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深闺里的小吃货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自古江南多才俊。 在常州府武进县,提到舒家,人人都要翘一下大拇指:「那可是在整个江南都排的上号的簪缨世家。远的不提,只近两代,舒三爷是开元十七年的状元,舒二爷的公子又在去年中了探花,一门叔侄,两上进士榜,多了不起的人家。」 父兄们厉害,舒家的女儿们也不逊色,随便一个被人提起,蹦出的都是端庄贤淑,知书达理的好词儿。哪怕是旁支末梢的姑娘,只要姓了舒字,一到说亲的年纪多被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门风干净,又有家底,最后定下都是极好的人家。 反而让家里有儿子却没到般配年岁的主母们,少不得心叹一声,暗道着再耐心等一等,然后默默记住后头几个尚未到年纪的舒姑娘。比如,那位探花郎的嫡亲妹子,今年就只金钗之年,单名一个媛字。 不过,提舒媛的时候,人们的神色里会多一丝尴尬,然后像是要极力解释一番似得,说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嘛,她如今年岁小,往后日子还长呢。」 十二三岁那是女孩子们抽条的年纪,舒缓抽错方向,长成了个胖姑娘。 胖怎么了,那是外人的惋惜。在自家人眼里,只觉得舒媛胖乎乎白嫩嫩的,如同年画里走下来的娃娃,福气的很呢。 梅雨时节,屋子里又湿又闷,开了窗子也没有凉意。 奶娘打了半响蒲扇,舒媛才在那扇下的风里睡着,她的五官隐在幔帐深处,被昏暗覆盖了精致的小嘴和小巧的鼻子,一截露在外面的藕臂被月光照着,圆圆润润,白净极了。 奶娘看自家小姐的目光,就像农民伯伯看自家田里长势喜人又甜又脆的白萝卜,喜欢之意恨不能溢到全身,每一根都发丝都在跳舞。 奶娘摸了摸舒媛,确认她身上干爽,才停了蒲扇,用眼神叮嘱守夜的小丫鬟莫要睡的太死误了照顾小姐。 梳妆台的西洋钟发出滴答的声响,奶娘走后,小丫鬟打了会儿哈欠,趴在床尾打起瞌睡。 床上的舒媛忽然一咕噜坐起来,她虽然圆润,动作却很轻盈,小丫鬟半点没有觉察,舒媛已经轻手轻脚开了衣柜。 年轻的姑娘,一天十个烦恼里有三四个跟打扮有关。光衣带儿一项,就有细带子显腰身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宽腰带能让身板儿直挺,华美端庄的选择足够犹豫半响,更何况还有颜色,款式,花色等等要选。 舒缓没有这烦恼,她胖,穿什么都一样矮墩墩。 是夜,总归深一些的颜色不打眼,也不用戴首饰,免得掉在外头落人口舌。 舒缓换好衣裙,拍拍床尾的小丫头,「我要出去了。」 小丫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去哪儿呀?」 白天舒媛提过晚上有打算,小丫头忘性大,睡着睡着全给忘了,待这会儿看清自家小姐的打扮,才惊得想起来。这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出门,还要不要名声了—— 舒媛将食指竖在唇边,止住了小丫头要叫出来的话,「好妹子,我可都靠你了,有你留着门,我才能快去快回呀!」她的声音软软糯糯,莫名就给人不能反驳的力道和信任。 于是被信任提起雄心壮志的小丫头,坚定的点点头。 舒媛顺势夸她:「乖了,等的无趣就把糖盒拿出来吃!」 外头起了凉意,穿堂风吹得呼呼地,掩盖了月下那道身影出门的声响。 屋里的小丫头一面等着,一面欢喜的吃糖。等吃到第十颗的时候,糖掉了,小丫头傻了——不对啊,她不能淡定啊,小姐今天是去会男人啊!男人啊!啊! 此刻,角门外的夹道里已经有人在等。 夹道的另一边是丰王王妃陪嫁的院子,空了十多年,王妃不曾来住,只有打扫的仆役。但是丰王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御前可佩刀剑,指点十万兵马的异姓藩王,他家王妃的院子,鸟都知道不能随便飞。 这条舒家和丰王妃别院之间的夹道,平常没人敢来。 舒媛出门时没忘挑上件薄纱斗篷,斗篷帽子宽大,正好将眉眼完全隐住,她立在角门下远远打量那人。 夹道两侧,墙极高,月光只能洒落些许。那人身影挺拔,月华下的衣袍隐有绸缎的光泽,腰束墨带,头戴玉冠,是个颇为贵气的公子。 她是打扮的低到泥里去,而他大概是穿上了全部家当,以证明自个儿的确家道好过,手里握的都是真迹,眼下是时运不济才悄默默的卖家底。 买方和卖方的心理,果然不同。 舒媛自角门出去,向他走去,近了才发现那人年纪并不比她大很多,身量却比她的探花哥哥都要高。舒媛这种抽错方向的人了,忍不住就小嫉妒了一把,当真只有她光长横里,不长个呢。 舒媛在距离那人十步处停步:「公子把东西带来了吗?」 没落公子似有意外,眉梢动了一下,目光不带温度的落在这道娇小但又不和谐的宽厚着的身影上。 「于湖居士的《于湖词》。」舒媛提醒,「先前说好的,我要看过本子再付款呀。」 原来是当他要卖张孝祥的真迹。丰恒动了一下,于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马齐刷刷的没有动。 张孝祥,号于湖居士,他不是王羲之、颜真卿之类的书法顶级,但对各派书法研究深刻,融会成了一派独特风格。而且在诗词方面破有功底,亦是爱国名臣。会细心收藏张孝祥墨宝的,多半对他真心欣赏。更重要的是人死的早,留下的货少。所以张孝祥的墨宝真迹的价格虽不至于离奇,但也算是冷门,寻常有钱难求。 他倒是真有这本《于湖词》,不过—— 「没带来。」 他说。 舒媛倒未意外,东西太好,连放到书商手里中介一下都不肯,非要如此偷偷摸摸的,自然是想拿乔提价。她从善如流,「我本子还没过目,可不好现在谈价呦。」 都说江南女子温柔的像溪水,胆小的像兔子,怎地眼前这个虽然话尾带着‘呦’啊‘呀’啊的软音,实则却敢大半夜里孤身一人跟人讨价还价。 丰恒斜睇着她:「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出门,不怕被人卖?」 舒媛:「没人会买的,嫌我吃的太多的,养不起。」 她不怕,而且知道这人家道中落要卖家底过日子,还帮他出主意,「没人买,但可以绑一票,问我家人要赎金。我这个人沉,您带不远。如果来得及最好,先找个帮手。尽管最后要分些利润,但起码省了很多力气,还多个人商量。」 丰恒愕然,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 舒媛从头到脚都罩在斗篷里,隐约能瞥见她嘴角的弧度,自信之余还带着怂恿:真可以试一试的,没准比卖《于湖词》得的钱多。 丰恒结论:一个长居深闺,话本子看多了的小姑娘,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上哪儿都有神助。 所以丰恒有了决定:「张孝祥的本子可不好得,你先给我定金,我再给你看本子。」 他打算给她上生动的一课,名字叫别轻易相信陌生人。拆开来解释就是你给我定金,我这辈子都让你绝对看不到正宗的《于湖词》。 「公子说的有道理。」舒媛的确做了两手准备,「定金我带了。」 v第二章 她一面袖子里挖,一面向他走去。 身后暗卫们的呼吸收紧,丰恒几不可见的摆手,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打算为《于湖词》被骗多少底子。 舒媛走近,把一包东西放进他手里。 丰恒:「定金?」 舒媛:「对呀!」 还很松软呢,带着淡淡的体温,落在掌心里轻飘飘的,好像堆着一手心羽毛儿的——一包小点心。 「傍晚时候刚做的,原料都顶好,面底揉发了一个时辰,每一道工序都是纯手工。就是花色模子,也不是外头寻常找的见的。您一定趁着新鲜早点吃,晚了就不好吃了。」 舒媛放下点心,退回到角门,回头补充:「定金您收了,什么时候给看本子,让书店老板再通知我吧。」 角门的木门是虚掩的,她说完推开,门里一只到人肩高的狼狗悄无声息出来。月光下,那獠牙尖锐,眼睛犹如两盏招魂灯笼,它冷瞥了丰恒一眼。 就是见多了军营烈犬的丰恒,也暗道一声好狗! 舒媛伸手把狼狗勾回了门里,「乖啦——别出去吓人呀!」那声音软糯至极。 丰恒「呵」了一声,这丫头! 这丫头是做了万全准备的,方才若有人动她一分,便有狼狗冲出来撕咬。形大,无声,护主,最后还知道出来震慑对方,比带护院靠谱。 舒媛脚步声在墙那头远去,丰恒回头。 暗卫把一个人捆成了麻花,堵了嘴巴,推上来。 「世子,方才在后面夹道看到这人鬼鬼祟祟,从他身上搜出了麻袋绳索迷药,并没有什么书籍画卷。」 丰恒不做声。 暗卫全程目睹方才的乌龙,心下明白丰恒的意思,当下半点不提那小姑娘,只道:「此人深更半夜带这些东西在丰王别院转悠,定是图谋不轨,没准是窥伺别院里的财物。属下这就送去县衙,让县老爷发落出去。」 丰恒没有反驳,那便是同意。 暗卫示意手下办下去,眼神刚收回来,听见丰恒问:「里头收拾好了?」 「好了,是属下办事不利,让世子久等。」 的确等了好久,等的他肚子都饿了。丰恒打开手里的点心包,里面一溜儿坐着五只小桃子,但又不单纯是小桃子。 圆墩墩的身体,屁股上顶个小巧的桃尖,前面又竖着不同形状的小耳朵,有兔子的,猴子的,猪的,狗的,大象的。 她说什么来着,这花色模子不是外头寻常找的见的。何止不寻常,寻常人都往精致做,她往傻帽了做。 丰恒捏了一个兔子耳朵的塞进嘴里,意料之外的,味道半点不甜腻,反而透着柠檬的轻酸。 丰恒本来皱起的眉头舒散开来,放心的又捏了一个到嘴里。「嘎嘣」一声,牙齿生痛,磕到个硬东西。 丰恒吐出来,月光下,那硬东西扑闪扑闪,是一颗小银珠。 定金??? 舒媛觉得自己特别为人着想,就是给破落公子定金这种事,都藏在点心里面,不叫人面子上落难处,绝对是个给舒家门楣添光彩的好孩子。 所以回到房间,她就安心的睡了。 第二天到点醒来,收拾一番,给家里长辈请安,舒媛出发去书院。 书院在县学隔壁,两边都历史悠久,人才辈出。非要落座在一处,明面上是一起竞争,共同进步,暗地里是为了更好的别苗头。 当然,如果一定立刻分出高下,书院毕竟由本地大户人家资助,一来请的到更好的老师,二来对入门弟子有入学考和奖学金,此举大大吸纳了成绩优异的寒门弟子,因此不论从门面,还是从内涵,都要比县学略高一等。更重要的是,书院收女学生。 动物界的雄性都知道在雌性面前出风头,挣表现。更何况是知道边上有女同学的男同学们…… 从书院大门进去,男左女右,舒媛往右边的女书斋走。不同于男书斋有很多寒门才俊,能让女儿出来读书的人家大多境况优越,因此这一右拐,眼前都是红红绿绿的裙子,亮亮晶晶的珠宝。 舒媛人缘好,女学生们都喜欢跟她在一起,而且舒媛胖呀,站一起特别显别人瘦,显别人美。唯一缺点是也显别人黑。舒媛白的晶莹剔透,既粉且润。但是大家气不起来,毕竟白色使人膨胀,也越发显得舒媛很胖! 舒媛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与她打招呼说体己话。等她走到最里面的金钗豆蔻班,已经笑的嘴巴发僵。 金钗豆蔻班是女书斋里最高的一个年级,舒媛还能再待一年。再往后,书院就不收了,过了十三岁的女孩子可以在家开始绣嫁妆,绣个两年,到了及笄,正好说人家。 一进金钗豆蔻班,一道曼妙身影映入眼帘。 舒媛的眼睛亮起来:「佳儿,你回来啦!」 对方闻声抬头,娇滴滴的笑了声:「媛媛。」 付佳儿生的一张鹅蛋脸,丹凤眼,笑起来嘴角旋起两朵酒涡,而且发育的极好,一身玲珑的曲线穿着再宽大的衣裙也遮不住。据说,男书斋的学生们私下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西美人。 女书斋在右边,亦是书院的西边。独称她西美人,怎么都有股女书斋里第一美人的意思。前段时间,付佳儿随家人去了外地,可不知让多少男同学顿感人生无趣,读书乏味。 如今见面,不等其他人道相思苦,付佳儿先问舒媛:「你想我没?」 那是自然,舒媛昂首挺胸,端着没有波澜的胸,踱到付佳儿身边,胖乎乎的小手往前一摊:「不带礼物的人是没人想念哒!我的礼物呐?」 「好你个媛媛,只知道要礼物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好姐妹!」付佳儿反应过来掐舒媛痒痒肉。 舒媛一面扭,一面躲:「痒痒!痒痒!痒痒也是要礼物哒!」 两个姑娘儿笑成了一团,笑过之后排排坐。 付佳儿把一个盒子推到舒媛面前,「喏,怎么可能不给你带礼物,就属你心急,都不知道说句好听的甜甜我的耳朵。」 盒子里是两朵绒花,一支春桃,一支秋菊,眼下是夏天,戴着虽不应景,却也胜在错了时节,不容易与人撞到一起。而且绒花禁不起颠簸,一路周全的带回来,付佳儿这一路上不知道得多小心。 舒媛不客气的收了,道:「等下午饭我请,给你接风可好?」 v第三章 这时候,女先生进来,上课的时间到了,同窗们正襟危坐。 付佳儿眼波微微一动,压低声音说:「等下……有人接风。」 舒媛眨眨眼睛,询问之意,不言而喻。 付佳儿不答,小巧的耳朵上升起一层薄薄的粉色。本就是如花的美人儿,一添娇色,更胜人间无数。 舒媛故做夸张的嘟了个「哦」的口型,她知道是谁了。 丰恒一早起来,还在牙疼。属下来报告,王妃再过半日进武进县城。 这位丰王妃不知道今年触了什么景,伤了什么情,非要到小时候住过一年的武进忆往昔,还说这里有她唯一上过学的女书斋,有印象特别美好的观音庙会。总之是个夫君不陪,儿子也要作陪,谁不答应她来,她就要闹到皇后面前去的地方。 丰王也是怕了她了,点点儿子:丰恒,你陪。 丰恒:「……」 一路坐船,顺运河南下,本该在半个月前到武进。船经金陵时,王妃又上自己二姐二姐夫家小住了几日,出门时顺一堆礼品物件,地方特产,还多带了个小表弟。小表弟身骨单薄,喜欢吟诗作画,悲秋悯月,与丰恒谈不到一起去,却和王妃属于同道中人。 丰恒拿棉花塞了一晚上耳朵之后,干脆上岸打马,做了去武进的先遣部队,留他俩继续感叹滔滔江水向东流。 一代丰王妃和世子要在本地小住,对武进县丞来说,不算小事。属下预报过王妃的抵达时间不久,县丞也接到了小道消息,来请示丰恒迎接王妃的事宜,表示要清空主干道,关闭店铺书院,声乐鞭炮响起来,节目献礼出新意,务必给王妃殿下一个干净、舒畅、安全、难忘的进城环节。 丰恒暗咬着昨夜磕疼的牙:「母妃与小王此番来武进属于避暑私游,与朝廷无关,不宜惊动百姓。那清空主干道,关闭店铺书院,更是不必。」 县丞担心:「王妃到的时候,正好是晚间饭点,书院下学的时候,路上人多,怕是容易惊到王妃殿下。」 丰恒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跟一方小官解释,丰王一脉武将封王,不喜欢文臣巧言令色的风气。丰恒一出生就领天子俸禄,地位尊贵,授杀伐果断,武门教育。世子爷年纪不大,人狠话少脾气大。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自有明白的人立刻出去通知王妃的船加快速度,赶在书院下学之前的清净时刻进城,同时请那位不知趣的县丞出去。 关闭书院的事被丰恒叫了停,王妃要来的消息却已四散。 中午饭点,舒媛和付佳儿手拉手走出书院。外面人群骚动,三三两两都在议论丰王妃下午进城之事。 美人对美人总是惺惺相惜,付佳儿对传说中的王妃向往不已,「她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能让丰王为之不立半个妾室,伴驾巡疆带在身边,王府里唯一的孩子也是她生的。」 舒媛闻闻酒店左边的肉馒头摊,闻闻酒店右边的绿豆糕铺,心思全在先买哪个填肚子上。 书院的学生们,午饭一般是自带,也有住的近的赶回家吃,或者家里富贵宠孩子的派小厮丫鬟专门送饭菜来。 舒媛不定性,几种形式时常换来换去。今日不知道付佳儿回来,舒媛原也打算在外面吃。天热,带饭盒容易馊败,跑回家又嫌热,差人送来也觉得怪辛苦下人的,不如就近吃来的舒服自在。 付佳儿有人接风,舒媛本不打算跟来凑桌儿,但付佳儿一早就拉了舒媛不让她走:「你知道是谁,就更不能不去。只有我与他同桌,我羞也羞死了。」 舒媛反问她:「羞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人太耿直就是不好,此话一出,换来付佳儿一顿羞捶不说,还得道歉并主动应下陪吃饭的事。 此刻请客的人还没来,周围人都在谈论丰王妃入城。 付佳儿和舒媛感叹:「丰王对王妃真是钟情,打仗的时候,怕伤着王妃,不肯带她去前线,对王妃发誓发生身边只带小厮侍卫。」 「可见丰王是妻管严。」 付佳儿跺脚:「你就不能往浪漫点的地方想吗?」 这会儿人到了二楼,实在闻不到楼下的肉馒头和绿豆糕了,舒媛安奈下惋惜之情,安慰付佳儿:「放心,丹哥以后对你也是妻管严的,你不用着急。」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这是嘀咕我什么呢?」 舒媛回头,来人一袭青衫,浅笑盈盈,如画中之人。若说付佳儿是独一份儿的西美人,那这人就是东边男子书院里绝无仅有的东公子。 舒媛对他眨眨眼:「说你做人不厚道,请客还来这么晚啊,丹哥世兄!」 半点没有背后说人被发现后该有的自觉。 「陈公子。」付佳儿福身一礼。 陈子鹤,表字丹哥,是陈府的二公子,在书院的男书斋读书。陈舒两家世交,舒媛和他从小相熟。不过如今与之更相熟的,怕是付佳儿了。 两人没有言语,眼神中却来往过无数的东西。 在一朵红云悄然爬上付佳儿脸庞时,舒媛笑眯眯的拂开椅子,道了声「真是好饿呀」,真是无时无刻不提醒有人今天迟了个到。 陈子鹤怕了她了,提着手里的纸包儿,对她抱拳:「先去买杏花楼买了糖酥才迟到的,我这就点菜,好不好?」 舒媛手撑半边脑袋,不回答,一直到付佳儿在底下踢她凳子。 舒媛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谁让你是去买我喜欢吃的呢!」付佳儿怕胖,绝少碰这种甜腻的东西。天热,那糖酥也很容易融化黏在一起。舒媛接过那包糖酥,「等会儿我要一个冰婉,把糖酥拌在冰里吃。」 「好好好。」陈子鹤好脾气到极点,他招了小二来点菜,目光在对面付佳儿身上温柔的顿了一下,「刚刚是在说丰王妃来的事?」 付佳儿因他这一眼,脸上才淡一些的红云又浓了回来,「大伙儿都在说呢,就顺耳听到些。」 陈子鹤笑,「这事现在全县都在传,听说不光丰王妃,连丰王世子也一并到了武进。」 他与小二和完菜单,往舒媛看去,「说起来,那丰王的别院就在舒府边上,两家以前还有过走动,是不是?」 「啊!真的吗?」付佳儿知道舒家富贵,却没想到还与藩王有往来,「那媛媛回头岂不是能见到王妃和世子?」 舒媛晃了下脑袋:「世子哪里要等回头,世子现在就可以见呀!」 她坐在窗边,付佳儿以为王府的队伍已到了下面大路上。探头看了下不见大街上有丝毫异样,才发觉舒媛正用指尖点两耳朵上红玛瑙做的小柿子。 「是不是现在就看见柿子啦?」舒媛又摇头晃脑的点了下耳坠。 付佳儿哭笑不得,「我说的世子又不是那个柿子,媛媛你又耍滑头!」 她的声音说响了些,引得周围人看过来,便有人窃窃私语。 「诶诶,那不是西美人付佳儿。」 v第四章 「嗷嗷,那是书院才子陈子鹤。」 男才女貌,画面和谐,付佳儿意识到自己引起了注意,窘的脸能滴下血来。 舒媛像是什么也没察觉,道:「窗口的太阳有些晒,佳儿我俩换一下座吧。」 她开口起身,旁人惊觉原来舒府的小姐也在,并不是才子美人私会,舒陈两府是世交,舒媛和陈子鹤混在一处,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只是,一个完美的画面叫矮墩墩破坏了,唏嘘难免。 陈子鹤向舒媛投去感激的一眼,道:「好久不见,世妹最近似乎长个了。」 「真的?」舒媛抬手摸摸头顶心,欣喜道,「那说明我也要抽条了呀!」 这事都快成舒媛心病了,付佳儿忍不住笑道:「是真的,我也感觉你长高了。」话音刚落,心头像被什么划过了痕迹,她的目光在陈子鹤和舒媛之间转了下。 那两人各喝各的茶,眼神都没个交汇。 付佳儿:「你们俩……也很久没见了啊?」 舒媛:「你不在,丹哥光顾着读书,什么人都不见呢。」 「陈府和舒府最近也没走动呀?」 「走动了啊,不过几次去陈府都没见到他。」舒媛没好气的眼睛一转,「自打我哥去了京城,不光陈府的人,全武进的人都只想见他一个舒家人了。」 她说的气呼呼的,两只手做出小猫爪的模样,对着空气虚虚的抓了一下。舒家公子中了探花郎,不知是多少江南才子但求一见的少年偶像。在她心里,仍旧是不顺心意时,随时可以抓一爪子的坏哥哥。 付佳儿娇嗔的往陈子鹤看了一眼,「你怎么能光顾着读书,不理会媛媛呢。」 陈子鹤拱手:「罪过罪过,这不是你一回来,就急赶着来见你和世妹了。」 付佳儿这才笑了,两人的眉眼里都是温情。 舒媛不禁对还没上桌的菜肴产生无限向往。 丰王妃一行加快船速,终于提早到达武进。从码头入城这一路,王妃又是触景生情,又是忆苦思甜,思绪挣扎良多,不时要停车平复,因此踏进别院的时间也就比书院放学早了一刻。 丰王妃拍胸脯,松口气:总算成功避过晚高峰,恒儿应该不会生气。 丰恒:「你这单子上列的长长的都是什么?「 丰王妃:「那是母妃进城路上想的别院里没有,得差人回去拿的东西。」 瓷枕玉枕老虎枕,东珠南珠西瓜珠……原来这一路的触景生情并忆苦思甜,尽是别院里缺这个少那个。丰王妃看着高大英俊的儿子,心都酸了:「你自幼在北边长大,我怕初来南方会不习惯,这些都是你以前用过的,尤其那个老虎枕你周岁时候离了它就会哭,如今想想还是得差人回去拿一趟,熟稔的东西有助于你熟悉新环境。」 丰恒是抗拒的,他并没有过不习惯,他都住了一晚上了。 小表弟插嘴:「那这东珠南珠西瓜珠是?」 「啊,那个啊!来这里住一段时间,难免要跟左邻右里往来走动,以前来往的肯定要再联系一下,以前没来往的,人家如果要拜访,我也不会拒绝。我是个平易近人的王妃,又要给王爷当好门面,这见面礼自然是不能亏待人的。」 「呜——」小表弟不理解,「东珠南珠好明白,那西瓜珠是何物?」 「那是用小米猪做成的西瓜大的小猪呀,送小孩子最合适了。」丰王妃凑过去看,「哎呀,我把小猪的猪写出珠子的珠了,快快拿笔来,我再改改。」 丰恒觉得这单子不能再往下看了,母妃的思绪宽广的可以容纳深海星辰。父王送别时说什么来着:恒儿,凡事顺着你母亲…… 丰恒招人过来安排回去拿东西的事,一面跟丰王妃道:「你人才到,府里还有很多需要打点,走动的事过些日子再说吧。」 正哼哧哼哧改好错别字的丰王妃感动的不行:「还是恒儿懂母妃,母妃又不是为了跟人走动才来武进的。难得你父王不把你圈在军营里,让我们母子好好相伴,我这个段时间每天都要空出时间给你做饭。」 小表弟:「小姨,您真是个好母亲!」 丰恒心道:那是你没吃过她做的饭。 旁边负责回去拿东西的人收好单子,抬手往丰恒一揖,「世子,是否也有东西要小的一并取来?」 丰恒心情正因为每天要吃丰王妃的爱心餐而沉重,被这人一提醒,想到昨晚上《于湖词》的误会,那几只带耳朵的小桃子以及那藏在小桃子里的银珠子,牙疼起来。 一牙疼,丰恒心情更沉重了:「没有!」 晚间,舒媛回府,与家人一起吃了晚饭,正考虑是几点吃夜宵。 一个小丫头在门外探头探脑,舒媛招手,小丫头附她耳边道:「陈公子来,在后面角门外等您。」 舒媛心里一跳,丹哥有事找她? 舒媛回家已经洗过澡,身上换了一套淡绿色的衣裙,头发间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垂在身后等吹干。她与陈子鹤再熟稔,到底也觉得不梳头发见面太随便。舒媛寻了条淡绿色的发带扎头发,在镜子里照了照。 对面的女孩儿,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什么都圆圆的。其实她小时候没有这么圆墩墩,真的如年画里走下来的福娃娃一样,精致可爱。是从什么时候起,像面团发酵一样,往各个角度膨胀开来呢? 舒媛捏了捏自己圆圆软软的脸颊,感慨这变化真是太无形了,自己也回答不出。 舒媛收拾一番来到角门,拉门时她心里微动,纵然从小无话不谈,长大以后也懂得了避嫌,距离陈子鹤上一次单独找她已过去许多时光。 拉门之后,及目处并无青衫少年,舒媛目光下垂,瞧见一个矮圆矮圆的小团子。 原本微微荡漾的心神,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化作了嘴角的笑意,此陈公子非彼陈公子,现年五岁的陈栩比陈子鹤小一个辈分。 舒媛伸手拉小团子:「找我怎么不走正门呀?」 陈栩默不作声,舒媛感觉到他有情绪,蹲身问他:「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的陈小少爷了?告诉我,我去帮你报仇。」 陈栩固执的侧对着她,「你今天跟我二叔吃午饭啦?」 「是呀,付佳儿回来了,丹哥给她接风,我也去了。」 陈栩:「你以后不要跟他们两个吃饭,你好朋友回来,你想跟她吃饭就跟她吃饭。但是二叔要给她接风,就让他去接风,你别去。你一去,就好像非要杵在他们之间。」 舒媛被他说的一愣,继而笑了。 「人小鬼大。」她晓有兴致的看他,「你哪儿听来的闲话?」 v第五章 陈栩不拿正眼看她,侧着可爱的小面孔,单边儿小眼睛一下一下往舒媛脸上瞥,「你别管我哪里听见的,就说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舒媛想想,点了点头,「挺有道理。」 这知错能改的态度让陈栩很满意,小胸脯不由又挺了几分,「所以你听我的,往后得注意!」 舒媛应的也很爽快,语气真挚的道,「说完我了,也说说你吧。」 陈栩不明白。 舒媛:「你生出来眼神儿没毛病,今天怎么尽抽抽?」 不等小团子反应过来,她把小团子的脑袋一下转过来,只看见陈栩另一只眼角赫然青紫了一大块! 陈栩急得挣扎,舒媛已经「哦」一声,松开他,「你这是被人扁过了啊,小团子!」 那语气太调侃了,像看到果盘里的桃子熟烂了以后,随口的一句‘扔了吧’,一点儿也不心疼他。 本来憋了委屈不敢让舒媛知道陈栩,内心受到极大冲击,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她发现后,最起码应该心痛的捧着他的脑袋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我的小团子」。 陈栩「哇」一声哭出来:「他们说你胖,说你没有自知之明站在他们两人之间,特别难看!我很生气,我用石头砸他们!」 丰恒打别院后门转出来,听见的就是这一声控诉。他停步的地点,角度很刁钻,舒媛他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看得很清楚。 那个女孩没似昨晚上从头到尾都遮掩了起来,但他还是从她有弧度而无曲线的身影以及软软甜甜的声音里认出了人。 呵,昨晚上讹他《于湖词》,今天在这儿欺负小孩! 陈栩很不满意,「我跟他们打……你却说我被扁……你到底懂不懂小孩子也有自尊……呜呜呜……」 舒媛轻柔的摸摸陈栩的脑袋,「栩哥儿为我做的事,我心里都记着!」 陈栩哭。 「栩哥儿乖了,栩哥儿不哭了,好不好?」 陈栩就不。 舒媛轻叹一声,「我今天做了酒酿园子,放了桂花糖,你要不要吃?」 陈栩在百忙之中抽了抽,「要啊!」 舒媛微笑,知道他不想其他人看见他哭的模样,「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拿出来,我们一起吃。」 舒媛回自己院子,拿了本来打算做夜宵的酒酿圆子,又上厨房要了几碟荤菜蔬菜,一并装在食盒里提出来。她拉了陈栩的小手,到夹道尾的亭子里。 这个亭子其实属于丰王妃的别院,但是丰王妃家长期无人,也就不存在使用的问题。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分不清到底该算谁的。 亭子里有石椅石桌,舒媛把吃的拿出来,一样样布在石桌上。丰恒远远看着她把酒酿圆子放在最边上,跟陈栩讲:「酒酿园子是夜宵,最后吃,所以我们先吃晚饭。」 小团子丝毫没发现自己上当,被骗吃晚饭。 舒媛一勺饭,一勺菜,温柔的喂他,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小母亲。 丰恒压根没有偷窥旁人的兴趣,但被这一幕场景钉住了脚步。 丰小王爷小时候,丰王妃的心思都在维持自己少女之心上,维持的方式是基本没有想起来自己有个娃。等丰王妃好好的保持住了少女心,继而要再接再厉做好母亲角色时,因为少女心太严重的缘故,已经开始懂事的丰恒觉得自己像多了个妹妹……因此丰恒可以说从没有感受过眼前画面里的这种温情。 他不客气的想,自己不存在偷窥人的动机,那亭子本来就是他母妃的。他站在这里,是要看他们有没有破坏丰王府的家财。 亭子里,陈栩几口饭下去,又回到了那个聪明懂事,视野独特,个性傲娇的陈小少爷。 他忘了方才嚎哭的痛,开始指点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姓舒名媛的小女孩,「其实你喜欢我二叔,你为啥不跟我二叔说呢?」 舒媛又喂他一口饭,「哦?你哪里看出我喜欢丹哥?」 「你看他眼神不一样。」陈栩指指边上的红烧肉,示意他还要再来一口肉。 舒媛给他夹了一块有肥有瘦的,「我的眼神不重要,如今是丹哥和佳儿彼此有意,卡在两个人中间的事,我不喜欢做,你刚才也叫我不要做。」 陈栩还她一个「你就装大度吧」的不屑,「让你别跟他们两个一起,不是不让你跟我二叔一起啊。是你认识我二叔在先,那付佳儿是后来的。舒家是什么家世,她付家是什么家世。你要不好意思跟我二叔说,就透露点儿给家里,或者我可以透露给我娘亲和奶奶啊。付佳儿只是漂亮,娶妻娶贤,纳妾才纳漂亮呢。我相信你的胜算更大。」 舒媛心想这小娃娃分析的头头是道,要把这心思用在读书上多好。 她点了点小团子的脑袋:「你啊,你母亲是我大堂姐。陈舒两家,是不会在一代里连结两次亲的。你联姻的小心思这么重,不如等着长大以后,娶个我们舒家的姑娘。」 陈栩捂着被戳疼的脑门,瞪她,「姑娘家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 舒媛乐得如此,「承你吉言,又胖又凶的姑娘压根没想着要嫁出去。」说着,拿出药瓶,轻柔的给陈栩眼角的青紫揉上药。 陈栩的眼神柔软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娶妻娶贤,暗示了什么。 「你放心。」他小心的瞥舒媛,「反正我长大要娶舒家的女孩,我就娶你。」 真不容易,今晚的酒酿圆子算是没白给。舒媛笑,「等会儿回家,怎么跟你娘解释这脸上的伤?」 陈栩挺直腰板,「我就说来找你玩的路上自己摔的。」 「你有分寸就是。」 舒媛招呼一个小丫头送陈小公子回家,自己转身收拾石桌上的残局。一抬头,看见了丰恒,那眼神显然认得她。 乖了,这是收到定金的意思了。 她扬起笑:「公子,是带《于湖词》来了吗?」 丰恒一言不答,走进凉亭,看了下石桌上的饭菜。 天色已暗,仅有的一些天光挣扎着撒在亭子里,照出来的物什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布。但就是黑乎乎一坨也要是在谁的地盘上就该算谁的。 丰恒抬眼无声的看了舒媛一眼,内容及其直截了当。 v第六章 舒媛能对付陈栩那种小傲娇,自然也读懂了丰恒这个大傲娇。 落魄公子,饿了,也是要面子的公子。 舒媛最会给人面子,「刚好多带了碗筷出来,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吃些东西吧。」她给彼此布了碗筷,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先夹了一颗清炒河虾到嘴里。 丰恒这才入座,心说这丫头还算上道。 都是家常菜色,做的干净可口。丰恒吃相斯文,银箸碰在瓷碟,细若无声。舒媛虽然已经吃过了,但也配合着斯条慢理的吃菜。 她喜好倒腾美食,但不贪食,平日奉行一餐七分饱的态度,因此此刻才有肚子可以配合。反倒是老天不配合,给了她一个吃什么都发酵的身体。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舒媛为了健康着想,从未想过要节食。 她像一只咕哝哝吃草的小兔子,食物一小口一小口塞,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眼睛里亮晶晶的洒满了笑意和满足,只是在旁看着,都让人觉得这饭菜美味极了。 丰恒就在这样的饭友诱导下,添了两碗饭。 与此同时,在丰王妃的别院内。 丰恒只扒两口就离了席的情况,让丰王妃很是忐忑。她小心地问丰恒的小表弟:「苦瓜很苦吗?」 小表弟尝尝并没有。 丰王妃放心了,也夹了一口,果然并没有很苦,但也还有那么一丁点苦,不过苦瓜苦瓜嘛,苦才是它该有的滋味,残存一点,完全可以接受。丰王妃自我催眠。 小表弟又吃了几个菜,丰王妃仔细揣摩他的表情并没有很痛苦,于是按他的顺序依次品尝,味道姑且都算不错。 丰王妃奇怪:「那他嫌弃什么?」 小表弟则是看不懂她跟在自己后面下筷子是种什么操作,这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自己也很忐忑。 「那个……小姨做的菜,小姨之前没尝过?」 小表弟小心翼翼。 丰王妃一脸纯真,「我做菜没有先尝的习惯。」 这也不算坏习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尝过之后,后面的人都算在吃前面人的口水了。向来善解人意的小表弟表示理解,他想了想丰王妃前头的疑惑,道:「也许表哥不饿吧,难道还要其他理由?」 丰王妃摇头,笑话,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曾经做饭很难吃,还配错菜差点把亲儿子毒死,由此给丰恒留下心理阴影的事。 总觉得怪怪的,但是有说不清是哪里怪的小表弟低头:「呜,那我们继续吃吧。」 院里在吃饭,院外也在吃饭。 月光洒在亭子后的小河上,熠熠生辉的同时,也悄无声息的爬进了亭子里。 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在差不多时候停箸。 舒媛不急收拾,静默默的看着对面人。身旁的光线足够刁钻,她背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将对方神色一览无遗。 丰恒半点没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他生的好,气质也好,整个人在月光下清俊硬朗,再加上衣着不俗,别说落魄,就是颠倒黑白,反客为主,说这桌饭菜是他的,也没人不信。 舒媛想他但凡肯把这身行头里的一丁半点当出去,也不至于少今晚这口饭吃。 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对面女孩儿盖上死要面子落魄公子标签,丰恒拿出小银珠,摆在桌上。 舒媛意外:莫非是富贵不能屈,小银珠也不能移?? 那天晚上,虽然被磕了牙齿,但必须承认,点心的味道很不错。丰恒一颗颗把小银珠拿走后,又不客气的把掰开的点心吃了。 现在酒足饭饱,难免就开始想吃零嘴。 丰恒点点珠子,「装它的点心还有吗?」 咦,这人还真不客气,张口就要点心。 他不客气,她也不客气,「把定金放这的意思是——您不打算卖《于湖词》,还是您根本就没有《于湖词》?」 舒媛直接跳过点心的话题,一句话拉回正题。 丰恒是不打算卖,不过要说他没有,他就不乐意了。除了当今皇上的江山,丰小王爷要的东西,多少人赶着送上门,哪里会有没有的道理。那世子爷的脾气上来,脸色多少不好看。 「谁说……」 舒媛没放过他脸上的变化,抬手打住丰恒的话。 舒媛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人诚心待她,她善待于人。眼前这人,她已经给他很多次机会,很足的耐心,可他三天两头不做正事! 「公子。」她道,「也许现在您有,我却不想买了。这三颗银珠送给您,过往一切,不再追究。」 软软糯糯的声音不变,却骤然让丰恒感到冷然。。 女人怎么都这么善变呐? 明明之前还千方百计要买张孝祥的真迹,甚至不惜相信一个陌生人,直接就给了定金,这一眨眼就不要啦? 舒媛起身收拾桌上碗筷,动作很快,干净利索的收拾好了食盒,转身就走。连带着那因饭菜和餐具铺在面前而堆积起来的温暖也随之不见,丰恒极不喜欢这周遭骤然一空的感觉。 「你等等——」 舒媛步子都未缓一下。 丰小王爷哪里让人如此甩过面子,伸手把人截住:「谁让你走了?」 这一下动作比较突然,要是换了别的姑娘,不是吓一跳,便是被那突然的力道拉的倒到丰小王爷怀里去了。 等丰恒意识到自己这一动作的结果,心头被舒媛激起的不爽却莫名淡了不少。他甚至想好了自己今晚吃了她的饭,她要是倒下来的话,他勉强不推开她就是。 然而舒媛压根没扑到丰恒身上。她分量足够,人只晃了一下,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瞪着丰恒,里面有冷静,有警告,独独没有丝毫畏惧。 丰恒估计自己再不开口,她默数完一二三,那条形大,无声,护主,最后还知道出来震慑对方,比带护院靠谱的狼狗就该冲出来了。 诚然丰小王爷不怕,但跟条畜生对抗,到底掉价。 v第七章 他猛地松开她,语气强硬:「我没觉得《于湖词》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舒媛略略一惊,握了握藏在掌心的狗哨:「公子要怎么样?」 他道:「你去拿笔墨来,我能证明我有《于湖词》。」说完又补充了句:「就算你不要定金,我也要还你一份墨宝,才算两清。」 压根没想过自己在对方眼里,一没功名,二不是权贵,哪里能写出墨宝。 但是会争取,就还算有诚意。 「那就请公子在这等一会了。」舒媛面上没拒绝,她表面软糯糯的,骨子里也有脾气,因此有心换个角度晾丰恒一晾,拿个笔墨也磨磨蹭蹭。 谁叫他刚才拽她一把,胖姑娘的肉也有尊严,不是被人随便碰的。 她前头进去,后面一条狼狗就悄无声息的出来,招魂灯笼一般的眼睛,冷然在丰恒身上一扫,老僧入定堵在大门口。 人狗互望,彼此看不顺眼。 入夜,水边的蚊虫到了活跃的时候,绕着这一人一狗,嗡嗡四转。 狗不动,丰恒也不动,上阵杀敌,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怕的,区区蚊子,丰小王爷不躲。 所以半响之后,舒媛出来所见到的丰恒已经不是刚才的丰恒。 丰小王爷被蚊子咬了几口脖子,又迫于面子不挠,脸色再次阴郁的很。 舒媛除带笔墨灯烛,还提了一枚紫金铜制香囊,里面燃着的蚊香徐徐散出。 丰恒看在眼里,面上不动神色,心说还算她有良心。 不过,舒媛跨出门,不是先往他的方向去,而是笑眯眯的摸摸狗的脑袋,「乖啦,进里面去吧,里面凉快。」 狼狗冷瞟丰恒一眼。 丰恒分明感受到那一眼里充满了鄙夷和得意。 丰恒:「……」这狗几个意思? 几个意思的狗爷屁股一动,昂首进屋凉快去了。 舒媛还贴心的给虚掩了门,这才走近丰恒锁在的亭子,把铜香囊挂在亭子角,夜风轻抚,蚊香的白烟淡淡的迷茫在亭子里。 嗡嗡作响的蚊子一下不见踪迹,周围清净下来。 舒媛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笔墨纸砚在丰恒面前铺开。 丰恒提笔,目光往边上一动。舒媛站在三步之外,微侧着头,正向亭外河水流淌。张孝祥的《于湖词》共有五卷,始于宋朝,散于乱世,如今仅存一卷真迹,共计两百余首。 丰恒侧首问她:「想看哪一首?」 「咦,还可以选的呀!」舒媛走过去,看着他面前的白纸,一撑下巴,干脆坐到桌旁,「其实我也没什么要求,公子随意写吧,我不挑剔的。」 后世整理的《于湖词》有好几个版本可以在市面上买到,临摹张公真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真能写出他风格的却无几人。 没要求,是因为真有要求也没人做得到哇。 舒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眼底流光一动,这一幕落在丰恒眼里,他想到一个词——十里湖光。 于是大笔一挥,便写了《西江月·阻风山峰下》。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丰恒把字往舒媛面前一推,静默的坐在原地,并不打算听她夸赞。 写的好不好,都会有人夸他,时间多了,丰恒已经免疫。他习过很多人的字,也有过扬各家所长的雄心。张孝祥在融各家之长,创自身之风上有极高造诣。丰恒曾经研习过张孝祥很久,一直到他福至心灵,明白了融汇合家的方法,舍张孝祥而去,开始写自己的风格。 如今重新写回张孝祥的字体,写到九分神似不成问题,但更重要的是那不同的一分来自两人的精神气。张孝祥全力报国,但彼时北宋国破,山河动荡,怀天下者的心又悲又痛。而如今国运昌盛,兵马如虹,为人将者的丰恒激昂果敢。 舒媛脸色微微一变,透过那副字,仿若看到探花哥哥离家入京的前夜,与她促膝长谈天下局势时那一脸的自信飞扬。 她轻捂心口,感觉到里面蓬勃的跳动,然后将纸抵还给丰恒。那双眼眸里明明还有没散去的激动,但这个举动又让丰恒神经绷紧。 竟然被退回来了!他看着那篇近在咫尺的墨迹,问舒媛:「我写的不像?」 舒媛认真脸:「太像了,感觉买不起。」 丰恒嘴角不易察觉的一扬,「你说买不起,我又没说过要卖。」 舒媛暗翻了个白眼,不卖你找书店掌柜联系卖家作甚。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真迹宝贝还在人手里揣着呢,得罪了卖家的买家,没有好果子吃。 「你看你的字已经那么好了,可我的字还很丑呢,既然我们都很喜欢于湖先生的诗词墨宝,那不如做一下同道中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呗。」 舒媛一脸苦兮兮的拉住丰恒的袖子,她嘟着腮子,圆圆白白的脸蛋鼓出可爱的弧度,十足一只小肉包。 丰恒神色一松,「怎么互帮互助?」 小肉包脸提了她的要求:「给个同道中人的友情价呗……」 丰恒真真哭笑不得:丰王府很缺钱吗?还需要贱卖真迹……这丫头哪里像出生簪缨世家的,分明一个小商贩子! 舒媛察言观色,又扯了扯他的袖子:「是不是你也觉得我的提议不错?」 毕竟他已经饭都吃不起了,而她认了他手里的《于湖词》是真的,那他顺梯子下,给个同道中人的友情价,这《于湖词》不就出手了?又保了面子,又饱了荷包。 「你就没想过,我会送给你?」 「无缘无故的,我做什么要这么想?动辄送人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图谋不轨啊。而且我无故受人惠赠,压力会很大的。」 v第八章 她说的一本正经,丰恒不禁想去揉她脑袋,看一看这圆圆的脑壳下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行为举止都怪异的可爱。 但手伸出去了,看着她眼神里又生出警觉,到底没真的放下。 丰恒干咳了下,「也没说白送,起码能换几顿饭吃吧。」他状似随意的提条件,「我不会在武进呆太久。」 舒媛无语的看着他,这落魄公子竟然拿《于湖词》换饭吃!!! 她都做好了准备会开大价钱,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她也打算极尽所能做到那个价钱。 结果人家只是换饭吃!!! 舒媛扶额:「这一日三餐得做到什么程度,才对得起于湖居士哦!」 「随你安排好了。」丰恒并不在意,「只需准备每日晚饭,如果有事不来,也会有人通知你。」 他也不能一顿王妃的饭都不吃。 这一听就是不懂市价,不明百姓疾苦的公子哥。 舒媛没有说话。 丰恒又加筹码:「十日之后,《于湖词》会交到你手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咦」的一声。 两人寻声看去,舒府角门口一个小丫鬟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一见两人回头,小丫鬟捂住眼睛往后退。 舒媛一眼认出来了自己房里的小丫鬟,「一会儿不见,这还会倒着走了?」 小丫鬟回道:「是小姐吗?这天黑了,奴婢看不清人呐。」 得,还想撇开关系呢。 舒媛对她招手,「乖了,你过来帮我把东西收拾回去。」 那小丫鬟脑袋一垂,认了命,放开眼睛磨磨蹭蹭上来。 舒媛不再理会她,对丰恒点了点头:「那就如公子所说。」 十天,也就是哪怕最后食言,也不过白给十天饭菜。 她并不想用最坏的结果揣测他。即便十天后,她没有拿到《于湖词》,也可以理解是他迫于其他原因不得不食言。人生在世,谁没有难处呢。 探花哥哥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帮人时帮一把。 她就当交他这个朋友。 事情既已说定,那就可以散伙了。 舒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其实那道点心——」 她往丰恒看去,他知道她说的是那道装小银珠的点心。 两人目光相遇,舒媛的眼睛亮了亮。 「那道点心,被我改了方子之后,还没遇到有人说喜欢,你是真想再吃一次?」 「是。」 「那你喜欢哪种耳朵?」 丰恒:「……」 不等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舒媛摇了摇头,「没关系,不好选择的话,那就每种耳朵都做一些好了。」 并没有不好选择好么! 根本就是不想有耳朵! 但那话丰恒竟说不出口,舒媛看他的眼里闪着星星,那是由心底里翻出来的高兴,比起《于湖词》的同道中人还更同道中人。 他俩喜欢同一款点心! 「自从用柠檬代替苹果,不知多少人说乍一吃像糕点坏了,终于又有一个人跟我一样觉得夏天用酸酸的点心分外清爽了。」她道,「那明日,我在这里等你哦。」 他看着她走进舒家大宅,朱红的木门合上,一切回归沉寂。 夜色撩人,周围的隐隐绰绰中,有的是草木建筑,有的是他的暗卫。 他身边从来围绕着很多人,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说——会等着他。 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 因为她一定会等的。 他也一定会去。 小丫鬟提着食盒,跟舒媛回府,等见不到丰恒了,戳戳自家小姐,「那是谁呀?」 刚完成一件大事的舒媛,心情舒畅,对小丫鬟眨眨眼:「你想知道?」 「嗨,谁还没有个八卦的心呐。」 「这会儿不怕被我灭口了?」 「灭口什么的都是话本里乱讲的,小姐菩萨心肠,哪里会灭小的口!」小丫鬟挤眉弄眼,「小姐怎么认识他的?」 舒媛不说谎,转了下眼珠子,「他看起来跟哥哥没差几岁。」 这就足够小丫鬟畅想了:「啊,原来是少爷的朋友,少爷进京去了,他朋友不知道?哎呀,这人怎么不来府上拜访,偏偏在后面鬼鬼祟祟的,难道是有什么难处非要暗戳戳的提?」 v第九章 舒媛一笑:「还真没准。」 《于湖词》真迹那么难得,可不是要鬼鬼祟祟,暗暗戳戳。 「看着穿戴不错呀,不会是路上被人打劫了吧,那可得报官呀!何况少爷不在呢,他怎么想到跑我们舒府来!」 这个嘛…… 舒媛摸摸自己圆软的脸,「大概是看我家伙食比较好吧。」 刚刚明确了后几日伙食水准,丰恒心情极佳,脖子奇痒,暗卫很有眼色的递上蚊虫叮咬的药膏。 但,丰王妃心情不好。 前段时间在军营里,王爷要心系下层,与将士同吃同住,不开小灶。后面出门了,这小半月都在路上,其间在二姐二姐夫家待的时候,她也没好意思提出自己下厨房。 丰王妃讷讷的想这她这些天来第一次下厨房呢,儿子竟然不给面子。 诚然这顿饭在丰王妃进厨房之前,已经有人选好材料,洗弄干净,切成最合适的大小,烧起火,热过油,王妃只需要优雅的走进去,端起把材料倒入锅中,随性翻炒。事后的锅锅铲铲,盆盆罐罐也一概不用费心,自有人负责收拾清洗。这套流程,是在亲儿子吃出中毒之后,丰王亲自定的。打那以后,不论丰王妃走到哪里,厨房里的这套班子都得原封不动,一个不少的跟着。 但丰王妃自认为她对待做饭给儿子吃的这件事,其心赤城,其情可鉴。 晚饭后,丰王妃连跟丰恒小表弟下棋的心思都没有了,捧着一盏茶在客厅里等丰恒,一直到茶盏冷去,丰恒才踏进别院。 听得线报儿子已经回来了,丰王妃端了十二分的架子,准备展现一下‘不吃妈妈饭的坏孩子导致妈妈心很疼’的情绪,眼睛死死看着前方。 丰恒迈进前厅,她看出他心情不错。 丰恒走过天井,她发现他脖子上一点诡异红色。 丰恒来到花厅,她看着他摸了摸那个红点,眼神竟不嫌弃。 丰王妃提前酝酿出的眼泪硬生生被压回了眼眶,脑子里翻天覆地。 我儿子有对象了? 我儿子还是个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傻孩子啊! 呜……到底是他先追的人家,还是被人家扑了自己不知道……王爷啊,我要给你写信! 府里的暗卫呢?那个飞的最快的是哪只鸽子来着! 丰恒觉察到母妃的异样,「您在等我?」 丰王妃「噌——」一下站起来,严肃脸:「没有,母妃在想社稷大事。」 不能让儿子发现她已经看出端倪,这事往大了说牵涉国家未来,权利倒向,丰王手里可有全国四分之一的兵力,往小了说关乎丰家的香火,和她为人母亲的荣辱。 丰王妃和婆婆丰老夫人,面和心里。丰老夫人天天盯着京城的贵女们,眼底闪着寻孙媳妇的贼光。丰王妃早就发誓要赶在那老太太前面动作,务必把丰恒的婚事牢牢掌控在手。 丰恒还不太明白,丰王妃眼睛一转一翻,已经将他终身大事,从前到后,撸了个遍。 丰王妃提裙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离去反而让丰恒多心就不好了。她退回来,对儿子道:「其实,母妃刚才确实在等你回来。」 丰恒一挑眉:不想社稷大事了? 丰王妃飞快的整理好了措辞,「六月十九,观音生日,这里有观音会,我想带你去看看。等观音会的这段时间左右没别的事,我们也要跟周围几家走动走动了,来了这么久,不能关着大门,不与人往来。」 丰王的势力在北面,很少和南方的绅贵往来。这次来武进,正好可以走动一下。王妃的嫡亲二姐夫身居两江总督,坐镇江南十年,把他小表弟带出来,也是借小表弟总督儿子的身份方便开道。 丰恒点头:「母妃打算从哪家开始?」 「隔壁的舒家吧。」 丰王妃随便指了一家圆谎。 观音会,在武进已有百年历史,起因有县志可寻。 大意是说某年某月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庄家颗粒无收,眼看小几个月过去,大家家里的存粮都快吃尽,大水依然没有退去的意思。 有人怀疑是水怪作祟,要选年轻的童男童女投河祭祀。 但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宝贝不是宝贝呢,实难挑选,于是抓阄,就这样选出的一双男女恰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 那母亲宁愿之极投河,也不想失去孩子。可是孩子不献祭,大家没活路。她又没有办法补救。 祭祀之前的一天晚上,母亲跪在月下,恳请天上的菩萨可以听到她的心声,救救她的一双孩子,也救救这一片走投无路的百姓。 当然,没得到任何反应。 第二天,那双孩子被投了大水,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在滚滚大浪之间一道金光闪现,那对孩子被光华托出水面,同时出现的还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以及她脚下踩着的被降服的鱼怪。 自那之后,每年观音生日之日,县城会搬出观音庙里最大的观音像,并金童玉女一对,立在像侧,高颂赞歌。 最初,金童玉女从百姓家中挑选,后来书院落成,资助书院的乡绅和资助观音会的是同一批,金童玉女也变成了从书院学生中选。十二三岁的女娃就有窈窕之风了,因此从金钗豆蔻班里选出玉女成了默认的规则。 这届金钗豆蔻班一共有二十个姑娘,先前已经筛过一回,最后有五个姑娘入选,舒媛也在其中。 按道理,她在外形筛选的时候就该被淘汰,好死不死,声乐之前有一轮匿名投票,票高的人可以晋级终选。被刷下去的姑娘们,默契的把人气票都给了舒媛,反正乘势顶走哪一个,她们都不亏。 舒媛莫名躺进决赛,付佳儿激动的握着她的手:「太好了,媛媛。你的嗓音资质一直是最好的,一定能拿到玉女的名额。」 扮金童玉女的人选要在观音会上唱一天《慈悲咒》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但她要被选上,一定是有史以来身材尺寸最特别的一个玉女。 金钗豆蔻班的最后一堂课是声乐。 夫子坐在书案后,中气十足:「观音会玉女的终选在今天,等下学后,要比赛的同学们到唱音堂去比一比唱功,其他同学就不要跟去了,人多,场面太杂乱。今日傍晚的时候,最终人选会张榜出来,同学们明日一早来看也是一样。」 不能旁观,同学们也极激动,这事不光是玉女人选揭幕,更重要的是观音会那天书院会放一天假呀!那是整个武进的节日,礼炮响,花灯挂,还有庙会走起来。 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夫子复看了下名单,道:「付佳儿不在名单上,初选那段时间,你错过了。几个夫子们商量下来,觉得挺可惜。等会儿你一起去唱音堂吧。」 啥? v第十章 原本就躁动的教室里暗炸开锅,没进过初选直接入终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付佳儿也又喜又惊。 喜的是之前整整一年,她都在为选上玉女暗地里努力,练唱功修身段,行坐立礼,无一处不用心。可到初选的时候却因随家里人出远门而错过,她委屈过,也懊恼过,本已经打定主意接受现实,没想到这会儿柳暗花明又一村。 惊的却是这破例的机会怎么会落到她身上。 付佳儿下意识的往舒媛看去,知晓自己心思,又能帮得上忙的只有舒媛,莫非这事是舒媛请她父亲…… 舒媛的座位空着,因为书法写的好,整个下午她都被教书法的夫子拉去帮忙抄书,据说书法的夫子打算抄一套经书在观音会上捐赠给寺里。 另一个要去终选的同学来拉付佳儿:「佳儿,我们现在去唱音堂,你也一块走吧。」 「舒媛去抄书了,也不知道等下是不是知道在唱音堂选人。」 「没事的吧,书法夫子本来也是这次甄选的评委,应该知道在唱音堂终选才是。」 「那……那我就不给她留字条了。」 付佳儿放下笔,几人有说有笑的往唱音堂去。 书院里有一片湖,唱音堂就造在沿湖堆砌到水面的假山上。夏日里,四面窗户打开,湖风飒爽,望出去一片汪泽,连绵着碧叶莲花,被誉为书院八景之一。 假山下有山洞,山上一段石阶,蜿蜒而走。 要上唱音堂,需拾级而上。付佳儿担心选人得花不少时间,等久了要去方便上下石阶又太麻烦,便让同伴们先上去。 假山不远的书楼,有厕轩。 付佳儿推开最里一间,人才刚进去,隔壁两间有人走出来。 「你说她一个贩子的女儿,是怎么爬进终选的?」 「贩子?我们书院还收贩子的女儿?」 是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付佳儿不欲听人闲话,摸出镜子准备整理仪容。 却听前头一个说话的人道:「嗨,你以为付家打一开始就是有铺子的?她家早先靠倒卖南北货赚了些小钱,才盘下如今的店面,做卖布绣花的小生意。江南是丝织繁盛之地,这类小店多如牛毛,今天倒闭一家明天能开出三家来。」 那姑娘说到这,啧了一声,「这种人家,在书院一群本地绅贵之中根本不值一提,祖上又没有庇荫,怎么就偏偏她给额外提拔上了终选?」 「那有什么,我娘说,她这种面瓜子的人,狐狸精投胎,天生就会弄男人。」 两人眼神一对,笑出声来。 付佳儿气的脸色煞白,推门想要冲出去,却听其中一人语气一转。 「她真靠那本事上去,我们自也有本事让她下来。不过——」她语气一顿,「她要是靠舒媛的路子得的机会,倒叫人要掂量掂量,是不是要忤逆舒家的意思了。」 「这你就想岔了,舒媛要帮她疏通到这地步,把人真顶到玉女的位置上,那舒媛这才叫绵里藏针,算计人算计到了骨头里呢。」 「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琢磨不出来。」 「我表姨婆跟舒家老夫人走的很近的,听她说这舒家姑娘个个都照着宗妇嫡妻的标准在培养,对内能管一族上下,对外谈的了生意撑得起门楣,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上,老夫人不许她们露面。观音会这种活动,什么乡野走夫都能来得看得,那个玉女立在上头叫他们看着瞧着还指指点点念念叨叨的……你仔细算算,这算是好事的话……怎么舒家从没出过观音会的玉女,又为何舒家娶了那么多个媳妇,却没有哪个做过玉女。那舒媛不是有个探花郎的哥哥吗?没准姓付的贴着她,想近水楼台做探花夫人呢。那舒媛帮她做了玉女,表面上是好姐妹,背地里不就断了她进自家做嫂子的门路,又不撕破脸皮又达了目的!」 「竟然还有这种事!」后头的姑娘似乎惊讶捂了捂嘴,「其他人家可都看着舒家呢,这进不去舒家眼的,岂不是也进不去赵家,陈……」 两人声音忽然就远了,似乎是一起出了厕轩。 付佳儿反应过来推门追出去,要听清楚她们提说的是不是陈子鹤所在的陈家。还没走两步,被她用力推开的门,撞墙反弹回来,狠狠的扇了肩头一下,连带着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小镜子,脱手摔在地上,脆的一声。 「谁在后头?」外头那两姑娘听到声音。 付佳儿也不管不顾了,捂着肩头跑出去要跟她们挣个照面。对方惊觉有人偷听,却已经跑开,只留下两片裙角一闪过儿,付佳儿再要想追也来不及了。 打转许久的泪水终于憋不住,连带着胸腔里的不甘和屈辱也都喷薄而出,泪如雨下。 她的好姐妹…… 她的好姐妹莫非真算计她了吗?付佳儿扭头想去问个究竟,差点撞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那人急忙刹住脚步:「姑娘!」 付佳儿一惊,睁眼瞥见是个年岁不大的面生书生。这书斋虽然分了男女分院,也有明文规定不可随意串门,但有男学生到女书斋这边来帮夫子做事之类的事情,也时常发生。付佳儿连忙捂住脸,侧开身去,藏起狼狈。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一个姑娘在此地痛哭,让他当做看不见走开,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姑娘刚才泪眼朦胧的一眼,犹如梨花仙子落入凡尘,美的人移不开眼睛。 付佳儿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慌忙去找帕子,奇怪,平日里一直随身的,这会儿却怎么都找不到。 肩头被轻碰了一下。 是书生将自己的帕子递来。 「干干干干净的,你拿去擦一下吧。」 书生口吃,语气却极真挚。 付佳儿略微犹豫,接过帕子。 丝滑的缎帕,握在手里有微微凉意。家里开绸布绣花店上付佳儿摸出这是只有官身人家才可用的真缎。陈子鹤所在的陈家,因为没有官身,也只可以穿布衣或者假缎。 付佳儿背身拭干脸上的眼泪,声音甜中带哑,「弄脏了公子的帕子,等往后……再洗干净再还您。」 她本就生的美,此番落泪,娇美的脸庞上风华不减,反而因为哭泣,眼眶和鼻尖发红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书生看的都有些痴了,一痴更加口吃。 「没没没没事,你尽管用。你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哭呀?」 提到这事,眼泪又涌上来,付佳儿忙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可把对方吓得:「诶诶诶,我不是故故故故故意要问的,你别别别别别哭呀!不要再想那些难过的事情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难过的事情哭哭哭哭哭是没用的,要不你说出来,我帮你想想想想想想想办法。」 v第十一章 付佳儿透过手帕,看见他又想上前安慰,又想觉得口吃着安慰的不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明明已是个长相斯文,干干净净的男子,手足无措的时候又有一分孩子气。 虽然口吃,却也……挺好玩的。 付佳儿忍不住就笑了。 这一笑,犹如雨后荷花刹那绽放,尚有露珠在阳光下闪烁。 书生不禁伸手拭去她遗忘在腮旁即将落下的泪珠,那神情举止干干净净,丝毫没有亵渎之意。 付佳儿一惊,双颊绯红的侧开脸:「小女一时情绪失控,让公子见笑了。」 「啊,没什么,女孩子……女孩子本就是水做的嘛。」书生挠头一笑,女孩细腻的皮肤犹如凝脂,微凉的感触,带着泪水的湿意,仿佛还留在了指尖。 「公子为何会到女子书院?是……有事吗?」 那人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落到此处的缘由:「我跟我表哥来的,刚才不知怎么跟他走散了,这下可可可可好,回头非非非非被他说不可。」 那语气,显然被这位表哥说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付佳儿忍俊,「小女不知道公子的表哥在何处,想来公子与他刚刚走散,彼此之间不会离得太远。那我带公子到书院的大路上去,到那公子再问问其他人是否见到表哥,好吗?」 「那就有劳姑娘了!」那人对她深深一揖,呆气之余,倒也礼数周全。 这里本就和贯穿书院,拆分书院东西两侧分院的大路不远。过了几个转弯,书生就眼尖的看到了立树荫下的表哥。 他一袭黑衣,周围的荫绿遮得住他的面容,却挡不住那周身散发着的一种不太妙的气息,简直就像一尊阎罗。 完了,表哥生气忽然见不到他了。他爱乱走,又有迷路症,不知要被表哥骂的多惨,他可不想再被表哥看到自己有姑娘领路才走出困境。 书生对付佳儿一礼,「我大概认得怎么走了,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付佳儿捏了捏衣袖里对方的帕子,婉声告辞。 走开几步,没听见他追上来,她往身后看去。 只见那书生一步三蹦,早已径跑的老远。 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真呆!她想,竟然想不到要看着她先离开。 书生一步三蹦,往前跑:「表表表表哥啊表哥,你可千万别生我气!」 他遇到好看的字画,景致,或者好看的人,任何艺术完美的东西,都会克制不住口痴。不过这事不严重,等上一会能自己好,所以已经没人有好奇心知道他方才遇见了什么。 表哥不搭理他,书生在心里飞快的组织求饶的语句,前面人身上的「杀气」却骤然一收。惊得书生没刹住脚步,一下撞上去。 练武之人终究是练武之人,表哥纹丝不动,书生反弹回来,脚下一软,原地绕了个小圈,才算抓住表哥衣服,探脑袋往前看去。 「咦,那是谁呀?」他顺表哥目光看到一个女孩往这走来。 那女孩显然也发现了他们,明亮的眼睛像洒了星星一般,闪了一下。 「诶,怎么来书院了呀?」 她大方的跟他们打招呼,明明胖墩墩的,走路的样子却轻快的像只兔子,眨眼就到了眼前。 舒媛的目光从丰恒移到他身后的书生,语调轻轻一转,「这一位,之前没见过呀!」 丰恒轻咳一声,做介绍:「我表弟。」 「哦哦——,把表弟也带来了呀。」 舒媛一脸了然,这还带着弟弟来混饭呀,晚上得做双人份。 她道:「今天丰王世子要到书院来,大门都封死了,不许生人进出,你们怎么进来的,哎呀呀,莫非——」 舒媛的眼珠子一转。 小表弟的心都跟着那活灵活现的眼睛拧了起来,怎么都感觉她莫非后背的东西令人心惊肉跳! 丰恒:「什么?」 「莫非你是来投奔丰王世子?」 丰恒不置可否。 舒媛当他默认,「还挺有想法的嘛。」 也许是家道突变,又或者错过了春闱,因此筹谋到丰王府上做事。难怪之前一直在她家后巷转悠,还说他在武进不会呆太久,原来真正的目标是隔壁的丰王世子。这也很对,跟她换饭吃,不是长久之计。而丰王的继承人,却是一棵几十年的常青树。 探花哥哥曾说过,不入朝堂,便去塞北跟丰王搏一搏沙场。 能和探花哥哥有一样的见识,舒媛自然欣赏,也瞬间明了他宁愿饿着也不更换华衣的缘由。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贵族,自己都混不好,又怎么能证明有能力协助打理一方疆土。 丰恒看她变幻多样,一时得意的一点儿不像纯良的小兔子,倒更像吃掉小兔子的狡猾大老虎;一时又似对他露出欣赏与恍然,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 「哦,」他反问她:「那你觉得我能被世子看中吗?」 舒媛两手一拍:「我不知道呀,不过我知道,试一下至少有成功的可能,不试一下就什么都没有啦。」 「叮——」的一声,云罄的声音传来。 舒媛飞快的看了一眼临于湖上的唱音堂:「我得走了,夫子在等我。公子决定了,就放手去做吧。回头我薄酒以待,为你庆功。」 她明明是着急的恨不能现在就飞走,还是眨着眼睛,等他一个回答。让她知道,他有信心走下去。 丰恒笑了一下:「好。」 「那我走了,等你好消息呀。」 「恩。」 v第十二章 小表弟吃惊的看看丰恒。 丰恒回瞥:你那什么眼神! 小表弟捂眼:没什么,你高兴就好。 丰恒目注舒媛走远。她其实想跑,但大庭广众之下疾奔非淑女行为,所以她只能快走!快走这件事,比快跑还累,冒出来的都是急汗! 尽管和唱音堂有段距离,他目力极佳,仍旧能看清她上楼阁之后,已经脸色绯红,暗喘嘘嘘。 唱音堂四面的窗户都开着,里面坐着五六个女孩。 付佳儿见舒媛进屋,一把拉她坐到身边给舒媛留的位置上,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急死了,又怕你是不知道选玉女的地方,又怕你是被书法夫子留住了不能走。」 舒媛喘了口气:「夫子倒是没留我,还提醒我早点走呢,是路上遇到了朋友,多说了几句。咦,声乐夫子不在?」 「声乐夫子安排大家抽签选顺序就走了,估计是上船去湖中央了,他说玉女的歌声要能穿透水声到他耳中,才能保证观音会上的百姓们都能听到。」付佳儿把一个折起来的小纸条给舒媛,「这是你的顺序,应该是最后一个唱,我们刚才都看过彼此的号了,一到五都齐了。」 舒媛打开纸条一看,果然是个陆字——大写的六。 「最后一个也好,你看我这喘的,总得歇口气才唱的出来。」她说罢,眼睛在屋里寻了一圈。 付佳儿知道她找什么,「夫子的童子去泡茶了,一会就端水来。」 此时,在唱音堂的外间,小童子刚将六杯茶沏好,放下水壶,童子左右看看。这唱音堂居高,下面人走石阶上来必有声响,里面的姑娘们又在闲聊,远处人又没那个眼力看清楚里头。 童子自袖内拿出一小纸包抖开,分别在五个杯子里撒了些东西,然后到里间,派送到各位姑娘手里。 丰恒眉头一皱,脚离地面,要入阁按住那童子将茶水递给舒媛的手,另一只手先一步盖在了舒媛的茶杯上。 付佳儿道,「你小心烫呀,这可是滚水,就是再渴,也得吹一吹。」 舒媛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写字阁到这里有多远,我现在真是又渴又累。」舒媛白白嫩嫩的脸几乎都在了一起,但到底忍住了,叹了口气,把茶水放到一边,「哎,为了我的舌头,也只能冷一冷了。」 前面舒媛刚松手,后面丰恒指尖一动。他人在松树下,松果是最方便取到之物,一枚松果将将飞射而出,那头童子已经抄了手准备自石阶下去。 丰恒怎会让人跑掉,扬起另一粒松果对准童子的腿——耳旁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丰王世子到访,老夫有失远迎!」 书院院长施施然对丰恒一礼,他已七十高龄,童颜鹤发,一身灰袍,身后还跟着一帮老夫子。 院长当年也是丰王妃的老师,丰恒敬他为尊长,就听远处「哎呀」一声,丰恒做了个手势。 旁边的暗卫飘出一个,吓了一帮老夫子一跳。 「拿住那个茶水童子。」 「是!」 小表弟惊讶,压低声音:「你到哪都带着暗卫啊,那刚我走丢,你没让暗卫跟着我防止我走丢?」 丰恒冷笑:「我的暗卫干嘛要跟着你,防你走丢?」 小表弟按胸:「不行了,不说了,我内伤。」 院长带一帮老夫子终于收住了看到暗卫的惊讶,端正神色,挪到丰恒面前:「世子爷,在看风景啊。本书院有百年历史,从最初的三间书舍,到如今有湖山书楼,其中的一景一致都是历代夫子和学生们创造的精华。而您现在站的这棵松树,已三百多年历史,据说是观音会开始的那一年老百姓们种下的。」 他抬眼瞥见丰恒看的方向——唱音堂。 隐隐灼灼,湖风缭绕,也遮不住四开石上亭楼里,女孩子们曼妙的身影。 老院长惯会做人,顺势便道:「世子,您瞧那边等在唱音堂中的学生便是本次观音会玉女扮演者的候选人。这观音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会,民间会选出观音和金童玉女的人选,届时装扮妥当,巡全城,颂慈悲,而玉女的人选一直是从我们书院女书斋里的挑的。她们先前已经比过才艺姿容,也经过了全书院的票选,等今天考核过唱功的高低,便要定下最终人选。世子若有兴趣,不如亦登船旁听。」 「带路吧。」 「本院考核唱功的奇妙之处,便是主考官需得泛舟湖上,听自唱音堂传来的歌声能否逆湖风而行,传达船上人的……」院长兀自介绍的起劲,忽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丰恒表示带路的意思,「哦哦,世子请这边请,老夫带您去登船之处。」 小表弟暗暗捂嘴,这老夫子长得像龟丞相,反应也慢的像龟丞相。 他凑近丰恒:「表哥,刚才那姑娘是谁呀?」 「别院隔壁舒家二房的女儿,」丰恒言简意赅,「她父亲打理族务,亦参管着这所书院,兄长是这一届的探花。」 「了解的这么清楚。。」小表弟嘀咕,又自言自语,「也是,就住隔壁院子,你自然调查的清清楚楚,连只苍蝇都不放过。」 丰王手握举国四分之一的兵力,其王妃嫡子的安危,有丝毫差池都将掀起朝野动荡。然而,当时翻看调查时的人,又怎会想到白字黑字背后的人儿会如此鲜活。 唱音堂。 舒媛拿过微凉的茶杯,准备喝茶,一低头:「咦,这水里什么时候落了个小松果!」 「那你这水还怎么喝呀!」付佳儿探头,果见她茶杯里有个小指甲盖大的松果,颜色青翠,正随着茶水荡漾一起一伏。 「刚拿着的时候,还没有呢,这周围也没有松树,不知怎么会跑个松果来。」舒媛哭笑不得,唱音堂在假山石,位置本来就比旁边的树木高,而且假山所植并没有松树。离得最近的古松,那可远在数丈之外,还是她刚才遇到丰恒的地方。 「估计是哪个调皮的小鸟做的好事了。」 付佳儿将自己的茶杯推到舒媛手里,「喝我的吧,我不渴。倒是你跑的气喘吁吁的,得赶紧喝水缓一缓。」 「小鸟儿不会说话,要是错怪了他们,没准下回找机会啄我呢。不过,跟你,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哦。」 舒媛一笑,举了举杯子,刚要沾到嘴边,隔壁几人低呼。 「杨虹,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舒媛一面急吼吼将一大口水咽下,一面眼睛已先一步关切的看过去。果然见被唤作杨虹的女同学,脸色青白,小嘴微张着,一只手握着喉咙克制不住的颤抖,另一只手探进腰带急忙摸着什么。 「我记得你有哮喘的!」舒媛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扶住杨虹,「你随身的药是不是腰带上的这个荷包?」 杨虹艰难的点点头,「是……是,里面有冰片。」 舒媛帮着摘下她腰上的荷包塞进杨虹手里,杨虹低头深吸那荷包里混杂的药末。坐杨虹左右的同学们一个找水,一个用手袖给她扇风。 「水呢?哎呀!刚才大家都喝的差不多了,那小童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真真急死为了!」 v第十三章 付佳儿道:「舒媛杯里还有一些,这时候就不要计较喝没喝过了。」 姑娘们凑了半杯水,给缓过气的杨虹喝。 杨虹的脸色略微回复正常,但还是白的可怕。 「夏天本来不是哮喘常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她虚弱的,安抚性的冲同伴们笑笑,「吓着你们了是不是,都怪我。」 「你跟我们道什么客气呀,只要你人好好就是了。」 「就是就是。」 杨虹叹了口气,「我今天怕是唱不了。」 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不过她自由多病,对身外之物,空头之名都看的比平常人淡,倒并不是太过惋惜。 舒媛也道:「什么都比不得你的身体重要,你家平常下学来接你的人在哪里,我让她过来背你,好吗?」 「她寻常都在校门外等我,我想我还撑得住回去,你们不用着急,我自己去能行的。」杨虹挣扎起身。 「这可怎么行!」大伙儿把她按回去。 「你一个人,我们可不放心,还得有人送你到她手里才行。」舒媛环顾左右的女孩子们,「我送杨虹吧,你们的排号都在我前面,别耽误了你们的比赛。」 姑娘们彼此看看,一时不做声,心里面都知道舒媛说的没错,但她们也做不出为了比赛放下杨虹的事儿。 「舒媛你一个人带着她能行吗?」一个女孩喏喏的说。 「对呀,多个人总多个帮手。」付佳儿点头,「我的排号也在后面,要不我跟你一起送杨虹。」 舒媛道:「拜托,你们的身板儿,两个加起来都抵不上我一个人壮实。我快去快回,没准比你们陪着去还快呢!」 「你们都别争了,还是我去吧!」身后响起人声。 大伙儿回头,只见抽签是第一的女孩,已经从凭栏旁走下来。 「你这么快就唱完了???」一曲慈悲咒的时间可没那么短,正是顾及她在比赛,大家说话都尽力小声,以免影响了她的状态。 那姑娘捂着脖颈,摇摇头,「不行了,唱了一半,我觉得嗓子痒的难受,完全拉不出调。杨虹不是二号码?她不能唱,这会儿拿到三号的人就该排上去了,舒媛你的腿脚再快,也未必能在轮到你的时候赶回来。都别跟我争了,我送杨虹回去,到了门口我也不回头了,直接回家去。杨虹啊,今天我俩看来都撞邪了。」 评判学生们的歌喉唱功,声乐夫子只需一叶扁舟,柳叶一痕般浮于烟波。可要如此简陋的对待世子,给院长十个脑袋,院长也不敢。但此地毕竟是一方书院的内湖,就算提前知道丰恒到访,也不可能摆出一艘雕梁画舫。 最后调来的是条乌篷船,船头两侧微微勾起,中间篷子底下摆两条做死在船上的板凳,胜在篷顶比寻常乌篷船稍高,若想站着也勉强不用低头。饶是如此一条船,也颇费了点时间,等行到声乐夫子的船旁时,据说已经唱完了好几个学生。 声乐夫子扭头发现院长在隔壁船上,侧身对院长作揖:「院长,人选快定下了,应该就是选此刻唱歌的这位。」 院长转头跟丰恒介绍:「这位是鄙院的声乐夫子詹先生。詹先生在琴乐方面非常有研究,此次由他一人担任考核老师。」 詹先生有种文人的清高气,虽不知道同院长来的年轻人是谁,但觉得院长如此低气蔼声与其说话的样子,非常扎眼。他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这一届选的这么快呀!」院长介绍观音会玉女的选拔,就是想丰恒听个新鲜,感知一下武进当地的文化特色,哪知道上来就快结束了。 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什么区别? 院长刚和丰恒介绍完人,下一句又问詹先生,「是让她们轮个唱了《慈悲咒》吗?」 这就是质疑他公正的大事了,詹先生扳直脸:「是要求她们轮个唱完一首《慈悲咒》,早前几日也通知过多多练习,结果今日甄选,有人身体不适,有人扯不起调,有人喉咙嘶痒,一直到第五人的时候,才算没出岔子。这会儿她已唱到尾声,要能完全无误的结束,那多半是选她。」 院长捏捏胡子,暗道是这届学生太差了吗?面上对丰恒做出惋惜状:「如此,也只能这般了,倒是让您白跑一趟。」 说话时,付佳儿的歌声已止。 船身难以察觉的微微一沉,暗卫凑到丰恒耳边:「那茶水里放的是……」 一场观音会玉女的选拔,都要有这些个不干净的东西! 丰恒心底冷笑,目光转向詹先生手里的名单,虽是抽签决定的顺序,詹先生手上的序号后却写了对应的人名。 他目力极佳,一扫之间已了然于心。 下一个是舒媛。 如果他当时不是目睹全程,弄脏她的茶水,等会儿她就会因为音资不佳而被淘汰。但如今,事情已被他打乱,自然就会有人坚持要把结果扭回去…… 「不算白来。」丰恒撩开衣袍,在乌篷船里一坐,示意院长,「下面还有一人,也许也能听全一首《慈悲咒》,我们听完这曲再说。」 唱音堂里,付佳儿扶着胸口从凭栏下来,「媛媛,站这里唱真不容易,风大的我整个人都吹傻了。」 舒媛哈哈一笑,「回头观音会,你站在丈高的台楼上,不光要吃风,还要面对一望无际的百姓,不知道那时候是风声大一些,还是你的心跳声大一些。」 两人错身,换舒媛站到凭栏旁。 付佳儿回头:「媛媛又笑话我,怎么就肯定是我站在那台楼上心跳的不行,换你,你不跳啦?」 「心不跳那是死人呐。」舒媛夸张的吐了吐舌头,做出吊死鬼的样子,道,「相信我,我直觉很准的,肯定是你上台楼。」 付佳儿想起厕轩里那两人的对话,眼神暗了暗。 舒媛并没有注意,她清了清喉咙,大大方方的唱:「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无为心是,无染着心是……」 舒媛的歌声嘹亮的传到两艘船这,院长摸了摸山羊胡,与詹先生交换意见:「这个听着中气足一些。」 詹先生点头称是:「到台楼上应该能传的更远,更多人听到。只是洪亮有余,说到佛音的空灵质朴,还是上一位学生要好一些。」 院长颔首:「声乐方面詹先生是专业的,最终是谁还有由你定夺。」 「我有个疑惑。」丰恒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旁边水面上,似乎那边有无尽好看的东西,正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詹先生,您惯常带一个童子划船游湖吗?」 詹先生心道这年轻人好是倨傲,问这般古怪无理的问题,而且与人说话,眼睛都不正视,要知道就是院长跟他说话,都会礼让三分。 再说带几个童子泛舟,又与他何干! v第十四章 詹先生昂了昂头,「鄙人身边有两个童子,今日一人在唱音堂内协同安排学生们甄试。」 丰恒对着湖面点头,「难怪先生的船总是原地打圈。」 「什么?」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詹先生的船就原地打了个转儿。晃得詹先生面色一白,忙矮身扶着船身。 「噗——」丰恒身后的小表弟一个没忍住,他赶紧很有觉悟的捂住嘴,手上方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暗道应该没人注意到自己。 水波因为船身打转而变得分外动荡,丰恒这才把目光从水面转到詹先生身上。 「看来下次,詹先生最好把另一个童子也带上。」他道,「詹先生对佛学也深有研究吗?」 詹先生刚刚才稳住身体不歪来倒去,此时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白的是因为晃得丢脸,红的是因为着实太丢脸。他面上不爽,声音也不太客气,「鄙人是声乐夫子,并不深谙佛学!」 「既是不通佛理,那刚才先生怎么说后者的歌声因为失了佛音的空灵质朴而不如前者?佛语有大狮子吼,意为狮子吼叫一样,能震醒人迷惑的心灵,也可说佛说法无所畏惧,就像百兽之王的狮子。依我看,洪亮之音犹如大狮子吼,恰恰更符合佛音才是。」 詹先生断没有想到,这人竟用佛语来与他理论佛音,但他更没想到的是,不等他辩驳,丰恒又道。 「再者,据我所知,观音会要唱一天《慈悲咒》。前面那人只唱了一回,已显露气虚之状,实在叫人怀疑是否能担当唱一天《慈悲咒》的重任。詹先生,你的专业,很让人怀疑呐!」 詹先生怎么都是院长高薪聘来的夫子,这些年在书院饱受敬仰,哪里被人如此公开,正面,毫不留情的质疑,更何况对象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年轻臭小子。 詹先生脸色铁青,当即就欲反驳。但是—— 但是,跟这种人说话太掉他价。深谙拿乔技术的詹先生,脖子一扭,一双怒目转向院长:「院长,您如若也认为詹某学艺不精,专业有限,这选拔玉女事宜,詹某不做便是!!」说罢,一甩袖子,背身而立。 摆脸色的时候,他还耍了个心机,说的是这差事他不做了,而不是夫子这位子他不要了。这点计量哪里逃得过幼年就在王府与皇宫之间穿梭的丰恒。 丢狠话,背过身去,是不是? 很好!有骨气!正好给他一脚,下水凉快去吧! 暗卫们深谙丰恒的心思,脚都要提起来了,哪知道眼前一花,院长已经一脚踹了上去。 詹先生:「……」 詹先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老院长踹下水去,他不谙水性,在下头扑腾了好久,吃了不知多少口湖水。等被人七手八脚叉上船的时候,已经面如金纸,脱了人形,但詹先生还不忘在心底对老院长爆一口粗:艹你个老秃子! 院长是无辜的,一把年纪为了书院的未来和发展,操碎了心。一扭头,他还得跟丰恒打圆场,「世子爷,您看这詹先生的声乐造诣在常州府是最有名。」 言下之意,我们书院不要面子啊,总得请个地方泰斗贴贴金嘛。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年头玩音乐的老师又贵又不好找。其实,考状元又不需要考这一项,很多书院都不请声乐夫子,一心只往殿试的目标冲刺,比如隔壁那破县学。但他们书院不行,档次在这里,不但要请,还不能随随便便路边拉一个拉二胡的充数。 院长苦口婆心的解释:「本地毕竟是小地方,平时詹师傅能遇到的同行寥寥无几,也就造成了他无法精进,固守自封的问题,今日,老夫是看出来了,这小子这次的确是目光短小,评判不公。还望世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玉女的人选,就应如世子爷的意思,选后面这位学生……」 丰恒抬手:「我并没这个意思。」 院长赔笑:「那您觉得……」 丰恒笑了一下,那笑容让院长七老八十的腿不禁一颤,预感到更不好的事发生了。 「声音的评判如此胡来,不过小王相信,贵书院的其他夫子定都非常公允。」丰恒一甩袖子,「不如招这最后两人来,院长您亲自选一选。」 妈呀,这烫手山芋!要是他没选的世子称心,该不会也被一脚吧! 院长心有余悸的瞥了眼脚边的滔滔湖水。那头丰恒已经上岸,准备往其他地方去了,他还连那两个要叫来的女学生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人在高位,再难受也有下面的人顶着。丰恒身份高,下面就有老院长顶着。而老院长的下面,还有其他人争先恐后的顶着。 这不老院长才转身,有人上前道:「院长,让学生去安排两位姑娘过来,您快跟世子继续往前走吧。」 老院长抬头一看来人,心里不觉踏实不少:「好,好,子鹤去办吧。」 「是!」 陈子鹤其实一直都跟在夫子之中,上届书院出了个探花,这届的希望就在他身上,是以老院长得知丰王世子到了书院,便立刻派人将陈子鹤唤来,本来是打算找机会引荐一下。如若将来陈子鹤高中,认得丰王一派,对他必有助力,反之丰王也需要这样的年轻人在后面拥护。这对双方都有利的好事,自然也等于为书院的未来打下了坚实的道路。 但这丰王世子年纪轻轻,却从一开始就主导了谈话的方向。老院长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那头陈子鹤落人群几步,招来书童,将袖中两个香袋递过去,「你去唱音堂,找付姑娘和舒姑娘,告诉她们院长要亲自定玉女的人选,让她们马上到院长书房来。」 付佳儿和舒媛被叫住的时候,都没想到陈子鹤身边惯常跟的书童是来传话院长吩咐的:「幸好二位姑娘还没走,院长要亲自定人选,让你们快去他书房一见!」 舒媛问道:「丹哥是跟院长在一道?」 「公子随院长一道迎接丰王世子呢。」书童与有荣焉,他年纪小,还不需要避嫌,说着掏出两个香袋递过来:「这是我家公子让小的交给两位姑娘的,请两位姑娘放宽心去,不要紧张。」 那香袋里面放着物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舒媛打开,里面落出一枝银质毛笔,附带一张淡绿色的签,上书「马到成功」四个字。而那支笔只巴掌大,小巧玲珑,特别适合随身携带,簪尾刻有陈宝两字,看来出自陈家的主打产业陈宝银楼。 付佳儿袋里也是类似,一张「旗开得胜」的花签与一对银的佛字簪。 舒媛见了便笑了,「丹哥祝你我心想事成呢,我这支笔是抄经用的,而你那对是观音会上玉女的发饰,你看他这个金童做的多周全。」 观音会的金童人选早就定为了陈子鹤,付佳儿一心想成为玉女,就是想光明正大跟他站在一起。今天之前,她只要想到会有另一个女子,在那么万众瞩目的一天,站在他身边,与他对唱《慈悲咒》,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块,茫然又失落。 但如今她知道,那个一时离他很近的位置,也可能让她永远都离他很远。 付佳儿握佛字簪,茫然失神:「媛媛,我……和他会有结果吗?」 「会啊,丹哥对你那么用心。」 「那陈家人都喜欢我吗?」 「你看丹哥就知道陈家的人不难相处,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舒媛挽住付佳儿,「再说等到了观音会,你俩往台上一站,大家谁看出来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等陈夫人要找媳妇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先想到你!」 舒媛说的情真意切,却不知道这一袭话对付佳儿来说别有意味。 v第十五章 第一个想到我,却也可能是第一个想到不能选我! 舒媛只当她是因为要见院长,人选又迟迟不能定下而紧张,灵机一动道:「我给你看我最近在研究的东西。」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画纸:「看,我的新点心模子!小猪鼻子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大象鼻子要在中间打弯儿,这个模子打造起来有点儿困难,我估计得选陶泥的,可塑性要比木头竹子强,就是陶泥易碎,用起来得注意。」 那图纸上,猪鼻子圆圆的,大大的,果然已经连尺寸都标注妥当,大象鼻子则修来该去还没有最终定型,而再往下是几个墨团团。 「我正在想怎么画小狗、小兔子、小猴子的鼻子上,它仨鼻子乍一看差别不大,没有耳朵好分辨。不过,等我完全设计好了,再配上我之前做的耳朵,绝对是点心模子届的绝配!」 丰恒站在院长书房的二楼房间里,此地是全书院风景最好的地方,他自窗口一低头,就看见舒媛眉飞色舞的在和身边的女孩说着话。 点心模子届的绝配—— 也只有她会把心思都花在这些地方。 丰恒算是看出来了,舒媛对他挺机灵挺会来事,但对其他人却缺心眼。 她身边这个姑娘在唱音堂拿到的是唯一没问题的茶水,又是声乐夫子力挺的玉女人选。若不是她当初有挡舒媛喝水的动作,丰恒基本把她定位在主谋的位置上。当然,就算她挡了一下,也不能证明她是干净的。 那被下入茶水的东西是桃毛。 桃毛没有毒性,但能引起嗓子短时不适。桃子又是最近时鲜,任何人任何地方都可以轻易得到桃毛,再加上本身非常细小,加入茶水之中很难被人品出来。就算有人怀疑,日后要调查起来,也困难重重。而且一场玉女选拔的比赛,关乎不到多大利益,原就不会引起调查的重视。 另一边丰恒也知道,他是看到了舒媛看不到的地方才能如此清醒。舒媛身在局中,跟她说这件事,等于是在离间她和朋友,舒媛未必选择相信他。 本着同道中人互帮互助的情意,丰恒决定帮她多这个心眼儿。至于其他,让她自己慢慢把缺的心眼儿长起来吧。 如此想着,丰恒低头喝了院长专门派人送上的本地茗茶,对面小表弟撑着脑袋的手忽然一滑:「呀呀呀呀,是她她她呀!」 小表弟这反应当然不会是因为看到舒媛,小表弟自幼也在官宦红缨之家长大,说他单纯,他可没那么单纯,自打丰恒要插手玉女人选的决定起,小表弟联系前后,就想到这事和舒媛有关。他也算是亲眼看着舒媛往唱音堂去的,只是目力不如丰恒,不知道后头发生了什么故事。 「你认得她身边那人。」 丰恒只往小表弟瞥一眼,小表弟就无所遁形了,结结巴巴的把自己如何迷路,如何遇到付佳儿在哭的事说了一通。 作为回报,丰恒默许了小表弟从暗卫口中,了解小童子往茶水里下桃毛,以及被暗卫们控制之后招认的内容。暗卫们动作极快,詹先生的老底都被扒干净了。 原来这个詹先生还算是个音痴。 大家都知道,玩音乐是很花钱的,买乐器啊,养护乐器啊,自己也得吃饭呐,一笔笔的都是钱,所以这是有钱人家才能继续的爱好。 如果一个人在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时候,爱上了音乐,那基本就只能潦倒了。詹先生就潦倒的很彻底。所幸他就算饿肚子,也没放弃音乐,靠着一股子韧劲和坚持,最终在江南一带闯出了一点儿小名气。 前面也说,玩音乐是有钱人做的事。一个没钱的人玩音乐,就算有名气,路也只不过从没有变成了两条。一是去有钱人家教人家孩子音乐,二是去书院教有钱人家的孩子们学音乐。 詹先生就是走的第二条路来了书院做声乐夫子,从他之前为人处世的细节中看,这人除了有点儿孤傲和冷僻之外,一不贪财,二不好女色,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身为夫子,有机会接触女学生而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由此基本可以去掉他因为付佳儿美色而做出帮她成为玉女人选的可能。再者,付家也没有钱可以去贿赂詹先生。没错,暗卫们调查詹先生的同时,也把付佳儿的家事完完整整的了解了一下。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两人完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并没有共同作案的动机。 不过,过去查不到缘由,不代表未来也不行。詹先生这一落水,玉女人选改为由院长亲自定夺,这隐藏背后的人一定也会有所动作。 小表弟恍然大悟,「难怪你让暗卫跟着姓詹的,原来是在等这一茬。」 丰恒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楼下,舒媛和付佳儿已经进屋了。 舒媛和院长老熟了,进门就喊:「姜爷爷,有没有好吃的呀!」 老院长姓姜,跟舒家几代交好。 两人头回见面的时候,舒媛听见家里人喊他老姜。那时候舒媛年纪小,说话还不利索,已经不怕辣,敢把姜糖塞进嘴。听见姜字,她小脑瓜子一转,认定院长家里开姜糖铺子,当即挪过去拽紧老院长裤腿。 院长和舒家人相谈正欢,等觉察迈不开腿,舒媛已流了一胸巾口水。 见老院长低头,她冲他甜甜一笑:「糖!」 老院长自此就记下了,每回来舒家都会带糖她吃。次数一多,舒媛明白了,合着人家不开姜糖铺子,开糖铺子。 这事一直到她四五岁,问起家人姜爷爷的糖铺子开在哪里。大家才知道小丫头闹了个什么笑话。 不过这一老一少的友谊却已结下,老院长家一窝小光头,特别喜欢舒媛这个圆溜溜的女娃娃。舒媛还没到上学堂年纪的时候,就老往书院跑,不为找探花哥哥,而为院长书斋里常备着的小零嘴。 这会儿,一听见舒媛的声音,老院长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有舒丫头在,这事好谈! 「我说那首中气十足的《慈悲咒》是谁唱的呢,原来是你哦。」老院长边说边对后一步进门的付佳儿点了点头。 付佳儿乖巧见礼:「院长好。」 「你也唱的很好。可把詹先生犹豫坏了,不知道该选哪个学生上观音会。这才有了我找你们过来。」 院长撸了撸山羊胡子,往舒媛使了个眼色,「以往都是书院定人,要不这一次你们自个儿说一说对上观音会是什么想法。」 舒媛不客气的吃着他手边的葡萄,还不忘顺手递给付佳儿一串。付佳儿摆手不接,舒媛也不勉强,托着那串葡萄,边吃边道:「姜爷爷,我得给你提意见,你管书院管的不够好。」 这不谈观音会呢,怎么扯他管理书院的话题。 老院长暗道别叫上面的世子听去又生出什么想法才好。他虚心下问:「我哪里没管好?」 「孩子们年级还小呐,您给的作业太多啦!仅仅为筹备观音会,我又要跟书法夫子抄佛经,又要练《慈悲咒》,手、嗓子同时上阵,不堪重负,还不能落下其他科目,这是没管好其一——不体恤学生。」 舒媛给他掰手指,「您身为院长,一年四季天天在这里转悠,力求点点滴滴都了然在心,却偏偏不知我被夫子们的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没管好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您常说要把我们书院建成江南第一的书院,却连因材施教都没做好,您看,我这分明是一个书法明日之星的材料,而佳儿仪态万千聪慧灵敏就适合万众瞩目,最后关头了,您还问我俩对玉女人选的看法,答案明明显而易见。这就是没管好其三——该决策时不决策!」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气都不带喘的。 小表弟心想:怪怪,刚刚怎么没发现这姑娘的嘴巴这么刁钻,那老院长的胡子没给一根根的气掉才怪呢吧! 就算舒家和院长再熟稔,也经不住舒媛这么没大没小的说呀!院长七十多岁了,还没你一个十七岁都没满的丫头懂怎么管学院吗?由得你如此指指点点! 付佳儿原本瞪大了眼睛,此时只是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脚尖,努力装不存在。 v第十六章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凝结起来,压得人呼吸都不敢,好像一点点的声响会带来无法预计的暴风骤雨。 二楼上的丰恒,指尖摩擦过杯盏边沿,面上一丝表情都无。 只听楼下,老院长一拍桌子—— 「你个小丫头,说了半天,不就是自己胖不好意思被万众瞩目嘛,提什么书法明日之星,课业多!」 老院长一拂袖子,「还给我扣三个大帽子,你当我听不出!」 言语里,哪儿有气愤、不爽、坏情绪,只有无可奈何的宠溺,以及老顽童遇到了小顽童的调皮和惺惺相惜。 你说我管学院无方,我就说你胖,咱俩谁不知道谁的命门! 舒媛暗吐舌头。 老院长转而往付佳儿看,「你对去观音会怎么想?」 付佳儿斟酌了一下开口,「学生觉得,舒媛的《慈悲咒》唱的比学生出色的多。」 舒媛微微惊讶,付佳儿明明很想被选上玉女的,这时候为什么要跟她谦虚。 付佳儿说完这句,就没再开口。 老院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一个是不想抛头露面,一个是觉得对方唱的比自己好,是不是?」 付佳儿点头。 舒媛想了想:「算是吧!」 院长双手一拍:「那付佳儿在台楼前面站着,舒媛在屏风后唱歌,通力合作,如此甚好!」 舒媛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如此安排,陈子鹤身边站的还是付佳儿,也算达成了付佳儿的心愿。她往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个圆圆大大的玩意儿,放在旁边桌上:「我先说好,要唱可以,这东西得管饱!」 老院子胡子一吹,眼睛一瞪:「你当我看不懂,这是胖大海!」 「屏风后面还得有坐!」 「依你!」 付佳儿瞧着她俩你来我往好不熟络,低眉顺眼的说是,「学生听院长安排。」 老院长心情好啊:世子让他定人选,他两个都不选,一个玉女两人扮,史上最佳答案! 人选的事谈完了,舒媛和付佳儿告辞。 老院长让舒媛把葡萄带回去,舒媛两个衣兜装得满满的。 付佳儿先她一步出门,心里黯然。舒媛屡屡提不要站在人前,看来舒家真的忌讳在观音会上抛头露面。 忽然一只手将她拽到旁边树后,付佳儿魂儿一颤,光天化日之下,「你……」 陈子鹤揽着她,两人呼吸相近。付佳儿又惊又怕的神色在看清他模样之后,融化成了两片红云秋波,这是室外,又有熟人近在咫尺,她的心跳的仿佛要蹦出胸腔,直抵他的心脏。 陈子鹤亦是一样,他猛地低头啄住付佳儿的唇瓣,一把将她拉进侧屋门里。 舒媛感觉只是落后一步,就不见了付佳儿人影。她立在书房门口,左顾右盼,全然不知几步之外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因为她的存在,呼吸颤抖,正发出啧啧水声。 舒媛觉得付佳儿没道理走那么快,喊了几声「佳儿」,左右寻她踪迹。忽然手上一紧,丰恒头也不回的,拽着她就往前走。 屋里的两人痴缠在一起,唇齿间的甘露好像怎么都吮吸不够。付佳儿脑子晕晕的,浑身绵软,觉得自己哪里都在发烫。陈子鹤时不时还咬一咬她,惩罚她的分神。 耳听舒媛在几步之外喊着「佳儿」,那种体会刺激又新奇。 付佳儿既怕她进来,又怕她不进来。舒媛并不知道温文尔雅的陈家二公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般热情痴狂。 一直到舒媛离开好一会儿,陈子鹤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他亲吻过她的唇湿的很,移到她耳畔:「佳儿,我好高兴!」 他好高兴,那个观音会上,站在他身边的人是她。 院长唤两个学生过来定夺,他不能在屋里,只好在屋外听着动静。陈子鹤太知道付佳儿的性子,什么都紧着舒媛。连一开始,他喜欢她,她都躲躲闪闪,怕舒媛不高兴。 果然,付佳儿推让了,说舒媛唱的更好。 幸好,他知道,舒媛是不会答应的。 付佳儿声音闷闷的:「你怎么肯定舒媛一定不想去?」她心底发沉,原本能和陈子鹤做金童玉女,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开心的事情,她不想偷偷摸摸的,她想在这件事之后,大街小巷谈论的都是她与陈子鹤如何般配登对。可如今这么美好的事情却不那么如意起来,未来茫然未知的让她心慌。 「小傻瓜,我送了她那支笔的时候,送你的是一对佛字簪。她看得懂我的意思。」陈子鹤宠溺的点点付佳儿的鼻子。 「她性子跳脱顽皮,指不定偏偏要跟你对着干呢!」 那不会。陈子鹤笃定,舒媛心里有他,会令他不快的事,她不做。便如他一个眼神,她亦不会再到陈府主动找他,惹付佳儿多心一样。 不过这话说出口,付佳儿的小醋坛子又该翻了。 陈子鹤张口含住付佳儿的耳朵,舌尖勾弄她的耳垂。男子低沉的声音透过那片贝肉变得含含糊糊,「她知道我疼你,自然会让着你。」 「不……媛媛并没有故意让着我。」付佳儿倒宁愿是被舒缓故意让的,她担心的是其他,「舒家是不是有什么规矩不许自家女儿去观音会?」 「哪儿有这规矩……去年我们不是还一道去了观音会,她玩的可野了,你都忘了!」陈子鹤笑着,被付佳儿轻打了一下。 「我说的不是去逛街,是她们舒家是不是不许女儿做观音会的玉女,觉得这样抛头露面败坏门风!」 陈子鹤嘴角荡起温柔的笑意:「你哪里听来的,我还真不知道她们家有这想法。」 付佳儿不想陈子鹤知道厕轩里听来的话,喃喃道:「我就是觉得好奇,舒媛的姐姐才貌名满武进,她怎么也没做过观音会的玉女。」 吮吸她耳垂的唇齿略略一顿,陈子鹤似是回忆了一下,才道:「大嫂在书院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她没去那一年的观音会,是因为生了疹子,一个月不能出门见风。」 「你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那时候我大哥与大嫂尚未定亲,大哥每天寻着理由要往舒家跑,到如今还被母亲拿来笑话呢。」 v第十七章 两人好不容易见面,在僻静的地方独处,陈子鹤可不想时间花在谈论其他上面。 陈子鹤原本不对男女之事上心。家里这方面要说管的特别严格倒也没有,只是知道他有希望高中,总希望他能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因此到如今的年纪,身边也没有一个丫鬟,进进出出用的都是书童。 本来陈子鹤也不在意这些,可那是之前没尝过滋味,有些东西就像毒品,一旦沾了一次那种如食骨髓的冲动就会自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揽着付佳儿的腰肢,让她优美的曲线贴紧自己,目光胶着流连。 付佳儿不由想起她刚回来那日,等在付家后门外的陈子鹤,对她就是这种眼神。那天晚上,她回屋时,嘴巴都是肿的。她心惊胆战了一晚上,幸好第二日一早已经看不出异样。但这会儿不同,人还在书院里,等会儿回去不知遇到多少人,要是发生什么留下了痕迹还怎么见人…… 好在陈子鹤还有自制力,他深深吸了口,「我唤书童送你回去。」 他嘴角沾了口脂,付佳儿想拿帕子擦一下,探手入袖触到一点丝滑,想起身上的是那偶遇小书生的娟帕。 她心里一荡,抽出手来,用指尖擦擦他的嘴角。 陈子鹤顺势咬住她的指尖,「等晚上老地方……绝不这么轻饶你了。」 付佳儿的脸腾一下又红了,推开他。 等付佳儿走了,陈子鹤的面色慢慢阴沉下来。有些人太不会办事,一桩小小的玉女选拔也要弄得一波三折! 舒媛被丰恒一路拽着往前走,他不碰她,只是抓着她衣袖。又人高马大,舒媛跟不上他步子,活像一只被拽在身后拖的风筝。 好在今日丰王世子要来书院,不许外人进来,学生们也是到点就放,书院里早早没了人影。 舒媛的面子是保住了,不过还是被扯急了,她大叫:「衣服都要被你扯掉啦!」 丰恒被开水烫到般,一甩手,把她松开。 舒媛瞪着他的后背,兀自把被拉长的衣袖挽回去,又扯了扯衣带,把她为了保护胸前而一路护到变形的衣领调整回去。 「真是的!也不考虑一下腿短人的实际情况!」舒媛拍拍衣袖,绕到他前面,「就算咱俩同道中人的情意,也不是能随便拿来乱用的!我很会生气哦!」 但是显然丰恒比她生气。 哪怕他惯常是个面瘫,习惯了不做表情叫人猜心情,这会儿只居高零下看着她。丰恒背对夕阳,霞光自他身后射来,给他兜头兜尾镀了一层金边儿,配上他清俊的五官,那画面还真挺好看的……但,舒媛也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生气。 舒媛左看看丰恒,右看看丰恒,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开心,唯一是解释就是:他没被丰王世子看上。 哎呀,这人心高气傲,肯定反感被人提失败。 舒媛于是找了最安全稳妥的话题,「你表弟呢?」 丰恒冷哼:「你问他作甚!」 哎呀,更糟糕,看来他没被世子选上,但表弟被选上了。 没被选上就没被选上嘛,这家不收找别家。生那么大气也没什么用。舒媛嘀咕,「那你也别拽着我走那么快啊!」 丰恒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你旁边屋里两人正哼哼呵呵,声音那么大,就你一傻子听不见,还愣在门口不动。 丰恒看她这缺心眼的样儿就不乐意,眼睛往边上一瞟,「我饿了!」 「饿了我有葡萄啊!」舒媛对丰恒举起她鼓了风一样胖乎乎的两管衣兜,里面满满塞的都是院长那儿顺的葡萄。 丰恒却理不她,一甩袖坐在旁边的石头栏杆上。 脾气挺臭,地方倒是很会挑。 江南多水,水道河渠棋盘密布般穿梭过各个城镇,水质清可见底,一低头能看见鱼儿左右嬉戏。此时临近傍晚,夏日柳荫,水边凉风习习,行船来城里卖东西的贩子多已返家,水面上只零星停着一两只小船,静静栓在延伸到水下的石头台阶旁,应是水边人家出行所用。 舒媛往丰恒旁边一坐,掌心里两颗葡萄往他面前送了送。那枚紫莹莹的葡萄与白皙剔透的小胖手,相映成趣。 奈何丰恒冷眼看着,一动不动。 不会吧,大少爷做久了,连葡萄都不会吃。 算了算了,她好人做到底就是。舒媛细心的把葡萄皮儿往下剥,等快到底部的时候停下,再去剥另一侧,一眨眼手里就像开朵五瓣花儿,顶着中间一枚硕大的果子。 正要把葡萄递给丰恒,舒媛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 丰恒的目光不觉跟着她转过去。 舒媛举着那枚光溜溜的葡萄,一脸神伤:「你看你,长得圆溜溜,胖嘟嘟,仔细闻还有股玫瑰香,分明是颗新鲜水灵的玫瑰葡萄,哪知道碰上个不会欣赏的,对我们冷眼不理。算啦算啦,反正已经剥好啦,我不能亏了你,我就自己吃吧!」 她作势往嘴里塞,还没碰到嘴边,指尖一空,葡萄没了,只剩下葡萄皮的花儿。 丰恒半边腮帮子鼓着,拿眼瞪她,「哪有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 明明是要给他吃,自己却先贪嘴!! 舒媛迎着他无声的控诉,一双眼睛笑成了弯钩:「好嘛,肯吃东西,就说明没那么生气啦。」 她不提生气还好,一提丰恒就想起来眼前这只精明的小兔子她其实是个小缺心眼儿。既然是个缺心眼儿,自然很容易被人欺负了去。如此一想,怒其不争的火气,十足十都算到了欺负她的人头上,对她只剩下了不忍。 丰恒哼哼,舒媛拿出手绢儿放葡萄皮,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吃葡萄。 不过,光吃水果哪抵饿,吃了一会儿,舒媛跑去边上买吃的。 书院外面的大街上,别的不多吃食多,南北风味,地方小点,应有尽有,更重要的是贴合学生们的荷包,价格公道。 舒媛买了豌豆黄,梅花糕,糖炒栗子,还捧回一屉样子古怪的馒头。 「这叫酒馒头,你要先咬出一个小口,吸走里面的酒再吃,要不一准爆浆,喷的全身都是汁!」 小吃货极力推荐,自然值得一品。 丰恒依她说的,一咬一嘬,立刻灌了一嘴辛辣醇香。小本生意的酒好不到哪里去,可以说是丰小王爷长这么大喝过的最差的,没有之一。神奇的是划入咽喉之后,竟然还挺爽! 一时间,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辣劲,丰恒没有防备,握拳咳了一声掩盖,「是挺好吃。」 他脸皮儿薄,很少夸人,也不知道因为酒劲,还是夕霞照晒,从舒媛的角度看去,那张如山峦倒转的侧脸上似镀着一层红光。 v第十八章 她倒是被夸惯了,一脸理所应当:「当然好吃,我推荐的嘛。」 丰恒倒转筷子递予她:「你吃。」 舒媛摆手:「我不行,我一杯倒!」 这酒虽然低劣,却也烈的很。她吃这个只敢买了捧回屋里去,倒了也倒自己床上,不过那么一折腾到家馒头也冷了,不如新鲜出炉的好吃又何必折腾。 如此一想,舒媛暗暗心虚,「那个……你酒量应该还可以吧??」 丰恒好歹喝边疆的马奶酒长大,记忆里还没有被放倒过的经历。 舒媛一舒气,那就好。展开她的小手绢儿,继续吃葡萄。 不吃酒馒头也就罢了,丰恒看她半点不动买来的点心包子,纳闷:「这些你都不吃?」 「对啊,等会回家要先跟家里人吃晚饭,再带饭给你。当然要让你先垫垫肚子。」舒媛嘴边儿一抹水亮的葡萄汁,口吻理所当然。 丰恒心里一片妥帖,不觉又吃了个酒馒头。 等丰恒吃完,舒媛两兜葡萄也变成一堆葡萄皮,耸在手绢儿上像座小山。她捧着小山跑到一边,丰恒以为她要丢,哪知道小丫头哼哧哼哧挖土。 「这是要埋进去做花肥?」 「你这就不懂了吧,我们武进的葡萄品种很特别的。今年埋了葡萄皮儿,明年长出来一大片葡萄皮!!!」 「噗——」也不知谁没忍住。 丰恒往暗卫的方向淡淡的看过去一眼,「哦?那想必新摘的葡萄皮,味道会很不错。」 「对呀对啊,闻起来甜甜的,吃起来脆脆的,不论是糖腌还是凉拌都是一绝!」探花哥哥不在之后,再没人能这么默契的陪她胡说八道啦。 舒媛高兴起来没个正形,当即就要挖一点儿葡萄皮,今晚上给丰恒加道菜。 丰恒急忙抓住她沾满泥土的小爪子,四目相对,才知道又着了这丫头的道,分明是在寻他开心。 那只小手又软又滑,跐溜一下从他手里逃跑。 舒媛笑的前仰后翻,在河水里洗手:「葡萄皮里藏了几只葡萄啦,若明年长出小葡萄,我摘了请你吃。」 她顺便洗了手帕,拧干之后,把手擦了站起来,「我得回家了。」 丰恒背手站在水边,目瞩夕阳:「我送你回去。」 舒媛微微惊讶,她已经把道别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他不可能听不出来。她也许诺了晚上一起吃饭,既然还会再见,这会儿有什么事,他就去忙好了。偏还要送她,难道她在舒府的时候,他是在外面等她吗? 夕阳下的这个人一袭黑衣,满身贵气,气质清冷,俊逸的五官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又似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惹人无尽瞎想。 他到底是谁?真的是来投靠丰王世子的吗?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事,非要到武进来? 想不明白的事,胖姑娘都习惯不想。 舒媛点了点头:「那好啊。」 舒家与书院之间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换形象一点儿的说法就是——特别适合饭后消食来一段儿。 这一路要赶上一个人影都碰不着,那也不可能。又不是皇帝出行,清道回避,丰小王爷派头再大,也还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既然会碰到,那这人哪儿有不八卦的。任凭本国民风再是开放,遇上孤男寡女的走在一起,都能生出点桃色新闻。 偏个其中一人是小胖胖舒媛呀,圆墩墩,笑眯眯,跟哪个雄性在一处,都显得无比和谐与兄妹。 是以舒媛与丰恒这一路,竟是半点引人瞎想都无。 前头再一转弯就是舒府,舒媛再见的小手即将扬起,耳听拐角对面的小巷里传来闷哼,紧接着是拳头打肉上的声响。 两人往里头一看,一个白生生的小团子正被一群大孩子压在底下扁。 再定睛一看,那小白团子不是陈栩是谁? 陈小团子是个有骨气的主,就在自家外婆家门口被扁,愣是刚硬的没叫唤一声寻帮手。他左右被两娃压着,身上坐着一个挂着鼻涕的大胖小子。陈栩本人已经动弹不得了,咬牙不求饶,一双眼死盯着他们几乎能喷出火来,双脚在后面顽强的踢打。憋屈倔强的小样儿,是个人看了都心疼! 丰恒倒是想帮,舒媛拦住他:「别去。」 丰恒看了下被抓着的袖子,舒媛的手圆圆胖胖,指甲沿着指尖修的也是圆圆的,像小兔子的爪子。 不过这小爪子的主人正做着见死不救的混事儿。 也许是感觉到他的不习惯,舒媛安抚的拍拍他袖子下的手:「那些孩子下不了狠手,何况有我们看着。 」 丰恒于是任她拽着袖子,重新往小团子看去:「你们认识?」 他记得那日她喂这个孩子吃饭。 舒媛的声音淡淡的:「我大堂姐的孩子。」 亲侄子还放任着他被打?丰恒不知道舒媛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头,三个孩子一面打,一面教训陈栩:「给爷道歉,你个小混蛋,叫你背后拿石头砸爷!道歉!」 陈栩梗着脑袋,死咬牙冠,就是不服软。 挂鼻涕孩子头打着打着也觉得没劲,陈栩半边脸都肿了,旁边一个小跟班劝孩子头:「毕竟是陈家,别往后追究起我们来!家里——」 后头半句没敢真出口——他们家里可赔不起陈家那种人家…… 孩子头一时头热下了狠手,这会儿也被一句陈家吓了吓,面上微微一变,到底不想被小弟看扁,一面起身,一面踹陈栩一脚:「谁的恩怨跟谁休,你有种就别跟家里提。不服气再来找爷打!看爷下次不打的你满地找牙,哼!」 陈栩摊在地上,斜眼死盯着他们仨走远。舒媛正抱着胸,好奇他怎么自个儿爬起来,冷不丁陈栩往天上翻了个白眼儿:「看够没有,还不快抱我!」 舒媛被抓了个现行,也不急躁:「你哪儿认出我的。」 「就你那个笑声想听不出好难啊!」陈栩头疼的捂眼睛。 v第十九章 舒媛把他抱起来,团子虽小也是个胖墩,舒媛抱的略微吃力,她昂着头左右瞧他,「这样儿五彩斑斓的回去,可够我姐笑的。」 「那是,你俩嫡亲姐妹,心是一样大,亲儿子被打了也就是一通笑,亲侄子被打了,还站在旁边看笑话。」陈栩脸上挂了彩,一说话就牵扯到伤,边说边倒吸冷气。偏偏他人小嘴大,冒出的词儿字字尖锐。 舒媛只是笑,用胳膊肘捅捅丰恒:「你看,就他这战斗力,今天我们帮他了,下回他一样被打趴下不说,没准心里还期许着有人救。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啊,小团子!想不被你娘笑话,就哪儿被打,哪儿打回去。跟我这儿扯嘴皮子做英雄没用!」 陈栩被打都没吭声,这会儿叫舒媛一嘲讽,两包眼泪瞬间就绪,凝在眼眶里,直望着她摇摇欲坠。 舒媛心叹一声,这小鬼头,外人说百句都不为所动,但自己人凶上半点儿,就会收不住。 她轻柔的把他的脑袋扣到肩膀上,「栩哥儿,你娘和我笑是因为我们不能让你看到我们的眼泪,你若真的想我们心里不堵,就把自己练强了,任他们谁也欺负不了。要不然,你就得学会忍,又打不过又去招惹,那就是一个傻字,懂不懂?」 陈栩终是呜咽出声:「那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你变强呀!」舒媛微微一笑,声音轻软了去,「又或者忍到我变瘦,让你再也不会被笑话。」 陈栩抱着她的脖子猛摇头,「不要不要,我就喜欢你胖胖的,谁笑话你我都要打他们!」 舒媛露出了然,果然,果然又是因为她。 丰恒一眨不眨凝看着舒媛,他从来不觉得她胖呀,她好像生来就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哪里也不多一分,哪里也不能少一点,怎么看怎么个顺眼。舒媛也一直笑嘻嘻的,半点没显出这方面的困扰。 丰小王爷自认眼神极好,他不觉得的事,那一定是其他人眼神有问题才对。 但不等丰恒有所动作,舒媛已将小团子往他怀里塞了,「帮我看他一会儿!」 她人径直往前走,那方向不是去舒府,倒是跟那群小孩跑开的一致。 丰恒叫她:「你去哪儿?」 舒媛背着身儿,摆手:「放心,就是去玩个游戏!」 玩游戏挺普通的一件事,打舒媛口中说出来,却听着别有一番意思。 丰恒和陈栩没有与她分道扬镳,而是走在后面。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自然是不可能的。舒媛小腰包一拍,途径香料店时拿了把香,路过成衣铺时顺了件深色斗篷。傍晚的集市,剩下的没卖出去的几堆蔬菜,她统统豪迈包下,最后还掏了俩铜板让一个小孩跑一趟舒家——告之她有事要晚一些回去。 万事俱备,舒媛做了套活血筋骨操。展展短臂,转转胖腰,她披上斗篷,将点燃的干柴往水缸底下一推。 在这条偏僻的小道上,不知被谁留下只半人高的水缸,压在几块大石头上,留下距离地面一手掌宽的距离。缸没破,里头积满了不知哪儿来的水。 那些集市搜罗来的蔬菜,被堆在水缸旁边,舒媛深色斗篷披在身上,帽檐掩盖了她白净的眉眼,只能瞧见嘴角一线微勾,像极了她与丰恒初遇时的模样。 丰恒对武进不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把周围一切悄无声息的看在眼里。 此地环境残破,地方却不偏,几个路口之外就是闹市,只因为几个夹道残墙阻隔了喧哗声,因此显得寂静萧瑟。 忽然,一直窝在丰恒身上的陈栩「呀」了一声。 声音传到舒媛耳中,舒媛扭头,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陈栩有些激动,他猜到了一些下面要发生的事,心里期许之余,傲娇又得意的瞥了丰恒一眼。 他知道会发生的事,但这人不知道,^_^。 但是吧,陈栩想:这人谁啊。 要不是贪他抱着自己不用走路,又是被舒媛塞过来的,才不想跟他一起挤在这大树后面,热死了呢! 陈栩眼皮子上下一翻,把丰恒打量了个遍。 他穿着一袭暗纹黑衣,面容青松,举手投足之前自带贵气冷冽,全然不同于江南男子的温文尔雅。 陈栩生于绅贵世家,小小年纪已跟随父亲祖辈出入走访于本地的绅贵官员阶层,又加上他年幼,不需要避讳,也会同母亲进入后院交际。可以说,眼下武进以及周边的大户人家里,没有陈栩没见过的人。 眼前这人看着不是普通人的样子,但是陈栩绞尽脑汁的搜刮了一圈记忆,愣没找到一个能与之对上号。 ——肯定是外面来的。 陈栩不觉把脑袋离远了点,丰恒自然有感觉,不过他的心思不在陈栩这儿。有人来了,而且是好几个,跑的有快有慢,脚步声杂乱无章。 不多时,先前扁过陈栩的三个熊孩子出现在视野里。 丰恒眯了眯眼。 这几人的父母在西市开铺子,家住在市场旁边,每天都要从这个秘密小道往来好几次,今天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终于,最前面的大胖墩发现前面水缸旁坐了个人,她浑身罩在斗篷里,看起来阴森森的,像是个老巫婆。 他停下脚步,身为是小头目,胆儿也最大,大胖墩问她:「你是谁啊!」 舒媛闻声扭头,斗篷就有这点妙处,不想被人看清,能垂首隐藏在深深的帽兜里。反之,只消抬起下巴,对方便能看清你的眉目。 大胖墩一看是舒媛,想起了自己才扁过的人,心里微微一虚,却嘴不饶人:「靠,你这个胖女人怎么在这里!陈栩找你告状了是不是?」 舒媛好像没有听见,她坐在火旁,火光跳跃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好像跳闪着什么神秘的力量。 慢慢地,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好肥的小孩儿!」 话音落下,大胖墩看清了舒媛右手在磨的东西。她动作幅度极小,从这个点划到那个点,距离短而有力,那是——把小刀! 他们是打遍大街小巷的熊孩子,压根不把舒媛放在眼里。不过这一看清,情况瞬间变得不一样了,对方有凶器啊! 大胖墩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一下,口中道:「我就知道,一定是陈栩个孬种跟你告状了!你想怎么样?老子就是打了他!」 「他怎么会跟我告状呢。」舒媛笑了一下,声音轻轻甜甜,「他知道我的,最不喜欢看他身上青青紫紫的,看到了我会很不舒服,他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你打了他?」 舒媛轻轻一叹:「我这个人,一码归一码。你们跟他打,输输赢赢都是你们之间的事。可是你们啊,不乖不乖,不可以打我的菜哦!」 菜?什么菜! v第二十章 舒媛的语气,惋惜的不行。 而且每一个字,大胖墩都听得懂,奇怪的是它们组合在一起,他却不明白起来。大胖墩跟左右两跟班,彼此看看——都没听明白。 但不等他们皱眉头,舒媛已经缓缓站起来,她抬手摘下帽兜,露出那张圆圆小小的脸蛋,肉肉的腮边两点梨涡一闪一闪,笑靥嫣然。 「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这么胖呢~」她像问他们,又像在自言自语,「当然要吃很好吃很多汁的东西才行了,要吃的饱饱的,好好的,悄悄的,不让其他人发现这么美味的东西。」 像是蛊惑一般,熊孩子们挪不动脚,又或者他们的脚被大地吸住了,根本已经不能动。 舒媛抬手撩动大水缸上浮动的青烟,熊孩子们的目光不觉跟着她的手徘徊在水缸上方。缸下火光跳跃,有水烧开翻滚的咕咕声,随着她手上的动作,一声声传到熊孩子们的耳朵里。再加上边上堆着蔬菜,这一举一动都像在煮一锅巨大的汤。 舒媛低头轻轻一吸随着水开和青烟飘上来的香气,「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陈栩这种白白嫩嫩的小团子,要把他养的肥肥的,再找一个好时机吃。什么是好时机呢?是等到过年……还是……最近这个中秋?」 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舒媛忽然往胖墩他们看去,她是征询他们意见吗?当然不是! 只见那双平日里都柔柔亮亮的眼眸,忽然迸射出凶光,舒媛狠狠将手里的小刀拍在水缸壁上:「可是你们把他打烂了,我现在觉得我中秋一定会很饿!!!」 熊孩子们齐齐被吓了一跳,那一刻他们的脑子里还奇艺的跳出了一个想法——汤那么烫,她还没觉得烫! 那唯一的答案就是——她真的是巫婆啊!吃小孩的巫婆! 还有还有武进有丢过小孩吗?当然有! 找到过吗?好像不是个个都能找到! 那结果是被吃掉了吗?去告诉县老爷啊!不不不,今天就算有命逃出去,以她的身份,县老爷也不敢动她! 完了!!! 他们本来觉得她有凶器,那他们也比她灵活,跑的比她快。实在对不不了,跑就是了,她那么圆滚滚的一定追不上。但现在,巫婆啊,那是一种妖怪啊,跑得掉吗? 大胖墩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的一个孩子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舒媛嫌弃的捏鼻子,长长的「咦」了一声:「脏了,这样要我洗到什么时候才能下锅~」 于是,另一个孩子,也尿裤子了~ 舒媛一步步往熊孩子们走去。 大胖墩害怕得颤颤发抖:「你你你——你现在要吃我们!」 舒媛轻摇手指,就好像在谈一件绣坊送上来的手帕,银楼递过来的发簪:「你们这种吃杂食长大的,肚里不干净,味道不好。」 不好吃的东西,我们舒家二小姐不入眼。 她在他跟前立定,俯视众生,矮矮圆圆的身材,突显得异常高大。 「但是,你们也知道,我这种人,既然有时间,跟你玩‘我为什么胖,因为我吃小孩’ 的游戏,自然也很有心情做两碗汤,一碗吃着,另一碗看着,是不是?」 舒媛矮身,捏住大胖墩的脸,硬邦邦肥嘟嘟,手感真不好,她一脸嫌弃。 大胖墩只感觉一丝冰凉从她指尖漏出来,薄如蝉翼的刀片儿弹性十足,因为这个动作,一颤一颤的打在他脸上,连带着舒媛清甜的声音,轻飘飘冷冰冰的落下来,「所以,你们要再动我辛辛苦苦养大的菜,我们就没办法像今天这样好好说话了。」 今天这还叫好好说话吗?你汤都煮好了呀! 大胖墩颤抖着。 舒媛浅笑着:「当然,你们继续在背后说我坏话,说我胖,这点我是不在意的,你们放心好了。」 谁还敢说啊! 「好啦,你们走吧。」 这一放话,三个熊孩子恨不能下一刻就飞离此地。可惜手脚发软,只能一路滚带爬往。冲出去好远,其中一个熊孩子惊悚的回头——舒媛还在原地,她罩着那件漆黑的斗篷,指尖轻抚着的那柄小刀不知沾过多少血了,渗着莹莹白光。 目光相遇,舒媛浅浅的回他一笑:「下回再见的话,请你们糖吃哦——」 那孩子「扑通」倒底,忙爬起来再跑,这一回,打死他也不敢再回头! 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舒媛将指尖的银光插入发髻之后,那是一枚银簪,簪头打造成柳叶,刻着暗纹,像极了刀刃。 妈呀,下次不玩全套了,穿着真热! 舒媛火急火燎的脱掉斗篷,旁边的水缸还在冒烟,下面的火光还在跳。其实,这点柴火,根本烧不开这缸脏水,水面冒气的「热气」是香燃烧时的青烟。几个孩子人小个矮,哪里看得出这些机关。 她走过去,摘用泥土黏在水缸内壁沿口的香,从丰恒的角度看去,那双向来亮晶晶的眼睛被浓密垂下的睫毛遮掩,有那么一瞬,围绕在她身上的调皮和坚毅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人都被浓如重墨的沉默包裹。 探不到她的内心…… 探不到那种照耀着他的暖洋洋的快乐……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又偏偏…… 下一刻,她扬起眼帘,那个顽皮女孩的微笑又扬起来了,一起扬起的还有水缸里的脏水,不偏不倚往大树边丰恒和陈栩泼来。 丰恒一个旋身避开,怀里的小团子没有准备,尖叫声压在喉咙里,双手立马背叛他「远离外人」的思维,陈栩一把抱住丰恒脖子。 两人落在一丈开外,脏水落空。 舒媛甩甩手上的水,飞他们一记眼刀,「别光顾着看热闹啊,快点过来帮忙收拾,还想不想快点回去吃晚饭了!」 丰恒二话不说放下陈栩,过去帮忙。 小团子呵呵,暗地里在衣服上擦碰过丰恒的小手。 舒媛把蔬菜丢到边上草丛里,丰恒蹲身去灭水缸下的火,冷不丁,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你对她不要动心。」 丰恒转眸,陈栩与他平视,声音得意而坚定:「她已经有我了。」 「小朋友,你什么意思啊?」 v第二十一章 小团子呵呵:「不用跟我卖老,我有情敌的直觉。」 话音刚落,他忽然转身,往走来的舒媛伸手:「舒媛抱我!」那声音,像加了十斤蜜一样的甜。 丰恒直接长臂一伸,从后面把他一提,一转,扛到了肩上,道:「你那么沉,还是我来抱吧!」 陈栩:「……」 舒媛乐的轻松,顺势在小团子朝对自己的小屁股上一拍:「好呀!叫你皮的先招惹那些小孩,今天我就不抱你!」 不带这样的,欺负小孩啊!小团子鼻子一酸,眼泪上膛,当即要哭出来,嘴巴咧到一半,想到今个儿的确他是罪魁祸首,还是不要作过头,惹舒媛不乐意了。想归想,还是觉得这个扛自己的外乡人可恶的紧,陈栩张着嘴,决定任口水往他身上淌。 现在我打不过你,我恶心死你! 小团子算盘打得好好的,就是天热出汗多,低估了自己口水的存储量,没走几步,口水已经滴不出来。 他呸呸呸试图再酝酿一点,陈府已到眼前。 舒媛扯扯丰恒,「到啦,放他下来。」 小团子落地,第一件事是对她卖乖:「今天谢谢小姨帮我出气,小姨我到家了,小姨,要再见了,我们香一下吧!」 在江南土语中,香是亲的意思。丰恒顿了一下,意识过来。 陈栩只感觉到一道如剑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他还是小孩子嘛,小孩子是不需要懂太多了。 所以,小团子故意无视那目光,对舒媛嘟出小嘴,闭上小眼,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做出最最可爱期待的神态。 可惜了,他忘记了眼前的舒媛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舒媛抱着胸,看着这个小团子,恶趣味的决定看他能憋这个姿势多久……心里正默默数数呢,旁边陈府大门「咿呀」一声打开—— 「娘!」 「姐姐!」 像是老鼠见到了猫,陈栩和舒媛,一个瘪回了突着的嘴巴,一个放开了抱着的胸。 连看好戏的丰恒亦是微微一怔。 他知道舒媛的大堂姐嫁去本地世族陈家,亦听闻过着她出阁前曾美艳才情名满武进,当听见陈栩说母亲和舒媛都会笑话他的时候,这位女子的形象在他心中有七八分与舒媛相象。但他没有想到,入目的美妇会是全身缟素。 陈少夫人出阁之前,单名一个娴字。她对面前的三人,倒是没有半点意外,目光流转而过,微微在丰恒身上微停了一下。 舒媛立刻介绍:「这是我朋友。」 陈少夫人闻言对丰恒点了点头,而后目光落到陈栩身上,「栩哥儿,进屋吃饭。」 声音清澈,像她眉宇间的神色一样,端正柔和,没有悲色,亦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是真正当家主妇的样子。 陈栩飞快的看了舒媛一眼,到底没敢吱声,低头跑进陈府,迅速消失在门后。 陈少夫人微笑着看他进堂屋,再对舒媛招手:「你也进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哦——」舒媛经过丰恒身边时,悄悄对他摆手。意思是:你先等一等哈! 丰恒自然明白,回了她一个了然的神色。他不欲听她们姐妹说私房话,正要背过身去。 奈何虽然离得远,里面的人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耳目灵敏如丰恒依然看到了陈少夫人开口前看了他一眼,以及后面说的词是…… 他微微挑眉。 舒娴说的是—— 双十二? 十二相合,可以凑成「王」字,亦可凑成「丰」字。 双十二相连,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被人在背后提来提去,是丰恒从小到大最常遇到的事。比起当面说他们丰王一脉霸权的,或跟皇上谏言他们对皇权蠢蠢欲动,剩下都微不足道,更何况是在这远离权利中心的江南小镇,谈什么都翻不起浪花。 丰恒踏出几步,以避免听见后面的内容。 但那双背在身后的手,却不受控制的握紧。 他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一次要去好奇她们谈什么…… 陈府大门内,陈少夫人认真的端详着堂妹的神色,舒媛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大大方方的叫她瞧看。 陈少夫人也知道,自己这妹妹看着不着调,其实心里极有分寸,只是事情关乎的太大太大,即便发生的概率很小很小,也叫人心惊胆战,不敢怠慢丝毫…… 「双十二」三个字出口,陈少夫人顿了一下,她知道舒媛一定明白自己所指的事情。她轻拍舒媛,三分提醒,七分安慰:「他们人已经来了,那怕是面子上来往也肯定会有,听说奶奶已经收到拜贴,你近日最好什么都不做,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如果他们到走都没提,估计我们再等一年,奶奶也就能放心了。」 舒媛倒是不紧张,「其实就算他们有想法,见到我可能就打消了。」她甚至还对姐姐眨了眨眼睛,「你要对我有信心。」 陈少夫人优雅的翻了个白眼:「有信心,外面的外男是谁?」 「哎呀,他真的是最近认识的朋友。」舒媛把脑袋磕她肩头,无声无息撒娇。总不见得她看起来,已经糟糕到没朋友的样子了吧! 「是!」陈少夫人点她脑袋:「阿猫阿狗都是你朋友!」 「真的只是朋友嘛。」 「你当人是朋友,人家对你是不是可难说。」 舒媛瘪瘪嘴,到底没把反驳的话说出来。 其实她不说,陈少夫人也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你是你,但同时也是舒家的一份子。但凡贴上了这个标签,别人想对你不好之前,都要掂量掂量。而遇到人对你好时,你也不得不多掂量一分。」 v第二十二章 那语气,有怒其不争,有无可奈何,但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宠溺的叮咛,「听姐姐的,最近……不要跟人来往,不要出风头,等——那件事有结果。」 舒媛点头,家人是真的担心她。 百年来,舒家上下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让家族在风雨沉沦中屹立不倒,才有近日舒家的地位。而作为这股绳中一份子,有时候,也要不得不扭曲自己。 舒媛头深深埋在姐姐的肩窝里,让人瞧不见神色。 天色渐暗,陈府点了门上挂的灯笼。 舒媛自门里出来,丰恒回头:「回去了?」 「嗯!」 舒媛把斗篷留在姐姐家,手里空着,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哪里不一样。 丰恒仔细打量她,舒媛低头数脚下的青石砖,发现停留在前面的人怎么一直不动。 「再不转身,我要撞人了哦!」 她出声提醒,忽然丰恒一把拽住她,舒媛停步抬头。 暮色中,那个清俊的贵公子,凝看着她,点点自己脖子的位置:「你这里脏了。」 「啊?」舒媛摸摸脖颈,果然有些许黑色留在指尖,「应该是刚才吓唬熊孩子们时,不小心把烧火的碳黑擦到了。」 女孩子总是爱美的,舒媛拿出手绢来擦。 丰恒等着听她懊恼,果然舒媛一边擦,一边嗓门都大了:「呀呀呀,有这条黑杠,那群小屁孩一定觉得我凶声恶煞,好不威风,可惜我当时还不知道哇……」 手绢翻了一面,再翻另一面,不多时已不再有颜色。 舒媛放心的收起手帕,大概是擦的太用力,低头间,露出的脖颈上碳痕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痕。 丰恒提醒她:「擦红了。」 舒媛摆手:「没事,过几天就会褪。」 她人白,时常一碰就很容易留下痕迹,早已习惯。 丰恒没说话,舒媛打他身边经过,他想:她什么都觉得没事。 但凡是人都有柔弱的时候,只在于她将其藏在哪里,放给谁看。 他落后几步,做了个手势,暗卫如影到身边。 「祛瘀膏。」 舒媛听见说话声,以为丰恒跟自己说话,回头:「你说什么?」 暗卫已将个小瓶递上,如风消失。 只看见丰恒手里握着什么,快步走来,有隐约的药味扑入鼻息。舒媛脑袋里灵光一闪,下意识的推辞:「都说没事啦。」 一抹温凉的东西,落在脸侧,隔着滑腻的药膏,都能感到那人指尖的粗糙。 那是一种养尊处优之人指尖的粗糙,来自于行书自如背后夜以继日伏于案前的练习,来自于跟随名师习武纵马的汗水,她看过他躲开脏水时的矫捷,这样的身手,探花哥哥根本无法匹敌…… 有什么在一瞬间飞入脑海里,待要细辨,却怎么也抓不住。 舒媛有些怔愣。 忽听丰恒说了声:「回避。」 她回过神来:「回避什么?」 众暗卫:不是说您啊,是说我们! 「你以为是回避什么?」丰恒撩开她的发丝,她脖颈后有成片的红痕。 他的声音里好像带着笑和什么别的东西,那种轻快让舒媛心头一跳。换做以往,换做任何人,她都早已躲开。但这一刻,偏偏忘记了避嫌,她怔怔抬头。 身边的这个男子,他侧着头,闭着眼睛,凭印象将药膏抹在她后脖颈,速度快的好像就是清风撩动了一下她的头发,下一刻药膏已落在她手里。 「这几天都要擦。」他的语气,似带命令。 姐姐的话,言犹在耳—— 她却克制不住想要微笑。舒家的成功,是因为恪守规矩,但恪守规矩不代表要墨守成规。男女大防已是不可逾越的界限,但非常时期,不一样可以用迂回的办法对待。比如他上一刻闭上眼睛,也比如她——也许那件事,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一条路。 舒媛心情大好。 武进城小,几个大户又多择邻而居,没几步就从陈府到了舒府。 临别的时候,舒媛叫住丰恒。 他想,她如果要感谢的话,他勉强答应就是。毕竟他给她药膏以后,她的心情似乎恢复,一扫陈府出来时的沉闷^_^。 舒媛:「今天的事,谢谢。」 丰恒:果然。 舒媛一本正经:「但是不会因为你帮了我,就多给你送饭哦。我家把我养这么胖也不容易,家里粮食不多。」 一般她这么说,对方应该要跳脚了。可惜接触的多了,他好像已经抓住她的套路。 丰恒侧头:「我长得很好骗?」 舒媛抿嘴,笑而不语。 丰恒沉默了一下,忽然抬手指指对面别院:「我住那里。」 舒媛一愣,「啊?丰王世子看上你了呀!」她很为他高兴,也就原谅了他白天莫名其妙的生气,「那你早说嘛,我还答应了要给你备酒庆功的,我……」 v第二十三章 丰恒忽然一掌按在她身边的门,他靠近的阴影似乎要把她完全笼罩起来,以及他沉沉的目光。 这丫头,怎么就……丰恒忽然有些懊恼。 「我知道你饿啦。」舒媛一脸了然,「但你还得饿一会,我得先跟家里人吃饭,然后才能带吃的给你。」 她说着,摸了摸脸庞,自语:「王府别院的饭菜应该不差才是……难道是吃饭的人不合适。」 从某种意思上来说,舒媛其实真相了,丰恒眼底划过一丝冷意。 他问:「非得一家人吃吗?」 「当然,一家人就得一起吃饭。」她理所当然。 一定不曾体会过也有家人的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吃饭。 丰恒档门的手收紧。 不过呀,舒媛道:「我会吃个半饱,留着肚子,陪你吃的。」 不经意的一句话,原本懊恼的丰恒决定稍微原谅她一些。 舒媛今天算是彻底迟了,舒府有规矩,只要人在武进,就得回舒府一起吃晚饭。遇上谁有事得迟一些,全家人会一起等他。 因而此时此刻,除了远在天子脚下的探花哥哥,做京官的舒三爷一房,以及出门办事不在武进的舒媛的父亲舒二爷,其他人都在饭堂聊着天等她一起吃饭。 天色完全暗下来,从角门通向饭堂的路上,绿荫成林,越发缺乏光线。一点凉意意外的落在脸上,舒媛伸出手。又是两滴水,湿哒哒的。 下雨了。 「小姐!」屋里的小丫鬟过来迎她,递上一把打开的杏黄色花伞。 「把你的伞也给我。」 「诶?小姐不去饭堂?」 「等一下来。 小丫鬟不明所以,乖乖把伞上交,自己躲在回廊下面等。 舒媛撑着一把,怀抱一把,匆匆回到角门,门才推开一丝缝,已看到那道墨黑挺拔的身影在别院旁的凉亭里。 她就知道他没有离开。 丰恒坐在凉亭中,手边石桌上亮着灯盏,有身穿兵甲腰佩宝刀的人在旁说着什么。 舒媛停了开门的动作,下巴抵在伞柄上想:看来很被丰王世子信任嘛,都已经交代他做事了。 虽然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遮掩,亭中的两人也已察觉有人靠近。副将打从边疆赶来,递送丰王给世子的密函,此刻,手已按到佩刀之上。丰恒目注着烛光,暗卫飘近,凑到他耳边通报:「舒二小姐带了伞来,也许是看到亭中有人,她没靠近。」 于是,丰恒对副将说到一半的话便没有停:「告诉父王,水道这件事我会处理。不过,他的手也太长了些,从北疆伸到江南来,就算是太子开口也不能答应。」 副将暗暗心惊,不知道这位舒二小姐是谁,要知道此事涉及之机密,换以往不论听见的没听见的直接拉出来打死的也不是没有过。 与此同时,他也不敢接丰恒的话,那可是编排太子本尊和丰王。 论说起来,其实是世子和太子更熟稔,两人处一块好的和亲兄弟似的,这事非绕一圈从丰王那头落在世子身上,还不是因为太子早前已经在世子这边碰过壁。 丰恒当时回绝的没留半点情面:「江南这地方官多的像水草,我可不会帮你修剪。」 另一方面,离得太远了,舒媛压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而且也没闲情等着,这两人聊得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亭子用到伞的样子,她就果断往回走了。 小丫头见她去而复返,说不出的惊讶:「小姐不是去送伞吗?」虽然舒媛没说,但是她跟了这么些年,起码的智商还是有的。 「不用,他已经顶了个石头伞。」 石头伞??那得多沉!!丫鬟脑补了一下那画面,不禁感慨小姐认识的人果然都是奇人异士。 舒媛收了自己的杏黄小伞,步入饭堂,屋里灯火通明,人都围坐在舒老夫人跟前。 舒老夫人年轻时候守寡,以一己之力撑起舒家。舒家业大,但门风周正,娶妾的要求很高,除非主妇多年无所出,才可娶一小妾。 尤其嫡支这一脉,老夫人膝下有三个儿子,各个都很出众,成年后又都有香火留下,因此夫妻之间合合美美,儿辈学习父辈,孙辈学习儿辈,完全断了庶出的事儿,家里杂碎的事儿少了,妯娌兄弟也和睦的紧。 一家子的人口算不上多,细算起来两代里都是男娃占了大半,因此舒老夫人格外疼惜两个孙女。不提大孙女舒娴已经嫁去陈家数年都要隔三差五的会被叫回来,见一见,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小的这个舒媛尚未到出阁的年级,老夫人半日不见到,都要跟身边的媳妇丫鬟念叨:小囡囡哪里去了呀,这个好吃,这个留给我们小囡囡。 这会儿舒媛一进门,老夫人眼里已瞧不见别人,直往她招手:「小囡囡来奶奶这儿坐,今个儿做什么去了,回来的这么晚。」 舒媛也不瞒奶奶,简单利落的讲了帮陈栩教训熊孩子的事。 「呦,那我们小囡囡今天辛苦了,给栩哥儿出了气,得多吃点。」老夫人给舒媛夹过去一个鸡腿,「娴丫头还好吧,把你栩哥儿送回去,她有没有说起后天回来的事呀?」 舒媛口里含着漱口的茶水,摇头。 身后的家里人依次落座,老夫人示意他们开饭,食不言寝不语,只有老夫人自己年纪大了,这几日进的不多,手边只有盏清茶。 她低头看着吃饭的舒媛,道:「丰王妃到武进有几日了,原本我还在算什么时候送上拜帖合适,王妃的拜帖却先到了。」 舒媛抬头看奶奶,嘴里慢慢嚼着饭粒。 老夫人懂她,「我也算是长辈,虽然地位差了些,也还算收的下这张拜帖,到时候府里事多,让娴丫头过来帮衬着些。」 陈家虽富,舒娴仍是低嫁。这些年,舒家有什么好事都不会落下陈家。说是丰王妃到访,需要舒娴过来帮忙,其实是让她在王妃面前露个脸,这就是她舒家女儿的分量,便是陈家所有人快马加鞭也赶不上。 在老夫人心里,舒媛的婚事是准备照着舒娴找的,不过—— 老夫人碰了碰手边的茶水:「大晚上就不喝茶了,精神头太好,夜里越发睡不着觉。把今春的桃花酒,给我倒一盅上来。」 舒媛的眼睛亮了亮。 那桃花酒是舒家自酿,用了绍兴的女儿红,佐上春天沾着露水的桃花,灌在玫瑰紫色钧窑壶里,色香具备。 v第二十四章 她简直是飞一般的吃完了饭,丫鬟端了桃花酒上来,正好截胡。 老夫人笑道:「你个小馋猫激动什么,你可是一杯倒。」 舒媛笑眯眯的给老夫人倒酒,老夫人坐的是太师椅,底下有一圈脚踏,早有有眼色的丫鬟在踏上放了两个垫子。 舒媛把酒盅递到奶奶手边,顺势坐在踏垫上,下巴垫着手背搁在老夫人腿上,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期盼的看着老夫人,「您快尝尝,告诉我今年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老夫人哈哈大笑,她年轻时候也是女中豪杰,一口气过了整盅的酒,道,「甜!」 醇厚的酒香穿肠而过,满嘴清甜。 舒媛给她再倒。 老夫人仔细的打量着小孙女,伸出手去。等舒媛倒完酒,又乖乖的趴在膝上,那只手终于落下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小囡囡长高了。」 「真的吗?」 「真的,奶奶抬手都觉得不容易了。」 「那我不要长高,我想奶奶一直摸摸头。」 舒媛歪着头,老夫人苍老而温暖的手,摩挲着孙女丝滑的长发,酒盅里琥珀般的酒水,一眼透去像能看到舒娴以及年轻时的自己。 多想照着舒娴的婚事给舒媛找,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哪怕家势差一些,也胜在知根知底,两情相悦,可是那一边却去的那么早……荣华富贵,官袍加身,都是可以拼搏的东西,唯独人命啊,人斗不过天。 连等了这么些年,以为再不会来江南的人都回到了江南,她的拜帖到了,那些不想面对的事还是到了要面对的时候。 老夫人浅浅的笑开来,如叹如诉:「傻丫头,人总要长大的啊。」 她这头呢喃细语,边上丫鬟看出了端倪,上来扶开舒媛:「老夫人乏了,要回去休息了。」 舒媛给她们让开路,垫着脚尖往人圈里看奶奶,「奶奶,可以把那个酒给我吗?」 「你是一杯倒,要酒做什么。」 「有朋自远方来,我要招待呀!」 老夫人眼眸都合上了,无奈的笑着:「你还有朋自远方来,你的朋友大大小小都是武进人。」 不过,小孙女要,就给她。 晚饭过后,淅淅沥沥的小雨竟然停了。 舒媛踩着一地湿意,提着食盒出门。凉亭里那盏灯还亮着,石桌边却没有人,连带着向来喜光的小飞虫都没有。 舒媛环顾四周,片刻后,吸着鼻子凑到灯盏旁,果然一股淡淡的药香随着烛火燃烧四散。 丰恒自别院出来,故意压重脚步。 雨后的水边,清风习习。 她身上浅青色的衣裙,被烛火染上了暖色。觉察人近,也没有回头:「你这灯油好特别,可是有方子调的?」 这种小事,丰小王爷平时从来不曾在意,旁人要的话,大手一挥送她一桶便是。舒媛却很喜欢研究生活里的细致琐碎,一桶油哪里满足的了她的好奇心。 「明日把方子抄给你。」丰恒一拂袖,在亭中坐下,道,「怎么不怕我爽约?」 灯还亮着,你怎么会不来。 舒媛眼睛一转,将那壶桃花酒得意的晃了晃,「不来正好,给你庆祝的酒就我一个人享受啦。」 丰恒忍俊,这丫头,反正没有她亏得时候。 清爽的花酒,对男子而言并不烈,这套玫瑰紫的钧窑酒具却很应景,有种绚烂在清透的瓷器里绽放。 丰恒看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杯倒也敢喝?」 「少一点点,就不会醉啦!」 舒媛伸出两手指,比了个比酒盅小那么一丢丢的尺寸。不过,到底不敢豪饮,毕竟是好不容易讨来的桃花酒呀,而且她也怕把自己喝厥过去。舒媛两只手四根手指小心的捏着酒盅,凑近边沿小抿一口,清甜的酒气划入喉咙,香甜得她眼睛都弯了起来。 丰恒看她陶醉的小模样,努力压住要翘起来的嘴角,道:「给我庆祝,你怎么就先喝了起来。」 「对对对,重要的是你。」舒媛举起酒盏,比到他面前,「恭喜你达成心愿,丰王和世子都是惜才之人,在他们门下,你一定能大展宏图。」 丰恒摩挲着酒盏,却没有举杯,「你对丰王世子就这一条看法?」 舒媛奇怪,我对他什么看法都不妨碍你办事啊! 她手臂举得有些酸,于是放下酒盅,挪了一下位置,从对面坐到他边上。 就在人家别院边上,说闲话不会被听见吧,舒媛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压低声音凑近丰恒,「你是不是担心世子永远不会比他父亲成就高,以后在他手底下少了发挥才干的机会。」 丰恒的眼帘动了一下,目光从酒盅中琥珀般的清酒,移到她脸上。舒媛的脑袋歪了个特别的角度,一脸我懂你的狡黠,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撒满了灯光,如同点了两盏小太阳,而小太阳的中心是他的倒影。 「边疆没有战事,就没有功名,可是战事却需要流血。」她压粗声音,学着男子的声线和语气,「世子说过:宁用一世功名,换北疆百年太平。」 原来那么远的距离,她却听说过他讲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的啦。」舒媛笑着拍拍他,「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要让边疆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很多地方还需要人才,也一定有很多机会待人挖掘。而且你跟了个这般不在意名利的人,反而说明可以抛开世俗的观念,去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何尝不好。」 丰恒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你不用那么意外,我知道我知道多。」舒媛半点不谦虚,「女孩子又不只是在家绣绣花,聊聊天,也会想要仗剑天涯,行万里路的嘛。我哥哥在家的时候,经常与我谈天说地。北疆嘛他虽然还没去过,不过他以后一定会去的,他也一定会找机会带上我!」 舒琼轩,字探花,太子近日也时常提起这个人。 v第二十五章 他想:你想去,也不是非要托他。 「你想等他升迁调职,可不知道要多久。」 丰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舒媛丢给他一个‘这你就不知道的了吧’的表情,「没准我嫁过去,速度就比他快了啊。毕竟,我和世子还有姻缘呢。」她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神微微迷离,一昂头把剩下的酒喝了,重重搁回桌上。 丰恒的脑海里「嗡」了一声,好像没有听清楚。 烛光随风摇动,打出来的光照在对面人的身上,深深浅浅的不真实。 舒媛也许是喝多了,声音有点儿飘:「原本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过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毕竟我们有同道中人的情意,对不对?」 她单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扯了扯丰恒的袖子。 远处有暗卫比了个手势,示意有急函需要呈上。丰恒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若换以往,什么都比不上前方来的信事,但这一刻,脑子里知道应该抽身,身体却像定住了一样留在原处,想要听她说下去。 那故事不长,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丰王妃小时候有一阵住在这里,五岁时的她因为不想嫁给舒二爷,也就是舒媛父亲,跟舒媛奶奶说以后肚子里的孩子跟舒二爷的孩子结亲。 丰恒想:当然,她就是这样,惯会先把别人丢出去,保护她自己。 他的手搁在石桌上,舒媛拽着他衣袖的手就在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竟然有可能因为那么一句话而牵扯在一起,连他都觉得荒谬。 但荒谬之余,又有所期待。 他听见自己问她:「你会嫁吗?」 舒媛笑笑:「那时候王妃五岁,未必记得这件事了。但是贵人可以忘,旁人却不敢不当真。就算丰王世子娶妻,指不定哪天想起这件事,我不还有做小的可能吗?」 诚然丰小王爷至今都没想过娶妻的事,但他却很生气,心想:我娶老婆,怎么会让你做小! 但舒媛越想越惆怅,蔫蔫儿的,整个儿一张薄饼摊在桌子上,当然这饼还是有一定厚度的。 她叹息:「我得一辈子不嫁人,等着这个可能了。」 我看起来会让你一辈子不嫁的样子吗? 丰恒心里像掀翻了酱菜缸一样五味杂陈,眼看舒媛趴在石桌上嘀咕这些话,他就想狠狠地戳一戳这傻丫头,把她给戳清醒了。 但不等他付之行动,舒媛一拍桌子,忽然竖了起来,往他投来的目光满含期待:「你说,世子会不会已经有意中人了!他要是喜欢上个醋坛子多好呀!」 丰恒整个都不好了:「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舒媛瘪嘴,「我就想想,再说,你也不会告诉他……」 丰恒冷笑:「你就这么自信?」 「当然,这点儿看人的准头我还是有的,你难道还是个嚼舌根的人呀!」她撑着下巴,想了想,「如果你不想帮,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如果你想帮……」 她看着对面的烛光,目光远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扭过来看向丰恒,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 她说:「等你跟世子混熟了,帮我探探他口风,能不能给我一个不娶的保证。」 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 就算他不回答。 终于一天,她的探花哥哥也会来找他,要一个了断。 许是酒的芬芳令人忘记了时间,一朝回神,这仍是个漫长的夜晚,满桌的酒菜味如嚼蜡。 丰恒按住筷子,目光落在酒盅上,迟迟都没有动。 倒是舒媛忽然「呀」了一声,低头瞅那条正把她手心舔得欢的狼狗,「你怎么来了?」 狼狗舌头一卷,牙齿一合,咬住她的袖子。 舒媛笑了:「乖了,这是催我回家了吗?」她站起来,任它带着往屋里走。 丰恒盯着她的背影看,这家伙一点儿回头的意思都没有,还挺能耐,走的是直线,从凉亭到舒府角门,半点儿不打弯。 他忽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拉住她。 舒媛回头,目光潋滟,在他脸上定了定,「咦——你还没走呀?」 果然是个一杯倒,还敢说少一丢丢没事。丰恒将她不断揉按额头的手拿下来:「我送你回去。」 他的手很大很热,握她的手轻而易举。 舒媛低头想了一会,大概是没想出不对的地方。于是,丰恒将她的手完全握在手里,牵着她往里走。 身后的狼狗,看着他们一起踏入那扇它往来无数次的大门,惊讶的瞪大了狗眼,还想不明白自己为啥怎么也迈不开腿。 不,不光腿,好像舌头也动不了了。握草—— 狼狗兄眼睛一翻,吓晕过去。 月光下,一条黑影落下,将直直倒下的大狗接住,顺手一探,摸走了方才射在它狗腿上的银针。 丰恒牵着舒媛进府,如入无人之境。 舒媛不禁呢喃,「今天大家都去哪儿了——」 这家伙酒品不错,除了有点儿断片,行为举止与平时无二。 丰恒一步不差的走进舒媛的院子,就好像这个地方,不是在脑中的地图上,而是曾经来过很多。 推开房门,她房里的小丫鬟枕在床尾的小铺盖上,睡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如果舒媛懂武功,就能看出来小丫鬟是被点了睡穴。所以,一直到她坐到床畔,小丫鬟都一动未动。 丰恒松开她,轻轻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休息吧。」 v第二十六章 他没有再停留,松手本身已是一件艰难的事。 反身而去,带上房门,外面悄无声息跪着手持急函的暗卫。 事发突然,时间紧迫,他接过来,迅速一览,道:「这事得亲自走一趟。」 暗卫微惊:「行舟怕是来不及。」 「策马。」 「那王妃……」 「在杨大人的地头上,一时出不了事。」 杨大人是小表弟的父亲,两江总督,他夫人与丰王妃是嫡亲姐妹。 丰恒环顾四周,他一共有十六个暗卫,两人办事不在身边,不过,「留十个人在母妃身边,看着她别出门,那些要拜访的人,都帮她推了。」 「可您……」 丰恒不再言语,快步走出舒府。 凉亭中,一桌佳肴还在,旁边他的马已备好。 这一晚,他半点吃食不曾入口。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她准备的,也一点胃口都无。丰恒挥手,「都收拾了。」 自有人不着痕迹的把东西放回去,也许睡一晚,她会以为今晚的事,问出的话,根本没有发生。 不过,脚已踏上马蹬,手也拉住了缰绳,却没有翻身上马。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人却已经回到凉亭。 过来收拾的人吓了一跳,忙松开碗筷,让到一边。 丰恒的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舒媛座位旁的食盒里。探手,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 黛色的布袋圆鼓鼓的,打了结的两只角竖着,像两只小兔子的耳朵,不用特意都能透过布感觉到里面一个个圆滚滚的小身体上也竖类似的小耳朵。 「那你喜欢哪种耳朵?」 「没关系,不好选择的话,那就每种耳朵都做一些好了。」 曾经的话语划过耳畔,他道:「拿笔墨来。」 原本放着菜肴的石桌,被迅速空出一块,隔上文房四宝。丰恒提笔,写下一叶短笺,递给边上:「过十二个时辰,交给她。」 风低鸣,墨已干。这一次,将军策马而去,男儿不再回头。 「呀!」 次日一早,舒媛房里一声尖叫。 正铺自己小铺盖的小丫鬟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舒媛立在屏风后,岔着两条手臂,噘着嘴:「衣服小了——」 月白色的衣裙罩在身上,中间是嫩黄比甲,按说要多清新有多清新,可惜两只手腕都缺了一截,像姐姐偷穿了妹妹衣服似得。 小丫鬟一拍脑袋:「真得诶,上月才做的新夏衣,这是咱们家老裁缝亲自来量的尺寸,不会错的……裙子也短了。」小丫鬟左看右看,抓抓脑袋,「还好预留了位置,可以放的。」 只是放过之后,就有针眼了,原本的折痕也在,得重新熨过才能上身,一来一回折腾不少时间。 今日是六月初六「天庆节」,传说这一天会「开天门」,是人间与天庭神仙沟通最好的日子。舒家这一天,都会换上新衣上宝林寺烧香祈福。 眼下别的新衣服也是一样的尺寸根本不能拿来应急,舒媛只能撑着下巴坐在桌前等。 幸好昨夜睡得沉,转眼醒来整个人精神抖擞,竟然还比平时起的早。 等小丫鬟手脚伶俐的修改妥当,舒媛换了衣服,跑去饭堂。 叔伯男丁有俗务在身,出门都早,家里的女眷们陪老夫人用饭,早饭摆的都是素菜素点。 孙辈儿里,只有舒媛在,要陪奶奶进香,她今日请了假不用去书院。 一顿饭吃的和里和气,按理是安安静静的,奈何这丫头实在忍不住,跟老夫人抱怨:「奶奶你怎么老给我加菜,您也吃呀。」 老夫人:「我看着你瘦了点。」 舒媛:「才没有呢。」 如果她不是胖墩墩的,太阳都改从西边出来了,再说这些年以为她瘦了的乌龙闹了好几次,舒媛都不知道该期盼还是不该期盼了。其实她是在抽条的年纪抽错了方向,一直没长个子,非说胖蹲蹲的倒也不至于,只是比起同龄人矮半个脑袋再加上圆润一些,就像小马桶放错的方向——横了过来。 不过,老人家哪儿有不希望小辈们圆乎乎的,舒媛立马提起了早上的事以证没瘦:「我今天早上发现上月做的衣服袖子短了,裙子也短了呢。」 按照以往的经验,那绝对是又圆了——撑得。 大夫人倒是放下筷子,仔细打量了会儿舒媛,道:「可能真是抽条了,娴丫头这样的时候,也是每个月都得往外放袖子。」 舒媛听得一脸向往,她如今的个头只到姐姐肩膀,每回撒娇把脑袋搁舒娴肩窝里倒是特别方便。 舒媛母亲去的早,舒娴的母亲大夫人几乎就扮演着她母亲的角色。这些细节,老夫人年岁大了,往往也记不得那么清楚。 大夫人道:「千真万确的,那时候,那裙子啊一节节短起来,就和长竹笋一样,做都来不及。」 「真的吗真的吗?」舒媛绕过大半个桌子,跑去搂住大夫人,「承您吉言呐,大伯母快点捂好钱袋子,我很快要做裙子啦!」 老夫人笑着抹了抹嘴,「这小精怪,家里还缺你的裙子钱喏。」 舒媛搂着大夫人,对老夫人道:「我不管呢,有我的,就得有哥哥的,我心里头算的是两份儿。」 大夫人指着她,也对老夫人道:「您听听,心里头小算盘打的多响,这护哥哥的样儿,像我没给京城送衣服去似得,等探花回来见到一屋子衣服得吓一跳。」 自然是说笑,几房之间在钱财上分的再仔细,感情上却紧紧的揉在一起。舒媛和兄长这一对少了母亲在身边,一如对方之半父,一如对方之半母,相依相伴,分割不得。大夫人每每思及此,都为那早早去了的弟妹欣慰。 v第二十七章 老夫人亦是,想到去年舒媛上宝林寺请的愿,道:「探花高中,是该还愿的时候了,小囡囡……」 话道半截,下人送了信函进来。老夫人止住话头,展开看过,默默把信放在手边。 大夫人揣摩着她神色,问道:「母亲,是什么事啊?」 老夫人回的淡淡的:「丰王妃的帖子,说是要延后几日拜访。」 舒媛在这档口坐回位置,老夫人接着刚才的话题,看向她道:「小囡囡得还愿,在寺里斋戒一段时间再回来吧。」 舒媛已经吃完了她碗里最后一只糖团子,闻言笑眯眯的道:「好呀!」 只有大夫人微微心惊。 老夫人原打算让舒媛去住三天回来,没想到丰王妃却推延了时间,想必那书信上没有日子,因此老夫人也定不下期限。但不论如何,老夫人这是打定主意要舒媛错开丰王妃了。 宝林寺,原是南朝梁武帝萧衍的皇家寺院。「宝林」之名来自佛经「净土之林,七宝成行」。 寺庙傍水而不依山,行舟而去最是方便。 江南本来多水,河道星罗密布,舒家府邸大门面主街,角门连小巷,后门外是深入河道的石阶,门外停泊着进出所用的船只,外头看着只是比平常乌篷船干净整洁些,进了篷子又是另一番模样,四周裹了软垫不提,更做了暗格可以放糕点茶具和常用的小物件。南方阴冷,到了冬天船里摆上隔水炭炉取暖,换上厚棉挡子,又遮风又柔软。而今天气炎热,挂的则是格子疏密得当的竹帘子,里头看外面清清楚楚,外面人却瞧不见里面的情景。 舒媛最喜欢这种时候坐船,水边本来凉快,而且船摇起来,一晃一晃的看路上的风景,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老夫人就会笑她心野到骨子里了,又不曾拘着她不给出去玩,日日在这些街上道上瞎跑,还能有这股劲头看热闹。 舒媛便道:「奶奶总笑话我,下回不敢跟奶奶一条船了,」 舒家出门带的人手多,乌篷船小,回回都要用上好几条船才行。不过真到下次,她又赖奶奶身边去了。 今次去宝林寺,老夫人和舒媛一条船,大夫人带着两个媳妇一条船,再加上丫鬟婆子一条船,一早让人在船头挂了写着「舒」字的灯笼。 女眷们有专用的围了印染头巾的船娘,等各个夫人小姐丫鬟坐定,船娘长桨摇曳,划破水面,小船儿踏着水声向前。约莫半个时辰,停靠在专门接待贵客的渡口。 早有知客僧带了小沙弥等在岸上,引几人到准备好瓜果热茶的寮房里休息。 舒家是本地名门,每年的香火钱都给的足足的。不多时,主持过来,亲自给老夫人讲了一堂经课,午饭用的是寺中的素斋,下午休整了一会儿,便到了回头的时辰。 老夫人拍了拍舒媛的手,「等你持斋结束,便来接你。」又与主持说,「这次书院准备给观音会的经书里,有好几卷是我们小囡囡抄的。她这几日持斋还愿,全托付您照顾了。」 主持道了声佛号,道:「佛祖慈悲,小姐是有佛缘之人,老施主只管放心吧。」他在宝林寺任主持二十余载,几乎看着舒媛长大,老夫人若不放心也不会只留下舒媛和小丫鬟两人。 等老夫人由大夫人扶上归船,一行人荡出视野。舒媛和小丫鬟由小沙弥领去居士寮房,寺庙里每日的安排都有定数:清晨打板,听早课,用早斋;香客入门时,她可在房中小歇,或自由安排;到晚间,再一同晚膳晚课;佛门清净地,晚课后不多时,便会统一灭灯,除了夜巡不得随意走动。 小沙弥说完规矩,退出房去。这时候距离晚膳晚课,还有一些时间,舒媛打开窗户,坐在床头,小丫鬟脱了外衣鞋袜在床铺上翻来滚去。 这里不同家里,用的是大通铺。不过给贵客单独一间,这通铺不会再安排其他人进来罢了。舒家打点过了,即便几日后有观音会,宝林寺又是观音道场,这个小院也不会再有别家共用。 小丫鬟滚得兴奋不已:「哎呀,常听师傅们说: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我这算是感觉到平等了呀,我和小姐睡一样的床了!」 「就睡一样的床你就满足了呀!」 窗外几只小鸟儿并着双腿,在地上跳来跳去,舒媛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闲话。 小丫鬟手脚朝天:「何止啊,我也不需要给张嬷嬷洗衣服了,我也不用给那几个大丫鬟陪笑脸了,小姐又待我好,不管着我,不说我,我在这儿幸福上天了!」 舒媛心想,她也幸福上天了,除了要想观音会那天怎么会混出去,一时也没别的烦恼了。 一阵风扫过,耳畔都是莎莎的声响,窗外的小鸟儿们一齐往天上飞上,像是灰色的雪花从眼前飘过。 小丫鬟翻了翻包袱,拿出一卷翻绳来:「反正无事,我们玩绳吧。」 舒媛也翻了翻包袱,拿出一叠纸笔,道:「既然无事,我教你写字吧。」 小丫鬟惊恐脸。 「不想写字呀!」舒媛又翻翻包,拿出一把叶子牌,「那我们玩点来钱的。」 「不行不行!」这回小丫鬟直接打床上跳下去,「玩叶子牌回回都输钱给您,我们已经不能在这方面好好相处了。」 「那我们玩翻绳?」 有了叶子牌,谁还看得上翻绳。小丫鬟心痒痒,踩着鞋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小姐您不爱玩翻绳呀!」她试着跟舒媛商量,「要不您休息一会,我出去找人玩儿。听说寺后面的村子里人不少,我去那头找人跟我玩翻绳吧。」 舒媛但笑不语。 小丫鬟观察着她的神色,「那个……小姐反正也一个人,这叶子牌我借走,一块带去玩了哈。」 她古灵精怪的把翻绳和叶子牌拢在怀里,见舒媛没有反对,临出门时还不忘往屋里一探头:「我回来时,正好给小姐端晚饭来,小姐您等着哈!」 舒媛心里差点没笑趴在床上,摆摆手让她快去吧。 论说自由,奶奶对她的确宽泛,宽泛到可以比肩旁人家的男孩子,上书院,逛街市,甚至甚少过问她屋里的细枝末节。相比之下,反而是她身边这些丫鬟婆子,整日拘束在深宅大院内,难得有次出门的机会,又少了监管,小丫鬟开心的像放出笼子的小鸟。 舒媛笑罢,拢了拢头发。出门一日,身上难免沾染尘土,进屋之后还没洗过手脸。她也不是那种缺了丫鬟就难过日子的人,自个儿抱了脸盆出门。 院子里水缸,僧人们已经挑满水,就是供入宿的香客平常用的。舒媛打了半盆水,抬头上看。 这株槐树已过百年,树冠硕大如伞,里头藏了不知多少只鸟窝,难怪时时刻刻叽叽喳喳。 霞光穿过树叶间隙,投射在身上,时不太晚,也已至黄昏。她伸手摸了摸树干,树上的鸟儿仿佛觉察到什么都安静下来。 「寒来暑往何时了,饥来吃饭困来睡。」 她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在问谁,「今天有没有吃饭呀?」 一阵风起,鸟儿们又叽叽喳喳起来,似是要给她答案的还有那身后传来脚步声—— 舒媛在树下回头,院门与树干之间的阴影间,投射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垂下的枝叶挡在她的视线里,亦模糊了那人的容貌。 好像有什么要往心口上压来,但要仔细分辨,却只有水的冰凉透过铜盆传递到双手和掌心里。 v第二十八章 他没有停顿,径直向她走来。一直到穿过遮挡的枝叶,那张陌生而平常的面容映入眼帘。 华灯初上,小丫鬟方才回来。 她进门的时候,舒媛似才做好决定,将笔尖落到纸上。 小丫鬟贴着墙角进门,舒媛头也没抬:「回来啦?」 「嗯——」 「赢钱了?」 小丫鬟不说话。 舒媛搁笔,吹了吹墨迹,往门口看过去,果见小丫鬟低着脑袋在抠墙,从头到脚情绪不高到只差没写「输惨了」三个字在脸上,早把出门说要带晚膳的豪言壮语给忘记了。 舒媛折起信笺,过去挽她,「走吧,饭堂吃饭去。」 小丫鬟像牵线木偶一样,被牵着出门,嘴里嘟喏:「小姐,你怎么不说我呀?」 「说你作甚,输的又不是我。」 「我可输惨了!!」她跟她掰手指,「这个月的月钱,下个月的月钱,下下个月的月钱都没有了。」 舒媛抿着嘴笑,路过水缸时,将信笺放在水缸的木盖子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人隐在老槐树的阴影里,静默无声的像一片会浮动的烟雾。 他将信递上来时,她约莫想起来见过这人。 昨日在舒府角门外的亭子里,原本将军模样的人在说话,后来这人忽然出现,低头不知说着什么,又忽然消失。 舒媛接过信笺拢在掌心里,左右打量他。 刀剑上讨生活的人,有一瞬间竟被那目光看的发毛。 「你是有隐形的斗篷,还是有什么特别的道具,让自己来去无影?」 「……」 「刚刚是不是怕吓到我,所以才故意踩重脚步?你有没有试过从天而降呀,忽然一下,出现在人面前,吓人一跳的那种!」 「……」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不知静默多久。 他道:「您有回信,可以交给我。」 「其实,你要是不想回答我,也可以。」舒媛笑着打开信笺,入目的字迹风骨近似于湖居士又自成一体。 「人不在舒家,也被找到。」她呢喃,「我又怎能……不写回信呢。」 翌日,郊外。 月将落下,最后一丝月光顽强的透过层层茂密的枝叶打下来,只剩下了几条找不到角度的发光丝线,聚焦在那满脸血污的人身上。 纵然彻夜不停,连日奔波,最后相见也已近生死相别。丰恒立在几步之外,静静的看着他。 抱着他的暗卫探过了脉相,摇头:「吃续命丹和还魂草,也救不回来了。」 那人唇齿蠕动,如枯枝一般的手始终固执的指着一个方向。 丰恒没有去看那个方向。 天地间最后的光亮被黑暗吞噬,那只手垂落时,似有混合着血的泪划过千疮百孔的脸庞。万籁俱寂,英雄落幕,一将功成万骨枯。没能名留青史的人,最后会被谁记住? 「太子会记得你的。」 丰恒低喃。 我们也会记得你。 黑暗中,全队出发,向着同一个方向。 黎明之前,那本名册终被寻到送到丰恒手中。页已残破,深浅血污密布,内页字迹几乎难辨。 丰恒一言不发的将之收入怀中。 旁边暗卫忙按住书角,「世子爷,让属下带着吧。」 「不用。」他道。 这本东西已经沾染太多人的鲜血,如果这还够分量递到御前,那就加上他的。 只要—— 他们够胆。 趁着天光还未大亮,丰恒策马回到驿站里早就包下的房间。 有二人与他身形相似,衣着相同,昨夜在这里留宿在不同房内,身边带着一样数量和衣着的随从。三队人错身而过,那两队一前一后从两个房间中出来,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出发。 半日后,丰恒在一辆马车内睁开眼睛,车已停靠在两江总督府邸的门口。杨大人万分意外的打府里出来迎他:「贤侄怎么一点儿消失没有就来了。」 丰恒撩开门帘,淡淡的道:「母妃有东西落在这儿了,火急火燎的要取回去。」 「这这这……」杨大人不知作何表情,「落下什么,写书信来让我派人送过去,或者差人来取就行,怎么好让贤侄亲自跑一趟。」 丰恒不动声色,「我母妃的性子您知道,她要谁来拿就得谁来拿。又或许是看我不耐烦,所以撵我出去,好让她清静几日。」 杨大人可不敢背后编排丰王妃,干笑着把丰恒迎进府。内院是杨夫人主管,丰王妃这位二姐可相当厉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 当丰恒步入丰王妃当时暂住的房间,从一个梅花瓶里挖出丰王妃授王妃玉蝶时由先皇御赐的、只有正妃可以佩戴的凤翅金玉簪头。 杨夫人和杨大人脸都白了,妈呀这东西,难怪要丰恒亲自来取。 v第二十九章 凤翅金玉簪头,皇后可戴十六支,贵妃可戴十二支,往后封位越低,簪数逐次递减。到丰王妃的身份可以佩六簪头,虽然不那么风光嘛,可也不能拿来玩投壶啊!! 这事闹出去,丰王还要不要面子不说,传到天家耳朵里,可非治罪不可。 杨夫人当家二姐的风范立显,当着丰恒的面,就从上到御赐之物不可亵玩,中到王妃身份不可顽劣,下到当娘了还这么把儿子差使来差使去的任性,严词厉色的批评了一番,并将一词一句落到信上,让丰恒带回去,好让丰王妃以后长长记性。 此事重大,丰恒提出不再留宿,杨大人杨夫人也不敢强留。是以丰恒小喝了口茶,就上车走了。 马车行出城门,驶上驿道,一只鸽子不着痕迹的飞过。 不多时,车队停下来,暂作休整。 一个暗卫抱着鸽子走来,丰恒的目光落在鸽子眉心的一点朱红上。 众暗卫:诶,今日世子爷看鸽子的神情格外温柔啊。 信笺卷在鸽子脚踝上竹筒里,随着纸张展开,字迹入目,像有谁的笑声透纸而出—— 他告诉她:出门几日,不知归期。 她回他:那你小表弟呢,在忙什么呀? 佳人闲谈如故,如未分别。 收到回信是在一个午后,午睡起来,推开窗户,一眼看到浅碧色的信笺躺在外面窗台上。 舒媛的眼睛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人。 诶,那个送信的好像被吓到了呀—— 舒媛拿起信,里面的内容很简单。她问起了小表弟,而他告诉她小表弟正:傻子爬墙头。 舒媛忍不住笑了,这是一句歇后语,下半句是——四下无门。 看来小表弟在做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呀—— 小表弟的确在承担艰巨任务。 江南水乡的蚊子穷凶极恶,过惯了好日子的小表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原来是招蚊体质。想他这几日不是挂在树上,就是躲在草丛里,哪一种都是多蚊虫之地,已足以写一出血泪史。 小表弟一面想,一面摇头,一面啃了一口干馒头。实在是太干了,又硬的像石头,完全不能顺利通过他娇嫩的喉咙,小表弟无法控制的干呕,手像溺水的人一样四处乱舞。 旁边暗卫:「……」 好不容易,疑似溺水者抓到了水壶,迫不及待连贯几口水,把馒头咽下去,他红着眼好一会,总算把眼泪憋了回去。 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小表弟的暗卫松口气,要是又哭出来就娘希匹了。 便听小表弟叹息:「这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啊,暗十。」 被唤作暗十的暗卫头也不抬,继续吃馒头。 丰恒身边这十六个暗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从暗一暗二到暗十六。暗十成为暗十之前有自己的名字,一般遇到他想装空气的时候,他就当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最近,当没听见自己名字的次数有点多。 一个人不搭话,就是希望能得到清静。 但是——小表弟不明白,他没人搭话,一样可以自己继续。真是娘希匹。 果不其然,沉默片刻,小表弟又叹了口气:「不知道暗九现在有没有好吃的……」 观音会玉女选拔之后,暗九和暗十两个暗卫被派来监视詹先生。一开始,两人还是轮班制。按理他们的能力查这点小事手到擒来,之所以至今还没有结果,完全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詹先生自那日落水之后,一直病着没去书院教书,除了身边唯一一个半雇佣制的下人,每天来半日打扫卫生,做饭洗衣,也没见其他人来过这房子。也可见,这詹先生人缘不怎么滴。人缘不怎么滴的詹先生还摔了好几次药碗饭碗和茶碗,因为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实在无法窥知此举背后的意义。 因此,暗十暗九那几日的观察日记,事无巨细的记录起了詹先生的吃喝拉撒细节。 然而没记几天,世子爷却要离开武进。暗九便被调去了宝林寺。 暗十心想这下好日子结束了,以后得全天一刻不离的蹲在这儿。没想到,更可怕的是小表弟自告奋勇也来调查。 从此,娘希匹了! 小表弟一堆话。 暗十闷头不说话,做他们这个位子,最重要的是闷头干活不怕死,闭上嘴巴不说话,虽然他们私下里也挺八卦。 又一只蚊子飞来,在两人周围转悠。 小表弟,惊恐脸。 暗十忍无可忍,往他怒看过去,一时没控制好,他下意识的往那儿射了根银针,还好他及时发现,指尖偏了点方向。 于是,小表弟没哑巴,蚊子被钉死在了树干上。 「哇哇哇哇——」 小表弟,崇拜脸。 暗十:「……」 小表弟:「你你你你你,怎么这么厉厉厉厉厉厉害!再来一次好不好!」 我又不是瓷器,又不是名画,又不是美女,你口吃个娘希匹! 但是不等暗十娘希匹,巷子尽头传来脚步声。 前面说了,这詹先生人缘不怎么滴,落水生病好多日也不曾见谁来慰问。人又是住在深沟小巷的最尽头,此地平常没人走进。眼下天也快黑了,正是回家吃晚饭的好时候,会是什么人来找他呢? 暗十往小表弟递了个眼神,小表弟急忙捂嘴。两人挂在詹先生家院子外一棵野枣树上,各自抱好一根树杈,三八的望下去看去。 v第三十章 来人一袭青衫,眉目儒雅,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俊儿郎。 小表弟心里「咦」了一声,好像在哪儿见过…… 与此同时,宝林寺内—— 「小姐,你在找什么呀?」 打从下午,舒媛就开始在院子里翻翻这,瞧瞧那,小丫鬟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舒媛:「我找大老鼠。」 什么?!老鼠,还是大的! 小丫鬟吓得跳到舒媛身后,抓着她的手,恨不能围到胸前来把自己保护起来:「哪里哪里?活的还是死的?」 呜呜——她最怕老鼠了…… 「当然是活的了,死的还往哪里跑呀!」 「那那那……我去找人来帮忙。」这种时候,当然是溜之大吉,离开现场最重要了,小丫鬟得了舒媛默许,一溜烟儿跑开。 舒媛看完水缸后,抬头瞧顶上茂密的树叶,槐树是一种特别高大的树种,再加上这一株超过百年,已是苍天大树,枝叶茂密到外面下大雨,树底下落毛毛雨。 所以,要藏个人,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她对上面抖抖手里的回信:「这样不好吧,我们这里住的毕竟是女儿家,你在边上神出鬼没,我心里发虚。我们来商量一下,你冒个声呗,我有个心理准备,好不好?」 没人回答。 「哎……」舒媛也知道这样不管用,她说,「你大概不知道,深宅大院里面腌臜事儿多,规矩也特别多。像我这样随便跟外男写信,要是被人知道了,虽然我比较胖,不太可能叫人联想到那方面,但也是会被浸猪笼的。毕竟这种事,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为了舒家的名声,我——」 「不会有人知道。」 暗九从后面墙头上落下来,他办事,不要太靠谱。 不过刚落地,暗九就后悔了,因为舒媛的表情从苦大仇深,变成了平静了然,那种了然里还带着狡黠。就像小狐狸一样,就差没有「你果然在」四个字在眼睛里发光。 暗九:「……」 舒媛踱步过去,把信递上。 他低头接过,就要遁了。 舒媛歪着头问他:「你会不会无聊呀?」 暗九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你总是在我附近,不会饿吗?想吃饭的时候要怎么办呢?怎么随时知道我变换了地方呢?要是我们洗澡,你也是在外面还是会回避呢?」 暗九:「……」 就知道不该露面啊! 「算了算了。」舒媛摆手,起码今天回答了一个,其他的下次再问,再接再厉,总有一天能凑齐答案。 她耸下肩膀,看起来有些失落的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回答我。」 一个馒头出现在眼前。 舒媛抬头。 暗九:「我吃馒头。」 哇~,今天回答了两个问题诶。 「那岂不是一年到头都吃冷食!」舒媛星星眼,「一直这样对身体不好哦,反正我们也是一样吃饭,要不给你多带一份?」 暗九的回答是——转身,旋上墙头,转眼消失在另一边。 舒媛的目光跟着顿在那墙头上。 这样来去无踪的一个人,只是专程等着送信,那能号令他的…… 有什么东西几乎要呼之欲出了,小丫鬟带着小沙弥跑过来:「小师傅,就是这里,我们院子里有大老鼠。小姐啊,你刚刚还有再看到大老鼠吗?」 舒媛转身,「有啊,看到它跑出去了。」 「啊?」小丫鬟长了长嘴,「那那那可怎么办,我们弄点捕鼠夹吧。」 小丫鬟雷厉风行,捕鼠夹很快置办到位。快吃晚饭的时候,小丫鬟去饭堂拿饭,舒媛道:「等会儿多拿一份饭菜来。」 「啊?」 「给大老鼠吃啊。要抓住人家,总要给人家一点儿甜头吧。」 小丫鬟握拳:「小姐说的有道理。」 饭一端来,她就拿了一份到外面院子里摆着。四周密不透风的围上捕鼠夹,小丫鬟信心满满:除非你会飞,要不一定把你拿下。 这一晚,小丫鬟在竖着耳朵等听捕鼠夹声音的紧张中睡去。 然而,对舒媛来说,万万没有想到,且自作孽不可活的——是第二天一早,自己在一声尖叫中醒来。 小丫鬟:「天啊!!!那只老鼠真的会飞!!!」 她端着盘子冲进来,给舒媛看:「小姐小姐你看,吃的一粒米都不剩,这得是多大的老鼠啊!!而且它还会叠盘子!」 寺院专用的粗瓷碗,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托盘里,甚至已经清洗干净。 舒媛默默无声的笑了:「也许,以后只能养着它了吧。」 v第三十一章 后来,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暗十和暗九闲话当年。彼时两人已功成名就,人生圆满。 暗十抱着他的儿子,暗九抱着狗。 想起杨少爷那话痨烦躁,暗十骂了句:「娘希匹!」 而沉默寡言的暗九忆起的,是这顿热餐饭。 暗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世子爷竟然买零食。」 暗二:「买给舒小姐吃的,小姐信里问起有什么特产。」 「哦——」 暗一拖了个长音,往隔壁暗三暗四递过去一个眼神。几人悄无声息在平等、自由、愉快的环境下的完成了一次八卦。 不远处,丰恒提着小纸包上马车,车厢内的矮柜上摆了茶具以及几个不同形状尺寸的小包,多是沿途买的小玩意。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他要买回去哄母妃:) 丰小王爷一向不喜欢排场,出门时,明面上跟的是一小队王府亲卫。去接应名册的时候,亲卫留在驿站,只有暗卫们跟随。一切行动已做到极致机密,但只要做了,就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绝对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因此丰恒特意绕道金陵,打了替丰王妃拿凤翅金玉簪取的借口,在两江总督杨大人家门口打了个照面。出城后,更是放慢了脚步,做出凤钗到手,谁与争锋的闲庭信步。慢悠悠好几日,所经过的都是繁华城镇,人多之处。 原本过了溧阳,再行半日会到武进。但在溧阳停留时,丰小王爷又「动了」去龙兴寺的念头。 龙兴寺乃本朝太.祖打天下前幼年出家之处,相传当年乱世,太.祖父母早亡,幼年颠沛流离,在寺中做了三年小沙弥,后离寺入世,结识豪杰英雄,拔剑讨伐贼乱,最终创立本朝,中兴天下。忆往昔,太.祖常与人说,此寺是他龙兴之始,因而赐名龙兴寺,皇族拨款,修缮扩建,如今已是本朝最大的皇家寺院之一。 巍峨雄伟的龙兴寺内,寺名三个大字的太.祖亲笔所书,而当年授命安排兴建龙兴寺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丰王祖上。 彼时,太.祖一共封六个异姓王,后来这六人有的因异心被杀,有的被太.祖猜忌削番,残存下来的子孙也无多大建树,渐渐没落到丢失王爵。反而是一开始只是封侯的丰家,从一开始就远避边疆,老老实实履行扞卫边疆之职,在近三代异军突起,晋级成了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丰恒背着手,在山门后扩建龙兴寺时由他先祖写下的石碑前,久久没走。 心怀丰家的王府亲卫们打京城来,深知丰家树大招风,时不时要被朝野对手参一本。亲卫们忍不住感叹:世子爷果然忧心丰王府的前程! 知道舒媛存在的暗卫们,也都八卦的了解舒家姑娘想要一封丰王世子不娶的承诺,不禁心疼的想:世子爷果然在为情所困! 天知道,丰恒盯着那一石碑鬼画符一般的狂草想的是太.祖太不容易了!能看懂他先祖这么狂傲不羁的字体!!!顺便暗自得意了一下自己的书法造诣真是丰家几代人中最高的。 那什么丰家前途未卜,又不想舒媛觉得他是为了母妃娶她,又不想就这样给舒媛一个不娶承诺的烦躁,完全是不存在的。丰府出品,就是那么自信。^_^ 自信的丰恒去龙兴寺绕了一圈,若想不走回头路,绕回溧阳,就只能选择零一条相对偏远、人烟稀少的小路。 突袭就发生在这条小路上—— 金鸣声响起的时候,丰恒暗道了一声:来了。 若要认为东西在他这儿,最好下手的机会就在这里。 探手在腰间一摸,丰恒抽出随身宝剑,一个滚身躲开一把砍来的大刀,同时扑出马车对显身赶来他身边的暗卫们使了个眼色。 有两个方向的暗卫奋力厮杀向他靠近,而另两个立刻不着痕迹的往包围圈外退,很快出了包围圈。对方并不知道东西具体在谁身上,见有人突围,立刻意识到这两人身上可能带着他们要的东西,有组织的分出两小队人追去。 余下的大部分却还在丰恒周围,为什么?都下手了,还指望留活口吗?尤其是丰恒,那绝对是事后要把朝廷翻过来也要找出主使的主。 这是一场只有你死,或者我亡的厮杀—— 两边人数相差不大,差别在王府的亲卫们并非久经沙场出来的北疆战士,他们养在天子脚下,所属的却是异姓王,这本身就造就了他们的战斗力不可以太强。 所以,亲卫们很快落入下风,真正可以抵抗对手的只有丰恒和暗卫。更何况,四个暗卫中的两个已经作为障眼法离开这里。 「世子爷,快!」最后一个亲卫临死前嘶吼,却没能把「走」字说出口,就被三四把大刀削成了几段。 鲜血飞溅在脸上,丰恒探手在怀里一摸,将一样东西拍在暗一身上,道:「走!」 暗一的轻功在暗卫中最好,心里略一犹豫,身体却在久经命令中生出了本能,已脚下一蹬,一踏,借着丰恒的膝盖,飞身而起,第二脚落在旁边另一个暗卫的肩膀上,两下借力直接落在包围圈外的马上,策马而去。 一支冷箭横空而出,直往暗一后背射去! 果然还有后招! 丰恒长臂一挥,飞身将冷箭一批为二,身后嗖嗖嗖声息不断。 既是鱼死网破,势不两立的较量。 又何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回身对准那箭如羽飞的中心直冲而去。 当世界的某个角落正在经历着看不到尽头的杀戮,几百里之外,宝林寺内的生活仍旧平静祥和。 舒媛原来的生活就自由自律,因此在宝林寺里既没有那种难得没人管束的窃喜,也不会因为生活简单规律而生出枯燥。她每日按时早课晚课,耐心安静的帮寺庙抄写送予香客的佛经,读佛偈时遇到困惑会询问一同上课的师傅。在主持眼里,是个不需要费多少心思的好孩子。 观音会的日子将近,宝林寺是观音道场,必定人潮如海,当日寺里的早课和晚课将会暂停。舒媛和小丫鬟也被通知可以自由安排。 到时候,虽然人多,但佛门后院并不会被香客踏足,仍是清静之处。只不过,作为一年一度的节庆,不能出去热闹一下,实在也太遗憾了。 小丫鬟可怜巴巴的看着舒媛。 舒媛撑着下巴,坐在窗边,老神在在:「寺里距离武进县城太远,没有船就靠脚的话,还是在宝林寺里瞧瞧热闹吧。」 「可是,好玩的东西都在县城里呀,好玩的东西不适合在佛门清净地做呀!」 舒媛看了小丫鬟一眼,指尖在桌子上游节奏的一敲,「你非要出去,也不难。」 就好像一只小手帮忙抓了一下小丫鬟挠心挠肺难受的神经,小丫鬟激动:「小姐,你有什么好主意?」 「拿出一两银子贿赂小沙弥好啦!」 小丫鬟眼睛一亮。 舒媛话音一转,「不过,这种有侮佛门嫌疑的事,我不会做的。」 v第三十二章 所以舒媛机智给了小沙弥二两银子,请他找个船娘来说是要送小丫鬟去观音会集市看热闹。至于小沙弥和船娘怎么买卖怎么沟通,她就不知道了。 小丫鬟感动的不行:「小姐你对我真好,下辈子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牛马家里的农庄已经很多了,你不如考虑做棵树啊。」 「咱府里树也不少啦!」 「是呀,而且你看它们每一棵都很安静。」 小丫鬟:「……」 舒媛迷之微笑:) 支走了小丫鬟和小沙弥,接下去要考虑的是自己。 码头上还有很多往来船只,周围湖泊的渔船也会在那天改做客船,给几个铜钱就能载到城里去,赚一波块钱。等趁人不注意,她跳上一艘这样的船,提前去台楼后面等着唱《慈悲咒》就好。 至于看起来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暗九,舒媛就没打算避开他。反正身边有暗九跟着,安全保障不用愁,也挺好的。 这波安排可以说是非常机智了,因此观音会的前一晚,舒媛睡的相当踏实。 同样的月光下,一辆马车奔驰在官道上,车后扬起淡淡尘土。 丰恒闭目靠在厢壁,同车的老者道:「老朽给您点一支安神香吧,这样拔出箭头的时候,好受一些。」 丰恒:「不用。」 老者轻叹,目光落在这年轻人的伤口上。 这是一支穿云子母箭,箭头扎入人体之后再弹出子箭,所造成的创伤深至骨骼,外加子母箭头均带倒刺,因此拔出箭头时,从里到外的肌理都会遭受破坏。就算是用了安神香,在拔箭的刹那,也不知多少人会在昏睡中痛醒过来。 但见丰恒此刻的表情,他知道再坚持也没用。 箭身在见面之前,已被丰恒自己斩断。此刻他右臂上黑灰一片,完全分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脏污。 老者麻利的将整个右侧衣物剪开,用清水清理了一下伤口周围的肌肤。 马车在颠簸中飞驰,原本不是处理伤口的理想场所,但他们不能停。 忽然,门帘掀开,一道人影闪车内,对丰恒略一抱拳:「暗三回来迟了。」 至此,三个暗卫全身而回,还差一个……丰恒看着他,动了下嘴角。 暗三明白意思,急忙解释:「世子放心,暗四无恙,我们甩掉了他们,暗四现在正反向跟踪。」 但那句「挺好」还一个字都没出口,右臂上突如其来的疼痛像一条蛇钻入他的躯体,整个儿把他从里到外的骨骼打乱,并不止是疼痛,还有骤冷、耳边尖锐的鸣叫和莫名的恐惧!! 那一刻,似乎什么都飞了出去,他脑子里空的可怕。 烈日下,尘土飞扬,刀光剑影里多少儿郎故。 小时候,问父王:「如果今天死在沙场,您怕吗?」 父王说:「无惧,无悔。」 身为军人,每时每刻都已做好准备。身在丰王之位,心不愧天家信任,对得起部下追随,拥有过妻之爱子之孝,亦享受过荣华富贵,人生的每一刻都在圆满时,随时可以慷慨而去。 那他呢? 父母健在,尚未赡养。 满心抱负,尚未施展。 情之所钟,尚未出口。 似是无尽遗憾,但换一个角度想,亦不曾遗憾。 父母有足以信任的人托付。 理想有志同道合的人实现。 还有那个小女孩,正好结束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她还有无尽的希望与明天,拥有幸福,包括忘记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呀,不想遗憾,心却克制不住的颤抖。有什么味道从鼻息里传进来,竟不是意料中用来醒神的辛辣味,相反,很甜。 丰恒睁开眼睛,发现左手里那一小包点心已经完全被他抓烂,青色的兔耳朵布角歪着,此刻整个小包软塌塌的躺在虚拢的掌心,想必里面的小点心也未曾幸免于难,毁了个开肠破肚。 他有一瞬的怔愣,甚至忘记了右手负伤,想要按一下眉头,以及那不受控制翘起的嘴角。可惜终究是没有力气,手没抬起来,也没笑出来。 良久,马车里才响起丰恒的声音:「太子将先生这条暗线留在江南,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是世子爷及时护住了心脉,要不然刚才那一下,就算人活下来,也会有伴随一生的心疾。」老者不敢居功,一面将止痛药撒入伤口,层层缝合。 丰恒没再说话,吃力的将小点心踹回衣兜,目光移到暗三身上,「通知另外两队……」 暗三明白,说的是那两队出驿站时伪装成丰王世子的队伍。 「如果他们还有人活着的话……」丰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武进东门外十里整合,丰王世子是时候正大光明的进武进城了。」 「是!」 观音会。 民间素来有抢头香的习俗,天才蒙蒙亮,大批百姓涌到宝林寺门口,但求寺门打开之后,能当先冲进去敬上头香。 舒媛之前登岸时的渡口,宝林寺不对寻常香客开放。小丫鬟欢欢喜喜的跟着小沙弥去那儿上船出去玩儿。 她前脚走,后脚宝林寺内悠扬响起晨钟。 观音殿内,舒媛盘起虎口缠绕的佛珠,对座上菩萨虔诚一拜:「信女舒媛,诚心叩谢菩萨保佑探花哥哥今春金榜高中,哥哥如今在京城做詹士,往来信件都道诸事平顺。」 v第三十三章 她睁开眼睛往上看去,菩萨亦慈眉善目的看着她。 「京城重地,世事无常,舒府阖家不求他光耀门楣,平步青云,但求他能以平安为重,忠其所属,终有所成。也愿奶奶和父亲身体安康,长命百岁。三愿舒家的每一个人平安和顺。四……」 佛堂中的少女忽然停了祈愿,那个往来送信、行踪难觅的暗九可能正在附近,于是舒媛转到心里静悄悄的想: 菩萨,他已经许久不入我梦里来…… 青烟袅袅,佛堂静谧。 少女的眼眸像宝林寺里放生池的池水,波光粼粼,但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她扬起了一个俏皮的笑,对菩萨眨眨眼睛。 「今日的菩萨一定是大忙人,我先叨扰到这儿啦。」 宝林寺门开,如潮的人流往观音殿涌来。娇俏可爱的少女步出大殿,逆流而下。 山门外往武进城去的渔船,正好刚卸下一批香客,空的紧,她招手跳上其中一艘,仰头望向天际朝阳,道了声:「真是个好天气呀!」 有同船的村妇跟舒媛兜售乡货:「姑娘坐这么早的船,还没吃早饭吧,新煮的茶叶蛋要不要?自家养的母鸡下的。」 鸡蛋算是荤物,舒媛持斋不能吃,眼睛一抬,看到村妇另一个篮子里放着各色络子,倒都分外讨喜,于是挑了一个彩线做的团锦结。 村妇做成了开门生意,高兴的要再送她一个吉祥结。 舒媛拍拍两袖,「身上真没那么多地方挂的,今日是菩萨生日,您就成全我做一件善事吧。这结往城里去,好买的很,一定兴隆,早些卖完,换了糖和布好哄家里的娃娃。」 村妇听的心花怒放转身去与其他同船的人兜售,舒媛倒不是诳人,身上摸来摸去真的只能摸出一支陈子鹤之前送的银笔。 团锦结挂在笔帽儿上,彩色的络子和银色的笔在阳光下相映成趣,笔尾上刻的「陈宝」两字像有光流转,真的除了笔沉了些,什么都挺好。 舒媛在渡口下了船,付佳儿跟她约了在这儿见面。舒媛一踏上陆地,两人就发现了对方,亲热的相互招手。 周围人山人海,人多的可怕,每往对方走一步,都要跟边上人撞到一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两个人四只手立刻就拉到了一起。 舒媛感叹:「呀,今年观音会怎么人这么多!」 「你还不知道呀,丰王世子这会儿进城——」周围人声鼎沸,付佳儿不得不用很大的声音回答。 舒媛心里「哦」了一声。 丰王世子是一个空无的符号,但另外一个人,却是真实的。 她想:他回来了呀。 「我们要不要先去台楼排练一下?」舒媛问付佳儿。 可惜人流的方向并不是他们控制的,不知是不是城门打开,准备世子进城的车队了,人潮忽然沸腾起来,拼命往同一个方向涌。 付佳儿回了舒媛一个「我完全控制不住我脚」的眼神。 人摩着人,扬起复杂的味道,人的汗臭,衣衫的熏香,早饭的味道混杂着菜市里禽肉和蔬菜的味道,一阵阵随着人潮的摩擦,往鼻子里涌。 城门距离渡口有百来米的距离,江南重镇一向设的是水陆双城门,水门和城门不会相距太远。舒媛上岸的渡口原本就在通过水城门后。 付佳儿的身体单薄,被人挤的摇来摆去,可惜舒媛不能到前头去,只能在后面紧紧叮咛,「佳儿你可以抓牢我了,我比较胖,很容易就被卡牢了,到时候追不上你哦。」 付佳儿在百忙之中,白回来一眼,「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呢,我看你去宝林寺这几天,瘦了好些。」 「不不不。」舒媛跟她摇手指,「我称了,没瘦,可我高了,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透过各种各样的人声走路声,传到耳中,付佳儿的心里竖起了一个叉腰大笑的小舒媛。 嘴不受控制的翘起,心里堵了好几日的思绪却被意外的撬动,瞬间轻松了很多。 付佳儿隔着左右的人,回头往她看去,神情是舒媛从未见过的认真凝重,「媛媛,我要跟你说一桩事。」 杂音太重了,舒媛听不出清楚,努力垫脚往她靠近,「什么?佳儿你刚刚说啥?」 「这里太吵了,等到了台楼跟你说。」 「好呀。」 「霍拉——」一声,是城门打开的声音,马蹄儿有节奏的踏来。 不知是谁喊了声,「世子来了——」 人潮停下,所有人往城门处凝望。 舒媛也立住脚,她旁边站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小声的期许。 「不知道世子是不是骑的马,好想看看他本人是什么样子。」 「都说王妃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世子一定也很俊吧。」 碧空如洗,夏风拂面。即便是早晨的太阳,也是夏天的早晨,兜头照来的阳光,刺得舒媛眯起眼睛。 整齐有序的马队从朱红色的城门正中进过,然后从眼前驰过,先是六匹高头大马开道,红色王旗与黑甲的侍卫交叠在一起,而后一架马车缓缓而来。 车是促榆木质的,形制比一般人用的高大,两侧有宽敞的窗户,垂着的五彩琉璃珠帘在阳光下流光闪烁,明明并不密集,却闪的人看不见车里人的模样,只能瞧见他穿着玄色的衣袍。 当马车从眼前经过的时候,他似乎往外看了一眼,太快了,只能看见那掀帘的袖口上一圈暗金色云纹,随着掀帘的动作,抬起一臂五彩光华。 马车眨眼间从前方经过,旁边的姑娘兴奋的往舒媛这儿挤过去,要追着车继续前进,一时间又好像不光是她们,连其他百姓也跟着在往前追。舒媛和付佳儿拉着的手,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散了开来。 付佳儿人瘦又单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慌乱中回头,却根本看不见舒媛的人。她给自己定神,以往两人走散的时候,都有约定等会碰头的地方。没关系,她知道去哪里找她一定能找到。 舒媛也以为自己也被人流带的东倒西歪,不得不往前走。但是,一双手在这时候,按在她肩膀上。 舒媛心里一惊,想着竟然在这种时候碰到了登徒子。 她的相貌身材都不出众,也不知道怎么会被这瞎眼的盯上。不过,这登徒子确实眼瞎,舒二小姐可是学过五禽戏的,平常小男生都揍不过她。 v第三十四章 舒媛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一巴掌劈过去,但是下一刻,绷紧神经的手被握住。 他说:「我带你出去。」 是,久违而熟悉的声音。 人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会撞到人怀里,即便现在两个人没有靠在一起,他身上的热量也透过彼此单薄的夏衣,源源不断向她传递而来。 舒媛直直望着前方,世子车队的车尾也已远去,只有淡淡的尘烟似飞龙又似轻纱拂过眼帘。 人潮还在涌动—— 她问他:「你怎么不在车队里?」 他说:「到的更早一些。」 手微微将她抓紧,他护着她后退,像有法力一样,周围的人忽然都远了寸许,挤不到身上。然后身影一转,眼前横着的主街也变成了竖着的巷子,连之前满眼的人脑袋都少了大半。 舒媛顿感清爽,连语气都轻快很多:「我手心是不是热出汗了?」 丰恒:「没有,你手很凉。」 「那是你出汗了吧——」 「……」 下意识的抬手,掌心离开她寸许,才发现上当了,他的手明明炽热而干燥。下一刻,舒媛的手落下,隔着衣袖按在他手腕上。 「这样就好很多。」舒媛说着,五指用力.这一次,换她拉着他往外走。 丰恒道:「哦,你在意男女大防呀!」脸上没有表现出异样,心底里却有一根无形的尾巴翘了起来:真大防,可以不牵啊——^_^ 舒媛头也不回的回他:「人肉也是肉啊,持斋阶段,不要摸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出人群,她便松开手,脚下却没停,继续往前走。 丰恒双手一抱,没跟上去,道:「怎么得了帮忙,就要走啊?」 舒媛大踏步的往前走:「我和朋友走散了,不快点去,她会着急——」后面‘的’字尚未来得及出口,迈出去的腿忽然膝盖一酸,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这一摔多半不会多美观,整个人往前冲倒,说的直白一点叫:眼看就要摔了个狗啃泥。 丰恒也是一惊,紧跟着冲上去,一把将人捞住。 丰小王爷也不是白长这么大的,从小到大遇到的耍心机讨好的不计其数,从一丁点儿大给他糖吃,到后来各种女子投怀送抱。这要换了其他姑娘忽然一摔,丰恒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别提出手,连‘欲拒还迎’这四个字的心理活动都不会给。 但这个人是舒媛,她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那具柔软的身体撞入怀里的同时,丰恒警觉四处,一时没发现什么可疑。 暗卫们跟了他多年,一个眼神,已然会意,立刻一半人留下,一半人向四周铺开排查。 不易发现的角落里,有人笑眯眯的抽了抽鼻子:「搜什么搜,回头你该谢我才是!」说罢,潇洒的喝了口酒,周围暗卫们忙前忙后,他自巍然不动,在心里哼了小曲儿。 舒媛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丰恒半揽在怀。 丰恒:「你怎么样?」 舒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腿软的根本站不住,她努力用另一边脚支撑自己,开口要说没事。 身体忽地一轻,丰恒将她整个儿抱起来。离得这么近,好像能闻到他身上的草药味。舒媛脑子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急道:「我不要看大夫。」 她今天悄悄出来,武进哪个大夫不认识舒家,她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暴露了自己。 丰恒:「不看大夫,那我帮你看。跌打损伤不用吃药,不用怕。」 她看起来是怕吃药吗的人吗,舒媛歪头瞪他一眼,不过这一眼在某人眼里完全没杀伤力罢了。而且她好像忽略了什么重点。 我帮你看。 既然没反对,那就是同意。丰恒帮她做了决定,大踏步走到前面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人家门口,将她放下。 舒媛坐在石头阶梯上,摸了摸那条发软的腿,手握整个膝弯竟然全无感觉,她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心下想:莫非真要去看一下大夫? 丰恒轻碰了下她握的地方:「是这里吗?」 舒媛点头。 他低头,屈膝,握住那条腿往自己方向拉去。 舒媛惊呼:「你干嘛?」 「看伤。」 丰恒将她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舒媛想拦,已来不及。天热,她穿着嫩黄色薄纱的裙子,群里一条同样质地的长裤,腿刚抬起,那条黄色裙子便垂到了一边。 丰恒隔着裤子确认了一下:「筋骨没有受伤。」 他拉开裤腿,这一次,留下的暗卫不等通知,都自觉捂住眼睛。 雪白的小腿内侧,膝盖弯有一点浅浅的粉色,像是撞击到了什么地方,又可能只是普通的蚊虫叮咬,并看不出什么奇特。 丰恒却眯了下眼眸。 角落里的人「哎呀」一声,指尖一动,好像飞快切断了一根虚空无形的丝线。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丰恒已经腾空而起,一臂直伸,没等看清楚怎么被发现的端倪,那人胸口一紧,被丰恒直接从隐身的缝隙里一把拽出,耳边拳风呼呼,眼见就要打到脸上。 急的那人哇哇大叫:「别别别,别打脸哇,脸很重要的,哇哇哇,师弟!」 丰恒狠狠将他掷到地上。 那人一咕噜一翻,就立了起来,嬉皮笑脸的拱手:「好师弟!小师弟!亲亲师弟!好久不见啊,哦哦,还有弟妹,你好你好。」 舒媛歪头看着这人,真奇怪这人一出现,她的腿就恢复了知觉。 v第三十五章 眼见舒媛看自己,他还伸手撸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努力做出给人留下良好第一印象的样子。 他看上去其实非常年轻,不出二十岁,一身黑乎乎脏兮兮的道袍,连带着脸上也一块白一块黑的不太干净。但是那五官,如果不是如此被遮掩,舒媛觉得其实那应该是一副非常出众的五官。宝林寺的主持曾跟她说过观骨,这人的骨像相当出众。只是衣衫破烂,又站没站相,腰间还挂着个尺寸和人非常不搭的大葫芦,一走路,里面晃荡晃荡,晃悠出水声,分明是个道士打扮,却更像个叫花子。 舒媛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他:「你是?」 他发现自己被关注了,很高兴的指指自己:「我是——」 丰恒一把拽起舒媛就走:「别理这个神棍!」 「诶诶诶,话不要说的这么绝情哇。」那人跳到两人前面,双臂一展,一拦,对着舒媛道:「我是他师兄,你可以叫我卜正常,啊,卜正常,萝卜的卜,行为举止很正常的正常。弟妹怎么称呼啊?」 丰恒正非常生气这人动手脚,但也不得不承认被他左一句「弟妹」,右一句「弟妹」说的心里分外妥帖。 舒媛则是觉得这人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不想与他纠结细节问题。 「我叫舒媛。」她端正的道:「你为什么说他是你师弟呀?」 这一次,没等卜正常回答,丰恒已道:「我幼年身体不好,所以拜入了道家师门。」 「对嘛对嘛,这就是承认我是你师兄了。」卜正常高兴的拂过丰恒肩膀,「我看你在忙,晚上再来找你叙旧哈,走啦走啦。」 丰恒没理他,他也不觉得没趣,乐呵呵的走了。行到拐角,再回头看一眼,心想:师傅说你有血光之灾,让我来救,我看分明是个桃花运!不过掐指一算,又想:这朵正桃花好像开的早了一点,到底能不能采呢,哎呀,师傅万年光棍,什么就强就是没教好我们看桃花运势,算了算了,孩子大了,管不了啦管不了啦! 夏日当空,树影成双。 舒媛和丰恒所站人家的门口,种了两株桂花树,取谐音「贵」之意。可惜未至金秋,没有满鼻的甜香,只有一头顶的绿意。 舒媛对丰恒背后努嘴:「你师兄已经走远啦,你不用再板着脸了。他刚刚对我用的是什么?」 丰恒嗤之以鼻,「神棍用的当然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他低头确认她腿上那个粉色斑记。 这里不是主街,但也所离不远,所幸一直没人经过。舒媛只觉得腿上一凉一暖,丰恒已重新站起来,道:「已经没事了,有没有被他吓到?」 「不会呀,这个人还挺好玩呢。」可以隔空让人失去知觉的小把戏,那有没有其他更有趣的呢?舒媛摩拳擦掌想下次遇见,一定要问问卜正常有没有那种话本里隔空传话的小纸鹤,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见探花哥哥的声音…… 一眼望见这丫头,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就知道她在打小心思。 舒媛还没想几个点子,额头微微发热。 丰恒揉她小脑门,「停下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信他没有用。」 「那可以信你吗?你是他师弟诶,是不是也学了道家法术?」 「我只学了强身健体的武艺,没入道法之门。」 舒媛拖了个长长的「哦」音,「也就是说,下次他耍小把戏,你破解不了,还是得找他才行咯——」 这小丫头,惯会拿捏七寸。丰恒不乐意的想「我看上去像对付不了他的样子吗」,偏偏脾气很臭的少年,对面前这个少女发不起脾气。略一思索,丰恒问她:「会做烤鸡吗?」 这话题跳跃的有点儿远,舒媛一愣:「会啊。」回答之后,惊觉不对,她双手合十,抵在唇边,又对天道:「罪过罪过,今天不该谈杀生的!」 然后一偏头,对丰恒道:「我在吃斋,你也知道我在宝林寺哦,这事得等我回家才能帮你做,今天我都是偷偷出来的,可不能给我奶奶发现了。」 丰恒相信她的手艺:「等你回家做一只给那神棍吃,叫他以后都求着你。」 舒媛眨了下眼睛,心想你其实还是挺想着师兄的嘛,面上一副很不对盘的样子,其实还准备他爱吃的东西。 当然,那时候她还不了解丰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性子。^_^ 丰恒看舒媛笑眯眯的,也回以一笑:「那神棍出现的地方一般都有些不寻常的事,我带你去周围找找。你的朋友,我让人先知会她等你。」 舒媛看着丰恒把手伸过来。 那是富贵之人才有的手,只有练武和习字留下的茧子,也许自出生起就没有接触过劳作,因此指腹细腻,指甲干净。 要不要这么郑重啊…… 舒媛沉默的看着他。 丰恒亦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眸里,目光纯洁又炽热,似这六月天的骄阳,只是对视片刻便不得不败下阵来。 于是,舒媛心叹一声,找出一块手帕,交到他手里,「喏,给你擦手。下次出门要记得自己带手帕呀。」真是个贵公子,出门在外都不了解要带什么东西。 丰恒简直不知是笑还是该哭。 舒媛不等他反应,已经转身,左一晃右一晃的像只小兔子,眨眼晃出去好远。 「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呢?不寻常,你自己出来好不好?」她两只手拢在嘴边对「不寻常」喊话。 丰恒落后几步看着她,十几天不见,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忽然加快两步,走到她旁边,伸手碰碰她的头顶:「长高了很多啊,现在高到这里了。」 舒媛得意的回了他一个「你才发现」的眼神,就看见丰恒平移手掌,在肩膀上笔画了一个位置,又往下移了些许。 他说,「本来你是在这个位置。」 有那么多! 舒媛瞪大眼睛,抓住丰恒的手臂凑过去。 众暗卫心惊胆战:幸好抓的不是世子受伤的手臂! 舒媛脑袋几乎凑到了丰恒身上,头顶乌黑的头发被阳光晒的滚烫,悠悠的发香像毛茸茸的棉花被吸饱了阳光的味道。 她从两个位置上得到了一个手掌宽的尺寸,作为长高者本尊都没想到的可观尺寸! 本打算回家再跟奶奶量的,家里有一根柱子,刻着她从小到大长高的记录。 再加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去,她这几天还有的长,等回家量的时候,那绝对是破纪录的尺寸啊!! v第三十六章 舒媛开心的握着丰恒的手臂,「真的长高了好多好多!」 「恩。」 「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也没想到。」 「我好开心呀!」 「我也很开心。」 「你怎么总在重复我的话?」 以往惜字如金的人,绝对料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重复人家的话会重复的这么自然。丰恒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就是看到你开心,我也很开心呀。」 他回答的太坦然了,让舒媛一下想到:是呀,换做是探花哥哥也会帮她开心的,这绝对是兄长式的真爱没跑了。 「那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寻常?」 「不算。你还会继续长高的,那神棍周围的不寻常是另一种事。」 丰恒的目光好似洞悉一切,舒媛悄然悬浮的心落到的实处,艾玛,吓死她了还以为自己长高是一种乱相了。 舒媛:「那神棍周围是什么不寻常?」 那不寻常啊,就跟赌石一样,有时候是惊喜,有时候是惊恐,也有时候是一无所有,说不准会开出什么东西。 认为天地间一切皆实质的丰恒偏偏在这一点上挫败,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不寻常,只有遇到的时候才能感觉出来。 这也是神棍之所以是神棍,且叫人头疼地方啊。 他道:「不管是什么,走走看吧。」 两人出了巷子,回到人潮密集的主街。丰王世子入城的风头已经过去,这会儿主街恢复秩序,通往观音会的街道两侧布置着彩带和花卉,因为是观音生日,街上卖的最多的还是各种寓意吉祥的摆件、彩灯和香。 两个人转了好一会,舒媛都快以为丰恒是在诳她逛街的时候,两人发现了一窝小猫。 「呀,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猫儿。」 舒媛伸手去逗它们,小猫儿警觉了一下,又探出脑袋来蹭她,四只小团子毛茸茸的像四个团在一起的棉花糖。丰恒环顾四周,看到一只大猫在主街正中央躺着,应该是它们的妈妈,但它身子压扁,眼睛圆睁,无神的凝望着不远处街边角落里的四只小奶猫,已经死了不知多久。周围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不注意的车子从猫妈妈的身上碾压过去。四只小奶猫胆子还小,脚下没有力气,软软趴在角落里叫唤。 舒媛:「这算是不寻常吗?」 丰恒:「应该是吧。」他低头,也碰了碰挨着舒媛手指的小猫儿,那种从碰到神棍起,就萦绕在心头的奇怪感觉不见了。 舒媛笑起来:「那看来这次的不寻常是要我们做好事呀。」 此刻如若他们回头,会看到不远处城楼上有个熟悉的道士脑袋上的小揪揪。卜正常躺在城楼的边角上,手撑着上身,头枕着石块,正悠哉哉喝酒。 仿佛感知到身后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睛眯了下。 从军者的身上总是有萦绕不散的杀气,所以师傅常说要做善事呀,小师弟—— 城外宝林寺内的观音阁,高近三十丈,宛似一株含苞待放的净莲,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那莲花阁顶上的赤金佛珠熠熠发光。 当年初见,那个身体单薄的小男孩,明明是在生龙活虎的年纪,却连走路还跌跌重重的不稳。他告诉他:师兄身边有很多不寻常,你现在跟我去找找看。 那一天他们遇见了好几个饿死在路边的人,黄河大水,四处是灾。他跟他说:如果你不把他们都埋好,今天就没有饭吃。 本以为娇生惯养的他会哭的,这小子竟真用双手挖出了几个大坑埋人,真是从小就倔强的不行! 卜正常遥对佛珠举起酒杯,「有些善缘一念错过,可能就生成了恶灵呐,菩萨,您说是不是?」 主街上,丰恒将母猫抱起来,放到路边。小奶猫们拱啊拱,拱到母猫身边,亲热的蹭它。母猫的眼睛似每一次感受猫仔的依赖时一样,缓缓的惬意的闭了起来。但这一次,她的猫仔儿再也感觉不到母亲的热度,小奶猫们紧张的乱叫唤。 「不能留你们在这里呀,你们一只只这么小,看起来还没有断奶的样子,在路边活不过几天啦。」舒媛把它们从母猫身边拎回来,「先帮你们把妈妈埋起来,然后给你们找个新家好不好?」 好在主街离书院不远,书院里有不少树林假山,林子里有泥地可以埋母猫。 这次换舒媛把手在丰恒面前一摊:「手帕。」 丰恒将手帕递给她,她展开来,把小猫儿们兜在里面,可是她一双手哪里兜的住四个,立刻有小猫脑袋从缝隙里钻出来,试图往外逃跑。它们的牙齿还不锋利,咬起来没多大杀伤力,但是四个一起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丰恒把一只又冒出来的猫脑袋顶回去:「你确定你要一口气抱四个小猫儿?还是一人抱两个吧,分我两只。」 舒媛白他:「你也抱了小猫,谁抱母猫?」 丰恒回她一个「这有什么难」的表情,单手抓了两只小猫,另一只手提起猫妈妈,反问她,「这样不行?」 他抓的很有技巧,小猫四脚腾空,爪子也抓不到他,嘴巴也不能回头咬他。竟然比舒媛用手帕兜着还轻松。 舒媛这回算是充分认识到人手大的好处了。 两人把母猫埋好,依次按着小奶猫的脑袋,跟妈妈道别。舒媛还要和付佳儿排练《慈悲咒》,就怕等会儿,口型和唱歌对不上,被满眼的百姓们看着,出了大丑。 两人几乎是当机立断的做好了分配,一人领养两只小奶猫,这会儿先由丰恒带着猫崽儿,等舒媛的事情结束,再把她那两只小奶猫还她。 观音会其实从早上就已开始,宝林寺供奉的观音大师像会在吉时由宝林寺抬出,入城后,金童玉女上抬轿,巡游整个武进城,巡罢观音像将被请回宝林寺。而金童玉女则在集会正中的台楼上唱《慈悲咒》,祈福全民。 台楼借用了衙门的校场,地方又大,位置又在县城正中,是最好的地点。数丈高的台楼早在几日之前就已叫人搭建起来,坐北朝南,挂着彩色的丝带。金童玉女在前面唱《慈悲咒》,身后是一面绘了佛光的屏风,正好挡着下面上楼来的楼梯。舒媛到时候,就站在这屏风后面。 付佳儿站在台楼上,着急的走来走去,「媛媛怎么还没来呀,再过一会儿,就要赶去城门口接观音像巡城了。」 寻常她身边没有专用的小丫鬟,今日专门问主母要了一个,好帮忙梳妆换衣。小丫鬟在太太身边呆久了,虽然是个粗使丫鬟,也对这个庶小姐不怎么在意。 付佳儿走来走去的,绕的小丫鬟心烦不已,道:「你要着急的话,就下去找一找她嘛,在这里晃来晃去,也不可能凭白多个出人来。」 付佳儿已经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她是庶出的女儿,主母生的是儿子,平日以拿捏她们母女为乐,底下的人最会看眼色,知道她们母女没有倚靠,好欺负的很。主母欺负人,还要自持身份不能做的太过头,下人欺负人才叫全无顾忌。 付佳儿就当没有听见小丫鬟的话,在栏边站定。她看见了那天在书院里遇到的书生,他正摇着一把扇子逛街,时不时还要停下脚步,对某一物什自言自语的评头论足一番。 v第三十七章 不知道为什么,付佳儿看到他这个书生呆气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手指在袖子一探,才想起来今天特意换的玉女的宽袖衣裙,没有带那方手帕。 其实之前每天都有带在身边,就是想遇上的话,能还给他。谁会想到真遇上的时候,又变成了这样。 付佳儿有些懊恼。 小书生也在这时候发现了她,那个仙女儿一样的姑娘立在高高的台楼上,周围丝带五彩,她在绚烂的中心,面若桃花,高处的风吹着一身白色衣裙如游龙飞舞,又似仙女腾云,阳光都像被吸引住了,披在她身上,散发着令人无法移开眼睛的光芒。 小书生呆呆的看了她好一会,才后知后觉的朝付佳儿挥手打招呼。 付佳儿心里「哎」了一声,回他一笑,想了想,还是转身跑下了台楼,虽说没带手帕,还是跟他说一声吧。 台楼上的小丫鬟见她跑到了一个贵气公子身边,撇了撇:「跟她娘一样的狐媚子。」 付佳儿的生母因为美貌被老爷看中,太太闹了不知道多久,还是没扭过老爷蠢蠢欲动的色.心,把人娶进了门来。太太当时气的不行,一个没防住,让她肚子里爬出了个小的,好在不是男娃。太太自此没再放松过手段,那姨娘的肚子也就没再拢起来过。 这些年,那姨娘年老了,老爷也没了新鲜劲儿,太太主动给提了几个年轻的姨娘,算是把老爷的根子堵在了自己院子里。不过,那些个到底只能算是年轻老实,论到姿色没一个敌得过前头的那个,而且小狐狸精也长大了。 虽说老爷糊涂,也没到对自个儿女儿有想法的状态。但太太的亲儿子,却俏想了很久,几次闹到太太头跟头去,想把生米给做熟了。没人的时候,太太想到这小狐狸,嘴里一口银牙都要恨碎了。 小丫鬟趴在栏杆下,一眨不眨的看着下头发生的事,好有货回去八卦。 付佳儿和小书生只是正常说话的样子,周围人来人往,他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完全看不出暧昧。 「没带帕子没关系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小书生抓抓脑袋,「姑姑姑姑娘,专门为这个道歉,到叫我,我我我我不知道怎么才好。」他一紧张,又口吃了。 付佳儿莞尔:「还没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在在在下姓杨,字千岳。」 「原来是杨公子,小女姓付。」 「付小姐。」 付佳儿屈膝一礼,小书生不好意思的抱扇还以一揖。谁能想到,他的名字还有着‘一朝登黄山,从此五岳小’的霸气呢。 「杨公子,后来顺利找到表哥了吗?」 「有有有,没走几步就遇到表哥了。」杨千岳说着,一抬头就看到丰恒正往这儿走来,他遥遥一指,跟付佳儿说,「悄悄告诉你,那就是我表哥。」 付佳儿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看到了舒媛,以及舒媛身边的玄衣墨冠的男子。 她以为她已经见过了最出众的少年郎,舒媛的哥哥俊逸非凡,陈家的二郎温文儒雅,又或者江南男子的都不外乎这两种风格。却没有想到,还会有一种人,他的耀眼像兵器一般的冰冷和坚毅,又像太阳一样炽热和刚烈,两种气质奇艺而矛盾的融合在一起,让人无端端不敢直视。 「你,你表哥好生英武。」 「那是,他可是丰王世子。」 「世子……」 付佳儿惊讶捂住嘴,无怪看起来比周围人都要高大,他是从北方边疆来的,那种骨子里的贵气叫周围人都像矮了一截,但与之谈笑风生的舒媛,似乎什么都没觉察。舒媛,舒媛到底不知道他是谁…… 觉察到注视,丰恒忽然抬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付佳儿身上,其中的森冷,与他看舒媛的完全不同。 付佳儿心里一跳,下意识的道:「那个……我还要去台楼上排练,得先走一步了,杨公子。」 什么都不知道的杨千岳:「好呀好呀,付小姐有事快去忙吧。」 小巷快走到尽头,再前面就是衙门的校场。 丰恒停步:「我就送到这儿了。」 舒媛:「那小猫儿就交给你啦,好好照顾它们哦。」 她把怀里两小只递过去,手指蹭蹭它们的小脑袋:「要乖乖的跟着这个大哥哥哦,不可以乱跑,乱咬人,等会儿给你们弄好吃的。」 被第三方荣升「大哥哥」的丰恒,「恩」了一声,算是代小猫儿回答。他目送舒媛离开,目光一转,落在小表弟身上。 杨千岳狗腿的奔上去,「表哥你回来啦,我有个大秘密要跟你说。原来那个詹先生……」 丰恒却越过他,直接从旁边摊头里揪出了一个正在吃羊肉面的道士:「怎么又是你!」 卜正常:「我已经藏的很好了,你怎么还能看到我!」 「你这神棍一出现,那神棍味就散不去了。」 「师弟啊——」卜正常笑嘻嘻的拂过他肩膀,「你这条手臂再抱姑娘要废了,可疼了吧,来师兄吹吹。」 丰恒不吃那套:「你到底为什么过来?」 卜正常深吸口气,手潇洒的伸向远方:「因为闻到了浓郁的妖孽的气味——」 丰恒用「别对我演戏,我已经麻木」的眼神看着他:「把舌头撸直了,等晚上给我把话说清楚。」 卜正常瞬间八卦脸:「不用现在说吗?你忙着要去摘桃花吗?」 丰恒不在理他,示例暗卫押着这人,他要亲自看着人到别院不给他乱跑。临走时,丰恒看了一眼杨千岳,「你的事也晚上谈。」 卜正常做神棍厉害,武艺却远不及丰恒。一边儿怂怂的跟在丰恒身后,一边儿问边上人:「你看着我这造型等下见王妃合适吗?」 丰恒哪里会让他见到丰王妃,一到别院,一脚踹进屋子里锁上。 里屋,俏生生的侍女跑来打小报告:「王妃,世子带回来几只小奶猫。」 「什么?!」 极富恋爱经验的丰王妃立刻联想到儿子之前脖子上诡异的红点,这孩子八成有什么事瞒着她了,要命的是也没听说武进有什么人家最近有女儿特别出挑呀,这事她没人商量,只能找王爷,问题是之前发给王爷的信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 丰王妃在屋里团团转,那个暗卫呢,快点去催催信使叫王爷给我回信。 没转半圈,丰恒踏进屋来:「母妃准备好了吗?」 v第三十八章 刚刚还一脸便秘的丰王妃,裙边儿一转,顺势端坐在太妃椅上,抬手摸了摸刚簪上的凤翅金玉簪,「这不是刚收拾好吗?怎么忽然一回来,就要急匆匆的去拜访舒家呀?」 「有些事本来就要做,不如早点做了。」丰恒接过侍女奉上的手绢儿擦擦手,「我去换身衣服,等会儿在马车里等母妃。」 丰王妃在心底里翻白眼儿:矫情,男人家家的还换衣服—— 她问侍女:「给舒家的拜帖,送去了吗?」 「已经送去了,王妃。」 丰王妃捻了一块小点心进嘴里,嘀咕:「幸好这就是隔壁对隔壁,要再远儿,我都不想跑了,耽误我看观音会。」她嚼了点心,又用玫瑰茶水漱口,问侍女,「看看我这口脂要不要补,算了,还是补一下吧,上的红红的。」 丰王妃出门要求不高,就立志于做到三个字——正宫范。 舒府也就在一刻钟之前才收到丰王府的拜帖。 「丰王妃说即可动身,片刻会上门拜访。」老夫人按下帖子,就跟大夫人说,「去喊娴丫头马上来,让她带上栩哥儿。」 大夫人一面安排,一面道,「前几日,主持方丈差人来说我们小囡囡在宝林寺里可乖了。等过几天,就能把小囡囡接回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安慰的意思。 老夫人却没接话,端坐在正中,面沉如水。 大夫人吩咐完,一回头看到婆母一副泰山崩于前而变色的神态,大夫人自己的心尖儿反而跳了跳。 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正主儿上门了。 台楼上—— 舒媛上楼,一过屏风,看见付佳儿站着,旁边一个小丫鬟却沿着墙根儿坐着。她心里有数,和付佳儿打过招呼,挖了一包东西,递给小丫鬟,「福祥记的瓜子,小姐姐带下去吃吧。」 小丫鬟眼睛一亮,福祥记可是武进县城里最高档的蜜饯糖果铺子。她不客气的收了,心里知道这里是唱《慈悲咒》的地方,不能弄脏,面上皮笑肉不笑的跟舒媛拿乔:「那真是谢谢舒小姐了,我拿下去吃了,你们也别闲话太久,回头在太太面前可不得好。」 后面那句是暗示付佳儿的:要跟舒家小姐啰嗦不该说的,到家里,太太有的是办法整治。 等小丫鬟人下去,付佳儿对舒媛苦笑了下。 舒媛宽慰她,「别往心里去,你选上了玉女,你家太太不知在人前多风光,多有话可以显摆呢,断不会拿这事拿你的错。」 付佳儿轻叹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边,「如果是好事,媛媛为什么不愿意做玉女呢,那时候你只要说一声,院长一定会答应的。」 舒媛怔了一下。 台楼很高,舒媛的两条腿悬在栏杆外,有呼呼的风吹着她的裙子和裤腿儿。付佳儿就在边上,背靠着一样的栏杆,觉察到舒媛的目光,她的眼睛转过来,直直的回望,那目光沉沉的,似有无数解不开的心结。 「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很久了,我想我怎么想都不会得到答案的,所以只有说出来,才最好。」付佳儿说,「刚刚你看见我和杨公子站在一起,不是一脸询问我怎么认识他的吗?我认识他那天,就是选玉女的日子。我在厕轩里听见有人说……」 付佳儿言简意赅的把那日听见的闲言闲语复述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淡淡的,「我哭着追出去,没追到人问明白,然后就在路上遇到了他。」 「其实我也知道,我不应该猜忌你,可是媛媛,我真的好怕呀。我没有很好的出身,没有人会为我的婚事筹谋,我不知道站在这里——是般配得上陈公子,还是般配不上。」她的手指虚虚的指了一下,周围方寸大的舞台,「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家族里,是不是看不起我这种抛头露面的姑娘。」 舒媛怔怔的听着,继而含笑看着她,「幸好你问了出来,幸好我们这个误会没有存在下去。」 她握住付佳儿的手:「佳儿,没有这样的规矩,是她们瞎说的。论抛头露面,我在外面瞎玩儿的一点也少,我姐姐在陈家是当家主母,要见男掌柜,也上庄园看田产,田户们最是信奉观音菩萨,如果姐姐当年没出疹子,当上了玉女,在田户们心里那是最靠近佛缘的人,只会更敬重她。」 「至于我为什么死活不肯做玉女呀。」舒媛俏皮的刮了下付佳儿的鼻子,指指自己的一样尺寸的小腰和小胸,「你看我这该要什么没什么,不该要什么偏有什么,其实我也是会害羞的呀,哪里不好意思站出来。偏偏我又懒,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还是照样活蹦乱跳的不想改变。」 她说着,把脑袋抵在栏杆上,白皙的皮肤如同瓷器剔透,而一双眼睛像嵌在瓷器上的黑宝石。 付佳儿忍不住道:「其实,不论胖瘦,你这张脸蛋都是圆圆小小的,哪儿不好看。说不好看的人,只是太肤浅。」 她抬手捏了捏舒媛的腮帮子,「我们舒媛唯一的问题就是抽条晚了些!」 舒媛拍掉她的手:「我已经抽条了,我这几天抽条了很多呢!」 她比了个夸张的尺寸,付佳儿一脸不相信,两个人忽然就笑做了一团,笑完又把手握在一起。 付佳儿指指自己的心窝:「我这里面儿想装着一个怪物,有时候妒忌你妒忌的发疯。你一定要对我好好的,要不然我会哭的。」 舒媛也学她指着心窝:「恩,我保证!」 把话说开来的感觉太好了,一连几日压在心头上的疑云一扫而空,付佳儿长舒一口气。撇开五官中天然的妩媚,她迎着阳光的眼睛清亮清亮的。 舒媛忽然就起了坏心,勾住好友的下巴,「小美妞儿,跟丹哥处到哪儿了,怎么忽然提起了般配不般配的问题,他怎么了你啊?」 付佳儿眼波一转,又恢复了眼底的妩媚之色,偏偏那妩媚之中更浓的是娇羞。 舒媛可是个不肯轻易放过的:「哎呦呦,不好意思回答我呀,是不是亲过了?」 付佳儿被她说的脸颊发烫,一想到陈子鹤在无人时痴缠的样子,她都不好意思直视舒媛,「坏媛媛,就会羞我!」 她把头转开,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舒媛做惊讶状:「哇,真有你们的,那我就快喝喜酒了呀!到时候,一定备一份大礼。」 付佳儿用贝齿咬着娇艳的唇瓣,声音已经小到蚊子叫:「恩……他……他说今年生辰后来就来提亲。」 按理她还没有及笄,现在提亲早了些,不过,本地没到及笄出家的姑娘也不少。再加上又是陈家,为了早点攀上这么好的人家,家里也一定会答应。 付佳儿是打心底里,希望那一天能早一点到来。 不过舒媛这丫头太坏了,笑眯眯的眼神儿比男孩子还坏。 付佳儿被她盯得,感觉自个儿身上都能烧出两个洞来,她不得不扯开话题:「别说我了,你和丰王世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想起那个面容冷峻的世子,付佳儿心里就怕怕的,总感觉背后提他什么,他都知道,回头会来找人算账似得。 舒媛的两只脚在栏杆外面踢来踢去,鞋面上粉色的蝴蝶,像在空中飞舞一样。 她道:「没认识呀,住的这么近也还没见过。我都没跟奶奶说我来唱《慈悲咒》,她希望我低调点,尤其不要遇上世子。」 可是明明……付佳儿不明白,可是太多的疑问堵在心里,到出口只剩下了三个:「为什么?」 v第三十九章 舒媛想她问的是奶奶为什么不让认识世子,道:「当然是怕我脾气不好,瞎说话,把人惹闹了,打我!」 「你最会说笑,怎么可能瞎说话。」 「其实,我这个人胆子很大的,真不保证自己会不会说出什么……」舒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远了一下,随即转到付佳儿梳的双鬟髻上,「这是丹哥送你的簪子?」 那是玉女选拔那天陈子鹤送的佛字簪,银灿灿的在阳光下格外漂亮。 「好看吗?」 「好看。」 付佳儿抬手摸了摸,发现被舒媛转移走了话题,她哭笑不得:「好好说你,怎么又转回我身上了!」 舒媛拍拍屁股爬起来:「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排练一下《慈悲咒》呀!」 的确时间不早了,这一聊都忘记了吉时快到,观音菩萨像都快进武进城了。两个小姑娘火急火燎的,排练了一遍一人一在前一人在后的唱法,匆匆从台楼上跑下去。 她们俩刚跑下去,后头就有两个人上了台楼来。 一个问:「你带的这是什么,怪难闻的。」 「桐油。」另一个说着,矮下身去,在地上弄着什么。 「这样行不行啊?」 「肯定行啊,桐油没干的时候可滑了,这台楼新搭的,有桐油味太正常不过,她发现不了,就算回头发现不对,也只能怪工匠们刷的太晚,桐油没干,找不到我们身上。」 「还真有你的。」 「我就跟你说过,她有本事上去,我也有本事把她拉下来。」 书房内,丰恒手按大红色桃花笺,一笔一划落下最纯正的于湖字体。 她喜欢于湖先生,他便用她喜欢的方式。 她一定不知道,初答应父王来武进,他其实很抗拒。 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想他一定早点动身。 墨是特殊的墨,笔过处,金色的字体,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他吹干墨迹,收入袖中。 丰恒坐入马车,不一会儿,丰王妃也来了。 结果上车时候,拿到了丰王的回信。 丰王妃半点不心虚,背过身去,挡着儿子的视线,心里激动的想:王爷啊,还是我们夫妻同心,知道我着急什么,你的信儿就来了。 丰王妃性格风风火火,当时去的信就一句话:你儿子动春心了,怎么办? 丰恒知道这母妃一直疯疯癫癫的,端坐着压根没管她到底在干什么。 丰王妃喜滋滋的展开回信,上面笔锋如刀,就三个字:你别管。 握拳! 愤然! 丰王妃一把将信丢了出去,一回身,看到丰恒正挑眉看着她,一脸的深不可测,跟他父王一个讨厌样儿。 丰王妃想你俩不合作,我就没办法了解真相了吗?哼哼,那当然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她不猜,她直接问:「你身上这是什么啊,恒儿?」 阳光正好从窗户打进来,照在丰恒的身上,他肩膀上有什么一闪闪的。 丰王妃捏下来,凑到儿子面前,「这是什么,快给母妃说说。」丰王妃昧着良心还表扬了一句,「怪好看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你身上的金丝线勾了。」 丰恒表情淡淡的:「猫毛。」 「哪来的猫?」 「路边捡的。」 丰王妃笑颜如花:「你六岁就敢砍死狼狗了,你会捡路边的猫?」 丰恒提醒她:「是那只狗疯了先扑我,您得弄清楚因果。」 啊咧?是那样吗?但丰王妃是不会反思的,她只觉得儿子对她好凶。 但是不等丰王妃瘪嘴,丰恒问她:「母妃还记得自个儿五岁时候说,让自己孩子娶人家儿子的孩子吗?」 丰王妃正生气:「不记得,你也说我五岁,我怎么会记得。」 丰恒提醒她:「就在这不远的隔壁舒家,舒家二爷,据说小时候对您很好,好到您以为他要娶您,后面的事——母妃想起来了吗?」 丰王妃眼睛一转一瞪,「舒家二爷?哦,可能就这件事吧,他后来不是生了个儿子吗?你也是儿子,你俩要配一对……」 她伸出两只手,把两根食指一对,摆给丰恒看,「配吗?你说配吗?」 咳!前头马车夫看看自己两根食指,一模一样的长度,其实挺配的。 马车里—— 丰恒:「他后来又得了一个女儿。」 丰王妃:「……」 「现在我告诉母妃了,母妃没点行动?」 丰王妃拿起衣袖,弹弹上面飞舞的蝴蝶,一脸死不认账:「我和你父王是两厢情愿的,不是媒妁之言,我希望恒儿你也别那么迂腐,让我随便拉个人跟你成亲。嗯,就这样。」 v第四十章 她知道她儿子,肚肠多,指不定心里多不乐意被她套住,所以来套话,她不会上当的,丰王妃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丰恒似笑非笑:「好,您记得绝不媒妁之言便好。」 舒娴带着陈栩到的很快。 陈栩好几日没来外婆家,发现家里竟然变了样儿。往常的青绿植物换成了花卉,尤其门厅一片,几乎从大门沿路摆到了客厅。他个子矮,眼睛只能到花丛的上面一点点,个别花甚至比他都高,从他的角度望去简直如被丢入了花海,超级影响视线好不好。 小团子很不高兴,眼睛一转就想找人抱抱,结果发现还少了个人。他扑到舒老夫人怀里:「老祖宗,我小姨妈呢?」 老夫人摸摸他:「小囡囡去宝林寺了,老祖宗找栩哥儿商量帮个忙好不好,你姆妈跟你说了等下有贵客来吧,今日我们家里没有男丁,如若一会世子也来的话,由你帮忙带世子四下转转可好?」 这种艰巨的任务为什么要找小孩子来做,难道说那个世子也是一个小孩子? 陈栩觉着一般人都没有舒媛好玩,但是没有舒媛的时候,他勉强跟别人玩一玩也可以,希望那个世子不要腿比他长,害他跟不上。 看来圆乎乎的人,都有共同的痛点。 陈栩拍胸脯跟老夫人保证:「放心吧,栩哥儿会带好他的。」 舒娴等他们说完,把儿子领到身边,帮他仔细整理了下衣服。 她是戴孝之身,今日要见贵客,着了一身深蓝色衣裙,凭白把年级压大了好几岁。不过她的任务,倒不是盖过几位嫂嫂到丰王妃跟前露脸,而是要是把陈栩带来。 那门姻缘的起因特别,又遇到舒家当家的男丁都有不方便。舒三爷是远在京城够不到,按理他和丰王还该有点儿往来,他要在的话,到是可以出来说说。舒二爷是最不合适露脸的,避出去了。舒大姥爷则不在武进,水道上有急务,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回头。 老夫人一锤定音,连亲孙子都没选却选了陈栩,肯定有老夫人的道理。 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舒娴如是想。 大夫人却没女儿淡定,时不时的摸摸手腕上那串佛珠。 舒娴见了,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您放宽心。」 大夫人扯了扯嘴角,她还没遇过这种事呢,平常人家能与贵胄联姻,喜都来不及,老夫人却铁了心往外推。家里又不了解这丰王妃和小世子的性子如何,但丰王一派强腕名声在外,恐怕不是好啃的石头。大夫人倒是想着,这事如果彼此都不提,等回头老夫人装个糊涂,只当不知道当年的戏语了,把舒媛嫁出去,不也是个办法。总不见得那丰王府还会调转脑袋,阻挠婚事或者抢亲不成? 正想着,管家跑来通报王妃的车队近了。大夫人松开女儿,掺了老夫人迎出门去。 刚到门口—— 丰王府的马车已停,先下车的玄衣男子,衣袍上游走着银丝祥云和金色飞鹰。 丰恒回身往车里伸手:「母妃。」 老夫人忙领家人垂眸见礼,「民妇/女恭迎丰王妃,世子。」 就听见车厢里一个清媚的声音道了声:「免礼。」 丰王妃如一朵绚烂的彩云从天而降,她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容,如云如雾的裙摆,悄无声息从车厢飘落到面前。谁都没想到王妃会如此年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还像十八岁的少女,未染分毫岁月。她的声音,也娇俏而明亮:「好多年没见了,婶娘一点没变。」 细论起来,王妃娘家和舒老夫人沾着亲带着故,多年前也曾走的极近。 丰恒对老夫人略一抱拳:「晚辈见过舒老夫人。」 「世子客气。」老夫人不卑不亢,「承蒙王妃夸赞,三十年不见,老身已经老了,每日只能做些含饴弄孙之事。倒是王妃和世子如日如月,正在最好的时候。」 丰王妃明媚一笑,眼波如斯顺着那条鲜花铺就的路往里看去,「是呀,一别三十年,在您这儿玩的日子还像是昨天。」 不知道从前面看到了什么,她眼睛里闪了闪,对老夫人道:「我们进去说话。」 在人前,丰王妃还是很像样的,一步一行仪态端庄,裙摆时不时划过几株鲜花,快进门的时间,丰王妃手一垂,衣袖扫过其中一朵什么花,除了丰恒谁都没瞧见她的小动作。 宾主落座,茶水上桌,用的是雪堰产的绿茶,此茶于武进就如龙井于临安,碧螺春于姑苏,是本地最有名的茶。 丰王妃看了眼茶盏,很不想碰。倒不是她喝多了各地上贡的好茶,而是这货喜欢酸酸甜甜的果茶花茶,其他茶水进她嘴里,就啧啧皱眉头,太苦。什么茶香萦绕,入口回味,在她眼里,统统都没有。 丰王妃装模作样碰了碰茶水,就放下了,赶紧拿手绢儿按嘴角,唇瓣抿过豆蔻指间夹着一点儿红色,带着奶香的甜味在舌尖融开,转瞬即逝。 那是一朵儿串串红的花。 抿完不过瘾,她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外头的花丛,心里想着等会儿走时再顺一朵。 似曾相识的场景和布置,的确很容易就把回忆带到眼前。只不过,丰王妃跟一般儿人不一样,对她来说,找各种理由进进出出,把能撸走的串串红花都悄悄带走,等攒成一小把,找个地方一朵朵的抿里面的花蜜,这才是童年的味道。 王妃本尊一面忆当年,一面与老夫人闲谈,看起来一点儿异样没有,到底是跟皇后聊天也能开小差的小能手。 这点儿心不在焉却逃不过丰恒的眼睛,他轻咳一声。 「是老身招呼不周,光顾着和王妃拉家常,怠慢世子了。」 老夫人闻音知雅意,拍拍旁边陈栩的肩膀,「栩哥儿,你与世子到处转转,给世子介绍介绍本地风土人情。」 陈栩其实从看到丰恒那一刻起,都是蒙的,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情敌见面! 不应该是小孩儿吗? 就算来个腿长的,也别是他啊! 不过这小子很懂套路,紧接着就开始庆幸舒媛今天不在家。 丰恒像头一回见陈栩一样,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他承了老夫人的好意,起身,临出屋之际,丰恒回头:「今日,晚辈有一事想与老夫人单独商谈。」 「好,老身等着世子。」 太夫人悄眼看着,老夫人像半点不意外这个要求,也不好奇要谈的内容,一顿之后抿了口茶,又与丰王妃闲话起来。 正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对陈栩而言,就是花孔雀对上了另一只花孔雀,必须要展示一下自己有而旁人没有的那根漂亮尾巴。 他迈着小腿儿,带丰恒转园子: v第四十一章 「这里是我外公的书房。」 「这里是我二叔公的菜园。」 「这里是我偶尔来小住的小花阁。」 一直到转了大半个舒家,他自个儿的小短腿都有些儿酸了,他想后面这个家伙多半也好受不到哪里去。陈栩脚下一转,经过一个圆洞门,门里一只狗昂首阔步走过,正是当年冷瞥一眼丰恒的狗。 陈栩得意的一挺胸:「这门往里走是我小姨的院子,那狗是我小姨的胖虎。」 他说着,冲胖虎招手,然而胖虎看到丰恒就想起自己曾经莫名不能动的恐怖经历,身形高大的它原地后退,很怂的遁了。 以为胖虎会亲热的扑过来的陈栩,不得不收回了他伸出去的小手。毫不意外的,他把胖虎的异样归结在旁边这人身上。 真讨厌! 小团子一昂头,发现丰恒果然在凝看舒媛的院子。 「要不要里面也逛一逛啊?」小团子挑衅。 丰恒:「既然是姑娘家的院子,你我还是在外面站着吧。」 陈栩当即跨前一步,站到了舒媛的园子里面,回身,拿眼尾瞟丰恒。那意思再鲜明不过:我就站里面,你有本事吗?你就只能站外面。 丰恒完全没把这种幼稚的行为,放在眼里。 舒媛的园子很靠近舒家角门,从圆洞门往里走,是一条铺着葡萄缠枝花纹的石子路。上一次,他就牵着她,一直走到她的房间。 他摩挲了一下袖内的那枚红笺。 那头陈栩仗着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不用避讳男女之事,还在往园子里蹦,可谓身先示范了什么叫不断在底线边沿试探。 丰恒想:跟自己侄子,就不计较了。 那个「侄子」可没把他当自己人,小手背在身后,从上到下就差没傲娇的写着「我比你知道的多」几个字。 「你知道舒媛最喜欢谁的字吗?她一直在习于湖先生的字,这世上写于湖字体最好的人都姓陈。」 丰恒:「是吗?你吗!」 小团子得意的笑还没扬起来,就听丰恒下一句轻飘飘的落下:「你连字的风格都没有吧。」 小团子:「……」 「才不是没有呢!我只是还没长大,手还没劲,练习的还不够多!」 那些话都是舒媛说的,他一字不差的记在心里,天天练习写字。 她的舒媛凭什么论到其他人来抢! 陈栩气愤握拳,拳头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就算不是我,她喜欢的也是我二叔,她是因为我二叔练于湖体才喜欢于湖字体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浙地用全糯米磨粉做的芝麻团子是举国有名的小吃,但武进等江南以北则用糯米粳米混合一定比例做成小指甲盖大小的小圆子。 这种圆子不像浙地会做上各种各样的馅料,是实心的,下在用红豆熬煮出来的细腻的红豆沙里,跟浮着一粒粒珍珠似得,再撒上上一季秋天腌制的桂花糖,暖乎乎一碗端上来,色香味俱全。 舒家招待丰王妃和丰恒的小点心,用的就是这道桂花红豆小圆子。虽是夏季,但放了冰块的房间里温度宜人,用一碗热点心,倒也使人五脏舒畅。 嘴刁的丰王妃吃着自己一碗,俏眼往丰恒看去,心想她更嘴刁的儿子多半是不会吃的。 丰恒安安静静,没什么表情的竟然正在吃。 于是,丰王妃那颗爱做饭又苦于没人爱吃的心,无声的中了一箭。 离着不远的陈栩也在吃圆子,吼这种事很有损他风度翩翩小团子的形象,所以没回屋来之前,小家伙就调整好了状态。这会儿一面吃圆子,一面跟舒娴撒娇,「娘,我想吃小姨做的点心。」 声音不大不小的,恰好能让丰恒听到。 「栩哥儿想吃什么跟厨房说,别总辛苦你小姨。」 「我就想吃小姨做给我吃的点心。」他咬重了‘做给我’这几个字,还拿眼角瞟丰恒的反应。 舒娴看在眼里,用手绢儿给陈栩擦嘴,略一用力就将他小脑瓜给扭了回来。 陈栩正要表示不满,舒娴已示意奶娘将他先带出去,「你今日吃了不少了,出去走走消消食儿吧。」 终于将陈栩打发出去,舒娴不着痕迹的往丰恒看了一眼。 相较于第一次在陈府门口见面的不意外,这一次反而是意外的。 她很了解自己堂妹,与周围几家名门中的公子小姐都挺谈得来。 上次偶遇,舒媛说是新认识的朋友,她就真信了,以为是在书院认识的同袍,武进是舒家的地盘,书院又有姜院长带着一只眼睛,舒媛认识谁都不可能离谱到哪里去。 但偏偏……隐隐的,舒媛似乎明白了老夫人固执的用意。 那头老夫人也在看丰恒,见他用完一碗圆子,不声不响的搁下碗,老夫人笑道:「老身夫家祖上亦是从武之人,有一把祖传的大弓在书房。不知世子是否有兴趣一览?」 丰恒没有犹豫:「那就劳烦老夫人带路了。」 两人出了厅堂,没走几步,有丰王府的人往这头探看,是穿军装的人,看着不像小事。 老夫人停步:「世子有事,不妨先忙。」 丰恒道了声「抱歉」,走下回廊,那人凑他身边略一耳语,递上一封信函。丰恒垂眸看信,那时候正好站在廊沿的边外,身体一半在阴,一半被阳光悄无声息的落满,明暗之间的那一道背影,令周围静立的青松都失了颜色。 片刻后,丰恒将信函收下,回到廊下。 老夫人笑道:「刚听王妃说,这次来武进遇上连日艳阳,还不曾出门游玩。若世子和王妃能待到秋天,凤凰山的红枫倒是一景,不知世子是否有空,届时到舒府在凤凰山的庄园小住?」 「边疆虽然平静,但也琐事颇多,恐怕不会在武进留到秋天。」 v第四十二章 「如此,那等两位下次再来,可一定要让老身做一次东。」 丰恒笑了笑,「这里是母妃童年偶居之地,一别三十载,重游故地,想必已料她心愿。」 言下之意,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老夫人流露出惋惜之意,略略放缓脚步,推开边上的房门,「世子,屋里请。」 那是一间朝东的书房,看布置还保留着多年前的风格,想必是维持着舒公在世时的模样。进屋,先是一间谈话待客的茶室,再是里间,正中摆着一张书桌,一柄大弓挂在书桌后两只多宝阁的中间。 丰恒摸了摸那木色发沉的弓身,赞叹:「的确是一把难得的好弓。」 老夫人笑了笑,还不及说话,但听他道:「我母妃当年年幼,说过一些浑话,老夫人就当不记得了吧。」 他道:「石亭子边,老夫人不必再派人盯梢了,晚辈以后不会再去。」 「今日这屋里说过的话,都不要告诉她。」 三句话说完,似乎也把那柄大弓欣赏完了,他将手背回道身后。 如此的开门见山,如此的干脆,倒把老夫人准备好的说辞压回了肚里。 一老一少立在屋中,有了片刻的沉默。 良久,老夫人道:「好。」 时间不早,丰恒从书房回来,丰王妃便道要去看观音会。这次县丞知道丰王妃要亲自到场,还特意围了一个贵宾看台,因此舒老夫人也不便再留,起身相送。 至门口,丰恒和老夫人道别:「两府相近,不过晚辈时常不在府中,老夫人有闲暇,不妨也来坐坐,与我母妃叙叙旧。」 他偏到门外才道这句话,是极抬舒府颜面了。 老夫人承了这份情,朗声笑道:「有世子这句话,老身一定时常到府上叨扰。」 丰恒没再说话,扶了丰王妃上车。 提前赶来的县丞忙高喊一声:「起驾起驾,大家避让——」自己都未注意到‘起驾’一词用错了地方。 这王府一行人静悄悄的来,又敲锣打鼓的离开。左右街坊,各处邻里,无不都知道了丰王府第一家登门的是舒府。 车队都已远去,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老夫人立在门口,轻轻呢喃了句:「倒是个好孩子。」 大夫人也道:「是不错,其实配我们小囡囡不过分。」 夏日的微风吹动银发,老夫人无声的笑了笑。 是啊,何止是不过分。 那枚袖里红笺,他最终都没拿出来。 大夫人良久没听见老夫人说话,又道:「您让栩哥儿一个孩子陪他,栩哥儿那牙尖嘴利的,童言无忌啊,我这心一直乱跳,都不知道那小子会说出啥来。」 老夫人含笑拍了拍大媳妇:「童言无忌才好啊,是我们舒媛没福气。」 马车上,丰恒一言不发。 车里窗帘轻悠悠的晃着,琉璃的帘子,挡着外面人往里看的目光,挡不住他看到他们跟在车外不肯散去的模样。 丰王妃的贴身侍女刚上车来给王妃补好妆容,又重新梳了头发。 丰王妃一侧头,发现儿子把一枚红色花签塞到了随手翻看的书里,她八卦的抽过来一看,「你拿八字做书签啊?」 「不可以吗?」 「这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被有心人拿去可以怎么得了。」丰王妃说着,唤了人来。 丰王府密函特别多,连丰王妃都有觉悟出行在外带一只小手炉随时毁尸灭迹。 丰王妃三下五除二把那枚红签烧融在了橘红色的炭火中,还不忘告诫儿子:「这东西得等你求亲才用的到呢,你以后得注意。」 丰恒扯了个笑,没有说话。 丰王妃一行人到衙门的校场上时,观音会即将进入高潮,百姓们载歌载舞,准备迎接即将巡城结束来唱《慈悲咒》的金童玉女。 县丞被丰王妃准备了一个特别大,视野最好,正对台楼的贵宾座,周围围栏加固,还有人墙保护。 所幸丰王一派在百姓们心目中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无人觉得这排场过分,还都挺开心能与这种大人物在一个校场上共听佛音。 唯一不满意的估计只有丰王妃本人,其实走到百姓中去,跟所有人挤在一起才是她回忆里的观音会啊!这种时候,不就应该被人踩掉鞋子,推来搡去,或者运气比较差,被迫站在高个子后面,非得跳起来才能看到几眼台上的金童玉女吗? 丰王妃坐在宽敞太师椅里,面对一长桌各色点心水果,看着全景台楼,独自生闷气。 王爷,想回家—— 她对身边侍女勾手指:「玫瑰果茶。」 端着玫瑰果茶壶,里面其实装着葡萄酒的侍女心惊胆战:「王妃,您今天已经喝了很多啦,王爷不让您多喝。」 「王爷在这儿吗?」 「不在。」 「那不就得了。」 每次出门,都不许吃外头的东西,只能样样自带,她就喝多点自带的茶水,完全在理哇。 丰王妃不耐烦的拿丹红豆蔻点桌子。 侍女硬着头皮往丰恒看,世子爷像没听见。 v第四十三章 世子爷会没听见吗?世子爷耳力好着呢,像没听见那就是默许了。侍女很有经验,赶紧麻利的给丰王妃小斟了一盏,回到后面装不存在。 丰恒坐在丰王妃下手,丰王妃的另一边安排的是小表弟杨千岳的位置,说起来他也是两江总督的独子,在县城中除了丰王妃和世子,就数他地位最尊贵。 但是小表弟自个儿把椅子搬到了丰恒下手,自从他吃了一次丰王妃做的羹汤拉了三天肚子以后,每每跟这位小姨妈坐近一些,他都有种莫名恐惧。 于是三人的座位一溜儿往左偏了过去。搬椅子搬出一身汗的小表弟,终于在金童玉女到校场的时候,成功坐下了,可把他累的。 小表弟一咕咚准备喝水,眼睛却被前方从抬轿上下来的金童玉女吸引了过去。这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广袖捶地,身姿飘逸,眉心点了一枚红珍,眉目庄严的往台楼走去,活脱脱一幅仙风美景。 陈子鹤和付佳儿登上抬轿与观音像一通巡城之前,都经过了净手熏香。 虽然不需要露面,但在屏风后唱《慈悲咒》的舒媛,亦在姜院长的陪同下完成了同样的程序。 「您可不能跟我奶奶说是我唱的呀!」上台楼前,舒媛跟老院长强调。 姜院长对她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对于舒老夫人那个老姐姐,姜院长一直有点儿怕怕的。 再者,观音会上的玉女其实有两个,这在过去从未发生过,虽然他本人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保不准别人有什么想法。姜院长很理智的没把事公布出去,因此这件事,除了做金童玉女的三个孩子,也就是听他说了选人结果的丰王世子知道。 贵宾座上,小表弟看着陈子鹤和付佳儿站上高高的台楼,迎风高歌。小表弟心里嘀咕着那件事,那件事啊,表哥说晚上才可以说。他硬生生憋了半天,还是凑近丰恒,往台上指:「表哥,那个金童就是贿赂詹先生的人,是本地做银楼生意的陈家的二少爷,陈子鹤。」 丰恒:「我知道。」 小表弟:「表哥你刚刚那是什么表情,我有点怕怕。」 丰恒没应,反问他:「你对他有意见?」 「没有!没有!」小表弟头摇的像拨浪鼓。 以为丰恒会发表点看法,或者问点啥的,结果等了半天,丰恒啥也没说。 小表弟只好自己凑上去补充心声:「我就是觉得他做这些小动作,配不上付姑娘。我都想把这些告诉付姑娘,可又觉得她听了会伤心。」 丰恒没有看台上的人,他的目光定在某个点上,像是在看远处,又像是在专注的听着歌声。 小表弟略略失望,果然自己吐露这些苦恼,表哥也不会理会。 丰恒却开口:「她并不会伤心,她只会看到他为她付出的一面,而忽略他人品上的缺陷。」 小表弟:「表哥你分析好深奥好有道理的样子。」 他像是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愣愣的看看自己,又看看台上那两人。距离那么远,其实是看不清台上人表情的,但他却能感觉出那不时对望的眼睛里有丝丝的情意。 旁观一切的众暗卫:这是多么复杂的多角恋啊。 世子爷喜欢舒姑娘,舒姑娘又喜欢陈二少,陈二少和表少爷喜欢的付小姐彼此喜欢。 几个单身汉子唏嘘着,暗十捅了捅暗九:「这个情况真是娘希匹,发现是这姓陈的那天晚上我和表少爷都在场。」 暗九是个闷葫芦,暗十也习惯了跟他讲话跟空气没两样。 结果这次,暗九接话了。 暗九说:「舒姑娘的眼光不会那么差。」 暗十:「……」 暗九又说:「我们世子爷也不会看不出。」 暗十心想:娘希匹了,今天暗九跟我说的字比上个月的都多! 付佳儿立在高高的台楼上,身边立着陈子鹤,高处的风大,夏日的阳光也烈,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是观音生辰的缘故,一点儿也不觉得热也不觉得辛苦。她不时与陈子鹤互望,两人像排练时一样,踩着点交换位置。相比金童的动作,玉女的动作要多的多,带着舞蹈的美感和节拍,一曲《慈悲咒》进入尾声时,她做出一个大幅度的持续旋身。 翩翩白裙迎风而舞,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这个点上。 一曲停歇,紧接着,唱第二次《慈悲咒》。 今日一共要连唱三次。 付佳儿心想其实有两个玉女也好,以她的气息根本不可能在旋身的同时唱出如此悠扬的音调而不带颤音和喘息,幸好有舒媛…… 付佳儿喘着气,不着痕迹的调整身体和动作,眼睛望到楼下贵宾席上那道玄色挺拔的身影。 ——丰王世子。 那人身上的气势太强,一看到他,她就好像被人用弓箭指着,浑身上下都一阵发毛和不安。付佳儿赶忙把目光转开,脚下一个滑步,与陈子鹤错身而过,往她的下个站位转过去。 忽然——脚下一滑。 事情发生的太快,付佳儿就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的摔了出去,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撞在屏风上。那屏风是鸡翅木雕刻,又沉又重,竟然也没承受住她这一撞,直接往后倒下去。 好半天,付佳儿才感觉到自己被陈子鹤扶起来。 「佳儿,你怎么样?」 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她难受的眼泪含在眼睛里,想说最疼的是脚踝,又忽然想起来少了什么,吓得她几乎要跳起来:「舒媛!舒媛还在屏风后面!」 鸡翅木屏风后面只有很小一格空隙可以容身,再往后就是栏杆,栏杆后面就是楼梯,而此刻整个屏风倒下,栏杆的位置被压塌了一半。 玉女摔倒了,歌声戛然而止,百姓们看见台楼上所发生的事,都惊在原处。 有史以来,观音会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是不是老天预示着有什么灾难将要降临——伴随震惊的是恐惧在瞬间、俏声、无限的扩散。 同样震惊的还有丰王妃,出事的时候,她刚含了半口葡萄酒,一时都不知道是咽下去还是不咽下去,身边一阵风,是丰恒冲了出去。 台楼虽为观音会所用,却是临时搭建,除了高巍,跟雄壮宏伟半点搭不上关系,更别提结实。楼内旋转的楼梯,狭窄而多折,像没有尽头一样,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尽头,因为听见她的声音。 有人在问:「舒媛,舒媛你有没有事?」 她说:「还……撑得住。」 v第四十四章 可那是怎么撑的呢,她那么小一只,完全被压在沉重的鸡翅木屏风下面,边上破碎的木头扶手栅栏一片狼藉。 丰恒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舒媛的表情,而是她乌黑的头发从楼梯地板上垂下来,以及一线一同垂下的红色,像凝注的红色珍珠挂在地板和楼梯井之间的墙沿,摇摇欲坠。 舒媛在屏风和半截残存的楼梯扶手之间的三角区,小蚂蚁一样背着沉重的乌龟壳。如果不是有她做缓冲,整道楼梯栅栏应该完全压塌,而不是只塌半截。 屏风倒下的力道先打在了头上,进而将她重撞上楼梯扶手。 探花哥哥说过:脑袋是人身上最硬的东西。 现在她信了,这样的撞击之下,脑袋竟然没有像木头一样炸开。 舒媛抵着栅栏的木头,她知道哪里一定磕破了,无奈卡的太紧,伸手也摸不到伤口。反而前后脑壳的疼痛和压着她的力量渐渐失去了存在感,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阵浓过一阵的黑暗,和耳边淅淅沥沥的声响——那是雨声? 记忆里,有漂泊大雨的画面浮现。 谁说江南都是细雨烟云呢,也有雨帘如瀑,打得人迈不出脚去的时候。她窝在廊下人温暖的怀抱里,看着远处那道身影执伞大步而来。 他越来越近,终于穿破大雨来到廊下,将她接过去说:「等我很久了吧。」 是呀,很久很久了。 她想。 早上跟菩萨祈愿,你才肯入我梦里来。 可是景物一转,又是另一个磅礴雨夜,她趴在漂泊的船沿上,被坚决的推入水。 那一夜的大雨打在身上,彻骨冰冷,水流湍急,被漩涡转向未知的远方。躯壳最终九死一生活了下来,而三魂七魄沉在湖底。 也许,是时候接她回去了…… 有谁焦急的脚步声近了,身上的压力豁然散去。 丰恒推开屏风,伸手触碰舒媛满是血的脸,她被那只手上的温暖和干燥从冰凉雨夜里拉回现实。 眼眶里一片湿润,眨了下眼睛,滑下来的却只有血水没有泪。 舒媛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问:「你怎么样?」 她扯了下嘴角:「扁了,被挤出汁了。」 这种状态下,还能开玩笑。 丰恒想笑,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也勾不起来。他推开一些屏风,让它着力在其他地方,把人从废墟里抱出来。 舒媛勾他衣袖:「奶奶还不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道。」他脱下外衣,将她兜头罩住,抱进怀里,「所以藏好了。」 世子都冲上去救人了,县丞怎能落后,当即招呼了衙门的一干人跟着涌上去。周围百姓头一次见这种阵势,一双双眼睛盯着台楼出口,想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县丞还不算笨,临近台楼前,指挥人封锁现场,号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台楼,于是黑压压一批人被留在台楼出口外面做了人墙。 县丞本人领了人上台楼,没过几个转角,就看见丰恒冲下来。 这楼梯窄小,根本不足以两人同时通过。 县丞一声「世……」还没出口,领子被从后面一提,直接叫暗卫扯到了楼梯外面提悬在半空。 丰恒一路直冲而下。 舒媛只感觉他跑的好快,彼此的心跳的好快,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头深埋在衣服。 丰恒一出台楼,眼前黑压压一片捕快,压得他看不到去路。 一架马车这时冲破人墙而来,是暗九驾的车。 丰恒跳上车,道了声「去没人的地方」,对后面人吩咐:「找东方先生还有侍女来。」 「是,世子。」 是——世子。 第一次听人口中,正儿八经的这样称呼他。 丰恒感觉到胸口一直抓的小手松了,还小心的,轻轻的,抚了下那处被抓皱的衣服。 他嘴角一松,低头道:「还是抓着吧,以往胆子不是挺大吗?」 那头,县丞冲上台楼最后一层,命人推开压在最后那道楼梯口的屏风,发现玉女和金童都好好的在最上层,并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 那刚刚丰王世子抱下去的是谁啊! 县丞愣了半天,一拍脑袋,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先把武艺高强的世子引开,然后再对丰王妃下手,以要挟远在北疆,手握重兵的丰王? 县丞迅速脑补一出朝野大戏,第一次有了自己也在这历史洪流之中,做了根定海神针的感觉。好激动哦,当官几十年,总算有了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一定要在这洪流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县丞大手一挥:「快,快,快,下去保护王妃!!」 王妃哪里需要他保护,丰王妃和小表弟被王府侍卫围的像铁通一样。 台楼的出口正对校场,小表弟隐约看见丰恒出了台楼,结果一眨眼又不见了人影。小表弟正怔愣,旁边一个声音说:「这倔小子,都说你再抱姑娘,手臂儿非废了不可。果然美色使人堕落啊桃花劫堪比修罗场——」 那声音隐约哪里听过,小表弟侧头,看到一个道士不道士,乞丐不乞丐的家伙坐在旁边,手还在长案上摸香蕉,脚下一堆苹果皮、橘子皮,俨然已吃了个半饱。 小表弟心疑一声:「你不是被我表哥关起来了吗?」 卜正常瞟他一眼,「小弟弟,你最近也有桃花相啊,来小哥给你看看手相。」 v第四十五章 「真的?」 小表弟把手伸出去,卜正常捏住他四根指头,低头往小表弟的掌心纹路看去。小表弟反手把人一握,大叫:「来人啊,抓住这个道士,回头表哥有重赏!」 卜正常:我艹/(ㄒoㄒ)/—— 马车停在郊外。 为丰恒治箭伤的东方先生和王妃身边的一个侍女,没多久也到了。丰恒把车厢让出来。 不一会儿,东方先生下车,与丰恒道:「脑后的淤血肿块,短则十天,长则两月可消。额前的磕破在头发里,已经包扎上药,不会留下疤痕。刚让姑娘服了药,静躺一会,如果一个时辰里没有头晕呕吐,那就没事了。若是头晕呕吐,就会麻烦一些,得长治,静养。有老朽在,您不必担心,倒是——」东方先生的目光落在丰恒右臂上。 丰恒看了下已经溢到衣外的深黑色印记,道,「先生到边上看吧。」 本来是玄色衣物,不容易看出血迹,等脱的时候才能察觉整条右臂缠满了血,有的已经干透,黏着衣服贴在臂膀上,东方先生用了剪子,还是破费了些劲才将丰恒右臂袖子去掉。 衣服反正废了,又是男子,丰恒脱了上衣,交到一边。 「本来缝的多漂亮,现在还要再缝就丑了。」东方先生叹,取出羊肠做的细线和银针,点上蜡烛,烫红银针,对着阳光将线穿妥当。 前有深伤到骨,后又被迫撕裂,一层层上药,一点点重缝皮肉。 东方先生苦口婆心:「可不能再乱动了,什么都不要再做,包括握剑执笔。世子听老朽一句,最近,多调人手在身边。」话不能说的更透了,他医术再好,也不能赋人新生。若是最后给太子捎回去一个破娃娃一样的丰王世子倒也罢了,至少还活着,但谁又能保证危险已经解除,拖着这样的伤,若再遇一次先前那样的厮杀……东方先生不敢想下去。 郊外树林,人迹罕至,杂草遍地。 舒媛蜷在马车里,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远了。老先生嘱咐她静躺,她静躺了许久,都没听见他们回来。 她现在是一块煎饼,正面和反面都焦了,只有侧面可以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媛微撑起身体,坐了一会,没觉着晕眩或想吐。 车窗分了两层,未免车厢里闷热,木头的一层打开着,另一层是布帘子,有光从下摆后透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观音会结束没有,小丫鬟有没有回去发现她不在。 舒媛碰了碰布帘子,风透过帘子拂在指尖上,有些凉意。她顿了一下,掀开布帘。 豁然充足的光迎面打来,她眯了下眼睛,本以为要周围找一下才会见到人,没想到被对面树下坐着的丰恒直接撞入视野。 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一瞬间,对面人头顶的天空,背后的树荫,旁边的大夫,统统一切都消失不见。天地间,视野里,她只看见了他。 那男子,剑眉星目,端坐若钟,修拔若松。 他未着上衣,伤臂插腰,明明平时都穿着衣服,身上的颜色却和脸没有半分区分,不白不黑,无声无息向外透出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撞入她眼眸的时候,她也闯进了他的视线。 就像当初相识,谁也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出现了。那一条夹道里,那一扇角门后,那一夜的月光,那一刻的阴错阳差,以及后来的种种靠近。 他目光胶着,像要看到她心底去。 舒媛像漏了一拍心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把帘子甩回去。 丰恒眼睛一跳,道:「当心脑袋后的伤。」 已经晚了。 「呀!」的一声,轻轻地,倒吸气的声音传来。 他下意识要站起来,被扯着丝线、正在缝伤口的东方先生压下去。 「她是害羞了。」东方先生经验老道。 丰恒的表情无甚变化,向来刚毅的年轻人,只在旁人看见不见的地方,眸光有一瞬的柔软。 舒媛翻身改成侧躺。 布帘打在空气上,复垂下来盖住窗,亦挡住了对方的目光,却仍带着光一晃又一晃,令这车厢里忽明又忽暗,无声又无法忽视,因为那光已经笼罩着她,往心底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落打去。 东方先生绞断线,收拾东西退下。 丰恒穿妥衣衫,在马车边立定。 「你还好吗?」他问。 「你穿衣服了没有?」她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掀帘子看一下,就知道了。」 里面的人没了声音,过一会儿,说:「我重伤,抬不起帘子。」 他道:「我也重伤。」 而且还是手臂—— 舒媛想怼他:那你刚才还抱人。 这话终究不曾出口,她看着车厢壁上裹的丝绸经纬,问:「你是为什么受伤,我是不是不能问?」 丰恒垂下眼帘,臂膀上的伤口随着血液每一次流动,一跳一跳的痛。 「是。」 他做事的理由,要去的地方,所为的目的,未来的方向,统统都不可以出口。 隔着一道车厢壁,她听见他说:「舒媛,靠近窗户一些。」 她撑坐起来,靠过去问:「做什么?」 下一刻,头顶微暖,他的手避开伤口,轻覆在她头上:「不论是什么,非我亲口所说,都不要信。我对你,亦是。」 隔着帘子,他摸了摸她的头顶,「好好养着,暗九会送你去宝林寺。」 v第四十六章 暗九跳上前座,鞭笞马尾,驾车出发。此地距宝林寺尚有一段距离,等到河边,还需改换成船。 一路上,他以为舒媛会问很多问题。 结果她只是问了一个:「你叫暗九?」 刚上宝林寺的渡口,船就多了起来,都是从城中往外,是各家各户在回家了。之前的侍女也跟进了宝林寺,想帮舒媛擦去血污,她带着了一身衣物,跟舒媛身上的一模一样,连尺寸都无分豪差别。 舒媛拒绝了:「就得这样呆在寺里,才像不是在外面撞的。」 暗九给了她一个哨子:「姑娘有事,可以吹这个,旁人听不见这哨音,但我会过来。」 舒媛往他看:「你不在边上听我们洗澡了?」 暗九:「!!!」 本来就没有过! 酉时一刻,小丫鬟搭船喜滋滋的从外面回宝林寺,小沙弥帮她抱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 「小姐小姐,我回来啦,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好——啊!!!小姐你怎么了?怎么满头是血的!您这样多久了,大夫在哪里啊!」 舒媛扶着额头,往她看去:「传信给奶奶,我在屋里摔伤了,要回家。」 马车飞驰,车尾时不时因为地上的坑坑洼洼而飞起,落下,再弹起,颠簸经过特殊的减震结构传达到车厢内已变得微乎其微。 车厢里设了长案,卜正常手脚被束,麻花一般横在案前。丰恒在案后,侧边蹲着个暗卫,是东方先生叮咛丰恒不可执笔,临时来做笔墨童子的暗十。 对于这件事,暗十心里是抗拒的,告别了小表弟那个小话唠,迎来了卜正常这个大话唠。 如果能有开关,暗十真的很想把耳朵关上。 娘希匹! 「师弟啊,你从来目标明确,也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了又不动手呢,你不是八字都写好了吗?是为什么呢?是为什么呢?」 卜正常很舌燥,一扭一扭的想知道丰恒那日在舒府里的心路历程。 暗十垂头读一则飞鸽传讯:「观音会上出事之后,武进城里人心惶惶,县丞亦将这件事写在奏折上,在往上送。」 丰恒点着桌子,想了一下,「知会太子一声,我会散消息出去——江南要变天了。」 「是。」 太子要他查水道的事,必然牵起一串官员和地方绅豪,此时动静需要闹的大一些,才好往下走。 这是他们离开武进,往北走的第三天,距离要去的微山湖还有一半行程。微山湖跨越山东、江苏、河南、安徽四地,自古是纷争之地,在本朝归山东省的兖州府、济宁州以及江苏省的徐州府共同管辖。一起管,那就是谁也不好管。换句话说,微山湖是个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一个出事的好地方。 卜正常又换了个面,一扭一扭的往丰恒靠:「师弟呀,你们去微山湖做什么?」他眼睛转了转,「我听说舒家的水道出事了,弟妹的大伯如今就在微山湖,你这是去帮忙看护她们家产业呀?」 丰恒终于侧首看他:「我一直很好奇,你的耳朵怎么长的,什么消息都逃不过你。」 卜正常嘿嘿嘿笑:「师弟这么说,我可是会当成夸奖的啊。我虽然耳朵长,可我嘴巴严啊,我有一只装着秘密的肚子。」 丰恒但笑不语。 卜正常看他神色缓和,讨饶道:「你看我都被绑了这么多天了,再不松开,手脚都要长一起了,你不如让师哥松快一下哈。」 丰恒疑惑:「我只吩咐人关你,可并没让绑你。」 不等卜正常开口,他道:「谁让绑的,你让谁松。」 卜正常太知道丰恒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了,在心里把小表弟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要不是这个小祖宗下令抓他,何至于他错过观音会后的好戏。 哼,诅咒你以后的每一朵桃花都是烂的! 丰恒不知道,卜正常本来已经跟师傅嘚瑟他见过师弟妹这件事了,后来又哀伤的告诉师傅:这个弟妹可能不是最后的弟妹,因为师弟他就没求亲啊! 这几天师傅的小纸鹤一直在戳卜正常脑袋,追问后面的剧情呢、剧情呢、呢……师傅这个老顽童八卦起来没完没了,他总不能说自己被绑着不知道哇,太没面子了!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一间屋子里。 「碰——」的一声,有人气将茶盏摔碎。 「名册,名册!名册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何到现在还查不到下落!就算弄不死丰恒,你们也起码要查出来东西是不是在他身上!」 「您息怒,他当初带了四个暗卫出城,王妃身边还有十个人,有两个人一直不知去向,但那时候丰王的密函还没有给到丰恒,难道丰恒未卜先知提前知道名册快被我们找到了,出去接应?因此小人斗胆猜测,名册不在丰恒身上。」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已经在太子手里了?!」 不在丰恒手里,又不在自己手里,总不会凭空消失! 那人气到极致,声音颤抖,但,在太子手里,太子为何还不动手,没有道理拿捏住了他的死穴,太子府还这么平静! 他道,「我始终觉得名册在丰恒身上,太子只信他,只有在他身上才可能等到今天。」 「可如今我们都知道,太子让他在江南查水道的事,一时半会丰恒都得呆在江南,您看……」 「这两小子贼就贼在这里,一南一北,一明一暗,真是打的一手好太极。」他顿了顿道,「只要他的人还在两江,就在两江给我搜他,不能让名册出了两江的地界!」 「可——上次我们已经下了杀手,他还……真的要让他在我们地界出事?」 「你上面还有姓杨的顶着呢,死一个丰王世子,也不过让你降职。可让他活着回去,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没命!再说——」那人忽然笑的意味深长,「查江南,查水道,得罪的人不知其数,谁又知道是哪一条线下的狠手呢。」 车厢里,暗十又摸出一条简讯,这一回他没读,递到了丰恒面前—— 舒老夫人已经接舒媛离开宝林寺,但没有回舒府,将舒媛安排在城外庄园,老夫人也在庄园里住了两日。 丰恒目光软了一瞬,道,「把猫给她送去吧。」 v第四十七章 舒家大爷在微山湖的分舵,得知丰恒到来,着实吃了一惊:事情瞒的那么死,怎会还真如老夫人说的会让丰王知道! 他立刻带了两个儿子迎出门去—— 丰恒步下马车,只见一个青灰色衣衫的中年人领头在门口迎接,面貌上,有几分舒娴的影子。 舒媛和舒娴长得并不像,舒娴其实长得很像舒老夫人,气质端庄,容貌贤淑,眉眼里是当家宗妇的严肃内敛,而舒媛与舒琼轩,据说长得像两人过世的母亲。 丰恒与舒大爷开门见山,「听说是运河上的船出了事,不知为何却到微山湖来处理善后呢?」 微山湖并不在运河主道上,一直以来,运河有漕运总督负责督粮道,也就是将南方的粮食运送到北方,这是官粮,军队和赈灾的粮食都来自这条命脉,除此之外,朝廷严格把关的盐,铁,也走这条道。 但这些往来,其实只占运河上船只往来的极小部分。太.祖开朝以来,盛世百年,南北贸易频繁,北方的木材,裘皮,草药,马匹,南方的丝绸,茶叶,蔬果,洋货,只有物资走起来,生意才能做起来。 运这些的船是私船,水上不安全,几条船就会一起走,久而久之形成小团体,小团体结合成帮派,帮派就要定江湖规矩,这就诞生了船帮以及船帮背后的各大家族。 在江南的水道,有四成船是舒家的。舒家,就是这江南水道,大小船帮都要卖几分面子的领头羊。 舒大爷早先与跟母亲商议过,事情要一直瞒下去,除非丰王这头的人亲自过问。 当下,舒大老爷略一躬身,道:「世子,请跟我到后面来。」 别院里—— 小丫鬟愁眉苦脸,「小姐你下巴都饿出来了。」 舒媛撑着下巴:「我本来就有下巴。」然后学小丫鬟叹气,「哎,想瘦的时候喝水都胖,想胖的时候吃肉都瘦,命苦。」 小丫头直接将一个枕头砸过去:「您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行不行!老夫人说,再不见您长肉,就要打断我的腿了!」 「哎呀!」舒媛接住那个软枕头,按到腰后靠着,「你要这么想,我要不长肉,奶奶就让一直在庄子里养着。这里有自个儿的菜地,池塘,果园,里里外外都可以让你野。但是奶奶一个月都未必会来一次,你的腿最起码还能好好在身上一个月呢。」 小丫鬟瘪了瘪嘴,「好吧,这么一想的确还不错。」 舒媛笑眯眯的,两只小奶猫在脚跟处蹒跚而行,像两坨棉花一样蹭着着她的皮肤,痒痒的,软软的。 舒媛一手一只抱进怀里,「我觉得它们饿了,该喂牛乳了吧。」 小丫鬟翻了个白眼,把温在暖窝里的牛乳拿出来,道:「也不知谁这么坏,给您送两只野猫儿。这种猫满大街都是的,要送就送个波斯猫嘛。」 猫送来的时候有个竹编的窝,里面垫着塞了棉花的软垫,这会儿就在舒媛床上放着,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些小物件,婴儿吃食的小勺啦,塞了铃铛的毛绒球啦,俨然把猫儿生活所需的吃食玩具都考虑到了。 舒媛就用那只小瓷勺,挖了牛乳,一点点喂猫。 小奶猫舔了勺,又舔舔舒媛的手指,竖着鼻子表示还想吃。舒媛喂了这只,下一勺喂那一只,她们俩倒不调皮不争抢,知道要挨个等。 小丫鬟还在边上嘀咕:「我听说那波斯猫是蓝绿眼儿,两个眼睛的色都不一样,毛长长的,跟雪球一样。我表姐跟的主子就养了一只,吃的可金贵呢,每日要有新鲜的小鱼儿,还是活的刚抓起来的,要是拿死了一会的糊弄它,它碰都不碰。」 小猫儿仿佛感觉到了小丫鬟的嫌弃,两只前爪盖过脸颊,一个劲儿往舒媛掌心里钻,舒媛笑,点点它们的小鼻子:「你们也觉得面子很重要呀,让你们兄弟姐妹的主人分摊一点儿咯。」 舒大爷领丰恒进入分舵,这处分舵,前半部分临街,后半部分与水相连,借了微山湖湖湾内的地势,所临水域水波平静,风浪极小,宅后有三条石桥延伸到湖湾内,外路往来卸货,中路容船只停泊修造,内路连仓库可租凭停放需要长久放置的货物。 三条石桥又分别做了小桥连入深水区,搬卸货物的船工奔走往来,或靠人力,或借用独轮车、平板车等工具,算账先生耳朵上夹着毛笔,手里托着算盘,边点货物边结算开出条据,及目处,人连着船,船铺到尽头,看不到水面,其规模之大,与平常人印象中的江南水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将石桥晒的发烫,丰恒一路走到石桥的尽头,临近碧波湖水,才开口:「十成的码头,只用了七成。」 「是。」舒大爷解释,「遇风浪天气,此地亦是船只避风的港口,会有湖中渔船过来,故而预留了位置。」 又与丰恒解释,「微山湖往北,是山东洪家为首的山东船帮,世子可将此分舵看做是江南水道的终点。」 「再往北走,舒家说的上话吗?」 「可以。」舒大爷不卑不亢,「话虽弱,但水道上做事仰仗的是百年来的道义和交情。再者,若舒家不能往北走,亦可以让他们不能南下。」 丰恒闻言,赞许的一点头,「霸气。」 舒大爷略一垂首,「不敢居功,二十年前,我从母亲手中接手水道。这条江南水道,在先父手中时到金陵以南,从金陵南到微山湖是在母亲手中定下的。」 金陵南北民风大不相同,贯穿金陵的长江就像一条天坎,从此往南是儒雅书卷,以此往北则是彪悍尚武。 从金陵南到微山湖,短短八个字,可谓寸步寸险。 「无怪民间给舒老夫人‘女中豪杰’四个字。」丰恒的目光穿越船与船之间的空隙往浩淼的水面远去,话音一转,「水道在手,水匪却从未根除吧?」 舒大爷微微一笑,「百姓靠天靠水吃饭,总有天不给脸,水不给情,吃不到饭的时候,灾来为匪,灾去是民,是匪是民早已分不清,又要如何根除的尽。」 「水道上每年都有几船货被劫,对方有意,舒家会赎回来送还本家,若对方谨慎,接洽不到,舒家会直接赔付船家,货物任水匪自行出手。一直以来,就这样维护着水道和水匪之间的平衡。」 话到此,舒大爷抬手做了个‘请’,道:「世子这边走。」 他引丰恒到最内侧石桥尽头的仓库,与另外两桥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相比,越往仓库走越清冷,高达数丈的仓库外墙,漆黑交错的宆顶严肃的压在头顶。 舒大爷一一解说各个仓库的用处以及停放类别,直到最深处的大门,他示意人开门。 两人高的门被从两侧拉开,一洼水入目,进而是高大的船身,这是一间水中仓库,可容货船直接停播在内。 那艘船却不完整,有一个半人高的洞破在右舷,洞口用另一种颜色的材料做过临时修补。 「这就是出事的船。」舒大爷言简意赅,从外观看,这是一条普通货船。 丰恒随他上船,走过夹板,踏足木质楼梯,下到船舱。 舱内的货物装在箱中,依次累叠。舒大爷随即打开了几个,冰凉带着金属特有光泽的砖块露出来,一个词也在这时候跳进丰恒的思绪——精铁。 铁可锻造武器,在本朝受到管制,从铁矿开采到民间使用,都要登记造册。一般铁矿挖掘后,难以运输,会就地设窑提炼,普通的、下等的流入民间锻造农具等物,而精炼得到的精铁统归国库,用于朝廷制造兵器铠甲。 从南到北的水道附近好几个省府有铁矿,所出之铁运输上属于漕运总督管辖,走督粮道。 而今却有民船运铁,还是用于兵器的精铁。丰恒探手触摸铁砖,冰凉的触感直刺而来,这绝不是一桩普通的私铁贩卖那么简单。 他回身目瞩舒大爷。 v第四十八章 「江南水道,四成船在舒家手里。」 「是。」 「这艘船不是舒家的。」 「是。」 「船上的人何在?」 舒大爷略一沉默,道:「人在下控制着,但都是普通船员,他们以为运的是大米茶叶,与舒家的船相撞后,还都急于抢救货物。我们已经查过这条船出发的渡口,根本没有这批精铁上船的记录,付款的人和店家查下来,都是假的。」 「那往北走,收货的人也多半查无此人。」 舒大爷无奈点头。 丰恒思索片刻,忽然问:「如若我不追问这件事,舒家会怎么做?」 舒大爷苦笑:「原封不动,继续北上。」 是,他们不想趟这浑水,不想知道浑水背后一切的人和利益。行走江湖,比知道更难得的是学会不知道。 而现在,是就地充公,动用朝野的力量彻查,还是放任北上,冒着丢掉线索的风险徐徐图之。 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摆在丰恒面前。 舒媛在乡下庄子养身体,没几天,家里终于熬不过折腾,同意陈栩过去小玩一日。 夏日的江南,荷叶遍地,也是水里时鲜上市的时候。 庄园外的池塘里,围着头巾的船娘坐在圆圆大大的木盆里,穿梭在连天的花叶之间。 舒媛和陈栩也窝在一只木盆里,舒媛用小刀割莲蓬丢在桶里,刀过带出经脉里的丝线。陈栩已吃莲子吃了一个滚圆,短手短脚瘫在她身边,惬意的享受水上凉爽微风。 日头烈,两个人都戴着荷叶做的帽儿,叶下的脸蛋红扑扑的。 船娘的歌声时近时远,吴侬软语唱尽了女儿心思。 陈栩忽然睁开眼睛,一本正经的扑到舒媛身上:「过几天,我二叔生辰,你准备寿礼了没?」 舒媛的手划过水面,抓起一丛叶子以及叶子下红彤彤的菱角,「就给他带点红菱尝尝鲜,怎么样?」 菱角一般入秋才上市,这会儿早熟的菱角是人家餐桌上的金贵的货,往往还有钱也买不到。 陈栩给她一个白眼:「真没新意。」 「见了十几年了,要什么新意啊。」 小团子小大人一样叹气,「你房里那盆松鹤,养了那么多年,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送出手哦——」 连天的荷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舒媛的人凹在一片荷叶下,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软糯的声音带着荷香飘来:「谁说我养着就一定是送他。」 小团子恍若没有听见,沉浸在他的情绪里,「二叔已经跟家里说了想娶亲,奶奶生了好大一通气,娘亲说这件事,我们大房要不听,不看,不语。成与不成,都由爷爷奶奶和二叔定夺。」 「多好呀,能从相识微时,走到终成眷属,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事了。」舒媛从荷叶下钻回来,手里不光多一只小莲蓬,拢在莲蓬上的手里还藏着什么别的。 「快看!」她凑近陈栩,把手张开一个孔。 红艳艳的红蜻蜓,停在莲蓬上,圆丢丢的大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 陈栩嘀咕,「相识微时的人不是你吗?」 舒媛一笑,手一松,那只蜻蜓从掌下飞出,眨眼消失在花叶之间。她的视线也跟着一路远去,好像要抵达那思绪的深处,下一刻被陈栩的大叫拉回现实。 「啊蛇蛇蛇!」陈栩扑到舒媛身上,脑袋在她身上蹭,手不停往他那一侧的水下面指了又指。 舒媛探头看了下,「哪里是蛇,明明是黄鳝。」 她探手去抓。 「别啊,会咬你。」 「怕什么,夏天吃黄鳝才好呢,赛过吃参。」 小团子的表情很精彩,一脸「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吃货」。 舒媛一昂头,给了他一个「佩服我吧」的得意脸。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陈栩立起来,手搭凉棚看过去,「是外公和舅舅,外公他们回来了!」 一声「外公——」还没喊出口,木盆被他动的摇来摆去,幸好舒媛眼疾手快的抱住陈栩,才没叫小团子激动的跳到水里去。 那压抑回喉咙的声音和紧接着扬起的笑声传入耳中,丰恒往连天的荷塘看去,一眼从那连天的碧与粉之间,望见她明亮的眼眸。 舒媛和陈栩提着半湿的裙子裤腿,跑回庄子。 「外公,外公你回来啦!」 「大伯!」 客堂里好像有谁才进内宅,舒大爷回身忙示意两个小祖宗别吵闹。 「大伯,怎么到庄子里来了?」舒媛缓了口气,放低声音,一面问,一面和一同回来的两个堂哥打招呼,现在天色不算晚,舒家人一般都会选择赶回武进县城,会到庄子落脚,多半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是和丰王世子一同回来的,怕太赶,先在这里住一晚。」舒大爷说着,叮嘱舒媛,「有外男在,你别到处乱走。」 v第四十九章 舒媛眼睛眨了一下,语气乖巧:「我知道。」 陈栩却唬下了脸,「我也要住。」 他只得了来玩一天的同意,按理晚上得赶回去。 巧了,舒大爷正派小儿子即可出发,把情况通报老夫人一声,眼睛拐到陈栩,便道:「正好把栩哥儿送你们大姐家去。」 「我不要回去。」 「做啥?不喜欢二舅了啊!那二舅就更好跟你捆在一起,把你带回去了,哼哼。」 舒大爷的小儿子二话不说把陈栩扛了起来,急的小团子回头找舒媛求救。 舒媛立在原地,微笑着对他摆手,无声的说:「救不了你啦——」 郊野的夜晚不似县城多彩,天一黑,似乎除了虫鸣狗吠就是风打树梢的声音。 小丫鬟帮舒媛铺好床,趴在她自己的地铺上百无聊赖的玩骰子。舒媛唤她:「去抓些萤火虫来,我们夜里在房间里看好不好?」 「我晚上可以出去吗?大老爷来了,我怕会被骂。」 「大伯才没空管你呢。」舒媛给了她几串钱,「找一些周围的娃娃一起抓,多了才好看。」 「恩!」 等小丫鬟走远,舒媛来到房门外,小院儿里树影绰绰。她立在院正中,拿出哨子,轻轻的吹。 没一会儿,暗九翻墙过来。 她道:「我要见世子,请帮我通传。」 暗九点点头,长臂勾墙,眨眼消失在方才出现的位置。 舒媛环顾四周,在房中见那是不可能的,惹起不必要的遐思,院子里又太暗,黑漆漆的像在做贼,她把目光投向洒满月华的屋顶。 暗九几个起落到远处,一回头看到个高高的竹梯尖尖戳出舒媛的院子,慢吞吞的移动,他停下脚步。 舒媛正搬梯子要往适合上屋顶的地方靠,沉重的梯子对她真不容易,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真等扛起来才发现重到只能让梯子立在地上,一点点移动。 一只手在这时候按在她手旁。 舒雅微微一惊,来的这么快?回眸看去,暗九把梯子接过去。 「要放到哪里?」 舒媛道了声「多谢」,把位置指给他看,看着他轻轻松松把梯子提过去架好。 「姑娘还有其他要做的吗?」暗九问。 舒媛想了一瞬,忽然走近几步。暗九屏住呼吸。舒媛把手摊开来,那只小而白的掌心里躺着他给的哨子。她的目光从哨子,移到他面上。 「是不是你最近都会在周围?」 「是。」 「如果我说,我不需要,你是不是会离开?」 「不会。」 他只听丰恒的命令,并不会随她的话而左右。暗九知道这件事不该他多嘴,但还是多了句嘴,「您对世子来说很重要。」 舒媛沉默。 暗九的心提了起来。 但下一刻,听见她说:「我知道了,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舒媛打开哨子上的红绳,当着暗九的面,将哨子挂上脖子,收在衣襟里。 这是默许了他一直在旁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暗九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他等了一会,确认舒媛的确没有其他要说的,道:「我去请世子来。」 月兔慢慢的在头顶爬,好像慢一点,再慢一点,就能将这一晚的时光拖得不一样。 丰恒到的时候,就看见舒媛屈膝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磕在上面,看着洒满月光的屋顶发呆,视野里还竖着只高高的竹制梯子。 他这次没有刻意压重脚步,寂静无声的靠近,一直到投下的阴影让她觉察。 舒媛眨了下眼睛,听见他问:「想上房顶纳凉?」 她点头:「想去,又怕太胖了会塌!」那声音,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困扰着她的问题了。 他笑了:「走吧,塌不了!」 一前一后到梯子前,丰恒看着她先上去,一面提醒:「小心脚下,踩碎了瓦片等以后下雨会漏。」 舒媛提着裙角,沿屋脊一点点走到正中坐下,一回身,他也差不多到了旁边,坐下的动作半点看不出手臂上有那般狰狞的伤口。 舒媛问:「你的伤好些没有?」 他道:「断不了。」目光落在她头上,「你的脑袋呢?」 舒媛摸了摸还包在额头上的纱布,道:「笨不了。」 他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看着他的手靠近又离开,彼此的目光相触,虽只是一瞬,也将对方的样子看的清晰无比。 他可以看见她脸庞上细细的绒毛,殷虹唇瓣上的水光,细碎鬓发后颤动珍珠耳坠,她也可以看见他发簪上精致如云纹的「丰」字,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月光铺天盖地的落在身上,因为屋顶高于围墙,而能将视野无线的放大,甚至看到远处的稻田被夜风吹起波浪,田边的荷塘里荷花垂羞莲叶托腮。 v第五十章 然后,舒媛很干脆的拍死了一只路过的蚊子。 「我以为这么高的地方不会有蚊子呢。」她拿出手绢擦手。 丰恒道:「可见不论高低,讨厌的家伙都存在。」 「可是高的地方,能看到更多更远的风景。」 她一面收起手帕,一面接话。 他道:「也能一摔下去,粉身碎骨。」 是呀,所以有人向往高处,也有人从未想过要去。 舒媛看看自己和下面地面的距离,缩起身体,谨慎的抱起膝盖。 彼此都任凭沉默扩散着。 好一会,丰恒问她:「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 「一直都存着疑惑,一直到——」她眉目柔软,好似回忆起了那一刻抱着伞踏着水花走向他的心情,「看见亭子里,跟你说话的将军,佩的是三等军衔,却对你低着头……再后来,我不在家,你的书信却总能找到我,除了丰王世子,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呢。」 「所以那一天,你恭维了丰王世子,还要我问他要承诺,你已经知道他一定会听到。」他往她看去。 舒媛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天际,顿了片刻,反问他:「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知道的呢?」 他看着她的目光像远处的湖光,波光粼粼又深不见底:「从你从来不问我名字开始。」 舒媛忽然按住脑袋:「好头疼啊,知道以后,总担心说话做事有攀龙附凤的嫌疑。」 丰恒看她的目光终于因为这句话而松动。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担心以后晚上都没有饭吃。」 她亦认为此事可行,认真的点头:「对,以后可以不带饭你吃。」 说完,彼此却都笑出了声。 他笑问:「真的要做的这么绝吗?」 她撑着脑袋,闻言侧过头去,正大光明迎上他的注视:「那就要看我们还有没有同道中人的情谊了。」 目光相遇,像那个角门后走出来的俏皮姑娘,遇到了站在夹道里富贵俊逸的少年郎,她嘴角勾着弧度,声音软糯至极。 只是,这一次,没有黑色斗篷的遮掩,他可以直视到她的眼眸。 只是,他们也都知道,属于那个少女和那个少年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从今往后,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或多或少都将因身份带上不同的色彩。 他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可以嬉笑。 但他一出生所站的位置,是她早就打定主意不去的高处。哪怕他要向她坚定的走过去,她也已早早把自己藏起来。 其实—— 那一次拉开车帘,无意中的一瞥。真要严格算起来,这个丫头已经算是他的人了呀。可她还在装糊涂,跟他提同道中人的情谊。 丰恒无奈的想按额头。 这个小丫头,脑子转的太快,时时刻刻要把自己摘干净了,跳出去。 幸好,发现的还不算太晚。 他不要彼此的婚约因母亲一句闲话而起,也不要用世子的身份向她家求娶,那样不论结果如何,在她眼里都将与强权逼迫毫无差别。 丰小王爷鲜少有得不到的东西,也鲜少有真正想得到的东西。他要,就要的最纯粹,他要她眼里只有他这个人,他要彼此之间的婚约,只因为她要嫁的是他,而他要娶的是她。 而现在,他不能走的太急,会把小兔子吓回窝里去。 更何况,他是太子插在江南的箭靶子,他不能一切尚未开始,就害她身处险境。 丰恒拿出带过来的书,敲在她的手背上:「到底刚认识的时候,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那一下敲的并不重,舒媛还是噘嘴揉了揉手背,装可怜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骂的太惨。 「就是当成了一个要靠卖家底过活的落魄公子而已。」她嘀咕着,眼睛盯在了书名上面,继而像炸开了烟花一样绚烂起来,「《于湖词》!」 「是,还可以换饭吃吗?」他把书交到她手里,「毕竟落魄公子也没真吃上你几顿饭。」 舒媛眨了下眼睛,双手毕恭毕敬的捏着《于湖词》的一端,目光从他没松开的手,转到他的脸上,终于,她确认丰恒不是在开玩笑。 舒媛:「为什么一定要换饭吃啊?」 丰恒:「跟你吃饭香呀!」 「哦,看来我长得比较促进食欲——」舒媛又用力拽了拽本子,却拽不出来。 她欲哭无泪,「世子爷这样,小女很有压力呀!」 「你是不是对世子有误解。」丰恒挑眉,「若我母亲没有成为丰王妃,当年她的戏言便不会被当做一回事。反过来,丰王府想要当真的事,世子不是我,是任何人,你都一样要嫁。你在怕我什么呢?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做什么要因为一句戏言就娶一个人。京城有那么多门当户对的人,若不来武进,我连你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我还把这事当真,我傻吗?」 舒媛垂眸盯着书,一声不响。 他知道她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听不懂。手一用力,忽将《于湖词》抽回去。 舒媛吃了一惊,眼睛跟着书抬起来,不带这样的,已经拿出来还要收回去呀! 下一刻,书又落回了手里来。 「所以你要的承诺,等世子爷回北疆的时候,一定会给你。」丰恒把《于湖词》塞回给她,「我这样说,是不是没那么大压力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有饭吃了?」 v第五十一章 舒媛是个一下能从一想到十,将局面翻转的人。她马上就抓到了一点,反问他:「所以世子让你也很有压力呀?」 「你说呢?难得有个地方,不需要跟我世子长世子短。你就当我想躲起来,吃一顿不需要前呼后拥的饭,可以不可以呢?」 她想了想在旁边有一个暗九,就好像多出了个无形的牢笼,好不自由。而他自出生起,身边又有多少个暗九存在。 「也的确有道理。」舒媛点头。 这一次,再抽书,他终于松了手。她松了一口气。于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丰恒追捕小兔子。 第一步,把身份的影响最小化。 第二步,探知敌情。 「那你呢,已经有了《于湖词》,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他问,眼睛注视着对面人,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舒媛的神色有一瞬的意外,然后,闻弦音知雅意,猜出了他暗指的意思。一丝笑在嘴角化开,一时之间,竟叫人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失落。 她呐呐的:「你听说了啊……」 听说了那个舒家二小姐心仪陈家二少爷的传闻。 否定的话到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压住,咀嚼着,咽回去。反正彼此并不成婚约,解释那些反而像是欲情故纵。 舒媛把书收起来,轻轻的道:「我不需要帮忙。」 还有很多疑惑,凝在嘴边,丰恒沉默一瞬,没有问出口。 不远处,暗九冒头,做了个手势。 他掀袍起身,「我该走了。」 舒媛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丰恒的目光在从屋顶到梯下转了一圈,有些戏谑的落在她脸上,「确定是你送我,而不是我送你?」 「至于这么直白吗?」 舒媛瘪嘴,「还笑话人!」 不就是自己不敢下去嘛,好像谁出生就敢爬这么高这么险的地方似得! 丰恒硬压着没让自己笑出来,轻咳一声,转开脸去,将手伸给她,「自己看着办。」 她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有些不情愿又有些小心翼翼的抓住他衣袖。下一刻,被他反手抓在手里。 「这样才不会掉下去。」他背着身,声音严肃而平静,绝对的为人考虑不带半点私心。 实力让舒媛无法反驳。 她「哦」了一声,几步后,又听见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不要爬屋顶。」 「为什么呀!」 这也管的太宽,太霸道了吧! 「你怎么肯定别人像我一样,会不松手,能保证你不掉下去呢?」他说,「就算掉下去之后,还能接住你。比如说暗九。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他负责,他却没我好说话。万一他非要对你负责怎么办?」 暗九:「……」 他不想做这个比喻! 会被世子爷砍手! 明明是没有温度的月光打在脸上,却好像是骄阳一样,觉得发烫,又或者这温度是从相握的手,一路烧到脸颊。 她深呼吸,对自己说:不要这样矫情! 脚终于踏到地上。 丰恒松开手,一脸风淡云轻,就差没写「你别想多」四个字再脸上。 她却看也不看,垂眼回头,就往房间走。 完全没注意前面的廊柱—— 丰恒伸手,已经护到她额头上。 人却没有撞上去。 舒媛低头着,盯着脚尖,抱着那本他给的《于湖词》。 她问他:「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道:「丰恒。」 「那么丰恒,」她说,「下次想吃什么,提前让人告诉我。」 他看着自己伸在半空的手,一顿之后,收回身后,笑着道:「好!」 丰恒前脚离开,后脚舒媛的小丫鬟提了装满萤火虫的小竹编笼回来。 舒媛给她开门。 丰恒隐在暗处,确认她们进屋,熄灭灯火,一起数萤火虫,方才转身。 暗九和暗十杵在路尽头,一个垂首沉默,一个眼睛乱转。 丰恒问:「什么事?」 v第五十二章 暗十暗地里踢了一下暗九鞋子,那意思是:你先,我还可以等。 暗九利索的上前一步,一字不差汇报,搬梯子时候,舒媛说的话——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姑娘是个通透的人,她会这么说……」 「说明她曾经惹过麻烦。」丰恒接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暗九沉默。 丰恒道:「我知道了。 」 紧接着,临时做笔墨童子的暗十就不耽搁的递上了一个请柬:「陈府二公子过生辰,送了宴请函来。」 往常也不是没收到过这种不请自来的请柬,丰王府有专门的人处理。但先前好歹是京中大户,没料到在武进还有人如此不长眼。 不过暗十是个机灵的,没有擅作主张压下去。 艳红的请柬到了面前,丰恒没接,径直走了。 好几步之后,才有风淡云轻的声音传回来:「安排下去吧。」 那就是去了,暗十并腿立正:「是!」 至于贺礼什么的,暗十才不会问呢。 丰王世子大驾光临,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还给他带贺礼? 呵! 房间里—— 小丫鬟仰面躺在地铺上,床上的舒媛也没有拉帐子,她枕着手臂,圆圆亮亮的眼睛追随着房顶上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旋转着,有偷溜进来的点点月辉,也默契的收敛了风华,成了萤火虫留在某个点上的小尾巴。 「真美呀!」小丫鬟感觉自己做了好伟大的一件事,「感觉上次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萤火虫,还是好几年前大姑爷带我们来庄子的时候呢。」 「那一次更好看。」舒媛道。 从没见过,那么成片的萤火虫一起飞舞,声势浩大又寂静无声,像银河飞舞在眼前。而且,屋内也没有室外芬芳的青草味,没有拂动衣裾的夜风。 记忆里的笑声,更是从未有过的欢快。 小丫鬟呢喃着叹息:「一晃悠,大姑爷去了三年了,我们大小姐真苦命。」 床上舒媛垂下眼帘。 小丫鬟的思维很跳跃,「过几天就是陈二少爷的生辰,今年小姐去吗?也不知道老夫人让不让去呢,小姐还在养身体。」 舒媛没有接话。 小丫鬟不觉得一个人说话无趣,自言自语道:「要是能回县城,我一定要去糖果蜜饯铺子转转,感觉有好多想吃的东西呀。」 舒媛想:难怪屋里的糖盒子空的那么快—— 她不会告诉她,还有另一个满满的糖盒子,被遗忘在橱柜里。 大概是抓萤火虫太累了,没一会儿传来小丫鬟鼾声。 舒媛却毫无睡意。 萤火虫的生命短暂,眼前亮闪闪的生命到明天就会凋零。他们犹不自知,起起伏伏的在视野里起舞。 默默地,舒媛坐起来,脚踩软底的鞋子,悄无声息的绕过小丫鬟,走到窗边,推开窗棱,月光静悄悄的铺泄进来,笼罩全身。 同一间屋子的顶上,刚刚有人问她:「有没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 舒媛抬头上看,萤火虫像能感知到自然的魅力,从头顶往外飞散而去,融入夜空。 她的忙,谁也帮不了。 窗台上一株盆景矮松迎着夜风不知几栽,旁边静握着一把小巧的剪子。她拿起来,剪去那零星冒出来的不和谐的枝叶。 矮松在月光和阴影间之间,平常盆栽做禽鸟状,或为嬉水,或为相伴,多是静态,偏这一只做成冲天状,俨然是只昂首欲飞的仙鸟。 岁月静悄悄的流过,仿佛上一刻还在刚收到它的时候。 那一天是她的生辰。 他抱着它从陈府过来。 有些人的喜欢浮于表面,有些人的思念藏的很深。 而她的心结,无人可以化解。 第二日,阳光大好。 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听闻舒大老爷和丰王世子都已出发。 舒媛喝粥喝了一身汗,回屋就和小丫鬟各自洗了个澡。一头瀑布般的头发,用布擦到觉不出湿意。 小丫鬟唤了粗使婆子来,一起把用过的水撤出去。 舒媛摇着扇子坐在院子里,一面晾身后的头发,一面想桌子凳子上面的葡萄藤今年没结果,再给它一年机会,明年还不长不出葡萄就换掉,省的这套桌椅到了晚上,月光都照不到,坐在下面黑漆马虎的。 一颗石子滚到了远处,像是要刻意吸引她的注意,发出清脆声响。 舒媛的目光从石子往上提,看到暗九从墙外面翻进来。 一碰上她的目光,暗九就心惊胆战,感觉那双眼睛会说话一样,随时都能问出「你这还不叫听过姑娘洗澡」之类的话。 不过,这一回,舒媛放过了他,只是有些意外的询问:「有事?」 v第五十三章 「世子说,晚上过来吃饭,随便姑娘安排吃什么。」 「他已经回武进了,晚上还出城?」这货真是为了吃,不择手段,舒媛嘀咕,「吃完饭,城门也关了,他睡哪里?」 没有大伯在,他不可能住舒家。 但是,这事对暗九来说,实在很难回答。 难以回答的问题,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 好在舒媛也没在这个不该她纠结的问题上纠结,抱怨了一句:「随便安排吃什么,这种要求是最难的要求了。」 她眼睛转了一下说:「我有个好朋友,每次跟她搭伙吃饭,她都说随便吃什么。等上了馆子,我问她吃青菜好不好。她说不想吃青菜。我问那你想吃什么,她说随便。」 暗九:「……」 舒媛笑眯眯的看着他,「于是我就问:吃东坡肉好不好?她说:东坡肉太肥,下次吧。挑了好几样,她都不满意。我最好说话了,我把菜单给她,说:那么你挑。她摆手说:选菜什么的,她最不在行,她真的是吃什么都可以的。」 暗九头皮发麻。 舒媛笑了笑:「所以你告诉他,不要跟我说随便吃什么。随便这道菜,我不会做。」 暗九:「……」 成功预感到,以后,世子爷和世子妃之间的夹板不好做。 作为用《于湖词》换来的第一顿饭,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吃呢,丰恒踏进来的时候,其实有点儿不明白。 舒媛站在灶台前,一边把脑后的辫子解开,一边用眼神示意他去旁边摆的几样小菜的桌上坐。 这是一间不大的厨房间,空气中有混着蔬菜瓜果的气味。灶下的火,刚刚盖回灰中,房间里还带着一丝丝的闷热,却让呆惯了宽敞空旷地方的人,意外的有种温馨感觉。 菜还带着热气,显然刚从灶上做好。 丰恒看在眼里:「今天是你做的饭呀。」 「灶台阿婆今天身体不好,我临时放她休息了而已。」舒媛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因为拿人家一本贵重的真迹,不好意思让他再吃灶台阿婆烧的饭。 丰恒没有拆穿,目瞩着她把辫子的最后一扣打开。他第一次见她把头发扎成辫子,只觉得她扎着也很好,不扎也很好看。不过不扎的时候样子比较新鲜。 可能是扎给他的看的,但又为什么扎了又要拆开呢。 丰小王爷表示不明白,但他有个很好的性子,不明白就会问:「为什么忽然把头发扎起来?」 舒媛也有点儿不明白,「你乐意从菜里吃到头发?」 丰恒愣了一下,差点露出嫌弃脸,反问:「谁会喜欢。」 舒媛:「所以要扎来再做饭呀!」 失望,原来不是扎给他看的。 丰小王爷沉默。 舒媛也有个很好的性子,就是不会让彼此冷场。散了头发,拿起筷子,她很自然就问他:「你小时候是不是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一起长大?」 「是。」丰王一脉,子嗣单薄,「表的有一些,都离得很远。堂的一个都没有。」 「果然,要是见过姐姐妹妹学做菜,就不会问我为什么扎头发啦。」 偶尔会见丰王妃被一群人簇拥着做菜的丰恒,感受到了无形的‘鄙视’。 舒媛还有点小得意:「我小时候,就很热闹了。男孩子的掏鸟蛋,打水漂,我也跟着哥哥们玩。女孩子的八卦茶会,我也跟姐姐去。」 丰恒笑:「能感觉出来。」 所以哪怕只是默默在旁看着,都能感觉到她源源不断的温暖,这是一个在温暖和爱意中长大的女孩。待到他惊然觉察,这一棵小火苗已经住进心里。 他拿起筷子。 舒媛眨了下眼睛:「伤还很严重呀?」 丰恒左手执的筷子,毕竟装可怜倒哪里都不吃亏也不是舒媛一个人的独门秘籍。再说,东方先生的确千叮万嘱不让动右臂,他只是很听‘大夫话’而已。 丰恒正在傲娇反问‘你心疼我呀’还是装可怜说‘是呀每天疼’之间选择。 舒媛说:「看来要给你炖猪蹄汤补补。」 丰恒:「……」 不想跟猪蹄捆绑在一起。 彼此都是极有教养的人,默默无声吃完一顿饭。 饭毕,舒媛推了一叠纸笔给丰恒。 这是要他写明天想吃什么的意思了。 丰恒拿起那支笔,银色的笔非常小巧,适合随身携带,笔尾刻着两个小字:陈宝。 陈家的银楼。 他不动神色的问舒媛:「你平时喜欢吃什么?」 舒媛正一样样把剩下的饭菜装去橱柜,道:「我不挑食呀,家里买什么就吃什么。夏天就会多一些,莲藕丸子呀,清真河鱼……」她报了几样清单菜色。 一回头,丰恒一字不落的写在纸上。他写的一手好字,让她一时忘了他写的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舒媛流露出欣赏神色。 v第五十四章 丰恒把笔在她面前晃了晃,「络子做的很好看。」 舒媛的目光从字上转到笔帽儿上挂的五彩团锦结上,「你喜欢呀?观音会时候渔船上买的,等天亮了出门左转,水道上一两银子能买一筐。」 丰恒笑了笑,原来不是她做的。然后,很利索的把团锦结从笔上拆了下来。 舒媛想阻止都来不及,「都说了外面能买一箩筐,怎么还抢我东西!」 「等一会就还你。」丰恒说着,却把团锦结收入袖中,将笔还于她。 舒媛将信将疑把笔接过去,忽听丰恒说:「我们不是同道中人吗?还没见过你的字。」 「我的字,只对得起端正二字而已。」舒媛在他旁边坐下,拿起他刚才写的菜单,想了想,说,「我抄一份给你看。」 丰恒起身,到她身后。 舒媛打开银笔,笔尖饱沾墨汁,平缓了一下思绪,提笔往纸上落。 他弯身,凑近她:「你确定要让我第一次评价的字,是菜单?」 「有什么关系,我本来也不是大书法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在他面前出丑有什么问题呀,反正最狼狈的满脸血污的时候都见了,还能更丢脸吗?再说,之前也写过书信呀,他早就知道她写成什么样子。 丰恒笑了笑:恩,最亲近的人之间本来就不怕会丢脸。 他道:「我第一次写给你的是《西江月·阻风山峰下》,你不如也写那篇,回头可以放在一起比较一下。」 也有道理,毕竟差距促进进步。 虽然对舒媛来说,对比菜单,和对比诗词好像也没太大区别。 她再次提笔,「那就写《西江月·阻风山峰下》啦!」 话音刚落,手被他握住。 丰恒道:「这支笔虽然小巧,但对你来说太沉,会写坏手。」 那声音就在耳边,带着呼吸的温度。 不等她反应不过来,他的另一只手环上来—— 她那么小只,他只需要再收紧怀抱,就能把她抱住。 但是,他控制住前胸和双臂都没有触碰到她,只是将指尖一只紫竹小楷,长不过一掌,笔帽上挂着方才拿走的团锦结,换走她手里的银笔。 「这是我平时随身处理信函的笔,笔帽里有机关装墨汁,你往后带着就不会沉了。」 舒媛张了张嘴。 他没给她反驳的机会,道:「这样的笔,王府还有很多,你不用跟我客气。」 竹制的笔杆的确比银质轻便,也的确更接近她平常练字用的笔,但是……舒媛盯着笔。 丰恒奇怪的看着她:「怎么不写了?放心用,这笔暗九也有,你用坏了,可以找他要新的。」 原来……暗卫也都人手一支。 舒媛扶额,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他做什么要专门换走她平时用的笔呀,根本就没道理。 乌龙了一下,舒媛重新调整呼吸,这一次,一气呵成: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她把字推给丰恒,「请指教!」 丰恒也不客气,「果然对得起端正二字。」 「我就说嘛,我写的并不好。」 其实已经比许多人都写的好了,而且开始显露自己的风骨,但丰恒没夸她,他今天已经表达的很亲密,不想引起她怀疑。 他的目光在诗句上转过,道:「你要《于湖词》,写的却完全没有于湖体的影子。」陈栩那小团子,以前炸他,以为他没见她写的字。 舒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从来没说过我要《于湖词》,是要练他的字呀。」 「是。」丰恒笑了一下:「你的提勾很特别,有刀锋的感觉,有点儿男孩子气。」 舒媛小得意:「是吧,是吧,探花哥哥也说我如果是男孩子,一定提刀上沙场。」 「确定不是,提刀上菜场?」 舒媛差点儿抬手打他,手已经抬起,堪堪停在他手臂上,她想起自己坐在他受伤的这条手臂这边。 停手,她气呼呼的问他:「天晚了,你回不到县城,今晚住哪里?」 「你知道呀。」 「我怎么会知道。」 丰恒指诗,「在这里,你写的。」 舒媛瞪大了眼睛,那一句是——今宵露宿何妨? 「你看……」他叹息,带着亲昵,带着笑:「为了跟你吃一顿饭,我便今宵,露宿,又何妨?」 六月已近尾声,七月即将开始。等过了立秋日,就将日短夜长。 舒家的庄子不大,临家族田产而建,每日都有车子将庄里新收的瓜果时蔬,鱼虾肉类送进武进的舒家去,还有多的可到市场贩卖。 v第五十五章 负责庄子的管家在舒家做工三十多年,如今只住着舒媛一个主人家,管家留心照料之余,碍于男女之别,鲜少露面打扰,大部分内务都由内院的婆子、灶上的阿婆照看,更何况舒媛身边有自己的小丫鬟可以跑腿。 舒媛早琢磨清了这些内妇的作息规律,不想被人遇到的时候,便走不会遇到人的路。她悄无声息的穿过抄手游廊,夏夜炎炎,身上轻薄的纱裙,飘逸如绽放的花朵。 丰恒原本走在后面,这时,一个快步,转到前面,背过身来,面对舒媛,倒着走。 七月又名兰月,游廊外种了各色花卉,其中就有早放的兰花,夜风满满,花香随风,点缀在虫鸣与月光之间。 「生气了呀?」 游廊婉转,阶梯起伏,他却半点不曾撞到廊柱或被阶梯绊倒,注视着她的神情。 舒媛板脸不说话。 等过了游廊,再转过一个小花园。 她推开一扇门,道:「给你将就一晚。」 丰恒靠上旁侧门扉,无奈的看着她:「看来是真生气了。」 舒媛道:「不住拉到!」 看也不看他,抬手关门,可那门最终没能关上,被丰恒抬手拦住了。 「我住。」 舒媛鼻子里「哼」了一声,圆亮的眼睛,像盛着湖光,往他看去。 月光下,丰恒收了玩笑,语气淡而认真:「以后也绝不为了吃饭,随便决定露宿。」 这还差不多。 她缓了脸色:「这里是哥哥的书房,没有床,只有竹榻。」避开他的手,推开另一扇门走进去,她解释给他听:「不能点灯,会被巡夜的发现有人。不过这房间临水,到晚上月光特别好,应该不点灯也足够视物。」 她熟门熟路的走进去,径直到窗边,打开窗户。 月光直照进来,果然极为明亮。临水的地方多蚊虫,舒媛将纱帘放下。那纱淡白色,孔密而清透,蒙在窗上,半点不曾减弱月光。 窗旁一张棋盘,摆在月光最亮,夜风最大的地方。看来,以前兄妹俩常背着大人到这里,借着月光下棋。 另一边的圆桌上,有一套小巧的木工用具和做到一半的盒子。丰恒走过去,看到盒子下压着的图纸——是一只机关盒。 「那是哥哥以前玩的,」 舒媛见他看那套东西,道,「他不在,由我接着做。」 难怪盒子上面鲜明有两种不同的痕迹。 丰恒叹道:「舒家探花郎的涉猎到是甚广。」 「那当然了。」舒媛与有荣焉。 他往她看去,忽然道:「刚发现你的纱布撤了。」 舒媛摸了摸头:「早上洗头的时候,小丫鬟说伤口已经完全结痂了,就没再裹着,这样可能好的更快些。」 其实,刚见面就应该发现的,只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她扎了头发,换了模样,惊艳的他一时没说出口。 「伤口才刚好一些,往后还是多休息,别辛苦自己。」他轻轻的说,很快又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不知道涉猎甚广探花郎都看些什么书。」 丰恒目光从图纸往书柜上转去,也许是别院的缘故,及目处多是风俗杂谈,野记话本,还有……月光很好,他也目力极佳,但抵不过书脊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丰恒往后面的书柜走去。 舒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愣,道:「等一下!」 她跑过去,在丰恒之前,拦在最后一个书柜前面,挡住上面的书,道:「不要看这里的书!」 丰恒意外,停下脚步,玩味的看着她:「什么书让你护成这样?」 舒媛被问的一愣,道:「武功秘籍!」 「哦?那我习武,就更想看看探花郎学什么武艺了,以后到了京城一见,还能一起切磋切磋。」 丰恒又往前走。 舒媛急了:「不行,不许靠近这里!你再过来,我就要生气了!」 从没见她如此着急过,以往的舒媛就是被屏风砸破了脑袋,还有闲情开玩笑。 丰恒作罢:「好,我不过去。」 见他真的不再靠近,她赶紧背过身去,如今比小时候高了,不需要垫凳子,舒媛踮起脚尖把最高处的几本往里面塞。 「啪——」的声响,直接把其中几本书拍到了书架后面。舒媛松了口气,那紧张又护犊子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丰恒目光柔和。 舒媛回身,不忘告诫一句他:「不可以偷拿出来,不可以看!」 他笑着说:「好,我绝对不碰那边。」 她得了他的许诺,终于彻底放心。 竹榻在书架另一边。 舒媛到旁边柜子里抱出一块薄毯,走到榻旁。 「天热,睡榻上应该没事,不过后半夜凉,还是要记得盖一下。」她背过身,帮他把薄毯展开,方便使用。 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女孩,但真到被她贤惠眷顾的一刻,心里的柔软满的兜都兜不住。 丰恒静默的看着她。 v第五十六章 舒媛感觉到房间里一片寂静,想了想,又道:「乖冷清的,等会儿把小猫抱来陪你。」 她回过身。 丰恒背着月光,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 只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低沉:「我明日寅时一刻走。」 那就是要赶城门开的时候,进城了。 如此,两人明早不可能见上面。 舒媛点头:「好。」 次日,天未亮。 住在厨房旁边的灶台阿婆正睡得憨,听见厨房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等揉了揉眼睛看过去,竟然还亮着灯。 谁这么早到厨房弄事呀! 灶台阿婆昨日被小姐放出去吃酒,回来的晚,正是想多睡会儿的时候,不觉心里不快的爬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唬道:「哪个屋的,不知道卯时才做早饭吗?」 她屋里有小门连着厨房,解了锁,推门过去,等看清那道立在灶台前的身影,灶台阿婆吓得睡意全无:「小小姐,起的这么早!」 舒媛胸前垂着辫子,正下刀飞快,听闻说话声,她往灶台阿婆看过去,歉意的道:「是我吵到阿婆了,我一会儿就走,你再睡会好了。」 灶台阿婆早已睡意全无,挽起袖子道:「小小姐要吃什么,怎么不喊我做,快快把刀放下。」 舒媛已经切完了,端到另一头调上味,眨眼拌好了一盘萝卜丝放进食盒,里头已有好几样小菜并几色热点心。 灶上的白粥噗噗往外冒热气,舒媛揭开锅来,一勺勺舀进旁边洗干净的粥钵。 看她把事儿都弄完了,灶台阿婆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反而满心着急,「这要让老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小小姐您是来养身体的呀,怎么能让您做这些事呢!」 「没事的,是我半夜里闹馋虫了,没忍住过来偷食,您快睡吧,我这就走了。」 舒媛整理好了食盒,走出厨房。 灶台阿婆唉声叹气的,灭了厨房里的灯。 舒媛却没去丰恒在的书房,提着食盒,她回到自己院子,拿出哨子,轻轻一吹。 暗九过来时,见她立在葡萄藤下,把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摆在桌上。 「姑娘有事?」 「刚做了早饭,你先来吃。」 舒媛摆好碗筷,往边上让了一步,示意暗九坐过去。 暗九当然不敢坐,立到桌边,听见她道:「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还有一些多的,帮我分给他们。」 「总是在外奔波,吃不到热的东西,很伤身体。」 舒媛顿了一下,「等他们走了,我教你做饭吧。」 暗九一愣。 看见她垂着眸,目光落在手边的食盒上。 太阳还没有出来,甚至天还不算明亮,灰蒙蒙的光线里,她的侧脸却像带着光,浮动着温柔神色。 然后,她抬起头,竖指唇边,无声的说:「不要告诉他。」 「其实姑娘你……」 暗九差点脱口而出。 他想说:其实姑娘你心里有世子。 可是对上她温柔和坚定的目光,却呐了半响,变成一句:「世子他胃不好。」 舒媛浅笑:「我知道。」 暗九意外,丰恒胃不好牵涉王府辛秘,连丰王府里知晓的人都不多,而他在舒媛身边这段时日,也未听丰恒告诉过她。 舒媛的目光移开了一下,又拉回到暗九脸上:「你不用好奇我怎么知道,只需要知道我会选食材好找,方法简单,又不伤胃的菜教你。」 书房的门,轻轻打开。 窝里的两只小猫儿「喵」了一声,一只竖起耳朵,一只跳出窝,往她跑去。 舒媛悄无声息的放下食盒,弯腰把它抱起来,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它的嘴巴,示意它别叫唤。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 她将窗户半合,小猫儿调皮,忽然伸爪抓过蒙窗的薄纱,瞬间勾破了几根丝线。 舒媛轻轻的拍它爪子,可小猫儿完全不明白自己为啥被拍,只觉得委屈。 这个主子不好,本喵要找刚刚那个主子! 但被舒媛搂着,却是怎么也跳不出去。 竹榻上的人,还闭着眼眸。 少了清醒时,那双眼眸中的清冷和逼人压力,他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了很多,剑眉入鬓,五官清俊。 舒媛侧首,静静的看他。 他有一管很好看的鼻,给人一种正直、不渝的感觉。 v第五十七章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问:「好看吗?」 舒媛没有回答,她抱着猫儿,轻轻的道:「起来洗漱,吃早饭吧。」 丰恒睁开眼眸,迎上她的目光。 其实舒媛没进门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只是很想体会一下,被她叫醒的感觉。 可惜,舒媛没如他愿。 丰恒按了按眉头,从榻上坐起来。小猫儿从舒媛怀里下来,跳到他身上。丰恒摸了摸它,放到另一只小猫儿旁边。 听见舒媛说:「过几天,我就要回武进贺寿,等到时候,再一起吃饭吧。」 丰恒垂手摸着小猫儿的背脊:「你是为了寿宴,还是为了我不奔波?」 她好像没有听见这个问题,顿了一下,问:「你送我的书,我可以给其他人吗?」 丰恒抬起眼眸:「已经是你的东西,便由你决定。」 这一回,陈府办寿在武进城里闹得满城风雨,成了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那是后话。此时此刻,一切还在平静之中。 晨光中的陈府,下人们忙里忙外,前边有往牌匾上挂红绸的,后边有择菜洗刷的,宾客们会去的场所都用香薰熏过味道,点上驱虫的药草,以防夏秋之际最毒的蚊子。 细说起来,原本陈家就在本地绅贵之列,但不是冒尖儿的人家,他家二子也没到什么大操大办的年纪,按理便是亲戚之间走动一下,再让寿星公子请上三五同窗好友,吃一顿小饭的事。 妙就妙在陈老爷「灵机一动」,想到自家儿子和丰王世子没差多少岁数,两人勉强可算同龄人,就私下里往丰王府递了宴请函,没想到最后还得了世子赴约的答复。 陈老爷贼精,从头到尾就没把这消息放出去,一面往寿宴办得极为隆重的方向努力,一面在表面上做的一片风平浪静。 舒家和陈家是姻亲,自然收到了请帖。既是小辈生日,老夫人是不会去的。因此,一如往年,舒家仍旧只有小字辈且未婚娶的人赴宴,一个是舒媛,一个是舒大老爷的二儿子。 两人都和陈府往来多年,熟门熟路的很。一早进了陈府,便分道扬镳,舒公子往前头找别家的公子们聊天,舒媛往后头去找姐姐舒娴。 舒娴掌了陈家的内院,但因着寡居之身,不适合操持这等喜事,这次便只是给陈夫人打打下手。 两人在一个屋里,舒媛进去,陈夫人手底下的婆子刚端了厨房的菜色来过目完。 陈夫人也不知道自己丈夫闹什么鬼,非要她按照最隆重的礼节准备宴席。再隆重能隆重过过年去吗? 陈夫人只好按照过年的规格,猪鸭鱼肉,八色时蔬,八大冷盆,再并八大热菜,一共三十二道菜。 每一道样菜都要过目,从采买,到择拣,再到配料等,放眼望去长长的一溜。 好不容易看完,陈夫人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一面示意人上茶来,一面看见了舒媛进屋。 陈夫人笑道:「有段时间不见,这都跟你姐姐一样高了。」 舒媛与陈夫人了见礼,她向来嘴甜,道:「夫人您却比上回见面,更年轻了呢。」 陈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的像花儿一样。 这时,端茶的丫鬟出来。那丫鬟面生的又俊俏,衣服也与其他丫鬟不一样。 这回陈家做寿,给每个丫鬟婆子都新打了一样款式颜色的衣裳,看上去整齐划一,真给它添出了几分百年大家族的气势。 本来笑着的陈夫人见那丫鬟,神色一沉,「出来丢什么人,这也是你来得的地方,还不马上下去!」 「看大家忙的很,就想着帮一把手,奴送了茶就下去。夫人请喝茶。」 那丫鬟贝齿咬唇,含羞带怯,声音婉转,却如黄莺一般。 有外人在,陈夫人也不好发作。 丫鬟又给舒娴上茶:「大少奶奶,请用茶。」 再转身来给舒媛上茶,礼数倒是周全,不过那腰肢儿摇的……便是刻意克制住了,也与寻常人家的姑娘不一样。 舒媛不着痕迹的往姐姐看去,这是闹哪一出? 舒娴当然懂她意思,等陈夫人不注意的时候,舒娴作势饮茶,口中轻吐两字:「瘦马。」 扬州瘦马,正经人家自然不会买到家里去。偏生她们自幼习的东西又最讨男人喜欢,所以光鲜豪门面子上做的体面,背地里也会买了养在外面。这条暗地里的产业发展至今,甚至成了秦淮扬州一带的风景,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寻花而去。 舒老夫人的教育方针,是从不瞒着家里的姑娘们世道上的腌臜事。与其养出一群乖乖傻傻的,嫁到夫家去被人吃到骨头都不剩,还不如早点儿都把眼睛和手腕练起来。 舒娴脸上没什么表情,早先她是没守寡,压着这陈家的家风,可如今,她只管自己屋里干净不干净。舒家的嫁妆之大,堪比一个陈家,她早算是单过了,还操持陈家,完全是因为这份家业里有陈栩的一份。 等陈夫人出去,舒娴把茶盏往边上一推,道:「人是人家送公公的,原本哭着闹着不让进来,后来又忽然松口放到了身边。」 没指名道姓,舒媛也知道后面说的是陈夫人。 舒娴捏起一枚酸梅放进嘴里,往妹妹看了一眼:「其他人我不管,你以后的夫家要敢这么做,让探花打断他的腿。」 陈栩在旁端着严肃脸:「不光要打断腿,还要跟他和离。」 舒媛「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大人,就你知道的多。」 陈栩傲娇拍胸脯,其实他并不懂,只是但凡听见舒媛成亲,就会想到要叫她和离。 说话间,外头忽然热闹起来。 舒娴正要唤人去看看怎么回事,通报的人急匆匆跑进来:「丰王世子到了,老爷让少奶奶,小少爷快到门口去迎接。」 舒娴不禁往舒媛看去,彼此目光相遇,都发现对方对此并不知情。 彼时,舒娴还不知道陈老爷瞒着的人里也包含她,她若早知道有这一出,舒老夫人也会知道,压根不会放舒媛过来。 舒娴还以为丰王世子是冲妹妹来的。他们之间的事,舒娴早想问舒媛,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已经相熟到什么地步,是什么时候知道对方的身份,又有没有谈过那个婚约…… 可,上一次丰王妃到舒府,老夫人说事情已经过去,舒娴也一直没找到机会。 v第五十八章 当下,舒娴看着妹妹,问:「你和他怎么回事?」 「他不是来找我的。」 若是找她,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 舒媛神色淡淡的坐在位子上,回望姐姐,「是陈家的客人,我就不出去了。」 舒娴秀眉微蹙,却从舒媛的淡然之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边上人催的紧,舒娴在出门之际,叹了句:「舒媛,这件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可以怎么想? 舒媛的嘴角动了动,话到嘴边化作了一抹笑意:「姐姐,快去吧,别失了礼。」 丰恒到的时候,陈老爷带着一众人到门口迎接。 「免礼。」 他从马上跳下来,黑压压的人群中有舒娴,但没舒媛的人影。 陈老爷喜滋滋的迎上去,「世子请里面请。」 耳边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就好像心里炸开的烟花。陈老爷就是想体会这种把真相压到最后一刻,众人哗然,陈府长脸的感觉。 他给丰恒安排了很多节目,此刻献宝一样的报出来:「等入座了,宴席开始,还请世子挑几出戏让戏班演,再后面……」 丰恒按了下眉心,「陈公不必客气,一路折腾,其实我刚返回武进。是否先安排个清静的地方坐一会?」 陈老爷完全没料到是这个情况,他安排的戏班,戏班后面的舞蹈,舞蹈后面的弹琴都不要啦??! 好生愣了一下,陈老爷终于反应过来,道:「有有有,府邸的西花园一向清静,世子请这边走。」 陈栩也精,一看是情敌来了,不等爷爷带了丰恒往西花园走,他就飞一样的跑去找舒媛。 「舒媛,舒媛,我看了今天的菜你都不喜欢,我们就在后面玩好不好?」 「哦?我还有不喜欢的菜啊——」舒媛玩味的看着他。 陈栩拽了她的手,找话题:「今天你送了二叔什么礼?」 「送了一卷澄心堂纸,让你二舅舅带前面去送他了。」 陈栩「咦」了一声:「你偷懒,你是按照‘笔墨纸砚’的顺序送的。」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舒媛,「你原来是反着顺序在送我!」 「没有没有,我去年还送你小木刀了——」舒媛摸摸他头,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去后院玩吧。」 「不去不去,我就要待在这屋里。」 小团子爬上凳子,两手乖乖的放在膝盖上,力求不让舒媛见到他情敌。 他乖巧的道:「要不你给我讲故事,我最近特别喜欢听故事!」 舒媛歪头看着他期盼的眼睛,缓缓的道:「好。」 这一读书,读了好些时光。 期间,有人来让两人出去吃酒席,陈栩都闹脾气不肯走。舒媛就让人直接从厨房送几样陈栩喜欢的饭菜来,他们坐在房间里吃自己的小加席。 饭后,小团子终于累睡了过去,舒媛将他抱到后面小床上,脱鞋,盖被子。 等舒媛走出房间,被舒媛派下人找过来的付佳儿看到她立在房门口,总算松了口。 「可算见到你了,我从过来陈府就一直在到处找你,一直到吃完饭,还没见着人。」 舒媛笑了一下,把书拿出来,放进她手里,「就说是你自己找到的,可别提我。」 付佳儿看了那书名,人愣了一下。指尖摩挲书边,眼角发酸,她知道这书不好找,不好找的书,往往还都不便宜。但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变得如此无力。 「媛媛,我该怎么谢你。」 付佳儿低喃。 舒媛笑:「那就请我喝喜酒吧,你知道我等了很久了。」 她的脸上微微一红,看着舒媛,坚定点头,「恩!」 两个女孩分开,一个脚步轻快,正向期许的幸福走去,一个浑身轻松,满心祝福。 舒媛静立了一会儿,回到屋里,陈栩睡的正香。她忽然有了些许玩心,把他床头一样玩具拿在手里,出了房间。 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温热又肆无忌惮,尤其是在这假山顶上,亭子在山顶另一个方位,她在顶檐之外,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遮掩。 舒媛盘腿坐在边沿,眯着眼睛,用竹棒沾了药水,凑到唇边,吸气,吹。 一个个泡泡随着气流飞出,在阳光下五彩缤纷,轻飘飘的四下飘散,等触碰到东西炸开,明明无声无息,她却在脑海里补充了一个又一个‘噗’‘噗’声。 有人拾阶而上。 舒媛垂眸,看着泡泡,道:「栩哥儿刚睡,我才出来。」 那人笑了下,「难怪一天不见人。」 凉亭里,丰恒靠在柱上,看着她。 她道:「又不是为了见我,才来陈府的。」 他道:「不见你,来这里做什么?」 舒媛没接话,重新沾了药水凑到嘴边。 v第五十九章 他走过去,蹲到她旁边。 男子的气息绵长而有力,应运而生一串更密更多的泡泡,大大小小又起起伏伏往着前方飞去。 彼此都没再说话,好像看着飞舞的泡泡是眼下唯一想做的事。 一直到最后一个泡泡也消失在视线里,丰恒往舒媛看去,她因为光线强烈而微眯起眼眸,他抬手,遮在她额头上,正要开口,有脚步声往这儿来。 来的人不止一个,他们没往假山上来,目光四望,因为舒媛和丰恒在的位置刁钻,没被看见。 不一会儿,有说话声从假山下的山洞里传来。 「这是你送我的?」是陈子鹤的声音。 「恩——先前跟家人出去那段时间,恰好遇到的,想着你还有你父亲会喜欢……就买了。」付佳儿的声音柔柔弱弱。 「佳儿,这可是《于湖词》,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我也想他能高兴,给他留一个好印象。」 陈子鹤很感动,搂住佳人腰肢,「我已经与家里说了娶亲的事,能得你这本书真的有如神助。」 付佳儿声音一软,「别,这可是你家里……」 那一头声音含糊,「没事,不会有人往这里来。」 再往后,再往后听不见了。 丰恒捂住舒媛的耳朵,她的眼帘抬了抬,终究只是落在无边的天际深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她的耳朵,说:「他们走了。」 舒媛「哦」了一声,低头收起手里的玩具,「不早了,我要去看看栩哥儿。」 他点点头,「我也要去应付一下主人家了。」 他默默送她到陈栩那边。 「对了,」舒媛站在门口,想起了什么,「什么时候给你师哥做烤鸡呀?」 丰恒已经走出几步,闻声回头。 目光相遇,他说:「他不重要,等你伤彻底好了再说。」 她想了想,道:「好。」 几出折子戏唱罢,曼妙歌舞翩翩而上,陈老爷正看的津津有味,下人来禀:丰王世子已出西花园,正往这儿来。 陈老爷忙起身相迎,还没走出去几步,便见丰恒阔步从另一头过来。 不同于去舒家那一次,身着银云金鹰的世子朝服,他今日便服而来。玄衣墨冠的翩翩少年,举手投足之间自带武将气势和贵胄雍雅。 陈老爷拱手上前:「世子爷!」 「陈公。」丰恒抱拳回礼。 目光相触,世子爷眸色清冷,平静无波,内含无法言说的压力。 一触之下,陈老爷败下阵来,他原想把儿子介绍给这位少年世子,腹稿打了千百遍,这会儿竟说不出口,只能尴尬的陪了个笑。 丰恒也不客气,撩袍在主位坐下,道:「不必拘谨,刚刚在做什么还做什么。」 「是,是!」陈老爷好像接住了个台阶一样,赶紧抬手示意四方:「继续,继续。」 戏楼上鼓乐再响,舞蹈又起,曼妙的舞女,歌喉动人,水袖勾魂。两侧楼上所坐的女眷却再没有心思欣赏,只顾着把目光或闪烁,或炽热的,往主位投去。 舒娴神色自若的端坐着,耳听陈家几个表小姐窃窃议论,还有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姑婆姑母,也用看女婿的慈爱神色不住的往下打量。 纵然早退出了纷争圈,舒娴也不禁在肚子里翻了个白眼:起什么劲,就算我家舒媛不要,也轮不到你们。 她端茶小饮,眸光看到丰恒接过热毛巾擦手,尝了桌上一块点心。出人意料是,用完之后,丰恒示意侍卫将之端走。 再往后看,那侍卫径直出了院落。 舒娴招手,对贴身女婢耳语了几句。 女婢追下去,不多时,回来禀告:「点心送去了栩少爷屋里。」而且那侍卫警觉的很,女婢没跟几步就被发现了,好在她在舒娴身边多年,也是个聪慧的,忙道自己是看他出去,宅府内院不可以随意乱走,因此特意来为他引路。 舒娴心里一跳。 怎么可能是给陈栩,分明是给同屋的舒媛。 而且舒媛喜欢吃酸。 那是一份酸枣糕。 舒娴的心通通直跳,不知道老夫人所说的过去了,到底是不是会错了意。 下头歌舞结束,后头一个节目是赏琴,抱琴上台的人不是别人,恰是书院的声乐夫子——詹先生。 他也没想到当初和自己抬杠的会是丰王世子,几乎是一步一忐忑的坐到正中。没错,玩音乐是很花钱的詹先生,今日是来赚外快的! 幸好,丰恒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记得这号人了。 詹先生在小心翼翼确认过世子爷的眼神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稍平情绪,舒气凝神,他轻拨七弦,一曲《平沙落雁》从指尖流出。 这曲子的选择,詹先生花了很大心思。 陈子鹤是舒家探花郎之后,武进最可能中榜的少年郎。对其生辰最好的祝福,莫过于「前程似锦」四个字。 这曲《平沙落雁》,旋律起而又伏,绵延不断,描绘「秋高气爽,云程万里」之景,可不就是寓意「鸿鹄且有飞天远志,仕子自有冲天之时」的赞叹? v第六十章 真是应景,应情的很。 詹先生越弹越舒畅,全情投入,行云流水,当最后一个音从指间滑出去,周围万籁俱寂,绕梁之音,颤动耳膜。 「啪——啪——啪——」 丰恒鼓掌:「好曲!好琴!好琴师!」 詹先生起身致意:「多谢世子夸赞,琴技拙劣,献丑了。」他嘴上谦虚,心里其实高兴的紧,尤其是这次用了新到手的名琴,当下飘飘然道,「幸好有这凤尾琴相助,也算体现出《雁落平沙》的意境。」 丰恒嘴角轻抿:「可是百年前有第一制琴师之称的凤老先生的收山之作——凤尾琴?」 「正是!」名士配名器,詹先生气势傲然。 丰恒扬了下眉:「小王母妃也有收藏名琴之好,当今皇后与她志趣相投,曾以凤老先生的凤尾琴相赠。倒是没想到,还留了另一架在民间。」 他这话说的巧妙,不了解的人,只觉得詹先生真是体面,能得一架名琴,人家的孪生琴连皇后王妃都摸过,往詹先生投去羡慕的目光。 而了解的人,比如在座的大部分人,虽不至于如天家富贵,也好歹自幼有西席教授笔墨雅趣,多多少少一点儿琴史知识还是有的。 再说,平日里谁还不得靠着这点儿墨水装样子,当下都想到了那凤尾琴是世间极品,仅此一件,既然已经在丰王府收着,又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地方琴师得到! 詹先生手里的——怕是假的吧! 「咦——」暗暗的鄙夷声响起,连带着看过去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轻蔑。 詹先生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浑身被从云端掉落地狱的感觉笼罩,抽走了他力气,也扫光了他的颜面,在空空落落之后,扬起的是无可言说的愤怒! 他忽然往陈子鹤看去,青筋怒爆。 这头,丰恒说完,却像是完全不在意那凤尾琴了。他侧首对陈老爷道:「听闻陈公是喜好书画古籍之人,不知能否一览贵府藏品?」 陈老爷正惊讶那詹先生自己用假琴来贺寿已经够令人不快了,还瞪他儿子做什么。听闻丰恒的询问,陈老爷忙收回思绪,道:「不敢当,不敢当,一些小把玩而已,肯定及不上丰王府分毫。世子您有意,请这边走。」 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带丰恒往书房去,同时给了陈子鹤一个眼神,示意儿子还不快跟上!能跟丰王世子单独亲近,多好的一个机会! 陈子鹤接到父亲眼色,抬步跟上,不想被詹先生铁青着脸拦住,一只大手铁爪般擒住陈子鹤手腕,詹先生怒问:「你倒说说,这琴怎么回事!」 陈子鹤心里一跳,他不欲在人前和他争执,压低声道:「发什么毛病,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他轻咳一声,脸上依然儒雅清俊,如画般的公子。 前面陈老爷已经引了丰恒走出好远,纵然陈子鹤心底气不打一处来,也只能先带詹先生到一处府里的僻静处。 「有什么话到边上说!」 到了人后,陈子鹤的脸挂下来,阴郁的看着詹先生:「你要怎么样!今日是我的大日子,你看看你在外头做的是什么事!」 他要怎么样?詹先生怒道:「要不是你许诺买下这把琴,我会答应让付佳儿做什么玉女?你竟然给我一个假货!」 「我怎么知道是真的假的!」 「我要去报官,我要去告诉院长,你这个人耍的狗屁手段!」 詹先生叫嚣,陈子鹤本也气,今日是他生辰,又好不容易有亲近丰王一派的机会,全给眼前这个白痴闹没了。 他手上猛一用力,掐住詹先生的脖颈。 詹先生被掐的脸色一变,徒手挣扎。陈子鹤到底年轻力胜,一下把他顶到墙上,冷声警告道:「那店是你带我去的,这琴是你亲自认可了挑的。四千两,我可是实打实的花了四千两,谁知道是不是你和店家一起讹我陈家的钱,我还没跟你算账!你要告到衙门去,好,你看是你坏的了我名声,还是我让你去坐牢!」 儿子迟迟不来,陈老爷却不能招待不周。他将丰恒带入书房,手脚麻利的拿出心爱得意的收藏之物,向丰恒热情的介绍起来。 地方之流,就算是好东西,也不可能入京城王府长大,又自幼进出皇宫的丰恒之眼。 丰恒听了几句,目光在屋内流转,停留在东墙一幅字上。 陈老爷说了半响,不得回应,抬头顺他目光看去,小心陪笑道:「那是小人故去长子之作,世子您……」 丰恒抬手,「既是您爱子之作,勿提割爱之言。」他走近,目光落在那百字篇幅的《满江红》上。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令郎笔锋如刀,字里行间隐有于湖先生的豪壮之影。」他微微一顿,道,「若有缘,倒很想认识一番。」 陈老爷被说得热泪盈眶,思子之心溢满胸膛。 可不是,他家大儿子本来是不输舒家探花郎的人物,要不是英年早逝了,陈家也不知道能多风光。 陈老爷擦了擦眼睛,道:「能得世子这番话,子鹳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子鹳,陈子鹳。丰恒默念他的名字。 身边陈老爷的情绪虽然被带着走了,人还是精明的,敏锐捕捉到了丰恒话语中的意思,又道:「原来世子爷对于湖先生的字词甚为了解。」 丰恒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哦?陈公也喜欢吗?于湖先生算是小王颇为欣赏的人物了。」 陈老爷忙道:「吾等也是,今日还新得了一份《于湖词》,小人拙见,应该是于湖先生的真迹,世子您看看如何?」 丰恒的目光落在陈老爷手上那本书上,一时之间神色莫测,让陈老爷无端端心头一跳。 便听丰恒道,「小王也没想到这么巧!这本真迹是小王送给心上人之物,竟然一眨眼到了陈公这里。」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深闺里的小吃货》上 作者:白檀珠 02、《深闺里的小吃货》下 作者:白檀珠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