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听说你爱我》 楔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巫兰从小就喜欢愚人节这一天,因为只有这天她才可以恶作剧,好报复那些歧视他们家的坏邻居。 因为邻居总看不起她跛脚肢残的父亲,甚至老用闽南语嘲讽有语言隔阂的越南籍母亲,所以在七岁愚人节的那天早晨,她偷偷潜入庙里开启乡里广播器,用道道地地的闽南语将所有坏话一五一十朗诵出来,揭露那些三姑六婆的真面目。 哪句话是谁说的、哪句话又是怎麽样的笑声语调,她一字不漏,模仿得维妙维肖,除了听不懂闽南语的母亲,全村的人都被吓傻了。 虽然後来她的屁股被父亲揍得快开花,但一想到那些人愤恨的嘴脸,她就忍不住爽快大笑。 她巫兰是嚣张、是狡诈,但她就是不容许任何人羞辱她的亲人。 只要有人敢在背後说她家一句坏话,每年愚人节她一定加倍奉还,彻底遵守中国人礼尚往来的良好美德,没想到拜这良好美德所赐,十岁那年她被迫搬家了,从此再也看不到那些人青白交错的嘴脸。 太可惜了。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愚人节,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恶作剧。 那一年她十七岁,放了学正在学校宿舍写功课,谁知却被脸色凝重的导师带到训导处,还留在学校的导师和训导主任庄重且谨慎的告诉她,她的父母亲发生车祸过世了。 那时她睁大眼,脑中闪过的念头就是——原来老师也会恶作剧。 吃晚餐之前她才刚跟爸妈通完电话,怎麽可能会发生车祸? 她还撒娇说她讨厌寄宿学校,就算他们希望她考上好大学将来出人头地,也不用强迫她从国中起,就要念这所私立中学,他们聊了好久好久,怎麽才吃完晚餐,他们就发生车祸了? 她茫然不敢置信,导师陪着她直奔学校停车场,再开车载她来到医院太平间,走到尚未推入冰柜的父母亲身边。 那是她第一次进到太平间。 也是第一次看到血淋淋、遍体鳞伤的父母。 四周好多声音嗡嗡作响,像是瀑布流水击入水面的水力轰炸声,又像是梅林里蜜蜂振翅采蜜的噪音,所有声音都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她听不清楚,只隐约听见什麽撞击力道太强、救护车赶到前已经死亡的话语。 她的心脏剧烈震动,收放之间全是痛,痛得她不停颤抖、眼眶泛红,天旋地转,几乎就要晕厥。 她讨厌这个玩笑。 更讨厌苍白冰凉、动也不动的父母亲。 这些人一定是联手起来骗她的! 一定是爸妈受不了她的顽劣,才会这样惩罚她,所以她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不肯屈服於撕心裂肺的疼痛。 所有搁在她面前的文件全都拒签。 所有劝慰之语全都不听。 她不顾一切地趴在屍袋上,抗拒任何人将父母推进寒冷的冰柜。 她要等,一定要亲眼等到她最爱的父母睁开眼,向她宣布这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然後带她回家。 只要他们肯起来,她发誓以後再也不恶作剧。 她会做个循规蹈矩的乖小孩,做个令他们骄傲的好孩子,再也不惹他们生气,然後陪伴他们到老…… 「巫大哥、简大姊……」 低沈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淡淡的,却充满哀恸,一个男人忽然来到担架边握住父亲垂落在外的大掌。 她抬起头,看着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陌生男人,不禁憎恨起他脸上的哀伤,她的父母根本没死,他怎麽可以露出这种表情? 他怎麽可以! 「走开!不准你靠近我爸妈,不准你在这里乱哭夭!」强烈的心痛和打击毁损了她的理智,让她口不择言,吐出平常绝对不会出口的粗鄙字眼。 薛仁厚却没有愤怒,只是将目光从挚友夫妇身上缓缓转向她。 深邃的黑眸像是两汪静潭,波澜不兴的水面下反映着浓浓的沈痛,刚硬端正的脸庞纵然面无表情,却依旧让人清楚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悲伤。 他无言的哀伤,宣布着她始终不愿面对的事实。 巫兰只觉得脑门轰然一响,像是有什麽东西狠狠断裂,让她一直苦苦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都奔腾而出,淹没她的理智。 「我爸妈才没有死,不准你这样看我,不准!不准!不准!」 她像只负伤的小兽突然扑向前,发狂嘶咆,对眼前的男人又捶又打,一旁的导师连忙架住她。 「巫兰!」 「你们怎麽可以帮我爸妈演戏,难道不知道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吗?你们都是大人怎麽可以这样对我?怎麽可以这样对我?为什麽!」她嘶吼着、尖叫着,再也顾不了身边还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只能彻底崩溃。 她不相信,她才不相信这场恶劣的玩笑! 「巫兰冷静一点,别这样……」导师又是心痛又是哀伤的抓着她,从没看过她如此失控。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啊……」巫兰挣扎着,过度的刺激让她力大无穷,再次奔到薛仁厚面前对他拳打脚踢。 她想要打掉他脸上的哀伤、踢掉他眼中的哀恸,但其实她最想做的还是扑回担架边唤醒沈睡不醒的父母,要他们不要再折磨她。 她再也受不了了。 她再也不要这麽心痛了! 薛仁厚似乎发现她的想法,竟张臂捉住她,将崩溃的她拥入怀里,任由她拳打脚踢,即使尖锐的指甲抓伤他的脸庞、脖子,也不阻止。 他人高马大,又是个二十九岁的木匠,力气颇大,但也只能狼狈的任她宣泄,不敢反击。 导师在一旁急得跳脚,他却始终没有放手。 他紧紧抱着她,直到她筋疲力竭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挥不出任何拳头,他才稍微松开手,将四肢瘫软的她圈扶在臂弯里。 昏暗的日光灯下,怀里的小女孩就像一尊陶瓷娃娃。 虚软、狂乱、悲伤、绝望,却依旧美丽得令人屏息,彷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让人心疼不已。 「我是你父亲的挚友,根据你父亲的生前遗嘱,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指定监护人,晚一点会有律师过来宣布遗嘱,请你节哀顺变。」薛仁厚一字一句说着,端正刚硬的脸上有红肿的巴掌印,也有被她抓伤渗血的五指抓痕。 巫兰一脸木然,毫无反应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庞,虽然听得懂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又下意识排斥「生前遗嘱」、「指定监护人」这些词汇。 她知道一旦接受这些词汇,就必须接受这令人绝望的事实。 「虽然法律上我无法成为你的养父,但我发誓会一辈子照顾你,永远对你好,所以别再一个人难过了……」细小血珠凝聚在一块儿,从抓痕里无声淌下,薛仁厚哀伤地看着臂弯里苍白精致的女孩,从不知道会以这样的形式兑现对挚友的承诺。 他们是木造家具上的师徒关系,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因为彼此都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所以曾经许诺意外发生时,一定会全力照顾彼此的家人,但他却万万没料到自己还没结婚生子,最敬爱的师父、师母却意外过世了。 眼前的女孩是这样年轻弱小,要怎麽承受死别之痛? 除了安慰拥抱,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什麽,又该怎麽做,才能抹去她眼底的伤痛? 他宁愿她嚎啕大哭,掏光心里的痛,也不愿她压抑情绪…… 心里深处某根弦彷佛被人狠狠扯痛,他不自觉地收拢臂弯,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她纳入臂弯,代替挚友夫妇永远守护她。 「我不要什麽监护人,我也不需要你对我好……」泪水终於浮现在眼眶边缘,在沈默许久之後,巫兰终於再次发出声音,却不是咆哮,而是令人心疼的破碎哀求。 薛仁厚心痛,却只能沈默地看着她。 「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我爸妈其实没有死。」美眸泪光闪闪,像是一眨眼就会汇聚成河。 「巫兰……」黑瞳骤缩,薛仁厚本能地将她搂抱得更紧。 「不要逼我面对这麽残忍的事实,求你不要这麽残忍,不要……」一滴泪淌下,接着是更多更多的悲泪。 压抑许久的悲伤终於瓦解她脆弱的逞强,从她的心里、眼里哗啦哗啦奔腾而下,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吐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薛仁厚只能全身紧绷地搂紧她,坚定的越过她的头顶,看向长眠的挚友夫妇,在心中大声宣誓—— 巫大哥、简大姊别担心,我会替你们好好照顾巫兰,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第一章 父母的丧礼结束後,巫兰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失去最深爱的父母,她不懂活下去还有什麽意义,她不在乎任何事,甚至不在乎那个突然成为她监护人的男人。 她不想吃、不想喝、不想哭也不想睡,对於每一件事都很麻木,偏偏那个叫做薛仁厚的男人却总是逼迫她过「正常生活」。 她不想吃他就亲自喂,她不喝他就努力灌,甚至每天晚上准时十点钟搬张椅子到她房间当狱卒,她若不乖乖睡觉就等着被他押上床,然後听着他坐在床边数绵羊—— 她从来没有这麽讨厌过一个人。 他总是将她当成小孩,强迫她搬来跟他一块儿住,甚至处处干涉她的生活,不过她最讨厌的还是他近乎二十四小时的监视,所以在搬来这里的第十天,她终於爆发了。 当他再次强迫她上床睡觉,并坐在床边替她数羊时,她再也受不了他的霸道,拿起床上的枕头扑打他。 一直处在麻木状态的心脏因为怒气而剧烈跳动,就像注入了新生命,重新活了过来,可她的手脚却因为长时的饮食不正常而变得虚弱,彷佛重病之人。 「走开,我才不要你管我!」 突然被袭击,薛仁厚一脸错愕,却没有动怒,只是默默任她发泄怒气,直到她筋疲力尽的跌坐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泄愤,他才伸出手,轻轻抽出她手中的枕头,替她放回原位。 「时间到了,你该睡觉了。」他轻声细语,听不出丝毫火气,只有满满的包容和忍耐。 「我不睡!你凭什麽强迫我睡觉,还一直监控我的生活,我就是不想睡觉,难道不可以吗?」她愤怒嘶吼,觉得更愤怒了。 这段日子不管她怎麽反抗,他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无动於衷,只是看着她的眼神会变得柔软怜悯,但他愈是怜悯,她就愈觉得愤恨。 他根本什麽都不懂,不懂她的心情,更不懂每当她睡着之後总会梦到血淋淋的父母,然後那天双亲毫无生气躺在担架上的画面就会再度重演,一次次狠狠撕裂她的心。 他什麽都不知道,却一直强迫她睡觉,她真的好讨厌、好讨厌他…… 她真是恨死他了! 「你需要睡眠,你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我才不需要睡觉!」 「你需要,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薛仁厚漠视她愤恨的眼神,烦恼地轻轻蹙眉,他知道睡眠对於健康有多重要,不过短短十天,她就瘦了一圈,要他如何不担心? 纵然答应过巫尚、简莉会一辈子照顾她,但他不知道该怎麽和十七岁的少女相处,他知道刚失去父母的她很悲伤,但他向来沈默寡言,实在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只好凡事亲力亲为,偏偏她却不接受,甚至崩溃愤怒—— 老实说,他真的是黔驴技穷,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我不要睡觉就是不要睡觉,你只是我的监护人又不是我父母,凭什麽处处对我颐指气使,我有人身自由权,你无权强迫我!」她嘶吼着,实在好恨他的多管闲事。 「我确实不是你的父母。」他无奈,却也承认。「但是我答应过他们会照顾你,如果你伤心,可以跟我谈谈——」 「我不想谈,我讨厌这里,讨厌这个陌生的环境,更讨厌这种不生不死的生活,你为什麽非要管我?为什麽不乾脆让我跟爸妈一起死了算了!」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他加大音量,一点也不喜欢她说这种话,虽然神情依旧平和,眼神却变得锐利慑人。「巫大哥和简大姊虽然去世了,但他们会一直活在你心里,你伤心他们也不好受,他们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不该这样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巫兰怒极反笑,却笑得满脸悲怆。「你到底懂什麽?你失去过父母吗?你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吗?你根本就不明白那种痛!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梦到爸妈血淋淋的样子,我何尝不想睡?但是我根本不敢睡,我——」怨怒的发言戛然而止。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巫兰连忙咬住下唇,却收不回已经说出口的话。 薛仁厚一愣,这才明白她为何总是不睡觉,一颗平静的心不禁狠狠揪疼。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怜悯的眼神再次刺伤了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 「对,你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好心一点,不要再管我了!」 薛仁厚哑口无言,却无法如她所愿不再管她,他沈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 「无论你相不相信,但我明白你的感受。」 她讥诮地看着他,一脸不信。 他继续道:「我从小就被父母抛弃,是祖母把我拉拔长大,後来她过世了,我开始自暴自弃,上帝却让我遇到你的父母,他们用爱拯救了我,还教我谋生技能,他们就像上帝对我的恩赐,我早已把他们当作亲人,谁知道他们却……我和你一样都不想面对这个事实,这几天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天的事,我几乎天天都作恶梦。」 没料到他会自爆内幕,巫兰先是一愣,然後有所防备,怀疑他只是在演戏博取她的信任。 「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但是巫大哥、简大姊把你托付给我,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发过誓会好好照顾你,或许你很讨厌我,但在他们把你托付给我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辈子都会照顾你。」 「不要把话说得那麽好听,你知道人的一辈子有多长吗?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轻易允诺!」她不屑冷哼,才不相信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是真心的,就算父母信任他,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是不是居心叵测的家伙。 总之,她就是不信任他! 「我说到做到。」 「我不信!」巫兰别开脸。 承诺的话谁不会说,就像爸妈也曾答应过会陪她一辈子,谁知道一场车祸却轻易带走他们—— 什麽誓言都是假的,她只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有人会爱她,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眼眶突然一阵灼烧疼痛,彷佛有什麽东西要冲破那层乾涩倔强,再次将她变得脆弱,她揪紧棉被忍下那股突如其来的泪意,他却可恶的继续道—— 「我开始和巫大哥深交没多久,你就去住校了,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你好几次,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最喜欢聊到你,他们对你的事如数家珍,关於你的一切,全都记得牢牢的。」 本以为彼此应该是素昧平生,谁知他竟见过自己,巫兰闻言一愣。 「他们曾经跟我说过,他们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个女儿。」想起往事,薛仁厚有些悲伤,也有些怀念的敛下眼睫。 「他们说你很聪明,不像他们都不会读书,虽然他们一直很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却总因为身分的关系让你受委屈,他们惩罚你恶作剧,但其实很感动你能勇敢的保护他们。」 「不要说了……」没料到父母连这种事也跟他说,强忍的悲伤裂了一个大洞,巫兰哽咽一声,几乎就要压抑不住那股泪意。 那些恶作剧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爸妈竟然一直记得,她还以为他们嫌弃她顽劣,谁知道……谁知道他们表面上是生气,心中却很感动…… 「他们很爱你,总说你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骄傲,所以你真的别再折磨自己了。」 彷佛没发现巫兰压抑的神情,薛仁厚有意无意的提及往事,果然下一秒,就见一颗泪水从她的眼里落下。 这是丧礼过後她第一次流泪,也是她第一次放纵悲伤。 看着不再压抑麻木的她,他虽然松了口气,但也更疼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摀着红唇,巫兰再也忍不住满腔悲伤,大声的哭了出来。 自从父母过世後,她就一直苦苦忍耐,她不想哭,因为一哭,悲伤就会像漩涡般将她吞没,让她更加思念父母,然後又更悲伤。 那就像是脱离不了的可怕漩涡,但是不哭,心中的伤口愈来愈深,甚至逐渐溃烂,所以她选择让自己麻木,逃避可怕的事实,他却硬生生敲碎了她的自我保护。 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的! 「呜……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怒到极点,她开口嘶吼,甚至转身捶打他的胸膛,就像是负伤的小野兽。 「讨厌我也没关系,我一辈子都会照顾你。」他默不作声的任她捶打,只希望她这一哭,能将心中的悲伤通通哭掉,再也不悲伤。 「为什麽要逼我哭……呜……为什麽……」 「你不能永远逃避。」他有些迟疑的伸出双手,像在太平间时那样抱住她,藉此安慰她。「你必须面对伤痛,然後才能跨越。」 「我不要这样……」她好累,她怕自己根本跨越不了。 「你可以的。」相同的经历让他明白她心中的恐惧。「不要忍耐,就这样哭吧,哭一哭你会觉得好一点。」 「我不要……不要……」话是这麽说,她却阻止不了眼泪的滑落。 她压抑太久,早已疲惫不堪,面对溃堤的悲伤压根儿无能为力,只能无助的颤抖失控,任由悲伤淹没心房。 一开始她还能压抑哭声,但很快的,她再也克制不了的嚎啕大哭,几乎是用尽力气把满腔的悲伤、恐惧、思念、忍耐通通倾泄而出,泪水很快沾湿了她的脸庞,同时也沾湿了薛仁厚的衣服,但他始终没有松开她。 她就像个孩子般在他怀里放声哭泣,彷佛他是这世上唯一的避风港。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到几乎没有声音,连日来的逞强让她筋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对抗满身疲惫…… 「睡吧。」 恍惚间,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安抚着她,竟让她的眼皮逐渐沈重,可就在意识涣散的瞬间,连日来的恶梦袭上脑海,让她惊惧的睁开眼。 「不,我不想睡觉,我不要睡觉!」她再也不想作恶梦,再也不想看到爸妈血淋淋的样子了。 「别怕,我会一直陪你。」薛仁厚将她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带给她温暖。 「我不要!」她还是恐惧,却无法忽略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和压力,她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她的身体太过虚弱,无法对抗这股凶猛的睡意。 「嘘,别怕,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你作恶梦的话我马上把你叫醒。」她的惊惧让他更加心怜她。 「真的吗?」 「真的。」 「你真的不会离开?」虽然不想依赖他,虽然依然无法信任他,但却无法自拔的紧紧揪住他的衣服。 「当然。」 「你说到……做到……」得到他的保证,她终於安心一些,下一秒浓厚的睡意再次袭来,让她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纵然还想再挣扎一会儿,最後还是不支睡去。 看着怀里因为筋疲力竭而昏睡过去的少女,薛仁厚怜惜地叹了口气,本想将她放躺到床上,她的小手却始终揪着他的衣服,即使在昏睡中也一直处在惶惶不安的状态下。 他再次叹了口气,试了几次,始终扳不开她的小手,他不禁悄悄加大力气,她却眉头一皱,眼角又落下一滴泪,吓得他不敢再施力。 眼看一分一秒过去,都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连日来的恶梦和疲惫也让他的体力达到极限,最後只好无可奈何地抱着她一块儿躺下。 原本他只打算闭眼假寐,谁知这一躺却让他一块儿进入梦乡。 就算再怎麽伤心难过,地球也不会因此停止转动。 随着光阴不断前进,巫兰再过几个月就要从高中毕业了,晚餐过後,薛仁厚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不想考大学?」薛仁厚脑门一轰,还以为自己听错。 「嗯。」巫兰点头,证实他没听错。「我家本来就穷,为了让我读私立中学更是花了不少钱,我知道我爸妈没留下多少钱,我不想造成你的负担。」 「只是大学学费而已,我付得——」 「我不想让你付。」巫兰截断他的话。「这半年来你已经为我付出够多了,我不能再依赖你。」 半年多的时间足够让她看清一个人,经过相处,她对他早已改观,从一开始的怀疑逐渐变成信赖,从陌生到亲近。 眼前的男人看似冷漠粗犷,但其实比谁都细腻温柔,虽然沈默寡言,但品行忠厚端正,难怪当初爸妈会这麽信任他,指定他当她的监护人。 但信任是一回事,她却不能一辈子依赖他。 木匠这份工作她知道,就算手艺才华再好,没人欣赏就赚不了几个钱,虽说他在台东小有名气,但真正的收入却不算多。 他已经对她够好了,她的食衣住行育乐全算在他头上,知道她讨厌住校,他也万般迁就她,宁愿每天开一个小时的车接送她上、下学,也不希望她觉得孤单。 他一直竭尽所能的营造一个「家」,一个能够温暖她的家,替她寻回失去的幸福,她对他……真的无以回报,只能早点自食其力,减轻他的负担。 「可是……」 「我知道我爸妈一直希望我能上大学,但我不想把他们留给我的钱通通花掉,所以决定先工作几年,等存够了钱再继续进修,虽然会晚个几年,但我一定会达成他们的愿望。」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就算他反对,也不会改变决定。 「你为什麽不想读大学?」薛仁厚还是一脸震惊,他以为她会继续升学,他知道巫尚、简莉对她的期望有多高。 「因为我长大了。」 「你才十八岁。」他紧紧皱眉,依旧清楚记得这半年来她脆弱哭泣的模样,随着悲伤渐渐沈淀,她愈来愈坚强,但在他眼中,她永远是个需要被人呵护疼爱的孩子。 「已经够大了。」她也跟着皱眉,心中隐约有股道不清也说不明的不悦,她喜欢他疼爱她,却不喜欢他一直把她当小孩。「总之,我已经向几家厂商投了履历,一旦录取,毕业後我就会直接去报到。」 「巫兰,这件事我不太赞成。」眼看她口气变硬,薛仁厚虽然不想和她硬碰硬,却也忍不住说出心中想法。 「我心意已决。」 「我们还是再沟通沟通?」 「我不想沟通。」她敛下眼睫,早就知道这件事不会那麽容易通过,但是她不想和他争执。 就好像他总是无怨无悔的对她好,她当然也想替他着想。 她不想永远当个孩子,她想早点和他站在对等的地位,培养能力,也为他付出点什麽。 「巫兰……」 看着他头疼的表情,她有些逃避的站起身,将餐桌上的碗盘收拾到厨房,就在流理台边默默洗起碗盘。 他也跟了上来,几次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只好接过她手中洗好的碗盘,拿布擦乾净。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脾气,他固执刚毅,她倔强有主见,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所以许多事总是彼此迁就,但这件事…… 薛仁厚烦恼的叹了口气,实在好烦恼下次去扫墓时,究竟该怎麽向巫尚、简莉交代? 等擦乾所有碗盘後,他从冰箱拿出水果削起果皮,脑中却依然烦恼着这件事,没注意到巫兰默默从角落拉了张凳子,站上去,打算从横在顶部的橱柜里拿东西,更没注意到她拿的那张凳子椅脚早已松脱歪斜。 啪! 巫兰才刚站到凳子上,早已松脱的椅脚因为承受不住重量,竟断裂了,紧接着一个剧烈摇晃,她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薛仁厚连忙丢下手中的水果伸手接她,却还是差了零点几秒的时间,结果人是抱到了,但两人也失去平衡,一起摔到地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在坠地的瞬间,他只来得及将巫兰用力往自己的怀里拉,打算用双手护住她的後脑和背部,却阻止不了地心引力的牵引,重重压到她身上。 咚的一声,巫兰摔疼了屁股,他则是压痛手肘,剧痛袭来,两人都嘶的一声叫了出来,下一秒又同时为唇瓣上的异样感而瞪大眼。 深邃的黑眸近在咫尺,清楚倒映出彼此错愕的表情。 此刻他们不只身体叠在一起,四肢鼻尖也凑到一块儿,甚至连他们的嘴唇也……也…… 轰! 薛仁厚脑中一片空白,巫兰则是面红耳赤。 一股难以形容的羞窘震惊让他们都懵了,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彼此都感受到一股强劲的电流划过体内,让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巫兰不懂这究竟是什麽感觉,只能傻傻的盯着薛仁厚看,可薛仁厚却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子,他交过女朋友,懂得什麽叫做异性相吸,更懂得什麽叫动情,虽然晚了两、三秒,他也脸红了。 他触电似地从她身上弹了起来,为了心头那乍然而起的波澜悸动,感到六神无主。 「你……你你你、你没事吧?」他结结巴巴的跪在她身边询问,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句话。 巫兰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捂住那微微酥麻的唇瓣,依旧傻傻地盯着他,只是一张小脸却更红了。 「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也不知道……不知道……」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明知道这是场意外,可心中的悸动却愈演愈烈,怎样也无法停歇。 他今年三十岁,早已不是什麽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许久不曾交过女朋友,但面对女人一直都是清心寡慾,可刚刚他竟然觉得……觉得…… 该死的,明知不该回忆,偏偏大脑却不断浮现她那柔软的唇瓣,以及迷人的芬芳,即使他一直把巫兰当作孩子般看待,却无法否认她早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他糊涂从未发觉而已。 「没……没……没关系……」巫兰还是捂着嘴,好半晌才能够回应他的惊慌和抱歉。 纵然得到原谅,薛仁厚的脸却更红了,连心脏也不停怦怦跳,但他却不敢深思,只能逃避似的略过这些反应,担忧的转移话题。 「你没事吧?起得来吗?有没有摔疼哪里?」 「我没事。」她轻应一声,在他想碰又不敢伸手搀扶的情况下,缓缓从地板上坐起身。 她知道刚刚只是一场意外,也知道他是个很……不会装模作样的男人,所以为了不让彼此尴尬,她应该要表现得自然一点,甚至大方的安慰他,但是唇瓣相依的感觉令人印象深刻,直到现在,那触电似的酥麻感依旧挥之不去,让她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老天,她一直都将他当成诚信可靠的长辈,但为什麽她会这样心慌意乱,甚至隐隐觉得窃喜呢? 他们不是只是照顾者和被照顾者的关系吗?他们应该,也只能是这样的关系吧?但为什麽……为什麽…… 心跳剧动间,脑中蓦然浮现这半年来他对她的每一分好、每一分的温柔体贴。 他的怀抱、他的安慰、他牺牲睡眠的担忧与陪伴,还有无数他包容微笑的画面,像是走马灯似的在脑间回绕,让她的心更加悸动了。 强烈的感动、明确的好感、庞大的信任,让她隐隐约约产生一种想法—— 难道她是喜欢上他了,才会那麽排斥他将她当作小孩,才会因为这意外的一吻,而脸红心跳,甚至渴望为他付出些什麽? 是这样吗? 原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他了吗? 这个领悟就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的脑里,让她整个人傻了,但又有种恍然大悟的惊喜。 「真的没事?」薛仁厚就跪在她身边,见她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不禁更担忧了。「你的样子怪怪的,要是哪里痛千万不要忍,你——」 「你讨厌我吗?」她紧急打断他。 他一愣。「怎麽可能,你为什麽突然问这个?」 「那你觉得我任性强势吗?」她接着问,忽然好想知道这半年来他究竟是怎麽看待她的。 「你一直都是个乖女孩,你到底怎麽了?为什麽突然问这些问题。」他的目光游移到她的後脑,不禁担心她撞到了脑子,否则怎麽会文不对题。 「你别管我为什麽要这麽问,你只要回答我如果……如果……如果我喜欢上你了,你会讨厌我吗?」 心头一震,他定定的看着她,彷佛从她的言语察觉到了什麽,却不敢确认。 「我当然不会讨厌,对我而言,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女儿?」她一愣,眼神既错愕又黯然。 「对。」他点头,却觉得喉咙有些乾涩,心底深处彷佛有什麽东西正要破土而出,他却下意识的用力按下它。 巫兰紧紧皱眉,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回答,他们不过相差十二岁,谁要当他的女儿啊! 她咬着牙,虽然生气却没有当场发作,因为她没有资格生气,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和模糊,她需要更多时间确认,但是唯有一件事她再确定不过,那就是她似乎、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当你的女儿。」深吸一口气,她用再确定不过的口吻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当成我爸爸的。」 咚! 薛仁厚彷佛感到自己的心脏忽然失重坠落,但他知道那不是失落。 而是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