。 「……」对她有愧在先,气势输人,莫韶华纵然不愿,仍是瞬间噤声。 「还有……你怎么可以让我自己一个人生小孩?」 「若有下一个孩子,我绝对陪你进产房。」关于这一部分,莫韶华应允得飞快。 若有下、若……?何雅面红耳赤。「你想得美!」谁要再跟他生孩子了? 她脸上再度出现的娇甜表情令他万分心折感动,不由得对她的坚强与明亮感到更为愧疚与心疼。 她怀抱着他意想不到的勇气,愿意再给他一次与她相爱的机会;并没有放弃如此狼狈的他、没有放弃他们千疮百孔的婚姻……莫韶华胸间一阵柔软,双臂一箍,便将她紧紧地藏进胸膛。 「小雅,对不起,很多很多的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还要我……」他不住地亲吻她发心,在她耳畔,说得无比歉疚且深情。 一阵强烈的委屈感席卷而上,何雅将脸庞偎进他胸膛,大口呼嗅他身上好闻的男人气息。 「莫教授,我……其实,我最感到受伤的是……总之,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也不要再这么轻易,就想放弃我们的婚姻……」何雅吸了吸鼻子,终于,坦诚说出心底最深刻的在意。 她当然在意三十岁的何雅曾经遭受的那些错待,也对那些不愉快感到忿忿不平,但,已发生的往事毕竟不能回头,她只能试着找出能够接受的方法,尽力弥补。 目前最重要,且最令她介怀的,仍是莫教授对她的欺骗,与面对未来的态度。她希望,他们两人有着相同的目标,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失去能够一同走下去的勇气。 爱情得来不易,相守更需要毅力。 第二十四章 「对不起、对不起……」莫韶华依旧说得万分歉然,不知该如何承诺,只能努力用笨拙的言词说明,用长长的未来保证。 「是我自作聪明,我以为,离婚是你想要的……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再欺骗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更好更好,比从前还好,你相信我,我会证明给你看,不会让你后悔,只要你还要我……」 「真的不会再有欺骗?不论为了什么理由,都不会再有了?」何雅再度确认。 「绝对。」莫韶华重申。 「做牛做马也行?」 「是。」莫韶华莞尔。 「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也可以?」 「是。」 「吃不完的冰块?」 「生理期前例外。」莫韶华想了想。 「什么嘛,没诚意……」何雅抹掉眼角的泪,而后跟着他一起大笑。 窗外骤雨声暴起,挥别了一室厚重,倾盆大雨过后的天空,或许,会有彩虹。 何雅后来才发现,她之所以会在部落格上走红,并不是因为她是烘焙天才,有什么无师自通的本领,而是因为,她很善于拯救失败品。 她的部落格上有个点阅率与回应数很高的失败专区,她之前总以为那是不值一看的区块,所以一直尚未细究,却没想到,真正的精华却在那里。 发酵过头的面包、湿度太高的面团、烤不出裙边的马卡龙……她自有一套逆境求生的办法,能够起死回生,于是,有了这些失败经验的分享与借镜,她终于成功端出了色彩缤纷且美味无比的马卡龙,甚至,还有她最自豪的玫瑰口味。 只不过,当她兴高采烈地将马卡龙端到客厅来时,看见的却是假日时,父亲正在严厉督促女儿订正作业的这幅光景—— 「棠棠,你这个字的注音符号写错了,『ㄣ』跟『ㄥ』怎么会弄不清楚呢?你看,尾音是『ㄥ』的时候,嘴巴没有闭起来,嘴形是这样……至于『ㄣ』,你记住,它念起来有个『一』的音,嘴形最后会变成这样,舌头放的位置也与『ㄥ』不同……只要发音标准,注音符号就不会写错。来,你念过一次之后再写写看。」 「『ㄥ』?『一』?唔……把拔,为什么『ㄣ』会有『ㄥ』呢?」莫韶华越解释越复杂,有听没有懂的小孩越念越乱。 莫韶华眉头一皴,何雅却紧张得心口一提,惨了,有人教授病要发作了。 「棠棠,你先去洗手,准备吃点心,作业等一下再订正。」看不下去的何雅,将马卡龙放在桌上,催小女孩去洗手。 「可是、玛弥,把拔……」棠棠看了眼何雅,又望了眼莫韶华,一双圆圆眼睛转呀转,不敢未经爸爸允许,就擅自放下订正中的作业。 「玛弥是说吃点东西再写,不是不写呀,把拔不会反对的,是吧?」何雅脸上笑得阳光灿烂,脚上却踢了莫韶华两下。 「棠棠,去吧。」莫韶华点了点头,对何雅的家暴行为纹风不动,面不改色。 「谢谢把拔。」棠棠离开座位前,又蹦蹦跳跳地搂了下何雅的脖子。「是我最喜欢吃的马卡龙耶!玛弥,谢谢你,你真的做出来了耶,你好棒喔!」 「是啊,玛弥做出来了,棠棠好乖,快去洗手,吃吃看好不好吃。」何雅亲亲爱爱地搂了她一下。 「好。」棠棠很开心地跳走了。 何雅坐到莫韶华身旁,都还没将马卡龙拿起来,强迫喂食不喜甜食的他,莫韶华却冷不防发话了。 「小雅,慈母多败儿。」莫韶华直瞅着何雅,镜片后的眼神看来有些为难。何雅这么纵容女儿的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慈母多败儿、慈……正在为莫韶华挑选马卡龙的何雅手边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回神过来瞪他,他居然说她慈母多败儿?! 「什么慈母多败儿?你才严父多败子呢!你把学校硬邦邦那一套拿出来,对付一个才要准备上小学的孩子对吗?」谁在跟他「ㄣ」后面有个「一」的音啊?他要这样搞,干脆顺便把国音学拿出来教一教好了。何雅抗议! 「该教的总是要教。」义正辞严。 「我又不是说不学,只是,不要这么严格,用点有趣的方法嘛。」 「比如?」莫韶华眯长了细眸。 「比如……唉呀,我,时也想不出来,总之,我会负责教的嘛,若是真不行,再劳驾莫教授您出马,好不好?」为了避免莫韶华有异议,何雅赶忙塞了个马卡龙进他嘴里,继续说服他。 「严格有什么好?你不是说,你小的时候……呃?怎么样?马卡龙好不好吃?」惊觉似乎又要踩到莫韶华痛处,何雅再度改口,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太甜了。」莫韶华回得坦白,虽然味道不错,但马卡龙对他来说,仍是太甜。 「……说好吃。」糖分已经减到最低了,再减,就烤不出裙边了。何雅半恐吓地瞪了他一眼。 「好吃。」莫韶华好笑地答。 「好乖喔。」何雅夸张地捏了捏莫韶华的脸,笑了笑,起身为他倒了杯水过来。 也是啦,要不爱甜食的人吃这么甜的点心,真的是太强人所难了,人人都有不喜欢吃的食物、也有相处不来的人……念及至此,何雅眼色突然闪了几闪。 严格不严格的话题,与总有相处不来的人的念头,令她毫不迟疑地想起了婆婆……自从,上次她与莫韶华的争吵过后,都没再听莫韶华提起过婆婆的事了……也不知道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她心中对婆婆确实有些疙瘩与畏惧,但,亲子就是亲子,就像她母亲一样,纵有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毕竟,仍是母亲。 何雅如此细微的脸部表情,并未逃过莫韶华的眼睛。 「小雅,怎么了?」他问话问得有些担忧。 「没有,我只是想到……」何雅话音微顿,想了想,又觉没什么好介意,最后,还是出声问了。 「婆婆她……你最近还有跟她连络吗?虽然,我们之间有些不愉快的事,但是,血缘关系本来就很暴力,也不是说能切断就切断……再怎么说,婆婆都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不能从此以后,就不跟她连络,或是都不孝顺她……」 虽然她也知道,她恐怕很难与婆婆和平相处,可是,她也不希望莫韶华日后,就真的跟婆婆疏远。 「小雅,你放心,没事的。妈出国散心了,她上机前我还有跟她连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咦?是吗?」 「是的,别担心了。」莫韶华揉乱了何雅头发,要她安心。 不知为何,自从他上次与母亲经过一场近乎决裂般的大吵,他总有种感觉,母亲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也放下了什么,不只对他的学术成就不再逼迫,甚至对他的家庭生活也不再干涉。最近,是他有记忆以来,见过母亲最愉快且放松的时候。 「喔,好,这样就好。」既然莫教授曾答应过不会再骗她,最近也表现良好,她便如此相信。 「玛弥,我手洗好了。」棠棠雀跃地往客厅内奔来。 「手洗好了就快来吃吧。」因为很期待棠棠吃到时的表情与反应,何雅的嗓音听来也十分开心。 「小雅,那么,你先陪棠棠吃点心吧,我先上二楼,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等等棠棠午睡,你再上来。」莫韶华突然站起身,神神秘秘地朝她丢下一句。 「啊?好。」要给她看什么东西?莫教授卖什么关子啊? 「把拔要先回房间睡午觉吗?」棠棠不解地问。 「棠棠要来陪把拔睡吗?」莫韶华矮下身子,反问她。 「不要!我要先吃马卡龙!」小女孩毫不留情地拒绝。 何雅望着这一幕,完全不给莫韶华面子地笑了出来。 严父慈母的家庭生活,是该有个老被女儿拒绝的爸爸的…… 幸好,他与她都还在婚姻里;幸好,他们可爱的女儿得以有个健全的家庭,有对深爱着对方、且深爱着她的父母。 熬过了寒冬,紧接而来的便是暖阳,她是如此庆幸。 哄完了棠棠午睡之后,何雅踩着阶梯,步上二楼。 她站在阶梯较高处,俯瞰一楼客厅景色,望着室内美轮美奂的布置,脚步却不自觉停下。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她望着这间曾被女主人悉心打理过的屋子,时常想起那个三十岁的何雅、三十岁的她。 据莫教授所言,从前那个三十岁的她,曾与他有过数次争吵,也说过许多气话,再三表明了想从这段婚姻中退场的想法,可是,何雅却情不自禁想着……一个已经对婚姻如此无心的女人,还会如此尽心装扮她与不爱的丈夫共同的家吗?甚至,她还与不爱的丈夫,共用同一个衣帽间…… 何雅不免猜想,会不会其实,三十岁的她纵然心灰意冷,但仍然很爱莫教授?会不会其实,她仍然在等一个能够重新相爱的可能? 无论如何,三十岁的何雅究竟是怎么想的,已经是个不需再深究的谜,何雅摇了摇头,撇掉杂乱的心思,迈步走进莫韶华的房间。 「莫教授,怎么了?你要给我看什么?」她一走入房间,便看见莫韶华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地不知在看什么。 「小雅,你来了?」莫韶华闻声回首,抛给她一记温文俊逸、且有些期待的笑容,指了指电脑。「你看这个。」 「这什么?」何雅望着电脑上那片绿油油的稻田。 「合鸭呀。」莫韶华指了指在田间穿梭的小鸭子,笑了。 第二十五章 「前几天看到介绍合鸭的影片,觉得有趣,就抓下来了,想给你看。小雅,你瞧,合鸭真的是很厉害的动物,它们不仅长得可爱,能除草、吃害虫,还能帮忙翻土、施肥,完全维持了田间生态的完整,彻彻底底是有机农法中的一环,鸭子长成的时候,农田也刚好收成了,我越看,越觉得合鸭果然跟你很像。」 「……你把我叫上楼,就是为了要取笑我是只鸭子?」何雅不禁抗议。「就算我当年的自我介绍很蹩脚,你也不用这么调侃我……什么合鸭长成的时候,田里也收成,你倒是说说,田在哪里?又收成了什么?」呿!何雅回话回得气鼓鼓的。 「收成的当然是我们的婚姻,长成的是我失而复得的妻子。」莫韶华一把拉过她,让她坐到他的膝上,轻轻浅浅地笑了,一把温沈男嗓在她耳边说得眷恋多情。 「莫教授……你说甜言蜜语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即便朝夕相处,以为自己已经越听越习惯,没想到他却总能突破尺度,每每说到令她面红耳热、心跳飞快。 「是肺腑之言。」莫韶华指天发誓,却被害羞的何雅结结实实地横了一眼,瞬间又想转移话题。 「莫教授,我问你喔,自我介绍完,那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 「就是,我自我介绍说我是只鸭子之后呢,你说了些什么?」 「当然是回应你的自我介绍,也自我介绍啊。」医师说,失忆的病人不见得会完全恢复记忆,就算记起了某些部分,也会有某些区块完全回忆不起。所以,对于何雅的疑问,莫韶华并没感到任何不对劲。 「莫名其妙的莫?莫可奈何的莫?」何雅也顺势寻起他的开心来,谁叫他老拿合鸭来取笑她。 「是『莫道韶华镇长在,发白面皱专相待』的莫韶华。」莫韶华平缓地回。 「李白?」隐约记得是首警惕人流光如箭的诗……可是,她说她是只鸭子,他回她首诗,这也对比得太夸张,太丢脸到家了吧? 「是李贺。」莫韶华笑了。 「呿呿呿,反正我就是念书念得七零八落的……哼!不理你!我要下楼去吃马卡龙了!」她本来书就读得不怎样,都是靠硬背苦读、土法炼钢……好啦,反正在李贺面前,她就是只吃福寿螺的鸭子。 何雅从莫韶华膝上跳下来,正打算自暴自弃,下楼把棠棠没吃完的马卡龙通通吃光,肥死自己之时,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了角落的一箱什么,停下脚步。 「莫教授,你在整理东西?」那个纸箱的色泽,瞧来有些岁月了,摆放在莫韶华一向整理得有条不紊、光洁无比的房间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前几天忘了在找什么,从仓库里翻出来的。」莫韶华走到何雅身旁,蹲在那个已拆封的箱子前。 何雅跟着他蹲下,瞧着箱内物品,接着像发现新大陆般地,一样一样地拿出端详,十分有趣地嚷了起来—— 「这是你以前的聘书……课表……校内的停车证……哇!这么久以前的东西,你都还留着?」停车证上面,还可以看到他从前的车牌号码……至于课表……有好多、好多学期的,当中甚至还有他的教学计划……通通都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 莫韶华笑了笑,说:「几乎都是与你相识那几年内的东西,越看越怀念,舍不得扔。」 「别扔别扔,都是回忆啊,以后我们老的时候,一样一样拿出来数,也很棒啊!」何雅惊叹完,拿起他其中一张课表,很有意思地问:「咦?莫教授,你原来也有开通识课啊?」 「是,刚开始当副教授时,通识课比较多。」 「既然有通识课,你怎么还把这种枯燥严肃的语言学课排在星期一?星期一已经够讨厌了。」何雅皱了皱鼻子,对他的课表发出不满。 「星期一的时候,学生皮都绷得比较紧,课比较听得进去,星期三之后,尤其是星期五,心都浮了,只想着周末要去哪儿玩,完全不知道台上的人在说什么。」 「……」完全正解!她就是莫教授口中所说的典型!何雅耸肩吐舌,很有被抓到小辫子的神气,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便接着在纸箱中翻找了一阵,又捞出一张餐厅贵宾卡。 「咦?这又是什么?这间餐厅的名字好像有点眼熟?我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何雅将那张样式精致的贵宾卡举到莫韶华眼前。 「在学校东侧门的小巷子里。」 「你常去?」废话,不然怎么会有贵宾卡?「餐点很好吃吗?」 「餐点倒是普通,但是……」莫韶华的眼神烁了烁,又说:「老板是我研究所时的同学,他是个拳击迷,餐厅后面有个熟客才能进入的区域,有拳台、有沙包,还有很多擂台比赛的影带……」 「天哪!莫教授,你房内的沙包原来不是摆着装饰用,而是因为你真的很喜欢拳击?」而且,他可能还有一群有着相同兴趣的友人?!何雅惊叫了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就明白,莫韶华喜酸不喜甜,喜欢中餐大于西餐,喜欢啤酒胜于红酒,喜欢欧式面包胜过台式面包……这些都尚能理解与想像,可是……拳击?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看起来这么斯文,刚刚甚至还跟她搬了首李贺的诗呢。 「我是很喜欢。」见到她如此不可置信的模样,莫韶华清清淡淡地笑了。 「婆婆一定很反对这些危险的活动吧?」何雅忍不住问。 「所以,才需要v1p区。」莫韶华莞尔,笑得有些神秘。 「天哪!我好希望我能够参与到你这么有趣的从前。」时间瞬间向后跑了十年,那些关于他们相识相爱的经过,她都错漏了一段,何雅不禁有些感叹。 「你的确是参与到了,只是,现在还没想起。」否则,他们又怎会结婚呢?以为何雅只是尚未恢复完整记忆的莫韶华,不假思索地开口。 何雅叹了一口气,知道事实不是像莫韶华想的那样,却无法言说,垂颜,神情有些怅然。 他伸手触碰她若有所思的脸颊,沉默了片刻,突然掀唇问道:「小雅,倘若,时光再重来一次的话,你还愿意爱我吗?」 如果,已经知道与他的爱情路走得艰辛,如果,已经知道与他的前程上有诸多磨难,她还会如同十年前那般,那么奋不顾身地,不管师长与学生的身分,执意走到他身旁来,与他相爱吗? 「我……」何雅望着莫韶华深幽的眼,细数这阵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假若,已经看到与他的婚姻充满荆棘,假若,再让她回到十年前的琼林湖畔…… 何雅神思一晃,还来不及思考她究竟会作出怎样的决定,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当时那支引他俩相遇的手机,静静地躺在箱子里。 「莫教授,你这人也太长情了吧?竟然连十年前的手机都还在?」一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何雅瞬间跳转话题,整副心思都摆在面前的手机上,完全将莫韶华方才的提问抛诸脑后。 「当然留着。」因此与她相遇的物品,怎能不留着? 「都十年了,一定不能开机了吧?……欸,莫教授,我问你喔,这里面有没有我们的自拍照什么的?」何雅把那支手机拿起来瞧了瞧,明明也知道应该打不开了,却仍不死心地按了按开机键。 「好像有吧……小雅,坦白说,我不太记得了。」何雅确实很爱拉着他照相,可是,他陆陆续续换过好几支行动电话,已经忘了这支手机里有没有他们的自拍照。莫韶华摇头,明确地表达了他的记不清。 「啊!好可惜喔!」何雅将手机举高摆低、拿近拿远,瞧了又瞧。「真想看……你当时被我拉着照相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也很精彩吧?」 「小雅……」没想到何雅想看的原因竟是这个,莫韶华望着她,有些哭笑不得,未料她的脸庞却瞬间发亮,声调飞扬。 「……咦?亮了亮了!萤幕亮了!莫教授!你看见了没?」她刚刚看见萤幕画面闪动了几下,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到待机画面,就是他们两人的合照……何雅兴奋地将手机举到莫韶华眼前。 「萤幕亮了?怎么可能?那支手机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故障了。」莫韶华将手机拿过来,仔细端详。萤幕上确实一片漆黑,半点将亮的迹象也没。 「没有吗?怎么可能?我刚刚真的看到——」何雅话音一收,脸色瞬间惊白。方才,她好像看到……在手机的待机画面上……那是二〇一三年……和……不住晃动的二〇〇三年…… 这情景似曾相识,隐约令她有些不安,何雅想站起身子,可却有一阵排山倒海的晕眩感,令她脚步踉蹐,头昏眼花,鼻间彷佛又开始闻到琼林湖畔的腥浓湖水味,耳边本就络绎不绝的蝉鸣,也似乎更加嘹亮…… 「小雅,你怎么了?」注意到她脸色不对,莫韶华连忙上前搀扶。 晕、好晕……何雅紧紧攀住莫韶华的手,像溺水之人般地牢牢抓住他,她眼前的画面又开始交错参叠,她耳边好听的男性声嗓,又开始变得时近时远…… 何雅费力地想让视线聚焦在莫韶华脸上,努力掀动嘴唇,想回答他方才那个明明很重要,可她却没有回答的问题…… 倘若,时光再重来一次的话,她还愿意爱他吗? 她……她…… 她几度开口,可却未能成言,一阵强烈眩晕,神思飘散,莫韶华的面容蓦然消失在她眼前,她晕厥在那声声唤她的急切嗓音里。 尾声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 盛夏,艳阳天,校园内的琼林湖畔,有道醇厚却焦急慌张的男嗓。 甫拿到副教授聘书的莫韶华,匆匆忙忙抹掉额角的汗,怀中搀抱着意识不清的女学生,不住地唤。有些搞不清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他只不过是在湖边多流连了一会儿,被一个自来熟的热情女学生耽误了一会儿,怎么情况就会演变成女学生晕倒在他怀里,且怎么唤都唤不醒的景状? 是天气热?中暑了吗?他应该先将她带到阴凉处观察?送到学校的医务室?抑或是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 「小姐?同学?」莫韶华又再度唤了几句,见女学生丝毫没有将醒的态势,决心先将她抱到有树荫的阴凉处稍作歇息,再做定夺。 未料他才提步走了一会儿,他怀中的女学生却咕哝了声,似有清醒迹象。 「吓!」莫韶华心一惊,险些松手。被他抱着的何雅,才刚掀睫,就感到一股急遽下坠感,本能反应地攀紧身上的男人。 莫韶华垂颜,视线对上怀中迷蒙双眸,直到此时,才惊觉他在校园内,怀抱着一名女学生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即便她是因为身体不适,但…… 「醒了?没有不舒服的话,就下来自己走,自己到医务室去。」莫韶华毫不留情地将何雅放下地,平滑嗓音清清淡淡,听来毫无情绪,薄框眼镜后的眼神却显得有些担心。 何雅神智尚未清醒,脚底才接触到地面,便觉四肢颓软无力,想站稳,却又不住踉跄,被看不下去的莫韶华一把搀住。 「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吧。」他那把温沈好听的男嗓听来十分无奈。 「……」 何雅摇了摇头,确认已没方才那么头疼,阵光落向眼前的莫韶华,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穿着,接着,又眨动了好几次眼睫,视线环顾了四周好几趟,足足呆愣了好几秒。 凝稠炽人的空气、银亮不可逼视的阳光、腥艳深浓的湖水味……这里是……好眼熟……学校?琼林湖?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见她神态飘忽,莫韶华拧紧了眉,不得不如此发问。 「……」她再度抬头望向他,年轻了好几岁的莫教授,眼角的笑纹少了,脸上的风霜也淡了,就如同,她初见他时一样……慢着!琼林湖?年轻了好几岁的莫教授?而她身上……穿的是细肩带背心与短裤?! 何雅大惊失色,直到此时才真正回过神来,右手慌慌张张地探向后脑勺,扯落了她盘成丸子头的长发。 巧克力色的长发倾泻而下,随风飘散,令莫韶华鼻间瞬间盈满她的发香,有片刻失神。而何雅脸色惊异,望着眼前的莫韶华,眼色转了几转,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长发?她竟然又再度变为长发?她又再度回到学校?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才怎么了?」怔愕了许久,何雅听见自己的嗓音,涩涩地从喉咙里跳出口。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或许是中暑?总之,你向我借手机,接着,便失去了意识。」莫韶华试图忘记她头发的香味,平板地答。 「我向你借手机、我向你……这里是琼林湖……」何雅神情呆茫,喃喃低语,接着,又恍然大悟,扬声高叫:「现在是西元二〇〇三年?!」 「当然是二〇〇三年。」莫韶华面无表情地望着何雅,微拧的眉心,却彻彻底底出卖了他觉得何雅很奇怪的心绪。 仔细想来,这女学生虽然长得不坏,人也开朗热情,可是,她从一开始出现的姿态便很怪异……她现在向他询问年份,方才昏迷前,也质疑他手机上的显示日期……是生病了吗?或是有哪里不舒服? 「你还好吗?我送你到医务室去。」 「我、我……」何雅视线紧瞅着莫韶华,没有出声回答。对她又再度回到十年前的发展感到既不可思议又不可置信。 她似乎对于能够参与莫韶华的过去这件事,感到有些高兴,可,却又因为莫韶华没有与她的未来记忆,充满失落,她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脸上表情错综复杂。 他们明明当过一场夫妻,那段朝夕相处的时光,那些亲身经历的喜怒哀乐……历历在目、刻骨铭心……所以,那究竟是一场短暂的夏日梦境?抑或是一场来自未来的相爱预告? 「你还好吗?」由于何雅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丰富难解,令莫韶华不禁又担忧地问了一次。 何雅扬眸望他,阳光从他头顶洒落,燃亮他一身西装笔挺与清俊五官,令她心跳瞬间错漏了几拍,将他细致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 他为了她略显担忧的神色、总是低沉醇厚的男嗓、曾经牵动她的每个表情、每句总说是肺腑之言的甜言蜜语…… 她熟知他所有的情绪与反应,心疼他每一个求学过程时遇到的困境、人生中遭遇到的难题……她是如此爱他,无庸置疑。 「小雅,倘若,时光再重来一次的话,你还愿意爱我吗?」 曾经,他为了令那个对他毫无记忆的自己爱上他,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如今,她也能令他,爱上对她毫无记忆的他…… 「谢谢你,我很好。我是何雅,合鸭的那个何雅,在田里帮助有机稻米收成的那个何雅。」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这句对白便猛然冲出口。 莫韶华迟疑了会儿,不知何雅的脸色为何突然间明亮了起来,也不解她口中所说的合鸭是什么东西,但是,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仍是缓缓地朝她伸出手,回应她的自我介绍—— 「莫韶华。『莫道韶华镇长在,发白面皱专相待』的莫韶华。」 何雅盈望他,脸上兴起比夏日阳光更灿烂的笑颜。 她知道,她会有一个很难缠的婆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以及一个很爱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喜酸不喜甜,她的丈夫喜欢中餐大于西餐……她会有自己的烘焙事业,有诸多拯救失败品的烘焙技巧……而她的女儿,很爱吃一种,数年后才开始流行的,名为马卡龙的甜点…… 不过,这次,她不会再令自己大学毕业前就怀孕;不会再在毫无经济基础时便步入婚姻;即使要与婆婆同住,也会记得为自己寻找月子中心。 何雅越想越愉快,接着轻快飞扬地笑了起来。 我爱你。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是二〇〇三,或是二〇一三。 some where in time,时光中的某一处,与你相遇。 番外 【番外:新生】 她叫杨秀丽。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她的姓名。 她从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学毕业,在那个甚少女子读到最高学府的年代里,她金榜题名之时,邻里乡亲甚至为她放了一整天的鞭炮,为她准备了好几箱吃食水果,列了长串人龙在车站,送她北上读大学。 她是父母亲的骄傲,乡亲们口中称赞的女状元。她在校内书读得极好,毕业后也跻身教育界,得到份人人称羡的教职,彻彻底底地摆脱了原该在低下阶层中奋斗的未来。 可惜,她有一天仍得走入婚姻,步入家庭。 即便她与丈夫在学术上都有很好的成就,同样捧的都是教职饭碗,同样领一份还算优渥的薪水,她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婆婆并未因此而喜爱她。 她的丈夫是婆婆的骄傲,而她却是婆婆的眼中钉与肉中刺。 无法在下班后整理好大小家务,成为她被婆婆诟病的最大缺点;好不容易她因生产得了产假,能在家中好好坐月子的时候,产后第二天,她便被婆婆叫下床扫地。 由于她丈夫是独子,搬出三代同堂的家中另组小家庭,是多么不孝的逆天之举,所以,对于与公婆同住时的一切不如意,她只能默默承受,无法出言抗议。 幸亏,她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天资聪颖,很得婆婆欢心,于是,她拚了命地要儿子努力念书,想藉着儿子的成就,得以证明她是个称职的母亲、称职的媳妇。 只是,过了好几年之后,她才明白,孙子归孙子,媳妇归媳妇,孙子受宠,并不代表媳妇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她与婆婆之间的不愉快,在丈夫过世之后攀升至最高点,最后,从婆婆的撒手西去中解脱。 她怎能喜欢儿子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哪里好?她连她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她父母亲虽然也出身穷困,但好歹家世清白,不似她母亲双手总是油腻腻的,父亲甚至是个宵小之辈,净做些偷拐抢骗之事。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连书都读得不怎么样,在校园内大谈恋爱就算了,最后还不知节制地未婚怀孕! 她辛辛苦苦在逆境之中把唯一的儿子拉拔长大,可不是为了让他与这样的女人共组家庭! 她为什么要善待她? 她书读得没有她好,社会地位没有她高,生的甚至是女儿,就像她一样,即便读了再多书,结婚之后仍会被夫家看不起的女儿。 她凭什么抢走她儿子,甚至还想享受那些她从未享受过的合理待遇? 她只要看到她便觉浑身不对劲,只要看到她讨好亲近的笑脸,便想起那些曾被狠狠欺负过的从前! 她讨厌她。 她做什么事都不顺她的眼,说什么话都不合她的意,于是她拚命找她麻烦,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从前饱受欺凌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过一点。 直到那天,她儿子跪着对她说:「妈,我已经过了三十四年您要的人生,请您将接下来的人生还给我。」 儿子仰着颜看她,口吻平缓,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强硬,气得她大发雷霆、怒不可抑。 她恶狠狠地将忤逆她的儿子拉到丈夫灵位之前,失控地拿出家法,凌厉至极地往他背上抽打。 她用尽全身气力,打那个她从小到大连饭都舍不得让他少吃一口、连风都舍不得让他多吹一阵的儿子,儿子一声不吭,她却痛到心如刀割。 「够了,你回去吧!你要你的人生,你就滚回去你的家,滚回去过你的人生!再不要来与妈牵扯!」她忿忿将儿子赶走,然后在儿子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痛哭失声。 空无一人的家里,只余她与早逝的丈夫牌位,和一柄几欲断裂的家法。 她直到此时才惊觉她的寂寞。 与她争了一辈子的婆婆已经走了,令她受了一辈子委屈的丈夫也已经撒手了,如今,她唯一的儿子也被她驱离,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甚至就连一道孩子的笑语嬉闹声也听闻不得。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 她的儿子向她争的,就是一个不要如同她一般的人生吗? 她心痛至极,恨恨地将视线能及的所有物品通通扫开!能砸的便砸、能摔的便摔!而后望着一室狼藉,不住流泪,直到此刻才忆起,她叫杨秀丽,不是莫秀丽。 其实,她从不姓莫,她那个被她视若无物的孙女,与莫家的关系甚至还亲近一些。 是啊!她原就是莫家的外姓人,何以一直过着莫家媳妇的人生?到头来,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她凄厉地笑了起来。 她早就离开教育界好些年,关于那些她未婚时曾向往不已的国外风光,曾心心念念,却因为婚姻而放弃的美好事物,她为何从未起念动身去追寻? 于是,冷静了一段时日,缓过心神之后,她为自己订了几张长程机票,规划了几趟长途旅行,决心将儿子的人生还给儿子,自己的人生还给自己。 她想,她或许能在旅途中买些自己喜爱的小东西,也或许,她还可以为媳妇与孙女挑些纪念品…… 五十九岁开始的新人生,从放手开始。 宛如新生。 后记 【后记 橙诺】 这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现实故事。 故事的雏形,显而易见是来自于老电影「似曾相识」,只不过电影当中的男主角是往后头走,书中的女主角是往前走。 人生中有许多不得已,我很喜欢写这些不得已。 我知道,有很多人很喜欢看回到过去,或是到另个不同时空的题材,无论是想改变已经发生的从前、复仇,或是利用主角本身的经验值,以年岁历练、成熟的知识技术去扭转从前、弥补缺慷,甚而改变世界,这些故事类型,都有着十分庞大的支持群。 可是,我不免想着,若是我没有这些因成长得到的历练与经验值呢? 只有藉岁月历练得到的经验值与技术,才能解决一切不如意吗? 年轻时的我,除了健康的身体之外,难道没有什么是比现在的我更美好的?难道没有什么,是年轻的我可以解决,而现在的我可能会踌躇不前的? 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 故事的最后,不论是男主角决定的放手,抑或是女主角选择的留下,都不是个十分容易的抉择。 没有相当的勇气与天真,我毫不怀疑三十岁的何雅会作出与二十岁的何雅截然不同的决定。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时常会做出许多令我们避免危险的判断,而在凭着经验规避灾厄的同时,也势必错过险路上的美景。 有的时候,当我作出相当保留,与相对安全的决定时,心中总不免感到惆怅。 故事最后留了一点谜,既然是谜,就不会有标准答案,也许是a,也或许是b,随着不同的解读,能够呈现不同的样貌,这是我一直很想表达的东西。 毕竟,我们总是不知道另一条岔路之上,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本来,当初在与责编讨论这个故事的构思时,曾经在心底默默以为,会无法付诸实现。 没想到,最后责编还是天使般地同意了如此冒险的想法,十分感谢她的纵容。 因此,在写的过程中,很愉快且很满足,每次打开稿子都是一份万分愉悦的历程。 总之,希望你们也能喜欢这个故事,如此,才不枉我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冒险一回。 在日渐萎缩的市场压迫之下,持续笔耕需要毅力,而持续阅读越来越难租到或购买的言小,更需要相当程度的热情。 谢谢你们的相挺陪伴,也谢谢出版社内,不论是主编、责编、美编、校对、画家老师……每一位令我梦想实现的帮助者,每回拿到成书,都是一次美好至极的经验。 又,假若不介意我时常在脸书粉丝页上聊些家务琐事,欢迎有空来逛逛。 下个故事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版:.dddbbb;手机版:m.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