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谁说夫人是草包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元亓二十五年,仲夏时节连日雷雨,仿佛天儿被划了道口子,哗哗倒个没完。 城东的明威将军府,灵幡素缟,应着雨景甚是哀戚。今日,乃是明威将军府嫡小姐出殡之日。将军府一府数子,独独那嫡长千金是个娇滴滴的病弱美人儿,只可惜命不过十六便香消玉殒,徒惹人叹息。 同日同时,城南侯府上方,天雷鸣电闪交加,忽而一道紫光自空中而坠。 直直坠到了西边独院。 大雨滂沱,冲淡了府里的喜嫁之色,与门外丫鬟的交耳声应和,隐隐绰绰听不真切。 「人是真死了,且是在你看顾之下死的,你就是浑身再长几张嘴也改不了这事实。到时候,绥安侯府饶不了你,宋国公府更是饶不了你!」 「不,不是,是你让我夜里留一扇窗不关,让小姐受凉,是故意算准了……药,是那碗药!」 「没错,可你收了好处照着做了,真论起来,你说谁人信你说辞呢。」 「你……」 「行了,我来是给你指条明路的。莫忘了咱们府上侯爷在外的名声,前两任都是过门死的,这合着也是你们家不信邪,死活要嫁的,现如今那就是被‘克’死的!」 「可明明是被毒死!」 「我说你怎那么蠢呢!婚嫁当日便气虚体弱,药石罔效,三日撒手人寰。你且记清楚了,若敢多说半个字,别说保命,就是送你下去陪你家主子也不为过!」 外头打那句说完就再没了动静。 乔平昭醒了有一会儿,浑身像被巨石压着似的不能动弹,入目所及是鸾凤和鸣的红帐,随着风一荡一荡,半天都回不过神。 她不是应该死了么? 明明嘱托完父亲少应酬喝酒,多陪陪祖母后咽了气,怎么到了底下是这么副光景? 「天爷庇佑,这,这也不是奴婢能左右的事!小姐,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你就找谁,找谁报仇去!千万别来找奴婢!」来人碎碎叨叨念词儿进来,不住的求拜神佛。 乔平昭眼瞧着从外面进来的女子,身上作丫鬟打扮,正闭眼踉踉跄跄朝自己的方向来,听那声音却是有些熟悉的,和刚才门外的女声之一重合在一块。 乔平昭反应慢却不蠢,眼见那婢女闭着眼颤巍巍要喊,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的擒住了她手腕,「何人叫你谋害于我!」 那婢女原是摸了她鼻息没了笃定是个死人,这时猛地对上乔平昭冷肃眸子,顿时魂飞天外,短促一声惊呼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乔平昭也叫自己那粗嘎的声音给惊着,身子也发虚得厉害。与此同时,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更是让人难以忍受,遂强撑着下床倒茶水喝。 几杯温茶下肚,喉咙里的不适才冲淡了些。她看着地上躺着的婢女,再瞥到铜镜里倒映出的陌生脸庞,顿时打脚底蹿起一股冷意。 她踉跄着上前两步,捧住了铜镜,左照了照右照了照,没有一处是她乔平昭的影子。反而,反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人的模样。 不管是做什么动作,那人也跟着做,若不是乔平昭平日里戒惊戒躁,只怕要被这一幕给吓晕过去。 乔平昭定定瞧向镜子。 倒映出的女子生得明眸皓齿,面颊那似乎因着气息不匀泛开几许桃花红,眼睑下方针眼大小的红痣殷红绝艳,平添媚色,可谓是貌美得近妖。这样的相貌京中无人能出其二,正是宋国公府那位。 都是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以人品样貌才情等论排行,乔平昭各个是头筹,那宋吟晚就各个是垫底。独独样貌,与乔平昭平分秋色,那还是公子哥儿们投的。 举京提及宋吟晚,就不免有一丝轻视之心。 都说宋国公府家的千金,殊色无双,然胸大无脑,总惹笑话贻笑大方,却没有自知之明,成日像个跳梁小丑为难她那乖巧温柔,宛若清莲的好‘妹妹’。 乔平昭听说的也不外如是,可真正接收了宋吟晚的记忆,才晓得这人蒙了多大冤屈。 遭表哥轻薄调戏,她错。 父亲怒而抽之,罚跪祠堂。 诗会艳词流传,又是她错。 找人纠错,反而被污名声。 林林总总,从幼年到及笄,被连坑带骗整臭了自己名声,却成全了庶妹的温婉端庄。 偏宋吟晚母亲长乐郡主高氏也是心高气傲的主儿,宋吟晚随了母亲,娇纵蛮横,那对母女俩正是捏着郡主母女一样脾性,使着计让娘俩吃尽了暗亏。宋国公耳根子软,留恋温柔乡,若不是碍着郡主身份高贵,就差抬上明面宠妾灭妻了。 而宋吟晚这个嫡千金也不争气,人挖个坑她就跳,就连嫁人都稀里糊涂,误以为是心上人绥安侯府二房长子封元璟。到了婚后才晓得是绥安侯那阎王爷,又是风寒又是惊吓。 乔平昭一时接收了过多讯息,脑中杂乱无章,唯有一声叹息清清楚楚,仿佛是脑海深处的一缕怨艾。 「这一辈子我是折在孟小娇母女手里,不管你是谁,能活且活。愿我下辈子投个好胎,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人懂我,怜我,庇佑我。」 那声音幽幽切切,乔平昭还没来得及问便消失无踪了。 乔平昭瘫坐在梳妆台前久久,自己是病死了,宋吟晚却是被人毒死的,而今这遭‘借尸还魂’,她得了宋吟晚的驱壳继续留存世间,恍惚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接了个什么样的烂摊子。 初初入府就以克妻之名被谋了性命,再说‘宋吟晚’在外的名声,侯府名贵,只怕立足都尚且困难,还有个狠命拖自己后腿的‘娘家人’。 「天爷,你可是玩我?」乔平昭回想起死前二姐姐问自己心愿,当时说了一句未嫁过人,当过人妇,再看眼下这境地,老天爷满足信徒心愿哪有这般省略步骤的! 正这时,进来两名端着盆儿的丫鬟,瞧见屋里这景又是惊呼。乔平昭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碧桃不小心磕到了头昏过去,还让我扶不成。你们把她弄下去,人看牢了,等醒了,我有话问。」 「是,小姐。」那是随宋吟晚陪嫁的三等丫鬟,一个叫眠春,一个叫枕月。两人年纪都还小,在外头做活,眼下被叫了顶事儿心里都发憷。规规矩矩地侍候洗漱,俱是不敢多话。 乔平昭病体虚弱,说的那一长串都觉得累,更是懒得应付。也亏得宋吟晚原来那古怪脾气,整治下人的手段厉害。 每每被庶妹挑拨,宋吟晚心气难平便拿身边的婢女撒气,时日久了,离心离德。就是亲信的碧桃也能卖主,那这两个…… 「嘶——」象牙梳缠住了发丝,眠春一紧张手抖,竟拽了几根下来。 乔平昭颦眉。 眠春登及吓得跪地讨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手笨,比不得碧桃姐姐巧手!」 「她是手巧,心眼儿也巧。」乔平昭幽幽发话,「不过往后,她不在这儿当差,总的有人替她的活。」 眠春愣生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喃喃,「不,不在这儿?」 乔平昭微微俯视,与她平接了目光,「犯了错就有犯错的去处。现如今我初入侯府,势单力薄,你们是我带来的人,若是一心向我,我自是不会亏待了你们。梳得不好,慢慢学就是了,什么三等二等,那也是我一句话的事。不过,倘若你们有了别个心思,碧桃的今日便是你们的明日。」 一知半解才更叫人怕。而乔平昭要的就是她们的敬和怕。 碧桃背后另有主谋,这便是她留着碧桃的目的。 乔平昭捂着胸腔里跳动剧烈的心,却再无从前那吃力感觉。砰砰,砰砰,那样鲜活有力。她惜命却不得活,却不想有这等的际遇。 v第二章 活,当是要好好活着。连宋吟晚的那份,讨一讨债罢。 乔平昭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渗冷得慌,着人把屋子的窗户都关好,思忖片刻叫来了祝妈妈将掌院的权交到她手里。 「祝妈妈,先前是我不懂事,对您多有不敬,还纵着屋子里的婢女欺您,压您一头。我现在是明白了,您那资历和本事在那,也只有您能管得了这院子。」乔平昭给人戴高帽,一番说辞动了真心,自是恳切。 祝妈妈一直受的冷遇,虽也是灰心了的,可好歹是王府里出来的老人,对长乐郡主和宋吟晚有一份不一样的感情,「小姐莫折煞老奴了,小姐尊贵,往日里是受刁奴蒙蔽,眼下看清了面目才是真真要紧的。老奴给郡主娘娘当差,给您当差都是实心实意的,一定替您打理妥当!」 「那就劳烦祝妈妈了。」 「小姐且好好养着身子,身子要紧。」 乔平昭颔首,一番交代完才重新缩回了被子里。她是借养病唯恐传染的由头,将院儿暂且封锁起来。 让凶手看,只当是按下了自己的死讯不发,暗自着急许会露出马脚。而外人看,本来就是生病娇气的人,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但却是让乔平昭有了缓和休养的时间。 这两日来,药是搁眼皮子底下煎的,吃食是小厨房另外做的,虽有些杯弓蛇影,但至少心里踏实。祝妈妈不愧是郡主娘娘房里受重用的,里外都是一把好手,让她腾出功夫来捋这一摊子。 碧桃本就被这死而复生的事给吓破胆子,没两下就把事情交代了个彻底。宋吟晚过府那日,她昧下了地上掉的金钏原以为神鬼不觉,谁料让人拿住了把柄,威逼利诱这才帮着做了事。只是逼迫她的人狡诈多疑没露两面,且露面都是蒙着面纱,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侯府里的婢女。 难怪是亲信,蠢的和宋吟晚是一个路数。 只可惜关于凶手再多的就打探不出来了,若不是乔平昭穿了,只怕盖棺论定又是‘克妻’。照那天听到的,凶手显然也是这个打算。 封鹤廷前两任妻子,头个活得最久,约莫一个月。第二任是前年迎娶的赵侍郎家的,过门十天;轮到宋吟晚,这还没回门就升了天,一阵寒意凛然。 乔平昭即使夜里歇着,都恨不得睁着只眼。 她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嫁四叔,当然是这四叔不是亲的,是在国子监上学时随哥哥们叫的。 想想那冷面四叔变成了自己的‘便宜夫君’,乔平昭整个人就不太好了。 过府第四夜,正是乔平昭不得不‘病愈’去请安前夕,侯府老夫人的栖梧院先来了人传话,请新妇过去一趟,有些事要当面问个明白。 「我们小姐又没做什么,这深更半夜怎就摆出要过堂问审的架势来了!」枕月嘴快,等人一走呛出声儿。 乔平昭哑然,她是肯定自己没做什么,但不保证宋吟晚做没做! —— 离京千里的晋州之地,暴雨多日,堤坝尽毁,下游百姓民不聊生,难民逾数城,路有浮尸饿殍,满目疮痍。 是夜,风疏雨骤。 驿站二楼的厢房彻夜透亮。夜风潜入,烛火明灭间映照案前执书的年轻男子面若冠玉,目如朗星,清俊似谪仙的人物。 有人身着军服而入,禀道,「侯爷,在晋州外聚集的难民已经安排迁往附近城镇,徐州,凉州等地皆是愿意收留,以解燃眉之急。」 「有皇命,那些郡守自是照办。」男子放下手中书卷,双目微垂,「暴雨之后需防疫情,将人畜尸体妥善归置。还有城中的大夫也集中一处,熬煮汤药务必防控。」 「是。」 将士抬眼,眼下已经对这位看似文弱不经事的小侯爷大大改观。就在昨日前,这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天之骄子,还在城郊营帐同大家一起抗灾救险。仅是几日, 该上表上表,该下狱下狱,让人见识了这位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手段。 要说矜贵,满京城可再没有比这位更矜贵的,如今奉皇命而来,万不可出一点差错。这封小侯爷的父亲随圣上出生入死,平内乱驱羌人,功绩赫赫;母亲乃是辅国将军遗孤建安县主,从小寄养宫中于太后身边长大,姿容风采,当世无双。 二人殁后,圣上怜其幼子,接入宫中作太子伴读,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又因天资聪慧格外受圣上赏识。八岁童生,十六高中,才华斐然,破格入的内阁,而非翰林院报道。二十成年袭爵,也是圣上亲自主持,皇恩浩荡。 程亮是晋州驻地的副都指挥使司,来前就被上头千叮咛万嘱咐,看护好小侯爷才是重中之重。而今看,传言未必是虚的,圣上对小侯爷的爱护,只怕还真当和那位建安县主…… 「还有何事?」封鹤廷见人伫立未动出声询问。 「无,无事,小侯爷几日劳累,早些安歇。」程亮躬身作揖退下。 封鹤廷那一双幽邃眸子仿佛洞悉世事般,唇角冷情,并无悲喜。拾起的书卷停留在那一页,他忽的捂住了胸口,如同被揪紧了一处钻心发麻的疼。 「侯爷,京城来的信!」随着声音落下,是长随自门外闯入。「侯爷?!」 封鹤廷死死盯着长随手里执着的信管,不,是信管外系着的一朵小白花。随着长随解落,那朵白花飘荡落在了矮几桌面上,沾了雨水氤氲开一圈湿气。 「照记号,是三日前寄出。」 「三日……」封鹤廷取了信管展开了字条,神情震颤,连手都克制不住在发抖,那字条看了又看,一遍一遍皆是诛心之痛。 长随瞥见字条上字迹,忽而跪下,「侯爷节哀!」 字条从男子手中滑落,一行六字——廿一,乔氏女殁。 京中乔氏,能让主子如此牵肠挂肚,唯有明威将军府的。那位乔家姑娘病发一回,自家侯爷便紧张一回,今个廿四该是出殡…… 「侯爷,您保重——」 他话还未落,封鹤廷便呕了一口鲜血,颤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玉佩雕琢雄鸡引颈长鸣并牡丹花一枝,富贵长命,却未得庇佑它曾经的主人。 鲜血染了玉色。 另一名长随亦作劝解,「侯爷,您和宋国公府千金那是太后懿旨成婚,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人如今就在府里头,这儿的事也有工部的来接手,您该回去了。」 只是所言他概是听不到,耳畔嗡鸣。隐隐约约,仿佛少女站在春花团簇里盈盈唤了一声‘四叔’,那眉眼娇俏温柔,他就再没移开过眼睛。 昭昭。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四叔,怎知我名字来意?」 因我思慕你已久。 「四叔可有什么不会的,快说说,咱们比那个,要不然就成了你一人的战局了。」 我不会的太多了,不会医治不了你的心疾;不会说,也说不得,终成遗憾。 几声‘侯爷’将封鹤廷的思绪拽离回忆,双目微垂,攥紧了玉佩于掌心中,「回京!」 懿旨成婚来催都推拒未回由长侄代劳,今日一封报丧,却是八百里加急而回。夜雨疾奔,已是全然不顾了。 夜深,雨势歇停,青石路面聚了水洼,湿漉漉的摸黑不好走。 乔平昭就着眠春提着的引路灯进了栖梧苑,庭前芭蕉叶一团团,遮天蔽日的架势。水珠垂在叶尖,落到水缸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回响。 v第三章 如同前奏。 乔平昭,哦,不对,现下应该是宋吟晚了。她就着眠春提着的引路灯笼,望向了透出灯火的屋,人声隐杂,顿住了脚步。 「小姐,祝妈妈说侯府终归是侯府,不是在国公府当姑娘的时候,您刚嫁过来,还没站稳脚跟,侯爷也还没回府,要遇着什么莫太要强,忍一时风平浪静。」眠春一边望着她的脸色有些紧张道。 「我晓得祝妈妈的意思。」宋吟晚瞧着她小脸苦大仇深,不禁扯了下嘴角露出笑容,「且放心,你主子我最是个讲理的人了。」 眠春瞧着她笑,暗暗抽了记嘴角。这话从她家小姐口里说出来怪渗人的! 宋吟晚只在苑里停顿片刻就进了。 门帘轻晃,眠春往前早了一步打开门帘,看见里面挤了一屋子人甚是吃惊。 宋吟晚始终噙着浅笑,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意外,屋子里一下十数双眼一同看过来也不露怯。先到了坐在榻上的老夫人跟前见礼,「问老夫人安好。」 这位绥安侯府的老夫人并不是侯爷的生母,而是老侯爷的原配,乡下穷苦出身,后从徐州带着孩子一路入京投奔。 怎料圣上赐婚建安县主,反成了妾。直到建安县主殁后,才又被抬为正妻。 祝妈妈担心的,不仅仅是宋吟晚那暴脾气,这侯老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几十年过去,这位侯老夫人的做派还是与京城名门格格不入,倒是倚仗着年纪越发刁钻泼辣。就是私底下,京里头还有个词来形容这位侯老夫人,叫正路野妻。 果然,老夫人听了话不见脸色有一丝好转,依旧是拉得老长,「我福分薄,可担不起你这声安好。」 「老夫人这是何出此言?」宋吟晚的声音洇着厚重鼻音,软乎乎的,却也是给了屋子里势弱好拿捏的讯号了。 老夫人边上坐着的华服妇人瞪着宋吟晚,那模样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老夫人,你可得给我做主,我们哥儿明年春还要考功名,绝不能毁在这寡廉鲜耻的手里!」 「不会的,不会的,璟哥儿是个好的。你既是偷拿的,想必他还不知,那就别脏污了他读书人耳朵,老婆子定给你个交代!」 「谢老夫人!」美妇人身子凑向老夫人那,得了撑腰的,气势越盛。 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把宋吟晚孤立在堂下,还是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圆脸妇人不落忍,出来说话,「四弟妹身子爽利些了?」 宋吟晚识得这位侯府大夫人封顾氏,是因她病着的时候,是唯一来探望说话的人。 遂点了点头,「谢大嫂关心,药汤起效,今儿就觉得好多了。」 她故意咬重药汤二字,是想瞧看屋内众人反应,只是暗暗扫量了一圈都不见异色。那下药谋她命的必然是在府里,不过敌暗我明,局势尚不明朗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两声。封顾氏脸露了一丝尴尬,抓握着宋吟晚的手,「你二嫂对沾了璟哥儿的事都格外上心紧张,我瞧着像是有什么误会,既是来了,过了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且管说清楚就是了。」 封顾氏端了大家长做派,乍一听没什么错,还像是偏心包庇她的,要是无中生有的也就这么给扣下帽子了。 宋吟晚本就不喜同陌生人过分亲近,暗中抽回了手。偏这时有人不领情了。 「嫂嫂这话说的,事儿不是出在你房里,你这瞎子赶庙会往上凑热闹呢?」二夫人封柳氏吊着细长柳眉,冷着面张口就怼。 「我明明是好意……」 在封顾氏后面坐着的两名小妇人则帮自家婆母出声。「婶婶何必要这样曲解我婆母的意思」云云。 可那封柳氏惯是个嘴利索的,以一敌三也不显弱,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当堂拌起嘴来。 宋吟晚听了半天都没听到正题,腿乏心累。悄摸掩唇打了个呵欠,一抬眸,就对上了老夫人冒火的眼光。「……」 「混账贱人,就是你惹出的怨账,竟还敢懒耽怠慢!」老夫人猛地一甩袖,小矮几上的茶盅滚落摔碎在她脚边。 顿时惹的四下噤声。 茶盅落下来时,茶水溅落了裙边,连着泡发的茶叶梗挨在鞋面上,好不狼狈。 宋吟晚也想着低调做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犯到了跟前,那就没有手软的道理。 热热闹闹一场戏,唱到了正头上。 她往后退了一步,离那碎渣和垃圾远了点,也正正好把所有人的目光神情收了眼底。「一口一个贱人,像侯府这样的勋贵人家,竟是这般口不忌讳,红口白牙就断案,如此教养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好个牙尖嘴利的,还敢倒打一耙!」封柳氏拿着帕子的手颤颤巍巍指着她。「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光说我都觉得臊!」 宋吟晚已经凭着这几人所言有了些猜测,面上端着不显,「哦?我怎么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能让二嫂羞臊的?」 「谁不知道你痴慕我儿!」 「柳氏!」老夫人斥声! 满堂的都安静了下来。 宋吟晚面上罩了寒霜,那一双漂亮眼儿就如同水沉珠,乌黑乌黑又透着湛亮的光。「无凭无据的事休要胡说才好!」 她顿了顿,「还是二嫂有这等癖好,什么脏水都往自家接?就算是,我也不是任人辱骂的主儿。」 「你——你就是个泼皮腌臜的东西!」封柳氏气得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只是那东西没的重量,碰了宋吟晚的衣角掉在了她脚边。 眠春连忙捡起来递到主子手里。 宋吟晚早就不想兜圈子,逼得封柳氏气急失态扔了‘证据’出来,也好瞧瞧这‘鸿门宴’的由头。 只是这一看,就默在了当下。 封柳氏平转了怒气,瞪着她的眼里满是解恨得意,「怎的说不出话来了?是见了这白纸黑字,没的抵赖了罢!」 老夫人气得捂着胸口哀呼,「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老四媳妇,这……」就是封顾氏也没的话说,启了口又闭上,尴尬不已。 「这不是我写的。」宋吟晚道。 「什么?」 「还有这么个赖的法子?!」 宋吟晚将这封爱意绵绵的书信提着两个角大方展开,「这心悦君兮的君,不,应当是通篇这一字,所有的口都未包住,还有这‘忆’字,该是弯钩向上,这里弧度露颤,并非我的笔迹,当是有人故意模仿!」 「怎可能呢?!」封柳氏不信。 「去我房里取我平日里的笔墨,一对便知。」 眠春很快领命就去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取了过来。一比照,还真能看出差别来。 v第四章 原先气势汹汹问罪的封柳氏蔫了声,讪讪笑了两记,直接拿信纸在烛火上一点,扔了地上。 宋吟晚就那么盈盈瞧着她。 封柳氏被瞧看得发毛,故意避开了去,还挨了老夫人那一记狠瞪,心里也着实委屈。谁让这宋吟晚劣迹斑斑,这不见了信才闹了这出,可到底碍着嫂嫂的面,以及让宋吟晚下的面,不想再回应。 「左右我是为了璟哥儿,也是为的侯府。这做人呐,行得端正才是最紧要的。」 「二嫂莫不是真当我是个软柿子好捏的,我好好的过来受你一顿排头,这就完事?」宋吟晚的笑意顷刻化无,也恰是她始终都淡淡的,一副病弱相给了人错觉,现下一收,只觉得那气势骇人得厉害。 「我一个新妇因病无法给老夫人诸位嫂嫂请安是我于礼数不足,但今夜这番,就是拿到官家面前我也占着理儿。」 她这一说,封柳氏嘴唇嗫嚅,到底是怕了她母亲郡主身份高贵,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拉着脸面给宋吟晚仔细赔礼道歉。 「好了好了,误会解释清楚是再好不过了。」封顾氏出来圆场面。 老夫人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是乏了要休息,就让婆子搀扶下去。 宋吟晚的目光从老夫人那收了回来,倒没不依不饶,只是在临走前撂了话,「以往因着我少不更事,恃宠生娇,倒是真惹下不少误会,合着是外头长舌的说长道短不知所谓,侯府不该如是。」 「如今我入侯府,是侯爷的妻,夫妻一体,诸位就算是不顾我的,也该顾顾侯爷的脸面!这信来路不正,抹黑侯府,还请二嫂好好查查才是!」 话毕,没看余下一众的脸色,由着眠春先扶着出了栖梧苑。 一路上,眠春一副憋了话的样子,等进了自己院子,确认没外人把门一关才道,「小姐,这事刚就不该这么过去,得等侯爷回来评评理!她们,她们这也太过分了!」 「评什么?评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么?」 眠春一头雾水,看着她心虚灌下两盏温茶,陡的瞪大了眼睛,「小姐,该不会那信真是你写的!」 「嗯。」宋吟晚也想叹气,「不过那时候打马球扭了手腕,写的字不像字。」 眠春回头再想栖梧苑里,惊出一身冷汗,半晌没憋出个字。 「那信我记得是托了碧桃,碧桃——!」宋吟晚说着陡然变了脸色,急急往门外走。 眠春快步跟了过去,去到柴房那,就看到祝妈妈脸色铁青站了门口,往里看阴仄角落横躺了个人。 「估摸着是知道自己落不了好,自己吞了耗子药了结的。」 宋吟晚心头发寒,她关着碧桃就是为的钓幕后凶手,没想碧桃却无声无息死在了院子里。今晚这出,不单是下马威,还是调虎离山! 思及此,寒意更甚。 「小姐,怪吓人的,还是别看了,早点回去歇息了罢。」眠春不敢看,背着身劝主子道。 只是还不等宋吟晚发话,门外头突然又是一声跌撞的响儿。 宋吟晚下意识地按着胸口,朝着声音源头望了过去。 只见男子如同受了什么冲击,定在那一刻,旋即就直直冲着自己奔来。 他一把擒住了自己的手,那力道箍得极重。宋吟晚还不及惊慌挣扎,就撞进了来人幽邃如深潭的眸子里。 「昭昭……」 那一眼蕴着的情绪宋吟晚看不懂,只是被感染的胸口似是发麻,连心跳都兀的漏了一拍,傻傻地看着男人倒向自己。 「侯爷,侯爷!」 宋吟晚不是第一次见封鹤廷,但这样子的封鹤廷却是第一次见。 她管封鹤廷叫四叔,照礼数唤夫子也对,因他曾在国子监代掌教两年。在宋吟晚的印象里,这人一袭湖绸青衫,腰坠温玉,好比高山远雪,寻常人靠近都靠不得。 不过乔家哥几个跟封鹤廷的关系好,捎带了她。叫多了四叔,也不觉得他多难亲近。 只是在国子监那两年落下的阴影,看见封鹤廷就总觉得下一句要被问课业,是以见到就想拔腿走。 可她现如今是宋吟晚,封侯夫人,四叔,四叔媳妇! 她能走哪儿去! 宋吟晚凝着占了她这几天床位的男人,面色苍白,眉头紧锁,满是隐忍苦楚的样子。 听跟着封鹤廷的说是路上奔波,感染风寒。大夫看过,开的药方子与她无异,就是多加了两味安神的草药。 「小姐,姑爷身上的衣裳还湿着,得给换了。」眠春取了套干净里衣,搁在床畔。「姑爷屋里没婢女,也不喜婢女服侍,还是小姐来罢,若不得力再唤奴婢。」 「嗯。」宋吟晚压根还在走神,虚虚应了声,等到关门的声音响起,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应了什么。 再看床上躺着不省人事的男人,「……」 犹豫了片刻,宋吟晚还是伸出了手,碰到了封鹤廷的额头,那滚烫的热意传过来,不由也让她的眉头紧锁。 手上的动作开始利落。 只是男女力量悬殊,宋吟晚光是把人抱扶着坐起就费了老大劲,还把人脑袋磕了两下。 就这样,封鹤廷也没醒。 宋吟晚暗吁了口气,手往下解了衣领那的扣子,然后是……腰带。 她屏着呼吸,满脑子里都是速战速决。只是指尖碰触到肌肤的滑腻和滚烫,还是僵住了。 腰带解了,一头抽在她手里。此时封鹤廷的衣服已经敞开了大半,露出结实的胸膛,线条毕露,腰身劲瘦半隐没在丝被中。 宋吟晚的脸没出息的红了。 可晾着更不行,硬着头皮揪住衣服角继续脱。 「你……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沙哑男声叫宋吟晚吓得手一滑,手上的腰带被一压连带身子被带过去,手无着落,无意识就抱住了男人腰身。 「四叔!」宋吟晚慌着叫顺了口。 可下一刻,就被男人抱着压在了身下。「你叫我什么?」 宋吟晚正对着封鹤廷的眼,眼里的黑似浓墨化不开,那眼神同昏过去之前的是一样,叫她心惊。 「夫、夫君?」她红着个脸,改对了称呼。可再看封鹤廷,眼神迷乱更像是烧糊涂了的。 她要推开起来,「换衣……唔!」 v第五章 唇上压下了重重力道,男人胳膊收紧,她就牢牢控在了他身下,俯首深吻起来。他吻得凶悍,毫无章法,透出的意图却是强烈到能让身下人知。他想要她,渴求她。 宋吟晚也是头遭,强势霸道的气息将她席卷。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刺激,也不曾见过这样张狂失态的四叔。那张脸上染了病态的潮红,眼眸深邃而炽热,仿佛是那清冷仙人被拽下了万丈红尘里,却是令人心悸的危险。 她只能被迫的承受。不等憋不住呼吸,微张了红唇,就让人趁虚而入。 封鹤廷此时更像是野兽掠夺,意外地狂野孟浪,又像团烈火似的焚烧着宋吟晚,险些被烧得理智殆尽。 「侯爷!」 「昭昭……」 四目相对。 宋吟晚挣不过他的力道,目光愠怒,只红唇水润,显了被蹂、躏过后的娇艳欲滴,减弱了威力。 封鹤廷定着,看她良久,猛地将人推开,如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宋吟晚吃痛,再看他一副反受她轻薄模样,气得险些失笑,「侯爷作这副样子,好像一开始用强的不是您似的。」 封鹤廷闻声,冷眸睥睨。 宋吟晚初时还能怒视对抗,又联系到封鹤廷两次模糊唤的名,只怕是将自己当了什么人,这点更让人生气。 可偏偏,封鹤廷气场太强,这般注视就像以前在国子监时,下意识就开始眼神闪避了。 「身为女子如此主动,宋国公与长乐郡主就是这般教导你的。」封鹤廷语调深沉,实则暗藏了一丝恼羞成怒。 宋吟晚猛地回视,看他拢上衣衫当是‘证据’,把刚一同掉了地上的里衣捡起,忍了忍才没扔他脸上,「侯爷多虑了,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非分之想!况且……」 封鹤廷明显察觉到她也在生气,拖着鼻音,没多大威慑力。高烧使他思绪反应迟缓些许。 「况且,也不过如此!」 宋吟晚撂完话就走,在偏屋就着软榻睡下了。 独留封鹤廷在房内,摸到里衣又走神了。只一双眼,晦暗生涩。 许是真烧糊涂了,怎会,怎会把宋吟晚当成她。他摸了下唇边,摸到了点心碎屑,怎么沾上的可想而知。 海棠酥…… 是她最爱吃的。 无怪方才似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甜气息一直在引诱着他。 偏屋那,宋吟晚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开始怀念那张床。可打死她也不敢再回去,现在想想方才真是惊心动魄。 她摸了摸唇边,闭眼都是封鹤廷发髻微散,狂野不羁的样子,那简直跟换了个人一样。都要怀疑是不是和她一样魂穿了。 但也只是想想,依照四叔的心眼和作风,她还没求证只怕就要被叉出去当妖怪烤了。 「唉……」 又是一声叹。 封鹤廷回来了,且看对她的态度还有避走这出,想也是被迫接受。原先她还指望过,既成夫妻将就凑合过,眼下看,这才一开始就鸡飞狗跳怕是艰难。 也是当初在感恩寺造下的冤孽。宋吟晚是去偶遇封元璟的,孰料又同人惹出事端,封元璟没见着,她落个私会外男的名声。只是巧了,当时封鹤廷也在,竟是扯了联系。 合着两家,一个是坑了封鹤廷,接了宋吟晚这盘儿,一个是哄骗了宋吟晚,进了侯府的门。 侯府不是什么好地儿,她也不是真的宋吟晚,太后懿旨赐婚,和离的事只怕是要拖两三年后。还有乔家…… 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 侯府西苑。 ‘嘭’的声响,青花瓷盏被扫落在了地上。 「她是个什么货色真当别人不清楚么,还有脸教训起我来了。不要脸东西,妄想勾搭我儿子,我呸!」妇人骂的是珠钗晃动,气得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 丫鬟忙不迭收拾,「二夫人,这院挨着大夫人那头,动静大些,那边都能听见。」 「听见就听见!」封柳氏竖眉,「你是她院里当差的还是我院里的,还要看她脸色了?」 「奴婢,奴婢不是这意思!」丫鬟忙是跪下认错。 这府里,封柳氏是很得宠的,得二爷的宠,也得老夫人的。而且璟哥儿争气,自然助长了她的气焰,私底下更是不把大房放眼里。 那封顾氏是官宦人家女儿,端的清贵,这就遭了老夫人忌讳。封柳氏讨好献媚老夫人,妯娌之间不睦,是私底下都知道的事儿。 今个在封柳氏看来,是叫封顾氏白白看笑话了,自然是气不过。心里头就跟冒气茶壶似的,在火炉子上燎着,「她封顾氏就是羡慕嫉妒我有璟哥儿,自个养的儿子个个游手好闲,败家财的玩意儿。想让那小贱人进门祸害我璟哥儿,门都没有!」 「二夫人且宽心罢,四夫人不是说了,这书信是误会。她要真有那想法,老夫人头个不能饶她的。」身旁侍候的婆子劝道。 「真等出了事可怎么来得及!那小贱蹄子想着法入了侯府的门,就不是个简单的,我可赌不起!」封柳氏越想越愁。「对了,说起信,去璟哥儿苑子把云玔唤过来问。」 「是。」 封柳氏又开口,「顺道给璟哥儿送点宵夜过去,让他早些休息,其他事儿就不用让他知晓了。」 「是。」 「要说那贱蹄子都快病死的样,怎的又好转了,还以为这个会同前两个,那可真真是省心了。」封柳氏叹道。 婆子见封柳氏还是怏怏不乐,支走了丫鬟,凑到封柳氏身边悄声道,「二夫人要想出口心里恶气还是简单。」 封柳氏瞧向她。 婆子才道,「老奴方才听说侯爷回来了,书信咱们知道是假的,侯爷刚回来怕是还不知道呢。」 封柳氏这才露出笑来,「秦妈妈这主意妙,咱们就当是给四叔提个醒了!」 这是给封鹤廷心里插上根刺,但凡是男人都重脸面,真假也未必重要,横竖没宋吟晚好果子吃! 这一夜的兵荒马乱,在几方各怀心思中落了幕。 云隐斋里,宋吟晚睡到了天光大亮才醒,又是睁眼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屈在红漆镙钿的美人榻上。 她扶着腰下床,酸软乏累,脚步轻轻往里屋边上去,一眼就瞥见了床上整齐的被褥,空无一人。 v第六章 「难道是起了?」宋吟晚暗暗松了口气,松完了才觉得不对劲,「我作何这么心虚!」 随即想到封鹤廷那张冰块似的脸,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只怕一时是拗不过来了。 「小姐,小姐醒了,正好洗漱洗漱用朝饭。」眠春端着盆进门说道。 「几时了?」 「回小姐,辰时过半了。」枕月替她打理衣裳,也瞧见了她总是揉腰,「昨儿夜里想必是累着小姐了。」 宋吟晚思绪一歪,满脑子都是那一吻,登及脸红:「你,你个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小姐不曾侍候过人,昨夜里照顾侯爷定是没睡好,眼圈都青了。」 「……咳咳。」宋吟晚险些呛着,净脸岔开话,「都吃了两天白粥嘴里没味儿,我想吃馄饨,唔,还有牛肉酥饼。」 「奴婢这就传小厨房那做去。」 枕月被支去传饭,剩下眠春小心翼翼地给宋吟晚梳发。 发如黑缎,是用发膏养出来的。 从前的宋吟晚,是恨不得天天换花样,做京城里最出众夺目的那个。而病愈后的宋吟晚则简单多,照她的话说,省下的功夫不若多睡会儿时辰。 眠春替她簪上两支白玉南红如意珠钗,玉白珠红,衬得肌肤瓷白通透。宋吟晚本来就样貌生得极好,只是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如今这么收一收,媚而不俗,愈是让人移不开眼了。 「小姐真好看,跟天仙儿似的。」眠春盯着铜镜里呐呐说道。尤其主子脸颊那一抹娇红恰到好处,连她这个女儿身都不免心神荡漾。 「往后也不用这么讨巧卖乖,阿谀奉承听多了还是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奴婢是真心的!」眠春急忙辩解。都说嫁人许是二次投胎,连主子的脾气都有所改,于她们是天大好事,也愈发是真心侍奉的了。 宋吟晚逗得小丫头满面绯红,觉着有趣。经几日相处,同在这陌生侯府,拉近了不少。 眠春手上的动作兀的一顿,想起了紧要事。「小姐,这按理过了门三日后是要回府归宁,但那时姑爷未回,小姐您也还病着,郡主娘娘怕还一直挂心着。」 宋吟晚一愣,还真是忘了这茬了,「四……侯爷呢?」 改口得有些别扭。 眠春咧嘴一笑,像是终于等到了主子问这句,「姑爷一早去的书房处理公务,瞧着气色是好多了!」 「哦。」 正说着,枕月端着方木托盘来,食物香气热腾腾的迅猛席卷,十分勾人。 眠春又补了一句,「还没传朝饭。」 宋吟晚舀了个馄饨,皮薄馅大,里头还有笋丝和鸡茸,鲜美异常。「公务要紧,要是饿了肯定会传饭的。」 「……」理是这理,这好歹也做做样子罢。眠春想拉枕月站一条线,怎料那傻丫头还跟着点头,问宋吟晚牛肉酥饼好吃么。 牛肉酥饼自是好吃的,饼皮擀得得劲,掺了猪油酥,起层后香酥可口让人欲罢不能。里面的馅儿扎实,外面酥脆,撒的白芝麻面儿,咬一口直掉渣子。 眠春没能抵住诱惑,主仆仨分食了一盘,至于有谁吃没吃的早抛到了脑后。 但归宁这事,还得和封鹤廷一起。 宋吟晚用过了朝饭才去的书房,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一名婢女扶着红漆木托盘走出来,见到她盈盈一礼,唤了一声‘四夫人’便告退了。 「不是说侯爷身边没婢女侍候?」宋吟晚总觉得那婢女瞧见自己时露的慌张颇为古怪。 枕月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眠春也像是憋着。 「你们想什么呢!还不是之前你们给念叨的!」宋吟晚乍也意识到问话惹了误会。 「许是厨房那送吃的,送吃的!」枕月忙是道。 「姑爷身边清清静静,又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如此洁身自好可是难得呢!」眠春提醒,「小姐还是说正事要紧。」 宋吟晚无奈,不过眠春说的倒属实,她从没听过四叔对哪位女子有意。身为皇上宠臣,婚姻大事都未必能由得了自己。第一任妻是叶太师之女,皇上做媒。第二任是礼部侍郎家的,听说和姜贵妃母家甚有渊源。 只可惜都命不长久,四叔也挺苦。 但最倒霉的还是她。 宋吟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了书房。 「咳,咳咳……」封鹤廷掩唇咳嗽,桌上堆满了公文书卷,手上一卷于她来时掩盖在了下面。「你怎么来了?」 语气疏离冷漠。 宋吟晚瞧着,刚才在他脸上所见的凄苦恍若错觉。她不欲作深究,简明扼要的把来意说了。 「今儿适逢双数‘六’,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个回国公府归宁?」 封鹤廷的目光落了她身上,孝心可鉴,举止妥当,于印象中大有不同。要说嫁人转性,他是不信,不过能蜷着尾巴安分过日子也是好。若有别的谋算…… 他抬眼,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女子娇艳明朗,眉宇透露一丝娇憨,终究是长乐郡主将她养得过于‘单纯’了,如何谋得过侯府里的人心。 宋吟晚被瞧得后背发凉,怪像四叔在算计人的,眼下要算计到她头上,那不是只有扒皮抽骨的份! 「侯爷?」 「应该的。」 宋吟晚不由一喜,「那何时动身?」 「封安去备马车,待我处理完手边公文就去。」 那叫封安的长随去了,留下一个替封鹤廷研墨。 宋吟晚本来就打算回去等,却是瞥到了这一幕,顿时目露痛惜之色。 「这顶好的端砚怎能这般糟蹋!」她一眼就看到了蟹壳青的端砚上莲印,与乔二哥送她的那块出自同源。 绿端砚产自小湘峡,极少,做工这般精致,包浆温润自然的更是少有。而此方砚上还有端砚大师李伯宏的字——圆若用智,静则生明。我心不可转,惟持其平。同她那块,竟是一样。 宋吟晚不由分说接手了玉簪朱砂墨锭,用腕力三分,于墨池里似轻揉慢捻。就见墨在池中慢慢化开,轻轻动一动,就均匀地散开去,这叫‘墨荷承露’,哪经得住重力。 殊不知,在她研墨之际,一双深沉幽暗的眼却牢牢锁住了她,眸中随着女子相似神情动作波诡万分。 v第七章 「出去。」 宋吟晚一愣,兀的回神,才惊觉封鹤廷的面色着实难看。只一停顿,「侯爷莫误会,只是见不得一方好砚受不得好待,并无半点私心。」 封鹤廷声音沉沉:「我知道你私心全在允濮身上。」 允濮是封元璟的表字。 宋吟晚美眸一横,未接这带刺的话,转身就走。 封鹤廷这儿闷了闷,如一拳头捶在了棉花里。手握住拳,重重在桌上捶了一下,眉眼间尽是冰冷。只是若细看,定会发现隐杂其中的一抹痛色。 「侯爷,逝者已矣,您可得保重身子。」封肃跪地。他和封安随侯爷从晋州往京城,一路快马加鞭,累死了几匹良驹,都不曾阖眼。 封鹤廷眼神骤然幽远,「我知。」 短短二字,道尽克制隐忍。 眼下时局,他若与乔家走动多些,都会给乔家惹来麻烦。然这满腔情恨无法纾解,如同钝刀子剜心,尚不见血,却撕心裂肺的痛。 男人扶桌起身,广袖白袍之下,可见消瘦。然那一双眼望着宋吟晚消失的方向,眸中透露深寒。 「那宋家的,于我侄儿痴慕至深,若真出了错,不是将好给了由头。」 「可,可这侯爷的名声也……」 「我有何妨?」 都不是她,又有何妨? 封鹤廷掩唇将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却咽回,霎时漫开无边的苦。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候在了侯府的正门口,旁边还有几匹高头大马。 宋吟晚踩着矮凳上马车,几乎是前后脚的,封鹤廷也从大门那走了出来,一袭赭红流云蝙蝠暗纹直缀,外罩玄色广袖纱衫,如松柏挺拔落拓。 「走罢。」 那冷清的声音传入帘子,显然没有同乘的打算。宋吟晚往后靠在了软垫上,顿时自在不少。 「小姐,要不还是叫姑爷上马车罢?这风寒哪有好这么快的?」眠春同坐在马车里小声咕哝。 「或许侯爷天赋异禀,身子硬朗得很呢。」宋吟晚想起来怼她的时候可不觉得他病弱,「再者,马车哪有外面敞快凉爽。」 风正好吹起了帘子,宋吟晚的目光不经意就和封鹤廷的撞在了一处,像是被人看穿了真实想法般凉飕飕的。 不过也就一眼,封鹤廷驱马往前了一步,将马车落了身后。 宋吟晚:「……」 从绥安侯府到宋国公府约莫七八里地,走的是繁华的临潼街,一路上多有围观驻足的。 宋吟晚从前很少有机会外出,这会儿忍不住挑起帘子一角窥探,瞧哪儿都是新奇,和旁人口中说的感觉又不大一样。 而人群里又以姑娘家居多,娇羞扭捏,眉目含春,这一会儿的功夫,宋吟晚就瞧着飘来好几块香帕子。 独独始作俑者,一身凛然,端的是闲人莫近。只是朝光漫天,镀上了一层薄薄金光,柔化了几分。 「吁——」车夫的一声叫唤令宋吟晚回过神,仓促收回了目光。 马车停在偌大的府邸前,门匾上书宋国公府,已然是到地儿了。 宋吟晚由着眠春搀扶而下,跟封鹤廷一道入内,只是到了二道门那,就看到了长乐郡主身边的焦妈妈。人是专程等着宋吟晚,连忙给请了郡主那苑子去。 至于封鹤廷,自然也有人招呼去。 「小姐身子可还好?郡主娘娘知道您病了后,就一直念着想去侯府探看,还好您和姑爷今儿回来,可算是能安她的心了。」 「叫母亲担心了,只是风寒不打紧的。」 只是她话说完,就看到焦妈妈的脸色就微微变了下。宋吟晚这才想起,这身子原主是唤阿娘的。 「快走吧,别叫我阿娘等久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焦妈妈听岔了似的。 一行人进了云阑苑。屋里的人听到动静迎到了门口,被丫鬟簇拥着的妇人头戴钗环,着大红金团压花妆花纱裙,通身贵气,正是长乐郡主。 此刻掩不住念想,捉了宋吟晚的手拉到跟前仔细相看,「我儿都瘦了!」话音里夹杂一丝丝的哽咽,不掩心疼。 宋吟晚被握着手,热乎劲儿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前些时候染了风寒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是饿瘦了点,多吃点就补回去了。」 长乐郡主闻言就把桌上的糕饼推了她面前,「想吃什么,阿娘让人给你做。」 「府里厨子做的,都想吃。」宋吟晚笑盈盈的咬了口,满口软糯的豆沙馅儿,还能尝出掺在里面的一点玫瑰卤,沙沙的,嚼着一粒粒儿在嘴里化开了。 她一面吃一面应和长乐郡主说话,母女俩从未分离这么久过,长乐郡主更是日日记挂。 吃穿用度,恨不得亲自替看了,就连厨子都想打包送过去。哪怕宋吟晚不是原来那个,也感受得深。从前只听闻长乐郡主‘凶悍善妒’,却不想在面前是这样和蔼可亲,疼极儿女的母亲。 「阿娘不必替我担心,现如今我能吃能睡,自是好着的,要不隔三差五回来给你瞧瞧?」 「说的什么话,虽然阿娘想你时常在跟前,但你毕竟已经出嫁了……」 话还未完,宋吟晚同焦妈妈对视了一眼,再看长乐郡主找补话,扑哧一声都笑场了。 「胆儿大了,敢捉弄起你阿娘来了。」长乐郡主见她面色红润,又连吃了两块豆沙松糕,心底略是放下了石头。 可再看着,又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偏这不一样的具体还说不上来。 「晚晚,侯府老太太,还有侯爷,待你可好?」 宋吟晚咽下了最后一口,便耐心地把入府的几日说给她听,略去了凶险的害命还有栖梧苑的夜审,宽她的心。 「你在府里养得好好的,一年到头也病不了一回。我这一听说你病了,又想到封侯在外的名声,我就想着要见一眼才能安心呢。」 「您看我这不好好的。」 长乐郡主连连点头,缓了一会儿才觉出那股子不对劲是什么,神色骤变,「晚晚,你嫁封侯……可怨阿娘?」 宋吟晚捧着茶盏一顿,险些洒出一些茶水来,随后就对上长乐郡主担忧的双眸,「阿娘,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入侯府,现如今没的可改了。」 「我苦命的儿!」一句没的可改的任命直戳了长乐郡主的心窝子。婚姻大事哪有嫁错的道理,孟小娇那贱女在她面前故意说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可人都已经过门了。她拿鞭子抽那贱人,抽不到第二下老爷就来了,反把自己禁足在了苑中。 v第八章 「阿娘,说到底是我自己求来的,侯爷是正经袭了爵位,官拜正一品,又受圣上器重,她宋吟霜再怎么攀高枝都比不得我。许是命数了。」 若是原身回来怕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悔这门亲的,她痴慕封元璟却又糊涂才惹下的烂账,宋吟晚接手,却做不到像她那般任性妄为。 果然,长乐郡主一听,眉心都皱了一块,话是这个理没错,可从一开始没闹起来就不像是晚晚,但瞧看着明明是晚晚,至此她心底那股子怪异更甚。 宋吟晚有些头皮发麻,俗话说知女莫若母,只怕是瞒不过长乐郡主,可真相又太骇人听闻,故最后还是搬出了想好的说辞。「我病在侯府,没有阿娘照拂,跟祝妈妈等下人又离心,自以为身边最得力贴心的婢女却想着糊弄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孤立无援的滋味,连着几日这才想通透了。」 「贱丫头反了天了!」长乐郡主大怒。 「阿娘莫生气,人我已经处置了。病着的时候,苑子交祝妈妈管,省心利落,眠春和枕月在身边也侍候周到。」 长乐郡主这才平息了点怒意,「祝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还能让底下人这般,她也该罚。」 「阿娘,你先听我说完。」宋吟晚发现了,娘俩果然是一个脾性,怕她揪着祝妈妈不放岔了过去,「要怪也先怪我,一听是侯府就昏了头,没弄清楚叔侄哪个糊里糊涂就嫁。」 「咱娘俩都是叫隔壁苑儿那小贱人算计的!」长乐郡主说得咬牙切齿,继续不下去。焦妈妈赶紧奉了茶,劝她宽心。 随后才对宋吟晚道,「小姐怕是不知道,孟姨娘使尽浑身解数让老爷答应了给二姑娘说亲,说也要说给侯府,想抢小姐喜欢的,这才逼得郡主娘娘发急办错了事儿。」 宋吟晚沉吟,脑海里那对母女惯常的嘴脸,想也可知有多得意。 「晚晚啊,阿娘对不起你。」长乐郡主抓了宋吟晚的手,满心苦楚。只要一想起来就想把孟姨娘弄死,那贱蹄子竟让她自个推着女儿进火坑。 「阿娘,冤有头债有主,账自然是慢慢清算。今儿我回来,就是想告诉阿娘我一切都好。」宋吟晚顿了顿,「我想清楚了,就像是病痛,不是能自个决断的,他封元璟就像是那场风寒,都过去了。事已至此,我只想把眼下的日子过痛快了,阿娘你说是不是?」 长乐郡主一哑,再看那一双清凌凌透彻的眼,把人抱了怀里头,「我儿长大了,长大了。」 宋吟晚原以为会不习惯,可大概是血脉相连,身子自发的顺从亲近,也叫她体会到从不曾感受过的母女情深。 她从长乐郡主的怀里退了出来,同她认真道,「不单我这样想,阿娘也得这么想才行。隔壁院的再怎么说都是在您底下,哪真能让她爬您头上去,只是法子千千万,万不能选让自己受气的。她们不就是拿捏住您这脾气,总在父亲面前卖惨告状陷害您。」 「这,这我知道是知道,但我一看她们就来气,就控制不住想抽她们俩耳刮子,把她们给我扣的名声给按实在了。」 长乐郡主气鼓鼓的,那母女俩就是狐狸精转世的,把国公爷迷得五迷三道。今儿哪怕是她孟小娇自己在地上磕的,都能赖她头上。 宋吟晚回想了下,倒是知道长乐郡主现下的难处,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明威将军府正妻空悬,两位姨娘一斗二十年,那也是风生水起。怎么个斗法,她算是最清楚的了。 「孟姨娘先前不是扭着脚了么,阿娘还免了她请安,这就挺好的。」落个宽待的名声,只是前面积累,不定能扭过来。 「谁管她好不好呢,不过就是想着你婚期将至,兴头上懒得搭理她罢了。」 宋吟晚笑,「阿娘不知道,有些人,你越不搭理她,她自个作的把柄才好给您抓。」 长乐郡主似懂非懂,以静制动,大约是这么个理儿。「行了行了,不说她了,一提起她,我这心肝脾肺肾都不痛快。我元哥儿还叫她害得跪在祠堂呢!」 「怎么回事?」 焦妈妈便把事情给她分说分说,府里还有位孙姨娘,是书香门第人家落魄了委身入府的,没孟姨娘温柔会耍手段,但腹有诗书也别有一番情趣。这几日孟姨娘身子不爽利,宋国公就是宿在这位姨娘苑子里头。只是没想孙姨娘昨儿开始腹泻不止,说是让人下了毒了。 「元哥儿才七岁,哪晓得那些害人玩意儿?那孟姨娘惯会搬弄口舌,不知怎么诓骗的我家哥儿,说着说着就让兜进了圈套里,不就是我哥儿玩的地儿离孙姨娘的苑子近了点,平日里也不去,说有蹊跷,绵里藏针的把好话赖话都说尽了。」 「谁不知道她暗里的意思是郡主娘娘指使元哥儿这么做,叫我家哥儿还有娘娘惹国公爷厌弃,心思可毒着呢!」 宋吟晚听完便施施然起了身,「阿娘,我去祠堂看看弟弟。」 长乐郡主想跟宋吟晚去祠堂,不过让她给岔了话,想到今日回门宴席面还需盯着,才由着她独身去了。 「焦妈妈,你方才听她说什么了?」 「回郡主娘娘,小姐说去找元哥儿问问话,怕当中有什么隐情给误了。」焦妈妈答。 长乐郡主有些失魂般一屁股坐下了,良久才憋出一句,「我儿懂事了。」 「在娘娘眼里,小姐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可嫁去了侯府,是人家的当家主母,方才小姐不是还说想通了,通的可不就是这个。这是好事儿!」 长乐郡主脸上表情变化,像是欣慰,又像是难过,最后擒着手帕子抹了抹眼角,却半晌没接那茬话。 宋吟晚走在青石砖铺成的小径上,无端打了个喷嚏,老远就看到敞开的大门里头躺蒲团上的小身子板。 「从昨儿巳时到今日巳时,这都跪一天了,好狠心的父亲呐。」 「可不是!」小人儿气鼓鼓哼了声。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似的,麻溜跪直了身板,一边斜眼看,看到宋吟晚顿时没好气,「阿姐,是你啊,我还以为是隔壁那小狐狸精呢。」 宋吟晚听到他后半句嘀咕的,笑意僵在了嘴角,招来眠春嘱咐两句,后者飞快去苑子里取来根三尺长的竹条,递到她摊开的手心里。 宋昱元瞧着就乐了,「我就知道阿姐是来给我出头的,才不像那小狐狸精,还专门跑这来嘲笑我。阿姐,我跟你说,那小狐狸精可坏了,就是她告诉我……」 话还没完,竹条子就抽在了他屁股墩上。 「阿姐你好好的抽我做什么!」宋昱元一双小胖手捂住了屁股,蹦了起来,呼哧呼哧急喘着气瞪她。 「抽你不知错,不长记性。」宋吟晚挥了几下,就发现手软没力气,才叫小胖子躲过去了。「祠堂乃庄重之地,她是你血脉相连的庶姐,你却在列祖列宗面前一口一个不敬,想也可知你在父亲面前是什么样的,让人轻易就能拿捏住错处,你这是活该受罚!」 宋昱元打小就挨过他父亲的打,那还是被孟姨娘挑拨的,他记孟姨娘的仇。可阿姐和阿娘从来都是把他当眼珠子看的,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这会儿被打不止是屁股疼,还满心委屈。 「我——」他正要说,对上宋吟晚冷冽眼神,哽了一下,「我跪一天了你也不晓得心疼心疼我,我那不是替你生气着急么,阿娘说是她们害了你,我就是有药我也放她们那替你报仇去,你,你一回来你就打我我呜呜呜……」 这一哭,跟开了闸似的关不住。 宋昱元往地上蒲团一坐,哭得撕心裂肺。 宋吟晚:「……」 活像是把小孩儿欺负狠了的样子。 宋吟晚捏着竹条子又还给了眠春,一走过去,宋昱元就背了个身,就是不拿正面对。 最后她憋了半天,才想出来哄招儿,「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这么点小事就哭鼻子,多羞啊。」 宋昱元撅着个小屁股就等着阿姐愧疚,揉揉再安慰安慰,谁料听着这个,小脸涨得通红,「……你也欺负我!」 宋吟晚不算多有耐心的,把那小胖身板板正了过来,「好了不生气了,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怎么能叫欺负你。孙姨娘是不是让你给药下的?」 「不是我。」宋昱元被转了注意,「就是她们栽赃我!」 「可问题是,你既然知道怎还傻乎乎的又往坑里跳?」 「我……」宋昱元噎住。 守着宋昱元的婆子在旁边插了句话,「大小姐,元哥儿是吃了嘴笨的亏,问到一半就与国公爷冲撞,这才领的罚。」 宋吟晚倒是没意外,这一家子的行事风格都挺像。 v第九章 「但这事我们哥千真万确没做过,不能因为我们哥儿平日里贪玩,哪个苑子里出了事就往元哥儿头上扣。国公爷大半月都是宿在蔺花居的,也就这两日在孙姨娘那,怎偏就出了这档子事呢!」 宋吟晚因此多看了叫屈的婆子一眼,「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详细说说。」 「是!」 —— 等宋吟晚回到花厅,那已经是一炷香之后,十来个人的席面,摆了一张紫檀镂花圆桌,上了冷盘。 「怎么元哥儿没跟你一块来?」长乐郡主原就在花厅等,看了看宋吟晚身后并没跟着人才问。 「元哥儿有点事要办。」宋吟晚浅笑着答。 「他一个小人儿有什么事办?不是,那也没亲姐姐回门重要!他是不是跟你拧脾气呢?」长乐郡主说着就担心起来。 「没有,阿娘莫担心。弟弟到了明年初就到该上书塾了,京城里赶早的,六岁就有送去的,侯爷八岁童生,自己挣的似锦前程,并非单靠了荫封,好男儿当如是。您心软,娇养着他,让他接触后宅事,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长乐郡主嘴唇嚅动,一句孩子还小早给女儿给堵着了。道理也非不懂,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话是听进去了的。 「阿娘,他是你在府里唯一的倚靠。」 长乐郡主心一颤,对上一双乌黑澄亮的眼,抑着酸涩点头。「我知,我知,元哥儿也是我的命……」 宋吟晚也不忍见她低落,便道,「元哥儿随我也是个小机灵,我让他……」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花厅珠帘被拂开的泠泠响儿。 「郡主娘娘,大小姐安好。」来人一袭烟霞红滚边金丝绣纱衣,下着莲花叶水蓝包金绸裙,头上明晃晃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福身行礼间,耳饰轻晃,与那柳腰相衬,惹人生怜。 只不过没男人在场,这一番风情显然是白费了的。 「你来这做什么?」 孟姨娘娇娇一笑,「回娘娘,是老爷传唤妾身来侍候的。」 平日里长乐郡主连看她一眼都嫌,到了有我无她的地步,省了她侍候,这会儿却听她主动提出来,颇为反常。 反而是宋吟晚从孟姨娘眼里读出了一丝看戏的兴味,无疑是来搅和场面的。不过她在,才是真正好戏。 「孟姨娘说要尽心服侍,阿娘就别拂了她一片用心。」 宋吟晚刻意咬重了‘尽心’,长乐郡主便意会了过来。送上门来被做规矩的,岂能辜负。 宋国公和封鹤廷还未至,有孟姨娘在,长乐郡主没了说话兴头,席面一时冷清。 倒是宋吟晚饶有兴致地暗地里打量这位姨娘,听闻是旧部遗孤,这旧是指先皇旧臣,随当今官家御驾亲征之际为救驾父兄等均为国捐躯,官家深受触动,追封忠勇伯,其女孟小娇婚配从己,许了宋国公。这妾,是贵妾。 而她母亲长乐郡主是秦王独女,老来得子,宠爱无度,惯得骄纵,一朝回京见到宋郎误终身,离了秦郡远嫁,孰料才子风流,身边莺莺燕燕不绝,第二年便纳了孟小娇,如胶似漆,便成了长乐郡主的苦难来源。 还因朝廷颁布善待旧部,一个处置不当就是灾祸,反成了孟小娇的护身牌。 「大小姐这般看着妾身作甚?」孟姨娘被她那目光瞧得有些渗,笑说道。「应该是要先恭喜大小姐得偿所愿,嫁了良人。」 宋吟晚却不似她预料的那般激愤发作,反而只是笑盈盈的盯着她看,「孟姨娘今儿气色真好。」 这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让人懵住。 长乐郡主早拉下脸,坐在凳子上,要不是女儿暗里拉着自己袖子,只怕是要把面前的茶水泼她脸上。 孟姨娘没听懂,可不影响她计划,站着离长乐郡主一尺远地儿,「娘娘,妾身为您续茶。」 「不必了。」 「娘娘无需客气的。」孟姨娘说着,借着长乐郡主推摆的动作兀的一声惊呼,松开了手。 然而茶壶却稳当落入了一只瓷白手里。 茶是温的。 宋吟晚接住的刹那,一手搭住了孟姨娘内腕,稍一使力气,便叫她疼得面色苍白连声痛呼,再没了力气。 这一出手收手极快,连她身边的长乐郡主都未看分明,这‘刚巧赶到’的宋国公自然也没瞧见,只看到孟姨娘冷汗连连,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再看向另一边的母女俩,像是恨铁不成钢般低声质问,「今儿这日子,你们还想闹一出?」 「老爷,妾身是想好好侍奉娘娘,替娘娘斟茶,谁料……」 「谁料连个端茶倒水都做不好,险些失手烫伤我阿娘,周遭都瞧见了的,该当何罪?」宋吟晚把她故意说一半的话截了堵回去。 孟姨娘起先只觉得整只手都没了力,疼得发麻,捏个茶盏都在抖,可就这会儿功夫又突然好了,反证实了宋吟晚说的,脸上一阵一阵红,「老爷,妾身也不知刚才是怎么了,许是这两日为老太太抄佛经累着手了。」 宋国公的神情顿时柔软了,「母亲故去五年,有你这一片孝心老人家必是欣慰,不急一刻,莫累坏自个。」 长乐郡主僵着身子在一旁,哪怕是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却仍不放过自己的非要自己一遍一遍看。 孟姨娘娇呼了声‘老爷’,似乎才意识到不妥当,连忙起身,规规矩矩伺候众人入席。 宋吟晚冷眼旁观,还不到一刻功夫,便在宋国公那凌厉眼神下体会到一股深寒,郡主强势,女儿跋扈,独独那妾娇滴滴需得他庇护。 一家子陷入诡异沉默。 宋吟晚跟宋国公之间空了个座,是封鹤廷的,听说是侯府送来的紧要公文,借宋国公的书房暂用,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几人入席,却是要等人齐了才开。 宋吟晚吃着香茶,目光越向孟姨娘,在她为自己续茶的那刻忽而低声,「方才我那话没说完,过了今日,你怕是没这么好气色了。」 孟姨娘被那话惹得心惊,面上却无波澜。「大小姐用茶。」 长乐郡主端足了当家主母的架势,这一场席面是为她女儿和姑爷的,不值当让这贱妇败了心情。 宋吟晚抿了一口就搁下了,大热天里喝热茶,下去就是一身汗,「父亲,弟弟顽劣顶撞,跪了个把时辰,还那么小的孩子怕是饿坏身子。」 「是啊,老爷,今个这场合怎么还能少了元哥儿。」孟姨娘也在旁软软帮腔。 「那逆子顽劣成性,口出狂言,顶撞长辈,眼里何曾还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宋国公一听那句少不了便火气蹭蹭,「章哥儿就比他年长两岁,便能做文章,书院里的老师同学都是一片夸赞。同是我所出,怎就一个顽劣不堪,不思进取,我罚他罚错了么!」 「元哥儿就是知错了,才利落去的祠堂罚跪,真心实意要改错的。」宋吟晚垂眸,眸中却落了寒意。 「他知道?」宋国公嗤讽了声,「他要知道,就不会做出下药这等后宅毒妇才会使的卑劣手段!」 长乐郡主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不待发作,被宋吟晚截去了话。新嫁的妇人添了温婉气质,乌眸闪动,话语却是绵软了几分,「父亲,元哥儿贪玩归贪玩,可从没做过出格的事,还那么小孩子,真肯定是他害的人?」 宋国公的视线从长乐郡主转移到了担忧弟弟的宋吟晚身上,对上了那双眸子,原本的火气不知怎的就下去了些,语气也好了些,「当时那逆子说恨不得让他姨娘和庶姐死了呢!」 v第十章 「那他先前说了什么?可是道父亲误会了,他并没有做?」 「哪一回不是听他如此狡辩!」 「父亲,若是大人被逼急,气急了,也会说浑话,何况是一小孩子受了天大委屈。口舌之快让他领了惩罚,慌乱之间连着下药的事都不曾过问就扣下了,可万一这事真与他无关呢?」 「那会是何人所为?」孟姨娘惊怕地捏住了巾帕,似乎不敢想。 宋国公也阴沉了面色。 元哥儿一个孩子没那样的心计,保不住,背后的大人没有! 宋吟晚又道,「既是孙姨娘出事,女儿斗胆请了人过来问话,若是能问出了证据实情,也好将真正下手的人揪出来,免得祸乱后宅。父亲请。」 她作势请了偏厅,处理家事。 说是偏厅,其实也就与前边隔了一道金漆彩绘戗金祥瑞图屏风。高门大户要脸面,后宅的腌臜事露人前了不好。 没过一会儿,那位孙姨娘随后就到,虽是苍白孱弱,走动却是无碍。 可在宋国公瞧来,那是忍着病痛被折腾,分外可怜了。 「请她身边的婆子来岂不一样,非得这样折磨人不成!还是你故意为你弟弟耍心机!枉我以为你嫁人之后收敛性子,竟是看走眼了!」 「老爷,妾身身子已无大碍。」孙姨娘一口吴侬软语,让人不忍同她大声,仿佛能消解宋国公的火气,「大小姐早上还特意送了参须汤补气,妾身谢过大小姐。」 要不说孙姨娘是读过书的,说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引人信服。 宋国公仍是皱着眉头不展,坳着面子道了一句,「倒还算有些道理。」 「还请姨娘将那天的情形再说一说,既是过了口的东西,一样都不要落下的好。」宋吟晚直切正题,瞧着像是为弟弟的‘罪名’担心,实则是不愿多浪费功夫。 「是。」孙姨娘抬首,正好就瞥见了孟姨娘捂鼻子的嫌弃动作,面上顿时腾起薄红。她这两日受腹泻之苦,来之前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自问周到却遭此羞辱! 她眉眼隐忍低垂道,「禀老爷,娘娘,前日子妾身打起来就觉得身子不大爽利,朝饭用了小半碗白粥,就着伴碟的小菜,酸黄瓜跟腌芥菜,午时仍旧没胃口就没用,到了下午,元哥儿身边的平儿送来一盘庆丰楼的汤果糕,是妾身家乡的味道,酸酸甜甜很是开胃,倒是吃了不少。」 孟姨娘仔细盯着她说话,听到这不由舒展了眉心。 「之后呢?」宋吟晚问。 「之后,还不到晚饭就感觉身子不舒服了。」 「听到没,就是那混账小子做的孽!」宋国公气哼,对此结果并不意外。 「老爷,您莫自己气坏身子。」孟姨娘的手在宋国公胸口抚着顺气,绵若无骨。「今个实在不宜为了这样的事再起争执。」 「娇娘,你怎的如此心软,她那意思可是想让旁人替那小混账背锅呢!」宋国公心下一片怜意。 宋吟晚只问堂下,「那汤果糕都用完了?」 孙姨娘摇头,「那庆丰楼的糕饼点心有时排队都未必能买上,又是妾身贪恋的家乡味道,没舍得一下吃完,便藏了一些。」 孟姨娘嘴角勾起了笑,一瞬便逝。「既是如此,不妨请大夫来验一验,一验不就都清楚了。」 宋吟晚觑着她,「正是。」 孟姨娘掩过得逞,却听她下半句道,「府医辰时告假回乡,怕一时也回不来,而且又是府中老人,怕当中多有牵扯。不若就找外面德高望重的大夫,也好断个公正。」 「大小姐考虑如此周全,可是有人选?」孟姨娘追问了一句。 「我这怎会有人选,即使有也是父亲之友,太医院的林家与父亲一向交好,不妨请林太医走一趟。」 宋国公皱眉,自家私事惊动外人终归是件丢人的事。 孟姨娘瞥见,柔柔攀住了宋国公的臂弯,「老爷,今日这事若是没结果,妾身怕是睡都睡不安心了。」 宋国公睨向宋吟晚,这女儿瞧着是长进了,不动声色却也不退让,一时也不知心里该喜还是忧,「罢了罢了,去请,递我的拜帖速速请人过来。」 「是!」管家领了命走得飞快。 不多时,孙姨娘身边的丫鬟也捧来了汤果糕。碟子里橙黄软糯的糕饼剩了一半儿,但在厅里多数人看来,约莫都已经认定里头是被掺了东西的。 长乐郡主拉住了宋吟晚的手,手心发凉。 宋吟晚被拉回了注意,反手握住了她的捏了捏,示意放心。「阿娘放心,一定能还元哥儿一个清白。」 孟姨娘的嘴角几不可查的翘了翘,很快敛下。 正此时,宋昱元冲了进来,冲孟姨娘气鼓鼓的,张牙舞爪的小样儿。得亏一把让婆子给兜下,拦到了宋吟晚边上。他仍不甘心地挣动,「撒开手,我是来找她对质的!」 小胖子瞪孟姨娘,「是你让人给我送的糕饼,我本就不爱食,也是那人提醒说不爱吃也不好浪费,我才让平儿转送旁院子的!」 「元哥儿怎还好赖别人了!」孟姨娘弱弱的一声,委屈极了。 「喏,就是她!脸上有麻子的!」元哥儿准确无误指了人出来。「也是她故意说扶春园外头有蛐蛐儿,才勾得我去!好啊,原来是你一早算计好的!」 「我的哥儿,今儿这日子怎经得起你这样胡闹!这般诋毁也叫人着实心寒呐!」孟姨娘又道,「林太医就要到了,哥儿要是冤枉的,就再等等,听林太医是如何说的。」 且等林太医到了,查明糕饼里下了巴豆粉,这事儿就当是捅破了天。孟姨娘掩住了心底得意,恨不得林太医脚程再快些,她都迫不及待想瞧这母女俩被啪啪打脸的景儿了。 宋吟晚轻啜了口面前凉了的茶,适得入口,满口茶香,再启口时,清冷声音掷地,霎时便将众人的注意都拉了自个身上。 「元哥儿指认的丫鬟叫兰初,是随孟姨娘陪嫁过来的。」宋吟晚对上众人投来的不一眼神,笑了笑,「能指认她的,不单是元哥儿,带人上来。」 随着她话落,由着几个国公府仆役领上来一伙人,约莫有十来个,多是市井平民,最边上的是衣服上绣着庆丰楼字样的伙计。 「她模样生得还算好认,前儿出府登记的名册在,我就让人拿了她的画像沿街问到庆丰楼。道是这丫鬟手脚不干净盗窃主人家财物出逃,指认出来了有赏,巧得很,这些人都在这。父亲只管问。」 孟姨娘的脸色一变,「你,你这是做什么?弄这么些个市井无赖到国公府,晚晚,你怎能这么作践人!」 「国公爷,郡主娘娘,侯夫人……小人们能答的都录了证供,那是要上公堂的,绝不敢有假,小人真的见过这画像上的,就,就是她,买了一盒汤果糕,还捎带让送一些,小人印象可深!」那伙计跪在地上直言道。 兰初猛地跪伏在了地上,「老爷,奴婢时常出门替姨娘采买果子点心,他们混错日子也有可能的,请老爷明鉴啊!」 「不,绝无可能弄错的!」那伙计忙道。「掌柜买糯米一直是晋州那边供的,连日暴雨,没了来源,月初不得已才用了东记的,做出来的糕饼成色,软糯都不一样。」 「那你看看,这是新米还是旧米。」眠春取来汤果糕给他瞧。 「色偏白,而非醇正透出的橘黄,是新米!」 「啊,是奴婢记错了,孟姨娘那日也想吃,着奴婢去买的,买来都吃完了,吃完了。」 孟姨娘暗中狠剐了那婢女一眼,蠢东西。越说多,越容易被人拿捏了把柄。「老爷,怕不是兰初拿回来的时候招了人眼,这才有这巧合,妾身和孙姨娘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同病相怜私下亲近,怎会做出害她之事!」 v第十一章 「孟姨娘也认为这汤果糕里被下了药?」 「我只是觉得既是元哥儿身边丫鬟特意送过去的,许是有什么玄机的。」她冷不丁被问,又补了一句,「怕不是只有妾身一个这么想罢。」 话音刚落,林太医由管家护送着赶到,与宋国公客套招呼了两言,就被请去糕饼。他伸手捻了一块嗅了嗅,又用手抿了些粉末放在鼻端闻,不单是一块,而是剩下的每一块都查了。 「禀国公爷,郡主娘娘,这糕饼上的是糯米粉,并无异样,应当同孙姨娘腹泻不止无关。」 「怎么可能?」孟姨娘脱口。 「怎么不可能?」宋吟晚回身对上孟姨娘,一双眼儿漆黑幽邃,泛着慑人光泽。 宋国公原也是糕饼被下药的思路,却不想不是,周下一扫众人惊疑之外,独独孟姨娘的反应尤为突出,落下了深意。 「糕饼没有毒,可孙姨娘却是中毒了。」 孟姨娘抑不住心头狂跳,「既,既是虚惊一场,想必是误会,误会了!」 「还烦请林太医为孙姨娘再看看。」宋吟晚道。 林太医看向说话的少妇人,自是知道好友家这么个女儿,如今看嫁人之后娴静许多,有礼有节,「谈不得劳烦。」 便放了药箱,替孙姨娘仔细诊脉。 孟姨娘瞳孔骤缩,身子一晃,「老爷,我不舒……」话还没说完,不偏不倚就倒了宋国公怀里。 怎料宋吟晚的手更快,一把搭着她的手腕,一手掐了她的人中,只不过掐人中的那只手当即就被宋国公扼住半点没使力气下去,孟姨娘却又‘醒’过来。 臂腕不知被按到了哪,生疼生疼,哪还装得下去。 「这案子都要问到尾了,孟姨娘这当事的怎好避过去,这动不动就昏也是病,让府医好好看才是。」 孟姨娘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你……」 宋国公虽然女人事上风流,但是不蠢,此时已经看出了些许名堂,转头问了林太医,「林大人,如何?」 「宋国公,你的这位小妾确实是中毒,头晕脑胀腹泻不止许是巴豆,好在用药及时,又温补了气血,尚不碍事。只是……」 「只是什么?」宋国公急问。孟姨娘也吊起了一口气。 林太医似是为难。 宋国公有所意会,架在了这当口,「林大人但说无妨!」 「不过厉害的是经年累月的虎狼药毒损身子。」 始终如同空气般存在的孙姨娘在这时踉跄退了几步,仿佛风雨里的浮萍,嘶哑着含泪开口,「妾身一直以为是妾身体弱无儿女福分啊,十年,整整十年啊……」 这一声声,仿佛质问敲打在宋国公心上。何况接连几日温宠。 「——查。」 长乐郡主亦是眼神慌乱,不自主瞥向了宋吟晚,却发现她眸光幽幽睨着孟姨娘。 宋吟晚收回了目光,正好迎上,黏软得呼了一声。「阿娘,我怕。」 长乐郡主便把人揽在了自己怀里头,哪怕知道那双眼里无半分惧意,「晚晚莫怕啊,阿娘一定把这恶毒豺狼揪出来,还后宅一片清净!」 「查,府里每一处苑子,都给我仔细查!」她急声喝斥,焦妈妈立时领人气势汹汹而去。 偏厅里,林太医已经由国公爷亲送打点离开了府邸。 孟姨娘噤若寒蝉,一张脸血色都褪尽了,往角落里掖缩着。一双眼儿骨碌碌转得快,像是酝酿法子应对。 从外面折回来的宋国公踏进屋子,此刻面罩寒霜,冷森森扫过了屋子里的一众。孟姨娘露了怯弱委屈,还不忘偷偷瞟向长乐郡主,欲言又止。 宋吟晚在这时开了口:「孙姨娘是长期中毒以致不能生育,背后下毒之人是要断国公府的子嗣,何尝歹毒的心思!父亲明察!」 孟姨娘此时无视了孙姨娘投过来的怨毒目光,只盯着宋吟晚,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打一开始就着了她的算计了。 汤果糕里的巴豆粉是她亲自下的,怎可能会查不出,定是她给替换了!既撇清了宋昱元,还引出来林太医!现如今,现如今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孟姨娘这会儿看宋吟晚的眼神无疑是看个妖怪,怎嫁了人没能把她病死,还脱胎换骨竟都让她识破且破解了,反逼得她步步失守,不敢想真让她查到些什么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心下发急,额头上沁出细汗,不经意就对了宋国公的目光,再作委屈惊慌,那人动了动身子却被郡主按住了,而后就真没再动过。顿时心下寒意甚然。 「老爷……」 「老爷,在祁婆子的房里搜到了这东西,这祁婆子是在孙姨娘院里当差的,孙姨娘那事儿来痛厉害,都是这婆子给熬药的,药就是治的药。」焦妈妈把药包呈上。 孟姨娘霎时软了身子,没想这么快就让人给查了出来,紧抿着唇角,眼珠子乱转,正急思量法子。 宋吟晚查验了药包,「药包里掺了黄柏,零陵香这些都属凉药,倒是用了泄火还成,治宫寒岂不玩笑,连我都知,府医岂能不知!这方子用几年了?」 「七、七年前……」孙姨娘双目猩红,猛地朝着孟姨娘那扑了过去,「是你,当初是你说我与你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在国公府互相帮持,是你让府医替我相看,这么多年苦药不断,却不受补,原来是你!」 「妹妹这话也未免太诛心了,我与你好心好意,你怎就这样赖了我头上,这婆子到底受谁的指使尚未问清!」孟姨娘忙是撇开。 「祁妈妈,你在我苑子里七年,你扪心自问,这七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这样害我啊!」孙姨娘哭得撕心裂肺,精神和身体双重打击之下,险些昏过去。 老妇辩解:「奴婢从来都是从药房领的,也不晓得什么个药,只知道是给姨娘吃补身子的,哪知道是害人的,老爷明察啊!」 「这样问怕是问到日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父亲还是速断速决的好。」 「用家法!」 「老爷!」祁婆子惊呼,眼神溜向了孟姨娘,看后者紧咬着唇却丝毫没有帮一把的意思。这板子挨了第三下,便直呼招了。 「是孟姨娘,奴婢是收了孟姨娘的银钱替孟姨娘办事的!孟姨娘,你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 才几下就打得皮开肉绽,嗷嗷直呼,一把老骨头,不招便是替主子成全丧命了。 只是人都是自私的,选了自保,便像竹筒倒豆子,把孟姨娘卖了个干净。就连巴豆粉,也有她掺和一脚。 孟姨娘彻底瘫软了身子,颤巍巍迎上了宋国公视线,顿时被他的眼神冷僵。「老爷,老爷冤枉呐。」 「前有断绝国公府子嗣,后又栽赃陷害父亲幼子,孟姨娘,我父亲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恶毒!」宋吟晚眉眼一片冰冷。 「老爷,是妾身糊涂,妾身得了老爷宠爱,却不知餍足怕旁人瓜分了老爷的爱,这才行的糊涂事。求老爷看在妾身苦心栽培两个孩子,不不不,求老爷看在我父兄救过老国公爷的面子上饶了妾身这回罢!」 孟姨娘扑到了宋国公怀里,泫然若泣,哭也是哭得拿捏分寸,没一点丑态,「老爷,妾身从十二那年见了您就一见倾心,暗暗立誓非你不嫁,孰料上天捉弄,您迎娶她人,可妾身还是想着您。」 「圣上为妾身安排婚配,也不乏京中世家贵胄,也能做人家的正经嫡妻,是您说不负妾身,妾身才义无反顾不顾流言委身于你。为了您,什么刁难苦楚都能忍,都能咽。老爷,老爷……」 v第十二章 宋国公似乎是被触动,眉眼稍转软和,宋吟霜便是这时到的。同样是女儿,宋吟霜知书达理,温柔娴淑,虽才情比不得乔平昭,样貌比不得宋吟晚,但论笼络父亲的心,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姨娘,姨娘你这是怎么了?」她瞧见孟姨娘惊慌失措的模样,又怵怕外面见了血的场面,「父亲,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霜儿,这不是你姑娘家该掺和的事,先回去。」宋国公启口。 「老爷,妾身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啊……」 「爹爹,可是为了孙姨娘那事,怎么扯到孟姨娘身上去的,当中莫不是有什么冤情罢,可查仔细了没有?元哥儿那日还说不单是孟姨娘,就连我也……」 宋吟晚顿住了身子,长乐郡主满面绯红,「你个小——」只是回眸时瞥见了宋吟晚不认同的神情,才转了口,「小丫头说道什么呢,什么污水都泼我儿门口,张口就来的本事莫不是随了你姨娘的!」 「可我前儿给娘娘请安的时候还听到娘娘似乎对于爹爹宿在孙姨娘那不满,正是同元哥儿说的。」 「你个——」长乐郡主当即给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死字还没出口,就让宋吟晚截住了,旁边的眠春递的竹条子一下抽向了宋吟霜。不过听着响声巨大,却是抽在地上,如此就已经把宋吟霜吓得失态尖叫。 「且不说我阿娘说没说过,就你偷听外加搬弄是非,若有下回,我这一下定抽你嘴巴,省得你自个管不住,日后生事端!」 「宋吟晚!」宋吟霜想到她横归横,但没想过是这么个让自己丢丑的法子,顿时气得变了音调,「爹爹,莫不是嫁了侯府,这脾性还涨了,一家子姐妹,竟要这样相对了,若是叫姐夫瞧见,不知会以为我们国公府是怎么个家教!」 宋国公也瞥过来视线,母女俩一块嘤嘤嘤,嘤得他头疼,可宋吟晚这副样子确实不好叫封侯看见,「弄得跟市井泼妇样子做什么,还不放下!成何体统!」 宋吟晚松了手,那竹条子掉了地上。拿得起放得下,也不指着这大杀四方。 「二妹妹,是孟姨娘自己犯的事,就是到了公堂也翻不了身,你还想变什么花样出来?」 「你胡说,姨娘从来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哪日被逼急了都没一句重话,自个受委屈,怎会像你说的!」 孙姨娘瞪着红眼,看不下去,「二小姐,是林太医断的,也是婆子亲口招认受那绵羊温软的孟姨娘指使下药,敢问妾身这断了子孙后福的账该找谁算!」 宋吟霜这时猛地凝向孟姨娘,但看她哭得伤心,一遍一遍告罪糊涂,「爹爹,姨娘平日里的为人您最清楚了,日日谨小慎微,定是不知怎么想不开钻的死胡同,行差踏错,爹爹饶了姨娘罢。」 宋国公不置词。 「爹爹,今儿是姐姐的席面。」宋吟霜想着,过了眼下这关,回头她和姨娘轮着磨,总能把事情过去的。 「人证物证都齐全了,父亲该拿个论断了。」 「老爷,老爷啊……」 宋国公抬眼,眸色深沉,掩不住那一丝迟疑。 长乐郡主直直杵着,看得分明,是那一大一小贱人给迷得,简直能喷出火来。 宋吟晚却不意外,再多的证据搁了那宠妾灭妻的男人跟前,也能叫那温言软语给化了。气是有的,两人的情说不定也是深的,但今儿这事她在这就绝翻不过去篇儿。 她余光里瞥见枕月悄摸溜回,心下笃定。「事关子嗣,兹事体大,父亲便也体谅体谅孙姨娘可怜罢。」 孙姨娘悲呼了一声‘老爷’,掩帕恸哭。 「阿姐,你嫁出府去了,是外人,这府里的事是爹爹和主母,怎能由你逼问着的道理。」 与此同时,她又近了宋吟晚一步,压低了声道,「你嫁了个克妻孤煞命,而你心慕的元璟哥哥却一心求娶我,你再不甘心又如何,还不是得认命,仔细你哪天就死于非命!」 宋吟晚冷眸幽幽觑着她,没有宋吟霜期待中的反应。 宋吟霜被看得头皮兀的一阵发麻。不该是这样的,若是以往她早该失心疯似动起手了,这时候场面越混乱越好,她再趁机在宋吟晚脸上留下条抓痕,让封侯也瞧瞧自己娶到的是什么货色。 姨娘的事兴许还能给盖过去。 而眼下,宋吟晚凝着她,是失望透顶,亦是惋惜,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阿娘是秦王独女,长乐郡主,身份高贵。若不是看在孟姨娘是旧部遗孤,朝廷有善待一条,多番忍让,才能让她如此得寸进尺肖想不该想的,栽赃诬陷嫡子嫡女,断人子嗣。」 长乐郡主忽的觉得裙边被拧了一下,瞧见了身边的宋吟晚眨了眨眼,福至心灵也软和了态度,擒着帕子拭眼角,「我性子直,嘴又不如孟姨娘能说会道,哪知道我恪守分寸不苛待旧部遗孤,可防不住人家肠子里弯弯绕绕啊老爷!」 宋吟晚憋住了笑,面向宋吟霜时眸子里又落了冷意,「你我是姐妹。虽你是庶出,但身上淌着的血是一样的。父亲偏宠你,我虽羡慕,也不曾苛待过你,从来都是我有什么,你也有什么。而今我嫁出了府,你也快到年纪,将来作了归宿打算,一家子姐妹和和气气,往后帮扶。」 「而你却在我和夫君回门宴时,拿你和封元璟之事激我,无非是知道我最痛恨京城里污蔑我的流言,激我失态。试问有哪家的妹妹要这样作践姐姐?」 「我今儿便把话撂这,我与封元璟是子虚乌有,是让人嚼舌根嚼出来的。病了一场没什么看不通透的,往后我是侯爷正妻,只要我活一日,你和封元璟之间便绝无可能,姐妹怎可嫁叔侄,难道这道理你都不懂!」 「你——」宋吟霜何曾被她这样怼过,一时气恼上头脱口,「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胜在会投胎,是正经嫡出!」 话落,便瞥见了宋国公脸色,顿觉失言懊悔。 宋吟晚轻飘飘道了句:「可不是就是正经伦常,你却念着嫡庶之分,宁可罔顾姐妹相亲,还觉得自己占理了?」 「咳,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隔着屏风外突然传来的熟悉男声,打断了这屋子里的吵闹。 宋国公首当其冲迎了出去,得亏长乐郡主先前让人把院子清理了,眼下就剩下个发落。封鹤廷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是时候。 「岳父大人,似乎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封鹤廷话问完就见长乐郡主身边的小妇人眼眸亮了亮。 「家里下人犯了点事,让侯爷见笑了。」 封鹤廷被拦在屏风那,实则也是看得清里头局势,宋国公登时面上有些下不来,「还不把人发去越山庄子。」 「是!」 管家带人扣住了孟姨娘,焦妈妈手快则是直接拿帕子堵上她的嘴,呜呜咽咽就被送下去了。 长乐郡主仿佛卸下了担子,眉眼里禁不住的喜色,只是在移步花厅去时敛下了,「人既是齐了,老爷,开席罢。」 宋国公招呼着封鹤廷入了席。 宋吟晚坐在封鹤廷右手边,斜对着宋国公和长乐郡主。目光时不时打量这对‘半路父母’。宋国公即便是上了年纪另有一番成熟俊逸,想也可知年轻时风采。只是这俊美同风流沾了边,不说后宅里的,还有那广香居,詹春楼里红粉知己都不少。 十几年吵吵嚷嚷,佳偶生怨,少不得孟姨娘做局,多少也与两人的性格有关。 思及此,宋吟晚看向封鹤廷,哪怕处在这样尴尬的局面里也不见一丝异样,云淡风轻。四叔家后院连个使唤女使都没有,倒是挺清净的。 还不等她回神,便听到一声轻笑,打长乐郡主那传来的,这才发现自己竟盯着四叔看走神了,冲淡了周遭尴尬,却是把自己置入了另一种的尴尬处境。 「来来来,贤婿,我敬你一杯,晚晚承蒙照顾了。」 封鹤廷举杯应和。「乃是应当的。小婿敬岳父大人。」 长乐郡主瞧看封鹤廷,是越看越满意的,再看埋头苦吃的女儿,故意咳嗽了一声,只是瞧着变机灵的女儿这会儿又不机灵了。 暗示了两回无用,才道,「晚晚,别顾自己吃,替你家侯爷也布布菜,这火腿炖肘子,时辰煨得刚刚好,是晚晚最爱吃的。」 v第十三章 宋吟晚承不住长乐郡主那热情,只得用瓷勺拣过去一块,「家里的厨子师从大内御厨,做的地道,你也别拘着,自己吃,自己吃。夫妻一体,莫拘谨。」 封鹤廷只在她提到‘夫妻一体’时眉心微动。 宋吟晚却差点咬着舌头,她都说了什么! 这一顿饭结束了,又歇过半晌,宋吟晚才同长乐郡主依依惜别上了马车。想想自己这一日回门还真是忙碌,反倒是封鹤廷喝茶看戏还挺自在。 不料,刚腹诽完就在马车里碰上了正主,下意识一个直身,就撞到了马车顶,当下‘嘶’一声。 「侯爷。」 「嗯。」 然后便是一片尴尬寂静。 封鹤廷脑子里则在想她说和封元璟的话,目光又不由停留在她身上,此刻的她,又和席间大快朵颐时松快很不同。 我到底做了什么使她这般忌惮? 宋吟晚靠着车壁的一边儿,心里对利用了四叔这点很是心虚。生怕封鹤廷翻出账来,故时时刻刻提防着。 「今日这出不像你性子。」 「那侯爷道我是什么性子的?」这话一出口,宋吟晚又想到最后是靠他才发落了孟姨娘,又缓和了些找补,「还不是她们母女欺人太甚,我是出嫁后险些病死才醒悟,若不重些敲打还真让人爬我阿娘头上不成?」 封鹤廷沉默。 宋吟晚这个原身跋扈却单纯,把手里的好牌打了个稀巴烂,她既接了手,自然就只有别人吃亏的份。俗话说久病成医,她乔二哥哥在太医院任职,同孙姨娘一接触一切脉便清楚这局如何破立,还给她阿娘笼络了个帮手。 两人各怀心思,车厢内的气氛归于寂静。 半晌,男人才又启口,「我并非那意思。」 「哦。」 话题至此,显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 偏封鹤廷不知是着了什么魔,脱口问道,「那要是你呢?」 宋吟晚莞尔,「和离或者守寡,我皆可。」 孰料这话说完,男人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人一样。吓得宋吟晚一个激灵往后,「侯爷,我,我说笑的。」 封鹤廷眸光深沉,隐杂万般情绪翻涌,最终话溜到嘴边哑了声音,「曾有人也这么说笑过。」 谁呀,这么有见地!不如引荐引荐啊! 宋吟晚脑袋里胡乱想,身子却在封鹤廷那目光注视下渐渐绷紧了。「侯爷我真是说笑了,你莫生气。」 封鹤廷的俊颜迫近,宋吟晚抵着他胸膛,不料人整个重量压了自己身上,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才发现这人烧成火炉子了。 「……」 谁也不知道封鹤廷是一直烧着,还是刚烧起来的,哪怕是宋吟晚,也是两眼懵的看大夫。 一碗汤药变两碗灌下去,又是一番施针,才让那苍白如纸的面庞恢复了一点红润。大夫抹了一头汗,对着宋吟晚那是连多的话都不及说,提笔唰唰写了两副方子,「一副治,一副温补,重症要重剂,万不可再折腾了,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记下了,绝对不会了!」宋吟晚一副受教,把方子临摹了一份才交了封安手里。 封安去抓药,封肃守在了门外头。宋吟晚回想起这人昏在马车里的情形,只怕是早就烧着的,却还拖着在国公府,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又不是非急在这一时,不会说不去么。」宋吟晚小声抱怨,抱怨完了又想到了国公府里的情形,再看封鹤廷心底还有感激,「罢了罢了,当是欠你的。」 「你欠我的多了。」 宋吟晚一怔。看了那说话的人,又开始念一名字,‘赵昭’还是‘枣枣’?这两日听到的次数多了,也觉出点意思来,看着封鹤廷的眼神都起了些变化,莫不是四叔的心上人? 这瞧着怕是苦恋。 可也没听四叔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啊?四叔惯能藏,看着是用了深情的,到底是哪家姑娘,还是红粉头?怪叫人好奇的。 「既然是有心上人干嘛不去求娶人家,娶宋家的。」宋吟晚也就是一嘀咕,因着那一份愧疚,在房里老老实实守着。 要喝水了给递水,冷了热了掖被角。 直到夜半,宋吟晚让小厨房做了宵夜。 用砂锅熬煮出来的米粥,肉糜化在了又绵又滑的粥里,几粒儿葱花缀在上头,颜色清爽促人食欲。 封鹤廷是闻着香迷迷糊糊醒过来的,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了宋吟晚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前还摆了一盘冰镇西瓜块。 心里只冒了一个念头——她怎么又吃上了。 也不知是没力气还是怎么的,光是她捧着西瓜慢慢嚼着的样子就看了半晌。模糊重影下,恍惚又回到国子监时站在远处看那人独留学堂里偷吃海棠酥。 被撞破了,微红着脸分了他一块,让他不要告诉庄夫子。 那是个老学究,定是要罚。他怎舍得,连那块海棠酥放坏了都没舍得吃。 「你醒啦?」宋吟晚是感觉背后被戳了两窟窿似的才回头,一看人醒着,目光直勾勾的还给吓一跳。 封鹤廷发了一身汗,身上仅着了里衣,有些畏寒裹上了薄毯子,慢腾腾走到了紫檀如意纹的小圆桌旁,一言不发就坐下了。 宋吟晚被看着,再好的食欲也没了。 「要不,侯爷也用点罢?」 封鹤廷点了点头。 宋吟晚暗暗松口气,从海棠纹的白瓷海碗里盛了剩下的,摆在了他面前。「还热着的,病了喝点肉末粥最好了。」 封鹤廷逸出一声哼应,可在尝了一口后,就没停下手。 宋吟晚捧了姜茶喝,给封鹤廷也倒了一碗。随之便接收到了封鹤廷的目光,一触即离,琢磨了一下,应该是满意? 四叔心,海底针,还阴晴不定,真是难弄啊。 等到封鹤廷用得差不多,宋吟晚也在旁打完了腹稿,想聊一聊。 「侯爷,可觉得好多了,要不再传府医过来看看?」 「好多了,不用。」 v第十四章 「讳疾忌医其实是大忌,要身子不行,还是得让府医来——」宋吟晚的话止在了封鹤廷的注目下,还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怎感觉就怪怪的了。 「侯爷要是真觉得行,那正好聊点重要的!」宋吟晚赶紧扯到了正题上,「我那点子事都是传出来的子虚乌有,谣言止于智者,侯爷睿智,定不会真信了那些。」 「说完了?」 「没,没呢。」宋吟晚瞥见他眼底的不耐与倦意,遂加快了道,「我听你对什么‘枣枣’念念不忘,想必也是心系其人而情路坎坷,那就是……」 她还没想出凑合搭伙过日子合适的词儿,冷不防封鹤廷拍桌站了起来,一双黑眸如被冒犯的凶兽蓄满锐利。 宋吟晚惯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侯爷,我的意思是既然是阴差阳错,强扭的瓜也不甜,不若各自安好?」 「夫人想多了。」 「嗯?」 「我曾有一匹心爱良驹,叫枣枣。想是夫人误会了。」 「……」昏迷之际喊匹马,骗鬼呢! 封鹤廷睨着她,眼底狡黠光盛,险些又晃了神,「夫人入了我侯府的门,便是我正妻,夫妻一体,望夫人少思多安。」 话落,便道是公务在身推门离开了。 宋吟晚被那一句‘夫妻一体’噎了半天,望着那人携了一件外衫披身消失门前,良久,在眠春枕月轮流宽慰之下,才憋出了要说的那句,「我还没说到和离呢。」 这话一出,反把两个丫头吓坏了。 「小姐,您说什么呢!」 枕月急忙去关了门,又折回来,「小姐快呸了,这话可胡说不得!白日里还好好的,姑爷虽是个面冷的,也是性子使然,对小姐还是有所不一样的。」 「你们没听他说让我少思多安。」宋吟晚回想起来却是一阵阵泛凉,要了原身小命的该不会就是他,这就是威吓! 「那不是姑爷替您想,关心您,您想哪儿去了!」 宋吟晚紧张地想咬手指头,越思忖越像是那么回事,要不然死了一茬一茬的。许是他身不由己娶的,真正想要的却得不到? 明明是盛夏闷热的夜里,愣是寒凉侵了骨子里,冷得打哆嗦。 感觉命不久矣! 丫鬟们不得法子,小姐病愈后性子大改,可是比以前更有主意多了。最后还是枕月看主子食欲比以前好,又去小厨房做了碗加了碎冰的酸梅汤给人压惊。 而屋里的宋吟晚躺回了床上,思绪拐去了已死的碧桃那。原想引出凶手,怎料凶手狡猾谨慎,还比她熟悉侯府,反而断了唯一线索…… 想不通的暂且停了停,这才发觉肩膀那硌着什么,她伸手一摸,看清楚了纹路,倏地从床上坐起。 「这不是我三哥哥的玉佩,怎会——」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动静,宋吟晚的目光恰好与撩帘而入的男人撞到了一起。「侯爷?」 灵光电闪,便清楚定是这人落下的。 「你方才说,是谁的玉佩?」封鹤廷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全身的气势骤然放开,如同被人触了逆鳞,整个人都深沉得可怕极。 宋吟晚被吓得腿一哆嗦,赤着脚往床旁挪了一步,「我,我说,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乔家三郎也佩过这样一块,贸然出现在床上,正惊疑呢!」 封鹤廷沉凝着她,未言,却是走向她。 他走一步,她就退一步,直到抵着黄花梨木的大衣柜退无可退。封鹤廷迫近,带着锐意审视,鲜有几个能撑住,宋吟晚心中天人交战,克制不住那股子压力逼迫想招认的冲动。 封鹤廷低头,睨着瑟瑟发抖的人,虽有惊慌,但那双相似眸子,却在烛火幽幽的黑暗里仿佛能透出光来。 宋吟晚头皮发麻得厉害,挨得近极,彼此的呼吸声此消彼长都听得分明,似曾相识。是那次在国子监的藏书阁,她不小心碰倒书架,四叔正好也在,把她护在身下救了。 那时,也这么近。 忽然抬眸,她却意外看到了封鹤廷眼底的沉痛。「你!」 能让四叔如此的。宋吟晚脑海里的纷乱倏然静下,「是因这块玉佩对侯爷来说很重要罢,许是我看错了,玉有形似,何至于这般呢?」 她说着就把玉佩塞到他手上。「完璧归赵!」 可封鹤廷却没有动。 不止是眼神像,说的话像,吃东西的样子像,还有在国公府里摆局,步步周密,病一场脱胎换骨……这怕是换了个人罢! 怎可能——! 「你真当是宋吟晚?」 宋吟晚在那刻真觉得他想说的是何方妖孽,怕是对自己有所起疑,拿病愈开窍这一说法糊弄旁人兴许能成,四叔一向眼毒嘴毒。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侯爷,你心里既是记挂着‘枣枣’,若,若还想与我什么,我誓死都不会依的!」 封鹤廷眼看着她眼神从惶惑到豁然,却没想到这样被她推开了。再听那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兴许他才是鬼迷了心窍的那个,怎会看着宋吟晚都像她! 他攥住了玉佩,转身就走。 宋吟晚看到了他凝向玉佩时那要吃人的目光,心下骇然,不会有她三哥什么事儿罢,「那玉佩……」 「本就是我的。」 宋吟晚在他离开之后,才吁了那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眠春也总算挣开了封肃的桎梏,急忙闯了进去,「小姐,你没事罢!」 「来,扶我一把。」宋吟晚还有些腿软,就着眠春的手到桌旁坐下,喝了口茶压惊。 封鹤廷很在意那块玉佩,才会这么快折返回来找。 方才她说玉有形似,是认错了,实则是假话。那块玉的图案纹路和她在三哥哥诞辰时送的一模一样,连玉佩背面有一条不显眼的裂痕都对的上。 封鹤廷离开时说是他的。 宋吟晚猛地呛咳起来。眠春又忙是给她顺后背,「可是茶水烫口了?」 她摆手,自己顺了顺胸口,适才想起玉佩还真是封鹤廷的。当初上学时意外从封鹤廷那赢来的,她本就愁三哥哥的生辰贺礼,便借花献佛。可怎又在封鹤廷手上?! 这厢云隐居的灯火长亮,书房那封安打点了床榻,都不用来回跑,直接把去晋州带的行囊都安置下了。 「侯爷这是打算长住,分开住可堵不住下面人的嘴,要传出去,尚在新婚不好罢?」 「本侯伤寒加重,夫人身子初愈,免得打扰才好。」封鹤廷坐在书桌后,连眼皮子都未抬,「勿要多事。」 v第十五章 封安打小跟着封鹤廷,顿时警醒垂眸,是责他自作主张在他昏迷时将人送回主屋一事。 「小人知错。」封安一抿嘴角,壮胆子再谏,「可书房终归不是长久住处,侯爷您还病着,小人劝不住,望有人能——」 那话,霎时止在了封鹤廷抬眸扫去的一瞬,封安扑通跪在了地上。 封鹤廷掩唇忍着低咳了声,「我领你一心为我,但绝没有下次。下去罢。」 封安尤想说什么,瞥到了封鹤廷冷沉面庞又咽下。若主子能这么快改了心,断了念,就不会有这十年的苦守与孤寂了。 封肃此时进来禀报,「侯爷,左右司郎中吴赁白日递了拜帖,说明日叨扰。」 「这是秋后的蚂蚱惊起一串儿了!」封安服了侯爷的神机妙算,连来的什么人都算着了,吴家是姜国舅家拐了七八道弯外的姻亲,怕是替人打听来的。 晋州水患背后还藏着一双搅乱风云的手,只是藏得再深,只要是侯爷过手的案子,那都会摊在太阳底下曝晒个彻底。 「侯爷前日回了曹大人,那这吴大人可是也回了?」封肃又问。 封鹤廷哼应了声,目光扫过桌上摞起的公文时幽暗了几分,「不论谁来,一概以托词打发。」 「是。」 封肃领了命,和封安一块退了出去。 等到了外头,封肃才暗暗舒了口气,拿胳膊肘拄了下封安的胸口,「你方才做什么惹侯爷那么大火气?我这么及时帮你解围,你是不是回头得请兄弟喝个小酒什么的!」 封安则没心情同他嬉闹,没接话,闷不吭声蹲守在了书房外的廊下。 「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我跟你说,那乔家的姑娘是咱爷心里头的一块肉,没了,那是剜肉的痛。」封肃比封安少两三年头,跟得也不短,自然也清楚这段。 「那玉佩是荣安县主的陪嫁物,侯爷心爱之物。就因学堂那会儿,乔家姑娘多瞧了两眼,侯爷下学就刚好那么巧的想做诗局,又巧的让乔家姑娘碰着,还赢了去。」 「你说那是侯爷故意输出去的?」封安诧声。 封肃白了他一眼,「要不说你脑子里的筋一根直的。不然呢?」 「那乔家姑娘才情绝艳,京城里谁人不知!」封安不乐意被他这么埋汰,梗着脖子驳道。 「你,对牛弹琴,我懒得跟你掰扯!该就让你在侯爷面前犯浑,挨顿板子看能不能让你想通点!」封肃啐道。 侯爷伤的心,就得捂着摁着,最好是悄无声息等日子过,过得久无知觉了兴许就好了。 至于主屋里的侯夫人…… 封肃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回头看到封安离开蹲了另一个角落,「……」他咳嗽了一声,「呿,我跟你说个事儿。」 封安拿手捂耳朵。 「别小气啊,我同你说正经事儿。」封肃过去,神情改了几分肃然,「昨儿一早,就是回门前,侯爷让你去备马车是我留在书房研墨,侯夫人在,看我手法不对就亲上了手。」 「嗯?」 「原来墨锭那还有个暗机关,拨弄了才更好磨,而非我这么生拉硬拽差点糟蹋了一方好砚。」 「这侯夫人不像传闻里头说的那样什么都不通,我瞧着也不像。」文房四宝沾得上边,那就是有门道的。 「这是其一,还有那绿端砚和墨锭,都是出自李伯宏大师之手,当初送的那人与我提过一嘴,那李伯宏亦是醉心机关玄术之人,送进侯府的两块绿端砚是他的封山作。便是意味,普天之下绝不可能再有第三块。」 「没就没了,咱们侯爷也不少他一方砚台。」 「笨呐,侯爷把另一块转乔家二郎送了他家的三姑娘,世上又没第三块,那侯夫人是如何知道怎么用的?」 砰!兀的一声碎响从书房传出。 「侯爷?!」封安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急忙推门冲进去。 只见封鹤廷端坐在书桌后,桌脚旁裂了瓷盏碎片。 「袖子拂倒的,收拾了罢。」 封安松了口气,与封肃两个麻利把碎片拢了一起,抹干净地面,没旁的吩咐再次退了下去。 而书房里的封鹤廷,左手搭住了颤抖的右手按在檀木桌上,满脑子皆是封肃最后那一问。 亦是同时。 眼前浮现起感恩寺内,偶遇尚未出阁的宋吟晚。 「侯爷,元璟哥哥可是同您一块来的?还说要帮我挂桃花络,怎不见人呢?」 「侯爷,你是元璟哥哥的四叔,我也唤你四叔可行?」 「我怎就不自重了!我心慕元璟哥哥,便明明白白告诉他,为何要藏着掖着,?且我觉着他也是喜欢我的,否则为何约我至此!」 那少女满心欢喜捧着求姻缘的桃花络,等着意中人,就是他那侄儿。而后却是画面一转,少女挽小妇人髻,再提及封元璟时眼里没了星辰,与人解释起也是坊间流言,子虚乌有。 「和离或是守寡,我皆可。」 「我三哥哥的玉佩怎会在这?」 「这顶好的绿端砚怎经得起你这般糟蹋——」 声音层出。 一会儿是宋吟晚,一会儿是乔平昭。 封鹤廷脑海里冒了骇人的念头。 世间不乏鬼神之说,附身也好,回魂也罢,倘若那宋吟晚亦是……思忖到最后,竟如同疯魔了般,抑不住心绪激荡,咚的一下栽倒在了书桌上。 男人嘴角洇着咳出的残血。 血沫子溅在桌上摊开的字,昭昭之下,宛若朱砂殷红。 宋吟晚这一宿就没能安睡,后半夜听到外面动静得知封鹤廷呕血昏迷,连夜拜帖请了林太医过府,并做主将人安置回主屋。直到天光大亮,确认了无性命之虞才放林太医离开。 等到主屋只剩下主仆几个,宋吟晚瞧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已是怕了,遂让人把隔壁苑子收拾出来住。 然而不到一日,府里就传遍了,侯爷为了不过病气给侯夫人屈就书房,书房那地儿漏风,这才导致病更重了。 宋吟晚听了咬牙切切,在小院儿里看着给封鹤廷煎药。她这样知情识趣,但求这位爷长命百岁,千万莫折腾了! 接下来的几日,宋吟晚去老夫人那请安,不是被冷面对着,就是等上个把时辰才能见。 v第十六章 要再碰到大房和二房的,还得遭打趣夫婿体贴疼人的话被酸一番,只是撞到宋吟晚跟前注定徒劳,做戏谁还不会。说到底侯爷宠妻,于她反而能使处境变好些。 就是不知道,封鹤廷醒来听说会作何反应? 估计又会说她不要脸了。 宋吟晚没心思管这,她这两天夜里多梦,梦到将军府,每每到最后关头被惊醒,偏又记不住惊醒前的桥段,搅得白日里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午时,云隐斋旁的偏苑,檐下垂了纱幔蔽日光。两个丫鬟提着小桶往角落摆的铜盆里添冰块,大块的冰冒着丝丝的冷气,驱散夏日里的闷热。 「小姐,别捣了,那豆腐都成豆腐花儿了,还有您爱吃的糖醋酥鱼也没动一筷子。」眠春瞧着反常,「今儿怎吃这么少?」 宋吟晚回神,就见瓷白的缠枝花卉碗里化豆腐汤了,「侯爷醒了么?」 枕月刚去探听过,「说是还没,早上秦太医才来扎过针灸。心神劳损,可能是同日前去晋州有关,短时内得好生调养着。」 「秦太医?太医院院判?」 「嗯,还带着圣上所赐的一车滋补药品来的。」枕月知无不尽道,「听说晋州洪灾这事儿闹的,往年赈灾修坝的钱财去向不明,总之是查出来大事儿了。听说朝廷原本都急等着侯爷上报,但宫里那位知悉侯爷病重,亲允了假,暂缓召见。」 「你这都哪儿来的消息?」 「先前替小姐跑过几次腿,在侯爷手下当差的那听到,东一句西一句地凑一块。」 眠春则立时变了脸色,跪在了地上,「小姐,估摸是那些人看枕月年纪小没有防备说得也是不打紧的,还望小姐恕罪。」并拉着枕月一块跪下告罪。 宋吟晚凝了片刻,就让人起来了。她身边的这两个,眠春胆小谨慎,枕月还比她小两岁,天真烂漫些,看着就没什么心计的小丫头片子,搁人群里也引不起注意。 「我并无责怪之意。」宋吟晚看着因为自己没发话,两丫鬟惴惴的样子,想是原主余威还在。 稍后起身,从妆奁里取了两支银簪分别递了二人,「这阵子来你们手脚麻利,勤勤恳恳,这是赏的。枕月有这本事,刚好派了用场。」 「小姐不怪我多嘴?」 「同我说自然不是。」宋吟晚笑了笑,「枕月年纪尚小,有什么不周到的,还得眠春你多照看她点。你们是我在侯府的心腹,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二人收了银簪,手里捏得牢牢的,叩谢赏赐。尤其是眠春,如同卸下了一块大石的松快。 「你们小小年纪发卖进府,定是家里不容易,若有什么难处,亦可同我说。」宋吟晚是半路来的,但这俩丫头也还小,培养培养也不错。 眠春又跪了地上磕头,今早家里托人捎的口信道是母亲又病了,要领月俸需到月末还有十来日,这支银簪堪堪是救急了。 「侯夫人,三夫人在外头请见。」 宋吟晚愣了下,「三夫人归府了?」 「正是今儿才回来的,去过了老夫人苑儿,就过来了。」 「快请。」 侯府三房的郎君前年殁了,都没留下一儿半女,三夫人封沈氏年纪轻轻守了寡,原有娘家倚靠,可商改嫁,然而沈家找来时老夫人要死要活的闹了一顿,这事就不了了之。 听说封沈氏才二十出头,平日里笃信佛理,待人温厚,谁人提起都是摇头惋惜的。 「三夫人,这边请。」随着丫鬟话落,一名年轻的美妇人走了进来。身上裙衫素雅大方,无多余的累赘,发髻上一支并蒂玉兰簪,衬得面庞愈发白净秀气。 「见过四弟妹,四弟妹安好啊。」 「三嫂好。」宋吟晚轻嗅到了一股淡淡檀香,仿佛经年累月熏染过的香气,颇是好闻。听说与三叔的感情好,三叔去了后,便时常搬去感恩寺旁的白桦庵小住,修行祈福。 封沈氏亦在打量,瞧着她就笑了。「四叔真有福气。」她顿了顿,略有遗憾,「连日大雨冲垮了山路,都耽误吃你二人的喜酒了。」 「谁也料不到这场雨竟下这么厉害。」宋吟晚请了她坐。 「夫人打接到家里来信就要启程回来的,却被迫在山上多留了几日,心里可急坏。」封沈氏身边的丫鬟道。 「锦云!」 「三嫂有心了,天灾人祸难躲。」宋吟晚道,「你看,我这头病刚好,侯爷从晋州回来就累垮了。」 封沈氏微蹙了眉头,「那现下?」 「我自是好了的,侯爷那有太医顾着,说是没大碍,只是一时缓不过来,得日子调养。」 封沈氏闻声松了口气,「那就好。」她扫见了锦云,又道,「对了,把我给四弟妹的见礼拿过来。」 锦云捧着小匣子过来,是一串羊脂玉般的白玉菩提子手串。 封沈氏取了给她戴上。「这是我偶然所得,听说是佩戴时间越长越有灵气,逢凶化吉的佛珠。保佑你和四叔都平平安安的。」 宋吟晚一眼瞧着就喜欢,戴着贴着手腕凉凉的,「谢三嫂嫂。」 「你不嫌弃才好。我还带了一些佛茶饼,可要尝尝?」 「好啊!」 眠春接过了茶饼,掰了一小块煮茶。干茶待入了热汤里,深墨绿色开始泛微微的栗红,十分漂亮。 宋吟晚抿了一口,茶香四溢,惬意地眯了眯眼。 「原还想山上的东西粗陋入不了你的眼,茶叶是山上的住户自己种的,浸了佛意,我总觉得喝着心静。今年雨水多,若不然还要好。」 「确实如此。」宋吟晚附和。茶香与禅意结合,想来是妙极。 「侯夫人要是喜欢,我家夫人那还有许多,山民种茶不易,我家夫人看今年是遭了难的,便将剩下的全盘了。」那小丫鬟嘴快又挨了封沈氏嗔怪一眼,垂眉低首。 宋吟晚笑,「三嫂果然生得菩萨心肠,那我就厚着脸皮要求匀点了。」 封沈氏自然是应好的,又道是不多打扰,叫她照顾侯爷之余也得顾着自己。果然如传闻那般温和体贴。 等送走了封沈氏,宋吟晚想着那句照顾,便又让枕月装上点清粥小食,过去云隐斋。 门口是封肃守着,瞧见她,拱手拜礼。「夫人。」 「侯爷今儿可有醒过?」宋吟晚问。这都昏迷四五天,幸得了秦太医保证,否则还不定怎么乱呢。 封肃:「尚未。」 宋吟晚皱了皱眉,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封肃那模样似有古怪。「我去瞧瞧侯爷。」 封肃果然拦了道,「夫人,侯爷这病传的厉害,封安都没抗住,怕您也……」 宋吟晚睨着他,封肃顶了一会儿,沉默越长渐有些慌。 v第十七章 「既是如此,那这吃食就交给你,若侯爷醒了,可要立马通报。」 「是!」 宋吟晚折身,带眠春回去。 「小姐,侯爷这般当真没事么?」 就连眠春都瞧出点不对劲,宋吟晚摇了摇头,也不知四叔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还盼着封鹤廷早些醒,届时还能借着侯府探视慰问为由回趟将军府。 半道上思忖未注意,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唯有旁边眠春看得清楚,分明是男人站那,等着小姐一头扎过去的。 封鹤廷等人撞上来,一眼就看到了女子下意识攥住胸口衣服的动作,以及掐在虎口的月牙印,眼底骤然风云涌动。 心里却似有什么归了位置。 宋吟晚被冷不防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再看他身上玄衣便服,墨发束冠,低调的不甚起眼,像从外头才回来。 思及此,她猛地看向不远处守了房门口的封肃,顿时浮了异色。她方要见礼唤一声‘侯爷’就被人捉住手腕带回了主屋。 那力道捏得有些疼。 宋吟晚忍着被拽走,又发现封肃缩头缩脑并不敢接她的目光,想来还是她撞破了什么又惹着封鹤廷。 在她进屋后,两名长随便把眠春扣了外头。 宋吟晚:「……」 屋子里没人出声,相对寂静。 但这么相对着,宋吟晚觉得空气有些稀薄,对面那人愈发不可捉摸了。 「侯爷醒了,真是太好了。」宋吟晚讪讪起了话头。 「躺了几日便起来走动走动。」 「嗯。」 这解释,若宋吟晚是原来那个,怕就信了。 封鹤廷始终睨着人,自然没错过那乖顺之下的狡黠。回想几日辗转反复,忐忑,那念头却如着了魔般不停歇,方一早去了感恩寺。 了然大师所言,言犹在耳。 「世间万物应在机缘二字,来时自来,去时自去,自证由心。施主有此问,是有所疑,由心去证,自能求得一番明白。」 封鹤廷嚼着最后那几字,渐是收敛心神,走到书桌旁‘随手’整理起桌上散着公文。 宋吟晚不知他打算,正犹豫要告退,却倏然瞥到他手上折子里写了明威将军的头衔,而且还是封参告的红折,心中顿掀惊浪。 再想仔细看,却被封鹤廷阖上,收拢归置在了一旁。 「还有事?」封鹤廷问。 宋吟晚听出他的逐客之意,可现下哪能走,「侯爷可用过饭?我带来了一点粥食,想着侯爷若是醒了吃点清淡的正好。」 说着,便殷勤替他盛了一碗。是想硬留下来。 封鹤廷坐了桌旁,并未拒绝。 宋吟晚虽诧异,但却是得了机会,眼神又溜向了桌案。「侯爷身子才有些好转,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公文一类,看多也伤神,若是紧急就寻个帮你掌眼念念。」 封鹤廷喝到粥底,被碗遮了嘴角弧度,搁下碗时消失无踪。「嗯。」 然后便对上毛遂自荐的一双湛亮眼睛。 「出去时让封安进来。」 「……哦。」宋吟晚暗敛眉眼,一颗心惴惴挂在那封折子上,恋恋不舍走去门边。 封安在外面就听了传唤,入内。「侯爷有何吩咐。」 「去备马车,今日去明威将军府。」话音落下,封鹤廷便瞧见门口磨磨蹭蹭的身影倏然停顿,又似不经意道,「对了,乔将军丧女,阖府女眷甚是悲痛。夫人似乎与乔家的二姑娘略有交情,便一道去罢。」 宋吟晚回首像是有些不置信。 「可是有什么问题?」 宋吟晚摇头,没料着有这等反转,正应了她心里所想的,再看向封鹤廷时掩不住眼里晶亮放光,仿佛这才是四叔该有的光辉形象。 殊不知在她离开后,男人从那笑中恍惚回神,眉眼再度沉凝。 一个个微小破绽,越聚越多,就像是滚雪球般,糊弄旁人尚可。但封鹤廷从不是能由人糊弄的。 辰时末,马车自侯府出发,宋吟晚和封鹤廷再次同乘。 车内空间敞阔,一人占了一边,宋吟晚心系将军府,偶然扫见闭目养神的封鹤廷,不禁想起上次回门烧昏过去的景,不由暗暗皱了下眉头。 秦太医方说过静养,又奔波去将军府,她猜想和那封折子有关。 乔家哥几个喊他四叔,原是感情好的,可后来不知怎的就不怎么走动了。乔家也怕被说攀高枝,便慢慢淡了。 而今看,四叔还是念旧情的。 「我脸上可有什么?」 「嗯?」 封鹤廷忽然觑向她,「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我,我只是想侯爷去将军府的缘由,一时想入神了。」宋吟晚镇定心神,自若答道。 封鹤廷停顿良久后才启口,「我倒是想起感恩寺遇见,你要随允濮唤我四叔的景。」 宋吟晚双目瞠圆,那被她忽视了的记忆猛然跃于眼前,而她这段时日还在封鹤廷面前咬定了毫无瓜葛,「……」 「怎么?」 宋吟晚迎上封鹤廷深邃的眼,暗暗咽了口口水,「我有癔症,你说的事我完全没印象,这就算不得……罢?」 封鹤廷对她扯的鬼话难得挑了眉梢。 v第十八章 宋吟晚低眉顺目,借着颠簸晕车躲避那道探究目光,而马车也终于在她心底热切盼望下停在了将军府门口。 暌违了半月余,将军府仍是一片素缟未除,满院的悲凉。听闻乔将军自幺女殁后便病至今日都未上过朝,更别说已然上了年纪的乔老太太,险些一口气没匀过来随了去,捶胸顿足恨不得替她去。 宋吟晚踩着青石砖面,置身熟悉环境中,花了极大力气才克制着没飞奔去了父亲祖母那。 「我与乔将军还有事要谈,劳夫人替我慰问老太太。」封鹤廷在内院外停住了脚步,与她道。 宋吟晚点了点头,随着婢女往老太太的苑子去。并不知封鹤廷驻留原地凝视她背影久久。 这是她的家。 谁曾想有朝一日竟是这样造化。 宋吟晚看着一草一木都想落泪,只是一路克制,问了自己最关心的,「老太太她身子如何?」 「原就是上了年纪,又逢三小姐病逝受了打击,这些时日汤药不断才有些起色,大夫说再受不得刺激了。」引路的丫鬟答。 宋吟晚眉眼掩了痛色,跟着进了苑子。 来迎她的是钱妈妈,老太太身边体己人,对着宋吟晚客客气气道,「封侯夫人,可是不巧了,老夫人这些时日身子不爽利还未起呢。」 「那我等一会儿。」宋吟晚看钱妈妈脸色为难又补了道,「无需通禀,让老夫人再多睡会儿,我家侯爷与将军说话怕一时半会儿也快不了。」 钱妈妈点了点头,让人侍奉茶水。 宋吟晚便在厅里坐下了,然而还没坐上一刻,便听见里屋传出了咳嗽声,伴着迷糊夹杂了昭昭的呼声,令宋吟晚一下热了眼眶。 钱妈妈不一会从房里退出来,「侯夫人,我家老夫人醒是醒了,不过人糊涂了,认不得,独独记着她的小孙女儿。怕是唐突……」 「不碍的。」宋吟晚道,「我就瞧瞧,老夫人身子可安康。」 「夫人有心了。」钱妈妈不得法,只得领着宋吟晚进去了。 宋吟晚秉着呼吸,在见到祖母的一刹,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原还健朗的老夫人一下瘦的脱形了,衣裳松松垮垮的,叫人看的心疼。 「老夫人,封侯家的夫人来探望您了。」钱妈妈在老夫人耳畔说。引得老夫人迟缓地看向了宋吟晚。 「昭昭?我的昭昭啊。」 宋吟晚极力忍住了冲过去抱她的冲动,在那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时紧紧抓住了,「……老夫人。」 「我的昭昭,瘦了。」乔老夫人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左右端详,露了笑脸。 钱妈妈甚是不好意思,朝宋吟晚暗示了下,显然是老夫人糊涂又错认了。 宋吟晚抹了抹眼角,「老夫人也很像我祖母,我也甚是挂念她呢。」 钱妈妈瞧着,那新侯夫人也倒也孝顺,难得的是愿意陪一个糊涂老婆子说话,圆老人家念想。是个好的。 直到老夫人乏了歇下,宋吟晚才离开被请去花厅。 于半道上路过了一庭院,木槿花压了枝头,粉紫粉白迎风招展,不由慢下了脚步。 宋吟晚叫住了眠春,「我想去方便,你们且去前头等等。」 眠春只得与那丫鬟去了前面花厅等。 宋吟晚去往茅房的方向,等过了弯,便拐入了那庭院里。 这是她的闺房,小丫鬟收拾完关了门离开,给宋吟晚行了方便。房里的桌椅床榻,一样未动,就连妆奁里的物件与她先前在时的摆放都一模一样。 如同她还在。 东西全是她用顺手的,如今却带不走的。宋吟晚摸了摸桌子边沿,冰凉圆滑的触感都叫她怀念极。她在这生活了十数年,一砖一瓦都承载了念想。 放不下,舍不得。 正当她沉浸在这悲伤情绪中,忽闻外面传来的娇叱女声,「你可瞧见侯夫人是往这边来了?」 宋吟晚猛地僵住,那是她二姐乔平暄的声音,此刻风雨欲来。 「奴婢瞧着背影像,也不知是不是。」屋外传来的声音答。 宋吟晚僵立在屋里,死死盯着自己关上的门,脑子转得飞快。若乔平暄推门而入发现自己,那就如实告知! 自己就是乔平昭! 哪怕二姐不行,她也能重重举例证明,何况二姐是最疼爱自己,胆儿也是最大的。老太太那怕她再受刺激不能说,父亲那不得见,有二姐在,她就稳妥多了! 就在宋吟晚打算豁出去挑破的那刻,外头忽而响起道熟悉男声横插一杠。 「偌大将军府邸,怕是我夫人走迷了,带来叨扰给添麻烦了。」 宋吟晚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封鹤廷那话猛地倒退。 走迷了道也不可能入人家的屋子!宋吟晚心下慌了一刻,眼看着随时有暴露危险,寻向四周…… —— 屋外廊檐下,乔平暄一身素衣,簪了一朵绢白花,看似娇弱无依,却在应付封鹤廷时添了几分冷冽。 「这是我妹妹的苑子,外人不方便,侯爷请罢。」 封鹤廷伫立在木槿花树下,孑然未动。目光如幽幽萤火,注视着那道紧闭的大门。 乔平暄见状,抿了下嘴角。下人得了示意上前打开房门,里头并无人影,窗子却开着,穿堂的风刮过,又被关上。 封安站在封鹤廷身边低声嘀咕,「小的千真万确看见夫人进了苑子。」 封鹤廷置若罔闻,只对着窗子那多看了眼,转而对乔平暄道,「可否私聊两句。」 两人移步过道上,丫鬟等候在不远。 「还未恭喜侯爷新婚之喜。」乔平暄盈盈一福身,掩过复杂。 封鹤廷略显沉默。 乔平暄见他如此,不禁是意难平,「恕小女眼浅,竟看不懂侯爷这番是何意了。当初是你说寻得了续命术法,还在感恩寺为我妹妹修筑佛身,几年如一日。而今我妹妹人世缘尽,侯爷也越发叫人看不懂了。」 封鹤廷凝着摘星阁方向,眼神幽暗,「是她回来了。」 「回来了,见着如此,争不若不见。」乔平暄说完意气话,再看他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又陡然蹙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v第十九章 「续命……竟是这样!」他声音干涩又隐杂着似是亢奋,「我想再讨要些平昭旧物。」 「你当真觉得我如此好糊弄!」乔平暄最初是怜悯,慰藉他念想之苦,谁知这人还得寸进尺了! 「术士之言,作法施以同命。我活着,她自然也能得以续命!」封鹤廷此时的眼眸已经化作了墨黑,令人心颤。 「你,怕是疯了!」乔平暄颦眉,凝神半晌只道这句。 一刻后,她还是让贴身丫鬟从摘星阁里取了几件乔平昭常用顺手的书房物件,打包予他,「我也是疯了才信你。」 封鹤廷:「多谢。」 —— 「阿嚏。」 宋吟晚坐在花厅里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凉意,打了个寒噤,便看到乔平暄从外头进来。明明才分开不到一月,却像是隔了一辈子。 眼瞧着那身影愈发单薄瘦削,「二姐姐请节哀顺便。」 乔平暄显然愣了愣,随即化作了冷嘲,「我一介庶女担不起侯夫人这声二姐姐,当初侯夫人在我家耍了好大威风,还以为再不会登上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呢。」 小门小户,那是‘宋吟晚’说的。 宋吟晚想到两人曾有过的短暂‘交情’,心底讪然。当时她和宋吟晚经常被做比较,勾起了好奇心,那宋吟晚亦是,便由乔二姐下拜帖邀约,原是好好的,谁料‘宋吟晚’在她那见了一副封元璟的字画便开始疑心发作,大闹了一场。 乔家祖传的护犊,惹到了乔府的心肝宝贝,便是与阖府为敌。宋吟晚此时不可谓不尴尬,偏还是‘自己’作下的。 封鹤廷便是在这时进来的,恰到好处的替宋吟晚解了围。 下一刻,就有下人来报,一提了王传甫的名字,乔平暄就变了脸色,暂撇下两人道是处理家事去了,直到后来用饭也没见。 宋吟晚随封鹤廷回侯府,上了马车方才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王传甫的名字缘何熟悉。可不就是王姨娘的侄儿,二姐那三代单传的表哥!王家母子全是指着王姨娘过活,偏那独苗儿是个极能惹事的主儿。 「乔将军一世英名,若不妥当处置,怕是难保清誉。」封鹤廷道。 宋吟晚顿时吊起了心,「嗯?怎说?」 「后宅妾室亲戚私放银钱,打了将军府名号,本就是在官家严禁不良风气之时,岂不撞上去。」 宋吟晚心底一个咯噔,可封鹤廷却不多说了,仿佛先前那话是漏出来的。可也足够让她去寻摸法子的了。 整一路,宋吟晚都在想。当初父亲为免她受委屈,一直未续弦,家里两房妾室也都是绕着她转。她十来岁就从乔老夫人那接了管家权,家里太太平平,如今想来,却是没来得及培养后手。 那王姨娘是最早入府的,什么都好,却在娘家事上糊涂;小董氏只知争风吃醋,扛不起家计担子。都是她未来得及想周到,埋下了祸患。 回到侯府,已是傍晚。 宋吟晚下了马车便往自己的苑子去。 封安在封鹤廷身旁,瞧向似乎被撇下的主子,「可还要一并准备晚膳?」瞧夫人的样子不大像是要一起用啊。 「让人去备广聚德的烤鸭,官巷口宋嫂家鱼羹,还有中瓦前职家的金橘团……先这些。」 封安诧异,侯爷胃口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等用晚饭的当儿就看到宋吟晚施施然回到了主屋用食。 「掌火的今个不知怎的,把厨房给烧了。」宋吟晚被烟火熏燎过,呛咳了两声,旋即就瞥见了桌上丰富吃食,暗咽了咽口水。 都是她爱吃的。 「那就一道罢。」封鹤廷似是不介意多双筷子。 宋吟晚醒过神,坐了下来,咬唇犹疑道,「不单是厨房,屋顶也破了。」 偌大的侯府,怎能这样落魄呢! 封鹤廷此时稍皱了眉头,「那屋子原是用来放置杂物的,闲置已久,未有修缮,确实麻烦了。」 这话落,边上侍候的封肃脸上滑过一丝古怪神情,可记得那苑屋顶是侯爷临出门前吩咐他给‘凿’破的! 宋吟晚未察,满心想的是破了一大洞可见日月,夜里还如何能睡。 「那就搬回来罢。」 「嗯?!」宋吟晚诧异瞪眼。 封鹤廷仿佛知她所想,眉头皱得更深,「房屋补漏需要一段时日,你无处可去。」又一顿,声音压低些许,「府中诸多眼线,独独苑儿里还算清静。初时能拿风寒做借口,而今痊愈,已是不适用了。」 宋吟晚沉吟思忖,又对侯府内的凶险认知加深了几分,点了点头。根本没有她做选择的余地。 此事议定,宋吟晚的东西又被归置回了主屋。 而封鹤廷的居处则是屏风后的美人榻,颇有风度。 两人各有各的打算,暂且共住了一个屋檐下,一道屏风相隔,倒也难得的和谐。 宋吟晚想到了解决王传甫那事的法子,心底踏实多,哪怕和四叔共处一室,也不觉有什么不安全的。四叔心有所属,又是君子,这一夜委实踏实就睡了。 夜半,呼吸声细弱均匀。 封鹤廷躺在榻上,回想起白日在将军府,他把折子给了乔勇,便去了摘星阁。从始至终,她在房里如何,看得一清二楚。 心跳如雷鼓动。 他翻身下了床,走到了床畔,女子仍是没心没肺睡着。青丝如瀑,遮了一半姣好面庞。 「昭昭。」 床上传出细若蚊声的哼哼应声。 封鹤廷又唤了声,「昭昭。」 「嗯?」睡梦中的人不耐的翻了个身,背了过去。 在她背后的男人却是绽了笑容,定在那良久,大起大落一喜一悲的情绪饱胀在胸口,无声笑着。 他高估自己做那个冷静自持,护她一生的长辈,终究是想得到更多,却错失了。而今失而复得,再难平欲、望的沟壑,也不愿平。 宋吟晚从病好了后就得早起去栖梧苑请安,每回都是眠春叫起来,今儿是自己起的。到底是屋里头多一人,不习惯。 只是赶了巧儿,很快就听到从屏风后传来了动静。 「侯爷醒了?」 v第二十章 「嗯。」 宋吟晚披了衣裳,看了眼外头还暗着的天色,「可是我吵着了,侯爷还可安歇。」 「不了,今日要入宫。」封鹤廷也起来了,没叫封安封肃,自己便利落开始穿戴。 一会儿没人说话,屋子里就落了冷清。 宋吟晚看过王姨娘为父亲整理衣冠,那是妇人家该做的,可按在她和四叔身上,就说不上的奇怪了。 「要去老夫人那?」封鹤廷问。 「嗯。」 封鹤廷手上的动作一停,「每日都这时候?」 宋吟晚点头。这倒是知晓的,尤其是嫁过门的新妇,少不得被婆婆做规矩。以前家里的两位姨娘就是到现下也未能省。 「那边倒是摆的够大架子。」封鹤廷冷嗤了一声,继续拢上了衣摆,「我生母在祠堂,你需得去上炷香即是。栖梧苑那边,无需过多搭理。」 说着拿起了腰封,却系不住扣,「过来。」 宋吟晚还回味着他那不敬的话,手里头就被塞了一腰封。再看男人已经伸开了胳膊,只得硬着头皮侍候。 手往前绕了一圈,她压根不敢碰着,免得又被疑心占什么便宜似的。这番小心翼翼反而磨蹭生出了暧昧。 而偏正主紧张得不行,一点没察觉到男人凝落的视线里暗流涌动。 但合着是个系腰封的事,费不了多少时。 宋吟晚一系上,就立马松开退了两步。可那股冷香似乎仍萦绕,掺杂点点墨香,像极了四叔为人,不知怎的,脸有点热。 「老夫人那不会真为难了我,反倒我这礼数不周,授人把柄。」 「若真为难,也无需客气。」 「啊?」宋吟晚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眸定定看了去,发现男人侧着身打理发冠,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禁私下暗忖,四叔与他继母的关系已经到了那地步了么。 待封鹤廷手扶着整齐了玉冠,回身与她面对面,「可好?」 宋吟晚还懵着,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好看。」 一说完差点把舌头咬了,也不知四叔问的哪个可好,自己却只顾了美色,生怕四叔揪住再讽上两句,那她一定是羞死的! 好在枕月这时候端着盆儿进来,搅和散了屋子里古古怪怪的氛围,让宋吟晚暗松了口气。 「姑爷,小姐万安。」枕月给两人行了礼,麻溜地到了宋吟晚跟前,极小声问,「小姐今儿可是让侯爷叫起的?往后可省了功夫呢!」 「长胆儿了你。」宋吟晚嗔了她一眼,沾水净脸,也小声嘀咕,「我这做了一宿的梦,乱七八糟的,有只猛兽盯着我,还听见祖母唤我。」 「老国公夫人不是去了好些年,真够可怕的……」 正迈出去的封鹤廷在门口停住脚步,回首望了宋吟晚一眼,直把她看得一头雾水。 枕月瞧见了却痴笑,「眠春姐姐原还担心呢,眼下瞧,小姐和姑爷相处得挺好的。」 「……要你们瞎操心。」宋吟晚笑骂了声。 宋吟晚洗漱完,就着勺儿舀鲜虾馄饨。一面想着自己的处境,及方才和四叔的对话,眼下还真说不上是好是坏,但四叔若一直能像这般正常那就是好的。 至于前几日的反复无常,许真是病糊涂了的。 等眠春进来,宋吟晚便岔了心神,「我让你找人打听的事如何了?」 「人叫乔家的二姑娘给扣下了,王家的上将军府去闹了,后不知怎么给摆平的,那王李氏带着女儿回了家没再折腾,人也没见放回去。」 宋吟晚点了点头,那王李氏一家子自三年前从岭南老家搬到汴京,指着王姨娘家私下里接济帮衬,却处处拿捏充大,合该好好醒醒了。 这事乔平暄既已上手,就要好办多。放钱的,官办的有交子务,私下营生的是交引铺。以王传甫的德行交点三教九流的朋友,走的多半是私营。满汴京城里,做这买卖的就洪陈两家,而捅到了封鹤廷那,多半不是个规矩人。 「让人备马车,我要出门。」 「是。」 —— 宋吟晚坐的马车摘了侯府的标志,看不出门道,先是去了洪家的交引铺子,但洪迈并不在那坐镇。 而他出入的场所多是勾栏瓦舍,宋吟晚要去还得思量几许。眼看着日正午时,眠春想劝人回去用饭。 反倒给了宋吟晚灵感,「去丰乐楼。」 「小姐何不让人寻妥了再见,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时不待人。」 宋吟晚能想到丰乐楼,是听了洪迈此人骄奢淫逸的传闻。那丰乐楼是淮泱畔最出名的酒楼,登楼可俯瞰湖景,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最是华贵。 白日里的丰乐楼,不及它的夜色美,但也另有风情。 宋吟晚戴着帷帽随伙计上了三楼,选了视野最好的雅间。眠春摸了一锭银子予那伙计,「泡壶好茶,上你们楼里最好吃最有名气的菜。」 伙计捧着那一锭银子乐开了花,连连应是,不敢怠慢。 不多时,便端上来一盆堆满白雪的大冰盆,里头是用银酒樽盛了如酥般洁白的梅子酒。 梅花是寒冬腊月里,此时正值盛夏,却在酒中呈现怒放的姿态。不单单是色美,而是打从心底里延伸出一股沁爽凉意,鼻息间也满是梅花寒香。 「楼里酿的新酒,夫人请慢用。」 宋吟晚尝了一口,米酿的清酒,回味为甘,清冽消暑,让人欲罢不能。这是她从前都不能尝的滋味,一时贪了新鲜。 然一杯酒还没见底,便教外面吵嚷的声音败了兴头。 「爷要来,什么时候没有座儿。你只管说,那是爷包下的场,回头我付双倍银钱!」 「洪爷,今儿真不是小的故意拦您,而是里面的也是个有排面的,不好赶客啊!」伙计刚拿了人一锭银子,知道是个出手阔绰的,哪敢做得罪人的事。满汴京城大小都是官儿,谁知道冲撞了哪个家眷。 「我管的你!去,给我把地儿腾出来,要不然你也别干了!」 雅间内,宋吟晚重新戴回了帷帽,「外头的可是城北铺洪家铺子的洪爷?」 「嗬,是个小娘子,还听过爷名号。」外面的声儿已经近到了跟前,门帘那晃动,闯进来个膀粗腰圆的中年男子,搂着一名娇娘子。 v第二十一章 「放肆!」眠春绷着惊吓神情怒叱了声。 得亏主子有预见的雇了七八个打手撑场子。 洪迈扫了眼,「哟,官家娘子,得罪了。」话虽如此,也不见半分恭敬之意。 「既是我占了洪爷的座,这地儿宽敞,便一道罢。」 「同我一介粗人用饭,夫人莫不是说笑呢。」洪迈痞气笑了笑,「何况我今儿刚得了幅名画,正要宴请慰劳挚友,夫人难不成都能让大家伙一道?」 「泼皮赖子,休得无礼!」眠春被他的无耻惊住,一张脸都涨红了。 那洪迈被骂登时也沉了脸。 「倒是件值得恭贺的事,不知可有幸让我也一睹大崇风采。」 话题扯回了画,洪迈的脸色稍有好转,「你倒也识得货?」 「大祟年间作画皆生绢,南画皆粗绢,徐熙绢或如布。并以镂沉檀为轴首,是为上上乘。」 「不错。」洪迈得了兴致,小心打开了画轴,「此幅正是吴生所作《云鸾图》,檀香辟湿气,开匣有香而无糊气,是绝世仅存的珍品!」 「此画乃朋友所赠?」宋吟晚忽而问。 「非也,是我斥重金托人所得。」 「所托非人。」 站在洪迈边上的小胡子男人顿时怒了,「你什么意思?!」 宋吟晚凉凉说道,「说你以假画欺蒙盗骗。」 洪迈拧眉,狐疑睨向了身边的男人,男人顿时摆手,怒指了宋吟晚,「凭你个妇道人家说长道短,胡乱言语,我辛苦远航追回,岂容你这样胡诌一通白费心血!」 宋吟晚站起了身,走到了画旁,仔细观瞻后娓娓道,「此画甚好辨别。一则染绢作湿香色,栖尘纹间最易辨。二则作画用绢,质地分两种,单丝与双丝,双丝绢的经线两根为一组,纬线单丝,交错时一根在上一根在下,密致紧凑,能够历久不坏,然制作工艺难,甚少有人能用起。 吴生作《云鸾图》尚未入院,正是穷困潦倒需卖画度日之际,怎可能用得起这等绢纸?分明是后来人仿的赝作,以画院纸张去作,应当是同期的画手,仿得极真,却变不得真。」 洪迈等听完回过来味,猛地就把那画摔了小胡子男人脸上,「好你个王八犊子,糊弄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看你是活腻了!」 接下来,洪迈拎着小胡子男人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是给宋吟晚道谢来了。 「今儿这出实属巧合,但我寻访洪爷却非巧合,是有事相托。」宋吟晚此时道了意图。 「不知我这粗人有什么值当夫人这般费周折的?」洪迈也是人精,等宋吟晚说完,又端起了架子,目光略有审视。 宋吟晚隔着帷帽,任由他打量,「我晓得洪爷开交引铺,手里过的账本本清楚,倘若我想要其中一本,当不曾有过可行?」 「哪家?」 「明威将军府,王传甫。」 转到了生意上的事,洪迈不由多了几分谨慎,「你是那厮什么人?」 「受他连累之人。我也不白要你的,他出了多少,那些银钱便归你,甚至我还能出多一番,连同备份的账簿一并予我。」 洪迈闻言略惊,便知她不好糊弄,但确实颇有诱惑。 那王传甫放他那的私钱就二百多,却想着能滚雪球般生息不止,可放出去的钱正亏着,他还烦着呢,还得应付那缺钱鬼,遂故意说要增本翻利息,谁想惊动了那厮背后的人家。 他把宋吟晚错当乔家的人了。 却也没错。 宋吟晚不愿拖沓浪费时间,冷然道,「按汴梁律例,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若要仔细算,怕是得从五年前被逼死的庙口林家开始算罢?」 像洪迈这样的人,光予利是不够,一幅赝品得句谢,不用点厉害的,难从他手里得到点好处。 果然她话一落,洪迈便变了脸色,「你还知道什么?」 「若洪爷肯应我的条件,这压了棺材板的事再翻不出来。」 「要我不肯呢?」 「洪爷还是再考虑考虑,于您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何必意气推拒门外。」 洪迈阴郁一笑,拍了拍掌,顿时从楼下头涌上来数十号人,灰布麻衣,个个健硕。将楼道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洪迈在这些人中,神态倨傲阴险,「放着好好的正经娘子不做,偏要来管我的闲事!你难道不知整条城北街,全是我的地盘?」 宋吟晚身边的打手全在她身边压阵,但怎看都敌我悬殊。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装神弄鬼,找你爷爷晦气!」洪迈说着,恶狠狠地推开了护主的眠春,伸手正要擒住宋吟晚的帏帽往下拽。 「住手!」陡然的喝止声自楼道斜方传来,年轻男子从隔壁的雅间步出,面向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面露愤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这般张狂妄行欺辱良妇!」 宋吟晚彼时正一手扶着帏帽,待看到来人时暗抽了嘴角,居然是他! 「哪来的小白脸,一边吃酒凉快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洪迈回头看是个锦衣绸衫的公子哥儿,压根没放在眼里,示意了两个手下过去‘解决’。 这忽如其来的大动静惊了整个丰乐楼,白日里本就人少,一会儿功夫,余下的小猫三两只也都纷纷避走。独独三楼上人潮涌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长眼的东西,连绥安侯府的人都敢动!」封元璟被人一左一右擒住了胳膊,白皙文弱的俊脸上满是羞恼,「放开我!」 宋吟晚这时启口,「洪爷说的没错,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公子插手。」 「你……」封元璟闻声猛地凝向了声音源头,气得连音都变了调,那是一种厌恶到极致的神情,「是你!」 宋吟晚没想戴着帏帽都能被他认出来,一时无言。 洪迈并不管两人有什么恩怨,见封元璟自个拂开了手下人的手要离开,心下称了意,对着宋吟晚冷哼了声,「算你识趣。今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封元璟已经走到了楼道口,听到这话又停住了脚步。 只是还不等他折返,就看雅间里的女子依旧是镇定自若坐着,「打开窗子。」 她身边的丫鬟将左右两扇都支起了,正好面着旁边的隆福客栈,三楼对着的窗子口‘嘭’的一声也被推开。 一名貌美怀着身孕的小妇人被抵在窗边上,朝着这头急呼了两声‘老爷救我’就被布团塞住嘴巴,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再细看,还有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 「我的蕊娘!」洪迈惊呼! 封元璟直皱起眉头,一下就将这和宋吟晚的镇定自若联系在一块,顿时眉头皱得更甚,如此折磨一名孕妇实在卑鄙恶毒! v第二十二章 宋吟晚柔声道:「洪爷莫担心,这位小娘子怀着身子,我特意让人仔细看护着。她受不得吓,我也受不得,若非不得已怎能出此下策呢。」 「好你个毒妇!我蕊娘要有半点差池,我要你陪葬!」洪迈暴突着眼,恨不得能飞到对面楼里去。一面催促手下去救人。 「洪爷莫轻举妄动,在这还能好好看着,要挪了动了,可就不好说了。」宋吟晚不惧他威胁,只为自己目的,「洪爷还是快些决断的好,和气生财,也免叫你那娇娘子受苦。」 洪迈顿时牙咬咬,脸黑如墨,招了手下人去,半个时辰不到就取了东西过来。 账簿拢共两本,宋吟晚仔细验过,叫眠春收拾妥当,便与洪迈告辞。饶是彪形大汉站了两边,宋吟晚也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天字一号房,叫了大夫,还有参汤,现只缺洪爷的一番慰藉了。」 洪迈沉着脸,于三楼雅间里目送宋吟晚离开。 而一路随行出来的封元璟,气愤扒住了马车窗沿,对立面人多有看不上,「你背着四叔私见外男,还同地痞无赖谈论什么买卖,你寡廉鲜耻!」 「哦,那这又与你有何干系?」 封元璟被那话噎得半晌反应不过来,等马车哒哒走了,都未缓过劲儿。「天底下怎会有这等不要脸的女子!」 「元璟哥哥在说什么?」一道娇柔的女声出现在他身边,少女一袭白底百蝶穿花绡纱的裙子俏生生地站在那,往封元璟望着的那方向追看了过去。「刚刚那马车……」 封元璟一提便神情阴郁,「是个阴魂不散的人!」 宋吟霜略有错愕,旋即眺向不远马车那落了几分阴翳。封元璟向来是谦谦君子,能叫他如此的独有一人。 再收回视线之际,面向封元璟已是全然的娇俏,「元璟哥哥上回说要请我吃新酒,在这碰着,可得兑现了。」 封元璟瞧着少女如花笑靥,方缓和了神情,「好。」 而看着宋吟霜,才觉得同是一脉的,宋吟晚堪堪是恶劣到极致。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更有说不上什么的堵心。 连宋吟霜错后了一步,同身边丫鬟耳语都没瞧见,甚是郁闷地直入了雅间。 宋吟霜在后面瞧着,「方才那辆马车上坐着的是宋吟晚,这般不要脸,我便要她把脸摔在这大街上。你去……」 不多时,那丫鬟便朝着楼下停着的另一辆侯府马车去了。 —— 宋吟晚上了马车就摘了帏帽,除了半道上碰到封元璟以外,此行圆满。还有面前小案几上摆着的梅红匣子。盛贮杏片、梅子姜、还有什么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是她预先让伙计打包的。 看着那一盒一盒的,心情自然就好起来。 「小姐,侯府三郎知道是您,万一回去说上一嘴……」眠春心里头发虚,说实话,刚才差点就给吓死了,谁能想主子竟还能把人小妾给绑架了。 「他避我都来不及,怎会主动提起。」宋吟晚捻了一颗金丝果子尝,清凉不腻,笑眯了眼道,「那洪迈家里有九房,生的都是女儿,这蕊娘一怀上,洪迈就请各种术士相看,笃定里头是男孩儿,打那以后可矜贵着养,跟掐着他命门一样,不会胡来的。」 「都动刀子的事,小姐可别说那么轻巧了,下回还是多带些人手。不,最好是没下回了。」眠春心有余悸。 宋吟晚有食物慰藉肚子,也随着小丫头碎碎念,倒跟原来跟着她的杏儿一样小心性子。忙是塞了一颗果子,堵上了嘴。「好吃吗?」 眠春点了点头,含糊吐了个「甜」字。 主仆俩相视一笑,注意力全在食盒里。正吃得高兴,马儿忽然一声凄厉嘶鸣,整辆马车险些侧翻过去。 眠春忙是护住了宋吟晚,一面不忘抓了帏帽给人戴上,「怎么回事?」 好在马车只是大晃了一下,就回正安稳了下来。眠春出去探探情况,见到对面马车下来的人顿时惊住了,还不等说话,便被主子从后头拽了回去。 马车里再没了动静。 封鹤廷就在外头,「抱歉,马儿失控冲撞了。」 片刻,马车里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咳,既是意外就算了,走罢。」 然话音刚落,马车便一沉。封鹤廷径自跳上马车撩帘而入,宋吟晚猛拿起帏帽挡脸,「……」 「下去。」封鹤廷是冲眠春说的。 眠春瞅了瞅自家主子,一步三回头地下了。 宋吟晚感受到马车里陡然沉重的气压,盯着手里的帏帽又讪讪拿了下来,「侯爷,真巧。」 封鹤廷坐在她对面,见她一双乌眸眨啊眨,嘴边还残留一点糖丝儿。一惊一乍的像只兔子。 他伸手,宋吟晚便往后躲。他顿住动作,闻到了一股清甜酒味,「你吃酒了?」 宋吟晚心虚,「一点点。」 封鹤廷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就在宋吟晚以为要被说教时,却听他道,「我的马车坏了,一道回罢。」 就这样过去了? 宋吟晚抬眸愣愣的,嘴角就被人用指腹温柔抹了下。整个人如过了电一般,倏然僵住。 「丰乐楼的小食这么好吃?」封鹤廷用帕子擦了擦手。 宋吟晚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样子,都是撞车惹的,闹笑话了。她忙胡乱抹了抹嘴角,脸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又在四叔面前丢丑了…… 封鹤廷那头却似再没顾上她,唯有方才擦过那柔软唇角的手,蜷缩在身侧攥紧了。 马车复又启程,封鹤廷坐在窗子边,一撩帘子就能看见,一辆马车撞入了街边的茶摊,赫然也挂着侯府的标识。若晚一步,撞的便是宋吟晚的马车。 他眸色稍沉,再往远处,是一行满面横肉的男人被堵在巷子里的景。 而阖上帘子,这一切便和马车里的人无关了。 侯府里,因为宋吟晚同封鹤廷一块回来,私底下又炸开了锅。 满京城里也没几个不知道新侯夫人未出阁前的名声,骄纵跋扈,胸大无脑,那是真真的。 还有一个便是她跟侯府郎君之间的谣言,只是一边国公府,一边绥安侯府,前面的倚仗了太后,后一个则深受圣上眷宠,绝没有不开眼的敢把话往明了挑。 可多多少少有些耳闻,那宋吟晚相中的,是和她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封元璟。 但看着两人一并从外头进来,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直叫人觉得前面那郎君,就该是小侯爷。再瞧侯爷的眼神里也分明全是那位,宠着呵护着,怎都不像是勉强凑作堆的,分明是求仁得仁。 宋吟晚是全然不知,要不怎说当局者迷,她在封鹤廷身边,跟当学生时是一样的,颇觉压力。 刚进云隐斋没多久,栖梧苑那边就来人传唤,单让宋吟晚过去。 眠春略有紧张,「小姐,该不是封三郎……」 v第二十三章 宋吟晚暗踩了她的脚面,后者吃痛立马收话,也反应过来地看向封鹤廷。 得亏人正在木架那挂起外衫,并未注意。 「我去趟栖梧苑。」宋吟晚道了一声,便带着眠春出去了。 等出了云隐斋,眠春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心陪着面色凝重的主子,不敢多言一句。 实则宋吟晚也在心底迟疑,要真是封元璟回来先去栖梧苑污告自己一状。她一拢眉,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却是四叔。 四叔和自己一块回来,应是信自己的罢。 应该罢…… 宋吟晚低叹了声,进了栖梧苑。 正好丫鬟端上汤水,宋吟晚想着八成也不是给自个的,果然端到了老夫人那。 「今儿晚上厨子做的酱肘子味道好极,老夫人贪嘴多吃了两口,肠胃有些不消化,用紫苏膏消消腻。」邱妈妈见人杵着时间长,顾着周全出来说了话。 宋吟晚便等着老夫人用,闻着香味有点饿了。那是用热汤泡开的紫苏膏,里头浸润熟蜜,还有肉桂陈皮等等,不单是药,也能作小食甜点。 她还没用饭呢。 还不等老夫人用完,云隐斋那边就有人来,说要老夫人这儿没什么事就让夫人回去用饭。 宋吟晚顿时就收到了来自前方能剐人的视线。 「老四这孩子,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也对也对,本也不是个容易事儿。」老夫人一开口就夹了碎刀子,说是老四讨个‘活媳妇’不容易呢。 宋吟晚当没听出来,「老夫人传唤得急,定是有要紧事。」 封老夫人原意是再晾晾,被如此一激只得道,「当然是有事儿,还是大事儿。」 宋吟晚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封老夫人挑不出她的错,坐在炕上,脚撑不着地的半悬着,又细细打量。脸盘儿生得俏极,眼睛大大,下巴尖尖儿,就是这样个狐媚子,勾去了老四的心。 跟他爹见异思迁是一个德行! 于此,老夫人又冷了眼色。 旁边的邱妈妈暗暗咳嗽了两声,眼神往后头的屏风那瞟。封老夫人接收到,这才又启口,「老四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今日已入宫复职。」宋吟晚垂眸,亦是瞧见了屏风那露出的一双女人秀气鞋面。 「嗯,那就好。」封老夫人并不见有多高兴,依旧是端着架子,「你嫁进侯府也有些时日了,侯府里的一应事计早就该交到你手里,只是当中多有耽搁。你照顾老四腾不开身,现如今老四好了,你也应当要担起这责任了。」 这是要交给她掌家的权。 可就她所知,原来侯府是封鹤廷生母管家,再后来是大房娶了顾家嫡女,前侯夫人殁了后直接到了大房封顾氏手里,这一管约莫都有二十来年了。 而今老夫人的意,要她掌家便是要从大房手里卸权。 若一个处理不当,这是两边都要生嫌隙的。 宋吟晚道,「说出来怕老夫人笑话,我最头疼便是算账的了。」 「谁也没有天生就会的。」封老夫人接她的话茬,一面问邱妈妈,「怎叫个人还磨蹭上了?还得要老婆子亲自去请了不成?」 「婆母这么说要折煞媳妇了。」封顾氏的声音从门口那传了近来,一面快着步子,「手头里有账目不清楚,多费了点功夫,紧赶快赶的过来的。」 见了宋吟晚笑吟吟的,「刚从莲花庄那巡了回来,就听说老四和你一块吃酒去了,小两口感情还真是好的让人羡慕。」 「嫂嫂说笑,四叔刚恢复身子,还不能吃酒呢。」宋吟晚也跟着笑,透着些娇憨。 封老夫人‘咳咳’咳嗽了两声,可不是见她们妯娌和睦来的,底下要和气一团,合着她这遭老婆子不就讨人嫌了。「今儿把你们俩都叫来,说的是一件事儿。」 「大房的拿着掌家钥匙有年头了,里里外外都操持得好,但眼下老四媳妇过门了,再拿着权就不合规矩了。」 果然,随着老夫人的话,封顾氏脸上的笑便有了几分僵硬。 「大嫂持家有道不可多得,我方才也说了,最是怕算账的,老夫人……」宋吟晚‘怯弱’地开了口,不承她的话意。 封老夫人便只得自己续着道,「老四媳妇虽还年轻,可毕竟是正牌做主的侯府娘子,她不好意思跟长辈的开口,便由我这老婆子代劳。是到了各归其位的时候了,就把你那掌家的钥匙交给她罢。」 封顾氏叫话一压,「婆母说得是。」 可得了二十年的权势,哪是能那么轻易就松开手的。这二十年来,老太婆和二房那上蹿下跳的,想的都是从她手里夺权,哪回成过。 可独独交宋吟晚手里,那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的。 但她仍是不甘心啊。 「四弟妹身子初愈,侯府若大家业,哪怕是看,都得看上个十天半月,拢共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事,不若让四弟妹先慢慢从头看起。」 「就听嫂嫂的。」宋吟晚快了一步先应下了。 可这完全是打乱老夫人计划了,她可指着两人对掐起来呢。「拖也拖不了几时,何不干脆利落的!她要不懂,你从旁协助不就是了。怎的,你这当嫂嫂的还有私心不成?」 「婆母冤枉!」封顾氏忙呼。「我本来就是替未来四弟妹暂代职责,我是体谅四弟妹,怎还被说私心了?」 宋吟晚跟着捣糨糊,「大嫂不是那样的人。」 气得老夫人指着她鼻子说,「你倒是清楚她为人了。」 封顾氏愈发委屈,「婆母……」 宋吟晚暗暗摇头,这位老夫人的伎俩,又或是同那屏风后人的伎俩怕是全让封顾氏给看穿了。要说智斗,老夫人显然不是封顾氏的对手。 但老夫人会撒泼,一扯了嗓子,便哭嚎儿子儿媳不孝。她如此周全为家,却没人懂她苦心。 封顾氏脸峻黑的,她夫君最是孝顺,说白了是愚孝。老夫人这一顿哭是要把人招来了,最后都能如她的意。 「婆母良苦用心,儿媳们怎会不明白!」封顾氏暗暗咬牙。「钥匙我随身带着,本就打算交了老四媳妇。就是……」 封老夫人一抹脸,变得也快,「你这话哩哩啦啦的,就不能说痛快了?」 封顾氏略蹙着眉,「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一桩。这还是在四弟妹进门前了,那会儿同张太夫人打马吊的时候说起,要在乞巧节的时候在家里安排席面。家里的郎君们都到了年纪,顺便相看相看。话都放出去了,日子也快近了,合该去送邀帖了。这会儿交了,那这宴会的事?」 「当然是新侯夫人操办,正好见见人。」封老夫人一口说道。「这事就这么议定了。」 封顾氏迟疑了一瞬,顺应了‘是’。 v第二十四章 宋吟晚:「……」她顺着嗫喏启口,「我这方接手就要操办这样大的场面……」 「四弟妹莫担心,我自是会帮你的。」封顾氏笑眯眯地给她喂定心丸,「再不济还有你二房嫂嫂。请的是官员女眷,这一半为的是你这些个侄儿,另一半也是为你跟四叔,四叔病了之后同僚挂心,也该感谢一番才是。」 「有嫂嫂这话我就安心了。」宋吟晚被搭着肩头,瞧着封顾氏也娇憨笑了笑,一副不知她算计的模样。 这一幕落了封老夫人眼里,也扯了嘴角。封顾氏这会儿提劳什子宴席,绝没安什么好心。 她照着二房说的意思说道完了,达到了目的,便让人退了。 封顾氏出门的时候还挽着宋吟晚胳膊,钥匙交给了她,还要拉着说道一番。 宋吟晚饿着肚子应付到这会儿,有些发昏难受。「大嫂,要不还是明天我来请教。」 「四弟妹不知道,要掌管这家一点不容易,光是……」封顾氏正说的兴头上,要好好说说她这些年的不容易呢。 「大嫂不是要拐走我媳妇儿罢?」一道高大身影站在了栖梧苑的月拱门那,正是出来寻宋吟晚的封鹤廷,嘴角噙着极淡的笑意,还补了一句,「都这么晚了。」 意思,便是她该识趣歇了。 封顾氏松开了宋吟晚,笑嗔道,「我敢有胆子把四叔的人给拐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准。我夫人人善软弱,让人哄一哄就找不着北,我可得多顾着点。」本是说笑的话,让封鹤廷正经一说,可没了玩笑意思,反像是敲打似的。 封顾氏有些挂不住脸,讪讪走了。 而宋吟晚的注意力停留在人善软弱那几字,比起她说自个温柔讲理时还吓人呢。 等到她被领回了云隐斋,发现摆了一桌子菜,都未动过。 「小姐怎么去了那么久,侯爷都让人把饭菜热两回了。」 宋吟晚又意外,四叔等她一块用饭,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也有些受宠若惊。 封鹤廷瞥了过去,发现她仍拘谨坐着,便岔开了话,「虾。」 宋吟晚瞅着面前那一大盘虾子,从里头夹了一只。足有手掌那么大个儿,虾壳上沾了雪白盐巴粒儿,拷出来的带了种特别的鲜香。 壳儿轻轻松松就去了,露出里面紧致微弹的虾肉。 她剥好了给放到了封鹤廷碗里,自己则接了眠春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手。 「……」封鹤廷看着叠在最上面的虾肉,本意是让宋吟晚趁热吃的。 宋吟晚寻思着又给多剥了两个,四叔想吃却又不想剥壳,跟乔二哥那闷骚性子还真像。 而封鹤廷吃着宋吟晚亲剥的虾子,嘴角总不由翘着。 一顿饭,岔了思路,但用的都甚是愉快。 饭毕,眠春奉上了茶。 宋吟晚吃饱了,品着香茗整个人惬意柔和。 白日里的浮热已消尽,夜晚西风送来些许凉意,叫人觉得舒适。 封鹤廷瞧着她的侧颜,虽完全变了模样,但举手投足无疑残留了影子。他看着她,依然是在看‘她’。 「今日入宫受太后传召,问的都是你。」 宋吟晚脑海里浮现皇太后慈眉善目的脸,脱口问,「皇祖母可安好?」 「嗯。」封鹤廷顿了顿,「太后甚是挂念,想来不若你亲自入宫面见的好。」 宋吟晚不知他为何咬重了‘面见’二字,嚼来复去,想到了两人成婚便是太后做媒。而她曾听乔二哥提起过,四叔的婚事由不得自己。 如太师之女,亦或是姜国舅的外甥女赵涟。 封鹤廷越受圣上眷宠,背后猜忌便越多。官家年轻时披挂上阵,多有旧疾,虽是壮年,但身体近年却每况愈下。 五年前,太子驾鹤而去,东宫之位悬空已久,方才有了周姜之争,朝堂暗斗。封鹤廷便成了两方极力争取的人。 也无怪四叔说‘府里眼线诸多’,宋吟晚思绪翻滚间猛地想到了自己。 她这第三任,是求来的太后懿旨。太后与周皇后的背后,是周家势力! ——以宋吟晚那性子,还真是最好操控的棋子了! 宋吟晚卯不准他意思,照心里头想的老老实实道,「还是等缓过这阵子,我刚从大嫂那接了掌家钥匙,好多事儿忙。」 「嗯。」 这么明显的推托之词,封鹤廷那似乎没什么反应。 茶水喝完了,时辰还尚早。 宋吟晚拿起眠春找来的话本子打发时间看,封鹤廷明明有书房可去,可偏没去,就着博古架旁的书桌用。 两边没挨着,但也没隔多远,气氛静谧好极。 侍候的下人识趣退了,烛火悠悠晃晃,房里只余下唰唰的翻书声响。 看了一会儿,宋吟晚有些口干,还贪着白日在丰乐楼尝到的新鲜味道,便叫枕月去把冰镇的梅子酒拿过来。 仍是一冰盆子装的,摆在桌上,顿时漫开一股清冽的香气。 宋吟晚接到了封鹤廷投来的目光,咧嘴一笑,「秦太医嘱托过,侯爷切不可贪凉。」 如此,便只有自己独享了。 她抿了一口,入口清凉爽口,回味是甘,不由地微微眯起眼睛,体会的是从前不曾有过的痛快,甚是满足。 封鹤廷看破她那点心思,什么也没说,光是用眼瞧。瞧那被酒液浸润了的唇,在烛火映照下的面庞,蒙上滢滢玉光,随着吞咽动作,媚而不可方物。 偏某人还不察,小舌舔过唇上残留的酒液,微张的唇瓣,想也可知的润泽柔软。 封鹤廷微蜷起抹过她嘴角的左手在身侧,忽而绷紧了身体,咳了一声,「丰乐楼的酒往往是后劲足,贪多易醉。」 「是么?」宋吟晚拢共也才两杯,还觉得怪香甜,并不拿他的话当回事。合着是他喝不上,殊不知那话尾音拖长,已经是有些微醺了。 一张如白玉的小脸儿透出粉润,黑亮的杏眼弯弯,兀自乐呵着。 v第二十五章 「能喝酒就这般高兴?」 男人不知何时来了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荫翳,眼眸里还有一丝拿她不可奈何,「我倒不知你能喝,一人饮醉,岂不可惜?」 那声音略杂着风寒未愈的鼻音,低沉浑厚,撩拨过耳,像有虫子顺着爬进了耳朵里,麻麻痒痒的。 宋吟晚冷不防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的炙热情潮扑涌而来,火速席卷,让人毫无抵抗还手之力。 「四……侯爷。」 「我乃绥安侯,家里行四,可没有四侯爷的说法。」封鹤廷眼底隐着促狭。 「我喝多了。」宋吟晚认得那叫一个快,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酒量浅,一会儿工夫就迷糊,要不怎看到四叔笑容奸猾的样了? 「无论是四叔还是四郎,合着是个称呼,好过侯爷生疏。你且随意。」 「哦。」 宋吟晚应了,发现封鹤廷眼里似带有笑意。再眨眼看,又像是自己错觉。盯得久了,这才发觉凑了面前,连彼此呼吸都近得可闻。 「嗝~」 宋吟晚打了个酒嗝,接着第二个,愈是想压却压根压不下去。迎着封鹤廷的注视,脸上酒意熏出来的绯红顿时化作艳色漫了开去! 「秦卿的本子,你好这口?」封鹤廷的目光终于从她移到了她手里的话本子上。 宋吟晚忙不迭点头,减了些许迫视的压力。 旋即手里的本子转了封鹤廷手上,「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檀郎捉了莺姐儿柔荑带入怀……漫漫夜长,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 宋吟晚在听到秦卿的名字时便心底咯噔,再听他字正腔圆念内容,猛扑上去就要夺。封鹤廷举高了话本子,「漫漫夜长……」 「这不是我原来看的,定是眠春拿错了!」宋吟晚脸通红,踮着脚伸手撩封鹤廷手里的本子。 奈何酒劲上来了,脚像踩在了云端上,还真应了‘云步转虚’那话,一个不稳,却是直扑了封鹤廷怀里。 温香软玉,磋磨起的火铺天盖地。 宋吟晚瞧着封鹤廷那眼神不对劲,便想要退,下一刻就被人箍得牢牢的。「四叔!」 封鹤廷闻声眼眸更暗,唇还贴着唇厮磨着,仿佛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 「再唤我一声。」 宋吟晚被眼下这局面惊得窘迫极了,连手带脚想要挣脱开,却根本抵不过封鹤廷的力气。 「封鹤廷,我吃的酒,又不是你,耍什么哪门子疯,你可看清楚我是谁了!」宋吟晚说不上的着恼,双眸清亮,眉眼间别样的生气。 「我看清了。」 我看清了是你,是上天怜悯,才将你送到我身边。 宋吟晚压根不知,封鹤廷是如何着魔的,只觉得覆在唇上的吻简直凶悍的要夺走她全部呼吸心神了。 她连躲都不及,后脑勺就被一只大掌牢牢控住,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贯冷清的人眉眼间染上了浓烈情、欲,那是毫不掩饰的,想要将她扒了拆吃入腹的直白。 宋吟晚从心到身都在颤抖,从未经过如此激烈的情形,她生涩而笨拙的躲避,怎敌得过封鹤廷猛烈的进攻。 细碎而急促的呼吸撩拨着封鹤廷,那不再是他一人费心的取悦,而是引诱着,喝迷糊了的人屈从本能的沉沦。 「晚晚,吐气。」他声音压抑分开了唇,带着三分暗哑。 宋吟晚猛地缓过了一口气,差点闭过气去。这才不住喘息,胸前饱满的弧度随之起伏不已。 封鹤廷牵起的嘴角,一凝。眼里燃了幽邃暗火,他抱紧了她碾着她的唇,恨不得把人融进骨血里成为一体。 那样的眸光令人心悸。 宋吟晚个没经验的,临到昏过去前想的,都是那人亮灼灼的眼。 以及耳畔落得那句,「这便是新上的酒么,滋味甚好。」 于是在梦里,宋吟晚给封鹤廷拉了一车的酒,两人推杯至盏,把封鹤廷喝昏过去,抓着他手按下了和离书。 嘎嘎嘎。 可美的很。 等到第二天醒,宋吟晚便觉着手里抓了什么,再一看是男人的胳膊,就顺着瞧见了封鹤廷的睡颜,猛地的就把手里的给丢了出去。 封鹤廷被吵醒,揉了揉胳膊,「醒了?」 「侯爷怎么在这睡了?」宋吟晚满心打鼓,还好,他是就着凳子趴床沿边睡的。 封鹤廷一愣,再看她一副迷迷糊糊,半点没有该有的反应。「昨儿夜里的事你不记得了?」 「嗯?」宋吟晚只记得自己喝了点,然后便没了印象,可看着四叔面色越来越奇怪,弱弱问,「可是我喝醉了胡来事儿了?」 封鹤廷沉着脸点头。瞧着她那般,心里头那一团的火如被忽至的瓢泼大雨浇灭,只剩下一点灰烬与扩散的波纹。 「酒之一物,果然误事。」宋吟晚作痛心疾首。 「……」封鹤廷默然。 宋吟晚又小心唤了一声‘侯爷’,她都如此悔悟了。 封鹤廷眼神凉薄,「你昨夜里喊的四叔。」 「!」 「还轻薄与我。」 「!!」 宋吟晚一双杏仁眼瞠圆溜了,心跳如鼓,恍惚还真忆起有这样的画面片段。 「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宋吟晚往边儿怯弱一站,「侯爷,要误上朝了。」 「……」 封鹤廷最是了解她这模样,若再继续逗,把人逼急定会缩了她那一方天地里。再扒拉就难了。她昨儿梦里念着‘和离’发笑的样子他还记着。 他不单想要人,从头到尾最想要的是她那颗心。 v第二十六章 「你且等着。」 宋吟晚目送人拂袖离去,心思惴惴。非礼四叔,她吃的哪是酒,那是熊心豹子胆啊! 宋吟晚那脑袋想旁的事井井有条,拿捏得当。一到了封鹤廷那就跟搅和进一团乱麻里似的,怎么都理不清头绪。 心疾最忌讳动情,动气。这十六载清心寡欲的日子过惯了,哪想到死后还能这么刺激。 就因心疾,她父亲,还有那三个哥哥在男女大防上如临大敌。她接触过的外姓男一双手都能数过来,可也没一个像封鹤廷那般让人费解的。 相较之下,还不若后宅那些个勾心斗角简单。 封顾氏交了掌家的权,却在这节骨抛出乞巧宴的事,无疑是埋了陷阱。宋吟晚用过早饭先且对了账。 一府的开支明细若是细看了,花上个十天半月也理不完,何况攒了十来年的。宋吟晚叫祝妈妈挑了几个识字的,分工协作,挑比的是近五年来的开支项。 待摘抄完,再搁一起对,一览无余。 这是她想出的省力法子,合着是明面上的账簿,要经得住查,必然是不能出错的。若要再仔细的,需得日子等它慢慢显出来。 但那乞巧宴却是迫在眼睫了。 「小姐,去了大夫人苑儿了,没请见,也没瞧见是否有人在。」枕月从外头回来复禀道。 宋吟晚正提着笔,对着一张白纸。闻言微微一顿,「再去请。」 枕月点头又去了。 眠春则有些多心,「这昨儿还在老夫人那说下邀帖这么重要的事儿,小姐初初接手,这事必是要讨教,总不会这样为难罢?」 「大嫂最是热心肠,昨个就有心与我说些的,不过叫事儿打断了,应当是不会。」宋吟晚说话的功夫,便留意到有个丫鬟将屋里葵瓣彩锦的珐琅瓶擦了第二遍。 眠春也不敢往深了编排,便没再说话。看主子一筹莫展的,还是盼着那位大夫人早些来。 还没等枕月再回来回复消息,封沈氏将将打了帘子走进来,身姿款款,淡青色的纱裙底绣了大朵芙蓉花,随着步伐的移动,仿若盛开。 宋吟晚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只是稍着了些颜色,便是不同的明丽。 「三嫂安好。」 封沈氏像是被她看得有些羞怯,「在府里,老夫人不喜太素。」是解释了穿戴不同,旋即目光落在了她桌案上,「我可是打扰你了?」 宋吟晚摇头,「我这儿还没能开始呢,要等大嫂来了才行。」 「大嫂?」封沈氏诧异。 「昨儿在老夫人那,大嫂把掌家钥匙与我,旁的都等慢慢来。就这同张太夫人说好了要办乞巧宴,还得大嫂来指点。」 封沈氏的脸色愈发迟疑,「这等要紧事,大嫂未另做说明?」 「嗯?」宋吟晚见她似乎是有话说,「三嫂为何这样说?」 「我卯时初去老夫人那请安,碰到大嫂急着告假,说是成州老家的母亲突发急病,匆匆就走了。怕是她心急没来得及打招呼。」 枕月晚了一步进来的,正好听到了封沈氏说的,「确实这样,小姐,大夫人一早急着回老家了,听桑榆说这一来一去都得十来日功夫。」 宋吟晚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那头发了急病,我这也是急,若没了大嫂帮衬,我这可怎么办!」 封沈氏忙是安慰,「别急别急,许大嫂留了什么交代。」 「大夫人去得急,道,道是让小姐多担待些。」枕月回,心气略有不平,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故意撂挑子的事儿。 「她这么两手一甩走了,叫我怎担待!」宋吟晚亦是给气得扔了笔头。 笔骨碌碌滚到了封沈氏脚边,后者瞧着也替宋吟晚犯难,「大嫂这回确实不靠谱了些,但事关亲人,人情难免。」 她说着把笔拾了起来,「可惜在这事上,我也帮不上你什么。」 宋吟晚见她懊恼自责,忙道,「三嫂莫怪,我是心里着急并不是冲你发脾气。」 「我晓得。」封沈氏将那支笔搁回了笔架上,「你也莫急,合着一家子人,总能有帮得上的。」 宋吟晚苦笑,「嗯。」 封沈氏平时就没什么交际,再看,也不能帮宋吟晚包圆了这事儿,反而留下瞧着添乱,又宽慰了两句便走了。 宋吟晚等人走后,又发了一通脾气,把屋子里侍候的都赶了出去,留下眠春枕月两个心腹。 等门一关,宋吟晚便恢复如常,改了正色便数出几个名,「这几个,让祝妈妈多留意,最好寻个由头打发出去。」 「是!」 吩咐完,宋吟晚便提着笔,慢慢悠悠在纸上写名帖,一封一封,不慌不忙。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家就那么多,她能操持将军府,侯府自也是不在话下。 但有人为她设局,她若不配合上一番,怎能欣赏到最后精彩的部分。 同一时刻,栖梧苑里也颇为热闹,不时还传出笑声。 然屋里就封柳氏一个,请安过后一直未走,留下来逗着五彩缠枝阔盆里的小家伙。 盆里养着睡莲,含苞待放。一大片的荷叶子上趴着两只铜钱大小的小龟,原是不挨边的,后来凑了一块,一只往往一只身上叠,这会儿正动弹呢。 「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那长乐郡主多眼高于顶的一个人,女儿也不遑多让,这才过门装着呢。你瞧,这就发脾气了。」 「还有大嫂,我就知她没安好心,她掌家那么多年,尽得好处,这一下要她把权交出来不跟剜她肉似的,怎甘心啊。这就出门避走了,算一算,八成也得在乞巧节之后才回来,打的一手好算盘。」 封老夫人也跟着瞧,瞧出个乐趣笑呵呵的,「瞅瞅,瞅瞅,这都要打起来了。」 「龟都讲地盘儿,这是本性。」封柳氏拨弄过小龟,便嫌手帕子脏让下人收了起来,「她让出来地儿,好让老四媳妇丢人,丢老四的脸面。她再回来凭仗她娘家,以及往日里那些妇人情分,收拾烂摊子。定是指着再把权要回去。」 「要不说她弯弯绕绕鬼心思最多!」 「谁说不是!到时候,婆母你可莫落了她的套儿,甭管她说什么,就说替老四媳妇暂拿着,叫老四媳妇跟着她学。这期限嘛,自然是您觉得什么是好,就什么时候还,再不济,到那时还能再想辙,您说是不是?」 封老夫人听得也眯眼笑,「老婆子晓得的,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亏你想得出来。」 「婆母又打趣我了,我那是为您想的,大嫂这些年明面上敬你,可实际上呢,还不是处处掣肘,牵着您鼻子走。」 封老夫人顿时哼哧出声,不大乐意。 封柳氏忙转了话,「总归那都是让她们听您话的法子,且让她们斗去。」 「是这个理儿。」封老夫人不住点头,吃着茶,脸上笑开了褶子。 v第二十七章 封柳氏也陪着茶水,心里头憋着别个主意。宋吟晚在府上一天,她这心就不踏实一天,而老四待那丫头好,是压根没把她那回的提醒放在心上,更是叫她如鲠在喉。 这样的祸害,最好是快快逐出府去。需得个由头,这乞巧宴恰是个好机会! 却忘了看,盆里叶子上只剩下了一只龟,就在她说话的间隙,给直接伸腿怼了水里头去,那略大的那只正扑腾呢。 —— 夏至昼长夜短,宋吟晚忙活了一天,等到天黑,都没能理清楚四叔的家当。光是这些年圣上的赏赐就够丰厚吓人的了,动不动就良田百顷,名下田庄无数。 这般厚赏,朝野上下独一份。 但在宋吟晚看来,伴随着的是无尽风险。也是这时候,才发觉那个说让她且等着的人到这入睡的时辰还未出现。 「侯爷可回来过?」 「并未。」枕月答,再看小姐还搁桌边等着,立刻道,「我去探探。」 宋吟晚应了声,瞧见灯下还没写完的,就着桌上的冷酒边写边等。合着是没人约束后的放纵。 孰料,一杯酒刚见底,枕月就从外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不好了小姐,姑爷,姑爷叫宫里扣下了!」 「被扣在宫里?!」宋吟晚噎着冷酒猛地呛咳起来。 眠春忙是给她顺气儿,一边也急问枕月,「好好的怎给扣宫里头了,你可听清楚了?许是被留在宫里的,那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奴婢哪敢胡言!」枕月被一吓,磕磕绊绊道,「听是触怒龙颜,罚在武英殿跪着,有个把时辰了。」 「可知道是何缘故?」 枕月摇头,就这么点漏出来的消息都费了老大功夫,探不到更多了。 宋吟晚也知勉强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庞国公也是随圣上征战四方的功臣,却因醉酒失言,触怒龙颜,贬去了西凉那荒蛮地。 富贵由天,如今这天是官家的,说什么时候变就什么时候变了,哪是人能左右的。 宋吟晚紧拢着眉,一面自己宽慰四叔行事沉稳,一面盘算手头的关系,能私下解决洪迈还成,要往宫里伸则不易。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太后那。 可她若入宫…… 宋吟晚这头正犹豫,外边忽而传来乔平暄求见的信儿。 「快请。」 这时候,无论谁来都不是巧合的。 乔平暄仍是一袭素裙,白绢花装饰,盈盈一福身拜了安好。 宋吟晚脸上露了意外,心下是惊喜的,但看她冷冰冰的脸,且是收着。「乔二姐姐怎么来了?」 「侯夫人上回求的安神方,当时二哥哥不在,今儿二哥哥从宫里回来,我想侯夫人要得急,便当下给送过来了。」 宋吟晚略有错愕,不记得有这茬。不过还是伸手接了纸笺,扫见上面的字迹顿时定住了,稍后喜上眉梢。 乔二郎从宫里捎来的‘方子’,见效极快。那纸上封鹤廷的笔迹,她一看便知。 「方子既已送到,就不打扰侯夫人休息了。」乔平暄说罢就要走,却是叫人忽然拽住了袖子。 「别啊,姐姐辛苦跑一趟,吃盏茶再走罢。」宋吟晚笑容殷勤道。 乔平暄当真是越瞧她越古怪,让人奉了茶,还把人都遣了出去。连跟着她的两个也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她和宋吟晚二人。 乔平暄只觉得宋吟晚的眼直勾勾觑着她发亮,叫她心底发憷。 「姐姐你坐得离我这么远做什么?」宋吟晚瞧着她,真真是意外之喜。她自小跟乔平暄最要好,二姐姐也最疼她,恨不得这会儿就好好抱着人诉说诉说。 会吓着她罢? 可乔平暄从来就最喜欢鬼神之说,拿蒲老先生的话本子,专挑夜里钻了被窝里说。她这朝借尸还魂,吓不住她吧? 宋吟晚思忖来去,那眼睛就没离开过乔平暄。 而在乔平暄看来,这人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熟稔,还分外热情,反常极了。她被硬留下,实在不知宋吟晚葫芦里卖什么药,神情更是戒备了。 「我是替二哥哥跑的腿,你可别想多了,咱们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那和谁好?」宋吟晚搭了一茬。 乔平暄不吱声,索性就晾着她。 宋吟晚去寝屋那把梅子酒搬了出来,换了茶水,自己先闷喝了两盏。不一会脸上就染上了薄红,方一鼓作气:「二姐姐曾说过,这辈子短了,下辈子也还作姐妹,到了奈何桥不喝孟婆汤,还能再见着。可眼下,为何见着了,二姐姐不认我呢?」 乔平暄从狐疑的眼神到刹时变色,猛地从凳子上起了。「你吃酒吃糊涂了罢!」 「那日,我在父亲怀里咽了气,再醒过来就在这侯府深宅里。」宋吟晚也知这事情匪夷所思,「那宋吟晚刚嫁过来就被害死了,我却得了她的躯壳还阳。这样的事比话本子编得还离谱。」 乔平暄脸色不大好,不过却是气的,她平生最恨有人拿昭昭糊弄玩笑,「死者为尊,岂容你这般言语戏弄!」 宋吟晚凝着她,那张牙舞爪的样,怕是她多非议一句,便要冲上来撕了自己。眼前雾蒙蒙的,渐湿了眼眶看不清了。 她抹了抹眼,可仍是看了个模糊轮廓,哽了声儿,「咱们家三个女孩儿,你和大姐姐就差了两月,偏从小不对盘。大姐姐去年嫁了,年里回府的时候上你屋打砸了一通,旁人怎么问都不开口,可我知道。」 「大姐姐心慕郭家二子,哪怕是门不当户不对,也央了父亲同意。你却把郭郎写给你的情诗统统搬了大姐姐那屋。」 「那就是个不安好心的中山狼,同她往来,却还调戏我,私底下还糟蹋好人家姑娘。也就她是个蠢的,让人哄得团团转!」乔平暄啐,瞧着宋吟晚的眼神却是变了。 宋吟晚接着道,「我应了十六的劫,没能熬过去。我原是想着还能拖上些时日,王姨娘前段日子给你议亲了,你喜欢吴公子这么多年终于求得正果,我要是能吃上你的喜酒该多好。」 乔平暄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只有姐妹俩才知道的,怔怔地定在了原地独自消化这惊如天雷的消息。 她哑着嗓子,「你真是昭昭?」 宋吟晚抽了抽鼻子,「有一回吴公子在寒山寺碰到我们马车坏了,护送我们回去。是你把车轱辘给卸了的。」 「……」 「还有小时候,你觉得我胳膊那的莲花胎记好看,自己画了个,结果汗湿了,你忘了这茬,以为自己得不治之症了。」 乔平暄无声,把轻颤的人搂在了怀里,「好了,那丢丑的往事就别再提了。」 v第二十八章 声音已然是沙哑哭腔。 「你信我了?」 乔平暄搂着她的手也在发颤,看她哭着怕自己不信,信了又疑,不觉好笑。两个抱了一起又哭又笑,「你抖搂我那么多糗事,除了昭昭,我绝不会让第二人活着。」 宋吟晚努力抑制眼泪,因她一句又开始崩溃。 姐妹俩腻了大半个时辰难舍难分。 乔平暄后来才想起来,「难怪那天你去将军府,唤我也是二姐姐,那时就是你了?!」 「嗯。」 乔平暄摸了摸她的脸,热的,又摸了摸她胳膊肘,「能换个人附身么?」 「……」 乔平暄笑,笑着笑着,眼里泛起水光,「父亲和祖母知道定也是高兴。」 「我上回去看了祖母,祖母受不得刺激,父亲的身体也是。要说,要选合适的时机说。」 「我知。」 宋吟晚如今的感觉,好像云絮般轻盈。她是接受了成为宋吟晚的事实,但明威将军府才是她的家,她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回去。 然让乔平暄接受都这般不容易,何况是身子本就虚弱经不起的老祖母。 再者,她是世间一缕幽魂,还是能偷得一辈子,尚未可知。 乔平暄发现她颦着眉走神,伸手在她眉心揉了揉,「凡事莫想太多,这是白捡个便宜的事儿,合该高兴。」 宋吟晚应了声。 乔平暄忍不住摸了摸她头发,像以前那样,胸腔里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与百感。 直到夜晦暗深沉了,乔平暄才离开。 宋吟晚一直把人送到门口,恋恋不舍。 乔平暄临上马车,才像是忽然想起,又折了回来,声音压得极低,「你方才说宋吟晚是叫人害死的,可知凶手?」 宋吟晚摇头。「尚在查。」 「你身边可有用的惯的,不若我把你原来房里的丫头寻个由头送过来。多些人手好照应。」 「二姐姐应该最了解我,我能处理得来。」 「是,你是藏了尾巴的小狐狸。」乔平暄戏虐道。只是笑了一瞬,又睨向了侯府大门,漆黑夜色里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周遭生气。 「这侯府不是好待的地儿,他封鹤廷也非能托付的良人。且不说他与官家之间的出身疑云,就拿这次被扣来说,为的是晋州水患彻查贪污受贿之象,封侯刚正不阿,不掩锋芒,若他奏禀成,震颤的便是朝堂之本。你说眼下,有多少人恨得不牙痒痒的,咒着他贬黜流放!」 宋吟晚默声,乔平暄未再多言,又揉了揉她脑袋,「他能以君子之道待你,将来和离许也好说。」 乔平暄是宽慰她的,毕竟她和封鹤廷之间,也就是一般的师生情谊。难不成还要昭昭去映证那克妻的凶煞传闻! 她头个不答应! 宋吟晚送别了乔平暄,慢悠悠地回了屋。 一路上,心绪平静,是大起大落之后的疲惫发软。连那相认的喜悦都冲淡了些。 她重新坐回了桌旁,枕月笑眯眯地捏着‘方子’递了过去,「这是姑爷的字儿,怕您担心记挂呢!」 宋吟晚瞧着纸上——吾安,勿念。寥寥一语,妥帖周全,窥得四叔为人。 温煦南风催人眠。 宋吟晚却没一点的睡意,遂就着灯书写白日里没写完的。不知不觉,酒壶也空了。 三更的梆子响。 男人着了黑绸乌金丝线绣祥云纹长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见到的,便是趴在桌上睡着的人儿。身上仅是亵衣,乌云似的长发散着,衬得小脸瓷白,连发梢都还未干,氤氲着沐浴后的湿气。 他撩了垂下来的一缕,为她挽到了耳后,嗅到了她身上的酒香。 记吃不记打的,想还是贪杯。 但如此也睡得沉实,不知又喝了多少。 封鹤廷抱起她的时候,觉得没什么重量,略蹙了眉。把人放上床时,手还留恋那腰肢的温软,舍不得松开。 而宋吟晚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瞧见封鹤廷,露了痴痴笑,「四叔,你回来了。」说着,无意识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温暖舒适的位置,「我今儿好高兴。」 「乔二不方便来,必定是派二姑娘来。她来,你才这般高兴。」封鹤廷圈住了她,免她不稳掉下去。 宋吟晚眼儿迷离,可顺着话意,无端觉得高兴,仰起头便凑在他下巴那亲了一口。 封鹤廷猛地一僵,迟疑着才伸出手覆在了被亲过的地方,酥酥软软的,唤起记忆深处的甜美滋味。 心念意动,眨眼就把人重重压在了锦衾上。红罗衬娇颜,眼儿媚,如火星子掉进了干柴堆里,轰得一把烧尽了他最后那一点克制。 箭在弦上,已是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可身底下压着的人却不干了,宋吟晚不舒服地扭了两下,咕哝了声‘热’就把人推开,一骨碌滚到了床里边。 封鹤廷虚撑着一边身子,凝向又睡过去的人,「……」 半晌,他垮下身子也躺在了床上,听着旁边传来的匀称呼吸,嘴角扬起弧度,掺杂无奈。 自我消解不易。 封鹤廷侧睨着,睡颜娇憨,瞧着就是个没良心的。 「日子且还长着,总有还的时候。」一声低喟,意味颇深。 —— 翌日清晨,宋吟晚是被热醒的,贴着身子热乎的那种腻,迷糊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瞬间激灵清醒过来。 接下来就发现自己的手,抱着四叔的腰上! 正惊得要收回来,封鹤廷偏这时候‘醒’了,四目相对的一瞬,清朗的黑眸划过流光。 v第二十九章 「想做什么?」刚睡醒的嗓音低沉暗哑,分外撩人。 宋吟挖‘嗖’的一下抽回手,推了推自己宿醉发昏的脑袋,脸色却越变越古怪,「难不成又是我吃醉的……缘故?」 封鹤廷:「不然?」 宋吟晚扒拉着被子捂脸,羞于见人。良久才传出闷闷声音,「我保证下回再不喝了。」 她捂着脸没看见,封鹤廷此时无声笑咧了嘴,眼里满是宠溺。 「夫人,你我是夫妻。」他道。 宋吟晚抬眸,那带着笑意的宠溺眼神,忽的心中一窒。「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 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好氛围霎时就给搅和散了。 封鹤廷难得吃瘪,「你既已嫁与我了,结发夫妻,当恩爱两不疑。」 「不是,你等会儿。」宋吟晚这会儿听他说话绕得慌。「那你心上人呢!」 「你何时听说过我心慕哪家姑娘?」 是没有。 「你说的枣枣,你若想瞧,我领你去魏家的马场看。」封鹤廷又道。枣红马儿多的是。 宋吟晚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受困于头痛,只哑着道,「你还让莫对你有非分之想。」 「眼下有也不打紧。」 「……」 宋吟晚只觉得理不是那个理,人也像变了个人,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回避,「侯爷可是恼着,故意作弄我的?」 封鹤廷起了身,站在了床畔,与她一些距离,「娶到你,是欢喜的。」 宋吟晚终于肯正视他,也一并瞧见他眼底情深。 「实话说,娶你非我本意,孤身惯了,连多个人都觉得不习惯。也未能免俗,于你有偏见。」 「可你不是她。」 宋吟晚的心给提到了嗓子眼。 封鹤廷像是欣赏够了方才继续,「你并非是传闻里的那个宋吟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眼前的你才是你,心慕之,渴求之。我寡言无趣,往后多包涵。」 宋吟晚略后仰,一不留神便撞了头,然顾不得疼,心头掀起的百尺高浪就要把她给拍晕了。 可那六字,逐字敲进了心里头。 恍惚是做梦,可后脑勺切切实实的疼又证明四叔当真在同她表露心迹。 在封鹤廷那期许等待的眼神注目下,宋吟晚胸口砰砰跳得厉害,半晌才弱声道,「四叔,我宿醉头疼,容我再睡会儿。」 言罢,麻利地卷着被子躺了回去。 从封鹤廷那看,绷得直直的,都能瞧出她的紧张慌乱来。 他摸了摸脸,眼泛笑意。 这小狐狸惯聪明着,也就昏头昏脑还能哄骗哄骗,等醒过了神怕又是谨慎谋着和离云云。封鹤廷思及顿沉了眼眸,他是绝不会给这个机会。 让她明了自己心意,往后相处多思,思他情意。来日方长,且图且谋,终归都是入了心的。 封鹤廷站了好一会儿,也不戳破她的假装,只是退出前瞥见这几日宿的美人榻,堪堪是犯了蠢。 抱过了温香软玉,哪还能忍得了凄冷被窝。 躲了被窝里的宋吟晚一直等着封鹤廷出去,孰料等着等着,昏昏沉沉的竟还真睡过去了。 等再醒过来,先闻到了屋子里的淡淡异香,沁人心脾。 「小姐醒了,这香是姑爷让人挪过来的,说是头疼脑热熏一熏能舒服些。小姐昨晚又吃多酒了?」 宋吟晚下了床,脑袋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了,就着眠春的手喝了口温茶,猛地就定住了。 四叔站这说的话,言犹在耳,一句一句在脑子里炸了开来。 她醒了酒,这会儿清清楚楚的,才越觉得惊心动魄。有一刻,她竟觉得四叔是知悉了她身份,才有这番表露。 那是对她说的。 思及此,除了心跳变快,还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她拿了茶水润喉,不远的铜镜映照出女子绯丽面庞,此时春色潋滟。 「小姐,小姐。」 眠春的唤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怎的?」 「姑爷还在前厅等您用饭呢。」眠春笑盈盈的,方才瞥去,那美人靠已经不在,想必是彻底好了风寒能同床共眠,祝妈妈一直想的好事儿怕是成了! 宋吟晚哼应了一声,瞧着天色不早,简单梳妆便过去了。 这一觉,许是熏香助眠,她竟睡到了申时半,难怪肚子饿。到了前厅,饭菜飘香,像是算得刚刚好似的,热腾腾上了桌。 封鹤廷早坐着等,宋吟晚挨着他右手边坐。「让侯爷久等了。」 「你我不必如此生疏客气。」封鹤廷端得正经,却凑近她说了一句极不正经的,「我倒喜欢听你私下里唤四叔。」 一句话便让宋吟晚又像是回到了今早的境地,躲是躲不了,抬眼看,便见着了那人眼里深深的促狭意。显然觉得别有情调。 宋吟晚脸上烧,也挨着,气得羞恼回道,「四叔!岂不为老不尊!」 封鹤廷‘扑哧’乐了,乐意挨的这小猫爪子挠了似的反击,眉梢扬起,笑意却是止不住了。 宋吟晚见封鹤廷惯是不苟言笑,便是高兴了,也是虚浅的,稍纵即逝。从不知他也有这般纵情大笑的时候,风流肆意,是如此耀眼夺目。 心悸的感受万分熟悉,便下意识地抑制,已然忘了换了躯壳。待回过神,再看那笑意盈盈的黑眸相对,心跳如鼓,已不知是第几次了,都怕再勾起心病来。 她忙低头吃菜。 什么糖醋鱼,花香藕,四喜丸子,吃是吃了,但都没了味儿。 只觉得四叔的眼像是有了钩子,直勾勾的,饶是没抬头也晓得他盯着自个看。 v第三十章 不一会儿,一只剥了壳的虾子搁在了她碗里,「多吃点,瘦了骨头都硌着。」 宋吟晚‘咳咳’呛着,旁边的丫鬟捂着嘴偷笑。 这样的氛围持续了一会儿,宋吟晚隐约也察觉到四叔逗弄之意,就是为的瞧她别扭不自在,便不肯再如他的意,少了反应,便是两人能好好吃饭了。 宋吟晚虽然不知他这是什么癖好,但不失为应付法子。填饱了肚子,方有心思问,「昨儿的事可解决了?」 「担心我,故一直等我回来?」 宋吟晚故意不应。倒是身边枕月回了个,「可不是,奴婢都劝不听!」 「那是我自个睡不着!」宋吟晚嗔了她一眼,「就你多话!」 枕月无辜捂了嘴。 封鹤廷见她耳朵尖都红红的,噙着笑,「劳夫人记挂,深觉暖心。」 宋吟晚脸热了热,不同他争这个,「可是真没事了?」 见她迟疑,封鹤廷遣退了人,才同她说了实情。 他是跪了殿门口不假,不过跪了不到半柱香,又被召了进去。 前朝征伐不断,内忧外患,以致民不聊生。而自官家继位,励精图治三十年,才得了如今这太平盛世。如今老了老了,家事却不太平,以累朝纲。晋州洪涝,前有预防,后有赈灾善后,却年年如此,概因有人把手伸了百姓口袋,掐了命脖。 「尤康之变,外戚擅权,引得朝野动荡,是为前车之鉴。官家身体不如从前,年初更有夜召御医的险情,储君之位空悬,才有了今时之争愈演愈烈。」 宋吟晚倒是知道的,她父亲吃多了酒,关上门也是骂官家糊涂,国舅姜丞坤老匹夫贪得无厌云云。 「官家一直有心兴利除弊,肃清朝堂风气。」 「可官家也看重,爱护旧臣,仁心仁德的好名声。」宋吟晚颦眉。 那姜丞坤两朝宰辅,根深蒂固,其女貌似已故赵皇后,宠冠后宫,四皇子亲得官家教导,亦是宠爱有加。而周皇后与太后同宗,稳坐后位却不得宠,所出的二皇子庸庸碌碌。 朝野盛传,官家迟迟未作决定,概因是想逆先祖遗愿,立贤不立长。 「你也是觉得我冒进了?」 宋吟晚沉吟,「朝堂之事,非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置喙的。」 封鹤廷失笑,小狐狸从来都是滴水不漏,想是不会同他交心。他却想把自己想法,同她说上一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吕公不畏强权,忠言良谏乃是我等仿效榜样,然天下人为权为势,鲜有后继。泱泱大国,盛世昌平之下,却有鼠虫蛀底,不抹杀之,岂能安享太平。」 「洪涝过后,哀鸿遍野。半道上一幼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向我讨了一块饼,却不自己食,慌忙回去喂破廊檐下的妇人,可那妇人早已咽气。躲过了洪涝,却未躲过饥荒,留下稚子再无倚靠。」 「晋州驻守将士,以身筑坝,助岸上之人救援拖时。堰口堵住之时,全军没在河中,找回来数具尸首。」封鹤廷敛眸,表情阴霾。 宋吟晚良久无声,眼中隐隐泛了水光。 「天灾人祸,可避不可避。自古君为舟,民为水,相辅相成。弄权而欺上瞒下者,当诛矣!」 宋吟晚凝着他,玄衣俊美,胸有鸿鸪之志,展家国抱负。如见锋芒,恍惚忆起了从前。 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夫子,少年壮志,意气奋发,亦是如此。 而脑海里也浮现起一段两人的陈年旧事。 当初,她好不容易磨得父亲同意,过了学试,却因女儿家身份被国子监拒之门外。 却有一人以她作的文章论断,力排众议招她入学。 就是眼前这人。 那时的封鹤廷已富盛名,她听过传闻如何如何,却怎都不及见那一眼。再后来久而生情,仿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她错把‘长辈’对晚辈的厚爱与惜才当作情意,借同窗的情话本子试探,怎料她还说不到一句,四叔却沉了脸。 「国子监乃苦学之地,若心不静,不学也罢。」 堪堪是一腔热情被冷水浇了个透。 再翻起前尘往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那之后,她一直拿四叔当长辈敬重,也甚少有交集了。 而今四叔动情,思慕的是‘宋吟晚’。 她回味片刻,心底溜过一丝丝怅然,却也不得不感叹‘缘分’二字。 封鹤廷见她久久不动筷子,反而是瞧着自己晃神,只当是被他所言触动。嘴角莞尔,「朝堂是儿郎们施展拳脚抱负的地方,后宅事务琐碎繁杂还得有劳夫人,若有麻烦告诉我,我来处理。」 宋吟晚闻声回过了神,再看封鹤廷深情款款,不由细想他这句朝堂后宅。 二者之间倒不是说没一点联系。 她原本就觉得四叔前后态度转变十分古怪,过门后厌恶躲避,到眼下深情,尚不过半月,这会儿忽然有了答案似的。 为了‘宋吟晚’这颗棋子,四叔是打算牺牲色相相诱?! 思及此,宋吟晚看封鹤廷的眼神都起了变化,「咳,我有些撑了,想去消消食,四叔慢用。」 「……嗯。」 封鹤廷不想逼得她过紧,看着人离开,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掩眸沉思。 然而离开的人并未走远,远远一眼瞧见四叔表情,愈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小姐,可要去荷花池子那走走,荷花开得正好!」眠春有心建议。 宋吟晚心里想着事,由着她在前面引路,只是心不在焉的。 到了荷花池畔,枕月有心逗她开心,指了池子里争食的锦鲤,「小姐你看,中间那两条锦鲤的个儿真大!摇头摆尾的,可有趣!」 宋吟晚停下脚步也看到了,约莫有铜盆那么大,等枕月扔了鱼食下去一通哄抢。在它们旁边的小鱼被挤来挤去,反而瞧着可怜。 独独一条红黑相见的不合群,在最外头观望似的游来游去。 宋吟晚就这么盯看了一会儿,让俩丫头继续喂,自己则往小鱼的方向走了两步,抓了一小撮鱼食也撒了下去。 鱼群尚在争抢不远处争抢,小鱼自在吃食。鱼儿来往,毫不相干。 「倒是我想岔了。」宋吟晚喃喃了一句,忽而笑了。 v第三十一章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她既不打算做太后的棋,也不打算为封鹤廷用,只消拿捏好了分寸,能避则避,熬个一两年和离应该也不是难事! 眠春和枕月在旁看见她笑方松了口气,枕月拄了拄眠春胳膊小声嘀咕,「我就说这儿能让小姐心情好起来罢!这一片的睡荷听说是姑爷让人专程从荷园移过来,不单能赏景,等入秋了,结的藕节鲜嫩馋人,可是一举两得。」 「你就念着吃罢!」眠春失笑。姑爷待主子好是好事,怕只怕主子并不动心。 宋吟晚听见,将此事归置到‘笼络人心’上。不管四叔愿牺牲到何地步,她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然而真相处起来,却没她想的那般简单。 夜里同床,宋吟晚早早裹了被子占了里头,另给封鹤廷也准备了一床,中间空出偌大距离,可也改不了那不自在的感觉。 封鹤廷何时来的,何时上床,何时睡着,总归是受影响。 宋吟晚不习惯身边有人,过了一会儿听着旁边匀称呼吸,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想调个舒服的姿势,反而折腾出一身汗,也没一点睡意。 「睡不着?」清越的声音从旁传来。 宋吟晚当即不动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宋吟晚也不敢回头看,只是维持那紧绷的动作实在难受,小心伸了伸腿。 刚一动,旁边又道,「安心睡吧,我暂不会碰你。」 宋吟晚:「……」暂不会,咳! 也就宋吟晚不敢回身看,否则就能看见此刻封鹤廷侧着凝着她,眼底满是清润笑意。「我想要你,却也不会勉强。」 宋吟晚喜忧参半,就听他接的后面一句‘要也心甘心愿地给’霎时给臊得红了脸。在心底暗叹四叔攻心之术了得,如此攻势寻常姑娘家哪受得住。 良久,方嗫喏出声,「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封鹤廷应了声‘嗯’,伴了轻笑。没来由地叫宋吟晚觉得有些耳热,她捂着被子,少了心中负担,渐渐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 翌日天刚亮,随着吱呀的轻响,房门重新被阖上。 床上的人随之睁开了眼,不意外地看到了旁边空了的床榻。封鹤廷从床上坐起,静静坐了一会儿,无奈叹了一声。 究竟是自己长得面目可憎,还是如何,怎的叫她这样害怕躲避? 封安,封肃进来侍候,瞧见的就是侯爷独守空房的怅然。封肃轻咳了一声,「侯爷今儿可还要丰乐楼的早点?」 封鹤廷无言扫了他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顿时收敛。 「知道还不去办。」 「是!」 封安咧了憨厚笑意,该他总耍滑头。随后想起一桩,禀告道,「侯爷,这些日子栖梧苑的婆子总来打转,似乎对侯爷房里的事颇上心。」 封鹤廷穿衣的动作一顿,旋即收拾整齐,从旁抽屉里取了一把匕首,回了床边。 「侯爷?」 他揭开被子,露出底下白色布帕,那是自新婚之夜就铺上,难怪宋吟晚身边那婆子见着自己总欲言又止,那栖梧苑的怕也是打听这。 匕首避开了经脉划了一刀,血淌了帕子上。 封肃晚一步回来,没跟封安似的发愣,找出药箱给侯爷上药包扎。 封安皱眉:「侯爷为夫人顾虑,也该顾虑自己,这等事让小的做也成。」 「意义怎同!」封肃啐了口,不过点不醒那榆木脑袋。 封鹤廷待包好了伤口,放下袖子,压根叫人察觉不到。「不许泄露一字。」说来是他疏忽,若传到栖梧苑,岂不叫她受委屈。好在病了一遭,耽搁也是借口。 「是!」两人异口同声。 「封肃,把长生楼那些人招回来,安置给夫人。」 「侯爷?!」封安惊诧极,那可是原来保护乔平昭的! 封鹤廷想了想又道:「从此以后只听命于夫人。」 「……是!」 宋吟晚起那么早是有缘由的,乞巧宴在即,邀帖都派了出去,府里还有许多要置办的。 她忙得很。 枕月拿银簪挑了挑油灯,使得偏屋里亮堂了些。一面打了个呵欠咕哝,「小姐今儿起得可真早,天都还没亮。」 「头回接手就要办大宴,怎能不仔细认真些。」宋吟晚摊开簿子,一边审一边添写点什么。 瞧着精神头倒挺好。 只有宋吟晚自个知道是被梦给吓清醒的。梦里洞房花烛,她着凤冠霞帔羞坐软榻,由着男人挑开了喜帕,方瞧见面前的封鹤廷也是一身红衣华服,眉眼温柔含笑。随他亲手取了累赘饰物,褪了衣衫往床上…… 那画面一想起,宋吟晚又开始觉得喉咙发干。 若非听到梦里封鹤廷唤她昭昭,只怕这梦就要做到尾。她从梦里惊醒,再瞧见着旁边躺着的‘始作俑者’,一颗心差点蹦出来。 宋吟晚又喝了口凉茶,笔虚虚握着,压根就没动几个字,反而自顾晃了神。眼下连凉茶都祛不了火,若和四叔继续朝夕相对下去,竟生了一刻前路渺茫之感。 「小姐,用朝饭了!」眠春此时提了个食盒进来,笑眯眯地把里头的热食摆在了桌面上。 「姑爷起了?」枕月问。 宋吟晚呛咳了声,也瞧见了食盒上丰乐楼的标识,除了封鹤廷还真没别人能这么细致了。 「起了,不过出门去了。留了话,说是不必等晚膳。」 「嗯。」 桌上几个青釉葵口碗,胡麻粥,二陈汤,都是提神养身的。并几道造型精致的点心,松软的芙蓉糕,粉米蒸成的糖粉兹,牡丹饼等可供选择。 「小姐不过顺嘴一提,姑爷就记着,天天给换着花样。那丰乐楼的早点有数十种,可以吃上好一阵新鲜食儿。」枕月分了一块芙蓉糕,咧着嘴傻笑。「要是想吃别的,估摸连厨子都能给挖过来,就没见京城里头有哪位爷能这般花心思的。」 宋吟晚盯着枕月,「……」 「小姐这样看奴婢?奴婢怎么了?」她抹了抹脸,以为是沾了屑儿。 v第三十二章 「枕月,你胖了。」 枕月一摸脸,是摸到多出来的二两肉,顿时哀呼了一声‘小姐’!手上拿着第二块芙蓉糕,到嘴边又犹豫放回去的样子把宋吟晚给逗笑了。 「枕月是抽条了,吃多长了个儿,脸上肉肉的显福气,是跟了好主子的缘故。」眠春接收到枕月投过来那可怜巴巴求否定的眼神,忍着笑才道,「不过也不能多吃了,不然你和主子站一道,旁人该怀疑吃的都落你自己肚子了!」 「明明是主子吃得多还不长肉的!」多气人呐! 宋吟晚笑眯眯的,这长处确实挺好的。 「不对,还是长了的。」枕月又道。 眠春狐疑地去瞧宋吟晚,还瞧不出是哪儿。直到枕月弱弱的道了一声‘胸’,再看宋吟晚胸前那饱满弧度,噗嗤一下乐了。 别说今儿这身裙衫,撑得恰到好处,描摹勾勒都不及那天然的风情。也亏得枕月眼尖能发现。 「好你个色丫头,尽往哪儿琢磨呢!」宋吟晚娇叱,再看枕月那一脸艳羡,又好气又好笑。 「这是找补自个身上缺的,羡慕呢。」眠春想了想,拉过了枕月道,「听我娘说,姑娘家的要是想再长长,可得等嫁人后呢。」 「怎就要到嫁人后?」 「我娘没说。」眠春也一脸纳闷。 两小丫头片子说话声音没避着,传到宋吟晚耳朵。作为屋里唯一一个过来人,堪堪是戳中了昨儿梦境里的一幕,顿时臊得红了脸。 「不可浑说!」 她这一声娇叱,令俩丫头齐楞楞看了过来,宋吟晚又咳了一声,「等许了人家后该是你们知道,还是你们这么快就想夫家了。」 「奴婢没有!」 「小姐,奴婢还要伺候您呢!」 眠春和枕月忙道。 宋吟晚故意板着脸,言语却是柔和,「许是再留个几年,你们尽心尽职,我也得给你们谋划个好归宿。」 「奴婢愿意一辈子不嫁服侍小姐!」眠春急道。她一家老小指着她过活,主子变得仁厚,才让家里好起来一点,真是怕极了主子要赶她走。 「姑娘家哪有一辈子不嫁的。」 眠春却钻了牛角尖,跪在了宋吟晚跟前拉着裙角哀求,「奴婢真愿意的,求小姐千万不要赶奴婢走!」 这一哭一抹泪,乍一看,无疑是又打罚下人了。只是发生在宋吟晚这,一点都不足为奇。 「四婶犯不着为这些个下贱胚子动气,要觉着使得不得力,交刑妈妈那调教阵子,包管往后都省心。」 随着说话声音落下,一抹水绿色身影从外面踏了进来,是个瘦高个的,面庞秀气,露了精明底子,不如后面跟着的那个瞧着老实。连进门向她见礼,都是磕巴唤的四婶,与宋吟晚对视了一眼,有些羞怯地往前面那个站的地方缩了缩。 宋吟晚在栖梧苑里见过两人,是大房封顾氏俩儿媳妇。论年纪,宋吟晚还小她们几岁,只是随封鹤廷拔高了辈分压一头。但怎么瞧,都是后面这侄媳妇的反应正常。 「还不赶紧起来,给人奉茶。」宋吟晚道,又朝那大媳妇封戚氏诉苦,「我这一头的烦心事,底下偏还没个中用的,可不让人来火气。」 「四婶可是为乞巧宴的事心烦?」封戚氏明知故问。 宋吟晚揉了揉眉心,「可不就这桩,我也没经手过,连拟个名帖都觉难得很。」她说完一顿,瞧向了两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展开了笑颜,「瞧我,是给忙糊涂了。我就说大嫂岂是忙头不顾尾的人,必定是有远见的,这不眼前的就是最合适的帮手么!」 「四婶说笑了,我们哪能帮上什么!」封元氏瞧着怯弱,一听当即摆手。 「侄媳妇是觉得我哪句说了笑话,说大嫂为人有远见这句?」宋吟晚一听,那笑意敛在了嘴角,落了冷面。 「不,不是,四婶误会。元娘子嘴笨不会说话,她意思是咱们和四婶一样,都没操持过家里,怕胡乱插手反而给四婶添麻烦了。」 「大嫂持家有道,你们做儿媳的从旁看着,要么是疲于怠学,要么就是大嫂把着权不给你们机会。无论哪个,都说不过去,回头我可要好好跟大嫂分说分说。」 封戚氏总觉得话不对头,又仿佛是错了开头,句句都给堵着了。「四婶折煞我们小辈了,是,是婆母叫我们来看有什么能帮的。」 宋吟晚听到这话方才弯起了嘴角,也叫封戚氏暗暗抹了把汗,腹中重新拟话预备将封顾氏交代的事儿办了。 「这才对么。」宋吟晚笑了,「这两日手忙脚乱的总算是把邀帖派了,余下这些都没抽理出个头绪,就劳你两人一块把这次的宴席给办好了。」 「四婶哪的话,我跟元娘子也就是打打下手,事儿都得您拿主意。」封戚氏就这接触的一小会儿,只觉宋吟晚果然传闻里头的脾性,没半点本事,却好戴高帽子,愈是急进冒失就越容易犯错。 封元氏在旁听得直点头,等脚上挨了一记封戚氏踢的,亦是应和道,「四婶是当家娘子,功劳都该是您的。」 宋吟晚听了更是喜上眉梢,不吝夸赞:「大嫂有你们两个善解人意的,可真是福气。」 言罢让人把那还没来得及筹划的摞了两人面前,足铺满了一桌面。 「这么多?!」封元氏小小惊呼了声,瞥向了封戚氏。后者也是瞠眼看,没想到宋吟晚这般‘实在’! 宋吟晚笑眯眯道,「摆多少张席面事小,重要的是不能丢了侯府脸面。还有便是这些世家官眷的喜好,妥帖周到了才好。」 封戚氏原还在为这纷杂烦乱的琐事头疼,听到这句陡然来了精神,「四婶说得是,宾至如归方能觉出好。」 宋吟晚点了点头。 「听婆母说张太夫人近日里迷上了洪春班的南曲,时常请去府里唱一出。班子是时下新出名的,京城里的夫人小姐不常有机会听,必然会觉得耳目一新。」 「唱曲助兴,听上去倒是不错。」 封戚氏瞥见架子上的话本册,眼骨碌一转,「可不是,比姑娘家爱看的话本子还有趣,四婶听了也会喜欢的。」 「侄媳妇如此力荐,当真是要见识见识了。」宋吟晚似被攒说着起了兴致,「洪春班,便是庆丰街上那座园子罢。你二人先张罗着,我去去就回。」 直到宋吟晚带着丫鬟出了门,封戚氏才反应过来,自个被留下做苦活了,宋吟晚自个逍遥快活去了。 但一想,那宋吟晚好吃懒做,又好拿捏。若和洪春班那班主商妥定了过府唱戏,那好戏才将将鸣锣! 宋吟晚出了门就让人给乔平暄送了帖子,约在庆丰街的戏园子见。 整座汴京城以淮泱河为界,划分南北,南街十二巷七十二座楼,便是最大的勾栏瓦舍,官家明令不准官员出入。 封戚氏说的园子却在北面,临着淮泱河独门一座,与丰乐楼毗邻,气派恢弘不相让。 能在京城里闯出名堂的班子,必定是有两手本事的。何况还是独一份的生意。 宋吟晚就着枕月的手下了马车,一眼就瞧见门上烫金的匾额,上书鎏园。园里老槐树的枝丫探出了墙,落下厚重阴翳。 不一会,就有俩孩童从门里跑了出来,手上拿着网兜子利落爬上门口的树,逮树上的知了往背后系的袋子里装。 「这么高当心摔着了。」枕月站在宋吟晚身边看得提心吊胆的。 v第三十三章 「小点声儿。」树上的大孩子回,「都叫你给吓跑了。」 另一株树上的,袋子里已经装得七八成满了,回头耻笑,「你自个抓不着,少怨怪别人了。」说着往宋吟晚那看,「夫人是来看戏的?可来早了,角儿们才开始练呢,咱们这地儿未时才营生。」 「我找你们老板。」宋吟晚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同枕月担心的,她是一早看出两孩子是练家子。 「我大伯一早出门去了,不定这么快回来。」小孩儿装满了袋,从树上一跃,稳妥落在了地上。「不过福叔也管事儿,夫人里边请。」 说罢,做了个恭请姿势。一边朝里面喊‘福伯’。 等叫福伯的老儿出来迎接,俩小孩儿献宝似的把袋子怼到了他跟前,一手摊着要‘工钱’。 「少不了你们的。」福伯笑嗔,「还有客人在呢,回去练功去。」 「捉那些干嘛?」枕月好奇问。 小孩儿从福伯后探了脑袋,「多了吵闹,影响角儿们唱戏。大伯说一株树十文钱,不论多少,园子里外拢共八株,两人一天能分四十文,捉来的蝉能烤了吃,蝉衣还能卖药馆里去。」 「真不错。」枕月呐呐,听了烤知了还有点馋上。「知了肉就那么点儿,能好吃么?」 「别看小小的,肉烤熟了焦喷喷的可香了。」 福伯怕在贵客面前失礼,赶着俩回去,一面请了宋吟晚上了西楼招待。「让夫人见笑了,这俩是皮猴,成日里闲不住。东家故意使的法子给他们事做,耗耗精神头儿。」 「你们东家应是个有趣的。」宋吟晚是瞧了园里头的精巧布局有感而发,屋里头的陈设也新颖,多是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夫人谬赞。」福伯知道了她来意就让人送来戏单,道是先给夫人掌掌眼,就下去筹备了。 西楼正对着戏台子,前后通透,往后是车水马龙的庆丰街。视野敞阔。 茶水端上来的功夫,宋吟晚便瞧见乔平暄走了进来。 「今儿吹得什么风,能让你想起我来,邀我陪你喝茶看戏文?」乔平暄今儿一身玉色烟萝银丝轻纱裙子,外罩了件月白色软纱短衫,腰肢轻摆,团扇轻摇,整个人仿若被罩在一片如烟似雾的朦胧纱色中,如仕女画里走出来般,堪堪是引人注目。 与宋吟晚站在一道,便是天上的瑶池仙子,各有各的妙处。 只可远观焉。 宋吟晚等人来就遣退了下人,「将军府与这近得很,怎比我还晚到?」 乔平暄坐下整了整衣衫,这纱容易皱,就是坐也得端着,「既是你约我出门,可不得好好捯饬捯饬。怎样,可比你这媚俗的小娘子要仙气缥缈多了吧。」 宋吟晚叫‘媚俗’二字戳了心窝子,想起二姐姐这些年来苦心经营‘虚名’并乐在其中,就有些哭笑不得。 「说起来,我收到你府上邀帖,你这会儿还有闲情逸致坐这喝茶?」 「自然是有帮手,才能叫我腾出空来。」宋吟晚笑了笑,便把俩侄媳妇找上门的事儿给她说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进了一家门,都不是什么安生的。」乔平暄道。「作弄作弄她们成了,这戏班子定是有问题。」 「都是唱戏,总得起了头才能唱下去。二姐姐放心我有后招儿。」宋吟晚惬意抿了口茶,不用受府里事务烦扰,尤其一想到屋里的两个,心情就更畅快了。 乔平暄颔首,「原本想将你的事与父亲说一说,可惜,父亲回了边关驻守,怕是要等过年才回来,我想的是届时你自己同他说。几个哥哥那我先说了,不过都不相信,还道我是想魔怔了。独独二哥说了句话。」 「什么话?」宋吟晚提了心。 「说宁可信是真的。」 宋吟晚眼眶一酸,二哥为人古板正直,最不可能信的怕是他了,却道出这样的话来。 乔平暄见惹了她难过,又抚了抚她手背安慰,「慢慢来罢,等亲自见了就知道了。」 「嗯。」宋吟晚点了点头,又喃喃道,「若年后能和离了,才好。」就能一家团圆了。 「父亲要是知道了,管他绥安侯还是定北侯,定是要把你抢回来的。」 「父亲哪像你说的那样蛮横。」宋吟晚顿时被她逗笑,「喏,戏单子,挑一出瞧瞧。」 乔平暄看了那一长串,选了个新鲜的曲目《南蛮令》让人传了下去。不多时,戏台一侧便传出了叮叮咚咚的乐响,南琶三弦,檀板轻和,清雅雍容的气度悠悠荡荡,撩人心怀。 台上的戏子轻吟低唱,话的是第一幕的《将遇》。边关小城盂兰节,秋三娘与魏生庙会初遇,两人同戴钟馗面具,琴音舞和,一见生情。戏文细腻柔和,唱腔婉转,如娓娓道来。 再往后二人共游,览山川美景,渐是情深。秋三娘与魏生的私情被父亲发现,派人捉回秋三娘囚禁府中,被迫另嫁。魏生求见无果,一墙之隔诉衷情。 婚嫁之日,秋三娘掉包丫鬟出逃,与魏生私奔中原,天地为媒,结为夫妻,那是一段浓情蜜意好光景。怎料魏生父母早已帮他定亲,过府侍奉双亲。秋三娘为妻室不容,惨遭棍棒逐出,魏生护她怒而休妻。 至此,到了第三话戛然而止。 宋吟晚瞧了,确实颇有新意,概因两人跳脱世俗束缚追求情爱的美好罢了。还来不及嗟叹,便听到旁边小声的抽噎声。「……」 「秋三娘为了魏生众叛亲离,背井离乡,魏生可万不能辜负秋三娘啊!」乔平暄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她最见不得这样的戏码了。 「二姐姐,那只是戏文而已。」宋吟晚道,实则已经数了还有十来话,《西阙寺产子》赫然在列,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乔平暄瞧她,见她毫无感动,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她脑门,「你是还没开窍。都说话本戏文并非凭空撰写成,多是借了谁人的一段旧情旧事,如此就更叫人意难平了。」 「二姐姐说的是。」宋吟晚点头受教,却一点没往心里去。正欲转移话题,忽闻后方传来嘈杂声打断。 她和乔平暄两个一同朝后面街上看了过去,远处高门府邸外闹哄哄的聚了许多百姓。两人起身凭栏眺望,才看清楚被围起来那,十余名官兵站了两旁,另有数名不断从里头押解戴枷锁之人,百十号人浩浩荡荡甚为壮观。 「真是报应!」乔平暄忽而笑了。 「二姐姐识得?」 「那是户部尚书曹正元的府邸。」 「是他!」宋吟晚对曹正元那名字极有印象,亦是横眉冷对。 当初父亲边关告急,官家急补军需,拨户部银五十八万两,送往崇州。那曹正元乃户部之首,玩忽弄权迟了两日,那两日父亲与将士们咬牙苦撑才博了命回来。而曹正元却凭巧舌如簧与姜国舅庇佑安然无恙。 「曹正元当人走狗当得忠心耿耿,怕是想不到给人当替死鬼这结果。官家终究允了绥安侯彻查,便是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牵涉再广,都要扒干净血肉黏上的尘土。短短两日涉案下狱者逾百数,就连三皇子也在其中。」 「嗯?」 「弃卒保车。」乔平暄目光冷冷,「三皇子生母是周皇后身边的宫娥,去母留子,却是留在当时还未有子嗣的姜贵妃身边。事已至此,与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宋吟晚周身腾起一股凉意,一场母爱,若背后藏的是从头到尾的算计,叫人生寒。 「人心之毒,甚于恶鬼。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绥安侯此举怕是会招致祸患。」 「一己之患与国之大患,孰轻孰重?」 宋吟晚仍眺着曹府,目光倏尔悠远,「天下以言为讳,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顺上指,莫有执正,必积久成患。士之大义,谏良言,清君侧!」 v第三十四章 乔平暄睨着她久久,「你这样子,倒使我想起一人。」 「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你口里那个忠义两全的。」乔平暄犹觉得她刚才那神情神似封鹤廷,「都说近朱者赤,你这才多久,怎就被他带跑偏了。」 宋吟晚拂开乔平暄在她脸上作妖的手,脸上禁不住浮热。「明明是正经的肺腑之言,叫你说得不正经。」 正说着话,却叫街上一处亮眼的景给吸引了过去。 乔平暄同顺着往底下瞧了过去,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站在小摊旁,兴高采烈地采选着饰物,紫纱短衫与层层叠叠的百褶裙,以织锦花带束了纤腰,完全不同中原姑娘的打扮。 「这是苗疆来的姑娘罢,听那街贩子花言巧语,作假的血沁玉哪值得上一片金叶子?」 而那姑娘已经付完了钱,正举着血玉对着阳光左看右看瞧得满意。随即便和宋吟晚不经意对了目光,丝毫不认生地扬起灿烂笑脸作招呼,天真烂漫。 「贪不义之财,必受因果报应。」宋吟晚道。 乔平暄只听她神神叨叨,余光里瞥见那小贩开始浑身上下抓挠,很快就把自己抓破血了,瞧着怪渗人的。没一会儿,那小贩就往苗女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不知做了什么交涉,等小贩重回摊子,症状已然消失了,不过那些血痕一道道的还在,证明并非是错觉。 「据闻苗疆一带擅巫蛊之术。」她呐呐言。「你早猜到了?」 「一看那姑娘就是个机灵的。」宋吟晚笑笑,也怪那小贩太过贪心,惹得人出手教训。 只是话刚说完,宋吟晚便瞧见有几人朝着那少女方向围聚了过去,少女前方一老太太摔在了跟前,已经扶上了手。 「糟糕!」 热闹街市,身着异服的少女左顾右盼,正高兴逛着,忽而转过身,将一个背着糖葫芦架的男人堵了个正着。 「你跟着我干什么?」 「姑娘,买糖葫芦么?」尖嘴猴腮的男人拿下一支,硬往少女手里塞去。 「我不要。」少女不接,男人硬塞,两人就当街推让起来。随着少女一声娇叱,抬腿就踹向了纠缠不休的男人。 「怎么能这样呢?」 「是她买了糖葫芦不给银钱。」 「你胡说八道!」 旁边围上来劝架的,若有似无地堵了去路。少女想挣开去,却不小心碰了一老太太,正当她把人扶起来时却忽然软了身子,昏靠在了老太太身上。 「唉哟,我可怜的闺女哟。我闺女又犯癔症了,各位散了散了吧。」老太太全退了围观的,叫卖糖葫芦的男人搭了把手,带着人往旁边的深巷去了。 宋吟晚站在西楼看,几人分工协作,分明是一伙经验老道的拍花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当街掳人。 「天子脚下何等猖狂!」 宋吟晚几乎是同时差人去救,自己也匆匆下了楼去。乔平暄反应过来,一皱眉,也紧跟了上去。 京城里的巷子曲径幽深,四通八达,极容易藏身。可也有短处,只消叫人守住了口,就如同瓮中捉鳖。 宋吟晚的命令下得快,出动的还有长生楼的人,不费多时就将那一伙人解决了一半,余下带着人被逼向死角。以至于宋吟晚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三人背对着一堵墙自绝退路。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老太太是个男人乔装的,这会儿挺直了腰脊,脸上堆满走投无路后的恼怒,「臭娘们给你!」 说罢,把昏迷的少女朝宋吟晚的方向猛推过去。‘老太太’则趁乱伸手往宋吟晚抓去,只是瞬时就被宋吟晚带来的人按趴在地,连边角儿都没摸到。 「不要命的狗东西,什么人你都敢动!」侯府仆役说着又补了两拳,麻溜的把抓到的人全部扭送官府。 「小姐,救命……啊!」枕月方才替主子挡护在前,结果被那苗疆姑娘压了个实沉,小身子板晃晃悠悠快支撑不住。 宋吟晚帮扶了一把,就着少女手腕以合谷,内关,神门几处轻揉片刻,人便醒了过来。 「瓦达努!蒙西流瓦索拉叭!」少女醒过来咬牙切齿地一通,正要好好教训才发现面前站着的不是刚才那伙害她的。 再一瞧,就认出了宋吟晚,「刚才楼上的,是你!」 「是我家小姐在上面看到,救了你,要不然你准给拍花子卖了!」枕月揉着胳膊道。 「你帮我打跑了坏人,是朋友!」少女顿时变作了笑脸,上前热情挽住了宋吟晚的胳膊,「蒙佳配扬,瓦佳木恩!」 「她又叽里呱啦说什么呢?」乔平暄听得一头雾水,问宋吟晚。 宋吟晚也是一脸茫然,少女嘻嘻笑着专给她解释,「是我们苗疆话,说姐姐你好漂亮,我喜欢你!对了,我叫阿幼朵!是月亮的意思!」 「阿幼朵,名字真好听。」宋吟晚不大习惯同生人这般亲近,想把胳膊抽出来。 谁想阿幼朵似乎因为她的这句夸来了兴致,打开了话匣子,从她名字的由来叨叨地说到了从苗疆过来的一路见闻。 一点看不出后怕,反而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憨劲。 都不需宋吟晚搭话,自个便倒豆子似的把底儿都快抖落干净了。 「早知你这么有本事的,我们就不用出手帮了。既是能好好的,不若就此别过吧。」乔平暄适时打断了她的侃侃而谈,把宋吟晚从她那解救了出来,整就是个福大命大且缺心眼的丫头片子。 阿幼朵这时才像是看见乔平暄,歪头打量,忽而扭头冲宋吟晚问,「这个丑八怪是谁?」 乔平暄顿时给气了个七窍生烟。 宋吟晚却是蹙了蹙眉,「我姐姐意思不错,姑娘独身在外还是多加小心的好,财不外露,又有绝技傍身,应当是能避免的。」 「我错了,姐姐别生气。」阿幼朵看着大咧咧的,却能感觉出宋吟晚不高兴,一转头就主动跟乔平暄认了错。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救命之恩要用泉水报答!这儿不好找泉水什么的,而且泉水也不好喝罢?要不,我请你们喝酒!」阿幼朵欢欣提议。 「……是涌泉相报,不是那个意思。」乔平暄更正。 「不就是我说的那样么?」阿幼朵不觉得有什么差别,「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今天刚到的,都还没怎么玩呢!」 乔平暄听得眼角直抽抽,合着小丫头想找陪玩的,「哪个也不得空,陪不了你这千金大小姐,你自个玩去。」 说罢,就要拉宋吟晚走。 阿幼朵愣愣的,瞧着还有些可怜,「忙么,我还以为中原的大家闺秀都是闷在家里绣花弹琴很无聊呢。」 「那又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没干系,我就是以为那样才逃——」她倏然止了话,又细瞧着乔平暄,学着她右手翘了个兰花指,端了一样的矫揉造作的姿态了问,「你们中原女子说话走路都要这样端着吗?不累吗?」 宋吟晚听了两人对话,着实是好不容易才绷住的笑意,尤其阿幼朵那毫无心机的澄澈问题,直把乔平暄气了没话。 v第三十五章 「高门大户是比寻常人家规矩礼仪繁多,每个人有不同习惯而已。譬如你说琴棋书画,不若说她们习得是生存之道。不过话说回来,更有人羡慕你能这样真实自由地活。」 阿幼朵似懂非懂,只觉得她说到自由时眼里有光亮,特别好看。她低声喃喃:「可师父让我回家。」 「嗯?」宋吟晚并没听清,只觉得阿幼朵忽然情绪低落了起来。 还没低头一会儿,阿幼朵就抓了她的裙衫,问她这么好看的裙子是哪儿买的。好像伤心是错觉似的。 「我怎么给忘了,应该要入乡随俗换你们穿的这样才对!不然太扎眼定会被找——」 「找什么?」乔平暄见她倏然收住一副失言的样子,狐疑了问。 「怕还有坏人找!我初来乍到,姐姐陪我一块去吧!」阿幼朵朝宋吟晚央求,小狗眼儿水灵灵的。 半柱香的时辰不到,宋吟晚便领着人进了宝衣阁。 乔平暄不大乐意陪小孩儿玩,看着她在阁子里兴奋地东摸西碰,一套一套简直是要盘下铺子的模样。 「那丫头就是吃准你会心软,说话古里古怪的,倒像是来路不正的。」 「既然出手管了,就管到这。等她挑好了衣裳,我们就回了。」这是宋吟晚方才和阿幼朵说好的,她虽有不舍,不过也知情识趣。 姊妹俩交耳说话的一幕,正巧落在来到宝衣阁门前的一对主仆眼中。 冤家路窄! 是宋吟霜脑海里最初划过的念头,而后便瞧见了从楼上下来的‘少年’,竟是熟稔与宋吟晚站了一道。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小姐,奴婢是看花眼了么?」丫鬟抹了抹眼瞧,看到的还是宋吟晚同一陌生少年调笑。「大小姐她……」 「她是疯了!」宋吟霜眼里如淬了毒,她日日念想的姨娘正在越山庄子受苦,连带的她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拜这人所赐。 她要能饶了宋吟晚,不把宋吟晚踩在脚底下,那她这些年是白谋划了! 何况眼下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宋吟霜的嘴角抑不住地翘起,「定是她在侯府日子难过,才学那些个下贱娼妇配‘私夫’!」 只一眼,她就认定了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是娈童。也只有此能解释,宋吟晚需得靠这样的人物才能排解寂寞忧愁! 宋吟霜的声音掺杂颤意,不过那是撞破奸情将要复仇的极度兴奋之情! 「去,你去书斋找元璟哥哥说,请他将章哥儿的课业送到这,道是我有事要赶着回!快去!」 「是!」 封元璟所在的书斋离宝衣阁只隔了一条街,故此,当宋吟霜的丫鬟来相邀时,他未作推辞就带了书童过来。 信步而至,却因铺子里一个熟悉侧影顿住脚步,而后一幕,更叫他猛然变了脸色,怒不可遏。 宋吟晚浑像没骨头似地懒懒靠着廊柱,前面一‘少年’头戴幞头,沾着两撇八字胡正嬉笑围着她打转。 封元璟曾听过南市有云栖坊,幻月居这样的地方,收养幼童自小调教,以色侍人。而宋吟晚跟前的‘少年’姿容作态分明就是混迹风月之人,不知羞臊为何物!在大庭广众之下,扮作‘老爷’调笑一番。 半晌,他铁色铁青地从牙缝挤出几字,「无耻!无耻之尤!」 宝衣阁里,宋吟晚着实佩服起阿幼朵的精力,但凡是看上眼的都试了一遍,最后索性定了身上儿郎的装束,道是出门在外更方便。 「你从哪儿弄来的胡子?」宋吟晚哭笑不得地瞧着她那怪模样,作势要去撕了。 阿幼朵躲了下,没让她得手,「柜子上拿的,不觉得这样更有男子气概么!」她一面朝她挤挤眼睛,纯粹是觉得好玩。 宋吟晚被她故意拿腔调逗笑。 「姐姐莫笑,先说我这身,风流倜傥可比你夫君?」阿幼朵玩上瘾了似的调侃问。 宋吟晚没法昧着良心说,「才貌略逊。」却见她促狭挑眉,连忙又道,「但胜在有情趣。」 「嘿嘿嘿。」阿幼朵也咧开了笑。 正是这时,宋吟霜从一处屏风后转了出来,撞上宋吟晚似是惊喜,「我方才就觉得像是姐姐你的声音,竟这么巧。」 宋吟晚笑容里尽是疏离,可不觉得巧。 宋吟霜也不顾冷落,目光不时瞟向阿幼朵,「这位小公子是?」 阿幼朵能察觉到眼前的人来意不善,仅是凭直觉了。另一面便是宋姐姐从这人出现就不大高兴,故也面无表情地拿乔端着了。 「远房的表亲,你不识得。」宋吟晚瞥见阿幼朵与她‘同仇敌忾’心底失笑,同时也明了宋吟霜那股子快压不住的兴奋劲是为何了。 怕是以为抓了自己的把柄好兴风作浪了罢。 果然,宋吟霜在她说完后就接了话,「可我记得姐姐那边的兄弟没有与这位小公子适龄的?」只一出口,就噤了声,像是意识到说错了什么,面上泛起惊慌。「许,许是我记错了!」 瞧那神情拿捏,只会让旁人觉得她没错,迫于宋吟晚的压力才改的口。 乔平暄在不远旁观,招来了伙计吩咐了几句,暗中使了银子打点。伙计机灵照办,不过片刻,几个客人离开,铺子就空了下来。 腾出来个敞阔清净地儿,乔平暄方悠悠然地就着伙计搬来的圈椅坐等大戏。 「可买好了?」这话是宋吟晚问阿幼朵的。 阿幼朵觉出气氛不对,点了点头,一面利落拿上买好的,随时能离开。 「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宋吟霜追了一步,。「我同元璟哥哥之间真的不是姐姐想的那样!是章哥儿有课业讨教,才有些来往,从不敢有半分逾矩!姐姐若还有芥蒂,那我……」 说着难过哽咽,无法为继。 「你这人口口声声唤宋姐姐为姐姐,总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能言诡辩,倒像是想让人误会宋姐姐似的?」阿幼朵随着宋吟晚停下步子,忍不住抢在前头,「我们又没怎么着,你活像被欺负惨了似的哭成这样?」 「我并无此意!」 宋吟晚看着她哭哭啼啼的,心里多出一股似乎不属于她的烦躁情绪,翻起的记忆里每每她一哭,便意味着‘自己’要倒霉。 「宋吟霜,回府那日我同你说的,还记得罢?」 「姐姐交代的我字字句句都记着!姐姐已出嫁,贵为侯府主母,往后……需得仰仗姐姐。姐姐不是要办乞巧宴为元璟哥哥张罗亲事,我怎还敢妄想元璟哥哥!」 宋吟晚从一开始就知道宋吟霜在做戏,铺子里的人都走光了还在继续,她心中约莫有猜想。她刚要抬手,宋吟霜就凄楚仓皇退了一步,几乎是同时她猜想的那人便冲了进来。 「够了!你这恶妇!毒妇!」封元璟是听到宋吟霜问‘奸夫’身份才缓了一步,可她竟满口谎话,被戳穿了还能这样理直气壮,迫害亲妹! 他挡在宋吟霜前面,清俊的面庞因激动愤怒而涨红,狠狠瞪着这个恶毒极了的女人。 然宋吟晚在他面前,只在他怒骂时皱了下眉,竟没旁的反应,仿佛被撞破的丑事不是她作下一般! v第三十六章 只是同自己有点关系就要受这等打压,难怪当初在乔府,会因他作的一幅画同乔平昭大闹! 思及此,封元璟的脸色更黑了。「待我向四叔陈述你丑事恶行,定将你逐出侯府!」 宋吟晚整理完鬓发,放下了手,却似对身边人说,「你瞧,我这妹妹只要一哭,便多的是不分青红皂白要为其出头的。总让我疑心自己是天生长了张恶人脸,要无端受人诋毁非议!」 「才不是!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阿幼朵维护,指着封元璟怒道,「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 「你,你一个……」宋吟霜此时出声,仿若对于阿幼朵的身份难以启齿引起注意,「就别在这个时候添乱了!」 「你把话说清楚,我一个什么啊?难不成就只能让你们合着伙欺负人呐!」 宋吟霜反被‘少年’凶狠质问,往封元璟身后缩了缩,「今日之事都是误会,姐姐,元璟哥哥,在外头这样也不好,还是回去了罢。」 封元璟怒容更甚,「她这样对你,你怎还能善良软弱如斯,为她圆谎!」 「元璟哥哥!」宋吟霜眼泛泪光。 「宋吟霜你瞧见什么,你就说误会了?」宋吟晚睨着她问。 「姐姐,你怎还执迷不悟,我是为你才……」 「又是为我?这套说辞我听了不下百遍,可怎么每次最后我没做的事扣了我头上被责狡辩,反而是妹妹你得了好名声?一而再,再而三,可就不叫人怀疑是巧合了。」 「我没有……」宋吟霜委屈痛心不已。「姐姐糊涂行事,是闯了大祸了!今儿这遭我再帮不了你了!」 封元璟冷哼,「原以为你能安分了事,从此断了前尘,我便作没这回事,往后各安。谁想你竟是打着这样恶心主意,妄图操纵摆弄,与南院娼倌厮混!我封允濮在此立誓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再入侯府的门!」 宋吟晚觑着他,却是眼神凉薄,「我倒不知我和你之间有什么事?莫不是坊间传闻传得你自己都生了幻想?且不说这事旁人误会在前,而今论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婶婶,你可觉得自己今日种种,可配得起侯府教养,夫子教的礼仪纲常?」 她又向宋吟霜,「我侄儿蠢,可你也不能可着这一个坑。今日若不是你先发现我在这,再让他过来,如何能这般巧合?」 宋吟霜迫于她此时威压,竟含糊不得词。 「夫人神机妙算,小人是瞧见这姑娘来大半时辰了,初时看那神情就觉得你们认识呢!」给乔平暄递瓜子盘的伙计这时插了句嘴。 宋吟晚见她脸色一白,翘了翘嘴角。 「即便是又如何,究根结底是你自己行事不端惹出来的!」封元璟恶声道。 宋吟晚看着他,如同看个药石罔效的傻子,「你可还有一丝自己的判断?」 封元璟无端被那眼神刺痛,「死不悔改!」 在他话落,宋吟晚伸手撕去了阿幼朵的胡子,另一手解开了幞头系带。阿幼朵刚从乔平暄那回来问明了‘南院娼倌’的意思,一张俏脸染得红通通的,八成是气的。 「睁大你们狗眼,给你姑奶奶好好看清楚了!」 站那的,无疑是个青葱水灵的俏姑娘。 宋吟霜脸色倏变,回想方才已然是失言漏了。而封元璟则愕然当场,久久不得反应。 「我说表亲,可有说过是表兄弟?你非自作聪明,暗自盘算故意生事,哪怕今时我真正与表兄一道,只怕也躲不过这盆污水!」宋吟晚沉下面容,独独嘴角泄了几分嗤讽。 「一个是我的妹妹,屡次污我名声,毁我声誉。一个是我夫君侄儿,人云亦云,是非不分。心恶,则看人恶,诚不欺我!」 封元璟何曾遭过如此指摘,可偏偏是他误判在先,又言辞激烈,做不得反驳,由着宋吟晚严词声讨,面皮子一阵烧。 是尴尬,亦是羞愧。 「你可还有一丝自己的判断?」 「今日种种,可配得起侯府教养,夫子教的礼仪纲常?」 「心恶,则看人恶……」 犹如一记一记响亮耳光,打得蒙头转向。封元璟强作心神看了一眼宋吟晚,却叫她眼中的不屑定在原地。 这场戏,看得最高兴的莫过于乔平暄。 待宋吟晚要走,她才施施然起身,不过在宋吟霜面前停了下来,「姑娘家家的,心思那么多,无非是为了争宠夺爱。可惜啊,你争的人不在乎,你想争过的人更不在乎。」 宋吟霜被她捏着肩胛骨,而后又被松开拍了拍,由狠戾转笑靥,短短一瞬,便领略了这人变脸之快。可那警告意图传递的明明白白。 她连忙去看封元璟,发现后者却是失神。 伙计在旁收拾桌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忍不住嘀咕道,「公子是话重了。夫人带小姐来置办衣裳,铺子里的人都看到是个姑娘家,还觉得十分伶俐有趣。按理说也不该想那茬去,这不糟践人么!」 乔平暄瞟了一眼两人如出一辙的铁青面色,笑笑追了宋吟晚而去。 然先一步出门的两人正在门口没走远。临着马车停靠的地方,传来车夫和一丫鬟的对话声。 「小陶姑娘,你可坑苦我咯。上次你说你家主子要送东西给侯夫人,让我驾着马车帮你追人,却横插一手害得马车撞了摊贩,得亏是摊贩,再差一点撞的可就是侯夫人的!」 「都说了是心急不小心的,银钱也赔了,你怎还没完没了了!」一丫鬟满口不耐烦,正背对着宝衣阁的方向,着了宋国公府的下人裙衫,好认得很。 「修理马车的确实那就够了,可不知怎的叫侯爷知晓,罚了我半年的薪酬!」 宋吟晚听到这,依稀有了些印象。是她找洪迈销册子那回,半道遇四叔,似乎是有瞧见后面一辆马车冲撞了摊贩,与人起争执的画面。 而今一联系,竟是冲着她去的。 「小陶!」从门口那传来的一声唤,断了二人谈话。 宋吟晚随之回头,除了已经走到她身边的乔平暄,封元璟和宋吟霜也出来了。后者佯作镇定,还在柔声训斥小陶麻烦旁人云云。 粉饰太平。 但宋吟晚怎会让她如意。原本要走的人,又一步步折回来,走到了宋吟霜面前。 宋吟霜下意识往封元璟身后躲了。「姐姐……」 那怯弱唤声令封元璟从恍惚中回神,看向面前女子,容貌犹是,周身气度清韵却无可及。「你……」 宋吟晚直接略过了他,怼了宋吟霜,「我倒忘了有封元璟在的地方,必是少不了你的。」 「巧合遇见,是也不是?」 封元璟亦是想到了那日,略显了沉默。 「你那丫鬟替你做事,借封元璟的马车无非是想撞上了,凭着市井流言就能置我于死地。好毒的心计!」 「不、不是的,姐姐真是误会了!」宋吟霜急忙辩解。 v第三十七章 只是在经了宝衣阁里发生的那出之后,这番表态已失可信。 「哪有这么多‘误会’。」宋吟晚道,「我这恶名声是怎么来的你最清楚,你且仔细听好了,往后你但凡有错,我定叫你尝遍生不如死的滋味!坐实了你给我安的‘好’名声!」 宋吟霜惨白着脸退了一步。 宋吟晚头也不回就走了。 余下封元璟怔怔,为那不经意冷漠一眼而晃了神。 「元璟哥哥……」宋吟霜娇怯唤了一声。 封元璟思绪回笼,目光重新落在了宋吟霜身上,幽幽启口道。「我怎不知马车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详细说说。」 —— 宋吟晚一行离了庆丰街,在临长路路口分道扬镳。明威将军府与侯府一南一北是两个方向。 阿幼朵亦是在这路口与宋吟晚道别,摇着手,笑得一脸灿烂,「宋姐姐,我在汴京城里还要待上好长日子,咱们这么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等等。」宋吟晚唤住了人。 阿幼朵没能走成,偷偷吐了吐舌头,笑吟吟问,「宋姐姐可也是舍不得我?」 「你对宋吟霜使了什么招儿?」宋吟晚微蹙眉,压低声音问,其中一半是诈。概因这小丫头离开时神情有些不同,从全然的愤慨转成快意,怕是有问题。 「什么招儿?」阿幼朵挠了挠头装作不明,却不敢接宋吟晚那洞若观火的明眸注视。 「可是和那小贩一样?」 「宋姐姐看到了?」阿幼朵说完,正好和宋吟晚的目光对视上,便叫那眸中冷肃逼出一丝委屈来,「是他们做坏事先的,我只是给一点教训而已。」 宋吟晚凝了她:「宋吟霜和那小贩不同。」 「她可比那奸商坏多了!」 「我是说身份。」宋吟晚道,「小贩是自讨苦吃认了亏,可若是宋吟霜抓挠破相,定会不依不饶,但凡细查查到小贩那必然能想到是你。而此事若是传开,你在京中怕是再无太平日子过。」 说到底,阿幼朵会对宋吟霜出手是因她占了大部分缘由,小姑娘行事可见章法,是个善良热情之人。若她出事,自己定会良心不安。 「原来宋姐姐是为这个担心。」阿幼朵闻言重新展开了笑颜,「我给她种了个不同凡响的,但也不会害她半分性命,能教她修身养性好好做人。」 宋吟晚不明。 阿幼朵凑她身边悄声,「是真话蛊,只要她动歪心思撒谎就会腹痛难忍……咳,想如厕。」不同凡响,便是这意思! 「……」宋吟晚略是哑然,宋吟霜极好面子又善于扯谎的两点让阿幼朵踩得又狠又准。 「何况,就算她查到我也不怕。」阿幼朵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宋吟晚没听清那句,不过还是正色交代她,「下回要再教训人,神鬼不觉才好。你想想那人吃了亏却寻不得幕后之手,可不更气人?还能免后患。」 阿幼朵琢磨了下,表示受教。 待分别,马车碾着街道,往绥安侯府的方向去。 阿幼朵站在街上目送,手上多了一只白玉祥云纹翡翠镯。那是宋吟晚刚从手上褪下来给她戴上的,还残留着几许温热。 她转了转腕子上的剔透镯子,不由得翘起嘴角,自是明白那人送镯子背后用意还是为了让她在走投无路时有东西典当用。 甫一转身,将将离开之际,忽而从临长路四方涌现大批红缨将士,顷刻就将阿幼朵团团围住。 —— 宋吟晚路上回想才觉得自己最后那番话,有误人子弟之嫌。然转念一想,一个姑娘家独身在外,还是多点心眼的好。 待入侯府,正好是用晚饭的时辰。 「侯爷还未回?」 她随口问,枕月却是答了仔细。「门房那没说回来,姑爷走的时候说了不用等晚膳。去淄县一来一往怕是也早不了。」 「淄县?」 「嗯,说是那地儿有人得了唐什么公的画儿,很了不得,姑爷去辨明真伪的。」枕月道。这还是临出门前,肃哥转悠几遍说起的,说淄县的栗子糕最好吃,故此她才记住了。 「唐宪公?」宋吟晚又问。 「对,就是唐相公的!」 宋吟晚没顾上纠正她,明眸放亮。若真是唐宪公遗作,那可真真是极品了。 但凡爱好书画的,没有不识唐宪公的,也甚少有不慕的。此人一生传奇,鬼才亦怪才,所作如神来之笔,意境无人可及,引人神往。却有个焚画的怪癖,但凡是他觉有一丝不好,便都给烧了。 真迹所存无几,难觅踪影。每现一幅,总要引起一番轰动。 她摩挲茶盏,压下心底悸动道:「侯爷若回来,让人通禀声。」 「是。」 说话的功夫,饭菜也张罗上了。偌大的桌子,她一人独坐,忽而觉出空荡来。 桂花藕是凉的,浸过冰凉清水,再拌上泡好的桂花水,整整齐齐码放在白瓷碟子里,点缀上绛红的金糕丝。一入口就是满口清浆,脆嫩鲜甜。 像宋吟晚这样嗜甜的,夹一片在蜜浆里蘸一蘸,蜜丝藕丝缠绕唇齿,回味甘甜不腻。 牡丹燕菜则是一盘萝卜丝,看似简单,用料却极讲究,是同火腿,笋丝,鸡脯等细料蒸制入味后下进高汤里煮出来的。佐一口清汤,入口绵滑爽利,另有一股别致的酸辣香郁,开了胃口。 「下回让厨房少做些。」宋吟晚道。「赏钱照给。」 小厨房的厨子做菜越来越合她心意,单做给她一人用就有些浪费了。 眠春应是,不过心神却似恍惚,几次欲言又止都被宋吟晚看在眼里。 今儿她出门时带了枕月,是特意将眠春留下的。 宋吟晚吃完,就着解腻的凉茶,叫人连席面一并撤了下去。 屋里剩了主仆三个。 「今儿你随侯府两位少夫人侍候了一天,可还好?」 眠春瞧着胆怯谨慎,实则是个实心眼,心里揣了事儿拖到这会儿早就藏不住。便把宋吟晚离开后封戚氏和封元氏做的事,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遍,问了什么答了什么也一字不漏。 v第三十八章 「戚少夫人对小姐闺阁时与侯府三郎的不实传闻多有打听的意图,明里暗里透话叫奴婢说小姐的不是!」 「那你是怎么说的?」 「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绝不会出卖主子!」 「你说这话可是叫她捏了由头了。」 「小姐怎知道!」眠春被封戚氏在耳旁说了半日,到这会儿还觉得头脑昏沉,嘀咕了声,「凭戚少夫人的口才,黑的都能给说成白的!」 宋吟晚笑了笑,清楚那两人是来探听虚实的,留下个刚被‘责骂’过的眠春,她二人必然不会放过笼络机会。 「她们瞧不上我,却又不得不恭维我,心里头想着的就是将我拉下来。」 眠春记起了一桩,忙从怀里摸出一物件,「还有这个!」 是一枚平安扣。 在宋吟晚看来成色算不得好,却也是值当些银钱。 「元少夫人办事认真,一直帮着戚少夫人捋单子,连落了这玉佩都不察。奴婢拾到便追出去归还,可元少夫人却扯着戚少夫人心直口快多有失言的话叫奴婢莫往心里去。最后竟是连玉佩也不要,留了奴婢手里。」 「元少夫人?」宋吟晚脑海里浮现那个怯弱的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封元氏,目光转移到眠春手上那块质地温润的玉佩上,神色略沉。 玉佩和金玔,与一月前的碧桃如出一辙。可宋吟晚搜刮遍记忆还是对那封元氏没什么印象,‘宋吟晚’与她究竟有何恩怨…… 宋吟晚一时想不通,可也算在断了线索之后重新有的收获。封元氏定是要好好查一查的。 「既然是元少夫人赏给你的,便是你的,往后不管谁愿意给,但收无妨。」 眠春捧着玉佩犹如烫手山芋,不料主子还叫她来者不拒。而主子断言之事,一向很有准。「小姐,奴婢惶恐。」 「原来的耳目被祝妈妈打发了,这是想在我身边物色,与其真有心志不坚受了诱惑的,不若让你们都收了。且想着都是给我的孝敬,亏不得心。」 眠春和枕月听着似乎是那个理,可到底是头回接触‘腐蚀’,哪怕是宋吟晚同意的,都觉得不踏实。 不过转头就立马替主子把定了洪春班的消息传了过去。 这头封元氏露出来的,是意外收获。而封鹤廷那才是令宋吟晚更上心的。 还因一桩陈年往事,当初教她书画的老师曾有幸鉴赏唐画,她却因病错过观摩的机会。后来那幅画收入宫中无缘再见,成为心中遗憾。 而今厚着脸皮也想一求观瞻。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色四合,夜深人静。枕月小跑着回来禀报,「小姐,门房那传来话,姑爷、姑爷回来了!」 咋呼声儿到了门前冷不防弱了下去。 宋吟晚一迈出门,就同廊下的人对了目光。哪用的枕月通报,人已经到跟前,幽邃眼底仿佛因为她这番相迎举措而染上笑意。 「原来夫人这般盼着我回来?」 「……」 宋吟晚这两日长进最快的,约莫就属定力了。殊不知,亦是潜移默化之下,使得两人之间的关系起了悄然变化。 四叔是敬可远。 而眼前人近咫尺,喜怒哀乐如常人,甚至还需得‘应付’她。 宋吟晚凝着他,自问贴心地岔开了话,「侯爷奔波了一日,可用饭了,还是要沐浴更衣?」 封鹤廷在檐下瞧,女子笑容通透且从容,更流露一丝狡黠盛气。他凝视久久,嗓音微哑,「沐浴。」略作停顿后发出邀约,「夫人可要一起?」 这样的要求自然是被驳回了。 宋吟晚窘迫着脸对了封鹤廷,却瞧见那人笑眼明朗得似狐狸般,分明是作逗趣的。惹得她激灵往后退了一步,就退出了主屋。 下一刻,宽厚大掌覆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我很快就好,你且去书房等我。」 尽显宠溺与温柔。 宋吟晚顿住的呼吸直到封鹤廷进屋才缓过来,对于方才定力的说法忽然生出了忧虑。四叔的招儿,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一盏茶过后,封鹤廷着一袭黑绸寝衣阔步迈进书房,一眼就瞧见了倚靠在书柜旁的女子。 室内烛火莹莹,使得人似乎蒙上了一层暖光,眉眼愈发柔和。 宋吟晚捧着一孤本看得入迷,连人进来都不曾察觉。直到一页看到了末才不经意抬头瞧见,「侯爷。」 手上的孤本也小心翼翼放回了书柜上。 她头回进来时就发现了,两大架子的书柜全是用香樟木打造的,用来存这些古籍孤本防得被蛀,可见养护之用心。 「识得后匡文?」封鹤廷问。 宋吟晚摇头,「上面有画。」意思她也就个看画的水准。 封鹤廷被话噎住,由着她装傻充愣,「这本子是机缘所得。为后匡时一名叫夫伽的人所作,道的是其所想的浮华后世,颇有意思。你若有兴趣便拿去看。」 她当然有兴趣,但却不该是‘宋吟晚’会有的。 这番纠结迟疑被封鹤廷尽收眼底,稍一挑眉,又道,「爱看画也无妨,我这儿也收了不少字画画册,若想看,随时来就是。」 宋吟晚杏眸圆睁,书房这等私隐之地任她出入?心动之外,不免多了一层深想。 封鹤廷看透她所想,「我去淄县收了幅画,可愿随我瞧瞧?」 「自是愿意!」 旁的就来不及多想了。 封鹤廷嘴角莞尔,往前伸手便将书柜侧嵌的玉八卦往里推了几寸,墙壁整面向右移了过去,露出暗门后的光景。 隐隐绰绰可见一些珍藏之物,愈是往里,阴影愈是重。想是空旷。 宋吟晚随封鹤廷走进去,身后的暗门忽然又阖上,把人吓了一跳。 「别怕,机关设计如此。我去点灯。」封鹤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叫宋吟晚稍稍定了下心。 等眼睛适应了暗色,宋吟晚不敢乱动,乖顺等了原地。 只是好一会儿都不见有火光亮起,也没有封鹤廷的声音,叫人怪是发慌。 v第三十九章 「四叔?」 「嗯?」封鹤廷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恼,「且再等等,火石应是在这的。」 声音来源不远。 宋吟晚连忙道:「我来帮忙找找。」说着一面束手束脚地往前走,担心碰了什么。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在她碰翻东西的刹那,下意识去抓,却错估重心往前去。幸得被人及时搂住腰身,要不然怕是连人带碗都摔地上了。 「多谢。」她心有余悸地站稳,同时也看到了手里抓的。 金灿灿的——一只碗。 根本就不怕摔! 然在她谢过后,那双手臂却还箍着她的腰身未松开。宋吟晚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反而被带着往他身边贴近几分。夏日单薄衣料下,那掌心完全贴合在她的腰际,犹如一块炙铁,令宋吟晚兀的僵住了身子。 「东西杂乱,随紧我免得碰伤。」 暗室的光线昏暗不明,宋吟晚看不清旁人神情,只觉暗色中两人呼吸声错助长的暧昧气息此消彼长。 「要实在找不到,不若先出去拿了再进来?」宋吟晚在温度不断攀高的档口忽而开口。 「找到了。」 随着话落,宋吟晚只觉得腰上一松,也得以缓了口气。下一刻,火石打着的光刹那落了一铜质的灯座上,将正下方的巨兽脑袋照了分明。 宋吟晚猝不及防直面青面獠牙与血眸,陡然惊吓间猛地死死抓住手边的东西。 空气中仿佛匿了男人‘嘶’的一声,低不可闻。 「石化石?」宋吟晚声音还带颤,不过瞧见了头部以下,是以石头基座。看清了全貌反而没了惧意。再回头,似瞧见封鹤廷额际上冒了汗。 「四叔……」 「此处闷热。」封鹤廷先道。「先看画罢。」 说罢,目光随落在胳膊上。 宋吟晚才发现自己死死抓着的正是他胳膊,忙松开了手。封鹤廷因此得以抽身去点另几个灯座。 火光幽幽弱弱,将室内珍藏之物照得分明。大到占了半地的青铜鼎,小到文字不明的方孔圆钱,凌乱纷杂却是有趣。 最终目光随着封鹤廷在沉香木桌上展开的画卷,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陈年的绢纸上山水墨色如行云流水赫然流转。 宋吟晚着迷瞧着,「山水重色,细节巧妙周到,托得共情。」又一顿,「可唐宪公不作山水。」 他自诩无寄情山水之雅意,最喜屋中黄金解千愁。 「这是《山阙》?」宋吟晚的声音隐隐染上惊喜,凝向封鹤廷。 后者噙笑,推开了画卷之末,落款之处红泥小印,正是包绪明所作《山阙图》。 「淄县竞楼是汴京文物最大流通之所,得了唐公之作邀我作鉴,可惜是为假,却意外得了这一幅。」 「这好比缘分。」宋吟晚见他失意落寞伫立,绞尽脑汁掏了话宽慰道,「迄今我仅听说过宫里头那一幅是真,照文坊那话,道是唐公的画概因绝迹少有连仿都难仿,四叔不必觉得遗憾。反倒是这《山阙》曾有卫氏大族三失三得,最终与四叔结缘,是为善缘。」 「得夫人一番安慰,吾心宽矣。」封鹤廷此刻笑吟吟觑着她,满是招摇喜色。 宋吟晚无言与他对视,不一会儿就败了下来,论脸皮厚实在是及不上。而男人更不如书画来得可爱,至少不会拿她开涮。 她专心赏画,眼皮底下递来一颗夜明珠。 巴掌大小正好适合握在手里,比起昏黄烛火自然要好上许多,不再费眼睛。 「多谢。」宋吟晚又道了声。 「你与我无须客气。」封鹤廷一顿,「夫妻本就是一体,我所做的,所能予的,皆是我想且能予你的所有。」 宋吟晚心想是绕不开‘夫妻一体’那茬了,但却在听到后面那话时微有错愕,将将抬眼便对上封鹤廷认真的眼,深情一览无余。 她轻扫了眼复又淡定垂首,夜明珠沁凉透过手心,「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每一日都是新的,尽是变数,侯爷又何必及早把话说得这么满?」 良久,都未有回应之声。 幽幽叹息落下,才听到封鹤廷苦笑而言,「你未动情,且能说得冷静理智。我不同,我总怕来不及。」 封鹤廷眼里映了宋吟晚的身影,明珠生晕,将那姣好面庞衬得恬静柔美,亦有几分不真实。 「许我日日言说,做到了极致,你就愿信,也愿与我厮守。」 那话意卑微低落尘埃,而眼前的男人却是笑着眼露执着与恳切,二者糅合所带来的冲击令宋吟晚怔在原地,心跳兀的漏了一拍。 目光迎视,待瞧清楚男人黑眸中倒映的女子面容,她也轻轻扬了笑,「或许罢。」伸手便将夜明珠还了回去,「我看完了,多谢侯爷美意成全。」 话落,回了暗门旁,一按玉八卦重启而出。 书房外,眠春在外面候着。看到主子出来便迎了上前,「小姐这么快就赏完画了?」 「嗯。」宋吟晚有点提不上劲,见眠春还在往她身后张望,「我乏了,先回去歇。」 眠春瞧了会儿也没看到姑爷跟上来,只能随小姐回去。只是忽而瞥见一处,猛地拉住了人,「小姐受伤了?!」 「嗯?」宋吟晚抬了袖子,这才发现不知怎的沾染上了一点血迹,又回头望向书房的方向,落了沉思。 被书墨香气掩盖下的气息抽丝剥茧,隐隐和血气吻合。 他受伤了! 「小姐?」眠春眼见主子神色几多变化,不明所以。 宋吟晚僵立半刻,最终化作‘无碍’两字拂袖离开。 主仆二人回了主屋。 半柱香不到的光景,枕月便匆匆从外面踏入,见主子已经歇下,念着心里头的事儿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来回打转了两趟。 「什么事?」躺在床上的宋吟晚问。 v第四十章 「姑爷从淄县回来路上遭人埋伏行刺!跟着姑爷的封安是血赤糊拉被抬回来的,这会儿府医正看,可吓人了!」 「嗯。」宋吟晚声音沉稳,手却无意识地抓了抓薄毯,泄露几分真实浮动心绪。 「多亏姑爷英明神武,吉人天相,叫那些刺客有来无回,全军覆没。」枕月搜刮肚子连用几个成语夸张言说,「不对,还有个被带回来了的。」 宋吟晚挑眉,还有活口。 「奴婢方才经过放后房那听到惨叫,问了两句才知幸存的刺客被关在里面,不肯交代背后主使,竟还想出装疯卖傻的招儿,说什么自己是叶太师之女的浑话,来和姑爷再续前缘!」 宋吟晚一怔,哑声问:「……然后呢?」 「被活剐了。」 「……」 —— 云隐斋西侧,书房暗室里烛火飘摇。 封鹤廷还维持着宋吟晚离开后的伫立姿态,壁上投影孑然孤寂。 「侯爷,话已照您吩咐的传过去了。」 「嗯。」 「这会不会吓着侯夫人?」封肃有些不忍心道。光是枕月那小丫头听了都小脸煞白的。 「你小瞧她了。」封鹤廷道。 明威将军府出身的,怎会当真是那样娇滴滴的人儿。坐镇府中,却仍能运筹帷幄千里救父,可不止这一点胆儿。 杀伐决断,痛快若男儿。 当初他不过是因户部侍郎的小儿同她亲近,同看那些个情爱话本,怕把她带坏,责问了几句,她便高筑心防从此再不得近。 狠心且还狡猾,总有法子令他束手无策。 而今不同了,她是宋吟晚,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便断了她旁的念想,从今往后只安心做他的妻! 封鹤廷动了动,将画卷收起随手摆回了博古架上。 如同是什么闲置物件似的。 封肃瞧见,又问:「那幅竞楼所得的《长安令》可也收到此处?」 「嗯。」 好比钓鱼,若将一次将鱼儿喂饱,还如何会咬钩呢? 不得不说封鹤廷将宋吟晚的心思料得极准。 这两日,宋吟晚确实盘算着同封鹤廷表明身份,自从她和乔平暄相认之后,和离回府的念头一日比一日强烈。同时也是心存幻想,能和四叔‘好聚好散’。 然而刺客的事如同告知此路不通。 侥幸破灭,多少让人觉得沮丧,不过这情绪未持续多久,宋吟晚便开始另做打算。彼时她尚天真以为自己和四叔这段阴差阳错的‘姻缘’不定能维持多久,顶多是再费些曲折罢了。 既是得了‘宋吟晚’的命,理应为‘她’多顾虑些。 顾好眼前方是正道。 而眼前便是初七的正日。 侯府上下为了今个的席面里外忙活,宋吟晚亦是起了个大早,一面掩嘴打了个呵欠听祝妈妈念叨筹备事宜。 「就劳祝妈妈费心,我有不周的地方多看顾些了。」 「小姐过谦了,就是郡主娘娘初时掌家都未有这般细致,小姐青出于蓝。」祝妈妈掩不住的高兴神色,一再保证定帮着她将这次的席面办得场面漂亮,叫某些人好好看看。 宋吟晚莞尔,祝妈妈口中的某些人首当其冲怕就是封顾氏了。而算着时日,她送去的信也该到成州顾府了。 「姑爷今个沐休,叫人备了马车却临时又折回来,改在府里宴客小酌。小姐你说,姑爷是不是放心不下您,才留下好给你撑腰呢?」枕月一面给她穿衣,一面忍不住八卦。 这想法委实大胆。 宋吟晚扯了扯嘴角,并未放了心上,「今个来的都是名门闺秀,世家夫人,又非洪水猛兽。」 「可言不准。」眠春小声嘀咕应了声,手上没松开过劲儿,堪堪将一头乌丝拧成个朝云近香髻,并簪上两支金簪。 汴京城里的,怕是没几个没在背后笑话过小姐艳而媚俗。她有心替主子雪前耻,可连脂粉都还未上,那铜镜里的媚颜红唇就已撩得人心猿意马。 俩丫鬟一时看呆。 宋吟晚却觉得头上累赘,取下金簪,拣了支攒珠青玉笄斜插入髻。身上寝衣换作云白软绸妆花缎长裙,外罩一件水沁墨兰的云锦烟罗衫,通身没有多余的饰物,却将那一抹娇媚与矜贵捏合得恰到好处。 浑然天成却不自知的媚态,才愈是撩人。 而宋吟晚的思绪却又回到枕月所言的宴客小酌上,猛地一顿嘱咐道,「叫人多备些好茶,且提醒侯爷,身子尚在调养不宜饮酒。」 喝酒误事,她深有体会!想到招惹后的种种,宋吟晚面颊不禁飞上了两片红云。 枕月捂嘴偷笑着应了声「是」就去了,必定将主子这一番关怀好好传达。 —— 酉时初至,各府女眷的香车软轿便陆陆续续到了。沿着侯府的门墙,并列着十数辆,且络绎不绝。 侯府派的邀帖,鲜少有不赏面的。即便是真来不了的,如二皇妃那也是特意差人送了贺礼来。 小小花厅里,人头攒动,颇是热闹。 宋吟晚预先备下了凉果,凉茶,同人客气寒暄,丝毫不见她先前说的怵怕场面。 封老夫人坐在上首,目光随着她走动来回,越看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把封柳氏叫到了跟前问话。 「这等涨面子充能耐的事儿是个人都爱,她又是国公府出身的,端个架子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封柳氏同瞧了过去,蕴了一丝看好戏的神情。「婆母莫忘了,有的是想收拾她的,咱们今个只管看就成了。」 正说着,张太夫人便领着个俏生生的姑娘走了进来。 「喏,这不就来了。」 今个在座的,当属这位诰命之身的国公夫人辈分最高,老来得女,疼宠得厉害,对于女儿的未来归宿也是选了又选,总不得中意。而今张家姑娘眼看近二十了,张太夫人这才对打着名头相亲宴席热衷了起来。 v第四十一章 而原本,张太夫人最属意的就是绥安侯。要不然也不会同封顾氏往来这么频繁了。 只是没想叫宋国公府横插一杠,截在了前头。 「张太夫人安好。」宋吟晚着人奉上雀舌茶,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记着众人喜好。 张太夫人打量了番,方是笑道,「侯夫人客气了,老婆子喝这朝露即可,都是喝惯了的,又不是什么朝秦暮楚的人,图那些个新花样。」 她中气十足,尤其是朝秦暮楚这四个字宛若掷地有声,叫花厅里一时静了静。连同夹杂其中的一声扑哧嗤笑都清楚分明。 宋吟晚扫过去一眼,声音从年轻的姑娘堆里传出来的。这些姑娘家三三两两凑做一堆,都是要好的结伴,一个笑,旁边的也忍俊不禁,笑得都是宋吟晚无疑。 便是那个鹅黄裙衫的带头,嘴角讥诮,迎视着宋吟晚,似存了寻衅滋事的意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宋吟晚要绷不住发作之际,她却笑了,且是云淡风轻地唤了眠春,「那就朝露,还不给张太夫人换茶。」 宋吟晚如此落落大方,分寸得体,张太夫人就是想再为难,一时也挑不出错。到底是顾及脸面的,同个小辈过不去,传出去就是笑话了。 「老姐姐,随我这儿坐。」封老夫人此时招呼道。 张太夫人借此下坡,坐了封老夫人旁,带来的张家姑娘随在一侧,正偷偷往宋吟晚的方向瞧。 偶然撞上目光,朝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倒有意思。 可惜这番互动,张太夫人没瞧着。她环顾四周不见封顾氏,问了道。「怎不见你老大家的媳妇?」 「她……」封老夫人被问到点子上,按捺下喜色朝宋吟晚那方向看了过去,「她成州老家的母亲病了,前些日子交了掌家的钥匙就急赶着去了。不瞒你说,今儿席面都是新妇一手张罗的,可是本事呢。」 若封老夫人的表情不是那么苦兮兮且无可奈何的,倒还能有几分说服力。 这样一作,分明是表露这事儿是有内情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娘子既然前面答应了我,今儿个必是会在,怎一声不吭就回了娘家去?」 封柳氏在旁插了句嘴,「小辈年轻气盛是正常,也是求好心切。只是大嫂掌家这么多年毕竟是有感情,生生一刀切了,确实让人有些寒心。」 「我当是什么本事,原来是争家夺权的。」张太夫人先入为主,自然是偏帮封顾氏的,对宋吟晚真真是不喜极,「你们一个是她婆母,一个是她嫂子,理当是她孝敬奉顺,怎还迁就她作威作福了?!」 「老姐姐你是不懂,老四跟遭了邪性似的对她好,可不由着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么。」 张太夫人听了猛地一拍桌子:「老婆子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新妇过了门给婆母妯娌做规矩的,难不成把这天儿都当成是她的,得绕着她转不成!」 那响儿不小。 宋吟晚撇茶盖子的动作也是一顿,一抬首便直对上了张太夫人,同样也是一蹙眉,「太夫人说的是哪家新妇,竟敢这样蛮横霸道?」 张太夫人被她‘厚脸皮’气噎得生生说不出话。 封柳氏忙是出来圆场,「说的是我母家那边的,也就是唠嗑的闲话。这等惹人气愤的不适合今儿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茶喝茶。」可不愿这挑拨的事儿给两边摊明白了。 封老夫人也连说‘算了’。张太夫人念着自己是外人身,被女儿劝了劝,也不再管人家家里面的闲事。 宋吟晚始终懒懒的,自寒暄过后,就被撇了一个独零零坐了喝茶。心里清楚今儿一过,她就从闺阁姑娘的反面事例过渡当恶媳妇典范了。 人群里,黄衫裙的姑娘始终盯着她。 明明是被孤立的事儿,偏还清高自傲上了。 宋吟晚察觉视线回头,对她眼神里的恶意略是茫然。只觉得少女有些面善,却不记得有过什么过节。只是以‘宋吟晚’那个性来说,招了恨也不足为奇。 殊不知,正是宋吟晚那不甚在乎的态度刺激了那姑娘,一张口,便满是讥诮,「像她这样厚颜无耻的怕也是世上少见,真当以为没人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个破事了?」 声音不高,也就只让周遭一块的姑娘们听见。 果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六姑娘可是知晓什么内情?」 「确实是比你们清楚些。」黄衫裙的正是王家行六的姑娘王千钰,王家也是汴京城的名门望族,王千钰此人最喜欢这等被人围着如众星拱月的感觉,于是侃侃卖弄道,「宋二姑娘也就是这位新侯夫人的妹妹与我有些交情,我便是从她那听说得多一些。」 「宋国公府的,可是庶出那个?」有人蹙眉。被请来的都是家中嫡女,少有嫡庶和睦,自然对此事没什么好感。 「怪我口误,是她攀我交情。我不过好奇汴京城里的传闻打探两句,她便为了讨好我,什么都吐露了。」王千钰也就是王家六姑娘又改口端起了姿态,「总之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也难为绥安侯府了。」 她故作叹息,诱人深想。 果不其然有人接了话茬,「我倒听说是宋国公府硬嫁女儿,迎亲的事都是绥安侯府大房长子代劳。同时也是逼得绥安侯,事有缓急,哪真就急在人还在晋州那刻?」 「六姑娘就别卖关子了,咱们猜来猜去,猜得不准岂不是要叫你笑话了。」也有聪明的把话抛了回去,不轻易就下判断。 王千钰的目光扫了宋吟晚那,但见女子螓首蛾眉,极尽妍丽,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稍变,掩下了眸中痛恶之色。 「这事说来可有源头。」她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将从宋吟霜那听来的,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是宋吟晚在感恩寺私会外男被人撞见,偏巧了,绥安侯也在。为盖丑事,才有了请旨逼婚。」 且是打定主意揭破宋吟晚那虚伪面具,让大家伙瞧瞧是个如何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私会外男’如重石投湖,霎时激起千层浪。哪怕有人疑心是假的,也禁不住王千钰说得有板有眼。 王千钰一早就拉了御史家的姑娘同坐,图的就是这姑娘心直口快,只消叫她知道了的事儿,不出第二日便能叫世家圈子里的都知道。届时,宋吟晚的名声就是烂了臭了,绥安侯再能耐又如何,还不是个大笑话! 「你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莫不是那日也在,亲眼所见?」 正当王千钰说得兴起,背后却突然传来冷峻质问。再瞧见乔平暄面罩寒霜站了身后,几人俱是骇了一跳。 「管你什么事。」王千钰见是她,眼露不屑,亦作嘴硬回了一句。 乔平暄眼神冷幽幽的,一并扫过了她身边,在赵御史家的姑娘身上停留了一刻。「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市井听说书的。」 与王千钰在一道的几人听懂了乔平暄的暗讽,再迎上那戏谑玩味眼神,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为顾自己颜面,自然选择摘清自己避了些距离。 短短一瞬,便转了风向,纷纷指摘起王千钰这个带起话头之人的不妥来。 王千钰原就暗恼,不该图说痛快忘了形。而今被几人你一言我一眼,反倒逼得下不来台。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僵在当下。 乔平暄觑她眼下跟个鹌鹑似的,嘴角噙了冷笑,「在人家的席面,嚼主人家的舌根,王家的家教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了。还是你觉得,世上都是一个个像你这样的蠢人,能信了你编排的。」 此话一出,几个贵女脸色皆是难看。 乔平暄却不会顾她们的颜面,瞧向风波的主角,却见那人正笑吟吟的瞅着她,眼神盈亮,分明像是知道什么。 待走到宋吟晚身边,遂暗暗掐了一把她腰身,「你这小狐狸不是算着正好能被我听到,给你出头罢?」 宋吟晚躲,「我哪有那么神,不过是猜没说我什么好话罢了。」悄然一顿,笑意透了一丝狡黠,「你瞧,她们都当我还和以前一样‘好欺负’呢。」 「……」 v第四十二章 果然,乔平暄这一怼,霎时将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千钰身上。 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经过口口相传,也知道了个大概。虽说王千钰此人平日里虚荣矫情,但她所言之事,未尝没人听闻过。 众人盯着这出戏里的主角,从见了乔平暄时还露了点笑意,此刻尽数化作了愠怒。只怕是不会善了。 「常言道饭可吃,话却不能乱说,何况是毁人姑娘清誉的。六姑娘道听途说便在此放言,实在是不妥当极。」封柳氏皱眉,此时端了侯府长辈姿态出言教训道。 王千钰何曾有过这般丢丑的时候,此刻脸上正被臊得青一阵红一阵,尤其是瞧见周遭那些看好戏的目光,更是羞怒得地抬不起头。 她嗫喏,「是我失言。」却又一顿,划过恶意,「可也是听了宋吟霜所说才如此。」 宋吟晚闻言觑着她,似笑非笑。 王千钰心底莫名一个咯噔,开始觉得不妙。 「你这意思是我那妹妹在背后编排我说与你听,无非是欺她身子不适无法到场与你对质罢。京城里谁人不知我妹妹秉性如何,仅凭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便要污我姐妹俩的名声,王六姑娘好算计啊。」 宋吟晚冷了眉眼,「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这流言从何而来也就可想而知了。」 「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王千钰只听宋吟霜说过这嫡姐如何蠢笨,如何一点就着,如今竟是一点都不管用了!阵脚一乱,风度尽失。 与宋吟晚比,只显出她的不堪来。 乔平暄凉凉道,「造谣中伤被人抓了现行还敢如此嚣张。」 「你——」 「果然嫉妒使人丑陋。」乔平暄站在了宋吟晚身侧,忽而挑了嘴角,「晚晚你还不知道罢,这位王家的六姑娘的胞姐乃是三皇妃,王家因三皇子贪污受贿牵连受罪,这姑娘竟异想天开想求得绥安侯庇佑,在路上堵人意图施展美人计。」 说着指了王千钰,「更绝的是,你猜你家那位绥安侯是怎么说的?」 宋吟晚不知还有这典故,就听乔平暄不厚道地继续笑说道,「脑子不好使得找大夫,找他没用。」 「……」宋吟晚哑然,合着她这受的是无妄之灾。 王千钰彻底白了一张脸,又血色回涌,涨成了猪肝色,浑身发颤,「你,你休得胡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你雇了人望风拦路,就没人瞧见了?」 随着乔平暄话落,比之年幼清脆的声音在花厅里响起,「那样没羞没臊的,我看了还回去洗眼睛了呢。」 一名粉衣罗裙的小姑娘从花厅外走了进来,不知是哪家的也不见人来通报,贸贸然的出现,应和的却是乔平暄那话。 众人多是把小女孩当成是乔家的,将信将疑。 王千钰被她一番比着脸作羞羞的手势激怒,更同时听见乔平暄同宋吟晚说是这小女孩撞见告知的,登时窜起心头火,「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说那混账话当心烂嘴巴烂肚肠!」 宋吟晚陡沉面色正欲出手,却有人比她出手还快,随着一声饱含不悦的‘掌嘴’,立时有两名婆子一左一右钳住了王千钰,前面的使婆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俩巴掌。 如此强势作风,正引人言说。一众便瞧见了那珠翠环绕的华贵妇人,顿时时呼啦啦跪了一片。 「恭迎长公主,长公主金安。」 独独粉衣少女欢快扑向了长公主,娇呼一声「娘亲!」 娘亲?! 宋吟晚同乔平暄如石化定在原地,面面相觑。但见小女孩倚在长公主怀里,俏皮地冲二人眨了眨眼。 旧识重逢。 宴席设在了荷花水榭,卸了四道槅扇打了个通透。 风起,盈了一室清浅荷香。 「宋姐姐,我就说我们有缘会再见的罢!」阿幼朵挤进宋吟晚和乔平暄中间一块坐,笑容促狭,分明是策划好的一场‘惊喜’。 宋吟晚见她眉飞色舞,挑了挑眉,「长公主可瞧着。」 阿幼朵,不,眼下该是衡阳公主了,立时便端正了坐姿,一面偷偷扫去长公主那才发现上了当,她娘亲正同张太夫人说话呢! 「宋姐姐……」她委屈巴巴地嗔了声,反惹了两人笑,最后连自个也没绷住笑了起来。 「叫你先前还敢笑话我,可知晓苦头了罢?」乔平暄还不忘落井下石,又一顿,疑心说,「都说衡阳公主因病养在福州故地,怎你又说是从苗疆来……」 「因为娘亲的人才找到我啊。」衡阳公主没心眼接了话道,「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骗子呢,跑了,结果那伙人阴魂不散的。」 那日刚和宋吟晚分开,她就被带回长公主府了。「果然师傅骗我,人怎么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我也是有爹娘的!」 寥寥几语,却透出不凡内情来。 「你之前和你师傅在苗疆生活的事,再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宋吟晚沉吟道。「也不准再用巫蛊之术!」 「我娘亲也那么说的!」 乔平暄和宋吟晚对视了眼,彼此默契自是知道了对方所想。长公主一生顺遂,极受先皇宠爱,后嫁太原陶家长子陶圣榆,那也才子佳人的佳话,独独在子嗣上历经了坎坷。 三十产女,却因女儿病弱不得继方是满月就送去了福州将养。 但衡阳真是在福州养病的,身边必然会有教习婆子,怎会如此不谙世事。 衡阳又像是想起什么,悄声道:「宋姐姐,乔姐姐也莫说出去,娘亲说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 「……」 正此时,长公主的视线扫了过来,配合衡阳语境,二人心如明镜。 「你年纪还小,这梨花酿喝不得,随我喝茶罢。」宋吟晚着人替换了她琉璃盏里面的酒水,对待与从前无二。 衡阳其实酒量不错,得益于师傅爱拿大虫泡酒。不过她喜欢宋吟晚,自然愿意同她做一样的事。而且宋姐姐也不像娘亲说的那样因她身份变了而疏远,就不存在娘亲所谓要追究的‘后续’了! 「对了,既是宋姐姐办的家宴,绥安侯可在?」就一会功夫,思绪已经岔去了别处。 「嗯?」 「我想瞧瞧配宋姐姐的是如何风流倜傥,才貌出众的!」 宋吟晚自然也想到了那日在宝衣阁的玩笑话,一时哭笑不得,目光却不由自主掠去了水榭对面不远的凉亭,亭中人影绰绰。 「喏,左边第二个即是。」 v第四十三章 「哪儿呢?」衡阳伸着脖子看,也没能瞧出是哪个,咕哝道,「这怕是除了宋姐姐没人能瞧得出来罢。」 「咳!」宋吟晚的脸随即染上一抹呛咳后的绯红。 这厢,宋吟晚与衡阳公主‘一见如故’,和乐融融,落在斜对面的封戚氏眼里,就有点那么不是味儿了。 要说这宋吟晚运气是真好,投胎嫁人不说,就连她为今个席面暗地里下的绊子也都叫她给避了过去。前面折了婆母安排在云隐斋的俩钉子,还有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王千钰,当众被长公主‘请’出去,名声算是毁了。 方才封家老太婆说,这席面是宋吟晚一手操办,办得好的功劳怕都是落她头上了。 怎能就这样叫她给出尽风头了。 酒过半巡,饭菜也用的差不多。多是三三两两一块聊天了。 封戚氏便在这档口起了头,「今儿乞巧,瞧瞧杯碟上鹊纹月影,新侯夫人可是用了心思应景的。不若再找些大家同乐的,好热闹热闹?」 「怎么个同乐?」旁桌的问。 「往年不是有过对月穿针的比试,合着是助兴的,不拘什么形式,添置些个彩头,姑娘们且拿出你们拿手的搏一搏,岂不同乐?」 原本就不单是吃席,还有世家夫人替家里儿郎们相看姑娘的意思。这样的机会,对夫人们,还有姑娘们而言自然是好事,果然也得了一片附议。 「还是戚娘子脑子活络,想出这么好的点子。」宋吟晚笑道。「瞧我都忘了准备。」 「四婶莫打趣我了,为了今个席面辛苦多日,还特意请来洪春班,稍后可更精彩热闹呢。」 「是庆丰的台班子?那唱功可了得!」 「哎哟,打上回听了《南蛮令》我可就一直惦记着下出呢。可偏就是隔七日才一出的编排,叫人好等。」 「这新侯夫人还挺周全的,能想到洪春班是为了张太夫人罢。听说张太夫人前段时候可是隔三差五就叫人上府里唱,正兴头上。」 随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溜向前头张太夫人那,后者听到洪春班连茶都搁下,想是挠了心坎上了。 宋吟晚让眠春取来几件设作彩头的首饰扇面,头一件就是赤金镶东珠的璎珞项圈,乃宫中司珍房所出,引人眼前一亮。 即是助兴,规矩也不作繁复。 姑娘们且一展才艺,由长公主,张太夫人和封老夫人三人各定胜出者。 水榭中衣香鬓影,丝竹相合,造型别致的鹊灯之下,水面波光与投影交错,确实是赏心悦目。 宋吟晚吃多了茶,正想要起身方便,却被人从后面撞了下,踉跄向前,同个跳霓裳舞的姑娘撞到一处。 得亏她及时扶了一把,才未叫那姑娘跌地上出丑,亦同时道了声‘抱歉’。然再往后看,只瞧见乔平暄追出门去的背影。 正待要离开,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侯夫人可是技痒,想要切磋切磋?」那姑娘反手抓了宋吟晚的手腕,以两人听到的声音又道,「茶又怎会醉人呢?」 宋吟晚的目光从腕子上的手上移,停留在那张和封戚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微微扬眉,「你想同我比?」 「我家这丫头做什么都认真,性子也较真得很,四婶可莫同一个小丫头置气。」封戚氏忙是上了前道。 「表姐……」孙偌滢被封戚氏这样一说,也不乐意,「侯夫人就能这样不讲道理了?」 「都说了是助兴玩闹的,侯夫人也不必这样拿架子罢。」起头说这话的,是最初同王千钰在一块被乔平暄扫了面子的。 「恐是瞧不上这样小打小闹?」 「还是怕输给小辈罢?我说笑的,孙姑娘也莫要较这个真了。」 「侯夫人何曾爬过什么,能和乔三姑娘作比之人,岂是没能耐的!」 三言成虎,大有煽风点火之势。可是指着两个能对掐起来。 要说宋吟晚,还真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么说的目的无非是想激得她应下,且是出丑。 宋吟晚未管旁人,只问那孙偌滢又一遍,「你想同我比什么?」 孙偌滢被那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莫名心头一缩,却在听见她那话时心上一喜,意欲羞辱,「自然是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反正她也没一样能拿出手的。 宋吟晚嘴角忽而噙了笑,「那就六博棋罢。」 「嗯?」不单是孙偌滢一头雾水,旁人也是,大多未听说过这棋名。 倒是始终意兴阑珊的长公主在听到这里时出了声,「六博即簙,乃枭、卢、雉、犊、塞二枚,黑白为执。」 「正是。」宋吟晚让人搬来棋局,「算是一种失传的棋法,我陪侯爷下过一次,觉得颇有意思。」 「这……」 「行棋的方式也简单,投六箸行六棋,局分十二道,中间横一空间为水,放鱼两枚,棋到水处则食鱼,食一鱼得二筹。孙姑娘冰雪聪明,又精通棋术想来不难。」宋吟晚笑了笑,给人喂上一颗定心丸。 「啊……嗯。」孙偌滢兀自镇定。 「那便开始罢。」宋吟晚便请了长公主裁定,却又一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坐庄押赢如何?」 彼时,水榭对面的八角凉亭。隐约能听到传来的欢声笑语。 「明明说好了今日去丰乐楼吃酒,非要唤到你府上,莫不是成亲之后府上约束得紧?」开口说话的是个满面虬髯的汉子,身上是武将的豪气。此刻挤眉弄眼,携了揶揄之意。 封鹤廷一身深衣宽袍,悠闲品茗,「夫人有言,我伤病后尚在调理,不宜吃酒。」 男人一噎,怎还听出些炫耀的意思来。 「男人的事岂容婆娘置喙?」 「嗯,所以你还没有婆娘。」 「……」 坐在另一侧陪同的封元璟不知怎的,又浮现起那日情形。再看四叔眉眼含笑,提及那女子时的温柔,倒教他看不明了。 不多时,便有小厮急匆匆地来传话,道是水榭那斗起来了。 封元璟一皱眉,暗忖那人果然是本性难移,惹出事端了。 「夫人可有事?」封鹤廷却问。 封肃一顿,「夫人无事,是与人斗棋,斗赢了一千多两银子。下的叫六博棋,小人听都没听过,尤其是最后那局,夫人先走的……」 v第四十四章 连是个不懂棋的粗人,经由小厮声情并茂的解说,都能想象得到对弈时的紧张与精彩。 封元璟怔怔失神。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辉。六博乃兵棋,绝非侥幸能赢。知棋者,通兵法,善棋道,又怎会下一次便能融会贯通的。 他凝向四叔,却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嘴角噙笑,与有荣焉。 而宋吟晚此人,他似乎从未了解过,也从未见识过。蓦然回首,两人见面不过几次,却从传闻听说过多。而传闻来源……他想到了宋吟霜,那日问话却尴尬中断于她‘身子不适’,可一旦起疑查探,有些事也就有迹可循。 合而言之,他似乎错了。 正思忖间,一名小厮走到了他身边同他附耳言说了几句,封元璟亦作紧张站了起来。 「允濮有事?」封鹤廷的目光随之落了他身上。 「四叔,裘将军慢用,允濮有事暂离,回来且继续。」 「去罢。」 封元璟拱了拱手,抽身离开,并未察觉到封鹤廷的目光凝着他去的方向久久,都未收回。 与此同时,眠春提着一盏引路灯在前,神色焦灼,「小姐,洪春班这时候说来不了,岂不是坏大事,这宴席要怎收场!」 在其身后,宋吟晚从听了消息后慌张行出水榭的步子渐是缓了下来,「是早来不了,她们引我去便是一早算好了的,无非是想看我办砸了宴席出丑。」 「可要我帮什么?」 半道上杀出的声音才是真正惊了宋吟晚。「你怎会在这!」 封元璟从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听了她方才所言,更觉得她处境可怜。再瞧她防备且疏离的神情,心底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只听小厮说她要寻求帮助时便急急赶了过来。 「别怕,我会帮你。」 宋吟晚打看到封元璟起,额际就在狂跳。堪堪是从齿缝挤出道,「哪个告诉你我要人帮了!」 封元璟被她喝住,眼见她抗拒痛恨,胸口无端窒闷,「我见过的女子从未有个像你那样……故才,有了些许误会,我……」他忽而鼓起勇气,「今儿既是叫我赶上,便不会袖手旁观。」 「闭嘴!」 几乎话落,她便听到从她来时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宋吟晚你别不识——」 宋吟晚美目泛冷,「究竟是谁不识好歹,若叫人看见你和我在这,我还有活路?」 封元璟陡的一震,将那厌弃看得明明白白。 宋吟晚恨恨看着拦路的大高个儿,转头脚步声已近,急出一脑门细汗。倏的一顿,又猛地幽幽瞪向封元璟,「要我今个被害,就是做鬼都不放过你。」 「我看到是往这儿来了,瞧着脸色不对,怕是有个难受捂着不说。林夫人略通医术,林大人又是在太医院任职,多少能叫人安心些——什么响儿?」封戚氏狐疑的声音响起。 ‘咚’的一声似乎还夹杂着痛苦闷哼,消失也快,却架不住封戚氏一直留神听着,几乎是拽上封元氏就往动静那儿奔了过去,脸上的喜色险些要掩不住。 「四婶?是你么?」 宋吟晚却在这当口被人箍住了腰身动弹不得,眼前俊脸放大,不置信地睁圆了杏眸。 封戚氏领着一行七八人冲到了花圃,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男女搂抱在一块的画面,惊呼了一声‘作孽’! 封元氏亦作慌张想将后头跟来的人引开去。愈是如此,愈是引人好奇张望,自然也都瞧见了那景。垫在最后的封柳氏脸色霎时乌黑。 「这,这……」跟来的夫人小姐们认出了宋吟晚的裙衫,而男人背对,再看两位少夫人如此反应,俱是往了歪处想。 水榭旁辟出的戏台子那突然喷射的火光,照亮了这一片暗影。 也同时将二人照得分明,男人转过来的脸上还带着被打扰的不快,却是绥安侯。而宋吟晚一张红唇泛了诱人水光,眼神迷离,只露了一面,便叫封鹤廷搂藏在了身侧。 「滚。」 一众人不曾想撞破的是主人家恩爱,顿时尴尬地作鸟兽散。心中不乏怨怪将她们带来的封戚氏,而后者更是傻傻怔在原地直到被封元氏拽走,都不肯信。 —— 宋吟晚的后背抵着树干,在被抱住的一刹便知是四叔,无来由地放松了心绪,下一刻却遭人狠狠吻住。 一口气将将换了过来,就瞥见封戚氏,以及后面乌七八糟的。那些个人脸色精彩纷呈的,她还未欣赏够,便让四叔给喝斥跑了。 人去,花圃复又静谧。 宋吟晚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快要盖过树上蝉鸣,被人听到了。否则他怎会恰好翘起嘴角,笑得如此——眉眼生动。 不远处忽而传来的欢呼笑语打破了两人间弥漫的异样情愫。 鸟雀扑扇翅膀的声音呼啦啦于头顶响起,只见成群的喜鹊低空飞过,尾羽坠萤光,不断交叠聚在荷花池上搭成一座鹊桥。 一颗流星自天边坠落,落在桥上顷刻化作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桥另一端,俊俏的郎君从老牛身上下来,便朝女子奔过去紧紧抱住。 有一便有二,一颗,两颗……若漫天下的星雨,乐府仙子,瑶池盛景一一在荷花池上方显现。 如梦似幻。 连宋吟晚眼前,都落了星星。 她伸手,那一颗便在手心闪闪发亮。明知是幻术,却仍掩不住满眼欣喜,同献宝似地捧了与封鹤廷看,才发现面前的男人一直在看着她。 目光幽邃且温柔。 宋吟晚便觉自己这样有些幼稚,果然一抽回手,那‘星星’就不见了。「让侯爷见笑了。」 一个轻吻落在了她额头。 然后是眉心,那双澄澈熟悉的眼。 沿着鼻骨最终落在了柔软唇上。 「我愿这辈子你都能像今日,今时这般高兴快活,不管是何代价。」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言语间的深沉与豁然叫人无端打了个激灵。 宋吟晚一抬眸,撞进封鹤盈满深情的眸。 如是蛊惑。 覆在她面庞上的手,带起细密颤栗。宋吟晚颇有几分迷惘,任由封鹤廷搂着她,吻着,甚至在他轻探舌尖时唇齿一松,便叫人轻易攻城略地。 v第四十五章 这一吻在封鹤廷的掌控之下变得缱绻绵长,如和风细雨中一叶扁舟,又似失重跌进了柔软云层。宋吟晚的双手无意识间环上他脖颈,一声嘤咛不自觉溢出,堪堪将思绪清醒拽回,顿时羞得连脚指头都蜷缩起来。 也许是旁边骤然亮起的烟火,又或是投射落下的月辉刚刚好,她看到了湛亮灼灼的幽眸,也看到他略显红润的面庞……及眼底的隐秘欢喜。 「四叔为何亲我?」她问。 「情难自禁。」男人的嗓音沙哑暗沉,连同粗重不稳的呼吸一并落在了她耳畔。 宋吟晚兀的一阵心颤,涌上来一股口干舌燥之感,在那注视下身子发软的厉害。 「你这样看是在考验我。」 然下一刻响起一声短促惊呼,宋吟晚被男人打横抱起,大步若流星,去的是主屋那方向。 宋吟晚贴在炙热胸膛,听着那强悍有力的心跳,暗忖情难自禁,原是这样的感受。 只是脑海里似乎还有什么快速划过的,且被她忘了的,一并抛却在了花圃灌木丛中。 待两人离开后,满身落叶狼狈的人从半人高的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喧嚣褪去后的寂寥,在他身上罩下了一层阴翳。 他停驻了半晌,转身离去。 若细看,还能瞧见玄衣锦服之后有个落灰的脚印。不偏不倚,正盖在腰上。 —— 冲动是魔鬼。 即便是宋吟晚清醒过来,都难以想象自己当时是如何色令智昏,才冲动迈出那步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炙热迫切的吻,唇舌掠夺,连呼吸都不得自控,粗声交融。她的手被按在他的衣带上,如同着魔般随他低沉嗓音解开了深衣,一下便毫无障碍地碰触到了精壮温热的躯体。 宽肩细腰,结实有力。 她碰了一下,便猛地缩回了手。可那滚烫的触感仿佛从指间顷刻涌向了四肢百骸,浑身都是虚软着。 男人却握住了她的手,「还有一件。」 底下着的单薄长裤,绸制贴身,恰好就将那昂首的物事勾勒出饱满轮廓。 宋吟晚兀的呼吸一顿,羞臊满面,当即蹿起退缩之心,往后退到了床尾。纤白的足便叫大掌握住拽回,又被人重重压在了身下。 男人失笑,亦是无奈唤了一声「晚晚」。竟还透露出一丝丝的委屈撒娇的意味来。 宋吟晚陡然僵住,不置信地瞧过去又瞧见男人不同的一面。面上发烫,身上却是一凉,顷刻便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瞧见了浑若艳火烧起来的景。 她定定瞧着,这个一贯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沾了红尘世俗的情,眉眼轻狂绝艳,心头一片滚热。 她仰头,凑了吻上去…… 思绪到这戛然而止,宋吟晚怔怔坐在花梨木的圆桌旁出神。 半晌,又幽幽叹了口气。 明明都跨出了那步要成了,却叫那事杀了个措手不及,不堪回首。她只记得自个的,哪知道‘宋吟晚’的日子不单不准,一来还要命的疼。 「小姐这一遭都叹了十来回了,可是还有什么不舒快的?」眠春问。「姑爷去秦太医那讨的方子,道是汤药要在朝饭后服用,说用不了两月就不至于这样痛了。」 「嗯……」宋吟晚有一口没一口舀着绵豆沙,脑海浮现起昨夜四叔搓热双手捂在她肚子上按揉抚慰的景,一丝丝的甜沁入了心底。 「昨儿后来如何?」她又问。 「那些夫人小姐都是高兴而回,知道小姐身子不适,且让你好生休养呢。」 「话是姑爷亲传的,回礼是小姐一早备妥的,奴婢听着可都是夸小姐的。」枕月补了句。回礼是预先备好的,价值远超了小姐后来赌来的赢钱,这番阔绰及心意哪还能再有不满。 「原想洪春班就已经够新趣儿,叫人一众翘首期盼的。谁料角儿来的路上被马车撞了,正以为要坏事呢,哪想到主子压根就备好了后招,有这样精彩一出。」眠春那日没跟去戏园子,听班子来不了可差点急死。 「小姐早查到洪春班的管家收了暗钱,什么撞车啊,八成是装的,好两面都不得罪。」枕月是在水榭跟着祝妈妈伺候的,「两位少夫人的脸色远比幻术精彩多了!」 「要把洪春班真请来了,才叫出事。张太夫人眼下可恼着自个引狼入室。」 「啊?」两丫头听不明白。 宋吟晚却没打算细说张府的丑闻,概因张太夫人爱听戏,请了过府唱,一来一去,竟和大房的姨娘暗度陈仓。封戚氏和封元氏两个要知道这个不知道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 不过,这面子上的事儿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该清算清算,该讨债讨债了。 只是还不等她找上门去,那作妖的便一脸怨苦的送上门来了。 「四婶,你可得帮帮我呀!」 其实封戚氏早就来了,一直在院子外头搁着。 当差的丫鬟那可是领了绥安侯的命,道侯夫人身体不适,且睡到想起的时候,谁也不得扰。 这时节,在外头就是干站着一动不动也遭罪。 故在瞧见枕月端了吃食进去的时候,不顾丫鬟阻拦直接闯了进来,模样颇有些狼狈,嘴里不忘念着要人帮忙。 宋吟晚蹙了蹙眉,旁边的枕月便先抢声道,「戚少夫人该知道我家小姐身子不适,怎还到这嚷嚷上了?」 「枕月,不得无礼。」宋吟晚哼声了句,可没多少斥责的意思。 封戚氏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到底记着自己来的目的,忍下了,「四婶身子可好些了,大中午的就吃这些个怎能行呢!」 「劳侄媳妇关心了。」宋吟晚似笑非笑觑了她,「能叫你这时候找上来的,不妨先说说你的事儿。」 封戚氏嘴唇嚅动,这事儿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再瞧宋吟晚的神情,恍惚有种落了陷阱的错觉。「还能,还能是什么事儿,就是我表妹那桩。昨儿本来就是个助兴的乐子,怎还立了字据了呢?」 今个一大早,她姨母火急火燎找上门,一看,可把她也给骇住了。 八百两的欠条。姨父孙俞庆一个七品的京官,一年俸禄不到二百两,便是家里有余钱,也不能一下给出八百之多。哪有参加个乞巧宴输出去这般多的道理,可叫埋怨了一早上了。 「助兴的乐子?」 封戚氏赔笑应是,心底则对宋吟晚这等狮子大开口的行径鄙夷不已。陡然见她冷了神情,一喝,「莫不是你们觉得我是能拿来随意取乐的?!」 「不不,不是那意思。」封戚氏连忙摆手,「就是借十个八个胆儿也是不敢的,四婶这话真是字字诛心了。」 她又道,「那丫头昨儿跟发了癔症一样,回头问她都不敢信自个做了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v第四十六章 言下之意,是宋吟晚同个孩子计较什么。 宋吟晚被彻底搅没了胃口,扫了一眼桌上的‘借据’,「戚娘子,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拿她年纪小作文章,不若就由你这个当姐姐的来替她还?」 「我?」封戚氏当即被噎住。「四婶真爱说笑。」 「我不是在说笑。」宋吟晚冷下脸道。说孙偌滢年纪小,就是个笑话。合着还比衡阳公主大上两岁。 封戚氏被堵没了话,只得尴尬陪着笑,心底里却是恨极了宋吟晚此刻装腔作势地拿乔。 她国公府出身又成了绥安侯府的当家主母,怎会缺那八百两银钱!无非是在这糟践人呢! 可转念一想,她已经在姨母面前是接下这借据,打了包票会解决此事。若宋吟晚油盐不进,啪啪打了自个的脸不说,照姨母那性子,只怕能闹得她在娘家也没面。 八百两——对宋吟晚来说不算什么的东西,极有可能成了压在自个身上的重担。如此一想,愈是心气不平了。 「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四婶又何必这样揪着不放,落了小气名声。」 她嘀嘀咕咕的,声音并不小。 可把宋吟晚身边俩丫头给气坏了。 「那又不是我们家主子拿刀架脖子上逼她写的,是她自个讨的,棋臭输不起,还反过来倒打一耙。奴婢打跟了主子后就再没见过这等行径了!」 封戚氏当即反应过来,「你个贱奴才,把我比什么乡下泼才呢!」 「原来戚少夫人还知道呢。」枕月咕哝了声。 「主子说话,哪有你个贱丫头插嘴的份儿!」封戚氏身后跟来的婆子,立时怒了眼,一脸凶相作势往前要撕。 枕月被吓得直往后退。 「闹够了!」宋吟晚猛的起身,抄起桌上的瓷碗‘哐’就砸了个稀碎。 红豆沙洒了满地,不偏不倚全在封戚氏的脚面上,顿时烫得她尖声直呼。 宋吟晚冷眼瞧着,「云隐斋岂是让你们撒野的地方!」略作一顿,「脸是自己要的,不是别人给的。别等到被人踩了脚底下了才想起来捡。」 封戚氏这会儿已经是被烫麻了,只听了宋吟晚那话,浑身的血液尽数往脑袋上冲,嗡嗡响。她自认是好声好气赔尽了笑脸,话也是在情在理,却被如此刻薄恶毒相待,连着几个‘你’气得颤声说不出话。 好半晌才道,「宋吟晚,你要这样锱铢必较,我也把话敞明了。这事儿闹起来伤得是一家人和气,设赌的事儿传出去看看到底损的是谁的颜面!」 就宋吟晚那破名声在外,什么棋局,怎可能是有真本事,还不知是耍了什么阴毒手段! 宋吟晚与她面对面,气氛僵冷到了极点。 封戚氏忍着痛,不怕同她撕破脸了。宋吟晚虽然身上气势凌人,脸上却褪了血色,额头上冷汗涔涔。 在她看来,无非是怕了。 「早知如此何必呢。」 「八百两,三日为限,少一钱都不行。」 与封戚氏的话一同落下的还有宋吟晚,堪堪令封戚氏的得意僵在了脸上化作不置信。 宋吟晚睨着她,复又坐了回去,过了那一阵的阵痛。「莫说这张契纸,连同世福交引铺,十三坊当铺留的底据,你且想好了要多少银钱来赎。」 封戚氏霎时脸白如纸,「你胡说什么?!」 「侯府的金银窟里养出了蛀虫,中饱私囊。你婆母宠你,提携你,怕是没想到过养了头白眼狼罢。」 「不,不可能的,你怎可能会……」封戚氏强作镇定,牙齿咯吱打颤。在她说出那几家铺名时已是惶恐难安。 「我要查自然查得到。」宋吟晚道。唯一奇的是,她昨儿才交代下去查封戚氏,今儿起的底完完全全交了她面前。如此神速,除了四叔手笔不作第二人想。 眠春得了示意取来一红漆木匣子,里面是一叠的字据,田产铺面间杂金银细软,零零杂杂,俱是落了封戚氏的名和印子。 宋吟晚扶着匣子,阖上了盖儿,冷幽幽笑道,「大嫂就快回来了罢。」 封戚氏这会儿真真是吓得魂飞天外了,扑通一下腿软在地,再迎上宋吟晚的眼神,却似瞧出什么,忙是跪着挪近了她跟前,懊悔痛哭,「四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千万,千万别抖搂出去!」 难得封戚氏的脑子好用了一回。听清了宋吟晚说赎回,便是还有赎罪的机会。 证据全部捏了人家手上,如同被扼住了命脉,一切听凭,只怕宋吟晚觉得她不够诚心,苦苦哀求。 「当真是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封戚氏哭得脸上糊糟糟的,陡的一喜,猛是点头。「只求四婶能网开一面,不不不,这些东西我都会填补上的,求四婶高抬贵手饶了我这回!」 宋吟晚弯起嘴角,「那你且把乞巧宴上,你做的,旁人做的手脚,说与我听听。」 「这……」 —— 过了晌午,蝉鸣扰人。 西面的锦澜轩里,丫鬟取了雨伞样的罩子盖在了食案上。木骨作架,薄纱铺面,底下将将能看见颜色洪亮的腐乳肉,旁边佐一碟银丝卷儿,能蘸了吃,并几样爽口的拌野菜。 乃是封元氏给夫君封元宗留的饭菜。 一丫鬟匆匆从外头入,封元氏瞧见是贴身侍候的,便叫另两个下去了。「戚娘子去要借据了?」 「去了,还是一大早去的,结果被云隐斋的下人拦在庭院里干等了个把时辰。原说侯夫人是病了,后来瞧见‘四物汤’才晓得哪是病,就是女人那点子事儿,可把戚娘子给气坏了。」 「后来呢?可给了?」 「给没给倒是不清楚,只晓得戚娘子在云隐斋待的时间不短,走的时候脸色差得很。」丫鬟见主子皱眉,揣测宽慰了道,「戚娘子成日里打着大夫人的幌子,是大夫人身边亲信。那宴席无非是两边架起的擂台,你来我往,火自然是往那头烧的。」 封元氏低低应了声,心底却无端打了个突突。 正此时,衣着黛蓝锦服的男子兴冲冲地冲了进来,一口唤着一个‘澜儿’。 封元氏递了个眼神,那丫鬟便谨慎得不再言语。而她自己则笑吟吟地对了男人。「何事叫二郎这般高兴?」 「快出来瞧瞧我给你做的好东西。」封元宗拉着她的手,领着她出门看。 廊檐下,下人抬了一把木头椅子搁下。椅子打磨得光滑,底下两边是圆弧,封元宗伸手推了推椅子背,椅子便一前一后地摇晃了起来。 「你原来就爱荡秋千,这像不像?」封元宗像是急于献宝的孩子,又拉着她手将人扶坐了上去,「你且试试,可舒服?」 封元氏温柔地浅浅笑,「嗯,不但舒服,还很有趣。你这两天早出晚归便是在木作坊忙活这个?」 v第四十七章 「你可是也不喜欢我去木作坊?」封元宗的神情一黯。 「不,不是,只是觉得你对我太好,什么都想着我。」封元氏的手从扶手那移开,落在了他面颊,轻抚,「我怕担不起你这份好。不必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封元宗闻言展颜一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不如大哥能说会道,也不像三弟那么会读书,母亲总说我玩物丧志,瞧不上我,整个府里独独你支持我。知我心,为我忧。」 「我是你夫君,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封元氏不由也牵起嘴角,身子依偎向他,「能嫁二郎是我这辈子最大幸事。」女子柔柔埋首在男人胸膛前,温柔渐褪,化作满面森冷。 老天垂怜,将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送到她身边,怎可辜负! 两日过去,也不知是秦太医的方子起效,还是熬过了那阵,宋吟晚只觉同重新活过来差不多。 一想到每月都要这么来一遭,顿时打了个哆嗦。 不单是怕痛,还有那不顾避讳帮自个按揉的人。祝妈妈明里暗里提醒好几次,也不见他听进去分房。寻常男人避之不及的事在他看来似天经地义,在乎的只有她难不难受。 「汤婆子热敷是活血。」 「不约而同的做法是为俗,又岂是人人都需得去做的。」 「还是晚晚你在害羞?」 宋吟晚只消回忆起他当时眼神,心跳复又跳快了几拍,如在当下一阵悸动。概是因她心里头清楚,依四叔的秉性,绝不可能单为筹谋放下身段至此。 那真正缘由—— 四叔曾言,‘心慕之,渴求之’。这一念起,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小姐,这酸汤鱼很辣么?」枕月在旁侍候宋吟晚用食,就见人吃着吃着满面绯红的。 宋吟晚回过神,含糊‘嗯’了声,就听小丫头嘀嘀咕咕说忌吃冷的辣的,作势要端走。「……」 难得是眠春了解主子,「这是衡阳公主那边来的做法,酸汤是米和佐料发酵成的,味儿在酸香,淡而不薄,酸而不烈,不至于。」她一顿,兴起促狭,「小姐面色红润气色好,还不亏了咱们姑爷极会体贴人呢。」 宋吟晚不小心呛着,连着咳了几声,作势要抽那‘胆大欺主’的丫头。正此时便听到了从外面传来敲锣打鼓奏响的喜乐。 「奴婢听厨房那儿的说,是大房抬姨娘的喜庆事儿,听说是老夫人那的连襟外甥女儿,曾在侯府住过一段时日,很得老夫人喜爱。」枕月道。从下聘到迎娶,也就这几日的功夫。 「求仁得仁。」宋吟晚笑吟吟的,眼底掩过了精光。 封家母子俩对这位傅家小表妹都喜爱得紧,若不是生了变故,那傅婉儿早就是大房房里的人,而不是在外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 宋吟晚给封顾氏去的信便是告诉她这一‘喜讯’,亦是她为长嫂准备的一份厚重回礼。 一个‘清清白白’却又历尽世间险恶的傅婉儿,再重逢想必是感人。 「大老爷几日前才见,今个就纳进府。大夫人还未回来,戚少夫人和元少夫人都派了人去过那边了,想是打探去的。」眠春道。 「真想不到元少夫人看着柔柔弱弱,不声不响,做的事儿可阴毒。」提到那两位少夫人,枕月还记得戚少夫人后来交代的,虽说把她没陷害成的几桩往无足轻重上说,但小姐和封家三郎同被设计却是出自元少夫人之手。 正如戚少夫人所形容的,咬人的狗不叫唤。 眠春也不住点头,枉下人们都觉得元少夫人温柔良善,谁想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叫人发寒。 宋吟晚想起她收买眠春一事,眸中落了深思。经此,封元氏谋命的嫌疑更大。 「多予些人手和银钱,尽快查清楚底细。」 眠春点头应下。 此时,有丫鬟来报,道是侯府外妇人求见。谓之解忧。 宋吟晚让人请进来。 却见是个梳着蓝布包髻的圆脸妇人,秋香色对襟窄袖衫,下身束裙,透一股子利落劲儿。 「见过侯夫人。民妇于三娘,是长福酒楼的。这是新上的朝词措,和云翳,都是娘子们能喝的清酒,不得醉。」 待她遣退下人,听妇人又道,「民妇还是长生楼的探子,为夫人来报‘元澜’一事。」 宋吟晚原就觉得古怪,此刻霎时明了解忧之意,「前日子封戚氏之物?」 「正是。」于三娘禀,「侯爷有命,嘱吾等从今后为夫人效力。长福酒楼乃是门面,夫人若有差遣,尽管使人吩咐。」 这些人听命自己,却未必不会报之封鹤廷。宋吟晚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相反,察觉到那人周全心思。 「你们查到了什么?」 「元澜无父无母,随城北庙里的老乞儿过活。八年前因扒了封二郎的荷包而结缘,后封二郎迎其入门时,吾等便奉命查过,乃是老乞儿一手养大,人证颇多,并无疑处。」 「与我,或是与宋国公府可有什么交集?」 「求证过,并无。」 一个是犄角旮旯的小乞儿,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千金,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人。要说联系,怕也是嫁入侯府后飞上高枝这等奇妙际遇之说了。 宋吟晚沉吟未言。 「夫人且可放心,长生楼从来不以单面论据,但凡所查,必是属实。」于三娘又道。 「我非疑心你们。」宋吟晚才察觉她误会,道,「此事蹊跷,便当是安心也罢,且多留意她动向。」 「是。」 于三娘报过了事儿正是要走,突然记起,「夫人,云翳冷藏后风味更好。侯爷还嘱民妇带来一份南街的桂花糖芋,方才让人拿去热了,不可同食。」 宋吟晚瞧见于三娘说时的良善笑意。「……」等人出去后,方忍不住捂住了脸。 这不是告诉旁人她贪食又嗜酒,哪有这样坑人的! 殊不知旁人只瞧见侯爷宠她疼她,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惹人艳羡了。 —— 寂月昭昭乌云荡,一辆马车在绥安侯府门前急急刹住。一妇人撩帘而下,连门房的问安都不顾,沉着脸色跨入府中,直往自己苑儿去。 身后跟着的婆子丫鬟一并步伐匆匆。 侯府里挂了喜色灯笼,不如绥安侯娶妻时气派,间或十步一盏。到了主屋那,檐下,窗子上,红绸喜烛投出的殷红,将妇人的脸映照得形如鬼魅。 来的正是封顾氏,从成州到汴京整整五日,未能阖眼睡过一个囫囵觉。此刻眼窝深陷,眼中淬了毒般,愤而上前将门前挂的那些要撕碎。 v第四十八章 「顾姐姐?」 先是女子幽幽柔柔的声,随后便是封鹤满赫然大惊的质问,「若慧,你这是在做什么?!」 封顾氏擒着一手红纱,转身定定看着庭院里的二人。尤其在看到那女子时,将将是起了浑身寒意。 她永远都记得在她哀泣哭诉遇上难民暴动侥幸而回时,男人却恨不得她代他表妹受罪去死的模样。 每每想起,便如同在心上剜一刀。那傅婉儿便是断在血肉里的刀锋,动辄就是挖心剜肉的痛。 如今却又活生生站了她面前。 「老爷,我还想问您这是做了什么?」封顾氏抬手,颤巍巍指向了男人后面的女子,「她又是怎么回事!」 「你且注意你的态度,你瞧瞧你现下像个什么样子!枉婉儿一直惦念你,知道你回来,便是赶着要给你奉茶。」封鹤满不虞道。 「她给我奉茶?」 「我也知我入府必会让顾姐姐不快,当初姐姐待我最好,什么好事都想着我。」傅姨娘便是这时候从封鹤满身后绕到了封顾氏跟前,她进一步,封顾氏的脸便白一寸。 女子仍往前走,「姐姐担心的,我知。可我实在无依无靠,离了封郎当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姐姐就当——可怜可怜我,吃我一盏茶,从今往后便还像以前那样,可好?」 封顾氏在她迫近到眼前时,猛地退了一步,被女子亲昵挽住。如被施了术法定住动弹不得。 直到她被人扶进屋里,一盏热茶烫了手心,方惊骇望向面前跪着的人。 「姐姐用茶。」傅婉儿乖顺玲珑。 「当日我叫暴民掳走,被卖给当地员外郎做妾。年前员外郎故去,家里主母便容不得我,将我赶出府,得亏存了点积蓄便辗转来了京城,没成想竟又遇到封郎。求姐姐成全我二人的缘分罢。」 封顾氏封顾氏死死盯着她,指尖抠进了掌心,痛都不觉。 只瞧见那云淡风轻背后乃实实在在的恶意,宛若地狱来的罗刹。 什么员外郎,都是假的! 做姑娘时便不安分,在她眼皮子底下与他夫君眉来眼去,骚浪勾引男人的下贱东西!是她亲眼看着被带走送进银楼,那地有进无回,便是专为这等胚子设的‘好地方’。 怎可能再出的来! 她猛地想到了宋吟晚,瞬时如坠冰窖。 后半夜里下了阵雨,将庭院里的青石小径冲洗了遍,泛出清幽光泽。缀一路飘零落英,又似是锦绣花路。 小径通往栖梧苑。 宋吟晚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老太太起不来早,却偏爱叫人齐齐整整候着。不过这条在宋吟晚身上破了例,有绥安侯发话,请安与否且是随意。 只是今儿不同。来的人不同。 宋吟晚一扫,就扫到了坐在最前边的封顾氏。那眼神撞上犹如毒刺,恨不得把她给扎透了。 封顾氏思忖了整宿,越想越心惊,一早又急召了俩媳妇,才知自个下的招儿全成了成就人的垫脚石,给人博了个美名头,堪堪是要吐血。 宋吟晚冲她笑了笑,「这一早鹊儿喳喳叫的,我道是什么好事,原来是大嫂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封柳氏扭着腰走了进来,「喜事又怎是这一桩呢。」她说着瞧向封顾氏,脸上堆满了笑,「还没恭喜大嫂,房里又多个能帮忙分担的。听说还跟咱们府沾亲带故,良缘天注定,大嫂你说是不是呀。」 偏还故意坐了封顾氏对面,那眼里的幸灾乐祸明晃晃怼到了人跟前。 封顾氏一阵暗自咬牙,「谁说不是呢,打今儿起是亲上加亲,可好过男人惦记外头不着家,不定叫外面的人怎么想。」 「你——」封柳氏变了脸色,被戳了实在痛处。养外室同纳妾,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都是男人管不住惹下的债。 哪个说哪个都脸上无光。 两人讪讪。 「四婶,身子可好些了?」话是封元氏问的,一出口,便叫众人的目光全部放在了宋吟晚身上。 坐屋里的妇人怕是没个不晓得宋吟晚这遭病的‘内情’,无非是做作矫情,碰到个纵着的主儿。 不屑是不屑她这行径,可到底又有些羡慕在里头。 封鹤廷是异类。 她宋吟晚何德何能受这福气。 「不足一提的小毛病,叫元娘子挂心了。」宋吟晚撇了撇茶盖,笑吟吟瞧她,「说起来,元娘子不单人美手巧,这心思也是玲珑。用时令的鲜花制成香片来泡茶,果然好极。」 「长公主把那剩下的要走了,我只能厚着脸皮再问你讨一罐了。」 「四婶客气了,就是个闲来无事倒腾的东西,晚些我就让人送过去。」封元氏迎上宋吟晚的目光,含笑回应。 拉近关系的举措,顿时引来了封顾氏的注意。不过片刻,同封顾氏低声耳语,从头至尾都是一派淡然态度。 宋吟晚拿无关紧要的香片说事,是挑拨,亦是试探。精明市侩如封戚氏尚且在面对自己时有所异色,而怯懦温婉之人却能如此圆滑处事,已是心虚露底。 且不管封元氏同封顾氏如何解释的,宋吟晚对封元氏,刻意多提了两次她的善,两人如是在乞巧宴后才好了交情似的。 让人不误会都难。 「说的什么这么热闹?」封老夫人此时由人扶着走出来。 「大伙在说要给大嫂,还有婆母道喜呢。」封柳氏惯是机灵的,一面瞧向老夫人身边跟着的小妇人,「这便是傅家的小表妹罢,生得可真是标致,无怪叫大哥惦念这么多年。过了门,要好好帮扶大嫂。」 又凑了过去同傅姨娘说话,声音却不掩,「也给老太太多添几口孙子,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羞得傅姨娘薄染绯红,怯生生应了是。 「婆母可听着了,说不准呐,您又要抱金孙了。」 「奴婢应的是帮扶大夫人,二夫人莫拿我作趣了。」傅姨娘偎向老夫人身畔,似是被臊得没脸见人。 如此,更是惹得封老夫人笑容畅快,眼角都是褶子。眼角余光扫到了封顾氏那晚娘脸,也不作在意。 原本就不是她属意的儿媳,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拂逆自个,还挑拨她儿同她关系。这样的儿媳是来催她命的,婉儿就不同了,她一向听话孝顺,又能拿得住大郎的心。从今往后有的是这婆娘哭的时候。 这些人里头有真心实意笑的,也有藏了一肚子怨毒的。 独独封戚氏心惊肉跳地瞧,她在宋吟晚面前交透了底儿,后顺嘴将婆子碎嘴的事儿唠了唠,不成想才两日就见到了真人。 傅姨娘看封顾氏的眼神,宋吟晚同封元氏之间的暗流,她都瞧得清清楚楚。猛然间回神,再看向众人颇有一人独醒的意味,对宋吟晚只剩下怵怕。 v第四十九章 —— 庆丰街上的气派园子外,一辆绥安侯府标识的马车停在了正门口。 四角飞檐坠了赭红的玉铃铛垂穗,随风轻荡。路人见马车华贵繁复驻足,却又被探出帘子的那只玉手吸引了全部心神。 女子头戴帷帽而出,风拂过,浅浅露出一角。穗子幽红,比拟雪白香颈,衬得香艳极。 惊鸿一瞥,尚来不及勾勒是何等绝色,便是入园不复见。 「小姐,这一路过来就属这儿的蝉鸣声不吵,都让小孩儿给捉没了罢。」枕月还记着烤蝉,望向树头,不自觉地抿了下嘴角。 宋吟晚回过头时瞥见,牵起嘴角,「侯府苑儿里也有不少,不若你和眠春一人一兜,也给钱二两。」 「奴婢畏高,要去且让枕月去,反正是她馋那烤知了。」眠春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枕月所想。 「奴婢哪有。」枕月一顿,「明明是小姐打趣我们两个,打一个连一个,你也是没跑的。」 两丫头原本就年纪小,随宋吟晚出府不被拘着,自然显露出几分活泼天性来。 宋吟晚瞧了一眼前头埋头引路的,轻咳一声示意,两个才晓得收敛些。 今个应的乔平暄之约,续她没在乞巧宴看成《南蛮令》的念想。 她对那出的儿女情长不甚感兴趣,却没胆子不做陪。倒是挑了开园前的时辰,图个清净。 凌霄攀附冬青,开得热烈。 宋吟晚从花下走过,兀的响起一声清亮哨音。伴着空中掠过的扑簌簌响动,头上帷帽竟是被一夜鸮衔走。 乌丝如瀑,轻软垂在了细腰侧。 忽的一道轻笑从斜上方传来,宋吟晚一仰头看到青墙黛瓦上一团黑影,墨莲直缀,黑色皂靴不羁横在墙上。逆着光,看不清那面容,只看到那夜鸮落了他肩头,显然是受了指使。 下一刻,那人便一撑从墙上纵身跃下,稳稳当当落在了宋吟晚面前。 宋吟晚被骇一跳,踉跄退了一步。 「什么人,大胆!」眠春惊喝。 男人不置理会,朝着宋吟晚又是往前迈了一步,气势使然,令她堪堪又退了一步。 宋吟晚沉脸呵斥,「放肆!」 男子不言,只直直凝了她看。 面前的男子甚是年轻,二十出头,五官轮廓俊挺。生的是一副好相貌,行的事却是不着调。 正当疑心这人不会说话,却听他开了口。「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嗓音别样低沉悦耳,噙着丝丝缕缕的笑音,和促狭。 宋吟晚杏眸圆睁,陡然手起,却不等落下,男人已不见踪影。 「登徒子!」宋吟晚从齿缝挤了三字,被气得不轻。 那后半句且是‘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何等狂放孟浪! 「那是何人?」宋吟晚追问伙计。 然伙计方才岔去了方便,只来得及看个模糊身形,「是园子里哪个角儿?可是惊扰夫人了?」 宋吟晚抿住了嘴角,阴沉沉道,「给我把人找出来。」 等上西楼,见了乔平暄,仍是怒气满满不得平复。 「哪个惹得你这么大火气?」 「……」说来都恼恨。宋吟晚郁闷道:「不说也罢。」 乔平暄拿着戏簿子递到了她面前,「那挑出逗乐的,降降火。」 打点了银子找人,不怕找不着。 宋吟晚正要点戏,眼角余光却瞥到了那戏台旁的人。朗眉星目,神情招摇与她对视一瞬,笑容灿烂且炙热。 肩上的夜鸮也歪着头,同主人如出一辙的纯良无辜。 果然是这园子里的。 宋吟晚微微眯眼,指了那人:「我要他唱。」 「他……」管事顺着她一指看清楚了人,顿时慌张摆手。「他不行!」 「但凡角儿都有个价,我不信,还有请不动的角儿。」 管事迫于宋吟晚的威势开始抹汗:「……那是我们东家。」 「如此样貌不是角儿都屈才了。」乔平暄凭着栏杆眺看,回过身时面色尽显冷锐,「这戏园子先是拿角儿出事糊弄,后又冲撞冒犯。砸也好,关也好,你且说哪个能让你高兴罢。」 宋吟晚不曾想会听到这番霸道放言,怔怔凝着她,眼角微微泛红。 乔平暄最怕她这副样子,心里头就受不住,一伸手便将人揽进了怀里,「要还不解气,就干脆堵人小路上,拿麻袋一套揍一顿出气?」 当然这话也就她和宋吟晚听见,不过话语里是真存了几分认真思量。届时叫上三哥,准揍得他痛悔惨哭。 管事瞧着不对,忙是拱手解释,「二位息怒,息怒。兰英真真是去了半道让马车给撞的,这会儿还搁后院那躺着,但凡能唱那定是爬也要爬过去。」 他虚喘了口,「东家在关外待久了,常年不在京城,不懂规矩冒犯之处还望夫人莫见怪!」 「你轻飘飘说一句就想过去?」乔平暄不依不饶。再瞧底下那人,总觉得透了一股子轻浮气。 「这……里头应是误会罢?」管事却是直接瞧向了宋吟晚,「当不至于。」 「呸你个不至于。明明就是你老板……我们小姐的帏帽就是叫他给拿走的!」枕月气得冲口。 乔平暄面孔骤冷:「混账!」好个色心贼胆的,竟敢调戏官眷! 「这这万万不能啊!」管事惊诧,直到瞥见夜鸮衔嘴里的物件,像极了帏帽上所系饰物,猛一拍脑袋想起来道,「那番邦来的夜鸮是东家养的小宠,最喜欢闪闪发亮的事物,上回才拽了人姑娘项坠子给关了一阵,没成想又冒犯夫人您了!」 宋吟晚抿唇不虞。 帏帽是夜鸮叼走的不错,可它主人也绝不是个好的! v第五十章 「夫人……」管事央向宋吟晚。「跟一畜生置气不值当,回头定当好好管教。不若这样,二位今个一应吃茶看戏全免,可好?」 乔平暄狐疑瞧了来回,但她更了解昭昭的性子,绝不是这么点子事的缘故。 她眯了眯眼,「我们缺那点银钱?」 「你这话里话外说的,若是计较倒成了我们小气。你是凭什么觉得,需得忍了这口气?」 管事被怼得哑口。因乔平暄的依不饶,生了几分不快。「姑娘这就没道理了。」 「这等待客之道,你这园子且等着关罢!」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如此咄咄逼人,莫怪旁人不作生事想。」 「嗬——」 正当两边要起争执时,宋吟晚出手拦下了乔平暄,同时亦瞥见对面管事忽而一改姿态,在往下瞧时露了得意。 她顺势看,见一名蓝裙少女从园子口入,身后跟了数名婆子丫鬟。声势浩大。且在人群里张望片刻,便展露欢颜直奔男子身边去。 两人说话,似是熟稔。男子抬首与她对了目光,漫不经心同人说话,眼却直勾勾盯了宋吟晚瞧。 直白热烈。 那是猎人自己盯住猎物时志在必得的眼神。 宋吟晚只一眼就收回目光,避了檐下。 管事乐得说明来头,「东家救过宰辅夫人的命,又因投缘认了义亲。姜姑娘上面没有哥儿,亦是把东家当作亲哥哥看待。」 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京城这圈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来都是面儿。夫人大度善良,怎忍心真为难小的这帮指着园子生计过活的。」 乔平暄直听得颦眉。 宋吟晚却似被说动,拉着乔平暄坐回了原来的座儿。「当下作的意气,想来是没什么。算了,还是看戏。」 「哪还有兴致。」乔平暄咕哝。对上宋吟晚的笑眼便没了脾气,「且都依你,看什么也依你行了罢。」 管事是个人精,见状便晓得风波平息,忙是让人看上好茶,一面利落递了戏簿子,且是排她的先。 宋吟晚挑熟的点了出《云水岫》,以前总听祖母提起晏姬,一提便要说到《云水岫》,乃是名动汴京的人物。 「这……」管事面泛难色。 「不是说听凭照办么,怎的,又是不行?」乔平暄随了宋吟晚坐下,此刻挑眉嗤讽道。 「这是园里疏漏,晏姬已有好些年不作登台了,却忘了将戏簿更替。」 宋吟晚也不强求,随意点了两出。 等管事的下去,乔平暄才忍不住道,「便是这园子背后是姜家又如何,你家绥安侯那也不是个吃素的,能忍得你白白让人给欺负。」 「哪有欺负。」宋吟晚小声辩驳,一开始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这会儿没人才把入园那出给乔平暄说了。 不管乔平暄在那磨牙霍霍,随即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描了一图案。 「这是什么?」 「刺青。」宋吟晚道。「那人手臂上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哪会在身上动刀子。对了,那管事说他常在关外,许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宋吟晚盯着水纹说不上来,「总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到,但又想不起来了。」 「无关紧要的人,何必费那心神,别什么都好奇地想解谜,哪解得过来。」 她说罢,便用帕子把水纹抹了,免得人‘走火入魔’,并将一碗蜜汁莲子推了她面前作安抚。 将她性子吃得透透的。 宋吟晚无奈撂了那茬,专注起面前的食物。 用沙薄铫儿煮出来的莲子味道就是和旁的不一样,一道煮,二道蒸,蒸到酥软趴烂近似番薯泥的程度,扣在大盘里,浇上滚热的蜜汁,再缀上色泽鲜艳,沾了雪片酥的山楂糕。 极大程度上勾起了食欲。 乔平暄觑着她,「绥安侯府的伙食定是好,瞧这养得白白嫩嫩,都能掐出一水儿来。」先前太瘦,如今看恰是正好。 宋吟晚不知怎的想到了封鹤廷,亦是那晚,那人摩挲腰身时叹总算养多了点肉,不乏养成的成就。 面颊晕开绯红色,若三月桃花明艳娇媚,叫人痴看。 咚的一声鼓点骤然落下。 戏台侧蹡蹡乐声随之而起。 一女子水袖翩飞,将将出场便博了个满堂彩。惊呼声不绝。 台下涌了里外三层的看客,‘晏姬’的呼声一重高过一重,令整个园子都沸腾了起来。 「能再一睹晏姬风采,当真是死也无憾了!」 「当年封箱,可不知让多少人伤心欲绝。」 「我怎记得当时说不再唱了。」 「有所不知了罢,我方才听,是戏院老板专程为一人请来的,就这一场,往后都不定再有机会。」 「谁这么大的面儿?」 议论声正从底下传来的,影影绰绰也能听个大概。 乔平暄反应半刻,才将目光从看台上收回,落在了宋吟晚身上,「昭昭,这人怕不是个疯子罢?」 要不然怎会做出这等疯狂事。 宋吟晚面色沉凝,目光越过重重,与戏台旁独坐的男人隔了人群对视。 一个冷面,一个笑着。 一个自持矜贵,一个偏生肆意快活。 v第五十一章 宋吟晚忽而问:「二姐姐,你可信一见钟情?」 「嗯?……信罢。」 宋吟晚面无表情饮了口茶,良久才道:「若不是好色之徒,便是另有所谋。」 一出《云水岫》落幕。 西楼上人去楼空,余下百两。银货两讫。 宋吟晚步出戏园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她是不会再来了。一扭头,却是意外瞧见了一人。 待她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站在了她对面。银灰素面软缎长袍,身姿修长挺拔若松柏,遮去了毒辣艳阳。 「夫人,这么巧?」 宋吟晚略略仰首,迎上一双清润笑眸。胸口淤堵的郁气就像酒瓶子突然磕个大洞,顷瞬间一滴不剩了,她弯起嘴角软软唤了声‘四叔’。 「四叔散步路过?」 「嗯。」 宋吟晚嘴角笑意更浓,故意使坏道:「从朱雀宫门?」 南辕北辙,哪是‘巧合’。 男人的窘迫只是一瞬,如是错觉,「戏看完了?」 「不看了。」都不若四叔这出戏好看。 「那一道回罢。」封鹤廷牵了宋吟晚离开时,身后传来满院掌声雷动。 尤是精彩。 「……为什么人间冤海深无底?为什么切齿冤仇是夫妻?」 词悲意切切,回荡于戏台楼阁。 渲染之下不少人抬袖抹眼。 可下一刻就叫东楼那当啷不绝的响动坏了情景,如此行径自然引得看客不满,却因底下黑压压守着的相府护卫不敢发作。 姜玉珠正在楼上拿着球玩儿,球不像蹴鞠用的,也不似绣球,只说了是投筐里中筹,隔空击中则会发出泠泠脆响,动静由此而来。 再新鲜没见过的东西,到了她手里,没一会儿就失了兴致。 「裴哥哥呢?」 「东家在底下送别晏姬,小姐且等等。」答话的小厮是管事连襟,侍候这位相府千金颇有心得,只能顺着不能拂逆。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堪比宋吟晚。 「不过一个戏子罢了。」姜玉珠皱了皱鼻子,颇是不乐意。 再如何都不过是个贱籍。 小厮暗暗抽口凉气,可不敢下这样定论。后起的角儿加起来都比不得晏姬鼎盛时风采,涣王一心求娶的奇女子。只可惜涣王命短,否则又岂是这样伤心结局。 「我问你,裴哥哥回来后可有,咳,可有什么人找?」姜玉珠并不管旁人所想,只问自己关心的。 这所谓的人,特指的是莺莺燕燕姑娘家。 小厮早就收过银钱打点,忙是摇头,「戏园子虽然不禁女流,可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大老爷们居多。这么些年,除了您以外就没见东家身边留过什么人。」 「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你又没同他一块游历去。」姜玉珠虽喜亦忧,动了情不免是患得患失。 「……」 姜玉珠一顿,又问:「裴哥哥是专程请人来唱?是为贵客?」 小厮点头。 姜玉珠眉梢浮起喜色,论尊贵,这楼里的哪个及得上她。 虽说是不爱看戏,可晏姬唱的她却是懂,你侬我侬的绵绵情意,若为她所作……少女娇作拨弄腕间的珊瑚镯,眉眼里尽是春情荡漾开去。 她八岁与裴徵相识,是他从悍匪刀下救她和母亲性命。温文尔雅,风流肆意,连父亲母亲都说裴哥哥不凡,必出身显贵。如太原陶家,孟州王氏之流,簪缨世族,却也多文人隐士。 只是裴徵喜好游历,久不在汴京,空叫她余一腔爱慕痴情。 眼下她将及笄,早打定了主意要脱去‘妹妹’头衔。 思及此,姜玉珠心头小鹿乱撞,可眼盼着就不见正主来。半刻后,正踏出扶手栏杆那探看,却瞧见等的人在旁边那楼。 「裴哥哥怎这般迷糊,自个的地方连左右都分不清,险些错过了。」姜玉珠从两座楼相连的木栈道走到了他身边,却见他手上掩了什么东西,「藏什么好宝贝,怕我看见呢?」 说着,便扶了他胳膊探脑袋执意要瞧。 裴徵将那钱袋子拢在袖中,身子微侧不着痕迹避让开,「就知道你跑得勤快是惦记着我的东西,让芷兰带你去。西渠国盛产珍珠,做饰物极美,你自个去挑。」 说罢,就唤来那叫芷兰的丫鬟吩咐了声,自己则揉了把她脑袋就离开了。 待人背影消逝,姜玉珠宛若被定住,满心欢喜被浇了一盆冰水。裴徵那举动同幼时一样,分明还是拿她作小孩子哄。 转眼,她瞥到了桌上余了茶水的两茶盏。 心头突突一跳,「说,方才坐这儿的是谁?」 正要收拾的小厮被她那冷厉神情吓了一跳,忙是道,「是,是绥安侯夫人和一位小姐。」 竟是——宋吟晚?! 「她几时喜好看戏听曲了?」 「前几日侯府办乞巧宴请班子,来听过一出,今儿来还点了晏姬的……」 姜玉珠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 —— 宋吟晚回府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过了片刻,就看到进门后消失的封鹤廷端了碗姜汤走进来。「……」 酷暑盛夏和姜汤。 v第五十二章 「雨一阵晴一阵,防患于未然。」封鹤廷老神在在道。 宋吟晚接过了汤碗,心里嘀咕,可不觉得自己是伤寒前兆,极有可能是被人‘记挂’着。 又不能防小人。 封鹤廷挑眉看她。 宋吟晚咯噔了一记,才意识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脸上一红。若壮士断腕,双手捧碗老老实实喝了个干净。 刚搁下碗,嘴里就被塞了颗糖。 一股清清凉凉的甜味漫开,瞬间盖过了姜的怪味儿。 原还紧皱了眉头的女子,眸子莹亮凝向了面前的男人。 「这是采云斋新作的口味?」 封鹤廷将糖纸包摆在了她面前,失笑,「夫人对吃果然是内行。」 宋吟晚欣然接受这赞美,腮帮子叫糖块塞得鼓出了一个小包。 刚‘嘶’了一声,唇上便覆了温热。「唔……」 舌尖灵巧的探入她的唇,刮过她的上颚,下齿,嘴里的糖被男人霸道卷了过去,贪着甜味下意识地掠回,却瞥见了他眼底的深深笑意。 借由一颗糖滑进她口中纠缠住了她的舌品咂了起来。 一吻终了,宋吟晚的脑袋晕晕乎乎,独独没忘小舌抵住糖果推到了脸颊一侧,轻轻哼声以示不满。 格外娇软。 一只纤白的手儿把糖纸包推了回来。 封鹤廷幽幽觑着她,轻咂了声,「怎及你甜。」 那隐杂情、色的声儿叫宋吟晚腾的一下红了脸。 「我去洗漱。」宋吟晚含糊逃了一遭。 只是换了寝衣回来,仍不可避。 男人睡在外侧,她便得费尽自个爬进去,身体接触必不可免,而男人偏像是故意似的在她越过身时扣住了她的腰,激得她胳膊一软,趴了他身上。 四目相对仿若静止了一般。 宋吟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日险些水到渠成的事,腿肚子开始发颤。而男人眼底燃起两簇幽火,恰是说明两人想了一块。 「咳……」 紧贴的身体连一丝细微变化都极为敏感,自然也清楚抵着的是何物。 「……四叔。」宋吟晚窘迫得很。 男人的手在细腰上留恋摩挲片刻方松开,宋吟晚一骨碌滚了里侧,卷住薄衾裹得严严实实。 ‘咯嗒’的响动传来,宋吟晚瞥见封鹤廷在摆弄床头柜子上星罗盘似的物件。墨玉珠浑圆,一个萝卜一个坑,占了六个。 宋吟晚多瞧了眼,却不知用途。 「睡吧。」封鹤廷嗓音暗哑,略有几分无奈。 宋吟晚绞着双手,心砰砰直跳。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那垂坠纱幔,仍是睁着眼毫无睡意。 「四叔,你睡了吗?」 「嗯?」 宋吟晚有些讪讪:「我睡不着,聊会儿可好?」 封鹤廷那头隐约传来一声叹,惹得宋吟晚脑海莫名浮起个念头。她这是在趁着不方便,使劲造作呢。 「你想聊什么?」封鹤廷侧过了身,与她相对。 宋吟晚呼吸一顿,难得有了一丝紧张,「问的能如实答?」 「且看问什么。」 「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嗜好?」宋吟晚随便掰扯了个。 「看书。」 毫无悬念。 封鹤廷抿了下唇角,作是补充,「还有博弈。」 宋吟晚想到乞巧宴上凭六博棋大杀四方,借的就是封鹤廷的师名,莫名有点心虚,「咳,四叔此生顺遂,可有过什么憾事?」 封鹤廷一顿,略显了沉默,眼眸里藏了让人看不懂的晦涩情愫。「有。」言尽涩然,「若当初我能早一步……再早一步,我母亲兴许就不会死。」 还有你。 封鹤廷的母亲,绥安侯夫人,建安县主是自缢而亡。在秋狝围场帐内,有说思念亡夫,也有说……另个就指向了官家辛密,与封鹤廷身世传言隐秘相关,但在宋吟晚看来俱是对亡者的大不敬。 而那时的封鹤廷不过五六岁的孩童,流言蜚语诋毁生身父母,岂不是寒心彻骨。 房内陡然间陷入一种压抑的氛围里。 宋吟晚伸出手,在他紧皱的眉心轻轻抚了抚,「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老侯爷和夫人必定在天上庇佑你余生少苦多乐,所求皆有所得。对了,四叔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国泰民安,与你共享盛世同白首。」 那漆黑的眸子透了光,如满天星辰都被揉碎在眼底,耀眼夺目却又触手可及。 宋吟晚兀的哽住,久久不得语。 封鹤廷:「可换我问?」 「……好。」 他似是匀息一口,「若重回闺阁待嫁时,满城勋贵子弟,你会择选……」 v第五十三章 话出口的瞬间封鹤廷便后悔了,紧抿了唇,意欲撤回,却听耳畔落了一声轻柔作答。 「你。」 封鹤廷一眼不错地凝着她,沙哑说道:「即是假设,无需顾虑哄我。」 「四叔风雅无人能及,待人处事分寸自得,良师益友。于私,体贴入微,深情备至。有何道理放着好的不要?」这是宋吟晚的心里话。 只是说完,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 男人宽厚手掌覆在了她眼前。 「睡了。」醇厚嗓音中透露些微异样,似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汹涌而起的情愫。「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翌日辰时,一辆马车缓缓驶离绥安侯府。 宋吟晚一上马车就偷偷打了个呵欠,眼神迷离。她昨儿睡得晚,早上起不来,抱着枕头不撒手,然后……连人带枕头都在马车上。 「再睡会儿。」封鹤廷的声音传来。 宋吟晚迷瞪着,看到他把软枕垫在腿上拍了拍示意,立马就躺靠了过去。身子被人轻轻圈住,哪怕马车偶然颠簸,也握得牢牢的,叫人觉得踏实安心极。 这样眯了会儿,时间不长,却是舒快蓄了精神。她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想到昨夜里让眠春准备的,果然在矮几上看到了黄杨木描了红漆海棠花的食盒。 高有三层且分量不小。 「还是夫人准备充分。」 宋吟晚听出那话里的揶揄,懒着声儿回怼:「民以食为天。且还不知道要去哪儿,去多久呢?」实则前半宿没睡尽是想的这出。 偏他扔下话就睡,有故意吊人胃口之嫌。 而自己就是那上钩的。 待夜里吩咐过眠春备第二天的吃食后,宋吟晚无端对此行有了些许期待。上次提的荷园,还有城郊的邯山‘游宴’…… 封鹤廷嘴角噙笑,隐匿了一丝不怀好意。 「先用朝食。」他道。 揭开食盒盖子,食物热腾迅猛的香气飘溢而出。 顶上一层是个大盘子,围了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木头墩子,中间一个小圆墩儿,每个扇形的墩儿里摆上了切成细丝的熟菜。五花三层的烤肉,酱肘子,摊好的鸡蛋作长条,韭黄肉丝,豆芽菜等甚是丰盛。 下面两层则是梨糕,酥油饼,菱角一类的小食。 宋吟晚取两张薄饼摊在手心做底,从苏盘里每样拣取一小箸,蘸上浓酱与小葱碎一并小心卷上,卷成的一个先递给了封鹤廷。 「四叔尝尝。」她小心捧着,生怕馅儿足了掉出来。礼尚往来。 封鹤廷却一口衔住,将此举动变成喂食,姿态顿时亲昵不可同语。所幸薄卷三两口就吃完,末了舌尖却不经意扫过了她指尖。微凉的手指和那温热激起的颤栗,令宋吟晚倏地抽回了手。 自个卷,自个吃。 一气就是四五个。 「晚晚……」 「我吃饱了,四叔慢用!」 「我手麻了。」封鹤廷垂着手,神情无辜,「只能劳烦夫人了。」 「……」 宋吟晚看了看他胳膊,摸不准真假,抿了下唇角,认命地侍候大爷用食。封鹤廷倒没了逾矩行为,只是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完全像在就着她下饭。 好不容易喂饱了人,宋吟晚侧头瞥见外面的景,略略蹙眉,「我们这是去哪儿?」 「进宫。」 宋吟晚面色陡转,凝向了他。 「怕昨晚说了,你就更睡不着了。」封鹤廷最终没绷住,嘴角肆意扬起。分明是从头到尾算计好的。 「……」 「晚晚若想与我出游,等我下回沐休可好?」男人凑近,目光灼灼。 宋吟晚想也没想便拿手里的枕头捶了过去,「谁想跟你一块出游了!」说完还不解气地捡回来,攥住一通怒砸。 封鹤廷抬胳膊挡了挡,女子的颜映在笑眸里,是那样鲜活灵动富有生气。 —— 入宫是太后的召见。 封鹤廷牵着宋吟晚走到了承乾宫前,再往前就是太后的慈安宫。 引路的太监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掩嘴轻咳了两声提醒道:「侯爷,侯夫人,太后娘娘已等着呢。」 封鹤廷松开手,将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太后念你,却是知道你前阵子病情凶险,一直记挂,且陪着多留会儿。」 宋吟晚颔首,显露乖顺。 「莫贪凉的吃。」 「……省得了!」宋吟晚瞥见公公抖着肩笑,暗里推搡了他一把,离了半步。 封鹤廷稍稍敛了笑意,最后才正经道:「若是不舒服,让人传唤我一声。」 「侯爷就且放心把侯夫人交给奴婢,侯夫人若有什么不适,宫里有太医在,保管平平安安的!」那公公笑叹道。 「夫人性子迷糊,药便放在我这,太医可能快准用药?」 「这……」公公被他陡然一转脸的冷厉给骇一跳,面露尴尬。 宋吟晚轻轻拽了他的衣角,「侯爷且快去罢,莫让陛下久等了。」旋即请公公带路,亦作替人解围。 直到走出一段,一直绷着走路的公公方一顿一喘气儿,呐呐言:「侯爷这些年愈发的……」后似意识到旁边的是什么人,戛然而止。 宋吟晚故作娇哼,「腻人。在外也不晓得收敛些,怪让人难为情的。」将‘宋吟晚’的娇蛮无脑演绎得淋漓尽致。 公公顿时打了个寒噤,垂头不言老老实实在前面领路。 v第五十四章 落在后面的宋吟晚亦是暗暗抚了胳膊竖起的寒毛,忽而也就庆幸起原身与四叔接触不多,要不然她不得穿帮个百来回! 还有她的病早好了,哪有用药一说,四叔却说得煞有其事。难道——是暗示?! 「侯夫人仔细台阶。」 尖细的嗓儿令宋吟晚从惊疑思绪中醒过了神,这才发现慈安宫近在眼前。 该来的总要来。 宋吟晚踩在铺地的黝黑玉石上,一眼就瞧见了东首正座上的太后。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深紫锦衣雍容华贵,金簪凤冠下的鬓发已是全白,这会儿正逗着横木上的鹦哥。 「谷子吃的不少,话倒是一句没学会,莫不是宝安那丫头诓哀家?」 「哪能呢,宝安公主最有孝心了,这鹦哥是西番来的,颇是费了周折。许是,听不懂咱们的话?」旁边陪着的嬷嬷纳罕道。 宋吟晚已经走到了近前,低眉顺眼规矩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小没良心的,小没良心的,晚晚是个小没良心的。」鹦哥突然扑腾起翅膀,一阵哇啦叫。 宋吟晚:「……」 太后与嬷嬷对视一眼,俱是笑欢了。 「看来不是不说,是看准了人才说。不枉哀家那几碗谷子,可算是怼得好。」太后一面并了食指揉着眼角,像是给笑狠了,「民间有句俗话,是说这儿郎娶妻后有了媳妇忘了娘,到晚晚这是倒过来。」 「小没良心的,心里怕是连一点哀家的位置都没咯,瞧瞧生疏的。」 「老祖宗。」宋吟晚‘知错就改’,「当初可是您和阿娘总叨念着不从礼教,怕将来叫婆家笑话。如今才拣着学,您就这样打趣我。」 毕竟原身的记忆还在,宋吟晚拈态不费功夫,七分娇憨,三分娴静。 太后瞧,便是瞧出来有几分不同,却又说不上哪儿。「过来,让哀家瞧瞧。去了绥安侯府,怎老是病了呢?」 宋吟晚依言上前,故作沉吟:「许是水土不服?」 「瞎说。」太后嗔道,可也想到了绥安侯的‘凶名’,「是虚了不少,性子都变得沉稳多了。」 「将养将养就好了。到时候还能陪您投壶捶丸呢!」 「哀家这把老骨头还哪经得起那折腾,刚还夸你沉稳,就露了本性。想玩乐,找绥安侯去。」 「那就是个闷墩子,还整日忙得不见人影。」 太后眉心微动,拉过了手细细询问:「哀家且问你,绥安侯待你可好?你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绝不容许有哪个苛待委屈了你!」 「撇去忙的,侯爷他待我是极好的。」宋吟晚连忙道,「比老祖宗还疼我。」 话音落,便见太后嘴角揶揄的笑意。 「老祖宗……」宋吟晚羞红脸儿软软唤了声,哪里像已做人妇的,分明还是承恩膝下的小娇气包。 「我算是瞧出来了,老祖宗哪是想我,明明是嫌闷了拿我逗趣呢。」 太后脸上又添了几道笑纹,「他待你好才是好。」 宋吟晚不知该如何接,索性捏了娇性儿朝宫女说要了把米,转去逗弄起了鹦哥。说不紧张必定是假。 「冯嬷嬷,去把哀家预下的礼儿拿过来。」 随侍太后身边的嬷嬷去去就来,掌心托了只雕红漆并蒂莲花的小匣子,打开盖儿,红绒布的底儿上一对羊脂白玉的鸳鸯玉佩。 交颈双宿,精致美好。 太后取了其中一块,作势要亲手替她系上。「这鸳鸯佩哀家放得久了,便晓得你定会喜欢。」 宋吟晚依从微垂。 水葱似地手指柔软轻盈撩起了乌丝,露出半截修颈,明明是极简单的动作,叫她慢悠悠地做来,并无半分刻意拈态,却艳绝入骨。 颈侧一点暗红印记若隐若现间,旖旎乍现。 待佩好,太后捉了她手放下,仔细端看。玉佩红绳,衬得那锁骨细致柔腻,美不胜收。 从前的宋吟晚美则美矣,却流于媚俗,易生轻视。而今这般宛若开窍般,娇娇软软,媚到了极致。 这病,倒是病得好极。 只是瞧着瞧着,竟生了恍惚。仿佛是荣安跪在跟前,那样温顺柔软的人儿,道是一切全凭她做主,最后一根白绫丧命……太后猛地惊醒过来,眉宇间尽生冷意。 「老祖宗?」宋吟晚只觉那握着自己的手突然攥紧。 太后松了手,敛尽异样,「说起来,哀家前些时候身子也不爽利,皇后向哀家举荐了一人,擅长针灸,手法甚巧。」 招上来一宫人,「就是周司侍,且让她随你回府,好好调理。你且年轻,日子还长,当下更紧要。」 来人恭恭敬敬向宋吟晚行礼。靛青色宫服,简单的发髻,发髻上只簪一枚梅花形银簪,朴素却又齐整,眼瞧着是个规矩本分的。 宋吟晚打量片刻,垂眸应‘好’之时掩去了一丝精光。 太后的宠和祖母对她是一样的,秦王是太后长子,长乐郡主是嫡亲的孙女,到了‘宋吟晚’这辈宠之更甚。 只是,宠和算并不作冲突。 太后不单单是‘宋吟晚’的皇曾祖母,她还是元亓朝的太后,周家的倚仗。 青黛高墙琉璃瓦,金乌高悬,交映生辉。 骊华宫内鲛纱低垂轻荡,玉璧晕光,金粉砌墙。乍一看,近乎要和皇后的凤鸾宫媲美,极尽奢靡之风。 后宫之中,唯有独得圣宠的姜贵妃能争得如此。 殿内横陈红木雕牡丹浮纹长案,大小玉盘十数只,装的各种香料粉末。小吊铜壶在炉上小火上烤着,溢出一股不甚浓郁的梨子香。 金橘色宫装的美人儿捏着一只羊脂玉碗,用细银匙轻轻搅拌。「殿下今个考校功课如何?」 「回娘娘,殿下聪慧过人,又拔头筹。正被陛下召去了御书房,奴婢听闻绥安侯也在。」宫婢如实禀道。 姜贵妃略是一顿,「今日入宫的只有绥安侯?」 「奴婢再去探听探听。」 这番对话惹得案几旁坐吃茶的少女无意地挑了挑眉,「姐姐何必管得旁人。」 v第五十五章 姜玉珠虽不通朝堂之事,可王家的变故却是知晓的,几家姑娘之间走得近,自然也就知道那绥安侯同父亲不对付。 她环视四周,从前可不见这么冷清,「一帮子风往哪吹就往哪儿倒的人。」 「母亲身子可好?」姜贵妃着人熄了炉火并作上手,研磨收尾,亦是将姜玉珠的话岔了过去。 「好。」姜玉珠上前好奇探看,「除了念想你没什么不好的,还说太医院的风湿膏极好,先前那一罐用完了,让我再带点回去。」 「对了,还说一切安好,让你且不用操心。」 姜贵妃神情微敛,轻轻「嗯」了声,递了一盒子过去,「闻闻。」 「好香。」姜玉珠捧着香盒轻轻嗅了嗅,眼露惊喜。一拿上就放不下了。她姐姐的这一手调香术汴京之中鲜少有人可比。 「本就是顺手做多,送你。」 姜玉珠皱了下鼻子,不在乎她那当作施舍般的说法。虽说是同母所出的姐妹,可嫡姐在她出生前就已入宫,往来自然比平常姐妹家少了亲厚。 她伸手在罐子里挑挑拣拣,拣了个金丝团福纹的香盒,「这味道……」幽幽浮沉,仿佛置身在一个奇妙幻境。不知身处何处,却是异样欢愉的。 「放下。」 伴随着一声急斥,手上一空。 姜玉珠恍恍惚惚,便见那香盒到了嫡姐手中。 姜贵妃将那几个一并归置在了黑漆木螺钿小匣中,似作无奈训斥:「这不是你个闺阁姑娘用的。」 香的用途且是多样,那分明是——助兴的。 姜玉珠骤然悟了后面颊绯红,目光却不经意又瞟了过去。这样的香,无怪嫡姐能将官家的心勾得牢牢的。 若…… 「想什么呢?」姜贵妃见她杵在那,神情微微荡漾,挑眉问。 「没,没什么。」 「就你那点道行还想瞒我。」姜贵妃瞥向她,「说来,母亲先前还同我说,让我留意汴京之中适婚儿郎,好为你仔细将选。」 姜玉珠脸上浮起两团红晕,「这事你同我说做什么?羞死人了!」 「今个又没外人,不过是询你的意思,为你的归宿作考量的。你,上回见过的桓王世子如何?」 「他……他就是个酒囊饭桶!」姜玉珠顿生不满,「这事,姐姐暂不用操心了。」 「我不操心,谁替你操心。」姜贵妃拧眉。「若当初你能听我的,我在求了陛下恩准,今个绥安侯夫人就是你。」 「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你们自个打算。」姜玉珠冲口,就见姜贵妃陡然变色。 「你且明白,你的婚事必是由父亲做主。」听之任之,莫惹事端。姜贵妃话是未尽,意思却是传递得明明白白。 姜玉珠咬了咬唇,倔强回道,「总之我要嫁的,必定是不凡的。」 姜贵妃打量她,愈是肯定心中所想,她这妹妹长大了,有了自个心思,这样的心思却不是她该有的。久居上位不容忤逆的性子显露一二,还隐杂了一丝复杂情绪。 在姜玉珠身上才看见,她所失去的。年华与骄宠。 骊华宫里无人再开口,漫开静默。 出去探听的宫婢回来复禀,道是绥安侯夫人在慈安宫。 「我这儿也有一份新婚贺礼,且去请绥安侯夫人过来一叙。」 「是。」 待宫婢领命去了后。 「把她叫过来做什么?」姜玉珠不大乐意。 「宋吟晚是今时不同往日。」姜贵妃顿了顿,「你可知为何?」 姜玉珠抿唇不接。 「她能蹬了封元璟,攀上封鹤廷并得宠,论这份能耐就在你之上。」 「不是说,她和封元璟……」是误传。姜玉珠的话在姐姐那‘暗讽愚笨’的眼神下说不下去了。 同时亦想到了戏园那出,冷冷嗤道:「水性杨花的本事么。」 姜贵妃睨着她暗暗摇头,完全是被父母娇宠坏了,「若你待会儿还是这等德行,且不如早早回去,免得坏我的事。」 言罢,便作势要去换身衣裳。 姜玉珠被撇在了殿内,一股恶气堵在胸口,又盈了满腹委屈。她最恨的就是旁人拿她同宋吟晚作比,还要被冠以次序,什么都能扯了一道去,害她活像个笑话。 已经烂在泥潭的人凭何就这样翻了身,她倒要叫世人看看,谁才是笑话!少女暗中攥住了拳,心中浮起一条恶计。 —— 从慈安宫出来,又被姜贵妃召见。 ‘大忙人’宋吟晚望着前面自称芳黛的引路宫婢无声叹了口气,目光不觉凝落在她的鞋面上。 那是一双玉色绣荷缎鞋,精巧别致,却不是宫里的样式。 「芳黛,你在骊华宫多久了?可知贵妃娘娘有何忌讳不喜的?」 「十余年。娘娘平易近人,很好相处。」芳黛自始至终都微垂额首,端的恭敬有加。 「那有何喜好的?」 「……焚香,擅舞。」言语间已漏了一丝不耐。 「这路怎的越走越偏,都冷清的不见影了?」 「娘娘且还等着,便选了条近路走,夫人还是快快跟紧了。」 「是么?」宋吟晚的声音幽冷,若隔了距离。 宫婢猛地也停下。 竹林郁郁葱葱,曲径深幽。一堵高墙内,传出凄迷掉曲调。 v第五十六章 「冷清清奴奴亭中坐,雨打碧纱窗……草青青几枝秋海棠……阴雨痛心伤……」 许是那词太悲,亦或是林荫近寒,叫人心底陡然生起一股透彻凉意。 「这里是……」 「长信宫。」回话森然响起,「我姐姐入宫,淳妃失宠,便想毒害我姐姐,行迹败露后受不住就疯了,这儿便成了冷宫。」 宋吟晚甫一回眸,便迎上一双怨毒眼眸。 「姜姑娘何时入宫给人当起了奴才?」 姜玉珠叫那一抹淡然讥笑刺激,猛地擒住她手腕迫近,「曾有个相貌好的宫婢送饭,都叫她生生抓破了脸。我若你把送进去与她作伴,你猜,你会是个什么结果?」 宋吟晚在挣不开那手劲时蹙起眉,下一刻,就被人从冷宫那道门那狠狠推了进去。 ‘咯啦’的落锁声急促,等宋吟晚去拉门已是来不及。 门外脚步声倏尔远去。 宋吟晚拉了拉门又徒劳松开,凝着那道门涌起思绪万千。她和这位姜姑娘无仇无怨,忽然惹出这遭,莫不是出自姜贵妃授意?那传召是真是假?目的又是…… 四叔? 她眼神微黯。猛然间想到了四叔那句‘传唤一声’的意,那名在慈安宫当值的宫婢腕子上所佩同于三娘一模一样。若自己受贵妃传召久而未归,必然会通知。 四叔会来救自己的。 心念陡转,无端安了几分。无论如何,先保全了自己总是没错。 宋吟晚回过身,只见满院枯枝残荷,殿前杂草丛生无人除,透的是荒芜凄冷。明明是正午的艳阳高照,随着偶然一阵的阴风,莫名的森寒从脚底蔓延遍全身。 ‘咔嗒’。 方挪动步子,底下骤然响的声儿放大几许。 宋吟晚松开脚,只见一只巴掌大小的鎏金葵瓣盖盒在那躺着,与这冷宫格格不入。她从地上拾起,似有感应般猛然抬首,同窗后窥视的阴鸷眼眸对了视线。 「啊——」 —— 骊华宫内,姜贵妃换了一身雀金团花华服,鬓发低垂斜插两支掐金丝镂空金簪,明丽端庄,香气浮于殿内,又添风情。 只是眉眼间染上隐隐不耐,「既已从慈安宫出来,为何还不见人影?」 「我看是姐姐真心待人,但有人未必肯真心回报。」姜玉珠坐在下首闲凉话道。 姜贵妃冷冷扫过去了眼,后者便闭上了口。 「再去人瞧瞧。」 姜玉珠不置可否地捧起茶,茶盖子竖着掩去了她眼里的得逞笑意。等宋吟晚,且等着她在冷宫被发现是何等惨烈罢。 她将将吃了口茶,方才被姜贵妃派出去的宫婢便进来复禀,「禀娘娘,绥安侯夫人到。」 话音落的同时,姜玉珠猛地呛住了茶水剧烈咳嗽了起来。 惹得姜贵妃不满扫了过去。 姜玉珠却是涨红着脸,见着从门口进来的女子,完好无损且还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如见了鬼一般。 「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宋吟晚从姜玉珠的面前施施然走过,给上首的姜贵妃行了礼。 「你——」 「玉珠。」姜贵妃虽从妹妹神情中觉出些许不对,但这样失态却是不容,便低低喝斥了声。 「小妹性子毛躁,让绥安侯夫人见笑了。」 宋吟晚浅笑应对,「姜姑娘性情‘可爱’,颇是难得。」即时的反应骗不了人,单从这看,将她锁在冷宫的行径更像是姜玉珠擅自而为,却如何都想不起是如何招惹的。 姜玉珠竭力稳住了心神,惴惴坐在椅子上,怕下一刻就被抖露了实情,已做好咬死不承认的准备。 却听她继续道,「方才路上走迷绕了些路所以来迟,还望娘娘莫怪。」 「可是引路的不尽责?」姜贵妃拧眉。 姜玉珠也随之吊起了心。 宋吟晚瞟了眼过去才道,「芳黛姑姑很是尽责。只是受病拖累,常胸闷难忍,需得静坐片刻才能缓过来。」 「本宫也是听闻了,不过瞧着就是个福泽深厚的,想来仔细将养就好。」姜贵妃笑了笑,也不知是信了几分。 随后便叫人取来了礼。黑漆金丝雕花的扁长方盒开了盖儿,仔细放置着一支根须完整的千年人参,百年灵芝,俱是滋补的圣品。 「世上要多长久眷侣,那必是互相扶持,携手白头的。绥安侯贤名在外,可到底后宅还需得妇人操持,相辅相成,亦作夫唱妇随,免得是后顾之忧。可有时也能将反着来,妇唱夫随不也是美事一桩,凡事且能变通才好。」 宋吟晚听得‘一头雾水’,作势跟着点了点头。 「侯夫人可是真明白了本宫的意思?」姜贵妃凝向她的目光霎时讳莫如深。 「娘娘教诲的是夫妻相处之道,臣妇明白。」宋吟晚则诚意道。 然那作态却无法让人信服。她是真明白还是糊涂应事。 ‘宋吟晚’的愚笨远近皆知,要不然也不会由着一个姨娘和庶出的耍得团团转。 可要是说她真蠢,她却能应对得妯娌算计,接应掌家,将乞巧宴席办得风光漂亮。又能哄得封鹤廷这样的人物甘心情愿。 姜贵妃睨着她,一时默了声。 「只是侯爷说过,无功不受禄,臣妇谢过娘娘厚爱,这礼却是不得收的。」宋吟晚顶着那视线压力,妥帖地站在了绥安侯的意。 「区区薄礼,不过是本宫一点爱惜晚辈的心意。还是说侯夫人想是在太后娘娘那见识多了,看不上本宫这点东西。」 「臣妇绝无此意!」宋吟晚饶是再‘蠢’也不敢继续拂逆,双手承了宫婢递来的礼,谢过恩赏。 「绥安侯为元亓殚精竭虑,攘外平内,本宫照拂内眷也属应当。合着,也是为的陛下,为的贺氏天下。」 末之四字,方是关键。 宋吟晚垂首连连应是。 v第五十七章 贺氏的王朝未来的王储,绝不会是姜氏,却也不该是周氏。姜贵妃似挑拨又非挑拨的一番,且不论宋吟晚听进去多少,都拂了拂手,让那捣糨糊似的小妇人退去了。 待宋吟晚捧匣子而出,经过姜玉珠那时似是不经意的一停,方才踏出了骊华宫。 余下目睹了的姜玉珠猛地一摸口袋,发现私藏的那物不翼而飞,陡然面色全白。宋吟晚故意露那香盒给她看,无非是告诫警示。比起当下的败露,这等摸不透意图的行径更叫人心慌意乱。 姜贵妃亦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应该说从宋吟晚进门起就不对。「你这脸色怎么回事?」 姜玉珠迎上她审视目光,虚虚握住了拳,「好像是小腹不大舒服,我先告退了。下回再来探望姐姐。」 如此,姜贵妃半信半疑地使人送一程,并传了芳黛问话。 姜玉珠方要跨出去的身形僵了一僵,一咬牙,径自朝着外头去了。 —— 宋吟晚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初时还有内侍往来,唤一声‘封侯夫人’。再往外,便少了人丁。 在她身后,女官捧了一大一小两匣子亦步亦趋地随着。 地上投影两行,拉得奇长。 宋吟晚略显沉默,出来后回顾,方觉得这一整日的惊心动魄,强作撑着。却在看到宫道尽头那等候的淄衣男子时,眼眶浮了热意,脚步一下子停住。 几乎同时,男人长腿阔步走到她面前。 「四叔。」 封鹤廷看着那双乌澄澄、湿漉漉的杏眸,心底某个地方像被狠狠撞了一下。所有纷杂意恐全部归了位,伸手的动作一顿覆在了她脑袋上揉了揉,「久等不到,还道是在宫里丢了。」 玩笑的话,却得了宋吟晚细细思量后的回应。 「若是真丢了呢?」 封鹤廷眸色陡然转深,掠过戾气。「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你……」 宋吟晚小声抽了下鼻子,余光瞥见侧后方的人时,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腰身,「四叔,我饿了。」 马车离宫,却在中途停了下来,正对着丰乐楼那金黄耀眼的招牌。 宋吟晚就着封鹤廷的手被扶下了马车,接着就听身边那人安排马车和封肃先送周司侍回府安置。 望着重新起步离开的马车,宋吟晚陡然间心情晴好万分。 「能吃饭这么高兴?」封鹤廷故意道。 宋吟晚眉眼弯弯。 「还是跟我独处高兴?」 后一句擦着她耳畔说的,低沉的嗓音伴着温热的气息,惹得她耳窝处一热,泛起一阵细密颤栗。她不受控制地捂了耳,却仍从指缝里透出了绮丽绯色。 宋吟晚搓磨了下发烫的耳根,便撞上他笑意深浓的眼。 好嘛,最后那一点的纠结情绪也随着这番‘逗弄’不见了。 哪怕是真要变天了,也还有四叔。宋吟晚想,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只是下意识觉得四叔不会放任不管她。 也非逢场作戏那样简单。 …… 丰乐楼临湖的雅座。 一只只的梅红扇匣儿盛了各色冷食,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什么样的都有。 还没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菜碟。 真金白银砸下去,出手就是快。宋吟晚看着剥虾的男人,空落落的胃里垫下了食物,方才中断的思绪又泛起。 远处宫殿檐角间冒出几许灯火。 从高阁上看,如星火点点,却也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意境。 「在看什么?」封鹤廷把虾子背上的线剔得干干净净,圆乎乎的虾子饱满鲜香,十来只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她的碗碟上。 宋吟晚从那收回了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虾子上。 封鹤廷似乎也想到了某人剥虾的那次,明明是喜欢却嫌味儿嫌麻烦宁可不碰的主,当时是怎么下去的手。 单想想,嘴角就抿了笑意。 宋吟晚看了一眼,然后又偷偷看了眼,虽然不再像头一回看到时那样惊心动魄,可封鹤廷的笑就像是带钩子似的,能勾住人心底最隐秘的情绪。 「咳、咳咳……」 那念头刚刚冒了个尖儿,宋吟晚就像被辣呛着了似的猛地咳嗽了起来。一只大手忙的抚了她后背,一面将茶盏给她,却见她先一步抢了桌上的瓷盏猛灌了下去。 两人错开了一步。 封鹤廷手里的茶盏是宋吟晚的。 宋吟晚喝的是封鹤廷的酒。 短暂的停顿后,宋吟晚舔了舔唇角,默默调换了回来,「这新酒还挺、挺好喝的。」 她才没有紧张! 封鹤廷直勾勾地睨着她,嗓音醇厚得出水,「想喝?」 宋吟晚如被蛊惑一般定了定神,然后同时想起了几次醉酒后的‘惨烈’,镇定地摇了摇头。 「唔,柑橘所酿的‘洞庭春色’,过了季就没了。」 像是十分惋惜似的,但丝丝缕缕的笑音分明就是故意勾人动心的。 果然,宋吟晚心底有一丝动摇。 「就是酒劲略逊。」 「……四叔给我也来点儿罢。」宋吟晚那点儿坚持荡然无存。 v第五十八章 只一点,应该不会有事的,最多不超过两杯。目前可知,也就两杯的酒量了。 封鹤廷噙着笑,给她斟酒。 瓷盏里的酒液澄亮,透着果味清香,微酸过后泛起的甜味更叫人回味无穷。她抿了两口,甚是惬意享受。 宋吟晚端了酒盏,方提起了白日在宫里的情形。慈安宫和骊华宫里的,哪怕她不说,封鹤廷要想知道也有办法。 「不管是太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都好像觉得我能吹得动枕边风。」她原本是想玩笑着说出来,把这茬给晃过去。 毕竟涉及的内容实在有些机密了。 她说完没等到人回应,虚虚又喝了口酒。 「那夫人什么时候把这事提上行程?」 宋吟晚险些呛到,看向那饶有兴致的人,「……」明明自己已经暗示得那样明白,没道理四叔会不懂。 「四叔的想法何时能被人左右了。」 封鹤廷眉眼含笑,似乎是处于某种乐趣中,「不试试怎知道?」 宋吟晚对上,心头突突打了个颤。 试,怎么试? 她连闷了两口酒,等闷完了才发现,酒瓶子里一滴不剩了。「……」 可最重要的还没有说。 「我在冷宫见到了淳妃。」 封鹤廷的笑意顿时收住,顷刻间似是罩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冷意。「你逗留宫中,是因为被关了冷宫?」 这么容易发散联系上的吗? 宋吟晚愣了愣,才道,「淳妃为自保伤人卖疯,却因这枚玉佩,甘愿冒风险送我离开。」她解下了腰上系的玉,那是封鹤廷入宫前替她系的,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你没说,这是你母亲遗物。」她嗓音微哑,这样重要的东西当初竟然被自己贸然赢了过去?! 封鹤廷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她说,将来一日遇上心仪的姑娘,好做定情之物。」 低哑磁性的声线潜入耳中,仿佛鼓点重重捶落在心上。 宋吟晚猛地抬眸不置信睨向,却险些溺毙在那双深情无边的黑眸中,失声良久,才呐呐言:「淳妃那……你早知道!」 「原只是一些猜测。」深宫大内,非寻常人能触及。封鹤廷一顿,「淳妃在姜贵妃入宫后失宠,所言并不准确。她入宫最早,但从赵皇后时就已经被官家冷落。」 她之所以被贬入冷宫并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发现了什么。至于为何还活着,封鹤廷眸中泛了幽沉诡光。 宋吟晚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仿佛今日所受骇浪将再一次席卷而来的预感。 封鹤廷道:「无论是已故的赵皇后,还是如今正当宠的姜贵妃,神态或是某个地方,或多或少都像了我母亲。建安县主。」 宋吟晚耳畔浮起淳妃艰涩恨言‘明明允诺了美满姻缘,亲自主持,却在建安宫中出嫁前夕强霸了她的身子。而我离着一墙之隔,却什么都做不得。霸着贤君的名,做着禽兽不如的事!’ ‘他把我困在这,却留了我性命,无非是想有个人记得在这发生过的。我且活着,活着看他们且受报应!’ 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难测君王心。 四叔身世牵涉的宫廷秘闻,官家的频繁传召与宠信……宋吟晚望着与建安县主相似的风姿眉眼,不由地捏了捏手心,冰凉渗骨。 一腔压抑无言。 「母亲自外祖战死后,被太后收养宫中,引数万滇南将士归顺朝廷。太后怜爱,官家照拂,本是一桩幸事,却酿祸端。」 男人垂眸,「母亲体弱,自生产前太后官家就着了太医院专人看护,直待孩子生下来。」 宋吟晚的嘴唇嚅动,忽而紧张了起来。 「太医复禀宫中称是足月,实则差了两月。」 是欺君,也是无奈之下的保全。宋吟晚听得心惊胆战,更不敢想身处其中之人所背负的。 男人周身气息冷硬,双眸幽邃,深不见底。 宋吟晚的手搭上他暗握住的拳,「往后这秘密我与你同守。」她想了想,「也同担。」至少,无法做到看着这人在万丈深渊前独步蹒跚。 封鹤廷心神恍惚间褪了些眉宇冷色,反手缓缓捂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嗯’的那一声里隐隐携了隐隐颤意。 相视之中,盈了点点温情。 宋吟晚心思一动,「建安县主真是在围场……」 「当日父亲受困濆山,率军突围才遭剿灭的消息传来,母亲便病了,后终日郁郁寡欢。太后不忍,才带着一块前往秋弥围场散心。」封鹤廷握着杯盏的手因用力泛了苍白,青筋隐现,「母亲虽因父亲阵亡悲痛,却也怜我年幼,再无庇佑。」 若殉情,又怎会拖到秋弥围场自缢身亡! 「我应寸步不离。」男人言语里何尝不是懊悔。追凶数载,却因久隔经年而毫无进展。 宋吟晚看明白了他眼神里的意思,自然也明白了四叔这些年为人诟病的狠辣行事与性情。 羽翼丰满时,想护的却早已不在人世。 这世道并非良善,稍稍软弱,便能吞人。此刻,她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絮,吁不出咽不得的难受。 她缓缓摊手,手心里是一片明黄碎布头,「淳妃笃定是有人谋命,可当时无论旁人还是仵作都说建安县主是自缢。她才偷偷藏起了这块从建安县主手里掰出来的布料。」 不规则的形状,像是被生生撕扯下来的。 却褪色难辨,不知所属何人。 「秋弥向来是盛事,在场不乏官眷,许有人能记得!」宋吟晚当刻想到了长乐郡主,「我先回趟国公府找阿娘!」 她猛地起身,眼前晃了几重影子。 封鹤廷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双眸却湛亮出奇。「不急这刻。」 「四叔你何时会的幻术。」 第二日,宋吟晚从床上起就捂住了面。 封鹤廷不会分身术,但是她急需钻地术。 v第五十九章 橘子酒后劲不大,她也确实没醉,所以后来缠着封鹤廷絮絮叨叨,还揪着人家衣领子强迫回应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事本就和我不相干,凭什么就都欺了我头上。」 「旁人欺我,你也不信我,还总是捉弄我,嗝。」 「可就算你不信我,我还是会帮你。四叔,我的心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最后记忆里男人似乎‘嗯’的应了一声作是回应。 「‘嗯’是什么意思?」她还是不饶。 直到男人气息凑近,「晚晚,有些亲密的举动,只有心有彼此的人才能做。而我看见你,只想跟你做。这样你可明白?」 直白不掩的欲望,似能将人魇住。 等宋吟晚回过神,望向床榻那空的地方,溢出一声复杂低吟。明明是在表明立场,怎突然变成了互明心意!更让人着慌的是,随着那话不受控的悸动与欢欣无不昭示着,她竟有丝丝的心动。 眠春进屋时,先往鸳鸯铜鎏金香炉里又丢了根香条。「小姐可觉得头疼难受?」 宋吟晚摇头。 一旁的枕月掩嘴偷笑,「小姐这酒戒得没一点诚意,一喝醉谁也近不得身,就认姑爷一个。」 ‘粘人精’宋吟晚想起四叔哄她时的情形,洗漱宽衣褪鞋袜……她挠了下发热的耳根,嗓音低哑地怼了那不怀好意的小丫头,「……不认侯爷,难不成认你们。」 「……」枕月被怼得噎住,嘤,那个一说就脸红的主子哪儿去了! 屋子里的香,余韵清朗。 宋吟晚从床上起,轻咳了声问,「几时了?」 「巳时过了,姑爷且让小姐多休息。宫里来的姑姑安排在西苑,方才来过,见您未起又回去了,道是晚些再过来施针。」眠春答。 周司侍住西苑而非云隐斋,略略出乎了宋吟晚的预料,转念一想就知是四叔的安排。 她轻扯了下嘴角,吩咐道,「同府里的都交代声,既是宫里来的不可慢怠,也无需拘谨。一切照旧。」 「是。」 宋吟晚由着两个丫头替自己梳洗,一面沉了自个心思。官家要治外戚干政,世代官勋的周家自然无可避,但要是能有的放矢,那就是另一番景。 送个无足轻重的司侍来,无非是给人看,却也露了势急。 反观姜家自三皇子被判流放后,低调出奇,姿态尽敛。 宋吟晚思忖着,以茶水作笔,在桌上悠悠写了个‘姜’字。 枕月瞥见小小惊呼了声,禀了一桩,「小姐,那姜相爷家的姑娘昨儿从宫里出来,不知怎的在路上发了癔症胡言乱语诋毁您!」说着还气鼓鼓的。 姜玉珠!她竟把那最重要的给忘了! 「她说了什么?」 「说小姐您三头六臂,是妖魔化身,总之是没一句好的,幸好相府的侍从来得快给带了回去。听说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高烧不退,相爷夫人急得请什么道长的连做了两场法事。」 宋吟晚默了一刻,才知道四叔问她那些术士的用处。 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样的姜玉珠对她,还有淳妃都不再是威胁。姜玉珠如何,种因得果,怎么都不为过。 而四叔的周顾,总能熨帖心底最深处。 她拿帕子拭了拭手,「去备马车,随我回一趟国公府。」 —— 同在京城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从绥安侯府去宋国公府,至多也就一炷香的时辰。 长乐郡主见了她高兴万分,立马着了人去张罗饭菜酒食,「怎今个想起过来了,也不及早说一声,要是我不在,岂不跑了空趟。绥安侯呢?待会儿可会过来?」 「阿娘这是寻着什么新鲜物事了?」宋吟晚一阵不见她,只觉得气色比先前好了很多。 「小姐慧眼。」焦妈妈笑呵呵道,「上回小姐归宁来说的,郡主娘娘可听了进去,琢磨了几日,正好适逢秦州的闺友陆夫人来京,就时常约着一块打马球。不单是人精神了,心情也阔朗了不少。」 「真真是太久没动,都生疏了,差点扭了腰叫你陆姨娘笑话。」长乐郡主谈及神采奕奕,仿佛年轻了几岁。 「你都还没见过她,下回带你一块去。你这身子……」她还想说多强身健骨云云,可瞧着晚晚娇软水润的,什么好不好的,都不消问,全摆着了。 长乐郡主抓了她的手,「他将你照顾得很好。」 宋吟晚面颊飞上一抹红晕,低低附议了声‘嗯’。思及近日听闻的,长乐郡主不由眼眶泛了红。 「侯府不比咱们国公府人事简单,你掌管必是不易。可这些天总听着相熟的夫人夸你,夸你办事体面周到,夸绥安侯如何宠你。莫说你二人哪个更有福气,能这样相互扶持过这辈子才是真正福气。」 从前说晚晚不好的,而今却满嘴溜须拍马,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长乐郡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心头那股异样又起,「这几日我一直想,许是我这急性误了你,而今这样好,往后只会更好。我儿……」 她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念着好,眼泪却掉了下来。 焦妈妈悄悄递了帕子,解释道,「娘娘是为小姐高兴。」 「嗯。」宋吟晚轻轻应声,取过帕子替郡主拭了眼泪,「不知多有幸才能得到阿娘这样的疼爱,从前是这样想,此刻亦是。如阿娘盼着我好,我也盼着阿娘长命百岁,喜乐安康。」 一番话,令长乐郡主的眼眶再次湿润。 她胡乱抹了抹眼,此刻又紧张了起来,「你且同我老实说,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府上一切都好。」 「你那顾家嫂嫂出了名的耍滑……」 「她房里的事且有的忙,自然就顾不上找我的麻烦。」宋吟晚笑了笑,便将大房纳妾的事简略说了说,略了她出手的部分。 长乐郡主凝落几分思量,于心却是欢喜的。「虽说出嫁从夫,可夫家若是不像话,咱们国公府的宝贝也不是能任人欺的。记住了?」 「嗯,记着的。」宋吟晚乖顺点了点头。 倒是旁边的焦妈妈瞧,开了窍的小姐,再加上本就霸道护短的长乐郡主,撞上来的那可真真是不要命了。 宋吟晚抿了抿嘴角,「不过,确实有件私事想问阿娘。」 v第六十章 长乐郡主瞧见她那神色,便会意地将身边侍候的都遣了下去,并嘱咐焦妈妈守了外头。 「想问什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宋吟晚掏出一只荷包,将里面的碎布取了出来,「元亓三年的秋弥,阿娘可还有印象?」 「都过去这么久……」长乐郡主说着,忽然神色一顿接过了碎布,声音似是发紧,「是建安可对?」 宋吟晚点头:「阿娘可能想起来?」 长乐郡主沉凝许久,神情愈是肃然。 「今个是绥安侯让你来的?」 「不,是我偶然得了这线索,想弄清楚当年真相。」 「不会有真相。」长乐郡主忽而截断了话茬,「查下去也未必有结果。」 宋吟晚乌眸澄澈凝向。 良久,长乐郡主方是叹道,「看来,你们夫妻二人是心系彼此。」她一顿,「秋弥逾百人,且过去已久,衣制早已不记得。单凭碎布要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这脑子想不起来。但你切不可问第三人。」 「我知。」宋吟晚来时抱了一丝希冀,却也知晓不易,希冀覆灭不免还是失落。 长乐郡主见她耷拉下脑袋,心头一阵不忍落,拿着碎布翻来覆去,终是让她寻到了隐绰印记,「这布是宫中司衣局制,司衣局用料皆有记录,可由此入。」 宋吟晚倏然亮起了眸子,便见她指尖点的丝线交缠那地。 「这针脚乃司衣局孙尚宫所出。」 宋吟晚原先就怀疑宫人,建安县主温婉良顺,与人无争,唯有同官家这桩……但若往宫里查,只怕会惊动。 「说来也是巧,你陆姨娘的姨母原是司衣局的人,如今在秦州,或许能帮上一二。」 宋吟晚陡然展颜。「多谢阿娘指点!」 「为他如此上心?」 「……是我自己想知。」 不待戳破,外面忽然响起焦妈妈的声儿,「二小姐,娘娘正忙着,您晚些再过来请安罢。」 「焦妈妈,怎青天白日关起门了,我听说姐姐回来了,特意过——」 宋吟霜细柔的声音愈是近门。 在打开那刹,宋吟晚正好将荷包妥帖放回,惹了宋吟霜盯着看。 「这好一阵没见,妹妹的规矩是越来越回去了。」宋吟晚噙了冷笑,也不怕她看。 宋吟霜咬唇。从宝衣阁回来那日起,腹痛时常发作,府医昏庸无用治不好,不单是在元璟哥哥面前丢了丑,还有父亲及旁人,叫她不敢出门。羞怒交迫之下,足足病了月余,想也可知是个什么模样,同宋吟晚面对了面,自惭形秽。 「实在是惦念姐姐回来,才这样急急来见的。」 ‘咕’的响声不小,恰恰是从宋吟霜的腹中发出。 宋吟晚一愣,却见宋吟霜霎时满面涨红地跑走了。 「不知患的什么怪病,好些阵子了,你父亲还在为这事愁呢,原本属意的公子哥听闻了,连见都不愿见了。」长乐郡主有感道。 宋吟晚挑了挑眉,「有病须治,总不得借此留在府里一辈子了。」 「谁说不是。」 —— 宋吟晚离开国公府已过晌午,马车路过城南街,有挑子吆喝卖凉水,便停了停。 眠春过去买炒黄豆制的‘冰雪冷元子’。 刚一碗冒着丝丝寒气儿的冷饮子捧到马车前,打帘接过的那刹,宋吟晚却在对角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 香烛店前门口,封元氏的贴身婢女正提了一兜子的金箔蜡烛匆匆走出。 宋吟晚拧眉,眼前视线忽而被一堵高大身影挡住。 新鲜编织的花环娇艳,随着男人修长的手递到了跟前。 「又是你。」宋吟晚掠过,那丫鬟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卖花的哄我买,说赠佳人,原来真是缘分。」裴徵的五官轮廓深邃,一把低醇嗓音,端得风流佻达。 「大胆狂徒!连侯夫人都敢调戏!」眠春低喝,没想到这人竟在街上这样不要脸。 裴徵笑眼肆意,「绥安侯刻板无趣。我年富力强,自荐枕席,夫人可愿和离?」 眠春猛地倒抽口冷气。 宋吟晚挑了下嘴角,骤然冷喝:「给我把人拿下!」 裴徵的身手不弱,架子花式风流,在一群侯府护卫围攻中显得游刃有余。 他笑:「带回侯府怕不好罢?」 宋吟晚连看都没再看一眼,径自放下了帘子,「抓了送春晖阁。」 「……」 那春晖阁不是别处,正是汴京城中最有名气的小倌楼。不得不说,同裴徵此刻无处安放的‘风骚’真真是契合。 马车利落起步,余下十数名护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男人,摩拳擦掌。 两炷香后,侯府偏厅。 「吾等失职,请夫人责罚!」护卫首领正正跪在堂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狼狈。 十几个魁梧汉子都不是那人对手,让人跑了。 宋吟晚垂眸沉吟,送春晖阁到底是意气话,不过确有抓了人关上拷问的念头,只是对方的能耐大大出乎了预料。这样的人屈就个戏班班主,与相府往来,实在可疑。 「你等司侯府护卫之职,若再遇上这等情况,必要确保侯爷安危,不计手段,你可明白?」 v第六十一章 护卫首领愕然抬首,面前这葱指丹蔻的绝色美人看似柔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 宋吟晚摆了摆手让人退下,临了又唤住,道是此事由她亲自同侯爷说明。 待人出去,眠春蹙眉不展,「那狂徒委实大胆,几次三番纠缠当真是不怕事么,吃准咱拿他没辙?」 「谁说没辙。」 「嗯?」眠春一脸不明。 宋吟晚可不是认吃亏的主儿,不疾不徐道,「衡阳的蛊。」 眠春一顿,瞧向主子嘴角的恶劣笑意,虽不知下的什么蛊,但直觉会比国公府二小姐的还要惨烈。 那蛊在人体内至多停留七日,便是要查都极难查,却又下到‘要害’。宋吟晚的思绪随之回到了被那人打断之事上。 笑意略止。 于三娘查得清楚,封元氏是由老乞儿养大的孤女,老乞儿殁在元亓八年的霜降。时值盛夏,那些个金箔香烛又是给何人上? 直到未时末,枕月方带回了消息。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奴婢询了香烛店的老板,翠云每年这时候都上他那买,估摸着又四五年了。再询去处,老板提起说有一回帮忙修葺,去的城郊小别山。」 「于三娘正是在小别山那找到那主仆二人,未作惊动,便让人来报了。」 宋吟晚颦眉,「何人墓地?」 「周万良,周远安,周元氏。」三座相连。 「周远安。」宋吟晚嚼着中间那名字觉得有几分熟悉,再细想霎时恍然,面露诧色,「周远安死了?」 枕月点头:「周家夜里遭了盗匪,那些个丧尽天良的不但抢了,还一把火将十几口都活活烧死了。」 「……」 周家是做当铺营生的,老实本分,独子周远安却是个油腔滑调的纨绔子,虽在金兰书院读书,却为人浮夸,喜好结交权贵。当初令‘宋吟晚’羞怒万分的《奴儿媚》恰是出自这人。 ‘桃花脸薄柳眉长,娇吟无力倚软帐,笑问郎君,奴儿娇还是晚儿媚。’ 为迎合低俗恶趣,将她的名拆了融入其中,意思昭昭,传遍汴京。‘宋吟晚’再一次成为举京议论的‘笑话’。 从宋吟霜那得知的正主,当即找上了书院。周远安却将此当是得意之作朗声高念,狡称无辜,是其想多。 言语之间无赖泼皮且不说,更是色胆包天。‘宋吟晚’在众人哄笑声中怒不可遏,让人打砸书院,始作俑者周远安则险些断了一双腿。 明明是自个受了委屈屈辱,宋国公却更嫌她在外丢人。拘在府中,罚跪祠堂月余。 周家的灭门惨案恰恰是发生在她关禁闭的日子里,并无所知。 眠春回想起:「这事初时闹得凶,坊间流言与小姐脱不得关系,后来随着盗匪伏法,声儿才小了下去。」并因此皱了眉头,「这和元少夫人有何干系?」 「元是从的母姓,她本应姓周可对?」宋吟晚道。 「那怎说的什么周家独子……」眠春还一头雾水,不知这推测从何而来。 枕月:「周家曾有个孩子被拍花子拐了,一直找寻未果。然在灭门前听说已经找着了,过两日就要宴请族中叔公上家谱,邻里也是恭贺,谁料变故……论年纪,那孩子与元少夫人相仿。」 九成便是她了。 宋吟晚甚是无言地叹息了声,苦笑道,「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更让人痛苦。」被人冤屈的滋味不好受,何况是扣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可这桩,哪怕她磨破了嘴皮子,元澜都不会信她无辜。 两个丫鬟静默陪侍,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法。 「这事烂了肚子里,暂不要告诉任何人。」宋吟晚揉了揉额际,又补充一言,「包括侯爷。」 枕月嘴快正想问,此时被打住,心底里却不免担忧。这人毕竟在侯府里,万一有点差池可怎么办。 全然不知,门外停驻的颀长身影顿默一刻,转身离开。 傍晚将至,天空红霞低垂,如同被火烧着了一般猩红透亮,连成一片。 宋吟晚在周司侍施针时躺睡了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这个时辰,大抵是沉了睡眠,睡醒时整个人都觉得十分舒快。 思路似也捋顺了。 「侯爷呢?」 「姑爷早回来了,传了话,等您起了就一道用饭。」 等宋吟晚移步到花厅,却不见封鹤廷的身影,只有桌上两三道菜冒着热气。 棕红的芡汁浇在青黑的草鱼背上,透亮温润,似融成一块硕大的琥珀。琥珀下包裹的鱼儿活脱欲出。 金灿灿的酸汤肉片,白菜嫩芯拌的凉菜,掺了橘皮丝儿,扑面而来的酸香气。 宋吟晚不由地咽了咽口水,牙齿微微倒酸,就见封鹤廷端了一道糖醋藕丁走了进来,才是惊了。 「这些……?」 「我做的。」封鹤廷惯是少言,只是今个更甚。 宋吟晚仍是难以置信,原还以为是丰乐楼送来的。她眸光闪动凝着他,可关于为何会做,却未再透露。 封鹤廷替她斟茶。 宋吟晚受宠若惊之余,觉到了不对劲,应该说是很不对劲。一盏茶握了手里,丝丝缕缕的酸橘团茶。「……」 还有这一桌子。 她心底微动,唤了一声‘四叔’。 「嗯?」封鹤廷夹了一筷子最嫩的鱼肉过去,泰然自若。 「醋多了。」宋吟晚若蚊蝇小声。 不料男人嘴角一扬,「嗯,打翻了。」 宋吟晚不想他承认得如此痛快,且还一本正经,怔愣过后,忽然明白了过来,眼角便压不住眼底顷刻绽放的潋滟光华,「偶尔食酸颇有好处。」 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住了那泠泠笑意。 一字一句仿若从厮磨着的牙缝中发出,「这辈子都休想和离!」 v第六十二章 宋吟晚心底被他眼底蕴着的深沉情绪狠狠一撞,不及回应,随着细碎索吻,却也没空再回应。 云隐斋寝房里,熏香又一次燃尽。 当值的丫鬟从抽屉里取了一只鎏金葵瓣的香盒,拣了一根放进去,关上门出去了。 屋里,霎时漫开氤氲暖香。 花厅里撤换了两道菜。 瓷白的大碗,汤面上飘着嫩绿的葱花,下面滚了几个圆溜溜的丸子。另一道用猪油炒的鸡蛋糊,糊而不焦,撇开撒了火腿屑的外皮,里面是嫩黄嫩黄的芯儿。 宋吟晚舀着白胖丸子,已经将裴徵的事交代了遍。包括他和姜相的关系。 关于裴徵,两次纠缠行径,一次比一次更甚。但在宋吟晚看来,他所隐藏的威胁不可沽,遂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瞒了封鹤廷。不论目的是何,都能叫四叔早作防范。 「为何不想让我知?」封鹤廷却问。 宋吟晚一愣,「我何时不让……」言说一半,忽然想起在房里时中途听见的脚步动静,「你听到的,是我交代眠春和枕月?」 封鹤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算是默认。他换道而行,不想却目睹那人向昭昭表倾慕,明知她处理极妥,仍是泛起酸涩,直至听闻她说隐瞒时堪堪达了顶点。 两件事并了一件,才生出的误会。 宋吟晚略有些哭笑不得,「我敢发誓,裴徵的事我真不打算瞒,甚至还想问你讨要点人手护卫周全。」 封鹤廷略是皱眉。 「还有一桩则是我的私事,原是想自己解决了。」宋吟晚一顿,索性也都说了,「我怀疑元澜同我以前有过节,单只是怀疑并无证据,才叫身边丫鬟莫透出去。」 她说完,便笑盈盈觑向了男人。 后者木着一张脸故作镇定,耳根处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绯红。「总之无论何因,绝无和离的可能。」 宋吟晚闻声笑意忽的一顿,心底的念头被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被她淡忘许久。 面前出自男人亲手的食物与他的霸道放言,渐生起一股不曾有过的奇异感受。她突然不敢看封鹤廷的眼。 男人却说,「可想分府出去?」 宋吟晚惊愕地凝向他,怀疑自己听错。 「我在汴京还有两处庄子,一处离这不远,还有一处则背靠淮央河畔,风景秀丽。」封鹤廷缓缓抛了道,「离明威将军府不过几里地,也便于你和乔家姑娘往来,今个使人去,要不了几日便能住过去。」 「老夫人还在。」宋吟晚微紧着声,概是因从封鹤廷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孤意。只要她点头便成的意。 「无需顾虑。」 封鹤廷言语里透出的晦涩,独一处的院子,亲手做食,皆可窥一二,若那位老夫人曾予过善意,依四叔秉性,未必会是今时这样僵冷的关系。 男人的冷情,反叫她体会到于她的不寻常温情。 「上行下效。官家重乎孝,四叔身为朝廷命官,此时分府,是为拂逆。」宋吟晚克制道。 「撇去这层顾虑,你可想和我一起过?」 「只是小事,何必……」说到底,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他失去仅有的叔侄亲情。 「事关与你,便不是小事。愿还是不愿?」男人却似执着于答案。 良久,宋吟晚终是没敌过心底如雷鼓噪的心跳,点了点头。唯有心底清楚当下那刻的触动,与丝丝的甜。 只是过了那一阵的悸动,她仍作反对,「分府之事往后再议。」 「四叔从前行事不留余地,却心中有度,于官家是孤臣,宠臣。而今在三皇子这事上遭人弹劾恃宠而骄,朝野上下不乏盯着的,哪怕再小的事都会被有心人利用,易作事端。」 官家让封鹤廷做的,是一个只为朝廷社稷想的孤臣,上从官家,下从百姓。若孤勇或是掌控之外,只消官家那头稍稍一松手,四叔便成了众矢之的。 「我领四叔的好意,四叔却也不该将我看得如此没用。」宋吟晚颦眉,聊表决心,「我既然拿了中馈,就会将这后宅料理妥当,好让四叔无后顾之忧。」 「嗯。」男人应声,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如春风微熏。 撩人心怀。 直到回房,宋吟晚都在回味自己是怎许出去那两个承诺的。 一不和离。 二使后宅无忧。 岂不说当定了人家媳妇。 宋吟晚心底咯噔,惊骇沉思时便忽略了初进门时的那股异香,待回过神,久置其中便也不觉有多浓郁。 待反应过来,且看到封鹤廷沉着神色用茶水熄了香炉。 香气经久不散,已不知烧了多久。 不消一刻,宋吟晚那白皙面庞便透出了诱人粉晕,「这香不会是——!」当即寻去床头不远的那只红木镶云石大圆柜。 只见从姜玉珠那得的鎏金葵瓣香盒,同另几只香盒放在一道。她略略抖着手打开,「……」果然是少了一块! 「怎么?」封鹤廷走到了她身后。 属于男人身上的幽沉冷香欺近,光是站在那就极具侵略性和野性。 宋吟晚双腿莫名一软,为心底刹那迅猛涌上的强烈渴求羞得想遁地。封鹤廷及时扶住,二人俱是如过电般的轻颤。 她抿紧了唇,脸色饶是尴尬,「四叔,可有解这种香的法子?」这一刻,真真是弄死姜玉珠的心都有了! 迎上男人漆黑深眸,如坠一片浓郁雾色。 腿软得更厉害了。 浸湿后的灰烟袅袅,未过多久便彻底熄灭。 「有。」男人幽幽注视着她。 宋吟晚心底一松,脸上浮现的惊喜之色戛然止在男人下一句话中。「同房可破。」 那两字如同魔咒,箍住了宋吟晚的心,陡然间绷得紧紧的。接下来,一阵旋转,就被人抱着放在了床榻上。 颀长的身子覆下。 v第六十三章 双颊飞上醉人的酡红,不知是情动还是羞红。眸中氤氲开迷雾,泛过一丝清醒的意识,只一瞬,便屈从了心底的渴求。 在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中,不满地哼吟出声咬住了那温热的唇。 她想要的怎止于此。 如同机关开阖,男人幽邃的眸中,腾起层层叠叠深不可测的云雾。传来压抑的咬牙切齿声,「再招我,莫怪伤了你。」 宋吟晚并不觉得那是威吓,四叔从来都分寸克制,怎会行出伤人之事。这样纯粹的信任眸光,在这节骨眼上无异于火上浇油。 「四叔,疼……」身子被人牢牢压制着,不得动弹,她故作难受地颦眉,便让男人微微慌张的放开了钳制。 她得逞地将人反压在身下,原本就挣松开的薄衫挂在了臂弯,露出里面的红色兜子,将两团雪色包覆其中,露出隐绰挺括的圆弧。 细长的带子绕过雪白纤细的颈项,乌丝滑落,一黑一白尽显极致的旖、旎春、色。宋吟晚束住他的手,学着他曾做过的,一路沿着喉结吻了下来…… 头一回尝试的生涩,与她骨子里的温吞性子,慢里斯条的四处点火。宛若话本里最撩人的妖精,要将书生勾缠至死的欢愉。 男人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哼。 惹得宋吟晚一惊,正要离开,身子却被双手固住。那是常年握笔的手,指节修长玉润,指腹却有一层细细的薄茧。 腰肢泛起一阵细密颤栗。 明明是她占据上位,抢的先机,却渐渐失去控制。整个身子像是沉到了水里,被温热的水流所包覆,时而和风轻缓,时而湍急有力,无助逐流。 香气消散,然床上人影成双,缠绵于夜。 雨落了云隐斋廊檐,淅淅沥沥,到天明渐收。 院墙边的石榴花与凤仙花逢雨,花瓣重重叠叠落了一地,新蕊初承雨露,愈显娇艳。 眠春照常端着水盆进去,一进门便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麝香,一件件单薄的外衫里衣散落在床榻周边,红色兜子则因细带被薄衾压着而悬在一侧。 再往上,是女子散开的乌发,如海藻般缠绵在鸳鸯枕上,间或露出的玉色肌肤上红紫痕迹惹人注目。 主子的肌肤向来细嫩,便是平常着的肚兜细带都能给勒出一条条红印子。 饶是这样大片,堪堪被折磨过的人儿却陷在踏实的睡梦中,面泛红润,如池塘里细雨润泽过的水芙蓉,妍丽鲜亮,舒展开来。 宋吟晚睡得沉,不过在日上三竿还是惯性的醒了过来,当然仅仅是意识,她此刻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半梦半醒间隐约记得男人替她仔细拭过身子,是以除了下半身那股酸胀,并无其他不适。 明明是被人压榨狠了,却没有多少疼痛。不管是几次变换姿势,在承受不住边缘却又一次次攀着登上欢愉。 思及此,宋吟晚的双颊不由染上薄红。文人体弱这话,在四叔这压根就不成立。 眠春侍候的日子也不短了,却还是时常受被那不经意的艳色蛊惑,目露痴迷。 「水。」声音压得靡丽。 宋吟晚抿住嘴角,自然清楚是如何哑的。 幸好眠春及时回过了神,端来茶水,「茶水还有些热,当心。」 宋吟晚抱着薄衾坐起,前面攥住的角遮住胸前旖旎春光,却叫身下那空无一物的感觉逼了几分窘迫。 她吃茶。 眠春便收拾起地上衣物。 「小姐可要起了?」 宋吟晚猛地被茶水呛着,凝着她手上那一盒的墨玉珠子,当即忆起在男人指尖幻化的多重花样。顷刻间,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不必。」男人清冷的声音意外打断。 眠春喏喏唤了声‘姑爷’,便随着男人一句‘我来’又躬身退了出去,步伐甚快,还不忘带上了门。 一双黑缎面的朝靴停在了床前。 不用抬头,宋吟晚都知男人在盯着自己看。那道视线灼热,仿佛能将他想做的付诸实际一般。 下一刻,薄衾被掀开了一个角。 宋吟晚没有防备,一声短促惊呼,便整个落入男人怀中。 「夫人未起正好,再睡个回笼觉。」封鹤廷箍着那细软腰身,那光洁细腻的触感令他极是爱不释手。 「要睡且好好睡。」宋吟晚的声儿掩在被子下,闷闷的,咬着齿根如小猫叫唤似的。 话音落的瞬间,便察觉放在她腿侧的那物直挺挺地涨大了。 她登时噤声。 男人低低的笑音回荡在耳畔,带起灼热呼吸喷在她修长颈项,身子敏感异常。她背着身,并不能看到他的面庞,只隐约一个侧面轮廓,如是虔诚地吻了吻她的背脊。 女子微微弓起绷着的背,似逃离,却将自己更迎合向他。 光润如玉的身子在鲛纱映衬下,泛起令人口干舌燥的艳光。 如天生尤物,只要一沾上,便叫人欲罢不能。明知可能会把她弄疼弄坏,却不知节制的要了一次又一次。 引以为傲的隐忍克制,在她面前从来就不管用。那身子比水还柔,比云还绵软,直叫人深深沉溺其中。 一抹清凉化在了后背。 宋吟晚冷不防微颤,就瞥见男人正皱着眉为她细细涂抹上药膏。 「疼么?」 宋吟晚脸色更羞红,被他正色对待,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不、不怎么疼。只是底子如此……唔。」 男人抹药的神色正经极,然手却到了不规矩的地儿。一记软腻的哼哼叫男人呼吸一顿,眸中浓雾翻滚,堪堪是得了宝贝。 屋外,眠春端着水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直直伫立着。 枕月晚一步来唤,便瞧见了这幕,不由的伸手摸了摸她额头,「不烧啊,怎脸红成这样了?」 从里面传出的轻撞,与低哼交错。小丫头不甚明白地往前走了一步,正好听到了那宛若黄莺出谷的娇啼。狐惑间,被眠春拽住了手,猛地就拖到了拱门外。 「怎、怎的了?」枕月还是不明。 眠春虽未经人事,可见过屋里的情形,不住的冒热气。「姑爷说了回笼觉,一时半会起不来,先叫人备热汤才是。」 v第六十四章 「昨个夜里已经要过一回,下了雨还凉着,不至于……」这样费水罢。 「让准备就准备,你还能管主子的闲事不成。」眠春又不好意思同她明说,最后气鼓鼓地吩咐了道,「还是我自个去。你且在这守着,别让人过去打扰。」 院墙外,施施然而来的主仆二人,不消走近,就将两丫头的对话听了个分明。 「这还青天白日……」锦云站了封沈氏旁,呐呐张口。 封沈氏目光越了墙头,两只雀儿停在枝头交头互相梳理羽毛,「是我来得不巧了。」 锦云暗暗撇了撇嘴,「侯爷何曾这样糊涂行事过!莫真是要作什么祸国的妖姬了!」 「原想着这儿冷清才来作陪,却是我想多了。」封沈氏笑笑,掩过眼底一丝黯然,似喃喃自语,「这样便好。」 锦云嘴唇嚅动,想说什么,最终在小妇人那眼神中咽了回去,化作不甘显露在脸上。 世上像她这般傻的,哪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一阵秋雨一阵凉,萧萧雨声,与淮央河畔的琵琶乐声靡靡相合,暗生旖旎。 「从今后檐前雨滴一起数,长夜寒衾双双温……齐物逍遥共唱吟。」红布台子上唱曲的姑娘生得俊俏,一双细长凤眼含嗔带娇,朝那扶拦处伫立的公子哥儿送去秋波。 裴徵轻咧嘴角。 便叫那琵琶错了个音。 一名腰金衣紫的中年男人从楼梯上来目睹了这一幕,爽朗大笑,「裴公子一表人才又生得是风流倜傥,难怪能得了美人青睐。」言语之间不乏吹捧,冲着年轻公子笑得格外和气,「里边请。」 请的是天字一号。 入目即是描金缠枝牡丹大画玉屏,黑漆底红的斗柜上用木托架着一柄灵芝纹玉如意,琉璃灯下,尽显奢靡之风。 裴徵在门口稍作停顿,便被人从后头搭着了肩膀,一道进了雅间里。 王秉正对这个相爷义子略有耳闻,见却是头一回见。听说是个乡野匹夫因缘际会救了相爷夫人才得的机缘,想是个运气极好的。 只从方才进楼那一照面,就对裴徵下了论断。 他招来伙计,故意高声吩咐,「去,拿你们这最好的酒食上来。」心想到底是个后生,好拿捏才是。 这头,伙计得了一锭银子的赏钱,自然是手脚麻利,不费多少工夫,便先将温热的羊羔酒连底下的炉子一并呈了上来。 「此酒以‘沉香亭’为先河,几代更迭,而今后麯院街酒坊所酿,道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一斤市值十斗米,定是叫你不虚此行。」王秉正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商贾巨富,也是丰乐楼的常客,这一番劝说年轻人吃酒,亦有卖弄之嫌。 「今个裴某倒有口福了,多谢王员外美意。」 「嗳,何须这样客气生疏。我比你年长,承情唤我一声老哥,我就叫你裴老弟如何?」 「王兄美意,却之不恭。」裴徵笑意内敛,眸光微闪。王秉正四十多的年岁,叫一声老哥,岂不间接做了相爷的‘儿’。 一个有意拉近关系,暗打盘算;一个乐得装聋作哑,静观其变。 惹得伙计不由地向年轻公子那多探看了两眼,就被王员外的随从给挡了出来。 同时将门带上,左右各站了一边守在外头。 雅间里热酒驱寒。 酒喝上了,话自然也好说开。 王秉正心念意动,借着酒劲开了口,「裴老弟是能在相爷面前说上话的,老哥这也是实在没了法子,眼下已经过了相爷所说的半月期限,我儿还在牢房里受苦。他一芝麻绿豆的小官儿,怎会同三皇子那桩扯什么联系,若相爷上上心,从中调停调停,我儿定能回来了。」 一万两的白银,进了姜丞坤的袋里,却左等又盼不见儿子归来,王秉正这心里无疑也是憋了暗火。 「三皇子一案牵涉诸多,但凡沾点边的都抓了问话,抓得多,放也是放了不少。若令郎真如王兄所言毫无瓜葛,今日也该安然在府上了。」 「事有凑巧,我儿确有想讨那伶人回府的念头,只是他母亲不容,没出几日,伶人就转投了三皇子怀抱作了侍妾。受贿纳贿那都是后来的事儿,跟我儿绝无半点干系!」 王秉正说完,见裴徵沉凝思虑,遂取过带来的那只檀木匣搁在了裴徵面前。 「我儿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什么苦,牢房那地方要再关下去,人怕是要废了!还得请相爷给想想辙。」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匣子,白花花的银元宝直晃人眼睛。 裴徵从里头拿了一个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实心浇灌。这一匣子少说也有五千两。 他把玩过又放了回去,阖上了盖子,「王兄太客气了。朝野上下风声正紧,不是不帮,而是义父若插手,此事会变得更复杂,于令郎也更不利。言尽于此,请恕裴某告辞。」 王秉正的自信在裴徵这番态度下渐生动摇,他僵硬笑了笑,「这……这酒才吃了一半怎么能走呢。吃酒,吃酒。」 裴徵被按回了座。 在王秉正的拍掌示意下,几名衣着暴露,身段妖娆的舞姬走了进来,或纤细曼妙,或丰腴婀娜,施施然向王秉正和裴徵行礼。 「今哪个能讨了我小老弟的欢心,我不但给她赎身,还许绫罗绸缎,风光送嫁。」 话音落,便在舞姬们之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如她们这样的贱籍,多是辗转风尘,待年老色衰遭人鄙弃。王秉正许诺的,是她们从不敢想的。 可机会摆了眼前。 最先反应过来的舞姬抢在了裴徵面前,「公子,带姣姣走可好?」男人的五官周正俊挺,结实的臂膀,硬朗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旌荡漾。 绮色的薄纱滑过男人的脸,他的肩。顺延而下,柔媚地伏在他腿上,极尽挑逗诱惑之能。 王秉正怀里亦是搂了名舞姬,笑看这一幕。 财帛和美色,是这世上最能打动人心的两样东西。 「裴老弟可想好了,要哪个?」 独独取悦裴徵的舞姬面色生变,饶是不置信地望向男人。她卖力取悦这么久,那儿却无分毫变化! 怎可能—— 下一刻,裴徵捏住了她的下颔,周身气场陡变,「不想死就滚。」将人像破絮般嫌弃丢开。 舞姬们慌张地拖着昏过去的姣姣往后退。 王秉正倏然冷下了脸,睨着他,「裴老弟这是什么意思?」 「你儿子要是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守住口风,等风头过了,自然能平安。否则,就只能怪你们父子的情分浅了。」 在这香腻的脂粉中愈久,他就愈是想起那人身上的清甜气息。寻遍全城的脂粉铺都没有的香,仿佛是她天生带来的。 毫无可比。 v第六十五章 裴徵转身欲走。 王秉正被那句父子情分浅气得发抖,「不知好歹的小杂种,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敬酒不吃吃罚——」 暴躁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王秉正拼命掰着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不住挣扎拍打,一张脸涨成了猪血色,双脚离地的窒息感随之而来,此刻正对着裴徵阴鸷的眼,「救呃……救……」 女子失控的尖叫声骤然划破,舞姬们看着已经开始翻白眼的王员外纷纷吓得争抢着夺门而逃。 裴徵淡漠地扫去了一眼,洞开的门外舞姬们跌跌撞撞向楼下,在她们身后一道墨色身影如影随形。 他慢里斯条地松了手。 堂堂八尺的男人软成一滩泥似的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莫、莫不是叫我说中了,小杂种,狗东西,敢动你爷爷!我定让你们给我,咳咳,我陪葬!我儿的官怎么来的,怎么进去的,而今你们倒想撇得一干二净了!我告诉你们,休想!」 「来人,来人……」 那扇门却在他的呼喝声中从外面被关上了。 王秉正陡然撞上裴徵冰冷如看死物的眼神,张了张嘴,血色倏然褪尽。「你,你想干什么?」这时才隐约觉得自己错估了什么。 「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逼我造杀孽呢。」一声似悯非悯的低叹溃散风中,王秉正尚未反应过来,便已人首分离。 一颗脑袋骨碌碌打了个转滚到了圆桌下。 双眼瞪突像是要掉出来似的直直盯着裴徵。 裴徵用白布拭着半臂长的短刀,刀鞘上的纹路与上臂露出的刺青如出一辙。视线微垂,便同舞姬姣姣惊恐的眼对视上。 身上的纱裙被地上鲜血浸透。 此刻正表情惊恐且绝望地看着他,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裴徵面露困扰,并未再出手。 墨影悄无声息而入,扫过里面的情形,将舞姬从地上拖起,两手并用擒住她的手将尖锐刀锋送进她腹中。毫不拖泥带水的狠戾。 「公子从前可不曾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墨影正是丫鬟芷兰面无表情道。 裴徵不由认真反思,「用中原的话,是从良了。」杀戮与那人相比,已然无趣。 「……」确定不是弃恶从善? 「收拾干净。」 「是。」 —— 七月末,连日阴雨,如在汴京上空蒙上一层阴翳。 铜雀台的舞姬死在丰乐楼的第二日,一名在淮央河畔浆洗的仆妇报案,随后衙役们从河中打捞起一具无头尸体,断口处齐整,脑袋不知去向。 根据衣饰,和胎记判定正是被报失踪的员外郎王秉正。 联系和舞姬尸体同时被发现的一匣银元宝,坊间二人桃色情杀之说愈演愈烈。 而曾和王秉正约见的裴徵受官府传召,简单询问便放了回去。 「一个舞姬如何能将一个成年男人的头砍断?」宋吟晚拧眉。 「是衙役在饭食里发现迷药,许是昏迷后砍下来的,然后抛尸河中。后又怕败露难逃一死,畏罪自杀?」这是坊间传闻最多的说法,且有理有据。 「那裴徵呢?」 「裴老板是同王员外谈租地的事儿,戌时初走的,据伙计说,王员外那会儿正和舞姬饮酒作乐,这才排除了犯案嫌疑。」 「是伙计亲眼所见?」 枕月努力回想,「说是路过窗子投影看到的,还有听到的,哪能真在里头观摩呀。」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别人冒充的。 王秉正的尸体泡在水里太久不能准确估算几时死的,舞姬死是亥时三刻。雅间里没有挣扎打斗过的痕迹,留存完好的一匣银子证明不是见财起意的冲动杀人,外加两名随从的口证,似乎都能证明裴徵出现过只是单纯的巧合。 只有宋吟晚不信这等巧合。 裴徵和王秉正。宋吟晚隐隐有种直觉,有什么被忽略过去了,且至关重要。 还有一处铜雀台。 封鹤廷是在宋吟晚乔装准备前往时来的,穿的是他旧衣裳,束着他的玉冠,一副唇红齿白的文弱书生扮相。 后者见他打量,便大大方方地由着他看。「可要随我一起去铜雀台?赏一赏那名动京城的风花雪月?」 宋吟晚俏生生地背过手,端作风流。 下一瞬就被人搂进怀里,透露了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似的欢喜。 「别闹,好不容易才束好的头发。」宋吟晚抬起胳膊小心护住脑袋。 「我给你束。」封鹤廷在瞧见她穿着的那刻就心头滚烫,嗓音微沉,「你便是风花雪月,何须另赏。」 宋吟晚脸一红,「姜相就像是滑溜手的老泥鳅,裴徵则像是刚涉世的狐狸,许迂回着来可另有所获。」 封鹤廷嘴角的笑意没压住,闷笑了两声,「夫人所言极有道理。」 宋吟晚眼眸微闪。 「不过铜雀台那不必去了。于三娘那边送来消息,死的一共是六个。撇去丰乐楼里的,余下五个都是染了天花不治身亡,尸身焚化无存。」 「……」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谁说夫人是草包》上 作者:棠挽 02、《谁说夫人是草包》下 作者:棠挽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