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瞳国师》 楔子 【楔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是谁在水一方? 或是各在一方苦苦相望却到不了彼岸? 第一章 农地里的小春作物刚种下不久,碗豆、春蒜、麦子竞相吐着嫩芽,放眼望去,一片翠意盈盈。 “土地爷爷,鸦儿又来了。这几天香铺的生意好,我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帮衬着跑跑腿,递点小东西,不是故意不来看祢的!咦?祢的袍子又都是灰尘了,不要紧,等会儿我替祢掸掸。” 声音的主人挽着一双小髻,发心用两朵小小的通草绒花别在上头,齐眉的刘海下面是张稚嫩脸蛋,女孩儿年纪虽小,可饱含稚气的声音说起话来却有条不紊,很有大人的样子。 她嘴里一面说着话,手一面在小小的供桌上清出一块干净地方,放下小竹篮。 “这是镇上那家‘金月娘’的栗子糕,昨儿个人家送的,我知道祢喜欢,特地给祢留了几个。还好鸦儿留得早,不然就让我嘴馋的阿爹给吃完了。” 这间小小的土地公庙,傍着村民灌溉用的圳口,另一边有棵歪脖子老树,四周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庙的来历汝鸦也不清楚,只知道这石头身的土地公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存在了。 时值太平盛世,人们过惯了贫穷却也无灾无难的日子,对土地公谈不上十分仰赖,因此祂的香火虽然不至于中断,却也是久久才能吃上那么一口。 就这汝鸦小姑娘算是来得最勤快的一个。 “土地爷爷,我今日带来的这批线香叫捻金,是我爹以老山檀香加上独门配料制成,打算过几天要卖的新品,祢闻闻看这香的味道喜不喜欢?要是合祢的鼻子闻,我下次再多带一些出来……”她跪在神像前喃喃说着,可爱的头歪了下,“鸦儿没什么要求祢的,只请土地爷爷有空的时候稍微看顾一下我爹,他为了照顾鸦儿很辛苦,鸦儿先谢谢祢了。”她双手合十捻香,诚心祝祷,然后虔诚地把香插进了香炉。 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她转头往外头一瞧,发现溪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他正解开绑腿鞋袜,将一截白白的腿泡进清凉的水里。 那人身上穿着像是重复浆洗过许多次的青蓝道袍,看起来半新不旧,一顶遮阳的笠帽挡去他泰半张脸,加上摆在身旁的包袱、长剑,打扮有种来自远方的气息。 “很舒服喔,我夏天时也最喜欢在溪里泡脚了。”汝鸦凑了过去不畏生的开口,因为对方看起来大不了她几岁。 在村子里能当她玩伴的人不多,同龄的小孩不是得帮忙操持家务,要不就得下田干活,真正能凑在一起玩耍的少得可怜。 看着少年泡得舒服,她也很想把脚丫伸进去冰凉凉的水里泡个痛快,只是现在才二月,从山腰下来的雪水还没融净,水太凉,泡了回去只怕生病,又会给爹添麻烦,所以她只是在靠近那个少年后,用丑丑的姿势蹲了下来。 虽说这年头女子露一下胳膊都不清白,不过尚未及笄的汝鸦脑子里还没装进太多的男女之防,而且乡下人也不兴这一套。 “不要靠近我,过去一点。”见对方是个乡下小孩,少年不以为意的拿下笠帽,露出一张仙人之姿的脸庞。 “哇。”她张大了嘴半晌阖不拢。 “没听到我的话吗?”少年见她直盯着自己,几乎是立即垂下睫毛眯起眼眸,表情很不悦。 他讨厌有人靠近他,早知道笠帽就不要摘了。 “为什么不能靠近?不靠近怎么说话?”不懂排斥是什么的她,很认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要跟你说话?”这不会看人脸色的乡下丫头!他打算抽回先前因为长途赶路而酸疲、此刻好不容易能泡泡水的脚,提早离开了。 “为什么不能说话?”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少年冷哼。 他不喜欢跟人接触,因为他从来没被人用正常态度对待过,惧于他能力的人当他是神人,而无知的愚民则当他是妖人。 这丫头会当他是什么? “爹说过了,不知道的事情要不耻下问。”这个哥哥,脾气很大喔。 “我说,走、开。”他不理她的问题,同时像是为了吓唬她,把半眯的眼睁开,目露狠光。 她看了倒吸口气,“好漂亮啊……哥哥的眼睛好漂亮!” “谁是你哥哥?还有,你觉得我的眼睛漂亮我是男人,你下次再敢用‘漂亮’来形容我你就死定了!”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重瞳及妖异的俊脸,从没有人觉得他的眼瞳好看,就连养育他长大的师父也是诸多回避,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跟他的眼眸对上。 如今,这小丫头居然敢这么说…… “鸦儿就是觉得它漂亮,鸦儿喜欢。” 双瞳仁,黑漆漆的眼瞳一个特别有神精明,一个颜色略淡却冷然沁透,两者都流溢着自然又灵透的黑光,这样的眼睛怎么会不美? 不过这哥哥很凶,不让她说……不然她偷藏在心底说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知道,也不会生气了。 “看起来你真的不怕。” “要怕什么?” 他懒得回答,但是眼底已然无风无雨。 “哥哥从哪里来的?你的口音好特别喔。”村子小,她看来看去都是熟面孔,难得见到一个外地人,可好奇了。 “这叫京腔。问那么多你不嫌烦吗?”他无须有问必答的,可是她方才无惧的态度害他心防一不小心失守,竟然让答案脱口而出。 他一向孤傲,就算一个人在外面游历,也不会为了寂寞而无聊去找谁攀谈,偏偏这小丫头一直缠着他,令他烦不胜烦。 “爹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就要问。” “再把你爹抬出来,我就给你好看!”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应付一个野丫头? “好嘛,我不问。不过,哥哥一个人是在到处游山玩水吗?”汝鸦的眼睛里有着艳羡的光芒,她长这么大,哪里都还没去过呢。 “我那么闲吗?我是出来办正事的。”不只有他,被派出来的术师高手何止上千,目的都只有一个。 汝鸦睁大眼想继续听,哪知少年完全无意往下说,迳自把泡舒服了的脚收回来,拭干,穿上鞋袜,站起身便作势要离开。 她一看,眼珠子一转,急急去把供奉过土地公的供品拿来。 哥哥到处游玩,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她最喜欢听故事了,可不能让哥哥跑了。 村子里没有娱乐,一整年只有大丰收的时候才会请个野台戏来热闹一下,可戏文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段子,她年纪小,听得懵懵懂懂,也看不懂他们在哭什么,常想着要是有别的故事可以听就好了。 “哥哥,你肚子饿了吧?这个很好吃喔,鸦儿请你。” 想用糕点来拐他?少年挑起眉。 “这么好心?目的呢?”他无意贪小便宜,而且若非必要,他一点关系都不想跟她有。 “要是哥哥吃东西时嘴巴还有空的话,可不可以说些故事给我听?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知道很多故事。”很理所当然的推测,很理所当然的要听故事。 少年虽然想拒绝,但肚子诚实地喊饿,见她都把糕点送到眼前了,他便不客气地收下,也不管吃相好不好看,两三口吞下去才说:“水。” 汝鸦一听,小腿迈开脚步,赶紧又去张罗山泉水来。 少年眼角余光虽看到她眼巴巴要听故事的模样,却不太想理她,自己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更不会有求必应……再觑她一眼,算了,他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一旬以前我从葫芦岛过来,经荥水县到汝家村,现在要往更南的南方去。”府城县镇村庄,他都已经快忘记自己走过了多少地方。 “葫芦岛是什么地方?” 她是井底蛙,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到过最远的地方就属村头和村尾,荥水县距离她住的汝家村要五天路程,村人只有遇上年节庆祝、需要大采买时才会往那里去。 这个世界太大了,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一个靠海的渔镇。” “海是什么样子?”她虽然是个土包子,可是她很好问。 “一望无际、没有尽头,一个风浪很可能就把人跟渔船吞没了。那时我随着渔夫的船出海,看见了有像小山大的鱼,也有会喷水、跳出水面的鱼。” 汝鸦张大嘴,努力去想像。 “海水的味道是咸的,就连风也是,吹在身上很舒服。看着海,人的心胸会变得很开阔,也会觉得自己太渺小。” “鸦儿没看过海。” 应该说,她没看过的东西太多了。 女子被束于屋墙内,一生能看见的事物着实有限,看着她满是向往的目光,少年能理解。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吃了人家的饼,他不喜欢欠人家恩情,就连点滴也不肯。 他有洁癖。 与人相处也一样,他绝对不欠人一丝一毫,自然也不会让人欠他。 “你来求土地公什么事?” 汝鸦听了,轻轻摇头,“土地爷爷很忙,要顾田尾、要巡田水,我没有要求,只是来谢谢祂的辛劳,祂一个人要照顾整个村子很辛苦。” 不为己,真难得。少年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花非绝色,然而香远亦清。 “把手伸出来。”就这么一次破例吧。 平平无奇的相貌,一生难有作为,就连姻缘路也是艰难…… 今日遇上了,他就当回赠,为她秤命一回吧。 软软的手掌伸了过来,干净澄澈的眼里满是好奇。 他摸了她的骨,为她秤命。 不足一两。 唉。 六年后-- 汝鸦依稀记得,她是暮春时节嫁进这个家的。 子女的婚姻向来掌握在父母手中,亲事是爹替她说的,男方书香世家,虽然没有万贯家财,可在地方上也算小有声誉,家境殷实。 正妻的位置原来轮不到她这种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媒婆却说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没有门第之见,只说娶妻娶德,家境清白是她能入他家门,当他媳妇的主要原因。 他的独排众议在汝鸦心中留下了一丝好印象,觉得也许她遇到了一个跳脱俗见的男人也说不定。 喜鼓花乐不绝于耳,她被迎娶到了夫家,新郎倌踢了轿门,她头顶遮了米筛,踏过辟邪的瓦片,跨过象征子孙兴旺的炭火与代表平安的马鞍,头昏脑胀的行过大礼后,便让喜娘牵着她往屋里走。 喜帕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她只能低头数着地上的石板,防着不让自己摔跤,不过才走了片刻,她已觉得有些难捱。 忽地,有什么东西如云朵般轻柔的飘滚过她大红色的绣鞋,喜帕下看见的,是如同云海一样层迭花瓣。 汝鸦中蛊般的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掀起喜帕-- 她看见了色黄如酒、花繁香浓的一树荼蘼。 那是一棵老树,香气四溢,花开到极致,近乎妖艳。 荼蘼是春季最晚开的花,不与百花争春,等它花开时,繁花通常已经凋谢。 “哎唷,我的新娘子,这喜帕是能掀的吗?也不怕不吉利!”喜娘眉头皱成一个结,利落地把帕子又恢复原状。 她收回目光,乖顺的进了新房。 丈夫长相斯文,出口成章,对她的容貌没有挑剔,却也没有其它话语。 第二天一早,她给公婆奉了茶,婆婆笑咪咪地给了她一本厚实的册子,说是家规,要她研读熟记。 她掂着份量不轻的黄氏家规,额际偷偷流了一小缸子冷汗。 第二章 “你识字吧?”婆婆看起来和蔼可亲,和专心端着媳妇茶喝的公公,有种夫妻间的默契。 “媳妇略懂。”明明提亲的时候,就派媒婆来打探过了不是吗? 爹只有她一个女儿,又是开门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数数,也识字。 不识字,容易被人欺,这是爹总挂在嘴边的话。 “那就好,只要你谨守分际,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书香世家讲究的是门面,绝对不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恩威并施,新媳妇进门,下马威总是要给的。 “媳妇知道。” 黄家人口不少,壮年的公婆占了一个院落,未嫁的一个姑姑又占去一个,还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厨娘、丫鬟、家丁却只有各两人。 主子比仆人还要多,造成的结果就是抢仆人抢得凶,要汝鸦也搅和在一起她做不来,她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么难事,她在家的时候没有丫鬟随侍,现在嫁了人,也没那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黄家的宅子有东南西北四厢房,加上大堂、客厅、偏厅、厨房、柴房、酒窖,这家传三代的祖业看起来舒适却也老旧。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这个家就靠着乡下几分田租收赁,还有祖先留下来的财产在过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细才不会有断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门楣向来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级和社会地位,这些东西都要靠银子来打点,所以当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务交给她时,看似非常尊重她这个媳妇,但想卸下重担的想法也实在表现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进了火坑。 她战战兢兢的接下这担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外能独当,内可持家,一家主母锱铢必较当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过了一年。她与丈夫之间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她要操持家务,丈夫又为了要赴京赶考日以继夜地在书房挑灯苦读,焚膏继晷,回房常常倒头就睡,两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么体己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她也明白科举没有那么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坚持要走的路,身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两个月前,她夫君满脸自信的上京去了,说是忙,只潦草的来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一天、两天,她数着指头过日子,大考过了,榜单也放了,大好消息传得左右邻居沸沸扬扬,上门来道贺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黄家门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讯却也教人坐立难安,只因她的枕边人依旧没有只字词组捎回家。 尽管如此,她依旧每天如常的去给公婆请安,直到发现公婆脸色不自在,话语迂回,似有难言之隐。 “我说媳妇啊……” “儿媳妇在听。” 半晌后。 “要我走,叫他自己来跟我说吧。”她静静地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谷杂粮,发生在身边的事总地来说也就那么几桩,汝鸦掉进了野台戏里的老套情节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会上看上了平步青云的今年科举榜眼,不是状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 状元郎是公主之流或郡主的囊中物,不是刺史千金能要的,至于探花,年纪大得可以当她的爹了,除非她想搬尊菩萨回家供着,于是,脑筋动到了已经有妻室的榜眼身上。 她那夫婿怕她不允,让公婆先来探口风,谁知道碰了个软钉子。 又等了几天,到处参加宴会的新科榜眼终于愿意踏进家门。 夜深人静时,汝鸦泡了一杯解酒茶,放到略带酒意的夫君面前。 “你……不用这样,娘她不是真的要你走。”他眼神迷茫,打了个酒嗝道。 原来家中发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夫君的意思呢?” “只要你答应,如烟说她愿意委身做妾。”他是有些晕陶陶的,高帽子人人爱戴,一想到鹏程万里的将来,心里就无限激动。 汝鸦听了,心里仅剩的一点希望苗头就此被掐断。 两人已经熟到可以互道姓名了……是她太愚鲁,整天关在这四方门墙里,而门墙太高,外面的世道已经变成怎样她一无所知。 男人的真心不过眨眼,也才一年光景,她就成了糟糠妻了。 “妾?” 一开始刺史千金的身份就摆在那里,妻妾、妻妾,即便是妾也分贵贱。贵妾呢,就算是嫡妻也不能随意打骂,更何况像她这种缺乏背景的正妻,人家才不会放在眼底。 “你想坐拥齐人之福?” 黄生自知理亏,又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听你的口气是不允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可知我在外面的辛苦?官场比不得家中,我要没有一些势力傍身,你以为你的富贵能长久吗?” 她从来没有教夫婿觅封侯,现在他却把责任推给她了? 婚姻对男人而言,通常都不是为了圆满爱情而存在的,只有女子才会傻傻渴望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 男人高飞了,只想飞得更高。但难道就要她从此夹起尾巴过日子? “我宁可担葱卖菜也不与人共侍一夫。”心痛浮上了她的眼,她说。 “你不要逼人太甚,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理所当然。想不到我以为娶妻娶德,竟娶到了一个不明事理、不懂轻重的无知女人!” 此刻汝鸦觉得冷,心凉体寒,这就是她要倚赖一辈子的天吗? 别人给的东西终究和想要的永远不一样,而且想收回就收回,何尝有一点顾虑到她的心情跟感受? “你非要迎她进门不可?”她恨不得用桌上的杯子扔他,却忍着用平静的语气问。 “你答应,我会要如烟尊你为大的。” “我不答应。”她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 “你可以随便安一个妇德有亏还是嫉妒、无子的七出罪名给我,把我休离,也无须向我的父亲解释。” 黄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似乎也察觉自己才是逼人的那个人,他忽然放软了口气,“你考虑一下吧,不要这么倔强,这样对大家都没好处。我今晚在书房睡下,你……也早点安歇吧。”说完,他甩袖走了。 汝鸦捏着拳头,激动的走出房门,看着丈夫逐渐没入黑暗中的背影,泪眼蒙。 枝上的水滴滴在头上,顺势滑进衣领,寒意冷醒了她。 为什么夏天都快来了,天还这么冷? 那夜后,汝鸦的夫君没有再踏进她的院落一步,今日院里却意外来了娇客,大批的丫鬟婆子把小院子挤得满满的。 被簇拥在中央的刺史千金如烟珠翠盈头,拔尖的相貌,看来就是那种难缠的主儿。 这年头真是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的,好一个有备而来啊!汝鸦在心里暗暗叹气。 她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门。 “无知妇人,看见我家小姐不会见礼吗?”婆子一看见出来的汝鸦就大声喝着。 果然是“丞相的家丁四品官”,刺史府里,随便一个婆子气焰都高人一等。 “见过如烟小姐。”自知身份低微,汝鸦认分的行了礼。 “想不到姊姊家世平平,架子倒是不小。” 这还有天理吗?侵门踏户来到别人家,却说主人气焰不小? “我听黄郎说姊姊对我成见很深,坚持不肯让我入门……真遗憾,我一心想同姊姊和平共处,哪知道却碰了一鼻子灰。” 汝鸦望了眼阴冷的天,看起来,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再问你一次,与我共事一夫,你肯是不肯?”见汝鸦始终不开口,如烟顿时恼了。 “不可能。” “你再说一遍?” “小姐要我说几遍都一样。” 倏地,如烟一巴掌掀了过去,鲜红的五指印清晰的留在汝鸦脸上。 “你让我风度尽失,你这不识时务的女人……”如烟捏紧了发痛的手掌,气闷难平。她已经够低声下气了,都愿委屈做小,这女人竟还不肯?这个不知感恩的贱人! 汝鸦感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现在到底失礼丢脸的人是谁? “来人!给她一点苦头吃,像你这种卑贱的人就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掉泪!嬷嬷,给我好好的教训她!” 两个高头大马的嬷嬷闻声领命,粗鲁的扯过她,一副漆黑竹夹、五根粗竹篾,以麻绳穿过,就往汝鸦的手上套去。 “拶指!” 汝鸦眼睁睁看着可怕的刑具套上她十指,她想呼救,可放眼看去没有半个家人还是仆人来帮她。 也是,要不是得到某些人的允许,这些人又怎敢恣意来欺凌她?欺她门户一般、无人撑腰吗? 天气越来越凉,却远不及她此刻的心凉。 婆子们粗鲁的拉扯,让她指间的痛越来越凶猛,满头冷汗凝结在额头,令她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她紧咬着牙关,想坚持站住,可是膝盖已忍不住发软,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她双腿蜷缩,呻吟破碎的从口里溢了出来,咬破了唇,血的味道很快在嘴里散开,眼泪也一滴滴掉下来。 “我就不相信你不会求饶。嬷嬷,再给我使劲拉!”如烟见不得她那倔强的模样,气得怒声咆哮。 汝鸦蒙上黑雾的眼看见自己乌黑成一团的十指,一种撕心裂肺的疼席卷她全身,随着细牛绳陷进肉里面,她的手也血流如注。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想等时间过去。 “小姐,要是真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嬷嬷见多识广,轻声地提醒。 “泼水!弄醒她再继续!”如烟才不在乎,她就是铁了心要这女人吃尽苦头。 嬷嬷照着吩咐,用冷水泼醒了汝鸦,就这样反覆折腾,直到她晕死过去为止。 她的手很痛,痛得好像十根指头都不是她的了,心里像被刀剑戳了洞,疼得想哭,可是眼睛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因肉体的痛到了极致,还是因心如死灰。 受伤的手指被她咬着帕子随便裹住了,可是一路走来,白色的巾子开出一朵朵红花。 不久前,当她在放妻书上用血淋淋的指头按下自己的手印时,她看见了丈夫眼里的一抹不忍。 不忍……任人那么对待她,好个不忍啊。 他给了放妻书,表示他的宽容大度。但她已经不在乎拿的是放妻书还是休书,总归是离缘了,没什么差别,往后她就是孑然一身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子摇摇欲坠的同时,一只漂亮纤细但不柔弱的手出现,握住了她还在失血的手。 那人的声音清朗,还带着一丝朦胧的叹息,“……你想死吗?对不住,我来晚了。” 汝鸦闭上眼睛,坠入了暗夜的梦里。 晁无瑾,字抱璞。 那年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么说道。 当汝鸦从奄奄一息中清醒,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矮凳上翻看一迭泛黄纸张的晁无瑾。 大概是睡久了,她脖子有些发麻,别说身体,眼珠子也不是很受控制,一见到那张久违的脸孔就再也无法转开。 他们很久不见了,久到好像已经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 白玉一样的人,眉似春山,柔软的长发披在挺直的背后,一件青袍松松的挂在身上,脚下一双云履。 第三章 他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吧,那仙风道骨的感觉却是越发浓郁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用指头都数得出来,这次更久,自从她嫁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人的相貌生于父母、受于天地,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过只要看见晁无瑾,她偶尔还是会奢侈的想一下,要是她能有他的三分容貌……不,一分就好,她也可以满足了。 自己本来就不是出色的人,这会儿再加上伤,更不能看了。 “怎么是你?”汝鸦口干舌燥,嘴巴一动,开阖之间,唇就裂了一道口子。 男人半眯的眼慢慢睁开,露出如墨的双瞳仁,如水的光华溢了出来。 “我在想你也该醒了,睡了三天,再不醒我就得考虑要去请真正的大夫了。”能不碰人他绝对不碰,可是这会儿他的手就往汝鸦的额头贴去。 她知道他的习惯,想举手阻止,却无力的垂下。 待会儿他不会又要去洗半天的手了吧? “这个,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被层层包扎妥当的两手安置在床侧,可是任汝鸦怎么动指头就是没有感觉,好像手已不是自己的。 “我略懂一点医术。”他收回手。热度已退,应该没事了。 接着,他把手上的那迭纸一放,还不忘把纸张的角对好,变成整整齐齐的一落,这才风姿优雅的走到桌上倒了杯温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经过吗?你好些年没有给我寄东西来,我都猜不到你游历到哪里去了?”她有好多话要说,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盏烛火想偎过去般,也许放肆,也许厚脸皮,可他是她的朋友吧? 晁无瑾从来没有提过他长年在外奔波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可是多年下来,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她心里也有数,他是皇帝派出来寻找风水宝地的术师。 天朝已经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一岁登基,今年已四十四岁有余,很多帝王一即位就开始替自己打算后事,晁无瑾是当朝年纪最轻的术师,却是个正二品秩的大官。 据说他的相术是天赋异禀,出自一支非常古老的家族,血脉无比珍贵,就连皇室的人也要尊敬几分。 他人虽然在外面行走,尊贵的身份却仍不变。 “自己做过的事都给忘了,你要嫁人之前给过我一封信,信里说了要嫁到府城,我要回京,也就顺路经过了。” “原来是这样,信有到就好。”那信如泥入海,出去就没了消息,她没办法确定晁无瑾收到了没。 “那我、我身上的衣服呢?”干净的床被单、干净的身子还有绸衫,这这这…… “那种脏衣服你还舍不得丢?”晁无瑾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么怕脏的人……而且,男女有别啊。”她光想到那个可能性就吓得几乎要发抖。 “是绿珠给你换的。” “她是……” “你觉得她会是谁?” 哎呀,开始不耐烦了。 她安分了一下。 不过…… “我们很多年不见了,你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哪来这么多问题?你还是睡着的时候好,安静些。” 不让她知道的是,他是专程为她回来的。 年前他就算知她有这一劫,哪知道分毫之差,她还是变成这副狼狈模样。 就差这分毫…… 他捏住瓷杯。即便他能明玄机,也只能预测到定数却不见得能预测到变数。换言之,可以改变的未来是无法测知的。 变数、变数,这对事事要求完美的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人定胜天吗?不,得知天机也许能趋吉避凶,却仍无法完全避开祸事。 “能自已端水吗?” 汝鸦点头。她可没那胆子让他来服侍她。 用茶水堵住她的嘴是好办法,但是看她用两只手腕辛苦扭曲的撑住茶杯往嘴边送,晁无瑾皱起眉头。 “长了年纪也没见你多长智慧,你再把衣服弄湿弄脏,可得自己想办法了。” 看不下去,他把水杯拿回来,由他来喂。 他是个冷漠的人,但他这般不爱揽事的个性,却每每扛上她的麻烦。 像她十三岁那年,村子里流行起瘟疫,她也染上了,每天热里来冷里去,反覆打摆子,意识都模糊了,就在快要送命的时候,他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你是来跟鸦儿诀别的吗?”不敢奢想还能见到他,所以即使小命都快没了,她还是顶着高烧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把一丸臭又腥的药丸往她嘴里塞。 那丸药救回了她的小命。 命从鬼门关前抢回来后,她不知死活的要求他,得时不时的让她知道他的行踪,不写信用图画来代替也可以。 “你不要让我后悔把你的命救回来。”他没好气地咕哝。哪来这么多啰唆事? 但是,不管他当下的脸色有多不好,眼神有多恼火,半年后,他还是托人带回了好几幅黄山云海。 她没去过黄山,甚至不知道那座山在哪里,“黄山归来不看山”,那是怎样的美妙景色? 可因为那些图,让她能看着想像它的模样。 慢慢的,她知道只要是他应允了的事,就会做得很彻底。 有好些年,她都会不定时的收到他其他的图--他说南方一带多养蚕,绿色的桑树连绵十里,像织锦一样翠绿,采桑的女子唱着歌谣,一呼一应,无限美丽。 他说鱼米之乡,小桥流水,烟雨莲叶荷田田,是秦淮之美。 他说…… 画纸上的图,笔锋细腻、泾渭分明的线条里包含了他如海的心思。 她似乎看得懂他在描绘时想传达给她的意思。 那些图是她单调平淡生活中很重要的寄托,有好多年,她就是靠着这些图想像他在哪个地方的星空下仰望哪颗星子?想着他平安吗?有没有毒蛇猛兽靠近他? 这一次他回来,只要稍微有脑筋的人都知道,管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管别人的家务事,以免成了多管闲事。但他救了她,横生这一脚,实在不像他,她以为就算老天真的塌下来,他也只会凉凉的说那是天理循环。 喝过水,汝鸦看见他反覆的在摸那些纸。 “那些图……被我弄脏了,对不起。”她诚挚的道歉。 从黄家出来,她什么都没有拿,就只带走这些和她相依为命的图纸。 可惜图纸被血迹沾污了,她没有好好爱护它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歉疚。 “不值钱的东西,紧张什么?”他眼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想到她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绿珠替她换衣服的时候,就只见这些无用的纸安好地被揣在她的中衣里,附带一张放妻书。 汝鸦赶紧闭了闭眼,晁无瑾一定不知道他这副关心责备的神情最是魅惑人心。 “是你给我的,经过千山万水才到我手里,我很喜欢,当然要带出来。” “这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婚姻没了,你都不知道要从中拿点好处吗?” 她咽了下口水。他要来追究、要来瞧不起她了吗? 她向来一直认为他因为需要诵经作法之类的缘故,声音非常好听,当然啦,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皇室除非在必要时才会动用到他去祓灾祈福,普通道士谋饭吃的法事、收惊,他是不做的。 可现下,他好听的嗓子居然破了?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我有,我拿到放妻书,不是休离书喔。”在他清明的眼眸注视下,汝鸦抿着嘴,小声嘀咕。 “既然这些图都弄脏了,就不要了。”晁无瑾似乎没听到,很干脆的把那叠纸揉成团,丢进要送往惜字亭烧毁的字篓里。 她心疼得要命,嘴巴却像黏了浆糊,什么都不敢说。 七天后,晁无瑾走了。 临走前他问:“一个人住可以吗?” “你不是把绿珠留下来了,我怎么会是一个人?” “伤,不痛了?” “日子还是要过,我不能总想着痛,让痛来替我过日子。而且现在很好,我可以随时自由的看见外面的世界,外面比那宅院大得多了。” “那个人……你对他还有什么想头吗?” “痛过以后,就没有别的了。”无关怨恨,而是在当夫妻的那一年里,两人感情本来就清浅如水。 夫妻情薄,那人只是从中间划下凌厉的一刀,分割了彼此,分割的姿态太过粗糙而已。 他不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便也没说,但那么心如明镜似的一个人,她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然后,他就走了。 大概是心力交瘁了,晁无瑾走后,汝鸦每天好像就只有养伤、看书这两件事。 住了十几天,她只知道这间屋子外面有树有井,独门独院,环境好得很,家门口道路通畅,出入方便。 他说这里是官造民居,原来是给离京出差或告老退休的高官使用,由官府提供吃穿用度与开支,要她放心在这里好好的住下去。 人家是一片好意,但她又岂能当真不知羞耻的一直住下去?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本来就容易引人议论,何况她又是个拿到放妻书、不清不白的人。她反正是没有名誉了,但却不能污了晁无瑾。 她大可以装糊涂,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死皮赖脸的住下去,偏偏她就是太清醒。这种个性很吃亏,因为一旦认清事实,她就装不下去了。 晁无瑾离开了,就像放走的纸鸢,再见面也许又是几年后,可他已经帮了她一把,接下来,得换她自己面对现实了。住屋就罢,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开始谋生,尽量不动用到府里的用度开支。 现实不难,只是磨人。 她在炕上坐着,背后垫了引枕和靠背,本想缝补衣裳,却发现被动到筋骨的十指还不甚灵活,仔细的活儿只能先搁一边去。 她也想不到,这伤要养这么久。 日子如水的流逝,又一个月过去,入夏了。 汝鸦慢慢的着装,尽量的朴素,尽量的不显眼,但要挽髻还是梳条大辫子? 梳发的动作迟疑了下,她最后还是把发整齐的梳成髻,以一支素净的簪子固定住,这才走出房门。 女子已婚在人多的地方走动比较不会引来非议,她和书肆的东家说好,今天要过去拿代笔的活儿回来。 她想叫人看家,可四处张望了下,屋里屋外都不见绿珠的影子。 绿珠是个不像侍女的侍女,除了该有的茶水饮食她会准备,没有令汝鸦短缺过外,余下的说话想法简直跟个孩子没两样。 对于绿珠不像侍女的这件事,她没放在心上,也很少使唤绿珠,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她不是没有所得,现在的她可利落了,打水、生火、洗衣、扫地、泡茶、抹窗,没一样难得了她,凡事自个儿来。 绿珠呢,她就当身边多个伴就好。 眼看要出门了,不知道疯到哪去的人总算回来了。 绿珠一头的汗,一看见她就忙不迭的叫,“姐姐、姐姐,给我钱。” “你要钱做什么用?” 绿珠嘴巴一呶,哇啦哇啦,“我们买酸梅汤好不好?绿珠想吃。” 汝鸦听见了卖冷食的扣碗声就在屋子附近。 一般府里是不准买外食的,嫌弃沿街叫卖的东西脏,她本来也想把外食的坏处说给绿珠听,可是绿珠眼巴巴的看着,她只好掏钱出来买了两碗酸梅汤。 酸梅汤和着糖水煮,撒上干桂花和冰水,滋味清凉香甜,两人坐在小厅的门槛上吃光了它,也把暑气都涤尽了。 第四章 “你好好看家,我出门一趟。”汝鸦要绿珠紧锁门窗,安步当车的往东市而去。 她不算职业佣书人,只是之前在黄家,为了贴补家计曾以很低的价钱接了书肆的工作,举凡抄写在大街小巷公布栏散发的传单、书信、学子文章注解、遗嘱等,种类包罗万象,不管什么她都来者不拒,至于价钱,多则五十吊,少则十吊钱。 现在住的这个里坊,她不认得别人,别人对她也一无所知,走出门来没有谁多看她一眼,这让她忐忑的心放松不少。 晁无瑾好像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胡同口一排高大的槐树铺满绿叶,枝橙探过人家的院墙伸出胡同,出了胡同入眼的,是满街栉比鳞次的商家楼阁,钱庄、当铺、煤炭行、米铺、丝绸店、胭脂水粉堂……捱捱挤挤,什么都卖。 书肆叫彩鸾铺,在东门,她很喜欢来这里,一进门就能闻到属于书本才有的油墨味。举凡宗教书、历日、传奇小说、科举必读的书,这里都有卖。 虽然这些年雕版印刷在民间图书市场有了好评,但是刻书卖书成本毕竟昂贵,写本书籍仍然风行天下,昂贵的印本多只流传在王公贵族之间。 彩鸾铺的生意算是书肆中顶好的,顾客除了儒士商贾学生外,也有喜欢看奇情小说的姑娘家里派出来的家丁,汝鸦看了看前面的光景,热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书肆。 一炷香后,她再度出来,手里拎着两沓白纸,包袱里是本重得要人命的注疏经书。 她运气好,报恩寺为了满足广大佛教僧尼信众诵经、供经的需求,要人抄写佛经以便出售,书肆得到了这机会,便组织大量人力抄写,她一出现,东家就像看到甘霖般,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三部经书。 这么一来,只要工作稳定,她每个月自支的钱足了,不只买纸墨的钱有着落,要养活绿珠也不成问题。 她喜孜孜地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差点和一个牵着匹黑马在逛大街的男人撞个正着。 “……真抱歉。”这时车多人挤,通常不小心擦撞到,只要道个歉,大家都会接受。 没想到对方眼光冷冰冰的上下打量她,霸气凌人。“知错就赶快让路,别耽误大爷我办事。” 汝鸦抬眸瞧了男人一眼,他长发盘成复杂发髻,左耳戴着宝石耳钉,身穿贡缎,外罩薄纱,腰带上挂着一块玉牌,脚上踏的是杭州丝制府的鞋。看起来要人才有人才,要容貌,容貌也的确高人一等。 只是那目空一切的模样,一看就是那种骨子里装满傲气的人,遇到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有多远躲多远。偏偏…… “马与人抢道还那么理直气壮吗?”让就让,可是她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他鼻子长在头顶上,说他两句解解恨总可以吧? “你说什么?”男人眯起了眼。 这片皇土之上,只有他气人,还没有敢让他生气的人,这丑八怪要是乖乖滚一边去就没事,谁知她居然敢反抗他? “没事。小妇人说了什么吗?” 竟然睁眼说瞎话? “很好,我记得你了。”男人跃上马背,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的笑,自马上俯瞰着她,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嚣张无比的留下呛鼻的烟尘给她,走了。 汝鸦被黄土扑了一头一脸,心想这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就当她倒霉,被狗咬到好了。 拍净身上的尘土,她继续往回家路上走,一到家门口,就看见一匹栓在外头啃着围墙上朱槿花的黑色大马。 好眼熟的马,辔头马鞍……她的心有种要下雷雨的感觉…… 听见汝鸦开门的声响,绿珠扬着笑跑出来。 “姐姐,家里有客人喔。” “我看见了。” “我有奉茶喔。”她邀功。 “姐姐这就进去。” 小小的客厅里,半盏茶以前喂她吃灰尘的男人,正大马金刀似的不客气坐在椅子上。 他用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神看着她进门、放下东西,任何举动他都没放过。 她转身,整了整衣服。 “贵客临门,理当欢迎,但不知阁不是不是走错门路了?”她垂睫,离他五步远。礼貌本来是有的,但现在自动欠奉,不想给了。 “你就是汝鸦?” “是。”连“姑娘”两个字都从缺,可见他对自己的印象也很糟。 “想不到本皇子来看你,竟还得坐在这儿等?你出现在大街上时也对皇子很不敬,架子很大啊?”低沉的嗓音酸得出味,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屑。 “民女见过皇子千岁。”汝鸦无奈的跪下行礼。 当今皇帝据说后宫充实,皇后、嫔妃生下的皇子多达十几人,这个皇子不好好待在皇宫,跑来这里做什么? 而且,他一点都没有要叫她起来的样子,要她罚跪的意思很明显了。 这是趁机报仇吗?就因为她方才在外面得罪了他? 真是小鸡肚肠的皇子。 “不知皇子如何称呼?” “我行七。”七皇子李旭。 “见过七皇子。” “你这张脸比我刚刚看到时更丑了一分。” “相貌是天生父母给的,民女容貌虽然差了点,但总比某些人仗着皮相美丽目中无人要来得好。”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说话总要带刺? “你指桑骂槐?”他咬着牙说,都快磨出了声音。 “民女家中庭院窄小,无桑也无槐。” “本皇子说一句你应一句,要是在皇宫里,早被砍头了!”他身边的人谁敢对他不唯命是从,敢大胆顶嘴?只有这女人,她找死吗! “少拿权势压人,皇子请别忘记这里是民女的家,我并没有请你进来。真要说的话,你还擅闯民宅,能问皇子这是什么罪吗?” 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说道:“别用那种发皱的梅子脸给七皇子我看!” “你要是一直被罚跪着,你的脸皱不皱?” 七皇子眼中的戏谑被一片深沉取代,他研究似的看了汝鸦好半晌,才用那种施恩般了不得的口气道:“起来吧。” “还以为你是抱璞金屋藏娇的外室,可看你这样又不像。” 外室嘛,通常要不温柔婉约国色天香,要不就心思玲珑才艺出众,再不然也床上有令人销魂之处,可是她--一个看来平凡无奇的小妇人,以上三项似乎都没有…… 从来不碰女人、不染绯闻的晁无瑾,到底看上了这个被休离的女子哪里? “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旭冷嗤,“哼!你未免太过自抬身价了。你可知道抱璞是何人?你一个被夫家休离的无德女子,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汝鸦的脸色白了。 的确,她一个失了贞节的妇人、一个被绝于门户的妇人,悠悠众口都说了,没了贞节就别想再嫁好人家……那层薄薄的东西,不管男人女人都在乎,原来这竟也让她当不了他的朋友。 “是,民女是个肮脏的人,但民女没有寻死寻活,一样努力地活着。”她重重的闭了眼,忍住晦涩的泪。 想要打击她吗?他成功了。 “我也是抱璞的朋友,他临走前把你托给了我……他都那么郑重拜托我了,本皇子怎么能不来看看。”他骂人向来就这么不留情面,就算她的脸比纸还白,他也不会歉疚。 只是折了她的傲气,他忽然觉得这事不那么好玩了。 “劳驾了,民女在这里过得很好,请七皇子不用挂念。”她谦卑的说,笑容也没了。 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 他又用一副她看不懂含意的眼神瞧了她半天,瞧得她心里都快发毛了,这才甩手离开。 汝鸦静静的背过身,一行泪此时才不争气地落下来。 她没发现李旭去而复返,就在小小的院子里透过窗,看见她无声地流泪。 见她这模样,李旭一时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 拿出久违的纸笔,汝鸦在和煦的日光下准备开始佣书的工作,就像她末出嫁前在老家那时的闲散时光,一旁是制香的爹爹和工人,一旁是坐在小板凳上临摹先生交代习作的她。 她想爹,但是现在的她拿什么颜面回去? 忍下心口的那丝疼,她知道自己得自立,还得尽快。 要不是有晁无瑾的照顾,她头顶上连一片瓦也无,她一无所有。 她低下头,细细的磨了墨,书写的感觉也很快找了回来,开始日夜不停的埋首抄写,忘记了身边所有烦人的事物。 日子在指尖流泄过去,所幸七皇子没有再出现,那三本大部头的经书她很快地接近完成,就在收尾的节骨眼,意料之外的人回来了。 “大人你得小声点,姐姐写书的时候嗜静,不给人吵的。”向来散漫的绿珠,语气里居然有了一丝守卫的味道。 “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啊?” “也不是这么说啦……”绿珠搔搔颊,露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神情。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晁无瑾还是打开了小厅的门,一眼就看见门里把小厅拿来当书房用的汝鸦。 一室安静无声。 她侧着脸、双臂抵着桌沿睡着了。大概是累极了,她脸上有两撇墨痕,手指也都是,一枝快秃了头的毛笔搁在砚台边,面前是一叠看起来完成没多久的成品。 他轻巧的拿起那叠纸,上头笔墨厚重,工整的小楷字迹秀丽,一张张带着墨香、带着她的一丝不苟。 他又看了眼她眼睫下面的黑眼圈,沉吟了下--她是缺银子吗?他好像有。 他放下那叠手稿,转身走出去。 还守在门外的绿珠叫道:“大人,你不是刚到家,怎么又要出去了?” “我很快回来。”刻意压低的嗓音,不想吵醒睡着的人儿。 睡梦中的汝鸦翻过一边的脸,睡意依旧浓烈。 她作梦了吗?不然怎么听见晁无瑾回来了?好像还说了什么……她老是犯傻,这样不好,还是睡吧。 瞌睡虫又贴了回来,她很快回到无垠的睡梦里去了。 晁无瑾出了门,跳上大小包行李都还没卸下的大白驹背上,拉直缰绳,直奔皇城。 京城说远不远,他的大白驹撒开蹄子,三十几里的路程半个时辰就到了。 一入城门,他不走车水马龙的大道,挑了人烟稀少的捷径,果然省时省力,无须太多周折就到了神武门。 门外下马,城门的卫兵还有公公都认得他。 “无瑾大人,好久不见了。”守门的公公心花朵朵开,轮值的他今天是走了什么好运,竟然能看见不知有多久不曾进宫来的当朝大红人。 “公公辛苦了。” “不敢不敢。”自动地拿出令牌。 “多谢公公。” “难得大人进宫,这是一定要的。”哈腰哈腰再哈腰。 扣除晁无瑾大人是集陛下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不说,他的丰神俊秀也是整座宫殿里无人能比,有幸见到他真面目的人都有同感,那简直就是如沐春风。 即使他有严重的洁癖,不靠近人,也不让人靠近,想跟他说上话还得遵守相距五步的距离,也无损众人对他的景仰。 “请问公公,这司粮库要怎么走?”他很少为银子这种东西烦心,所以官员们赖以养家活口的微薄收入,他压根一次也没领过,自然不知道领取地点在哪。 第五章 平常他所有的花费用度有道观供给、有师父负责、有皇上赏赐,太多的赠与,这对毫无物欲的他来说早就远远超过需求,若非看到汝鸦在抄书,他决计想不起自己还有俸禄这件事。 “大人从没去过司粮库吧,不如小的叫人带大人过去。” 于是,从来不曾踏进过司粮库的晁无瑾,在小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了位在皇宫右边角的库馆。 库馆门口跷着二郎腿喝茶磕牙的官员们起先没注意到晁无瑾的到来,虽然只是小小司库官,可朝廷里大小官员都得看他们脸色领月俸,因此官虽小,气焰还是很大的。 但是总有人眼尖,看见了大红人,陆续站起来。 朝廷的恩宠得看运气,身在此处的文武百官更不敢疏忽,今天谁受宠、明日谁被打入冷宫都不一定,受宠的要努力抱大腿,备受冷落的众人则要打听清楚,他家门口五条巷子以内,绝对不要经过。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要想待得久,就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谄媚阿谀,做得到这些,包准你的官僚生涯一路平坦。但要是不谙此道,哼哼,那就走着瞧了。 而荣宠长久不衰的晁无瑾正是个中翘楚,众人最需要巴结的对象,上自皇帝陛下,下至后宫的那些娘娘们,都对他诸多赞赏,因此这些人又怎么能不看他眼色? “无瑾大人是来领俸禄的。”小公公很自动的担起发言之责。 官员们都凑了过来。 “好像还要领份工资凭证是吗?”晁无瑾很自动的退到柜子前面,伸出一掌,阻止那些过于热情的人群。 “哪来这么多麻烦事,大人是什么身份,领取工资凭证这种小事下官来就好了。您稍微等等,下官马上就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看到晁无瑾淡淡蹙起好看的眉毛,平常有事就推的司库官竟然主动把事揽上身,很狗腿的勒令下面的人即刻办理。 晁无瑾被恭敬的请到上位,他看看自己满是灰尘的衣袍,实在不想应酬这些人,觉得赶快回家沐浴更衣比较重要。 “其实大人只要吩咐一声,下官就会派人快马把您的俸禄送到府上,不需劳您跑这一趟的。”司库官一面喋喋不休,一面就近的偷看着气质如仙的无瑾大人,今天能一饱眼福,回去他应该能作许多天的美梦了。 晁无瑾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对司粮库的众人而言,无瑾大人来领俸是破天荒的大事,下面的人谁敢不动起来。不到半个时辰,银两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送过来了。 不过晁无瑾一点笑容也没有,当他看到他的“薪饷”是用小车送来的时候,表情和那笑得脸上只剩下眉毛的司库官相比,着实难看得多。 因为没有经验,他不知道朝廷官员的薪饷分俸和薪两种,俸是禄米,薪是白银,有兑换现钱的,有领取实物的,实物又有衣帛、粮食等分别。 拿了一袋银子,他转头就要走,同时说:“这些酒肉要是各位不嫌弃,就带回去吃吧。就当帮无瑾一个小小的忙,感激不尽。” 垂泪啊,天下哪来像无瑾大人这么替他们这些小官设想的人?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司库官们差点翻了天。 不过没多久,皇帝派来传达旨意的内侍公公满头大汗的到来,上了年纪的公公停住脚步时一口气还喘得提不上来,差点厥在门口。 只见他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道:“圣旨到,无瑾……无瑾大人请出来接……接旨。”他可是从御书房一路狂奔,绕过大大小小的宫殿花苑,来到最远、最偏僻的司粮库的,谁来给他一口茶喝? 听到“圣旨”,忙着搬货据为已有的司库官马上跪了一地。 “无瑾大人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内侍公公的公鸭嗓都分岔了。 “就是刚才。” “还不快点去把人请回来!” 乱成一团的这当头,太子一路人马也派了人来寻。 “无瑾大人--” “这位公公,你也来晚了。” 对于晁无瑾这次数月就回来,汝鸦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想确定这不是梦,她一直提着自己的脸,捏出一块块红色印记出来。 “啊,这是做什么?”怎么跟个孩子一样?晁无瑾觉得好笑,一手将她颊边的发轻柔地拢到耳后。 汝鸦感觉他在耳边的手指凉凉的。“我下厨煮了几样菜。” “看来我回来得恰是时候,有口福了。” “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只是为了感谢你之前的照顾,聊表一点心意。” “跟我客气什么,这只是举手之劳。”他一笑,光华倾世,有如珠宝光泽般的迷人丰采,根本无人能及。 她连忙转过身,按住怦怦乱跳的心,给自已心理建设--不能看不能看,不论他的眼睛还是笑容都不能。你是妇人,要学着端庄,端庄端庄…… 唉,端庄真是难学。 她换上笑脸转回身来,赶紧添饭摆碗递筷子。 “我有一阵子不会出远门了。”两人同桌面对吃饭,他看似不经意的说道。 她很意外,一口饭含在嘴里急急问道:“是要长住吗?” “也许吧。”说着他放下碗筷,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她手中。“这是我的月钱,我支了一年的银子,家里要有什么花用,你自己看着办。” 她只觉得手中发沉,“好重!你一年的薪俸到底有多少?” “我也不清楚,”他笑得有些腼腆,“银子都放在司粮库,我很少进宫,也就忘了有薪俸可以领这回事。” 听起来好像很无稽,但是汝鸦知道这的确是晁无瑾会做的事。 “这个……我不能拿。”手里捧着银子,她的心酸酸的。 都借住人家家里了,现在还要拿他的饷银当家用?她的脸皮再厚也不到这等程度。 “我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所有开支自然算我的,开销我不出,难道要你养我?”眼里有着低叹,他会不会无意间伤到她了? “谢谢。”她咽下无谓的自尊,低声说。 晁无瑾看着她,平静的眼中卷起一片深沉,她有这么娇小吗?那肩膀看起来好像一捏就会碎。 比起那些他见过的被捧在手掌心上的官家千金,同样的年纪,她实在太安静也负担太多了。 拿起碗筷,他不动声色又莫名的小心翼翼转移话题问道:“玛瑙可来过?” “玛瑙是谁?”她一脸茫然。 “我忘了跟你说,玛瑙是李旭的字。” “呵,他的字倒是很符合他金光闪闪的身份。他娘亲生他的时候,很缺银子首饰吗?”她吐了下丁香小舌,一想起那个凶神恶煞,胳臂还会起一层疙瘩。 “顽皮!就你的脑袋能想出这种东西来。” “我只是实话实说。还有,为什么你们都互相称呼彼此的字,不叫名字?” “我只让好朋友叫我的字。” 汝鸦的心跳了下。偶尔她也会喊他抱璞,那么,她也算是他的好朋友吗? 记得以前第一次叫出口的时候,他的不悦是显而易见的。 “这不是你能叫的。”他这么说, “抱璞、抱璞、抱璞、抱璞、抱璞--”她完全不管,简直是耍赖了。 他大皱其眉。“你都几岁的大姑娘了?” “反正我年纪就是比你小。”她干脆跑去抱住他的手臂。 那次他走后,她软软的倒在竹榻上,觉得子方才好像在摸老虎的胡须,好在没有被揍得屁股开花。 那年她才几岁,他就已经当她是个大姑娘了,那么现在的她,是残花败柳了吗…… 晁无瑾在东厢房住下了。 他将就着原本的家具,什么都没有添购,还是汝鸦看不过去,才请木匠做了个朴实牢靠的书架和衣柜。 岁月如流,表面上,他们认识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她的幼年,可是其实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并不多,是直到近来她才真正开始认识他。 他的生活很简单,说是一杯水也无不可,平常不是在厢房里看一天的书,要不就带着一根竹竿,去不远处的溪边钓鱼。 他文韬武略,真的很不得了,武学、文学、历史、治国、阴阳术、医书都有涉猎,桌上常常出现这些书籍。 至于溪边钓鱼,虽常常一待就是半天,可从来没见他带渔获回来过。 汝鸦常常会觉得他太空灵了,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腾空飞去,回到仙界。 不过,他还是有像人的地方。 她发现他不善整理自己的头发,嫌烦的时候就用一条葛巾随意把头发束起来,要不然就任由它披在背后不去管。 有一回见他的发湿得不成样子,她终于自动出马。“我给你梳头。” “你不需要做这些,头发散着自然就干了。” “等头发干了,你也生病了。” 她让他坐好,不去看他脸上略显局促的神色,替他擦干发后,拿起竹篦梳理起有些打结的黑发。 他的发丝柔软,她细细地顺着往下理,背后留下少少一缯,再用黑金玳瑁扣住额前往后梳的部分,最后以一支玉簪于横穿过玳瑁固定住。 一个活色生香--呃,不,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就活脱脱出现在眼前。 那时她看得色心大发--又错了,是情难自禁--算了,怎么说都错,总之,替他梳头这件事,以后不能再做了。 两人淡然又舒服的日子过没几天,皇帝派的人来了。 “哎唷,我说无瑾大人,您不住在陛下赐的玺善楼,倒是屈居在这个小官舍,让小的好找,差点跑断两条腿啊。”宣读完了皇帝要见晁无瑾的旨意,内侍太监瞧着自称“寒舍”都不会有人反对的宅子,为晁无瑾抱起屈来。 这么寒酸的地方,怎么摆得下这位有经天纬地、颠倒乾坤能力,朝堂都当他是一块宝的无瑾大人? “请公公回禀陛下,微臣梳洗过后就进宫面圣。”晁无瑾根本当这位在内廷有着呼风唤雨能力的内侍为无物,直接忽略对方的话。 而且,太多经验告诉他,他要是再找借口不进宫,那个皇帝大概会不惜丢下政务登门来访,那更教他不得安宁。 “大人的话,小的自然会带到,可是这地方……” “我爱住哪就住啦,公公管太多了。”声音冷了下去。 只有汝鸦知道,他们家这位大人要发火了。 “是是是,小的多嘴。那小的在这里等大人一起进宫。” 晁无瑾的脸板起来了。他不喜欢宫里那些斗争与规矩,一向是宁可避开也不多参与,今日得进宫,他已经很不高兴了,偏偏这位内侍又太黏人,太不知进退…… 内侍公公咽了一口口水。“对不住啊无瑾木人,可小的要来的时候,陛下再三叮咛,务必要候着大人一起进宫面圣,不得有误。” 要不是无瑾大人的年纪当陛下的儿子都绰绰有余了,他们这些当人家奴才的早怀疑主子君臣之间有奸情……啊,这拿脑袋山来玩的话怎么能说,是内情、内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去吧。皇上是君,你是臣,千万别忘了,要是有什么行为被人抓住了把柄,岂不是更麻烦?”汝鸦假装为他整理衣带,悄悄说。 “你以为我希罕这个位置?” “不是希罕不希罕的问题,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你现在是和尚,就得做得像个和尚。” “我是道士。” “是是是。” 第六章 这个男人时而犀利似矛,也可以厚重如盾,有时又飘缈如烟,但最古怪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坚持。 于是,在简单梳洗后晁无瑾准备进宫了。 “无瑾大人,您神机妙算,可否为小人指点一二,不知道小的一生福禄寿喜运如何?”内侍摩拳擦掌,嘿嘿直笑,好不容易讨来这美差,他怎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一个人有多少祸禄天注定,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你可是得拿别的东西来换的。”晁无瑾一语掐灭内侍的贪心。 他从不随便给人算命,不是自视高,而是他只推天命。唯一的破例,就只有汝鸦。 “要不……那秤秤骨也可以。” 这年头听不懂人话的人为什么这么多?真令人厌烦。 “那把你的生辰八字报上来吧。”晁无瑾挑了挑眉说。 内侍公公很愉快地报上自己的生辰。 “你面泽赤而耳无根,后骨不隆,二两二的命,身寒骨冷苦伶仃,此命生来行乞人,劳劳碌碌忙度日,终年打拱过平生,此命推来骨自轻,求谋做事事难成,妻儿兄弟应难许,别处他乡做散人。还要我继续说吗?”既然那么想知道,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吧。 内侍公公面色铁青,摇头摆手,迭声说不必了。 终年打拱过平生,真是该死的铁嘴,瞧瞧自己这太监嘴脸;妻儿兄弟应难许,他连老二都没有了,哪来的妻儿? 心服口服的服侍晁无瑾上马车后,公公再无吱声。 皇上派来的云头马车宽阔舒适,一坐上去只听得车轮声辘辘,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皇宫大门,一下车,轿辇已经在神武门内候着了。 下车入轿,又是一番摇摇晃晃。 眼看皇帝议政的央殿就在不远处,刚下轿的晁无瑾却碰见了皇后的仪仗。他想避开,可守在皇后风辇旁边的大侍女却莲步轻移的过来挡住他的去向。 “无瑾大人,请留步。” 他神情木然,不发一语的看着侍女。 “无瑾大人,皇后娘娘请大人往前一叙。” “叙?有什么好叙的?”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长久的压抑和厌弃。 声音传入皇后的耳中,她在轿内有了动静,一时间,侍女们掀帘的忙掀帘,搀扶的忙搀扶,娉婷袅娜的皇后优雅的跨出轿辇来了。 七彩金丝缎织金宽袍,层层叠叠的袍服领口盘旋着凰鸟,头上的凤冠昂天含珠,在在表现了她贵不可言的身份。 皇后一挥保养得宜、十指修长的柔荑,让下人都退了去。 等所有的人都退到一丈远,她这才轻启红唇,“无瑾大人如今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权力滔天,就连本宫要见上大人一面都难如登天。” “我跟你没有话好说,也不需要碰面。” “你好狠心。” “我狠心?”晁无瑾嗤笑,一抹邪佞狂狷浮上了他满是压抑的眼,嘴角微勾,“要比狠心我怎么比得过您啊,皇后娘娘?”那皇后娘娘四个字,几乎是咬碎了牙吐出来的。 皇后无言以对,细致妆点过的眼掠过一抹沧桑。 “我听说你已经完成皇上交办的任务要回来覆命,这些年你辛苦了。” “这些年我不在你眼皮下游走,你比较心安吧?”他利眸暴张,冷幽的眸光桀骛不驯。 皇后神色一窒,半晌才又开口,“你何必这样,我只是来恭喜你。皇上对他交办给你的任务结果非常满意,说要个开庆功宴为你洗尘。” “那也不干我事!”嗤之以鼻,完全不留情面。 “瑾儿--” “不许这样叫我!”没有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晁无瑾无情的走了。 皇后像个被丢弃的人儿,孤绝的站在金磬辉煌的玉阶下。 什么时候开始,换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了? 就因为她年少时犯的错,他就如此无情?她不明白,追求荣华富贵有什么错? 晁无瑾这一去,直到子时才回来。 他不只人回来,更带回了一车车的赏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那些帮忙搬运的小兵说了,龙心大悦的皇帝不只颁给了他国师的封号,还赐了许多奖赏,更属意将他留在宫中长住,恩宠正隆,前途不可限量…… 汝鸦听着听着也觉得与有荣焉,赶紧掏出银子打赏那些士兵。 遣走了那些人,好不容易还来一片宁静。 “无瑾大人、无瑾大人?”哪有人一回来就往屋里躲的啊。 敲他房门唤人,屋里一片黝黑,什么回应也没有。 她推门进去,四处瞧瞧,他平常放渔具的竹篓和钓竿都不见了。 看来他真的很不喜欢皇宫…… 她不明白,这些年他替皇帝老爷办事不都好好的吗?难道这个中还有什么她下明白的曲折? 想起他方才进屋时杀气腾腾的眼神和复杂的表情……她没见过这样的他。 现在都夜禁时间了,这人回来衣服也没换就从后门出去了吗? 所谓的夜禁,便是一更敲暮钟,三更敲晨钟,中间的时段,所有百姓不许在街上游荡,违者要受笞刑。 实在放不下心,汝鸦跟了出去。 她没什么信心能找到他,但这附近就那么一条溪流,先找就是了。 可说是附近,路途却超乎她想像的远,走着走着她脚下的绣花鞋沾了露水,湿了脚板,就连裙摆也无可避免的在脚踩处黏来黏去,万分不便。 不过当她走近岸边、拂开挡人的树枝后,一轮月光还有坐在草丛里的他就那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她眼前,钓竿则被他随意的放在一边。 汝鸦没敢向前。 这夜色太静了,静得连她的心跳都那么清晰。 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她慢慢的移动到能看得见他侧面的地方。 那清凉的眸子里没有热度、没有感情……她开始后悔了,不应该跟着来的。 他其实是内心很冷漠的人吧?看似好相处,但却从来不谈自己、不谈家人,也不谈抚养他长大的道观师父。他对不相干的人事物毫不关心,一个人可以不言不语的过上一整天。 汝鸦心里明白,他要是没有她也能过得很好,但她却不敢问自己,要是没有了他会怎样,能不能一个人过…… 她知道每多明白他内心一分,她的心就好像多一分不再属于自已。 但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能因为人家施舍给她温暖就无耻的对人家生出好感,这样太卑鄙了。 “你怎么来了?”晁无瑾听见草丛发出窸窣声,一回头,真的是她。 “家里很久没鱼吃了,我来盯牢你有没有专心钓鱼好加菜。”她胡乱的擦着红眼眶,拚命眨眼,不想让他发现自己莫名的伤感。 掀开遮住她半个人的树枝,他拍拍草地示意她坐下,-边说:“我请你吃鱼吧。但先决条件是你得陪着我,看看鱼儿们肯不肯上钩。”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你?” “要不要来比赛看谁先钓到鱼?”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在我老家,我可是摸鱼的高手。” 晁无瑾笑了,“你啊,根本是得寸进尺。” 他随手削下一根树枝,去掉树叶,系上绳线,一枝钓竿就完成了。 “拿去吧,这是你的了。” 她接过来,笑弯了一双眼。 不问他进宫去的时候遭遇到什么,不问他一切他不想说的,她不聪明也不是解语花,只是连自己的事都无能为力了,朝堂的事又怎会是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懂的? 她唯一能给的,只有尽可能的陪伴。 半晌过后,鱼儿们依然都没动静。 汝鸦瞪得两艰发酸,心里有点挫败。看来钓鱼也是门学问。 她瞅了眼晁无瑾清冷的面容,故作轻快的说:“我来吹个小曲好了。” 他那副失神放空的模样让她心痛,觉得他随时会消失,她得做点什么来抓住他。 “你?”他留在远方的视线慢慢挪了回来,看向她。 “少看不起人了,我好歹也有一两项才艺可以见人。”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脸皮就仿佛经过千锤百链,连城墙也自叹弗如。 “太难听的话,我可是随时会喊停。” “要说洗耳恭听。” “我洗耳恭听。”他也太好商量了吧? 汝鸦摘了两片树叶用衣襟抹干净,放在唇边试了几次音后,轻轻地吹起来。 叶笛声静静的传了出去。 树叶算不上什么好乐器,不过那悠悠的乐音仍旧勾住了晁无瑾游离的思绪,他专注的听完了整首小曲。 “是出自诗经的蒹葭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涸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眼中有淡笑,温热的手拉过她一缯垂胸的长发。 她怔怔地望着他。 “鸦儿,你有心仪的人吗?”这首曲子表现情怀难诉,人心如同两岸,迂回曲折,苦苦相望,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彼岸的心情。她有心上人了吗? “哪有,我可是刚刚拿到放妻书的人啊,哪敢随便去玷污别人?我是因为这首曲子很优美,想你听了心情会比较好才吹的。这样你心情有好一点了吗?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绝活了。”她心跳了好大一下,连忙用力捏自己的大腿。 她没有泄露任何不该有的情绪吧?他心情已经够糟,她就别再添乱了。 “你从哪里看到我心情欠佳?”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她总不能说因为她经常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把他的一切烙在心底了吧? 当他微笑时,美丽的睫毛会盖住眼眸,只让人看见笑容,不会留意他的眼里流露了何等情绪;当他专注看书时,眉头会微微的蹙着,又是何等的吸引人……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他什么样子是要发怒的前兆,什么样子又是心情愉快,她全都知道。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啊?”那为什么住在皇宫深处的那个女人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心情?她的眼里没有他,心里更没有。 沉浸在过往里的晁无瑾回过头来,看见了汝鸦痴痴望着自己的目光,心里咯了下。 下一瞬,汝鸦只觉得她眼脸上一热,眼前便一片漆黑,是晁无瑾的手覆住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他略显狼狈的声音,“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还有,也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人。” 她在黑暗中不解地眨了眨眼。她到底用哪种眼光了? 他试探的慢慢把手收回去,但随即又用复杂的目光瞪着她。 “不是叫你别看,你还看,存心的是吗?” 她听见了他微微喘气的声音。 “对不起。”缩了缩肩膀,她想自己一定是着魔了,根本不能控制。 夜更深了,虫鸟啁啾,磕睡虫找上了汝鸦。 她不知不觉沉沉的闭上眼,睡了过去,接着,负荷不了重量的头往晁无瑾靠了过去。 瞥见她就算睡着也还在犹豫自己能不能靠过来,身子左右摇晃着,他叹了口气,把她的头扳过来偎着自己的肩。 这样的地方也能睡,这家伙! 第七章 第二天,汝鸦糊里糊涂地从床上醒来,对昨夜自己是怎么回到家、怎么上床的一点概念也没有。 不过昨晚他们真的吃到了鱼,晁无瑾把有刺的部分都包了,给她留下鱼肉。 “我要吃鱼眼睛。”不知好歹的人竟敢提出要求。 他实在不怎么甘愿。“其他都可以给你,鱼眼睛是我的。” “我就是爱吃鱼眼睛。”她嘟起嘴。 “那下回让绿珠煎两条鱼。” 后来,他们家吃鱼的时候,都有两条鱼来避免发生鱼眼战争吗? 答案是没有。最后总是晁无瑾认命的割地赔款,让出他喜欢的鱼眼睛。 因为他发现比起那鱼眼睛吃进自己肚子里,看着汝鸦吃更有意思。 有钱当思无钱日,莫待无钱想有时,所以,就算溽暑出门不是什么好主意,佣书写完了,汝鸦还是要还回去。 刚从自己厢房出来的晁无瑾看她在收拾东西,一副要出门的打扮,随口问:“要出门?” “去拿新的佣书回来抄写。” “怎么不叫绿珠陪你去?” “她这会儿又不知玩到哪去了。” “回来你得说说她,就只知道玩。要不我陪你去吧。”不论她现在的身份如何,女子出门没个丫鬟婆子陪着就是不对。 “你要陪我去还书?”她嘴巴吃惊地张大,像吞下一颗大鸡蛋,一蹦三尺高,双手一把挂在他的手臂上,模样乐得像要飞上天。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惘。 她脱口而出,“因为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啊!”跟喜欢的人做什么都好,做什么事都开心。 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四周变得非常安静,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汝鸦的脸马上烧起来,红得像西红柿,她慌乱的解释着,“我的意思是你回来那么久了,就只去过一趟皇宫,哪里都没去过,我们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去逛逛街。” 一只大手忽然拉了拉她鬓边垂下的发。“那就快点走吧,迟了市集就要收起来了。” “要戴笠帽吗?”她暗自松了口气,记得他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 “我一向少在府城出入,不会有认识的人,笠帽就不必了。” 出府后,两人并着肩慢慢的走,路上难免有马车、驴车、牛只等经过,带着各种气味的人群也会擦身而过。 他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让她走到路里边,平常不算近的路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陪伴下变得好短。 两人来到书肆后,汝鸦连忙交代道:“我去去就出来。” 说什么不必笠帽遮掩,可光彩夺目的瑰宝走到哪都能引人注目。他一定不知道一路过来有多少姑娘家停轿掀帘子,妇人买菜买肉冷不防掉地上……这些全都是因为他。 “我不是孩童,不用担心会弄丢我。”他自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 没想到,晃无瑾的如意算盘显然不怎么如意。 汝鸦前脚才刚进去,眨眼,三三两两出游的闺女已全部停下脚步,有些胆大的姑娘,甚至还用美人扇遮了半脸对他抛着媚眼,这一阵骚动,就连彩鸾铺门口的顾客也全都转移了注意力,往他这边看来。 汝鸦刚踏出大门,还没从外头快要暴动的情况中回过神,手臂就被一股力量拽住,接着飞也似的被拉进了书肆的内室,然后把烂摊子留给无辜的书肆主人。 半个时辰后,两道鬼祟的身影打书肆后门出来,其中一人头戴纱帽。 “噗哧!” “你还笑,这什么态度!哼哼……也不想想我是为谁才变成这样?”阴冷的声音从纱帽中飘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啦,我领到银子了,买东西补偿你的精神损失好了。”她双手合十,硬憋住笑意。 “就你那点钱……算了,那你可别随便买便宜的东西敷衍我!”他气人的功力也是一流。 “你!”削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知道了啦。”揣在荷包里的几贯钱还没温热就要易主了,呜呜…… “那么,为了让你好好挑选要送给我的物品,那些重死人的佣书就由我来拿吧。”又接那么多活儿,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汝鸦一愣,傻到忘了要回应。 明明是个懂得体贴、包容温柔的翩翩贵公子,却老爱说别扭的话……这么出色的人,要她不心动,真的很难。 也许是在最初、最初看着他的眼睛时,她就不知不觉的心动了,只是那时候还太小,她不懂那就是喜欢。 这会儿,她险些又流露出心底对他的爱意。 “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这样杵在大街上,要是被马车辗过去都不知道……你就不能对自己的事多上点心吗?”卸下她肩头的事物,他不敢置信自己竟成了婆婆妈妈的唠叨公。 她搔搔头笑道:“那走吧。” 他们一路逛着,晁无瑾很客气,只买了一个栉子。 一个栉子,就一、个、栉、子,便花光了她领到的佣笔金。 “黑店!”她踹了下人家店外的石阶。 “过分吗?” “不不不,一点都不过分。”她是没用的胆小鬼,马上见风转舵。 “你啊,小小年纪就养成这种世故的个性,真是不好。”他收起栉子放进衣袋里,不冷不热的丢下这话,扯了下她的发。 “你又拉我头发!”她哀哀叫。 “是叫你赶快跟上来。”他头也不回的走开。 忙着要跟上的汝鸦,很可惜的错失了前方晁无瑾噙在嘴角的美丽痕迹,他无声的笑着了。 夏夜,小房子的通风不好,在小院外消磨掉一个晚上是常有的事。 这种时候,晁无瑾会命令绿珠把竹凳竹桌搬到小院外,烹茶、乘凉,偶尔心血来潮便教她们下棋。 住在这里,汝鸦总觉得日子飞逝的匪夷所思。 他们三个人,仿佛成了一家人。 某日如常的夜里,李旭悠悠哉哉地从隔壁人家的墙头跳下来,飘落地面。 他来得突然,人也不客气,端起茶就往嘴里灌。“好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真教人羡慕。” “贤弟。”晁无瑾挑了下眉,随后又恢复了自然,对他的到来仅略表一丝意外。 李旭穿着银红如意云纹夹袍,发系青色的发带,眼色却如同蛰伏的苍鹰,有抹几不可见、咄咄逼人的凌厉。 “贤弟?”晁无瑾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但还来不及反应,顺着李旭的目光已看见了偷偷想藏到绿珠身后的汝鸦。 “把人借我!”李旭强悍的扯住她胳臂。 啊,只差一步就成功了!汝鸦在心里尖叫道。 “借什么借?不借不借,我不是油盐酱醋茶,要借你去别家借!”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来救她啊? 她手忙脚乱地想扳开李旭箝制住她的手,可那样子看在晁无瑾的眼里,却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于是,李旭便当着他的面,把她掳上马去了。 “大人?”绿珠绞着手指问,表情担忧。 “不会有事的。”他相信李旭。 只是这么突然又冒失,不像七皇子的行事作风……难道皇宫里出了什么事? 骏马风驰电掣的飞奔在空旷的大街上,李旭却还嫌不够,扬起鞭子往马屁股一挥,大黑马吃痛,更快速的狂奔起来。 被一把拉上马背的汝鸦吓得脸色苍白,赶紧低下身抱紧马脖子,她可从来没骑过马啊! 但尽管她都快要吓破胆了,仍然是不肯叫怕、不肯认输。 他也是,晁无瑾也是,这些有身份的人难不成都时兴在晚上活动吗?没一个把夜禁放在眼里的。 “求我!”李旭忽然道。 什么?汝鸦一脸茫然。 “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下去,要不然,你就得跟着本皇子一直跑,直到我舒心为止。” 这个混帐! “谁说我一定要听你的……”她突然身子一歪,奋力地想从危险的马背上跳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扣在双臂间。 她惊魂未定的抬起头,看见的是七皇子狂怒的脸。 “你找死吗?”李旭被吓出一身冷汗,在她的耳边咆哮着喊。 “让我下去!”她拚命扭动着身子,愤怒不输给他。 “你总是不听话,对我,你只会反抗。”他有些唏嘘,不过还是让大黑马的速度缓了下来。 最后他们在山坡上停下。 大黑马经过奔驰后,快乐的吃草去了,可汝鸦一点都不觉得黑漆漆的晚上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第一印象果然都是不准的……好吧,这位皇子给她的第二印象也实在不怎么样,差点把她一颗胆子给吓破。 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她躲到一边想安抚一下自己的情绪,哪知道人影横挡住她。 “谁让你转身过去的?谁准你站那么远?” 对上他愤怒的脸,汝鸦顿觉几分委屈,“我们要一直这样对彼此张牙舞爪吗?若是如此,那你又何必要我出来?” “这就要问你了,为什么你就是吝于给我一个微笑,不能只专心于我?” “你胡说些什么?不可理喻!” 顿了下,李旭忽然道:“今天是本皇子的生辰。”然而他却从华丽喧闹的宴会中跑出来,不自觉地去到她那里。 “生辰?那么一定很多人祝贺你喽!收到礼物不高兴吗?”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生辰就是母难日,有颗寿桃吃就很了不得了。 “哼!他们有哪个是真心的,收受礼物若还要担心对方是不是别有目的,不如不要!” 这样啊…… 汝鸦懂了。人心诡谲善变,宫里更胜一筹,晁无瑾从皇宫回来后也是满脸失落,而这位七皇子此刻一脸的迷惘,哪还有之前的狠色暴戾。 她幽幽叹了口气,此情无关风与月,只是一种单纯的心软。 “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什么礼物也没带,不如……我唱首歌给你听?”她笑得诚意十足。 李旭点了点头。 清清喉咙,她很认真地唱了起来,“金银花,十二朵,大姨妈,来接我,猪挑柴,狗烧火,猫儿煮饭笑死我。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又被砖头咬了手。” “人咬狗?嗤!亏你想得出来,鬼话连篇!”李旭何曾听过这种民间流行的儿歌,自然噱倒,一笑泯了方才的不愉快。 “生辰快乐!”知道他也只是个想要温暖的孩子,汝鸦大方地伸出双臂抱住他。 李旭如遭雷击,目光霎时僵凝。 她的身上有种香气,不是魔香不是檀香,也不是他在皇宫里闻过的任何香味。 他不知道她从小就浸润在制香的家庭里,久而久之,身上便带着一股能宁人心神的气味。当然,不亲密接触是闻不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秘密。 汝鸦抬起头来,刚好看见他仓促的别开眼。 “我送你回去吧。”他嗫嚅。 这次,李旭安全的把她送上马背。 “坐稳,不要怕……就是这样,跟随着大黑的步子节奏就不会被颠下马、踩成人泥了。” 想不到汝鸦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慢慢的大胆坐稳后,她竟然掌握了诀窍,学会了骑马,她大乐不已。 “你确定还要回去?你看起来不太得宠,我把你劫了出来,抱璞也不管你的死活,不如你就跟了我吧?”她的笑让他看得别不开眼。 第八章 “无聊!” “人生岁月,只求唯一,但日子久了也难免乏味,不是吗?” “别告诉我你贵为皇子,身边却没有侍寝的小妾或通房。”她很明白王公贵族没有从一而终的观念。 “可多了,本皇子九岁就收了四个侧室,如今得编号才能认得人。” 遑论真假,汝鸦都无言了。 他们回到官舍时,夜已经很深了,李旭见她毫不迟疑的进屋,也只好落寞的重新跃上马背,驾马离开。 马蹄响起的同时,风中飘来他低低的叹息-- “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不漂亮也不迷人……我该怎么办……” 因为太仓惶的进屋,一踏入院里,汝鸦便直直地撞上一堵人墙,差点没往后倒。 人墙霎时抓住她的肩扶稳她,她感觉到那人满手的凉冷。 “无瑾大人?”她有一丝迷惑,天都快亮了他在院子里做什么?而且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裹着一层水雾,看样子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 “回来了?” 她点头,小小打了个哈欠,“你在观天像吗?” 他不置可否的应了声,从她出门他就守在这里,直到她回来。 为什么要执着于这种无意义的事他不知道,可脚就是动不了。 见识过后宫种种争宠的可怕手段后,令他对女色方面非常冷淡,无心在朝为宫,也无意于家庭婚姻。 从小就决定了的命运,他只要顺着道路往前走就可以,把红尘俗事了了之后,他就要回山上的道观去,在那里终老一生。 丁是丁,卯是卯,绝无转圜。 但他越来越气自己,仿佛有什么正在逐渐失去控制中。 晁无瑾一个眨眼,把心思尽数敛去,收回手转身进屋。想当然耳,汝鸦也像只小狗似的跟着他后面走了进去。 “我要梳头,梳过头才能上床睡觉。”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汝鸦的瞌睡虫跑了点。“什么时候立下的规矩啊,要梳头才能睡下?” “就方才。” “你、你……”他就是有本事一句话惹恼人,偏她又不知拿他如何是好。“要梳头是吧,我梳就是了。” 进到屋内,她让他坐下,抽起他胡乱束发的簪子,一头黑发随即如瀑般流泄下来。他的头发细软却又乌黑透亮,不管怎么看都令人赞叹,呼吸为之所夺。 “我要用今天买的栉子梳头。” 那是一把纯乌木做的梳子,一体成形,通透黑润,在市集时他一眼便中意,拿了就走。 “是。”她遵命。 看他乖乖低头闭眼的模样,她不禁又有些心思动摇。第一次替他梳头后,虽想着别再梳了,可每次他一开口,她便又忍不住。 他的好看不用多说了,不管任何神情举动都能勾动她的心,甚至连他的指尖她都觉得漂亮。 她真的无药可救了。 他非常喜欢每天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她总是非常温柔细致的为他梳理头发,从来没有弄痛过他。 因为要睡觉了,汝鸦并没有为他盘上什么装饰。 “这样满意了吗?” “还可以。” “那……祝你好梦喽。”转身离开,她轻轻的掩上门,叹息一声。 如果她不是十八岁,而是五十岁、六十岁就好了,若是那样的年纪,她就能心如止水,不会让自己一颗心爱慕得无处可去,不知如何是好。 心事朦胧又酸涩,那样的椎心,她快要负荷不住了,怎么办? 窗外,天色已明。 不知打何时起,七皇子李旭变成他们家的常客,从来叨一杯茶喝、路过,到干脆过夜,最后演变成把西厢房据为已有。 这下绿珠不高兴了,“我要烧了厨房!你们都欺负我,我一个人怎么伺候得了那么多人?绿珠讨厌那个皇子!” “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不会有人要你多做什么的。”汝鸦倒没想到天真的绿珠会有这么大的反弹。 “我不要管他的饭,他一来屋子更挤了,绿珠都快没地方睡了。” “七皇子不会住太久的,他只是觉得新鲜。”继续安抚。 “谁说的,我住下就不走了。我来,你们要感到蓬华生辉知道吗?还有我说鸦儿,下人不能这样宠的,当心她哪天爬到你头上撒野!”引起口角的罪魁祸首不知要息事宁人,还来火上添油,简直是不知死活。 “不许你骂姐姐!”绿珠鼓起腮帮子,话里烟硝味十足,眼看一场大战就要展开。 “那把墙给拆了吧。”晁无瑾凉凉的开了金口。 “为他这种人拆围墙?” “哪种人?”丝毫不觉自己给人家添麻烦增乱的某人,依然非常趾高气扬。 绿珠感到委屈极了。 无瑾大人、鸦儿姐姐向来都疼她,他们三个人住明明就刚好的房子,这个皇子偏要来挤,他一来,害她得去边边角角住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大费周章的拆墙盖房子,这还不讨厌吗? 汝鸦拉她的手哄道:“这样吧,绿珠先过来跟我挤一间房,我给你裁新衣服,好吗?” “新衣服吗?” “嗯。” “那绿珠去收拾衣服,搬去跟姐姐住。”刚才还气呼呼的人儿闻言一蹦一跳的走了。 “我说,你为什么要搬来我这里?”晁无瑾终于看不下去了,再怎么说他都是一家之主,实在有必要问问这自己有宫殿可以住的矜贵皇子,为什么要跑来跟他们挤这三个人都嫌多的小房子? “为了追求所爱。” 他的话让本来一派轻松的晁无瑾还有汝鸦都呆了。 李旭没有断袖之癖,晁无瑾把目光投向了汝鸦。 她被他深邃难懂的眼光看得浑身冰凉,这人怎么从脚到顶都透着彻骨寒气?到底谁惹他了? “原来七皇子喜欢上我们家绿珠啊,只怕是高攀不起呢。”不明白晁无瑾的想法,汝鸦的心因李旭的话提到嗓子口。这家伙是来乱的吗? 是这样吗?晁无瑾的视线回到李旭身上。 “我认定的事就不会改了。”李旭没有太注意汝鸦说了什么,那夜过后,他在心里挣扎了许久,他从来不曾为一个人如此伤神费心,所以他得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非要她不可。 “本皇子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他不改自大。 “玛瑙大爷吗?”她就是不想顺他的意。 他涨红脸。“你怎么知道的?”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他转身一吼,“晁无瑾,你这个出卖朋友的狗腿子!” 晁无瑾对李旭的怒吼无动于衷,因为他看着汝鸦和李旭的互动,心绪变得很不对劲,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里。 结果李旭并没有能在宫舍好好住上几天,因为他是皇子,不是普通人,他的夜不归营--应该说是暂时性的失踪,在小公公们终日惶惶不安里终于爆发,惊动了皇帝还有他的母妃。 皇帝大发雷霆,他的母妃倾天娘娘则派了心腹还有大批人马团团围住小小的宫舍。 这种阵仗,插翅都难飞。 李旭沮丧的大发脾气,请人是这样请的吗? “我已经成年了,只是尚未封王,就差一道手续而已,我不要回去!”他知道父皇因为宠爱他,所以才把适龄的他继续留在皇宫,可是这也要看时候啊,这样留来留去,会留成仇的! 不过,不管他如何生气,都改变不了自己必须回宫的事实。 “你喜欢他对吧?与其自苦,为什么不坦白的告诉那个木头人?”临走前,李旭一针见血的对汝鸦坦言。 她动了心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情,都怪自己收了那些妻妾,早识男女情爱,他啊,该死的这么明白透彻。 三个人住在一起,他有很多时间可以观察他想追求的女子,可是,当他看到汝鸦的眼神就知道了,她的心在别人身上。 她的视线总是随着晁无瑾打转,而悲惨的是他的眼光却无时无刻不在她身上。 她不常笑,但每次笑都是因为晁无瑾说了或做了什么,只有看到他、想到他,她才会有那种温柔到能致人于死的笑容。 问他有受到打击吗?有,还是很严重的那种,而且开始后悔自己死皮赖脸要住在这里的烂主意。 但是要他放弃--不,他不情愿,这世间还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不是吗? 论风采学问、人品外貌,他绝对不输晁无瑾,凭什么要认输? “趁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好好把握机会吧。”他在汝鸦的耳边低语,面授机宜。 汝鸦愣得小嘴微张,完全不知所措,她的心事曾几何时摊在阳光下的? 这副景象看在远处的晁无瑾眼里又是一阵震揿,他眼神冒火,心思纠结地回到房间。 汝鸦对着青铜镜左瞧右看,刻意打扮了自己。 她抿了红唇,上了胭脂,简单的挽髻以十二颗等圆珍珠扣住,衬出颈项优雅细致的弧线。 蔷薇色和紫青色交织而成的纱裙,闪现惹人注目的风情。 这是她最好的衣服跟饰品,这样,她总算对自己有了那么一点自信。 如她所想的,小厅里,晁无瑾正抱著书看。 “大人……” 听见叫唤的声音,他淡淡抬起头来,原本平静的眼波因她的清艳惊起了涟漪。 汝鸦被看得全身紧张,手上茶杯一抖,茶水就泼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在做什么?”他回神低吼,一条巾子随即覆上她手背。 “不要紧,还好茶水不烫……” “手都红了还叫不烫?” 她恨自己的笨拙,本来想给他好印象的。“真的不要紧,我只是……有件事想问大人。” 他仍然盯着她的手背。“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是你…… “你那时的蒹葭就是为他而吹奏的吗?”他抬起了眼,心渐冷,幸好理智还在。 汝鸦勇敢的点了头。 “非常非常喜欢他?”他微微蹙眉。 “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无法自拔,喜欢到想得到那个人的爱。“那个人如果是大人--” “我们是不可能的。” 她喜欢的不是李旭? 但他选的这条路没有爱人和被爱的权利。 她幽幽的看着他,眼中有泪在打转,双唇轻颤,差点说不出话来,“对啊、对啊……这是什么烂比喻啊……”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人的心,可以在一刹那碎掉。 汝鸦抬手遮住自己发热的眼眶,不愿晁无瑾看见她软弱的模样,下一刻-- 不好!忍不住了!她最近的眼泪也太多了吧? 她连忙转身想走,不想在他面前崩溃。 “你要去哪里?” “人有三急。” “外面在打雷,快下雨了。” 然而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慌不择路的往外跑,心里只觉得自卑又自惭。 像大人那般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哪是她能要得起的? 她只是一个被夫家休离的女子,贞洁已毁、名誉已无,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凭什么爱上那样圣洁的他? 自不量力对不对?被爱恨困住的,只有她自己。 第九章 眼泪在风里飞,方才所有凝聚出来的勇气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此刻充塞在她心里的,只剩下悲凉到绝望的情绪。 眼泪到底是什么呢?她擦也擦不完,如雨滂沱。 力气掏光了,失魂落魄的她颓然的站在溪边。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无法思考,只觉得头脑发热,厌恶这样的自己,好厌恶……想也不想,“咚”的一声栽进溪里,水花四溢。 好凉快啊……清凉的溪水真好,不论她流出多少眼泪,清澈的水流都能替她拭去,不怕被谁看见。 在水里,就没人会看到她的彷徨痛苦和碎成片片的心。 水流呛进了鼻中,可是她仍不想上去,就算窒息也无所谓,身子慢慢地漂浮,直到意识也渐渐模糊…… 汝鸦没听见有人跳下水,长长的臂朝着她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捞起,然后奋力游动,冒出了水面,离开溪水。 “我实在不放心你,回来看看,想不到你就真干出这种傻事来!”破口大骂的人,是甩掉宫人偷溜出来的李旭。 要不是他刚好看见她狂奔出来的背影追了上去,晚上那么一步,这丫头就去当了河神的新娘了。 该死!虽然是夏天,可是溪水真冷,他冰到骨头都要打哆嗦了。 他近乎粗鲁的拍打汝鸦的胸口,她浑身湿透,衣服发丝全部黏在肌肤上。 半晌,她吐出了脏水,慢慢睁开眼。 李旭又气又急,破口再骂,“你疯了?干什么傻事?到底是哪根筋坏了,你居然寻死?” “我……没……有。”她不想死,只是想让狂乱的脑子可以冷静,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泪、她可笑的模样。 李旭一肚子的怒气在看见她浑身湿透、一抽一抽的微微发抖后就咽了回去,他认命的脱下袍子盖住她,然后将她揽在怀里,想给她温暖。 不会照顾人也没照顾过谁的皇子压根没想到自己的袍子也是湿的,这下是雪上加霜了。 汝鸦无力的靠在他身上,两只手不知放哪里才好,她告诉自己就靠一下下,这才轻轻地把人和手靠在他身侧。 “我不好吗?为什么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李旭的问话一声大过一声,也不知是在问汝鸦还是他自己。 “你不要说了,说得我头好痛……” “这时候不说,我还有什么机会对你倾吐心声?”如此低声下气的他,哪像平时的七皇子? “做朋友不是很好吗?”她好累了。 “你这么残忍的拒绝我,要是晁无瑾也用同样的话拒绝你,你受得了吗?” 他话才说完,她的泪就夺眶而出了。 那是她的死穴,一句话都不能承受的。 他伸长手,想抚摸她冰冷的脸,她却往后缩了缩。 “他就这么好,好到我向你伸出手你都不要?我这样看着你,你看到我心里的感情了吗?”他不甘的说,似乎是打算把一切都说开,仿佛他们只有今晚,没有以后了。 她心里一片混乱,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迟了对吗?”他伤怀又沙哑的道。 她别过脸不看他,屈着身子紧紧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会等你,等你只看着我,等你心里有我而不是透过我看别人的那天。” 汝鸦闻言,震惊的慢慢瞠大眼睛,但除此之外,她已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这个世界应该是疯了……不,疯的那个人是她。 李旭抱起她,收起眼里止不住的黯然。 “我送你回去吧。” 汝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李旭送回来的,当她稍微恢复神智的时候,人就已经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姐姐,你在发烧。”绿珠一脸忧愁的替她擦脸。 “不要紧,我睡一觉就好了。”脑子混混沌沌,她还记得要微笑。 “那绿珠不吵姐姐。” “好。” 恍惚间,她感觉绿珠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了很久,然后走了。 恍惚间,天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有人来来去去。 汝鸦浑身一直在冷热里交替着,冷的时候,她双手箍住肩膀,牙被她咬得咯咯作响,眼皮也有千斤重,怎么都撑不开。 寒冷过后接着的就是热,那股热从她腹内散发出来,窜到四肢,虽然驱走了原先的寒冷,可她也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都像快烧起来似的。 她的病没有好转,而是更严重了。 到后来,不知是因为高烧不退的热辗转烧灼了全身,还是四肢百骸的寒冷痛楚侵袭,她终于咬着唇,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痛到不能自己了都还放不下? 那哭声压抑又凄楚,令人不忍听闻。 晁无瑾站在她房门外,脸色铁青,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就一直这样哭泣吗? 当他忽地推门进去,第一次目睹了她来不及收起的眼泪时,如遭雷击。 他从来没看过她哭,他记得很清楚,即便被夫家那么无情的对待跟驱逐,即使身体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她都不曾在他面前掉过一滴泪。 他走近她,用指腹抹去她的泪珠,又回身倒了杯水。“喝水。” 汝鸦浑身酸软无力,只能气苦的撇过头。他放下杯子,慢慢地坐上床沿,抱起她无力的身躯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再拿过杯子,放到她唇边。“喝,要全部喝光。” “我不想你来照顾我,我不想看到你。”她唇都裂了,眼睛红了,嗓音哑了,却仍坚持着这最后的尊严。 “还会顶嘴?是要我用嘴喂你吗?” 她呼吸一窒,乖乖低头小口小口的咽光了水。 “还要吗?” 她无力的摇头。 “想睡就再睡吧,我会让绿珠把药温着等你醒。” 不用晁无瑾说,喝完水的汝鸦眼皮一闭,又再度陷入昏睡。 可就算在睡梦中,她仍旧不得安稳,流着大量的汗,脸色一下白一下青一下红。 晁无瑾每半个时辰就会强迫她醒来喝水,一摸到她冰镇额头的巾子不冷了就立刻换上,他忙了一整夜,照顾到她退烧为止。 直到确定她的额头恢复正常温度,他才放下心,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打开房门,离开他待了一个晚上的房间。 门外杵着李旭,他也在处头守了一晚。 “她没事,烧退了。”晁无瑾面无表情的说。 “我喜欢她,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到心都痛了,从来没有喜欢一个女人像喜欢她那样。 “我看得出来。她也喜欢你吧?” 李旭怪叫了声,“要不是看在跟你相交多年的份上,我早就宰了你!她要是喜欢我,本皇子用得着这么辛苦吗?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我,她一直看着的人是你这混蛋!一直都是!”看见好友眼底的不可置信,李旭再也忍不住情绪爆发,一拳挥了过去。“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 晁无瑾硬生生捱了一拳,谁知道李旭打不过瘾,发狠的又扑上来,两人很快纠缠在一起,拳骨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 很多事情都乱了,情之一字,动人心肺,却也令人失控了。 风寒加上心病,汝鸦大病了一场,她的病拖过夏季,但终究是痊愈了。 人看起来是没事了,可在她身边的人都发现她再也没有真心的笑过,整个人就是撅撅的,恍惚无神,常常发一整天的呆。 另外两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在朝廷随便跺跺脚都有事的两个男人,一场架惊动了官舍其他官差,风声传到无所不知的皇帝老爷耳里。 李旭直接被罚了禁闭。 至于晁无瑾,皇帝沉吟许久,只告诫他不可再犯,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另外交给他一堆公务。 大小眼很严重,偏心偏到隔壁去了。 晁无瑾从宫里回来对责罚只字未提,第二天开始,他晚上常常就歇在宫中,就算赶得回去,和汝鸦碰面也只有淡淡的寒暄招呼就又匆匆走开,再后来,因为要早朝又要议政,他索性不回官舍了。 人对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最为敏感,有点疏离和隔阂都能感觉到,更何况是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的汝鸦。 他有意疏远,和她划清界线,也不过几日光景两人之间就隔了千山万水。 这一天,汝鸦终于拦到了他,她要他不必这样。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认识你。”晁无瑾冷漠的说。现下的他有如一团被搅乱的线,只想找回心里的宁静,他们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都好。 汝鸦苦涩的道:“你不想见我,我走便是。” 他们的缘分,终究是到头了吗? 如果一直看不到,就不会有期望、不会有失望,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心痛,不会再因看见彼此而辛苦了。 她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怕看到他的眼睛,怕看到他的为难与决绝,还有那个只要看到他就会痴了的自己。 短暂的交谈后,整整一个月,晁无瑾在官舍绝了踪迹。 大抵人的心能装的感受也就那些,再多就不行了,汝鸦觉得自己的负荷像是到了尽头。 一日比一日冷静下来的她,总算在十月金秋的某一天踏出门,她手里拎着的仍是平常上书肆时用来装佣书的蔺草袋,打扮也像平素的她。 意外的是,她在大门口碰到了刚从轿子里走出来的晁无瑾。 看着他如远山悠静的眉目,她不禁在心里轻声叹息,在她单薄的生命里,他一直是最美丽、最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是她太贪心了,人怎么能要求把风景收为己有? 她是个一生中都不会再有姻缘的女子,应该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心,安静地过日子就好,不该再奢想其他。 花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飞翔。 “要出门?” “是。”汝鸦福了福身,微笑,没有多余的话语,她转身离开。 不再为你沉醉,不再为你彷徨了…… 晁无瑾愣在原地,她那掺杂着伤痛寂寥又美丽的微笑,螫痛了他的眼睛。 好半晌后,他才木然的走进小院,经过小厅,往里走。 东厢房原来住着他,西厢房住着七皇子,汝鸦则住在最小的那间屋子。 她的房间门是开着的,他进了她的小屋。 摆设如常,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晁无瑾的动作比脑筋还要快,他一手打开衣柜,是空的;床几原本经常会放着她没有读完的书本茶杯,书不见了,茶杯此刻也洗得干净,倒扣在窗棂上。 她寥寥可数的随身物品都不见了,她很干脆地走了。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嘴巴说说而已。 晁无瑾心慌意乱,目皆尽裂。 一种存在已久却总是潜藏在他心底的寂寞涌上来,然后破碎。 从小他在道观生活,不知道父母是谁,师父抚养他长大,却也对他寄予厚望,他十几岁时被带进宫,在那吃人的地方如同弃儿般地努力求生存。 在知道皇后娘娘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之后,备受打击的他自动请缨去为皇帝寻风水宝穴,只希望可以远离皇宫,远离那个为了享受荣华富贵而抛弃他的母亲。 他开始漫长无边的旅行,一站走过一站,可不管经过多少地方,最后剩下的都还是只有他自己。 他尝尽了只有一个人的苦。 他善卜、善观人相、能明天机、懂阴阳术数,但许多人礼遇他是因惧怕他的能力,怕得罪他而招祸,并不是真的喜欢他这个人。 第十章 他的身边看来有许多人簇拥,但是又有几个是真心的? 只有汝鸦,自从她走进他的生活后,他破例的事好像越来越多,那些层出不穷的烦恼也都像是为了她。 是他的冷漠把她往外推,推得远远的,远到他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然而有些东西错过就真的回不来了,人总要到面临失去的那一刻才会明白自己的真心,事到如今,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故作冷淡再也压抑不住汹涌的感情。 他倏地转身往外跑,跑得那么急,生怕太慢就会失去她。 到了街市,他钻走人潮中,抓了人就问,看见相似的背影就把人扳过来看,不断道歉,然后继续找。 大街小巷,胡同店家,眼看夜色就要来临,到时候就更难找人,他更急了,书肆、土地公庙……没有人见到她,她好像滴入人间的水滴,一下子就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晁无瑾几乎要濒临崩溃。 他站在街心,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看着到处钻动的人车,那么多的人却都不是他要的,他心烦极了。 几乎是爆发似的使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不愿放弃的咆哮嘶吼道:“汝鸦,你给我出来!是谁允许你去我找不到的地方?是谁说你可以走的?你出来!给我出来!” 他的吼叫如同平地一声雷,惊动了四周的人群,正要转往他处去的汝鸦也停住了脚步。 她心神俱颤,不明所以,是谁用那种近乎恐惧的声音在叫她? 晁无瑾的气势太凌人,人也太特别,人潮很自动的散了开来,道路中央剩下遥遥相望的他和愣在原地的汝鸦。 然后,他看见她了。 她一脸无助。 晁无瑾一步步来到她面前,咬牙道:“不要再让我这样找,会出人命的。”他缓缓的伸手,将她抱住。 揽住她腰间的手紧而颤抖,托住她后脑勺的手轻而坚决,四周霎时只剩他的喘息、他的触摸、他的拥抱。 汝鸦泪崩了。 “你以后得待在我的视线里,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要在我的视线里,知道吗?” “……你……也别再像天塌下来似的叫我……”一向平静的他那样害怕,她的心好痛。 这时,奉了皇命在酒楼包厢宴请来天都朝圣的贵宾的七皇子李旭,被楼下的声响惊动,探出头来。 看见当街拥抱的两人,他抽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从未这么艰难过,得要用尽力气才能管住自己的脚不要冲上去。最后,只见他原来扳在窗框上的手一离开后,四指形的木块忽然掉落,木屑乱飞。 尤其是男女两人当街抱在一起成何体统,他们的身份地位还如此悬殊。 于是府城最大条的八卦,如星火燎原般的传开了…… “姐姐,坏!”绿珠捧着茶盘,模样看来很生气。 她从来没想过鸦儿姐姐会弃她而去,要不是大人拼了命的去把人找回来,她不就永远见不到姐姐了?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汝鸦陪小心的道着歉,小丫头大发脾气,气势惊人。 “不想你的姐姐又出走,就要把她看牢。喏,去把她的包袱收起来,要收好,别让她找到。”晁无瑾很坏心的把汝鸦的蔺草袋交给绿珠。 “还是大人英明,绿珠马上就去。”说走就走,快得叫人拦不住。 “钦,不要教坏小孩。”汝鸦苦笑了下。 她的势力远远不及晁无瑾,真要追究起来,绿珠对她主子的话可是一个折扣都不敢打,对她就很光天化日的阳奉阴违。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喜欢绿珠的真性情。 “你要是有绿珠一半的听话就好了。是谁允许你只字片语都没留下就离家的?”有人想到旧恨,算起帐来了。 “那以后只要留书就可以走了喔?”她简直是捋虎须了。 “你给我记住了,以后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得要待在我的视线里。” 汝鸦结巴了。“这是表示你……”她很不文雅的吞了口口水,用大拇指和食指互压做了个手势。“你有一些些喜欢鸦儿了吗?” “对不起,日子太短,宠你太少。”他叹息道。 “我……不是故意要喜欢上你的,我很歉疚。” 晁无瑾啼笑皆非,这丫头还不懂他的心意吗?道什么歉……他哄也不是,骂也不是,复杂的表情纠结在脸上。 “都被你喜欢上了,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汝鸦被吓得嘴巴阖不拢,呆了下才用很轻、很柔,仿佛很怕美梦被惊醒的声音道:“你站着不要动,一下就好,让我确定一下。” “确定什么?”他的心就是这样常被她搞乱的,这丫头啊! 汝鸦转过头,开始用力捏着自己的脸颊--好痛!那……这一切就不是梦了吧。 嘻! “钦,你这丫头做什么?不要这样。”晁无瑾把人抱进怀里,他不是木头人,是真实的感受到了她的感情。“跟你在一起我很自在,忍不住就会笑,可是后来你不笑了,我就受不了,心里好像少了什么。我想要你真心的笑。” “要求一个心情很差的人要保持笑容也太过分了,而且这始作俑者是谁啊?” “对不起,你应该被呵护、被珍惜、被认真的对待……我已经把心掏出来了,那你呢?” “明知故问!”捶了下他的胸,仰起脸,刚好看见他放松后的表情,浅笑有如粼粼波光的水面。 这一看,又迷醉了她的眼,令她脸色酡红。 “你……我以前不是说过,别这样看人的吗?” 叹息一声,他低头寻到她的唇。 自坊巷下轿后,晁无瑾便一路直行,景盛帝京天都,时已入秋,宫内紫薇树叶铺满地。 飞檐碧瓦,殿宇巍峨,然而他却一点玩赏的心也无,只跟着引领的公公直入禁中。 渫央殿外金钟鸣响,钟声如水波四方漾开,带着余音。 晁无瑾一身朝服立在殿外,待宫人进去禀报。 “陛下已不早朝,正在更衣,请无瑾大人稍候,小的再去给大人探探。” “有劳公公了。” 片刻后,晁无瑾缓步进了正殿。“微臣叩见陛下。”他单膝着地的说。 “不用多礼,起来说话吧。”殿前上座传来威严的男声。 “谢皇上。”他起身,退到一旁。 景盛帝唤来宫人。“上茶,给无瑾大人赐座。” 宫人依言上茶,搬了座椅来。 晁无瑾入座后,最盛帝也不说话,好像把他召来就只是为了相对品茶而已。 “陛下?” 皇帝一边喝茶,一边把案上的整叠折子朝晁无瑾那推了推。 晁无瑾不解此举,也没有去把折子拿来看的意愿,只是微皱起眉。 “你知道那帮老臣们最近都上了些什么折子?” 晁无瑾摇头。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六部老臣们联名拜表,全是劝朕给你指婚的,就连皇后也赞成这件事。” “这是臣的家事,不敢劳动诸位大人们烦心,而且--” 不等他说完,景盛帝又从中挑出一个折子,“朝中三品以上臣子家中的未婚女子均列在奏折上,呈与朕阅,你看看喜欢哪家千金?” 晁无瑾接过奏折,却不打开,半垂的眼眸中有了怒意。 “这里面哪一个不是簪缨贵胄?要与你成婚的女子,朕不会马虎的。都怪朕不好,你都满二十三岁了吧?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是朕疏忽了。”景盛帝兴致勃勃地道。 “陛下每日为国事弹精竭虑,已经非常辛劳,臣的婚事实在是小事,不是挂念。” “瞧你看都不看,莫非心里有人了?” “是,臣只求一知心人。” “就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姑娘吗?”小儿女们的情事,皇帝原本无意多干涉,何事能安国、何事能抚民,才是他所当为挂心的。 “那些事是臣惹出来的,不关她的事。” 听起来还挺维护人家的。“先前为了她和旭儿斗殴,两人都挂彩……朕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八风吹不动的性子,那位姑娘……老实说真的勾起朕的好奇心了。” “她只是个民间女子。” “朕听说,她是被夫家休离的无德女子?” “是。” 景盛帝惊讶了。“天下美好的女子那么多,这又何必?你呢,从来不动心;旭儿呢,妾室无数,却没一个上心的。现在为了个民间女子,你们什么出格的事都干了,你倒是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臣不好,臣不该打伤七皇子。” “这件事你已经来请过罪,旭儿也说是他先动手的,不追究了,所以这事就此揭过,别再说了。” “谢陛下。” “旭儿这阵子成熟稳重了很多,朕从来没看过他这么安静,无瑾,你们这两个孩子的眼光是怎么回事?” “陛下问臣,臣也无解,爱上一个人,感情慢慢变深,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喜欢上就是喜欢上,别无他法,解不去、断不了。 “朕向来很有成全别人的美意,尤其感情这种事,要是你不情我不愿就讨厌了,但是这回掺上了皇后,可就没那么好办。她向来不怎么关注这些事情,如今却有意要促成你的婚事,你就算不同意,也得想个好理由给朕回了皇后。” “陛下,臣心中的那人是抛不掉了,不能负她,也不能碍了其他女子的姻缘,还请陛下代臣谢过皇后的美意。” “要不是宫里没有适龄的公主,朕也想把你纳为驸马。” “陛下,你离题了。”人人想一步登天,他却一点都不想,也不愿。 景盛帝抚须大笑。“看起来,朕是很难作主你的婚事了,罢了,就随你吧。” “谢陛下。”皇帝总算是放弃劝说了。 “现在要谢朕还太早。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晁无瑾出了殿门,足下步履如飞,一路朝七皇子的寝宫而去。 此时已经晌午,一列尚食局的小宫女正在传膳,手中提着精致食盒,一个挨着一个进寝殿去摆膳。 服侍七皇子的内侍公公一看到晁无瑾来到,赶紧向前拜倒,“无瑾大人,好久不见。” “郑公公好久不见了,身体可好?” “多谢大人挂念,老奴的身体还能使唤个几年没问题。”郑公公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面白无须,眼冒精光,一看番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这也不足为奇,皇宫里,能做上内侍公公、亲近皇子生活的太监,出身都不简单。 “劳烦公公知会一下里面那只大虫,说我来了。” 郑公公连迭点头,忽略自己主子被叫做大虫的大不敬话语。 “小的马上去察报……不过大人您来得正好,不是老奴要多嘴,七皇子这阵子茶饭不思,精神不振,老奴担心再这样下去……”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虽是主子但也有感情,人完全变了一个性格,怎能不担心? “我知道了,我进去看看。”晁无瑾不再等郑公公通报,直接跨过玉石门槛,大方地进了寝殿。 “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一杯。”神情有些寥落的李旭一看清来人便从长杨起身,表情恢复了一贯的不羁。 “我来蹭顿饭而已。” “怎么不让人通报?也好让我有点准备。难得看你穿官服、官靴……怎么,被我父皇叫去训话了?” 第十一章 眼前男子虽仍是言笑晏晏,但就是少了那么点意气风发,晁无瑾看得出来。 李旭遣走了小宫女,没招呼晁无瑾,迳自看了看菜色,尚食局的东西他已吃腻,兴致缺缺。 “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之前的禁足令、现在的繁忙公务,看来你的逍遥日子快要过完了。”晁无瑾也不客气,自己就找地方坐,这七皇子的寝宫他以前是常来的,哪里藏了什么好玩意、哪里不能碰,他都知道。 银箸玉杯佳酿,精巧膳食,二十几道菜,一个人吃怎么说都嫌多,但是,这就是皇家排场。 “是啊,他骂得可凶了,骂我游手好闲、自甘堕落,说皇室子弟,最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置家国于不顾。这顶帽子扣下来,我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姑且不论你有没有要当帝王的心,身在皇室,要专宠一个人,是有点困难。”心只给一个人并不容易,这年头稍微有能力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如云,何况皇子根本没有婚姻的自由。 “被你这样调侃,我好像也不得不膛到我那些哥哥们夺嫡的脏水里去了,要是我爬上那个位置,她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虽然心里清楚明白,不管他站到多高的位置,他都不会是她心里的那个唯一。 “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小心隔墙有耳!”晁无瑾严声警告。 朝堂斗争不能玩笑,会出人命的! “连发泄情绪都不可以啊……你当我不明白,一旦把她牵扯进皇宫,她不但会失去自由,还得为争宠拼得你死我活吗?到时候我的爱,会变成害她的毒药。”想在皇家生活,势必得面对这一切。 李旭越说心越痛,可有那么一种人,即使受了伤,因为自尊,还是会佯装无所谓。他就该死的是这种人。 “贤弟,这世间我什么都能让你,唯独感情不能。”晁无瑾叹口气。他在这尘世沾染太深,已经回不了头了。 “你这混帐!到底是朋友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对我来说一样重要。你跟鸦儿我都不想放弃,都要。” “有种你再说一遍!”李旭握起拳头了。 “你要我说几遍都可以。” “没见过你这么贪心的人!”李旭恶狠狠地瞪了他许久,最后颓然的坐回位置上,睐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气消了吗?如果消了,那就走吧。”晁无瑾起身。 “去哪?”李旭仍旧没好气。 “我们好兄弟很久没去好好的吃喝玩乐一番了,而且认真说起来,你还欠我一顿洗尘宴。我发现一家新开的酒楼,菜色不错,卖的都是蜀州辣菜,呛辣麻又非常爽口,你去不去?” “去你的!”一拳敲上晁无瑾肩头。“还洗尘宴呢?你出钱,本皇子就考虑要不要去,不然免谈!” “还可以多约几个人。”晁无瑾笑着提点。 李旭一顿,笑了,一撩锦袍。“你是说离黑羽那家伙和跟你一样喜欢到处乱跑的后王孙?” “不然还有谁?” “这两个上天下地的难找,他们何时回京的?”就连他的情报网也无动静,这两人的能力完全不输给他跟晁无瑾。 “要煎要煮,如何严刑拷打,他们就都交给你了。”晁无瑾丢下一句话,身姿飘逸的走出宫门。出卖朋友,他可卖得一点都不手软啊。 临走前,他得到了李旭感激的一瞥,他笑了笑,大步走入风中。 在绸缎行,汝鸦剪了两块布料。 绿珠老是问她的新衣服什么时候能裁好,于是汝鸦趁着今日去换佣书的时候顺道挑了两块布。 当然不是只为了绿珠,她也想替晁无瑾做件新衣。 “姑娘,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绸缎行里人来人往,老板就算没能亲眼凑到热闹,真实的看个究竟,来店里一边挑布料一边聊天的大婶姑娘们的话题也总不离最近轰动整个府城的桃色事件,他想不听都不行。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不过两人一个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无瑾大人,一个却是别人不要的下堂糟糠妻,这种组合实在教人无法接受,难怪舆论沸腾。 “听说无瑾大人非常迷恋一名女子。” “掌柜的想说什么呢?” “那是姑娘你吗?” “掌柜太抬举我了,我相貌这么普通,你觉得那位大人可能看上我吗?” 说实在的,绸缎行掌柜也是心存疑问。 这位姑娘看起来的确不起眼,但气度有别于很多浓妆艳抹的小家碧玉,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 啊,八卦就这点不好,没凭没据,见影生子的人太多了。 “要我说,这年头爱嚼舌根的人真不应该,偏偏这样的人太多了。”生意跟茶余饭后的八卦哪样重要? 掌柜的很快做出睿智的选择。 汝鸦也很快结了帐出门,以后这家店铺还是少来好了。之前她还去了书肆,书肆老板只瞅了瞅她,什么都没问,不过想来应该也听到了不少流言。 人言可畏啊。只要是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流言蜚语。 也许就算搬到深山,也杜绝不了人们好言是非的坏习惯吧。 汝鸦并不在乎那些闲言闲语,毕竟很多人其实只是觉得好奇,不怀好意的人真的不多。 不过,晁无瑾的出身终究尊贵,而她又是那样的背景,他和她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她的过去迟早会被摊出来,不想拖累他,能做的就是以后尽量低调了。 “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没有剪到喜欢的布匹吗?” 人影笼罩了她,清澈的声音熨进心底,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 “你的事情办妥了吗?” “还是……听见了什么不能入耳的话?”他再问。 傍晚的风大了些,擦过她的脸颊,将她耳边的黑发从发髻中刮了出来,零碎的落在肩头,他很温柔的为她把发丝挽到耳后,软软的指腹擦过她的颊。晁无瑾脸上露出了温柔至极的神色。 “你也耳闻了?” “很多姑娘对于我被你吃干抹净这事很有意见。” 这男人!开起玩笑来的时候,真会让人想捶他。“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那些闲话吗?我不在乎。天无忌,地无忌,人间百无禁忌。我是何人?这世间没有可以折损我的言语,旁人要说嘴是他们的自由,我爱你是我的自由。” 第一次听见这么露骨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来,汝鸦不禁脸红。“你这自大的性子要改改。” “我改了就不是我了,到时候你要是变心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你喔,平常好人一个,要是刁蛮起来,没有人比得过你。” “说我刁蛮,那是谁爱我入骨的?”晁无瑾笑望着她。 谁说爱情是容易的?好东西从来都不可能轻易得到。可既然已经入了他的眼,那么一生一世的守护就是他的责任了。 “我。”汝鸦坦承不讳。 他的眼瞳浮现情意,从来没有那么感动过,两人四目相对,撞出一团火花来。 要不是还在大街上,这擦出来的火花大概会变成火球。 他回神咳了一声,拉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感情有多好,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她也能说得欢天喜地,一会儿拉他的手、一会儿摸他的发带,那种幸福和愉悦如此真挚,纯粹发自内心。 而她身边那个喜欢安静、怕麻烦的男人虽然不搭腔,但是眼神温暖,宠惜之情溢于言表。 爱情真是奇妙,也才没多久以前,为了他,她总是一直流泪,如今还是为了他,她却一直在笑。 只要能在一起,日常的琐碎小事也很甜蜜,一日复一日,才会成永远。 “等等,我看到朋友了。”带着驼马走在街上的人太过醒目,晁无瑾一眼就认出对方是以前曾经招待过他住过帐篷的游走商人。“我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你在这里等一下,不许走开。” 他从十几岁开始游走各国,只身也好,跟随商队也罢,虽不敢说天下间各式各样的人种都见过,但朋友满天下倒是真的。 她戏谑的说:“知道了啦,大老爷。” “我真喜欢你喊我大老爷的样子,如果把那个大字去掉就更好了。”他一边说,跨过街心、避过马车的时候还在笑。 汝鸦的心也为此怦怦直跳,她听话的静静找个地方坐下等他。 “汝鸦?真的是你?” 是谁在喊她?汝鸦抬头想回应对方,却在看清来人面孔时随即愣了一下,她对上的眼,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你……”屁股尚未坐热又重新站了起来。 “我一直觉得那背影很熟,想不到真的是你,我刚才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呢。” 来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汝鸦那无缘的夫婿,黄生。他的眼在看见她时,有那么一抹惊艳闪过。 白嫩的耳珠,如墨的黑发,柔顺的眉睫,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沁入他鼻间。 他想起来了,她身上总有一股香气,不是那些让人眼花撩乱的香料调配出来的香味,而是天生自然的。 汝鸦微蹙起眉,对这个男人她实在无话好说,只想走开。 不是她小气,她只是不以为两人在那种恶劣的方式下分开后还有什么话可说,能客客气气的见过礼,她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黄生的眼中有些怀念。“汝鸦,你好吗?”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至今双手还提不起重物。 “我很想你--” “我才一个不注意,你就来勾搭别的女人?你们这对无耻的狗男女!” 正在找借口要离开的汝鸦,冷不防被一句杀气十足的女声还有数道人影给晃花了眼。 带着好几个丫头的女子一脸杀气腾腾的妒骂着,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早荡然无存。 “如烟,大庭广众的,自重!”黄生驭妻的能力显然很弱。 “要我自重,那你自己呢?我不过去胭脂铺买点水粉,你就走得不见人影,要我好找。”纤指戳上丈夫的胸口,半点颜面都不留。 “我说,你能不能别让人笑话我家教无方?” “家教?你也不想想你有今日是谁给的?是你要听我的家教吧?” 一言不和的夫妻当街吵起嘴,汝鸦站在那里看人家夫妻吵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怎么了?”这声音是晁无瑾。 “他……”只不过跟前夫还有前夫的现任妻子在街上偶遇,状况并不复杂,可为什么想解释却不容易? “我知道。”他一眼也没看向黄生。 “你知道?”她有点傻了。 “都过去了不是吗?” “是啊。” “那不就结了。” 好厉害的四两拨千金啊。汝鸦不禁在心头佩服赞叹。 “我们走吧。” “好。” “汝鸦,别走。”黄生见他们要走,连忙开口。 他实在不想跟家里的这个婆娘牵扯下去了,这段日子亲戚朋友都知道他家里有只母老虎,不只往来少了,就连官场生活也不如他想像的顺利,他真的很郁卒。 第十二章 晁无瑾转头了。“我家娘子的闺名岂是你能叫得的?”语气冰寒冻人。 “你是什么人?可知道我是谁?什么娘子?她是被我黄家休离的下堂妻。”黄生被骄纵的刺史千金妻子闹得心狂火大,又见眼前男人长了一张胜过自己千万倍的俊美脸蛋,衣着气度也远远超过自己,忍不住气得忘了分寸。 “我无需知道你是谁,跳梁小丑,不值一哂。”晁无瑾睐他一眼。黄生,天朝二十三年的榜眼,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没有人可以在侮辱了他的女人之后安然无恙的,他蓦地睁开眼,神色阴沉的笑了。 “什么……”黄生被他有如琉璃般魅惑人心的双瞳仁骇住了。 普天之下,拥有双瞳仁的人,只有名动京城的无瑾大人……他,不会正是自己想的那个大人物吧? 黄生当下软了脚。 晁无璃是个度量很大的男人,他虽然守礼,却从来没拿一般的世俗价值来要求汝鸦,所以只要是她喜欢的事物,他总是随她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要不是在街上碰到他,我几乎已经把这个人给忘了。”她不想生事,也不认为已经过去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费神的,往事很傻,不堪回首。 “过来!”就是这种善良无争的性子,让人不知道该骂还是疼惜。 他话中带着宠溺,目光含着情意,教她抗拒不了。 等不及她过来,他干脆伸过手将她拽了来,搂在身前,唇贴上她颈后,缓缓摩挲。 “嫁给我。” “我不能。” “就算不为自己,也好封了那些人的嘴。当走个形式给别人看吧,我不要你受一点伤害。” “我不想拖累你,还有……”她嚅嗫道。“你至少该娶个你真正喜欢的女人。” “我从来不在乎那种虚名。再者,到现在你还敢怀疑我的真心?你不想活了吗?”原来打算一辈子不谈婚姻的男人,都已经为她走到这步田地了,她居然还敢质疑? “谢谢你,大人。”她叹息,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还叫我大人?以前那个老不客气喊我字的丫头呢?” “取笑我……抱璞。”她柔声喊道,声音里都是满满的感情。 两人眼神交会,霎时都定住了,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他们的头越挨越近,直到四唇相接,晁无瑾吻上她。 他咬着她的唇,一会儿凶猛、一会儿轻柔,温热的舌搅动、缠绕着她的,好像她是最上等的点心,他要慢慢品尝,态意咀嚼。 在他这样的缠绵下,汝鸦所有的抵抗都化成一滩水。 “记住,你是我的,这一生一世,只要我活着,你就是我的。”晁无瑾目光炙热如火,沙哑说道。 他的话霸道又多情,让汝鸦的心如水融化。 她困在他怀里,无法避免的看见他眼里满满的欲火,他撕开了她的衣服,不多时,两人已呈光裸。 他的身材好得教人流口水,精瘦却肌理分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全身雪白的她,从她的胸脯、细腰,到她因为羞涩而蜷缩的双腿。 她所有被他注视过的地方都热得像着了火似的,她焦急地动了下身子,试图埋首进他的怀里,哪知道他的身体突然俯下来,她柔软的乳峰和他的胸膛顿时紧密贴含在一起,两人以最亲密的姿势结合。 外头的空气湿漉漉,花香穿屋拂廊,越过短短的青砖路来到屋内时,香气似乎淡得快没了。 屋内一灯如豆,依偎的人儿,情正浓。 汝鸦第一次进宫,这种感觉和乡下人第一次进城是没得比的,在这里,即便是夜里也像白昼,灯光辉煌绵延着,琉璃玉柱花千树,香风萦绕,一片和气喜乐,就连星空皓月也黯然失色。 人间最极致的繁华,都在这里了。 今日是景盛王朝的大日子,是皇后的寿诞。皇后喜欢热闹,遇到自己的寿辰,大肆铺张就变成了例行公事。 寿诞的前几天,宫外老百姓、各行各业都有了促销买卖活动,而皇室及官员们为了这一天也已经准备多时,所有的活动都是投皇后喜好而举办,因此请来了马戏班子、跳舞班子。文武百官更是备了珍奇贺礼,上上下下无不绷紧神经,就怕出一点差错。 晁无瑾虽然不用像御林军一样布在暗处负责保护帝后安全,却也不是闲散人等,自然无法守在汝鸦身边,带她看尽皇宫的殊景美色。 所幸她也不介意。“你去忙你的,我会自己找乐子。”她只是纯粹来开个眼界,光看高官贵胄人来人往就很满足了,遑论宴会还有皇家才有的珍馐美食,不管怎么说她都很划算。 “我交代过管事嬷嬷关照你,你缺什么就找她要。”他不是那种会把心爱女人关在屋里的男人,她想去哪里,身边只要有他都可以。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出现,他也想让她看看所谓的宫廷夜宴是什么模样。 “不用担心啦,我不会亏待自己的。” “我忙完就过来找你。”话虽这么说,他却舍不得走。 今夜的她经过一番打扮,锦衣华服,青罗抹带,紫罗勒帛,长发松松挽就,额前缀着制成花形的华胜,绣着繁复花色的襦裙颜色素雅。她不是皇宫里最顶尖的美人,却是他的心头肉。 “快去快去。”她一点都不留恋他。 “我去去就来。” 汝鸦虽然站得远,看不清楚以皇后为中心的那群嫔妃的模样,但是以她的身份能混进来已经是万幸了,还是别做他想比较实际。 她目不暇给的看着珍馐美食如流水般的往上送,口瞪口呆,湖被风吹过,花瓣浮荡,冰纹沿波而开,这时候,丝竹鼓乐之声从湖心传来,原来是皇帝大老爷出现了。 即使看不见美人们的容貌,可远远瞧着,三宫六院的嫔妃各据一亭,亭子中间有浮道可以互通。每每在太监唱喏后,就会出现你敬我一盘西域葡萄、我回送你一盅天仙佳酿的景象。花团锦簇的七彩宫廷服色在浮道上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接下来,文武百官、各宫妃子都趋前向皇后说了祝贺的话。 汝鸦对这些实在提不起兴趣,反正她就算伸长了脖子也看不仔细,干脆快乐的吃着由大漠贡来的哈密瓜。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水果啊,有钱都吃不到。 “你一个人在这里真是享福啊!”带笑的调侃随着一身华服、金环束发的李旭出现。这样的他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天生尊贵的气息令周围的人自动闪开让出通路。 “你不是应该在那边?”她指着远方的权力中心,几乎上得了台面的人都往那里挤去了,他这堂堂皇子不去伺候着,在这里出现干嘛? “我不凑那种热闹,那里有我母妃就成了。”看来看去还不都这样,妃子们互相较劲着衣着和宠爱,皇子们争夺的也是差不多的东西,他父皇就一个人而已,一个人的爱能有多少?要平均分配都有困难了,更何况平均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会有。 “这样啊,那就一起坐下来陪我看热闹,我一人占了一个亭子,有点过意不去呢。” “你今天很漂亮。不喜欢我送去的宫装吗?” “让你破费,真的很不好意思。”夜宴前,两盒贵重精致的盒子前后被送进宫舍,一盒是晁无瑾让人送来的,一盒却是从宫里来的。 “为什么不穿?” “我不能穿那样的衣服。” “因为是本皇子送的东西?”她连他送的东西都不要吗? “不,只是太过了。我区区一介民女,若真要把皇子送我的美丽衣裳穿出来,会让你备受批评的,我不能做那种事。” “看来我又让你为难了。”他自嘲道,忍不住伸手想抚摸她的脸,却又发现地点时间都不对,也不能这么做。大手最后停在半空,无奈的笑笑,“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不再让你为难了。” “你的意思是,我失去你这个朋友了吗?”她是真的没办法,她心里早就有了人,装不下他了。只要想到晁无瑾,她连呼吸都是向着他的。 “怎么可能?我是那么小气的男人吗?你坐会儿,我去给你拿些热食。” 汝鸦微笑颔首。一向以暴躁花心著称的七皇子,谁知道他有这样温柔细心的一面? 初见李旭时,她只觉他性情难测,脾气狂躁,真正认识他以后,才发现他倨傲又脆弱--倨傲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脆弱则是因从来没有人懂他的心。 他其实是那么好的一个男人啊…… 安静不到片刻,一道影子来到汝鸦面前。 “你到底有几个男人?你就不怕招摇吗?”黄生突然出现,眼中有着怒焰,咬牙又切齿,模样很像抓奸在床的丈夫。 汝鸦很想两耳不闻窗外事,想不到竟一刻不得安宁,越不想碰到的人,越是避不掉。 她沉默着,实在懒得解释,他已经不是她的谁了,凭什么管她?就这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吗? “你说,你给我说啊!”黄生无法理解,这么平凡不起眼的下堂妻、有污点的女子,为什么还会受人青睐,甚至来往的都是大人物。 “哼,我看她根本是与人苟且,难以启齿。”一道凉凉的嗓音飘进来。 云髻凤冠,金钗珠翠绕头,妆容精致无比的宫装美女还会有谁--不正是人见人厌的跟屁虫如烟。 想不到她也出席了皇后的宴会,早知道就不来了,汝鸦心想。而且她这身装扮会不会太超过了?凤冠可不是寻常人可以戴的,她都不怕自己的相公遭弹劾吗? 算了,反正不关她的事。“这个亭子就让给贤伉俪吧,我去别处。” “你别走!”如烟叫道。 “我的前夫还有亭子都让给你了,不知道这位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女人只有在女人面前才会毫不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性情,只是这位贵夫人真的也太不掩饰了吧。 “离我相公远一点!” “你就算要送给我我也不要好吗!”汝鸦哭笑不得。 女人呐,当被嫉妒蒙蔽时,再怎么聪明也都会做出愚蠢的事,如烟难道看不出来她对黄生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我不相信,他的眼一看到你就不肯转开,分明是你在引诱他。我当初没有把你弄死真是大错特错,斩草要除根!” 汝鸦转向黄生,忍耐地说:“黄榜眼,把你的夫人带回家吧,她在这大吵大闹,你不觉得丢脸,我都觉得丢脸了。” “你给我站住!”如烟更失态的大叫。 “怎么回事?”李旭回来了,面色不善的扫过黄生还有如烟。 “七皇子。”黄生躬身行礼,心里暗自叫糟。 “这泼妇是何人?” “是拙荆。” “来人!”李旭一喊,身边随即出现两个侍卫。“撵出去!”扼要简洁。 黄生赶紧跪地想求情,以他低微的官阶可是用尽所有关系才让如烟进宫的,要是彻查下去,别说牵连刺史岳丈,自己头上的官帽只怕也要保不住。 李旭看都不看他一眼,迳自对汝鸦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看烟花,顺便等那个不知道在干嘛的晁无瑾。” 自己的女人居然不好好顾着,让她被人欺负?气死了,害他又动了把她抢过来的心思。 汝鸦就这么被拖走了,她欠七皇子的情,好像越来越多了…… 第十三章 看烟花可以有很多地方,汝鸦却怎么都没想到,李旭所谓的好地方竟是在五彩的琉璃厅顶。 这家伙就是故意欺负她胆子小,要不跑马,要不就逮着她往高处爬,登高望远。这么高,可是会让人腿软的啊。 但是时间一久,脚下的琉璃瓦没有半点松动,满天星子又近得好像一捉就能到手,底下的风光一览无遗,汝鸦心里渐渐抛去了怯意。 优游自在的李旭完全不在乎自己华贵的衣袍会不会被弄脏,一上来就躺在屋瓦上头,好像这儿比皇宫里面的高床软枕还舒服。 “真的会有烟火?”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像是要应和他的话,先是一个响声,一串小烟火试水温般的在夜空中进放,接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数不清的光芒色彩随即飞窜,光彩夺目的好像天地都被劈开了。 金银紫红,交织辉映,陆陆续续不断放射的烟花更多了,最后,同时有五个大天炮绽放成花,在空中持续了半晌才归于平静。 “谢谢你让我看了这么漂亮的烟花。”汝鸦沉浸在五光十色的烟火景象中,满心欢喜。 “我才要谢你。”李旭站起身,背着光的他,清俊的脸满是柔情。“因为你,我做了很多这辈子本不可能会做的事情。” 汝鸦深吸一口气,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她很有惹祸的本事,老是要仰赖他来收拾一样。这种本事一点都不值得夸奖吧? 凝视着她不知如何反应的小脸,李旭目光迷离,竟微微笑了起来。 汝鸦看呆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笑起来这样动人,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看得人心都要柔软起来。 “再见了,我的爱。”他依依不舍的喃喃说道。 决定把她埋在心底,装作毫无妒意,做他们的朋友……也就只能这样了不是吗? “七皇子……对不住,我真的不能回报你什么……”她的心早就给了别人,拿不回来了。 “鸦儿,下来,该回家了。” 晁无瑾的声音适时地传至上头,替汝鸦解了围。 “呃,我就下去了。”她不能说自己偷盼着他来,但心里真的小小庆幸他来得刚好。 “你做什么慢吞吞的?跳下来!” “什么?我不跳,这么高,多危险啊!”她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不是可以高来高去的侠女,这么看得起她,一个跳得不好,是会缺胳臂断腿的呢。 “我会接住你,不然要我上去逮你吗?” “不必、不必。” 不甚有耐心的口气……这人又在宫中遇到什么不舒坦的事了? “我来吧。”一声叹息近在耳边,一脸温文笑着的李旭靠了过来。 “我还是爬梯子下去就好。”别害她两面不是人了,最近男祸太多,她只想平静过自己的小日子。 不过这样一来,晁无臻仍是看见了七皇子。 汝鸦心里暗暗叫苦,觉得李旭压根是故意的,故意露脸刺激晁无瑾。男人心,有时比女人还要海底针哪。 结果,还是晁无瑾上来把她带下去的。 “怎么,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啊?”落到地面后,她问他。 “遇到令人生厌的人。” “跟上次是同一个吗?” 他瞄了她一眼,迟疑了下,才又开口,“当今皇后,她……是我亲生母亲。” “从小把你送进道观的那个?”她大吃一惊,问得小心翼翼,这事是他心里的一个洞,也许一辈子都填补不了。 “不然你以为我有几个母亲?”无瑾大人发火了,戳她的脸出气。 啊,失言失言,可也用不着戳那么大力吧。“她做了什么又让你生气了?” “她想替我做媒。” “做媒?这是好事呀,你都过了适婚的年纪,总算她也想到你了。”她避重就轻的想缓和他的怒意,他只要一提到母亲情绪就很不好。 不会是在大庭广众下闹翻了吧?他没什么不敢做的。 “哪里好?她连一个母亲都做不好了,凭什么以为她有资格替我决定终身大事?”那人有哪时做过他的母亲了?既然不要他,那么他也不要这样的母亲。 “别气了。”汝鸦主动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指头伸进去与之交握。 看来嫌隙真的很深,但母子反目总是不好,尤其这样践踏他母亲贵为一国之后的尊严好吗? 这世间天大地大,帝后权力最大,如果硬着来,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没错,她很胆小,她小小的希望就是身边的人大家都平安,每个人都好好的,不要有争吵眼泪。 “你有我呀。不管怎样,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一直在、一直陪着你的,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你。” “是你自己说的,记住了。”怒气奇异地缓和了,他垂眼看她,眼里涌着魅惑人心的感情。 难得她会说出这么动听的话,还满悦耳的,他喜欢。 “嗯,我说的。”她承诺。 坚持要三媒六聘、坚持要轰动整个天都的婚礼……到底哪来这么多坚持? 汝鸦知道晁无瑾的这些坚持都是为了她,不让想那些悠悠之口说他们是无媒苟合,也不让别人有机会说她再嫁,身上背负着污点,他要用庞大隆重的婚礼来向世人宣告这一切。 可其实没有又如何?她早就绝了这门心思,能像现在这样同他在一起,已经是美梦了。 晁无瑾说过他本无意婚姻,原来是那么潇洒的一个男子,却为了她甘愿被礼俗所拘,她一想就觉得不忍。 婚礼的筹措琐碎烦人,有许多东西要买、许多事情要发落,因此晁无瑾干脆从老家调来人手,交给他们去忙。 “按理说,我应该把你送回家乡去待嫁,但是路途太远了,我不要见不到你,所以我派人去把岳父接过来,你说好吗?” “我爹要来?”她惊喜。 “嗯。” “我再嫁……爹会不会不高兴?” “女儿有人照顾,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不要胡思乱想。” “谢谢。” “我们就要是夫妻了,夫妻一体,道谢太见外了。”他摸摸她的头。 这样的他好有人性又体贴,让人心动不已。 晁无瑾要娶妻的消息放出去以后,出乎意料的,每天上门来送礼的人多到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 汝鸦知道他知交满天下,但这天下人要是把门槛都踏凹了一块,也实在太惊人了。 而要当新郎倌的人有着繁重公务在身,除了每天上朝下朝,司天监的职务也不轻松。加上皇后并不打算放过他,如此来回奔波,晚归又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他宁可晚归也不在宫中过夜,之前差一点就失去汝鸦的记忆太深刻了,他不冒险。 况且白天官舍都是从老家里调来的人手,晚上因为地方窄小,那些仆役只能睡到附近的客栈去,她住的那个院落一个男子都没有,他也不放心。 可即便他想得到的都防范了,却没有人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的。 暗夜烈火,彼时所有的人都睡下了,等到更夫发现,四处的火苗已经融成一片熊熊大火,黑烟四窜,在黑沉的夜里捣乱着人心。 驻派的大小官员都跑出来了,还有衣着不整的邻舍百姓。 “快救火啊!还呆愣着做什么?”总算是有人回过神来,大声喝道。 救火,真的是迫在眉睫,天都虽然在各州府都设有消防系统,但所有的设备都放在府衙,等人去知会过再带人回来,就是有十间房子也不够烧。 可官舍毕竟是朝廷所有,大家仍竭尽全力的灭火,直到最后见火势已无可挽回,才改弦易辙,叫人手挖掘房子四周的泥土围成一道深沟,不让火势往其他方蔓延。 这已经是大家最尽力能做的事了。 乱成堆的人们一心只有救火这件事,没有人听到马蹄靠近的声音,只见一个人影倏地从马背飞越下来,然后毫不迟疑的窜进火场。 他的速度动作之快,无人能挡。 一盆水刚好泼到半尺外的一名小吏,他慢半拍的叫喊起来,“无瑾大人啊,不能进去啊--” 烧死几个小老百姓事小,若葬身火窟的人是无瑾大人,地方宫不只乌纱帽难保,项上人头可能也要和他们告别了。这下,只会吆喝手下做事的官员哪敢再掉以轻心,抢下打火人员手上的水桶,发狠地救起火来了。 在众人心急如焚的眼光中,晁无瑾终于黑漆着脸、全身都在冒烟的从半夷为平地的火场中走了出来,他发半焦,衣襟也烧掉了一块,因为呛入了过多烟尘而双眼发红,可是这些都比不上躺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儿。 没有人敢把视线往那里投过去。 他木然的走出来,把眼睛始终紧闭的汝鸦放在地上,她的臂弯、手脚,甚至左颊都有烧伤。 没有人敢靠近他们,除了没有燃烧完全的木头偶尔发出哔啵声响,全场鸦雀无声。 晁无瑾跪坐在地上,看着汝鸦小扇似的睫毛垂下,毫无动静。 他单手抚上她的胸脯,胸口没了起伏,也没有呼吸。 他的手收不回来,就这样放在那,喉头隐隐有股腥甜涌上。 什么叫寸寸皆痛?他不知道。 什么叫心魂俱裂?他不知道。 他把腥甜昧强行咽下去,谁知道压不住的腥味反而带着心头血呕了出来。 世界,崩毁了。 李旭光想起那样赶尽杀绝的手段就感到颤栗。 放火的凶手很快的被查出来,衙门为了要交差,什么雷厉风行的方法都使了出来,一片风声鹤唳下,追到了黄生头上。 原来黄生的妻子因妒生恨,又因为被七皇子从宫中驱逐,自尊大为受损,便收买了地痞流氓半夜三更混入官舍,先是用迷烟迷倒所有的人,然后在屋角倒了大量桐油,点燃火势之后逃之天天,致人于死的企图昭然若揭。 抓到了人,州官来问怎么办? 晁无瑾只有一个字。“死。” 他狂怒不已,凶狠残暴的一面被激发,恨不得把如烟碎尸万段,恨不得让黄生九族陪葬。那个男人从前把汝鸦害得手差点残了,这回又将她赶尽杀绝,实在不可原谅! 然后,他进了汝鸦楼。 汝鸦楼是他名下产业豫因中的一幢小楼,位在天平脚下,原先他准备把汝鸦娶回来以后,夫妻就住在这里的,谁知道如今带回来的,只有她的壳子。 李旭目送晁无瑾进去那道门,他知道晁无瑾精通符藤道法,能通鬼神,但是……这样真的行得通吗?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理,如果咒文、法术、设术引气真的能让那只小鸦活过来,那么一向不信鬼神的他愿意信。 跨进门内的晁无瑾并没有急着做什么,他蹲到滴洗干净的汝鸦身前,从怀里掏出一把墨黑的栉子。 她的样子跟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别,就好像只是睡了一般。 “从来都是你替我梳发,这次该换我了是不是?” 女子不言不语,被烧伤的地方大部分都修复了,只留下浅浅的疤。 撩起她一缯柔软的发放在掌心,他慢慢梳理,幸好大火没有烧去她太多头发,焦掉的地方,他都细心为她修剪过了。 第十四章 一络梳理过后轻轻放下,再换一络。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他的声音低沉温柔,但是眼中流转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九分疯狂,一分清醒。 最后,他把栉子留在水晶棺里。“我把它留给你,你得起来把东西还我,知道吗?” 汝鸦沉睡如昔。 河漠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两人分隔生死两岸,互相凝望,却永远无法再跨越这距离…… 晁无瑾不喜欢这首诗,非常不喜欢。 李旭等在门外,二十四个时辰过去了。 夜色黑沉,月光隐遁,只有下人点的灯在门外摇曳着微光,许久,毫无动静的门终于在这时候打开了。 李旭迎了过去。“抱璞--”他瞠眼,然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晁无瑾丝毫没把他的错愕惊诧放入眼底,行尸走肉般地打开紧闭的楼门走了出去,发尾一截银白在空气中晃荡了下,随着人消失了。 李旭没有追出去,他转身进了晁无瑾不许任何人进去的房间。 空空的房里,没有绣帷低垂,没有女子该有的妆台屏风,只有一具泛着冷光的水晶棺。 水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人大小、完美无瑕的水晶棺却也不容易。 天都的大夫、皇城的御医都摇头说药石罔效、回天乏术的汝鸦就躺在里面,神情安详。 李旭无视地上晁无瑾用鲜血设下的阵法,一迳来到水晶棺前。“你真的醒不过来,一睡不起了吗?” 鸦儿没有了,那也代表再也无人能推倒晁无瑾心里那座山,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李旭也看见了那把栉子,眼神一黯。“鸦儿,抱璞曾算出本皇子有九五至尊的命,我本不信,可是如果他的预言没有错,那么,不管我说了什么,神鬼也要听我的,对吧?” 尽管知道汝鸦再也不会回应他什么,再也不会对着他笑,不会再唱儿歌给他听,甚至不会再因她不能爱他而委屈万分的对他说抱歉,他仍神色一凛的命令道-- “汝鸦,我李旭以人间天子之名要你活过来,我要你活、过、来!” 真龙天子开金口,最后一个字还逗留在他舌尖,无风无雨无月的天际便忽地打下一道响雷,雷电互相牵引,跟着闪光划破天际,一时间,八方九垓的天雷也群起呼应,风起云涌,天地剧动。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天有天规,即便是真龙天子,仍无法跨界号令,逆天而行…… 一道苗条的身影一边哭一边跑,跑着跑着,进了一间土地公庙,就在进门的那一刹那,身形如烟般的消失了。 “我不管、不管……呜呜呜,相公,我不管,你快点出来啦!呜呜呜……嗝!要怎么办啦!”哭到打嗝的绿珠脸颊挂着两行泪,心中悲痛,把供桌敲得咚咚作响。 弥漫着香火的土地庙刚落成不久,有新的彩带金牌、香炉烛台,土地公还有土地婆的基座也带着新漆的味道。 据说这尊土地公非常灵验,有求必应,因此虽然远在乡下,一干善男信女仍愿意花大钱把他从小庙迎来府城供奉。 土地公神像朴拙慈祥,至于一旁身披红彩的土地婆,就只是一尊恰似人形的小石头,看似不起眼,却也小巧可爱。 一阵烟雾从神像那儿飘出,慢慢凝聚成一个白发白须、拄着杖,两颊红扑扑的老人,胖乎乎的脸颊和神鑫上的土地公有几分相似。 “娘子,出门一趟要嘛就不回来,一回来怎么就哭成这样?不哭不哭,告诉相公发生什么事了?天塌下来相公都替你扛着!” 相公、娘子?男大女小,爷爷与孙女,简直是老牛吃嫩草的最典型。 “哇!”不提还好,一提,泪人儿哭得更凄惨。 “你在那小丫头的家不是待得好好的?她也不可能欺负你啊?”妻子回来哭诉是第一遭,一个处理不好会闹家变的。 年纪老迈娶了个小妻子就这点麻烦,两人的想法差得比长江黄河都要宽,别说叫他猜,她不说,他不可能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抹了眼泪,绿珠抽抽噎噎的说道:“姐姐死了。” “啊,这样啊……”声音拉得很长。“生死有命,气数若尽,阳间种种债一笔勾消。这是人之常情,你要学着看开。” 虽然有些意外,土地公毕竟是看惯人间世情的神祇,早早看破生死,说起来云淡风轻。 “生死有命?人之常情?”有人的声音低狠了下去。 “是啊,生生死死不就这么回事,前世也好,后世也好,如果重新投胎又是一段新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放不下的,为什么不让她有新的选择?不逃不避,不要执着,也不用再为任何人而活,这才是正道。” “相公好会说话,口若悬河啊。”语调变凶恶了。 “娘子不要误会,你也知道人的寿命是一定的,早晚要走这一遭,所以人才善忘。时间能淡化一切,明天还得过活呢。”没发现小妻子要发难的土地公还在念念有词。 “你刚刚还说天塌下来会替我扛着,现在说的是什么狗屁?” “娘子……”现世报是吧?就说胸脯不要乱拍,男子汉不是谁都能当的,况且……狗屁?看来娘子在阳间学坏了。 “我要姐姐回来。” “不可能的。人死归天,魂归地府,这都不是我小老儿管辖的啊。”眼见一记带着杀气的眼刀又瞪过来,土地公很没威严的见风转舵,“我能做的就是卖卖老脸,去判官那里打声招呼,别让那小丫头吃太多苦。”他掐指算算,这会儿人--不,幽魂应该还在生死交界处,人情还可以讨。 “你这忘恩负义的死老头!也不想想你今天吃的香火是打哪来的,我又是打哪来的,媒人抛过墙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老娘就跟你拼了,拔了你的胡子!” “娘子,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家有恶妻啊! “我要姐姐回来。” “新房子都还没住熟就得出征,看起来我是没住新屋的那个命了。”强神所难、强神所难,他只是一个小土地,不是能通天地的大神佛啊。 “大屋了不起吗?大不了我们搬回乡下去。”绿珠气得跳脚。 老土地听见她的话,忽然露出了微笑。 真是没办法啊,他就是拿这个年轻小妻子没办法,虽然头疼的时候多过甜蜜,不过夫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再说,凡间有哪个人会想到替他这孤独寂寞几千年的单身汉身边安个人--说到底,他还真的要感谢汝鸦那个小丫头。 虽说家有家规,神有神则,但是就算是鬼神,也要讲那么一点人情吧? “那土地庙就先交给你看家了,别胡乱给那些善男信女出主意啊。” “我才不会呢,谁管那些闲事!” “汝丫头这件就不算闲事吗?”土地公忍不住唠叨。 “相公,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爱你?”知道他要想办法帮忙了,绿珠忽然羞答答地哄起相公来。 老土地哪禁得起这种露骨的甜言蜜语,立刻忘记自己刚刚在唠叨什么,又羞又慌的转身消失,找朋友设法去了。 他赶得急,匆匆忙忙的到处找,最后总算在地府的生死门前,拦到判官。 “你不在阴曹办事厅,在这里做什么?” “本判官还没问你这老弟不安分的待在土地庙,跑到我们地府做什么?”一袭宽大书生袍、看不清容貌的判官声如洪钟。 “有事要来请判官大人行个方便。”神位低微加上有求于人,土地公卑躬屈膝的表现出自己的诚意来。 “你来得不凑巧,本判官正忙着。” “忙什么?你的事情有我的紧急吗?”喝酒的时候都不会说忙,一说有事要请托,嘴脸就出来了。 “你听。”判官苦着脸道。 只见整个地府的上空,梵天咒语漫天回荡,香火浓郁得呛人鼻眼,黄泉路上指引人们走向三途河、铺成一片血般的彼岸花止不住的哀鸣,就连奈何桥上的孟婆也把锅碗瓢盆收拾了个干净,人走不见了。 地府整个大停摆。 有人不停、不停的念着咒语。 土地公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一边擤鼻子一边嘀咕道:“这人好大的神通。” “这是折寿逆天的咒文。现下的阳间是怎么回事?人不是最健忘、最无情的吗?人死就死了,究竟有什么好执着的?” 这些话好熟啊,好像方才他也才这么说过一遍……原来神鬼看似截然不同,说起道理来都是同宗。 土地公蓦然想起自己的任务,吓了一跳,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说,有个叫汝鸦的亡魂还未进枉死城吧?” 判官眼眸半眯。“你下地府就为这个?” “老朋友,你要不帮我这个忙,我的婚姻也保不住了。再说,你也吃了不少汝鸦那个丫头给的香火,不如这人情就趁机还了吧。” “你是土地,竟然跟凡人牵扯不清?” “你这厚脸皮的,汝鸦那丫头给的香火你就吃得少吗?我不来讨人情你就当没这回事,这样会有报应的!” “唔……是捻金香吗?” “记得就好。”土地公没好气的撇嘴。 香灰呢,是分很多种的,他们这些神祇虽说照单全收,但是品味也有分,就像人间的人爱喝茶,茶叶也分种类一样。 当初土地公收到汝鸦烧来的捻金香时,本来是想藏私的,哪知道这些家伙的狗鼻子一个比一个灵,一见面就索要,所以他也才能在此时要求判官卖个情面。 谁知道这些过河拆桥的…… “本判官上头也有人,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去说说。” “你是说……”你也把那举世无双的香灰呈了上去? “本判官什么都没说,反正你等等就是了。”万一传出去多难听,他可还要做神的,别污了他名声。 可是不得不说,那香灰真是个好东西。 “知道啦,我也要回去交差,你快去快回啊。” 判官临去前又瞥了眼完全没有消停迹象的梵音,实在头疼啊! 天朝二十六年。 这两年,朝廷一直处在非常动荡不安的情况下。 先是三皇子的寝宫藏了宫廷最忌讳的厌胜物,被清查出来以后三皇子非但不承认,还失心疯的破口大骂,令皇帝气得摘了他的名号,发配边疆,让他好好的冷静去。 而体弱多病的二皇子也在又湿又冷的冬天过去了。 可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在宫里忙着发丧的同时,年纪已经老大的太子怕继位无望,担心自己到老都还只是个空有虚名的储君,居然联合四、五皇子逼宫! 此举彻底惹怒了心情低落的皇帝,一举废了太子,四、五皇子则贬为庶民,驱出京城。 家事不宁静,怎知国事也烦扰人心。 远在蛮荒之地的占城、爪哇、苏门答腊、泥八刺、满刺加南、勃利哈烈、沙哈鲁、撒马儿这些小国,此时居然联合拒绝再向王朝入贡,意欲掀起战争。 第十五章 满朝文武一派主和一派主战,主和派商讨着要派谁去当和事佬,主战派则争论要选谁去打仗,而令满朝哗然的是,在这乱哄哄的当头,七皇子李旭竟挺身出来自动请缨,愿意率军去打这场战争。 派皇子去打仗,这可是十分少有的事。 “微臣也去。”晁无瑾往前一站,满头银色长发竟再无一根黑发。但这不算什么,最令人畏惧的还是他的双瞳仁。 也不知从哪天起,无瑾大人的瞳仁居然如蜘蛛丝般的散裂了,身上的妖气也越发浓郁,满朝大臣没人敢直视他那双眼。要是不小心碰上了,也是连忙闭上自己的眼,要不就慌忙走开。 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无瑾大人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的他虽然谈不上亲切,但却也不像现在这样,只要多看上一眼就令人直打哆嗦。 往事如此美好,一去不回头了。 “你不必--”早朝后,李旭在殿外拦住晁无瑾。 “我已经决定的事,你来说也没用。” “抱璞,都过去两年多了,我们都放手吧。放掉那些过去,不要再执迷不悟,鸦儿是不会回来了。”那双承载太多悲伤的眼,说明他是一个没有快乐的人,李旭没法眼睁睁看好友毁掉自己,可是也救不了他。 晁无瑾冷冷地道:“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我不跟你争这个。” 别人都当他疯狂了,他却十分清楚,要是真能疯就好了。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但是可怕的想念还活着。 看着眼前执迷不悟的男人,李旭知道自己是白劝了,那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他也懂,事情过去了,大家虽然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内心都破了一个大洞。 原来两年的时间还不够久,不足以疗伤。 点了兵、紧锣密鼓的训练,立了军令状后,李旭率领扎实的十万大军,挥军往边疆而去。 两年过去了,每个人看似都在往前走,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又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为了填补那个空洞,汝鸦身边的男人都变了。 以前的李旭就算打死他也不会揽下战争这种苦差事。国家养那些武官将军不是养来供奉的,战争发生要是无人可用,这个国家也有问题了。 大军移动的速度非常快,半个月后,就驻扎在黑水河边。 渡河不难,但是战场步步皆险,为了防范敌军偷袭,十万军队还是决定先在河畔驻扎一晚,待清晨渡河。 星河稀,天色阴翳,细细的小雨从天而降,河畔的巨石上,晁无瑾负手而立,雨水打湿了他的睫,他却无动于衷。 “大人,这膳食……您多少用一点吧?”火头夫端着原封不动的晚膳找到晁无瑾,一脸无可奈何。 “撤下吧。” “您这样不行的,行军至今您什么东西没吃,小的怕您身子撑不下去啊。” “我不饿,不许再啰唆。”他很少感觉到饥饿,就算吃进东西也常吐出来,与其这样,不如不吃。 火头夫叹了口气,只能无奈地退下去。 大军抵达前线,发现战事比事先预估的还要乱,除了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国,背后的指使者,竟是国力几乎要与王朝相当的靳国。 靳国火药事业发达,有个野心勃勃的皇帝,对于并吞其他国家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也是个恶名昭彰的国家。 各据山头的两军静静地对峙着。 晁无瑾很少跨出帐篷,他负责运筹帷幄,行军布局,在尚未完成前,他不让我方军队打草惊蛇,而是让敌方放松戒备。但是一旦开打,他便把敌方困在阵法中,不得越雷池一步。 至于破阵杀敌的事,就由李旭去执行;王将和军师两人默契好得令人嫉妒,神机妙算加上军官将士的誓死信任,也让王朝大军每战皆捷。 可每战皆捷并不代表没有伤亡,有时为了稳定军心,晁无瑾还是会奋不顾身地站在最前锋。 战事结束了,他和李旭虽然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很多次,也因为这一役,他们俩的威望传递全国各地,甚至远播海外。 班师回朝那天,前一天大军已经在城外驻扎,这是为了要重整军容的必须程序,而游街过后,景盛帝将亲自出中门迎接。 朝廷里的那些老臣每个都心里有数,皇位是七皇子接走了。 晁无瑾对那些官僚排场厌恶至极,没打算应付皇帝和其他大臣,解了盔甲,轻车简从的从小路回到自宅。 反正皇上有李旭会应付,而且那些官场应酬对他来说以后只会多不会少,多多练习对他有益无害。 轿子忽地停住了,小厮掀开帘子的一角。 “禀大人,是一位宫里的大人物,说非要见上大人一面不可。” 小厮有些不知如何措辞,显然对方的身份非常矜贵。 轿子里的晁无瑾沉默着。 “那位大人物要请大人移驾到东边角门,小的不敢做主答应,还请大人定夺。” “鬼鬼祟祟的,不见!” “无瑾大人,小的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大侍女,娘娘为了见大人一面,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请大人看在娘娘这片诚心上,就见娘娘一面吧。” 小厮没了声音,说话的竟换成女声。 沉寂片刻,晁无瑾终究是掀开轿帘,踏出轿外。 大侍女一看见他,喜出望外,见过礼后撩起裙子,脚底生风似的回禀主子去了。 一辆布缘油顶的小马车停在角门的隐蔽处,此处是豫园的一道后门。 头戴纱罩的皇后已经等在车辇外,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不留。 “见过皇后娘娘。”晁无瑾冷淡地行礼。 “孩子……”皇后每次看到晁无瑾的白发,心里的那分艰难就会变得更加沉重,这两年他不愿见她,她也不知能拿什么理由去见他,时间就这么蹉跎了过去…… “不要叫得那么亲热,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再见这个亲生母亲,晁无瑾意外自己的心中已无怨无恨。 “你大可放心,除了已死之人,我从未告诉任何人你我的关系,不用担心你的过去会被揭穿,到老,你都可以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安安稳稳。” “我当年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父亲早去,我一个弱女子根本养不起你……”其实是因为不想吃苦,更想要荣华富贵,所以她才在一生下他后,就将他扔给山上一间道观,买通了检查的嬷嬷后参选秀女,自此进了宫,就这么一路扶摇直上。 “过去的事我不想知道。”那些旧事与他无关,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不再是幼年那个渴望母爱的孩子了。 皇后欲言又止。 “以后请不要再来了,你这高贵的身份要是跟我扯上关系,不怕让人借题发挥吗,对大家都没好处。”他只想眼不见为净。 “孩子,你难道不能原谅我吗?”皇后眼神渴望的说。 她与景盛帝毫无所出,谁都知道宫中妃子要是没有子嗣依傍,一旦年华老去,失宠于君王,那便是生不如死。 晁无瑾无疑是受宠的,她自然得好好牵住这条线。虽然位居中宫,后妃不得问政,但宫廷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唇齿相依的后宫也绝对无法幸免,她太明白了。 就算陛下往后退了位,还有与他交好的七皇子,他的恩宠必是长长久久,若他们母子能和好,她就不必忧心自己的晚年。 “已经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你只是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而已。” 晁无瑾冷漠的转身就走,声音冰寒彻骨,令皇后如坠冰窖。 “你这不肖的孩子,不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娘亲啊!” “娘亲?”晁无瑾笑得阴冷,头也不回的道:“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喜欢谁?可曾为我缝补过一件衣裳、喂我吃过一碗粥?”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他一抹微笑拥抱?没有,什么都没有。 皇后怔忡了许久,默默流下泪来。 被儿子这样一指责,那埋藏在她内心深处、不敢省思、不敢窥探的歉疚,霎时涌上心头,如同大片浮冰包围住她。 的确,开口闭口说自已是人家母亲的她,就连一口母乳也未曾哺育过他,这样的娘亲算什么娘亲? 半晌后,皇后抹掉眼泪,挺直腰杆,唤回侍从,起驾回宫。 她是皇后,不论如何,人前那完美的面具都必须一直戴下去,这就是她选择的路。 “哎唷,相公,拖拖拉拉的,动作快一点啦。你可知道天上一日,人间三年,地府又是怎么算时间的?要是姐姐的尸身腐烂了,就算拿回她的魂魄也没用了。” “娘子,我这已经是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了,你以为要从地府里把人要出来很容易吗?再说地府办事也有一定的程序啊。” 被绿珠拖着跑的土地公胡子在飞,长袍也在飞,拐杖更是无用武之地。 总之,他现在的状态就是被性急的小妻子又拖又拉的赶往那什么豫园。 这件事要是不快点了结,他每天被妻子这样吵,寿命大概会缩短好几百年。当然,这句话他很聪明的闷在肚子里。 不过因为实在飞得太快,撞上异物往后倒的力道也就格外惊人,不知碰到什么东西的两人狠狠地摔了出去。 “啊,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连具有神格的我都被挡在外头。”牵起妻子,土地公摩娑着胡子,研究小楼门外贴着的禁咒。 “那表示我们进不去了吗?”绿珠没空管摔痛的屁股,也凑了过来。 “谁说的?不过为了不耽误还魂时辰……汝鸦、汝鸦,速速出来吧。”土地公说着,从宽大的袖口拿出一只葫芦瓶,瓶口对准门内。 毕竟是魂魄,畏强光日照,他好神做到底,可不能让魂魄受到一丁点损伤。 不一会,一缕如烟的透明人形慢慢凝聚成形,汝鸦转身面对土地公还有绿珠,缓缓的拜了下去,轻声说道:“多蒙土地爷爷和土地婆婆照顾,汝鸦无以为报,只盼魂归肉体后多烧香火给两位,希望您恩惠泽被天都的百姓们。” “啊,说这些做什么?缘分一场,如今功德圆满,你啊,赶紧进去吧。” “我会努力烧香火给土地爷爷的,也请土地爷爷继续照看绿珠,她年纪小--啊,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已经是土地婆婆了呢。”她当年无心插柳,想不到柳竟成荫。 不想面对分离的绿珠别过头,绷着脸咬住下唇,什么也没说。 汝鸦俯身再拜,身影变得更淡,她起身后转眼就钻进了门缝,顺利地进入小楼,也看到躺在水晶棺里的自己。 这实在是很奇特的经验,她也没把握自己这具躺了好久的躯体能再接受已经离体的魂魄,但谁知道不等她触碰,一靠近,一股力量就把她往肉体里拖,等她再度有了意识时,只觉得身体乏力沉重。 许久后,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终于能慢慢张开跟……不赖,眼珠能动了,只是躺了太久的四肢还有身体很不听使唤。 这时候,刚进家门的晁无瑾感觉到了小楼中的波动,不禁怒气腾腾。为了不让不相干的人到处走动,他特意把家里的仆役严格锐减,只留下护卫,而小楼是禁地,他设了层层的保护禁咒,谁好大的胆子敢闯? 况且他去边关之前,已重新把阵法用自己的血喂过,难道是生变了? 终章 他疾步赶到小楼,一瞧门面完好如初,符咒亦无人碰触过,忍不住心生疑惑。 开了锁,推开门……是错觉吗?他好像看见汝鸦的裙摆一角在飘动? 下一瞬,晁无瑾眼臆骤然收缩,正在跟不听使唤的身体奋斗的汝鸦双眼就这样对上了他的瞳眸。 他眼中掠过复杂狂乱又难掩的欣喜,小心翼翼地蹲下。 “不能动是吗?”嗓音微哽,难以言喻、难以承受的,粗嗄如砂砾。 她眨了下眼,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艰困的想舔舔自个儿的唇瓣也开不了口……这是什么情况? “鸦儿。” 她望着他,不解他是怎么了?未束的发变成了银雪,曾经美丽的乌瞳也不见了…… 他伸手轻轻碰了她的颊,是温的,却猝不及防地沾上了她滚落的泪。 “不哭、不哭,我只是国事太过操劳,好好休养上阵,发色会再回来的。最重要的是……你回来了。”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懂。 晁无瑾像是如获珍宝的慢慢把她抱起来,手中的力道不自觉越来越紧,紧到像要把她嵌入身体里。 她的唇动了动。 “你想说什么?” “你……受伤了……你的脸……很冷,很……白。”几试不成的嘴终于逼出话来。 他的眼光极柔,如痴如醉的瞧着她。“一点小伤而已。”从战场上回来的人,谁不带伤? “放我下……来,伤口会……裂开的。” “不放。”语气很坚定,没得商量的那种。 “不然……赶快上床,让我看。”她急急的说,口舌终于灵活了些,感觉到有股湿意从他腰间渗出来,鼻间甚至闻到了血腥味。 “上床吗?”他深邃的眼底有了点点笑意,是一种令人目眩神驰的光芒。 “快点啦!” “是。” 晁无瑾果然抱着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大床的卧房。 他把她放在床上,让她安稳的躺下。“先告诉我,你的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好像睡了很久,四肢不太利落,除此之外……好得很。你别忘了我的身体跟牛一样……钦,别想逃避我的话,你是怎么受的伤?”要不是这笨重的身体不能动,她早就冲上去动手脱他的衣服了。 也就是说,她的魂魄并没有受损……确定了这点后,晁无瑾安下心,开始当着汝鸦的面脱衣服。 他脱得很自然,片刻后即露出光裸的上半身,肌肉带着蜜般的颜色,只是身子很瘦,在腰际的地方有道拦腰而过的伤痕。 伤口原来应该是结疤了,如今却又在狰狞的疤痕处裂开来,鲜血直冒。 汝鸦看得沭目惊心,那叫“一点小伤”? 晁无瑾笑了下,只随意的点了自身几处穴道,随后就撕下布条两三圈包扎了伤口,然后披上长袍。只是束带来绑,露出他一小块的胸肌来。 不曾按时吃饭,没有好好的睡,身上的伤也不肯医……在汝鸦回来之前,这些事他一点都不在意。所以即便受了重伤,对伤口他也毫不费心治疗。 这样伤会好才怪! 他坐上床沿,看着她那消瘦了的小脸,她的眼也没有片刻离开过他。 “我……去了很久吗?”记忆回流,她也想起来一部分火灾前的事情了。 他侧身躺进床铺里,躺得很小心,像是怕碰触到她,但一上床,一条胳臂便又忍不住搂住她的腰。不过他一点力气都不敢施,好像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很久,久到我都以为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他的神情始终温煦如春阳,但是嗓音沙哑。 “以后不要这样了,下次要是……先别瞪我,我的意思是,要是往后我老死了,你就忘了我,去过你另外一段新生活,好吗?” “要我放开你,那么你得等我先死了再说!” “好啦、好啦。”反正来日方长,再慢慢劝他。她悄悄的打了个小哈欠道:“这是哪里啊?”放眼所见都很陌生,这地方她没来过呢。 “累了吗?”他不答反问,见她点头,用手掌把她的眼脸往下覆。“那就好好睡吧,睡醒你自然会知道这是哪里。” 她颔首,眼皮渐沉。 “……你睡归睡,不过要记得,不许像上次那种睡法……” 知道啦、知道啦,无瑾大人,别掐我的胳膊…… 鹅毛般的小雪连续下了好几天,白雪积在窗棂上、积在墙墩,由隔壁院子探过老干的绿萼梅吐蕊,青玉般的色泽,暗香沁人。 从屋里头一直很努力把小小头颅往外探的汝鸦看着外头又香又白的景致,恨不得能跑出去堆雪球,玩个痛快。 只可惜他们家大人有令,她想出门,得等春暖花开的时候。 “唉!” “小姐,天寒地冻的,窗口风大,这窗我还是把它关了好。”突然伸过来的双臂也不管她正看得兴致盎然,动作利落的就关上了窗子。 “啊,桂花,你真扫兴。”她嘀咕道。 “小姐,你都不知道无瑾大人瞪起人来有多可怕!捱他的瞪,倒不如捱你的骂。”桂花是豫园资格很老的丫头,年纪比她小上一两岁,一念起道理来连神仙都要逃。 汝鸦知道这豫园上下没人不对晁无瑾忠心耿耿,但也就那汲男人对她不放心。 有一阵子,他怕她睡了就不醒,只要她多赖一下床,丫头、婆子们就会轮流来叫人,搞得她烦不胜烦。直到近日他见她作息正常,这才不再在她身边放眼线,任她爱睡多久都可以。 窗子被关了起来,躺在炕上的汝鸦看着屋角的四个火盆,把冰冷的手抚上脖子取暖,地下还有铜管传来烧柴的暖气。 她本来就畏寒,只是回魂后这毛病更严重了。 “还会冷吗?”晁无瑾穿着大氅,在外面抖掉寒气才进门,看着只盖薄被的她,又抽来一床毯子往她腿上覆。 “不把我裹成粽子你很不甘愿是吗?大人,要不要我在炕上翻个筋斗给你看?”四个火盆、铜管暖气,连窗户也关了?这种不流通的空气是要烤地瓜吗?烤她这颗可怜的小地瓜! 但为了不让他担心,她终究是没反抗。她再也不要让他担上一点心了。 其实她真的不需要什么休养……好吧,她承认一开始身体是不太灵活,所以他才动不动就把她抓过来,为她按摩一番。就算他有事出门去,也会让手脚强健的婆子来给她按按。 当然一开始,他是一丝不苟、很认真的在为她舒筋活血,只是随着她的健康情况越来越好,他也常常按着按着就会按到别的地方去了…… “好哇。你翻,我想看。” 这人、这人……可恶!带着无双的俊容却净以欺负她为乐,这种恶趣味她一定要让他改掉,一定……咦?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给你带了东西回来,刚刚才从书肆老板手中拿到的。” “好东西吗?” “是好东西,你会喜欢的。”晁无瑾朝门帘外的桂花使了个眼色,桂花随即捧进来一个几尺见方的木箱子,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叠薄薄的木刻。 一片片的拿出木刻来,淡淡的桧木香马上弥漫在空气里,镂空的木刻里有人物、有风景,每一片的雕工都精美细致,里头风景栩栩如生。 汝鸦的指腹在上头爱怜地留连,“这是黄山顶,我认得。” 不只有黄山,还有无数阶梯的云梦山天门洞、悬崖峭壁的金沙江虎跳峡、石窟外风吹沙舞的敦煌、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东西连绵万里的长城…… 晁无瑾把他曾经去过的地方,让人用一幅幅木雕刻画出来,不会再像纸张那么容易损坏,只要汝鸦想到,时时可以拿出来赏玩消磨时间。 外头那么冷,他却为了她冒大雪出门;木刻精细,想必他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找师傅。 “等你的身子大好,我带你去把这些地方都走一趟。”他微笑着,眼光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 “我要去!” “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她偎过去抱住他的腰,汲取他身上韵温暖,满怀感激地闭上眼,“谢谢你没有不要我,谢谢你……” 这个用了全部力气爱她的男人,谢谢他给了她一份不让自己寂寞的感情。 尾声 【尾声】 春暖花开。 是让人心痒痒、会把眼神到处乱瞧的那种春天。 色彩饱满的花朵一簇簇的绽放,甚是可爱,更别提已经穿上春装的姑娘们更是令人目不暇给。无边春色感染了四周,京城的大街小巷好像都活了过来一般。 天都的东城区因为惠通河,各国商船都来到这里,可谓万商云集,但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却盖了一间门楣宽阔、朴实大气的土地庙。 对,名符其实的土地公庙。 据说这个土地庙是从府城搬过来的,是由小庙、中庙一直晋升到大庙。开庙史碑上写得清清楚楚,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间庙的捐献者是当朝国师晁无瑾大人,庙门上头悬挂的区额,还是皇帝的亲笔。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正因为绝无仅有,此庙从此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竟超过了京城很多历史悠久的的古老庙宇。 这会,土地庙的后门开了条缝,庙祝躬身送走一男一女。 两人沿着胡同慢慢地往外走。 他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柔声问道:“你都跟绿珠说了什么?” 今天的汝鸦穿着浅绿月缎绣蝴蝶纹氅衣,一顶缘着边毛的暖帽,脚下紫薇绣花鞋,轻灵妍丽。 一身书生打扮的晁无瑾书卷气横生,令汝鸦觉得很有成就感,他的发式是她梳的,穿着是她的主意,不论远看近看都是眉如新月,俊美无瑕。 “姑娘家的悄悄话。”嘻嘻! “悄悄话啊……真可惜,我有惊喜要给你,本来以为我们可以互相交换的。”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从胡同出来后,庙门外果然满满的人,有卖金纸香火的小摊贩,也有不少小吃摊,更多的是来参拜土地公的男男女女。 汝鸦忽然嘟起嘴,不走了。 “怎么了?”晁无瑾问道。 “你看他们穿那样,我却穿成这样,会不会差太多了?”眼下的她被包成一个厚厚的肉包子,拿来和那些穿着美美春装的姑娘们一比,着实逊色不已。 别人是一只只花蝴蝶,她却是只还在过冬的蛹。 “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比那些人好?”有人的声音沉了下去。 汝鸦相信自己要敢应声“是”,以后大概连门都别想踏出一步了。“我会很努力把身子养好的,你别生气了。” 晁无瑾轻哼一声,算是放过了她。 这时,马车夫看见主子,赶紧走过来。“大人、夫人,要小的把马车驾过来吗?” “不必,你到惠通码头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要车的时候会叫你。” 马车夫点头,赶车去了。 “你刚刚说有惊喜?”很容易就上钩的小女子巴着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人,眼巴巴的问:“莫非是我们要起程的日期已经定了?” “是。” 两人避开人潮,一路往惠通河走去,晁无瑾紧紧牵着汝鸦的手,一副生怕不小心会将人弄丢的样子。 “我们要搭船吗?” “算你聪明。”都带她往运河来了,暗示得也太明显了。 汝鸦粉嫩的脸上升起两朵兴奋的红云,她真的要出门去印证那些木刻上面的美景胜地了!她高兴得快要腿软。 兴奋之余,她突然想到个问题,“皇帝肯放人吗?”他们这一去指不定好几年,把晁无瑾当左右手的景盛帝肯放人吗? “我跟宫廷的缘分已了,师父会派其他师弟来接我的位置,朝廷里最多的就是人才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那座宫殿里原本就没有他渴望的东西,没什么好留恋的。 “伴君如伴虎,今日的位高权重,不知是用多少辛苦换来的,能够全身而退,我们已经算很幸运了,对吧?”她也赞成他的话。 至于离开朝廷后的未来,她一点也不担心,只要有心爱的人在身边,什么都不是问题。靠近码头边,浓浓的湿气迎面袭来,眼前是一片蓝天大河,视野豁然开朗。 冬日后已经清过淤泥也修整了的运河河面闪烁着春日的阳光,囤积谷物的货栈和大船间,许多码头工人正汗流浃背的搬运着货物,蔬菜、蓖麻、瓷器,各式各样的东西、各色的人种……好吵杂的地方,却又那么的充满生命力。 她喜欢这里,光只看着,便感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很快的,她也要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分子了。 码头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有三艘可以用来作战和贸易的九桅十二张帆的宝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看起来可以容纳许多人。这要动用百人才能启航吧? “这是我们家的船?”三艘船上都漆了一个大大的“晁”字,非常好认。“难道我们要一边走一边做生意?” “治国之道,民心为血肉,钱粮为肢干,要是一路只有玩,有点乏味。” “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懂经商。”这人根本是闲不下来的命吧。 “做生意要有一定的本事,这些商家都是我四处游历时认识的,至于店铺,本是无心插柳,想不到会派上用场。” “我不管了,反正我只负责玩,其他的事大人你负责。”为了不让他再为她操心,她得把这个畏寒的身子养好,最好养成肥肥的小猪,好能适应外面各地的气候变化。 晁无瑾搂过她,两人静静伫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他们心无畏惧,因为他们拥有了彼此最真挚的爱,可以互相扶持,勇往直前,路会越来越宽阔。 爱情是什么? 唯两心相属而已。 番外篇一 【番外:绿珠】 那是汝鸦要出阁的前两天。 歪脖子老树下的土地公祠放着一盒喜饼,她双手合十,掌心有三炷香。 “土地爷爷,鸦儿过两日要出嫁了,婚事是爹为我做的主,夫家远在府城,往后鸦儿可能很长时间都没办法来看您了。这些年多谢您照顾鸦儿,鸦儿才能没病没灾的长大,往后我不在了,家中就剩下爹爹一人,请您多看顾他老人家。还有,保佑在远方的无瑾哥哥。” 她顿了下,发现自己好像太贪心,没要求的时候不算,有要求的时候就一下子要得那么多,土地爷爷一定觉得她太啰唆了。 可是没办法,她要出远门了,所以不得不把心上挂着的人托付给土地爷爷。 土地爷爷,就辛苦您一下了。 磕了头,插上三炷香以后,汝鸦郑重的掏出一块晶莹可爱的石头,往土地公脚下一放。 “土地爷爷,鸦儿往后有良人了,媒婆说他为人温文有礼,是个好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他……啊,我走了以后不能再来陪您说话了。鸦儿想来想去,觉得总不能只有我得到幸福,您却还是一个人,所以特地给您找了个伴。它虽然只是一块小石头,可是摸起来温润可爱,就给您做土地婆好吗?” “您没说话,我就当您允了喔。” 汝鸦依依不舍地起身走了。 然而-- 小小的土地庙里,霎时传出凡人听不到的骚动,那是有人慌乱得从椅上摔下来,来不及喊痛的声音。 “你这丫头会不会太随便?要我认路上捡到的石头为妻?丫头,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有……” 番外篇二 【番外二:李旭】 七皇子的寝宫里有一方禁地,是宫女丫鬟不许进入洒扫,就连年资最深的郑公公没有得到允许也不许任意踏入一步的地方。 莫非那书房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有的。 所谓的不可告人……是一幅美女图,是七皇子心头一道很难痊愈的伤口。 摊开画像来看,其实上头的女子离美人有一段距离,只是那栩栩如生的画中人有双好温暖的眸子,噙笑的嘴角好像把所有的春光都收纳在她唇边,一个恍惚,仿佛还可以听见她朗朗的笑语。 是啊,她有时是会笑语如珠,但那些笑声从来都不是为他,而是为另一个她心中所属的男人。 她的眸光总是随着那个人在打转,始终看不到在旁边偷偷看着她的他。 这样的等待是很可笑的,可惜他管不住自己,管不住那一颗永远向着她的心。 是他痴心错付,偏偏覆水难收,爱上她的心已无形中认定,死不肯回头,死不肯消停。 朝思暮想,煎熬万分,但那些混乱难受又夹杂着快乐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要潇洒的退让真的很难,不过倘若一个人最快乐的事情只剩回忆,那也表示现在的他活得很痛苦。 回首向来萧瑟处,放手才是最好的方式,于是他放了。 可是,偶尔在这样一个人的夜里,他就会想念起她,然后,总以为自己永远不后悔的心就苍白了起来-- 鸦儿,他的爱……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