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王》 第一章 【第一章】 「救……」 瑟瑟发抖的仆役,连「命」字还没说完,便已被割断咽喉,一刀毙命。 鲜血溃堤于雪地间,蜿蜒地流着,流过另一具倒下的尸体,汇集成另一波血流,弯入一旁的树丛里。 树丛里两个男孩,都用手掌牢牢地捂住了嘴,怕这一呼出声,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男孩们的拳脚师傅左青蹲在他们身边,在确定刺客全都移往他处之后,便以气音对他们说道:「逃回刚才的井边。」 「不。」个子稍高、双唇较冷薄的哥哥司徒文,坚定地摇头。 「我们要替爹娘报仇。」眉毛较浓,下巴较方棱的弟弟司徒墨着急地说道。 「你们还没走到那里,就已经遭遇不测了。」左青脸一沉,只庆幸他今晚偷偷带着他们两兄弟到墓园练胆,这才避过了一劫。 「我们要回去救爹娘。」司徒文语气坚定地说,薄唇抿得死紧。 「对!我们要回去!」司徒墨巴住师傅的手,麦色脸庞因强忍哭意而胀红。 「若有胜算,我还会在这里藏着吗?这些人的武艺都不在我之下,师傅寡不敌众,但我会以死保住你们的命。」左青说。 「我们要回去。」司徒文说。 「好让你爹娘死不瞑目?不,你们要活着替你爹娘报仇!」左青说。 司徒墨跌坐在地上,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抬头看向哥哥。「爹娘真的死了吗?」 「我们走。」司徒文忍着泪意,不愿去回想刚才看到的尸体,他拉起弟弟,弯伏着身子跟着师傅走回他们方才走上来的古井地道。 「快——」左青催促着。 司徒文让弟弟先跳入枯井里,自个儿再接着往下跳。 「井边有人!」 才刚摔落到井里的司徒文在井中听到远远传来一声大叫,立刻抬头一看—— 只见,师傅左青爬进井里,高壮身子蜷成一团横挡在古井中间,不让任何人进入,也不让人轻易地拉出。 「你们要活!拼命地活着!」左青大叫着。 司徒文流下泪水,却怎么样也没法子移动脚步。 「大胆!皇上有令,二王爷一家妖术乱法,祸国殃民,就地正法。你竟敢抗旨!」 一阵刀枪刺透血肉的声音在古井里回响着。 司徒文看着师傅死不瞑目的眼,一滴鲜血啪地滴到他的脸上。 不! 夏侯昌蓦地睁开眼,瞪着眼前金碧辉煌、烛光熠熠的屋内,一时间仍未从梦境中回过神。 要活着,要拼命地活着,这样才能替师傅、替爹娘报仇!夏侯昌用力地握紧手掌,指节全都狰狞地暴突而起。 十二年前,他和弟弟司徒墨改名换姓为夏侯昌与轩辕啸,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分道扬镳求生存。 轩辕啸上船当了海盗,头一年过着被海盗抓来练拳、日日鞭打的日子,之后靠着才智及武力,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东罗罗国东南海域上的海盗霸主。 他则是先被东罗罗及北荻两国边境的「萨西」部落掳为奴隶,成为巫医试药的「药人」,求生求死都不可得。幸好他得到萨西部落长老之女的帮忙,逃出部落,继而在古墓边为东方荷所救。其后,经商有成,成了北荻国富甲一方的富商。 多年来,他的心里除了恨,什么也不懂。多年来,他不眠不休地奋斗着,就是为了成就复仇大业。多年来,他几乎不曾一夜到天亮,夜半三更必定要醒来。 因为十二年前的三更,他的家人死于非命。 夏侯昌冷着脸,侧过身准备起身。 「爷,今晚别走。」 一双柔荑从他身后圈住他的腰。 夏侯昌戴着半边银制面具,寒冰般面容缓缓地回头—— 女子身着蝉翼薄衣,妖娆地倚于榻间,玉白身上仍漾着不久前因欢爱而留下的余红。她眼波妩媚,乞求着他再一次的眷恋。 「来多久了?」他问。 「妾身进府已有十天了。」华姬软声说道。 「明天醒来后便离开。」夏侯昌声音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地说。 「爷!」华姬跪在床上,云鬓微乱、一脸梨花带雨地啜泣道:「爷!奴家才进门多久,还不能好好侍候你……」 「十天够了。」 这名歌妓极懂得讨男人欢心。可十天,也就够了。 在女子嘤嘤的哭泣声里,夏侯昌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房,一名婢女连忙送上黑色锦袍让他披上,再领着他走向内室。 夏侯昌走进白玉铺成的浴汤里,四名婢女旋即上前摆好布巾、热茶及一盘果子,却没人敢抬头多看夏侯昌一眼。就算此时他脸上的银制半罩面具拿了下来,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因为府内的东方姑娘早交代过,主人性子冷厉不留情面,若不试图讨好,一心做好分内事,什么赏赐都会有的。但若是不听劝,随意打量主子或者乱说话,他们这些买来的奴婢生死便由不得己了。 婢女们做完事后,无声地退了下去。 夏侯昌松开发冠,拔下脸上的银制面具,露出双眼及额上焦黑如炭的狰狞疤痕。 简单沐浴一番后,他换上另一袭全新黑色锦袍,再度戴上面具,长发披散在身后地走出「寻欢院」。 没走向自己居住的「东方院」,他先去了上官大夫那里把脉,之后再沿着庭院里的河道而行,经过一处荷花池之后,看见河道末端那座还亮着灯的「听荷院」,他紧抿的薄唇,这才微微一扬,有了些许欢快之色。 他加快步伐走进「听荷院」,只见大厅里东方荷正伏首在案头,手里搭啦搭啦地拨着算盘珠子,柳眉微蹙着。 「为何还不睡?」他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睡了,还不是又会被你吵醒?」东方荷头也不抬地继续拨着算盘。 夏侯昌抽去她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一把拉起她走向内室。 东方荷裸着足被拖在他身后,望着他湿淋淋的发,想起他已沐浴所代表的背后意思,心头不禁微痛了下,但鹅蛋脸上却未露出半分情绪。 「头发为何老不擦干?」她说。 「你不在那。」夏侯昌把两人都拽到她的卧铺之上。 「替你管这一家子大小事还不够,连你沐浴都要管吗?」她轻哼一声,半坐起身,在腿上铺了一条布巾。「趴着。」 夏侯昌将脸靠在她的大腿,闭上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东方荷松开他脑后的丝带,拿开他的面具,露出下头狰狞的伤疤。 她低头撕起那片足以乱真的假造伤疤,取过一丸药膏在他皮肤上抚匀,顺势替他揉揉僵硬的肩颈后,才开始替他拭发。 「听荷院」里的各处全设了地炕,热气暖烘烘地往上传送,不消多时,他的长发便已半干。 她低头望着他此时看来较之白天年轻许多的脸庞,推着他往内侧躺进去一些。 夏侯昌蹙了下眉,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安置在睡榻内侧及他的怀里。她被搂在他的胸前,呼吸间尽是他身上衣间那混合着雪松、桧木及乳香的昂贵香味。 「又作恶梦了?」她抚着他僵硬的后背,轻声问道。 他嗯了很轻微的一声,眉头渐渐地松开。 「都过去了。」她说。 「等到该死的人都死之后,它才会过去。」而这一日就快要到来了。 「让这么多人陪葬值得吗?」她问。 夏侯昌睁开冷眸,蓦地对上她不解的杏眸。 「闭嘴。」谁都可以不懂他,但她不许。 「若想要个百依百顺的人儿陪伴,就去找旁人吧。」东方荷柳眉一蹙,恼火地推开他,起身便要走人。但他横在床铺外侧,她要离开,就得先过他这一关。可她才倾身一点,他便蓦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她跪坐在原地,没尝试着抽回手腕,因为力气不敌,偏偏他也坚持着不肯放。 这样的挣扎经常上演,最终总是落得同一个下场—— 她被拉回他的身边,重新让他揽进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拥着她沉沉地睡去。 这一夜,亦然。 唉。东方荷听着他的心跳,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明白这样的煎熬还要持续到何时。一颗心明明就被这男人伤得千疮百孔,可表面上却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行尸走肉般地陪在他身边。 为什么不离开呢?东方荷咬住唇,不停地问着自己。 可她若离开了,还有谁能安抚他的痛呢?但,看着他夜复一夜地流连在别的女人怀里,她的痛又有谁能够安抚? 第二章 东方荷侧过身背对着他,拧眉看着榻边的花梨木床架。 她甚至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会亲手捏碎她的心。 东方荷离开他的怀抱,把自己缩进榻边最角落。 可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间,他高大身影便再次将她拢入了怀里。 他是需要她的,她是特别的吧。东方荷这样告诉自己,转身把脸颊贴回他的胸前,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终于闭上眼放松身子,沉入睡乡里。而那个她以为早已睡着的男人,却在此时缓缓睁开眼,凝视着她的睡颜。 「我的。」 许久后,薄唇在她额间印了个吻,并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更紧,直到她在睡梦中挣扎了,他才松开她一点,与她并肩躺着,进入了另一个无梦的睡乡里…… 这一日,东方荷在午间醒来时,夏侯昌已经一如往常地离开了。 东方荷盥洗毕,用完膳,做完昨夜未全的帐目之后,起身出门,沿着荷花池缓步走向她平时的议事之处「听风阁」。 东方荷还没走进「听风阁」,就听到里头闹烘烘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叫声。 「怎么了?」东方荷笑着走了进去。 「东方姑娘。」 几名在东方荷手下办事的姑娘们,一看到她立刻全都屈膝为礼。 东方姑娘虽然好亲近,可毕竟是主人的心腹,这宅院里的大小诸事处置,全由东方姑娘做主。对大伙儿而言,东方姑娘便等同于主人。 「东方姑娘,这是主人要我们送来让您挑选的绸缎,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珍宝啊。」负责管理宅内的金春,双眼发亮地说道:「这是水波缎,我还从没摸过这么冷凉的缎子,还有这款薄纱刺绣锦布,简直是天人穿的衣裳……」 「还有还有,这疋布的色彩也是前所未见。送布来的李当家说,这可是用海外才有的矿石颜料所晕染的呢。」负责管理伙食的金夏,也提高了音量。 东方荷听着几名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抚过那疋像是能在她手中流动的丝滑布料,舒服地微眯起眼。 女为悦己者容,但她不论蓬头垢面或是精心打扮,在夏侯昌面前显然并无差别,那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我的衣裳足够了,春夏不裁新衣了。送去给各位夫人吧。」东方荷沉吟了一下。「华姬夫人正受宠,上头那疋金丝绣帛就送到她那里吧。」 「华姬夫人正在收拾行李,主人命她即刻离开。」负责记录宅内人事节度的金秋,轻声地说道。 又来了!东方荷一抿唇,杏眸蓦地燃起怒火。 除了他的正妻北荻国将军之女以及二夫人北荻国宰相沈素的女儿沈芸娘,这两个正式拜过天地的妻室之外,其他女人在府里待的时间,从没一个超过半个月。 就算是拜过天地的,夏侯昌也依旧没把人当回事,几个月才留宿一次。 皇帝老子都没他这么嚣张。 早知道她当年会救了这么一个色胚,那时就应该一脚把他踢出古墓,任由他在外头自生自灭。横竖她遇见他时,他半生半死的,也只剩半条命了。 东方荷愈想愈气,挥手要她们冲泡一壶莲花茶过来让她解气。 晒软并以中药薰制过、以防寒性的干燥莲花被搁入一只透明琉璃圆壶里,热水一浇,莲花顿时像盛放一样地舒展开来。 东方荷饮了杯茶,怒气稍褪地对诸人说道:「好了,你们开始说说府里这三日里发生的事情吧。」 「这是各位夫人屋里这些时日的用度、这是庄园外佃农本季的收成、这是绸缎铺子上个月送来的月结……」 夏侯昌这座位于水边的豪宅规格广大得惊人,寻常人绕着黑色宅院骑马都要骑上半个时辰才能绕完一圈。 人人都说北荻国的夏侯宅院里雕梁画栋,便是天上仙苑也不过如此。更别提府内河道中那些终年绽放的各色荷莲,就是北荻皇宫内院也无法匹敌啊。 然而,看在东方荷眼里,只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夏侯昌在卖弄财富罢了。 因为对他来说,炫耀奢华亦是他这场复仇大计里的一部分。 铃铃铃……阵阵的铃铛声由远而近的传入「听风阁」。 东方荷让金秋停止报告,因为知道有特使到来。 夏侯昌身为北荻大商人,名下产业惊人,从粮食、铁器、瓷器的国外贸易到土地买卖皆有涉猎。每年所获钜利,便连皇室都不见得能匹敌。如今这铃声正是夏侯昌的商队为了传递讯息而建立的——特使与马匹皆配有铃铛,远处驿站之人听见铃铛声,便会立刻备好另一匹快马与另一名特使,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交接完毕。 由于此法传递讯息速度极快,后来北荻国及东罗罗国的特使亦全都比照办理。 东方荷起身站到门边,但见一名黑衣男子自远处飞奔而至。 守在「听风阁」外头的高壮护卫们看了令牌后放人,黑衣男子便直朝着内室大步而来。 「东方姑娘,有事禀报主子。」黑衣男子单膝落地说。 「入内室再说。」 东方荷屏退所有人,撩起水晶珠帘,走进沿着外头荷池而建的内室里,替对方倒了杯茶。「喝口莲茶顺顺气。」 「谢东方姑娘。」黑衣男子举杯就喝。 荷花窗上为了阻挡沙尘而挂上的薄纱,被风吹扬而起,东方荷端坐等待着对方顺过气来,心里却不由得直犯嘀咕。 打从半年前开始,所有特使都得先过她这一关,再视情节轻重决定能否上报到夏侯昌那里。此举不消多想,分明又是夏侯昌的阴谋。知道她对他的计划不赞同,就强迫她参与一切。只是,她实在没法子不参与其中,因为知道若是经由她的手,或者还能多救一、两条人命。 相处多年,她怎会不知道——夏侯昌对不在乎的人命,当真就是视若草芥。 「报告东方姑娘,主人送给东罗罗国宰相辛渐的名伎雪姬逃走了,她的婢女香菱则还留在辛渐身边。」黑衣特使说。 东方荷抿紧唇,约略知道雪姬逃走的原因。 雪姬痴恋夏侯昌,当初夏侯昌安排雪姬到辛渐身边,就是要她向辛渐大吹枕边风,怂恿辛渐攻打位于北荻国与东罗罗国边界的「萨西」部落。夏侯昌甚至已经挑明雪姬若能成就此事,他便会收她入房。 雪姬这一逃,应当是辛渐已决定要攻打「萨西」部落,她才会等不及夏侯昌去接人,便迫不及待地自个儿逃回来了。 东方荷揉了揉发痛的双鬓,真不知道雪姬既然痴恋夏侯昌,为何看不出他待女子其实寡情呢?他不会为任何女人改变的。 只要是夏侯昌穿出门或见过客的衣服,他一进屋内便会立刻卸去,绝不会再穿第二回。雪姬若是回来,也只是金屋银屋养着,多余的爱恋是决计不会存在的。 「负责看管雪姬的护卫呢?」东方荷问。 「那两人的饮食里被下毒,一名已经中毒身亡,另一名则是撑着一口气,禀报完毕后,便毒发身亡。」 「将两人厚葬,再赠予家人十锭金。后者再多取两锭金,慰借他尽忠职守。」东方荷轻声问道:「雪姬如今人呢?」 「目前押在客栈里等候主人发落。」 「安排人去告诉辛渐,就说雪姬因为思乡过度,做了傻事逃跑,不慎失足坠河身亡。」东方荷叹了口气。「安排雪姬躲到乡间平静地了此余生吧。」 「她凭什么?」 一声冷冷低喝伴随着门上水晶帘清脆的敲击声而来。 「主人。」黑衣特使立刻单膝落地。 东方荷看向戴着面具的夏侯昌,声音朗朗地说道:「你既将这些事交给我发落,便该听从我的意见。」 夏侯昌眯了下眼,薄唇一抿看向黑衣特使。 「雪姬身边的婢女香菱可留下了?」夏侯昌问。 「留下了,而且如今正受宠。」黑衣特使说道。 「你当初没看错眼,那个婢女确实比雪姬机灵。」夏侯昌伸手抚了下东方荷的发丝,转头再对特使说:「派人送一箱珠宝给她,要她好好服侍辛渐,并佯装听过‘萨西’部落是如何被北荻攻击,如何对北荻奉上大笔金银珠宝一事,快快催促辛渐出兵。事成之后我有重赏,也不与她计较,她帮雪姬毒死我两名护卫一事。」 东方荷一惊,蓦地抬头看向夏侯昌。 「你如何知道香菱……」她哑声问道。 第三章 「那双眼太机灵,看透了雪姬的痴,看准了自己在雪姬走后,有机会得辛渐宠爱。」夏侯昌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对黑衣特使说道:「你退下吧。」 黑衣特使退下后,夏侯昌的指尖抚过她拧起的眉心。 东方荷拉下他的手,别开了脸。夏侯昌最糟,明明看透了一切,却又一意孤行地挑起战争,只为了用血债替他的亲人复仇。但这场复仇的战事一起,牺牲的人数又何止一个被灭门的北荻二王爷府。 「蹙什么眉?双方若是交战,我们所制作的武器便能大发利市,先前所囤积的粮食亦能再赚一笔财富。」夏侯昌扳过她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你已经富可敌国了。」她定定看着他的眼,正色地说。 「你莫非嫌我银子多?」他勾唇似笑非笑地睨望着她。 「那也得用干净的法子赚。」她扬高了声音,置于身侧的小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你嫌我的手不干净?」夏侯昌眸中寒光一闪,冷凉的大掌蓦地握住她的咽喉。 「我只嫌你的嗔恨心太重。」她仰起下巴,索性让他握得更彻底。 「你还想要我如何?」夏侯昌俯低脸孔,冰冷的银制面具贴在她的肌肤上,冷然的气息不快地拂过她的双唇。「我已经为你放过雪姬一命了。」 「我知道你认为雪姬是你买来的财产,但人不是生意,人有感情,所以雪姬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你身边。」她揪着他的衣襟说道。 「你若对我有情,便该偏私于我,而不是为她说话。」他眯眼瞪她,嗄声说。 东方荷的心头一拧,一股酸楚直往鼻尖冲去。她想对着他大叫出声——她真后悔当年遇见了他,换来了今日无穷无尽的虐恋,脚生根似地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左拥右抱、换女人像换衣服,却从未对她踰越一步。 「你在想什么?」他的拇指贴住她狂跳的脉搏,紧盯着她胀红的脸庞。 「想痛骂你一顿!」东方荷蓦地一拳捶向他的肩膀,完全没有手软。「我干么偏私于你!偏私你的人还不够多吗?总该有说实话的人。」 夏侯昌长眉一扬,薄唇却是一勾,笑了。 「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如此。」他笑着说,又挨了她一拳后,便圈住她的手腕困她在怀里,带她往旁边的软垫堆里坐下。「还有什么实话想对我说?」 她瞪着他,却没费事挣扎。她有自知之明,和这个男人抗争,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等到他抱过瘾了,自然会放人。 「华姬才来十天,你就把人送走,是不是太离谱?」 「她该走了。」他偏凉的手掌偎在她温热颊边,淡淡说道。 「她才来了十日。」心头烦躁让她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怎么,嫌我给她的赏赐太多?」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推着她在丝缎软榻上躺下。 东方荷感觉得到心跳因为这样的举动而加快,而她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半分迹象,于是她刻意扬高音量,替她的脸红找了借口。 「是,我是嫉妒。别人十日换来一车金银珠宝,我这八年付出该有几座金山银山啊?不如你也给我几车金银珠宝,我出去自立门户……」 「休想。」 东方荷的脸被搂向他的胸前,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密,紧到她喘不过气,不得不出手用力地推着他。 「脚长在我身上,我想走便走。」她喘着气说。 「这栋宅子的地契写的是你的名字。城外那几座铺子的地契及收益,也都替你在银号里收着。不信的话,就找钟管事过来问。」 东方荷怔住,整个人呆若木鸡,嘴巴甚至没法子合拢。这人平素确实把财库的钥匙全都放在她这里,可这些事她却是从来不知情。 「你……干么给我那些东西?」她望着他晶亮黑眸,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心脏亦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夏侯昌望着她迥异平时的娇憨模样,面具下的眸色转为深浓,薄唇微微勾起一道笑意,缓缓地俯头靠近她微张的红唇,嗄声说道:「你说呢?」 感觉他的呼吸吐在她的唇间,她倒抽一口气,惊惶失措地想推他到一臂之外,可他的大掌扣住了她的下颚,不许她拉开距离。 「为了……报恩,因为我救过你。」她颤声说道。 「再猜。」他眼里闪过怒气,指尖加了几分力道。 「我——怎么知道!总之,你离我远一点!」她用尽力气大吼出声,因为这样她没法子想事情。 夏侯昌冷眼瞪着她满脸的怒急烦躁,他神色一凛,蓦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推。 「怎么了?」东方荷不解地看着他冷怒脸庞。 夏侯昌重哼一声,板着脸转头大步离开内室,脚步飞快地像有生死急事待办一般。 东方荷奔到窗台边,对着他的背影大叫道:「我不稀罕那些东西!」 「但我要给。」他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一座白玉荷门之外,她大叫一声,把脸埋入双掌之间。 谁来告诉她—— 夏侯昌究竟是把她当成什么人! 【第二章】 东方荷的困扰还未获得解答,夏侯昌便又迎进了另一名以歌声婉转如黄莺闻名的歌妓柳莺儿。距离华姬出府,甚至还不到十日。 东方荷佯装无事人似地亲自安排了一切,从成堆的莺黄色布料、成对的黄金龙凤烛,到满室昂贵的异国薰香。 东方荷没跟柳莺儿碰过面。因为依照惯例,柳莺儿不过就是另一个不久后就会离开的女人。她即便要记挂,也是该记挂司徒长达即将从北荻北边返回京城一事—— 司徒长达是当今北荻国国君司徒礼的第二子,素来以孝顺简朴、乐善好施闻名天下,名声较之他的太子哥哥司徒长贤不知好上几倍。 可东方荷真心祈求上天别让二皇子司徒长达坐上王位,因为二皇子背后的人是谁,她比谁都清楚。 但瞧瞧她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东方荷落笔在纸笺上写下夏侯昌的交代,待得墨迹一干,便用蜜蜡封了缄,递给外头等待的黑衣密使。 「将这封信交给宰相,然后去内务府领一斛珍珠,一并送去。」 黑衣密使一拱手,退步离开。 东方荷知道这封密函一旦寄出之后,北荻宰相沈素便会依照北荻国议事的程序,先由职位较小的官员开始参奏太子荒淫歌舞伎乐、不利人心教化的事。之后,再由几名中阶官员联名上表告太子一笔。 至于之后如何让国君将二皇子册封为太子,夏侯昌也早有谋算,而那些被夏侯昌长期蒙养的朝臣们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 此时,阵阵的丝竹乐从半开的竹窗外飘了进来,奏的正是府里乐伎们经常弹演的曲目「百年好合」——今晚是柳莺儿被迎进门的日子。 东方荷趴在荷花形状的木桌上,突然间觉得好累。 心不是太痛,因为已经麻痹。不敢太在乎,因为已经习惯了不让他看出她的真正心情。于是,只能面无表情地看待,恍若这一切的事都与她无关一样。 有时,她宁愿自己更麻木不仁或是懂得泼辣吃醋都好。前者会不痛,后者则可以让她永远远离夏侯昌吧——他身边是容不下妒妇的。 但,就因为贪着想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因此她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有时她想,若他决定让某人替他生下孩子,她应该便会死心吧。但是,夏侯昌至今没让任何一人受孕过,因为他说孩子会成为别人掌控他的筹码。 他以前是这么冷情的人吗?东方荷想着多年前,她在古墓外头救的那个十八岁少年。 少年浑身是血,满身窟窿般的烂伤口,一张脸被大大小小的脓疹占据,双眼甚至因此而被挤成一条缝。 若非她已独处了几个月,急需一个能说话的伴,她又怎么有胆子把那样一个人带回古墓里休养呢? 但,那时候多好啊。东方荷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周遭大大小小的金荷灯台、以金箔绘制的荷花屏风、荷花香炉,以及用各式珠宝妆点的荷花镜。 夏侯昌为她盖了这座位于荷花间的院落「听荷院」时,旁人都说他待她特别。其实,她认为他不过当她是个曾和他同甘共苦过的家人。 试想,他若真当她是女人般地在乎,为何总不碰触她?为何还要这般妻妾成群?她不贪什么妻妾名位,她要的就是一颗心,偏偏这男人最缺的就是一颗心。 第四章 东方荷蓦地起身,不停在屋内踱着步,腰间那块刻成荷花形状的羊脂白玉与金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双手互绞着,知道让自己不安的不只是今日之事,而是一场由夏侯昌布局的战争即将展开,必当死伤无数啊。 可夏侯昌不在乎,他甚至还能迎进柳莺儿—— 那她还在留恋什么? 东方荷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一个箭步推门而出,却远远地看到一身黑袍的夏侯昌正朝这里走来。她立刻转身,奔到屋内,门上水晶帘被撞得叮叮当当作响。 他来这样做什么?今晚是柳莺儿初到府里的第一夜,依照惯例,他应该会在那里留宿。 东方荷跑到屋子最尾端的储物间,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拉起一扇密门,用她身上的玉佩作钥匙放入孔中,打开了密门。 她冲进地道,在黑暗里奔跑。 在这里,她不用怕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是哪里——因为这便是当年她所居住的帝王古墓。 当时鼠疫正盛,她做盗墓人的爹死了,独留她在古墓里求生。十岁的她度过成日不停哭泣的日子后,一个人在古墓里活了半年,直到某日她外出拾食时,捡到了从萨西部落逃亡出来、伤痕累累的他。 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什么东西都靠双手捡取,连口熟食都没得吃。直到夏侯昌不知打哪得到的一面盾牌,敲敲打打地给她做了一口锅子。那时,哪样东西不靠她的这只铁锅煮出来。 日后,他养好了身子,他们离开古墓。古墓里的大量陪葬珍宝、她的盗墓知识及他的生意头脑,让他们很快地便靠着陪葬品赚了一大笔钱。 接下来的几年,他不眠不休地拓展他的野心版图,她则随之在侧学习所有能帮助他之事,他们很快地便拥有了更多价可敌城的金银珠宝。之后,他甚至还在古墓之上,修建了这座大宅院。 但——夏侯昌能给她的那些外在财物,也能给别人。 只有那柄铁锅,是属于她的。 东方荷闭着眼,抚摸着冰凉石壁上的画像。 「过来。」夏侯昌冰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东方荷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何时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她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我以为你没看到我,就应该要离开。」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想见你时,就要见。」 东方荷的身子被他往后一拉,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放手。」她僵着身子说道。 他的回应是将她更加压往自己,他的双手甚至环过她身前,牢牢箝着她。 黑暗中,觉知益发地敏锐起来——他的体温微凉,他身上昂贵浓沉的木香弥漫在她鼻尖,让她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为什么逃?」他问。 「逃?」她冷笑一声,昂起下巴,用不在意的声音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我逃什么?不过就是下来走走罢了。」 「我说过,陵墓的东边石门外头是一处瀑流,你灯烛也不燃亮,一个人下来,万一误触机关,那道石门一开,那水是会淹没整座古墓地宫的!」 东方荷听着他难得急促的声音,双唇先是微扬,却又很快地垮下。 「放心吧,你之前盖这处宅第时,不是找人来探勘过,说是即便水淹地宫也不会影响到上头的建筑吗?况且,你若当我是一条命,可东罗罗和北荻将来要是开战了,死的就是千千万万的命。」她说。 「那不关我的事。」夏侯昌环在她身上的双臂紧了一紧后,又淡淡地说:「三天后,二皇子司徒长达会过来这里。」 那代表箭已在弦上了!东方荷的身子蓦然一震,开口想讥讽,双臂却是不由自主地无力颓下。 「现在是要我恭喜你大业将成,天下即将一片血腥吗?我知道了,你走吧。」她无力地说道。 「我想走时,自然会走。」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颈间,东方荷感觉到自己皮肤上起了阵阵的疙瘩,她心头一恼,不想再跟他继续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了! 东方荷蓦然转身,双手捧住他总是冷凉的脸庞。已经习惯黑暗的杏眼,看着他幽幽闪着光的长眸,她心头火一起,蓦地狠狠咬住他的唇。他的唇好冷。 夏侯昌眯了下眼,呼息变重了。 东方荷等着他推开她,或者冷冷地斥喝她几声,再转身走开。 但他——含住她的唇。 东方荷睁大眼,松了手想后退,他却蓦地圈住她的腰,将她往他身上一揽。她的后脑被他的大掌扣住,他的唇逼了上来。他淡凉舌尖顶开她的唇,蛇似地缠入她的唇间。她瑟缩了下身子,伸手推他。 他不放手,激切地吮吻着她,像是等待了许久、像是要吞没她的全部一般地用唇舌霸占着她的一切。待得他愿意松手时,她已经软弱到只能被他揽在怀里,脸上身子无一处不在发烫。 「这算什么?」她颤声问道,没有抬头。 「你咬了我。」他握住她的手,转身往回头路走。 东方荷的手被他牢牢地箝住,她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痛到想蜷起身子。 好一个夏侯昌,就连在她面前也不肯露出真正心思。 东方荷紧抿着唇,因为不愿示弱痛哭,于是便仰头大笑起这一切的荒唐以及自己的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在古墓里回响,显得无限凄凉。 夏侯昌抿紧唇,更加用力地拽紧她的手。 她没反抗,只是笑着笑着、笑着笑着——直到泪水滑出眼眶为止。 新入门三天的柳莺儿看着夏侯昌离去的背影,手里握着他遣人送来的玛瑙翡翠头饰,目光不由得痴迷了。 多么伟岸的男子、多么富丽的宅第、多么不凡的手笔,若不是因为银制面具之下据说是残缺的面容,这男人想要拥有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啊。 柳莺儿一想到她和爷在房里待了三天的滋味,眼色都媚了。 三天里不分日夜地贪欢,欢快得让她如今一想起来仍会动情。 唯一的不妥就是爷不许她掌灯、不许她发出声音。可她哪有法子不嚷嚷,他让她全身都酥麻啊。 可偏偏只要她一出声,他便翻身不理人。害她只得咬着手绢,整整忍了三天。 柳莺儿拿起桌上一个翡翠镯子往手腕一戴,举腕自赏了一会儿之后,唤来了服侍的婢女。 「爷这府里共有多少妻妾?」柳莺儿问。 「有两位夫人,其余的妾室便是来来去去。」服侍的婢女避重就轻地说。 那就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了。柳莺儿艳唇一勾,拈了桌上一片荷花形状的糕点入口后,又问道:「对了,我刚进门时,老听到「去问东方姑娘’、‘可能要禀报东方姑娘’,她是个什么角色?」 「东方姑娘就是东方姑娘,府内的大小事情都是东方姑娘在打理的。」婢女说道,并不敢乱嚼舌根。 被买进夏侯府里做事,月俸惊人,几年便能挣得赎身的银两。但府里的第一条规定就是嘴巴得紧,否则便处以割舌之刑。 「那这个东方姑娘就是管事吗?她和那天来拜见我的钟管事有何不同?」柳莺儿问道。 「这奴婢便不清楚了。」婢女垂眸望着地上说。 「那我问你,爷出远门时,通常都带谁赴宴?」柳莺儿又问,只想知道有哪个女人可能是她的敌手。 「主人通常不带妻妾赴宴。」婢女正经地说。 柳莺儿看着婢女,只觉得这婢女问一句答一句,实在闷得紧。 「夫人。」和柳莺儿一块入府的红杏,从外头奔进内室里。 柳莺儿一见红杏神态,立刻屏退了婢女,唤红杏上前。 红杏很快地说了刚才在花园里听到的事情。 「你说夏侯爷要带东方姑娘出门,她不依?他不是有两个妻室,为何要带她出门?他也可以带我出门啊。」柳莺儿恼了,气得脸都扭曲了。 「这里的人口风可紧了。但我昨晚灌醉了一名丫鬟,听她说夏侯爷待东方姑娘实在不可能更好了。那丫鬟说有一回,东方姑娘醉了酒,说要摘月亮。几个月后,爷便给她盖了座高楼赏月。还在她住的‘听荷院’庭院用玉石磨了块大大的圆形玉璧,好让她在没有月亮时,也像见着月亮一样……」红杏滔滔不绝地又加油添醋了一些,听得柳莺儿玉手往桌上重重一拍。 「来人啊!」柳莺儿尖声说道。 婢女匆匆入门。「夫人有何吩咐。」 第五章 「你不是说东方荷就是个管事的吗?把她给我叫来。」柳莺儿说。 「我这就去。」婢女低头应道,转身时却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要回覆的话—— 东方姑娘不在府内。 夏侯爷交代过——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许使唤东方荷。 婢女走出内室,不料却看到了东方姑娘正朝这里而来。 「东方姑娘。」婢女急急上前屈膝为礼,压低声音说道:「夫人说要见您。」 「无妨,我也正要见她。」东方荷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进去禀报。」 可恶的夏侯昌方才竟当面交代她端来这盅防子汤药给柳莺儿,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激起她的妒意吗? 可他错了,她若对他的三妻四妾还有任何感觉,也不过是想掐死他而已。妻妾有何错,错的都是他的风流! 于是,她对夏侯昌说:「只要端防子汤药过去即可吗?今日到了一批上好的紫貂皮,我挑个两件给她送去吧。」 夏侯昌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冷眸瞪到她发寒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唉呀,大名鼎鼎的东方姑娘亲自来访,我应该到门口迎接的。」 一阵香风与娇语声朝着东方荷迎面扑来。 东方荷抬头望向眼前艳若桃李的柳莺儿,未行任何礼仪,只淡淡地说:「东方荷见过夫人。」 柳莺儿将这东方荷仔细打量过一回。 鹅蛋脸上一对内双杏眸清丽有神,头发半盘半放地披于肩后,头上那支荷花形状白玉发簪成色极透,纤窈身上所穿的红色襦裙以金线绣着荷花,兼以腰间所系的荷花玉佩,在在都显示出「有人」很用心地打理着关于东方荷的一切。 「东方姑娘,有何指教?」柳莺儿在红杏的扶持下坐着,高傲地问道。 「夏侯爷让我送来汤药,请夫人喝下。」东方荷含蓄地说道。 「唉呀,姑娘是何等身分,怎敢劳你大驾。你千万别怪爷,他是心疼我在房里待了三日没出门,气都给弱了。我早上才被他盯着喝下一盅啊。」柳莺儿腴白小脸傲慢地仰起,认为夏侯爷此举正是要东方荷知道,她柳莺儿如今才是夏侯爷的心头好。 东方荷面无表情地看着柳莺儿唇边炫耀的笑意,轻声说道:「夫人若无事,我先离开了。」 柳莺儿使了个眼色让红杏拦住了人。 「站住,你既然尊称我一声夫人,为什么不跪下行礼?」 「府中没这种规矩。」东方荷皱着眉,推开红杏。 红杏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硬把人拉到柳莺儿面前。 「你是这府里的下人,见了夫人就该跪。」红杏说。 「谁都知道我不是这府里的下人。」东方荷冷笑一声,定定看着柳莺儿。 「你既管事,领着夏侯爷的银两,怎么不是夏侯家的下人?」柳莺儿故作惊讶地用手绢掩着口鼻。 「那我不领,总成了吧。」东方荷甩开了红杏的手,转身想离开。 柳莺儿对红杏使了个眼色。 「你好大的胆!竟敢对夫人这么说话!」红杏给了东方荷一巴掌。 东方荷的脸被打偏,她眉头一皱,立刻扬手还给红杏一巴掌。 她外貌或者看来柔顺,个性也向来不与人争,但她绝不容忍任何无理欺负。 「红杏,你还好吗?」柳莺儿眼眶噙泪地飞扑到红杏身边。 东方荷紧握着自己热辣辣的手掌,转身走人。 「啊。」她撞入一个冷凉的怀里。 「谁打的?」 东方荷被挑起脸,看见了夏侯昌——及他眼里的杀气。 「没人。」东方荷一手连忙贴上他的胸膛,怕他就要出手伤人。 夏侯昌看着东方荷脸上清楚的五指印,冷眸瞪向另外两个女人。 「谁打的?」他严声再问一次。 「爷,红杏是因为东方姑娘说话伤人……」柳莺儿赶紧偎到夏侯昌身边,用她出谷黄莺般的声音说。 「红杏不都是看你的眼色吗?」夏侯昌面无表情地握住柳莺儿的手腕。 「爷,您误会妾身了……」 夏侯昌眼眸寒似冰,冷冷地瞪着柳莺儿说道:「她,只有我能碰。」 喀啦一声,柳莺儿的手腕被卸了关节。 「啊!」柳莺儿大叫一声,痛昏过去。 红杏吓得不停地发抖,不住地对着夏侯昌和东方荷磕头。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东方荷瞪了夏侯昌一眼,急忙朝着外头大喝了一声。「快派人请上官大夫过来,柳夫人的手腕折了。」 「废了这个奴婢的手,再把她们两人全给我扔出去。」夏侯昌揽着东方荷的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你不能这样对她们!」东方荷气得去扳他的手,怎么样也不想让他碰。 「为何不能?」他停下脚步,怒瞪着她。「她们伤了你。」 「你让我给她送汤药,她待我自然就当下人!况且,她们只是嫉妒我在府里的地位,你没必要就此废了人家的手啊!」见他神色没有一丁点转圆余地,她急着嚷嚷道:「还有,你这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跟她浓情蜜意地过了三天,她一定以为自己飞上枝头了,你怎能立刻对她弃如敝屣……」 「浓情蜜意的三天,你是这么想的吗?」夏侯昌握住她的肩膀,黑眸直逼到她面前,紧盯着她的眼。 「我不管你和她待在房里三天还是三十天,重点是,你不能这样待人!」她说。 「为何不能?」夏侯昌眼色更冷,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东方荷揉着眉眼之间,觉得她已无力再多说什么。「偏偏你错了却从不改。我倦了,要回房了。」 夏侯昌薄唇一抿,横抱起她,大步往前继续走。 东方荷不想费事再挣扎,就由他拥着一路走过荷畔步道。 清风吹过荷叶,半枯的莲蓬碰撞着发出嘎嘎声响。几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奴仆全都低头,不敢多瞧一眼夏侯昌冷厉的脸色。 「我其实不爱荷。」东方荷突然说道。 夏侯昌揽着她的大掌一紧。「意思是说,建造了‘听荷院’都是我一厢情愿?」 「你若喜欢,那又何妨。‘听荷院’让你住,我搬到别处就是。」她赌气地说,就是不看他一眼。 夏侯昌眼眸一眯,对着一名跪在路旁的奴仆说道:「来人,把东方姑娘的东西全搬到东方院。」 「我不要搬到你那里!」东方荷蓦地抬头,看入他黑沉的眼里,她打了个寒颤,声音微颤地说:「我不是你的女人。」 「你总有一天会是。」 夏侯昌的话像迅雷一样地击中了东方荷,她瑟缩了下身子,突然惊觉到—— 她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视她为女人,但若只是这般的对待,那她到时和其他女人又有何不同。她宁可不要! 「我是你的家人!」她说。 「你不是。」夏侯昌眼色一沉,蓦地转身将她抱入荷畔边一座水榭之间。 东方荷被重重地摆放到面湖的软榻边,水榭对外的竹帘唰地全被放下,阻挡了外界的一切。 东方荷才抬起身,便又被他压回软榻间。 「你……」 夏侯昌低下头,第二次吻了她。他的唇仍是冷的,但他吻着她的力气却像狂风暴雨。她被压得喘不过气,被他唇齿吮痛,拼命地挣扎。 「你弄痛我了!」她大叫出声,眼泪滑出眼眶。 他望着她,大掌抚着她的脸庞,不许她别开头。再次覆住她的唇时,他的唇如蜜,动作如丝,百般诱惑着她。 从来就未经人事的她,岂有法子与他交手,兵败如山倒般于他的唇间,由着他勾起她不住地娇喘。 「记住了,你不是我的家人。」他冷凉大掌滑入她的衣襟间,覆住她的丰盈,感觉她身子一震,他咬住她的耳垂对她说:「你是我的女人。」 「我不是。」东方荷紧闭着眼,怎么样都不愿睁开眼看他。 「要我在这里让你名副其实吗?」 「你敢!」她蓦地睁开眼,一看他双唇微扬,她立刻火冒三丈地打开他踰矩的手。「再敢对我这样,我就折了你的手。」 他俯身在她身上,看着她被他吻红的丰唇,目光益发灼热。 「我以为你喜欢。」他嗄声说道。 东方荷辣红双颊,重重打了他肩头一拳。见他仍然不痛不痒地勾着唇角笑容,她脱口便说道:「喜欢不喜欢,我得找其他男人试试才知道!」 第六章 夏侯昌笑意未变,眼色却一变为冷凝。「要我替你找吗?」他薄唇微启,威胁地说道。 她想起他方才折了柳莺儿手臂的冷情,后背一阵冷汗,立刻便摇头。 「总之,我们只是家人。你若再这般胡来,我便走人。」她别过头,努力用最寻常语气说道。 夏侯昌起身,在软榻边站着、下颚高傲地仰起,冷眸低睨着她。 东方荷最不喜欢这种姿态的他,总觉得他像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而她只是个应当匍匐在他脚边的女人。「我要回屋里了。」她坐起身,从他的目光看自己敞露的胸口,连忙拢紧衣襟。 「也是,既然要搬到我那里,是该整理一番。」他说。 「我不去。」她瞪他,扬高了声音说道。 「我问过你了吗?」夏侯昌面无表情地撩起竹帘,走出水榭。 东方荷握紧拳头,气到全身发抖。 「啊!」她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头,要它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自己—— 该走的时候,绝不能再留恋。 她是恋他,但是绝对不要成为他的女人之一。即便搬到主屋,她也绝不依他。若他硬要占有她,那她便要远走高飞,再也不见他! 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因为和被他弃之如敝屣一事相较之下,她宁可选择离去。 她狠狠地咬住手臂,让皮肉的疼痛提醒自己—— 这真的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第三章】 稍晚夜里,就在夏侯府里的「彩蝶厅」里,异国名香正从香炉间袅袅升起,薄如蛋壳的瓷器里插的全是以珠宝镶制而成的各色逼真花卉,这些玛瑙百合、红宝牡丹、翡翠绿竹永远不凋谢,而厅中身着彩衣翩然起舞的舞伎们则是穿梭于贵客之间的绝艳彩蝶。 「夏侯兄果真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啊。」二皇子司徒长达笑着敬了夏侯昌一杯酒,两人隔着一座香味四溢的檀香方几对坐。 「二皇子如今已从北疆返回,若对我这地方还习惯,时常过来便是。」戴着半边银制面具的夏侯昌勾唇一笑,饮尽一杯酒。 「我此次回京,靠的全是夏侯兄大力相助。」司徒长达说。 「但愿二皇子君临天下时,也会记得此事。」夏侯昌让跪在一旁的婢女上前斟酒。 「那是自然。本王不仅记得,还要大大地报恩!」 司徒长达仰头大笑着,目光在婢女的翠绿抹胸前留连了一会儿,又让她倒了杯酒。 将酒一饮而尽后,司徒长达羡慕地打量着夏侯屋内的一切——这屋内地板下方设着热炕,烘得一室暖意,哪有半分冬日严冷,无怪乎婢女们的穿着全都极为凉薄诱人。 司徒长达又看了身边婢女一眼,只见她水眸含情地飞来一眼,他顿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屋内地炕烧得太烈,来人,伺候二皇子更衣。」夏侯昌淡淡地说。 「都说来到你这里的人,都得去更衣一回,如今还真是见识到了。」司徒长达说道,让婢女扶着他起身。 夏侯昌但笑不语,目送着司徒长达走入一旁内室。 更衣不过是小事一桩,重点是在更衣之间,美婢衣衫轻薄,玉手相就于酒意方酣的客人身上。若客人欲成好事,内室中便能颠鸾倒凤。 好事既成、客人占尽人好处,正是飘然欲仙时,哪有什么生意不能谈? 「主人,贵客到。」钟管事站在门口行了个揖。 在两排四名执红色宫灯的婢女领头下,一名身穿斗篷的男子现了身。 「请。」夏侯昌转身迎进北荻当朝宰相、权倾半边天,也是他二夫人父亲的沈素进门。 沈素对于夏侯昌的财势虽然清楚,却是头一回来到这处位于水边的夏侯宅第。一看四下无一不是皇室排场,心下不免有些诧然。 「请上坐。」夏侯昌说。 「你这里的人能否保密?」沈素低着头,斗篷仍遮住了半张脸庞。 「她们都是哑子。」 沈素倒抽一口气,对上夏侯昌戴着面具的冷眸。 「如此毒辣行事,实非仁人君子所应当。」沈素露出不以为然神色。 「我是专寻哑女,给她们一条生路。」或是问她们愿不愿意为了金子而饮下哑药。 「夏侯君果然仁厚,不枉我将女儿芸娘托付与你。」沈素满意地点头,这时才除去斗篷,露出一张清癯略显严肃的方正脸孔。 夏侯昌淡笑以对,并不将沈素的话往心里放。 沈素这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是个对待自己及别人完全两套标准的奸佞之人。皇帝面前,一派忠孝仁义姿态,然私下行径却是贪婪无餍、强取豪夺之事时有所闻。不过是因为位高权重,无人敢参他一本罢了。 而这沈芸娘只是一名妾室所生的女儿,在他迎入门之前,并不受宠。沈素也是因为他献上的大笔财富,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这个商人。 「二皇子呢?」沈素问。 「更衣。」夏侯昌说。 婢女领着沈素在二皇子之下落坐,立刻用剔薄得能透光的白玉髓酒杯倒上一杯葡萄酒。 沈素饮了一口,双眼一亮。「美酒!」 「今日方从海外送到,明日便会送至沉府。」夏侯昌知道沈素私下锦衣玉食、行住坐卧之豪奢绝不亚于帝王之家。 沈素满意地点头,认为自己这门亲事结得极好。 夏侯昌虽然脸上有伤,可光是家宅、田地以及北荻国内百余间的各色铺子数量,便足以抵销所有缺陷。 沈素看着夏侯昌,却如同几个月前初见他时一样地起了几分熟悉感。只是,夏侯昌总是面具示人,让人看得不真切。 「你这脸上的伤怎么来的?」沈素问。 「儿时玩火受了伤。」夏侯昌饮了杯酒,淡淡地说。 「伤得可严重?我识得一名大夫,治疗伤疤十分在行。」 「我自个儿是习惯了,只是怕吓到人。」夏侯昌说。 「岳父替你瞧瞧吧。」沈素倾身向前,命令道。 夏侯昌没多说话,迳自解下了脸上的银制面具。 烛光之下,焦黑隆起的伤疤狰狞得像一头瞪人的兽,张牙舞爪地让人心惊。 沈素倒抽一口气,很快地别开眼,呐呐地说:「当真伤得极严重。」 夏侯昌再度覆上面具,知道从此之后沈素一想到他,便只会留下他一脸伤疤的模样。这就是他要达到的效果。 毕竟,他与十五岁时的模样虽已大相迳庭。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身分其实是当年北荻二王爷之子司徒文呢? 「夏侯兄,你这里当真是人间美地啊。」 此时,司徒长达一脸满意从内室走出,身上已换了崭新袍衫,就连头冠也重新整理过。 夏侯昌一看便知婢女侍寝的任务已经达成。 「见过二皇子。」沈素弯身为揖。 「免礼,宰相当真有个好女婿啊。」司徒长达重新落坐,另一名婢女旋即跪到他身边斟酒。 「二皇子此番前来,是否有人看到?」沈素问道。 「放心,没人看到。」司徒长达一挥手,让婢女送上酒菜,并拉了名婢女坐在腿上。 「皇上、皇后喜欢二皇子,且如今天下美名尽归于二皇子。若能暂时克制行为,将来前途必当更加不可限量。」沈素板着脸说道。 「你沈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指使我!」司徒长达脸一沉,把桌上菜肴全往地上一挥,怒指着沈素叫嚣道:「太子现在整天沉迷在你送去的那个叫做‘花灵’的女子身边,迷到连太子妃是谁都给忘了。我母后最恨这种抛弃糟糠妻之事,哪有时间管我!」 沈素自诩为当朝重臣,何曾被谁这般当面斥喝过,老脸顿时一沉。 遥想十二年前,如今的国君司徒礼仍是三王爷时,他沈素就已为其谋事,帮助三王爷除去二王爷一门百人——先皇没有子嗣,当时属意二王爷的儿子司徒文或司徒墨之一为下任国君。 彼时,若非他沈素拿出如今只剩一帖的家传血毒,并协助三王爷从巫咸国得到一日蛊控制了国君,三王爷今日哪能当上国君,司徒长达更不可能做什么二皇子! 「哼。」沈素怒视了司徒长达一眼,拂袖就要离去。 「岳父且慢。我备了一份薄礼,明日便让人送到府上,请留步观看是否喜欢。」夏侯昌朝钟管事弹了下指。 钟管事立刻让四名大汉抬来一株红彩油润,高度约莫一个十岁孩子高的艳丽珊瑚树。 向来爱搜集奇珍异宝的沈素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立刻忘了怒气,上前打量着这株稀世珍宝。 第七章 「二皇子。」夏侯昌转身看向司徒长达,淡淡地说道:「朝廷内外有宰相代为打点,二皇子对外只要继续扮演温良恭俭的角色,想要什么美婢歌妓就到我先前安排的私宅里享用。只要时机一到,二皇子立了大功登上王位,想要什么样的妻妾有何不可得?」 「‘时机’究竟何时到来?」沈素插了句话,想显示自己可是无功不受禄。「我如今虽握了太子不少密事,但毕竟都不是大事。二皇子想坐上皇位,还是得靠本事出头。」 「待到东罗罗出兵攻打‘萨西部落’时,便是二皇子出兵建功立业之时了。」夏侯昌唇角一据。 「打仗好!我杀得他们东罗罗尸横遍野,把他们土地全都变成咱们北荻的!」司徒长达此时酒喝得多了,摇头晃脑地从座位上起身,做出挥剑杀敌手势。 「时机一到,自然会告诉两位。来人,给二皇子及相爷添酒。」夏侯昌说。 婢女们依言而行,巧笑倩兮地送过佳酿,并送上另外几盘小点。 「二夫人拜见。」立于门口的管事扬声说道。 沈芸娘一身粉色短襦,袅袅地在门边行了个礼。「芸娘见过二皇子、父亲、夫君。」 沈素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看得出一身行头都是好货,对夏侯昌的满意也就更加高升。他膝下无子,看来是时候扶植夏侯昌与他底下的心腹官员好生联络一下感情了。 「坐。」夏侯昌让沈芸娘坐到身边。 沈芸娘久不见夫君,先是痴痴地看了一眼,旋即便因为可以与他平起平坐而兴奋得脸颊微红。 「肚子可有消息了?」沈素问道。 「芸娘惭愧。」沈芸娘很快看了夫君一眼。成亲一年,夫君就只在她那里过夜三次,要她如何有孕。 「男儿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可要生下自己子嗣的女子,还是得慎选。」沈素教训似地看向夏侯昌。 夏侯昌没应声,只附耳对沈芸娘说:「今晚便到你那里过夜。」 沈芸娘望着他的冷眸,又羞又欢喜,连忙端坐身子,想表现出她富商之妻与宰相之女的气度毕竟不同一般。 「二皇子,爹,你们可一定要尝尝这道醉枣。」沈芸娘指着前方的水晶盘说道:「这枣乃是以蜂蜜养成,酒亦是陈年女儿红,酿了一个月,风味醇厚迷人。芸娘也是嫁进夏侯家,才头一回吃到。」 司徒长达让婢女喂了一颗醉枣后,脸上神色尽是赞叹,一连吃了好几颗。「这枣味与酒混合出来的香气简直极品。」 「此乃滋身良品,明日便给二皇子送去。」夏侯昌说。 「每回到你这里,总是能尝到新鲜玩意,得叫我们厨子也过来你这里学学。」司徒长达抚掌叫好,声音因为醉意而变大。「醉枣这玩意是谁想出来的?本皇子大大有赏。」 「无须打赏,这是厨房应尽本分。」夏侯轻描淡写地说,薄唇冷抿了一下。 「这是东方姑娘做的醉枣。东方姑娘人美手巧,宅内大小事都靠她打理呢。」沈芸娘急着摆出当家夫人的气度,微笑地应答道。 夏侯昌眼色一冷,可面色及姿态仍是寻常模样。 「东方姑娘?」司徒长达一听竟是个貌美女子,忍不住便好奇了。「快快唤她出来瞧瞧。」 夏侯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知道他此时若是推却,只是让众人更加好奇罢了,于是仰头看向管事,冷冷说道:「唤东方姑娘过来。」 东方荷不知道夏侯昌为什么要叫她到「彩蝶厅」,他知道她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也不曾要求她露过面。但她还是去了,也未特别更衣,就穿着平时惯穿的红裳。 还未靠近「彩蝶厅」,笙箫袅绕便已先缠绕了过来。 东方荷蓦然想起夏侯昌不辨五音的歌声——她有回在古墓时发了高烧,病得挺严重,没有精神,什么都吃不下。他玩笑地哼了几句曲,逗得她笑到开了胃口…… 以前多好啊。东方荷咽下笑意,见着一名送菜的婢女正要进门,也就和她并肩走入。 才进屋,夏侯昌的眼便锁上她,但他无所谓地移开,恍若没看到她一般地继续仰头喝酒并和身边的沈芸娘说话。 东方荷早已习惯夏侯昌在外人面前对她的漠然态度,她甚至想起了她为何总不爱出现在这般宴乐场合,因为夏侯昌总当她无物一般。 「二皇子对你做的醉枣,赞誉有佳,还不快过去谢恩。」夏侯昌沉声说道。 东方荷不知道她为何要多谢二皇子,但因为不想多事,于是就简单撂下一句。「多谢二皇子。」 「退下吧。」夏侯昌沉声说道。 司徒长达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名皮肤细致、模样水灵出众,一对眸子尤其聪慧有神的女人,一把便拉住她的手。 「这么一个水人儿,放在厨房里简直是糟蹋了。」司徒长达醉醺醺地说。 东方荷蓦地抽回手,后退一步。 司徒长达笑着逼前一步,还想纠缠。 「怎么就这么有巧思,做了醉枣。还做了什么玩意,说来让本王开心。」司徒长达伸手又想拉她。 「玫瑰杞子、炭香核桃、水晶豆腐全在那里。」东方荷一个闪身站到桌边,指着桌上茶点说道。 「你这般巧思,这种样貌,待在厨房浪费了。不如跟了我……」 「二皇子,你现在的局势不适合领个女子回去。」沈素沉声说道。 东方荷看向夏侯昌,但见他一语不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迳自喝着酒。她紧握了下拳头,表情也学他一样冷敛了起来。 「夏侯兄,那就把她放到你替我准备的宅院里。」司徒长达对着夏侯昌嚷嚷道。 「我不去。」东方荷冷然说。 「你不去?你不去!」司徒长达哈哈大笑出声,认为这女子的欲拒还迎有几分味道。他猛然抓住她的下颚,酒气全喷到她的脸上。「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只知道你与我无关。」东方荷挣开他的手,退到了门边。 「放肆!」沈素大喝一声。 东方荷朝沈素瞪去一眼,冷冷说道:「随意调戏女子,是为放肆。在主人面前,代主人斥责,也是放肆。」 东方荷挺直背脊,转头走向门外。 「大胆刁女。」沈素指着她的背影,气到手臂都在发抖。 司徒长达因为酒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骂了。立刻转头看向夏侯昌,打算看他如何处理这一切。 「东方荷,站住。」夏侯昌严声说道。 东方荷听而未闻,继续往前走。 夏侯昌眼色一使,黑衣护卫疾步而出,下一刻便已将东方荷架到二皇子面前,并迫使她跪下。 「给二皇子道歉。」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东方荷看着夏侯昌,心痛着,但下颚却仰得更高。 「凭什么?」她说。 「掌嘴。」夏侯昌让护卫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东方荷脸被打得一偏,身子也斜倒到地上。 她整个人怔住,完全忘了颊上热辣的疼痛,只仰头瞪向夏侯昌,不敢置信他竟会这般待她。 「我的行住坐卧,是用我自己的双手换来的。我不是你夏侯家的任何人,我走人便是。」她忿忿地说道。 夏侯昌起身,手掌看似倨傲地背到了身后。因为他如今双掌颤抖,紧握到连青筋都毕露。 「再掌嘴。」夏侯昌说。 「不用,我自己来!」东方荷挥开护卫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甩到双唇都流了血。「还有呢?是要挑断我的手筋还是脚筋?北荻国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甚至不是北荻国人的女子吗?」 「住嘴!」夏侯昌忿然将手边一支半人高的瓷瓶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地一声碎裂之声后,屋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芸娘害怕得咬住衣袖,不许自己哭出来。 东方荷看着夏侯昌冷冷脸孔,她忽而勾唇一笑—— 能把他气到在二皇子及宰相面前失去控制,她也算是有些分量了。 「要我闭嘴很简单。你给我一把刀,让我一了百了,我就永远闭嘴了……」东方荷说。 「大胆!」夏侯昌大吼一声,屋内所有人全都吓到说不出话。 因为从来没人听过夏侯昌提高音量说话,更何况是这种怒吼。 二皇子和沈素亦是一惊,不由得在东方荷身上多放了一些注意。 夏侯昌和东方荷对望着,她气到满脸通红,他则是脸色愈沉愈冷,终至脸上再不让人看出任何表情。 第八章 因为他不能让这些人把东方荷当成对付他的把柄。夏侯昌从她脸上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唤进管事交代道:「给她一把刀,让她到房里一了百了,别让血污了二皇子的眼。」 东方荷以为她的心不会再痛了,但她还是瑟缩了下身子,可她仰起下巴,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便走人。 夏侯昌给管事使了眼色,管事懂了主人的意思,立刻唤来几名护卫护在东方荷身后,务必保她平安无事。 此时,始终站在夏侯昌身边的沈芸娘,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等地步,吓到脸色发白。 府里谁不知道夏侯爷待东方荷不同一般,如今东方姑娘既因她的一句话而来到「彩蝶厅」,那一切的帐岂不是要算到她头上。 「夫君,饶了东方姑娘吧。」沈芸娘立刻跪倒在夏侯昌的脚边。 「如何饶?」夏侯昌寒眸往沈芸娘一射。 沈芸娘头皮顿时发麻,心神不宁地看向父亲求救。 「爹。」沈芸娘双目噙泪地说。 「府内染了血,总不是个好兆头。」沈素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原本还以为这东方姑娘在夏侯昌心里有些地位,没想到他当下就任由她生死自灭。 传言不假,这夏侯昌果然无情! 「管教无方,请二皇子见谅。」夏侯昌拱手为揖,寒声说道。 这么一闹,司徒长达酒也醒了不少。 夏侯是他登上王位的最大助力,而这东方姑娘在府里原本也该算是一号人物,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总不是件妙事。 「没错,这姑娘倔得有味道,就这么白白送走一条命,实在可惜。」司徒长达陪着笑脸说道。 「再有味道也不该放肆。」夏侯昌冷冷地说道,故作不经心地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 他知道他的人不会让东方荷出事,也赌沈素这些家伙会开口替东方荷求饶。但东方荷那外柔内倔的性子,他是清楚的。所以,双手仍会颤抖啊。 「不如让这女子将功赎罪,今日保全她一条命,之后把她送到你替我准备的那处别院里。你跟她说她既是你的人,身分自然不是一般,若能服侍得本王愉快,我登基之日,便封她为妃。」司徒长达右手一挥,以一种降恩语气说道。 「多谢二皇子。」夏侯昌再朝门口管事抛去一眼。「还不快去传二皇子旨令。」 管事镇定地往前走了几步,在确定屋内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之后,他便拔腿快跑了起来——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东方姑娘做出傻事来! 因为东方姑娘若离开了,这宅院就没人能让主人有点人味了。 就在管事跑到一条老命都去了大半之时,「听荷院」里已经挤入了无数的人。 「东方姑娘,您别做傻事啊!」金春第一个冲到东方荷的面前。 东方荷手里拿着随身携带的短刀,压在自己颈间,阻止金春再往前。 「东方姑娘,您别吓我,我给您跪下,您放下刀子好吗?」金夏立刻双膝落地。 东方荷真的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她才刚回到「听荷院」,什么东西都还没碰到,这几个女人就已经将她团团围住。 「全都退下。」东方荷寒声说道。 「东方姑娘,您稍安勿躁。」钟管事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主人要我们保您一条命啊!」 东方荷一怔,却没有松开匕首。她看透夏侯昌的没心没肝了,还要他这种施惠做什么? 「东方姑娘,稍安勿躁。」钟管事一看到她脖子上的匕首,一下心安于她还没做傻事,一下子又急得满头大汗—— 刀都压在脖子上了啊。 「跟他说,我今天不是死,就是要离开这里。」东方荷说。 「东方姑娘,刀子先放下。有话好说,主子说您可以离开这里。」钟管事挤出笑脸说道。 「他让我离开的条件是什么?」她不信事情有这么容易解决。 「二皇子说要将您带去别院,还说将来要封您为妃。」钟管事急忙说道。 东方荷一听,笑了出来,而且笑到不可收拾,笑到全身都颤动不已。 难怪他不愿说她是他的家人,而说她是他的女人。因为女人可以随便赠予别人的,她对他也没什么不同。 他拥着她入眠,也不过就是一种旧习惯,而不是什么喜欢的意思。如同什么「东方院」、「听荷院」,全都只是他感恩她当年救命之恩的表现吧。是她在乎了他,才把所有事情全都转化为他对她多少有几分特别的假象罢了。 如今的痛苦,都是她咎由自取。 「东方姑娘,把刀子放下,您流血了啊!」钟管事和其他人全对着她惊呼出声。 东方荷眨了下眼,被他们一提,才发现脖子确实传来一阵刺痛,鼻尖甚至闻到了血腥味。 夏侯昌送给她防身的这把刀果真锐利,才轻轻一触,便见了血。 她把刀子再压紧一点,那痛让她瑟缩了下身子。 「姑娘!」所有人全都吓到脸色发白。 「把刀放下。」 东方荷蓦地抬头看向站在水晶帘后,依旧冷沉着面容,只是双唇较之平时淡白了一些的夏侯昌。 「我没跟你签任何契约,你不能命令我生或死。」东方荷心头一恸,却学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没有,但她们都有。」夏侯昌眉也不抬地说:「先把金春丢进湖里,若她再不放下刀子,那就再丢金夏、金秋,丢到她愿意放下刀子为止。」 黑衣护卫们抱起呆若木鸡的金春往外走去,其他几名女子则是吓到双膝无力,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东方荷望着夏侯昌漠然的脸孔,她以为心不可能再更痛了,没想到他就是有法子踩着她的伤口让她痛得更加刻骨铭心。 她双唇一勾,不怒反笑了。 这下好了,真的可以彻底放下了。 「让他们全都出去,我就放下刀子。」东方荷说。 「全都出去。」夏侯昌说。 所有人边跑边爬着离开「听荷院」。 东方荷见状举起刀子猛往自己心脏插入—— 夏侯昌飞步上前,蓦地握住那把刀。 鲜血从他的大掌间汩汩流出,可他眼也不眨一下,就是定定地望着她。 她一惊,松了刀,刀从他的掌间落到地上。 他受伤的大掌抓住她的领子,鲜血染湿了她的衣服,那温热让她打了寒颤。 「你要伤你自己,得先过我这关。」他低语道。 东方荷恼了,蓦地一把扯去他的面具、撕掉他蜈蚣般的假伤痕,冷笑地说:「现在是哪一个你在说话?唯利是图、不顾他人死活的大商人夏侯昌?还是当年和我在古墓里生活的那个夏侯昌?或者,一直都只有一个夏侯昌,是我傻到以为这两个人是不同的。」 她感觉他握在她领间的手掌颤抖着,而她右手则紧紧地握住荷花形状的玉佩,让冰凉的玉提醒自己再也不要给他任何暖意。 「你直接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去二皇子那里的。」她说。 「听好了,我若不是确定能保你平安,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我很快便会把你从司徒长达那里接回来,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的委屈。我会派人让他完全没法子对你……」夏侯昌声音略带急促地说道。 「我不信,因为我已经很委屈了啊。」她眼眶含泪地打断了他的话。 「谁让你嘴硬挑起了二皇子的兴趣!你听我说过他的一切,怎么会不知道他是那种愈是得不到就愈要沾染的个性呢?」夏侯昌怒急攻心,大吼一声后,急乱地捧住她的脸,不许她移开视线。「大局为上,我不能在这种时刻,为了你而和二皇子闹得不愉快。」 「那是你的局,不是我的。」她的右手握住玉枫底下的一个小香包。 「你和我之间还有‘彼此’吗?」他看出她此时神情的异常,心下更惧,猛然将她抱得更紧了。 「当然有。」东方荷笑得更灿烂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的义无反顾。 「不要这样。」 「那要我怎样?这样吗?」东方荷左手勾下他的颈子,红唇在他的唇上轻点了一下。 夏侯昌还来不及回神,一把带着浓冽花香的粉末已经撒向他口鼻之间。 他屏住呼吸,但还是吸进了一口粉末。 那是他让上官大夫调给她防身用的「迷离散」,即便只是一丁点,便足以让敌人昏迷,而她竟对他撒出了所有分量。 「你!」夏侯昌高大身躯一晃,紧抓住她的手臂,把两人全摔到了地上。 第九章 东方荷被他的重量压到喘不过气,只庆幸自己在返回「听荷院」的路上,已经先吃过「迷离散」的解药。 她原本是打算迷昏所有人之后再离开的,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兴师问罪。 「你逃不掉的。」夏侯昌努力瞠大眼,四肢却已无力地垂在身侧。 东方荷手脚并用地将他推到在一旁,她一脚踩着他的胸膛,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谁说我要逃了?逃是表示我属于这个地方。我这叫做——」 夏侯昌头一偏、双眼一闭,不省人事了。 「离开。」 她啪地流下了眼泪,站在他身边再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在桌上留下纸条和给他的解药之后,她从柜子里取出了那把他当年为她打造的铁锅系在身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从此,永别。 「不!」 夏侯昌蓦地睁开眼,整个人从榻上弹坐起身。 「主人,您总算醒了,您睡了整整两个时辰啊。」钟管事松了口气,只差没有喜极而泣。 夏侯昌很快地将榻边所有人打量过一回。「东方呢?」 「我们找不到东方姑娘。」钟管事边说边拭着额上的冷汗。 「什么叫做找不到她?」夏侯昌声音冷得让所有人全都打了个寒颤。 「我们一直守在‘听荷院’门口,没人看到东方姑娘出来。」钟管事咽了口口水,垂下视线继续说:「我们是因为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轰得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一下了。我们急了,朝里头连唤了几声,没人应声,又怕您们出了事,这才大了胆子往里头冲的。没想到就看到您倒在地上,而东方姑娘已经不见踪影。」 「全退下。」 夏侯昌撑持迷药未退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滚下长榻,一路朝着尾端的储物室而去。 奇怪的声响?轰得整个地面都震动了? 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对待他的! 夏侯昌趴在储物室的地上,后背冒出涔涔冷汗,颤抖的手连试了几次,才取出他收在腰间的荷形玉佩,又一连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了通往地下古墓的密门—— 水流滚滚的声音及水气朝着他的颜面直扑而来。 他双腿颤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下阶梯。 水开始随之漫上他的脚背、膝盖、腰间、胸口、脖子…… 当初准备在这座地宫上头兴建这一片建筑时,他便找人仔细地勘察过这座古墓地宫,将地宫的机关封锁到只剩一处没法子处理的东出口—— 东出口,通往大湖瀑布。 当初陵墓设计者,是准备让误触机关的盗墓者被大水给淹没的。 东方荷明知如此,还是启动了东出口——分明就是死意甚坚啊! 「东方!」夏侯昌大吼一声,整个人跃入水里,在黑漆漆的水道之间,睁大着刺痛的眼,尝试着要找出她的身影。 他奋力挥动着此时还未完全恢复力气的双臂双腿,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他的眼再也睁不开、直到气息已然用尽,直到他的脑子告诉他—— 他得快点起来,才能找人拆了「听荷院」,泄出地宫里的水,好救出她来。 没有尸体,他就当她是活的! 因为他不相信,她会狠心抛下他离去!他不相信! 【第四章】 「我是要捞点海草当饭吃,现在捞到了一个人,是要我不吃素改吃肉吗?」 在东罗罗北方的「铁城」城东一条河岸边,喃喃自语的梅非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名姑娘从河里捞了出来。 梅非凡把了下姑娘的脉之后,屈起了她的身子,用力往她的胸腹间一压—— 「恶!」 姑娘脸一侧,吐出了几大口的水。 好难受。东方荷感觉有人抬起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压着她的胸腹,逼她吐出一大堆水。 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这是什么?铁锅吗?背着铁锅想做什么?」 东方荷听到她的铁锅哐啷一声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不能丢。」东方荷气若游丝地说道,双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 她的手掌被握住,铁锅锅柄被塞回她的手里。 「我不丢,但你得快点醒来。」梅非凡说。 「好。」东方荷说,然后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两天,东方荷于是知道她一定没死—— 因为死人不会全身酸痛、不会全身发烫,更不会听到身边一直有个温文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着她什么阳虚两耗之类的话。 东方荷无法分辨那清冷的声音是男是女,只觉那人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花香,不似男子体味。喂她喝药时,动作轻柔,较之后来另一个替她更衣的大婶,显然优雅许多。 夏侯昌如果知道有人替她更衣,铁定会气炸。 「不,他不会。」因为他不在乎她,就像他不在乎其他女人一样。 「姑娘能说话,可是醒了吗?」 东方荷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了一个模样清瘦,气质儒雅,身穿白袍宽衣、头系小玉冠的男子。 「姑娘遇上你这救命恩人,有福报,铁定能活个百来岁。」一个身穿褐衣、面皮亦是褐色的妇人大声嚷嚷道。 「姑娘醒了。小生梅非凡失礼了。」梅非凡扶起东方荷,端过一碗药送到她唇边。 东方荷看了梅非凡一眼,还是张口把药给喝完。 「你救了我?」东方荷虚弱地问道。 「对。我在湖畔采药,姑娘突然被一道水柱从瀑布后头冲到了我面前。」梅非凡笑着说。 东方荷皱着眉,恍惚地记得她当时死意甚绝,一心只想带着唯一在意的铁锅陪她离开人世,想也未想地便冲到了古墓地宫的东石门,按下了石门的开关。 东石门一上升,大水便决堤似地疾涌而入,她被水力冲撞到墙壁,又被反弹的水力带着一路往另一个方向冲去,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这里是?」东方荷哑声问道。 「东罗罗北境的铁城。」梅非凡说道。 所以,那座湖水竟贯穿了北荻国及东罗罗,将她从北荻国边境冲到了此处,而老天竟让她活了下来。 「既然这位姑娘已清醒。梅公子心头事少一桩,我就顺便跟你结一下帐。这几天替你们挑水、拾柴、燃油灯的,耗得我没空做其他农事。你也别嫌我粗鲁,开口就要钱,实在现任这位凤皇主政,弄得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古大娘不安地搓着手说道。 「古大娘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叨扰在先。况且,我原本就说过要付银两给你的。一共是多少银两呢?」梅非凡说道。 古大娘看了梅非凡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五两。」 东方荷睁大了眼,看着这处木板倾斜一边,简陋到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的木屋——这样要五两?抢劫也不过如此吧。 「这里有二十两,你好好收着。」梅非凡把银两放到古大娘手里,语气轻柔地说:「替你丈夫及婆婆把身子养好,他们那病就是长期吃不好而带来的病根。我会留下药方给你,你照着药方抓药调理他们身体,多吃点白米,保证他们什么病都没有了。」 古大娘抓着银两,红着眼眶看着梅非凡,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你们这里土地贫脊,盐分高,种不出什么东西。我这里有些从西边带来的瓜果种子,应该适合种在你们这土地上。」梅非凡说。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古大娘忍着眼泪,频频鞠躬、激动到胀红了脸孔。 「若真要谢我,就别对旁人提起曾经见过我及这姑娘一事吧。」梅非凡拍拍古大娘的肩膀后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早点歇着吧。」 古大娘道谢连连地离开后,梅非凡转头看向东方荷—— 她正扬着一对水眸,一脸不解地看着人。 「你是散财童子吗?就不怕他们起了坏心念,晚上砍你几刀,把你身上钱财全都抢走……」东方荷才说了几句,便忍不住低咳出声。 「姑娘精神恢复得不错,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梅非凡端了一碗米粥放到她的手边。「姑娘怎么称呼?」 「东方荷。」东方荷喉咙痛且没食欲,却还是抿了几口粥之后,才把粥放回旁边桌几。此时,她低头看见了摆在身侧的铁锅,她将铁锅拿起,牢牢地抱在胸前。现在,她只剩下这柄铁锅了。 这一次,她不要再被任何人牵绊,她要一个人过好生活。 第十章 「我还未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东方荷说。 「小小之事,何足挂齿。你这是溺水,我这寻常医术还能治。若你是中毒,我便没法子了。我再替姑娘把把脉吧。」梅非凡浅浅一笑,握起她的手腕沉吟了一会儿。「姑娘如今仍然虚弱,但只要好好休养、睡眠充足,很快便能恢复。」 「梅公子,我该如何报答你?」她不喜欢欠人人情。 「待到姑娘身体痊愈之后,再用那柄铁锅做些饭菜给我吃,这样便足够了。姑娘喝完粥后,也早生歇息吧。」梅非凡笑着说道。 东方荷点头,看着梅非凡坐到案桌前,磨了些墨,低头开始写起东西。 东方荷拿起剩下的半碗粥,默默地吃完后,将空碗放回原位。 不知夏侯昌现在如何了? 不!不许再想夏侯昌了。她当初气急攻心,连死都不怕了,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呢? 她压着胸口,觉得里头空荡荡的让她心慌。但她想这样也好,空荡荡的总比心痛欲死好上许多。 东方荷抓住铁锅倒回卧榻上,抓过冷硬的棉被覆住自己,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泪水亦随之滑出眼眶。 她告诉自己她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她的眼泪全是因为喜极而泣。毕竟能够离开夏侯昌这样专断独行的男人,她——求之不得。 「姑娘手艺一流,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东方荷坐在破木屋外头的一块石头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已经吃掉两大碗饭的梅非凡。 「你究竟饿了多久?这些不过都是寻常食物。」东方荷替梅非凡挟了点前几日腌的酸菜到碗里。 「寻常食物最难做得不凡。东方姑娘,你这各色菜蔬全都有不同的味道。这道加了梅子提甜压味、那一味加了姜片去草腥味,当真是——」梅非凡停顿了一下,满足地长叹了口气,决定继续埋头苦吃。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吃得那么眉飞色舞,她的双唇也忍不住随之上扬。 她真有那么厉害吗?她不过是用铁锅烘了个馓子、炒了些野蔬,最多就是放了些辣椒、野莓等可取得之物提味吧。 想来当初在古墓生活时,夏侯昌那张挑剔的嘴,倒真是让她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不过,他从没夸过她做得好,甚至近来也甚少叫她下厨。 是啊,夏侯昌现在要什么山珍海味又不可得呢? 停,都说不许再想夏侯昌了。东方荷用力敲了下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她如今已是自由之身,得快快替自己找到出路才是。 「再来一块馓子。」梅非凡说。 「你吃得这么尽兴,不如你这几日要离开时,也带我一块走吧。」东方荷脱口说道。 梅非凡咽下喉里食物,看向身体已经恢复泰半的东方姑娘。这姑娘人美手巧,杏眸灵巧有神,一看就是个能做事的伶俐人儿。 「姑娘何以知道我即将要离开?」梅非凡问。 「你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写那一堆地方建言,还要古大娘替你在后天拿去县衙里,我看你这人也不是什么沽名钓誉之人,八成是准备要走人了。」东方荷一耸肩说道。 「姑娘观察力敏锐,可我只身浪迹天涯,山野川林里随意行走,实在不适合带着姑娘……」梅非凡面有难色地说。 「古大娘说,这些时候总传出有姑娘在十五夜被谋杀。你既然救了我,应该不忍心再让我有机会陷于困境吧。」东方荷一看梅非凡神色似有动摇,连忙再说:「我瞧你用钱像是没在打算的人,加上你这么爱当大善人,手边银两总有用尽的一日。但我有生意脑子、我懂得赚钱,赚到的钱你高兴拿去干么就去干么,这样不好吗?」 梅非凡想着身上仅存的几张银票以及放在银号里的最后几件首饰,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太软,总想着要助人,却忘了自己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金山银山都会用尽,但是,金山银山也都能再赚回来的。」东方荷见梅非凡仍有犹豫之色,便努力再敲了下边鼓。「还有,我炒的饭可是一绝。你别以为炒饭容易,得先用高汤煮米,让米饭都透出香气。接着,再用铁锅炒热辛香料,拌入米饭,炒得颗颗晶莹剔透,那味道不知有多好。你若带着我,便能吃到。」 梅非凡咽了口口水,脱口说道:「好,你就跟着我。」 「你不会后悔的,再不会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东方荷牢牢地握住梅非凡的手,冲着人就是直笑。 梅非凡也冲着她直笑,然后目光又飘回食物上头。 东方荷此时才想起自己竟握着一名男子的手,急忙松了手,转身抓起铁锅说道:「我去烘点昨天在附近采到的茶叶,再给你做两个茶点。」 梅非凡心满意足地点头,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没法子开口。 接下来的旅程里,自己不用再担心饿肚子的问题了,实在是美事一桩哪。 就在东方荷开始在东罗罗境内探险之际,北荻国唯一靠海的州郡「海城」中一处酒楼包厢里,两个打扮迥异的黑衣男人正面对面而坐。 坐得离大门近些的轩辕啸,头上系着头巾,长发随意往后扎起,腰间挂着匕首和长剑,脚下长靴不客气地箕踞在软榻上,已经喝掉了两斤酒,吃了一斤肉。 夏侯昌亦是一身黑衣,只是一身锦缎袍衫以金线绣着如意纹路,腰带上的各色宝石亮丽得让人目不转睛,头上绾发的玉冠及脸上华丽的银制面具,无一不是富贵之气。而他从入门至今,没吃过一点东西,只是酒却喝得不比轩辕啸少。 「我那边的消息是,东罗罗的宰相辛渐已经部署完毕,准备不久之后就要攻打‘萨西’部落了。等到他一出兵……」轩辕啸看了他一眼。 「等到辛渐一出兵,北荻国二皇子这边就会用协防‘萨西’为由,出兵攻打东罗罗。」夏侯昌接下了话,仰头又饮了一杯酒。 「还是没有东方荷的消息?不是已经两个月了吗?」轩辕啸瞄了一眼大哥冷厉的眉眼,大声问。 「现在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夏侯昌冷着脸说。 「我不是派了几个擅长水性的人给你,还是连个人影也没找到?」轩辕啸抓过一把葡萄放到嘴里。 「他们沿着大湖游了三天,什么都没找到,只知道大湖通往东罗罗境内的一条河,我已经派人过去那边寻找了。」 「那好啊,表示东方荷没死。」轩辕啸拍手叫好。 「她当然没死!」夏侯昌狠狠瞪了轩辕啸一眼,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干么摆一张她已经死掉的臭脸?」轩辕啸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 「我都说她没死了,你听不懂吗?」夏侯昌把手里酒杯往地上一扔,一个箭步上前抓起轩辕啸的衣领。 「那你就不要摆这种脸触霉头!」轩辕啸拉开哥哥的手,又塞了杯酒到他的手里。「咱们兄弟现在气数正好。我掌握了东罗罗东南海域的霸权,你是北荻的商主,北荻国政事和二皇子又事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们一联手,这两个国家难道不大乱?」 「他们活该大乱,谁让他们害死我们一家百余口。」夏侯昌一把捏碎酒杯,酒杯割破他的手掌,在他的掌间再添一道血红。 「对,谁要那时东罗罗的神官巫冷和王储凤女罗盈预言我们兄弟会在北荻国掀起腥风血雨,我们怎么可以让他们失望!」轩辕啸一拍桌子,大声说道。 十二年前,他们兄弟贵为北荻二王爷之子,由于国君未有子嗣,早早便下令要在他们兄弟间选择一人为下任国君。谁知道,北荻三王爷,也就是他们的亲叔叔司徒礼,在奉旨前往东罗罗替他们向凤女提亲之时,竟听从了凤女转述神官的预言,便在北荻国君耳边猛进谗言,让国君赐下圣旨,安了二王爷一个满门抄斩的叛国大罪。 他们兄弟因为师傅左青的舍身相护而逃出王府,两人为了复仇及躲避追兵,改名换姓,分别逃亡。 几年以来,兄弟俩事业早已各成气候。而在北荻国方面,当年屠杀他们一家的国君司徒仁,不知是得了怪病或是被人下毒,一年之后便吐血身亡。三王爷司徒礼于是登基为国君。 至于东罗罗这边,当时多事转述神官预言的东罗罗凤女罗盈,也已在一年前,被如今的凤皇罗艳夺位,与神官巫冷同时失去踪影,两人至今生死未卜。 第十一章 「那个凤女罗盈,应该怎么样也想不到,罗艳夺位,靠的便是你夏侯昌的暗地支持吧。」轩辕啸得意地大声说道。 「我就是要让凤女罗盈也尝尝一无所有、无处可藏的滋味。」夏侯昌冷冷地说道。 「不过这个罗艳和她的宰相辛渐也真糟糕,两人奢淫无度,才登基一年多,东罗罗国势便一泻千里。那个凤女罗盈如果还活在民间,应该也会为此痛心疾首吧。」轩辕啸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是她罪有应得。」夏侯昌冷喝了一声。 「没错!为了凤女的落魄及咱们兄弟的大业,干杯!拿去!」轩辕啸找不到酒杯,干脆把酒壶往夏侯昌手里一塞。 夏侯昌接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他真恨,恨先前当「药人」时在体内累积的毒,让他怎么样也无法醉倒。喝酒,最多只是让他没法子把东方荷想得太清楚罢了。 轩辕啸看着一只小虫飞到夏侯昌方才捏碎酒杯时落在地上的鲜血,小虫挣扎了几下就死去。 「我之前用一船大礼求来的上官大夫没用吗?你体内的毒还没祛尽?」轩辕啸双臂交握在胸前,皱眉问道。 夏侯昌薄唇一抿。「他说还要再半年。」 「你如果早跟东方把你这身体状况说清楚,她就不会跑掉了。一个女人待在你身边八年,看着你这样三妻四妾,没砍你十刀八刀,我已经很佩服她了。」轩辕啸啧啧有声地说。 「她若愿意砍我十刀八刀,我挨点痛又何妨,但她说——」夏侯昌颓然地倒坐回榻上。「她说我只是家人。」 「那你醉死好了。」轩辕啸拍拍老哥的肩膀,又拎了两壶酒过来。「干了这壶,把怒气全发到敌人身上。」 「那是自然,关于这一切、关于我这体质全都是他们造成的。」他从齿缝里迸出话来,双手再次紧握成拳。 「你不要再捏破酒壶,浪费我的酒了!」轩辕啸立刻抢过他手里的酒壶。 门口传来敲门声,轩辕啸转身背对大门,面向大街窗口。 他们两兄弟相差一岁,且两人面貌极其相似。只是夏侯昌脸颊较为瘦削、双唇较薄,而轩辕啸浓眉、体魄更为魁梧。两人若不凑在一起,因为夏侯昌神色漠然又戴着面具,且轩辕啸外貌剽悍,并不容易让人联想在一块。 但他们若站在一起,任谁都能认出他们的血缘关系。因此在大事底定之前,他们还是要隐藏此事。 「进来,有事便说。」夏侯昌说。 一名黑衣护卫上前,低声说道:「东罗罗今日出兵攻打‘萨西’部落了。」 夏侯昌闻言,冷唇一扬,眼里尽是噬血笑意,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快把这消息传给二皇子和宰相,让他们全都依计行事。」夏侯昌说。 「是。」黑衣使者衔命退下。 夏侯昌知道明日一早,诸臣便会在朝会上发言,说东罗罗名为攻打‘萨西’,暗地则是觊觎北荻土地,要求圣上出兵,攻打东罗罗。二皇子司徒长达则会自愿领兵出战,为圣上分忧。 「你养的那支黑衣军队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轩辕啸说。 夏侯昌长年在各地甚至各国寻找最精良的兵,给予最好待遇、最严格的训练,平时为了累积作战经验,甚至经常出入国内外各大战役,收取大量银两助战。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兵团。 「两国一旦开战,北荻的军队必能攻占东罗罗领土。以二皇子之战功,日后定能取代太子登基为王,而我偷盗王位之事便算是成功。」夏侯昌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开心时的死人脸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轩辕啸翻了个白眼,捉着酒壶咕噜咕噜地把酒全饮光。「东方荷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你如果想要,从现在开始再养个女人八年,不就得了。」 「她如果是个可以随便替换的女人,我何需大费周章地找人?」夏侯昌紧紧握着他挂在腰间的荷形玉佩,嗄声说道。 「那东方荷是什么?」轩辕啸双臂交握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的心。」 轩辕啸脸色乍然一青,他面目扭曲地别过头说:「我要吐了。」 夏侯昌面色铁青地瞪着真的跑到屏风后头狂吐的弟弟。「总有一天,当你遇到一个对你……」 「如果遇到了,求求你快快把她带走。」屏风后传来一声大吼。 夏侯昌低头看着他握在掌间的荷形玉佩,再次告诉自己—— 东方荷一定还活着。 因为若不这么想,他便没法子再支撑下去。毕竟一个心死之人,是要如何在世上存活?东方荷一定是在乎他的,否则她不会连寻死都要带着那只他为她而做的铁锅。所以,她不会死,因为—— 他不允许。 她以前都白活了! 早知道北荻国之外的天地这么有趣,她早就迫不及待逃离夏侯昌了。 东方荷站在路旁一座临时搭起的铺子前,也不戳破旁人的猜测,便假冒梅非凡娘子身分招呼着前来买东西的客人。 「姑娘,你好眼光,这可是南方最好的木匠琢磨出来的首饰,你瞧瞧这纹路,寻常人哪做得出来。这疋布更是不用说了,是如今宫里最时兴的杏绿色,我们可是用抢的,才抢着了这最后一疋啊……」 这半年来,她跟着梅非凡走遍半个东罗罗国。每到一处新的州郡,梅非凡总能说出当地特色,而她就依照梅非凡所说的,买下当地特产再到他地转卖。一路以来,倒也攒赚了不少银两。 而让东方荷开心一事,不仅于此。北荻国男尊女卑,女人皆为男子财产。可在东罗罗国内,因为主政的凤皇一直都是女子,因此民风和北荻国大不相同。她以前在北荻国,旁人待她是一回事,是因为她背后是夏侯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做生意时,当家做主的人是她这个「梅家娘子」而不是梅非凡。 「大姊,你那价钱,我是决计不能卖的。我今日收摊了。」东方荷对着一名已经叨念了半个时辰的妇人摇头,纤手一扬,将所有东西全都卷收好,对着身后客栈嚷嚷了一声。「梅非凡,还不快点下来。」 「是。」梅非凡应了一声。 「我看就三两吧,你卖是不卖。」中年妇人扯着东方荷的袖子,硬是想买那只雕工细制的花梨木簪。 「你加到十两,我也不卖。」东方荷推开她的手,不喜欢被人随意碰触。 「东西全搬上车吗?」梅非凡驾着小车走到她的身边。 「对,然后我们到湖边赏荷听曲,我替你准备了菊花饼当点心。」那几年跟着夏侯昌,多半在生意中钻营,实在没心情享乐。之后,夏侯昌功成名就,身边也已经妻妾成群,她又怎么有心思去享乐。 「如此甚好。」梅非凡笑着说道,低头帮忙收拾起行当。 「女为悦己者容。你这夫婿年轻又顺着你心意,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买木簪想挽回夫婿的心情。」始终站在一旁没有离去的妇人,叹了口气说道:「我那夫婿自从娶了小妾入门后,便没再搭理我……」 东方荷听着这个大娘的叨叨絮念,不免多看了一眼,心想还有谁比她清楚男人的花心会有多伤人。她低头在包袱里找了一找,拿出那支发簪说道:「好了,就五两卖给你吧。」 「太贵了……」 「你买是不买,就一句话,否则我走人了。」东方荷打断大娘的话,一手收钱一手递货,右手胡乱一挥后,便催着梅非凡驾车上路了。 东方荷才坐上车,转头却见身边的梅非凡脸色发青,立刻关心地追问:「你不舒服?今天又月圆吗?你的头痛又要发作了吗?」 「还没到晚上,我还能撑着。难得你有兴致要听曲,我当然奉陪。」梅非凡把缰绳递给东方荷,靠着小车的篷身闭目养神了起来。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斯文面孔,发现两人即便相处了半年,她还是不懂这人。 梅非凡游历各州,勤写建言给各地州官。她看过梅非凡写的建言册,心中当下大惊。梅非凡若是主政者,可以为百姓做多少事啊。 她甚至觉得若她一定得找个人嫁,那么梅非凡会是她头一个考虑的人选。 夏侯昌也有才,但他一心一意成就帝国,为的却是他的复仇,全然不顾此举会让多少生灵涂炭。相较之下,这梅非凡一路汲汲营营,愈是穷乡僻壤愈是撒银子撒得厉害,显然是心心念念都为百姓,全然不懂得为自己打算。 第十二章 幸好,有她在一旁跟着守财。 「为什么不去求个功名什么的?你有这本事的。」东方荷说。 「我身子太虚。」梅非凡眼也不睁地说。 「你身子确实是太虚,虚到每当月圆之夜,还要关在房间,靠着薰梅香来舒缓疼痛。」东方荷贪看着两旁的柳荫,再回过神时,又继续叨念着:「你们东罗罗国的人真奇怪,说什么‘凤皇’身上会飘着香气,寻常人没事也爱薰香,不舒服也薰香。香要真能治百姓,庙里和尚的身体就最健康不过了。」 「实话告诉你。」梅非凡睁开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我身上的香气并非外来薰香,而是我自小被喂食许多珍奇药材,是从皮肤血脉中透出的香味。只是,如今家道中落,少了可以调理的汤药。才会每到月圆之夜,潮汐变化之时,便要痛不欲生一番。」 东方荷听得眼也不眨,见梅非凡一脸肃然,她突而嘻然一笑,打了下梅非凡的手臂。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会瞎扯。好了,你脸色差,快躺下休息,不如我哼首曲子给你听吧。」 她拉过斗篷替梅非凡盖上,迳自唱起歌来。 梅非凡听着东方荷的歌声,知道自己已经全心相信了她,方才才会主动开口说出关于自己的点滴。 因为即便是在自己月圆之夜痛到昏厥之时,东方荷也不曾抛下她或者是卷款私逃。东方荷不造作的个性,正如同她那双清朗好眼。 梅非凡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懂得如何做买卖的东方荷是宝,而她背后那柄黑色锅子,何尝不是一宝。 荒郊野外时,只要能生火,她随手炒来几个菜,尝来更甚山珍海味,烙的饼也分外香脆。东方荷甚至只要随手搭起一个小灶,便能赚钱。 梅非凡的头顶及腹部蓦地传来一阵痉挛,整个人痛到瑟缩成一团,再也没法子多想…… 「很痛吗?」东方荷不住转头看着梅非凡。 「可能是昨天贪凉,多吃了好几块瓜果。结果现在……停车……」 东方荷勒住缰绳,梅非凡半爬半滚离开车子,钻进一旁的草丛里。 东方荷也急忙下了车,在草丛外围不停地踱着步。 「梅非凡?」东方荷在唤了几次都没得回应,她便大步走进树丛里。「我过去找你了。」 梅非凡倒在地上,一道鲜血染红了衣衫下摆。 东方荷一惊,想着要先止血,然后赶快再送梅非凡去看大夫。 她撩起梅非凡的衣衫下摆,一股梅香伴着血味扑入她的鼻间。 东方荷心里打了个突,眉头也皱了起来。可她的手没停,因为她发现那血似乎是从梅非凡的下体流出来的—— 她牙根一咬,扯开了梅非凡的腰带,松了外衣、掀了底衣…… 东方荷双腿一软,往地上一坐。 梅非凡上身穿着一件软盔甲,下身则是——月事来了。 东方荷抿紧唇,愈想愈气,气到差点想拿起锅子直接砸向梅非凡的头。 梅非凡居然是女的!梅非凡居然骗她骗了大半年! 东方荷瞪着梅非凡那张儒雅脸孔,气到满脸通红。 可东方荷气归气,脑子却不曾停止运转。 梅非凡为什么要隐藏性别?为什么会这么体察民情?她的血液为何会有香味?她想起刚才梅非凡说的话,想起两年前夏侯昌曾经扶助过东罗罗国皇族罗艳造反,谋害王储凤女罗盈,并诛杀第九任凤皇而自立为皇一事。 「东罗罗每一代皇族,都会诞生手臂上拥有梅花印记的女子。这名女子在经过神官及诸位皇族认证之后,便会被立为王储凤女,自小便开始学习治国的一切。而为了让人民觉得凤女乃是自天而降,神官还会银食凤女奇珍异草,让她全身散发香气。但就我看来,只要在手臂纹上王储的梅花胎记,服食这一盒能散发奇香的‘梅香丸’,罗艳也可以当上凤皇。」夏侯昌曾经这样告诉她。 东方荷咬着唇,撩起梅非凡的左手衣袖——上头果然有一枚梅花胎记。 东方荷双腿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上。 梅非凡就是凤女罗盈! 就是那个据说在罗艳叛乱时没被害死,而让罗艳至今仍于东罗罗国内暗中追杀、就是夏侯昌口中昏昧年幼、一味奉行神官巫冷预言的凤女罗盈! 但是但是但是—— 但是,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她知道梅非凡若不是真心为民众着想,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抛金撒银地只求替民众解除苦难啊。 东方荷皱起眉,凝视着梅非凡苍白的脸孔许久之后,她决定—— 相信自己的心。 不久之后,梅非凡是被鬓边闪电般的刺痛弄醒的,她倒抽一口气,蓦地睁开眼。 东方荷正坐在她的身边,拿着布巾替她拭汗。 「你月事来了,我替你处理了一下。」东方荷说。「我在你腰边用布巾包了几块烧红的石头替你暖着身子,你小心别烫着。这姜汤加了糖,你且趁热喝下。」 梅非凡痛得低喘着气,却还是抓住东方荷的手,焦急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东方荷拍拍她的手,将她推回榻上,轻揉着她的头,直到她神色略微舒缓,这才云淡风轻地说:「知道你是女的?还是知道你可能是前任凤女罗盈?」 梅非凡瑟缩了下身子,紧握了下东方荷的手。 「我并非特意欺骗。」梅非凡低声说。 「总之,你救了我一回,我也算帮了你一次,咱们从此互不相欠了。你女扮男装一事,我会保密。方才缝了这几个东西,你拿去用吧。」东方荷将几个填了稻草稻灰的布垫放到她手边。 「谢谢。」梅非凡见她神色如此平淡,心里放下一个重担,也就放松地躺回榻边。 「你每回月事来都会这么疼痛吗?」东方荷问。 「这回来得早,可能又吃了生冷瓜果,加上又是月圆夜……」梅非凡虚弱地一笑。 「我很想叫自己闭嘴,但我有些疑惑不吐不快。」见梅非凡点头,东方荷也就不客气地追问道:「东罗罗国内的十五月夜常有女子死亡一事,这事可与你有关?」 「是,我对不起那些枉死女子。我不该见到东罗罗政事凌乱,便多事地想匡正。徒然叫罗艳知道了我还活着,频频派人追杀我。」梅非凡颓着肩说道。 「又不是你叫人去追杀那些女人,也不是你叫罗艳弑君夺位的啊。」东方荷不以为然地道。 梅非凡愣了一下,才缓缓地说:「我从没这么想过。」 「因为你这个傻女人,总是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东方荷敲了下她的头,扶她起身后,顺手拿过姜汤吹凉喂她。「我只有最后一个疑问——你经常去‘男宫’究竟是为了找谁?你看来不像是贪好男色之人。」 「神官巫冷。」梅非凡看着东方荷皱了下眉,猜想她或者不清楚来龙去脉,于是便把事情说了全。「罗艳当年叛乱时,是巫冷救了我一命,派人把我送到了边陲。我一来是放心不下他,二来是如今局势如此混乱,他有异能之术,我有治国之能,我们或许还能为东罗罗百姓做些什么。」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激动的脸庞,她沉重地长吐了一口气。 她曾听人说过什么轮回转世之报,可又何需轮回转世呢?神官巫冷当年的预言害了夏侯昌一家人,夏侯昌成气候后,转头又助了罗艳以计弑君,这一生一世便已经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总之,先把身子养好,你要找巫冷,我们便去找吧。」东方荷把她推回榻间,要她好好休息。 「谢谢。」梅非凡说。 「谢什么?反正我也无处可去,跟着你就当行善好了。我大你一岁,今后就当你是妹妹,你做傻事时,我叨叨啰嗦,你便忍耐一点吧。」东方荷看着梅非凡或许不够娇美却是气质过人的脸孔,只当自己是在帮夏侯昌赎罪。 「那你可愿意说些你的事情?」梅非凡轻声问道。 东方荷叹了口气,隐去了夏侯昌的真正姓名及身世,避重就轻地说了些她与他之间的事情。 「你不怕夏侯昌来找人吗?」梅非凡看出她神色间有爱有怒有怨,不免多问了一句。 「他应该认为我已经死了吧。」东方荷苦笑了一声,拍拍梅非凡的肩膀,扶着她躺下。「况且,我如今跟着你,一路都被人误认为‘梅家娘子’,加上故意盘着妇人发髻,穿梭于街巷中贩卖物品,他应当是找不到我的。」 「若真被他找到了呢?」梅非凡问。 第十三章 东方荷身子一僵,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只是摇头。 被找着了,代表又要回到从前日日心如刀割的情境里啊。 不,她不愿意! 「总之,我是不会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的。」东方荷斩钉截铁地说道,用手覆住了梅非凡的双眼。「你甭担心了,早点歇息吧。」 话虽如此,可东方荷的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若是让夏侯昌知道她还活着,绝对会不计代价、用尽方法威胁她回到他身边的。 因为他认定了她是他的所有物啊! 五个月后,东罗罗国方城的一处男宫里,正是鸡鸣时分,所有人才刚入睡不久,便被一声声重重的拍击声给惊醒。 「梅非凡!你还不快点给我滚出来!」东方荷拿着铁锅用力地敲打着男宫的大门。 一会儿之后,一个横眉竖目的男人拎着梅非凡,打开了大门,把梅非凡往外一扔。 睡眼惺忪的梅非凡一看到东方荷就冲着她直笑。 「我就缺了一点银两,等着你来助我脱难。」梅非凡不好意思地抚头说道。 「我昨晚才给了你二十两,你又把钱拿到哪里了?」东方荷啪地一声把锅子打向梅非凡的头。 梅非凡惨叫一声,但手心还是继续朝上。 「一点是多少?」东方荷一手叉腰、一手拿铁锅,杏眸发亮地瞪着梅凡非。 「十两。」大汉说道。 东方荷瞪了大汉一眼,掏出一张十两银票往大汉手里一放,一手就拧住梅非凡的耳朵,大步把人拽进那辆只有一顶简单篷子的双人马车里。 梅非凡自知理亏,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把话给我说清楚!你这阵子都在城镇义诊,没空去赚钱,还敢给我花钱去替别人赎身?」 「就遇见一名新来的小倌,赎身只要十两,我既有这能力,当然要帮他。」梅非凡一脸无辜地笑着说。 「对,你之前什么济世的事全都学过,连把脉都会,就是没学过怎么用银子!」东方荷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拿铁锅再敲她一记的冲动。「你替他赎了身,他没了生计,还不是又回来男宫求生存?」 「东门口的岑夫子没有子嗣,他说愿意收养这孩子。」梅非凡急忙说道。 「你不能老是妄想要救尽天下人。」东方荷叹了口气,把铁锅挂回身后。 「救一个是一个。」 东方荷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揉揉梅非凡的头。 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相处愈来愈像亲姊妹。所以,她实在是不忍心梅非凡对天下局势放这么多心,因为她比谁都知道夏侯昌会让局势走到哪一步—— 几个月前,凤皇听从宰相辛渐的话出兵攻打「萨西」部落,而北荻的二皇子则以扞卫北荻盟友为由对东罗罗出兵。两军交战之下,东罗罗节节败退至今,北荻则是已经占领东罗罗北方两处州郡。 「北荻军队已逼近‘铁城’了。」东方荷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的?」梅非凡脸色一白,不能置信地摇着头。 「一早上街买豆腐脑时,家家户户愁眉苦脸,说是朝廷又要徵兵。因为北荻国的军队已经朝铁城前进了。」东方荷摇头说。 「虽然铁城地势易守难攻,敌军至少也要好几个月才能打下来。但铁城是东罗罗的北方防线,一旦被攻破,京城就会不保啊。」梅非凡皱着眉,急到直跳脚。 东方荷一看她满脸焦急,哪里还敢跟她说。就算没有夏侯昌帮忙训练二皇子的军队,也还有夏侯昌手下那一万黑衣铁军,那可是一人可敌数十人的精锐战士。铁城被攻下真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还有,听说又有一艘国外进贡的船被鬼盗给劫了,整个东罗罗的东南海域现在一片乌烟瘴气。所有人都骂说凤皇无能,民怨已经愈积愈高了。你将来若是找到了神官,有机会复位,民心肯定会站在你这边的。」东方荷如此说道,因为不想看到梅非凡失去生气。 「鬼盗?是那个掌控东南海权的轩辕啸吗?」梅非凡皱眉说道。 「对。」而且,这个轩辕啸和夏侯昌还是兄弟,两人一陆一海,互相支援。梅非凡若想重登帝位,除非这两人撒手,否则是绝无希望的。 「走吧,我们尽快启程赶到‘灯城’的男宫吧,我就不信一点消息都没有。」梅非凡拉住东方荷的手,就往大街上跑。 只是,梅非凡跑了两步之后,又猛然打停脚步,回头看了东方荷一眼。 东方荷很熟悉她这种有所求的眼神,立刻杏眸一睁,双手叉腰地问道:「你又想做什么了?」 「我还有一件事得先去处理。我昨日救的那个小倌给了我一个消息,说有个叫辛清风的官员,打算买他们张家村里一个喜鹊姑娘,说她的出生年月日极不同,要用她的鲜血来返老还童什么的……」梅非凡愈说声音愈低,连头都垂了下来。 「所以?」东方荷双唇抽搐了一下。 「我得先去救那个喜鹊。」梅非凡微声地说道,这回脖子都缩进去了。 东方荷杏眸冒火,直接抽起铁锅啪地一声就往梅非凡头上敲去。 她敲她敲她敲敲敲,敲昏这个滥好人! 东罗罗的百姓都相信,凤女罗盈被控与神官巫冷有奸情一事,绝对有冤情。 因为当初第九任凤皇多病,罗盈还是王储凤女之时,便经常代理国政。当时,罗盈体恤民意、政清国安,几个州郡甚至因为丰衣足食而路不拾遗。 可如今的凤皇罗艳上任不到两年,又是饥荒、又是战争、又是民不聊生,酷吏恶人有钱人当道,有几处地方甚至官逼民反,内部已有战乱。 是故,相较于全国各地的灾情,张家村的饥荒,也不过就是个小小事件,引不来朝廷或人民的注意。 这一日,天空尽是阴沉黑云,不过下午光景,便阴暗得不见一丝光。骨瘦如柴的张家村村长张领带着十多人站在村子前头,仰头踮脚频频张望着。 「辛大人来了。」张领看着前头远远骏来的马车,不住地搓着手,并命令所有人全都跪下迎接。 马车缓缓地行进过张家村的枯树干土及颓倒的泥屋,并在他们面前停下。 「恭迎大人。」张领双膝落地,硬挤出了几颗眼泪。「张领代替张家村,谢过大人除害之恩。」 张领抬头一看,一名身着黄衣粉裙的女子放下缰绳,走下马车。 女子杏眸粉腮,唇边凝着笑容,正如天上仙子。所有人正目不转睛之际,女子已从马车上迎了另一个戴着黑斗篷的人。 「大人,张家村已到。」东方荷向梅非凡行了个礼。 「那个叫喜鹊的呢?」梅非凡压低斗篷及声音说道。 张领只当辛大人此行是微服前来,不敢多看多问,立刻将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抬到马车前。 梅非凡看了一眼地上那具沾了泥泞及血渍的瘦小身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先喂喜鹊喝些水吧。」东方荷上前,递过一壶水放到她唇边。 「这是我让人拟的买卖合约,你签个字,顺便也让这个喜鹊画个押。」梅非凡从怀里递出一张纸。 张领没想到还要签什么合约,以为辛大人扔了银子就要带人离开。可一看到对方掏出银票,立刻乖乖地签了字,并拉起昏迷中的喜鹊的手去押手印。 「大人愿意收下喜鹊,可说是替我们张家村除害啊。」张领低头把合约送回大人手边,讨好地说:「这丫头是出了名的克星,先是克死爹娘。之后,被送到我们这里来,便害她叔叔也染了病,还把咱们这村变成了这样。」 「所以,你们才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任由她自生自灭等死?」东方荷狠狠朝他瞪去。 「没有。」张领连忙摇头,不由自主地后退和身后一群人挤成一团。 「快上车吧。」梅非凡朝远方看了一眼,和东方荷合力将喜鹊搬上车。 「辛大人慢走,一路顺风。」 在张领的鞠躬连连中,梅非凡接过缰绳,驾着马车疾奔而出。 此时,黄泥土地上,另一辆黑色大车正朝着他们方向驶近,与他们交错而过。 黑色车厢内的人正拉开车窗,而驾着车马的梅非凡和东方荷,便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东方荷一看那个八字胡、面皮松垮、神色倨傲、约莫五十岁的老头,心头怒火陡升。这个家伙一定是辛清风! 第十四章 「辛大人,喜鹊姑娘已经卖给我家公子,是我们的人了。你休再妄想用喜鹊的血来还老返童,我们也算是帮你少造点恶业,不用太感激我们。」东方荷脱口说道。 梅非凡眉头一皱,立刻快马加鞭朝着前方奔驰而去,只听见一个带痰的老声在他们身后大喊着:「你们竟敢抢我的人,给我记住了!待得我之后搭宝船宣扬东罗罗国威回来,即刻就命人追捕你们,你们最好不要再让我遇到!」 梅非凡趁着对方马车没法回身之际,快快鞭策着马匹,转了几个弯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身后张家村的张领惨白着脸色迎接真正的辛大人。 「我多嘴了。」东方荷清清喉咙,看了梅非凡一眼,脸上却没什么疚意。「我就是看不惯怎么会有人以为能用血液沐浴来延年益寿、恢复青春?」 「世间事无奇不有。老天爷给了喜鹊如此不同凡响的生辰,家人又帮她取了这么一个吉祥的名字,一定有祂的用意。如同每一代东罗罗皇族就只会出现一个梅花胎记的女子,而‘巫咸国’里手上有着太极胎记的人,便是注定要被送到东罗罗国来当神官一样。」梅非凡说道。 「说到这胎记,你左手的梅花胎记太危险,太容易被认出来,不如我替你在右手也纹上神官的太极胎记吧。若有人追问,就说你是神官之后,或是鬼扯你是为了求福气,才两个都纹上去的。」 「原来你还懂得如何在身上刺纹图案这门技艺。我之前便猜想罗艳手上的梅花胎记应该就是找人纹上去的。」梅非凡皱起眉说道。 「这种刺纹上去的图案,能用药水洗掉,改天我再教你如何调制药水吧。」她没说出口的是——罗艳手上梅花纹身便是由她纹上的。 在为罗艳刺青前,夏侯昌找来了不下数十人的死囚让她练习,死囚们为了求一份安家银,哪有不允的呢? 「总之,纹身这事便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东方荷拍拍她的头,顺手替她把衣领拉拢一些,免得受寒。 「老天对我真好。」梅非凡笑着说。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瘦削的脸庞,想着这人曾有过的荣华富贵,她红唇微抿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个神官巫冷可曾预期到你们如今的命运?」 「他不能预测和他自己相关的命运,而我也一直认为唯有靠自己才能改变命运。我们俩就改变了喜鹊的命运,不是吗?」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仍然昏迷不醒的喜鹊,也同时欣慰的点着头。 此时,救人已救成习惯的她们却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插曲,竟会在不久之后掀起风波,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一辆雕饰华丽、车厢足足是寻常车辆三倍大的六马黑色马车,缓缓驶进东罗罗国「灯城」灿烂的夜色里。 原本驻足于燃着数百盏明亮蜡烛的灯树前的人们,此时纷纷回过头,对着这辆马车评头论足了起来。 「是哪个皇亲国戚的马车啊?」 「那镶着黄金的车门全是真的吗?这么张狂,不怕引来侧目。」 「没瞧见马车前后都站了两个黑衣门神吗?要是有不怕死的人敢上前抢劫,八成会被一刀砍死。」 「就算被砍死了,也只能怪那些强盗不长眼,不知道咱们这个凤皇就是死要钱。官位能买、有钱人杀人也只要用银子就能买回死罪……」 「唉,那个罗艳会有报应的……」 夏侯昌将车外不停咒骂罗艳的话全都听进耳里,更加确定一旦二皇子的军队攻破铁城后,东罗罗势必无法抵挡,只能全面投降了。因为他这一路聆听下来,百姓只差没对罗艳吐口水,又怎么可能为其而战呢? 前凤女罗盈及神官若是未死,看到这般的东罗罗,也只能掩面而泣吧。 夏侯昌抿唇双唇,不自觉地揪紧胸口衣襟。事情正照着他与轩辕啸的安排进行,明明应该是痛快干杯庆祝之时,他的心头却总是泛着空虚。 因为身边少了东方荷吗? 夏侯昌把玩着她失踪之后,他新戴上的扳指,上头的荷花已经因为他的过度抚摸而磨损了刻痕。 一年了,总算让他寻到了她的踪迹! 东方荷上个月在闹市时,被一个眼尖的密探认了出来。 于是,他扔下了二皇子在「铁城」的战事,穿越过大半个东罗罗国,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冲到东罗罗南方的灯城。 可他信东方荷真的活着,却不信她身边竟然会出现另一个男人梅非凡。 消息指出,东方荷与梅非凡会在今晚抵达灯城。根据调查,这梅非凡是经常进出男宫的人物。灯城的男宫相当有名,梅非凡自然不可能放过。但,他真的不懂他的东方怎么会沦落到喜欢上梅非凡这类男子。 夏侯昌一忖及此,长眸更冷、薄唇也抿得更加死紧,恨不得立刻便剥了梅非凡的皮。 「主人,我们到达‘富贵客栈’了。」马车停下来。 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自客栈的后门走进位于客栈尾端,独拥一处院落及园景的「丝竹厢房」里。 密探一刻钟前来报,说已亲眼看见梅非凡走进了男宫,而东方荷则是进了附近的富贵客栈订房之后,便到附近用膳去了。 巧合的是,这两处都是轩辕啸密设在东罗罗的产业之一,方便他们两兄弟见面及密探们收集情报。事实上,他待会儿就要到男宫去与轩辕啸会面。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此,就在东方荷仍在附近酒楼用膳时,夏侯昌已先行登门入室,守株待兔。 「姊姊,你等等我啊!」门外传来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边喘边喊道。 「你可以再大声嚷嚷一些,最好吵到整栋客栈的人都探出头来。」东方荷清朗的声音传入门内。 夏侯昌闻声,身子蓦地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因为他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听到她的声音了。他瞪着雕花门框,巴不得能看透那扇门直接看到她的模样。 「那可不成,姊姊貌美,万一引来不肖之徒,梅公子会伤心的。」门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喜鹊跟在东方荷身后,嘀嘀咕咕地说。 「开口闭口都是梅公子,你这只小喜鹊,能不能有一刻钟不提梅公子?」东方荷声带笑意地说。 「姊姊莫笑我,你从早到晚打理的都是梅公子的事,不也是时时将梅公子摆在心上吗?」喜鹊鼓了下腮帮子。 「我和你不同。你是把梅公子搁在心上,时不时见到都要脸红心跳,我则是把梅公子当成自己人。」东方荷伸手抚过庭院里开放的小黄花,不知道今儿个运气怎么会这么好。刚回来客栈时,掌柜的说已无一般厢房,便用了一般价格将他们安排在这处有房有厅有庭院天井的套间。 「姊姊休莫瞎说,梅公子昨日才说娶妻当娶姊姊,定是姊姊不愿嫁公子,公子才会去男宫逍遥的。」喜鹊跺着脚说道。 东方荷看着喜鹊藏不住伤心的小脸,心里暗暗窃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呢,可以为梅公子而死。既是如此,梅公子爱到哪里去逍遥,我自然得任其自由飞翔。梅公子飞倦了,总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东方荷声音悲凄,低头掩住笑意,也顺手推开了门。 「你飞倦了吗?」他问。 东方荷怔怔地看着站在圆桌前戴着半边银雕面具的夏侯昌,一股热气蓦地从胸口直往鼻尖冲去。 她握紧拳头,拼命地忍住鼻酸,不想让他发现她的情绪波动。 夏侯昌看着她唇边笑意在看到他的同时消逝无踪,他薄唇一抿,眼色也随之变冷。 为什么不笑了?从何时开始她就不再对他微笑了?从他妻妾成群开始吗?但,她从没表示过在乎那些女人,她只是愈来愈不常笑了。 夏侯昌走到东方荷面前,黑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你走开!想对东方姊姊做什么!」喜鹊立刻张开双臂挡在东方荷面前。 「走开。」夏侯昌眯起眼,低喝一声。 「不!」喜鹊张开双臂,用力地摇头。 夏侯昌眼中戾光一闪。 东方荷的手在同时放上他的手臂,并将喜鹊推到身后。 「喜鹊,不用担心,他是我的旧识,你先到后头的房间里休息吧。」东方荷说道。 知道她仍像以前一样地懂得他的心情,夏侯昌脸上峻色这才稍缓。 第十五章 「来人。」夏侯昌弹了下指,伸手把东方荷拉到他的身前。 「喜鹊姑娘请。」两个黑衣护卫从暗处现身。 「吓死我、吓死我!」胆子不大的喜鹊被吓到拼命地拍着胸口,还频频回头看东方荷—— 那个男人一脸冷酷,看得她直打哆嗦,东方姊姊和他独处没问题吧。 「不碍事的……」东方荷话还未说完,喜鹊便被请了出去,而她则在瞬间被拉入夏侯昌的怀里。 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冷凉的丝绸上,被他身上特调木香及他箝着她的力气一股脑儿地霸占了。 夏侯昌紧拥着怀里的她,感觉她一如往昔的温热娇软、感觉她靠在他胸前时小手贴在他胸膛的习惯性动作、感觉他的心再也不空虚了。 他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身上的淡香,爱不释手地抚着她的及腰长发,他的薄唇微微地上扬了。 「你的头发长了。」 「而你瘦了。」她抬头看他,忍着用手抚过他凹陷双颊的冲动。 不,她既然逃了这么久,便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地让他发现她此时心里有多激动。 「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夏侯昌眼色一沉,牢牢握住她的肩膀,厉声说道。 「那你希望我用什么语气对你说话?你难道忘了自己对我做了什么事?」东方荷杏眸喷火,指甲一把抓向他的手臂,希望能抓开他的手。 夏侯昌一动不动地由她抓着,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 东方荷见他一脸不知改过的冷脸,她气得厉害,想也不想地便举起摆在身后的铁锅用力地砸向他的头。 啪!铁锅砸向他的头,发出长长一声「嗡」的敲击声。 他的武功原来在她之上,但因为对她完全没有防备,这一下却是完全没避开。 东方荷张大嘴巴,望着他被吓到怔愣的脸,她睁大眼咬住了唇。 几时看过夏侯昌这样的表情?瞧他此时嘴角抽搐,皱眉忍痛,一脸被打呆的傻样。 「你……」她张口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了逸出口中,她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几次想停,可一看到他百般无奈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想笑。 他看着她笑到小脸都揪成一团,看着她握在手里的铁锅——她寻死时,还特意将他当年替她做的铁锅带在身上,代表了对他总是有些在意吧。 「你若能老是这么笑着,我每日被你敲上一记都无妨。」他挑起她的脸庞,举起袖子拭着她笑出来的泪水。 她睁大着眼,在他的脸乍然逼近时,便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加快,而她不想让他察觉,所以又想故计重施地举起锅子。 「啊。」他一手夺去她的铁锅,一手紧扣住她的下颚,眼里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占有。 「你……」 夏侯昌吻住她的唇,没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她抗拒着想推开他,但他坚持不放手,咬着吮着舔着与她唇齿交接,将她当成珍宝般地疼惜着。 「你不在身边,我都不像我了……」他在她唇间低语着。 她慌乱地看向他的眼,他的眼里情意太重,她蓦地闭上眼,不敢再看。而他扬起唇,大掌滑至她的脑后,用他想占有她身子的方式吮吻着她。 她揪着他的衣襟,感觉一种细细麻麻的快意从两人相触之处流至她的四肢百骸,她捧着他的脸,想要得更多,而他则再也无法满足于只是唇齿相接。 锵——铁锅从他的手上滑到地板。 她蓦地惊醒,正想推开他,他却横抱起她,朝着内室走去。 「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夏侯昌说。 「但我不要!」东方荷挣扎着,却完全没有法子阻止他将她扔到榻边。 她猛地起身,只想下榻逃脱。 「你会要的。」他单手将她的身子压制在床枕间,另一手则已强势地掀开她的衣衫。 「我会恨你!」她胀红脸,蓦地别开头,委屈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夏侯昌看着她的泪水,望着她蹙紧的眉心,眉头也随之拧皱而起。 「跟着我有那么苦吗?或者,你还在恼我要让你去二皇子那里?」他抚着她的脸庞,见她泪水落得更凶,他叹了口气,将她按回胸前。「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清楚就做傻事,打开了地宫东石门,万一你真的……」 他的喉间蓦然一梗,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感谢老天,让她活着回到了他身边。 东方荷当然察觉到他颤抖不已的身子及激动的反应,但她咬着唇,捏紧拳头,不许自己就此心软。 良久之后,待到他的呼吸变得较为平稳之后,他挑起她的下颚,定定地看着她。「把你送到二皇子那里,只是权宜之计。我自然会有方法,让他没法子动你一根寒毛的。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 「你有很多女人。」她用力眨干乍然生出的泪水,忿忿地瞪着他。 「但我没对任何女人说过这句话。」他抵着她的额头,锁着她的眼,轻声细语地说。 她的心紧揪了一下,却不敢因此而相信他。 「我若是你,不惜一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女人。」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若是我,就该懂得不能为一己私情坏了这几年来好不容易成就的局面。如今,北荻攻破东罗罗的铁城,进入京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急切地说道。 东方荷身子一颤,蓦地推开他在一臂之外,看着他开始紧抿的双唇,她昂起下颚说:「这就是我没法子待在你身边的原因。你为了复仇,全不当人命是命。」 「什么是命!」夏侯昌面色一阵扭曲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身前,大吼地说:「当年我在萨西部落当药人时,谁当我是人!谁当我是命!在我颈上系着项圈,要我学猪狗一样地跪在地上用嘴吃饭!逼我茹毛饮血地吃下生肉、逼我吃下春药,把我关进猪圈里,他们当我是人吗?」 东方荷看着他狂乱的神情,她整个人呆住了,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他在萨西部落时,竟经历过这样的一切。 「他们在我身上喂了大量的毒,想要将我训练成男宠送去给敌人享用,好毒死对方,他们当我是人吗……」他吼红了眼,一时之间竟没法子停下说话。 「够了,不要再说了。」东方荷扑到他的怀里,张开双臂用尽力气紧紧地将他拥住。「没有人该被那样对待。」 「他们说我长得太傲、说我目中无人,一个奴才不该有那样的眼神……」他喃喃自语着,双臂颓到身旁两侧,高大身躯仍不停颤抖着。 老天爷,这个曾经贵为王爷之子、曾经被视作王储的骄傲男子,究竟是如何度过那一切的?东方荷拥着夏侯昌在她怀里躺下,她抚着他的后背,不住地在他下颚、颈间落下安抚的轻吻。 「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说。 他紧闭着眼,脸埋在她的颈间,重重喘息着。 「我真想把他们全都抓过来,用铁锅打爆他们的头。」她说。 「不用,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感觉她的身子一震,他更加拥紧了她,不许她离开。「我很感谢他们那样对我。恨,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 她胸口一窒,眼眶一红,知道自己再度万劫不复了。 她以为她可以不爱这个男人的,她以为她可以因为他的冷情而心寒的。可一听到他曾经受过那么多的苦难,怜惜混合着原来的情感,却是更加将她推进爱他的深渊里。 「为什么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她抚过他瘦削脸庞及青紫眼眶,知道他一定又是许久不曾有过好眠了。 「因为你一开始就当我是人,我不想引起你的反感。」他偎着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眸,只觉累。 「你该告诉我的。」如此她虽不能接受他引发战事的行为,却更能懂得他的心情啊。 「说了,你就会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吗?」他蓦地睁开眼,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腕。 「若你放弃仇恨与战争,我天涯海角都陪你去。」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夏侯昌坐正身子,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东方荷望着他冷怒的脸庞,抚着他脸上的银制面具,低头轻叹了一声。 就算北荻国的二皇子被他所控制,就算东罗罗亡国了,他依愿为他的家人平冤了,但他的家人一样是死了,而他却害了更多的百姓因为他的仇恨而受苦。谁能保证这些百姓不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夏侯昌呢? 第十六章 她身为他除了轩辕啸之外,唯一在乎的人,只能用自己去跟他赌这一把。赌他或许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东方荷收回手,敛去脸上所有神色,搬出她过去数年在府里时所面对他的笑容——不冷不热、不依也不闹,就是旁观者神态。 夏侯昌最痛恨看到她这种面具般的表情,利眼一眯,便将她拖到身前。 「说你会留在我身边。」他说。 「我现在跟着梅非凡,一切都好。没这个必要。」她轻声说道。 夏侯昌瞪着她,紧咬着牙,用力到连额上青筋都暴突而起。 「我可以强掳你回去。」他说。 「我死都不怕了,你若想要一具白骨相伴,我也认了。」见他眼里问过戾气,她叹了口气,轻抚着他的手掌。「你接下来又想用梅非凡来威胁我吗?这样的所做所为,只会把我的心推得离你更远。梅非凡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仁民爱物,以百姓之心为己心。我被她这样的心念感动,她再穷,我也跟她一辈子。」 见她对梅非凡评价如此高尚,夏侯昌的拳头几乎要因为怒气而被捏碎。 她竟敢在意他之外的男人,她竟敢说她要跟着别的男人一辈子,她的心应该只停留在他的身上。即便她就当他是家人也一样,他绝不允许她在意别的男人胜于他。 他要毁了梅非凡! 「你就那么想待在梅非凡身边?」他说。 「对,因为在梅非凡身边,我不用因为即将引起的人命死伤而感到内疚。」她说。 夏侯昌瞪着她,脸色愈沉、眼眸愈冷,终至整张脸庞变得就像他所戴的面具一样地毫无人味。 他抿紧薄唇,转身便要离开。 「你不会对梅非凡做什么吧?」见他神态无情,她急忙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冷眼旁观着她的着急,冷冷地说道:「你总是会回到我身边的。」他漠然地说完,绕过她便往门口走去。 「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除非是他改变了。 「我的生命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夏侯昌推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房间。 东方荷无力地倒卧在床榻间,泪水潸潸地流下脸庞。 她不爱哭,泪水总是为他而流。如同她的心,也总是为他而苦着。 我的生命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一个男人要被折磨得多彻底,才会说出那样痛彻心腑的话? 东方荷把脸埋入枕间,手掌紧抓着胸口,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着老天爷昌一个放过他自己及百姓的机会吧,因为他的心好苦好苦好苦啊…… 【第五章】 夏侯昌离开之后,东方荷一夜辗转反侧。一来是心疼记挂着夏侯昌、二来也是因为知道夏侯昌不是那种会轻易放手的人,怕他会对梅非凡不利。 况且,她的行踪曝了光,之后,总是会有夏侯昌的人跟着,她便得小心别让夏侯昌的人发现梅非凡的真实身分。 就这么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交代了喜鹊别提昨晚的事情之后,便匆匆拉着喜鹊和昨晚不知在男宫招惹了谁,浑身腰酸背痛的梅非凡离开客栈。 三人先在路上找了间酒楼用餐,东方荷原本想趁此吃饭机会好好休息一番,谁知道这间餐馆的素菜却彻底惹毛了她—— 这满嘴的油腥味,是要人怎么吞得下去。 没睡好再没吃好,她隔天就垮了。 于是,东方荷挑剔了几句,梅非凡拿了银两打点好掌柜之后,她便领着喜鹊登门入室到酒楼后方的灶房了。 使出这几年夏侯昌让人教她的武艺赶走一名嫌恶女人的厨师之后,她挑了几样菜让喜鹊到一旁清洗备用着。 要不要再多做一点,好让人带去给夏侯昌?她知道唤出隐身暗处的护卫们的口哨暗号。 夏侯昌面颊削瘦,铁定是吃得甚少。这人嘴刁食欲不佳,就只有她做的饭菜,偶尔还能吃下一碗。 会不会是当时当药人时,被各式的药弄坏了肠胃?不爱吃肉,应该也是因为那时被迫茹毛饮血吧…… 东方荷一想到这里,心便全拧成一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伸向一旁的冬笋,准备多做一道夏侯昌爱喝的香链冬笋汤。 就在她手里忙碌之际,外头说话声大了起来,隐约听见掌柜的说—— 「……公子可曾听说不久前盐城的命案?」 「命案?」梅非凡说。 「是啊,几名姑娘被杀,衣衫都被剥过。这一、两年来,这事也不知道是第几件了,不知是哪个罪大恶极的人做的啊!」掌柜说。 「又是月圆之夜吗?」梅非凡说。 东方荷停下切东西的动作,皱起眉叹了口气。这些时日,东罗罗的凤皇追杀前凤女罗盈的举动,始终没停止过。 「没错没错,现在自家有闺女的,全都风声鹤唳……」 「官差找人!」 东方荷被门外的一声大喝,吓到将手里的刀子落至桌上。 一阵不好的预感闪过她的心头,让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东方姊姊。」喜鹊也被那一声「官差找人」吓得挨到了她身后。 「嘘。」东方荷心脏狂跳,脸色变得惨白。 她和梅非凡行走江湖这么久,从没遇过什么官差找人。怎么昨天才遇见夏侯昌,今日就碰上了这事?夏侯昌不会真的对梅非凡出手吧? 「各位官爷有什么事?」掌柜说。 「朝廷特使辛大人来查办女子被杀事件。」官兵说。 辛大人?东方荷心头一惊,就怕真是那个辛清风。 「一定是那个辛大人找来了。」喜鹊抓着东方荷的手,全身不停地发抖。 「没事,有我在。」东方荷把喜鹊揽在身侧,安抚着她,仔细听着外头的状况—— 「是你这个小子!」 「辛清风大人,好久不见。没想到咱们又碰面了。不是说您即将登上宝船去宣扬东罗罗国威吗?怎么这么快又见到您了?」梅非凡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响亮地在客栈内回荡着。 果然是辛清风!梅非凡是在警告她们别出去啊。 东方荷抱紧喜鹊,后背频频冒出冷汗,恨不得剁碎自己的舌头——若不是她当初为了逞一时之快,辛清风又怎么会认得她们。 「我一遇见你这个瘟星就没好事。」辛清风说。 「辛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小的可是来这灯城花银子的。」梅非凡说。 「我在福城时,隔壁水城出过人命。你到灯城,隔壁盐城也出人命。这事铁定有问题!」辛清风大声说道。 「东方姊姊,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就由我来扛。喜鹊多谢你们的照顾,我从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你们都是大好人,我不能害你们。我出去跟辛清风走,你和梅公子快逃……」喜鹊泣不成声地说,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现在出去,他一样不会放过梅非凡的。」东方荷牢牢地扯住喜鹊的手腕,但她自己的身子却不停地颤抖着。 辛清风的言下之意,是想栽赃给梅非凡啊! 「大人,这事没什么问题。我人在福城及盐城时,你人也在那里,为何不说你也和命案有关。」梅非凡说。 「大胆!我可是朝廷特使!」辛清风说。 「我若愿意,花个银两买个县令或像你一样的朝廷特使,再从百姓身上剥削银两,此事又有何难。」梅非凡说。 「本官何时从百姓身上剥削银两了?来人,把这刁民给我押下,搜身!」 东方荷一听到搜身,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坐下。 「东方姊姊。」喜鹊快手搀住了她,把她扶到椅子上,两人全都屏气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对话。 「不用搜了,我身上一张银票也没,不过就一些给我女人们的首饰。」梅非凡说。 「总之,你这人老是出现在发生命案的附近,本官一定要仔细盘查。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去。」辛清风说道。 「不……不要拷问她……」东方荷脑子一阵晕眩,把脸埋到双膝之间。 「你们甭押,我自己走就是了。还有,请辛大人看清楚了——」 一阵沉默之后,东方荷跟喜鹊听见了辛清风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 「没错,我是神官后代……」 东方荷一听到梅非凡这么说,猜到她刚才必然是亮出了手腕上的太极纹身。 「我朝律法明订,神官后代不下鞭刑。民间百姓也知道,害死神官血脉者,三代都会穷苦潦倒,辛大人可不会知法犯法吧。」梅非凡说。 第十七章 东方荷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知道梅非凡的太极纹身至少能保着她不受鞭刑。但是,鞭刑之外,能打死一个人的方法还少吗? 「哼,对付你这种恶徒,不用鞭刑,本官也能叫你招。」辛清风说。 之后,门外再没人多说什么,只是不停传来吆喝、踢踹桌椅的吵杂声音。 每一声声响,都让灶房里的两个人随之心惊不已。 终于,外头落了平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喜鹊蹲在东方荷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角哭了起来。 「不,是我的错。」是她太莽撞多嘴了。 东方荷抱住喜鹊,就这么相拥而泣着。 「姑娘,不好了,你家相公被押走了!」掌柜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看到她们两人泪流满面,也不禁叹了口气。 东方荷缓缓地站起身,拭干了泪。因为脸色惨白,一对杏眸更显得乌亮无比。 「掌柜的,烦请你告诉我,这灯城的大牢在哪里?您可认识县令或狱卒,好让我去打点申冤?」东方荷朝他递过一锭小碎银。 掌柜的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银两。 「我有个侄子在狱里当差,我带你去找他吧。这个年头,只要有银子,死刑都能用银两赎回,你也甭太担心。只是这辛大人说是什么朝廷特使,需要的银两必定也不是少数……」 「多谢掌柜。」东方荷想着怀里唯一一张银票,手掌不由得握成死紧。 她知道夏侯昌可以让人放了梅非凡! 但是,会不会梅非凡被抓走,正是因为夏侯昌的命令? 「姊姊。」喜鹊握了下她的手,挨近了她。「我也跟你一道去。」 「你别出面,免得再生事端。你回到我们刚才住的客栈里,就说要住我们昨晚睡的那间房。掌柜的应该还认得你,不会拒绝的。」否则她一时也想不到能把喜鹊安置在哪里。「等我办完了事,就过去找你。」 「姊姊……」 「没事的。」东方荷坚定地紧握了下她的手,而后便转身看向掌柜。「烦请您带路了。」 东方荷在抵达衙门前,已经先将银票换成了一锭又一锭的银子。 她只是没想到,不过就为了见到那个看守梅非凡的狱卒,银子就立即用去了一半。 而另外一半银两,就在狱卒说梅非凡才进牢里,就被拖去用刑,双手都被夹了板子,痛昏了过去,最好是送点银两请师爷到辛大人面前说点好话时,也就用完了。 如今,她两手空空,可她依然不知道梅非凡的将来是生是死。 她知道她该去求夏侯昌,可心里的那股怀疑与恨意却阻挡了她。若非夏侯昌动了手脚,事情岂会这么凑巧发生在梅非凡身上。 夏侯昌被折磨过,为何就不能将心比心,把别人的命也当成命呢? 「多谢师爷。」东方荷心里苦笑,却仍然对着马脸师爷盈盈地笑着。 「有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等着,老天爷不会让梅非凡早死的。」师爷乘机揉捏了几下她的手。「咱们大人和辛大人的交情不凡,而咱们大人就喜欢你这种知道进退、懂得打点的女人,不如你挑个日子亲自来见见大人,给大人捶捶背、捏捏脚,吹吹枕边风……嘿嘿嘿……那还有什么事成不了呢?」 东方荷忍住拿起身后铁锅揍人及胸腹间作恶的冲动,勉强陪着笑脸、抽回手屈膝行了个礼说道:「小女子奔波一日,狼狈不堪,烦请师爷在大人面前多美言几句,我明天再来拜访。」 「好好好,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快回去休息吧。」师爷掐了两下她的脸庞,这才嘿嘿笑着走进了衙门后方的小门。 东方荷扶着旁边巷壁,行尸走肉地往前走着。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当她双膝一软,再也没力气往前时,正好下了一场大雨。 雨打得人满身作痛,她拥着双臂,双唇被冻得雪白,想找个避雨处,偏偏此处除了几棵大树之外,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 她拖着脚步,勉强倒在一棵树下,也管不得地上一片泥泞,就这么挨着树干坐下,努力地把身子缩成一团。 好冷好冷……她牙齿打颤地想起一年前,当她决定打开古墓里的东石门,大水冲进陵墓那一刻时的恐惧及冷意。 现在的冷,同样又是为了夏侯昌。 她真的没法子不相信梅非凡所遭受的这一切与他无关。 这男人为什么有本事这么混帐?为什么总能在她对他心软的时候,就又杀得她遍体鳞伤? 东方荷把脸埋进双膝之间。想哭,却因为太冷而流不出任何眼泪。 突然间,一件斗篷披上她的肩头,她呼吸到夏侯昌身上的味道,气得把斗篷往地上一扔。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蓑衣的黑衣护卫正举着伞站到她面前。 「东方姑娘,请到马车里避雨。」护卫说。 「不。」东方荷双唇发颤地说。她要再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她不要就这样屈服! 「雨势一时片刻停不了,东方姑娘若是冻坏身子,主人要担忧的。」护卫说。 「我没事。」东方荷背过身,谁也不见。 「你是在任性什么!把命弄丢了,就能救得了梅非凡吗?」 一只大掌蓦地揽起她的腰。 东方荷猛抬头,看见了铁青着脸的夏侯昌,站在大雨中瞪着她。 「你走开!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她找不到东西打他,又没力气抽出身后的铁锅,拳头于是如雨地往他身上落去。 「走。」夏侯昌拖着她的身子大步往前。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到梅非凡被放出来。」 她用了太多力气挣扎,竟然双膝一软就往地上跪去。 「我跪着求你,你会放了梅非凡吗?」她仰头看着他,双眼被雨水打得通红。 「胡闹!」 夏侯昌怒目一瞪,低吼一声,手掌用了几分力道劈向她的后颈穴,东方荷霎时昏了过去。 夏侯昌横抱起她,走向马车。 护卫见状连忙上前为他们撑起大伞,拉开马车门。 夏侯昌拿过一旁的皮裘为她覆上,取来布巾包覆她的湿发,并将一块裹在厚棉里的烧热砖头放到了她的脚边。 「今晚有一艘海牢船要出海,安排梅非凡上船,切记千万要保住他的命。之后,再让人找机会把梅非凡扔到轩辕啸的鬼盗船附近。」夏侯昌头也不回地交代道。 「是。」护卫应了一声,关上了车门。 「回到富贵客栈。」夏侯昌言毕,低头凝望着东方荷惨白的脸孔,知道她会希望梅非凡活着。但他一点都不希望梅非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走动,当然要趁着辛清风此一栽赃机会顺便把梅非凡送到千里之外。 先把梅非凡弄到海牢上,再让轩辕啸有机会救人,把人给带回无名岛,就是他所希望的结果—— 梅非凡可以活着,但要活得离东方愈远愈好! 况且,梅非凡那日到灯城的男宫时,曾经误闯过轩辕啸的厢房,轩辕啸对其留下了印象,他认为轩辕啸不会对梅非凡见死不救的。 「你不是说梅非凡仁民爱物,以百姓之心为己心吗?那么就让那个梅非凡去感化无名岛上的那群海盗吧。」夏侯昌对着昏迷中的东方荷冷哼了一声,双手却将她揽得更紧了几分。 她是他的女人,谁也不许夺走。 夏侯昌带着东方荷回到富贵客栈后,便让喜鹊替她褪去湿衣、喂了些祛寒的汤药。 东方荷一度醒来,一看到喜鹊,便没反抗,倒头又沉沉睡去。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夏侯昌冷冷地瞥了喜鹊一眼。 「我要照顾东方姊姊。」喜鹊害怕地瑟缩了下身子,却勇敢地说道。 「你的房间在隔壁。」夏侯昌寒声说道。 「可是我要照顾东方姊姊……」 「去!」夏侯昌音量一抬,喜鹊吓得拔腿就跑。 可她跑到门边时,还是停下脚步,不安地搓着手。「你会好好照顾姊姊吧?」 「她是我的女人。」 「你都不回答问题的喔。」喜鹊脱口说道。 夏侯昌射去一眼,喜鹊立刻消失在门外。 夏侯昌躺上榻边,支肘托腮看着偎在内侧沉沉睡着的东方荷。 梅非凡究竟是怎么样的男人,竟能让她如此执着? 他那日到男宫与轩辕啸碰面时,远远地瞧过了梅非凡的样子。就是个斯文男子,或者气度还算不凡,但实在是说不上让人印象深刻。 就为了她所谓的仁民爱物之心,所以她在乎梅非凡? 第十八章 夏侯昌低头抿了下她浅白的唇,吮得它们有了温度才又松开。 他满意地看着她已有淡淡血色的唇,冷唇一扬,将大掌抚上她冷凉的颊边。 东方荷蹙了下眉,脸庞不自觉地磨蹭了下颊边的温暖。 「醒了?」他说。 东方荷的身子一僵,蓦地睁开眼,对上了夏侯昌定定凝望的黑眸。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赫然发现她被裹在一件黑貂斗篷里,且斗篷下未着寸缕。 「你……」 「毛皮直接贴着身子最能取暖,是我让喜鹊替你换上的。」他的大掌撑起她的腰身让她偎坐在他的臂弯后,便侧身舀过半匙的汤放到她唇里。「喝点汤暖身子。」 「我自己能喝。」她握紧拳头,别开头不看他。 「听话。」他说。 「我不想听你的话。」她只想打他的头。 「你如果还想走出这里,最好乖乖听话。」他沉了声,捏住她的脸,硬是将她的脸扳正面对他。 「除了威胁我之外,你还有什么本事吗?」她冷笑地说道,却还是让他喂完了一整碗汤,因为她需要力气。 夏侯昌见她动作服从,可一对杏眸噙着怒火,巴不得咬他几口的模样,薄唇勾起一抹笑意。 东方荷胸口一闷,印象中他这样带着暖意的笑容,她已经有许久不曾看过了。 「你还记得我刚到古墓那一年吗?有回你发烧了,我也喂过你一回的?」他放下碗,将她置于他的臂弯之间。 「我只记得你那难听的歌声,还有我被你煮的那锅难喝的汤又弄病了三天。」想起那锅汤的滋味,她唇边漾起了笑意。「最可笑的是,你当时竟坚持是我咬了你,才会生了那场病。」 「我曾经是药人,我体内的血超乎你所想像的可怕。」他轻声说道,让她偎在他臂弯里的身子,更加靠近自己。 东方荷仰望着他深情黑眸,几乎就要融化在他的怀里,但她突然想起了梅非凡所遭遇的一切,整个人立刻惊跳起身。 「你怎么可以这么混帐!你怎能那样对梅非凡!」东方荷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全刺入了他的皮肤里。 夏侯昌见她为梅非凡如此激动,眼色立刻变得如同脸上面具一般地冰寒。 见他一语不发地瞪着她,东方荷的火气更甚。她的眼直逼到他面前,朗声逼问:「是你做的吗?是你叫辛清风带走梅非凡的吗?」 「以为把一切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你们就没错了吗?」夏侯昌低吼一声,蓦地将她推倒在榻间,双手压在她的脸庞两侧,高大身躯轻易地制住她的挣扎。 他老早已经派人从辛清风那里把事弄了个清楚,没道理白白让她诬陷。 「是我叫你们去买喜鹊的吗?是我叫你们去挑衅辛清风的吗?是我叫你们到灯城那间酒楼用餐的吗?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东方荷被他凌厉神色一惊,这才知道原来她错怪了夏侯昌。 都怪她多事,不该快口招惹了辛清风,导致了这场祸事。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对不起。」她眼巴巴地仰看着夏侯昌,因为感觉到自己的脆弱渺小与无能为力,因而哽咽地说道:「都是我的错……可他们却抓走了梅非凡……还对梅非凡行刑啊……」 「是个男人便能挨得住。」夏侯昌严声说道,对于她关心别的男人一事实在没法子给任何好脸色。 「我得去救她。」东方荷拱着身子想脱身,却让他的身躯彻底压平在床榻间。 「怎么救?用你的身体救吗?让灯城的县令睡了一晚之后,然后再听他告诉你梅非凡已经被送上海牢船了吗?」他低吼说道。 「你说什么?」她脸色惨白,像是被他的话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种你原本该用身子来交换的消息?」他薄唇紧抿着,利眼紧盯着她。 「我可以把身子给你。」她气若游丝地说。 「为了梅非凡。」夏侯昌从齿缝里迸出话来,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 他脸上的恨意及咬牙切齿的语气实在没法子让她往其他方向多想,她懂这男人对她的独占欲,她不懂的是—— 「我不懂,你如果真当我是你的女人,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不碰我?」她说。 夏侯昌俯低身子,抚着她拧眉的困惑小脸。 「我以前不能要你,因为那会伤害你。」他嗄声说道。 「但你要了别的女人!」她的心一痛,重重咬住了唇。 「因为她们的生死与我无关。」他按着她的唇,不许她伤害自己。 突然间,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她抓紧了他的衣襟。 「天啊,你的体内不会还有当药人时残余的毒性吧!」她脱口说道,目光紧盯着他的眼。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因为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 「是,所以我才会担心你是因为咬了我而生病。所以,轩辕啸才会替我找来了专治奇毒百病的上官大夫。」他说。 「天。」她捧住他的脸。「你说过他们在你身上喂了大量的毒,想要把你训练成男宠送给敌人,好毒死对方。这事难道真让他们给试成功了?」 「他们确实是成功了。」夏侯昌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脸上神情也愈益冰冷。 「而他们在我体内种下的这种毒,唯一的排出方法便是透过交欢,把毒传到对方身上。否则,毒素累积在我的体内,不出十年,我就会肚破肠流。」 「所以,你才会从不和哪个女人在一起超过半个月。」她抓着他的手臂激动地说道。 「对,因为那至少还能保她们一条命。」他语气漠然,像是在述说寻常吃饭小事一样。 「那现在呢?」东方荷抓住他的手臂,内心的激动让她实在没法子好好地躺着,蓦地坐起身子。 但她忘了自己如今只覆着一件黑貂斗篷—— 斗篷滑落在她腰间,露出她半边玉肌及雪嫩胸蕊。 她大惊失色,连忙抓起斗篷裹住身子。 可他早已看尽了一切,黑眸闪过占有的光芒。 「现在吗?」他的大掌扣住她的颈子,贴上她的唇,在她唇间低语道:「我的毒已经祛尽,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你——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她又要推他,又要抓斗篷,手忙脚乱到大叫出声,干脆抓过斗篷蒙住头及大部分的身子。 夏侯昌握住她玉白小腿,倾身亲吻着它们。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为解毒才去找那些女子?」她闷声说道,身子因为他的动作而轻颤着。 「我以为你不在乎。」 「你混蛋!」东方荷气呼呼地拉下脸上斗篷,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媚又娇又羞,他心中一动,低吼一声,豹一般地扑向她的唇。 她惊呼一声,却没再反抗。 他感觉到唇下的依顺,瞅向她的眼,只见她的水眸里尽是依恋。 他胸口一窒,扣住她的后颈吻得更深,大掌一使力便揭去了她的斗篷。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那一夜,东方荷筋疲力竭到连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都不知情。只依稀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他低沉地笑着说「累坏你了」,感觉他将她揽入怀里,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乍然醒来,是因为梦见了浑身是血的梅非凡。 东方荷蓦地睁开眼,看着床榻上方的沉木雕柱,只觉得冷汗涔涔,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在何处。 「醒了?」夏侯昌坐在不远处的靠窗矮榻边,手边几案上摆着一些帐册及地图,见她醒来,便放下帐册,原本肃然脸孔勾起了一抹笑意。 东方荷顾不得自己的赤裸,拥着皮裘、抓着被褥,跌跌撞撞地下了榻,直奔到他面前。 「怎么了?」他脸上笑意因为她一脸惊慌而褪去,大掌一捞,便将她抱到身侧坐着。 「梅非凡真的被送进海牢吗?」她问。 夏侯昌的笑意因为她一醒来就问梅非凡而不快起来,他薄唇一抿,眼色一冷,用力地点头。 东方荷脸色一白,全身不停地颤抖起来。 海牢哪是人待的地方。那是每日都要杀死一个囚犯当成粮食,每个人都可能是别人下一餐食粮的炼狱啊。梅非凡什么都懂,就不懂武艺,怎么有法子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 万一,他们知道了梅非凡的性别,梅非凡才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东方荷急得落下了眼泪,小手不自觉地攒着他的衣袖。 夏侯昌见她愈急,他脸色就愈铁青,愈加抿紧双唇。 第十九章 「你有眼线在海牢上吗?什么方法可以让梅非凡快点离开?」她咬了下唇,眼巴巴地看向他。 「就算我有眼线,我为何要救梅非凡回来?」他抿紧双唇,双臂交握在胸前。 东方荷看着他此时的跋扈神态,她轻咬了下唇,忽而在他身旁跪坐起身,唤了他一声。「夏侯……」 见他眼里闪过一阵防备,她心里忽而有些想笑。 这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她算计不成吗?虽然她此时确实是存心要算计的。 东方荷没给自己多想的时间,更加挨近了他,整个人半坐半卧在他的大腿上。 「你想做什么?」夏侯昌身子一僵,沉声问道。 「不想我靠近,便直接说吧。以为我习惯投怀送抱……」她面子挂不住,滑下他的身子就要走人。 夏侯昌一把揽住她的腰,横抱起她孩子一样地拥在胸前腿间。 「说吧,你想要什么?」他冷着脸,声音却带着一丝无奈。 她深吸了一口气,捧着他的脸,很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要你是我唯一男人。」她说。 夏侯昌没回应,就是紧盯着她,盯到她不自在地别开头,然后又很快地回头咬了一下他的唇。他笑了,这回没让她就这么轻易离开,扣住她的后脑,硬是与她唇齿缠绵了一会儿才放人。 再抬头时,她双眸氤氲,气息微乱地揪着他的衣襟,一手捣着他的唇。「别闹,让我把话说完。」 「我知道自己是你唯一的男人,你可以不用再说了。」夏侯昌咬着她耳珠,压着让她的身子与他相触。「我们可以忙点其他的事。」 她经历了昨夜欢爱,知道他又被挑起,红了脸推了推他,迳自地说道:「总之,你若不把梅非凡救回来,我心里就会始终记挂着梅非凡不放。」 夏侯昌冷眉一沉,大掌蓦地握住她的下颚,逼近她的眼。 「再敢念念不忘都是梅非凡,信不信我让他连明天都没有。」他不快地说。 「就是不想念念不忘,所以才要你快点把人救回来,否则我怎么忘?」见他皱眉迟迟不语,她急着扯他手臂嚷嚷道:「好不好?好不好啊!」 夏侯昌低头见她这模样,完全就是当初在古墓时的天真烂漫,或许他们初出古墓时,她随着他经商的初时,还常有这些习惯。可就在他开始有了妻妾之后,她对他也慢慢变得疏离了。 说是疏离,也许不妥。但她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待他便像家人了。 【第六章】 「我的东方总算又回来了。这是你这几年来,头一回跟我撒娇。」他抚着她的脸颊,嗄声说道。 「所以,你允了?要救梅非凡了。」她双眼一亮,眼巴巴地看着他。 「梅非凡的事,我已经让人处理了。」 「要平安救出她来才算数啊。否则,我既念念不忘梅非凡,又想起你前几年待我的无情无义,自然又把她的地位捧得更高……」 「看我怎么治你这张嘴——」夏侯昌将她压平在矮榻间,轻怜密意地吻着,大掌却是探上她的肌肤,抚得她又是阵阵哆嗦。 「不行啊……身子还疼着。」东方荷揽着他的颈子,把脸庞埋入他的颈间小声地说道。 瞧她像是要钻入他的身体里般地娇羞,他心窝都暖了,大掌一用力,牢牢地固住了她的纤腰。 「待会儿帮你瞧瞧。」他对着她耳边说道。 「不许。」她睁大眼,急忙忙摇头。 「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瞧过的?」 东方荷倒抽一口气,一手揪着被子遮身、一手去蒙他噙笑的冷唇。可他长眸含着情欲睨看着她、提醒着她,她昨夜几度被他摆弄到昏了过去。 「就是不许你瞧。」她的手转去遮他放肆的眼,一见挡不住他,索性拉过被子蒙了自己一头一脸。「不理你了。」 夏侯昌笑着搂她在胸前哄着,好说歹说才让她愿意再露脸。 「平时在府里,谁不说东方姑娘识大体,真该叫他们看看你现在任性模样。」他笑着说。 「那……你回府里之后……还会再碰其他女人吗?」她脱口问道。 他抚着她的脸颊,薄唇一扬,欢喜着她的在乎。 「没必要了,原本她们就只是祛毒的药。」他说。 「不要说得这么没心没肺。」她谴责地瞪他一眼。 「之前不告诉你这事的原因,就是知道你决计没法子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替我分散毒性。」夏侯昌握住她的下颚,食指着魔般地抚着她红嫩的唇。 她想起这些年的揪心,胸口一闷,张唇便狠狠咬住他的手指。待得她咬到气消了一些,这才板着脸拉下他的手,半气半撒娇地说道:「总之都是你的错。」 夏侯昌凝望着她的杏眸,心里其实仍无愧疚之意。在他心里,他与那些女人不就是银货两讫。况且,在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她与轩辕啸,其他人的命,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放心吧,我碰她们的次数,不会对她们造成太大影响。」他淡淡说道,只是握住她下颚的大掌紧了一紧。「而你也不许再把她们放在心上。」 「我若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你就要担心我没把你放在心上了。」东方荷抚着他的发,叹了口气后说道:「早该知道你这人有洁癖,会周旋在那么多女子身边,铁定有事。」 他依着她的手势躺到她的胸前,她没坐稳身子,身子往后一倒,就这么滚到短榻之上。他顺势将她压在榻上,见她及腰的如云长发飞散在榻间、香肩小露、眉目含情,他看得目不转睛,粗声命令道:「我们今晚就成亲。」 「可是……」他还有两名妻子啊。 「你比谁都清楚我那两名妻子和我有着利益关系,我不可能休妻,但也不会再碰她们了。懂吗?」他凛着眉,沉声说。 「总觉得是我害她们守了活寡。」她有些不安地咬了下唇。 「难道要我再去亲近她们?」他捏住她的下颚瞪着她。 「你敢!」东方荷圆睁着眼,挣扎着要挥开他的手。 「我有什么不敢的?」夏侯昌扣住她的双腕箍在她的头顶,就爱逗得她又气又恼又羞。因为这样的她,旁人是无法得见的。 「对,你什么都敢!连我都敢送给二皇子!」她想起这事还是有怒,挣扎着想夺回自己的手,一个太用力,两只手腕都磨红了,痛得皱起了眉。 夏侯昌松开手,端坐起身,拿过药膏,在她手腕轻敷上一层。 她想起那时心痛到不顾一切求死的绝望,立刻别开眼,看都不看他一眼。 「若我之后还是要把你献给二皇子呢?」他问。 「你——」她眼眸一火,扬起玉手就要甩他巴掌。 他拦截了她的手腕,黑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东方荷气到全身不住颤抖,恨不得狠甩他几十个巴掌以泄忿。 他怎么有法子说出那样的话,却又用这样深情的眼神看着她,好似要她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 东方荷的身子一僵,突然间懂了——她懂这男人要她爱他,不顾一切地爱着,即便他会做出毁灭她的行为,他也要她爱着。 因为他要她打从心里相信他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若我真去了二皇子那里,他会发生什么事?」她抓住他的衣袖,定定地看着他。 夏侯昌薄唇一扬,笑了。他抚着她的脸庞,吻着她的唇,轻触着她的发,恍若不知该如何将她疼入心里一般。「我就知道你会懂我的。」他说。 「你还没告诉我,他会如何。」 「他会发现他开始不举,没法子碰你。」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若他欺负我呢?你明知道他私下残暴,府内的人被杖刑至死者也不止一个。」她揪着他胸前的衣,颤声问道。 他露出一个极冷笑容,薄唇一启说道:「他若敢动你一根寒毛,他就会被无名刺客杀死。」 东方荷倒抽一口气,心里还是不懂。「可是……你不就是要靠他的野心来偷夺王位吗?」 「我偷盗王位是为了复仇。二皇子司徒长达最好利用,最易让他父亲偷来的天下兵败如山倒。但他若不小心死了,那我索性就连太子一块灭除,让天下大乱,谁都别想掌权得利。」他冷笑一声说道。 东方荷的眼眶蓦地泛出泪光,知道这表示她在他心里非常重要。但是,他仍然不会因此而放弃生灵涂炭的念头啊……她打了个寒颤,眼巴巴地望着他。 第二十章 「不许你怕我。」夏侯昌眯起眼,紧圈住她的腰。 「我不怕你,我只是怕这些仇恨。」她捧着他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仇恨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与我无关,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东方荷双手紧缠着他,任性地把泪水都揉在他的衣襟前。 他将下颚放在她的顶上,静静抚着她及腰的丝缎长发,薄唇噙着笑意地说:「是,整个人都是你的,以后什么事也不瞒你了。」 「尤其是身子的状况。」她揪着他衣襟,抬头要他给一个保证。 「我的身子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他正经地说。 「怎么了?」她蓦然抬头,柳眉旋即拧紧地追问道:「哪不舒服吗?和那毒有关系吗?你把上官大夫也一块带来了吗?」 「你就是我的药,但你现在旧伤未愈。」他咬着她的唇,露骨的注目让她又红了脸。 「就爱闹人。」她捶了他肩膀一下,努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他望着她泛粉的双颊,再度低头吻住她的唇。 「我们再也不分离了。」他说。 「嗯。」她勾住他的颈子,回应着他的吻,可内心却忍不住地希望着若他能够放下仇恨,这一切才能算真正的圆满啊。 之后,便是一连串蜜里调油的日子。 夏侯昌带着东方荷抵达他在东罗罗所盖的私人宅第,宅第中的院落设计与他们在北荻的住所,几乎完全如出一辙。 两人在房里关了数天,饮食都由人送至门口。他因为脏腑全被毒给侵蚀过,食欲向来不好,可这几日让她哄着喂着,竟也吃了比平时更多的量。 这一日,午时才过一刻,春日的太阳正暖暖地烘着人。 他与她偎在依着荷塘而建的一处水榭里,水榭轻纱在风中轻扬。她早嘱咐人烧了两个火炉,因为他的身子受过毒,较一般人容易受寒。 他斜倚在铺着毛裘的软垫间,她则偎在他的怀里,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唇边。 他吃了几颗后,便转而衔起她的唇了。 「你别又在这里乱来……」她的话被他吞下,还是让他占了便宜。 但她这些日子来也知道该怎么治他了,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时,她便挠他痒。把他这个向来冷脸的男人挠得眼眸眯成一条线、笑到一张脸皱得像孩子似地。 「停!都依你意思总成了吧。」夏侯昌笑着说,移坐到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 东方荷瞅他一眼,装镇定地拿起小火炉上热着的养生茶,给自己和他都倒了一杯。 光天化日下,虽然没人敢闯入「听荷院」,可总还是羞啊。昨日被他在这里放肆了一回,她虽忘情,却也羞得她一整个晚上都不理他。 无奈不理他的结果就是,他就非得招惹到她回应了他为止。于是,腰酸背疼的人又是她了。 前几日,他太猖狂,她才初尝人事又无法抗拒,经常被折腾到没法子再承受他。这几日,虽已渐渐习惯了被他融入,但镇日就这么满脑子的春色无边,简直不像话啊。 「喝。」东方荷把茶推到他手边,自个儿则拿起一旁的扇子扇着脸庞,半边身子趴在荷花形状的窗框上,望着外头的荷池。 「怎么会想在东罗罗盖了这么一座宅院?何时盖的?」她问。 「在替司徒长达兴建私人别院时,这里就同时进行了。至于为何要盖吗?你不久后便会知道了。」他啜了两口茶便不再碰。 「你要和凤皇他们碰面?」她问,又把茶推回他手边。 「你果然没白跟我这些年。」夏侯昌满意地点头,这回才把茶一饮而尽。 东方荷当然知道他这么用心着墨于排场,正是因为那些在他的住处与他碰面之人,若是先被排场给震慑住,他多半就猜得出对方心性,也较容易用一种纡尊降贵的方式,让对方觉得他愿意与他们合作,是一种荣幸。 这人的皇族气势,在这种时候当真就表露无遗啊。 「我也要见他们。」东方荷握着他的手掌说道。 「你何时也对这事有兴趣了?」他挑眉瞥她一眼。 自从她知道梅非凡是凤女之后。东方荷在心里暗忖,却给了他另一个答案。 「三年前,我曾替罗艳在手腕上纹了梅花刺青,我想看看她如今成为凤皇之后的模样。」 「还以为你现在只对梅非凡的生死有兴趣。」他的食指压住她的唇,不待她开口便先说:「我既答应了你,就会让梅非凡活着。海上密探说,梅非凡现在在海牢里被单独关着,我也已经想法子让海牢船朝轩辕啸鬼盗船的方向开去了。」 「你要让轩辕啸去救梅非凡?」她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是,我会安排梅非凡在最适当的时候被扔出海牢船,在小舟上漂流,而轩辕啸会救到人的。」 「万一——梅非凡的小舟在海里翻了、万一轩辕啸不救她的话……」她拉下他的手,担心地问道。 「够了,不会有那种问题的,而你该那么挂心的人应该只有我。」夏侯昌皱着眉,低喝了一声。 东方荷确实没问了,因为很怕这个只把她当人的男人,一个恼火便真的差人去翻了梅非凡的小舟。 「醋坛子。」她朝他做了一个吃到酸醋的皱眉表情。 夏侯昌最爱她这种淘气的样子,什么气也消了,一把就将她拉回怀里。 「我饿了。」他嗄声说道。 「你……早上都两回了还不够吗?」东方荷红着脸,用力地拍着他的手臂。「我也是会累的。」 「娘子,我是说我肚子饿了。」夏侯昌忽而仰头大笑出声。 东方荷先是僵住,继而羞到把脸全埋入双掌之间,都怪他把她变成了色欲薰心的女人。可耳边听着他不歇的笑声,她心里一暖,便觉得什么也不重要了。 「想吃你做的东西,就像以前一样,好吗?」他长指挑起她的脸,深眸噙着笑意。 「那你也得帮我,就像以前一样。」她握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拉着他便走出了水榭。 于是,就在「听荷院」外头的灶房里,东方荷命令夏侯昌和着面团好让她烙饼,她则趁此时间先简单做了几道他爱吃的清炒山蔬、梅?font color="red">幽径13獬锤ず拖愎杰魈馈?br />   之后,铁锅一张张地烙着饼皮,经常是她第二张还没烙好,他就已经吃完了第一张。 「你好歹也留一些给我啊。」她睁大眼睛说道。 夏侯昌满嘴的饼,只是笑着挟起一筷子的木耳放到她嘴边。 她咬着咬着,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她很快地眨干泪光,脱口说道:「我真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快了。」他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到胸前。「我预计再过三、四个月,北荻便能攻破东罗罗的铁城。届时,二皇子声势大涨,就可以太子易换了。」 「你会灭了东罗罗吗?」她一手压在他的胸前问道。 「东罗罗可以退到朱城之后的东南沿海,那里至少还有半片国土十个州郡可以管理。」他扬唇一笑,傲然地扬起下颚。「而那半方国土,届时将会在轩辕啸的控制之下。」 东方荷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她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的财富、他的聪明、他的不懈会让他实现他的所有计划。 这男人或许不会是天下公开的王,但他盗取的是实质的王位,他才会是真正掌握天下的人。 东方荷凝视着他意气风发模样,见他又把目光看向自己,她只是微笑着,却不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这些事都已经箭在弦上,不会再有所改变了。 她要做的,就是陪伴在他身边。不论是过去、现在及未来都亦然。又或者,他哪日会看在她的分上,少造些杀业也说不定哪。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握住她的下颚,盯住她的眼。 「我现在只希望早日救出梅非凡。」见他冷眉又一拧,她勾住他的脖子。「最最希望的——是你身体健康和我携手到老。」 「你不用希望,因为这些愿望是一定会达成的。」他笑着说。 东方荷的心头不期然地抽痛了一下,但她没理会它,只是微笑着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低声地说道:「是啊,一定都会圆满。」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直到苑外由远而近地传来了一阵铃铛声。 铃铃铃…… 东方荷在夏侯昌怀里站直身子,知道是密探快递消息来了。 第二十一章 密探在夏侯昌面前单膝落地,恭敬地呈上书信说道:「禀报主人,海上密探又传来消息。」 东方荷一听是海上传来的消息,整个眼睛都睁大了,眼巴巴地望着夏侯昌。 「下去领赏吧。」夏侯昌大掌一挥,让密探退下后,便将书信放到了东方荷手里。 她飞快地拆开信件,里头简单地交代——梅非凡已被轩辕啸的鬼盗船给救起,目前于船上担任船医,鬼盗船如今正驶回无名岛。 「看吧。不是告诉过你,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的吗?」夏侯昌倾身看了一眼书信,笑着对她说道。 东方荷抓着书信,笑着一跃入他的怀里,当真觉得一切都圆满啊…… 十天之后的夜里,一辆黑色马车秘密地从东罗罗皇宫一路开进夏侯昌这座位于皇城东边,乍看只觉得围墙宽大却显得平凡无奇的宅院面前。 「咱们到了。」 东罗罗国的宰相辛渐扶着凤皇罗艳下了车,六名皇家禁卫军则是守护在一旁。 「恭迎圣驾。」两名等在门前,身着墨蓝绸缎的婢女袅袅一叩首,对门前的黑衣护卫一颔首,并为他们推开了大门。 只见数十名身着黑衣的护卫个个石像般地矗在道路两侧,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看得辛渐脸色一阵青白,挥手让皇家禁卫军退到了身后。 「夏侯昌为何没有亲自出来迎接?」辛渐低喝了一声。 「主人刚回到府里,正在盥洗,请凤皇与相爷见谅。」 辛渐和罗艳同时回头,看到了一名身着鹅黄缎衫、长发半绾于身后,模样清丽、仪态大方的女子正朝他们走来。 「你是……」辛渐认得她,只是唤不出名字。 「东方荷参见凤皇、相爷。」东方荷笑意灿然却不失礼地说:「请两位乘上肩舆。」 辛渐扶着罗艳改搭上一旁等待的肩舆。 要人搭着肩舆,无非就是宅院太大,或者是奇珍异宝过多,怕人站着看到脚酸。可他们两人住在深宫内院,什么样的景色没见过。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这些东西,皇宫里还少了吗? 可夏侯府里的小桥流水是白玉雕制的桥、流水里竟开着此时不该有的荷花。亭台楼阁的柱上都镶着夜明珠,明珠在熠亮烛光的映照下,将整个夜里映得白昼似地明亮。更别提领着肩舆的婢女手里提的宫灯,竟也是用珍珠镶成的。 「咱们的皇宫,也该这么奢华的。」罗艳嘻嘻笑着说。 辛渐扯动了下唇角,没说话,却是冷了神色。 三年前,确实是夏侯昌主动接触他和罗艳,提供了军队和钱财,他们才有法子取得政权。可这些年,他也给了夏侯昌不少好处。东罗罗国内半数的盐、酒权利全都给了他一人专营。他因此以为夏侯昌至少会因为他与罗艳如今的身分不同,而在态度上有所不同,没想到夏侯昌仍是一样高傲。 肩舆被抬进了一座以金箔贴壁的大厅前,一股异香伴随着暖意而来。 细细一瞧,这才发现厅内竟以花海铺地、走道两侧则跪满了一张张年轻脸庞,个个低头娇声齐喝—— 「恭迎圣驾。」 「这——这些人是男是女?」罗艳惊讶地问道,弯身挑起了其中一人的脸孔。 只见男子眉目如画、唇红如血,一脸的娇娆,便连脸上肌肤都粉似霜雪。 「陛下,小人是男子。」男子娇羞地说道。 罗艳一笑,揉了他的脸颊两下。 「请圣驾更衣。」男人冲着她直笑。 「大胆!知道我们什么身分,竟敢叫我们去更衣!」辛渐面容一沉,甩了他一巴掌。 男子被打倒在地,黑丝衣领敞开露出雪白清瘦的胸膛。 罗艳多看了一眼,朝辛渐摇了摇手。 「更衣就更衣吧。来,扶我进去。」罗艳笑着朝男子伸出手,很明显地醉翁之意不在酒。 男子急忙起来,又唤来另一名男子,两人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凤皇。 辛渐抿紧唇,看着罗艳左拥右抱地走进右侧的耳房里。 罗艳这一、两年来在他的安排下,因为药物之故,已习惯耽于欢爱,现在应当是又已动情,想必待会儿在耳房内又会是一阵颠鸾倒凤了。 只是,这罗艳平时虽然事事听他发落,但他在外人面前却仍是一个宰相,不能明目张胆地指使罗艳,总得屈膝做小。 始终站在一旁的东方荷看着辛渐阴晴不定的脸色,挥手退下了其他人后,上前轻声地说:「宰相大人莫怪我们失礼。实在是主人为凤皇准备的新衫太过珍贵,光是那几疋天丝就得花上一年时间才能织就,而上头绣的凤凰是以纯金金线绣成,正适合凤皇尊贵身分,一定得请凤皇一试啊。」 「夏侯昌是想显示他的财富凌驾于凤皇之上吧。」辛渐冷哼了一声。 「不如说是我有事相求吧。」 辛渐一惊,蓦一回头,只见脸戴半边银制面具、一身黑色锦袍、腰系珠宝大带的夏侯昌一脸倨傲地朝着他走来。 辛渐仰起下颚,倒也不主动打招呼了。不过就是个商人,难道要他堂堂一国宰相先示弱不成吗? 东方荷上前陪在夏侯昌的身侧,伺候他坐到了主位之上。 辛渐抬头一看夏侯昌气宇轩昂,一派王家气势,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辛渐大人对这座府第可还满意?」夏侯昌喝了口她替他倒的茶之后,这才开口问道。 「皇宫也不过如此吧。」辛渐冷哼一声,一个旋身便也入座了。 「此言差矣,皇宫是凤皇的皇宫,但这里却是你辛渐的皇宫。」夏侯昌握着能透光的蛋瓷小杯,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意思?」辛渐坐直身子,不由得屏住了呼息。 夏侯昌看了东方荷一眼。 「这是主人为辛渐大人准备的皇宫,若您有觉得不妥之处,我们随时替您改进。」东方荷笑着说。 辛渐脑中闪过这座豪华宅第的陈设,想着自己走在这座宅第里,婢女们提着宫灯领前,凡是与他交会而过的婢女全都屈膝,娇唤他一声「大人」的盛况,他兴奋得双颊微红,直接看向夏侯昌问道:「你要什么?」 「辛大人果然是聪明人。我是商人,咱们便在商言商吧。」夏侯昌脸上不露半分神色,甚至他所坐的位子灯烛亦燃得较暗,好让人瞧不清他的表情。「你该知道轩辕啸吧。」 「当然知道!他不但打劫了我送去给北荻的进贡船,还霸占了整个东南海域。」辛渐一提到这厮,心里便有气,蓦地一拍桌子。 「辛大人想不想轩辕啸为你所用?」 「轩辕啸那种杀人如麻的海盗,能当别人手下吗?」辛渐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海盗做得了一时,能做得了一世吗?你封他一个海侯,把东南海域的管辖权交给他。要他把打劫每艘船的收入交三分之一给你。如此一来,国库还会匮乏吗?」夏侯昌很清楚罗艳和辛渐的挥金如土,早已让国库空乏,因此才会发不出士兵薪饷、才会加税加到百姓都弃籍逃亡。 辛渐皱眉沉吟着,对于送上门的财富不是不动心,只是对轩辕啸的煞名仍有所忌惮。「不成,万一轩辕啸起兵叛乱了,我岂不倒大霉。」辛渐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东方荷面上仍是浅浅笑意,可心里却已经痛骂了辛渐好几声。这辛渐开口闭口都是「我」,而不是「东罗罗」,当真以为东罗罗是他的吗? 「轩辕啸的海盗不习陆战,他若起兵叛乱,我自能派私人军队助你度过难关。」夏侯昌说道。 「此事急不得,我和凤皇得好好想想。」辛渐有意刁难,也不怎么相信夏侯昌能派什么人让他度过难关。「倒是我拉拢轩辕啸对你有什么好处?」 「如今海上商船被轩辕啸打劫殆尽,我有意组织一支船队到海外贸易,若我的船能独家进出东南海域,所得利益必能百倍千倍……」 两个男人尚在言谈之际,东方荷注意到管家站到了门边,神色虽无不妥,可迟迟不离去,表示有要事相报。 东方荷移步向前,走出辛渐能看见的范围外,轻声问:「怎么了?」 「海上及北荻国分别送来密函。」管家将密函递交到东方荷手里。因为夏侯昌不久前交代过,任何送予他的密函,都能交给东方荷。 东方荷很快看了两封密函,身子却蓦地震动了一下。 她瞪着密函上的信件,后背整个发寒。猜想自己此时必然脸色苍白,于是用力地咬了下唇,继而抬头对管家交代—— 第二十二章 「快请人备妥一切鼠疫所需要的药材,快船送去无名岛。再备好船只、车马,通知沿路驿站,等到凤皇一走,主人便要启程回北荻。厅里整晚都要供应最好的百年酿,再安排几名歌妓陪着宰相助兴,若凤皇出来了,便让歌妓们退到一旁,改由男宠们伺候。」 东方荷吩咐完毕之后,旋即领着一群捧着膳食的婢女走进厅堂。两个男人已是正事说完,各自喝茶饮酒之际。她笑着上前说道:「辛大人自皇城奔波至此,辛苦了。来人,替辛大人送菜。」 「大人,这道料理是翡翠争艳。取的是今早才刚冒出的叶菜新芽,加上浸过女儿红的枸杞子炖煮,您尝尝喜不喜欢?」婢女捧着盛在银盘里的菜肴,一道道软声娇语地解说道。 辛渐于是在婢女们的陪伴下,欢喜地试了一道又一道的菜,喝了一杯又一杯后劲极强的百年酿。 东方荷则趁着替夏侯昌布菜到银碟的时候,以只让他听见的气音,轻声地说道:「管家前来禀告二事:一是轩辕啸居住的无名岛上如今有鼠疫,梅非凡正在帮忙医治。二是北荻太子妃生了一场急病,不过几日光景便已病逝。宰相沈素打算安排他最小的女儿成为下任太子妃人选之一。」 她说完后,又顺口提了自己方才交代管家之事,看他是否觉得妥当。 夏侯昌闻言,握箸的手掌青筋毕露,但他低头吃着菜肴,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可恶!沈素这只可恶的老狐狸,分明就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扶助二皇子,因为有他夏侯昌的利益可得,便插了一脚。可如今一看自己的女儿有机会成为太子妃,也不放弃成为国丈的机会。 而他绝对不会让沈素这株墙头草如意,否则日后沈素女儿若真成了太子妃,怎么可能不狠狠踩他一脚? 况且,这沈素所不知道的是——二皇子登基也好、太子当国君也罢,总之他都要混乱北荻的政权。情势一旦改变,他只要顺着情势而转,还是能达到目的。 「让北荻那边的密探去找沈素小女儿的把柄,还有把这些年收集的沈素贪污资料全整理出来。然后,告诉太子身边那个歌妓‘花灵’,让她给我一份太子近来最相信的属下名单。我要找机会跟太子碰面。」夏侯昌低声对东方荷说道。 东方荷点头,故作无事地离开大厅,交代完事情又回到了他身边。 夏侯昌让她喂了几口菜肴,依然面无表情地安坐在原地。甚至在歌妓陆续进门时,他仍斜倚在榻边,一同观看着歌妓的演出。直到歌妓与半醉的辛渐开始嬉闹之际,他才以不破坏辛渐兴致为由起身离开。 只有陪伴在夏侯昌身边的东方荷知道他此时情绪有多激烈,因为他一出厅堂,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而他的手掌—— 冷若冰雪。 【第七章】 于是,就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夜,夏侯昌与东方荷两人便连夜赶回北荻。 一路上,他们先走内陆船运,绕过正在与北荻作战中的铁城,之后便由夏侯昌在北荻的车队接手,每两个时辰便会在私人驿站换马换车。 东方荷在车上,偶尔还能小睡一下,可他却完全没有。因此,她经常要阻止他在马车上写东西联络官员,甚至直接把他的毛笔往窗外丢,引得他怒目相视。 「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吗?」东方荷强拉过他的身子,让他躺在她的腿上,用手遮着他的眼,强迫他一定要歇息。 他皱着眉没说话,却没阻止她用手揉捏他的眉宇肩颈。没多久,她便感觉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低头看他——他已经板着脸睡着了。 她轻叹了口气,知道她若有多担心梅非凡,他就有几倍地担心轩辕啸。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兄弟啊。虽然送去了几船的药材,可鼠疫这回事,又岂是药材充足便能解决的呢? 她只能选择相信梅非凡——她记得在十二年前,东罗罗与北荻边境也曾发生过鼠疫,死伤万人。当时身分仍为凤女罗盈的梅非凡,下令焚烧尸体、以大量的热水清洗环境,平息了那场疫事——那是凤女最为东罗罗百姓津津乐道的一事。 东方荷闭上眼,也强迫自己小歇一会儿。因为她还要提神照顾夏侯昌啊! 于是,就在这样不停地奔波之间,原本需要近十日才能返回的路程,只花了五日时间,便抵达了夏侯昌的住所——一座位在北荻边境处不远的山上宅第。 车队才到山下,早接到命令的护卫便派来了软轿。黑衣护卫确认了车队里的人,请他们换上可容六人的软轿,一路上山。 这座山头难攻易守,山顶甚至拥有能自给自足的田园,唯艺的缺点就怕有人放火烧山。为了这点,夏侯昌在建造之时,便命人在山下挖了条护城河。 这样大手笔的工程原要引起侧目,可这是二皇子的属地。他的人若不上报,便不会有人多事。 可如今北荻的宰相沈素若是倒戈支持大皇子,那么二皇子地位堪危,他们的计划便要从头再议啊。东方荷偎在夏侯昌怀里,仰头看着这一日竟是什么话都没说的他。「轩辕啸会没事的。」她抱着他的手臂说道。 「他当然会没事,我不许他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只是牢牢握紧了她的手。「累吗?」 「我只担心你累。」 「我和轩辕啸有过协议,若其中一人早走了,另外一人仍要继续完成复仇大计。」他说。 「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她叹了口气,将他拥紧了一点。 「放心吧。」 他说,可她看出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 软轿被放下,他大步跨出软轿。 「主人。」府内管事及几名小管事屈膝为礼,并全都惊喜地看着东方姑娘从主人身后步出软轿。 东方姑娘不在的这一年内,府内如同冰窟一般。半数的人因为遭到斥责、被杖责或被逐出府外,所有人都过得如履薄冰。 「拜见夫君。」夏侯昌的两名妻子盛装上前迎接他。 「全都退下。」 夏侯昌没看谁一眼,迳自转身走向他居住的「东方院」。东方荷想着要先跟大伙儿吩咐一下他的起居,也就没跟上。 夏侯昌走了两步,皱眉回头看向她。「还不过来。」他朝她伸出手。 东方荷面上一红,低头快步走了过去。夏侯昌的大掌紧握着她,拉着她大步地往前。 大夫人虽然知道东方荷与夫君之间早有情意,可头一回见到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宠爱一个女人,仍旧不是滋味了起来,毕竟她自认身家背景及姿色都在东方荷之上,凭什么就只有东方荷能站在夫君身边。 大夫人冷着脸转身回房,二夫人沈芸娘则是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久久还没法子移动。当初是自己的多言害得东方荷离开,夫君找了东方荷一整年,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如今东方荷回到了他身边,难道会不怨她吗? 沈芸娘不由自主地朝他们两人的背影走了几步之后,便被钟管事挡住了去路。 「二夫人,主人刚回来,需要休息。」钟管事有礼地说道。 沈芸娘咬了下唇,默默地转身离去。 此时,东方荷正被夏侯昌拉着走回了「东方院」。 仆役们见着了她,个个眉飞色舞,只是看到主人的脸色不佳,因而没人敢上前多言。 「东方姑娘,已依照您先前传回来的命令,打理好一切,热水也已经备妥了。」婢女说道。 「她不是姑娘了,她是我的女人。」夏侯昌揽着她的腰往书房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 东方荷耳朵辣红,拧了下他的手臂,抗拒着不想往前,不料却还是被他硬拉进书房。 他拉了张雕花圆凳,将她安置在身边坐下,用眼神示意她磨墨后,自己便拿起架上的笔,准备将脑中所有该做的事全都写在纸上…… 东方荷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知道外头议事厅里,定有许多人等着他召见报告。关于生意的事、关于沈素女儿是否为太子妃人选的事、关于二皇子在铁城的战役、关于军粮和武器一事…… 东方荷倾身向前,无预警地拿走了他手中的笔,站到了他怀里,捧着他的脸柔声说道:「有什么天大的事,你这几日在车上也交代得差不多了。你的事业我管不着,可夏侯昌这人归我管。你现在给我好好盥洗一番,才许坐下来工作或去见人。」 夏侯昌抿着唇,看着她固执的神情。 第二十三章 等她伸手探到他肩颈揉捏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僵硬,而她有多担心。 她说的没错,他该交代的事确实都交代完毕了,如今就只等着议事厅那些人上来报告,不差这一刻的。 「我全交给你发落了。」他将她拉入怀里,将脸庞埋入她的颈间。 她搂着他,轻声对他说:「会没事的。」 「如果有事呢?」他闷声问道。 「有事,我替你挡着。」她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说道:「有我那柄铁锅在呢,还怕少你一口饭吃吗?」 夏侯昌笑了,由着她拉着他的手,走向书房外头的浴室。 仆佣们正打算送茶进入书房,没想到却先看到东方姑娘拉着主人走了出来。 大伙儿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因为他们都知道主人一进书房,没有待上半天时日,是不会出来的。 「茶和热汤都先热着,一会就用。」东方荷说完,迳自拉着夏侯昌走进浴室。待她替他净了发、洁了身,为他揉散了肩膀的僵硬,这才又把他推回书房,伺候他用完汤、喝了口茶,也替他磨好墨之后,她便想退下休息。 「别走。」他的大掌蓦地扣住她的手腕。 她抚了下他的发,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无名岛上的轩辕啸生死未卜、北荻政事又有变动,只有她是他的安心所在。 「我一会儿就来。」她说。 他抿了下唇,黑眸固执地看着她。 「再不让我盥洗休息,我一会儿就成了糟糠妻,很快的就不入你的眼了。」她抱着他的头,啄了下他的唇。 「你永远都是我的荷花。」他紧握了下她的手,继而下定决心似地将她推开在一臂之外。「快去休息。」 东方荷点头,走出书斋,吩咐婢女们半个时辰后再为他送些茶和茶点进去。 几名女管事等在一旁,一看到东方荷出来,便将她团团围了起来。有很多话想追问,可一看到她疲惫模样,便也只敢说正事了。 「东方姑娘,不——是夫人,二夫人在外头等着你。」女管事金春先上前说道。 夏侯昌的「东方院」,除了东方荷及固定服侍的人之外,旁人若是擅进,是要受罚的。 「请她进到耳厅等着吧。」东方荷揉揉发疼的发鬓。「还有,你们还是叫我东方姑娘吧。」 「怕主人听到我们叫您姑娘要发火呢,主人好不容易手拉着手将您带回来了呢。」管事之二金夏吐吐舌头说道。 东方荷好笑又好气地捏了下金夏的脸庞,轻声说道:「就你陪着过去吧。」 金夏点头,知道东方姑娘此举用意是让她在必要时帮忙找理由脱身。 东方荷才进到耳厅,沈芸娘便慌慌张张地从檀木椅里站了起来。 「见过夫人。夫人找我何事?」东方荷在沈芸娘身边落坐。 「我是来道歉的!」沈芸娘抓住她的手,双膝一软就要落地。「芸娘那日出言不妥,害姑娘忿而离开。自此之后,心有内疚,日日为姑娘的安危担心。姑娘今日平安回来,特来请罪,还望姑娘见谅。」 「我那日离去之事与你无关,你莫再自责了。」东方荷和金夏两人一同将沈芸娘扶回了座椅里。 沈芸娘不安心,拉着东方荷的手,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会话,直到金夏开口提醒。「二夫人,东方姑娘连赶了几天路,还未歇息呢。」 「我——我真该死!」沈芸娘自责地红了眼眶后,连忙推着东方荷说道:「姑娘快去休息吧。」 东方荷点头,便在金夏的搀扶下离开了耳厅,进入浴室盥洗。 待到她沐浴完毕后,她回到了夏侯昌的寝房里。 坐在榻边呼吸着熟悉的檀香及乳香味道,她竟不知不觉地斜倚在榻边沉入了睡眠间。 再度醒来,是因为隐约间觉得有烛火刺眼。 她揉着眼抬起头,但见夏侯昌正在寝房一隅的矮几前挑灯夜战着。她心一疼又一暖。心疼他这么劳心费力,心暖的是他其实少在寝房工作,无非是为了看她。她光着脚丫子滑下睡榻,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往榻边扯去。 「睡觉。」她说。 「霸道的小东西。」夏侯昌薄唇抿起笑,任由她拉着他起身走回榻边。 她按着他在榻边坐下,替他宽了外袍、为他取下发冠,以指梳散他的发。再拔下他脸上面具,推他躺在玉枕上,并揭去他脸上的疤痕。 待到她转身拧了条布巾,拿来药膏时,他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她心疼地叹了口气,在他常年贴着疤痕的皮肤上敷了层药膏后,便拉过被子盖住彼此,只愿他日后的每个夜里,都能拥有这样的好眠啊。 之后的一个月,东方荷很庆幸有她陪在夏侯昌身边,否则还真不知道他会把身体弄得怎么样。 生意方面,他虽有许多得力助手,可重大决定还是得由他来判断。且因为战争之故,铁器生意忙到不可开交,偏偏铁矿又在运输时出了些意外状况。 在此忙乱之间,唯一的好消息是,无名岛上的鼠疫已经成功地被梅非凡控制下来,轩辕啸平安无事,而岛上虽有伤亡,多数人却保住了性命。 而最让夏侯昌不快的消息则是,沈素的小女儿果然被送进太子府里,被视为未来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且这种与人事布局有关的事,最是劳心劳力。密探每日汇整消息,向夏侯昌报告。他则是随时都有一堆与太子相关的人要秘密接见。 然而,就在这样的人事纷扰之间,沈芸娘不知是为了要表达自己是站在夏侯昌这边,还是因为对东方荷感到内疚,总是三天两头地往东方荷身边走。 只是,这夏侯昌一忙起来,和东方荷独处的时间原就不多。怎有耐性忍耐他和东方荷之间还有人挡着,见了沈芸娘一、两回后,终于忍不住在她拉着东方荷说一些什么布料、刺绣的时候大发雷霆。 「一堆废话,滚出去!」夏侯昌冷眸一眯,把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沈芸娘吓得惊跳起身,整个人缩成一团,更加觉得夏侯昌根本就是借机责怪她当初害了东方荷离开。 「还不滚出去,是在等我叫人扔你出去吗?」夏侯昌冷瞪她一眼,寒声说道。 「二夫人,您请先回房准备一下吧,沈大人稍晚一些会过来府内探望您。」东方荷一见他神色不对,快手搀起沈芸娘,就往门口走去。 「探望我……」沈芸娘瑟缩了下身子,脸色旋即变得惨白一片。 她爹怎么会是来探望她的呢?应当是来威胁她若不能好好地巴着夏侯昌,她娘和舅舅一家就要遭殃了吧。就像上回夏侯昌不在府里时,她爹来探望她那次一样。那回,她爹还发疯似地在她手臂上划了一刀,吓得她几天几夜都不敢睡啊。 可是,她真的有认真地想讨好夏侯昌,只是他不领情啊。 沈芸娘摇着头,无力地被东方荷送到婢女身边,虚弱地拖着脚步离去。 东方荷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后,缓缓地绕过地上那些被夏侯昌扔碎的瓷器,走向他身边。 「改天提醒我,买一些便宜的瓷器来让你摔,否则你这一掷可都是千金啊。」 夏侯昌板着脸没说话,朝她伸出手。 她顺着他的手势偎进他的怀里,捏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不是都做好准备了,怎么还在心烦?」 夏侯昌又替二皇子那边补足了军力、军饷,铁城应当不消几日就会被攻陷。加上凤皇及辛渐那边花了大把银子盖新的宫殿,已经有数月发不出兵饷,想来不需多久就会把东南海权交给轩辕啸的。 最重要的是,夏侯昌对于未来北荻国君之位的全新部署已经完成,是故今晚约了沈素,便是直截了当地杀得他再也无力插手北荻政事。 「就是心烦。」夏侯昌嗄声说道,又将她揽紧了一些。 「你啊满脑子的事情,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惦记着,当然心烦。」她仰头看着他,伸手揉着他又拧起的眉心。 「我也想什么事都不想,娘子可有方法教我?」夏侯昌啃咬她的手,唇边总算有了点笑意。 东方荷轻咬了下唇,脑中闪过的念头让她脸蛋微红,但她还是在他怀里坐起身。她先推他在榻上躺平,继而坐上了他的腰间。 他的眼眸因为欲望而变得深浓,呼吸也随之变得沉重。 她抽去荷花发簪、解开长发,在他的注视下褪去半身的衣裳,雪白身子小貂似地蜷在他身上挠动着,亲着抚着褪尽了他的衣…… 第二十四章 欢爱之后,她的纤腰欲断,整个人只能软软地倒在榻上,被他拥入怀里。 「以后我若再忙到满脑子事情,你就用这招治我。」他抚着她光洁后背,嗓音带着几分欢爱后的慵懒。 「你想得美。」她撑起身子,想下床沐身,却是四肢软弱、无能为力。 「要你早上起来和我一起练武,老是不听,现在尝到苦头了吧。」他低笑着,横抱起她。 「是谁天天闹得我睡眠不足?」她啐他一声,软绵绵地由他领入浴室,替两人都清洗过一回。 沐身后,她替他拢冠穿衣,布好脸上面具,两人这才一同走出「东方院」。 他让人撤去软轿,与她沿着荷花步道,缓缓地走向议事厅堂。 太阳甫落下,清风徐徐地送来春日新芽的味道。 她仰头对他笑着,他亦抚着她的脸颊,回以一笑。 此时,钟管事从一处小径走来,上前禀报沈素现在已经到了沈芸娘那里,厅堂内的事情全数安排妥当,而另一名贵客也在不久前被迎入了厅堂暗室里。 「去吧。」东方荷替夏侯昌顺了顺衣裳,推了他向前。 「烧几道菜,等我回去庆功。」夏侯昌说。 她笑着点头,站在那里目送着他远去。 夕阳的余晖在这时渐渐淡去,而他最终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间。 待到沈素从女儿那里回来,走进厅堂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夏侯昌见了沈素进来,眉也没抬一下,迳自喝着东方荷让人送来的养生茶。 沈素见他无礼,脸色一沉,继而想起这人身后强大的利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我方才与我那女儿叙了旧。小女娃不懂事,一点事都要啼哭,你可别怪她。」 「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种琐事。」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沈素见烛光在他半边银制面具上晃着阴影,想起当日看到的狰狞疤痕,很快地别开了头。「那就谈谈近来我的小女儿和太子之事……」 「我也不想听这些。」夏侯昌打断他的话,冷唇抿着。 沈素一愣,皱了下眉——夏侯昌找他来,不就是为了太子妃一事吗? 「来人。」夏侯昌弹了下手指,管事带进一个身着蓝衫、一脸斯文表情却惶恐无比的年轻男人。 男人颤抖着站在厅堂中央,既不敢看夏侯昌,也不敢看沈素,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 「宰相可识得这名男子?」夏侯昌问。 「有些眼熟。」沈素打量了一会儿后,才勉强想起。「是府里岑大夫的弟子吗?」 「没错,这人叫李乐,确实是你府内岑大夫的弟子,也是你即将嫁入太子府的小女儿的情人。」夏侯昌说。 「胡说!」沈素一拍桌子,怒声说道:「我女儿乃是完璧之身。」 「虽是完璧之身,身子却是全让这人给碰过了。来人!」夏侯昌又弹了下手指,管家又带进另一名穿着皂色衣裤的中年男人。「你女儿和李乐在柴房干柴烈火时,你府里的这个仆役看见了。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七小姐衣服被剥得精光,叫着好哥哥……」 沈素气到满脸通红,蓦地站起身,冲上前一把抓起那名仆役。 「你含血喷人!分明栽赃!夏侯昌给了你多少银两要你说这些谎!」沈素狠狠踹了对方两脚。「说啊!」 仆役痛哼着,却是抱着头不敢反抗。 夏侯昌使了个眼色,一名黑衣护卫将仆役带开,连同李乐三人一并退了下去。 「你含血喷人!分明栽赃!」沈素瞪着夏侯昌,指着他鼻子大骂,已经气到没有其他词语可骂人。 「我并未含血喷人,你只是不晓得你的闺女早与人互通款曲了。现在的问题是——太子知不知道这事?皇后知不知道这事?」夏侯昌气定神闲地说道。 「夏侯昌,你用这种卑鄙手段,只会让我下定决心掀你的底。我要禀告皇上和太子,你和二皇子的叛国大计。」沈素大声说道。 「我身为北荻的商人,捐粮助军、祈求二皇子胜利返朝有何错误?何来叛国之说?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再说吧。」夏侯昌冷唇一勾,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算计。「来人!」 沈素一听他再喊「来人」,头皮便发麻,他故作镇定地看着人抬进了一只木箱——木箱里头装着一本本的奏摺。 「这里全是官员们明天即将上呈弹劾你的奏摺——说你出入用度皆胜国君,表面朴实、忠胆爱国,私下却是收贿连年。」夏侯昌淡淡地说。 「夏侯昌——欺人太甚!」沈素全身颤抖着,因为知道那些确实全是他的罪状。「我立刻就去禀告圣上,说你试图要二皇子立下战功,一举拉下当今太子,还要我在朝中为你周旋。」 「那你周旋了吗?」夏侯昌倾身向前,冷笑地勾起双唇。 沈素脸色唰地一白,整个人蓦地后退了一步。 他确实是周旋了。而且就凭夏侯昌让这些官员写奏章弹劾他的手段,铁定也能让那些人反咬他一口。 「沈大人,你且坐下,我们有事好商量。世上哪有什么不能解决之事呢?」夏侯昌笑着让人送上无数酒菜,姿态一派轻松地说道:「你生活奢华一事,不也是因为国事操烦之余,总得放松一下吗?不如由我来替你向这些官员解说一番,让他们收回奏摺吧。至于你那小女儿一事,只要不送入太子府里,也不会落得欺君之罪了。瞧,一切不是很简单吗?」 沈素站在大厅中央,瞪着眼前的男人,感觉他的半生荣华,他原本预计的美梦——小女儿当上太子妃,生下子嗣之后,他就会想法子控制孙子的一切,成为将来天下掌权之人…… 可所有的一切,都让夏侯昌给坏了事! 「可恶!」沈素大吼一声,朝着夏侯昌直冲而去。 夏侯昌动也不动,沈素还没冲到他面前,就已经被冲出来的护卫押到了一旁。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人,二夫人割腕自杀了。」钟管事气喘吁吁地说道。 夏侯昌冷冷扯了下嘴角,看向沈素。「你这女儿自杀的时间也挑得太好了一些。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人!我要去看我女儿!」沈素转身就要往外跑。 「请沈大人坐下好好享用晚膳。」夏侯昌命令一下,四名黑衣护卫便现身围住了沈素四边。 「你敢囚禁当朝宰相!」沈素怒吼出声,拼命挣扎,却还是让护卫们架回了座位上。 「你该被囚禁的地方,绝对不是我这里。」夏侯昌看沈素身子一颤,他唇边笑意更甚了。「你先在这里待着吧。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个人要让你见。」 还有人要见?沈素头皮发麻,额上冒出了冷汗,往昔所造之恶业一股脑儿地全涌上他的脑海里,吓得他全身颤抖不已。 这个夏侯昌不是人,他是鬼。 幸好,治鬼有治鬼的方法。现在就等着看芸娘待会儿够不够争气了!沈素握紧拳头,故作镇定地举起酒杯,以掩住忍不住颤抖的双唇…… 待到夏侯昌走到沈芸娘的住所之后,发现东方荷已经早他一步抵达了,正站在门外指挥着人员。 「怎么了?」夏侯昌皱眉问道,没有丝毫进门的意愿。 「她手上割了好深一条伤口,我请上官大夫替她止血,但血一直流个不停。」东方荷晈了下唇,扯了他的衣袖。「大夫说凶多吉少,她哭着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我与她没有那么多夫妻情谊。」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东方荷抚了下他的脸庞,轻声说道:「去看看她好吗?」 「我会进去,但不为看她,而是为了审她为何挑选这种时刻自杀。」夏侯昌说完,大步走进屋内。 东方荷一个箭步冲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脸庞贴着他的后背说道:「对她友善一点。」 夏侯昌拉开她的手,皱眉说道:「你这女人就只懂得对别人好。」 「我对你最好。」东方荷在他掌间印下一吻,推着他往屋内去。「快去吧。」 夏侯昌进了屋内,直接走向内室。 才撩起门帘,室内一股血腥的味道便直扑而来,平素服侍沈芸娘的丫鬟正趴在主子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银发童脸的上官大夫则站在一旁,双手一摊,一脸无能为力的模样。「最多再挨半个时辰吧。」 「全都下去。」夏侯昌说。 沈芸娘半睁的眼,听到这声音,睁大了一些。「夫君……」 第二十五章 「蝼蚁尚有求生本能,你连它们都不如。」夏侯昌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道。 「夫君……」沈芸娘身子一动,整个人从床榻上摔了下来,血因此流得更多,脸色也更加地青白。 夏侯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请夫君扶我回榻上,让我死得有颜面一些。」沈芸娘气若游丝地说道。 夏侯昌冷唇一抿,正想拒绝,继而想起东方荷方才的交代,于是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抱起她走向榻边。 此时,沈芸娘始终攒在怀里的右手,突然抓起发簪朝夏侯昌脸上刺去。 夏侯昌反手一抓挥开了发簪,但发簪还是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血口。 夏侯昌一回手,将她甩出了半空。 沈芸娘重重落了地,嘴里呕出一口鲜血,全身不停地在地上抖动着。 「主人?」守在门外的护卫听见声响,立刻唤了一声。 「没事。」夏侯昌淡然说道,冷眸瞪向沈芸娘,冷笑地说道:「原来这才是你寻死的真正目的。不愧是沈素的女儿,连死都要算计。」 「我若是不这么做……我娘和我舅舅一家会死……」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所以你就答应了你爹用自杀来接近我?他以为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做什么!」夏候昌冷笑地说道。 沈芸娘笑了,那笑让夏侯昌头皮蓦地发麻了。 「那发簪有毒。」夏侯昌嗄声说道,握紧了拳头。 沈芸娘点头,闭上了眼。 「我的仇家还少了吗?我日日服着解毒丸。」他冷眼瞪着躺在地上的她,薄唇愈抿愈紧。 「我爹说,那是沈家的独门血毒,无解药可解。」沈芸娘的声音随着血流愈来愈多而慢慢降低。「我爹说他上一回来探望我时,也已经对我下了血毒。所以,我过阵子就会开始吐血……一样要死……不如现在就去死,还能救我娘……」 「啊!」她忽而惨叫出声,面容扭曲地瞪大眼。 夏侯昌长靴踩住她手腕上的伤口,狠狠一拧,痛得她整个人弹跳了一下。 「把话说清楚,我就赏你一个好死,更保你娘和舅舅一生富贵平安。」他的眼里闪着寒光,恍若死一个人如同死一只蝼蚁一般。「血毒是什么?」 「我爹说那种毒药不会让人立刻死亡,只会渗入血液里让身子渐渐衰弱。待到半年后,白日呕血、视力也渐渐模糊之后,就会开始急速恶化到吐血身亡,再怎么样的硬汉也拖不过一年……」 沈芸娘声未落地,忽而闭上眼,脸孔一侧,面部肌肉一僵地死去了。 夏侯昌瞪着沈芸娘的尸体,脑海里蓦地闪过北荻国前任国君司徒仁的死法——司徒仁在下令屠杀他们全家之后,也落了个卧病吐血身亡的下场。 夏侯昌转身用布巾包起那支沈芸娘刺伤他的发簪,放回衣袖里。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踩着沈芸娘流在地上的血迹前进,神情木然地走出房门。 「她怎么了?」东方荷一见他走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死了吧。」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 东方荷转身要奔入,却被夏侯昌紧紧握住了手臂。 她见他双唇发白,手臂竟颤抖着,她担心地捧住他的脸,着急地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还是她说了什么……」 夏侯昌牙根一咬,闪着冷光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继而推她在一臂之外。 「你去打点她的后事,我还有事要办。」夏侯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的脚步愈走愈急、愈走愈快,因为他认为沈芸娘说的是实话! 以沈素老狐狸的个性,确实是有可能在打算将小女儿推成太子妃之时,就开始威胁沈芸娘要对他不利了。 可恶!为什么老天爷总要和他过不去?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全在他的掌握中了啊。 「跟上官大夫说,我一会儿会去他那里。」夏侯昌弹了下手指,吩咐暗中保护他的护卫。 夏侯昌紧握着拳头,用力到指节都被捏出了声响。他拼命深吸着气,告诉自己上官大夫是专治诸毒的大夫,他也许还有救。 可他得趁现在先处理沈素这个祸瘤! 夏侯昌才走进大厅,沈素立刻就站了起来。 沈素死命瞪着夏侯昌,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夏侯昌,你敢私囚朝廷命官。还不快点放我走!」沈素大吼道。 「你女儿刚才死了。」夏侯昌漠然地说。 「我苦命的女儿啊!」沈素震惊地双膝落地,宽袖捣着脸,全身不停地颤动着。 「不要演戏了,她的死还不是你强迫的吗?而我倒是要感谢你女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说了些让我很受用的话。」 夏侯昌上前几步,冷厉面孔直逼到沈素面前。 沈素神色惊慌地后退数步,双唇颤抖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逼你承认毒死了前任皇帝司徒仁。」夏侯昌沉声说道。 沈素脸色乍然一白,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胡说!又是胡说!你现在就是打算把所有罪名全都栽赃到我身上就对了。」沈素用手撑着自己,身子仍然不住地后退着。 夏侯昌步步逼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沈素。 「你女儿说她中了沈家的血毒,说血毒不会让人立刻死亡,只会渗入血液里让身子渐渐衰弱。待到半年后,白日开始呕血、视力也模糊之后,就会急速恶化到吐血身亡……前任国君司徒仁不就是这样死的吗?」夏侯昌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发誓我没对我女儿下毒!」沈素用力地摇头,这话倒没说假。毕竟血毒这样珍贵之物,他怎能浪费在一个无用的女儿身上。他不过是骗骗芸娘,好让她下定决心一死罢了。 「也许这样你就懂了。」夏侯昌从衣袖里拿出沈芸娘方才行凶那支发簪,作势往沈素身上挥下。 「不!」沈素吓得整个人抱成了一团。 发簪在距离沈素眉间约有一个拳头时,戛然而止。 「说实话。」夏侯昌冷冷说道。 「先帝司徒仁不是我害的,是现在的国君司徒礼那时偶然从我这里知道,沈家有种从巫咸国得到的血毒,命令我把血毒交给他的。」沈素牙齿打颤地说道,双眼恐惧地紧盯着夏侯昌手里的发簪。 「那么司徒仁下令诛杀二王爷司徒义一家,也和你及司徒礼有关吗?」夏侯昌又问,发簪又朝着沈素逼近一点。 「不要过来!我说就是了!」沈素汗如雨下,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着。「一切都是国君那时的主意,他命我从巫咸国求得一种一日蛊,利用这种蛊控制了先帝一日,让他下旨屠杀二王爷一家。」 夏侯昌脑中浮现大伯父司徒仁慈祥的笑容,心头蓦地一窒。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误会大伯父因为东罗罗国师的预言而灭了他们一家。他甚且还将大伯父的暴毙当成了报应,他简直错到离谱。 「你的意思是三王爷如今的王位全是用‘毒’求来的?」夏侯昌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沈素,眼里的恨意看得沈素连打了几个寒颤。 「是。」沈素惨白着脸色,点头又点头。 夏侯昌将发簪收回腰间,脸上扬起一抹笑容后退了一步。 沈素蓦地打了个寒颤,心更不安了。 「记得我说过,还有个人要让你见吧。」夏侯昌朝管事点点头。「请贵客出来。」 管事点头,拉开了一扇沈素原以为是壁画的门,门内有着另一处小房间,里头走出了一名脸色如纸的男人。 「太子都听清楚了吧。」夏侯昌对着太子司徒长贤说道。 「沈素,我父皇如此信任你,不但委以治国大任,还频频赐下封赏!而你无情无义不提,还敢妖言惑众,坏我父皇名声!」太子走到沈素面前,蓦地抽出腰间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太子饶命!那确实是圣上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沈素频频摇头说道。 「住口!我父皇不是那种人!」太子手里长剑往前一刺—— 夏侯昌朝着门口走去,毫不意外地在他转身之时,听见了沈素的惨叫声。 很好,又一个该死的人离开了。 如今就只剩下罪魁祸首北荻国君司徒礼,还有东罗罗当初预言他们两兄弟会毁灭北荻国的神官巫冷及帮凶凤女罗盈要绳之以法了。 但愿,他还有时间啊。 第二十六章 夏侯昌看着手背上那道被发簪划出的血口,脚步蓦地踉跄了下。但他很快地站直身子,快步朝着上官大夫居住的院落走去。 他还有上官大夫可以帮忙,一定还有救的。 因为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还没报仇!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东方荷相守! 他不会死,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第八章】 待得东方荷安置好沈芸娘的后事,已是入夜时分。 她一路走回「听荷院」,不自觉地用双臂拥住自己。往昔的夜色里有着虫叫蛙鸣,还有仆佣们活动、说话的声音,可这一夜—— 什么声音也没有。 宅子里奇异地安静着,但这安静里透着躁动不安,像是随时会有恶兽要飞扑而出…… 厅堂里不知发生何事了?沈素见过夏侯昌找来的那些人了吗?他被套出话了吗?太子是否听见? 夏侯昌没找她,她自然不会贸然前去。只能命令灶房熬些粥汤,待到夏侯昌回来时,可以让他多少补充一点体力。 东方荷回到寝房里,简单地盥洗后,心乱得坐不住,不停地在房里踱着步。事情悬而未决的感觉,好难受。 夏侯昌怎能一忍这么多年?她现在就想知道沈芸娘为何自杀?想知道今天的事是否圆满了?想知道东罗罗和北荻在铁城的战况,想知道梅非凡何时才会回来? 她拿起挂在墙上的铁锅,抱入怀里。 有时她想,如果当年夏侯昌中的毒再重一点,离不开古墓。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容易些?他的恨会不会少一些?会不会就没了战事?会不会少牺牲一些人命? 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 「睡了吗?」夏侯昌推门而入。 她霍然起身,铁锅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嗡……铁锅发出的巨大声响在夜里回响着。 她乍然停住脚步,看着他凛着脸朝自己走来。 他站到她面前,大掌揽住她的腰,让她身子全偎着自己。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东罗罗在铁城战事告急,士兵们因为拿不到薪饷而躁动着要投降。辛渐已经要我转交密函给轩辕啸,封他海侯以接手东南的海防,好换取轩辕啸将会呈上的金银珠宝。然后,我派密使去找轩辕啸时,也会乘机安排梅非凡跟着从无名岛回到东罗罗。」他疾声说道,好似身后有人追赶着他一般。 东方荷揪着眉,不解地仰头看着他。 这怎么会是今晚最紧急的事,这也不是她现在预期会听到的事。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她问。 「因为……」他看着她眼里的疑惑,咽了口口水以掩去唇间的苦。 因为他中了连上官大夫都束手无策、无药可解的血毒,所以方才已经急派使者去向辛渐施压,要他明日便允了封轩辕啸为海侯一事。他没有时间再拖了! 「因为我刚才收到了无名岛的密探传来快讯,说轩辕啸迷恋上梅非凡。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一定要先把梅非凡带开。」截至目前为止,他都没骗她。 「什么……」东方荷圆睁着眼,咽了口口水。 「岛上传言,轩辕啸有了断袖之癖。」他板着脸说道。 东方荷忽然掩唇轻笑了几声,却又很快地正经了神色。「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该笑的时候。」 「没关系,你是该笑,因为我安排你去接你的梅非凡。你明日便出发,待梅非凡回到东罗罗时,你正好可以接到他。」夏侯昌嗄声说道。 东方荷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漠然,不露一丝情绪。 她捧住他的脸,紧盯着他,直觉得这事一定有蹊跷。否则他这么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把她送到梅非凡身边。 「为什么送我走?」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低了头。 她闭着眼,等待着他的吻,可他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他蓦地将她拉入怀里,将她脸庞压近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快到让她耳朵轰轰地响着。她不安地抬头,紧抓住他的衣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太子不相信你的证据?沈素反咬了你吗?」 夏侯昌捧着她的脸,静静地抚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把她脸上所有为他担心的神态全都收进心里。 「沈芸娘刺了我一刀,那刀喂了毒。」他说。 「不……」一声呜咽从她唇间滑出。她用力地眨着眼,泪水却还是糊了眼。 「别哭。」他心疼地抚着她的长发,把她的泪水全都拢入掌间。 「他们不可以这样对你!解药呢?沈素在哪里!一定是他叫沈芸娘做的,他把解药交出来了吗?」她忿忿地大叫着。 「沈素已经被太子杀死。沈芸娘说此毒无解,但我问过上官大夫,这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他抿紧唇,不再说话。 「不。」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间懂了。「不会又是同样一种解毒方法吧……」她脸色一白,后退一步。 他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腰,把她拉回身前。 「我说过那些女人只是我的药。」他嗄声说道。 她感觉他冷凉的呼吸拂过她的脸庞,她扬眸望着他黝黑的眼,胸口痛得不得了。「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要我明天就离开……」他不想她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害死你。」他说。 她木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此时该有什么反应。她甚至觉得他又何必告诉她这一切,直接把她送走就好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她才知道原来她竟把脑中的话说出口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若是血毒无法散去,我有了三长两……」 东方荷水眸惊慌地大睁着,一把捣住他的唇,恍若只要他不说出口,那些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 夏侯昌横抱起她,就在她最爱的靠窗榻边坐了下来。她由着他抱着,只是目光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要多久?」 「上官大夫说至多两个月。」他紧紧揽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之后,我便会去找你。顺便会一会那个梅非凡。」 她默默地让他抱着,一动不动地像个娃娃。等到他发觉不对劲,挑起她的脸庞时—— 她正垮着脸,咬着唇,一脸痛定思痛的决裂模样。 「说话。」他命令道。 「你不要来找我吧,捎个消息让我知道你平安了就好。」东方荷倦极地颓下肩,甚至也不看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胸口一恸,蓦地紧扣住了她的肩膀。 东方荷苦笑地扬起嘴角,觉得连呼吸都变苦了。 「之前不曾两情相悦时,看着你投入其他女人怀里,我就已经心痛欲裂。现在两心相属了,明知你是为了祛毒才接触那些女人,但我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够了。」夏侯昌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冷凉呼吸直逼到她面前。「我说过她们只是药。你难道希望我死吗?」 「我宁愿被下毒的人是我。」东方荷把额头靠向他的颈间,滚烫泪水一颗颗地滑入他的颈间。「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待你……」 「就当成是我引起两国战争的报应吧。」他沉着脸说道。 「那跟老天爷说,让我来担你的报应,好不好?你够苦了……」她泣不成声地搂着他。 「我不苦,我还有你。」他紧抱着她,眼里泛着泪光,高大身躯亦不停地颤抖着。 东方荷抚着他冷凉的脸庞,杏眸里噙满了泪水。「那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他的喉头一紧,因为这个总把自己放于她之上的傻女人,让他整颗心全揪成一团。他低头用额头轻触着她的,哑声说道:「见不到你,会让我鞭策自己的行动。最迟两个月,等我的毒祛尽了,我就会到东罗罗的那处宅子里接你。」那是他所能接受的最长的分离期限了。 东方荷揽住他的颈子,踮起脚尖,想吻他的唇。 「别碰我!」他蓦然低喝一声。 她身子一僵,握紧了拳头。 「上官大夫说,血毒也能借由亲吻传出毒性。」事实上,上官大夫仍不清楚血毒会不会借由人传人,所以他什么险都不能冒。 东方荷望着他,脑中全是他与其他女子交欢的模样,她狠狠地咬住唇,不许自己再想。 第二十七章 「我懂你要我离开的意思,可我却没法子不心痛。因为我为了希望你活着,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欢爱,而且还要接受我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事实。」东方荷用力地推他在一臂之外,远远地退到了他可以碰到她的范围。 「你懂我,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你离开眼不见为净,也是帮我的忙了。」他咬紧牙关,忍住将她抓回面前的冲动。 东方荷背过身,不再看他。 夏侯昌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默默地转身离开。 可他没有走远,他坐在「听荷院」门口,听着她在屋内发出的声音。 他多希望他刚才说的是实话,他多希望这回的毒一样可以靠着交欢来祛除。 上官大夫说血毒之所以被称为奇毒,是因为中毒之后,一切脉象皆正常,一定要等到毒侵得深了,才有可能被识毒的大夫诊出此毒。至于血毒无解药可解一事,则是因为毒性会随着血液行走全身,而人不可能换去一身的血液。 寻常人中了血毒,或者还能熬上一年,可他身子中过毒,五脏六腑都比常人弱,八个月或许就是极限了。上官大夫甚至说,也许他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开始吐血、视力模糊了。 所以,他一定得让东方离开。 因为他不能让东方看到他病弱的样子、因为他很清楚她会为了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阻止他完成复仇计划、因为他得利用这段时间,让所有计划在最快时间内实现、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喜欢知道他即将和太子联手大开杀戒、清除沈素的党羽,以得到太子信任一事。 否则,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又怎么舍得让她离开。 夏侯昌无力地将脸颊埋入双掌之间,无声地痛苦喘息着,因为—— 他真的不想死啊! 在东方荷这次离开夏侯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多少事情? 先是,夏侯昌接到海上密探梢来的消息,说梅非凡其实是女儿身。 再者,轩辕啸接受凤皇的封号「海侯」,将大批鬼盗船开往东罗罗东南的沿海口岸。凡是来往船只、进出贸易者都要缴交令旗费给鬼盗——令旗费当然有一部分流入了凤皇罗艳和辛渐手里。 至于东罗罗北方的铁城,虽占了地势之便,却是不堪长期征战。居民能逃能走的都已离开,只剩下一些饿到连站上城头力气也没有的士兵及老弱妇孺。人人都说铁城投降之日,指日可待。 当此之时,东罗罗皇城前的东吉门广场摆了站笼,正囚禁着一个据说是前「凤女」罗盈的女子,引起了人民的骚动。 然而,正从北荻国赶到东罗罗私人宅第里的夏侯昌则认为那名凤女是假的,若是真的凤女现身了,凤皇罗艳怎么可能留下她。以群众对罗盈的爱戴,罗艳巴不得能除之而后快。 果然,夏侯昌才如此猜测,轩辕啸便让人捎来讯息告知他,那只是一个引出真正凤女罗盈的手段。只不过,对于夏侯昌而言,他现在最在乎的事情是—— 「东方怎么还没到?不是早就派人过去接她了吗?」夏侯昌站在东罗罗的「听荷院」里,冷冷地问道。 「应该立刻就到了。」 夏侯昌冷目一瞠,挥手将桌上、柜上,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都摔碎。 是的,他看任何完好的东西都不顺眼。唯有将所有的东西砸坏,他才能得到些许的痛快。 仆佣们见状,全都咚地一声跪倒一地。 夏侯昌烦躁地走出屋外,大掌却不自觉地抚住了胸口。 这阵子,他像是要和时间拼命一样,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做事。可近来总隐约感觉胸腹之间有什么在翻绞着。他猜想,也许是血毒就要发作了。 是他的报应终于到了吧。 因为就在半日前,就在他入境东罗罗国之时,他收到了铁城投降的消息—— 二皇子屠城,城内仅存的一千多名老弱残兵,无一幸免。 前来禀告的黑衣密探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在提到屠城之事时,脸色惨白、作揖行礼的手青筋毕露,说到城内尸骨满地、惨不忍睹的死状,双唇甚且在颤抖。 一股血腥之气直窜而上夏侯昌的喉间,他蓦地捣唇干呕一声。 幸好,没吐血。夏侯昌急忙调匀内息,一跃而上身旁大树之间。 东方荷为什么还没来?他引颈望着远方—— 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东方荷拉着梅非凡的手一同步下小舟,又一同进了屋内。 若不是现在已知梅非凡是女的,他会砍断那只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爱任何人碰触她。 夏侯昌的目光停在东方荷的脸上,她清瘦了一些,身上背着铁锅的模样却仍俏丽得让他动心。 他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直到她们两人走进屋内,他才无声地尾随而至,正好看到东方荷领着梅非凡到内室里更衣,而他听见门内的东方荷说道—— 「他爱干净,穿过的衣服绝不穿第二次,宾客来此得先浴身更衣。」 「可这手笔也未免太惊人……」梅非凡说。 「对他来说,就是寻常事。」 「你既对这男人如此了若于心,为何离开他?」梅非凡问。 「我离开,因为太懂他……」 不!她不懂他的苦!她不懂他不想死,想为她而活着的心! 一股怒火直烧向夏侯昌的脑门,一脚踹开檀木花门,花门应声而倒。 「谁允许你替别人更衣!」她是他的女人,只应该服侍他一人,即便梅非凡是女人,也不许让她费心。 东方荷抬头一看夏侯昌,眼眶旋即发热了。 他来了,代表体内的血毒已祛尽,可他怎么瘦成这样! 原本瘦削的双颊微陷,让他眼神更显凌厉。他的脸色青白、唇色也淡到让他整个人增添了一股阴寒之意。 他身边的人在做什么,没人盯着他要吃要睡吗? 夏侯昌一见东方荷虽是紧盯着自己,可手却还是放在梅非凡肩上,他眼眸一眯,伸手就去抓住梅非凡。 「住手!」东方荷立刻拿出背后的铁锅想拨退他。 夏侯昌出掌将梅非凡推得往外一飞。 「你——敢伤她!」东方荷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躁进,完全不是他平时模样,气得拿起铁锅往他身上一砸。 他没避开,只是伸手将她连腰揽住,搂进怀里,故意贴着她的唇对她说道:「原来密探送来的情报无误,梅非凡真是个‘女子’。为何当初要让我以为梅非凡是男子?没想到你竟也做出这等小把戏,这么想引起我的妒意?嗯。」 东方荷被他这般蓄意亲密弄红了双颊,故意不理他,抬头看向梅非凡问道:「你没事吧?」 「你和轩辕啸是什么关系?兄弟?」梅非凡紧盯着夏侯昌的脸问道。 「与你无关。」夏侯昌冷瞥了梅非凡一眼,已经无心再和她多言。 他和东方荷说了几句话,并命令人替梅非凡换上女装后,便头也不回地把东方荷带离「听荷院」。 东方荷急得想挣脱他的怀抱,因为假凤女正在皇城外的东吉门广场上,而梅非凡正要前去表白身分,解救假凤女。 「放开,我还得陪着梅非凡去办事……」直到她被带到「东方院」,被他压平在榻间之时,她仍然频频挣扎地说道。 「谁能比我重要?许久不见你的人,是我。」他冷冷说道,双掌啪地置于她的脸庞两侧,双眼如冰地瞪着她。 「你去找别人陪!」她红了眼眶,蓦地别开眼。 「我只要你!」 「屁话!」东方荷忍无可忍爆了粗口,眼泪也在同时滑出眼眶。「你只要我,但你却碰了一堆不相干的女人!你再敢对我说一次,那是因为要祛毒的缘故,我就拿铁锅打你!总之,你既来了,代表血毒已经祛尽,我也不用对你客气了!」 夏侯昌看着她因为愤怒而闪亮的杏眸,他胸口蓦地一痛,因为知道自己不久后即将告诉她的,会是一个让她更加心痛的坏消息。 「如果血毒尚未祛尽呢?」他低头吻着她的泪水,哑声说道。 东方荷怔住了,她又气又急又担心地捧起他的脸,眼巴巴地瞪着他逼问道:「上官大夫怎么说!快说啊!」 夏侯昌黑眸定定地凝望她,低头吻住她微张的唇。 不久前,上官大夫寻到了一本毒书,说明血毒对旁人并无影响。上官大夫甚至还查访过司徒仁当年的嫔妃,发现她们如今全都还健在。 「上官大夫说,我可以碰你。」他在她唇间说道。 第二十八章 「你……把话说清楚!」东方荷努力想起身,但他的力气让她逃脱不开,他冷凉的唇与手太清楚如何让她弃械投降。 她抓着他的肩膀,只能成全了他的欲望,在他身下被他消融了一回。 欢爱既毕,夏侯昌凝望着在他怀里娇喘碎碎,长睫还盈着泪光的她,欲念一动,身子再次欺近她。 「不……啊!」她的身子还敏感,他这一沉,她拱起身子猛喘着气,却随着他的律动又感觉到那蚀骨的欢愉正排山倒海而来。 「把话说清楚,你体内的毒究竟怎么了?那些女人究竟有没有祛走你体内的毒!」她的指尖刺着他的手臂,弓起腿想挣扎。 「自从你成了我女人之后,我就没再碰过别的女人了。」他身下动作未停,低头咬着她的颈子,听她发出似疼又似欢快的喊声,忍不住更加对她放肆。 「可你明明说你需要靠那些女人来祛走血毒。」她扳过他的脸,努力地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骗你的。沈素死后,太子要我帮忙清算沈素党羽,我不忍心你看到那种下场,所以才会用那种方法骗你离开。」 「你……说过……不会再欺骗我的!」她伸手捶着他的肩臂,用力想推开他。 「为了不让你难过,我说谎。」他邪邪一笑。 这一回巅峰之后,她累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好一会儿之后,才有力气再次说道:「你很可恶。」 「但你爱我。」他侧身吻着她的脸庞,勾唇对她一笑。 「你还是没说清楚你体内的血毒究竟怎么了?」她瞪着他。 「这事不急。」说了,他还是得死。现在就先让他享受一会儿与她的平静温存吧。 既是不急,应当就是没事了吧。东方荷一听他如此说,也就放下了心。 「你都没休息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她心疼地抚着他的脸庞。 「你不在。」他将脸颊靠在她的掌间,目光没一刻从她脸上移开过。 她望着他疲惫神色,想起这一路上梅非凡所担心之事,忍不住开口问道:「铁城的情况如何?」她感觉他身子一僵,仰头看着他。 「铁城已被攻破了,居民开城投降。」他面无表情地哑声说道。 「伤亡呢?」她缓缓坐起身,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二皇子屠城。」 她用力闭上眼,瑟缩起身子,好似她亲眼目睹了一切。他的声音动摇了,而能让他动摇的原因只代表了——惨不忍睹。 「你怪我吗?」他握住她的下颚,冷凉气息直逼到她面前。 她睁开眼,揽住他的颈子,声音颤抖地说:「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她知道他是被恨逼着走,但那毕竟是那么多条人命,她没法子这么快释怀啊。 「但我没有时间了。」他将脸埋入她的发间,粗重地喘息着。 「什么意思?」她的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挣扎着抬起身,看见的却是他痛苦不已的眼神。 「主人。」门外响起敲门声。 夏侯昌皱了眉,却知道若非急事,旁人不会在此时打扰。 他安抚地摸了下她的发丝,下榻走到门边,扬声问道:「何事?」 「轩辕爷已到京城,约您在老地方见。」门外说道。 「知道了。」 等到夏侯昌转身回到榻边时,她已经披上了衣,坐在榻边一脸着急地望着他。他走到她身前,指尖逐一滑过她拧起的眉,洁亮的杏眸和柔软的唇——这张脸他还没看够啊。 他轻怜的举动让她胸口一窒,一手贴在他的胸口问道:「你说没有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夏侯昌望着她,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他说不出口! 不想她因为他的痛而痛,因为她已经为他心痛了那么多年了…… 「二皇子攻破铁城,最快五日后便能直抵东罗罗京城。如此功高震主,我当然要在此时好好做一番安排。」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你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你的身体有事。」她长吐了口气,埋怨地望了他一眼。 「轩辕啸来了,我得出去一会儿,你先歇着等我回来。」他恋恋不舍地抚着她的脸庞。 「二皇子一进东罗罗京城,还要死多少人?」她抓住他的身子不肯松手。「不会再出乱子了。北荻军队屠城后,已是兵疲马倦,加上我已经命人将我的那一万军队从二皇子手下调离,北荻如今能造成的伤害有限。」 「那么京城的人民得快点撤离才是。」她低语道。 「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做桌好菜等我回来吧。」夏侯昌在她额间印下一吻,把她推回榻间,自个儿取了件新衣换上,便转身离开。 东方荷听见他离开的声音后,立刻一跃起身,整装打理着自己。衣裳下一身的吻痕和指痕让她红了脸又皱起眉——他今天要的比往昔更野,是因为久别重逢吗?还是因为二皇子屠城让他心有不安呢? 他是在乎那些百姓人命的吧,否则怎会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毕竟他的血毒已祛除,一切计划也都在他的掌握下进行着啊。 只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东罗罗京城的人受到伤害,她得快点将铁城已经投降一事告诉梅非凡—— 梅非凡此时应该正在前往皇城外头的东吉门广场、解救假凤女的路上吧。 东方荷推开「东方院」的大门,吩咐管事备好快马后,加快脚步走向大门前。梅非凡是真正的凤女,她应该能带着百姓们在北荻军队来临之前,提前从京城撤退、减少伤亡吧。 能救一个便算一个,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替夏侯昌所造的杀业做出的补偿了。 况且,梅非凡前几日虽然找到了神官巫冷,可巫冷早已漠然于一切,如今已经带着梅非凡送给他、好照顾他身子的喜鹊,在返回巫咸国的路上了。巫冷只留下一个装了东罗罗未来预言的荷包,要梅非凡与轩辕啸再度相逢、两心相依时,才能打开。 因此,梅非凡现在就只剩她这个好姊妹相伴了。而有她站在梅非凡身边,就算夏侯昌当真要对梅非凡痛下毒手,那她至少还能为梅非凡挡上一刀啊。 东方荷接过马夫备好的快马,一跃而上马背,快步朝梅非凡的方向前进—— 不,东方荷不会这样对他的! 夏侯昌紧握着窗棂,瞪着皇城外的东吉门边广场里的拥挤人潮开始因为梅非凡的到来而让出一条路。 他紧盯着靠在梅非凡身边的东方荷,牙根因为过分用力而隐隐发痛着。 稍早之前,他抵达了这座位于京城最高的「东方酒楼」里的塔顶厢房时,轩辕啸已经坐在那里喝完了一坛酒,并监看着皇城的动静。 皇城周边原不该有这种能俯瞰皇城内部的私人高楼,可夏侯昌送了钱给辛渐,并让酒楼一半收益全归辛渐,哪还有什么盖不成的楼。 然而,就在方才两兄弟说话的当下,他们看见皇城里开始撤军,知道罗艳和辛渐是打算不顾人民死活放弃京城,逃往东南州郡了。 一会儿之后,管事便前来禀告有名自称「凤女」罗盈的人正朝着广场前进,而东方荷正陪在她的身边。 东方荷还能陪在谁身边? 梅非凡就是凤女! 轩辕啸闻言后,愤而离开要去找梅非凡算帐,而他则命令管事尽快将东方荷带到这里。 「为何要让我恨你?我以为你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夏侯昌瞪着窗外人群,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东方荷知情他的一切,更知道他恨凤女罗盈入骨,可她居然没告诉他梅非凡就是前任凤女!他要她当着他的面,把话说清楚! 「来人!还没把东方荷带来吗?再去催!」 夏侯昌转身大吼一声,胸腹间却不期然袭上一阵绞痛,痛到他抓住胸前衣襟,弓起身子,面貌狰狞地粗喘着气。 冷汗从他的额间汩汩地流出,瘦削的脸已毫无血色。 血毒发作了! 他抓起黑丝手绢捂住唇间呕出的鲜血,虚弱地倚着窗台,看向窗外纷扰的一切。 「可笑啊。」夏侯昌冷笑地说道,双膝一软,缓缓地沿着墙壁滑落在地…… 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没算计到人命最无常,一记毒刀就能坏了所有美梦。原以为可以和东方荷携手到老的,没想到他和她的一辈子,竟然这么短。更没想到她此时心心念念记挂的人,竟然不是他。 要他如何能甘心死去?夏侯昌咽下一口又将呕出口的鲜血,努力在那种像是有人拿着匕首在捅割五脏六腑的痛楚里清醒着。 第二十九章 「主人,东方姑娘到了。」门外管事禀报着。 她终于来了。 「让她进来。」夏侯昌勾唇一笑,鲜血流出唇边,也不伸手去擦,只是定定地盯着门口。 「你为何叫人掳我……」东方荷推开门,一看到他口呕鲜血地躺在地上,她立刻飞扑到他的身边。 「来人!快去叫上官大夫过来!」东方荷大叫着把他抱入怀里,小脸毫无血色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眼底瞳孔里倒映的自己,抚着她焦急脸庞。 「怎么会这样!」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庞,努力地温热他冷到让她不住打哆嗦的皮肤。 「你好温暖。」夏侯昌把脸偎在她的掌间,随话而出的,还有另一口鲜血。 「你别说话。」东方荷急得泪水拼命往下滑,不住地以颤抖的手擦去他唇边的血迹。 「梅非凡和我,谁重要?」他抓着她的手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问这种傻话!」东方荷紧紧地拥着他,就怕他的生命就此消失。「你!当然是你!」 夏侯昌满意勾起唇角,头一别,昏死了过去。 【第九章】 东方荷坐在「东方酒楼」的顶楼厢房里,拿浸湿的手绢捣在夏侯昌发烫的额头上。 「他已经昏迷一个时辰了。」她焦急地看向上官大夫。 「应当很快就会醒来了。」上官大夫头也不抬地继续书写着关于血毒的记录。 可醒来之后呢? 她拧着眉看着夏侯昌毫无血色的脸庞,不能相信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待他。只要他能活着,就算他必须左拥右抱,她也无所谓,只要他能活着啊!在她的心里,他是强者,没什么他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从没想过他会这么早离开…… 「你刚才说血毒无药可解?」东方荷低语道。 「是,而且你已经问第三次了。」上官大夫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可能没有解药可解?」她握紧拳头,指尖已经刺入了掌心里,留下深深印记。 「血毒厉害之处在于一旦中毒,毒便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除非把全身的血都换掉才可能救活他。不过,通常在血还未换掉之前,毒就已经先侵入五脏六腑了。」银发童颜,让人不知岁数的上官大夫决定大发慈悲地再说一次,因为东方荷的脸色像鬼,显然没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去。 「真的没有其他法子吗?」她握着夏侯昌的手,心疼地说道。 「你找法师来超度他比较快,这不是我能力范围能做到的事,我也不想他死啊。他一死,哪来人拿银子让我研究毒物和药物。」上官大夫一耸肩,继续写也继续说:「总之,他的毒蔓延的比想像中快。这些时日,要记得多做些清热的食物,让他多吃点,人有元气,可以撑久一点。」 「多谢大夫。」她木然地说道。 「谢什么,我才该谢他。收他那么多银子,才治他一个人,应该的。」上官大夫写完一页,待得墨干后便一跃而起。「他这血毒有点意思,我还在找法子。他若活得久一点,也许我能找到法子治他,皆大欢喜。」 「多谢大夫。」东方荷唤来管家送了上官大夫。 上官大夫离开后,东方荷低头凝视着夏侯昌,并再次为他拭去额上的汗。 他此时全身都是烫的。大夫说,这是毒气已由虚冷转为实热的情况,若是体内火气不能抑制,再度转为虚冷,便是体内的真火已经烧尽,就要等着办后事了。 东方荷用力咬住唇,不许自己哭出声来,就怕会吵到他。 她这辈子从没怨过命运,但如今她看着他因为高烧而嫣红的唇,她真想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至此。她知道这可以解释为他咎由自取,可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灭了门,又被当成药人虐待得半死,他能怎么想?连她都替他恨了啊!热泪夺眶而出,啪地滴在他脸颊上。 他的长睫微微掀动,她胸口一窒,连忙擦去眼泪,捧着他的脸庞,眼巴巴地望着他。 夏侯昌扬起眉,眼神渐渐清醒。 看到她眼里忍不住的痛时,他将脸庞挨近她冰凉的掌心。 「你都知道了。」他哑声说道。 「嗯。」她不敢多说此事,只怕一开口会泣不成声,只能点头,静静地扶起他坐起身。 她转身在茶几上,拿过一碗百合莲子。「冰柜里还养着冰,正好拿来冰镇着,我喂你。」 夏侯昌看着她发红眼眶,喝了几口,待得喉头的灼热感顿时消退后,他便摇头不欲再喝。 「多喝一点吧。」她说。 他望着她乞求的双眸,勉强又吞下两口。 她放下汤碗,替他拭了下唇,抚着他的脸轻声说道:「我去拿药。」 他扣住她手腕,不让她走。她望着雏眉抿唇、有几分孩子任性模样的他。她知道他因为曾为药人,对汤药总是敬谢不敏,但怎能不喝呢。 「我喂你,才一小碗。」她哄着他。 「我不喝药。」 东方荷的眼泪啪地一声掉了下来。「你就知道欺负我。」她的泪水决堤一样地落了下来,坐在榻边,哭了个凄凄惨惨。 夏侯昌从没见过她这种可怜兮兮模样,当下愣住,不知做何反应。 「还说你再也不会骗我了,却又瞒着我血毒的事,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连药都不肯吃……」她的泪水随着话愈流愈多,伸手想打他,却又想起他如今身体状况,只能瞪他一眼,让眼泪啪啪啪地崩然落下。 夏侯昌将她拉到身前,心疼地用唇抚去她的泪水。「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想你担心,舍不得你难过,才又骗了你。」他哑声说道。 「本来就都是你的错……」她的泪水一时停不下来,索性把脸埋入他的颈间,放肆地大哭了一场。 他懂得她此时心情,就只是紧紧地揽着她不放。 两人抱得那么紧,肌肤都沁出了汗,可他们都不愿松手,毕竟没人知道能够这样拥抱的时间还有多久。 待到她慢慢平稳了气息,他拿过手绢替她拭着脸上泪水,她才又开口问道:「你喝药吗?」 「喝,一百碗我都吃。」他叹了口气说道。 她这才破涕为笑地缓缓坐起身,见他黑色锦裳被她揉得乱七八糟,轻声问道:「要替你更衣吗?」 「你便是吐了我一身,我都不嫌。」他说。 东方荷知道他在乎她,可心里仍是痛。「你是不嫌,你只是瞒着我。」 「你就没事瞒我吗?」夏侯昌定定看着她,脸色因为想到梅非凡一事而变得阴沉不已。 「喝完药再说吧。」她心虚地咬了下唇,连忙起身从外头小厅里取药进来。 他倚在榻边,脸如雪色,就一对幽幽眸子还有神,看得她又是一阵心痛。 坐到他身边,一口一口吹凉苦药,一口一口送到他唇边,好不容易喂完一碗,他拿起碗匙往地上一扔,大掌执起她的下颚,吻住她的唇。 她尝到他嘴里的苦味,先是一缩身子,继而捧着他的脸庞,像是要分摊他的苦味似地细细舔吮着他的唇,直到两人都动了情,她才红着脸想起他仍在病中啊。 「上官大夫没说不能爱你。」他吮着她的耳珠问。 「他没说,我头一个就不许,你给我好好休息。」她红着脸,将他推回床榻间。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仰望着她,嗄声说道。 她眼眶一红,蓦地捣住他的唇,不想听这些,于是很快地解释起让他烦心的事。「我不是故意隐瞒梅非凡的身分,因为我知道你对凤女有多怨。可当初的事,都是神官的预言,为何要扯上凤女?梅非凡是个心心念念为百姓的好人啊。况且,那时若不是她救了我,我早已没命了啊。就当我是报恩护着她,也是应当的。」 「神官的预言,凤女可以选择说或不说。」他凛着眉拉下她的手,神色漠然地说道:「但她既救过你一命,我可以考虑给她一个痛……」 「她当年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东罗罗如今一片混乱,唯一能救百姓的人,只有梅非凡啊。」她打断他的话,紧握着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 「这些年来除了你和轩辕啸,我谁也不在乎。你还不知道吗?」他沉声道。 「但我在乎那些人命啊。」 「东罗罗的混乱是早晚要发生的。我当初找上罗艳,便是她早有野心预谋,是凤女和当时凤皇不察,以为天下太平罢了。若不是我出手帮罗艳,也会有其他人。一个承平太久的国家,是不懂得何谓提防人心的。」他冷冷地说道。 第三十章 「但你和轩辕啸现在可以改变东罗罗人民的命运啊。」她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他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梅非凡的事,交给轩辕去处理。还有,北荻那边,我是势必要让司徒礼下台,你也不许再多说了。」 「可是……」 「够了。」他眉头一皴,握住她的下颚,看入她的眼里。「我说过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许你再为别的事分心。」 她咬着唇,但头就是点不下去。 叩叩——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后,管家低声说道:「主人,轩辕爷来访。」 「让他进来。」夏侯昌说完,低声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刻?」 「三更。」她为他拢整了衣衫,又扶着他坐正身子。 「先别说我的病情,他现在正是烦心时。」否则怎会在三更来访呢? 砰!檀香木门被用力地撞开,怒着浓眉的轩辕啸板着脸走了进来,一看到夏侯昌的脸色,立刻一个箭步跃到榻边。 「大哥你怎么了?」轩辕啸大声问道。 「他……突然染上了风寒。」东方荷很快地说完,走到一旁替两人倒茶,顺便眨干眼里水气。 「我不碍事的,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理梅非凡?」夏侯昌问道。毕竟能让轩辕啸三更半夜登门而来,铁定没有其他事。 「我要她活着,我要她重新掌握东罗罗,而我掌握了她,就是掌握整个东罗罗!」轩辕啸咬牙切齿地说。 「我真是受够你们了!你们知道梅非凡是个多么戮力为东罗罗的君主吗?」东方荷忍无可忍地气拍了下桌子,脱口说出她跟着梅非凡这一年间,梅非凡是多么不辞劳苦、多么汲汲营营地只想为各地百姓献策的点点滴滴。 两个男人听了,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她可以远走高飞、可以一走了之地去过她的好日子,可她没有,她这是为了谁!为了百姓啊!」东方荷愈说愈气,索性把杯子往地上一摔。 「你这女人的脾气跟你愈来愈像了,家里杯子还够摔吧。」轩辕啸啧啧有声地说道。 「不劳费心,她想摔多少都成。」夏侯昌唇边带笑地望着她。 东方荷不理会夏侯昌的示好,迳自坐到一旁,双臂交握在胸前盯着他们,一副打算全程参与的样子。 「你既打算掌握梅非凡,接着应该就是要和她领着京城百姓往东南边撤退?」夏侯昌猜测道。 「对。」轩辕啸一看哥哥竟没反对,便紧接着说道:「罗艳和辛渐既然抛下京城百姓,领军往朱城逃去,应该是打算偏安东南了——毕竟朱城还有一道城门可以抵挡北荻。」 「放心,我已经撤了交给司徒长达的私人军队,他打不下朱城的。」夏侯昌说。 「可是朱城那边会让梅非凡带着逃难百姓进城吗?」东方荷拧着眉问道。「若你是罗艳,你会让一个拥有民心,等着取代你皇位的人进城吗?」轩辕啸朝她翻了个白眼。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梅非凡带着京城百姓们困在朱城外吧。」东方荷急问道。 「我准备安排梅非凡和我一起从朱城旁边的海岸开船进入海城——我的船已经在那里的岸边集结了。」轩辕啸又看了哥哥一眼,试探地说:「我的人会顺着内河一路打进朱城,强迫朱城打开城门,迎接那些跟着梅非凡的京城百姓。」 「意思是,你和梅非凡接下来会举兵包围凤皇罗艳,要她交出皇位?」夏侯昌看着弟弟,沉声问道。 「是。」轩辕啸果断地说道。 夏侯昌沉默了一会儿,并未马上接话。 轩辕啸僵着身子站在原地,知道就算是哥哥反对也是常情,可他总是希望哥哥能够同意他的作法。毕竟,他与梅非凡之间的爱恨情仇,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处理好的事。 夏侯昌望着弟弟,知道若是他此时并未中毒,他会立刻摇头,改由他的人马接手去挟持梅非凡。因为他从轩辕啸的脸上,看出了对梅非凡的情意。但他如今时日已不多,也希望轩辕啸身边有个人陪着伴着,虽然那人是梅非凡,可只要轩辕啸不介意,那他也就不想再插手这事了。 况且,东方荷也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既然这两人都如此希望他保全梅非凡,那他就如他们所愿一次吧。 「嗯,去做吧。」夏侯昌说。 轩辕啸松了口气,立刻说道:「我要跟你调人,往朱城的一路上少不了要有人来管钱管人管事。」 「没问题。」夏侯昌思索了一下,让东方荷拿过纸笔,替他写下几个人选好让管事去调人。 「好了,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轩辕啸见大哥没反对,心头重担算是放下一半。 东方荷送了轩辕啸出去,再回来时,她走到夏侯昌身边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她说。 「那不是你方才一直想要说服我的事情吗?」 「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改变心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当是我成全了轩辕啸对梅非凡的一片私心吧。」夏侯昌把脸颊偎在她的颈间,只觉她的皮肤软凉得让人心满意足,不由得动手扯松她的衣裳。 「你——都这种时候——」 「你凉。」 她红了脸,却没反抗地让他褪去衣裳,偎在他的怀里。 他只穿着件薄薄底衣,灼热皮肤烫得让她不由得担心起他的病情。 「怕吗?」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不怕,只是……」她揪着他的衣襟,不由得哽咽地把脸埋入他的颈间。「心痛。」 「我们应该有半年时间。」 她泪崩了,却努力维持声音的镇定。「我们再去找大夫。」 「上官大夫已经是不世出的神医了。」他搂着她轻颤的身子,平静地说。 「那我们就改由鬼神之术下手,一定会有方法的。」她紧搂着他,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 「好,都交给你办。」他打了个哈欠,开始觉得倦了。「一旦梅非凡登基的事情确定之后,我们便回北荻。」 「都听你的。」她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和渐渐变得缓慢的呼吸声,她的眼眶刺痛着,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场玩笑。 「老天至少圆了我一个愿——」他带着睡意的声音说。「我一直希望比你早死,我不想活在没有你的地方。」言毕,他没再开口,显然已经体力不支地睡去。 东方荷闻言泣不成声,却又不愿吵醒他,只能拼命地控制自己不要乱动。 她不信天下之大,竟没人能医他。一定会有方法、一定会有的。 之后,就在轩辕啸和梅非凡领着百姓前往朱城时,夏侯昌的车队也正朝着同一个地方前进。 夏侯昌没有数万百姓耽搁时间,反倒比轩辕啸提前抵达朱城。这段时间里,夏侯昌身上的毒暂时还算稳定,没再呕过血。只是身子温度却也始终没再降下来,经常会因为高烧而头痛。 若不是东方荷在一旁哄他照顾着,他可能老早把身边人全都给拆了。 这一路奔波中,东罗罗的军情果然如同夏侯昌在旅程中对东方荷所预言的—— 当轩辕啸领着鬼盗船密密地笼罩整片东南海域时,几个沿海城市的县令全吓到不知如何反应。人在朱城的凤皇下令士兵杀敌,没想到士兵却从没打过一场胜仗。 而那些原本以为鬼盗进城会烧杀掳掠,因而怕到不行的百姓们,也万万没想到鬼盗们的举止比那些没有军纪的士兵还有人性。百姓于是纷纷宣传凤女罗盈——亦即如今的梅非凡——收服了轩辕啸,对凤女更加佩服。 再者,东南地区百姓逸于安乐,原就不想打仗,只想着快点把罗艳给换下台。而凤皇军队大半又都是北方的居民,知道凤女如今带着他们的亲人等着进朱城,这仗是要如何打得下去。 加上此时,前神官巫冷的预言「真命凤女重掌朝堂,盗帅相伴一生至老。国界止戈恩怨皆休,天下兴盛百姓永安。」开始在全国传诵着。百姓们因此全都在等待着—— 等待凤皇罗艳垮台。 这日,轩辕啸的鬼盗如入无人之境地从海城一路直杀而入朱城,朱城的军队很快便弃械投降。 罗艳和辛渐带着最后一批守着他们的士兵,被困在县衙里,心惊胆颤地听着外头鬼盗们大吼着叫他们出来投降,不杀一兵一卒,还发上三年薪饷的精神喊话。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没想到罗盈那贱女居然勾搭上轩辕啸!那个夏侯昌不是说要救我们吗?怎么这几日就是联络不上呢?」罗艳颤抖地抓着辛渐的手,脸色如土地问道。 第三十一章 「别急,还有希望!夏侯昌派人来说,他已经抵达这里了。他之前说过他有法子保我们平安的。」辛渐烦躁地推开罗艳的手,不停地在屋内走着。 「鬼盗有这么多人,夏侯昌还能做什么?」罗艳不信地说道。 「夏侯昌是有本事的!」辛渐气得朝她大吼一声。 「宰相这话说得没错。」 辛渐闻言,倏地朝门口看去—— 只见,夏侯昌在两名女子及一名高大黑衣护卫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夏侯兄,你可得帮忙啊!当初若不是你要我们把东南海权交给轩辕啸,今天怎么会是这种局面……」辛渐无暇多看旁人几眼,风火雷急地冲到夏侯昌面前。 「可那时轩辕啸送上的珠宝,你们可是一分都没少拿,不是吗?」夏侯昌打断他的话,在东方荷的扶持下坐上主位。 罗艳的眼睛则是自始自终都盯在另一名女子——梅非凡的脸上。 「话不是这么说,若非你保证出事了,你会帮我——」辛渐说。 「我确实是来帮你的。」夏侯昌拧着眉,再度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罗艳走到辛渐身边,拉住他的衣袖,双唇颤抖地说:「罗盈……」 「你在说什么,没听见夏侯爷正要说如何帮我们吗?」辛渐瞪了罗艳一眼,挥开了她的手。 「没错,我帮你们把轩辕啸和梅非凡给带来了。」夏侯昌薄唇一勾,冷笑说。 「是你,果然是你!」罗艳紧挨着辛渐,恐惧地望着罗盈。 「什么!」辛渐没预期到罗盈竟会登堂入室,手忙脚乱地对着外头大喊:「来人,快来人拿下他们。」 「来人?哪来的人可来?只有一堆烂泥倒在外头。」穿着黑衣护卫服的轩辕啸此时抬头冷哼一声,双臂交握在胸前,恶目朝着罗艳瞪去。 罗艳吓到腿软,整个人紧紧地挨在辛渐身边。 「老子过来,是因为我女人不想见血。否则,我就这么——」轩辕啸抽出腰间匕首往空中一挥。「割下你们两人的脑袋,拿到朱城上示众。」 梅非凡抚着轩辕啸的手臂,让他放下刀子。 「夏侯爷,您当初帮了我们登上凤皇之位,现在是在开我们玩笑吗?」辛渐脸色惨白地看着夏侯昌说道。 「当初是当初。如今梅非凡既成了我弟妹,我要你们又何用?」夏侯昌冷笑地说道。 「你这绝情绝义的家伙!」辛渐气得朝夏侯昌直冲而去。 轩辕啸眼睛一亮,还没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手的,辛渐就已经惨叫一声,被打飞得撞到另一边墙面上了。 此时,始终没开口的东方荷拿起手绢替夏侯昌拭着额上细汗,拿出扇子轻轻扇动着。 罗艳见状,只觉得他们几个早就沆瀣一气,她后退着走到辛渐身边,扶起了他。 「你们想怎么做?」辛渐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废话!当然是要你们当着人民的面给梅非凡下跪磕头,然后再把皇位还给她。」轩辕啸双手叉腰地说道。 「我不跪!你们直接杀了我吧!」罗艳睁大眼,突然指着罗盈大叫出声。「凭什么你就可以是真命凤女,凭什么你就可以享尽一切荣华富贵,凭什么所有人就要对你言听计从!凭什么!」 「凭她自小每日苦读经国之册,凭她即便不做凤女,亦是行脚各地,每日勤写书卷试图改善百姓生活。凭她在你忙着男宠贪欢的时候,却仍一心一意为着百姓着想。」东方荷定定地看着罗艳,清清朗朗的声音回响在屋内。「而你凭什么不退位?」 罗蜜听得脸色一阵青白,握紧了拳头。 「听到没!」轩辕啸小山一样地矗在罗艳面前,等着她若敢说半点难听话,就要把人扔到八百里外。 「凤女或凤皇从来就不是一份好差事,主事者是要担下百姓之苦的。」梅非凡淡淡地说道。 「没错,所以你最好什么都不做,回无名岛给我生八个孩子。」轩辕啸回头瞪了梅非凡一眼,双臂交握在胸前说道。 夏侯昌低笑出声,随即轻咳了起来。东方荷连忙拿起手绢捣住他的唇。夏侯昌感到一股血气在喉头沸腾着,他紧握了下东方荷的手臂。 她胸口一窒,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忍着惊慌,拿出上官大夫的祛邪丸先让他服下后,她走到梅非凡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一切。 梅非凡担心地看了眼夏侯昌,不知道他的风寒怎会如此严重,想着等等要先替他把个脉,可她面上仍是一派沉静地看向罗艳,朗声说:「我一会儿便让人代拟诏书,你明日便拿着诏书,当众在朱城城楼上宣读自己罪行,并宣布还位给我。」 罗艳摇头摇头又摇头,却不敢说出拒绝的话,因为她没有拒绝的本事。 辛渐则是一团烂泥似地瘫坐在地上,完全没想到他的荣华富贵居然就这么付诸流水了…… 「你说什么!就这样放过他们!没把他们两人挂在城墙,打到皮开肉绽,还是五马分尸?」轩辕啸瞪着梅非凡,心里很不满,大掌一拍,便震碎了整张桌子。 「仁德是历任凤皇的行事准则。若非如此,百姓们不会如此希望我回朝掌政。」梅非凡拉过轩辕啸的手,轻抚着上头红肿,瞥了他一眼,让他别再这么莽撞了。 「李奇、王魁,进来把他们带走吧。」梅非凡对着门外唤轩辕啸的属下。 王魁一踢门,兴奋地胀红了脸大叫道:「带去地牢吗?要严刑拷打吗?」 罗艳和辛渐的脸色变得惨白,两人缩成了一团。 梅非凡看了轩辕啸一眼,叹了口气并摇摇头。 「随便找间房子,把他们关进房里。少了一根骨头还是一片肉,就严刑拷打你们!」轩辕啸老大不痛快地说道。 「没意思!这一路下来,人头都没砍几颗,手痒得不得了……」王魁押了罗艳和辛渐出去,嘴里兀自叨叨念念不已。 东方荷没心思再去听旁人说了什么,先让人倒水过来给夏侯昌喝下。 「大哥,你的气色不好,我替你把脉一下可好?」梅非凡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好好,当然好!你快给大哥把个脉。那个上官大夫八成只会医毒,治不了风寒这种正常病。」轩辕啸拉过梅非凡推到大哥面前,浓眉打了十八个结地看着大哥。「老大,你这次的风寒怎么拖这么久,整个人都瘦得不像话了!」 「我的身子我知道,不用把脉了。」夏侯昌摇头,维持着他看到梅非凡时的一贯漠然。 「我说大哥啊,你可别好不容易才得到东方荷就纵欲过度,你体力毕竟没我好,我就算和我女人关在房里三天三夜都不打紧……呜……」 轩辕啸的嘴巴被梅非凡紧紧用手捣住。 「这一路过来,多谢大哥相助。」梅非凡对夏侯昌行了个揖。 知道轩辕啸因为爱着她,因此能够不再迁怒于她,只把当年的预言全都归咎于神官巫冷。但夏侯昌之于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撒手。 夏侯昌看了梅非凡一眼,又转而对轩辕啸说道:「你知道你这妻子哪里不同吗?」 「当然知道,她看中我啊!」轩辕啸得意洋洋地咧嘴对着梅非凡笑着说道。 「她把百姓放在她的前头。」夏侯昌就着东方荷的手,又抿了一口水。「而我们把个人恩怨情仇放在前头。」 东方荷一听这话,双眼便红了。夏侯昌能说出这些,代表他真的是放下了。 「那大哥还恨她吗?」轩辕啸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问道。 「我没那么多时间恨她。」夏侯昌勾唇浅笑着。 见他笑意带着苦,东方荷不禁又红了眼眶。 「你可以告诉他们了。」夏侯昌握了下东方荷的手,催促地说。 这些时日的病痛,真是让他痛定思痛了许多事情啊。 「他中了血毒。」东方荷看着他们,努力不让声音哽咽,并极快地解释了一下夏侯昌中毒的过程及毒性。 轩辕啸瞪大眼,以为自己耳背,等到他终于反应过来,听见东方荷含泪说「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时,他已经抱住大哥,放声大哭了起来。 「不会有这种事的!老天爷不会这样对待我们兄弟的!」轩辕啸像个孩子似地大吼大叫着。 梅非凡也红了眼眶,走到东方荷身边紧握住她的手。 「生死有命。当初以为天下之人尽负我,便要拿天下人的命来赔。如今自己命亦不长,便知道天下人求的也不过是这一口气罢了。」夏侯昌拍拍弟弟肩膀,嗄声说道。 第三十二章 「怎么可能会没有救!」轩辕啸忿忿擦去脸上泪水,抓着哥哥的手臂说道:「就算把天下都翻过来,我也要替你找到解药。」 「我们已经将沈素家里的人全都抓来询问了,还派出许多密探去找解药,我想总会有希望。」东方荷勉强挤出一抹笑意说道。 「不可能没有解药!」轩辕啸摇头、仍然不肯相信大哥中毒,他一把抓过梅非凡,硬把大哥的手塞到她手里,满脸焦急地说道:「你快过来帮大哥把脉!你鼠疫都能救,有什么不能救的!快点给他把脉、开个药啊!」 梅非凡知道轩辕啸心急,抚着他的胸口,要他稍安勿躁后,这才替夏侯昌把了下脉。「我对毒物并无研究,只能诊出大哥体内的热气异于常人,胃火、肝火、心火、肺火全太过旺盛。至于要以何种药物诊治才能不与体内毒性相冲突,还是得让上官大夫来下药比较靠谱。」梅非凡轻声说道。 「上官大夫说,那是血毒走到此时的症状。若是火气无法控制,脏腑出血,便会开始吐血。」东方荷倒了杯水,走到夏侯昌身边,扶起他让他喝了几口。 轩辕啸一看大哥满脸憔悴,一股热气又直往眼眶里钻去,嗄声问道:「要真吐血了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只能靠着休息,多饮食祛火之物压制着体内火气。」夏侯昌安慰地拍拍弟弟的手臂。 「我可以帮忙开些清热食补的单子给大哥。」梅非凡轻声说道。 「食补又解不了血毒!」轩辕啸心急,朝着她又是一阵吼。「你不是学过什么内息吗?就是那种有伤口也能很快痊愈的那种内息啊!快点全都教给大哥,哪有什么不能救的!」轩辕啸说着说着又一把抓过梅非凡肩膀,又把人给推到大哥面前。 「慢着。」梅非凡双眼乍然一亮,她蓦然紧抓住轩辕啸的手臂,心急之余连说话都快了起来。「巫冷或者可以救大哥一命!」 其他三人闻言,全都睁大了眼看着梅非凡。 「我这内息法是由巫冷当年所传,需得他度得三日内息给我,才能开始练术。我虽不能传与大哥,但巫冷可以。况且,巫咸国内奇人异术不少,练此内息的高人应当不少。啊——」梅非凡说得太急,不小心咬到舌头,痛得低首。 「怎么了?我瞧瞧。」轩辕啸立刻捧起她的脸查看着。 东方荷激切地抱住夏侯昌的手臂,凝视着他黑沉眼眸,她的心脏狂跳着,感觉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我们立刻去找巫冷!」东方荷朗声说道。 「我也一起去,因为我原本就要去巫咸国找他算帐。」轩辕啸从齿缝里迸出话来,可没忘记巫冷先前曾经留下预言东罗罗国运的字条给梅非凡,还大胆地告知他就在巫咸国等待他们。 他们兄弟的灾难既起自巫冷,当然也要跟巫冷算完帐,恩怨才算一了百了。 「你待在梅非凡身边,现在正是忙乱之际,需要你的鬼盗帮忙坐镇。」夏侯昌看着弟弟,一脸严肃地说。 轩辕啸板起脸,虽然明知大哥说得没错。但一想到不能手刃巫冷,还是有一肚子的气想发。 「我会写一张字条让你们交给巫冷,他如今已改名为独孤兰君,他会帮忙的。巫咸国离此约莫一个月路程,大哥现在的状况可还适合赶路?」梅非凡虽然担心他们会对巫冷不利,可一来巫冷先前已经在字条中告知他的去处,代表了他已预知到有恩怨要解决。二来,大哥这血毒若能让巫冷治愈,也算是一件解冤释结之事。 「他一定可以。我们明天就上路,我先去请上官大夫过来,一块上路。」东方荷转身要去打理一切,却被夏侯昌拉住手腕。 「我还有北荻国的事要解决。」夏侯昌将她拉回了身边,定定地望着她。 东方荷不能置信地看着他,气到想给他一巴掌好打醒他。 「还有什么事比你的命更重要!」她激动到连双唇都在颤抖。 「有。」夏侯昌定定地看着她,黑眸闪着幽光。 东方荷气到全身颤抖,蓦地旋过身,不愿回头再看他。 夏侯昌缓缓起身,从她身后环抱住她,轻声地说:「我总要把北荻国夺走的东罗罗京城及州郡还给百姓吧。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我少造杀业多积德吗?这也算是一件吧。」 东方荷一听,眼泪便掉了下来。她蓦地旋过身,揪着他的衣襟,虽是欣慰,可又心急他的病情,竟脱口说道:「这事不急在一时,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夏侯昌虽早知她把他放在心头第一位,可一听到她如此说,还是微笑了。他抚着她的脸庞说道:「独孤兰君能否治血毒,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若我想将土地还给东罗罗,目前正是做这些事的最好时机。」 「你的身子……」东方荷拧起眉,还是摇头。 「我的身体既然恶化得比想像中快,北荻国的政事我便不再干涉。但是,司徒礼的真面目,我还是要让所有人看到。」夏侯昌抚平她的眉宇,淡淡地说。 东方荷听他这么说,神色又如此平静,猜想他应当是已有了解决的方法。 「你想怎么做?」东方荷问。 夏侯昌简单地说出他如今的新想法。 「还好我不是你的敌人,大哥,我真是甘拜下风啊!」轩辕啸啧啧称奇地看着大哥,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梅非凡也赞许地用力点着头。 东方荷凝望着夏侯昌,知道要他放下仇恨,重新再开始有多么困难。 「我为你感到骄傲。」东方荷对他绽出大大的笑容。「但你得对我保证此后再也不涉及北荻政事,行吗?」 「若此事之后,我再涉及北荻政事,就让我寿命……」 「谁要你发这种毒誓。」东方荷啪地捣住夏侯昌的唇,力道几乎是在他唇上打了个巴掌。 夏侯昌笑着,在她掌间印下一吻。 「那么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现在就去做安排,愈快处理完这事,你就能愈快上路。」轩辕啸往外走了两步,回头不见妻子跟上,大掌一伸,就把人揽腰扯到身边,大声嚷嚷着。「一直看着大哥是爱上他了吗?大哥脑子是聪明,但我的体力绝对是比较能满足……」 「你这鲁夫!」梅非凡好笑又好气地看着这个说起话来愈来愈荤素不忌的夫君,踩了他一脚,成功让他闭嘴。「我是想再多谢大哥一次。」 「谢她吧。」夏侯昌低头望着怀里的东方荷,情不自禁地在她唇间偷了个吻。「我这一切都为了安她的这颗心。她一安心,我的心才能安。」 东方荷脸红了,却没拂逆他的亲密举动。只要他还活着,如今要她事事都顺着他又何妨呢?只是面对着轩辕啸及梅非凡的含笑注视,她却不免羞涩地嚷嚷道:「你们还不快去办事,顺便唤几个人过来帮忙,你大哥要先回客栈歇息呢。」 「瞧瞧,这立刻就端起大嫂架子了呢。」轩辕啸笑着说道,吹着口哨搂着妻子往外走。 只是才走出大门,轩辕啸的满脸笑意便全垮了。梅非凡感受到他的颤抖,立刻转身张大双臂抱紧了他。 「独孤兰君会有法子的。」她说。 「他最好有,否则我把他劈成两半。」轩辕啸脸色惨白地说道。 「不说这个了,我们快去替大哥办事吧。」梅非凡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快步地往前走去。 门内,东方荷也正握住夏侯昌的手,扶起他准备回到客栈里休息。 关于血毒能否治愈一事,她不敢抱以太大的希望,就怕承受不起失望又落空的感觉啊。 可她又怎么可能不去希望呢?毕竟,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比她的命还重要啊。 「放心吧。」夏侯昌拉过她的手压到胸口,黑眸看入了她的眼里,轻声地说:「最坏也不过如此了,对吗?」 东方荷知道他明白了她此时心中所想,也叹了口气,将脸颊挨在他颈间,与他紧紧地拥抱着—— 但愿一切平安无事啊。 【第十章】 「你听说消息了吗?咱们半个月前新登基的凤皇可真不简单啊!」一名老汉笑皱了脸,大声地跟从山里打猎回来的邻人说道。 「怎么了?怎么了?」邻人放下猎物,急忙追问。 「之前那个罪该万死的罗艳不是丢了京城,还把咱们朱城以北的州郡全都败给了那个北荻二皇子吗?」老汉说道。 「没错!那个二皇子还杀了咱们铁城几千人,简直混蛋!」邻人把头上帽子一摘,重重往地上一扔。 第三十三章 「半个月前,咱们这凤皇和她那夫婿轩辕啸,领着一队大军守着朱城,打算在那个北荻二皇子一进城时,给他来个迎面痛击。」老汉说着听来的故事,说得有如自己亲临现场一般。 「咱们的兵现在能打仗了?是不是都靠轩辕啸的人啊?」邻人跟老汉要了杯水,几口喝完便急着追问。 「咱们的士兵现在可不是之前的弱兵啊!新的战功法一出来,砍个人头、杀敌全都有了奖赏。加上轩辕啸带着一群黑衣军队领着他那群海盗,吓!」老汉一拍桌子,整张脸神气了起来。「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过如此!」 「现在呢?现在呢?」邻人双眼发亮地追问道。 「朱城一开,我军士气大振,北荻大军在铁城久战了两个月,加上远道而来,兵疲马衰又轻敌,一上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我军轻易地击败北荻军队,生擒了他们的二皇子啊。」 「好啊!」 听见邻人大喝一声好,老汉精神抖擞地继续说道:「现在凤皇开出条件,要叫北荻皇帝司徒礼把北荻军队退出铁城以外,归还咱们的国土,才愿意把他们的二皇子还回去。」 「大喜大喜啊!咱们这个凤皇当真是不得了啊……」 东罗罗百姓们的雀跃及欢呼之声,就这么弥漫在山川林野、大城小巷之间,凤皇和轩辕啸的事迹也就这么一路被传诵飞过朱城、飞过京城,直到铁城—— 这个今日即将由两国之君会面,交换人质及土地之处。 铁城城墙上,凤皇梅非凡身着一袭绣着凤凰的红色锦袍,头戴金色小冠,一身隆重却不奢华。与她并肩看向远方的轩辕啸则是平日时的打扮——头系深色发巾、身穿交领上衣、合身长裤、长靴,腰系一把匕首和长剑,双臂交握在胸前,嘴还叼着一根草。 他们身边,竖着一把缎面立伞,立伞底下坐着脸戴银色面具,一身黑色窄袖锦袍、腰系宝石金带,头戴小冠的夏侯昌。身边站着之人,则是身穿粉色襦裙,腰配荷花玉佩,手拿团扇正在为他握风的东方荷。 四人身边的木架上,系着被喂了暂时性哑药及软筋散,只能怒瞪着夏侯昌的二皇子,还有两名被请来当本日见证的罗国及吴国宰相。 虽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以东罗罗如今战力,北荻若不撤军,东罗罗的军队也能一举歼灭那些北荻军。如今交换盟约,不过是为了宣扬凤皇止战的仁德罢了。 「北荻皇帝司徒礼驾到。」不远处,迎宾的鼓声轰隆隆地响起。 马蹄尘土之间,司徒礼一身黄袍,坐在四人战车上,在十多名战士的护卫之下,威风凛凛地驾到。 梅非凡起身,让今日见证人之一的吴国宰相迎了司徒礼上城。 她则是走到轩辕啸身边,紧握了下他青筋暴突的手——轩辕啸打从见到司徒礼之后,就一脸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的狠戾。 夏侯昌则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原位,只有东方荷察觉到他的眼神有多冷,呼吸有多粗重。 司徒礼一上城楼,看了二儿子司徒长达一眼,确定他平安之后,便一撩白胡,笑着说道:「自从凤女预言北荻二王爷的一对孩子会祸国殃民之后,我们已有十多年光景不见啊。」 轩辕啸瞪着司徒礼,蓦地吐掉嘴里的草,拳头几乎快捏碎。 「确实是好久不见,事实证明了那预言已是无稽之谈。」梅非凡轻声说道。 「若非先皇当机立断,那两兄弟祸国殃民是必然之事。」司徒礼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梅非凡没与司徒礼争论,只是让两国宰相上前,为他们进行签议仪式。 「东罗罗与北荻国如今立约,以北荻二皇子交换东罗罗铁城以南州郡。双方国君就此用印。」两名宰相朗声说道,让梅非凡与司徒礼分别用了印,各执一份让双方官员收下。 「北荻退兵。」司徒礼大喝一声,传令兵衔令后,即刻骑马疾奔去传达军令。 「归还二皇子。」梅非凡右手一抬,命黑衣护卫将二皇子司徒长达松绑,送到司徒礼面前。 司徒礼看着这个曾经让他大称奇才,如今却落成阶下囚的儿子。他板着脸,怒瞪了儿子一眼。司徒长达因为暂时口不能言、四肢亦无力,只能由着北荻士兵将他抬到角落坐下。 「凤皇让海盗帮衬着复国之后,果然不同凡响,连人质也不知该好好善待。当真连个‘礼’字都不懂。」司徒礼冷哼一声,板着脸说道。 「海盗至少知道不杀自家人,不像某人连禽兽都不如。」轩辕啸大吼一声,怒瞪着司徒礼。 司徒礼皱眉看向这个一脸剽悍、一身草莽之气的轩辕啸,只觉得有几分眼熟。 「放肆!」司徒礼身边官员大喝一声。 「司徒礼,你可还认得我?」轩辕啸一掌挥开官员,大步走到司徒礼面前。 「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名讳!」司徒礼身边的侍卫大喝,出手就去挡人。 轩辕啸一手一个、一脚一个,不过,眨眼工夫便摆平了所有侍卫。 「他仍是北荻国君。」梅非凡上前拉住轩辕啸,将他挡到身后。 「海盗果然鲁莽,竟敢在签议仪式上动手伤人。」司徒礼沉着脸,大喝道。 罗国与吴国宰相见状连忙上前,陪着笑脸劝说着以和为贵等话语。 「寡人岂会与一名鲁夫计较。」司徒礼一拂袖,扬声说道。 「轩辕啸若是鲁莽,你现在早就没命了。约在签议仪式上与你见面,便是要饶了你一条狗命,让你亲眼看着你的下场。」夏侯昌冷笑出声,让东方荷扶他起身,银制面具在太阳下闪着刺眼光芒。 「大胆狂徒何人!」司徒礼低喝道,眯眼看着眼前这张戴了面具的瘦削脸孔。 「大胆的人是你,若你当年没做出那种天地不容的事,如今北荻的皇帝应该是我。」夏侯昌往前走了一步,傲然地低睨着司徒礼。 司徒礼倒抽一口气,目光乍然转向轩辕啸,在发现了两人眉宇间的神似之后,他的身子蓦然一僵。 「认出来了吗?」夏侯昌扯下面具,露出毫无疤痕的脸庞,沉声说道:「我是司徒文。」 「我是司徒墨。」轩辕啸站到兄长身边,两人并肩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徒礼。 「不可能。」司徒礼看着他们,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不可能还活着!」 「我们确实还活着。要怪就只能怪你的属下为了要领功,找了两具焦尸,谎称是我和我弟弟。」夏侯昌说着后来得到的情报,冷声说道。 「你们活着又能如何!如今北荻是我的天下,你们当年是因为有罪才会被灭门的。」司徒礼颤声说道,脸色惨白得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那些全是你罗织的罪名。说什么神官预言我们两兄弟会危害北荻,便把我们两兄弟打猎的情况编派成冷血残忍,把我父亲公正断事的英明说成冷酷无情,说什么不除我们一家,天下难容!」 夏侯昌冷冷的声调在铁城城门之上回响着,听得司徒礼脸色一阵青白。 「是先皇下令灭了你们全家的!」司徒礼大声地说道。 「先皇是因为中了你‘一日蛊’迷惑,才会神智昏沉地下令灭了我一家。老臣们都知道在我们一家死后,先皇每日悔恨地以泪洗面。事后,先皇甚至不愿立你为储,若非他后来在不知不觉间被你下了血毒,开始吐血,你又怎么可能得到皇位。」夏侯昌神色严峻地朝着司徒礼步步逼近。「大胆司徒礼,对先皇下蛊及使毒这两个罪名,你认是不认?」 「一派胡言!」司徒礼退到无路可退,整个人贴在城墙边缘。 「一派胡言的人是你!」轩辕啸忍无可忍地大吼出声,一脚先扫开所有胆敢阻挡他的人,再一把抓起司徒礼,将他压在城墙的垛口之上。「你的宰相沈素临死前说你用一日蛊迷惑先皇,让他下令屠杀我们全家!还用了血毒害死先皇,你还想说谎!」 「胡说……」司徒礼此时眼前是杀人不眨眼的轩辕啸,身后则是几丈城楼,吓得他脸色直发青。 「这事,你的太子可是亲耳听见的。」夏侯昌冷冷地盯着司徒礼看。 「我也是个好君主……北荻在我的治理之下安居乐业……」司徒礼头皮发麻,结结巴巴地说道。 「死到临头还敢说屁话!」轩辕啸咆哮一声,把司徒礼半边身子推出城墙之外。 第三十四章 夏侯昌示意轩辕啸放下司徒礼,因为从眼角余光看见两名见证的宰相已经上前对梅非凡劝谏。 两国议和,原不该有干戈之事,要以礼为纲,如此议和之事才能算数。 「要不是等着看你的报应,我巴不得剥你的皮、喝你的血!」轩辕啸咬牙切齿地把司徒礼往地上一扔,正好扔在他儿子身边。 父子俩见他杀气腾腾,不由自主地缩在一起。 「只可惜你的好日子不长了。」夏侯昌走到司徒礼面前,漠然脸上闪过一道冷光,看得对方父子都打了个寒颤。 「你……是什么意思?」司徒礼在士兵的扶持下起身,危危颤颤地问道。 夏侯昌掩唇轻咳了两声,目光突然看向东方荷。 「这种人还需要跟他多说什么吗?待他回国之后,就该头皮发麻了。」东方荷知道这是他体力不支的表态,立刻不着痕迹地移步到他身边,借着替他拭汗的机会,好让他倚靠着,可面上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这城墙上待了一个时辰,对夏侯昌已经是莫大的煎熬了。 他的病情恶化得极快,近来就连安坐在几案前对他来说,都是折磨。可他为了要让一切圆满、为了要能尽快离开,要处理之事多如牛毛。就算她能代劳一半,也还有一半会累到他每隔一日便要呕血啊。 「什么意思……你们做了什么?」司徒礼面色惨白地追问道。 「你亲领大军至此,精英尽出只为营救二皇子回国。太子难道不担心你们回国后,他的储君之位会不保吗?」夏侯昌带着浅笑说道,身子摇晃了一下。 东方荷立刻朝他靠得更近,手臂亦环住了他的腰。 「不,不可能!」司徒礼大叫一声,摇头连连地瞪着他说道。 「为什么不可能?你能夺皇位,你的儿子就不能吗?」夏侯昌又咳了两声,东方荷立刻递上黑色绢巾让他掩住唇间呕出的鲜血。 「不可能!不可能!」 司徒礼这一惊,就连头上冠冕歪了都来不及扶正,整个人慌慌张张地便往城楼下走去。「来人,起驾回国!」 而不能开口的司徒长达则在士兵的扶助下起身,临走前,不忘再用恶毒眼神狠狠瞪了夏侯昌一眼。 东方荷从夏侯昌此时细碎的气息知道他已经气弱到无法开口,于是便代为说道:「二皇子不用瞪人,也不用费心想着回国后要如何教训他,因为他已经把北荻国的产业全都脱手了。」也给了府内大夫人几辈子吃穿不尽的财富及一纸休书,遣送她离开。 至于金银珠宝则已经全数被运到北荻国海城的商船上,在轩辕啸鬼盗船的护持下,正航向东罗罗国。 司徒长达一听,心头顿时一凉。 夏侯昌是何等的大商人,这一撤商,北荻国岂能不乱,加上太子盗国……他不敢再想,无力地颓着身子,任由士兵们搀扶着走下城墙。 夏侯昌仍旧傲然地站立着,待到闲杂人等全都退尽之后,他两眼一闭,倒向东方荷的怀里。 东方荷撑住他无力倒下的身子,心如刀割地用手绢捣住他呕吐出的鲜血。 「大哥!」轩辕啸狂乱地上前,立刻将夏侯昌抱到阴暗处。 夏侯昌身子瘫软在地上,再也不复方才倨傲神态。 东方荷坐在夏侯昌身边揉着他的胸口,拿过温水让他净口,再喂入上官大夫交代的丸药。 夏侯昌含入丸药,可胸腹间一阵翻绞又让他将丸药给呕了出来,只能虚弱地靠在东方荷的颈间喘着气。 「没事了、没事了。」东方荷抚着夏侯昌的后背,柔声地说道。 夏侯昌勉强动了下唇角,紧握了下她的手。 「快点叫人把那个上官大夫给我带过来!」轩辕啸看着大哥惨白的脸庞,急得几乎要掉泪。 「不用了。」送完两名见证宰相离开的梅非凡走近他们,弯身看着东方荷的眼,轻声地说:「车子与随行人员都已经安排好了。」 「大哥这种情况怎么上路!」轩辕啸气急败坏地对着妻子咆哮道:「我不许他上路。」 「他得上路,他会撑到巫咸国的。」东方荷抚着夏侯昌的脸庞,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夏侯昌勉强睁开眼,灼热脸庞偎入她的掌间,低低呢喃了一声:「我相信你。」他眼一闭,脸儿一偏—— 「大哥!」轩辕啸扑到他身边。 东方荷看着夏侯昌毫无动静的脸庞,她整个人怔住,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不会就这样离开她的! 梅非凡飞快上前替夏侯昌把了脉。「大哥还在。」梅非凡松了口气地说道。 一股泪意直冲向东方荷的鼻尖,但她咬牙忍住,只是将他高热身子抱得更紧更紧了。谁也不许带走夏侯昌! 「上路。」东方荷坚定地说。 「可是……」轩辕啸看着大哥,高大身子迟迟没有动静。 「到巫咸国找到独孤兰君是大哥最后的希望。」梅非凡眼眶泛红,上前抱住轩辕啸的手臂给他安慰。 轩辕啸拂去泪水,一把抱起大哥,用最稳定的步伐,将大哥送到在城门下等待的车队。 「沿路小心。」梅非凡紧握着东方荷的手,千万不舍与担心如今都只化成简单两句。「保重,平安回来。」 东方荷回以紧紧地一握,大声地说道:「我们会的。」 除了相信他一定会没事之外,她什么也不愿相信啊。 待到夏侯昌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的夜里。 马蹄达达声音让他知道自己正在车厢里,但他其实感觉不大到马车的震动。 他虚弱地睁开眼,一只小手便已覆住他仍在发烫的额头。 「我在这呢。」东方荷端过一碗莲子百合粥,就等着他清醒。 他别开头,没有一点食欲,可她的眼神求得他勉强吃了两口,又让她喂着喝了一点药。 马车里燃了灯,幽幽暗暗地却也足够让他瞧清她憔悴面容了。他心疼地抬手抚过她的脸庞,谁知光是这样一个动作,也让他不适地拧起眉。 「躺着。」她将他的手放回原处,用手抚着他拧结的双眉。 「我昏迷多久?」 「两天。」她面上装着坚定,没敢告诉他—— 上官大夫说,他之后每呕血一次,昏迷时日便会加长。 「我们到哪了?」他轻声问道,又往她怀里偎去一些。 「正在前往巫咸国的路上。梅非凡已经派人先行上路去找巫冷了。这一路行程也都安排好了。」他们搭乘着特制较不易晃动的宽大六人马车,后头则跟着两辆四人马车,一辆载着上官大夫、药材和一名专司煎药的仆人,一辆则坐着服侍的仆役及护卫。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了。」夏侯昌闭上眼,唇边带着笑意。 「是,就像当年在古墓时一样。」她的手贴在他的胸膛,唯有感觉到他的心跳,才能安心。 「记不记得,我初入古墓时的情形?」他微喘地说。 「记得。」她抚着他胸口,笑着凝望他说道:「你总是嫌我吵,老爱用主子命令语气说话。而我每次被你惹气了,就拿东西打你。可你那时和现在一样病得惨兮兮的,害我每次打你,都觉得自己良心不安。」 「良心?」他嘲讽地勾唇说道:「我好像一直没有这种东西。」 「你有的。你原本可以介入北荻国内战,支持太子司徒长贤,让他们自相残杀、生灵涂炭的,但你选择了撒手。」她说。 「我现在还能不撒手吗?」他抚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着。突然想起,他从没想过她要什么,总是他在决定所有的一切。「如果我平安返来,你想要什么?」 夏侯昌扬眸,定定地看着她。 东方荷来不及藏住的泪水啪地滴落在他脸上。 「我要你、只要你。」她捧着他的脸,哽咽地说道。 夏侯昌喉头一梗,伸手抚散她的眼泪,把话都揉碎在她的唇间。 「放心,我会让你如愿的,我说到做到。」他说。 她点头点头又点头,将彼此偎得更近更紧。「我昨天对老天爷许愿,若你好了,我们就把一半钱财捐出去。」 「我如今除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舍呢?」他嗄声说,也费尽全身力气紧抱她。 于是,一对有情人带着乞求着上天能够再给他们一次重生机会的念头,在马车的达达声中,朝着巫咸国疾奔而去…… 第三十五章 三年后—— 东罗罗的凤皇别院,也就是当年夏侯昌预计要赠予辛渐,后来则转赠给轩辕啸当成婚庆大礼的那座夏侯私人宅院里,如今正是荷花盛开之际。 第十一任凤皇梅非凡生活简朴,不可能雇用大量工匠让荷花一年四季维持锭放。然而,只要一到夏日,这座荷花盛开、又有藏冰地窖能取冰消暑的别院,自然便成了梅非凡一家人避暑的好去处。 此时,正是微有凉风的傍晚,夕照映于水面之上,各色荷花摇曳于塘间,托紫嫣红好不美丽,只不过此时正从西边的竹院里飞步而出的十岁男孩,显然并没有把此美景放在眼里。而另一个正从树上一跃而下拦人的高大男人,显然也没有。 「轩辕天,你又想溜到哪?」轩辕啸嘴里叼了根草,挡住儿子轩辕天的去处。 这家伙是他抱回来养的,谁知道长大后,那张脸却是愈来愈像他,让他愈看愈是满意。 「我要去看大伯的莲妹妹。」轩辕天大声说道,完全没有被人抓到的心虚。 「你的字已经习完了吗?」轩辕啸挑眉问道。 轩辕天黑碌碌眼珠一转,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娘给的功课那么多,我得有八只手才写得完。」 「哈哈哈!谁叫你放话要成为文武双全的全才?」轩辕啸大笑着,嗓门说得几里外都能听见。 「练武练上三个时辰我都没问题,但是写一刻钟的字简直是要我的命啊。爹啊,我能识字不就得了吗?」轩辕天巴着爹的手臂求救道。 「你娘决定的事找你娘说去。」轩辕啸拍拍儿子肩膀,忍不住敲了下儿子的头。「你这家伙怎么就和我那么像呢?想我当年也是不爱读书……」 「我先去看莲妹妹,晚上再听你说当年。」轩辕天咧嘴一笑,就要开溜。 「我也去。」夏侯昌和东方荷每年的六到九月便会过来这里居住,他当然得趁现在和他大哥把酒言欢。 呃,大哥现在不能饮酒,什么荤腥类也碰不得,那就大口喝茶大口吃菜吧。至少大哥现在活着啊! 轩辕啸阳刚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吹着口哨便往前走。 「你一会儿再来,免得吵醒莲妹妹。」轩辕天双手叉腰挡住他的去路,一脸为父嗓门太大,简直罪大恶极神态。 「你敢嫌弃老子。」轩辕啸威胁地压低了声音,瞪着儿子。 「你敢吵醒妹妹?」辕辕天挑眉说道。 轩辕啸想起大哥疼女儿莲儿的「惨状」——那个粉雕玉琢的莲儿只要一哭,大哥就一脸想帮女儿哭的样子。不过,女孩子家就是那么惹人怜爱,秀秀气气、柔柔软软的,不像他两岁的小儿子轩辕义,现在挥起拳头来已经虎虎生风了。 可轩辕啸一想到小儿子圆软软的腮帮子,还有那对像梅非凡的聪黠眼睛,忍不住咧嘴笑了。儿子真可爱。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弟弟?」他突然一把拎起轩辕天,不解地问道。 「男的有什么好看的。」轩辕天小手胡乱挥了两下,挣扎着让爹放他下来。 「也就手腕上的梅花胎记像个女的吧,不如叫他以后男扮女装继承东罗罗国吧!」 啪!轩辕天的头被他爹啪地打一下。 轩辕啸很不爽,嗓门又扬了起来。「敢叫老子的儿子男扮女装?还有,凤皇那差事是人做的吗?你瞧瞧你娘,虽然每天都很想缠着我,但那一堆摺子、奏章……」 「明明就是你缠着娘。」 轩辕天趁爹还在龇牙咧嘴中,一溜烟地便往前直奔,成功地先行溜进「听荷院」。 「小天。」东方荷正走过前厅,笑着唤了他一声。 「伯母,又有好吃的啊。」轩辕天一看到婶婶手上那盅白玉荷碗,就先咽了口口水。 「你啊,皇宫美食还没吃够吗?」东方荷笑看着这个愈长愈俊的孩子。 「伯母做的东西好吃,我娘不吃这些东西的。」轩辕天又咽了口口水。 东方荷知道梅非凡登基之后,便身体力行简朴之事。宫里的量度不过也就是个寻常富豪家中的用度。反倒是夏侯昌大病初愈后,能吃的东西变少,吃的方面自然是更加要求精致了起来。 「让人再送一份百合银耳玉竹汤过来。」东方荷唤过婢女说道。 「莲儿醒了吗?」轩辕天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呢,也应当是要醒的时候了。」东方荷笑了,带着他一同走向内室。 东方荷走过屋内的荷花拱门,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未变,可外头的天地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东罗罗这两年来,因为梅非凡的励精图治,国内政治清明。加上轩辕啸的海盗们多数转成了海军,由他领军打了几场海上胜仗,东罗罗现在已俨然成为海上霸主。而夏侯昌从巫咸国归来之后,便协助着将东南的灯城等口岸建设为对外商城,海外各国的贸易者如今全都聚集于此地。 夏侯昌自北荻撤走的财富,早就翻倍。而他在此方赚钱,她便忙着将这些钱拿出去捐献救助北荻国人。毕竟,这几年北荻内乱未止,司徒父子仍在争权夺位中,苦的总是百姓啊。 东方荷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款步走进内室。 内室门上锦帘的铃轻轻晃动了一声,躺在软榻边的夏侯昌便醒了。 他利眼瞪去,看见是妻子进来,眼色这才柔和了下来。可他身子没动,长眸紧张地往女儿一看,见女儿还吮着拇指睡得香甜,这才缓了神色。 东方荷每回见他看待女儿的样子,一来开心一来担心。开心的是,他爱女至深,有女万事足。担心的是,他显然想把女儿宠上天,女儿正是学步时,跌个一步,他就一脸被千刀万剐的表情。 她还记得刚生下莲儿时,所有人都不敢对夏侯昌说恭喜,因为全都被他的冷脸吓到。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在旁人面前强忍情绪,因为当所有人都退下之后,这个男人便抱着她直掉眼泪。 「莲儿该醒了,否则晚上又要闹了。」东方荷放下甜汤,将女儿抱到怀里。 夏侯昌把妻子揽到腿上坐着,抱住了他心爱的两名女子。 「嗯。莲儿,你娘要你早点醒来,莫要晚上坏了她的好事。」夏侯昌指尖抚着女儿脸颊,灼热目光却是望着生产之后丰腴了一点,更显得有女人味道的妻子。 「胡说什么,小天在呢。」东方荷拍拍他的手臂,朝着门外唤了一声。「小天,快进来吧。」 「习字完毕了?」夏侯昌严肃地问道。 轩辕天咧嘴一笑,直接摇头。「先来找莲儿玩,一会儿就去写。」 莲儿一听到轩辕天的声音,红润润小嘴动两下,继而小手揉着眼睛,长睫飞动了两下,睁开了眼。 夏侯昌看着女儿黑亮的眼珠子,双唇又不由自主地扬起。 莲儿手舞足蹈着,说着没人听懂的话,粉嫩模样可人至极。 「你要出去,是吧?哥哥带你去!」轩辕天兴奋地说。 「是你要出去玩吧。」夏侯昌挑眉说道。 「是啊,我陪她玩。」轩辕天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秀香。」东方荷唤来照顾孩子的婢女,轻声交代道:「将两个孩子带到东厢房,记得把甜汤也一并送去。」 「伯母最好了!」轩辕天双手高扬,抱起了莲儿。 莲儿格格笑了起来,嘴里唏哩呼噜地不知说些什么。 轩辕天也学她说话,发出一连串唏哩呼噜声音,引来莲儿又是一阵银铃笑声。 夏侯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头突然涌上一股空虚感。 「女儿才一岁,你也想太多了吧。」东方荷笑着拿过百合银耳玉竹汤,喂了他几口。 他把甜品搁到一旁,把她安置到他的臂弯里,薄唇微勾地睨看着她。「你怎么总是懂得我在想什么?」 「我就是懂。」 「那你懂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他让两人的身子完全贴合,冷凉黑眸噙火地望着她。 她仰头看着如今虽然脸色仍然稍嫌冷白,但身子却已恢复中毒前八成健康的他。她扬唇浅笑地勾下他的颈子,吻住他的唇。 当年抵达巫咸国时,他已经是个活死人了。除了能用睁眼闭眼表达想法之外,他甚至没法子开口。一想到他当时的惨状,她不由得颤抖了下身子。 「还好你活着。」她在他唇间低语道,不自觉地哽咽了。 「你要我活着啊。」他压住她的后脑,加重了与她的唇舌纠缠,轻易地便将她吻得娇喘吁吁,春泥似地化在他的唇间。 「你别又……」她握住他正撩起她丝裙、滑向她腿间的大掌,红着脸说道。 第三十六章 「我喜欢看着你。」他将她的上身压平在榻间,指尖却已经撩人地在她的柔软里开始放纵。 身子刚治愈的前半年,他被交代不能与她欢爱。于是,便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宠爱她,为的是贪看她在他唇间指下为他而迷醉的神态。 之后,即便已能与她欢爱,他仍爱这般不期然地撩拨着她。 「啊……」她拱起身子,在他指尖下失了魂,纵欢了一会儿。 夏侯昌俯低身子,撩起长袍,正想放肆自己时,却被她推在一臂之外。 「大白天的别闹,一会儿梅非凡和轩辕啸便要过来了。」她红着脸,急忙忙地拢着被他扯乱的衣衫。 「他们若是识相,听到声音就该走开。」他冷哼一声,薄唇因为没得到满足而紧抿着。 「孩子在隔壁。」她望着他灼热的眼,轻声地说道:「今晚全依你便是。」 夏侯昌一听,冷唇勾起了一抹邪佞笑意,看得她红着脸,打了下他的手臂。 即便他如今已完全痊愈,可她老担心他的身子,总不许他次次都能如意。 「那你记得交代所有人,午睡之前都不许过来吵人。」夏侯昌扯过一方丝巾替她打理了一下身子,这才满意地放了人,自个儿对着窗外荷池眼观鼻、鼻观心地冷静了起来。 东方荷坐正身子,望着他高峻的侧脸,轻声地说道:「不知道独孤兰君和喜鹊现在怎么样了?」 「不许你再去想那个家伙了。」夏侯昌一提到这事,冷眉冷眼便全拧了起来。 即便夏侯昌那时已经病重,可东方荷在见到独孤兰君的妖魅之美时,还是被震慑了一下,而夏侯昌正好清醒地看到了那一眼。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东方荷笑着说道,顺着他的手势挨进了他怀里。 「他是个让你多看了他一眼的男人。」夏侯昌冷哼了一声,手臂使了点劲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可他再美再艳都不是夏侯昌。」她仰头对着他笑道。 夏侯昌薄唇一扬,决定放她一马,只在她唇间轻咬了一下,当成她那时失神的薄惩。 「当年之事,至今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啊。」东方荷说。 「没错。」难得惊讶的他也不觉点头附和着。 那时,独孤兰君说夏侯昌所中的血毒,能解。方法便是独孤兰君先为夏侯昌施以内息之术三日,让夏侯昌用二十八日时间逐步疗治脏腑因血毒而受的伤。之后,再耗尽另一个人的血气灌入夏侯昌体内,祛出血毒。 届时,夏侯昌能活,而输给他血气之人,则会虚耗而死。 但,独孤兰君答应救夏侯昌——用他独孤兰君的血气及命,换夏侯昌一命。 当年,和独孤兰君相处已有一段时间的喜鹊,一听独孤兰君这么说,当下哇哇大哭了起来,边哭就边伸出手腕,说什么她的血有福气,可以救人…… 没想到喜鹊的血脉当真是与众不同,后来竟真的救了夏侯昌一命,可她当时因为耗血过多,一条小命也险些不保就是。 「难怪当年有人想买喜鹊,就想养着她用她的血来祛治百病。幸好,梅非凡那时坚持救了她。」东方荷睨了他一眼,不无得意地抬起下颚说道:「现在知道多做善事是有好处的吧。」 「你把我一半家产都拿去行善了,说什么为我积德,这样还不够吗?」他低头咬着她的唇说道。「难道要我两袖清风?」 「若是两袖清风能换得你健康一生,全数捐出亦不足惜。我们当年双手空空都能在古墓里活一年,现在又有何难?」她语气坚定地说。 「是,我此生此世都靠你,何惧之有。」他轻笑着在她唇边落下一个轻吻。 「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卿卿我我?不害臊啊!」轩辕啸咬着根草,身边跟着甫下朝的梅非凡,还有他们两岁的稚子轩辕义。 轩辕义一进到屋内,才看到东方荷便扑了上去。东方荷从夏侯昌怀里起身,伸手抱住了轩辕义。 「伯母!」轩辕义笑嘻嘻地说道:「要糖莲子。」 东方荷笑着从玉盒里取出一颗用人蔘、灵芝等药材,以及山中野蜜下去熬煮的糖莲子。 「我家这两只跟着你吃香喝辣,将来可难养了。」轩辕啸摇着头,啧啧有声地说道。 「下朝了。」东方荷笑着看向梅非凡,朝她伸出手。 两个女人手拉着手,坐到一旁窃窃私语去了。 「大哥。」轩辕啸晃到大哥身边坐下,突然压低声音问道:「你近来会不会觉得坐着坐着就会开始想傻笑?」 夏侯昌薄唇一勾,懂得他的感觉,因为他这些时日便是如此。 没有了恨,没有了那么多要算计的事,胸口不再沉甸甸,脑中尽是妻女的幸福笑容,他竟也变得常笑了。 只是,看着弟弟一派轻松姿态,他忍不住开口揶揄道:「你若是闲到想笑,我很乐意把国外贸易之事分一半让你处理。我想让东方清闲……」 「不用!」轩辕啸轰地大吼一声,黑目圆睁着大摇其头。「我做生意还算有脑子,但人没你老奸巨滑,我对于抢劫、武力攻击这种事比较有天分。还有,我自己那支军队就够我忙到一塌糊涂了,你少给我找麻烦。」 「他啊,现在忙着替农民编一套防敌强身拳法。说是以后若有战事需要他们,便能派上用场,还替他们研发了一种以农器为基础的长枪呢。」梅非凡抬头看向他们说道。 「看来你这个轩辕将军当得很称职。」夏侯昌笑着拍拍弟弟肩膀。 「但是吃香喝辣还是要来你这里,你这儿连块豆腐都能做出名堂来,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轩辕啸自个儿从五色锦盒里取了颗枸杞蜜枣,又拿了颗诱来了儿子轩辕义。 「说的好似皇宫生活有多贫困似的。」梅非凡好笑又好气地瞥了轩辕啸一眼。 「伯父、伯母,快来啊!莲儿会走路了!走一步了!」门外,轩辕天的大喊引起了所有大人的注目。 几名大人闻言,全都起身。 夏侯昌尤其激动,巴不得一个箭步就能冲到女儿身边。但他缓下了脚步,等待着东方荷走到他身边。 东方荷对着夏侯昌一笑,偎入他的身侧。 女儿会走路这等事,便是如今生活里的大事了。这样的感觉,真让人放心啊。 轩辕啸看着大哥缓行的背影,蓦地有些鼻酸。大哥现在身体虽然较之常人稍弱,但是能走能笑能动,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走吧。」轩辕啸低头看着梅非凡,但见她也正含笑地望着他,便对她挤眉弄眼地说道:「干么这样看我?是想我先去找间房间吗?」 「义儿还在呢。」梅非凡的回覆是啪地打下他的手。 「你怎么尽学大嫂打人呢,而且义儿又不知道我找房间干么?」轩辕啸的嗓门半分都没降低,不以为意地对着儿子说道:「你以后如果遇上了意中人,也是要找房间的。」 「你别乱说话。」梅非凡又打了下他的手后,弯身看向小儿子,笑着说道:「咱们走吧。义儿最会走路了,对吗?」 「对!」轩辕义大喊一声,朝着爹伸出双手。「爹,抱!」 「抱!两个都抱!」轩辕啸大笑出声,直接把小家伙扛上了肩头,吹着口哨抱着妻子走到另一个房间里。 那里,夏侯昌正高高地抱起莲儿,莲儿在空中晃动着小腿,笑得好不开心。 「莲儿最棒了。快,再走一步让爹瞧瞧。」笑得像是换个人的夏侯昌又把莲儿摆回地上,自个儿则退到了一步之外,朝着女儿张开双臂。「快过来爹这里。」 夏侯莲站了一会儿,只是冲着夏侯昌猛笑。 「好了,你这个爹别尽催莲儿,她想走时自然会再走的。」东方荷笑着揉揉女儿的软发。 「爹!」夏侯莲突然对着夏侯昌大叫了一声。 夏侯昌怔住了,他不能置信地看着女儿,感觉有股热气直往眼眶里冲去。 「她会叫爹了!」夏侯昌转头看向东方荷,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是,而且还知道先叫你。」东方荷也开心地回握住他的手。 「不愧是大哥的女儿,知道先叫爹可以占到比较多便宜。」轩辕啸大笑地说道。 梅非凡笑了。 东方荷笑了。 轩辕天和轩辕义也笑了。 而夏侯昌抱起女儿,揽住东方荷的肩,薄唇一扬,也随之轻笑出声。 笑声于是飘扬在这座「听荷院」里,今日如此,明日如此,以后的每一日亦然,正是——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啊。 后记 【后记 余宛宛】 大家好,我是余宛宛。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现在很想发誓,再也不要写古代稿。 「那我的故事,你想怎么处理?」独孤兰君带着一阵寒风飘然而至。 我穿上大衣御寒、挂上护身符,继续打字。 然后,我也想发誓再也不要写这种恩怨纠葛几十万字的故事了。 「所以,我的故事会走三页一小笑、每章一大笑的路线?」喜鹊一脸期待地趴在我的桌前问道。 我挂上耳机,放上写《盗王》时最常听的renee fleming 「dark hope」专辑,佯装没听见。因为在没下笔前,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天知道,我若是真的那么能掌控全场,大家今天看到的就不会是这样的故事了。话说,我心里的《凤皇》应该走的是轻松愉快,一边吹口哨一边傻笑的路线,而梅非凡应该是个不自觉会搞破坏的天兵傻大姊。谁知道…… 梅非凡:「那种路线是适合喜鹤吧。」 没想到,这一下笔,故事自己拉着我的手一路往前走。跌跌撞撞出一大堆字,搞得我身体大小毛病一起扑来。 轩辕啸双臂交握在胸前,哈哈大笑地说:「因为老子不是个可以被你使唤的人啊。」 我只能说,有时我真的不是不愿意写,或者是不上fb和大家互动,而是我的眼睛不好,赶稿期间原有的严重飞蚊症还发展成闪电般亮点(没错,这是眼睛病变的警讯)。因此,我对于那种可以在电脑前大书特写或是观看大量文字的人,都是极度羡慕大家的眼睛怎么都这么好啊! 总之,这套故事至此也算告一段落了。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里?」独孤兰君拿着手写符纸,作势要往作者额上贴。 「现在没有。」我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而且你已经那么沉重了,若依此特性再写下去,我去撞壁而你怨恨如鬼,那有什么好玩的。」 「就是吧。还是好玩一点好。」喜鹊笑嘻嘻地说道。「我胆子小,那样的故事比较适合我。」 我必须承认我经常把故事架构拉得太大,总以为自己会有写足三本的耐心,没想到每次走到最后却总还是依照自己的写作习惯而在最后以大笔一挥收场。 夏侯昌冷笑道:「你现在知道要我放下有多困难了吧。」 甚至我经常会忘了爱情是故事的主轴,因为主角们有那么多有趣的事要演,爱情可以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必是全部吧。 柬方荷瞥人一眼,闷声说道:「你写我和夏侯昌的这部分已经够了,再热情下去,我就无脸见人了。」 「但我觉得夏侯昌没反对啊,且我会那么样写都是因为他的内心藏着一座想爆发的火山,是个十足的闷骚傲娇男啊。」 夏侯昌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你当真以为自己真的写得很火辣吗?程度还不及我想对东方所做的十分之一。」 停! 停停停! 你们这些主角可不可以先退散一分钟,我还有正事要说啊。 我虽然现在比较想写现代稿(把想说话的独孤兰君塞回抽屉里),但是为了要给大家一个完整的交代,下本还是会开稿写《魅郎》。不过,还不确定会写出什么类型的故事。若真能如我心所愿,最好是本很黑色幽默的故事啊。 接着,如果写完《魅郎》还行有余力的话,会在篇后放上两个番外篇。写〈梅非凡和轩辕啸的婚后生活〉及〈夏侯昌及东方荷的古墓情缘〉。所以,大家快快祝福我眼睛健康、万事平安吧。哈! 最后,要提的是,这回自费请觉非飞飞画了q版图后,私下找朋友订制了陶瓷杯垫。原本是要「独乐乐」,不料q图实在太可口q萌,因此陆续收到朋友们不许我藏私的反应。因此—— 陶瓷杯垫将会放在「卡比甜甜地」店里贩售,数量不多,售完为止。对,就是那间位在台南湖美一街20巷7号的好吃起士蛋糕店。有空到台南散心者,欢迎在周六到我们店里试吃。(「卡比甜甜地」的fb粉丝团有提供资讯,欢迎上去按「赞」,便能得到每周六试吃种类的讯息。) 然后,不清楚「卡比甜甜地」和我的关系者,或者是想邮购杯垫者,欢迎上我的部落格「余宛宛的‘小’说生活」—http://.wretch/blog/wan2,了解一下内幕。话说,本人因为和朋友打赌,一直到八月前(好像是吧)每逢三的倍数日,都要更新至少两百字。就是没人来,我还是要写的意思,呜……但是,可以在部落格看到新朋友,可以直接和大家讨论阅读心得,其实真是件很欢喜的事情啊。 嗯,不知不觉又写了一串,总之谢谢大家看完了《凤皇》和《盗王》,希望你们喜欢用这种方式呈现的故事,咱们七月的《魅郎》见。 轩辕啸:「要记得写老子和老婆相亲相爱的番外篇喔!」 我什么都没听到,休眼去也。 拜!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不可无此君之一《凤皇》; 02、不可无此君之二《盗王》; 03、不可无此君之三《魅郎》。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