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 上:定情篇》 引言 【引言】 若问起梧桐县中,权势最盛者为谁,三岁小娃都会回答你:「严家!」 说起严家来历,原是百年望族,与当地富绅交好,也为地方仲裁纷争,颇受敬重。 子孙当中也曾出过进士,最高曾任九品县令,然而最令严家露脸的,莫过于这一代的主事者,严世涛。 官运亨通的严世涛,一路平步青云,竟当上当朝右相,备受皇帝倚重,严家声势至此到达顶峰。 数年前,严世涛告老还乡,虽已无官职在身,为官多年朝中权势犹在,当地父母官也得敬他三分。 严世涛一生,毁誉参半。为官多年,也曾推行德政,造福过不少百姓,然而对于拦路者,也能眼也不睁地除去,手头从没少染过血腥。 他贪,但贪得比别人小心,比别人懂分寸,贪得十分,懂得留取三分还诸于民。 为官三十载,累积财富多不胜数。 许是缺德事做得多了,严世涛妻妾成群,膝下却仅得一子,自出娘胎便落下病根,九岁那年几乎一脚便踏进了鬼门关。 说起这严君离,也是一则传奇。 据说严夫人分娩时,满室芬芳,直至小公子出生三日,芝兰之香不绝。 严世涛对这独生子可说是娇宠至极,曾延请高人为其批命,只道小公子为文曲星君座下童子托世,风雅俊秀、文采卓绝。 信者恒信,不信者,多是当成巴结溢美之辞,斥为无稽。 也曾有人断言,小公子命中三劫,九、十九、四九为命中大限,有回归本位的机缘,若过得,则享寿百年。 严世涛原是没放心上,小娇儿自出娘胎后,天生体弱,直至九岁那年,一条小命几乎给阎王爷收去之后,这才猛然忆起昔日高人批命之言。 自此之后,从不信鬼神果报的严世涛竟也开始迷信起来,求佛问道、造桥铺路,为替爱儿续命,无所不用其极。 未料正因此举,为子招来因缘一段,至此一世纠缠,恩仇难分,福祸难辨—— 第一章 * 卷一 君离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后,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一、品菊院内初相遇 相遇那一年,严君离年方十二。 一场病让他昏昏醒醒了半月有余,这一日,难得神志清醒,他离了病榻,在贴身侍婢的搀扶下,离开满是汤药味的寝房。 梧桐县算来也非大县,然而严府宅邸之奢华气派,丝毫不逊于京城达官显贵,九院十八阁中,每一道曲桥流水、亭柱回廊,皆可见其造景之精巧、雕工之细致。 信步走来,也不知是那帖新药见了效还是怎地,他难得地精神,走了比往常更远的路,不知不觉竟出了自身所居的观竹院,鬼使神差地进了平日鲜少走动的院落。 「这里是?」 「回少爷,是品菊院。」随侍婢女伶俐地回道。 品菊院,是仆佣所居院落。 严府格局方正,其九院居中的听松院为主院,东院即为他所居的观竹院,品菊院则是居于东院之下的东南外侧。 不同于观竹院的清幽雅致,品菊院瓦房朴实无华,踩着光洁石阶而来,而后,见着了他—— 那坐在柔软草地间,一袭鹅黄春衫、衬得整团圆润可爱的白净娃儿。 哪来这么小的娃儿? 父亲膝下子息单薄,若是哪个姨娘有孕,那是大大的喜事,不会无声无息,何况是置于仆佣院落。 可严府纪律严明,男仆女婢严令不得私通苟合,应是不至于有哪个婢仆胆敢暗结珠胎,甚或挟带婴孩入府。 那,这约莫三岁的小稚娃哪来的? 他静立了会儿,见娃儿正辣手摧花,小爪子揪起便一把往嘴里塞。 由不得他多想,脚下便自有意识地移靠而去。 「别。」他蹲下身,拍去娃儿掌间的花草。 娃儿矢志不移,才拍去右手残花,左手又探了出去。 莫非这娃儿有吃花花草草的嗜好?他神农氏吗?立志尝百草…… 好奇特的胃口。 担忧胡吃一通要坏了肠胃,严君离伸手抱起小娃,远离那万恶的花丛。 「少爷——」侍婢连忙要接过,被他阻止。 「不碍事。」要连个稚娃都抱不住,未免太不济事。 就近走向亭台,顺手将娃儿放上石桌,瞥见上头搁着的微凉药粥。 随意打量了下,是些温补的食材,皆为上品。 抬眼瞧去,才一个不留神,那娃儿又要溜下石桌,被他一把拎了回来,索性便抱坐在腿膝上。 「原来是从这儿溜出去的啊。」看了那满满一碗未曾动用的药粥,不觉好笑。 这药粥温补归温补,味儿着实不怎么好,幼时他曾连吃三日,之后一提及便要退避三舍,莫怪娃儿嫌弃地别开小脸。 不知哪来的恶趣味,探手舀来一匙药粥凑向娃儿嘴边,追着对方左闪右躲的脸儿不放。 避无可避,扭动小小身躯,娃儿不爽了,伸出小胖手拍打他。 「呵——」那模样,逗笑了他,也看愣了一旁婢仆。 非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服侍主子年余,兴许是病体缠身之故,造就一副与世无争的冷凉性情,淡情而寡慾,少有喜怒,如这般欢悦笑颜,几乎是不曾有过。 「掬香。」 「是。」怔愣归怔愣,主子一唤仍不敢稍有怠慢。 「去栖兰院问问这是哪位贵客的孩子。」这儿离正南边的客居院落不远,他本能便做此推测。 怕孩子又溜出亭外,抓了什么都往嘴里放,严君离耐着性子陪伴稚娃,等待侍婢回报。 约莫一刻钟,尚未等到掬香回报,倒先等来了听松院当差的侍儿。 能进得听松院,多半为父亲亲选且信任之人,个个安静伶俐,知分寸、识时度,管得住嘴巴。 未料从不曾踏进品菊院的少年主子会出现在此,侍女怔了怔,旋即稳住心神,从容见礼。 「少爷。」 来得正巧。 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想,他知道该找谁问这小嫩娃的来历了。 「这孩子是?」 「奴婢、奴婢不知。」 「喔?」所以她不是来喂食的? 「那个……奴婢是说,老爷只交代奴婢好生照养,其余未加多言,奴婢一概不知。」 严君离微一颔首,不知是信了抑或姑且听之。 早知爹的人口中,是探不出什么来的,他也没多加为难,递还孩子,好让她喂食。 支着下颚,看婢女将药茶喂入娃儿嘴里,这可不若方才与他闹着玩的,一匙匙可都喂得扎扎实实,娃儿脸都皱了,他看了心有不忍,问道:「这孩子身子骨也不好?」 活生生就是他幼时的翻版,将药当三餐吃。 「呃……」 只片刻迟疑,便教严君离瞧出异样。 难道不是? 那补成这般,又是何因? 「我瞧他活泼好动,不像是有病在身。」那灵活大眼、白中透红的粉嫩脸儿,怎么看都不似有病之人。 「这——是老爷交代的,只是强身健体的膳食,无碍的。」 「够了。」娃儿吞得勉强,神情一回比一回更惹人怜,他几乎能读出那双明亮眼儿里的委屈,一张手便将娃儿抱来。 「适度即可。餐餐药膳,未免矫枉过正,揠苗助长了。」 那一日,严君离精神出奇地好,陪娃儿玩了好一会儿。 之后一连数日,想起娃儿便往品菊院里去。 照养娃儿的小婢,因他的存在而倍感拘束与压力,可主子要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娃儿聪慧,颇懂得看人眼色,知晓他一来,便不用再吃苦苦的汤水,每每见他便笑开脸。 混得熟了,有时远远便见娃儿迈着小胖腿、摇摇晃晃地热情飞扑而来。 他会欣然接抱住,陪小娃滚滚草地,玩闹片刻。 来的次数多了,侍婢也知该往何处寻人,到了用药时刻,便会端往这儿来。 有一回,他饮了药,顺手拈了颗小碟上用来润喉的蜜枣来喂娃儿,才发现原来小娃爱极了甜食—— 瞧,那惊奇神情,吃得意犹未尽,两只小胖手抓住他拈枣的指,凑上小嘴含吮,那啜吮指尖残蜜的贪心模样,惹他失笑出声。 从此,他每回来,袖内必揣着一袋甜嘴的小玩意儿,宠宠小娃。 这一日,他来时,难得见娃儿乖巧坐在石桌上头,没又溜到花丛边去。这娃儿也不晓得哪来的怪癖,对花草异常地执着,怎么纠正都没用,真怕哪日真给吃坏了肚子。 他步上凉亭石阶,娃儿手握银匙,愈挫愈勇、执着万分地追着陶盅内犹做困兽之斗的红枣。 「好玩吗?」 娃儿终于战胜那颗滚动的红枣,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银匙上那颗红枣,递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会过来,窝心地笑了。 娃儿喜欢他。 苦而难咽的药膳里,唯一的滋味,不过是两颗小小的红枣,对小娃而言,应是极其宝贝,这嗜甜的娃儿却将他仅有的心爱之物,给了他。 娃儿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传递情感。 他一张手,将娃儿抱下石桌,稳抱在怀中。 「吃。」三岁稚娃很坚持。 他浅笑,拈去抓握在掌间的红枣,细心而温柔地拭净小手。「不吃那个,我们吃别的。」 随侍在侧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俐落地撤下陶盅,摆上冰镇过的银耳红枣汤,以及一碟松软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却没敢多言。 「怎么?是我爹说了什么?」 「没。」将此事上禀老爷,老爷只说——君离若高兴便由他去,没几日也就腻了。 可如今看来,少主子不仅没腻,还有越发乐在其中的态势,这…… 「一直忘了问,这小娃的名?」 「呃……老爷没说……」当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张。 没有?! 娃儿都三岁有余了。 严君离蹙眉。 许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问三不知,他心里有底,这当中必然有鬼,他只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这娃儿? 若说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补药喂养,这殊荣除了他这独生子外,几曾有过? 可若要说在意,不会将个不解事的娃儿扔给婢仆照养,放逐于品菊院内的僻静一隅,不容闲杂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连名字都吝于费心。 侍婢只知好生养着,主子没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张,以至于娃儿三岁了,无人教导,连话也不会说,只懂得几句「吃」、「喝」、「睡」,因为那是娃儿唯一听得懂、也最常被教导的字眼。 他虽年少,也知孩子绝不是这么养的! 严君离出神凝思,有一匙没一匙地喂着银耳红枣汤,不觉间,竟喝了个盅底朝天。 娃儿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看他。 读出「好饱」的讯息,他微微一笑,锦帕拭去娃儿嘴角甜渍。 小家伙很喜欢这道甜品呢! 不同于侍婢喂食时的勉强,娃儿一匙匙吃得满足,以至于,他一时失手,喂得过量了。 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揉眼,往他胸口趴去。 吃饱饱,想睡了。 他凝视怀中小小人儿的憨态,心房涌起一抹几近怜爱的柔软浪潮。 那全心信赖的姿态,彷佛相信,他会护着他,全心全意。 他从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喜欢孩子,又或者,他喜爱的只是这灵动可爱的小娃。 想起娃儿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汤、以及那颗滚落石桌的红枣,一瞬间,恍悟了什么。 小娃乐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径,而是无意间,尝到了花茎里头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聪慧可爱的孩子,却无人教导、无人陪伴、无人说话,什么也不懂,只知吃睡,小兽一般,如此喂养着,与世隔绝…… 光是想,心头便是一阵疼意。 他是不知父亲究竟盘算些什么,但绝不容许这灵动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当下抱了娃儿起身。 「少爷——」亭外侍婢连忙上前,一脸为难。 「我爹若是问起,让他来找我要人。」 等了三日,未料父亲那头倒沉得住气,一点动静也无。 意思便是——默许了? 也是。父亲从未拒绝过他任何的请求,不该以为这回会例外。 虽是如此,也该找个机会,正式同父亲照会一声才是。 他将娃儿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儿颇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来,看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丝哭闹也无,明亮大眼瞅着他,撒娇地张手讨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儿,只是专注地、目光时时刻刻追着他,这三日里,只要片刻不见他的人,便要满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后,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种认定,宛如雏鸟对母鸟的依恋。 晚膳过后,小娃让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听松院去,与父亲详谈,同时弄清这娃儿被抱进府里养着的目的究竟为何。 听松院里,三岗五哨时时皆有护院把守,守卫见是少主子,没敢拦他,只道:「老爷已经歇下了。」 「无妨,我只是来向爹问安,若已睡下,我不会久留,不必惊动他。」没让侍卫前往通报,无声踩着石阶上了沐松阁。 「是吗?君离让自个儿的奶娘照顾那孩子?」 第二章 未及出声,里头传来严世涛玩味沉吟之声,他一顿,收了势,静立于门外。 「是。老爷,这长久下来,恐怕不妥,是不是——该早做处置?」 「你担心什么?」严世涛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为君离备上的,他若要亲自看守,也无不可。」 无论安置在哪儿,只要确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颇疼爱那孩子,万一相处日久,感情养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个几两银买回的小贱种,也配与我儿相提并论?若非同为阳年阳月阳日所生的相合命盘能为君离挡厄延寿,我何须将他买回?他若感念君离今日恩泽,自愿舍身相报那是最好,若不愿,我也由不得他说不。」 严君离没作声,默默听着。 听父亲淡漠无情的口吻,定义那小娃的存在价值。 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代他受难、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给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为正主儿献命即可。 严君离没惊动任何人,安静地下楼,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儿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没见着他又闹别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这娃儿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儿红润的面颊。 原本,只觉投缘,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纯然的喜爱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娇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无法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其不人道行径,毕竟,那全是为了他。 九岁那年,是他头一回感觉与死亡如此接近,几乎一脚踏进鬼门关里,向来不信神鬼的父亲突然开始求神拜佛,造桥布施、烧香建庙来为他祈福,求访延寿方子不择手段,再旁门左道也愿一试。 他从不多言,是因为醒来那一眼,见父亲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颜,深深刻划惊恐与伤痛,让他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有立场说。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说,不代表全然认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个儿发现,这娃儿会以何种方式为他牺牲生命?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怀疑,若非得将孩子养得健康,父亲怕是会将孩子幽禁于房内,不见天日,五年、十年,或许一辈子都懵懂无知,连个名字也没有。 娃儿被他揉弄的指掌扰醒,睁开惺忪的眸,卷着小被褥爬到他臂弯,窝着,又继续睡。 他柔了眸光,低声道:「唤你知恩,可好?」 这名,由他给;爹怎么想,他管不着,娃儿既来到他身边,那么他便护定了。 伸掌玩闹性地扰人,揉揉嫩颊又搔搔腋窝。「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伙被闹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着滚进床褥,缠闹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儿松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卧。 「知、恩——」 不厌其烦,一再教导。 自此以后,严知恩,成了他的责任。 他一生的守护。 严君离终究没有将事情说破,却亲自向父亲提出另一道请求—— 收严知恩为义子,入族谱,享家业继承之权。 父亲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当真?」 「是。孩儿想过了,这身子再如何调养,终究沉痾难癒,需有个人替孩儿打点繁务,应当趁早培养亲信之人,为孩儿分忧,知恩颇得孩儿的缘,想收在身边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严世涛无从驳起,只得允下。 严君离慎重其事地翻黄历、挑了个好日子,正式让知恩拜见义父,该有的程序、礼数,一样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严知恩,小脸满是困意,窝在严君离怀中打盹。 「来,小恩,茶端好,去给爹磕头敬茶,我昨晚教过的,还记不记得?」 没睡饱的娃儿不太想理人,又要一头埋回那堵温暖胸膛,被少年坚决地拉出,强迫他站稳。 娃儿不爽了,抗议道:「抱。」 「不行。」温柔却坚定的嗓说道:「小恩乖,先敬茶,回头再让你睡。」 三岁的奶娃儿,茶盏端得歪斜,严君离帮衬着,稳住杯盘,指引娃儿跪地奉茶,扎扎实实叩首行礼。 「喊爹。」 「爹。」奶声奶气的娃儿音,乖巧又依顺。 严世涛喝了茶,依礼给了义子见面礼。娃儿对那红包一点兴趣也无,只是专注而期待地偏头瞧着严君离。 少年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代他收下红包,放进他贴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着自己,一字字清晰教着:「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儿音一唤,撒娇地偎倒而来。 少年带笑拢抱住,偏首,对主位上头的父亲道:「从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儿子,无论外头的人如何评论爹,在孩儿心目中,您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从不食子,我相信,您会给小恩应有的护卫疼惜,不辜负他今日这一声爹、这一记叩拜。」 这是他保护娃儿的方式。 给他一个名字,入族谱、受到关注、有了明确的地位。 他,名唤严知恩,是严府的义子,不再是藉藉无名的弃儿,哪一日不着痕迹地消失也不会有谁知晓。 他将小恩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两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他一句句教着足三岁仍拙于言语的孩子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握着孩子的手,习出人生第一笔划,认着自己的名。 府里请了夫子,醉心书海、求取学识是严君离唯一热衷之事,即便病体羸弱,也不曾荒废,因而,严世涛为他请来本朝唯一连中三元、曾辅佐两朝天子的老太傅为他传授学问。 或许,传言并非全然无稽吧!严家少主确实天赋过人,年方十二已然挥墨成章,文采似锦,坊间夫子已难当大任。 每日辰时,他早起上书轩时,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饱的模样,也不知坚持什么,揉着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后头跟得牢牢的。 他上课时,小家伙会安静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闹,时而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也不晓得听懂与否,那憨态可爱逗趣得惹人怜。 大多时候,他会给知恩一管笔、一叠宣纸,总爱追随着他的小知恩,会依样画葫芦抓起笔管胡画一通,他若得了空,会不厌其烦,一回又一回地导正拿笔的确切手势,一描一捺地领着他写。 「严、知、恩——」 这三字,小知恩已然识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后,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 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二、借寿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来。 那年隆冬,严君离先是染了风寒,后又引发陈年宿疾,心房绞痛,寒气入侵,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四肢僵冷,每每发病便是昏沉数日,不晓人事,整个冬季缠绵于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渐缓和。 能够下床走动时,脑海首先浮现的,是那张憨甜可爱的稚容。 那总要将他缠得牢牢、片刻不离的孩子,因他病魔缠身,怕孩子体弱,染了病气可不好,便狠下心肠将他带开。 在观竹院里,有他的人守着,倒是不担心孩子会受委屈,只是偶尔,病得糊涂的神识里,总听见那含糊的奶娃音,声声喊着「哥哥」。 数月未见,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没见着他,可还在哭闹? 心头惦记着,当下无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请了奶娘过来,了解他卧病这段时日里,严知恩的情况。 ——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后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么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于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不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么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迳沉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后,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第三章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于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么。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么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么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于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后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后,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于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么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后,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后,严君离随后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后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沉,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于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么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么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第四章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后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沉睡,怎么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么!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扎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么?」 「做什么?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么?」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么,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后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后,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后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梦呓连连,寝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惊吓,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吓病了! 他让奶娘备上艾草为孩子净身,去去秽气,然后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诚斋戒、抄写经书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严知恩终于醒来,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识。 「哥……」 灯烛下抄写经书的严君离,旋即搁了笔,快步上前,脱了靴上榻,习惯性地将他搂进怀里,细细安抚。 「没事、没事,哥在这儿。」 「我们……在哪儿?」这些天来,始终迷迷糊糊,才醒来,两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寺院的厢房。小恩生病了,带你来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吗?」要求,也该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严君离心房一紧,近乎疼痛地搂紧怀中的小小身躯。这孩子,病了都还挂念着他…… 「哥,我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待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后来,我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大声,我以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怕。然后、然后……」 身躯隐隐颤抖,严君离将他搂得更紧。「然后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挣不开……那个声音,很冷,像是没有温度,说:「严君离,你以为躲在这儿不出声,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吗?大限已到,合该回归本位。」哥,那是黑白无常,我看见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对着我喊你,是认错人了吗?」 严君离听得心头发凉,想起那道莫名真实的梦境,这当中诡异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却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挣扎,不肯跟他们走,我知道这一走,就见不到你了。他们缚了我的手,掐痛颈脖,很痛……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声音,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松开我了,说什么……严知恩,减寿三十之类的……哥,我为什么会减寿三十,我会死吗?」 一句句问得严君离无言以对。 他长指拂过小恩颈项,那里的红痕已淡,却仍依稀可见那似是掐拧的痕迹…… 原以为借寿之事太过异想天开,如今看来……若然成真,他如何对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严君离心房疼痛,难以成言。 对不起,小恩,对不起……都是哥不好。 紧紧将对方压往心窝处,哑声低道:「小恩,不要怕,哥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再也不会,再也不愿。 「一直、一直吗?」那时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坚定地,许下承诺。 却没料到,数年之后,他竟会亲手舍弃今日诺言,遗弃了这个对他全心信赖、依恋的男孩。 远远地,将其驱离他护卫多年的羽翼之下。 * 卷二 青岚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非娶她不可?」 严君离叹气。「过去,是我太纵容你了,我早该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尽遂你意。」 严知恩点点头。「算你狠,我愿赌服输!」 「你对青岚,可有几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几分苍凉。「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灵魂最深处,因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谁触着,只能留待午夜梦回,独自面对。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二之一、恩仇难辨怨君离 十年之后,严君离将届而立之年,而那个说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儿,早已不在身边。 三年前,离开了他,带着满满的怨愤与不谅解。 临走前,他说——「严君离,我一生也不会原谅你。」 一生,那是多么悠长的岁月,用一生去驮负恨意,太沉重。 三年来,他不曾忘记那双空寂的眼眸、无绪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着他? 这三年当中,他总是挂念着,不止一次地想,有没有人在身边叮咛他添衣、进食?有没有人陪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心事?这孩子挺别扭,话都藏在心中不肯说……还有年关时,谁来为他添几件新衫…… 他总是想得太多,夜里无法成眠,想着那个他宠爱了十余载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时,想得心口闷了、疼了,便会往「逸竹轩」来,看看小恩住过的地方、抚抚睡过的枕、穿过的衣裳…… 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还留有使用过的痕迹,彷佛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不曾教他亲自驱离…… 盼得深了,有几回,一些个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心头悬念的那道身影,正推开外室的门,像以往那样走来,赖靠进他怀里低喃:「好困,想睡觉——」 才想着,远处便传来脚步踩上木阶的「咿呀」声响,一步、一声,愈见清晰地朝楼阁上接近,他心弦一震,近乎急迫地起身察看,脚下绊着门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少爷——」 心头一凉,步伐止住,呆站在房门口,瞬时神情空茫。 奶娘瞧着心酸,问道:「又在想念小少爷了?」 他怔怔然,扶着门框回到桌前,轻缓落坐,动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 茶,还是温的,他方才泡好的安神茶。 十岁那年的惊吓过后,小恩总是睡不好,他每每让身畔那人的梦呓躁动扰醒, 便每晚冲一壶安神茶,好让人安睡到天明,这一冲,就冲了好些年。 「要真那么挂心,何不把他找回来?」只要少爷愿意,不可能找不着,小少爷也不会真狠得下心让他找不着,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刻,旁人无法想象,她可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呼吸相连的深沉牵绊,不是说要断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 他摇摇头。「奶娘,外头的世界,很宽、很广,他不必陪我困死在这儿。」雏鸟大了,本就该让牠离巢去飞。 「那你还有什么好挂念的?」做到这分上,也已经太足够了。 「我只是、只是——」明知道对方会很好,还是免不了牵肠挂肚。「奶娘,他有捎任何的讯息回来、知晓他的现况吗?」 「他连你都不肯理会了,还会跟我这老妈子说什么吗?」 「……」也是。不该忘了,那人性子有多拗。 「那便再等等吧。」也许等哪一日,气消了,便会回上他只字词组了。只是不晓得……他还能有多少时日可等? 「净顾着谈小少爷,都忘记了,老爷要您稍作准备,晚些到听松院与青岚小姐一同用膳。」 提起那个名字,严君离明显沉寂了下来。 「奶娘,妳说——我这样做,究竟对或不对?」 「您想太多了,那是自小便订下的亲事,你纵是有心替人想,对方还不见得领你这个情。」 严君离轻叹。 想来,袁青岚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若能由得自身作主,好好女孩儿,谁愿嫁进一桩朝不保夕、进了门随时得准备当寡妇的婚姻里? 这亲事,早在袁青岚出世那一日,便定下了的。那一年,正是他九岁初逢生死大关那年,把爹吓坏了,也真正信了那高人所言。 第五章 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里头添了个女娃儿,爹深谋远虑,本就想早早为他订下一门亲,待到女方成年以后迎进门,好为严家留下一滴血脉。 巧的是,青岚八字恰恰与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够福荫于他,爹当下哪还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与二姨娘议妥此事。 前些年,还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极重的不安全感,因为生命中只有他,怕他成亲后从此被新妇霸占所有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只是放任着,由他去,亲事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来。 小恩走后,他又借故闪避了几回,今年,怕是避不过了。 他撩袍起身,抚去儒衫上浅浅的绉褶,临去前,不忘谨慎地掩妥房门——即便主人已然远去,这一方之地,永远为其保留,永不易主。 美其名是用膳,实则为制造机会让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养感情,因此,吃没两口,爹和二姨娘这两位陪客便找了个借口托词离去,留下两人四目相对。 说生分,也不真那么陌生,逢年过节,袁家会过府来走动走动,小住上数日,年年都能见上几回面。 但若要说到熟悉,他们从未真正分享过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对方对这桩亲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对她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女子有着温静如水的性情,应是不难相处。 用过晚膳,两人一同漫步园中。 孤男寡女,寂夜独处,是不适宜,但两人已订下亲事,早晚是要过门的,也就没太拘泥礼数。 「岚儿——」他顿了顿,再道:「爹说了,年后便要将咱们的亲事办一办,妳怎么说?」 「……嗯。」袁青岚敛眉,轻轻一颔首。 「妳——我是说,妳真的确定吗?我这身子,无人能担保过得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亲的。妳人生还长着,犯不着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华。」 既是不能白首,成亲只是自误误人,他从一开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个万一,至少人还没娶进门。 虽说守望门寡对女孩家闺誉亦是有损,好歹总强过一生守寡,没真误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场病更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总是难受,父亲为他操烦了一生,难道晚年还不能教他顺顺心吗?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亲手抱抱孙儿,他总能为爹达成一回心愿。 只是——愧对了女方。 「严大哥!」她声音轻轻地,却极坚定,仰首道:「自岚儿晓事以来,便知你会是岚儿今生的依归,无论是否已进严家门,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时期便一再告知,严君离会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来,便是要嫁他的。 因为她的这一门亲,姑母能稳固在严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严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严府为靠而无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换来一家富贵终生。 何况,这夫婿性情温润谦和,嫁他不算受苦。 严君离微讶,而后笑道:「如此说来,我百般推托倒是误了妳。」 他记得——袁青岚还与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该要满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都是如此强势?只要于他有益的,无所不用其极也要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会以为,袁青岚能幸免? 严君离的未婚妻,全梧桐县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会容许他人夺占属于他的人,他要真有个万一,她八成还是逃不过守寡的命运。 看来,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实,也已认命。 「既是如此,我会禀明爹爹,年前选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对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给她个身分,待在严府里,名正言顺,一生安稳。 回到观竹院当晚,他躺在床榻上,彻夜辗转。 终于下定决心,本该了了一桩悬挂多年的心事,却是无由地难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凭栏仰望穹苍一轮月华,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逸竹轩来。 「我要成亲了。」他低低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房低喃。 以往,小恩对他的亲事是百般阻挠,现在听闻此事,不知是否仍会耿耿于怀?抑或一笑置之? 「你,会回来喝我这杯喜酒吗?」 多年情分,当真就这么一笔抹去?三年了,他还是无法相信,两人最终的结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丝丝未灭的火苗仍在盼着,盼远方那人,会回来见见他、真心为他送上一句祝福。 轻不可闻的「咿呀」声,在这深寂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内。 他头也没回,对那拾级而上的人道:「奶娘,妳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去了。」 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当自个儿的孩子看待,时时挂念。 更早的时候,尤其是在小恩刚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这间房,看着那人用过的每一样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也难怪奶娘不放心,时不时地要来寻人,提醒他该歇着了。 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便再没动静。 他疑惑地回眸,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仓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着凌乱步伐上前,神情难掩激切。「几时回来的?怎不跟我说一声?」 「回?」相较于他的热切,慵懒倚靠门旁的身影,显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这儿,有我容身之处吗?」 有啊,一直都有的…… 严君离哽着声,无法成言。 「你走吧,这儿已无你容身之处——」 这话是他说的,是他亲自为小恩整理行装,逐离身畔。 心知他怨气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锐讽言。 「刚回来,累了吧?我唤人打点一下逸竹轩,好让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阶前,困惑回眸的同时,那冷嗓悠然接续—— 「我回——既然你坚持用这个字眼,那就当是「回」吧!我回来三日了,已经在听松院住下。」 他回来三日了?! 严君离一时怔忡,反应不过来。 回来了,却没让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来见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会他? 他满心怅然,看着那道悠然沉稳的步伐走入房内,打开衣箱翻翻瞧瞧,发现里头的衣物保存良好,还泛着淡淡的皂香及阳光味,彷佛定时有人将其取出清洗,晒晒日头。 他挑挑眉,没说什么,挑了套功夫服、几件罩衫、以及轻软薄透的夏衫,再将衣箱关妥,转身便要下楼。 「小恩……」他迟疑唤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这不太好,别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当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让爹再有机会对他下手,如今这样——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严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年吗?」 随着移步趋近的身形,阴影笼罩而下,严君离本能一退,腰后抵上阁楼护栏。 他这才惊觉,那个曾经赖在他怀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汤的孩子,几时起,个头已抽长得都要高过他了?这些年,变得黑了些、壮了些、也……阴郁了些,说的话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的目光。 这究竟是谁所造成?爹吗?抑或是他? 「被伤害一回是年幼无能,第二回是年少无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无能无知地只能倚赖你的庇护,我会长大、会变强,而他会衰老,无法永远呼风唤雨。」 顿了顿,冷沉的嗓,一字字轻缓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亲,可曾教过你——养虎终为患?你猜,这回若再对上,有事的会是谁?」 领悟话下之意,严君离心头一颤。「小恩,你——」 严知恩话锋一转,又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救他养他、教他育他、宠他护他,终至今日养虎为患? 后悔三年前,遗弃他、将他驱离身畔之举? 还是后悔不该——严君离一顿,打住思绪。 「不,我不后悔。」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后悔过。 「是吗……」严知恩低喃,眼一闭,再睁开时,幽寒目光闪过一抹狠戻。「你不后悔……所以我活该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他不容拒绝、强势地扯住严君离的掌,贴向心口处——「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父子分别划下一刀,差别只在于,他执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体,你使的却是无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们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严君离瞳眸一缩,不由自主地抚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开肤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难除。 「还……痛吗?」 那微哑的嗓滑过心间,严知恩不觉浑身一颤,感觉那道陈年旧疤彷佛再度热辣疼痛起来—— 他退开一步,掩饰狼狈。「别表现出一副多心疼的样子,我早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面对他的愤恨与不谅解,严君离无话可驳。 他确实,是无形的凶手,若不是为了他,小恩不必被牺牲,承受肉体伤害的痛楚,也面对信任被撕毁的背叛与不堪。 他原以为,最糟就是恩怨两消,形同陌路,却怎么也料不及,小恩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不谅解,昔日情义历历在目,今日却得难堪地,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 严知恩退开一步,冷然道:「不后悔是吗?那我就让你后悔!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地讨!」 什么意思? 一回神,严知恩已下了阁楼。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惊——「小恩!」 前方身形一顿,没回身。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伤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个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头,他便磕头;要他喊爹,他便喊!这一生,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到头来换得什么?他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惨痛,而那个承诺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又几曾办到过自己许下的诺言? 没有!严君离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伤,依了那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却不曾依过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何必还要再听话! 「你若伤了爹,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以为这还威胁得了我吗?严君离,你与严世涛,我都不晓得自己恨谁多一些。」原不原谅,谁在乎?他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生! 二之二、千方百计阻姻缘 那夜之后,严君离没再见过严知恩,无声无息,也未听闻任何人谈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许只是他过度思念的一场梦境,那人其实从不曾回来过。 他后来又去了几回逸竹轩,在楼台的护栏边,发现一只绣金边的小荷包,那晚光线昏暗,竟没能留意。 第六章 十岁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场,他后来命人打块长寿金锁片,到庙里过过香火,以保平安,上头刻上「长命百岁」,以及小恩的名字。 后来,小恩渐渐大了,嫌金锁片俗气,不肯再戴这孩子似的玩意儿,便让奶娘绣了只小荷包袋,将长命锁放入,随身携带。 那是他的平安符,数年来傍身不离,保他平安无灾的。 严君离心下有些急,拾了长命锁便要送往听松院。 问了几个在听松院当职的婢仆,竟无一人能问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得亲自去向父亲讨个究竟。 「严知恩?」正与自己对弈的严世涛,目光没离开棋盘上的黑白子。「君儿,你来得正好,帮爹看看,这棋局该如何解?」 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 严君离仅仅望上一眼,没多做迟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盘一处摆去。「爹,你可以说了。」 严世涛当下表情有些许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没能突破重围,你连犹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儿,最了解那个人…… 「爹,我问——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来了?他告诉你的?」 「在逸竹轩碰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为何——」 「你以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吗?君儿,你别太一厢情愿了。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现实,自己回来也省得我费事。」 「他——怎会?」 「怎么不会?」严世涛挑眉,有趣地望向儿子意料之外的错愕。「这棋局,就是他昨晚跟我下的。」 「你们——」这回,可真说不出话来了。 小恩是自小与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对方的思路运转不意外,比较意外的是,这两个人几时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来悠闲对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于教他如此难以想象。 彷佛看穿他的满腹困惑,严世涛嗤笑。「从以前到现在,我跟他从来就不可能培养出一丝父子情。」这天真的傻儿子,要到几时才能认清现实?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吗?小恩对父亲是深恶痛绝,绝无可能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标,就能共处。」 「……」他发现,他真的完全不懂现在的小恩。「他在哪里?」 「立松阁。」 严君离一颔首,临去前,又道:「小恩对我的意义,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么,我不过问,就是别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连同儿子一道逼上绝路。」 拿自己来要挟父亲,他极不愿为之,那已是他最后能使的极致手段,那一年心胆俱碎的痛楚记忆,他一生也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他在立松阁里等了大半日,严知恩才由外头回来。 甫踏进偏厅,见了端坐其中等候的他,顿了顿,脚下未停地越过他,直往房里去。 「小恩——」 「你来做什么?」 如今他们兄弟俩,连见上一面都需要理由了吗? 严君离抑下心伤,随他入房。 「你落了这个,给你送来。」 严知恩拧了巾子擦脸,随意一瞥搁在桌面的物品。「扔了就算了,何必还专程送来。」 完全可有可无、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是你戴在身上七年的物品,能保你平安。」原本还以为,发现遗失后他会不习惯,慌然找寻。 「你还真信它能保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无知。」这种话,骗骗孩子就好,他都一把岁数了,怎么还深信不疑? 面对他冷淡嘲弄的姿态,严君离至今仍是无法适应。 「无关乎天不天真,那是为兄的心意。」是他佛前的祈愿,愿他关怀的这个人能逢凶化吉,无灾无恙。 只是——或许对方真的不再需要了吧! 「你的心意?!那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早已不再相信,如今的严知恩,只相信自己。 「如果没其他的事,恕我少陪,我想歇会儿。」 在他又要从身边走开之际,严君离探手握住他臂膀留住他。「小恩——」 对方眉心一蹙,不明显,旋即恢复正常,但严君离仍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看了看他,又望望掌下抓握的臂膀,连忙松手。「怎么了?」 「没事。」 严君离没让他三言两语打发去。这人从小就倔,身子不适也不说,只会闹别扭,他什么都能由着他,独独身体健康,不能任他使性子。 伸手欲探究竟,被严知恩挡下,他没理会那幼稚行径,坚持扯开外衫。 严知恩也没怎么认真拒绝,意思意思推拒了几回,对方被他惹恼,心急之下乱了方寸,扯破衣衫,惊见几许渗出的殷红血色。 「怎会——」 严知恩冷冷一哼,懒得理他。 严君离不是没有脾气的,每当这人拿自身安危来胡闹,他就会很生气! 一时怒上心头,对方又百般不受教,几回揪扯下来,他恼怒地将人推上榻,倾身压制,好察看伤口。 「原来严大少爷对男人的身体也有兴趣?」被压在身下,某人嘴上不改那副气死人的冷言冷调,非得刺他个两句才爽快。 「你最好别在这时惹我。」严君离冷瞥他一眼,沉声警告。 严知恩一摊手,不置可否地任人宰割。 见他总算肯安分,严君离这才专心审视伤口。 那像是被利器所伤,伤口不深,但因未做好处理,如今已有些许发炎溃烂,而他竟只是随意洒洒刀伤药,伤布缠上几圈了事,真是——太胡闹! 严君离起身取来药箱,谨慎细心地重新处理伤口。 完成手边的工作,察觉到对方异常的安静,偏首望去,正巧迎上那双深沉的凝视目光,幽湛黑眸一瞬也不瞬,似想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他微微一僵,直起身,避开那道过于穿透的眼神注视,不甚自在地开口。「怎么伤的?」 「伪君子!」 「什么?」他愕然。 「如果不是真心要问,何必勉强自己开口,假意关怀。」 「小恩!」他怎么会有如此错谬的误解?认为他的关怀全是虚情假意——「或许我的做法你不尽然认同,也或许,我真的做得不是很好,所以还是让你受到伤害了,但是从往至今,我想保护你的心意,从来没有假过。」 「是吗?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在乎,那我最痛的伤在何处,你可知晓?」 严君离哑然,无言以对。 他沉下脸,大力扯来被褥,背过身去。「滚出去!」 严君离张口欲言,复又咽回成串叹息,为他掩妥房门,安静退开。 在那之后,足足有一个月,没再见到严知恩。 去了几回,始终等不到人,送去的上好伤药,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用、伤口是否有好些…… 整个立松阁,永远悄寂无声,连私物都少得可怜,几乎像是无人居住那般冰冷空寂。 严君离让人将他留在逸竹轩内的物品送去,打点了些生活所需,也没多想别的,就只是想让他住得安适些,无论如今的他还领不领情。 再一次相见,并不在他的预期中。 与袁青岚的婚事,两家选定了日期,送来女方庚帖合婚,一并商议大小聘礼等事宜,择日至女方那头纳吉、完聘。 严君离蘸了蘸墨,一面记录大小事项,严知恩是在这时行经大厅。 看了看堆了满厅的纳聘礼品,没再上前,双臂环胸,默不作声倚靠在厅门外,冷眼看着两家兴高采烈地讨论婚礼细节。 严君离察觉到了,抬眸望上一眼,目光先是落在月前曾伤及的左臂上,而后才缓缓往下移,停在那又清瘦了些的腰身—— 眸光一黯。 那只多年随身的绣荷包,他没系回腰间。 当真是再无所谓、也不需要了。 「君儿,发啥愣?身子又不舒服了吗?瞧你恍神的!」 「没。」他连忙拉回神志。 强打起精神议妥繁冗的婚礼琐事,他这才又忆起门外那道静得悄无声息的身影,对方冷冷与他对上一眼,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去。 他赶紧找了个借口托词离开,随后追去,在园子里赶上严知恩。 「小恩!」急急攫住腕心,留住他的步伐。「伤势好些了吗?」 严知恩不可思议。 他专程追上来,就只为了问这芝麻大的小事? 「你真要娶袁青岚?」 严君离为难了下,留心斟酌词汇。「我知道你对这桩婚事一直很有意见……」 在决心定下婚期时,就有心理准备会让他很不谅解。「袁家那头,耽误人家闺女这么多年,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是谁说,不会娶青岚?你的承诺还真不值几文钱。」他冷冷讥刺。 「小恩,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分得清楚,成亲之事与兄弟情义并无冲突,毋须我再言语安抚。」 原来以往,只是言语安抚他罢了吗? 「那弟弟在这里,就先祝福您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沉缓地说完,微倾上前,凛冽如冰的嗓一字字补上——「那是指,您这亲真能结成。」 什么意思? 严君离面色一沉,喝道:「小恩,不许你再胡来!我这回娶定岚儿了,无论你怎么闹都改变不了。」 他点点头。「那很好啊,我等着喝这杯喜酒,你要结成了,我饮尽酒窖那十坛今朝醉!」 扯动腕心,抽回了手,挺直腰杆离去,不曾回头。 严知恩依然早出晚归,有时数日未回都是常事,严君离一直没弄懂他究竟在忙些什么,问了爹,只说是帮忙打点一些生意上的事。 若是如此,那他倒是乐见其成。小恩是入了严家宗谱的,名分上是拥有家业继承权,若能将严家大片事业交给他,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是,每回匆匆见上一回,便觉他似乎又清瘦了些,说的话一日比一日更少,到最后,甚至不再对他开口说上一句话,只是冷冷走开。 眼看兄弟情分日渐疏冷,他竟是束手无策。 他只能想着,在这当头,说什么都是错,待成亲以后,一切已成定局,小恩的反弹情绪自会慢慢平复,时日一久,也就淡了。 于是,随着婚期日近,连他也忙碌起来,更是无暇顾及严知恩的孩子气。 这一日,他拟妥礼单,想前往咏荷院让袁青岚瞧瞧是否还有疏漏。 袁青岚这段时日频繁进出严府,严格说来是于礼不符,可未婚夫妻几乎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过往也没少往严府里走动,如今成亲在即,只当是小两口亲近亲近,也就没人多说什么。 一般来客,都是安排住在栖兰院,但袁青岚从一开始就没被当成客人看待,严世涛甚至拨了独立的院落给她,完全比照主子规格,足见其重视。 他去了咏荷院,没在寝居找到人,四处找寻了会儿,没太费功夫便在荷花池畔找到了人。 一次,找到一双。 一个,是近来频往严府走动的未婚妻;另一个,是数月来忙得连与他说句话都办不到的弟弟。 男子背向他,立于池畔,女方似在努力解释着什么,他理也不理,神色漠然。 她蓦地上前,紧紧环住对方腰际,脸埋入宽背,无声落泪。 他动了动,总算肯回眸瞧上一眼。 芙颊犹挂泪痕,她哭着笑开,主动迎向前,吻上薄冷的唇,激切纠缠—— 严君离呆立当场,脑子一片空白。 第七章 在那当下,他完全无法反应,分不出,是何种情绪居多。 他没上前揭穿,恍恍惚惚,踩着虚浮的步伐回到观竹院。 这两个人,本该是在他生命中占着极重要地位的人,却一同——联手背叛了他。 那亲密相拥的画面,缠绵得刺痛了眼,绞扯得心房无法喘息。 一个是他自小宠爱的兄弟,一个是与他定下白首盟约的未婚妻,他分不清该怒谁多一些。 头一日,他痛得什么也无法思考。 第二日,他几度冲动地想去找严知恩把话问清楚。 问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问他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处—— 最终,全都按捺了下来。 第三日,他开始想,原来这就是小恩百般阻挠婚事的原因,只为情生意动,难以言说。 第四日,他想过,若真两情相悦,或许该成全他们。 第五日,他想,这不是小恩的个性,若钟情于青岚,早开口向他坦承,小恩该知道,这点成人之美他还有,再说,从小到大,他几曾拒绝过弟弟的要求? 这是小恩阻拦婚事的另一种手段吗?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 他无意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若结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是无法挽回的死棋,三败俱伤。 一日,又一日,到最后,他已经什么都不敢去想。 他等着,等严知恩向他坦承,或等袁青岚。总该有谁,来给他个明白。 但是日复一日,婚期将至,他谁也没等到。 难道他们真打算就这么含糊着,将错就错—— 他思考过,小恩性子别扭,从这里不见得能问出个所以然来,青岚那头倒还好下手些。 他让人去邀袁青岚至观竹院一同用膳,其间,思忖着该如何启口。 就在上最后一道荷蒸青蟹时,袁青岚蓦地脸色一变,反胃地狂呕起来。 严君离看了看桌上那只青蟹,又瞥向她。「怎么了?」 他记得,她是吃蟹的,一同用膳过几回,应是不会错。 「我……」这一呕,她面色青白,头重脚轻,虚软得有些站不住。 他伸臂稳住她,回首吩咐侍婢。「去请大夫。」 「别——」袁青岚虚软的掌扯住他袖口,身子止不住的轻颤,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去!」坚定一句,侍婢立即领命而去。 袁青岚闭眸,泪水自苍白脸容簌簌而落。 见状,他心下已有几分了悟。 大夫来了又走。 严君离亲自送大夫出观竹院,温声请托。「有劳大夫了,今日之事,还请守口如瓶。」 「老夫晓得。全梧桐县皆知您与袁家小姐婚期就订在下月中旬,在这儿先祝您白首偕老,举案齐眉。」 严君离不置可否,送走大夫后,缓步回到品竹轩,静立房外许久,里头的人仍是呆坐着,芙颜如雪,无声落泪。 他轻叹。「妳都没什么话要说吗?」 「我——」她一颤,无语。 「我问过妳不止一回,妳若心里有人,早该对我明说。如今婚期将届,妳要我如何成全妳?」 袁青岚瑟缩了下,紧抿着唇。 严君离见状,也不免动了气。「说话!妳什么都不说,我怎知该如何处理?当初信誓旦旦,说无论生死,今生已是严家人的是妳,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 他不是不痛,欺骗、背叛,他没一样少受了,她还能哭,那他的难堪屈辱又该向谁哭去? 「我……不是有意的……」袁青岚开了口,轻轻的,嗓音微哑。「我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回头过,没有发现我悄悄追随的目光……我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真的,我没奢望过什么的,我以为我可以认命。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回头、看见我了,抓住我来不及移开的目光……我要怎么办?突然之间,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认命,我想——爱一回。」不顾一切,去爱这个刻印在心底许多年的男人。 「我无意使你难堪,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那个男人,随便一个回眸,就能夺去她全部的呼吸、灵魂颤动,他是火,教她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那男人,是谁?」他希望她亲口对他说。 她浑身一颤,闭眼痛苦地摇头。 「我早晚会知道,妳都有了身孕,总该退了亲,让他娶妳过门。」 「不可能的——」严君离有得选择,她却没有。 这辈子,早被规定要嫁严君离,结不成这个亲,她毁了,袁家也会与她一同毁去,最终她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什么。 那个人……不必与她一同蹚这浑水。 见她如此保护那人,严君离心头五味杂陈。 她是真心爱小恩的,但是小恩呢?可有几分真心?抑或——只是存心利用? 「这事,让我再想想。」 严君离深思过后,告诉她—— 「去探探那人的心意,他若有意娶妳,我退婚;若不愿,咱们婚事如常。」 袁青岚倍感意外,没料到他会作下这样的决定,原本,她都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她苦笑,摇头。「不必问了,他不会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为何?」 「他不爱我,于他而言,那或许只是一场露水姻缘吧!」 严君离讶异地挑眉。 明知如此,她还不顾一切,把一生都给搭了上去? 「我以为,妳会怨恨他毁了妳一生。」 袁青岚摇头。「不是那样的。从一开始,他就摆明了心不在我身上,不曾谎言诓骗,露水欢情,愿者上钩,谁也没得怨尤。」 「……」她真的很爱那个人,明知对方有心勾诱,还是义无反顾,纵身往深渊里跳。 严君离揉揉疼痛的额际。 还能怎么办?小恩哪小恩,你这回真给我出了棘手的大难题。 心里不是没有气恼的,气那个人做事太极端,丝毫不留余地,自己赢不了,也要弄得所有人全盘皆输。 说到底,这性子也是他惯出来的,从来都舍不得责骂,将他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 最无辜的是袁青岚,好好的大闺女,无端端卷入他们兄弟的恩怨里头,他能眼睁睁看着她身败名裂吗? 他心知肚明,严知恩是冲着他来的,这是他的报复。而袁青岚却是因他而受累,他难辞其咎。 思及此,心头有了定见—— 「我娶。婚期照旧,腹中孩儿有我担待。」 二之三、喜烛不怜断肠人 袁青岚那头是怎么与严知恩说的,他不清楚,也没问,总之,事情是让他给压了下来,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尽管底下,是无法自欺的暗潮汹涌。 直到成婚的前一晚,总算等来严知恩。 他知道他会来,也一直都在等着,能忍至这一刻,还真沉得住气。 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句:「你当真要娶她——」 「这事,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是,你是说过。」是他错估了。 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你这人,一辈子都摆着清高无私的圣人姿态,衬托旁人的卑劣浊秽,我早该料到的。」 严君离敛容,音律微沉。「你做事太不择手段,不为别人留余地,更不为自己留退路,终有一日,会尝到苦果。」 在这件事上头,做错事的人是他,自己不曾指责过一句,那已经是他最底限的宽容,他不可能永远无底限地放任他。 会教训他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没脾气,能容忍尚未过门,未婚妻便让你丢尽颜面、绿云——」 「小恩!」严君离沉声一喝。「我欠你的,大可冲着我来,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他嗤笑。这个人,怎么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纯真?「我迫她了吗?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同情她,但是享乐快活她一样也没少得——」 啪! 一掌挥去,阻了话尾,他怔然止声。 「读了多年圣贤书,就教会你一嘴刻薄?为什么我会把你教成这样?」女子清誉,岂容拿来说嘴? 「……少用一副老子口吻训人,我不是你儿子。」他闷声吐出。 严君离垂下肩,一瞬间深沉倦意袭上心房。「我什么也不是,说的话又何足轻重?是我一厢情愿,还妄想能重拾往日情谊。」 严知恩掀掀唇,又紧抿,最终仍是选择沉默。 「你……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非娶她不可?」 严君离叹气。「过去,是我太纵容你了,我早该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尽遂你意。」 他点点头。「算你狠,我愿赌服输!」一转身,出了品竹轩。 「小恩!」严君离追上前,迟疑了片刻,仍是问出口:「你对青岚,可有几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几分苍凉。「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灵魂最深处,因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谁触着,只能留待午夜梦回,独自面对。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今日,是严君离的大喜之日,一整日他却显得心神不宁,想起前一日,严知恩临去前那番话、那一记幽凉眼神,心绪便莫名地浮动。 尤其,整日来都不见那人身影,直至婚礼结束,都没见他出现。 神思不定地将袁青岚迎娶进门,夜里,进了新房,面对一生一回的洞房花烛,又是另一番煎熬心情。 揭了喜帕,只能相顾无言,任窘然沉寂蔓延在两人之间。 「妳——」他清清嗓,一开口便察觉她绷紧了身子,更显惊慌。 她的心事,他懂得。 以往,若在未发生那些事前,他们或许还能试着为这桩婚姻努力看看,如今知她一颗心全系在严知恩身上,他又怎还能若无其事与她成为夫妻? 成亲,是权宜之计,为替她解困,不致牺牲在他与小恩的意气之争里。 他终究是个男人,没那般宽大襟怀,身心皆不属他的女人,他不逼迫,亦无须屈就。 退开一步,他温声道:「忙了一日,妳也累了,早点歇着,我还要去书房看一会儿书。」 这是给彼此一个不难看的下台阶,他今晚不会再进这间房与她共枕,不只今晚,往后的每一夜也不会,他与她都心知肚明。 将寝房让与她,心忖这一身喜服太显目,打算绕往逸竹轩更衣,在那儿睡上一宿。 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小恩是不可能再回来了,横竖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才出了品竹轩,行经园子,便见前方水池畔,月下独酌的身影。 他还以为,往后如非必要,那人是不会再进观竹院来,谁知整日不见人影,竟是窝在这儿。 严君离更换行进路线,改朝他走去。 地上已零零落落搁了六、七个空坛,甫靠近便觉浓浓酒气扑鼻而来。 是今朝醉。 小恩十三岁时与他一同酿制的,一直藏于府中酒窖。 那时一共酿了十坛,记得对方说过,找一日要一口气喝光它。 「哪日?」 「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的那一日吧!」小恩不甚在意地回了句。 他是喝了多久?莫不是在这儿窝了一整日,喝他口中这大喜大悲的今朝醉?! 严君离轻巧地上前,压下他凑向唇际的酒坛。他回眸,醺醉的黑瞳一时聚不了焦,恍惚片刻才认了出来,将酒坛递去。 第八章 「要喝吗?」 「酒色穿肠,不宜放纵。」 「又不是日日如此。」酒气蚀了嗓,让那音色听来略比往常哑了几分,思考也缓慢起来,连说话都是轻缓慵懒。 「今日,不正是你大喜?合该是开坛日。亲爱的……「哥哥」。」 严君离沉默着没接腔,一时难辨话中是否有嘲弄意味。 他也不在意,收回手又继续喝,喃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下一句呢?怎么想不起来……」 明日愁来明日愁。 严君离无声叹息,为了不让他狂饮伤身,只得接过酒坛,意思意思陪他喝上两口。 严知恩见状,微微扬唇,要再取来脚边未开封的酒坛,被人单手制止。「这酒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现在连酒都要跟我算得清清楚楚了……」他喃喃道。「是啊,成了亲,自是一心向着妻子,凡事都得万般计较,再无我容身之处了。」 「你这是赌气之言,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不会这么对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我也坚信你不会这么对我,但你就是做了,我才伤势初愈,你就迫不及待把我撵得远远的……」思及此,彷佛又回到那一日,胸口被血淋淋划开,疼痛不已。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很痛!被你遗弃的痛,远比任严世涛划下的那一刀更痛!比起他,你更狠三分!」 「那是——」 「为我好?想保护我不再受到你爹毒手?」他撇撇唇,代为接口。「这种话,骗骗外人就好,别人不懂你,我是谁?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严知恩还会不懂吗?你一个眼神,我就看透你了!你是真的觉得烦扰、想甩开我,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见,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你早晚还是会这么做!」 「……」严君离大为错愕,哑了声,反驳之言到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晚,我问过你,我问你后不后悔!如果这三年间、甚至是那当下,你曾有一丝丝悔意,我其实想什么都算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但你没有!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回来,你是铁了心不要我! 「是谁信誓旦旦,说永远有我一席之地?就那么三言两语,你便再也容不下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必须得到这样的对待?知道我为何不再听你只字词组吗?就因为你的承诺真的低廉无比! 「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你一时兴之所至养的一条狗,喜爱时可以极其娇宠,不要了也能舍得毫不拖泥带水。要,是你作的决定;不要,也是你说了算,谁来问过我要不要、想不想?人人尽要我知君恩、感君恩,就像你为我取的这个名,每听人喊一次,都在提醒我,要知恩图报、不可以不知好歹,那么——亲爱的哥哥,请你告诉我,我该知什么恩?图什么报?」 「我没——」 严知恩压根儿也没想理会他想说什么,径自说着自己要说的,取过搁置一旁的木盒,每说一句,便取出一物往水里丢。「我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么廉价的心意,我何必稀罕?」 「小恩——」来不及阻止,一抹澄光自指间流逝,没入水面。 那是!他的长命金锁。 「所谓的长命百岁,不过是你为了掩饰窃我三十年寿的心虚与愧疚感。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这一切我不是不知,只是选择不说破。」 木盒里的物品,每一样都是从小到大严君离送给他的,他眼也不眨,面无表情地一样样扔弃,直到指尖碰上木盒里最后一物,动作停滞了会儿。 这枝胎毛笔,是严君离最珍视之物,曾经是属于他身上的一部分,母亲为他保留了下来,世上绝无仅有。 他珍藏了多年,在严知恩学会写他的名字后,送给了他。 有一年,两人闹龃龉,原是一些小事,偏生谁都拉不下身段,这一斗气,越发不可收拾,严知恩一怒之下将这枝胎毛笔给折毁了。 此举大大伤了他,难受得数天没开口说话,严知恩被奶娘训了几回,也硬气地不肯开口道歉。 直到后来,严君离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娘在我未满周岁时就离开我了,只来得及为我做上这么一件事,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吗?」 他将最珍惜之物送了出去,却没得到同等的珍视。 自己是直到那时才松口坦承,那枝胎毛笔还好好地收着,那是故意气他的。 见他垂眸默默瞧着,知他是想起了这段往事。 「这一回,是真的。」关上木盒,松开手,连盒带笔一同往池底沉去。 严君离心房一痛,别开目光,没费事去抢救。 送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对方要怎么处置,无他干预的余地。 凡是他给的,一样不留。他心知肚明,小恩这回是当真的,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宣告,从此与他切割,恩断义绝。 严知恩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这下,当真是两袖清风,无罣无念了——他蓦地一倾身,朝严君离欺去,对方没防备,受不住扑上来的力道,朝柔软草地间跌去。 「小——」 没给人开口的机会,便重重往唇上压去。 那不是吻,他咬着对方唇瓣,像要宣泄什么,咬得唇破血流,浓浓的血腥气味在彼此贴合的唇齿间泛开。 他痛,也要教对方知晓,他有多痛。 严君离懂得。 没挣扎,由着他去。 那骄性,是他宠出来的;那怨恨,也是他欠下的,活该要受。 见他逆来顺受,不抗不争,严知恩更怒,一把扯开他襟口,不愿见他那一身刺目又刺心的红,恨恨地、没留情地再往他颈项袭击,小兽般野蛮啃咬,非要弄得别人也一身伤。 严君离闭眼,不忍见他一身的狂乱伤痛。 严知恩忽地一顿,没再施力,也没有移动,只是压在他身上,脸埋在肩颈,良久、良久—— 他感受到,那压在上头的身躯微弱的轻颤、喷洒在颈上似有若无的吐息、以及——淡淡的湿意。 他心一痛,再野蛮的啃咬,都不及滑落颈上,那颗温热烫人的湿意。 「小恩——」他张臂,正欲将人纳入怀间,只可惜,对方已经不愿再听他一言半语,一使劲,由他身上翻坐而起,措手不及地将脸庞往水面压去。 严君离一惊,跟着坐起。 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他有下一步动作,他心下也慌了,伸手要将人拉起,对方却置之不理,不为所动。 「小恩!」对方是自小习武的,那时只是想,习武能强健体魄,别像自己这般体弱多病,他若是坚决卯上,自己根本拿他没办法。 「小恩,有话好好说,不要这个样子——」拉不动他,严君离又惊又急,正思虑着是不是要开口喊人来时,对方却在即将用尽最后一口气的当口仰起脸,往后一倒,胸口急遽起伏,紧闭着眼动也不动,两颗清透的水珠自眼角滑落,不知是池水抑或……其他。 「你赢了……我心没有你狠,斗不过你,只能……愿赌服输,我愿赌……服输……」他喃喃地,似有若无地低语。 「但是严君离,你最好记住,是你先不要我的,那么从今而后,我便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再受人摆布。」他坐起身,再睁开眼时,深瞳只剩一片凉寂。 舍尽一切后,再也没什么好顾忌。 以无搏有,怎么样都不吃亏,最糟,也不过就如此了。 他撑起身子,酒意使得脚下仍有些许虚浮,咬牙撑过一阵晕眩,回眸漠然道:「大喜之夜,还是快些回去陪陪新娘子吧,免得她耐不住寂寞,半夜爬到我身上来,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不兴坐怀不乱那一套。」 对方走远了,严君离却呆坐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动。 「我……没有赢。」恍恍惚惚,对着悄寂的夜低喃。 对象是你,怎舍得赢,任你去伤、去痛? 不过……这样也好。 尽管一时不被谅解,但是时日久了,再深的伤与痛,在往后回想起来,终能一笑泯恩仇。 「你说得对……」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他人看不见、灵魂的最深处。 咽下喉间淡淡的酸楚,将纠葛如潮的思绪,再一次压回心灵深处。 这样……便好。 严君离病了。 吹了一夜冷风,隔日便发起高烧来,一连数日的昏睡不醒。 他总是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 那样的清冷忧伤。 「你不会懂……」他说。 我懂!小恩,真的懂。 「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 你是这样以为的吗?把我对你每一分的好,都当成是弥补父亲所造的孽? 或许有部分是的,但绝大部分,是我发自真心的喜爱,所以那一年、那一年我才会—— 胸口急遽痛缩,无法喘息,那年的一切犹深深刻印在脑海,不曾淡忘。 父亲是有预谋的,早年大夫诊出他先天不足,七月便自娘胎产出,虽惊险保住一条小命,也难说这些不甚健全的身体脏器,哪一部分会先衰竭,但无论哪一个,他终必是活不成。 于是,父亲千挑万选,由人口贩子那儿千挑万选,选中了根骨奇佳、八字命数与他相合的小恩。 尚未遇上他的那两年,日日以奇珍药物养着,不为关怀珍爱,而是得养好那具身子,不容有丝毫缺失,在父亲眼里,那不过就是一具养着儿子器官的皮囊,甚至连人都不是。 因此,孩子该有的宠爱,小恩从未受过,每日饮药养身、吃那食之无味的药膳,直到——他给了人生第一抹甜。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小脸上的惊奇欢喜,抓着他的指含吮的贪恋模样。后来懂了,每每思起孩子当时的表情,心总是疼痛不舍。 三年前,他开始产生胸闷疼痛的情形,父亲忧虑终将如大夫所言那般,竟先下手为强,在这具身子耗竭加遽前,对小恩下手。 那自胸口划下血淋淋的一刀,是为他挨的。 他只庆幸,那时麻沸散尚未完全夺去神识,大夫怕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不敢大量使用,只能一点一点地增加剂量,慢慢测试,半昏半醒间,耳边所听所闻,让他惊觉到父亲的意图。 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逐渐涌来的黑暗夺去意识,否则这一昏睡,再醒来时,世上将再无严知恩。 他拼命地挣扎,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抗争,想喊叫、想醒来、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够了! 后来,他真的睁开了眼,用尽一生的气力,大汗淋漓地翻过身,抬掌护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胆俱碎、恐惧得难以成言。 他们——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与他——同生共死。世间无他,我绝不独活。」 说完这句话,他挨不住药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来,他多庆幸还能再见到那个人。父亲终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及时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给吓得魂不附体,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亲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而小恩不会每回都有那种运气,屡屡与死亡擦身而过。 他太自信,以为凭一己之力护得了他,可是十岁那年没有,十七岁那年也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父亲有太多机会下手,千防万防,终是防不胜防。 第九章 小恩足足养了半年伤,那半年,他亲自照料、亲自换药,每每看着那道伤,总是会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画面,小恩不是傻瓜,心里应是知情,却什么也没说。 那半年,他倍觉羞惭、自责、愧悔……太多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小恩,目光回避着,共处时总是相顾无言,气氛僵凝。 等到后来,他发现时,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说的话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无言。 他从不曾探问对方是否怀恨在心,几乎命丧于此,谁能无怨? 于是,待伤势初愈,他便亲自收拾行囊,要小恩离开。 这般决绝,早做好心理准备,这一生是要让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对方会有多恨他,只要离开严府这深潭虎穴,好好过日子,再别与他扯上关系,就好。 尽管,放他离去后,夜夜痛楚难息,无法安眠。 尽管,时时徘徊于无人寝房,遥念着对方是否安好。 尽管、尽管如此,也永不说出口—— 「舍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晓?」 再次醒来,一身热汗,胸口纠扯的疼痛犹未止息,枕畔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 嗓子干哑,他坐起身,正想唤人拧条热巾子来擦擦汗,门外传来轻细的对话声—— 「还是没醒来?」 「没呢,都三天了,一直发梦盗汗、喃喃呓语,神志不清的。」 「他都说了什么?」 「……听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梦话,我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住?」 「让人随时备着清淡的百合莲子粥,醒来时喂他吃点。」 「好……你不多留一会儿?你每日来问问情况就走,也不进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这么多年……」 认出门外是严知恩与袁青岚,他连忙在对方离去前,扬声喊道:「是小恩吗?进来。」 外头安静了会儿,房门才被推开,严知恩迈步进房,也没上前,远远望上一眼,声音不冷不热。「你醒了?」 「嗯。你来很多回了吗?」听青岚的意思,像是每日都来。 「没事就好。」对方没正面回答,确认他已清醒,转身便要离去。 严君离没出声留他,心知目前这样对彼此都好。 偏开头,内心惆怅的,不只是他。袁青岚依恋的目光追随着,神魂几乎要随他而去,对上丈夫审视的目光,这才有些心虚地移开。 「我、我送送小叔——」 「青岚。」他沉沉一喊,向来温润的容色难得展现一丝凌厉。「观竹院他自小待到大,算是半个主人,用不着妳送。」 「……」丈夫明明没说什么,却令袁青岚莫名心惊。 「我就把话说白了,过去的事我不追究,并不代表未来我就会放任。妳既已是严夫人,也知喊他一声小叔,那么就请守牢分际,莫做出格之事,自误误人,听懂了吗?」 他不是瞎子,不会没看见她的痴眷难舍,视线从头至尾舍不得自小恩身上移开,但是事已至此,她既已做下取舍,就该认清局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那才是最重要的,再要纠缠不清,不仅仅是污了他的脸面、脏臭了自身名节,也会毁了小恩,这是他绝不愿见到的结果。 「我、我没……不会……」 「不会就好。我只是提醒,妳不必如此惊慌。」淡淡说完,他往后仰靠床帏,疲倦地垂下眼。「我饿了,去吩咐厨子备碗百合莲子粥。」 「……好。」袁青岚悄悄觑了眼那张看似平和、却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容,终究仍是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房外。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这矜贵儒雅的贵公子,看似性情温润可亲,事实上,那全是表面。 他其实……不是谁都能亲近的,温和待人,并不代表谁都能走进他心底。 他宽厚、仁善,却不是没有脾性,他有他的原则、底限,不容冒犯。 那番话——是他的底限,也是警告,一旦触犯,他——不能容她。 * 卷三 意同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竞是谁的心?谁的意? 三之一、深闺寂寥起妒心 严知恩很少再回观竹院来。 他过得很好,很受父亲倚重,几乎将大片家业都交给他打理了,他总是很忙,即使同住在严府,也鲜少能碰上一面,有时见着了,也是匆匆打声招呼,说两句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各自离去。 很淡,真的很淡,淡得像是——从来不曾有过那相互依存的十多年岁月。 每一回见到他,总觉得他又清减了些许。 那也难怪,爹现在几乎不管事了,偌大的产业全靠他一人打理,有时忙起来一整个月都进不了家门。 严君离考虑过后,便让奶娘过去打点他的饮食起居,有奶娘关照着,多少会安心些。 对此,严知恩也没多表示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让奶娘在立松阁待下。 忙碌不是没有代价,听说,爹很信任地放权给他;听说,爹在外头很大方地赏了一座庄园给他,还有数间赚钱的店铺子;听说,爹甚至为他安排了美人侍寝,不过这个他没接受。 不是自命清高,而是不喜被安排,他自己在外头也少不得有几名红粉知己,那些风流韵事,是多数人最爱拿来说嘴的,严君离多少也耳闻了一些。 他现在即便离开严府,到哪儿都能安身立命。立了业,要不了多久兴许也该成家了。 来年秋末时节,袁青岚生下一名健康的白胖小子,严世涛大喜过望,打赏了家中婢仆,大开三日夜的流水宴,宴请全梧桐县百姓,足见其狂喜。 那时,严知恩被遣往华东盐场,并不在府内,那盐场是严世涛告老还乡,皇家所赏赐,在目前严家经济来源中所占不小,爹能连这些都交由严知恩发落,自是没当他是外人了。 他是不晓得这两人究竟怎么谈的,但只要爹不亏待小恩,其余他也不会多加干预。 待严知恩回来,已是月余之后的事。 一听说兄长找他,来不及洗漱、歇上一会儿,便又匆匆前往观竹院。 「奶娘说,你找我?」每日都差人到立松阁问,嘱咐他回府时务必来一趟观竹院,不知何事这么急? 严君离抬眸,见他一路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一身掩不住的倦意,关怀道:「很累?」 「还好。」无意与他寒暄,说那些太过温情的话语,淡淡地拉回原话题。「找我何事?」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不置可否地轻应一声,等待下文。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竟是谁的心?谁的意? 严知恩低哼。「你说了算。往后这种事不必问我,孩子该怎么教、怎么养,是好是坏尽由你意。」 「这样吗……」这事,谁也没真正当面说破,可他想,小恩心底是有数的。 他原是想,这毕竟是小恩的第一个孩子,还以为他心里多少有些在乎这条由自己身上传承下来的血脉…… 「若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严君离没留人,立于楼台边,静静目送那道身影远去。 话没说上两句、椅也没坐、为他斟的茶也未曾沾唇,便又匆匆离去,原是这观竹院的半个主人,这一年下来,已经愈来愈像过客…… 去过观竹院没几日,某天严知恩巡完铺子回来,又看见压在桌几的留柬。 这人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找他,要真有那么不可或缺,又何必当初? 想归想,还是片刻也没多做耽搁。 来到观竹院,才听婢女撷香说,主子抱着孩子去了普恩寺,说是要让住持为孩子诵经祈福,以求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长大。 所以不是严君离找他? 再看一眼手中的字柬,那确实不是严君离的字迹,以往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下意识有所期盼,一见留柬要他来观竹院,便径自有了认定。 他涩然轻笑,笑自己妄念未断,还以为——那人会回心转意,舍不得他、要他回来。 揉了纸柬扔弃,一转身离了偏厅,见着不远处等候的袁青岚,心下已有所悟。 「找我来的,是妳?」 「先进房,我有话跟你说。」袁青岚谨慎地观望了下四周,迅速拉了他的手往寝房去。 这是在干嘛?严知恩不感兴趣地甩开手,见她又回头,小心掩妥房门,不由得挑起眉。 这态势——九成九不正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戏码? 「妳到底要做什么?」 「我——」袁青岚扯着手中的锦帕,局促不安地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孩子生了,是个男娃儿,严君离说,想取名「意同」。」 「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 「那、那你——」 「这事与我无关,我没什么想法。」这对夫妻还真心有灵犀,对他说的话全一式一样。 「你怎么这样说!那是——」 「我的孩子?」他嘲弄地笑哼。「妳敢不敢走出这道门,把这句话对着所有人再说一遍?妳敢说,我就认。」 一语,堵得她哑口无言。 她就只会在严君离面前摆出柔弱怜人的姿态,怎么就不敢告诉他,孩子的爹从头到尾都没说不负责任,她要真敢为他反抗家族,他即便不爱她,也会为腹中那条小生命扛起该他承担的责任,不让严君离为他赔上婚姻。 可是她没有。她让自己成了为爱奉献无悔的痴情女,让严君离觉得她是因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而无辜受累,自是不会让她独自承担一切。 说穿了,就是既想圆自己的爱情梦,又贪图严君离的庇护。 他早看透她了,多年来,在众人面前演出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若是真正认命,就该收好私欲,而不是寻着机会亲近他,一双眼绕在他身上打转,一面又贪恋安逸日子,不敢反抗自身命运。 这些年,他之所以百般阻挠婚事,就是因为她太虚假,配不上襟怀磊落、待人以真的严君离。 瞧,他只消勾勾手,她便整个人都送上来,这样的女人,严君离到底要娶来做什么?真以为成了亲,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能守得住吗? 她要真尊重严君离与双方的婚约,不会毫不挣扎便投向他怀抱,婚前如此,婚后又能期待她什么? 斗气归斗气,有一部分也是想让严君离看清事实,偏偏那颗石头脑袋,谁都理会,偏偏就是不理他! 既然严君离硬是要娶,怎么拦阻也无用,那便由他去,他也懒得再多言。 「妳要说的就这些?说完我走了,往后没事别动不动找我来,须知人言可畏,好歹顾顾妳相公的颜面。」 「你对我就这么无情,连孩子也不要?」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要走,袁青岚幽怨地望他,十足被辜负极惨的情状。 他讶然失笑。「我当初说过,孩子妳若不愿生,我不强求;若要生,我也愿娶,妳倒是说说,我对不起妳了吗?」 第十章 那时说了,她就只会落泪装可怜,他没拆穿罢了,还真以为对待严君离那套,用在他身上他也买账吗? 他开的条件,她两样都没选,而是选择带着他的孩子让严君离吞下这冤屈,再拿孩子来当幌子回头与他纠缠不清。 「我是不得已的,真说了,我们能有活路可走吗?我以为你能谅解——」 这是个礼教吃人的时代,重重教条压抑下,对女人从来不曾留情过,她能怎么办? 「所以呢?妳的选择,我不也大方尊重祝福了?妳现在回头来翻旧帐,声声泣诉我有多亏欠妳,是要我怎么样?」 「我!」她懊恼地一顿,神情竟流露出些许嗔怨。 她就不信,他会不懂她的意思? 「我们、我们就不能——」柔荑试探地贴上他腰际,幽怨道:「我以为可以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忘记你,整整十年,你很清楚我爱了你多久,听见你在外头那些风流情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不甘心吗?那应该是我的——」 见他没推拒,她柔柔偎去,主动宽衣解带,领着他的掌移向纤躯—— 严知恩冷眼旁观,只觉悲哀。 哥,这就是你坚持要娶的女人吗?为了成这个亲,狠狠重伤我,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对待。 他为严君离,更为自己感到不值,败在这样的女人手中,他如何甘心? 他一腔怨怒,探手抓住她,扯离自己身上。「走开!外头的女人,任何一个都强过妳这轻贱的女人。」 「不,我跟他、我们没有!我还是——」她急急想解释,他仍是她唯一的男人,她的身子并不污秽。 「妳把丈夫放哪去了?「严夫人」!」最后三字,轻缓讽刺地吐出。背夫偷汉,要还不叫轻贱,他真不晓得如何才算是了。 一语,讽得她羞惭满面,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只是……」支吾了半天,羞愤地吐出:「我没想伤害他的,只是……爱情有什么错?爱你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宽容一点——」 美人幽幽泣诉,梨花带雨最是堪怜。 背夫偷汉,她还有理? 「妳的爱情伟大,别人就活该被妳的爱情牺牲?」严君离若是知晓,他的宽容换来的是如此对待,将会有多难受? 「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拿我来为你的爱情垫背——」她一冲动,吼了出来。 他神色僵了僵。 不意外她会察觉,他也从来不怕人察觉,只是—— 轻吐了口气,他沉沉道:「我的爱情也不伟大,但至少,我敢于承受,只要他肯允我,把命搭上我都愿意。妳呢?」 她说,这世道对女人不宽容,男人又何尝自由?可是他很清楚,什么才是他最想要的,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像她,什么都要,又什么都不肯舍。 「真有豁出去的决心再来跟我谈,若是怕死就安分些。」那他或许还会为她的敢做敢当佩服几分,别一面做娼又妄想立牌坊,好处全给她占尽了。 袁青岚被他说得满脸狼狈,一时无话可驳,遂恼羞成怒。「你这样为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一腔真心,他只当你是怪物,扭曲污秽、避之唯恐不及——」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用不着妳多嘴。」他自己可以心肝脾肺肾,由里到外骂了个透澈,那是他高兴、他爽快!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容许别人诋毁心上人一个字。 「我没骗你!那是他病得迷迷糊糊时,亲口说出来的,你用那种眼光看待他,让他觉得别扭、困扰、面对你时倍觉不自在,才要你走得远远的,你爱他又如何?他嫌弃、否定了你的爱情,他觉得那才叫荒唐污秽!」 「那又如何?」他面无表情地响应。那颗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石头脑袋,会作何反应,他还不清楚吗? 但是尽管如此,他会因为这样,就去羞辱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 未拜堂前是一回事,成了严夫人后,又是另一回事,他再如何不甘,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来羞辱那个人。 「妳以为,我会为了妳而伤害他?袁青岚,妳太高估自己了。」她不珍惜的那个人,他很珍惜,别说相提并论,她根本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安安分分当妳的严夫人,别丢了丈夫脸面,自找难看。否则,他就是饶妳,我也不会罢休。」说完,他无视眼前活色生香的娇胴,无动于衷地走过。 袁青岚简直羞愤欲死! 自动剥光了送上门,人家还不屑一顾,自讨难堪。她揪着凌乱的襟口,羞惭交加,屈辱难当,咬牙恨声道:「严知恩,你混账——」 他置若罔闻,开了房门前脚才跨出,便见最不该出现的人迎面而来,门前门外两相呆望。 ……捉奸在床便是这么回事吧?只不过差别在一方有意出墙当淫妇,他无意配合做奸夫。 他凛着脸,硬气地不吭一声,与对方擦身而过。 爱信就信,要不信他,拿他当禽兽败类看待,他也没什么好损失了,横竖就这局面,也不会再更糟。 他前脚一去,严君离后脚踏入房内,惊见衣衫不整的妻子,再望向那道走远的身影,顿时脑海一片空白。 这、这一幕——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房内的袁青岚见了他出现,更加措手不及,七手八脚拢不妥衣衫,慌然惊惧之下,未加思虑,话已脱口而出—— 「他……玷辱我……」泪如雨下,哀绝泣诉。 为求自保,她,出卖了自己口口声称,爱逾生命的男人。 忙了一日回来,惊见严君离正端坐在偏厅等他。 抑下心湖浅浅的波澜悸动,他故作沉稳地上前。「来多久了?怎不差人来通知我?」那便不会让他枯等这么久。 严君离见他取出茶叶,那是自己喝惯的西湖龙井,而且得是「兴记」的茶,别家他喝不惯,这习惯只有身边少数亲近的人知道,以往小恩都会随时备着。 眼前这人正欲唤小婢提壶热水,他这才开口。「我让下人都退去了,有些话想私下与你谈谈。」 他耸耸肩,只好斟上一杯水,将就着用冷茶待客。 「有事让人传话,我就过去了,何必亲自走这趟,空等大半天。」 「观竹院里有青岚在,不方便。」 所以,现在是防他还是防袁青岚? 下一刻,答案便出来了—— 「青岚说,你轻薄她。」 是防他。 防他这衣冠禽兽调戏嫂子。 「你信她?!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严君离定定望住他,静默不答。 他是。不必回答,他便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他个性偏激,一旦把他惹到极限,确实做得出伤敌一千、自损五百的事来。 要不,如今的意同是怎么来的? 可是就算如此,他严知恩要女人还用得着强逼吗?尤其那人是袁青岚! 真不知是兄长高估她、还是瞧低了他,那女人从不需他耗费分毫心思便会主动贴来——这些话,他能说吗?说了,只是让那个当丈夫的更加脸上无光罢了。 他僵着脸,调头望向窗外,口气生硬。「你心里都有认定了,何必还来问我。」 严君离注视了他好半晌,才端起搁在面前那杯为他而斟的冷茶,轻啜一口,缓声道:「我不是来与你争论此事的。」 「那你来做什么!」 「我是想,今天弄成这样,往后没事,你就少往观竹院走动,避免再生事端,对我们三人都不好。」 严知恩不可置信,恶狠狠地瞪向他。 好,你好样的,严君离!你还真把那女人当宝,为了她对我撂狠话?!当真以为我稀罕去吗?要不是、要不是—— 他怒得几乎咬碎银牙。「滚出去!往后你就是死透了,我也不会再踏进观竹院为你收尸!否则我跟你姓!」 被人赶了一次,又一次!他要再让人嫌弃第三次,那就是犯贱! 被主人火大地轰出立松阁,明明把人惹到肝火大动,甩门力道几乎震痛了耳,严君离竟在这当口,反常的直涌起一丝柔软笑意。 「你本来……就跟我姓。」低低地,对着空气自喃。只不过,那个气得理智尽失、口不择言的男人,应是没能细想吧? 三之二、多情总为无情恼 袁青岚病了。 为求自保,她撒下漫天大谎,诬陷于人,却又时时恐惧着何时会被拆穿,日日寝食难安。 她不知道严君离究竟信不信她,他没再提及。后来,知道他去找严知恩谈过,更是胆颤心惊。 虽然回来后,他神色如常,未曾多言,她却满脑子胡思乱想,猜测着严知恩对他说了什么?即便今日不说,哪一日会说出来? 她每天都活在朝不保夕的忧虑之中,他与严知恩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他的心是偏向谁,不必说她也知,又怎会听信她的片面之词?哪一日严知恩说了,他不会再容她。 而一旦严家无法容她——她打了个寒颤,几乎不敢想象她的下场。 袁家会垮,她——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她只剩死路一条了。 许是心里有鬼,严君离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望向她的目光,却总是让她觉得,他心如明镜,彷佛看透了什么,看得她满心胆寒。 没多久,她便病倒了,诚如古人所云,终日惶惶,无疾而终。 一开始,是佯病示弱以取信于人,说服严君离,那一切对她所造成的伤害与痛苦。 到后来,竟当真日益委靡,卧病不起了。 大夫说,她是心头郁结,心病不除,药石罔效。 她知道自己的心结是什么,从一开始忧心被拆穿谎言的恐惧,到后来是把心一横,打定主意要死咬住严知恩不放,玉石俱焚的恨意。 既然横竖都没活路可走,那她便来个抵死不认,死也拖个垫背的。 这是他们欠她的! 一颗埋怨的种子,其实早在很多年以前便落入心田,只是她埋藏得太好,直到今日,才在心里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地缠住心房,掌控了理智,让她无法思想,满心只想报复那两个尽误她一生的男人! 近来,她总是梦到过往之事,想起那还是稚嫩女娃的年岁,每回随父亲来严府小住,被告知那个人是她未来的夫婿,所以她要从现在开始,好好与他培养感情,努力地喜爱他。 她有听进去的,真的,她也想这么做,可是那个人从来不给她机会,无论何时,他怀里抱着的,总是那个男娃儿,还对她说:「大人说的话,不必当真,我拿妳当妹妹看待,妳就当是来严家作客,妳与我家小恩同年,可以一起玩,玩得开心些,知道吗?」 为什么他说的,和爹说的不一样?那她要听哪一个人的?那时她不是很懂,可是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不当她是未婚妻,也没有要与她培养感情,虽然笑容很温和,可是就是让人没法子亲近。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好羡慕那个男孩,可以让他抱在腿上,教下棋、教读书、教习字……那么、那么地有耐性,面对男孩时,总是笑得很温柔。 有一年夏天,她来时,男孩病了,未婚夫抱着他在亭子里透透气,时而摸摸他烧热的额,拉整披风将那身子兜拢在怀,不教男孩吹了风。 他说:「小恩在换牙,这次不能陪妳一起玩了。」 他撑开男孩的口,伸指去探那松动的牙床,男孩病得迷迷糊糊,张口咬了他,他指上被咬了好深的齿印,看着都觉疼,但是他没生气,拔了那颗牙,温声细语地连连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小恩乖,漱漱口,吐掉——很好,我们再吃点粥好不好?」 第十一章 男孩才吃了两口,又紧闭着嘴,怎么也不肯再张开了。 他便搁着,隔了一会儿再喂上几口,粥凉了、糊了便重新煮过,一整日不厌其烦。 她想,心情或许就是在那时,起了些许微妙变化吧。 因为羡慕,所以起了嫉妒,感到不平。 那个人……大家明明说,那个人是她的未婚夫,他要疼的人应该是她才对,为何她从不曾有过这般待遇,她应得的宠爱、包容与耐性全都被别人占去了! 她讨厌男孩,而且开始会在私底下找他麻烦、欺负他。 有一回,严君离让他们在园子里玩,她已记不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个不留神便摔进池子里去了,男孩伸手想拉她,正好她的惊叫声引来屋里的未婚夫,她那时也不知想什么,一个冲动便脱口而出—— 「严知恩推我!」 她以为,让人觉得他是个闯祸的坏孩子,那样未婚夫就不会再喜欢他。 可是,那个人只是代为道歉,直安抚她说:「对不起,是我家小恩不好,妳别哭了,让奶娘带妳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然后,严老爷的惩处却让他挡了下来,说的又是另一番说辞。「我相信小恩不会做这种事。当然,也不是在说岚儿撒谎,只是事发突然,以致让她产生一些错误认知。」 男孩还在呆呆瞪她,无法反应。男人以为他吓坏了,反而连连安抚他。 即使受伤的是她,还是没有得到像男孩发烧那时的待遇,男孩依然被护着,并且,不曾减少一分一毫的宠爱。 然后一回、两回、三回,严君离都没有动摇一丝对男孩的喜爱与信任,永远相信,他的小恩是个好孩子。 弄到后来,她没有成功得到未婚夫的关爱,连男孩也不喜欢她。 她以为自己是讨厌男孩的,一直到十五岁那年—— 严君离卧病在床,她前去探望,那时,严知恩在一旁照料,她看见他的动作有多轻巧温柔,像是护着什么绝世珍宝,甚至——倾下身,脸庞轻轻贴在熟睡那人的颈侧,流泄依恋。 那样的守护姿态,绝对不是对待一名兄长该有的! 她大为震撼,也是在那时正视了自己的感情。 童年时诬陷于他,争取严君离的目光,那是孩子似的争宠;后来慢慢的,每回挑衅他,也许就是下意识里,察觉他看严君离的目光过于专注,她想争取的,其实是严知恩能回头,也用那样的目光看看她,否则,每回被他的冷漠态度气得哭了,她也不曾去找严君离告过状。 她知晓他的隐匿私情,却从来没有说破,故作无知。 他离开严家三年,她本已死心要嫁严君离了,谁知他无预警地又回来。 从他出现在她身边开始,她其实比谁都清楚,他并不是为她而来,他诱她,只为破坏婚事,不让她嫁成严君离。 可是她还是心甘情愿往下跳,这男人她想了一辈子,为什么要放过? 他说她不知羞耻,但她追求所爱,有什么错?命运对她也没多公平,她嫁的人由不得她作主,她只不过想争取一点点自己想要的幸福。 是,她是利用严君离,拿他当挡风墙,可这天底下,谁不自私?谁不图自身私欲?他若不自私,就不会来招惹她,以求达到自身目的,他自个儿又清高到哪里去? 严君离也一样!表面上是仁厚宽容,心里又何尝不偏私,一心只为那个人? 说好听些是帮她,事实上他娶她,还不都为了保全她腹中那个人的骨肉! 她骗了严知恩。严君离在病中,口口声声喊的全是他的名字,字字凄伤,万般不舍,她瞎了才会看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也虚伪,他也在利用她、利用这桩婚姻让严知恩断念,就像幼时她落水的那一回,表面安抚她,心却是向着严知恩。 他们一个是她献上童贞、全心深爱的男人;一个是她托付终身、共偕白首的丈夫,可是谁又真正珍惜过她? 心爱的男人对她不屑一顾,她的丈夫心里也没有她,她未来的人生,注定只能守着凄凉空闺,度此余生,他们就没亏欠她吗? 她算什么?说穿了不过是这两个男人扭曲畸恋下的牺牲品,一生全教他们给毁了。 为什么她必须得到这样的对待?不,她不甘心,万般地不甘,怨恨丛生。 她若不得善终,那也决计不放这两个男人逍遥快活! 「大夫说,妳该放宽心,好好静养。」严君离进到寝房来,好言劝着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妻子。 他虽不是大夫,也明白心头郁结,喝再多的药也难治心病的道理。 她始终无法放开心胸,这大半年,她病情益发沉重,不曾有过起色,上回大夫前来,已然直言,再这么下去,是她自个儿往死里钻。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要闭上眼,我就会想起他对我、对我做的那些事……我对不住你,没能守住清白……」 严君离叹息。「这事早已过去,我也没再提起,妳又何必往死胡同里钻?」 但是她恨!她不甘心,夜夜抑郁得难以成眠。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不信他会做这种事……」 他沉默着,没应声。 这代表——她说对了。严君离从来不曾真正信了她。 「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何不信我?这种事、这种事——对一个女人的伤害有多大,能胡说吗?我恨他!但是我更恨你!你是我要倚托终身的男人,却连你也不肯挺身护我,一心偏袒于他,任我蒙受屈辱,严君离,你怎对得起我?」 「……这事,我们别再提了好吗?」 「呵……不提,那我的公道,谁来讨?」她抹抹泪,眸底闪过一抹恨意。「这事,我原本不打算说的,可如今,不说是不行了。」 「青岚!」心头涌起不安,他下意识地想阻止,不让她说出那些他可能无法承受的话语。 袁青岚不理会他的拦阻,铁了心要伤害他,让这两个男人,陪着她一同万劫不复。 「你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好,那我就给你相信的理由——他爱你,不是兄弟情谊,是抵死痴狂的那种。很讶异?不敢置信?!这就是事实!他爱得疯狂,失去理智、入了魔,为了得到你,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最初诱惑我,企图破坏婚事,也包括——后来存心毁掉我的婚姻,让我无颜面对你,这样,你肯信我一回了吗?」 「……」严君离哑了声,被扼住的喉咙,吐不出完整字句。「不是……小恩他、他不会……」 袁青岚是铁了心要戳破这道他费力维持的虚伪假象,不顾他的拦阻——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里是知道的,不是吗?否则,你为何赶他走?不让他再接近你,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再沉沦下去,执迷于对你的畸恋? 「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不相信他会推我入池、不相信他会在背地里欺我、不相信他会禽兽不如地凌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为了独占你、不允许我靠近你,你还能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吗?我劝你,还是防着他点吧!他这人不择手段,连人命都不看在眼里的。」 「话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罢,但是严君离,我要你记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凶手,你的溺爱纵容也是帮凶,纵容他为所欲为,无视我的委屈,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字字控诉,句句血泪,掩藏着底下,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轻轻地扯唇,将那抹扭曲诡笑,抿进泪光里。 多年前,她诬陷于他,他甚至不需解释一句,严君离便信他。这一回,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个百口莫辩、死无对证,她倒要看看,这一回,严君离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动摇,阴影便会渗透,如影随形,一生背负着人命,他们还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严知恩,你错了,错在不该小觑女人,尤其是由爱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 为何赶他走?不让他再接近你? 严君离倚窗而坐,闭上眼。 夜阑人静后,白日里与袁青岚的对谈再度涌现脑海。 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再沉沦下去,执迷于对你的畸恋? 袁青岚的话,他一字也驳不了。 他确实早已知晓,也确实是为此,才不能再将小恩留在身边,继续让他产生那些近似爱情的错觉。 在父亲对他下手前的一个月,是小恩十七岁生辰,他们喝得很醉,缠闹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为他醉了,但其实没有,他还有一丝清明神志。 「一辈子陪着你,可好?」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耳边,有人徐缓地,这么说着。 当然好。他想回应,但是还没来得及与困倦感缠斗完毕,那道声音又低低浅浅地响起—— 「让我爱你,可好?」 什、什么?他说的,是手足间的那种吗?可那过于柔软的语调,分明是情人间耳语的温存情韵。 「我会用生命保护你,永远不要赶我走,让我陪你、让我爱你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颤得不能反应,感觉到那双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许我把你放在这里,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说,我就当你全允了。」 倾靠在他胸前的身躯移动了下,一抹温热吮住他唇瓣,他惊骇得连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么,神魂震麻,无法呼吸。 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态度?几时开始的?他竟毫无所觉。 他不敢——或许说,他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更不敢去想,一旦说破了,他们之间又会走向何种境地。 后来,他再定心去想,才发现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热烈,深刻而专注得教人几乎无法迎视。 十七岁的小恩,还太年轻,日夜与他相处,多年下来难免产生一些虚幻的错觉,他有义务保护他,将他由这道错误的迷思中拉出来。 下意识里,他开始回避对方的目光,日日苦恼着,可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出该如何导正这偏颇的局面,就措手不及地发生了那件事,几乎让他失去了小恩。 于是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小恩离开,保护他,也让他沉淀情绪,由爱情的错觉中清醒。 当小恩说——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他最后还是会这么做。 或许吧。小恩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不确定那一个月,他表现出来的感觉是什么,他有心避他,向来那么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会没有察觉?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还是伤了他,让小恩觉得自己是困扰,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会将他远远丢开,眼不见为净。 以至于,最初被遗弃的埋怨,终致成了恨。 更没料到,冲着那股对他的怨恼,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对着一室悄寂,他叹出一腔深沉的无力与无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担待的,也都为他担待下来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这个任性的家伙怎么办?已经赔上一个袁青岚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闯出无法挽回的大祸,才来懊悔莫及吗? 你真的了解他吗? 如果那都是为了独占你,你还能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吗? 他这人不择手段,连人命都不看在眼里…… 袁青岚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交错,甩不掉,抛不去。 第十二章 真是这样吗?是他盲目的溺爱、纵容,才酿成这一连串错误与悲剧的发生? 「别让我对你失望,小恩……」 继袁青岚之后,严世涛无预警地也病倒了。 这一年隆冬,严君离反常的安然度过,却是疲于奔命,为妻子与父亲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府里议论四起,说父亲这场病,是严知恩一手造成,说他狼子野心,图谋家产,连义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亲,榻前侍药,总得听他声声咒骂,怪自己瞎了眼,不该错信了那贼人,养虎为患,反噬己身…… 父亲呼风唤雨了一辈子,惯于将权力掌握在手中,让所有人匐匍于脚下,如今让严知恩夺权,狠狠摔上这一跤,一时怒气攻心,无法承受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 小恩这招确实够狠,夺去他视之如命的权力,那是比世间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亲难以忍受。 可他不认为小恩真会对父亲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呕呕他,图个心里爽快罢了,比起当年爹对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场去指责什么? 他只能劝慰着,要父亲放宽心,好好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几年来,父亲身子日益衰败,精神大不如前,早该搁下那些繁扰俗事安心静养,在这方面,小恩并没有亏待他。 但父亲总是说,这太委屈他,愧疚什么也没能留给他…… 若是为此,那更不需耿耿于怀。家业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无妨,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罢了,他本就物欲极低。 这一日,服侍父亲喝了药,好言劝抚大半日,终于入睡后,他缓步走出父亲寝居,便见前方倚靠曲栏的严知恩,显然已候他许久。 如今,多说什么都是错,既是无言以对,他只能端着空药碗,沉默地与之擦身而过。 严知恩愕然,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平静,冲动地脱口道:「你都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盘问、责骂、甚至叫他收手……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如此平静。 严君离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适可而止,别做出连自己都会后悔终生的事来。」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说得再多又有何用?但愿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管不了、也无力去管了。 严知恩见他真打算就这么走了,一恼,口不择言道:「就算我对严世涛下手,你也无所谓?!」 他低头寻思了会儿,几不可闻地浅叹。「别让我真的对你心寒。」 一语,震傻了严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远了,仍呆怔着,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三之三、断然绝义负君恩 与袁青岚谈完后,不到一个月,她便撒手人寰。 办完妻子的后事,百日内,父亲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严君离还去帮父亲擦身侍药,父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一点也没料到,当晚父亲会那么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后一口气。 那一日傍晚,严知恩进过父亲寝房,并且传出激烈的争执声,他离开后没多久,父亲便死了。 这事在严府婢仆间私底下传得很难听,甚至传出府外,众人无不质疑严家老爷的死,与义子脱不了干系,也等着看严家正牌少爷会有何下场。 接连遭逢丧妻、失怙的巨大打击,严家少爷整个人都消沉了,几乎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打点父亲后事。 头七那夜,他在父亲堂前守灵,严知恩进了灵堂,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跪于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烧纸钱。 「哥——」 他动作一滞,旋即又接续动作,听若未闻,神情无一丝波澜。 「你不听听我的说法吗?」别人不信他,他无所谓,但是连最能理解他的严君离,也要跟旁人一样指责他吗? 「哥,你说说话好不好?我可以解释的,只要你问——」他慌了。兄长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像是心如死灰,对他再也无话可说的模样。 面对这样的严君离,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恐惧,顾不得斗气,率先软下姿态。 「这就是你要的吗?」缓缓地,严君离开了口,多日未曾说话的嗓子,沙哑低沉,一字字说得缓慢。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焚烧完手中的纸钱,严君离这才站起身,跪了许久的双腿一时虚软地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往后倾跌,一双手臂迅速支撑住他,没教他碰着伤着。 他神色未变,轻轻推开肩背上的那双臂膀,扶着桌面自行站立,幽闇眸心定定望着火盆那一抹未烬火苗。 「你能解释什么?青岚的死?还是我爹的死?扪心自问,那真与你无丝毫的关系,你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吗?」 一语,堵得严知恩哑口无言。 无论直接或间接,他确实——脱不了干系。 「他们,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妻子,你伤害的,不是他们,是我,你知道吗?」 「……」他可以反驳的,告诉他,他没想过要严世涛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为那会让兄长痛苦,他不是没有顾虑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诉他,袁青岚不是他想的那样无辜,她那张嘴说过多少谎言,一再将脏水往他身上泼,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过他多少回了,无论她搬弄了什么,都作不得真。 可是话到了嘴边,硬是开不了口,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让他一个字都说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报复,会把严世涛活活气出病来吗?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岚,会惹来这一身腥吗?她的反击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况,死者为大,活着的人永远理亏一截,再多说什么严君离也不会接受,只会认为他损阴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岚临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她说——是我对你的放纵,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临终前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养虎终将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别信你。」 他顿了顿,空洞无绪的嗓,悠浅接续。「这么多年来,无论多少人说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着点,我总是想,小恩不会这样、小恩不会那样。就算到了后来,我还是想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是严家亏欠他……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挺身护你,任凭千夫所指也不为所动,但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宠你宠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护你护到让自己的父亲郁恨而终。严知恩,这就是我多年来独排众议、坚决挺你的下场吗?」 一字一句,不曾扬高音量,可那字字见血的指控,却比刀刃更锐利,一回回狠狠往严知恩心窝里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严君离已经无所谓,也不会再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闭上眼,脑海总会浮现袁青岚说那句话的声音、神情,她说——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这辈子,他到死都必须背负一条人命的罪咎。 甚至于,他也无颜面对黄泉地下的父亲,这一生,他永远在为了护严知恩与父亲对立,到头来,却没能护上父亲一回,愧为人子。 「哥……」 「别喊我哥。你心里早就不当我是兄长,口不对心又何必?我不认,你这辈子也不必再喊。」 严知恩愕然。 兄长从来不曾对他如此决绝,对方态度一冷,他竟不知所措,像个迷失的孩子般,慌然扯住他的袖。「哥,不要——」 严君离无视于他的惊痛慌乱,抽回衣袖,径自道:「办完爹的后事,我不会再出观竹院一步,你也永远别进来。」 这话的意思——是穷尽今生,老死再不愿相见吗?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兄长这回是当真的,绝然地不再听他只字词组、不留任何余地。 「不可能!」严知恩本能惊吼,做了这么多,无论对的、错的,全是为了这个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打死他都办不到!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条命,大可继续一意孤行。」这一回,会是他。 「你拿自己来威胁我?!」 「有何不可?」他说过,别让他真的心寒,而这一回,是真的让他寒透心了。「还是,你要我离开严府,走得远远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凉到四肢发冷,严知恩惊觉到,他是认真的,不是死、就是让他走,铁了心要与自己了断,没第三条路。 他咬牙。「留在观竹院。没你允许,我不会出现碍你的眼,这样成了吗?」 「意同呢?我教养,还是你带在身边?」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这种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恶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边!」 严君离点头,神情麻木地回灵堂前焚烧纸钱,盼父亲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无缺,这已是他这不孝儿,如今唯一能做的补偿与赎罪。 「哥……」前头那人不应不理,严知恩心知,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能对他说出心里话了。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谅解我,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纵是有千般错,也不曾想过要让你痛。袁青岚……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损了你颜面,总好过娶她,赔上一生。老爷……我并没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气他,也激激你,我、我……」 喉间一哽,哑声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为什么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严君离身边,像过去那样,有人宠、有人用带些无奈的温柔笑容看着他,叹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闯了祸,也没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么难管教,刻意惹些鸡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为了看那一记无奈又带些纵容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宠着。 直到这一回、这一回…… 他以为,惹些事端,逼得严君离忍无可忍,就会将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让他再胡来,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报复什么,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尽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后,却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谅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难以成言,无声哭泣。 严君离不曾回头,从头至尾都没看上他一眼。 那声音有满满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顾不暇,再也承载不了谁的痛。 哀伤至极,已无泪可流,无心可悯。 他在身后,站了很久、很久,严君离依然不言不语,持续地为父亲焚烧引路钱,不曾回头看他一眼,彷佛除此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他关注。 他站得脚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这回就是站上一辈子,也等不到严君离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灵堂,步履虚浮,一时间,竟想不起该往哪里走。 哥——不要他了,这回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再理会他,将他彻底逐出生命之外……脑海,全教这样的事实占满,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严君离了,彻彻底底。 办完严老爷的后事,严君离依言回到观竹院,从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头绘声绘影传着严家正主儿遭幽禁一事,严知恩由着谣言满天飞,声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当事人,更是处之泰然,未置一词。 第十三章 奶娘依然会不定时回观竹院,一来关切他是否一切安好,二来转述严知恩的近况,虽然他一再说明,当初让奶娘过去是为关照严知恩起居,不是监控对方举动,可奶娘每回前来还是会多言上几句。 「……病好些天了,白日忙着店铺子里的杂事,晚上还要看帐,也没能好好歇会儿——」 奶娘的声嗓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耳际,他没怎么专注,半蹲坐在铺了棉毯的地面,全心全意看顾眼前满地爬的胖娃儿,以免孩子磕磕碰碰地伤着。 今儿个意同周岁,他简单办了小小的抓周,小胖娃在琳琅满目的器物中爬来爬去,也没真挑中什么。 奶娘加重语气,又道:「前些天,我夜里起身,四处巡巡,发现他不在房里,找了好半夜,才发现他一身湿淋淋的,缩在池边的大石旁,哭得像个迷路的大孩子。 「我问他怎么了?他哑着声,只会一遍遍说:「哥……不要我了……」我还想再问清楚些,他又跳进池里,也不知找什么,怎么拦也拦不住,直说:「找不到、我怎么也找不到……什么都没有了。」……」 在外头的人看来,他是狼子野心、夺尽一切,看似什么都有了,可是看在她老婆子眼里,他是失去一切,什么都没了,那无家可回的迷惘孩子模样,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她实在无法相信,向来最心疼他的少爷,真狠得下心不予理会? 可是说了这么多,少爷也只是听着,没要她住嘴,也没表示什么,表情波澜不兴,也不晓得是否有听进耳。 如今对他来说,天大的事,似乎还不如关注孩子的抓周来得重要。 「我知道他这回是做得过火了些,可他也悔了,看你要怎么罚他,他都甘心领受,再不惹你生气。你也知道,他向来只听你的话,谁都不看在眼里,独独在意你,你不理他,他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都那么多年的情分,你就原谅他,别教他——」 「奶娘。」他淡淡地,阻断话尾。「人命,不是悔了就能回得来。」 「……」奶娘一窒。以往,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少爷都能包容,只是这回,真是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了,怕是没那么轻易过去。 「往后,这些事不必再告诉我。」眼不见、耳不闻,心自能清。如今的他,只想守着平静日子,再不问是非。 心知多说无益,奶娘叹了口气,返回听松院。 严君离撢撢衣袍正欲起身,感觉袖口一紧,垂眸见那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挑的娃儿,一双小胖手独独抓住他,紧紧揪牢袖口不放。 他心房一紧,泛起不知名的酸楚疼意。 许多年前,有个人也是如此,什么也不要,独独抓牢他衣袖,总是仰着清亮的眸子望他,上哪儿都牢牢跟着…… 张臂将娃儿搂抱入怀,指掌轻轻抚过那张肖似的俊秀脸容,不愧是父子啊!他们……真的很像。 他低低一叹,轻喃道:「你可千万别学你爹那又倔又拗的臭脾气,我是经不得再硬生生折腾这么一回了——」 岁月悄然,无声而逝。 不问世事的年岁,于严君离而言并不难挨,他将全副心思放在教养孩子身上,日子过得平静安稳,无欲无争,便不会有是非纠葛。 他遣退了观竹院多数婢仆。以往是父亲的坚持,否则他贪静的性情,其实不爱那些个排场,如此刻般,低调简朴,没太多闲杂人等在院内走动,甚好。 此举,自是又惹来外界闲言,尽道他备受欺凌苛待,严知恩硬气地不吭一声,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些个蒙尘旧事。 如今世人只知,当家主子是严知恩,多少人仰他鼻息、看他脸色过活,谁还敢再多说他一句不是?观竹院里的严君离,也渐渐被淡忘,少有人走动,也再无人提起。 这世间,不就是如此吗?谁能真正执着一辈子?再深的恩、再沉的怨,也会随着岁月,深埋在陈旧记忆底下。 整整六年,他一如当初所言,不曾踏出观竹院一步,那人也信守承诺,没再出现他眼前,同住严府,却是生死不相见。 一开始,奶娘还会来,说说严知恩的近况,也不管他想不想听。 于是他知道,严知恩把严府的家业打理得有声有色,店铺子一家拓展过一家,但也不忘赈粮济贫、造桥修路,每年必往庙宇小住,茹素斋戒,发愿抄写百本经书。 有人说他沽名钓誉,也有人说他亏心事做太多,做点善事以补罪愆,这些他都不管,只是拼命地赚着大把银两,又大把大把地撒。 除此之外,他私生活极其放纵,酒与色不曾少沾,除却几段风流韵事,妓院、甚至小倌馆也不曾少去,一年比一年荒唐,男女不拘、荤素不忌,私德败坏。 也因此,年已二十有七,婚事依然没个谱,县城里头稍有家底的正经人家,谁敢将千金闺女下嫁这般无行无德的浪荡子? 这些严君离都知道,听进耳里,却从没表示过什么。 直到去年,奶娘年事已高,严知恩不舍她再忙碌操劳,备上大笔钱财让她回故乡去与家人团圆、颐养天年,此后也只有年节会再上严府来走动,探望这两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再来年,自幼便照料着严君离生活起居的大丫鬟掬香有了对象,他便也作主让她离了严府,成亲过她全新的人生。 他与掬香的情谊,不同于一般主仆,她是打进了严府便跟在他身边侍候的,连名字都是他给的,见她能有好归宿,他是以兄长之名将她嫁出严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泪人儿,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这么多年的恩德,当丫鬟的,生来命贱,早认了要任人捏圆搓扁,她是幸运遇上了个仁慈宽厚的主子,从不曾让她委屈、受糟蹋,末了还以兄长之名为她主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她要走了,往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冷冷清清的观竹院,谁还记得有他? 严君离对此倒是看得极淡,浅笑道:「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人伺候,这几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鲜少再生病。」 也许是远离了俗事纷扰,放宽心怀,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尔会感到些许凄清寂寥。 岚儿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现在连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远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养意同上。学过一回教训,他对意同的教养不再那么百般宠溺,该严格时,他从不让步;该关怀时,也懂得适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养得跟某人一样,任性固执得教人头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爱他,却不至于放肆无状,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体人意得该教某人汗颜到天边去。 意同已慢慢晓事,关于身世他从没瞒过意同,血缘是天定,他无权悖逆伦常,也说过,他该去与自个儿的生父熟识、亲近些,父子俩同住一处,却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况,孩子年纪尚幼,他自个儿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着他一生困在这观竹院里头。 意同偶尔会问,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绘父亲的具体形貌。 一开始,他总是不知该怎么说,他以为会很难,试着开了口,一句、两句……慢慢地,也就愈说愈顺口。 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鲜明,不曾模糊过,无论是性情、面容、还是那一度让他伤透脑筋的怪脾气。 他很意外,一路说来,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没有太多纠扯疼痛的情绪,将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记忆,拓印到儿子脑海,让严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同说,他不想考取功名走仕途,而是想从商。 他告诉意同,士农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会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却回他:「可是看一文钱在自己手中转出百文、千文、百两、千两,这比较好玩啊。」 「……」他曾考过功名,但并无心仕途,爹也不赞同,说他宽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场只会被生吞活剥,走上仕途不见得就好。 他想,他是没太多东西能教给意同了,但严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从商的话。 近来,他开始正视这件事,让幼童长年待在观竹院并不妥,孩子需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开拓襟怀与视野,如此长期下来,只会将意同养得封闭内向,这不是他乐见的。 他思考着,或许该让人传个话给严知恩,让他将意同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未来或许也能与他一般,成为出色的经商人才。 只是——意同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将心底的盘算付诸实行,那一年才刚入秋,他便感觉到身子有异。 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胸闷与疼痛感,一缕、一缕袭来,到最后,密集得连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难当。 这发病前的预兆他并不陌生,只是这几年冬天都安然度过,几乎要忘了还有这道陈年宿疾,今年才刚入秋,便来势汹汹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积了数年,一次爆发,病势来得又快又猛,难以招架,当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热,半昏半醒的意识里,仍挂念着身边有孩子,意同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怕是吓坏了。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耳边,是孩子心慌的叫唤,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额。 以往还有掬香,现在连掬香都嫁出去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饶是再早熟懂事也无法处理这种情况。 他张口想回应、想安抚孩子的情绪,却是力不从心,模糊的视线中,见孩子抹了泪,突然转身往外跑—— 意同…… 气如游丝的音浪,被卷至无边黑暗中,彻底夺去他最后的神识。 * 卷四 知恩 「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 四之一、相思漫漫几时休 折腾了大半夜,严君离病势稳定下来,退了热,如今正沉沉睡去。 严知恩静立床畔,凝视着那张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后,终于有了动作—— 轻轻地,像是怕扰了谁,小心翼翼过了头地在床边落坐,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栖般的力道贴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与温度。 「你就——这么恨我吗?」低抑地启了口,沙哑嗓音满布痛楚。 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肯跟他说一声,真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见他——要不是意同机灵,知道要来找他——他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门边传来声响,他迅速坐直了身,见孩子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来找他时那般,充满惊惧、惶惑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这个孩子,以往严君离会让掬香带着意同出来走走看看,他曾在远处瞧过几眼。 他招招手,让孩子过来。 严意同踩着小小的步伐靠近,抬头仰望他,轻轻喊出声:「爹。」 第十四章 父亲说,虽不知是哪一日,但见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话。 严知恩当下说不错愕是假的,他没喂过这孩子一顿饭,更没教过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却完全没有挣扎地认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严君离教得好,让孩子知足喜乐、心灵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这一生失败透顶。 他张臂将孩子抱上腿膝,问道:「掬香呢?」怎会让一个孩子惊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嫁了。」 「几时的事?」 「年初的时候,父亲作的主。」 也就是说,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为有掬香在,他信得过,这丫头对严君离是绝对的忠诚,真出了什么事也会找他,谁知掬香离开严府,却完全没人告知他。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知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俩,便再无其他,日常用度,仆人只是如期送来作数,哪管得里头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紧,绞痛不已。 这就是严君离要的吗?不准他过问、不让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为了过这种婢仆轻慢、死活无人闻问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计较,可一旁的人有多难受,他知道吗? 一双小手爬上他颊畔,轻轻抚拭,他这才惊觉,泪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担心父亲?」 很怪的语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担心。」 「那为什么……都没有来看过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爷,但是不可以让少爷知道。 他那时,其实很疑惑。「他会理会吗?」 「会,一定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比知恩少爷更在乎,以后你就会知道。」 不必等以后,他现在……好像就有一点点知道了。 爹看着父亲的时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错,怕父亲不再喜欢他、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怕被父亲听到时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样了。 他去的时候,本来很担心,怕被赶出来,而且爹在审帐,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要是被打扰会不会不高兴? 他还在烦恼要不要喊人,爹就发现他了,完全没有疑惑他是谁,就开口问了他怎么半夜跑来这里? 知道父亲生病,爹连一瞬都没有耽搁,好心急地赶过来,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还跌倒,爹看见了,回头抱起他又继续跑。 那是他第一次给爹抱,有点惊讶,但是——感觉还不坏。 他有点懂父亲所形容的那个爹了——那个看似冷漠又难以亲近,可心其实很温柔的人。 严知恩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孩子明白。「这里,我不能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会调派几个人手过来,你父亲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你需要有人照顾。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样去听松院告诉我,我会处理,知道吗?」 「知道。」严意同乖巧地点头,目光飘向床榻上的父亲。「……会没事吧?」 「当然。」他迟疑了下,将掌心压上孩子头顶,轻轻揉了几下,不忘给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吗?」没想到会被夸赞,小小心灵有些受宠若惊。 他顺势将孩子压往心窝处,动作僵硬地拍抚了两下。「睡吧。」 他没哄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势正不正确,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试几下后,也就顺手了。 看孩子在他怀中安心闭上眼,小脸逐渐萌生睡意,他拍抚的力道不自觉再放柔些许。 原来,这就是当爹的感觉。 这孩子样貌生得极好,一年一年大,长得愈像他,他不懂,严君离若真恨到至今仍无法谅解他,看着这张与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这样抱着孩子在怀中安睡时,脑子里又想着什么?他就不怕——再养出第二个没心没肺、恩将仇报的严知恩吗? 可他却尽心尽力,将他的孩子教得极好,甚至从不讳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认得爹…… 他必然是盘算过要将孩子送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的,否则不会教孩子一开口就喊爹,那他这些年劳心费神的教养,又是为何? 「严君离,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说尽决绝之言,态度强硬地要与他断情绝义,却又还为他做这么多? 严君离不会不知道,他若有丝毫软化之意,只消释出一点点讯息,自己半夜也会飞奔而来,至今仍不敢妄动,只能时时望着观竹院的方向,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为严君离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想原谅他的意图,他怎么敢?!就怕再出差错惹恼对方,这回真要避到他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恍惚中醒来,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摇曳烛火显示,此刻是夜半时分。 他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他一时没能认出。 那身影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退了步,想避已来不及。 那心虚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简直就是太熟了。 几乎是有些无奈地,他叹出一口气。「小恩,你又闯了什么祸?」 严知恩怔了下,第一时刻没能回话。 「自己坦白,我现在还没精神罚你。」 「……很多、很多。」严知恩低道。犯了那么多错误,惹他如此伤心,哥还能原谅他吗? 严君离虚弱地又垂下眼睑,抚着滚烫的额,一身的高热,让他连声音也沙哑着,轻如游丝。「自个儿去抄书,该抄多少遍,摸着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没盯着,就给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严知恩眸眶一热,感觉彷佛又回到年少时期,那个倔傲脾气的他、还有无奈却又始终包容的兄长,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适,别跟我动气。」他连忙端来小泥炉里温着的汤药,一匙匙喂着。 这动作他做了太多回,极上手,连一滴汤药也没溢出。 喂完药,又拧了巾子覆上他额面,沁入肌肤的凉意稍稍解了郁热,他舒适地喟叹出声,轻道:「别忙了,去睡吧,让掬香进来伺候就好。」 「再一会儿……」 「你啊……」 他哪会不晓得,嘴上说着再一会儿,每每都熬着看顾他到天亮,没见他好转,自己怎么也不肯安心歇下。 「别净顾着我,书还是得读,春秋三传读熟了没?」 春秋三传,那是他十来岁时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严知恩有些鼻酸地应声,顺着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错置了时空的思绪走。 「还有,让让青岚,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还有、还有,爹那儿避着点,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养病,我会乖乖的,不惹事。」 「就会说好听话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这个心,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或许是病中弱了防线,许多放在心中、从不曾告诉过对方的话,就这么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别太宠你,说是会把个性养得无法无天。瞧瞧你娃儿时期多乖巧可人,贴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别扭,谁的话也不听了,全是让我给惯坏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这里,有谁是真心待你?奶娘尽心照顾,那是因为我的吩咐,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他们只会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篱下的悲哀,告诉你要记得我的恩泽、知恩图报,你心里并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诉你,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颗红枣、一碗甜汤,就能笑得那么娇憨可爱,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些美好的时刻,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严君离顿了顿,泛起一抹好温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头最柔软、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谁也抹不掉、剜不去的,当你觉得落寞的时候,就想想,他们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给了你那么多、那么多,足不足够?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块黑洞、以及不被爱的忧伤?」 所以,他才会总是无法对他生气,把他给宠上天,不是因为愧疚、不是要代父赎罪,单单只因为,他是他心头的一块肉,谁也无法取代。 泪水模糊了眼眶,严知恩倾下身,将脸埋进他胸壑,哑声道:「够了,很够、很够……」 严君离抚了抚他的发,又续道:「还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亲,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没负过我。每回,为了你与他对立、怒目相向,过后回想心里总是难受,数夜难眠,倍觉愧对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错了,也知他亏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与他计较?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见你们互相伤害,我的心是两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吗?」 「对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会让他夹在父亲与自己之间为难纠扯、不会任性而为,最终伤透他的心。 严君离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真做出恶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几回……」像是想到什么,眼眉都笑弯了。「前几日你是放了什么在他的澡桶里?」 臭了爹三日夜,没人敢靠近,他得知后,心情是五味杂陈,都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逐臭丸,兼之药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专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来的,一旦沾上体肤,味道没那么容易去掉。 代价是让严君恩罚抄了五十回的论语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复写一百遍。 严君离既好气,又好笑,谈了好一会儿话,有些倦了,体力不支地垂下眼睑,感觉身畔有人偎靠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还想着该催促对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纪可别就熬坏了身子……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识,是在三日后。 轻浅的对话声传入耳里,由挂起的纱幔,隐约可见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严意同每日都要来探上数回,问父亲醒了没,他也不厌其烦给予同样的回应:「还没!你做好自己的事,这里我会顾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顾不好——」 「你就顾得好吗?少找借口偷懒,文章默完没?」要是严君离醒来,发现有人怠惰了课业,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默好了。我写给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着小家伙端来文房四宝,研了墨便埋头默写起文章来。 静观了一会儿—— 「不对,这笔划错了。」他突然出声,就着孩子的手,纠正过来。 严君离抬起一掌,掩住双目。 也许是窗外灿灿烈阳,把他意识也照得昏乱了,他怎么会看见严知恩出现在这里,还那么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学业?他是那种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关心的人啊! 第十五章 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想过要将意同送回他身边,也一直迟迟下不定决心,怕他根本无心教养意同。 严君离只当是自己病得胡涂了,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凌乱而片段的混乱梦境,一下子看见童年时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温顺,没有如今这一身的刺、以及防备乖张。 然后一转眼,又变成少年时期的知恩,那道说着要陪他一辈子的缠绵音律、深情眼神,还说—— 「你就是让我等上一辈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变的执拗与坚持。」 颊容微微泛热,分不清是懊恼抑或其他,却无法否认,多年后再听此言,心房难言的怦动,已难再自持。 外室的谈话声依旧断断续续传来,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严知恩真的在照顾孩子。 从没料想到,小恩也能当个好爹爹,管教孩子虽不假辞色,却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画面温情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愿退上一步,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画面,就能够永远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帮我去听松院找总管,吩咐他把账本送过来。」 严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账本。「这些爹都看完了?」小脸不小心露出一丝崇拜,旋即又忧虑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没睡吗?」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着同情我,不久的将来就轮到你了。」 严意同不解。「可是——我听大家说,严家不是已经很有钱?」为什么还需要那么辛苦、赚那么多银两?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坐享其成。 「我告诉你,家里有你父亲,银票是用烧的,你最好现在就有觉悟,赚钱能赶上烧钱的速度。」否则严家早晚垮。 「喔。」父亲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简单,需要花很多钱吗?严意同是不太懂,不过既然爹都这么说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着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没有欺负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准时送来的汤药,再将孩子交予她后,这才转回内室。 见人已醒来,正睁着迷惘至极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经很习惯这副睁着眼说梦话的状态,不等对方开口便径自响应—— 「我有温书、有乖乖吃饭、听奶娘的话、没闯任何祸,哥放心。」事实上,那些都是他盯着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说什么?! 严知恩扶他起身,端着粥稍稍吹凉,轻声哄道:「吃点好不好?」 他怀疑自己的梦或许真的还没醒,否则为何严知恩说的话、还有如今的景况会如此难以理解? 他呆呆看着对方唇角那抹温柔笑意,彷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遗憾、绝然断义的伤人言词都不曾存在过,用着他所熟悉的亲昵,语调柔软地拿他当孩童哄,他一时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几口粥。 直到他闭上嘴,不再张口,严知恩也不勉强,自个儿将剩余的百合莲子粥解决掉,再端来汤药继续努力。 忙完后,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额际,确认热度有退了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严君离困惑不解,目光完全无法自他身上移开。 那——不是梦,一直都是他,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说,他还审了一夜的帐,此时看来,眼下确实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没睡?」 严知恩笑了笑,确定他神智果然还没清醒,否则早将他轰出去了,哪会关心他是否一晚没睡。 「那哥应该不介意借个位吧?」也不等主人应声,便自动自发往床榻里窝,占去外侧些许空间,侧着身面向他,将头靠往他肩畔。 严君离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开,便听他低低开了口,带些孩子似的软弱与无助—— 「哥,我好累……」 严君离顿了顿,终是无言,原是抵在肩侧的手没能狠心推开,反任他倚靠而来,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双方都没再开口、也无任何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 「哥?」他试探地,低唤一声,没得到响应,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许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严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这进退无据的窘境。 抬眼确认了下,又安心将额心抵靠回对方肩头,放胆开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吗?」 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行径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我四书都抄过好几轮了,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你说要原谅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祸,仗着你不会真与我计较,便恃无忌惮……那年,送完老爷最后一程当晚,你在严家祠堂里跪了一夜,无声痛哭,向老爷告罪,我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重,我不敢进去,也没脸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泪流到无泪……」 「老爷的事,是我的错;青岚的事,也是我该担的罪,日后到了黄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会与他们算清楚,该偿的部分我会偿,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内疚,不要替我扛……放过你自己好不好?别再被他们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进尺地将臂膀圈上严君离腰身,枕上肩窝处,近乎贪恋地感受这久违的亲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愿,离你远远的,就算要等上一辈子才能等到你释怀,我也愿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别人来取代这个位置,我试过别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没有办法让这颗心起一丝波澜,于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试试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让我觉得空虚,不是你,无论男女都没有用……我甚至想,或许再荒唐一些,你忍无可忍,就会生气地把我揪回来训一顿,好好管管我脱序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现在哪还管我死活……可是不这么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梦而已,我只能作作梦……哥,你还要气多久?我怕——再下去换我要撑不住了……」 嗓音逐渐轻弱,终至无声。 那忧伤绝望的音律,丝丝缕缕飘进严君离心房,一瞬间,狠狠揪沉了呼吸。 四之二、情生意动难自持 也许是药力发挥效用,严君离最后仍是陷入短暂的睡眠,这一回,完全无梦,安稳入眠。 再次醒来,约莫是正午时分,算算最多应是不到两个时辰,身畔已不见那与他同眠之人。 躺了数日,感觉精神了些,遂起身离开床榻稍作洗漱,打点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后一件外衫时,端着午膳及汤药进房。 四目相视,对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没违背约定,是意同来找我,说你病了,我、我这就走,你别动气……」 严君离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那人已搁下托盘,快速往门外退。 想到什么,又回眸道:「我调了几个利落的人手进观竹院来——你别急着否决,意同还小,若是有个什么状况,总得有人打点杂事,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孩童能应付得来吧?我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他们很机灵,不会乱嚼舌根,平日没事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的宁静,至少这件事,你听我的,可以吗?」 「……」话全让人给说尽了,他还能说什么? 话一说完,严知恩没敢再多作停留,近乎仓促地离了观竹院。 过后数日,再没踏进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两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现在会往听松院跑,严知恩偶尔处理生意上的事,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学习,慢慢接触一些商务上的事情。 这事意同问过他的意见,是他亲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来,意同都会向他报告今天又学会了什么。 一个月后的傍晚,意同回来时,抱了本蓝皮本子,他约略翻了一下,惊见那是布庄的账本,而意同则是苦着脸告诉他:「爹要我看着办。」 他简直快被吓死了。 虽说有心要让孩子走商途,可这会不会太激进了?意同才七岁,就要他管一家店铺子?!还是严家最赚钱的铺子之一,严知恩疯了吗? 「爹说,家里已经有一个烧钱的,再多一个败家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 他几度冲动地想去听松院问问对方究竟在想什么,临出房门,又止了步。 严知恩会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带意同,就不会儿戏胡闹,把孩子交给亲爹,能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 叹上一口气,对自己承认——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让自己合理化去见严知恩的冲动罢了。 那一夜,他在窗边不自觉呆坐了大半夜,后半夜躺上床榻,辗转反侧,本以为会是个难眠的夜,半梦半醒间,却见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严世涛。 「爹!」他惊坐而起。 父亲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来探视时惯坐的那个位置,那温和眉目、慈爱笑容依旧,从来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亲这样的神情。 他眼眶一热,没想到至今,父亲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儿,你快乐吗?」爹开了口,问的竟是这么一句。 看似简单,却教他无从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个过往之人,却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于是他沉默了。 严世涛一阵叹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过得简单些,你却是过不了这一关……罢了,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选了这条路,我还能说什么呢?」 「爹?」他不懂。 「君儿,你记不记得,那年我欲对严知恩下手,你说了什么?」 他记得。也知道,是因为这样爹才收手,怕他真与严知恩同生共死。 「君儿,你知道你那时的神情吗?义无反顾,生死相随……我还能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愈是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最是真诚无欺,君儿对那个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应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儿自己发现了没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连同儿子也一道毁了。 「后来,你让他走了,我本想,这样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无法自拔。谁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赖你,不肯走。你难道不奇怪,我与他势同水火,为什么又会万般信任,什么都交给他吗?」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一开始就说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爱你,他想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个共同点——无论如何绝不能伤害到你。 「爹后来想了又想,这偌大家业,我是无法带进棺材里,又不能守护你一辈子,那么,与其想方设法地替你延那几年命,倒不如找一个至死都不会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这一切,如我还在时那般,保你一生安稳。」 「所以……爹其实并不恨他。」严君离不蠢,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哪还能不懂父亲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时日无多,有人接下这担子替你做牛做马,我还乐得清闲,真以为我恋权吗?」要恋权也得有命有体力才行。 第十六章 「那小子性格别扭,一口气出不来,我就配合配合呗,也难为他都快憋出伤来,又不敢真正对我下手,怕你不能谅解,只好呕呕我,我能不成全他吗?」在险恶官场打滚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谋深算,会轻易教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给坑了?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爹不该连我也骗。」那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恼恨模样,演来逼真传神、丝丝入扣,连他都被瞒过了。 「怎么?你这是在怪为父?」 「孩儿不敢。」只是想起严知恩百口莫辩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给冤惨了。 「那死小子,当着我的面撂话,说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当着他的面说要染指他儿子,当严家是没人了吗?简直目中无人,嚣张至极。 「……」严君离实在很难控制不脸红。这家伙都跟爹说了些什么浑话? 爹也一样!拐人为他出生入死,却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报酬,做白工操劳得半死还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瞧你这神情……怕是也很乐意被他拐。」严世涛又想叹气了。城府再深,也算计不了儿子的心该往哪儿去。 「爹——不允吗?」他知道这事惊世骇俗,常人难以理解,他不是没有试图回避过,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动,难以自持。 严世涛见他为难自苦,只得认了,坦言道:「这么多年来,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几年就够了,其余的,哪还能再贪求更多。拦着你们,不是因为他是男是女,而是这条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条跌跌撞撞、无人认同的感情路。」 「……」这种心情,他也有过。 当初避着,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适合的选择,走一条更平稳的路,过着符合世间所赋予价值观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乐,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你对他淡情。」用了这么强烈的手段拦阻,只是更教儿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与严知恩的这场赌局,是我输了。你的命是偷来的,人生苦短,总要让你真正快活一回,热烈燃尽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吗?君儿。」 由睡梦中醒来,严君离怔怔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房。 颊容彷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略凉指掌滑过的触觉,带着谅解与支持…… 这些年来,他从未梦过爹,或许是内心有愧,自觉无颜见爹,也或许是——爹也在等这场赌局的结果。 这是六年来头一回,他梦见爹,梦中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得彷佛真实在眼前发生过。 爹还跟他说了好多关于严知恩的事,像是他离开那三年,是被爹遣去严家分布在各地的产业磨练学习,而且还故意将所有最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丢给他。 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苦,却傲气地咬紧牙关不吭一气。 有一年农灾,稻米收成欠佳,佃农又要应付税收、又要缴田租,简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过不下去,哪能不暴动? 他被遣去处理收租一事,佃农们气不打一处来,自是全冲着他去了。 那段时间,身上时时带伤,又要伤透脑筋,苦思能给父亲这头合理交代、也能让佃农们接受的方案,在收租与平民怨之间取得平衡。 后来,他不但没收租,还反倒借出一大笔钱,让有需要的佃农来与他洽谈,重新签借据、打合同拟定还款条件。 管事们全当他疯了,将此事回报给爹,爹只说由他去。既然说了交由他处理,便是全然授权,办不到他自会来领罚。 然后来年,佃农们有了钱买秧苗,收成后依约将积欠的佃租如期摊还,加收了一成,还每个人都缴得眉开眼笑,满怀感恩。 他还知道,自严知恩掌权后,每年的开仓赈粮究竟是为了什么,难怪会说他不好养,得有烧钱的决心…… 那么多、那么多他从不知晓的内幕,还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听松院去。 这个时候,小恩应是还在睡梦当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静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着他醒来就好,谁知上了立松阁,里头的烛火是一夜未熄。 这真的不是好习惯。他喃喃咕哝,想着以后可得好生纠正过来才行—— 伫立窗边静观了好一阵子,直到对方察觉异样,不经意地侧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无法动弹。 好半晌,他确定再不出声,对方也会跟他耗到地老天荒,这才叹口气,轻道:「不欢迎吗?还是你忙,我晚些再过来。」 「没、没有,不是!」严知恩这才如梦初醒,惊跳起来,也不知在慌什么,手忙脚乱地上前打开房门。「我以为——是我眼花了。」 幻觉可不会存在这么久。 严君离但笑不语,任人直勾勾盯着看,确认真实性。 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他这才结结巴巴道:「你、怎么、怎么——」 不是说,永不出观竹院吗?这是六年以来,严君离头一回主动来见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会吗?他可以这样妄想吗?哥有一点点……原谅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问、甚至不敢出声,怕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刻,又被他一个不慎给破坏殆尽。 严君离径自进屋,探头约略瞧了下,发现让他方才专注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账本。 「你在抄写经书?」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虔诚的信徒,很难想象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在佛前发了愿,每年得抄百本经书。」 「什么愿?」 他又闭嘴不语了。 其实不必明说严君离也知道,八成还是为了他吧。 他轻轻叹息,这人的执着劲儿,要想不认败都不行了。 「我来,是有几件事想跟你确认。」 「什么?」 「十年前,我要你走,离爹远远的,你却反而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帮他做事,是吗?」 「……嗯。」又被逮到一项违逆他、专与他作对的事证。 「你应该知道——爹多少有恶整你的心态。」为什么还要回来,乖乖待在爹手下任人欺负也不吭一声?不难想象那三年他过得有多苦。 「但我熬过来了。」要撑起家业、守护严君离,本来就不能软弱。他不要永远躲在严君离背后,他也想向对方证明,他不需要被保护,有一天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对方。 「所以你是知道爹那年已打定主意要让我娶青岚,才会忍无可忍,一回来就气炸了,对我冷嘲热讽的,脾气坏到了极点?」 「……嗯。」他当时确实是乱了方寸,谁在那时候还冷静得下来?当然找始作俑者出气,说了些什么浑话,其实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最后一个问题——爹的死,与你有关吗?我指的是实质的伤害。」不包括谋夺家产、说些要染指人家儿子的混账话。 「没有!」他连严世涛一根寒毛都没敢碰,还让人好吃好睡、婢仆成群,病了也没少请过大夫。 虽然有在心里想过要揍个几拳出气,再把人关进柴房之类的,可是一想到严君离,就把那口气又吞了回去。 严君离瞥了他一眼,哪会看不穿他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既好气又好笑。 他真的是从头到尾被爹吃定得很彻底,惨到自己都开始同情他了。 「幸好你没做,否则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什么……意思?」 既然严知恩已经诚实回答完他想知道的,那么,也该换他来补偿对方所失去的。 「好。」他很干脆、亦无比坚定地给予回应。 「什么?」严知恩还在状况外,便听他又说了下去—— 「好。我允你陪着我、允你将我放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赶你走。」他想,说得再多,都不及这几句话重要,他迟了十年,才能真正答出口。 严知恩张大眼,一时无法肯定,出问题的是他还是自己。 虽然早料到,十年前严君离就是听见了这些话才会疏远他,他那时多少也有点故意的成分,想试探对方的底限在哪儿,想试试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只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过于贪求的结果,是连最基本留在严君离身边的资格都失去,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他都已经连想都不敢再想了,才又意外给了他这个惊喜,连同他失去的、不敢再奢求的部分,都加倍还回给他,他一时恍神得消化不了,只能呆呆望住对方。 「小恩?」严君离关切地低喊,双掌捧住他颊容,定定审视。「你还好吗?」 「你——」这个人真的是严君离吗?他一时无法确定了。「为什么……那么突然……」 「会很突然吗?」严君离笑了笑。「对你来说,或许是吧,但是于我而言,一点都不突然。它在我心里已斟酌了十年,从第一天发现你的心事时,我就在想了。从没告诉过你,会让你离开,不是决绝地放弃你,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不同的选择,说不准,那会比跟我在一起还幸福—— 毕竟,这条路不好走,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我不确定,那些异样的眼光、离经叛道的批判,会扼杀掉你多少快乐。」 「从小看着你长大,我对你的感情,从来就没那么纯粹或绝对,其中还有一部分的亲情、一部分的责任,那是我无法任性的原因,亦兄亦父的使命感,让我必须稳着你、比你更理性、想得更多才可以。 「所以,我用了十年来让自己理性,我告诉自己,若这十年间,你或我都有了不同的结果,那就是真的过去了;若是十年后,你仍然不改初衷,而我们身边都允许的话,这回就换我来任性……小恩?」 「有,我有在听!」严知恩努力在恍惚中维持清醒。 这八成是一场梦吧,也或者……说不准严君离天一亮就会后悔了……他也不知道,总之,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严君离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没再多言,拉了他往外走。 他还是呆呆的,也没问对方要带他去哪儿,只是出神地盯着被握牢的掌。 那掌心相贴的温度……是真实的,哥握得好牢,五指力道坚定,像是真的再也不打算放开一样……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奢望吗? 严君离带他来到折桂院,进了祠堂。 「去爹牌位前跪下。」 「我为什么要?!」他都说他没伤害严世涛了,哥不信他吗? 他是后悔、懊恼自己依然不够谨慎,让最珍惜的人受到伤害,可从不认为自己愧对严世涛,他们是半斤八两,这个人打算对他开膛剖肚时可也没留过情,他是要谶悔什么?! 「跪。」 眼前的人坚定一句,也没扬高半分音量,他双腿就莫名软了下来,「咚」地一声矮了身段。 严君离上前点上三炷清香,虔敬低语,声浪虽轻,却足够让身旁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爹,孩儿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跟您面前这个人共度一生,您若同意,就允了我们,安安他的心。」 插了香,将红茇递去。「掷出三个允茭,我这辈子绝不反悔。」 就——这样?会不会太儿戏了? 严知恩接过红茭,双手竟微微颤抖。 第十七章 「严老爷,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没大没小,拜托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算旧帐,我这辈子没求过你,现在就求你给我个允茭,好歹我当初也没真关你柴房,还让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几句,一掷,是怒菱。 他变了脸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面不改色,拾起又递回给他。「爹可能没听明白,你再掷一次,说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错,以后到了黄泉地下,我任你打不还手,你要怎么算总账都可以,现在拜托行行好,别整我,拜托拜托。」 这一掷,笑茭,某人见他狼狈又低声下气,显然笑得很乐。 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冷汗滑落额际。 严君离再度拾起。「爹大概觉得你诚意不够,再一次。」 他是很感谢对方一再替他找借口赖掉,就怕有人存心和他卯上,他掷到死也掷不出允茭来…… 「严老爷,我真的很在乎他,如果不是为了他,我又何必把自己搞成这样?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为了您的儿子,能不能请你暂且放下恩怨?我发誓我会用生命守护他,请你让我留在他身边好吗?」 这一次,他是连看都不敢看,掷下去,果然还是无茭。 是笑到没工夫理他了吗? 严君离无奈地叹气,这回连捡都不捡了,直接陪他并肩跪下,双手合十默道:「爹,您就别整他了,见他如此,难受的是儿子,若是没得您允许,孩儿得要陪他长跪不起了。」 父子俩沟通完,用眼神示意他再试一次。 严知恩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岂料,这回居然允了。 他瞪直了眼,再试一次,还是允茭。 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直到连掷出十来个允茭,严君离微笑,双手合十感谢地朝父亲拜了拜,这才牵着他的手离开祠堂。 「安心了吗?」 「你是跟他说了什么?」好神奇,那个没人性的臭老头居然肯允他这种事,犹记得当初向老头宣告时,那人可是气得差点将他生吞入腹,咆哮着要他离他儿子远一点,死都别妄想。 严君离笑而不答,视线飘向前方,轻喃:「天亮了呢。」 「是啊……」有些不知所云,步伐飘飘然地,还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一晚没睡,需不需要去歇会儿?」 「喔……」顿了顿,交握的手一紧,吞吞吐吐道:「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接着连忙保证。「我、我不会乱来,只是、只是想回去而已……」 看着眼前这个过度小心翼翼的男人,严君离不觉心房有些酸。 只是一点再细微不过的小事,也不敢要求,这哪里是以往那个狂恣任性的严知恩? 他没有回答,直接领着那人,一同回到自己寝房。 「睡吧,我会陪着你。」 「嗯。」临睡前,仍牢牢握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开。 严君离坐在床畔,凝视他安稳入眠的脸庞,心想,往后得再加倍待他好,才能将他再宠回那个意气飞扬、狂傲不羁的性子。 虽然——那样的严知恩任性得让人有些头疼,但,那样的他真的很迷人,那俊魅眸采、噙着自信的浅笑,出色得教人移不开眼,也教自己—— 怦然心动…… 早在很多年以前…… 严知恩安稳无梦地睡了三个时辰,醒来后说还有事要忙,便匆匆离去。 当晚,严君离唤人备上几道记忆中对方爱吃的菜肴,虽然他没说会过来,也不知他会忙到多晚,反正就看看书,等等也好,他若来了,正好可以一道用膳。 一直等到晚膳时刻都过了,也没见到人,心想,对方或许真的很忙,草草吃了点,便让人撤下。 洗沐过后,他仅着中衣,倚在窗边看书,一面等待。 临睡前,意同来请安,父子俩说说话,聊了点今天发生的琐事,孩子要回房时,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了句:「爹今天很忙吗?」 「爹每天都很忙啊。」 也是。 「嗯,去睡吧。」 意同走后,他想了想,怕那个人又整晚熬夜,披了衣正要前去关切,房门正巧推了开来,门外那人踌蹰着,迟迟不敢踏入。 「小恩?进来呀。」 门外的人抬眸审视他,像要确定什么,迎上那道带笑的温暖眸光,这才移步入内。 严君离上前拉了他的手,触着指尖凉意,再不经意拂过他衣上微湿的夜露,心下领悟了什么。「你在外头待了很久?」 「……嗯。」早早便徘徊在观竹院外,挣扎着,靠近一点点;再挣扎,又往前走一些些,直到刚刚,才走到房门前。 短短一段路,咫尺天涯,他走了好多年,走得好辛苦。 他其实很惶恐,不确定今晨那一切作不作数,好害怕对方想想之后,又觉不妥,反悔将他推开。 严君离叹道:「我备了晚膳想等你一起吃,没等到你来。」 「……」严知恩张大眼,先是意外,而后涌现满满的懊恼之色。 于是严君离又道:「对我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么就去做,就像以前那样,你知道,我不会真的对你生气。」 ……可以吗?他们,还能再像过去那样吗? 以前的他,可以任性胡闹、可以对严君离予取予求,那个独一无二的地位……还为他保留着? 「……我困了。」不知怎地,带点讨怜意味的话语就这样逸出口。 「嗯。」严君离伸手将他带向床边,宽了衣,替他将外衫挂好,挨靠着一同就寝。 「今天好累,「春」字堂串联其他分部,说咱们薪俸比人家徐府低,仗着人势要求调整薪俸,我气得差点掀桌。」忍不住吐吐苦水,朝那温暖身躯又靠拢了些。 严君离也知对方是在撒娇,安抚地摸摸他肩臂。「真没调整的空间吗?人家也是要养家过活,可能的话让他们日子好过些也无不可。」 「不是那个问题。我们另外还有发放红利,他们只要勤快些,领的只会比徐府多,不会少。他们只是受人挑弄,见着好处便闹闹事,看是否有糖吃罢了。这招我五岁就会玩了。」也不是如他们的愿就没事,开了先例只会食髓知味。 「也是。」要闹,眼前这人是个中好手,谁能比他严二少爷更任性?「那你后来怎么处理?」 「为了这种鸟事浪费我两个时辰,我后来火了,说不满薪俸想走的人,严家绝不强留,在这里先祝福各位前程似锦。」 「啊?」 「你以为有几人敢走?没摸清对手的底也敢来玩。」他严知恩是能让人来硬的吗? 「……我的底倒是都让你摸清了。」难怪敢放肆地玩。 严知恩不着痕迹又移近一些些,蚕食鲸吞,薄软中衣底下透出的肌肤热度,诱得他有些神思恍惚,一时意乱情迷地抚上对方腰际。 严君离一颤,直觉挪身避开,他旋即收摄心神,什么绮思迷乱都没了,安安分分收回掌,闭眼装困,不敢再乱来。 因此,也没瞧见枕边人颊容上浮现,那抹浅浅的晕红。 严君离从不知道,自己腰侧如此敏感,只消轻轻一碰,便觉痒麻震颤。 垂眸凝视枕靠在他肩侧的面容,都二十七岁的大男人了,有时还是会觉得,小恩与当年的三岁小娃没两样,每每瞧着那独独在他面前才会卸下心防的睡容,有些孩子气、又带点惹人怜的脆弱,心房便会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轻轻将枕在肩侧的脑袋移向心口,张手温柔地将对方护进怀中,感觉那身子微微一颤,轻轻枕靠过来,臂膀随后圈上他腰际,身子贴着身子。严君离笑而不语,只是张臂环抱住,一下下轻轻拍抚着后背。 「我不是孩子了。」微闷的嗓自胸口处传来,那姿态——又不是在哄三岁的他睡觉。 「我知道。」不过就是忍不住想宠他、疼他,那种心情是无论他几岁都不会改变的。 见他有些闷,严君离倾首,轻轻贴上对方唇瓣,熨上温度,浅吮了下。「讨到糖了吗?」 「……」明明都有了一个儿子,还花名在外、玩得比谁都狠的浪荡子,竟因这一记再简单不过的吻——脸红了。 那紧闭着眼装没事,脸庞轻蹭他胸口的举动,顿时让严君离觉得可爱至极。他轻轻笑了,掌心抚了抚对方。「睡吧。」 严知恩知他的底,他又何尝不知对方的?是他心甘情愿任人予取予求,他若不给,那是谁也要不来的。 他们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他会让他的小恩知道,他能给的爱与宠,远比他所要求的还要再多更多。 只因,君恩似海,情根深种。 * 卷外之章 同眠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是已寻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块儿,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仅有的,这是他们教会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阴。 因为——爱情很美,能够相爱更美。 之一、意相同 我,名唤严意同——是梧桐县财力最盛、蜚言流语也最盛的那个严府下一任继承者。 这可不是我自封的,爹从很早就告知这件事,要我早点认清现实。 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我命好,懂得挑地方出世,不晓得多少人妒羡我这自小含着金汤匙娇养着长大的富贵儿。 真是如此吗?可说是,也不是。 我的身世说复杂,也没多复杂,可要说简单,好像又比别人特殊了一些些。 我没有娘,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爹。 娘从我很小时便不在了,我一直是父亲养大的,是而,我对娘的观感始终很是模糊,问了父亲,父亲能形容的也极片面,可是对我的亲爹,他却能侃侃而谈,几乎可以说进骨子里去。 虽然对于这一点,我曾经小小疑惑过,为什么父亲对结发妻子的性情只能说出「温婉」、「大家闺秀」那样浮面的表述,对义弟却是闭着眼也能描绘出形貌? 严府的小公子,其实并不是正统少爷的亲生儿,这点除却身边亲信少有人知道,父亲倒是没瞒过我,因为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倒也不会有特别的情绪反应——例如戏台上演出真假少爷那类身世谜揭露时的崩溃反应。 七岁那年第一次与亲爹见面时还平和得很,平日常听父亲谈起,倒也不觉得陌生,到后来爹搬进品竹轩与父亲同住,年纪小时不觉得奇怪,后来一路看到大,也觉顺理成章,不像外头的人那般大惊小怪。 没错,他们是「在一起」。 以世俗的观点而言,「在一起」无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托人说谋,然后成亲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对他们而言,真的就只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好与坏都有对方担待,无关乎世俗或名分什么的。 或许对旁人而言,两个男人一起,听起来惊世骇俗、不伦不类,可是在我看来,就是觉得他们彷佛生来就是一起的,再也不会有谁比他们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对方。 有时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见得能如他们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恋,要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我也愿意另一半是个男人啊!难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开父亲了。 话再说回来,我这个富贵小少爷可当得一点都不富贵,虽说是衣食无虞,可父亲在对我的教养上是极为严格的,该要求的从没放宽尺度,疼爱归疼爱,也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错该挨的板子更没少挨过,与外人想象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娇生惯养的日子可是差得远了。 第十八章 父亲是那种很理智的人,要想把我宠成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也不容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连对下人也不曾颐指气使,那一身的气质——我很难具体形容,单单是沉静倚坐窗口,那股谁也仿不来、谪仙般出尘矜贵的风雅,就是一幕浑然天成的景致,教人不舍移目—— 他唯一不理智的时候,大概也只有遇上爹时吧!小时候我常常觉得很不平,为什么父亲规定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事,换成爹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说到我这个爹就更没天良了,在我满七岁那一天,他送给我的大礼居然是一间布庄,直接扔账本要我看着办。 再然后,八岁那一年,是三间米铺。 九岁那一年……我决定我受够了(其实是吓破胆了),抢先在他扔给我更多东西以前,哭丧着脸想去找父亲求救。 那几日,父亲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爹居然就理直气壮把我扔在书房里一个人摸索账本,自己窝进灶房,为了一锅父亲生病时一定得吃的百合莲子粥,把百来间店铺子搁在一旁,固执地非得亲自熬出他要的熟软度、浓稠度、顺口度——我实在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恭喜你那败家子又玩垮一家米铺子,你只剩粥可以喝。」 我躲在房外,看爹一匙匙喂粥,一边还不忘损我。 「……你又胡乱扔什么给意同了?」 「不多,就五间古玩铺子。他要更不争气些,你未来就只剩清水喝了。」 什么——这回是古玩铺子?我才九岁,是懂什么古玩啦! 然后父亲竟还好气又好笑、用一点指责力都没有的柔软语调说:「你别太过分了,儿子是生来这么欺负的吗?」 「你心疼了?」颇不是滋味的哼气。 「……」房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跟自己儿子吃什么醋?」 ……我希望自己被亲爹恶整,和父亲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养我这件事上没有太多关联,否则,被亲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后,当然我还是没能斗赢他,只能认命把泪一抹,认清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当那种斗鸡赌犬、上上花楼、偶尔再当街调戏一下良家妇女之类纨绔子弟的命,乖乖拨起算盘珠子,我实在不想当严家的罪人,害父亲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严家会被我败光」的压力下,十岁那年,总算能勉强把爹交给我的这几家店铺子撑住,十二岁时,小小赚了一点,年底将账本交给爹审阅时,那张对我从来都不苟言笑的冷肃面容下,浅浅扬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显,但那确实是笑,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是欣慰与骄傲吗? 那一日,鲜少与我亲近谈心的爹对我说了很多心里话,包括必须努力赚这么多钱的原因。 「会怪我这么逼你吗?」他应该也知道,对一个七岁孩童而言,他几乎是用强制威胁的手段了,而且是逼着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最极限的成长。有段时日,我常常夜里作恶梦,梦见严家被我玩垮,只剩几片破败屋瓦在头顶上摇摇欲坠,然后几度吓醒过来。 他说—— 「我只是想确保,如果我不在了,还有个人可以撑起这个家,替我守护好你父亲,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日等你。」 「爹怎么会担心这个?」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处在人生最精华的璀璨阶段,平日连个小病也难得染上一回,而父亲年长了爹九岁,身子又不好,应该是我们常常要担心父亲才对呀。 「三十年寿呢……谁知还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当我想再问下去时,他已经转移话题,径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项,还嘱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经书、捐万石米,这是他发的愿,若是他不在了,我无论如何得替他做到。 将这种事发落给一个十二岁的孩童,不觉太儿戏了吗?不过爹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会将账本扔给七岁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惊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来祖父过世那一年,请了庙里的住持过府为其诵经,爹是在那时,遇上那位云游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诉爹,父亲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归本位的,这一生,无妻无子,姻缘空虚,亲恩浅薄,本该四大皆空,来这世间一遭,不过是感民所苦,是世间人的执念,强留下他。 于是,代价便是一生受病体折磨,若要免其苦难,必须年年抄上百本心经,赈济白米万石,积千万福德,回向予他。 「这种话,爹信?」 「事关你父亲,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他少受些苦,为何不做?」 不但做,还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亲总要熬得死去活来,这几年父亲几乎没再发过病,所以爹才会持续做了这么多年。 他说,他这个人没那么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图谋,为善图的也是父亲的平安康泰,就为了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愿意。 「可是后来还是有发病过啊!」那次可吓坏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让人送了米粮过去,有一车在运送中出了点意外,负责的管事想,也不过就一车,这么多白米应是足够赈济那些灾民了,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没有回报,然后那一年,你就半夜哭着跑来听松院找我了。」 说完,我们双方俱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爹赋与我这么沉重的担子,对当时的我来说,内心其实是既开心又惶恐的。开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后,他说:「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给我最信赖的儿子。」 我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到今天为止,对我说过最温情的话了。 为了不负爹的交托,我从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常是在书房抱着账本睡、跑店铺子永远比回家多。 约莫是十六岁那年,「天」字铺布庄的萧大掌柜因病走了,留下寡母与一名十二岁的独生子。那时「天」字铺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问,送了奠仪。 萧掌柜的独生子问我,店里头缺不缺人?他很聪明,会很多、学很快,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不用他是我的损失。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我撂这种话,岂有不迎战的道理? 我是谁?严知恩的儿子耶!爹行事向来大胆,从不怕冒险,虎父岂有犬子? 而这个人,眼神清亮,反应灵敏,说话也条理分明、对答如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心灵手巧的好人才。 他说,他叫萧眠。 于是我允了,让他进「天」字铺学习,也许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蓝,顶替他爹的位置。 事实也证明,他学得很快,从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萧掌柜,对布庄的营运并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岁,我就让他接触帐务,有人觉得我这决定下得太大胆,但试问——会比丢给一个七岁孩童更大胆吗? 他也真的没让我失望,于是十五岁时,他继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铺大掌柜的位置。 我承认,这其实是有些许个人私心在的,这些年,我与他颇谈得来,一开始只是聊上两句,觉得这人与自己颇为投缘,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么心里话都只找他说了。 他善解人意,话不多,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然后守口如瓶,在我情绪欠佳时,又总能适时的切中要点,释然我心头的结。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别让他跑了,否则往后我找谁谈心去? 这一日,我与爹上酒楼谈生意。 近两年爹已慢慢放手,将严家泰半的事业交到我手上来,自己则是偷得许多悠闲时光,成日缠着父亲不放,有够可耻。 每回抗议,爹便耍忧郁,目光悠悠然望向远方叹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摆什么哀兵姿态啊!又不是风中残烛的老人家,装可怜这招拿去对付父亲就好,我才不吃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来谈生意的下场—— 「小犬不才,让他喝。」 别人敬他,他就拿我来挡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当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儿吗?那究竟是谁把一桌子账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够欺人太甚! 事后,出了酒楼,才说:「你父亲不准我喝酒。」 「……」 我还能说什么?爹是出了名的夫管严,在外头威风凛凛、傲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里头父亲说一他不会答二,要他跪着他不敢赖坐着。七岁那年,在一旁看爹处理薪俸争议,对着大批员工,那冷怒威仪的气势,还教我当时小小的心灵好生敬畏,谁知看过他赖在父亲身上讨怜的模样后,整个尽皆幻灭!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爹已经归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亲,我可不想一身酒气回家惹父亲不悦,爹这个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我也不晓得那时在想什么,直觉便往「天」字铺去了,想着那里有人可以听我说说话、替我泡杯醒酒茶。 从「严记布庄」招牌下走过,给了店前那人一记浅浅的微笑,便往后堂里去,我知道,待会儿萧眠必会进来关切,少不得应该也会念个几句,刚刚走过便听他咕哝:「一身酒气!」 今儿个真是稍饮过量了,我撑着有些晕眩的头,倒向窗边长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料想应是萧眠,如今正困倦着,也就没多费功夫搭理。 那人走来,在我身侧坐下,轻唤了声:「少当家?」 果然是萧眠。 我懒得应声,反正我们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应酬。 他喊了两声,也就没再扰我安眠。 而后,一道柔柔抚触滑过颊畔,那是萧眠的掌。五指修长,肤触算不上细致,长年持利剪裁布,指关节处有细细的小茧…… 唇际一阵温软掠过。这、这又是什么?!不像是手指的触感,反倒比较像—— 我还在惊疑猜测,那温软又一次覆上,轻轻吮住。 「意同,我喜欢你。」 被雷劈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当年,父亲一身酒意、被自己视如兄弟的人乘机一诉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脑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这些人以为别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负责任乱说话了吗?他娘的! 之二、从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让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烦意乱,倍感压力。 我承认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时间没去萧眠那儿了。 这一日,被爹叫进书房,将萧眠送来的账本以及本月的进出单据明细交给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他,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总是贴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让我以最轻松的方式过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担,总是在很细微的部分,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故而,在主仆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将他定义为朋友的。 下了工,有时兴致一起,也会到萧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谈心。 第十九章 可是——我这笨蛋,怎会没想到呢?他这般体贴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谁有闲工夫又是喝酒又是听人说心事、关怀备至到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别像个孩子耍任性。」 爹严厉的教训一起,我只能心虚地默默听训。 确实是我任性了,放着一间铺子不管,还让萧眠得亲自将账本送来,失责到无话可说。 斥责了两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没再说下去,改口问:「你跟萧眠怎么了?」 「没、没啊!」有这么明显吗? 「萧眠刚刚问我你近来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没听错,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呃……」一颗冷汗暗暗滑落额际。这萧眠想死啊!要真惹恼了爹,连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么误会,好好把话说开,这个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没有。」真的没误会,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想,克服心理障碍。 抱着账本默默垂首,转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么,又绕回来。 「还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挣扎了好半天,才硬着头皮问出口。「爹,你和父亲——是怎么决定压人与被压的问题?」 书房瞬间陷入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死寂。 砰!一迭账本砸上我后脑勺。「压力?!我看你是太闲了,再追加这几间铺子!」 「……」就知道这会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嘛,才会想说,求助一下过来人…… 萧眠的话,让我困扰归困扰,心里倒也很清楚,这个人对我极重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爹义无反顾,非要父亲不可,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伤风败俗也不为所动,那种非与对方相守一辈子的勇气与决心,到底是哪来的? 我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这件事,又让我困扰了数天,但我不敢再去问爹,怕又捧数间铺子回来,我桌上的账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后就在这天,我去父亲房里请安时,应父亲之邀陪他下了盘棋。 「听你爹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应该说,有点小小的困扰。」 父亲挪了「车」,含笑问:「什么困扰?要不要说来听听?」 「呃……」那种压来压去的问题,总觉得在天人一般清华高雅的父亲面前提,是一种天大的亵渎,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较婉转的方式问:「您当初——是怎么决定,就是爹了,未来绝不会后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们家意同长大了。」 早就长大了好吗?十八岁那年,爹就把我丢进娼馆,见识男女之间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风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为,身为爹的儿子,或许我也一样是爱男人的,才会对萧眠产生迷乱情思,可是——那回后我知道,我对女人柔软的身子是喜爱的。 这让我迷惘困惑极了,到底我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将军。」一个不留神,输了一局。 重新摆好棋盘,父亲又道:「感情这种事,问人是不准的,你得问问自己的心。别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个人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心会为他悸动、难受、疼惜——种种对别人没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独占?」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只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心而欲,就不会后悔。」 就……这么简单?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当然,附带连输三盘棋。心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对手,他下起来根本一点挑战也无,真正能让他棋逢敌手、淋漓畅快的,就只有爹。 我识相地起身离开,将那个位置还给爹。 从心而欲吗…… 听起来不难,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说什么——这一刻,我就有很想拥抱某人的冲动。 在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萧家。 自从萧大掌柜去世后,萧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萧眠一力撑起,那坚强又固执的小家伙,想来就让人心疼……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萧眠是萧家唯一的支柱与希望,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寡母,是众所皆知的孝顺贴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长的认同,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当然啦,我知道这种事一时间很难让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萧大娘张大嘴巴吓傻了的反应,她没拿扫帚轰我出来我就很感激了。 无妨,来日方长,我是很有决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个躬,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善待萧眠,永远不会抛弃他、让他伤心,请她安心将萧眠交给我后,我才离开萧家去找萧眠。 「跟我来。」一进到铺子里,萧眠正在对客人解说布疋的特色,被我没来由地拉往内堂,急忙扬声交代了伙计几句。 「你搞什么鬼?我在招呼客——」 一站定,我张手便将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欢你。」 「……也?」 「是你先说的,别耍赖。」把我情绪搞得乱七八糟后就想不认账吗?没那么便宜的事! 「……」他突然脸红了,结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来试试手感好了。 贴在后背的掌心顺势滑至腰臀,以前看着他纤细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线,常常会走神,然后拼命骂自己禽兽,这下顺理成章了,怎么能不快快一圆夙愿、满足想象—— 唔!好疼!萧眠一拐子顶上来,顶得我胸口痛死了,没防到会被暗算,整个人往后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进我的臂膀间,让我抱了个满怀,跌成一团后,才意识到现在的姿势—— 完了,居然是我被压。 而我竟然还觉得,被他压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接受,至少抱起来……挺舒服的。 「混账!谁准你手脚不规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随随便便要亲就亲,我摸两下就要被揍?!」不公平!这是谁订的规矩? 我突然想到……萧眠是自小习武的,有时店里遇到麻烦,也得会些拳脚功夫,真要动起手来,我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是他的对手。 完了,往后我大概要被压到地老天荒,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无言地默默注视我半晌,忽而笑出声来。「笨蛋少爷。」 喂喂喂,说话凭良心!我哪儿笨了?虽然玩垮过几家店铺子,可那是我十岁以前的耻辱了,十二岁就掌理家业且有盈余,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张口想抗议,他却突然低下头,堵住我的嘴。 「唔……」其实,他嘴还满软的,亲起来的感觉……很不错。 只可惜往后要放弃喜爱的软玉温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销魂啊,唉…… 不过也无妨啦,我会努力调适,并且开发不同乐趣的。 我似乎有一点点懂得,父亲说「从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选择了他,虽然很难想象自己爱男人的样子,可是他亲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反感、排斥,只是满脑子担心不想被压的问题。 不过现在觉得……罢了,被压就被压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萧眠,非关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够了…… 其实……还是不太够啦。 我承认我话说得太满了。 大半年来,就只是牵牵手,过分一点再抱一抱,顺便摸两下,真的真的很不够啊…… 我是不知道萧眠怎么想的,大概我比较肉欲吧!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亲密、再更亲密,感受对方的一切。 以往没接触过,实在不晓得男人与男人之间……「那回事」该如何开始,又该怎么做?为此,我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间的男风书籍,结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横流,我要敢那么对他,萧眠会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这本,我完全无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时喊「好哥哥」、「亲哥哥」,或逼着对方喊,这到底是有什么情趣,光想就一阵恶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轩请安。以往这时早已端坐外室的父亲,今儿个晏起了,我正担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适,尚未踏进内室,便听闻异样声响—— 「别闹,让我起来。」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是爹倦懒的声嗓。 「那你睡……别手来脚来……唔……」 我慢了好几步,才领悟里头是在进行什么好事。 相隔于内外室的布幔半掩,隐约只见纱帐内,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别压着我……」 「又不是没压过。」然后是暧昧的啾啾声。 果然!我其实有偷偷猜想过,父亲看起来文弱秀气,八成被强势又霸气的爹压得死死的,比较适合「坐享其成」的那种吧…… 「严知恩!」父亲似是怒了,一个翻身,反压住对方。 不、不会吧?! 事情其实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叫你别乱来,听不懂吗?」 「……」 爹也不晓得咕哝了什么,便听父亲半是无奈地叹息,低头安抚地吻了吻。「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担心你。更早那几年,你酒色财气哪样少沾了?别以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几年,不好吗?」 「别担心,我会比你多活几天……」 「你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又是一阵体息交缠、以及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再偷窥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赶紧往门外退,掩妥房门前,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声飘来。 「哥……」 我脑海麻了一下。 这就是那本书册里形容的……我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韵吗? 轻轻的、很缠绵,带着柔软地、化不开的浓浓情感,丝丝缕缕,黏腻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红了,不难想象,父亲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还是晚点再来请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圆满、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亲、还有我心爱的萧眠,都陪在我身边,往后,就算再如何幸福,总觉得还是缺了那么一小角,无法圆满,偶然想起,仍会涌现淡淡的悲伤。 我和萧眠依然停在牵牵手、亲亲抱抱的纯情阶段,没有再进一步,不过单是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日,我记得是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父亲取出两坛酒,爹当时颇惊喜。 「你还留着?」 「嗯。」父亲向我解释,这是许多年前他与爹一同酿制的。「你曾说,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时才开封。我成亲那日,见你一人在月下怆然独饮,我心里……很是难受。」 爹挪挪椅,靠坐过去,在父亲耳畔笑谑。「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亲横他一眼。「我现在想拿出来,与最亲爱的人共饮。」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乐?」 「嗯。对我而言,人生至乐,莫过于此,我很满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对这答案挺满意,干脆地开了坛口,为我们三人斟上满满一大杯。 酒过三巡后,我们都有些许薄醉,爹闹开来了,借由几分醉意缠着要喂父亲酒,而且是那种很情色的喂法。 「别闹,意同在这儿。」 「他不是孩子了,说不定他与萧眠玩得比我还疯。」 我立刻识相地接口。「请随意,不必理会我的存在。」 第二十章 为了让他们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醒酒,不想坏了此刻的好气氛,毕竟,父亲内敛的性情,向来极少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是这一晚,他真的很开心,眼眉净是掩不住的笑意,连爹失了分寸的缠闹行止,都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他去。 我人都还没走到门口,爹已经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对方的唇,几许酒液沿着交缠的唇际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热烈,我脸都红了,赶紧目不斜视,加快脚步退出门外。 其实我也没去哪儿,不过就是站在铜雕护栏边赏赏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让爹和父亲独处,说说体己话。 「这是……原来在你这儿,难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 里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父亲不知拿出什么,让爹很惊喜。 「你走后,我去拾了回来。」 「……池水很冷,难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还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当然要自己找,你何必为了我的任性,病上这一场?」 「你啊……」父亲没辙地叹息。「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却每每为了激我而意气用事,事后才来懊悔,损人又伤己,这种个性真要改改。」 「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那是你,我闹不成熟的孩子脾气,也只对你。」 父亲悠悠叹了一声。「一眨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接下来,大概得替儿子筹办婚事了。」 这是什么老夫老妻对话?因为提到我,也就顺势侧首,往偏厅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侧躺在长榻上,枕着父亲的腿,闲适地半瞇着眼;父亲长指灵巧地游移在脑际几个穴位,力道适中地替爹揉按着,那画面是说不出的和谐、宁馨。 「还疼吗?你近来似乎常闹头疼。」 「一时开心,有点喝多了。」 静默了下,父亲再度开口。「你真不打算告诉意同,萧大掌柜根本没有儿子的事?」 「说来做啥?他要会因为这种事就决定要或不要萧眠,那这种薄弱感情,不提也罢。」爹理所当然回应。 什、什、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萧家没有儿子?那萧眠哪来的?石头缝里端出来的吗? 我脑袋一阵打结,爹说的「这种事」,到底是哪种事?莫非—— 一道惊雷劈上脑门,萧眠——原来是领养的,并非萧掌柜的亲生儿子吗?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会因为身世这种事就嫌弃萧眠,成为弃儿又不是他愿意的,而且他对养母孝恭至极,这多难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他? 唉——这事应该早让我知道的嘛,这样我一定会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说得好理所当然,真不是为了整儿子?」 「当然不是。难不成——你在意这种事?」爹瞇眼,朝父亲瞧去。 「……你其实是拐着弯在问我,后不后悔吧?」 「也是。你顺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问父亲,与你在一起后不后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弯,又刻意表现出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起来很惺惺作态耶。 「我不后悔,小恩。来生我还是希望遇上你,但是这回,我会贪心地渴求能以更适合的身分与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说到底,你还是在意的!」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子孙满堂,让世人认同我们。」 「一点也不,我们还有意同,他是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强过别人不肖子孙满堂,败尽家产。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还不如求个平安康泰的身体,少受些折磨,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无论我们身分如何不妥?」 「当然。只要你还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这一世。」 「嗯,约好了,谁也不能悔?」 「不悔。」 那时我只觉得,这两个人也太未雨绸缪了些,今生都还没走完,就急着商议来生之事,日子都还长着呢!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以为还长长的人生,一转眼就到了尽头,那夜琐碎的家常话,竟成了诀别语,音容笑貌走入回忆,人间从此绝响。 此后,只能在梦里,低回思忆,年复一年。 之三、魂梦相随 中秋过后不久,父亲走了。 明明,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没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痛,走得极为安详,也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至今仍无法接受。 爹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起父亲的身后事。 看着布置好的灵堂,我的泪水再也无法自抑,汹涌成河。 「哭什么?没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旧镇定地指示着婢仆打点里外。 父亲头七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让爹最后再单独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父亲会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关爱的两个人都能陪在他身边? 然后,爹便开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个知他、懂他、也爱他的人,陪我谈谈他。」 于是,我留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折纸莲花。 过了大半夜,他才缓缓开口,告诉我说:「严老爷当年请高人批过命,说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九岁。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约而同地断言,四九是他的命数,谁也更改不得。所以严老爷即便想借尽我的阳寿来为他延命,也不敢真与天争。这些年来,我早有心理准备,能陪着他走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难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脚。 如今想来……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后事?父亲知道,这会是我们团圆的最后一个中秋,甚至开了珍藏的那两坛酒,让爹与我知道,这一生,我们给他的快乐很多很多,人生至乐,他已得到。 爹停顿了下,淡淡接续。「若那高僧所言属实,他是毋须再入轮回的,今生一尽,我们根本不会再有来生。」 可是爹还是应了那道来生之约,神态如此自然,不敢告诉父亲实话,连我都信以为真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清楚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 「咦?」我以为成天巴着父亲耍亲热的爹,应是把黏腻情话当三餐在喂父亲才是,没想到竟是连最基本的互诉情衷也不曾有过?!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经说过一回,结果被他推开好多年,差点就失去他,所以后来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没敢再说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说多了反而让他不自在。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强求了,从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会竭尽所能满足我,在这件事上头也是如此,明知道他为难,明知道他给不起,还是撒泼闹脾气,到最后,他一定会舍不得我失望,什么都顺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岁就看穿他的弱点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握着这个弱点对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难过、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他根本不会去想那是不是他愿意给的,只要能让我开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独占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愿。中秋那一夜,他说他有遗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样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觉一生都圆满了,可是他有遗憾,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 「就算这样,只要他允了我,我说什么都不愿放手,不论他爱不爱我、有没有来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就是要找他,谁要他应了我!」 情到狂时,便是如此吗?爹的爱,偏执得好可怕,我却没有办法指责他半句,隐隐为他坚持了一生的执恋而心酸。 「爹这么说……对父亲不公平。」也不知是舌头上的哪根筋失误了,话不经大脑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亲的软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没有想过,这么多、这么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爱情?!他若没有与你相同的感情,怎会任你对他做尽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还在为萧眠的事困扰时,他要我从心而至。他开导了我好些话,问我对萧眠有没有那样的情绪?心会为一个人疼,想担待他的喜与怒、欢与愁,一生陪着他走,至死无悔?」 「我反问他:「这便是你对爹的心情吗?」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问他,是否对你说过这些话?他说,情到深处,无须言语,你会懂的。可我现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遗憾,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圆满,而是没能给你更多,他总是将你摆在自身之前,为你着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么都好。他比你以为的,还要更爱你,这么明显的事,连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还说这种话冤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灵堂内,静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陈述后、顺不过气来的喘息声,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拍桌站起,指着爹的鼻子像骂儿子一样溜口…… 完了!我这是在对谁说话呀…… 「你……说得对。」爹一时不察,竟被我骂得乖乖认错。「我被他拒过一回,心里头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当是自己强求,他拗不过只得应了我,连他的用心都没能体会到,是很不该。」 「呃……」既然他没计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刚刚的放肆无状,连忙亡羊补牢道:「其实,父亲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将你拒于观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还是惦着你的。你以为,他为何从不肯让我喊他爹?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他连这个都替你设想了,不愿夺占你一丝一毫的权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声呼唤。」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谈我与他记忆里的严君离,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卓绝、让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个襟怀如海、教诲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严父。 我以为会很难受,但其实没有,谈着他,就如小溪蜿蜒流过,暖暖熨着心房。 他本来,就是这般温柔的男子,留给我们的,都是美好与幸福,想起他时,嘴角应该挂着微笑,而不是只觉痛苦,这样才对。 父亲一定也希望这样。 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亲密地分享过心事。 那是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天将亮时,爹的话也渐渐少了。 「你说,他在吗?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最后,他这么问。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亲回来了,一直在这儿守着他最爱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父亲说。」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门坎之际,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虽不知爹为何突然在此时问起我的年纪,仍是本能回应:「下月初八,就满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从没对你说过,我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让我很骄傲,未来将严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爹——」我不喜欢他这种口气,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也不知心急什么,抢白道:「我还有很多事不懂,还得仰赖爹调教……」 终章 「听我说完。二十岁,也到了认识爱情的年纪,往后你会尝到爱情里的酸与甜、喜与悲、笑与痛,更甚者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感受——为一个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无一物的荒凉,连呼吸也觉沉重不堪。」 「……」我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酸得发不出声。他撑得那么苦、那么累,我何忍增添他的为难? 临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是——」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讨论萧眠身世的时候,我现在也没心思想那些。 出了厅门,我没敢走远,是怕爹想不开还是什么,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厅门外,爹守着父亲,而我守着他。 那个傻儿子……就这样抛下他,还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会怪我不负责任吗?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哥……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对不起,一直没能面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听着厅内断断续续飘来的轻细嗓音,我将脸埋进膝上,泪水无声倾泄。 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我以为爹会崩溃,但是没有,他看起来很平静。 我不懂,与父亲感情那么深、深到几乎不能没有对方的人,为何能表现得如此淡然,沉着得几乎不像他。 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爹向来就是个爱逞强的人,以前有父亲在,能分担他的心事,如今父亲不在了,他表现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悲伤与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绪溃决,那爹又该怎么办? 家里头,处在一种可怕的平衡中,没人敢再开口提父亲,将汹涌如潮的情绪,包裹在脆弱的平静假象之下。 说不出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开始时时关注着爹,一刻不见他便会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别多心,我若做伤害自己的事,哥不会原谅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这一生,来生再见。」 对,爹最听父亲的话了,父亲会生气的事,他绝对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轩,以免剌激他,那里有太多与父亲共同生活的点滴,要想不触景伤情也难。可他不愿,仍是一如往常过日子,如父亲还在时那般。 爹现在,几乎将手头的责任全移交给我了,他说,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现在,他在过着父亲的日子,照养父亲在园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亲平日看过的书册、仿着父亲的思绪自己与自己下棋。 我见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许时间一久,便能沉淀悲伤,只品味父亲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严家庞大的家业,刚开始确实有些忙乱,也才体会到爹曾经担负的责任有多深重,一时也分身乏术。 大半个月后,有一日深夜经过品竹轩,见里头仍有烛光。 我审了一夜的帐,清晨离开书斋时,发现那儿的灯烛竟夜未熄,顺势上楼,见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么,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后,几缕细丝随风轻扬。 一瞬间,鼻头涌入酸涩,泪雾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见,那原本黑亮的一头青丝竟已转白,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正值壮年啊! 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这个窗边,我经过时,无意间听见他们的对话。 似乎是发现一根白发,爹完全无法接受,硬是缠着要父亲给他找找,把白发拔尽。 「不过是一根白发……」对他这般大惊小怪,父亲很是无奈。 「你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风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么会?我还长了你九岁,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几日也发现了几根白发。」我当时强烈怀疑,那其实是安慰爹的说法。 「好吧,那这样就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嫌弃你。」 「……」 父亲死后,我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压得太深沉,连泪也不知该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丝成雪,一夕白头。 爹偏头发现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关了窗,阻去清晨寒风,再进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静静看着我的举动,淡问:「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没想到,这时候他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请邻里亲友过来,让家里头热闹热闹,替你办个弱冠礼。」 「这样不好,父亲才刚离世,不宜大肆铺张。」 「无妨的,这是你父亲早早就跟我提过的,他很重视你这个儿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好……」我忍着心酸应声。既是父亲的心愿,无论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这个仪式,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让他知晓,儿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撑起一个家。 我走到妆台前,取来木梳想替爹束发,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为——以往这些都是父亲在做的,也只有父亲能做。 他接过木梳,撩起一绺发,似是自嘲地轻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暗吸一口气,逼回眸眶的湿意。「给爹染染好吗?让你英姿焕发地出席儿子的弱冠礼。」 爹摇摇头。「不必了。」 以往,连一根白发都万般计较、耿耿于怀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一头黑发转白,因为注视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轻英伟,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儿子还没能好好孝顺你,让你享几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没多说什么,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岁弱冠礼过后,爹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了月余,请来无数大夫,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大夫是医病不医心,他自己不愿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给了我两样物品。 一样,是父亲送他的胎毛笔;另一样,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长命金锁,都是对他们意义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给我了,让我有个念想。 东西交给我之后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着爹的遗愿,将他与父亲合葬一处,到了那头,才不会走散。 百日内办了最挚爱的两名亲人的身后事,痛已麻木,早就无泪可流,经过这件事,我真正的成长了。 以往,还能偶尔偷巧,想着爹若欺压得太过分,便去找父亲告状,现在,父亲不在了,爹也没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玩垮店铺子时,一面用账本砸我脑门指正我犯的过错、一面替我收拾善后……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是已寻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块儿,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仅有的,这是他们教会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阴。 因为——爱情很美,能够相爱更美。 * 卷之终 共枕眠 爹过世时,我二十,萧眠也才十六岁,我那时便说,要为两位父亲守孝三年。 萧眠倒也没说什么,就一如往常地过日子,帮着我打点家业,在我面临丧父之痛时陪伴身旁,相互扶持,殷殷实实地一同走来。 一开始我是想,萧眠毕竟年少,趁人尚稚嫩无知时拐上手,未免有失厚道,这三年也能让他好好思考清楚,是不是真要陪我走这条路。 这段时日,我依然常往萧家跑,萧家门坎熟到快被我踩平,萧大娘连我爱吃的菜色及咸淡度都煮得出来了,失去父亲之后,意外地在萧家又找到了一缕家的温暖及长辈的关怀。 萧大娘待我极好,好到几乎像另一个儿子那般看待,这让我每每想「染指」她的儿子(虽然是养子)时,总会有股恩将仇报的心虚感。 在我孝期满后的某一日,萧大娘语气婉转地暗示我,萧眠年纪不小了,似乎不好再这么虚度年华下去。 才十九,有不小吗?我十九时,爹都还嫌我太嫩、怕我把严家玩垮。 疑惑归疑惑,既然人家娘亲都已经在暗示我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我是应该有点表示才对。至少这证明我做人很成功,十足的诚心感动了人家高堂,正面给予我认可。 可……我究竟该怎么表示? 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会二话不说直接上门去提亲,但——两个男人,我目前还没查到这方面有什么明确的婚俗礼制,所以萧大娘纯粹只是在暗示我,萧眠独守空闺的寂寞与委屈,要我好好补偿他? 若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可以理解。 找了一日,花前月下、气氛正好,我与萧眠小酌了两杯,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成就美事……我什么都盘算好了,关于男人间的「那回事」,这些年也钻研了不少,做足功课才下手的,应该不会搞砸才是。 萧眠有些半推半就,没一会儿便任我搂抱在怀,闭上眼温顺地与我亲着嘴,而且这一回是我主动,我压在他身上,很享受一点一滴剥光他的成就感。 他穿得有点多,解了腰带、脱了外衫,扯开里衣还有一圈又一圈的长布,几乎要把我双手也给缠了,他没事裹什么胸…… 我停了停动作,再掐上两下,有一瞬间不太理解掌下触着的是什么…… 「你轻些。」 他颊上浮现两朵红晕,以及意乱情迷时的醉人迷蒙……但,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男人怎么会有这两团? 虽然不是太大,可拢了满掌的柔软,确实是女人才会有的—— 「你是女人?!」 萧眠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你不是早知道了?」 「……」撞邪了!又没人告诉我,我哪里会知道? 不——有的!其实有人说过,还不止说了一遍。 我慢慢回想,这才顿悟—— 父亲说,萧家没有儿子。 爹也说,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 我现在懂了,好气又好笑地懂了。 他们其实是想告诉我—— 萧家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萧眠当然也不会是萧家的儿子,而是女儿。 萧眠慢慢由迷蒙情韵中回神,瞇眼朝我瞪去。「我以为你知道,才会突然说喜欢我、还跑去找我娘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希望我娘放心将我交给你……」 她理所当然以为我知道,也就没在这上头多做琢磨……这误解误得好大、好久啊!亏我还那么努力去研究龙阳情事的技巧…… 她瞪着我,我无奈地望回去,相顾无言片刻,她突然怒了,一把推开我,翻脸不认人地拢了衣衫要离去。 「萧眠,妳去哪儿?」 「要找男人到外头去,你找错对象了!」 谁找男人了?这冤我冤大了。 我死拖活拖,抱住她的腰不让她走。「妳是女人很好、真的再好不过了,我不是计较性别,只是女人的身体我比较熟悉,就不必再摸索——」 「很熟?」她脸色更难看了。「要不要说说有多熟悉?」 「呃……那是和妳在一起之前的事了……」冷汗自背脊滑落。完了,女人的脾气我不太熟…… 我赶紧低头封住她的嘴。吻一回不够,再一回、又一回…… 她慢慢软化怒气,瞋了我一眼,没辙地任我为所欲为。 「告诉我,妳的闺名?」不会真叫萧眠吧? 「眠月,萧眠月。」 「眠月……那往后我就这么喊。将来族谱会写上严萧氏、外人会叫严夫人……听起来都挺顺耳的。」 决定了,明儿一早就请丈母娘翻翻黄历,看今年哪个黄道吉日适合嫁娶!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君恩 上:定情篇》作者:楼雨晴 2、《君恩 下:续缘篇》作者:楼雨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