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银夫糟糠夫 下》 楔子一 【楔子】 清晨,亮晃晃的阳光照在文成侯府门外的石狮子上,几辆套好马匹的马车依序排在大门口,车夫们靠在车厢旁,有的喝水、有的啃馒头,大伙儿聚在一起闲磕牙,而最后头的那辆马车,正有几个下人把最后的箱笼给抬上车。 今儿个是侯爷夫人出府的日子,上头昨儿个就嘱咐下来,众人不敢轻怠,天还没亮就在这儿候着。 说起这个文成侯,人人都有满肚子故事,便是平头百姓也能说上一大篇,着实因为文成侯子孙不贤不肖,一代比一代糟糕,才短短传至第三代,就没落了。 第一代的文成侯姓郁名定国,是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无往不利的威猛将军。 当年大梁国有三位将军,董奇关、何项、郁定国,他们手中各领有军队数万,原本其中最积弱的是郁定国。但在一次大战中,郁定国领军北漠,以两万士兵打得兀骨大军俯首称臣,又从敌军手里救回被挟持的太子爷,班师回朝日,皇帝大宴三军,朝堂上,下旨封郁定国为文成侯,爵位世袭。 郁定国保疆卫国,长年留守边关,子嗣稀少,两个儿子由夫人扶养长大。后来郁定国战死边疆,使得长子郁瀚达才十五岁,便承了爵位。有了这个头衔,在外头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未娶妻,房里已有四个通房丫头,至于那些不清不楚的,更多了去。 家里没男人,郁定国夫人对孩子又宠得凶,使得郁瀚达成日不思上进,只知道和酒肉朋友玩鸡斗狗,大字识不了几个,朝廷也只能派给他一个闲缺。母亲看在眼里、忧在心底,在他十八岁那年,为他迎娶秦宛音为嫡妻,望其能收心上进。 秦宛音是季州易县人,娘家在易县虽然不是头面人家,却也是诗书传家,家风严谨。她的兄长十八岁便考上状元,仕途一帆风顺,今年在皇帝的破格拔擢下,当了御史大夫,而秦宛音更是琴棋书画样样通,性情贤德温良,为人厚道可亲,又极为孝顺,虽然容貌只是一般,不甚出采,却也大气端庄。 但郁瀚达是个肤浅男人,哪懂得妻子的好处,本就是个风流好欲的,在妻子怀上之后,就将姨娘侍妾一个个抬进门,人都道秦宛音配上郁瀚达这等人物,实在是暴殄天物。 婆婆见媳妇管不住儿子,又作主为儿子娶了个七品县令的女儿当侧夫人,这位侧夫人姓曹,性子好强、很有些手腕,长相又偏妖娆,因此很得郁瀚达的欢心,而她的肚子也争气,一年一个,连连替郁家生下三子一女。 曹氏替郁家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让她执掌中馈未免说不过去,再加上秦宛音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也在五岁那年夭亡,她的性情又温顺不争的,渐渐地,曹氏便以大太太自居,没将秦宛音放在眼里。 至于二房郁瀚屏倒是个知书达礼、肯上进的,念书念得还不错,对长辈也温顺恭敬,只不过打小身子就不好,一年到头,吃的药比喝的汤还多。 郁瀚屏十四岁那年,母亲给他定下一门亲事,便是担心他来不及留下一子半女的,二房从此没了人。 十七岁那年他迎娶康氏为妻,之后因为他身子不好,虽然康氏迟迟不见动静,家里也不敢再给他纳妾,直到前几年,康氏终于怀上孩子,生下长子郁以翔,只可惜好景不长,孩子未满周岁,郁瀚屏便撒手人世。 如今孩子已经九岁了,可孤儿寡母的,在侯府里哪有地位可言。今年年中,太夫人辞世,丧事办好后,曹氏便急着找来族人作证,与二房分家,对着族中长老哭穷喊贫老半天后,曹氏只给了二房几百亩田地、一个城郊宅子和一间铺子,就权当分家了。 康氏心里虽然忿忿不平,但她比谁都明白,曹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嫁入侯府多年,她的肮脏手段她见得多了,如今太夫人已经不在,再不能护着二房,倘若自己计较太多,别说拿不到田宅铺子,到最后儿子会不会遭遇毒手都很难说。 曹氏虽然很会生孩子,却不擅长教导孩子,几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耍心机斗狠可以,但要他们做点正事很困难,才十几岁便流连青楼酒肆,不理会家中生计,银子像水似的流了出去。曹氏也不是不心急,追着骂过几回,但见他们还是那副德性,不睬不理的,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可即便儿子这般窝囊,曹氏却也不容人将他们看低,有一次太夫人不过随口对郁以翔说了句,「你那几个哥哥,日后怕是指望不上了,你得好好念书,文成侯府得靠你了。」隔不了几天,郁以翔就莫名其妙被人给撞进湖里,幸而当时有下人经过,赶紧把他救上岸来才没酿出祸事。 从那天起,康氏便将儿子拘在屋里,连学堂也称病请假。 因此太夫人一死,曹氏趁机提分家,康氏便毫不犹豫点头同意,立刻带着孩子搬出文成侯府。 秦宛音看着康氏的例子,便关起门来与曹氏深谈,表明自己愿意与侯爷和离,什么都不要,只带自己的嫁妆离去。 曹氏一听,心中大喜。她盼着这个嫡妻位置多年,若不是太夫人压着、防着,甚至撂下狠话说:「假使秦氏夭亡,必定再替侯爷谋一门好亲事。」迫得她不得不按捺下心思,没对秦宛音动手,否则她早就想办法除去她,好将自己推上这位置。 善于权衡利弊的曹氏明白,再进门的女人,可不一定像秦氏这样容易拿捏。 曹氏喜孜孜地将秦宛音的话转与郁瀚达,没想到他虽然风流昏庸,对这种事情脑子还是清醒的。 当今皇帝看重秦氏一族,秦宛音的兄长在朝堂上益发受到重用,若非这攀亲带戚的,皇帝看在秦舅爷分上,以他的能耐,说不定早就被剔除于朝堂之外。 曹氏无法说通丈夫,秦宛音只好自己和他深谈。她说:「倘若妾身不幸入祸,人在情在,人亡情灭,秦家又怎会在朝堂上照看侯爷?」 就是这几句话打动了郁瀚达,同意让她搬出侯府另居,对外的说法是为死去的太夫人祈福,而真正的原因,是防范曹氏对她动手。 当了多年的枕边人,郁瀚达怎可能不清楚曹氏手段有多凶狠,如今曹氏已人老珠黄,不及当年娇艳,若不是她替他生下三个儿子,为着儿子的名誉前途着想,他早就有出妻的心思。 这天早上的马车便是为秦宛音备下的,她将搬到城郊一处荒僻的田宅里,与康氏比邻而居。 「夫人出来了!」一名车夫低唤一声,众人急急打起精神。 谁不晓得侯爷夫人是最心慈宽和的大好人,虽然在府里地位不如曹氏,可她待下人温厚亲善,不管是哪个婆子、丫头进了她的梨香院,都不想出来。 侯府大门一开,一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出来,她穿着一身白绫绣襦,高身材玲珑有致,月白的腰裙以蓝色细绦压住,一张婉约的鹅蛋脸,长睫微垂,虽然称不上美艳,却也是清秀明媚。人人都以为侯爷夫人丑过无盐女,却不知道她是这等长相,初见时都是微微吃惊。 她身旁有两个二十岁左右,做妇人打扮的女子,一左一右扶着她上马车。 右边那个,穿件白绫对襟袄儿,浅紫色的衣领,下身是浅腰素色飘带襦裙,眼波流灿、容光焕发,清丽绝俗的脸蛋上有一双动人杏眸,她叫杨素心,曾经是万花楼的名妓,有一副誉满京城的好歌喉。 左边那个,穿浅紫色花绡袄子,外罩鱼肚白的花绉纱衫,外面系着嵌丝的百合绣罗裙,面如芙蓉,肌如瑞雪,容颜明艳无俦,她叫柳盼采,出身和杨素心相同,她擅舞,脾气倔强、性子泼辣,当年贵人们要砸下百金才能求得她一舞,若非郁瀚达风度翩翩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这两位头牌名妓,现在都是郁瀚达的姨娘。前几年,郁瀚达花了大把银子把人给赎出来,抬回府里,可这样千娇百媚的女子却也没得到几年宠爱。新人入府,便有旧人暗伤,然而这时代,男人为天,便是黯然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善。 秦宛音带着两个姨娘在车子里坐定,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嬷嬷和丫头也依序上车后,车子缓缓起行。她轻轻撩开帘子,看了眼住过十三年的文成侯府,轻声叹息。 「夫人……」有双动人眼瞳的杨素心轻唤一声。 她回过神,苦笑说:「没事,只是心有所感,十三年了,一晃眼就过了,想当年大红花轿抬进门,还以为自己觅得良人、终生有依,谁知竟沦落这番境地。」 楔子二 想当年,十五岁的小丫头,在灯下一针一线绣着自己的嫁衣,心里甜着,嘴角笑着,人人都说文成侯爷俊美无俦,是京里数一数二的俊公子,待人又体贴温柔,是所有女子都想要的夫君。 那个对婚姻充满幻想的小丫头,在嫁进侯府第二天,梦醒了。 丈夫的通房丫头,一个长得比一个美艳,她们会撒娇、会哄人,她们在侯爷面前是一副样儿,在她面前又是另一个模样。 她们没将自己看在眼里,秦宛音不怨她们,因为即便是要仰赖一世的丈夫也没把自己看在眼里。她说不出满口苦涩,可心底真切明白,自己再无回头路可走。 然后她有孕了。十个月,夫君无法仰仗,她只能日日祈求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可以倚靠终生的儿子。那个时候,即使无数妾婢进了侯府,即使曹氏占据丈夫所有心思,她都没有太多伤心,因为她满脑子想的全是儿子。 偏偏天不从人意,她生下的是个女儿。幸而女儿酷似自己,聪明婉丽,天资聪颖,才三岁诗句就能朗朗上口,颇得太夫人的眼缘,时常带在身边。 可惜养到五岁那年,女儿病殁。那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大夫诊不出所以然来,太医也弄不明白原因,她只能看着女儿一天比一天虚弱消瘦,直到再也睁不开明媚双眼。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曹氏,只是连有凭有据的事都没办法把脏水泼到曹氏身上,没证据的事,她能拿什么说嘴? 为求自保,她只能深居简出、低调行事,让自己对丈夫的仕途「很有用途」,好得到太夫人的庇护,如今倚靠已失,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逃离危险之地。 「可不是吗?」柳盼采接话。「那时侯爷进了万花楼,姑娘们见他风流倜傥、样貌堂堂,多少人芳心暗许?他体贴温存、善解人意,又听说夫人待下人极好,从不打骂仆婢,是个贤德淑慧的,有这样的好主母,谁不想攀上侯爷这棵大树?」 杨素心想到那年,忍不住笑出声。「那时咱们两个争得多厉害啊,天天拌嘴吵架,只差没打起来呢。」 「我记得那夜听见嬷嬷说侯爷要替你赎身,我闷在被子里痛哭一顿,到最后决定买通二宝,在侯爷进万花楼时,悄悄将侯爷引进我房里,那晚上,我可是手段使尽、姿态做尽,才让侯爷松了口,也替我赎身。」 「若不是这段渊源,咱们怎会仇视彼此多年,又怎会受别人几句挑拨,就恶意陷害对方、落入毒妇的圈套?」杨素心说至此,长叹。 若非后来侯爷刻意冷淡她们,若非夫人宽慈点了她们几句,她们还不晓得自己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刃,以让那个「别人」坐收渔翁之利。 她们在知明事理后,双双收拾起性子、再不受人摆布,她们心甘情愿安安静静待在侯府一隅,了却残生,却怎么都没想到,她们不犯人、人家却放不过她们。 一起栽赃事件,众口铄金,她们成了众矢之的,便是想为自己分辩几句也无从说起。那一刻,死亡离得那样近,她们才晓得人命贱,身为姨娘的女人命更贱。 「再回首,恍然如梦。」柳盼采连苦笑都拉不出来。 「其实你们不必跟着我出来吃苦,留在侯府里,断不会少你们一碗饭。」秦宛音轻声道。 「我们何尝不知,吞下绝育药,再不会是曹氏的眼中钉,她岂会吝啬那碗饭,让外人有题目可以说嘴,只是呵……」杨素心拧眉苦笑。 柳盼采向她望去一眼,接过话,「身苦,苦不过心苦。在那个地方日日防备、夜夜不安,倒不如粗茶淡饭、辛勤流汗,用双手替自己挣得一生,总强过时刻提心吊胆。夫人,我们会努力做事,定不会白吃您的饭。」 「说什么话,你们能吃得了多少,有你们陪着说说话,日子会过得松快些,何况我膝下无子,那些嫁妆不趁着活的时候用了、花了,难不成要白白便宜那边那些人?」秦宛音笑开,深吸口气,突然发觉,自由的空气比侯府里的更甜。 听见她这样说,杨素心、柳盼采也跟着笑开。 「离开侯府,咱们再也别喊夫人姨娘的了,以后你们尊我一声姐姐,我叫你们一声妹妹,从此咱们相依相恃、互相照顾可好?」 「姐姐这般尊贵,肯与我们这种下贱人姐妹相称,我们只有感激的分儿,哪会不肯。」杨素心、柳盼采感动地握上她的手。 「什么尊贵下贱,说穿了咱们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她摇头道。 「可怜人……」柳盼采喃喃重复念着这三个字,猛然摇头说:「不会的,咱们定会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惬意。」 「你这个不服输的人。」杨素心戳上她的额头。 「我若是肯服输,当年怎会计诱侯爷,换来一生惨悲。」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哀怨。身为女人,有孩子才有盼头,养一个出色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幸福,曾经以为进了侯府将一帆风顺,谁晓得,侯府水深,一旦涉足便是万劫不复。 「哪个女人不是这般呢,非得要弄得伤痕累累,才学得会经验。」杨素心点头同意。 「不管怎样,总算是出来了,日后咱们就来过过顺心遂意的日子吧。」秦宛音安慰大家。那个侯府,她再也不会涉足一步,她当了十五年的好女儿、十三年的好媳妇,从今而后,她要做令自己开心的事。 「没错,就是这样,宛音姐姐。」柳盼采握上她的手。 杨素心也用力点了下头,说:「咱们还有好几十年要过呢,若是不过得风生水起,岂非太对不起自己。」 曾经她们是婚姻里的竞争者,曾经她们想狠狠将对方踩在脚底,她们恨过怨过怒过,而今事过境迁,才晓得自己多傻。 是的,会越来越好,她们相信也期许,她们再不倚靠旁人给予,她们要的幸福要自己去争取。 嘶!一声,马车突然停下,三个人差点撞在一块儿。 柳盼采眉头微皱,扬声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车夫跳下马车,走到车帘子旁边恭声说道:「夫人,路上有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好像受伤了,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家人不在旁边吗?」 「是,道上没见到人。」 秦宛音闻言,说道:「我们下去看看吧。」 「是,姐姐。」 柳盼采轻盈地跳下车,在车外将秦宛音和杨素心给扶下来,她们齐齐走向马车前头,小丫头已经让人给扶坐起来。 秦宛音弯下身,在看见她时有片刻怔忡,心微微一抽,视线再也转不开去。 她的小脸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看那样子分明是受了伤,却没有露出半分怯意惧意,长长的头发在身后绑着粗粗的麻花辫,轻咬下唇的动作,像极了她的女儿,小乔。 「姐姐?」柳盼采发现她表情不对,轻轻摇了下她的手臂。 秦宛音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她蹲到小丫头前面,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满心感动,她轻轻地唤了声,「小乔。」 「你认得我?」没想到那丫头竟怯生生地问。 「你、也叫做小乔?」二度惊讶,秦宛音形容不出心头的万般滋味,紧紧握住她的手,张口无言。 杨素心不理解她的激动,轻碰女娃的肩膀问:「丫头,你爹呢?」 她摇头,眼底带着几分茫然。 「你娘呢?」柳盼采接着问。 她还是摇头。 「怎么就碰上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天可怜见,要是把她给丢在这里,会不会给人贩子拐了,卖去那些个糟心地方?瞧,这丫头长得多好啊,姐姐……」 她们同时转头,望向秦宛音的眼底带着希冀,她并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眼神,却在片刻间做出相同的决定,问:「小乔,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第一章 【第一章】 熙和六年的除夕夜里下了场大雪,风呼呼地吹着,原本该守岁围炉、放烟火的夜里,因为天儿太冷,大家都早早上了床。 大年初一,郁以乔两手推开窗户,外面已是一片银妆素裹的雪白世界,趴在窗户上,她深吸气,空气里的冰凉沁入心脾,让她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 六年了,她已经来到古代整整六年,她以为那个叫做「奇迹」的小精灵会为她寻找一具尸体、借尸还魂,她将以一个崭新的身分、崭新的面容,重回到苏凊文身边,再次赢得他的爱情。 她还在心底盘算着是不是再去应征一次业务员,再经历一次暗恋旅程,但「奇迹」只是伸出纤纤玉手往她面前轻轻一挥。在她坠入黑暗的那刻,一个念头窜进脑子里,如果她附身在男人身上,苏凊文能不能够接受同性恋? 那是她用二十八岁的郁乔脑子想的最后一件事,而醒来后,她发觉自己竟然变成一个五岁女孩!三十三岁的苏凊文大概不会变态到想啃小嫩草吧,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穿越到一个不明朝代。 当她看见自己的短手短脚,看见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并非现代纺织成品的当下,她真的很想死。然后也不知道是因为饥渴还是因为真想死,她躺在马路上,等着被压。 她在下赌注呢,赌那位奇迹精灵是个负责任的好咖,发现这具小到令人发指的身体被碾烂的时候会再帮她一回合。谁让她应承了阿董、大桥和翔,谁让她说出重话,要让自己见证奇迹的存在。 但天不从人愿,期待中的马车没从她身上碾过,反而停在她面前,然后从车厢下来了三名女子。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她们都是花样年华、正值青春,但她后来才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她们已经算是妇人了。 当秦宛音喊她小乔时,她严重剉到。难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非得穿越到这里,非得走进这个被设定的奇迹?当下,她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只会摇头、点头、发傻到底,再然后,她就成了她们的女儿,郁以乔。 对,突然间她有了三个母亲,像是为补偿前世爸妈提早离开,没让她享受到充分的父爱母爱似的,一口气,老天爷给了她三个母亲。 直到若干年后她才晓得,秦宛音曾经有个女儿,叫做郁以乔,死于五岁那年,据说,自己有一双和她女儿极其相似的眼睛。 大娘秦宛音出自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通,连女红都是一级棒,在她身上可以找到所有古代女子的美好性情,她没有对谁红过脸、没有大声说过话,便是训她,也温温柔柔、苦口婆心,这种女人要是移民到现代,肯定会让男人抢破头,好赢得她的青睐。很可惜她出生在这时代,一个男人很奢侈、很浪费、很不懂得珍惜好女人的时代。 二娘杨素心有副好歌喉,条件足够在华人星光大道中赢得冠军,这种在未来可以替自己赚几千万、上亿元的无价才艺,在这里却只能待在青楼里讨生活,真真真……真是不公平。 三娘叫柳盼采,她美到不行,有她在,什么第一美女、第一名模,都得到旁边排排站。她很会跳舞,听说当年她在万花楼时,一舞起,所有男人都无法眨眼睛。 而她寄居的这个身躯瘦弱到不成人形。刚搬进城郊别院那年,她除了吃睡,就是跟着三娘学跳舞,也许是吃得饱、运动量也够,身子才渐渐强健起来,原本一年得病上七、八回的孱弱身子,在这两年养得活蹦乱跳,啥病都没。 三个娘都把她给疼进骨头里,她们说,她是老天爷给她们三个没有未来的女子送来的盼头,于是把所有的母爱全给了她。 她们生活并不富裕,却为她买鸡杀鱼、天天炖补品;她只要用柔柔软软的稚嫩声音感激地喊她们几句娘,说两声「娘,我好爱您」,她们便掏心掏肺,把最好的东西送到她跟前。 父母亲呵,是天底下最大的弱势团体。 她们教导她用尽心力。以前学校下课后,她看同学赶补习班、才艺班,心底羡慕到不行,因此她老是崇拜英雄,功课好的、成绩棒的、会弹琴的、会跳舞的……这些,都是她崇拜的对象。 谁想得到这辈子她居然能够捡到三个私人家教,她们无条件将毕生所学全教给她,可惜她毕竟是现代人,耐心不足,只学个七七八八,但三个娘也不怒不骂不勉强,因为在她们的眼底,自家的女儿千好万好、旁的人都比不上。 秦宛音三人给了她所有的疼爱与关注,而她从她们的神情里知道,她也回馈了她们快乐与希望。 刚穿越过来之初,她始终不明白,「奇迹」为什么把她送到这里?为什么不让她留在二十一世纪,好让翔、大桥、阿董见证奇迹的魅力?直到遇见郁以翔,她找到了答案。 第一次见面那年,她五岁、他九岁,她一眼就认出郁以翔就是偶像歌手齐翔,虽然他不再背着吉他到处唱情歌,虽然他不时时下厨房为自己做菜肴,但他稚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她确定,他是齐翔。 她从三个娘口中得知以翔是郁家二房郁瀚屏的独生子,自他父亲死后,他与母亲康氏便失去依恃,而祖母一死,大房曹氏就闹着分家,康氏只好带着他离开文成侯府。 以翔和上辈子一样,爱表现、爱被人看见,而且有一副好歌喉。照理说,这种性子根本没办法安静下来念书,但在这里,男人要被尊敬、看重只有一条路——仕途。因此好胜又骄傲的他书念得可好了。 郁以翔的家和郁以乔的家只隔一条路,路的两边原本都是侯府的田产,只不过南边这几百亩地和宅子在分家时划给了二房。而路北边的田地因为太偏僻、出产也不多,在秦宛音提出离府时,曹氏便安排给她们。 两家比邻而居,秦宛音的性子温婉良善,几年下来,秦宛音三人与康氏的感情越来越好,于是郁以乔和郁以翔这对没血缘的堂兄妹也培养出深厚情谊。 四年前,侯爷郁瀚达与端王爷的儿子抢女人,把人家的手臂给打断,自己也瘸了一条腿,此事闹得很大,传到皇帝耳里,端王爷硬要皇帝主持公道。 说穿了,端王爷的儿子也不是好货,但到底是皇亲国戚,怎么说皇帝也得摆出态度,于是皇帝下旨斥喝郁瀚达一番,革了他的职,连俸给也硬生生给删了大半。 从此郁瀚达从朝堂上退了下来,日里没事做,只好到处晃荡,说是找路子、辟财路,可他就那两分本事,能辟哪门子财路?再加上他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端王爷,再怎样,也没人敢惹端王爷那棵大树。 这分明不关秦宛音这边的事,可曹氏就是借口侯爷俸禄少了,连宅府里都过得辛苦,进而断去这边的每月供给。早先,为筹郁以乔的医药费,秦宛音的嫁妆已卖出不少,为省钱,她们更打发好几个下人离开,如今又断了供给,日子益发艰难。 康氏见状,便邀她们过府一起住,彼此间也有个帮衬。自此,郁以乔和郁以翔天天混在一起,混出浓厚好交情,不管郁以翔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两家长辈自然也是乐观其成。 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三个娘也舍不得在郁以乔的身上省钱。认为孩子正在长个儿,绝不能吃得差,因此杨素心经常亲自下厨给她摆弄吃的。 有次无意间,郁以乔想起前世躺在医院病床上时,突然想吃包子,结果才在病房里坐不到十分钟的齐翔,向钟裕桥交代几句就跑回家里。 那天晚上,他带来各种口味的包子,韩式泡菜包、梅乾扣肉包、竹笋蛋黄包、狮子头包子……只可惜,她的胃又犯痛了,半口包子都吞不下去。她闻着包子香气,直盯包子猛流眼泪,气得齐翔火大,把包子全给摔进垃圾桶里。 她在病房里大哭,齐翔在病房外头流泪,苏凊文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哄慰,说:「乖,不是你的错。」可她听见了他的哽咽。 任何人都没有错,可他们就是要接受惩罚,一个生死分离的惩罚。 那些包子的味道,始终在她的记忆里鲜明。 听郁以乔提起包子,杨素心觉得有意思,两人便在厨房里摆弄老半天,做出了梅乾扣肉包。肥肥嫩嫩的鲜肉和着白白q弹的包子皮,那个味道香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郁以翔一口气吃掉五颗,撑得肚子差点儿涨破。 第二章 杨素心见手艺有人欣赏,每天都和郁以乔关在厨房里,吱吱喳喳讨论不停,又弄出好几种口味的包子,咸的辣的甜的通通有。那个月里,郁家的厨房时时都飘着包子香。 那年郁以乔才八岁,她奶声奶气地窝在康氏的怀里说:「如果婶婶的铺子也卖我们家的包子,就有更多人可以吃到好吃的包子啦。」 这话点醒康氏,铺子里生意平平,掌柜的越做越不得意,拿着帐本数来数去,缴不上几两银,若是放任情况继续下去,怕是不久就得卖掉铺子来填补家计。 几个女人找了个时间坐下来商量,决定试试这个主意,康氏和秦宛音出资,合伙开包子铺,杨素心负责训练人手,只不过调馅料这道过程绝不假手他人,以免技术给人偷学去,到时满街的包子铺开张,她们还赚什么银两。 当初曹氏分给康氏的铺子地点本就不好,营收普普通通,于是康氏干脆将它卖掉,和秦宛音另外租了个铺子、挂上新招牌。 开张前几天,生意很糟,因为他们的包子比外头摊贩卖的要贵一些,平头百姓怎舍得花这个冤枉钱,而不在乎这点小钱的大户人家,自己有厨娘可以做这道点心,着实不必派人出来买。 在亏了近十天后,一群女人坐在堂里,愁眉苦脸。郁以乔也心急,眼看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却勾不回半点利息,可她总不能对她们说:「娘,我时刻盯着铺子、天天在找解决方案。」反常即为妖,她可不想让法海老和尚给收在雷峰塔下。 这时,秦宛音把她抱在膝上,捏捏她的小脸问着,「怎么办?咱们家好吃的包子卖不出去,小乔天天吃包子,都快长出包子脸啦。」 秦宛音并没指望在小丫头身上找答案,可郁以乔就是在等这个时机点,只要她们发问,她就敢答上几句。行销是她的专长,虽然前辈子卖房、这辈子卖包子,卖的种类不同,但行销策略是共通的,若不是她现在还太小,不能表现得太早慧,她早就咱啦咱啦说上一大串了。 她顺应情势从秦宛音怀里抬起头说:「那是因为哥哥、叔叔、婶婶、阿姨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家的包子和别人家的不同啊,如果请他们吃一次,他们肯定会像小乔一样,连作梦都想着呢。」 她轻轻巧巧一个暗示,令康氏和秦宛音互望一眼,笑道:「是啊,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呢?」 于是她们决定让厨娘先做一批小包子,让伙计端到门口请大家试吃,只要试过,大家就会明白一分钱、一分货,她们的包子与外面的大不相同。倘若大家还是在意银钱,她们还可以将包子分成大小颗,定下两种价钱,小颗的和外头卖价一样,大的再贵上一些。 想法成形,一群女人谈出兴趣,而郁以乔又在关键时刻插上一句两句,就比方说——「娘,我不喜欢张大婶和王姨做的包子,她们的头发和衣服看起来好脏,张大哥拿包子的手也脏,我还是喜欢二娘做的,光是看到二娘,我就觉得包子又香又甜又好吃呢。」 这番话让她们决定,给厨娘和伙计做上几套新衣服、新围裙,再用干净的布把头发给包起来。 这个针线活柳盼采揽下了。她拿起纸笔到一旁设计衣服去。此时郁以乔使坏,也拿起毛笔在旁边「添乱」,她在围裙上写下店名,柳盼采才要骂人,她便振振有词地说:「不写名字,人家哪知道是谁家的包子这样好吃,如果跑错家可怎么办啊!」 她的话在理,柳盼采于是决定在围裙和头巾都绣上店名。 又比方她扯扯杨素心说:「二娘,我不爱吃饭,您就允我把饭吃完后就可以吃糖,那如果吃很多很多包子的叔叔哥哥,我们可不可以请他们吃糖?」 杨素心回答,「傻丫头,吃什么糖,咱们多得是包子,自然要送他们包子,最好是不同口味的,让他们尝尝鲜,说不定下回就喜欢上了。」 于是她们又决定,买四个包子送一个包子。 就这样,郁以乔把一些简单的行销概念传达给她们,她们越谈越起劲、也越想越光明。那天的晚饭迟了,可大家脸上都带着些许兴奋激情。 康氏和秦宛音都是名门千金,她们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生活挣过银子,一辈子依附在父兄丈夫的羽翼下,如今却要靠自己挣得未来,虽然有几分惶惑不安,却有着更多对未来的憧憬。 而这一炮她们成功了,她们成功打响「真好味包子店」的名气,杨素心的手艺也益发精纯熟练,她爱上了厨艺,不断研发新菜色,也每隔一段时日便推出一种新口味包子,取代销路较差的旧口味。 慢慢地,大户人家经常在办宴会时差人来买上几屉,听说宫里的娘娘、公主也喜欢上这一味,经常差人出宫买呢! 三年下来,「真好味包子店」一家开过一家,现在京里已经有三家店,过完年后,秦宛音和康氏还决定让老管事到别的州县再开新店。反正银子多不磕手,孩子在长大呢,处处都要用上银子。 「小乔,你在做啥?」郁以翔站在廊里,远远就看见她的窗户开着。真是的,也不怕冷,若是着了风寒,三个伯母可要心疼死。 郁以乔回神,发现郁以翔在对自己挥手,她飞快关上窗子,跑出门。 两条腿还没出门,她就被他给拉回屋里,门关起来,他把寒风给挡在外头,见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忍不住叨念,「干么跑那么急,外头冷着呢,怎么不加件衣服就跑出去?」 郁以乔笑开,掐掐他的脸说:「你怎么比我三个娘还唠叨。」 「我不唠叨行吗?都是个小姑娘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忘啦?每次你生病,三位伯母就日夜守着,连眼睛都舍不得阖上。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孝顺,要是真孝顺,就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别让长辈担心。」他从自己脸上拔下她的手,手指顺势戳上她额头。 「生病?你说的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这几年,我身子骨可强健得很。」 握握拳头,挤出衣服底下的小肥肉,她再不是当年那个瘦不伶仃、干巴巴、两根臂膀像细柴似的吊在身子两边的小丫头。 「是啊,都快把大伯母的嫁妆给吃光了,身子再不好还得了。」 「我娘都没同我计较,你倒是计较上。」 许是环境的关系吧,郁以翔的性情与前世的齐翔差不多,一样坚持、固执,也一样骄傲,要做的事,就算碰到墙壁,也非要把墙壁挖个洞给钻过去,就像那时,为了梦想,宁可当游民也不回去经营父亲的餐厅。 可在这个时代长大,才十五岁的他,就成熟得让她汗颜。但想想也是,孤儿寡母的,他不成熟,婶婶岂不是要急白了头发? 「什么你啊、我啊,不会叫声堂哥来听听?没规矩。」他笑着揉乱她的头发。 「你是我哪门子的堂哥啊。」她瞪他一眼。别说他才十五岁,而她身子里待的是个二十八岁……不,到现在早超过三十的老灵魂,就冲着他是翔的这一点,那句「哥哥」怎么都叫不出口,在前世,她可是拿他当弟弟看顾的。 「我喊你大娘伯母,你喊我娘婶婶,你和我都是姓郁,难道你不该喊我一声堂哥?」 「想得美,我是娘领养的,我同你,骨血里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她才不吃这个亏,不喊他弟弟就不错了。 郁以翔撇撇嘴角,低声喃喃自语道:「不叫就不叫,免得以后还得改口。」 她没听清楚,看他脸上可疑的绯红,抓住他的衣袖追问:「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 他只是想起娘曾对他说:「小乔是咱们家的小福星,自从她住进来以后,咱们的铺子越来越挣钱,一年一年,买下几百亩、几百亩的地,铺子、庄子也越买越多间,日后你当官,就不怕没银子使。娘见你从小就和她亲近,待小乔及笄,娘同伯母们商量商量,把小乔给娶进门,你说好不?」 这种话听在耳里,他应该害羞尴尬的,可事关小乔,他不能。他问娘,「伯母会同意吗?」 娘回答,「你那几个伯母是真心疼爱小乔的,她们可不像大户人家的夫人那样会拿女儿去交换利益。何况她们自己摊上侯爷那样一个丈夫,岂能不知道高门贵府是怎么一个情形? 「小乔是她们一路娇养上来的,怎舍得让她步上后尘?只要你多疼惜小乔、待她好些,让伯母们看清楚你对小乔是真心的,她们定会允下这门亲事。」 见母亲态度这般笃定,他乐了,把心给安进肚子里。 第三章 郁以乔看他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觉得其中必定有鬼,逼问:「你肯定有什么事,快说,不许瞒我。」 「哪有什么,走,咱们到外头去,师父教了我一套拳法,我练给你看看。」他连忙转移话题,往门口走去。 她才不受他糊弄,挡在门口。「你方才说外头冷,现在还让我到外头吹风?快说,你刚刚在念什么?」 郁以翔叹口气,两手横在胸口说:「小乔,那边来人了,娘要我来通知你们一声,别往前头去,待娘打发他们离开后,咱们再开饭。」 「那边」指的是文成侯府。 两房原是分了家,应该是田无沟、水无流,可自从郁瀚达摔马落下残疾之后,秦家便不乐意在仕途帮衬他。 于是那时侯府来了辆马车,把秦宛音接回去。郁瀚达以为秦家会看在她的分上多少给他一些帮助,谁晓得,秦家家主过世,接位的是秦宛音的嫡兄秦语,而秦宛音更是早早防上这一手,写信与哥哥通讯息,说明自己的处境及决心。 秦语拒绝了郁瀚达,没想到堂堂文成侯竟耍起无赖,说要休掉秦宛音,让秦家脸上无光。那时秦语仅是冷声回道:「你就休吧,只是外头若传出对秦府不利的谣言,踩死一个没有官位的闲侯爷,对秦家而言,还不困难。」 事情不了了之,秦宛音则被赶出侯府。 当年离府,还有一队马车相送,如今却是连个包袱都没有,就被轰出了侯府大门,这让人情何以堪?幸而康氏派人随时盯住侯府,秦宛音一出门,立刻有人接应上。 而后来,就算郁家祖上声名很大,可如今也不过是个吃祖宗老本的破落户,加上郁瀚达没有一职在身,走到哪里,都再无昔日风光。 而曹氏生的三个儿子,以帼、以嘉、以禄,一个比一个纨裤,念书不成、武功别谈,镇日里只会斗鸡玩狗,跟他们的爹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女儿郁以婷和郁以乔年纪一般大小,也是个骄纵任性的主儿。光靠那点俸银,怎养得活这一大家子?尽管曹氏再精明能干,也没办法阻止银子往外流。 于是,侯府的田产一块块卖掉,铺子一间间收起,家里的姨娘、下人也打卖不少,可这是饮鸩止渴,少了田庄铺子的收入,日子益发艰难。 相反的,当年分家出去的二房,这几年生意竟做得红红火火,连皇宫里都晓得他们包子铺的名头,当年的几百亩田扩大成几千亩,铺子多上好几倍,看得曹氏眼红不已。 去年曹氏拿百两银子硬要入股包子店,被康氏给拒绝,还以为心高气傲、好面子的曹氏会气得不再上门,没想到曹氏无耻,她的儿子们也不遑多让,三不五时就到二房打秋风。 郁以乔认为此风不可长,人性本就贪婪,日子一久,恐怕他们不只会把这里当成提款机,还会想把整间银行给搬回去。 她向秦宛音略略提起,秦宛音也觉得是这个理儿,于是让康氏雇几个武功不错的护院守在屋宅里,一见到侯府的少爷,二话不说便给挡回去。她们宁愿把银子给护院,也不能养肥那几个败家子。 风平浪静过了一段日子,没想到他们会挑大年初一走亲戚的时候来访,这种时候,康氏心底再不欢喜,也不能把人给打回去。 「那我去跟大娘、二娘、三娘说一声。」郁以乔道。 「我已经去说过了,你放心。」 「那你有没有叮咛婶婶,千万别软了心,又让他们敲上一笔。」 「放心,你这个小财迷,早就叮嘱过了,他们带来几盒糕饼,难不成还能换上几百两银子?我让厨房大婶送几只鸡、几条鱼,和一些土产到客厅当回礼。」 想到那三个自命风流的纨裤子弟提着鸡鸭鱼往回走的模样,他们忍不住笑出声。 「你真坏。」 「对付坏人就得用坏法子,否则,他们当真以为包子铺是他们的。」 现在想来,当初那片店卖得对,否则包子铺开在郁家的房产上,管它分不分家,他们定会说那是郁家的东西,人人有份。 「可不是,他们不会到包子铺上去闹事了吧?」 「有人守着,他们敢?」那几个没出息的家伙皮细肉嫩的,上回被狠狠揍过一顿后,吓得再经过包子店时,都绕路走。 「想来他们也不简单,我们都住得这么偏了,他们还这么不辞辛劳,坐两个时辰的马车来走亲戚。」 「你没听过吗?穷在京城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人便是在十字街头耍十股钢钩,也勾不来亲朋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舞刀枪棍棒、设陷阱,也赶不跑无义亲朋。世间人,皆是逐名趋利之徒,倘若我和母亲至今仍一穷二白,他们怕是见到我们就要背身转路。」 「现实。」郁以乔挤挤鼻子。 「现实贪婪都不怕,敢明着说的还好,若是阴着来,才教人心惊胆颤。」 「是啊,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那个曹氏的手段二娘、三娘没少讲给她听过。「对了,以翔,我听娘说,开春后你就要准备考试?」 「是,上回师傅说我年纪太小,不然院试已过、取得秀才资格,应可以试试乡试的,就算考不上也当个经验。」 他娘东省西省,什么钱都舍不得花,可在聘师傅这方面,出手大方得很。 「婶婶很希望你能够当大官。」 「娘辛辛苦苦养我长大,为了她,我怎么也得去搏一搏。」 「可那是你喜欢的吗?」 「当然,身为男子就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舒口气。是他喜欢的、想要的就好,人嘛,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做得久、做得好,不管是哪个时代,能朝梦想前进的人,都是幸福的。 「小乔,元宵节城里很热闹,我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他突然提议。 她微微一笑。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什么花灯没看过啊,连led的她都见过,只不过,见他兴致那么高昂,倒也不想扫他的兴。 「好啊。你先去前头吧,看看情况怎么样,回来说给我听。」 「行,你等我。」 送走郁以翔,对着他的背影,她脸上挂起淡淡笑意。她已经遇见翔了,接下来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才能与大桥和阿董相逢?她能否再度接续与大桥的情谊,以及和阿董的爱情? 深吸口气,冰凉的空气深入心肺,换得一片清澈沁心。她……期待着。 元宵节热闹得不得了,京城的每条街道上都挤满人,那些穿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替京城添入一笔绮丽风景。 处处都亮着灯,灯光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日一般,卖小吃的、小玩意的、绣品胭脂的……摊子摆成一条长龙,小贩们的叫卖声、客人们的还价声,交织成一幅富丽繁华景象。 今夜,皇帝与民同乐,在南门大街上,搭起擂台,让百姓猜灯谜。 擂台前万头攒动,主持猜灯谜的是大学士萧景铭,他素有才名,京城许多士子都想尽办法拉关系,想要拜在他的名下,可惜他个性高傲、挑得很,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 郁以乔和郁以翔到的时候,许多灯谜都已经被人猜走,只剩下几个较难的还贴在墙头,等着人上台。 郁以翔把小花灯硬塞在她手里,拉着她走向擂台。 她等老半天都没看到人上台,便把目光转向上头的灯谜。大学时期,她上过一门通识课,她已经不太记得灯谜分的什么卷帘格、徐妃格,不过为了那门课,她搜寻不少、也解不少灯谜倒是真的。 「施恩不求回报,射论语里的句子。」她低声念道。什么鬼啊?这才不是猜灯谜,是在考较谁的论语背得熟吧。她拉拉郁以翔的衣袖问:「你知道谜底吗?」 「还不简单:赐也何敢望回。」 哇,这么强,婶婶请师傅的银子,全砸对地方了。 「那……「核」,也射论语中的句子,答案是什么?」她这次存了考他的心思。 「核的里头有什么?」 「核仁?啊!知道了,答案是:仁在其中矣。」 「还不错嘛。」他揉揉她的头发,满脸的嘉奖。 她笑开。猜这种灯谜需要一点古文造诣,她没那么厉害,但如果问她「谁最懂鸟,射一成语」,她会毫不犹豫猜出「惊弓之(知)鸟」;「阎罗王,射一字」,她也可以马上回答,「阎罗王是鬼王,答案是瑰」;问那些无厘头的冷笑话,她更是强中的强手,但拿这种四书古文题来考她,是问道于盲了。 第四章 「只是近黄昏,射一字。是哪个字?」她又问郁以翔。 「黄昏在酉时,将近酉时就是「酱」喽。」 「厉害,再来一个;待字闺中,射古文一句,是哪一句?」 「别告诉我你猜不出来。」他斜眉望她,不信她连这都不行。 「给个提示吧。」 「行,五柳先生传里的句子。」 她想了想,灵机一动。对啦,待字闺中不就是还不晓得以后的老公是谁,她笑着回答,「先生不知何许人也。」 「就说咱们家小乔还是有点脑子的。」 两人在下说说笑笑。和前世一样有条件成为偶像歌手的郁以翔,长相样貌自然好,本就是极其亮眼、鹤立鸡群的人物,因此萧景铭一眼就看见他。 他上前几步,对台下的郁以翔说:「这位小哥儿,知道谜底的话不如上台,将答案填上,让大家评点评点。」 萧大学士都出声请人了,他于是上台,接过小厮递来的毛笔,逐一将谜底给填上。 见他下笔毫不迟疑,萧景铭眼底慢慢浮上惊艳,待他放下笔时,台下一阵掌声响起。 萧景铭抚抚长胡子,说道:「真是不简单,小小年纪居然能全数猜出。」 他上下打量他,越觉这少年不但聪颖,更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笑着问:「这位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年纪了?」 「回萧大人,在下姓郁名以翔,年十五。」 才十五岁就有此等气度?萧景铭微微一笑。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 「姓郁?可是文成侯府的子弟?」 郁家几个小辈,他都是听说过的,各个不务正业,只会吃喝嫖赌,没想到竟有这号人物,难道是不受重视的庶出孩子? 「文成侯是在下的大伯,我的爹爹是郁瀚屏。」 原来是二房,当年他曾和郁瀚屏在同一个书院念书,郁瀚屏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是个有才有德的,只可惜过世得早,否则现在定也是朝堂大员。 「可有打算走仕途?」 「是,今年开春,师傅让我去参加考试。」 萧景铭满意点头道:「如果课业上有任何问题,就到学士府来找老夫。」 这话代表他肯提携他一把,郁以翔岂有听不懂之理,连忙笑着应下。 萧景铭又问他几句,他从容不迫、对答如流,让萧景铭更起欣赏之心,但在擂台上自然是不好说得太多,便邀他到后台论话。 郁以翔回头看了郁以乔一眼,意思是要她上来一起过去。 那种儒生的应对,每句都是文言文,她才不感兴趣。于是她对他摇摇头、浑挥手,再指指附近的茶楼,意思是自己会在那里等他。 郁以翔苦笑一下、点头回应,便随着萧景铭走去。 谜题已经猜完,擂台前的人群慢慢散去,郁以乔也跟着大家离开,朝着和郁以翔约定的茶楼走去。 突然间,身后突现一阵吵嚷的人声,她回头,发现一匹疯狂的褐马正朝街心奔来。她赶在马匹接近那刻前退到马路旁边,这时,不知道是谁朝马脚射了利箭,瞬间,烈马前蹄无力支撑、猛然跪下,砰!一声,马背上的人就这样狠狠跌下来,摔在她跟前。 眼睁睁看见这一幕,郁以乔吓死了,她捣着嘴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的双眼紧闭,嘴唇惨白,鲜血自他的后脑间流出来,他的身体以一种相当奇怪的角度仰躺在地上,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已经跌断脖子。 眼见他大概活不成了,围观百姓一拥而上,把站在最前头的郁以乔更加往前推挤,她一下子被挤到男子身边。 他们提着手中灯笼照向已经昏迷不醒的伤患,让她看得更清楚了。 这男子看起来相当年轻,约莫十七、八岁,他的五官很立体,浓眉深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形,看起来有几分严肃,他穿着天青色长衫,布料是上好的绸缎,可这大冷的天,他竟连大裘披风都没穿出来? 发生什么事,非得赶得这样急迫?下一刻,她的视线落在马身上,那些箭穿骨而过,还有一支射进马颈正中央,可见那力道很大,射箭之人武功高强。他是和谁结下仇,让人对他下这样的杀手? 「让开、让开,我是大夫。」 众人让出一条道儿,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走向前,他翻了翻地上男子的眼皮,又为他把脉,好半晌,摇摇头说:「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看来她没有猜错,那诡谲的姿势,正常的脊椎摆不出来。郁以乔蹙紧双眉,低头望向毫无生气的男子。真是……还这么年轻呢。 此时低语声传进她耳里。 「是将军府的大公子董亦勋。」 「大公子?是嫡出还是庶出的那个?」 「自然庶出的那个,嫡出的那位是董二公子,叫做董亦桥,人家可是新科状元呢,哪像这位,成天流连秦楼楚馆,才十七岁呢,已经妻妾成群。」 「真的假的,看起来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所以啊,董将军只看重嫡子,从没把这位放在眼里。幸好是他出事,如果是那位董二公子出事,董将军怕是要伤心死了。」 他们的话惹得郁以乔蹙眉。这是什么鬼话!厉害的儿子出事会伤心死,笨儿子出事就没关系?儿子好或坏,还不是父母亲教养出来的。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管他是什么风流人物,人死为大。俯下身,正要将他的脸给盖起来,没想到,应该已经死去的人居然突地张大眼睛对上她,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让她进退不得。 深邃的眸子,仿佛要看进她灵魂似的,她吓得呼吸一窒,差点儿站立不稳。 这时,一队人马从远处奔驰而至,接着最前头的马背上跳下一人,飞快往董亦勋身边跑来,他惊讶地看着她和董亦勋的动作。 郁以乔匆匆回望他一眼,顿时,明明是大冷的天,她却心头发热。 那是大桥!他的相貌和高中时期一模一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那张随时随地都把阳光给捎带上的笑脸……好似他一转头,就要对她招手,问:想不想吃校门边那摊葱油饼? 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摆了,所有的细胞都在喧闹叫嚣着大桥、大桥、大桥、大桥…… 他向她走来,一步近过一步,她以为他就要说话了,他会说什么?是「好久不见,你好吗?」还是「久违了,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傻!」呢? 她满脑子浆糊还没有理清楚,就发现那个「已经死掉」却能够张眼还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又缓缓闭上眼睛,而大桥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转开头。 随后而至的士兵将百姓们赶走,他们围成圈圏,将董亦勋和大桥圈在当中,她想再次靠近,可那群士兵像铜墙铁壁似的,将所有人挡在外头。 不多久,穿儒衫的太医到了、马车也到了,董大公子被抬上马车,隐隐约约间,她听见有人喊大桥二公子。所以大桥就是那位董将军的嫡子董亦桥? 人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无法靠近,只能看着他像一阵风地来、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去。她在嘴中喊着大桥,心底涌上无数难解情绪。 接在翔后面,大桥出现了,不管两人有没有交集,她都无法否认这是奇迹,是奇迹精灵带来的礼物,如果大桥是第二个,那么是不是阿董也即将要粉墨登场、来到她面前? 她可以认真期待吗?或者,奇迹的脚步只到这里? 【第二章】 时光匆匆,距离那个元宵佳节已经五年,郁以乔也长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 比起前辈子,她现在这身皮囊要好得太多,浓眉大眼、窈窕身段,掐得出水的皮肤是用燕窝和珍珠粉给养出来的,三个娘,能补的、能擦的,再贵的东西,都不吝啬花用在她身上,她虽然不算什么名门闺女,却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下,养出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与性情。 她琴棋诗书虽然不是顶尖的,却也拿得出手;歌喉虽然称不上个好字,至少还算五音倶全,发出声音不会秒杀周边生物;但她有臀残、腰残加胸障的困扰,即便有柳盼采这种刘真级教师的调教,还是会把曼妙舞蹈跳成舞棍阿伯,所以柳盼采老早就放弃这个不实想像。 但她最差的还不是舞蹈,而是女红,追根究底,她就是没那么大的耐心,能把衣服缝合起来已经很了不起,还要她在上头绣花,那干脆拿把刀子把她杀了。 这一点,让三个娘着实头痛得紧,可女儿是自己的,再头痛也得把女儿的缺点给瞒着。不过,她的厨艺倒是一日千里,再不是前世那种只能炒饭的功力。 第五章 而郁以翔,过去五年是他人生中最亮眼的一段。 在那个元宵夜里,萧景铭领着他到后台说话,他还以为萧景铭有什么私房话要对自己说,没想到他竟是引见少年皇帝给他。 少年皇帝梁琛十二岁登基,由端王、六王爷、王丞相等大臣辅政,熙和六年,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一席欲罢不能的谈话后,他和郁以翔看对眼了,之后在萧景铭的学士府里,两人又见过几面,建立起交情。 过去五年,郁以翔连中三元,今年春闱,皇帝钦点他为状元,直到殿试那天,他才晓得自己口中的梁大哥,竟然是当今皇帝,让他悄悄地捏了把冷汗。 前年,康氏母子、郁以乔和秦宛音三人陆续搬离郁家当年给康氏的宅子。 因为包子店的生意越做越好,需要有人管理,而且若是住在京里,郁以翔访名师、与学子交谊也较方便,加上他和郁以乔的事,两边的长辈心底都有了默契,孩子渐渐长大,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腻在一起,在成亲前多少要避一避,于是康氏在京城购下一间大宅子,带着儿子和家仆搬进去,而怕招人眼的秦宛音三人则带着郁以乔搬回原来的住处。 郁以乔进书房的时候,秦宛音正与周掌柜在对帐。 包子店的盈收让秦宛音手边攒了不少钱,以前她们没想过要赚家底,总想着省吃节用,那些嫁妆足够替她们三个女人送终,可是包子店的成功,无疑给了她们很大的鼓励。 生意越做越有信心,她们再不是无知的女子,她们有见识、有看法,心里有定见,渐渐地,言谈举止间多出几分自信与笃定,那种丰采是慢慢养出来的,没历练过的人,养不出这份沉稳。 曹氏并不知道包子店有一半是秦宛音的,眼看包子店生意越来越好,康氏搬进大宅,出入乘坐的马车豪美奢华,穿戴皆是昂贵的宝石珠玉、绫罗绸缎,且儿子又入朝为官,风水轮流转呐,二房的成功与已经衰败的文成侯府成了强烈对比,族中人又常在底下私语,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恶人自有天来磨,没有人会一路被欺压到底……这些话让曹氏眼红嫉妒到不行。 不管怎样,包子店已经开到顶了,除了京里,京城外头几个富州县也陆陆续续开了十二家,再开下去,就要抢自己人的生意了,因此厨艺越来越精湛的杨素心提议开一家酒楼。 这个念头已经存在很久,却没付诸实行,这是因为名头上她们都还是文成侯府里的人,哪天若消息传出去,郁家那群吸血鬼不天天上门才有鬼。 直到前年,秦宛音无意间救下周掌柜一命。 周掌柜姓周名易传,四十岁出头,个子高高瘦瘦的,长相斯文,但眉目间有一股锐利精明。 听说他年轻时曾经考上秀才,但后来的科考却屡试不中,二十岁那年他弃文从商,长年在外营商,令他颇有眼界见识。然好景不长,四十岁那年,家逢大变,一把无情火烧掉他的人生。 火是在深夜烧起来的,除了还在外头应酬的他,父母妻儿全没逃过一劫,在为家人办丧事期间,又传来运送货物的船只沉没,多年经营,全付之一炬。 万念倶灰的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城郊,原想跳河自尽的,却让秦宛音给命人救上来。大家好说歹说,劝他珍惜生命,他却仍置若罔闻,一心求死,直到郁以乔冲到他面前怒问:「如果你连死都不怕,人生还有什么好怕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失败了、再拼点力气走向成功,这样做会比死更困难吗?要是我,不拼搏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 他看着她坚毅的表情,心折服了。不过是个小小姑娘,竟有这般见解,亏他还是在外走踏多年、经过无数风雨的男子,岂能不惭愧? 后来他又听说了秦宛音三人的故事,心想:三个弱女子都能为自己挣出一片青天,难道他堂堂男子就不如她们?他的斗志被激发,枯槁的心死灰复燃。 在休养三个月后,接下掌柜一职,由他出面在京城顶下一间酒楼,挂上招牌「食为天」。 杨素心、柳盼采坚持让女人有机会与男子一争上下,于是徵来一批厨娘和女伙计,由杨素心亲自指导厨娘做菜功夫,而郁以乔则训练那批年轻的女伙计,教导她们服务精神,如何引导客人点菜等等。 女人天生吃苦耐劳,而且在这个时代背景下,长期受欺压,因此更加珍惜可以挣得银子的机会,像这样可以不必卖身为奴又能赚家底,大伙儿自然是挤破头地想要进来。 有好厨子、好员工,以及足够的资金,「食为天」开张了。 也亏得周易传本事,居然一个人能带着一票女人做事,还做得有声有色,刚开始郁以乔还担心,一名男人与一群女人共事,会不会磨出疙瘩,幸好只是白白担心一把。 因为周易传的事儿,柳盼采常笑话秦宛音——「姐姐以后没事多出门逛逛,姐姐眼光好,第一回捡了个好女儿,第二次捡一个好掌柜,下回说不准,连皇帝也给捡回来。」 「娘、周叔叔。」郁以乔进屋,屈身一福。 「怎么来啦,三娘给的绣件绣好了?」 「食为天」生意越来越忙,她们怕落下小乔的教养,因此在课业上盯得更紧,不过也幸亏这丫头手脚麻利,做什么都拼着劲头,想和谁抢什么似的,她们都觉得如果她是男儿身,恐怕不比翔儿差半分。 「是。」是做完啦,只不过精致度比大娘做的差一大截,不过没关系,三个娘都是护短的,她做得再差再糟糕,话从她们口中出来,还是比别人家的女孩儿要好上许多。 「你二娘呢?」 「她在厨房做新菜,让我别去闹她。」 「你这张嘴太刁,又老爱指手划脚,确实别去给你二娘添乱。」秦宛音捏捏女儿的小脸笑道。 郁以乔吐吐舌头。她哪里嘴刁,只不过是前辈子让翔的手艺养得太好,至于指手划脚……这点她没话反骏,前辈子她就被嫌弃过什么都不会,意见偏比人家多十倍。 「知道啦。」 「你先坐坐,我与你周叔叔再说几句话就陪你。」 她点头,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看着。 周易传望向她。他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大姑娘,她经常语出惊人,想法见解与常人不同,却让人思索半天后,觉得她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 在生意上,她的意见也常让他倍感惊讶,一个小女孩,竟然能有此眼界?倘若小乔不是女孩子,他定要把人给带在身旁好好磨练。 对过帐后,他向她抛去一眼,刻意扬起音调,指着单子上面的名字说:「大夫人,这些人怎么办?」 「目前饭馆还小,实在用不了这么多的人,也只能同她们道个歉,倘若日后有机会,再请她们过来帮忙。」秦宛音犹豫半晌后回答。 她心底也觉得可惜,她们都是肯埋头苦干的,上回一位没被留用的年轻妇人在见到自己时,竟然下跪,说自己和女儿被夫家赶出来,求求她赏一口饭吃。 她心有不舍,可当场那么多人在看,倘若她点头破例,对别人怎么公平呢?她又不是开善堂的,只好板着脸,悄悄等在路边,让府里下人在她经过时,送几两银子,先助她度过这关再说。 听见周易传的话,郁以乔放下书,却未出声。 周易传见她似乎没有话要说,略略失望,可……他在想什么呢,不过是个小丫头,他怎能期待那么多?他站起来准备告退,她却在这时起身走到他旁边问了。 「周叔叔,没被咱们雇用的人很多吗?」 「不少,有近百名呢。」 「周叔叔,如果记下她们的姓名、住处、年龄、特长、样貌等等,若是有别家的铺子也想用人,咱们是不是可以推荐她们过去工作?」 「小乔心善,想帮她们一把,替她们找活儿?」 「这不只是善心事,是利人利己的赚钱事。」 「赚钱?怎么说?」 「如果我们推荐过去的人合用,那些铺子就得按人头给咱们一点银子,当作跑路费。」 「这不是牙婆吗?小乔怎会想到做这行。」周易传笑了。 「牙婆靠买卖人口赚钱,咱们又不买人、卖人,不过是在中间当媒介,只要把每个人的能力、志趣,希望得到月俸给记得详尽清楚,就可以确定他们适合做哪行。一方面,咱们可以帮那些穷困的人家谋出路,另一方面也可以帮助商家找到最恰当的人手,这和牙婆当然不一样。」 第六章 「可多数的人家宁愿把人买回去,本来调教个三五年,就可以让他们卖命一辈子,谁会放弃这么省事的法子,去雇用陌生人?」 「那可不一定,有些店家,比方卖凉水的好了,冬日里生意清淡,人手够用,但一到夏日,生意好转,顾客轮番上门,经常忙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子三过家门而不入,倘若忍痛买人进来,冬天不但多个吃闲饭的还得发给月银,如果用聘雇的方式,只要在最忙的三、五个月里雇人帮手,不但省钱,也可以把荷包赚满。」 「再则,大家都清楚,最能够干活儿的,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而是二、三十岁的妇人,而牙婆卖的大多是没经过事的七、八岁小姑娘,买回家里得教、得养,若是养过几年,发现性情不好,也只能发卖出去,之前的心血全白耗。」 「若发卖的是妇人,买家又不乐意了,好端端的能做到二、三十岁,若不是行为不检、不招人眼、犯了事,原主人怎舍得卖?因此,能做事、懂眼色的、肯吃苦耐劳的,反而卖不到好价儿。」 「而二、三十岁上下的妇女,孩子们多数都已经够大,能够放开手脚,若是可以出外工作赚点银子供孩子念书,日后替自己拼个诰命夫人,岂不光荣。」 「因此不卖身却能赚钱的工作,便是她们最好的选择,瞧咱们这回徵人的情况就知道,才徵五个就进来将近百人。」 「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听她说得有条有理,周易传心动。 郁以乔见状,再补充道:「何况这行刚开始,根本不需要什么成本,只要找个会认字、心细、擅长观察人的,将想要找活儿的人的特征及需求给细细记下即可。咱们现在开的是酒楼,是人谈论是非的最好地方,只要周叔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应该会有店家来我们这里找人的。」 「大夫人……」周易传向秦宛音看去。 秦宛音微笑,溺爱地揉揉女儿的头发。这丫头总有一堆奇怪点子,不过这些点子还真是有用,比方上个月的「点餐超过二两便赠五百钱兑换券,可在下回付帐时抵用」的法子,让饭馆生意提升将近三成;又比方去年年终,每位结帐超过三两的客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外面买不到,却又好吃到让人吮指回味的蛋塔,那个月,天天高朋满座,乐得周掌柜笑不拢嘴。 刚开始听到那些点子时,她也像周掌柜方才那样,不认为能够成功,可事实证明,每次小乔都是对的,那么这回,她有什么好反对的? 「就照小乔说的去试试吧,反正左右是多聘一个人,成也好、不成也罢,有这么多人的名单在咱们手里,至少下回想要雇人时,就可从中挑选最好的来用。」 郁以乔见自己的意见被采纳,笑弯两道眉。 嗯,不管在古代或现代,她那骨子里想抢钱的染色体都没变啊。 「是,夫人。」 周易传向她投以欣赏目光,正准备退下去时,柳盼采却怒气冲冲地从外头走进来。她踢开椅子用力倒水,把杯盘弄出一阵响声。秦宛音无奈,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一副直来直往的臭脾气,可怎么办才好。 郁以乔见状,连忙迎上前去,勾起她的手,笑问:「三娘,您怎么啦,谁欺负您?快告诉女儿,女儿去给您欺负回去。」 柳盼采没好气地觑她一眼,手指用力戳上她的额头,害得她往后一仰,幸好她个头不高、重心稳,否则定要来个倒栽葱。 「我怎教你的,叫你要好好把以翔的心给笼络住,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话啊?」 「有啊,我又没同他吵架。」 「光没吵架就行吗?你知不知道,以翔现在是状元郎,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两只眼睛直盯着呢,何况他和皇帝是旧识,再过几年,定会成为朝廷栋梁,这么好的男子你不看紧一点,不怕被人抢走?」 秦宛音把女儿拉到身后,问柳盼采,「你是怎么啦?一回家就同小乔红脸,你要骂她,也得先让她明白自己做错什么啊。」 「姐姐,你不知道,以翔的老师,那个什么萧大学士的,已经向他家暗示,要他们让人去萧家提亲,如今以翔的娘心底正琢磨着呢。」 「这有什么好琢磨的,我们之前早就讲好的不是吗?」秦宛音蹙起柳眉。 「不就是这话,可你晓得以翔的娘怎么对我说的?她说二房人少,她早就盼着以翔能够开枝散叶,之前是因为以翔要考试,我们又舍不得小乔早嫁,婚事才会拖到今天,如果小乔早点嫁进门,萧家女儿自然而然就是侧室,现在这个状况,也只能让萧家女儿当正室,小乔为侧。 「这是什么话啊,说得好像小乔当不了正妻,还是咱们的错。然后她又讲了一堆刺耳话,说什么男人本该三妻四妾,以翔是独子,自然该负起责任,替二房多添几个孩子,现在有萧家女儿帮忙,小乔可以轻省点儿,还说她已经与萧家有默契,等婚礼过后,就让小乔以平妻身分嫁过去。 「这是什么欺负人的说法?咱们几个姐妹全是三妻四妾的受害者,怎么可能让女儿去同别人分丈夫?平妻又怎样,真能越过那位萧家姑娘?人家的爹可是内阁大学士,小乔只有咱们这三个没身分、没背景的娘。 「何况当年姐姐是正妻、曹氏是妾,到最后又如何?只要耍阴耍狠耍不赢人,就得一辈子被压着头,小乔是被咱们宠大的,心思善良纯正,就算再聪慧,也挤不出那等肮脏手段。 「姐姐,原谅妹妹踰越,这门亲事,我说了算!如果以翔非要娶萧家女儿,我宁可把小乔留在身边养一辈子,也不让她受这个苦。」柳盼采劈哩咱啦地说上一大串,满脸愤然。 郁以乔听在耳里,感动得说不出话。以前电视剧中每个穿越人总要在那一夫一妻上头纠缠不已,而她,何其幸运,有这样疼惜自己的三个娘,把苦恼人的事,全替她挡在门外。 她冲上前一把抱住柳盼采,整个人赖到她身上。「我不嫁、我不嫁,这辈子我就要赖在娘身旁,好好孝顺你们、照顾你们,挣很多很多的银子,让你们过得比谁都风光。」 「傻丫头。」听她这样说,柳盼采也气不起来了笑着,亲昵地捏捏她的睑。养丫头就是这点好——贴心。 秦宛音叹气,说道:「当初咱们不教她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便是决定要替她定一门好亲事,让她不必走咱们走过的辛苦路,若是以翔的娘决定让萧家女儿进门,那这门亲事也不必再议。」 柳盼采闻言,松口气,又戳上郁以乔的额头,笑骂她,「你怎么能不嫁,我们还想抱小外孙呢。」 「不然,我来招个上门女婿,让他天天给娘捶背捏肩、捧洗脚水。」 「那种没出息的女婿,咱们还瞧不上眼呢。」 「那就挑个好男风的,他绝对不会在外头乱搞,而且无法人事,对妻子深感愧究,肯定会加倍温柔体贴。」 「你这脑袋是怎么想事的?连这种事儿都想得出来。」这回柳盼采掐她的脸掐得狠了。 一痛,郁以乔摸摸自己的脸,哀怨道:「状元郎不行,凡夫俗子不行,连与众不同的特殊男人也不行,你们挑女婿的标准在哪里?」 「咱们不求样貌、不求财、不求高官、不求才干,只要他一心一意对待,愿意好好疼惜,和我们家小乔踏踏实实、和和美美过日子就行。」 郁以乔红了脸,勾起两位娘的手臂,笑说:「周叔叔,您得帮帮忙,找到这种好男人,让我的三个娘都满意。」 秦宛音见她似乎没为这事感到难受,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她们只怕孩子上心在意,如果小乔无所谓,她们也就能撂开。 周易传笑了笑回答,「这事儿包在周叔叔身上,周叔叔会张大火眼金睛,好好把人给挑出来。」 郁以乔用力点头。「记住哦,千万小心,不要一个不仔细挑到皇上,那我可惨定了。」 她的玩笑话惹得几人展眉大笑,这件事就此揭过。 边关大捷,领兵的是董昱将军的庶长子董亦勋。 关于这个庶长子,郁以乔这几年听过的小道消可息多了,不过她之所以特别注意将军府这些消息,倒不是因为这位庶长子的关系,而是因为那个长得很像大桥的董家嫡子董亦桥。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里,她根本没机会与大桥相识,她能做的,唯有暗地注意将军府的消息。 第七章 而且听说,这位庶长子董亦勋自坠马清醒后性格大变,遗忘了过去种种,连身边的妻妾儿子也记不得,不过他却收拾起过去风流、无所事事的纨裤性情,认真地念起书,这让董昱将军心情大悦,直觉自己捡回一个儿子,府里的太夫人更是乐得阖不拢嘴。而那年的坠马事件则因线索不足,成了罗生门。 年轻时期的董亦勋虽爱风流事,可出生在将军府,打小没少练过武功,因此伤愈后,他主动要求同他父亲去军营里练兵,在累积经验之余,他熟读兵书,屡屡在皇帝跟前提出不少退敌法子,颇得皇帝看重。 过去几年,他带兵打过几场不大的战役,总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胜利。而这次边关的兀骨部族作乱,领兵的董昱将军误陷敌计,中箭伤重。边关离京城很远,一来一回得花上两个月时间,但战事瞬息万变,董昱没办法等朝廷定下新将军人选,便授权给在军中盛名颇高的董亦勋。 在董亦勋的指挥下,大梁军横扫敌人门户,大败兀骨十万兵,又趁混乱派暗卫接连刺杀兀骨部族里几个声势高的领头大王,使得兀骨接下来将面临的最大问题,由虎视眈眈的敌国,转为部族的分裂、统合,以及争夺首长之位。 自从文成侯的祖上郁定国之后,大梁再没出过像董亦勋这般骁勇善战的将军,因此班师回朝日,皇帝龙心大悦,命百官在城郊相迎。 郁以乔家的「食为天」就开在京城大街上,席位早在几天前就被预订一空,京城里许多名门闺女、金贵公子,一大早就在「食为天」等着看这位备受皇帝青睐的年轻将军。 好奇心人皆有之,凑热闹的心思也人人具备,郁以乔当然也不例外。为了她,周易传还在二楼多安了一张小桌子。 说实话,她对董亦勋并没有太多想像,倒是对酷似大桥的董亦桥很感兴趣。其实她想过,也许郁以翔根本不是前世的齐翔,是自己强加附会,不断寻找两人的相似点,便益发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因此当董亦桥那张相似的脸庞出现,她便做出相同联想。 不管是不是,不管奇迹精灵是不是要领着自己到这个时代来见证奇迹,她都相信,有缘分的人,不管经过几个世代,换过多少次身分、样貌与性情,都终会再次相聚。 于是她告诉自己,是的,董亦桥就是大桥,也许终其一生他们无法碰在一起,她也会时刻注意他的消息。 也因此,她虽不愿意心存算计,但还是忍不住地想,是不是董亦勋越能干,大桥在家里的地位就会越危岌? 「小姐,董将军来了,咱们要不要挪个位儿,到窗边去看?」她的贴身婢女雁儿出声提醒。 郁以乔皱眉,低声问:「奇怪,那位董将军家里不是已经妻妾成群,怎么还有那么多女人在意他?」 她对别人的囊中物不感兴趣,可没想到对于分享别人丈夫这种事情,这时代的女人非但不介意,还乐得前仆后继。 「小姐,这你就不晓得了,董将军这几年都待在外头,家里的妻妾却不知道犯了哪路神明,居然一个接着一个死掉,正妻过世的时候,董将军正在打仗,忙得无法抽身回府。听说皇帝为了补偿他,打算替他赐婚呢。 「现在董将军府里只剩下两个通房丫头,而董将军有好几个五、六岁的孩子,一嫁进去,就可以将那些年幼的孩子尽数揽在手中,根本不用急着生孩子,可以先和将军和和美美地过上一段新婚日子,你说,这对哪个女人来讲不是桩好亲事?」 当初她会挑选憨傻的雁儿来当贴身婢女,就是看中她的八卦能力,郊区生活很无聊,有一堆八卦来当消遣可以打发时间,对她而言,雁儿就是她的壹周刊、苹果日报。 郁以乔点头,又问:「可就算在这里看上眼又如何,皇帝不是要赐婚吗?谁晓得皇帝中意哪家姑娘。」 「小姐又犯傻,就算不能当嫡妻,当侧室也不错嘛,将军还年轻,日后的前程好得很,这种男人要是放过,才是对不住自己呢。小姐,你的鬼点子最多,要不想个办法在将军策马经过时,引起他的注意?」 闻言,她失笑。她明白,好的抢手、烂的没人要,就像摊上的水果,如果不想同别人抢,就得提早出门。 可抢男人又不像抢水果那般容易,水果进了你家大门就是你的东西,而男人,有手有脚,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想阻止他往外发展,还会被以善妒为由休弃,如果不打算阻止他分情,就得有与人切半对分的准备心。 她这个人求的不多,如果始终遇不到苏凊文,还是挑那种不太好、也不太差的家伙,顺顺当当地过完一生便好。 发现有人在听她们对话,她于是顺手送上几分人情,笑道:「怎么引啊,这里的姑娘样貌才情一个个比你家小姐我强,董将军再没眼色,也不会瞧上我的。」 她的话满足了那群小姐的虚荣心,她们笑着别开脸,不再对她心存敌意。 郁以乔扬起眉头,笑出两分得意。她那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接收各方讯息做出最完美回应的业务员专业还没丢尽呐,可惜这里没有人炒房卖房,否则她这么了不起的人物,肯定又会创下惊人佳绩。 「小姐,你没看那些小姐们手里都拿着帕子,说不准儿,待会儿就有人顺势把帕子丢出去,将军伸手一接,不就情定终生?」 「丢条帕子就能情定终生?你想太多,要是将军把帕子挥开,那岂不是大大没脸,不如……我把你给丢下去?一条人命耶,将军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他武功高强,只要飞身一跃就能把你救下,那我再上前同将军好好感谢一番,让将军留下深刻印象,你说,这个计划妙不妙?」 雁儿拍拍手,直说:「小姐真是聪明,顺手拈来就是好法子,不过,小姐千万要记住哦,要把我推下楼,一定要等将军靠近了才动手,而且动手时,一定要出声大喊救命啊!」 郁以乔满脸无奈。这个傻丫头还真的相信? 她领着雁儿走到窗边,队伍已经渐渐靠近「食为天」,她在人群中细探一回,没有见到大桥的脸,心里有点小失望。转身,她招呼雁儿离开。 雁儿不解,「小姐,你不推我下楼了吗?」 郁以乔横她一眼。「笨呐,要是将军不肯救你,你会摔成烂泥,我可不舍得你死在马腿下。」 她凑近雁儿耳边,恐吓道:「听说被马腿踩死,下辈子投胎转世会变成马脸女,你肯,我还心疼呢。」 雁儿笑出一口白牙,亲亲热热地勾起她的手说:「我就知道小姐最疼雁儿。」她们走下楼梯,就见店门口挤满了人。 看见她,周易传迎上来。「怎么不多看看董将军长什么样儿就想回去?」她不打算告诉周叔叔,自己在五年前已经见过他,董亦勋长相没有传说中那么好,至少比以翔要差上好几截。 「热闹已经凑过了,我想去看看婶婶,好久没过去同她请安。」 「你啊,婚事都黄了,还去,就不怕三夫人叨念你?」 她本来就没想过和以翔成亲,不管是前世今生,他于她都是手足兄弟,亲事没谈成更好,她就不必在费心思搅黄这门亲事的同时,还得担心坏了两家人的交情。 「再怎么样,我都是婶婶一路疼大的,好歹算是婶婶的半个女儿,有空自然得过去请安。」 「小乔,难道你对以翔还没死心?几个夫人的意思——」 郁以乔截下他的话,笑道:「周叔叔,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本来就没有心,哪里来的死心?」 「如果是这样就好。」 周叔叔话没说完,她就发现有人从二楼掉下来!她捣嘴惊呼。 天呐!若是闹出人命可怎么办才好!和周易传互视一眼,两人急急排开人群赶往门口。 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却有个女子速度更快,抢在他们前面奔出店门。 郁以乔站定脚步,这才看清楚董亦勋手里抱着一个小婢女。他刚把人立稳,招来一位妇人扶住脚软的小婢女时,方才那位速度可与风相媲美的姑娘已经站在他面前。她含羞带怯、绯红染脸地向董亦勋微微屈膝道谢,感激他救了她的贴身婢女。 周易传在郁以乔耳边说:「那是承相府的千金,王小姐。」 承相千金?她望向王小姐。阶级真是件可怕的事儿,若是董亦勋不出手救人,若是小婢女摔成肉饼,娇弱的千金大小姐会不会夜夜作恶梦,梦见婢女来索命?又或者,在王小姐的眼里,婢女和每天出现在餐桌上的鸡鸭鱼没有分别? 第八章 她低声沮丧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啊,还真的有人照我的话做,她是脑子长蛆,还是被驴给踢了?」 她终于体会了一回——语言是利器,可以杀人于无形。大娘说得对,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才不会在外头招祸。 雁儿努起嘴,瞪着王家千金说:「雁儿早就说小姐的点子很好,瞧,自己不用,平白让人用了去。」 郁以乔戳她的额头一下,「别胡扯,如果那丫头真的死掉,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就是嘴巴杀人、造口业,你家小姐死掉以后要入阿鼻地狱的。」 简短的几句对话,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怎知旁人听不到的话,有内力的董亦勋却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董亦勋抬起眼,视线转向她。 只是一眼,他便转移不开目光。好熟悉的女子,他见过她、认识她吗? 他承认,她很美,乌亮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简单发髻,其余的头发像飞瀑似的披在身后,没有太多的头饰环佩,更显出她的清灵,她的脸蛋像剥了壳的蛋般光滑细致,她肤白如雪、眸如点漆、五官柔美,整个人雪雕玉琢、素净之极。 比她更美的女子他也见过,但是从来没有人可以吸引他的目光驻足……她却不同,他完全无法把视线转开,即使心里明白,这种举止太孟浪。 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看她看不停?是因为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因为她澄澈干净得像湖水的眼神?还是因为她的「随口说说」,就能制造一个意外事件? 不知道,但他沉静的心在对上她那刻,突突地跳着,喧嚷不已。 郁以乔发觉有人看着自己,便向视线转来回望,才发现竟是董亦勋。但她该怎么形容啊? 比起当时,现在的董亦勋看起来更精神威武,浓墨般的眉毛斜飞入鬓,灼灼的目光带着几许锐利,薄唇微抿,全身上下饱含冷冽气息,他的相貌标准依然远远比不上以翔,但看得出来,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是啊,能当上大将军的人,怎么可能简单? 他们的胶着目光,全落入围观百姓眼里。周易传也发现两人交会的视线久久不转,下意识地,他挺身挡在她身前,低声道:「小乔,你先到里面去待着,这里交给周叔叔处理。」 郁以乔点头,领着雁儿往「食为天」里头走去。 周易传拉起老练的笑意,拱手说道:「多谢将军出手救人,否则今天的局面不晓得要怎地收拾,日后定登门致谢。」 说完话,他不等董亦勋回应,马上转身对承相府的王小姐说:「王小姐,都是本店照顾不周,才会让您的丫头摔下楼,还请小姐大人大量,别与小店计较,今日餐食小店请客。」 「不怪你们,是我的丫头不小心。」对着董将军,她刻意把声音放得更柔和甜美。推人下楼的怎还能计较,若此事深究起来,谁晓得楼上有没有人看见自己的小动作?何况董将军在此,她怎样也得表现得宽厚大方。 她对自己的容貌才情有得是自信,想着自己这般放下身段,定可以引得董亦勋与自己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她还来不及提及自己的身分姓名,董亦勋已转身对周易园传说:「既然没事,先行一步。」 话出口同时,他已经一个飞身回到马背上,停下的队伍再次前进。 王家千金心有千结万结,却张口哑然,满是纠结。将军怎会不多看自己一眼,一万方才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布衣荆钗的小丫头? 她转头冷眼瞪向站在店里的郁以乔,发现她瞪视的瞬间,恶寒从郁以乔背后升起。不会吧,她和雁儿的对话被人家听见,从此便要被人家惦记着? 【第三章】 她确实被惦记了,只不过惦记她的不是相府千金,而是脸上写着「生人勿近」的董亦勋。 食盒还散发着微微热气,一个个饱满圆实的包子上缀着各式花样。「真好味包子店」的包子誉满大梁,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听说过,只是董亦勋向来不在乎吃食,将军府里也有上好的厨子,他怎会花心思去弄来这种平民吃食。 撕开包子,里面的肉汤流了出来,咬一口,油油的五花肉裹在酸菜里头,解去了油腻,却依然满口生香。 董伍亮亮的眼光盯着被主子咬进嘴里的包子,口水几乎要流下来,但他极力控制住,继续向他禀报,「明面上,这家包子店是郁家二房主母康氏经营的产业,可奴才私底下暗访,发现包子店与大房有些关系。 「大房郁瀚达的正妻秦氏带着两名小妾在十一年前离开侯府,并收养了那位小乔姑娘。听说这些包子,便是小乔姑娘和其中一名侧室杨氏做出来的。 「小乔姑娘满脑子都是出奇主意,长辈们依着她的话将包子店经营得蒸蒸日上,不但攒足银子买下数千亩田地、庄园和屋宅,后来又陆续开十几间包子店,以及饭馆「食为天」,也就是上回主子救下相府家小姐的那间,不过这些事情,文成侯府是不知情的。 「本来秦氏和康氏有意思让小乔姑娘和郁家二房少爷结亲,没想到萧景铭大人横插一脚,使得这门亲事没谈成。据说秦氏宁可女儿终生不嫁,也不愿意女儿与人共侍一夫,许是在侯府里吃过侧室曹氏太多亏。」 耳里听着董伍的话,董亦勋沉思。既然赚那么多银子,为何还粗布棉衣,身上金银玉饰全无,难道是……防着那边?很有可能,再怎样说,秦氏几个都是侯府的人,就算田亩庄园是她们拼命挣下的,被知道了,难保不被归为侯府产业,如今文成侯府是怎番景况,人人都心知肚明。 他看向斯文清秀、有一双勾人单凤眼的董伍,脸上微微透出一丝邪气地笑问:「你不错,暗卫查不到的事都被你给问出来,这回又是勾引了哪个丫头?」 董伍搔搔头,尴尬笑着。「什么勾引?主子可别坏了奴才名声!其实这不是什么隐秘事儿,只不过她们做事低调,不让邻居左右看出端倪,她们府里几个和主子较近的奴仆婢女都知道的。」 「所以喽,是谁?」他也不同董伍争辩,只是把话再往下追,同时顺手又撕开一个包子。这包子里面包着剁碎、捏成团子的肉,肉里有葱末、香菇和一整颗的咸蛋黄,还没入口,香气已经溢出来了。 「是小乔姑娘身边的雁儿。」董伍低头叹气。好啦,知奴莫若主,他能用脸皮成就的事儿,干么绕大弯,不过就是跟个婢女套点话,有这么严重吗? 董亦勋眯紧双眼,想起她身边那个憨傻嘴快的丫头。 若不是她,他怎晓得相府千金竟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狠心将婢女给推下楼?只不过那个脾气,待在小门小户里还行,若是进了深门大院,定要让主子吃不少哑巴亏。 「知道了,下去吧,那边还是继续让人仔细盯着。」 「是,主子。」 董伍躬身退下去,想起房里的包子,他舔舔嘴唇。香哦,口水都快禁不住了。 董亦勋细细品尝包子。他并不饿,但这包子竟像有什么魅力似的,让他想要一尝再尝,就像她……郁以乔。 那日听见酒楼掌柜对她的耳语,一个喊周叔叔、一个叫小乔,他便算定他们之间关系不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食为天」不关门,他就定能顺藤摸瓜,找出这个让他熟悉到莫名其妙的她。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对她会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清楚为什么不过是简短一眼,他却将她牢记在心,并且时刻想念。 这个略带着急促、紧心的感觉越来越沉重,重到……心,难以负荷。 他是寡情的,过去五年,妻妾相继离世,他却毫无感伤之情,嫡妻莫氏死的时候,他人在边关,连赶回家奔丧的念头都没有。皇上替他找借口,说他把国摆在家的前头,有此忠臣,大梁定会百年昌盛,甚至还用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来比喻他的为国为民、忠心耿耿。 这些「谣言」让他变成人人尊敬的大英雄,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重伤之前的事,不确定自己是否如旁人口中所言,是个多情的风流人物,他只晓得那些女人令他厌烦。浓厚的脂粉味,争奇斗艳的装扮,使心机、耍诡计,谋害别人以突显自己,这样的女人便是在他身边待上一刻,也教他烦心。 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女人斗争之下的战利品,于是伤口痊愈后,他不理会躺在病床上的正妻,不顾几个怀有身孕的小妾以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央求父亲让他进大营带兵。 第九章 五年下来,他对这个家益发陌生,感情越见冷淡。 虽然董叁、董肆以及他们手下的暗卫替自己探得不少将军府里的隐私事儿,还有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就算每件事都与他有关,他听在耳里,也都像是听故事似的,无半分感觉。 门板传来轻扣两声。 「进来。」 下一刻,门扇打开,茹珊领着两名下女端着托盘从外头进来。 茹珊是董亦勋的通房丫头,她和茹绫、茹燕、茹秋四个本是在太夫人身边服侍的大丫头。 过去董亦勋经常进出太夫人的锦园,瞧上了茹珊、茹绫的美貌温顺,硬向太夫人要她们过来,为公平起见,太夫人便把茹燕、茹秋给了董亦桥。 董亦桥的妻子庄幼琳是个肚量狭小、眼皮子浅的,为此还闹出事端,茹燕、节秋进门不到十天,就被她寻到事儿,打得连床都下不来。 她这件恶毒刻薄的事儿传进太夫人耳里,差点儿让太夫人作主给休了,庄氏气得厥过去,让大夫诊断后,才晓得她肚子里已经怀有董亦桥的孩子。 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后来,茹燕、茹秋养好身子、开了脸,也就陪在董亦桥身边,太夫人身边的人哪有不好的,个个都是温柔解语花,自然是把董亦桥给服侍得恰恰当当,只不过多年以来,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因此董亦桥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董禹丰,但出生时带着不足之症,个头瘦瘦小小的,个性怯懦胆小,不太常出院子。 而在董亦勋身边服侍的茹珊、茹绫也没诞下子嗣,即使她们受太夫人看重,也没办法被抬为妾。如今,除了董亦勋的嫡子董禹襄养在太夫人身边之外,其他几个失去母亲的子女都是由她们两个照看着。 茹珊一进屋,便浅笑盈盈说道:「太夫人说爷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让奴婢送点宵夜过来。」 是太夫人还是大夫人?他才刚回来,嫡母就按捺不住、动作频频?他嘴角的微笑渗出寒意。 茹珊走近他身边,将菜一一端上桌。 圆肚阔口的玉色碗里,是用老母鸡和大骨,花数个时辰熬出来的老汤头所烫出来的鸭肉汤;描着牡丹花的白玉盘里,是几个造型各异的虾饺、肉饺及珍珠丸子;冰蓝色的椭圆盘里摆着清蒸玉兰片;白瓷荷花盘里,是颜色鲜丽、引人垂涎的炒三鲜,旁边还有个缠枝莲花细酒瓶,里头装的是新酿的梅子酒。 这几道菜看着精致清爽,显见是花了大心思的。视线往上一抬,茹珊的装扮同样花了大心思,那么晚了,花这番心思是要给谁看,他怎么可能不懂。 两人视线对上,茹珊羞红脸颊,头微微下垂。 「东西放下,你出去吧。」他淡声道。 她迟疑半晌,回道:「爷,自从您回朝,几个小少爷和小姐就吵着想来同爷请安,只是这些日子里,府里客人进进出出,爷忙得紧,茹珊不敢提及,如今瞅着爷不忙了,是不是可以……」 「下去。」冷冷两个字,他阻下她的话。 茹珊不死心,急急一跪,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攀在他的大腿间,泪水倏地盈满眼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是茹珊多话了,还望爷别生奴婢的气。」 这是活生生的勾引,以前她若是这般做,爷就会呼吸急促、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抱起来,把正事儿给办了,但这回……爷没反应。 她又将另一只手贴上他的腿腹间,微微仰头,眼睛轻眨,长长的睫毛微掮,动人泪水跟着滑过脸颊。 董亦勋不觉得心动,只想着:真不错的演技,不送她去当戏子,太对不起她一身才艺了。 「爷……」她柔情似水地又软软唤了声。 「董壹,进来!」 候在门外的小厮应声进门,看见屋里的景况,心一震。这、这……这时候爷让他进来做什么?帮忙吹蜡烛吗?他冷硬的脸庞轻抖两下。 「爷有什么吩咐?」 「把人拖下去,以后我的书房不可以随便放人进出。」 「是!」他毫不迟疑地把人给架起来拖出去。 门关上,好半晌,董亦勋才举箸夹起茹珊送过来的菜肴,放进嘴中轻嚼,下一刻,他将菜吐出来。里面掺了春药。 这年头,药很便宜吗?茹珊身上下了药、饭菜里头也下药,就这么不计成本,非把他给害死不可?他微哂。自从清醒后,他的味觉与嗅觉变得非常敏感,即便一点点的不对劲,他也能立刻察觉。 大夫人对茹珊、茹绫已经下毒多年,导致她们身上的毒药味越来越浓,她们早已生不出孩子,只能在与男子交欢时,将体内的毒引到男子身上。他若是吞下春药一个把持不住,引毒上身,日后他病亡,谁都不会联想到那位。 是好手段吧,把他身边的女人一个个清除,让他有需要时,只能找两个已被下药多年的通房丫头发泄,只可惜,他看重性命甚于看重情欲。 他虽然不记得过去的事,但五年的光阴足够让他探听到许多事。 他的亲生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后便撒手人世,嫡母林氏本想接他到身边和自己儿子一起照料,只不过太夫人心怜他无母,便将他带在身边抚养。 林氏宠他溺他,他要什么都毫不犹豫就允下——人人都夸奖林氏贤德宽厚、善待庶子,因此小时候,没有分毫心机的他经常赖在林氏身边,真心将她当成亲娘。 但董亦桥就没有这等运气,他从小便被严格管教,三岁背诗、四岁读史、五岁已经写得一笔好字。 听说那时董亦桥随时随地拿着一本书,当他在屋外跟父亲的侍卫学拳脚功夫,在骑马玩耍时,董亦桥稚嫩的声音,一句句背着子曰。在他领着小厮天天出门逛大街时,董亦桥在临字帖。 如此这般,小时候还不觉得差别,可当他们两个越大,便越看出不同。董亦桥十一岁便通过院试,有了秀才资格,恭谨孝顺、温良贤德,而他董亦勋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纨裤子弟,成天只会逛青楼狎妓、花钱惹事。 慢慢地,他们在老将军眼里就有了高低落差。 太夫人埋怨嫡母太宠他,嫡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着帕子抹泪,旁人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孩子不是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难教啊。管教严格,别人会嫌她刻薄,管教松点,又被人批评不上心,说到底,这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儿。 他天天往外跑,她便四下替他张罗亲事,而她寻到的不管是妻或妾,每个都出身不高。自然,这怨不得林氏,他董亦勋风流名声在外,又是庶子身分,怎匹配得上名门贵女? 反观董亦桥,虽然庄氏手段厉害了些,可人家是堂堂尚书府的嫡女千金,怎样都较他来得体面。 若是照这情况发展下去,这个家定是要交给董亦桥当头了。 谁料到,一场坠马事件会让他这庶子的性子天翻地覆大改变,他本来就身强体健,有一身好功夫,现在从了军,又屡屡立下功劳,得到了皇上赏赐。事情发展至此,那位大夫人能不胆颤心惊?她耗费二十几年的心血,可不是要把辛苦经营起来的将军府交给别人的儿子。 这几日,王丞相夫人接连递帖拜访两次,言里语外都是暗示,暗示相府有位三小姐,人品相貌样样好,对孩子极有耐心,想必更让林氏着急。 如今朝堂上,他已经强压过文官出生的董亦桥,倘使再让相府小姐入门,以后这个家可要换人来掌了。 即便他董亦勋是庶非嫡,但一来他是长子,二来他出生武官,更符合了「将军府」三个字,三来……有传言,皇上要为此次的胜利对他厚封重赏,至于会封赏到什么程度,人人都在张望着呢。 至此林氏怎可能耐得住,除让茹绫、茹珊动作外,她还刻意到庙里替两个儿子祈福,并让得道高僧算了算两人的八字。而这一算,居然算出他命中带煞、克子克妻,加上长年领兵、杀戮太多,阴德尽损,怕是将要孤老终世。 听到这个传言时,他笑了,林氏这是病急乱投医了。他为国家朝廷,妻死妾丧都不曾回家,已经让皇上心生歉意,如今再有这个传言,皇上定会想尽办法替他赐婚。 她是阻了相府千金进门,可万一皇上让他尚公主或迎娶亲王女,成为真正的皇家亲戚,她要将自己置于何地? 赐婚……念头自脑中窜过。也许他可以找个好时机,同皇上谈谈赐婚的事情。想至此,他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笑意。他起身往园子里走去。今儿个亦桥会在那里吧?应该,每每心不顺遂,他就会在那里待到深夜。 第十章 五月,夜风微凉,董亦勋负着双手往前慢行。董叁、董肆还守在书房外头,方才的事让他们明白,从今天起,书房成了重地,不可以任人随意进出。董壹、董贰则离了十来步距离,跟在他身后。 将军府是先帝赐下的,当年先帝赐下三座类似的宅子给三个有功将军,董奇关、何项、郁定国。匆匆数十载过去,何家灭了、郁家没落,只剩下他们董家还苦苦支撑。但愿父亲能够洞烛机先,不要临老做出那等糊涂事情,免得祖先苦苦建立的荣耀毁于一旦。 将军府占地广阔,春夏花开遍地、绿树成荫,园子里有个人工开凿的湖,是从府外引进的活水,湖的两端架起一座拱桥,拱桥中间有座琉璃瓦小亭,桥梁上每隔两、三根柱子就燃着一盏灯,把湖面照得金光灿灿。 远远地,董亦勋看见了亭子里那个落寞的背影,他顺着灯光向前走近。 两人对视片刻,董亦勋清浅一笑,客气地说道:「夜深了,二弟怎么还在这里?」 「大哥不也在这里?」口气里带着两分挑衅,董亦桥与他对视,久久没别开眼睛。 董亦桥不喜欢这个哥哥,非常不喜欢。 从小他就被教导,董亦勋不是哥哥而是对手,如果自己不够强,属于他的一切将会被鲸吞蚕食,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在心底,他既羡慕董亦勋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性情,却又鄙夷他不成材的人生,另一方面,更嫉妒母亲对董亦勋做的表面功夫……那是种很难解释得清楚的感觉。 那次他几乎死了,他心中有股说不出口的轻松。因为从此,他再不必天天想着如何表现,好远远将董亦勋甩在身后,不必勉强自己恨一个实际上性情温和、良善,任何人都很难恨上的手足。 可是,他奇迹似的活了下来,还变得像另外一个人,成了有责任感、有能力、愿意为家族名誉而拼命的男人。他既佩服这样的董亦勋却也嫉妒他,而随着他的朝堂地位节节提升,母亲的嫉恨也越来越深。 董亦勋的母亲不过是个下贱的通房丫头,却夺走父亲所有爱怜,父亲给了母亲地位、荣耀、尊重,却没给她一丝一毫的爱,这让母亲情何以堪? 因此,他对这位哥哥的感情益加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兄长,但为了可怜的母亲,他必须讨厌他,把他当成敌人。 「睡不着,四处走走。」 董亦勋并不厌恨这个弟弟,也不嫉妒,他很清楚自己是庶出,很清楚这个家的一切都将归到弟弟手中,他没有过争产的念头,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会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当人心无欲,便不会衍生出憎恶,于他而言,董亦桥就是个弟弟,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己。 「为什么睡不着?因为兵权交出去,心疼了?」董亦桥口气讥讽。 父亲手中有十五万大军,这回出征,皇上又将二十万大军交到董亦勋手里,董家有了这三十五万大军,就等于拥有大梁一半以上的兵力,这样的兵权在手里,董家的地位再无人可撼动。 没想到,董亦勋居然如此愚蠢,班师回朝后第一件事竟是将虎符交还给皇上,此事传出,父亲气得摔杯甩盘,口口声声骂他蠢蛋。 若非这几日那些不明就里,一心想攀关系、拉好处的朝官日日递帖拜访,父亲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他哪可能有今日这样的闲情逸致逛园子? 「二弟也觉得我不该将兵符交回去?」董亦勋问。 「为了你自己,自然是交比不交好,如此皇上便能看见你的一片赤忱忠心,日后会对你托付更大的重任,只是,这对家族没有半点好处。」 族里多少堂兄弟、侄表亲戚正想借着他的功勋在军队里谋得职位,而已经在职军中的,可叨族兄的光荣升上个几等,没想到他轻易地将权力双手奉回,怎能不教父亲为之气结。 董亦勋却叹息,深邃目光望向弟弟,缓声道:「我正是为了家族才做下这个决定。你念过那么多书,有没有听过功高震主?极盛之后,迎来的将是衰败。 「你怎知皇上对董家无分毫忌惮,怎知父亲在朝中盘根纠结的关系,没有碍到谁的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果你能说动父亲,就该劝他把兵权交回去,光荣退出朝堂,千万别生出异心,免得毁了祖父打下来的声名。」 他的话震撼董亦桥的心,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所以父亲已遭皇上忌惮?所以父亲的坚持,很可能替家族带来灾难?可是急流勇退,一辈子汲汲营营、追逐权力禄位的父亲怎么办得到? 然父亲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看着董亦勋,董亦桥如是想。大胜兀骨、凯旋归朝后,他想的不是朝廷封赏而是急流勇退,年纪轻轻、有大好前途的他,怎么舍得放下? 董亦桥无法不佩服他,无法不崇拜他,但自己怎能承认,一个他视为敌人的兄长,一个从小便让他鄙夷着长大的男人,让自己深深感到自卑?他下意识摇头。 董亦勋却错解他意思,说道:「我明白不容易,太多的亲戚被安插在父亲的军队里,若是这样交出去,对我们亲戚们有些难交代,可越是那样一支军队,越是会让皇上不安心呐,二弟怎么就没想过,你如此聪明才智,皇上为何迟迟不肯重用你?」 董亦桥猛然转头,回顶一句,「可皇上却重用你。」 「那是因为我在春猎时救了皇上一命。于皇上而言,我先是救命恩人、再是董昱的儿子。」他叹气道:「你是个胸有丘塾的,不要因为后院之事影响了你的判断力。」 董亦桥当然明白,那个「后院」指的是母亲,指的是他从小被教导到大的仇恨意识。轻轻一句,直指问题中心。 脸蓦地红了,他感觉自己像整个人被看透似的。 董亦勋道:「夜深了,回去吧,弟妹心里不舒服,你好好哄哄她,毕竟她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女人。」 董亦桥再次震惊。他知道茹燕有孕、知道幼琳大闹、知道他内宅不安?他……在他院子里安插人手? 不过,如果自己的妻妾一个接一个相继死去,他还没有半点防范心的话,也未免太离谱,母亲,是做得狠了。他略略正起心神,装出灿烂笑脸,无可无不可地回答,「妇人善妒、其心可诛,可大哥这是在让弟弟纵容弟妇呢。」 董亦勋勾起一抹清风似的微笑,回道:「弟妹做的,不过是母亲当年对我亲生娘亲做的事,对错要怎么论究? 「若是非要找出万恶根源,答案只有一个——男人的贪婪,男人贪婪地想将所有美好女子尽纳于怀中,却没想到自己怀间位置太小,女人必须尽全力拼搏厮杀,才能抢到一块立足地。如果女人不必动用心思,便有一大块原野供她们奔跑徜徉,她们又何须手段尽使、面露狰狞?」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与他相错,往园子的另一头走去。 静静望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董亦桥心潮一波波汹涌着。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家宅安宁,选择隐忍。这个时候,他对董亦勋的恨化成一张大笑脸,狠狠地嘲笑着自己的无知无能。 他怔忡,一丝苦涩笑意浮上嘴角。此生,他再无法同他争上下。 「怎样?味道还行?」杨素心满脸期待地看向郁以乔。 「什么行,根本就是完美,天底下除我家二娘,谁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郁以乔放下痪子,猛对她拍手鼓励。 「你啊,这张嘴沾了蜜。」纤纤细指戳上她的额头,杨素心展颜笑开。 郁以乔顺势赖进她怀里,圈起她的腰,姿态娇憨,「什么沾了蜜,二娘没看清楚,是蜜蜂在上头做了窝啦。」 杨素心一阵轻笑,搂着女儿轻轻摇晃。「都这么大了,还撒娇。」 「我再大,还是娘的小棉袄啊。」郁以乔抬起头细细审视她的二娘。不是老王卖瓜,她的三个娘是越长越年轻啦,许是远远离开那些争争斗斗的糟心事,许是生活畅意顺心,许是成就感给她们带来无比的自信,这些年,她们脸上没长出皱纹,还越来越亮丽光鲜。 上回她远远见到曹氏和她三个娘站在一起,就像阿姨和三个侄女,曹氏苍老得让她暗自庆幸,幸好母亲们早早抽身,那座侯府的确不是养人的地方。 郁以乔之所以会见到曹氏,是因一日曹氏很不要脸地上门,要求秦宛音将嫁妆给贡献出来,好替郁瀚达弄个官职。 第十一章 杨素心见不得曹氏贪婪的嘴脸,气到说不出话,是柳盼采口才好,抓起曹氏的衣袖便一句句喊苦喊冤,说侯府放任她们自生自灭,若不是夫人拿嫁妆出来养活大家,她们一个个早就重新投胎了。 曹氏不信,硬要打开库房,秦宛音也不阻止,拿了钥匙让她进到库房里看个清楚,也由得曹氏在庄园捜个彻底,这才堵住她的嘴。 秦宛音设想得远,早在几年前侯府断了这边的生活供给后,就将九成嫁妆换成银子,剩下一些不值钱的锁在库房里,而那些银子一部分存在钱庄、一部分投资了包子店,这些年钱生钱,她们越来越富,银票田产越积越多,但生活却一如平常,不见半分奢侈。 不过最后曹氏还是挑走了几个花瓶和杯盏。这件事反应出来一个事实,文成侯府已经是个空壳子。从此她们更加小心翼翼,不露半分,免得招惹上郁家那群吸血水蛭。 「可不是嘛,你再大,还是咱们姐妹割舍不掉的心头肉,养你这个女儿,可比文成侯府养的一堆千金、少爷还有用。」杨素心替女儿顺了顺头发。 「二娘,说到文成侯府,我有个小道消息哦。」她正起身,拉起二娘的手,满脸笑意。 「说来听听。」女人天生热爱八卦,杨素心不自觉露出笑脸。 「记不记得那位董将军?刚凯旋回朝的那个。」 「董亦勋?他的名气大得很,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他的消息。」 「二娘,你听到些什么?」 「他是英雄、是皇上钟爱的臣子,前两天圣旨下,大肆封赏,宫里的太监长长排列成队,手里捧着各项稀奇珍宝,从皇宫走往将军府。前有宫廷侍卫开道,后有赏赐的十匹骏马,每匹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得不得了。 「听说皇上还封他为怡靖王,这下子可好了,儿子身位名头比父亲还大,王爷怎能住在小小的将军府?所以大家都在传,皇上肯定也赐下王府给怡靖王爷,日后定要分宅而居。 「而他是庶子,奉养母亲的责任不在他身上,虽然有几个孩子,但孩子的娘都不在了,几个稚龄孩子很容易拿捏的,所以大家都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嫁给他。」 「二娘,你说的是前阵子的消息。」 「现在有更新的?」 「可不,别说封王给赏,早在他班师回朝那天,就有不知多少女人挤成一团,想要引得他的青睐,相府千金还使手段想引得他注意呢,肯定是有意思结下这门亲事。可惜后来传出他八字不好,虽然命贵福主,却是克妻之命,再加上长年征战沙场,戾气太重,女人嫁进王府定活不过三年,谣言传出后,不少贵门女子纷纷打消主意,可皇上一心想要替他赐婚,结果猜猜,皇上选中哪家姑娘?」 「哪一家?」 「郁家,文成侯府的大小姐郁以婷!」 「真的假的?」杨素心吃惊不已。现在文成侯府上下定是闹得鸡飞狗跳了吧。 「半点不假,二娘,你猜猜,那个骄傲任性的郁大小姐,到最后会不会乖乖嫁给董亦勋?」 「难说,曹氏是个再迷信不过的,又极其护短,若是董亦勋果真命中克妻,她怎舍得让女儿出嫁,可是如果皇上松口让侯爷复官,为三个儿子,为自己的肚子,说不准,她会牺牲女儿。」 听到这里,郁以乔忍不住叹气。 幸好她不是出生郁府,幸好三个娘看重她的幸福胜于一切,否则就算是锦衣玉食、骄惯长大,到最后也不过是沦为交易条件。 「二娘,你相信那种事吗?真有什么克妻命数?」 「我不信,但董亦勋的妻妾相继离世是事实,这证明一件事,将军府里的女人皆非善荏,而董亦勋死去的妻妾,手段远远输给敌手。」说这话时,杨素心眼底带着浓浓哀伤。 郁以乔明白,那年曹氏表面上热热闹闹将她们迎进门,背地里却挑拨离间,手、段用罄,让郁瀚达不再善待她们,而她们失去的何止是青春,还有生育能力,以及一世的企盼与希冀。 杨素心看见女儿脸上的表情,知道她心疼自己,抚了抚她光滑细致的脸庞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没什么好想的。不过,小乔,你要记得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希望,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你要努力替我们挣到。」 「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钱吗?名吗?我挣给您。」她故意装呆。 「别同娘说傻话,你会不晓得?我们要你幸福、快乐,要你平安顺利,要你找到一个知心的男人,一生一世只守护你一个。」 「那么二娘,你知道小乔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我想要好好侍奉三个娘,让你们无忧无虑生活着,想要你们有所依恃、不受人欺负,想要和你们住在一起,更想要你们找到好男人,开启人生第二次的幸福。」 她的话让杨素心吓瞠了双目。这是……多大逆不道、违背妇德的话?!即便她们都是所托非人,婚姻于自己是一生遗憾,但她们从没有过他想,能够养到一个好女儿,亲眼见证她的幸福,就是她们最大的满足了。 「二娘,我不是随口说说的,每次看见大娘和周叔叔在讨论帐目时,那种和谐温馨的气氛,我就希望那种气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闭嘴!」杨素心恼火道:「这种话千万别让你大娘听到,她不掀了你的皮才怪!」 见她满面怒容,郁以乔悄悄叹息。这个时代,女子从一而终是根深柢固的观念,很难改变啊。 「小姐,以翔少爷来了。」雁儿从外头蹦跳进门,她手上提着药材,对两人福了福,向杨素心说:「二夫人,以翔少爷听说您最近身体微恙,特地抓药过来让厨房给您熬了喝。」 郁以乔起身道:「二娘,我出去和以翔说说话儿。」 「嗯,记住……」 「知道,身边带个人,别孤男寡女招人言语。」以前,他们之间没有这个避讳,但自从知道康氏的心意后,她的三个娘就提防起这些琐碎来,虽然两边都没说破,但她们这边早绝了那份心思。 「和以翔聊完话,就跟大何叔说一声,让他套好车,咱们一起去接大姐她们。」 「好。」 今天秦宛音和柳盼采出门,一起去看新铺子。 人力仲介比之前郁以乔想像得好,周易传拨过来帮忙的小何叔很合用,再加上柳盼采在一旁看着,短短两个月,居然也谈成十几笔成功案例,介绍将近二十个人接下新活儿。 眼看手中的求职人数越来越多,秦宛音便想,反正周易传想把隔壁两间铺子买下来,将酒馆再扩个三两倍,不如趁今天谈买卖契约时,顺便到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一起买下来,让人力仲介正式挂牌开业。 郁以乔飞快跑到大厅,郁以翔坐在那里,已经有丫头上前奉茶。 「怎么有空过来?」她热络地上前同他说话,神情与过去无半分差异。 「今儿个休沐,来看看你,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有许多话要对小乔说。 「今儿个不行,我和二娘要一起进城接大娘和三娘。」 「「食为天」的生意好像很不错?」 「是啊,等攒够银子,就替娘买一个大宅子,里头要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金璧辉煌的那种。」她的娘早该享福了,若不是忌惮着那一头……不行,得想个办法和那边脱离关系,总不能让三个娘的一辈子,教那群肮脏人给耽误了去。 「你不过是说说罢了,真这么做的话,那群狼能不眼红发火?」 是啊,这个时代的女人想脱离一段婚姻谈何容易。 郁以乔垂下肩膀,苦恼道:「唉,有钱却不能嚣张的感觉,还真差。」 郁以翔笑开,见她毫无芥蒂的模样,软了嗓音。「小乔。」 「嗯?」 「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你今天怪怪的哦。」她笑着望向他,只见他皱起眉头,有两分愧疚、两分腼腆,耳朵红红的,一脸的欲语还休。 「爹去世得早,娘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拉拔长大,我不能违逆娘的心意。」 「这是理所当然的,婶婶可是把这辈子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了。」 「所以你不介意?」他眼底绽放出光芒。 「介意什么?」她怎会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可此刻,她除了装傻别无他法。 「我保证,就算娶萧家小姐进门,我待你的心也一如从前,绝不会有分毫改变的。小乔,我会疼你、惜你,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第十二章 他说得言真意切,如果她是完全在这个时代生长的女人,大概就要被这番言语所感动,可惜她不是。「以翔,你在说什么?你是我的堂哥、我是你的堂妹,你娶萧家小姐进门,我自然会敬她爱她,把嫂嫂当成姐姐一般好生对待。你怎扯出这番话,会让人误解的。」 他定眼看她,半晌,轻轻叹息,「你心底终究是有气的,对不?我理解,没有女人能够心甘情愿接受这些,但你真能放弃我们之间的情谊,把过去的一切抹除?我们之间不是一朝一夕,你当真舍得?」 郁以乔轻咬下唇。她本来不想把话说破,不想让两人都尴尬的,偏偏他锲而不舍,硬要追出个子丑寅卯,她别无他法。 「堂哥,相信我,我没有生气。你是独子、我是娘亲们唯一的女儿,没有手足的我们心底很寂寞,幸好有彼此相伴,亲亲热热地一起长大,我们互相照顾、分享心事,在我心底,你就是哥哥,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好哥哥。 「也许娘和婶婶曾经存着某些念头,但我一心一意当你是哥哥,而且你也明白我的娘亲们为什么会离开侯府,她们都是妻妾竞争之下的失败者,所以她们绝不会让我重蹈覆辙,就算我肯,她们也不会同意让我与旁人共侍一夫。 「娘收养我,我便负有使命,必须得到她们得不到的幸福。你无法违背婶婶的心意,我又怎能忤逆宠我疼我的母亲?何况,她们是一门心思为我着想的。 「所以,你继续当我的堂哥吧,让我们像以前那样相处。」 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勉强或虚伪,郁以翔不是蠢人,怎看不出来,她对他的感情很纯粹,只是兄妹,没有任何杂质。 「我明白了。」 「谢谢你,堂哥。」 郁以翔苦笑。过去要眶她喊一声堂哥,怎么都不成,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甘情愿喊自己堂哥。他轻摇头,告诉自己,这辈子,她只能是自己的堂妹。 「原来我们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母亲藏得可真紧啊!」 一句戏谑的笑声传来,两人心底猛地一悚。 【第四章】 来人是文成侯的儿子郁以帼、郁以嘉,他们走进大厅,在看见郁以乔那刻,眼睛都直了,涎水不自觉从嘴角淌下,纵欲过度的发黄眼睛瞬间露出贪婪欲望。 真美啊,嫡母居然收养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妹妹,她一出现,就把他们家里那堆女人全给比下去,让他们心怦怦乱跳不已,不该出现反应的地方也出现反应。怎地他们之前过来都没遇上?要是早知道嫡母这边有个天仙似的妹妹,怎么说也得时常来探望。 「大哥、二哥,你们今天过来,有事吗?」 郁以翔挺身挡在她前面,同时看一眼外头,发现大何就站在门边。大何叔是个练家子,倘若一言不合,让大何叔动起手来,定会把事情闹大。 曹氏的泼辣厉害是有目共睹的,便是母亲的身分端在那里,也不愿与之周旋,何况是好不容易脱离他们过上几天平静日子的伯母们?再加上伯母们有不少事瞒着那边,若是被挖出来,恐怕会更复杂难办。于是他一面同大何使眼色,一面对着郁以帼、郁以嘉拱手。 看见他谦逊恭谨的态度,郁以帼很满意。就算他是个官儿又如何?能强过文成侯吗?日后,他们可是要袭爵的。 郁以帼不废话,直接点明来意。 「自然是有事的,四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为以婷赐婚,很快咱们就要成为怡靖王的舅爷,可要嫁入高门,嫁妆怎么说也不能马虎。娘亲已经去了趟婶婶家里,希望她能够慷慨解囊,毕竟有个王爷妹婿,日后对四弟的仕途多少有点帮助,不过是点小钱嘛,婶婶的包子铺年头到年尾可赚得不少。 「可婶婶见外,没把咱们当正经家人,还推托说,再不久四弟也要迎萧大学士的小姐进门,得办聘礼,手头正紧…… 「唉,我娘这不是没法子可想了吗?只好派我们兄弟两个来迎接母亲和两位姨娘回府,打算把这宅子好生整理起来,卖点银子给妹妹办嫁妆。」 要把秦宛音给迎回家里,曹氏当然是满肚子的不欢快,若不是郁瀚达向她晓以大义地说:「一来,把宅子给清干净,可以卖个好价钱;二来,把她迎回府,说不定秦语心头高兴,又想与董亦勋攀点关系,会肯出面替女儿添妆。秦家现在可发达了,随便拔一根毛都比咱们的腰粗,那以婷可不就是赚到?」 郁瀚达的话,曹氏听进去了,还在心底盘算,秦家若是看在秦宛音的分上,肯添这个妆,实际上拿到的不算,光是面子就不晓得亮多少。于是,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两个儿子过来,想把秦宛音给迎回府里。 实话说,郁以帼、郁以嘉是不乐意跑这一趟的。 再怎么说,他们都得喊秦氏一声母亲,这些年,秦氏褪除了当年的文弱婉约,眼神中隐隐形成一股气势,不只她,便是那两个从青楼里领回家的低贱姨娘,眼睛也长在头底上。分明穷得像鬼,还一个比一个骄傲尊严,着实令人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过去几年,他们来过这里好几次,却次次抹了满鼻子灰,若不是因为和怡靖王的亲事有利可图,他们岂肯来这里吃闷亏。 「很不凑巧,伯母不在家,是不是请两位哥哥先回去,待伯母回来,小弟再将此事禀告给伯母知晓,届时,若是决定哪天搬回侯府,小弟再通知哥哥,如此可好?」郁以翔姿态放软。搬不搬回侯府是一回事,但眼前绝不能让小乔吃亏,这两个瘟神不好惹。 郁以帼和郁以嘉盯着郁以乔不放,心想:这么美的小娘儿,若是落到以翔手里,岂不是可惜。幸好以翔很快就要和萧家结亲,就算要迎娶这个没名没分的小堂妹,也是一段时日后的事。 反正嫡母很快就要搬回侯府,她肯定也要跟着嫡母搬回去,只要她两脚踩进侯府,他们想要怎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们掩不住满脸淫邪笑意,眼光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郁以乔满肚子怒火,很想上前一人赏一巴掌,可这时代的女子不能随便出头,她只能深吸气,故作害羞地低下头,却是在隐忍自己的愤怒。 「母亲不在,当妹妹的就不能招待哥哥?」郁以嘉口气轻佻,视线定在她俏生生的小脸上。 「大哥、二哥,你们别吓着小乔,她自小在乡下长大、没见过大世面,伯母又拘得紧,素日里没见过什么外人,倒让哥哥们见笑了。等日后,妹妹与伯母回到侯府,与哥哥们熟悉之后,自然就会与哥哥们亲热。」 郁以翔脸庞在笑,眼底却闪过几分凌厉,他紧攥住拳头,逼自己忍气吞声。 郁以乔强忍住恶心,配合着他的话,抬起头冲着他们羞怯一笑。 这一笑,笑得郁以帼、郁以嘉心头痒痒、骨头酥软软了。郁以嘉故作君子风度道:「四弟说得是,妹妹别羞,也别害怕,今儿个是哥哥们唐突了,日后回侯府,哥哥再给妹妹端茶致歉。」 她乖乖的应声,「是,大哥哥、二哥哥。」 她甜美软糯的声音让两个登徒子乐得阖不拢嘴,郁以帼接着说:「那我们今日就先回去,妹妹定要将哥哥的来意说给母亲知道。」 「是,哥哥慢走。」 郁以帼、郁以嘉三步一回顾,直到走出大门,才喜孜孜地坐上马车离去。 他们一走,郁以乔立刻变脸,她端起态度,朝门外的大何说道:「大何叔,套车吧,我们得快点找到大娘。」 「知道了。」沉默寡言的大何应声,快步往马厩走去。 她和郁以翔互视一眼,他松下紧绷的脸孔。「你做得很好。」 别人听到这话,肯定不明所以,但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自是默契十足。 她撇撇嘴角。「大何叔不是普通人,若让他出手,事情定会闹大,那么咱们想尽办法想瞒的事儿就瞒不了。」 郁瀚达再不济也是个侯爷,就算侯府的景况已经大不如前,但人脉关系还是有的,想对付几个平民百姓不是难事。 何况有曹氏在,那女人没事都能掀风引涛,有大何叔当引子,她可以说的话可多了—— 堂堂侯爷夫人怎在外头养汉子,这话传出去能听吗?姐姐平日里看起来倒也大气端庄,怎地离了府、脱了疆,就同男人不清不楚起来?姐姐要招入幕之宾,至少也等侯爷两腿伸直,再做那等下作事…… 曹氏早就恨不得将她几个娘给刨根除尽,若是再给她一点借口,她能不卯足全力? 第十三章 「你明白这点就好,走,我陪你去找伯母。」 「不必,二娘会陪我一起,以翔,你先回去知会婶婶一声,那个侯府,娘是怎么都不会回去的,短短几日内,怕是不易找到落脚处,到时也许得去打扰婶婶几天,就算找到落脚处,还得请婶婶出面帮着说话,就说那宅子是二房买下的产业,与侯府无关。」 「我明白,不管你们决定怎么做,都记得找人捎个信儿给我。」 「知道。」她对着他微微一笑,拉起他的手说:「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有你这个哥哥。」 心头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空落落的,有几分寂寞、几分心酸,但他明白不管是伯母还是小乔,都是说一不二的人,他与她……最好的状况,也只能是这样。 他抬起手,在片刻的犹豫后,还是落在她头发上,轻轻地揉揉,说:「记住,不管你在哪里,都有我这个哥哥让你靠。」 她松口气,明白他放手了。「这种好事,还需要你提醒?放心,我会牢牢记住的。」 在「食为天」里,秦宛音三人、大何、周易传、小何和郁以乔围坐在圆桌边,个个都是愁眉不展。 「如果侯府硬要你们回去呢?」腼腆寡言的大何突然迸出一句话。 郁以乔望他一眼,他左脸颊那道疤痕显得有些狰狞,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耐。 自从郁以帼、郁以嘉,开门见山说要将她们接回侯府那刻起,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若不是以翔尽全力和对方周旋,不让他有机会冲动,现在他们大概没办法坐在这里,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 大何叔和小何叔是兄弟,大何叔武艺高强,小何叔武功普普,但同时撂倒几个没有武功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以前他们是混武林的,有次碰到仇家追杀,大何叔身受重伤,小何叔背着他逃避敌人伏击,在紧要关头,是周叔叔救下两兄弟,从此他们便跟在他身旁护卫他的安全。 前年周叔叔家里出事被大娘救起时,大小何叔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他,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傻事。 待周叔叔身子恢复过来后,大娘便差人回京里,将他们两个给找过来,从此他们便搬进庄园,大娘拨出一个独立院子让他们住。 为避人耳目,家里不敢留太多婢仆,除两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和雁儿之外,家里就她们四个女人。一屋子的女人让人不安心,大何叔脸上有伤,看起来有几分凶恶,加上他武功高强,周叔叔便让他留在庄园里看顾,而小何叔一派斯文,加上本就不喜欢打打杀杀,过去就已跟在周叔叔身边学做生意,如今便帮着三娘管人力仲介处,两个人还做得有模有样。 「不至于吧,一回去,他们又得多负担几个人的生活,这对侯府来说,肯定是雪上加霜,而那个曹氏,又怎肯让大夫人回去碍自己的眼。」小何插口。 「郁家那两个下流畜牲,看小乔的眼光很不一般,我怕他们心存非分。」大何忧心忡忡地道。小乔这丫头不只三个夫人宠着,便是他们几位叔叔也将她当成亲生女儿。 周易传失去妻儿,而他们浪迹江湖,未曾有过孩子,本想着这辈子也就如此,没想到大夫人提供他们一个家、一份属于家的温暖,他们都不愿意失去这份温暖,更不肯让人破坏。 郁以乔也担心。三位娘绝对不能回侯府,那里进去容易出来难,好不容易摆脱泥淖,何苦再沾得一身黑?况且,若是让郁家人晓得这些年的经营,娘的身家已可以买下好几个侯府,他们还能客气?不谋财害命才真是有鬼。 「还是先搬离开那里再说。」小何说道。 「我想,曹氏肯定不愿意大夫人回去,至于会松了这个口恐怕是为图某些利益。」周易传深湛的目光望向秦宛音,眼底带着几分怜惜。 「我身上还有什么利可图?」秦宛音苦笑。 「夫人的兄长不是在朝堂上颇有势力?这些年,秦家的营生做得可好啦,若是大夫人回府,他们或许可以借机与秦氏攀上亲戚。 「或许大夫人可先修书一封回娘家,让秦夫人摆明态度,把消息给传递出去,表明不再顾念夫人,秦、郁两家恩断义绝,唯有大夫人没有半点利用价值,郁家才会放手。」 周易传一句句分析,听得郁以乔赞叹不已。原来曹氏肯吞下委屈,是因为眼底看见这块肥肉……她连想都没想过呢。 「横竖左右的铺子已经买下,不如几位夫人先搬过来住,把庄园给腾出来?」小何插话。 「不行,若是让他们查出大夫人是「食为天」的幕后老板,他们岂能放过?夫人们要搬,但得搬到比庄园更破落的房子去,让他们确定夫人身上已榨不出半点油水。」周易传反驳他的提议。 「那要不要同以翔和婶婶打声招呼,就让三个娘都到包子店上工,赚取生活费?」郁以乔娇笑着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以后进出包子店,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知道。就这么办吧,大夫人,您留在这里写信,让小二把信送到秦府,待会儿我陪您走一趟包子店,和那边通个气儿。若是能够透过康氏把曹氏给约出来,席间,再用话点明你的窘迫,也许曹氏就不会硬要将你们接回去了。」 若秦大人连亲妹妹抛头露面到包子店上工都不管了,谁会相信他会去管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外甥女? 周易传望向秦宛音,她也回望他,两人略略点头,脸上的微笑无限温柔。 秦宛音原本一颗忽上忽下的心,让他这样几句话一说,便有了笃定。 郁以乔看着一派儒生风范的周易传,心底可满意了。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遇到事情不见半分混乱,只筹谋要从哪个点反将一军。 是了,把曹氏约出来那天,大娘得把二娘、三娘都给带上,并且三人定要借婶婶的衣服头面,好生打扮起来。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三跳,别说她比大娘要老上十几岁,就说长得娇艳风华的二娘、三娘。虽然她们已年近三十,可新闻曾报导过:三十岁的女人是最美丽的时候,而五十四岁的女人便不再性感。曹氏怎会放三只狐狸精回侯府和自己抢丈夫。到时恐怕是打死都不会让她们进侯府替自己添堵的吧。 她还在想着,周易传又发出命令。 「小何,你去找房子,离京城近些,越是破落越好。大何,你送小乔和两位夫人回宅子里收拾行李,能带的东西全数打包,要让对方明白清楚,这边的状况比他们那边差,连那些个小物都要计较。 「大家动作快些,得抢在郁家那几个废物之前搬出去,绝对不能让他们再见到小乔一面,否则后面还不晓得要惹出什么事。」 「知道了。」 郁以乔应一声,起身跟在杨氏、柳氏、大何、小何后头一起走出厢房。 离开厢房时,她心底忖度着,不能再拖了,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三个娘的已婚身分定要尽快解决,否则,那边只要一个不顺当,就会连累到她们这边。 再想得长远些,倘若那几个不肖子孙在外头惹出祸事,而侯府再榨不出半点银子,二娘、三娘的卖身契还在他们手上呢,把他们给逼急了,说不准就找人贩子把二娘、三娘给发卖出去,这点不能不提防。 没注意到自己落下了,郁以乔一面走、一面低头想事,却不料撞上迎面而来的男人。 抚抚撞痛的额头,她抬起脸,一惊。 她撞到的,竟然是董亦勋!连忙回神,她屈膝道声歉便想绕过他而行,却没想到他没有让路的意思。她向左走,他便向左挪半步,她想向右行,他便向右挪移,他……这是想做什么? 「不知公子有何贵事?」郁以乔对上他的眼睛,脸上无半分羞涩,也无分毫做作,有的只是一片坦然清澈。 董亦勋微哂。果然没看错人,不枉费自己这段日子花费的心思。 从暗卫那里得来的消息,让他一点一点勾勒起她来,她的形象在他心底益发清晰,他只见过她一面,但心底对她的喜欢,一天比一天更甚。 很奇怪吧,厘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他只是明白,自己想要同她接近,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也想要……知道她的心。 他从不在乎任何女人,不想知道她们想什么,但是,他想要知道她的。 暗卫说她很聪明,和周掌柜谈起生意经有条有理、有凭有据,比起许多男人更有说服力,出的主意也常常令人惊喜。 第十四章 她很细心,对待为家里耕作的佃农宽厚体贴,而她居然晓得没有用途的沙地可以用来种植甘草一类的中药,知道要挖水塘好为来年备下足够雨水,还鼓励农妇将农产再制,挣取更高利益的同时,免除农物盛产时的跌价……在她的经营下,佃户们生活越过越好。 她很机敏,很孝顺,对待任何人都强调公平,她不刻意收拢人心,人心便自动向她靠近,她和将军府的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为了更了解她,他调查了文成侯府的一切,明白了曹氏和郁瀚达的所作所为,也知晓了三个可以称之为弃妇的女子,因为收养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一步一脚印把日子过成如今这番景况。 至于她希望三个娘重觅幸福的念头他也知道,而做为这个以夫为尊时代的人,自己竟也认真地考虑起其可能性。 他开始怀疑,女人的存在真的只是为了取悦男人、为男人开枝散叶?女人真的只能终其一生眨抑自己,不断为男人犠牲?女人难道不该快乐、不该为自己谋求幸福? 「姑娘不记得我?」他突如其来一句,让郁以乔接不下话。 说不记得太矫情,说记得,难不成还要与他攀亲戚? 就算他要娶她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也跟她扯不上关系,她是恨不得与那边恩断义绝的,也许以翔还需要这个堂妹婿支援几分,但她可是半点需要都没有。 她不语,只是定定地盯住他,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不怕他?这个认知,让董亦勋更添上几分欢快。 他眼底里有两分促狭,脸上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弄不懂他的来意,只想尽快离去,可是他庞大的身躯就挡在道上。 若不是三个娘时常耳提面命,要她知礼守礼,她肯定就将一句「好狗不挡路」给骂出去了。 「倘若公子没其他事,就此别过。」她低下头,强硬着要从他身边穿过。 看见她的坚持,他轻笑道:「城西,彩意绸缎庄,如果姑娘有任何困难,可差人到那里报信。」 什么?她低下的头再度扬起,满眼尽是怀疑。她怎么会有困难?什么困难?难道他指的是郁家逼她们搬离宅子的事?他怎会知道?莫不是……他已经在屋外窃听许久?他窃听这种于自己无义的事做什么? 许许多多的问号跳进脑海里,她估摸不出他的意图。只不过……意图?这两个字用得不恰当,一个高高在上的新出炉王爷,没事干么对她这个榨不出二两油的小百姓心存意图。 董亦勋挑起好看的浓眉,温和一笑,笑得她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但她搞不清楚,那个跳法是意谓着「被帅哥青睐,耍花痴了」,还是「危险将至,快到安全处避难」? 他又说了句,「别忘记,城西彩意绸缎庄。」 话撂下,人离开,留下她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她试图理解他的话,可是他这般谜一样的人、谜一样的话语、谜一样的出现以及离去……没有半点线索的东西,要叫她怎么分析出正确情形? 算了,就当他试图和岳父家人建立良好的亲戚关系,不要想太多有的没有的,只是,她又算他岳父家的哪门子亲戚啊? 郁以乔一家在最快的速度下搬好家。 小何的办事能力不是普通强,他很快便买下一间破旧得让人很心酸的宅子,宅子里只有六间房、一间厅和一个小厨房,但院子倒是挺大的,还有一棵长得很好的老桃树。 厉害的是,他不只买下烂房子,连同烂房子隔壁的屋宅也买下。 隔壁宅子和这边这间差不多大,但房间有十五个,扣除书房、大厅、饭厅和所有人的住房后,还可以让下人搬进去。外头看起来有点历史,但里面翻修过,住起来还挺舒服的。 小何请人在区隔两宅的中间围墙处打个洞,安了个小门,小门前种上一排树,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一扇可以通往两边的门。 他们将烂屋子稍作整修,把从原本宅子搬来的东西全给摆上,先让两个嬷嬷住进来,以后凡有人来寻,便到另一边把主子给请出来。 曹氏来过一回,喝了淡而无味的茶水后,便道明来意,说要见见郁以乔。 秦宛音聪明地推托开,说她现在到处找活干,好挣银子养活三位养母,说罢,还做作地叹了声道:「当初只是见她无父无母,便收留下来,谁知道好心得好报,日后三人的养老,竟是要靠这个女儿了。」 柳盼采见状,在一旁再补上几句,「姐姐也无须忧虑,以翔的娘那边已经同咱们说好,下个月初,我就可以和杨姐姐到包子铺里上工,届时,咱们的日子估计可以过得更宽松些。」 曹氏并没有坐太久,她此行的目的是要看看秦宛音有没有藏私,再看看她们收养的丫头是不是真像儿子说的那般水灵,如果是的话,自然得接回家里,日后若是攀上一门好亲事,替丈夫儿子谋得前程,那倒也值。没想到,只是个抛头露面、四处打杂干活儿的粗野丫头,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她离开时,没忘记顺走拿了几样东西,嘴里还客气说着,「看姐姐这光景,大概也没办法替以婷丫头添妆,不如就用这几样东西表表心意吧。」 秦宛音心底自然是愉快乐意的,能就此打发曹氏倒是好事一桩,不过脸上还是得流露出几分不舍神情。 周掌柜说过了,越是表现得贫乏小气,越能取信对方。 见她那副心疼模样,曹氏可得意了,招呼不打一声便转身离去。 之后,日子就这样顺顺当当过去,郁以帼、郁以嘉来过三、五回,但每次都没见到郁以乔,日子久了,自然就渐渐淡下心思。 「食为天」扩馆重新开张那天,办了个开幕庆。 店门还未开,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响后,从天降下许多红封,红封里头放着优待券,打折的、抵扣用餐费的、免费送点心的,五花八门,城里许多人家扶老携幼来抢。 郁以乔站在人群后头,和秦宛音、雁儿看着眼前的热闹景况。无疑的,这又是一次成功的行销。接下来,她们要等的就是银子上门喽。 可郁以乔并不知道,在她低声和秦宛音讨论的同时,「食为天」对街的茶馆二楼包厢窗边,董亦勋就坐在那里往下看,将她们三人的一举一动全瞧进眼里。 他身后站着董壹、董贰,他们面无表情,像两块生冷的铁板似的,一动不动,只不过眼珠子略略转动,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防着暗箭伤人。 董亦勋有五个小厮,董壹、董贰、董叁、董肆和董伍。他们的父兄皆是董亦勋的同袍战友,在父兄死于战争后,家里无人可依恃,便决定跟了董亦勋。 董壹、董贰身手不差,摆在战场上定能立下功劳,只不过他们是家里留下的独苗,若是再死于战场,那么家族便要断根,于是跟在董亦勋身边当护卫。 董叁、董肆性情谨慎、做事滴水不漏,他们在将军府为他建立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情报网,就算他不在府里,府内发生的大小事情他也一清二楚,另外,他们也负责打理董亦勋在外头的产业。 至于董伍,他性情机灵、反应快,负责在外头打探,也掌管董亦勋手下的暗卫。 董伍从外头进入,快步走到董亦勋身边,低声道:「那位已经到了。」 他指着远远站在抢红封百姓外头的那十几位,当中有内阁学士、有尚书大人、有宫里最受宠的王公公……以及好几名大内高手。 董亦勋点头。自返京后,不少人投拜帖到将军府邀约宴请,他多数都回绝了,他不想给皇上结党分派的印象。 不过,他昨儿个有意无意地与皇上说了几句玩笑话。 他说:「微臣听说「食为天」的菜肴好吃得让人难以忘怀,几次想过去尝尝,却又怕碰上同僚,吃个饭变成宴会应酬,若有人想趁机托我谋差事、在皇上面前美言,那可就麻烦了,只能可怜了我的舌头没福分。 皇上笑他是个不沾事儿的。 他回答,「军权名利本就不是微臣所欲。」 他不只一次向皇上这般表态,而皇上也不只一次对他试探,他明白,皇上越是对他放心,他才越有机会伸展手脚,并且……越平安。 即使他心底知道,皇上对自己信任有加,早拿自己当手足好友,可他还是不敢托大。九五至尊不同于我等凡人,心机难测,而他有副谨慎性子,什么事都要做到滴水不漏,方能安心。 第十五章 他阻止不了父亲的野心,他能做的,只有将自己与父亲区隔开来,在最紧要的关头中,替董家留下一条血脉。 那时皇上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同他聊起了「食为天」,他便说得有几分夸张,几乎将「食为天」给夸上天去,不过他可没忘记强调,那些全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皇上听得兴致勃勃,他猜测,今儿个休朝、又逢「食为天」重新开张,皇上得到消息、定会出现。 果然,他没料错。董亦勋从窗口往下望,红封全被闹烘烘的百姓抢光了。周掌柜搬一把椅子站到店门口,用宏亮清澈的声音对百姓演说,时不时引得下头一阵热烈掌声,能把生意做得这般热闹,真有他们的。 突地,董亦勋眉头微紧。他看见几个男子向郁以乔凑近,细眼望去,是郁家那三个没长进的儿子,他们对着秦氏说话,刚开始还客客气气、行礼作揖,做着表面功夫,但到后来,竟越靠越近,把郁以乔和她的母亲围在里头。 董亦勋眼神一凛,杀气掠过,轻启薄唇道:「董壹、董贰下去把人处理了。」 「是,主子,是否要留活口?」他们面无表情、声音冷血,说得好像不是处理人,而是处理几条野狗。 听见他们的问话,董伍忍不住翻白眼。众目睽睽下把人给打死,外面的人会不会说将军恃功而骄?何况……那位还在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别人不晓得是将军下的手,但将军克妻名声已经远播,若郁姑娘还没娶进门,人家家里就死上几位哥哥,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谣言? 唉,这董壹、董贰就是脑子不好使,长这么大个儿、空有一身蛮力做啥? 「这一次……先不必,让他们身上挂点彩就行,记得,处理好后,提醒小乔姑娘一句:城西,彩意绸缎庄。」 这次先不必,意思是……下回就可以?董伍全身冒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是。」董壹、董贰心领神会、领命下楼。 董伍不怀好意,弯下身子对董亦勋说:「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掺和掺和,把郁家的名声给搅得更混些。」 那位郁家千金一听到皇上赐婚,居然哭死哭活,好像受多大委屈。 拜托,他们家主子娶她进门才叫做倒霉呢,也不看看现在侯府是什么个情况,她还真当自己这侯府千金的身分无人可比? 也不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会给主子弄来这么一个女人,如果他下去补上几句话,把郁家名声弄得更臭些,说不准儿,皇上会收回成命呢。 董亦勋哪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他似笑非笑瞪了董伍一眼,指指站在郁以乔身边的雁儿说:「你少搅和,别忘记,你还勾引过人家的丫头呢。」 「欸,就说了不是勾引,不过是攀点小关系。」他挠挠头,一脸的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起来。 董亦勋没理他,转过头,向下观战。 不过是三下两下功夫,董壹、董贰就顺顺当当将人给解决,他们快步上前,低声在郁以乔耳畔说了些话,只见她闻言,突地转头四下张望。 在找他吗?他微眯双眼。不急,很快他们就会见面了。 双手负在身后,董亦勋走下茶楼,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该去和皇上不期而遇了。 【第五章】 郁家三兄弟离开后,郁以乔和秦宛音也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虽然舍不得错过这场热闹,可她们不能让郁家联想出她们和「食为天」有关系。 因为这个考量,她们错过最精彩的事——皇上驾到。 皇帝微服出巡进了「食为天」,身边带着十几位官老爷,那些人当中,有许多位周易传是认得的,但他从未见过皇帝,只是从那几位大官对年轻公子的恭谨态度中,隐约猜出对方身分不凡。 于是他特地进一趟厨房提点杨素心。 杨素心心思也灵巧,亲手整治的满桌菜肴,都是一般外头没见过的美食。 那餐饭吃得皇帝龙心大悦,对周易传表明身分后,不但提笔为他们写下「意犹未尽」四个字,还在董亦勋的暗示下,令周易传派人在十日后进宫为太后整治一桌好菜,聊表皇帝的孝心。 那天过后,皇帝御驾亲临对「食为天」菜肴赞不绝口的消息传出,「食为天」的生意马上热烈火红,寻常人想吃一顿饭,得提早大半个月订席,否则根本无法腾出席面来招待贵宾。 这件事传回家里,当郁以乔听到「董亦勋」三个字时,下意识拢起眉心。 她模模糊糊猜测,皇帝莅临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关系? 可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琢磨这个,因为杨素心进宫为太后做菜的事马上就要进行。 于是她和杨素心天天关在厨房里讨论菜色,以养生、奇巧、与众不同的特殊摆盘风格为首要。她绞尽脑汁回想齐翔曾经为自己做过的菜,一番形容后,让杨素心一道道实验出来。 时间过得飞快,进宫日到了,杨素心被接进皇宫,全家人心中忐忑,原本以为只要三、两天就能回来的,没想到她却在宫里整整待上十日。 她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又等不出半点消息,大何甚至时常驾着车到皇宫附近转转,希望能接到人。郁以乔心急如火,猜想会不会是菜单出问题。 后来,杨素心领着打下手的厨娘回来了,还带着满满一大车的赏赐。 皇太后不但喜欢她的菜,也喜欢她水灵干净的模样,便将她留下来,问明她的身世,知道她出身青楼后,非但没有瞧不起她,反而待她更好。 原来太后年轻时也曾落难,沦入风尘中,幸而遇见当时的太子,将她带回宫中。她的出生让她在后宫吃尽苦头,她一步步慢慢爬上后座、成为太后,当中的血泪史岂是旁人能体会得出,而杨素心的命运与皇太后相似,只不过她没选择依靠男人,而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出一片天地,这让皇太后对她更加另眼相待。 皇太后听了她和姐妹、女儿的故事,心里酸酸甜甜的,还说下回要接郁以乔、秦宛音和柳盼采一起进宫,与她们说说话儿。 杨素心说了老半天,把在宫里的事全说齐了,踌躇半晌问郁以乔,「你是不是在哪里遇见过宫中贵人?」 自然是没有,郁以乔想也不想,摇头否认。「我可乖了,从不随便乱跑的。」 杨素心其实明白,为了躲开郁家那几只废渣,她很少出门。「可是太后似乎知道你,对你还挺满意的,还问你想不想进宫呢。」 进宫?别折腾她了吧,她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何况「进宫」这两个字,意思可多了,是进去当宫女,三不五时帮太后做几道膳食,还是当某某了不起男人的小小小妾? 见她脸色一阵白,杨素心笑笑,说:「放心,我说你不会做菜,只会在一旁出馊主意,指望你做几道菜出来孝敬太后,那是不可能的事。」 二娘和她想到一处去啦。 不过二娘说她留了个心眼,没提到文成侯府,她希望这边的事,永远都别让那边知晓。 但这种事能瞒多久?只要她们一天是郁瀚达的女人,就一天不得自由。郁以乔心急,翻遍大梁律例,都找不到不用郁瀚达点头同意就能解除婚姻的法子。 这天,大何和小何到城郊新买下的带田庄园里。 眼见冬日将近,到时酒楼所需的鲜食菜蔬必定供应不上,郁以乔提了意见,让小何找人在那些田地上头搭盖茅草屋,中间再和上些泥土,屋子不求精致,只要能够挡住寒风雨雪便可,她想在茅草屋里头烧上炭火,试试种植一些可以快速采收的蔬菜。 今儿个小何就是去同佃农们谈谈,这档事儿可不可行。 郁以乔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看见雁儿紧紧抱着包袱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她快步迎向雁儿,问:「怎么啦?」 「小姐,快想想法子呀,方才侯爷和曹夫人来家里,还带着一群人,二话不说便将夫人们通通带走,小姐,那边的人肯定知道夫人们有钱,想把夫人这几年攒的银子通通收回去。」雁儿眼睛红肿,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不知道已经哭过多久。 郁以乔心头一凛。难怪这两天老是心头不定,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你确定?」 「不然呢,他们没事干么突然上门拿人。」 郁以乔紧拧双眉。她得好好想想、不能慌乱,一乱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你先把当时的状况描述一遍。」 第十六章 「林嬷嬷过来报讯的时候,大夫人把包袱交给我,让我待在家里,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就赶紧从后门逃出去,还说「食为天」不安全,让我先找个客栈待上几天,再试着找到小姐。结果三位夫人到前头迎客人,没多久就让人给带走。」她在另一边的院子等了好久,确定这边没动静后才敢过来。 所以是她们那天在「食为天」外,被发现了端倪?他们顺藤摸瓜,猜出她们和「食为天」的关系?天,她们被盯上多久了,居然半点没发觉,是她太轻敌、太瞧不起郁家那几个纨裤子弟,才种下这祸事? 郁以乔望向候在一旁的嬷嬷,她们是留守这里边院子的,她向她们走近,问:「嬷嬷,你把情况同我说说。」 「当时是林嬷嬷去请三位夫人的,我在外头同他们周旋,老婆子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肯相信夫人们不在,非要抢进来,后来着实挡不住,不得已把人给让了进来。 「幸好林嬷嬷手脚麻利,早早将三位夫人领了过来,那些家丁把我和林嬷嬷挡住、不许咱们靠近,直到临出门,才交代我们一声,说是请小姐把家里的财物打包整理好,三天后会让人上门来接小姐回府。」 祝嬷嬷说完,眼底含忧,她退开一步,不知该怎么帮她家小姐。 「有没有派人去找周叔叔?」 「我们不敢派人出门,怕侯府那边有人在外头盯着,最后决定让林嬷嬷拎着包袱,假装怕惹祸上身,硬要出府回家,我同林嬷嬷在门口大吵一架,引得许多邻居围观好教人相信。 「我同林嬷嬷说好,她出府后先回家,确切注意没人跟踪,再让她儿子到「食为天」去向周掌柜报讯,如果没意外的话,算算时辰,林家小子应该已经到了,可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 郁以乔看一眼祝嬷嬷。她果然心思缜密,难怪大娘会选派她们守在这院子里。她低头寻思。至今没有消息,是意谓着林嬷嬷那边不顺利,还是周叔叔那边有人守着? 不管何者,她都不能贸然去找周叔叔,而大何叔和小何叔至少要三、五天才能回来,没人可以帮她,她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低着头,她在厅里来回走,满脑子混乱、心急火燎的,两个拳头攥得老紧,指甲深入肉里。她明知道该定下心、好好谋计,可话是这么说,却没办法做到。 「小姐。」雁儿低唤。 她恍若无闻,不断问自己:还有谁可以帮忙? 以翔?婶婶?不可能,就算他们出面,也没办法违反大梁例律——就算侯府贪婪肮脏下作,就算他们行事受人唾弃,但无法改变三个娘和那边的关系。 怎么办?她必须找到位高权重,能够压制文城侯府的大人物,谁呢?谁能帮自己一把? 皇太后! 郁以乔灵机一动。 下一刻,她叹口气。就算太后对二娘好,可皇宫是什么地方,她总不能在外头大声喊「我要见皇太后」吧,她是什么人物啊,这么一搞,包准进大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来来回回重复这三个字,突然,一句话闪入脑子中央。 城西,彩意绸缎庄。 董亦勋!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需要他的帮忙。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即将与郁家联姻,所以调查文成侯府的一切,顺带厘清了她们与那边的关系?他早就算到郁家会对她们动手? 好吧,就算他都知道,他何必帮自己?因为他心存正义,想要济弱扶倾?郁以乔摇头,不信世间有这等好心人,愿意无条件助人。 所以这当中有什么她猜不出的猫腻? 郁以乔嗅到一丝危险气息,但眼下情况紧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雁儿,你回另一边把东西看管好,能不出门就别出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别让外头发现这两户是相通的。」就算是亡羊补牢、白忙一场,她也得把戏做足。 「那小姐你呢?」 「我去找人帮忙。」 她知道去找董亦勋是不理智的决定,但眼前除了他,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转头望向祝嬷嬷,她交代道:「祝嬷嬷,只要有机会,你就出门,买菜、串门子……做什么都好,主要是观察清楚,外头有没有人守着。」 「我明白的,小姐。」 安排好家里,郁以乔下定决心,她深吸口气,走出家门。 没有东张西望,她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反正死猪还怕开水烫?如果真有人在这里守着、跟着,好啊,董亦勋不是很厉害吗,他身边那两块铁板似的人物,打发几个人,不过是顺手的功夫。 城西,彩意绸缎庄。 郁以乔并没有在外头徘徊太久,她犹豫不过片刻,便走进里头、自报姓名。听到她的名字,掌柜两只眼睛突然发亮,立刻热情欢迎,恭恭敬敬地将她引到后头堂屋,端上茶和瓜果,好生伺候。 她不理解对方的态度,却也不打算深究。谜底在董亦勋身上呢,她何必在下人身上解文章。 捧着杯子,她一口口吞下温热的茶水,她对自己重复同样的话——不要慌张、定下心思。 这句话她从家里一路说进绸缎庄,功效不大,怦怦作乱的心却在进入这个堂屋后定下。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事已至此,只能破罐子破摔,再担心亦无用?还是因为,她相信他能帮自己解决问题? 那么,董亦勋可以吗? 肯定可以,这是个权势大过天的时代,一个王爷要压死一个没落的侯府,轻而易举。只是,他为何要替自己做这等事?而她又必须为他的援手付出什么代价? 她等过将近一个时辰,才将董亦勋等进门。 董亦勋以为进屋会看见一个仓皇失措、慌乱不已的女子,却没想到他看到的是一个镇定而安宁的身影,只不过她眼底有着浓浓的倔强,像结了冰的河面,至于冰下是不是湍急水流,他就不清楚了。 有趣,郁以乔比他想像中的更值得探索。 董亦勋走到她面前坐下,也替自己斟一杯茶,捻一颗拨好的核桃,塞进嘴里。郁以乔抬眼望他,清清亮亮的嗓音发出一句话,「我需要你的帮忙。」 分明是乞求他人相助,她却说得气势十足。 「你要我帮什么忙?」他满眼含笑,回问。 「你都知道我早晚会找来,又怎会不清楚我需要你帮什么?」她的下巴仰得老高。 他也不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回话,「但你不说说,我怎么能确定,你要我帮的,是不是我猜的那一个?」 这人,非要把她的骄傲一路斩杀殆尽就是?郁以乔叹息,明白这会儿不是闹意气的时候。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啊!她自己斟满茶水,压低下巴,收敛傲气。 「我有三个娘,她们是文成侯府的妻妾,今天她们被抓回侯府了。」 「姑娘这话说得不得理,既然是侯府妻妾,本该住在侯府里面,哪有什么抓不抓回去的话儿?」他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郁以乔蹙紧双眉。这男人不好相与,可眼前是她有求于人,她还能张牙舞爪? 明知道他肯定早将自己的家底摸个透彻,却还是不得不应他这个观众的要求,把故事再说一遍。 「侯爷的侧夫人曹氏手段厉害,二娘、三娘受她所害已绝了子嗣、生不如死,大娘与曹氏周旋多年,为侍奉公婆长上、齐全孝悌名声,忍辱负重熬过十数年,直到长辈过世,才离府别居……」 她将三个娘的委屈娓娓道来,没有太多激烈言词或愤怒,仿佛只是在说故事,一个四名女子相互扶持、红尘求生存的励志故事。 这些,董亦勋早从暗卫和董伍口中知悉,但由她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心情描述,更教人动容。 「你错了。」他嘴里轻轻巧巧说出三个字。 「错?哪里?」她眉头更紧。 「事实上,你们做得相当好,并无半分泄露,至今他们仍然不晓得你们已经创下一片家业。」 所以她猜错?「既然如此,他们把三位娘亲抓回去,想图谋什么?」 「你!」董亦勋长长的手指指向她。 「我有什么好图谋的?」突地,她想起郁家三个儿子的猥琐目光,心头一颤,「难道是……」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然呢?」 「问题在郁以婷身上,她与她的远房表哥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本欲定下亲事的,却没想到皇帝下旨赐婚。 「怡靖王克妻名头流传在外,他们起初自然不肯,但皇上却在圣旨里头提到,郁瀚达教女有方,赐他一个四品闲官,于是再大的不乐意也被强压下来,郁家立即翻转态度,把这门婚事当成荣耀。」 第十七章 这事她早已知道,可怎会牵扯到自己身上?「然后呢?」 「郁小姐自小就是个有意见的,岂能接受被家人出卖的事实,于是她表面上欣然同意,却在私底下筹谋与表哥私逃,前几天,她成功了。」 董亦勋其实略去了一大段,那里头有他安排自己和郁以婷见面,刻意用浑身杀气吓得她站立不稳;有他语带暗示同旁人对话,说他如何在床上整治女人,而对方笑着回了句「难怪王爷女人用得凶」,而当时郁以婷就在附近,将他们的对话尽纳入耳里。 说她是因为爱情愿担抗旨大罪,倒不如说她是被惊吓,宁可抗旨也不愿意进狼窟。 听到这里,郁以乔终于明白,他早就知道郁以婷不会嫁给他,早就知道郁家会使出什么手法,垂头叹息,她出声问:「他们想要让我去李代桃僵?」 很好,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没错,抗旨是大罪,何况郁瀚达怎么舍得一个四品官职和一个王爷女婿,若不是眼前找不到郁以婷,就算是五花大绑,他们也会把她绑进花轿里。」 郁以乔死死咬住下唇,眉头锁得牢紧。她还不想成亲,她已经等到翔和大桥,说不定下一个就该轮到阿董,她穿越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要圆满前世无法圆满的爱情? 只是……命运似乎不打算多给她一点时间。 苏凊文、母亲,爱情、亲情,这竟是要她在当中择其一。难道此生和上辈子一样,她与苏凊文注定有缘无分。 她不再说话,缓缓起身准备离开。她并不打算欠对方太多人情,如果没出现任何意外阻止她代替郁以婷嫁入将军府,那么他将是自己此生的对手,而她,不习惯在对手面前低头。 「多谢王爷将此事告知,就此别过。」 「不需要我帮忙?」他带起一抹笑。 看来,她已经决定用自己去换回三个娘?还真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呵,可是她不爱欠他,他偏偏想让她欠自己一笔,日后一笔、两笔、三笔……当她欠到再也偿还不起,就只好用感情来还清。 她会爱上他吗?他满心期待。 「不需要。」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出面,只能换得她们平安归家,而我出面,她们将会脱去侯府夫人侍妾的名分,成为真正的自由人。」 郁以乔定住脚步。意思是……她猛然转身看他,他点点头,满脸自信。 「你确定?」 「我确定。」 好,既然非欠不可,她想多换得一点筹码。缓下满心急迫,郁以乔说:「我并非只能求你帮忙,皇太后相当喜欢二娘,她可以为我们作主。」 董亦勋勾勾眉头。这丫头反应不坏,只是想要和他一争长短,还得再磨磨。「这话是没错,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猜猜,你得用什么去交换娘亲的自由?」 「你是什么意思?」 「皇太后挺喜欢你的,你聪明、伶俐,鬼点子特多,这些我查得出来的事,皇太后自然可以轻而易举查出,到时,如果皇太后想让你进宫服侍皇上……」 他顿了顿,欣赏她的脸色变换,确定自己把她吓得够了,才补上两句,「同样是换回三个娘的自由身,你只能在王妃和贵人之间做选择。」 他相信她够聪明,不会笨到一心投身皇宫。将军府是不好混,但皇宫的生态更是吓人。 果然,她没教他失望,肩膀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捶过,她直不起腰,望向他的眼底侵入一丝委屈。 缓缓叹息,她问:「王爷什么时候可以将我的娘平安救出侯府?」 「很快,快得让你震惊权势有多好用。只不过你必须保证,别在出嫁路上耍花招,安安分分地嫁进将军府当王妃。」 嫁进将军府当王妃?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可由他嘴里说出,却是再正经不过。至于让她震惊权势有多好用,不必再举实例,这一回的交锋,她已经清楚分明。 她苦笑问:「王爷似乎把每一步都算到了,只是……为什么是我?」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可以为我破除克妻恶名。」 意思是,他不介意对方是谁,只想要找个能在将军府活下去的女人? 他是怎么挑上她的,因为「食为天」?因为工作介绍所?还是因为她的出现,而转变性情的三个女人? 郁以乔不语,直直对上他的眼神,好半晌,才艰涩开口,「我明白了。」 「明天,她们会带着卖身契与和离书回家,你不必进侯府,只要在大婚前夕过去待婚就行,不必与他们有太多接触。」 他连自己不愿与那边的人多接触都料到了,她还有什么举动是他不知道的? 缓缓吐气,她坚信好人有好报,她相信欠债还情,她相信许许多多正向而光明的定理,所以不管乐不乐意,不管是不是心存遗憾,为三个倾心尽力将自己扶养长大的娘,为了她前世没有享受过的母爱,她都必须做这个交换。 「成交。」 「很好,你身边那个丫头别带进将军府,我另外拨两个过去服侍你。」雁儿嘴碎、性情不够沉稳,日后进将军府,怕是会替她惹麻烦。 他也知道雁儿?下一刻,郁以乔有几分明白了。难怪他能探得那么多消息,只是,她怎么能埋怨?当初她挑中雁儿,就是因为她的八卦功力。 不过他说得对,雁儿那种性子的确不适合进入将军府,如果那里真的连存活都是一件需要拼尽力气的事情的话。 「好。」她无条件同意。 「董壹。」他朝门外低喊,郁以乔见过的铁板人之一出现。 「送郁姑娘回去。」 有权有势,做任何事都要比旁人省力。 董亦勋不过走一趟文成侯府,撂下狠话,要他们为抗旨付出代价。 郁瀚达便忙不迭将郁以乔的事情给说出来,把她夸得人间无、天上有,下了凡尘让百花皆惭羞,还让人把秦宛音三人都给请出来,好让董亦勋亲自看明白,这样出色娘亲养出来的定是温良恭俭、有才情、有品貌,人见人爱的好女儿。 董亦勋细细观察了三个人,以及端着架子站在一旁的曹氏,心底忍不住暗叹。果然是地养人,什么环境养出什么样的人。 成日在大宅搞斗争的曹氏,就是一副尖酸刻薄、凌厉凶狠的精明模样,而郁以乔的三个娘,虽处于困境,却靠着自己挣出一片天地,她们表现出来的是自信、是气定神闲、是从容不迫。 至于郁瀚达,长期沉溺在酒色当中掏空了他的身子,四十几岁的男人,却出现六十岁的龙钟老态,秦氏、杨氏、柳氏配他,是糟蹋了。 董亦勋微笑道:「外头的人都以为曹氏是侯爷夫人,没想到侯爷宠妾灭妻,把小妾的地位抬举得比正妻还高,多年来让正妻在外头流离失所、失去依恃,这事儿要是传到皇上耳里……连内宅都搞不定的男人,怎能搞定一个四品官位?这官职,是不是该再商榷商榷?」 怡靖王这几句话吓得郁瀚达脸上失色。这官位,他想了好多年才美梦成真,怎能在这当头让煮熟的鸭子给硬生生飞走。 他连忙躬身道:「是、是、是,王爷教训得是,下官立刻拨乱反正,让曹氏下堂,家里由秦氏来主持。」 郁瀚达一出此言,曹氏面露惊惶。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多年经营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她不甘心呐。她面露狰狞,狠戾的目光射向秦宛音。 「本王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你还要找把柄让人在外头说嘴?不必,就将错就错罢了,把和离书给秦氏,卖身契还给杨氏、柳氏,本王可不希望日后被人传笑,说王妃是在外头被侯府弃之不顾的女人养大的。」 董亦勋话都说出口了,郁瀚达岂有不从的道理。 曹氏更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连忙敦促丈夫写下和离书,自己也半句话不多说,连忙找出卖身契交给杨素心和柳盼采。董亦勋让董伍陪着她们到官府办好手续,便将人给送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郁以乔家里笼罩在一阵沉郁的气氛中。 那天周易传不在,林嬷嬷的儿子才会寻不着人,倒不是因为「食为天」被看管起来,可大家都明白,就算周易传在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无论如何,郁以乔都是要搭进去的,能够让三位夫人彻底摆脱那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事已成局,秦宛音三人哪里都不去,只待在屋里,替女儿缝制嫁衣,虽然她们满肚子的不高兴,但多说无益,只是徒惹伤心。 第十八章 既然改变不了现况,她们只能竭尽全力,做出一件金碧辉煌的新嫁衣,珍珠为扣、玉做带,线绣出富丽堂皇的金牡丹,她们把手里的银子全都拿出来给她置办嫁妆,什么都要最好、最贵、最珍稀的,不管郁以乔怎么样阻止,都阻却不了母亲的爱。 郁以乔刻意把气氛弄得欢快,趴到秦宛音身上,说:「娘,你们这样张扬,那边很快就会知道咱们的实力啦。」 「又如何,反正我们已经与那边断绝关系,钱在我们荷包里,难不成他们还能抢去?况且,外头还有将军府二十个侍卫守着呢。」柳盼采一面说着,鼻子微酸,泪水跟着滚下来。 都说要替女儿找门好亲事,不让女儿受她们受过的苦,没想到,千挑万选、绕上好大一圈,女儿还是得嫁入将军府。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女儿嫁给以翔,好歹那孩子是知根底的,康氏也不至于为难。 见秦宛音也目眶泛红,郁以乔心头分明酸极,却插到两人中,一手抱住大娘、一手搂住三娘,没心没肺地笑出满脸爽朗。 她嘟起嘴巴说:「大娘、三娘,你们别这样,我这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陪葬,干么这样伤心。」 「呸呸呸,小孩子有嘴无心,分明是吉祥事,怎被你说成这样。」杨素心横过桌面,戳上她的额头,满脸的怨怪。 「是喽,都说是吉祥事儿,你们还成天长哀短叹的。」她鼓起腮帮子道。秦宛音揉揉她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孩子聪明机灵得很,怎会不晓得我们在担心什么,我们是心疼呐,心疼你将要面对的那些。」 外头虽然都喊习惯,说董府是将军府,可事实上,董亦勋已经封了怡靖王,早该把王府招牌给挂上。 可为啥不挂,怎么说王府也比将军府大,就这一点,再浑噩的人也猜得出,那是碍于董将军的嫡妻。庶子名头压过当家掌权的父亲以及嫡妻嫡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董昱不让人挂牌,是否代表那个府里,仍看重庶嫡胜过一切? 那么小乔嫁过去,势必要让嫡方给压一压,而文成侯府早不成气候,就算董亦勋瞒过所有人,没人知道小乔并非郁家亲女,她也别想得到什么好待遇,若是事实再揭露,她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到时,东一个侧妃、西一个侍妾,小乔怎么应付得来那些? 就算他们不塞人,听说董亦勋身边就有两个太夫人赏下的通房丫头,新来乍到的,小乔没学过端架子压制人,怎能不让人给欺了去。 「可不是吗!我们都在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应该多教导你一些肮脏手段,免得日后让人欺负。」柳盼采闷声说道。 「三娘,放心啦。董亦勋又不是郁瀚达,他看起来挺精明能干的,不像是个笨蛋,他怎会容许妻妾之争闹大、内宅不安?」 「是啊,怎地这样一个精明的男人,会让身边的妻妾一个个死得无声无息?」杨素心的口气满是嘲讽,她瞪女儿一眼。还没过门呢,就替人家说起话。 郁以乔叹气。她这不是怕娘担心吗?「董亦勋那时候……那个时候在外头征战嘛,有国才有家,覆巢之下寻不着完卵,他明白这个道理,才会顾此失彼,何况我是他钦点进去的,他能不护着我?」 「现在也只能这般往好处想了。」秦宛音眼里满是不放心。 郁以乔笑了笑,压低声音,眼色奸诡道:「娘,偷偷告诉你们,我还留有一手哦。」 「哪一手?」别又是耍小聪明,万一成事不成反败事,女人啊,成了亲,命就捏在别人手里。秦宛音忧虑不已。 这时,郁以乔从腰间掏出一个青瓷药瓶,在三人面前晃两下。 「这是什么东西?」杨素心问。 「是一种迷幻药,只要我朝对我不好的人撒去,她们把药粉吸进肚子里,眼中看到的我就会变成妖魔鬼怪,然后我再推波助澜几下,王妃被董亦勋死去的妻妾鬼魂附身的消息,就会飞快传出去,之后,我再装个模、作个样,天天躺在床上,哼哼哀哀乱吼乱叫,还担心我不会被休离?」 「你居然打这个主意?」柳盼采咬牙切齿看着不成材的女儿。 这丫头太过大胆,哪个女孩不想找个好丈夫平平静静过日子,她却满心盘算怎么让丈夫休离! 她与秦宛音互视一眼,心底都有同样的想法——她们把女儿教坏了,过去几年,她们心心念念的都是和那边断绝关系,没想到这观念全传到女儿脑子里去。 郁以乔还不知死活,大方接下话,「可不,所以你们别给我弄嫁妆,到时全落在将军府,我会心痛不已,不如……娘,你们把这些金簪银钗宝石环的,全换成银票、缝在棉布衣里让我带过去,哪天真被休离,我便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让他们看看我是多么潇洒自在。」 「你想都别想,还没成亲呢,就一心想着被休离,你啊,也不想想,被王爷休离之后,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你,到时你要靠什么生活?病了谁来照顾?老了谁来养……」 杨素心拉拉杂杂说过一大串后,才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们三个姐妹的问题吗?可事实证明,她们是离开那边之后,才真正过上顺心遂意的好日子,拿这个话来说服女儿,似乎是讲不通的呀。 果然,郁以乔站起身,把瓷瓶收进怀中,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脸颊与她相贴靠,轻轻摇晃着身子,笑说:「我不是还有你们?我早就说过不要嫁,要一辈子陪着娘的,等到我再大上几岁,手边的事情闲了,再领养几个孩子,让大娘、二娘、三娘含饴弄孙。你们说,好不好?」 「傻气,我们这是命不好,我们家小乔的命可好的呢,怎么会轮落到我们这等田地。」 「是啊,小乔命最好啦,如果不好,怎么会碰上三个爱我、宠我、溺我的好娘亲,就这么说定喽,娘,以后我照顾你们,你们也得照顾我。」 什么说定啊,怎地让她胡搅蛮缠一通,做出这等结论? 她们才要出声反驳,没想到红菱、紫荷从外头进来,她们屈膝福身,道:「禀夫人、小姐,王爷来访。」 【第六章】 董亦勋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纱帻、足登粉靴,腰朿锦带,看起来雍容华贵,气势凛凛,比起多年前坠马那天,他瘦了许多,如今他身材颀长,棱角分明,剑眉鹰目,气宇轩昂,浓眉飞扬处,一双深邃的眸子隐隐含笑。 见他进屋,秦宛音三人起身相迎。她们没想过董亦勋会到这里,有几分讶异,却没有惊惶之态。 董亦勋举目望去,眼中流出几分欣赏。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妇人,与养在深闺、只懂争斗的女子截然不同。 「王爷。」秦宛音口气不卑不亢。 「还是喊我亦勋吧,我自己都还没习惯那个称呼。」 他出人意表的亲切,让秦宛音几人惊讶。 她们早在侯府见过董亦勋,清楚他知道郁以婷逃亲,也晓得将从侯府代嫁出门的是小乔,她们以为王爷并不满意此桩亲事,甚至看不起小乔的出身,只是名气太大、丢不起这个脸,再加上前头的谣言,日后要再说亲怕有困难,才勉为其难同意侯府的李代桃僵,吞下暗亏。 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和气,言行举止间并无半分高高在上的骄态。 「小乔,给董公子上茶。」 秦宛音没表现出过度的热络,也没拒人千里,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郁以乔应下,低头走到隔间处给董亦勋冲煮茶水,却拉起耳朵,企图窃听她娘亲要同对方说什么。 她当然明白,娘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可她又何尝满意?她以为前世缘、今生续,她终要和苏凊文再遇一回,没想到…… 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吧! 她叹气的同时,秦宛音也在叹气,抬起沉稳的双眸,缓声对董亦勋说:「将军府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小乔从小跟着我们几个妇人长大,没见识过深宅大院,不认识宅门里的规矩,着实不是王妃的好人选。 「本来这门亲与她无半分关系,而我们也从未有过高攀心思,谁知事不由人,竟会发展成今日局面,倘若董公子也觉得此门亲事不妥当,不如上奏、请求皇上收回成命。」至于到最后,文成侯府会不会为皇帝所怪罪,她们可不会在乎。 「看来,秦夫人认为在下不适合小乔姑娘?」 第十九章 「那孩子心计浅,咱们从小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女红、厨艺,能教的全教了,可就是没有教过她大门大户里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我们几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对女儿没有太多期待,不求财、不求富,不求名利或禄位,一门心思只盼她能得到夫君的专心疼爱,平平安安过日子。」 她这是在告诉他,虽然小乔不是养在深门大户里,但她们家女儿学的、懂的不会比那些千金小姐少,只是她们从没打算高嫁,因此没必要让女儿染上肮脏心思,并且暗暗提醒,像他这种阅人无数的男子,从来不在她们挑女婿的标准里面。 董亦勋听明白了,他浅笑,并未作答。 看来,她们是真心把小乔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只想着她好、盼着她幸福,从没指望过她来荣耀己身。 柳盼采见他不言,还以为他没听明白,急急补上几句。 「我们从不拘着小乔,任由她做自己喜爱的事,她爱看书,所以胸襟开阔、见识不凡,她在大事上有主意,却不会同人斤斤计较小事情,若是董公子期待她像名门千金,只会一味地恭顺谦卑,那可是打错主意。」 这说得更明显,她们家女儿「胸襟开阔」,只在乎大事,不会与那些妻妻妾妾锱铢计较,倘若她们之间有纷争,必是大事,而她们家女儿「见识不凡」,别指望她把委屈给吞进去、一味地恭顺谦卑。 哪家母亲会这般说女儿的,好似真想把这婚事搅黄。想来,在她们眼底,他还真不是个好女婿。 杨素心轻叹,把话说得更直白。「那日承董公子仗义出手,顺利解除我们心头多年沉疾,于公子,我们有满心感激,也愿意倾囊相报,只不过,我们不认为让小乔以身相许是个好决定,这不仅仅对小乔是糟透了的事,对董公子亦不公平。」 不公平?「此话怎讲?」 秦宛音接下话,「董公子出生名门,身分高贵,且战功屡屡,日后必是皇上身边的股肱大臣,自当找一位能为您掌理好内宅,并且能在关键时刻助您一臂的女子为妻,我们家小乔……着实不合适。」 话已经说到这分头上,他再不反驳个几声,怕她们真要想办法让郁以乔上不了花轿,虽然他不怕她们使手段,只是办婚事嘛……还是欢欢乐乐、开开心心的比较好。 「董某明白夫人们的顾虑,也理解夫人们疼爱女儿的心情,只不过,夫人们会否太看不起小乔姑娘,一个年纪小小、却能在短短几年内,襄助夫人创下这片家业的姑娘,怎会连个小小内宅都管理不来?」 他说得她们语顿,垂下眉眼。照理说,她们根本没有任何立场阻止亲事,郁家那边已经将小乔入了宗祠,如今她是曹氏所出的嫡长女,而皇上赐婚,谁又能说不? 如今她们斗胆提出来,只不过是出于母亲爱惜女儿的一片心意,能起的效果有限,本也是赌董亦勋对小乔无意,但如今看来……她们轻声喟叹。 郁以乔窃听得够久了,怕再谈下去要拧了,连忙端茶水进门。 她尚未出声招呼,董亦勋便向她望去一眼,转头对秦宛音说:「凤陵公主想见见小乔姑娘,董某能否带姑娘出门?」 凤陵公主?那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与皇上感情甚笃的人物,秦宛音心思一转。让小乔去见公主?他这是要帮小乔在将军府里站稳位置? 如果他有这份心思,那么小乔嫁进去,倒也不全然是坏事。秦宛音道:「既是如此,就让三娘替小乔打扮打扮。」 这话的意思,是愿意让小乔去了。 董亦勋微微欠身,勾起一抹笑意,郁以乔摸不透他的想法,但既然大娘发话,终归不是坏事。 柳盼采向董亦勋欠身告退,拉着郁以乔离开。方才那一番交手,别的深浅没试出来,她们心底却是明白了,董亦勋这人是个有手段的,定不会让妻子吃下暗亏,既然小乔的婚事已成定局,她们能做的,也只剩下周全了。 郁以乔再出现时,换上浅紫色花绡袄子,外罩鱼肚白的花绉纱衫,下着嵌丝的百合绣罗裙,一张雪白清秀的瓜子脸上未施脂粉,然长睫弯弯、五官明媚,看得他目不转睛。 本就知道她长得娇妍清丽、姣好动人,却没想到只是换上一身打扮,竟绝美得教人别不开眼。 董亦勋的眼神让柳盼采很满意,虽说她们明白以色示人不是长久之计,可眼前局面无法更移,她们唯有在女儿出嫁前多做提点。 董亦勋领了郁以乔出门,红菱、紫荷跟在身后。大门外头停着一辆黑得发亮的马车,车前、车后各有六匹高大骏马,马侧都站着一个身着武者黑袍的男子,没有人开口说话,可那气势就是会让人不自觉想退避三舍。 候在一旁的董伍上前两步掀开帘子,请郁以乔坐进去。他悄悄向她望去两眼,心中忖度,这位郁姑娘可比之前那位郁姑娘顺眼得多,不说美貌,光是那气度,怎么看都狠狠压过那位。 郁以乔上马车,红菱、紫荷跟着上车,董亦勋走到马车前头、跨身上马,马侧的董壹接手驾车,董伍飞快坐到董壹身旁,不多久,马车向前驶去。 郁以乔看着两个婢女,联想到另外几个,忍不住失笑。 红菱、紫荷是董亦勋送来的,平头平脸,说漂亮不至于,但手脚伶俐,是会做事的。 在她们过来后没几天,侯府那边也送四个女子过来与她熟悉,她们名义上是婢女,可一个比一个动人美艳,个个都是手指白皙纤细、体态婀娜风流的人物,说起话莺声燕语、娇态尽现。 要她们到她身边伺候?别让她伺候她们就成。 那时见到人,大娘好看的眉形皱成一团,二话不说便把人给退回去。 没想到,隔不到两日,曹氏就巴巴地上门来,上门不打紧,发现她们居然换了新屋大宅,屋里用件全都是昂贵品,看得她两只眼睛发直。 她认定这是董亦勋相赠的,气得咬牙切齿,不停叨叨碎念着,「怎么说侯府才是郁以乔的正经娘家,这里算什么啊!」可她还是强忍下怒气,好言好语地对她晓以大义,说那几个女子是要备着给她当通房丫头,府里花不少银子给张罗来的,然后巴啦巴啦,一整套女子固宠手段。 她好言好语说了整个上午,还以为大娘会让人留饭,没想到大家竟是陪着她熬肚子,打死不松口开饭,直到她讪讪离开。 自己一路装傻到底,没让她把四个丫头给塞进来。 可三娘还是忿忿不平地骂道:「假惺惺,她哪是为我们小乔着想,不过是想找人控着小乔,若是再能分点宠,那边多少能捡点好处。」 二娘也说:「若真是要把人送给小乔,怎没连同卖身契一起送过来?」 不管怎样,光是丫头这件事,就能闹上一场,还没嫁进去呢,就有这么一堆子事,日后……安闲的日子怕是没得过了。 「小姐,你在想什么?」红菱发现她在笑,连忙问。 相处几日后,大娘二娘曾在私底下对她说:「王爷送过来这两个看起来是妥贴人儿,日后你再多多观察她们,如果没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就让她们给你分忧。」 她们是过了三个娘那关了,而她向来信任娘的眼光。 「你们已经服侍王爷很久了?」 「回小姐,我们八岁进将军府,本来是厨房的打杂丫头,太夫人觉得我们还看得过眼,就把我们分派进主子的耕勤院,从三等丫头当起,熬过几年,才升上一等丫头。」 她们本分而认命,一心为主子办事,旁人的怂恿皆没入眼,慢慢地,她们得到王爷的看重。 「在你们眼中,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五年前,主子温柔斯文、体贴也风流,不管是对家里的长辈、妻妾、丫头或……」红菱稍稍顿下,想起了主子的交代。主子说过,如果姑娘想知道什么,便钜细靡遗全数回答。于是,她接起下面的话,「或外面的姑娘都很好,他待谁都没红过脸,虽然在外人眼底,有那么些许纨裤气,但周围伺候的人都乐于同主子亲近。」 「之后呢?」 「主子受伤醒来后,性子略有转变,似乎对仕途上了心,过去几年,主子留在府里的时间并不多,全心全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这让老将军和太夫人很感欣慰。」 紫荷只提到老将军和太夫人,换言之,董亦勋的嫡母和兄弟董亦桥,是不乐意看见他改变的? 第二十章 郁以乔能理解那种心情。小时候她也偷偷期待过,让大桥考前失利,感冒拉肚子、睡过头……不管是哪个原因,能把第一名让给自己就行。 「大夫人待王爷不好吗?」 「不,大夫人待主子好到不行,听说,小时候都是大夫人宠着纵着主子,连句大声话都不说,凡是主子想要的,便想尽办法替他要到手,比起二少爷,夫人对待大少爷更尽心尽力。」 怎么会这样,很矛盾哦,既然嫡母对董亦勋尽心尽力、兼之纵容到底,又怎会不乐意见到他长进?想半天,她想出几分意思,问:「说说,大夫人是怎么对待二少爷的?」 「大夫人对二少爷很严厉,动辄打骂责备,可是在严母教导之下,二少爷自小便表现不凡,很得太夫人和老爷的赏识。」紫荷道。 紫荷果然是个稳妥人,不过几句简单话,没有批判或过多说词,便让她听出端倪,看来她们不只能做事,还是明白事理的,董亦勋把她们送到自己身边,是为了帮衬她一把,好让她在将军府里活得够久吧。 之后,她们又聊了些将军府里的人事。 说家大业大……其实也还好,董昱的兄弟早已分府另住,董昱有一妻八妾以及通房数名,却只有两个儿子和七名女儿,因为联姻关系,将军府和朝堂上许多大臣都是姻亲,自是在朝堂上形成一股势力。 董亦勋身边有两个没生下孩子的通房丫头,以及五个小孩,董亦桥有一妻二妾,子嗣却远远不如哥哥,目前小妾肚子里有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而正妻庄氏替他生下一个儿子,却是体弱多病,大夫说怕养不过十岁。 看来,如果要配种,董亦勋是比较好的选择。 郁以乔在胡思乱想间,马车停妥,红菱、紫荷掀起帘子,扶她下马车,她双脚甫在地上站稳,就发现董亦勋已经站在自己眼前。 他伸过手,等她把自己交上去,她只犹豫片刻,就决定顺从、不抗争。反正从来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不当俊杰,她也不必为难自己。 董亦勋很满意她的表现,握住她,领她走进酒楼里。 那是一座临湖而盖的楼房,它占地非常广,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带着古朴之意,看起来颇有些历史。 一行人方走到店门口,立刻有掌柜亲自到门前迎接,将他们领进二楼一间厢房里。 现在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得很,不过因为临近湖边,窗子打开,徐徐微风吹进来,带着几分清凉感。厢房的布置很雅致,两幅画、一张方桌,小小的茶几摆在墙角,茶几上摆着一个官窑美人瓷瓶,瓶里插了几枝嫩绿鲜竹,看起来格外清爽。 红菱、紫荷伺候郁以乔坐下后,便双双退到门外守着。 厢房里,只剩下董亦勋和她,自从那日在城西绸缎庄会面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原则上,对她而言,他就是个陌生人。 但是对董亦勋来说,并不陌生,他熟知她一切,她的言行、想法做法,她的与众不同、她的特立独行,越是从旁人嘴里听得她越多消息,他对她的兴趣便越是浓厚。 都说父母亲的教养造就孩子的性格,可依他看来,反倒认为是她改变了三个母亲的性情。 郁以乔想不出该找什么话来同他说,可两人若就这样坐着,实在很尴尬,她想了老半天,才勉强找到一句不突兀的话——凤陵公主怎么还没来? 可是她的话还含在嘴里,便先迎来董亦勋的问句,「你害怕吗?」 「怕什么?」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对上他的。 「那个谣言。」 「哪个谣言?」 「我命里克妻。」 她本来还想开玩笑说:那不正好,如果这时代的男女人口不平均,女多男少,只要把多出来的女人全嫁进他府里,就可以轻松解决这个人口失衡问题。 但她看见他眼底的认真,也不认为古人有这种幽默感,还是算了。她实心实意摇了下头。 「你不信?」 「不信。」 「为什么不信?」 「如果事事信天命、相信命里注定,那么所有人都不必努力了,反正你躺在军帐里也会打胜仗,何必劳其筋骨、动其体肤,骑马上阵砍杀敌人?」 「可过去五年,我一妻、二妾、二通房都死了,这是事实。」 「好吧,你硬要说这是天命,也许只是老天爷在提醒你,别再糟蹋女人了。」 她忍不住叹气,想起三个娘说的,那个将军府里肯定有只看不清模样的豺狼虎豹。看来,就算她对当驯兽师这行不感兴趣,也得提早了解动物习性,免得被啃得剩下骨头还不晓得自己招惹到哪类肉食性动物。 她的回答引来董亦勋一阵大笑。他怎么都没想过她竟会是这等反应,不迷信已是让人讶异,她却还替天发言,讲出这种无视礼法的言论。 「好。」他点头。 「好?好什么?」 「糟蹋过你之后,就不去糟蹋别的女人了。」 「蛤?」她吭一声,摆明不了解他的语意。 难道他的意思是,娶完她就不娶小三、小四、小五进门?难道他想表达,自己有意打破亲王的一正妃、两侧妃及无数通房的例行制度? 去!她在想什么?人家家里还堂堂正正摆着两位通房丫头呢,幻想可以减低生活压力,却没办法创造事实,白日梦还是在闲暇时随便作作就好,别没事拿来搞死自己。 「不好吗?」 「蛤?」什么东西不好?她回答同一句,显得愣头愣脑。 见她这番模样,他又笑了。要说她精明能干,她的母亲却说她缺乏手段,而这副呆呆的傻模样,怎么也和精明沾不上边。 可说她笨,「食为天」、工作介绍所确又真真实实出自她的主意,他要怎么界定她?说实话,还真有几分困惑。 「我说,你不必去学习那些贤德宽厚,反正再娶几个进来下场都一样,不如就顺应天命别糟蹋那些好姑娘。」他把话剖得一清二白。 她终于确定自己没猜错,她耳朵里出现的是实言、不是幻语,只不过……要相信男人的破嘴吗?行了,有些话听听就好,别同他较真。 抿嘴一笑,她丢开拘谨,说道:「王爷可千万别这样说话,倘若传出去,人人都要说我善妒、不守妇道。」 「你在乎吗?」 「就算不在乎,但人言可畏,否则怎会一个克妻谣言,就让王爷不得不纡尊下娶?」 他微哂,不作答。总不能让她晓得,这谣言背后有自己的推波助澜。 郁以乔换了话题,问:「能够聊聊吗?王爷那些枕边人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 「我总得晓得何处有虎狼出没,才能提枪带棍、防范未然。」 虎狼?真是个好形容,他又想笑了,原来旁人嘴里对她的形容,都不及与她面对面这般鲜活。 「我的嫡妻在生下儿子之后,身体就不大好,日日用药材养着,可也熬不到两年就走了,太夫人心疼禹襄,又担心嫡子没有受到好教养,便留在身边带着。」 禹襄是他的长子,今年六岁,长相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让祖母养在膝下,任性了些,性子也骄傲了点。 「哪些药材?」她一下子就把后宫甄嬛传拿出来套用了。 「药材没问题,不过那几个小妾通房天天都要到屋里同她请安,到底说了什么话没人知道,只晓得每回小妾请过安后,她的病情就会更沉重些。再加上当时几个小妾、通房陆续怀上孩子,她心郁难平,不多久便离世了。」 这番话里有些许讯息:那位正妻掌管内宅很严厉,身子好的时候没人敢作乱,直到她生病,群魔乱舞,一个个骑到她头上,不但魅惑她的丈夫,还一个个在肚子里落了种,她是被活活气死的。 「你不是在坠马重伤之后,不记得过去的事,怎还知道这些?」 「不记得又如何,总会有人想引我记起过去的自疾是怎生模样。」 念头自脑中闪过,她问:「记得之后呢,恢复过去的习性态度、为人处世?」 他瞄她一眼,眼底流过欣赏。这么快就嗅到虎狼住在什么方向?不过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 「接着一名小妾和一名通房丫头彼此陷害,她们喂对方的儿子吞下毒药,事情被揭发出来,太夫人发话,杖毙!」 那是他另外两个儿子,禹宽、禹祥,只比禹襄小一岁。 「孩子呢,救回来了吗?那个毒有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病症?」郁以乔惊呼。竟然对孩子下毒?她还以为白雪公主的坏皇后只会出现在西方世界,没想到,东方人的恶毒也不遑多让。 第二十一章 「他们运气好,中毒时,府里正好有太医在,救得及时,没留下什么毛病。」 听到小孩没事,她松口气,接着问:「两个孩子吞下去的毒药是同一种吗?」 他浅笑,点了下头。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重点。「所以在杖毙那两个女人之后,府里就不再往下追查了。」 「为什么不?因为凶手抓到了,没有追查的必要?」 「当然。」 她轻嗤一声,说道:「就没人怀疑,为什么两个母亲会起同样的心思,妒忌对方的孩子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会胆子大到想要用药,而且用的还是同一种毒药?这当中,有没有受人煽动、有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致的筹谋……」 她匆匆促促说过一大串后,才发现他没搭话,顿时闭上嘴巴。 是,她太激动了,老是忘记在人权还没有发达的时代,女人命贱,下人的命更贱,生生死死不过弹指瞬间。 见她满脸沮丧,他笑道:「查到又如何?如果指出真凶后,府里要面临的是个更大、更强烈的风波,我想,多数人都会选择息事宁人。」 更大的风波?郁以乔紧眉不语。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愿意去想,因为……谁晓得那个波澜在下个回合,打上的是不是自己。 她闷了声,问:「另外两个呢?」 「一个偷窃太夫人的东西,一个想要爬上父亲的床,她们自首、画押,被逐出将军府。」 愿意承认自己没犯下的罪刑,原因无他,唯因认罪还能保留性命,不认罪,下场只会更凄惨,她们肯定知道某些事情而企图逃离,很可惜,她们不晓得有些人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肯留下万一。 听见他的话,她松下腹间气。「所以她们并没有死。」 「不,死了。在我的人找到她们时,是两具尸体。」 那时董叁、董肆刚进将军府,年纪轻、能掌控的人太少,事情发生时,他们慢了一步。 郁以乔咬牙,「她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她聪明,聪明到令人心惊,但愿这份聪明,能够保她在将军府里平安生活。提起茶壶,董亦勋为她满上水杯,却是半句话都不说。 郁以乔迟疑半晌,才开口,「如果提早知道某些事需要避开,才能保得我长命百岁,在道德上,王爷是不是该事先点醒几分?」 「放心,我已经在府里逐渐建立起势力,今非昔比,你的小命比起她们的,有保障得多。」有董叁、董肆,以及十几名暗卫,若是还有人想贸然对耕勤院下手,只会自讨没趣。 「空口说白话,容易得多。」她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很不容易相信别人?」 他笑着望向她的表情。这个女人还真是很不怕自己,也好,他不喜欢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却在背后兴风作浪的女子,她肯把最真实的一面摆到他面前,多少代表她对自己有几分信任。 「我只相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 她张开两只手,他看着她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明明看起来很弱,谁想得到,她有能力护卫自己的家人,替亲长争取更好的生活。没有多想,董亦勋直接握住她的手,揽到自己怀中。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相信我,因为嫁入将军府后,我兴、你旺,我殁……你也难以保存。」 他的目光诚挚而认真,那是不容置疑的神情,如果郁以乔还存有几分侥幸,在这一刻也已经全数消灭。 「把那个瓶子交给我吧。」 听他提及瓶子,她慌了神情。就算他听到她和娘的对话,可她已经换过衣裳,他没道理认为她还把迷幻药带在身上。 「什么瓶子?哪有什么瓶子。」她猛摇头、矢口否认,态度摆明了欲盖弥彰。 「你绝不会把药留在家里的,既然几位夫人不同意你的做法,你定会防范她们把药给丢掉。如果不想让我捜身的话……」他伸出手,意思是要她主动上缴。 她挤眉弄眼,但他态度不变。他武功那么强,想搜她的身没什么不可能,万一搜着捜着,捜出几分情趣,当场将她给法办了,她还要不要脸? 想透前因后果,她就算不情愿,还是把罪证给交了出来。本想再同他商量个几句,却听见外面有动静。 董伍敲敲房门,低声道:「主子,凤陵公主到了。」 董亦勋起身,把瓶子放进自己胸口,郁以乔不得不跟着走到门边迎接贵客,不多久,凤陵公主进门。 凤陵公主约四十岁上下,鹅蛋脸、新月眉,神态安详、长相端庄,她脸上隐含着笑意,举手投足皆韵致天成。 待三人入座,她牵起郁以乔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后对董亦勋说:「确实是个水灵细致的孩子,没想到竟会让你给撞上,看来,你的运气益发好了。」 「多谢凤姨赞美。」 「侯府的事儿我听说了,郁瀚达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可怜老文成侯一世英名,竟落得今日这番境地。你早早和那里脱离关系也好,嫁入将军府,勋儿会好好护着你的。」她的口气安闲气定,让人不自觉松下心情。 郁以乔婉顺地点了下头。 「说说,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郁以乔向董亦勋投去一眼,他对她轻点头,示意她实话实说,便开口,「民女……」 「什么民女、公主的,多生疏,我便喊你一声小乔,你也随勋儿唤我一句凤姨吧。」她亲切和蔼的态度让郁以乔不自觉放开心情。 「是,小乔和三位娘住在城东,开了间酒楼,虽然不必亲自打理,但也得不断研发新菜色,才能吸引更多的顾客,日里除了娘分派的功课外,就同二娘在厨房里摆弄吃的。」 「什么功课?」 「读书、练字、弹琴、练舞、做女红……我的三位娘,每人身上有六艺,加起来就是十八般武艺样样倶全,她们恨不得把全部功夫都教给我,可惜贪多嚼不烂,再加上我耐心有限,什么东西都学得零零落落,不及母亲三成,娘虽然失望,可心底宠我,舍不得说重话。」 她说话讨巧有趣,凤陵公主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她多说一些。 「你说的那间酒楼,是不是「食为天」?」 「是啊是啊,凤姨听过?」 「什么听过,前些时候,太后请了「食为天」的厨娘进宫做几道菜肴,那滋味让人再三回想呢。小乔,那时你也进宫了吗?」 「没有,那次是二娘领惯用的下手一起进宫的。」 「幸好你没进宫,瞧你这副好模样,若是手艺又像你二娘那般灵巧,皇上定是要把你留在宫里的,若你受封贵人,勋儿的好媳妇岂不硬生生被抢走。」凤陵公主拍拍她的手背,玩笑说道。 所以王爷并不是恫吓自己?若当时她选择受助于皇太后而不是他,她真有可能被逮进宫里,当皇上的小老婆?郁以乔有些后怕。宫中女人每个都是大咖,草食羊进入凶猛动物区,能不被肢解? 发现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董亦勋笑了。他知道她联想到什么,不过这回她想错了,他的确是在恐吓她,皇上不会夺人所好,更不会封她为贵人,只不过从中搅和两下肯定是要的。 皇上别的不爱、就爱逗弄他,知道自己图谋了她之后,提过好几次想见她一面,他越是不让皇上顺心遂意,皇上就越想在中间插上一脚,但婚姻是大事,他可不想给皇帝这个机会。 「怎么啦?我只是随口说说,竟就把你吓得……」凤陵公主笑着把水递给她压压惊。 郁以乔勉强挤出笑意,说:「我只是失神了。」 「小乔,你们成亲之后,常常到公主府来陪陪我吧,我一个人,日子过得挺无聊的。」 「是。」 他们又聊上好一阵子,郁以乔才把贵人那件事给放下,除了聊天外,凤陵公主没忘记谆谆教导她,「进了将军府,你要事事多为丈夫着想,就算这婚事并非你求来的,却也要知道,一进将军府,你们就是不能分割的夫妻了,明白否?」 她应下,直到日落西山,董亦勋才和郁以乔送凤陵公主上马车离去。 回程,紫荷和红菱共乘一匹马,而董亦勋上了马车,和她并肩齐坐。 马车里,就他和她,郁以乔不自在,他看出来了,为减除她的尴尬,他顺口带出新话题。 「公主与驸马爷苏擎风两人鹣鲽情深,自与公主成亲以来,身边未纳过其他女子。可惜公主难生养,多年下来,仍然膝下无子。 第二十二章 「苏擎风不觉得遗憾,还对公主说:「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一生能得一知心人,强过万紫千红傍身边、花开香染墙外人。」」 他的话让小乔想起两人之间的对话—— 你不必去学那些贤德宽厚,反正再娶几个进来下场都一样,不如就顺应天命别糟蹋那些好姑娘。 他是想要借驸马之口,再次对她表明心意? 然他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思索,便接续方才的话。「可是凤姨毕竟是女子,身受女诫、妇德教养长大,非但不阻止驸马纳妾,还不断在他身边塞人,直到一回把驸马给逼急了,进宫向太后告状,然后接连三天三夜不回府,凤姨这才吓坏,不再做这种傻事。」 「你用错形容词,不是吓坏,是惊喜坏了、幸福坏了、感动坏了。」 「怎么说?」 「这世代的男子重子嗣胜过一切,妻子无出,非但不离不弃,还愿意挺身替妻子挡下风言风语,凤姨定是温暖窝心得紧。」 「如果,那个人是我呢?你也会惊喜坏了、幸福坏了、感动坏了?」 一句话,断掉他们的谈话。她看着他、他回望她,两人心中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怎么提及。 他只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可话说完后,他发现自己并无半分悔意。又如何,他已经有那么多孩子,还会差上她生的?只不过,他怀疑,自己真的有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她做苏擎风做的事情? 而郁以乔脑海里却不断回荡着他那句——如果,那个人是我呢? 如果,如果那个人是他,那么她会不会彻底放下苏凊文,认命认分,走一段陌生的感情路? 【第七章】 见过凤陵公主之后,董亦勋又来过郁以乔家里好几回,他没有端出高高在上的尊贵姿态,和每个人都相谈甚欢,尤其是和周易传。他们谈生意、聊时局,说到兴起处,还要合伙做生意。 堂堂的王爷做生意,不是很怪异? 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就算将军府光靠朝堂俸禄不够用,需要做生意赚银钱,也只会让手底下的家奴去经营,主子绝不出面,可他竟不介意这个,愿意和周叔叔一起出面做生意。 至于事情进行得如何,郁以乔并不清楚,况且还没进人家的门就先调查人家的身家,未免有手伸太长的嫌疑。 不过「食为天」的生意越来越上轨道,而没了郁家这层顾虑,二娘可以大大方方坐镇「食为天」,再加上有小何叔在一旁帮衬着,周叔叔也就不必把太多的时间耗在那里。可这段日子,周叔叔还是忙得足不点地,不难猜出,他和董亦勋的合伙事业已开始进行。 二娘又被皇太后召进宫里三次,每次董亦勋都让董伍亲自接送,因此皇帝、皇太后都晓得杨二娘、她和董亦勋的关系,而文成侯府的陈年公案也就被搬上台面,不再隐瞒。 皇太后喜欢二娘,也喜欢大娘和三娘,在知道秦宛音居然是御史秦大人的亲妹妹后,益发同她亲近起来,及至郁以乔出嫁,皇太后也赏下玉如意和金元宝百两替她添妆。 听说,当曹氏知道「食为天」的老板居然是被她赶出侯府的三个女人,气到几乎吐血,她心有不甘,以为那间铺子是王爷给的馈赠,既恨王爷送错人,更恨她们无耻,敢收下属于侯府的大礼,因此接连上门来闹过几回,却都被董壹、董贰手底下的人给挡在门外。 提到董壹、董贰这两块铁板似的人物,大何叔倒是挺喜欢他们的,经常在院子里点拨他们武功,偶尔还拿着书册对他们指指说说。 刚开始,她还以为那是《九阴真经》之类的武功宝典,后来有一次经过他们身边多听上两句,居然发现大何叔在同他们讲解兵法。 大何叔居然懂得兵法?太神奇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人要出名不容易,更没什么网路爆红的事迹,不知多少英雄人物一世碌碌而为,却没被人知晓。 一日一日,董亦勋和郁以乔的亲人们越来越熟悉,他们对董亦勋的疑虑也渐渐减轻,只不过女婿再好,那里还是将军府,大门大户,规矩多、长辈多,自然要事事上心。 于是出嫁前这段日子,三个娘急巴巴地训练起准新娘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夏远离,迎来秋凉,迎亲的日子眼见就要来临。这日,董亦勋套了车子,过来接了郁以乔往侯府去。 前两日,秦宛音为她备下的嫁妆已先一步送进将军府,低调地从后门直接抬进董亦勋住的耕勤院。 侯府那边是别指望他们能给什么嫁妆了,事先董伍已经探得,曹氏抠抠省省,只愿意拿出十八抬,且细查一番,上头多是粗制劣货。 在将军府里,随便嫁个一等丫头也得备下三十六抬礼,这等备嫁,扫的不只是侯府的颜脸,也是往将军府脸上打巴掌。 董亦勋私底下问她,「你会不会觉得失体面,要不,我再给补上几十抬?」 她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反应,回答,「有没有听过财不露白?有没有听过树大招风、米多招虫,钱多招贼惦记着?你若是银子多,不如全换成银票让我贴身收着,干么去亮那个相、争那个体面?人啊,不要表面风光心底苦,宁可关起门来吃燕窝角翅,也别出门当散财童子。」 这番话称了董亦勋的心。他也想低调,如果小乔的嫁妆强过庄氏,日后定有排头吃,既然他们得住在将军府而非王府,能少一事是一事。 董伍过来,领着红菱、紫荷到外头候着。 临行,郁以乔回头,再看这间破落院一眼。三个娘留在另一边屋子不肯过来,怕会心疼不舍掉眼泪。她有些遗憾,但她当然明白她们不想在大好的日子落泪,就算心疼宠了十几年的丫头,就要嫁作人妇…… 董亦勋的大掌压上她的肩头,低声说:「放心,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没打算带她到文城侯府归宁,这里才是她的娘家。 「什么意思?」她问。 这次,他却不说话了,只是牵起她的手,轻轻拥她入怀。郁以乔微微一愣,仰头望向他,却望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他解释自己唐突的行为。 郁以乔垂下眼睫。是啊,明天就得将苏凊文彻底放下,从此一心一意跟着此生良人,但愿自己不是所托非人,但愿他不会教自己后悔太深。 看见她的沉默,他幽默道:「看起来,对我还是不大满意。」 「不是不满意,是……心慌。」她压压自己的胸口。 董亦勋点头,他理解。「放心,一切有我。」 他们上车,董亦勋向她伸手,她没有片刻犹豫便握上他的手、坐到他身边。 他环起她的身子,心底有说不出的满足。他想她,越来越想她,天天想、日日想,想拥她入怀、想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对她的感情来得又猛又快,激烈到令自己措手不及,但他确定自己的心,确定他想她、要她,永不分离。 茶楼那回脱口而出的话,让他时刻反省自己。 在记忆中,他似乎没对哪个女人有过相同的心情,于是他刻意找借口到她家里去,越是相处、越是发现,爱上她就像是理所当然。 然后,他和她的家人日渐熟悉,他越来越喜欢那里,一个可以不必隐藏想法、可以放松心情、可以高谈阔论、直觉表真心的地方。那是他在将军府无法享有的自在与惬意。 他冰封的心像是被谁凿了个洞,暖暖的阳光射入,一点一点照耀融化,让冰冷的水添入新温,里头的鱼虾全鲜活起来。 他这才晓得,原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被反省给反省出来。 他经常往她家里跑,渐渐地也有了自己的想像,他想像为孩子建立起一个这样的地方,让他们无忧无虑地成长。 「我发现你家院子里的桃树很奇怪。」他随口抓来话题。 「你发现了!」望住他,她眼里有满满的喜悦。 「嗯,我发现上头有两种不同的叶子。」 「说得对。我把李子给嫁接到桃树上面。」 前辈子的阿嬷很喜欢园艺,但家里就这么大,她只能在阳台上面种点东西,直到阿嬷得到阿兹海默症,失却照顾,绿色阳台转为枯黄。 嫁接是她从奶奶那里学来的手艺,她不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直到李子枝叶在桃树上安身立命,长出一丛鲜绿。 「嫁接?那是什么?」 「我先在李树上头取一段枝条,然后以桃树为砧木,从上面削下一段技叶,再将李树枝接在上头、绑紧,在外头涂上湿泥,紧紧包裹起来,经过一段时间,若那枝条活下来、长出新叶,就代表嫁接成功。」 第二十三章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想想哦,一棵桃树可以结许多果子,可它几乎是在同个时间结下果子,往往多到吃腻也吃不完,只能放任它掉在地上,是不是很可惜?如果上头能结不同的果子、并且在不同的时节开花、结果,一来果子不会浪费、二来我们可以尝到不同的水果。」 「可分明是不同的种类,李子怎能在桃树上开花结果?」 「当然可以,只要桃树能够提供李子足够的养分水分,李子不但会长大,还会回馈鲜美果实。人不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和大娘、二娘、三娘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们疼我、宠我,用最完整的爱来灌溉我、支持我,让我健康平安长大,日后,我定将回馈以绿荫,为她们挡去风雨。」 她在表达一件事,即便她出嫁,也不会不管不顾娘家。 但董亦勋却把重点着眼在前面几句上头。「可以吗?人真的可以无私地宠爱疼惜和自己无半分血缘关系的孩子?」他有几分动容,看着她,想从她身上看到答案似的。 她理直气壮地回应,「当然,我家的娘不就是最好例证。」 「也许,天底下只有你的娘会做这样的事。」 「不,感情是相处出来的,绝不是依靠血液里面的东西维持的。」她说得斩钉截铁。 他还想再多回上几句,然而车厢外头传来敲叩声,董伍在外头低唤,「主子,文成侯府到了。」 他们将马车停在一段距离外,董亦勋扶她下了马车,看一眼已经等在前头的红菱、紫荷,凝声低道:「明天,我等你。」 郁以乔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文成侯府拒于门外,就像郁瀚达也没有想到,这天会是董亦勋亲自送郁以乔进侯府。 郁以乔意外,是因为这桩婚事,是郁家绑架秦氏三人,才迫得她不得不点头的结果,事情既是他们一手促成,没道理临时翻牌。 而文成侯府没想到,是因为他们认定男女婚前不能见面,董亦勋和郁以乔不可能在婚礼前夕熟悉到由他亲自送她进侯府备嫁。 于是,郁以乔又乘着董家马车回到家里。 董亦勋等在她家,让暗卫去调查到底发生什么事,不多久董伍进来回话。 这一回话,他们这才算见识到,人可以恶劣到什么程度。郁以乔不得不同意,人没有最贱,只有更贱、贱上加贱。 郁以婷回到文成侯府了。 她的表哥家里全是读书人,上上下下都严守礼法,虽然自己的儿子有错,但郁以婷的行为让他们全家上下看不过眼。 众人齐口同心说奔为妾,怎么也不肯让她以妻礼进门。于是过去两个月,她天,天在表姨跟前立规矩、学习侍妾该做的事务。因为郁家表姨身为婆婆,不允许她再做出败坏门风之事。 就算文成侯府已没落,可郁以婷仍是堂堂侯府千金,怎能吃得了这种苦头?况且她那位表哥家里并没有她想像中那般富裕,根本比文城侯府好不了几分,却时刻讲究规矩。倘若那位表哥能够处处维护,哄着、疼着,日子倒也勉强可以过下去,可是面对一个天天唠叨抱怨的女人,便是有几分柔情密意,也会荡然无存。 于是表哥点头,在家人的安排下迎娶当地县令之女为正妻,骄傲自负的郁以婷怎能容许这样的事? 侯府千金为妾、县令之女却要压在她头上,成为正妻,她满腔妒恨无从发泄,一哭二闹三上吊,法子用罄依然无法阻止表哥另娶,伤心之余、痛改前非,卷了包袱回到文成侯府。 她不回家,曹氏没有他法可想,只能眼睁睁看着郁以乔占去王妃之位,而秦宛音日子越过越丰美。但现在她回来啦,曹氏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当然是立刻改弦易辙、拨乱反正,把女儿嫁给董亦勋当正妃。 想到秦氏住的房子,想到两个青楼出生的贱婢身上穿的、戴的,都远远比自己身上的要金贵,人还没抬进将军府呐,董亦勋就这么大方,送房、送金银,若是人抬进去,还不就要什么有什么? 就算董亦勋真是个克妻的又如何,只要女儿能活个三、五年,就能替娘家谋到不少好东西,若是她肚皮够争气,能为董亦勋生个儿子,他们两家可就有血脉相连的关系了。长远想来,还怕孙子不替侯府着想几分? 曹氏心底盘盘算算,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女儿在红盖头掀起来时,千万别抬头,那时,男人们一定都已经喝得烂醉,她只要半推半就在床上把人给拿下,事情便成功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得舍点血肉,女儿已非完璧之身,得用簪子刺出鲜血滴在喜帕上,以便往上头交代,等隔天奉过茶,坐实名分,她就是名正言顺的怡靖王妃。 她认为,就算到时王爷心有不甘,知道女儿是双破鞋,可侯府也送出了四个美貌的通房丫头,男人嘛,这到底也不算吃亏。 况且将军府重名声,总不会把皇上赐的女人给踢出家门,如果他打死不吃暗亏,非要让郁以乔进门,了不起到时候,再将郁以乔那丫头给送进去,想当年,她能把秦宛音给掐在手里,她就不信女儿整治不来郁以乔。 董亦勋听完事情始末,不怒反笑。真是好啊,竟敢算计到他头上? 秦宛音闻言叹息。曹氏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才经过几年,眼皮子就变得这么浅?当年的手段都往哪里去了?是不是她把郁瀚达身边的女人清空后,便将所有的心机全抛诸脑后? 杨素心、柳盼采互望一眼,也无声轻叹。环境还真是造就人呢,想当初那个口口声声规矩、句句言言礼仪,老用尊贵身分欺压人的曹氏,才短短几年,竟成了市井小人,连这种心思都敢起,实在…… 郁以乔眼光四下流转,看着人人各有忖度,却又都不发一语,诡谲的气氛四处弥漫。恐怖哦,恐怖到了极点,她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想起司马爷爷。 半晌,她把视线定在董亦勋脸上,见他脸色凝重,眉宇笼罩一片阴霾,还以为他打算调集人手上侯府去大闹一番,没想到……他居然笑了,笑得令她一阵鸡皮疙瘩从脚底心冒上来,明明知道不关她的事,却还是忍不住冒出两滴冷汗,她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郁家,只晓得,不管是郁瀚达、郁以婷或曹氏都惨了。 董亦勋对她说:「你不是很希望能够从家里出嫁,明天,就让你三个娘送你上花轿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和家里上下雀跃不已,那刻,她真的超感激郁以婷跳出来搅局。 天未亮,郁以乔就让三个娘给喊下床。 她半眯着眼躺在杨素心怀里,享受最后一次撒娇,她们也放任她使性子,由着她半醒半睡间,一口口吞掉柳盼采喂进嘴里的稀饭。 她泡在木桶里,同三位娘说说笑笑,还讲一堆天马行空、整治那两个通房丫头的恶法,将她们逗得大笑不止。 她们为她绞面、上妆,为她换上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新嫁裳。 杨素心替她正了正嫁衣,说:「我们家小乔真漂亮呵,二娘这辈子还没穿过嫁衣呢。」 柳盼采鼻子发酸,哽咽道:「是啊,我们家小乔天生就是个好命的,可不是每个女子都能穿上大红嫁衣。」 「娘,我之所以能够好命,是因为我有你们啊。」她伸展手臂将三个娘抱在怀里。 秦宛音急急抹去眼底泪光。大喜的日子呐,怎么能够伤心。她转头说道:「好命婆呢,怎么还没到?再不梳头就来不及啦。」 昨儿个匆促间找到一位好命婆,这会儿还没上门,会不会是忘记? 郁以乔忽然耍任性,把梳子放到柳盼采手里。「不要,我就要娘替我梳头。」 「我这般光景,哪算得上全福。」柳盼采把梳子放回梳妆台。 「娘,您们信不信我?」她二把她们的手拉过来,包裹在自己掌心中央。 「当然信,谁不知道我们家小乔有多能干。」杨素心道。 「我保证,一定会让您们成为子孙满堂、福禄双全的全福之人。」她信誓旦旦地说。 这是再甜不过的话了,秦宛音笑开眼,拿起玉梳子,一下一下顺过女儿乌黑亮丽的头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四条银笋尽标齐……」 这天,她们要将养了十一年的女儿嫁出门,这天,她们要成就女儿的婚姻,要衷心祈求上苍为女儿送福。 这天,郁以乔握紧她们的手,再次在心底对上天起誓,她会尽全力,为母亲谋得幸福。 董亦勋醉醺醺地由着董壹、董贰扶着从外头进屋。 第二十四章 然而门一关上,他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试着敛起双眉,却依然控制不住满脸笑意,他坐到喜床上,看着已经换下嫁衣、洗沐过的郁以乔,一声满足轻喟。他轻轻地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你终于坐到我身边。」 郁以乔红了脸,低下头,也不知道这时候该笑不该笑。 她看过a片、听过黄色笑话,上过健康教育课,更知道那种事该怎么进行,可现在再度真枪实弹上场,还是忍不住满心惊慌。 「别怕,一切有我。」他重复着自己说过许多次的话。 他知道她不相信,但他不介意,一次不信,他就说十次,十次不信,他就说百次、千次、万次,只要他爱她、护她,让她确定自己身边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终有一天,他不必再说同样的话,她也会相信他。 郁以乔听着耳熟能详的话,拉起唇角。 这个人,很习惯当天吧,总以为自己能掌控天地、掌控一切。 他的大手握上她的,低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她问。 「突然想起同袍说过的笑话。」 同袍说:娶悍妻,日日天天被压在下头、失却尊严,日子苦得很,可只有在一个时刻里,感觉挺不坏的。 大家急问:什么时候? 他不疾不徐说道:在销魂时刻,被女人压在身下,那滋味妙不可言。 「说来听听。」她催促。 「那笑话,女子不宜听。」 不宜听?所以是黄色的喽? 她扬起眉头。如果他知道她对黄色笑话的接受度有多高的话,就不会说这种轻蔑话,可惜,她现在演的是温良恭俭让的古代女子,否则她可以贡献无数则让人捧腹大笑的「不宜听笑话」。 她的脑子还没转够,他的吻已经顺势落下,湿湿暖暖的触感勾起她一阵悸动,唇齿濡沫间,他的气息侵入她心底,一阵强过一阵的心跳声,充斥着她的耳膜。这种感觉算不算是喜欢?缓缓地,她的双手环上他的颈间。 他感受到她的主动,笑了,吻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下,衣衫半褪间,情欲尽现。 一个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下,这刻他明白,自己娶的不是悍妇…… 喘息渐停,一股莫名的欢欣满溢。 她这是在满意自己嫁的男人性功能正常?郁以乔笑得有点黄。好吧,说实话,他的功能不只是普通正常,而是很强、很杰出,而且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杰出法。 他的杰出害得她四肢瘫软乏力,身上某些地方,有像被牛车压过的感觉,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电视里会说,死而复生是种奇妙的经历。 因为,她亲自体验过了,真的非常奇妙,奇妙到……明知道那种行为很危险,却还是有待体力补足后,再拼一回的冲动。 她累歪了,但大娘教过,这时候应该下床伺候丈夫沐浴。她需要起床吗?还是唤来下人,让人收拾起一室旖旎? 犹豫好半晌,她还是没有勇气让外人参观「完事后」的现场最新报导。她勉强起身,却让董亦勋一把拉进怀里,她靠躺在他身上,任由他稳重的心跳声一下下轻轻撞击自己的脸颊。 她想:是你放弃机会的,接下来别想让我再动半下。 于是她决定不下床、不伺候他沐浴,一路装死装到底。 见她双眼微眯,累到说不出话的表情,董亦勋很满意,只不过满意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抓起一缕青丝,在她颊边搔痒。「先别睡,猜猜看,已经这么晚了,为什么文成侯府还没闹起来?」 「我怎么知道?」耸耸肩,她累到没有力气玩猜谜。 或许他们早在前院闹开,是太夫人和老将军体贴新婚夫妇,不准他们打断两人的洞房花烛夜,这个是对新嫁妇的优惠方案。 「一点好奇心都没?」他讶异,这不像平时的她。 「有,但好奇也需要体力的,我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这是变相夸奖,夸他很强、很屌,可荣登年度最佳体力牛郎排行冠军。 于是,他大笑,再对自己满意一回。不待她问,他直接说出答案。「今天,花轿兵分两路,分别往你家和文成侯府去。」 什么?他大小通吃! 她瞬间弹起身子,怒目相望,如果她手边有棍子,怕是已经砸过去。前头才信誓旦旦,不糟蹋别人家的女孩,一哄顺了她的心,就大小老婆一起进门来,这算怎么回事?! 见她怒目圆瞠、义愤填膺的模样,还说什么力气被抽空……她着实客气了,明明力气还有好几大把。他拍拍她的脸颊,跟着坐起身,笑说:「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嗯……」她这声嗯有严重便秘的嫌疑。 董亦勋向她伸展手臂,可她没打算缩进他怀里,表情上摆明了「没把话说到让老娘满意,就别想有后续」之意。 他叹口气,对于娶进门的是不是悍妇,他必须重新评估。 「进文成侯府的花轿在行经南门大街的转角处时,前头的队伍突然加快速度,后面的嫁妆、陪嫁丫鬟那些一时跟不上,他们心急,却撞上从旁边过来的几名小乞儿,顿时一团混乱,队伍断成两截。」 前面?后面?郁以乔拧眉想半天,才弄清楚,队伍前头是男方派来迎亲的人,而队伍后头跟着的,是随女方嫁过来的下人丫头以及嫁妆,断成两截……所以他的意思是? 「没错,那时刻从你家里出发的花轿也抵达南门大街,董壹、董贰在场指浑,转眼间,两顶花轿便换了过来,你被抬进将军府,而那顶花轿……」说到这里,他居然笑得满脸邪恶。 「沦落何方?」她接话。 「明天郁以婷会在万花楼的房间里醒来,曹氏不是很喜欢讽刺二娘、三娘,说她们是出身风尘的下作货吗?这下子,曹氏可有了个下作货女儿。」 「你、你、你……好坏!」她指向他的鼻头,一句话断三遍。 「娘子觉得为夫做得不对?」 他皱眉,怀疑自己行事是否太过险恶?只不过,对于想要算计自己的人,他下手向来不留情面,难道他果真是杀戮太多,心也变黑了? 「不……」 董亦勋以为她要说「不对」,没想到她接下的话竟然是—— 「不不不,太对了、太正确了!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容许损伤,所以人必须为己,所以对敌人得必须残忍,所以只可以让敌人天诛地灭,不能让自己天诛地灭!」 她义正词严说上一大串后,引来他放松心情的大笑声。 一把捧住她的脸,董亦勋再度封上她的唇,一个侵略性十足的吻,吻得她天昏地暗、「天诛地灭」。 她很累、很想睡,她全身酸痛,并且不打算再承受一次濒死经验,于是她试着推开他,没想到他的吻才经过几次练习,就已经熟门熟路地落到让人兴奋激情的丰润上头。 走到这个地步,他哪能够容得她拒绝,他拉开她推拒的手,低声在她耳畔说道:「放心,一切有我。」 又是这句,光用这句话,他要骗她多少次啊? 她恼了,脱口而出,「当然一切有你,老婆一堆、孩子满坑满谷,谁的经验赢得过你?」 她的话不但没讽刺到他,反而让他自得意满乐开怀,抱起她,一个天旋地转,又将她压入床间…… 郁以乔终于明白,女人的韧性有多强。 昨晚被蹂躏到天亮,董亦勋像只喂不饱的野兽,为着求生一次次进犯,让被害者累到手脚动弾不得。 她是在红菱、紫荷的扶持下才勉强起身沐浴的。但这还不是最辛苦的部分,董亦勋说:「先吃点东西,待会儿过去敬茶之后,新妇得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你怕是得一路饿到中午后才能休息。」 吃东西就吃东西,有什么好为难的? 可在她看见进门服侍的四个女人后,她想尖叫了,她们一个打扮得比一个妖娆美艳,身上的脂粉味薰得连白稀饭都有味儿。 她们虽然没说话,可脸上却摆出坚定意志——天下没有勾引不到的男人,世上没有拆不散的姻缘,小三是天底下最夯的行业。 答对了,她们就是当初被她退回去侯府的女人——珊瑚、翡翠、珍珠、金钏。 当然,她们的惊吓度和她不相上下。 不是说,嫁进将军府的是郁家的正经小姐郁以婷吗?怎么又换上这个刁钻不容人的?一时之间,她们忧心不已,想到未来,轻愁染上柳眉。 珊瑚、翡翠、珍珠、金钏安静立在一旁,没动作、没说话,连表情都没有多出一分,可她就是能从她们脸上看到忿忿不平。 第二十五章 她们不爱她这个主子,她还不喜欢她们这群通房呢,她无语问苍天呐。 不都说董亦勋克妻,怎地一堆女人还是前仆后继?后院里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已是够难搞定,再加上一字排开的四个美女,可以凑成半打组篮球队了,而且还多了个后备球员,可以随时递补上场。 一顿饭在沉郁的气氛中吃完,结束早膳后,董亦勋领着她往太夫人的院子里请安,她憋着脸,半句话都不说。 董亦勋明白她心情差到极点,却也不能大张旗鼓安慰,出了耕勤院,处处都是眼线,悄悄地,他用宽袖掩饰,拉拉她的手。 她知道不是他的错,只是一想到这时代普遍存在的不公平,心情更闷,咬牙,她低声发泄不满,「王爷可以改行开铺子,专卖女人的金饰宝石。」 分明是抱怨的话,可听在董亦勋耳里,一个撑不住,他笑出声来。她还真有本事,让他乐了一夜,连日里也继续保持他的愉悦。 「行,你来当我的大掌柜。」他也在她耳边低语。 「不行,我只会开酒楼。」 「那好,待会儿回去之后,给她们通通改名字,就叫蹄膀、鱼翅、干贝、土窑鸡。」 说到这里,她也被惹笑。「别玷辱土窑鸡,「食为天」的土窑鸡没提早十来天订,还吃不到呢。」 「好吧,就让她们委屈些,叫做青菜、豆腐、葱姜、蒜。」 「唉,明明是有益身体的好食材,怎么会看在眼里,窝囊在心头。」她横他一眼。那些女人是他的蜜糖、她的砒霜,看来他们是注定吃不了同一锅饭。 「先别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因为曹氏打算嫁出门的是亲生女儿,她咬牙硬是把私房钱全掏出来,足足备下六十四抬嫁妆,当初你们在城郊住的那处宅子,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手上。」 「真的?」这可是意外收获啊! 「所以喽,有得有失,留下四个美女,换来六十四抬嫁妆,日后要把她们送人或发卖,再说。」 「没错,你可别染指了,我还要留着她们卖个好价钱。」 「放心,我承诺过的话,不变。」袖子底下的手,他握得更紧密。 她微微一笑,接着突然想起什么,「糟糕,她们知道嫁进来的不是郁以婷,会不会向文成侯府通讯息,曹氏会不会跑到娘那里闹?」 「肯定会,说不定我们前脚离开耕勤院,她们后脚就去报信,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董壹、董贰带人去你娘那里守着,吃不了亏的。」 「那就好。」 她语音方落,就见董亦桥和他的妻子庄幼琳迎面走来。 「大哥、嫂嫂。」董亦桥向前一步打招呼。 看见他,郁以乔忍不住扬眉轻笑。好久不见啊!虽然这话得压在肚子里不能说出,可她开心极了,她的生命总算与这一世的大桥出现交集。 她热情无比的善意笑靥让董亦桥错愕,他善于观人,明白那是个真诚无伪、没有心机、没有打算,只是纯粹表达——「我喜欢你」的笑容。 他看得傻了,说不上为什么,他没见过这位嫂子,可竟然感觉无比熟悉,他想看她、想一看再看,看得眼神再也不想转开。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用真心就能顺利引出别人的真心,但他下意识地想对她微笑、想对她揭露善意,于是,他也笑,一张纯粹的阳光笑脸,与郁以乔记忆中的男人相叠。 两人的笑让庄幼琳转变脸色。那是她从没在丈夫脸上见过的表情,他会笑,但笑留三分,他会温柔,但温柔入不了眼帘,他会亲切,可是……躺在他枕畔多年,她知道,他的亲切中带着太多的虚伪。 可他竟然对郁以乔露出这样的笑容?警钟在心中大作,带着一丝狠戾的目光投向了她。 【第八章】 幸好立规矩不是郁以乔一个人的事,庄氏有分、董昱几个小妾们也有分。 身为正妻,还可盼着日后年纪渐长,由媳妇取代自己站在桌侧伺候长者吃饭,而身为小妾,这辈子都盼不到安安稳稳坐下来吃顿饭的好事儿,第一次,她觉得嫁给董亦勋是件还不坏的事。 太夫人特意让她站在自己身边伺候。布菜、添汤、递水、送帕子……她做得有条不紊,这是大娘在成亲前帮她恶补出来的。 董亦勋没估计错,她得一路饿到午后,不过她还算认命,反正在古代当媳妇,就得在这上头熬经验。 幸好太夫人年纪大、身子虚,不爱繁文缛节,在她敬茶时已经先发话,让她日后不必到这边立规矩,只要有空过来锦园陪老奶奶说几句话便成。 太夫人都这样说了,大夫人自然也不敢担婆婆架子,连忙应下。 大夫人林氏是董亦桥的亲生母亲,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五官婉丽,没做过事的白皙雪嫩双手,看起来像个大姑娘,她热络、亲切,口口声声对她都是赞美,仿佛是天底下最优秀的顶尖婆婆。 但也许是有了先入之见,她总觉得她笑里藏刀、表里不一,需要时刻提防,所以婆婆表现得再热情,她还是紧守分际、但笑不语。 至于董昱,他和董亦桥有七成像,长相偏斯文,眼睛明亮,五官比一般男子细致,气度雍容,很难想像是出身军旅,虽然年近四十,却不见半分老态,还有几分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至于他和董亦勋……还真的很难找到相似处,不过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身上都有股不言而明的威严感,尤其在不苟言笑、不假辞色,刻板着一张脸的时候。 这屋子里唯一让她不必提着心、时刻防备的,只有太夫人了。 太夫人亲切慈爱、温柔可亲,对谁都是一脸和善,如果她也是心机女,那么她肯定很高竿,因为外表半点都看不出来。 但她感受得到,太夫人对董亦勋是真心疼惜,也许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关系吧,自然会多出几分关爱。 大家族里,讲究寝不言、食不语,一顿饭在安静得让人精神紧绷的气氛中结束了。这和郁以乔娘家不一样,吃个饭热热闹闹的,大家说着各自见闻引来讨论声,总能找到话题来加菜。 用膳完毕,林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太夫人说:「母亲,您近日常头疼,大夫说得好生调养,不能再劳心。如今您没精神管着襄儿,丫头、婆子也镇不住那位小祖宗,只能眼瞧他三天两头惹事、越来越调皮,闹腾得您没法子好好休养。 「幸而亦勋已经娶了新妇进门,您思量思量,是不是把襄儿送回耕勤院,一方面,让他和父亲、新母亲培养感情,二方面,襄儿都六岁了,也该念点书、识点字了,可不能再这般放纵下去。」 林氏热心提议,太夫人却半晌不语。 董禹襄是董亦勋的嫡长子,虽然她知道自己是五个孩子的后娘,但后娘不好当啊,她才刚进门,不必这么快就给她找绊子吧,好歹让她休息个几日,养好精神,想斗再来叫阵吧。郁以乔内心嘀咕着。 「母亲,夫人说得是,这孩子是该好好管教,免得日后上梁揭瓦,坏了董家名声,过去亦勋就是太骄纵,才让母亲白白操了多年的心。」 意外地,董昱竟然开口说话,这本是内宅事,连身为襄儿亲爹的董亦勋都没开口,怎么当阿公的人有意见? 不过,照董昱这般说法,董禹襄应该是个魔头级人物,这么迫不及待把他塞到自己手里……看来,她这个新媳妇的受欢迎度,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高。 庄氏东瞄西瞄,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在郁以乔身上绕几圈,找了个点趁隙插话。 「太夫人疼孩子原是好事儿,可不管怎么说,孩子还是得在爹娘膝下长大,才会懂得上进,就像咱们丰儿,二爷已经开始教他背诗读史了呢。」 她没明说,却是硬生生把董禹襄给比了一道。人家丰儿已经开始背诗读史,襄儿还在三天两头惹事,为什么呢?因为人家有爹教,而董亦勋只会生小孩、不会养小孩。 这么粗浅的事,郁以乔都能听出几分意思,何况是太夫人这种走过千山万水、历久不衰的后院赢家。 果然,太夫人深思半晌后,对着董昱说:「我明白你的心思,当年亦勋放纵不羁,我是多说了你媳妇几句,我不是不明白后母难为,不是不晓得你媳妇看在我这老太婆面子上,不敢把亦勋拘得紧……幸好一场劫数让亦勋痛改前非。」 她叹气,「也罢,我如今年纪大了,是该放手,可别再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头,待会儿就让婆子把襄儿送过去吧。」 第二十六章 太夫人几句话,拍板定案,不管她郁以乔乐不乐意,这责任都归到她头上啦。 她想哀怨两声,却见董亦勋向自己投来一个安心眼光,她也只好扯唇微笑,权当应承。 这顿饭,到这里总算是结束了,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董亦勋、董亦桥随着董昱往书房去,林氏则领着两个媳妇一齐走出太夫人居住的锦园。 行约百步,林氏转身,亲切地拉起郁以乔的手,再拉过庄氏,脸上挂着千年不变的温婉笑容。「二媳妇,你大嫂初来乍到,总有些地方不明白,你别藏私,多少提点提点嫂嫂。大媳妇,你也甭小心客气,娘琐事多,不能随时陪着,你有空就多找二媳妇说说话,妯娌之间,感情还是密切点较好。」 「是,娘。」两人都乖巧地点了下头。 「听说大媳妇也是个能干聪慧的,等你熟悉府里一切事务之后,就得过来帮婆婆分忧,我老啦,中馈事总得找个人接手,否则将军府这么大、要做的事这么多,娘还真担心精神不济、容易出错呐。」 这话说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听在庄氏耳里却是五味杂陈。林氏是个强势婆婆,大小事都攥在手中,生怕被别人分了权,她嫁进将军府多年,中馈之事半点都不让沾,而郁氏刚进门,就急巴巴地要她分忧?这算什么! 庄氏心想:难道婆婆半分不顾虑亲生儿子,眼瞧着皇上看重大伯,便打算把将军府交到大房手中? 林氏瞥见庄氏脸上的忿忿不平,轻浅一笑,拍拍两人的手背,转身离开。 庄氏见婆婆离去,勉强对郁以乔挤出笑脸,说:「大嫂,这烫手山芋扔到你手、里,你可得小心在意捧着,甭闹出点事情来,襄儿可是太夫人的宝贝呢。」 来了,这么快就发作?好歹憋上几天嘛,否则她再笨也会联想到林氏是在挑拨,看来大桥的命还真不好,前辈子有个宋佳铃,这辈子又摊上庄氏,他会不会是把月老给得罪狠了,才会世世遭报应? 郁以乔微笑,假装没听懂她的挑衅,回道:「谢谢弟妹提醒,我自会上心在意。」 「说得容易,光是上心哪够,那孩子脾气大、目中无人,在太夫人面前还装得出几分乖巧,可背地里,什么坏事都做。」 「弟妹言重了,不过是个六岁孩童,能做什么坏事。」 「如果嫂嫂有兴趣,可以找个下人打听打听。」 打听?对付一个六岁孩子,还要知己知彼?免了吧,她相信,庄氏把话说得过重,不过是想搅乱自己的心情,她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可没时间处理无谓的情绪。 她不想同庄氏多言,欠身低语,「多谢弟妹提醒,我先行一步。」 她转身,领着红菱、紫荷回耕勤院。 路上,红菱快走几步到她身侧,低声说:「少夫人,您别被二少夫人给吓着,小少爷没这么坏的。」 「我明白。」 一个没娘的孩子,就算曾祖母再怎么宠溺,也不会得到太多人的看重,更何况董亦勋长年在外,恐怕他所有的坏,都不过是想引人注意罢了。 见她这般回答,红菱和紫荷齐齐松口气。 回到耕勤院,一进门,红菱就下去帮郁以乔张罗吃的,紫荷则捧来清水让她净脸,拔掉满身的钗环珠佩,再把脸上的红妆洗净,这会儿,毛细孔通顺了,她才觉得能畅意呼吸。 紫荷把脏水拿到外头,回来时对她说:「少夫人,董叁、董肆在外头等着,是主子让他们过来见少夫人的。」 见她? 郁以乔颔首,走到外头花厅,两个年约二十岁上下的男人站在离门不远处。 她见过董壹、董贰,那两个铁板人物看起来就像武林高手,许是长年跟着主子在外头跑,身形偏瘦、而且晒得有点黑,相似的是,两人都有一双精锐的目光。 董伍则是个俊俏斯文的奶油小生,圆滑善言,随时随地嘴角都带着一抹笑,难怪雁儿会着了他的道,把家里的事全挖出来同他讲,他和京里许多大人家的小厮仆从打得火热,永远可以替主子套来第一手消息。 而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董叁、董肆。 比起董壹、董贰的高大威武,他们两人的个子偏小,比她高不了几分,但他们目光沉稳、气度不凡,内敛的表情看得出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如果说他们是主子,她也不会生疑。 「见过少夫人。」两人拱手相拜。 「别客气,王爷让你们过来是……」 他们看一眼紫荷,她乖觉地走到门外,把外头的二等丫头二打发出去,然后守在院子门口,不让人闯入。 「禀少夫人,在下是董叁,他是董肆,我们负责的是将军府里的线报,以及王爷的经营。」 「线报?」住在这里还要保密防谍,要不要再安插一队国安人员,时刻侦测敌军的飞弹射程?郁以乔撇撇嘴。 「是,各院子里都有我们的眼线,如果少夫人有任何疑问,可以传我们来问,不要……轻信他人所言。」董叁中间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把话说完。 意思是离开耕勤院到锦园、再从锦园回到耕勤院这段历程,她听到的每句话都是表面文章,不是事实真相? 「那我可不可以解释成……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会先一步处理掉?好保障我的性命安全?」 董叁、董肆微笑。少夫人果然和董伍形容的一样,是个妙人。「是的,少夫人。」 「事后,你们会向我报告事情经过?」 「如果少夫人不问,奴才不会多嘴。」 这是董亦勋在测试她?测试她的反应、测试她能不能即时发现问题? 如果不行呢?如果发现自己养的老虎只是一只家猫,他会不会打算弃养? 唉,当董亦勋的老婆还真不容易,得会带孩子、会分辨事实虚相,还要有发现问题的能力,这是考大学吗?要不要发几张考卷来写写? 可这时候她饿坏了,没有脑袋和力气同他们计较,何况就算有心计较,也要找正主儿,欺负下面的人太没肚量。 「好吧,你们先回去拟一张表,把府里的主子和他们身边下人的名字、脾气性格、长短处、彼此间的关系全部列出来。」 什么,那可是几百个人呐!他们互看彼此一眼,还是硬着脖子应承了下来。「是,少夫人。」 她以为重点说完、他们要下去了,没想到董肆上前一步,将几本蓝皮子帐册以及一个木匣子送到她面前。 「这是王爷的私产、不归公的,王爷令奴才交给少夫人。」 在拍过好几下巴掌之后,郁以乔终于收到甜头,她打开匣子略略翻过几下。哇!她眼睛瞬间放出光芒。数千亩田地、五座庄园、十四间铺子,还有成叠银票!哇咧,董亦勋居然有这么多私房钱? 「这些东西,大夫人那边都不知道?」 「是的,这些是皇上私底下的赏赐,经过王爷数年的精心经营,才有今日的成绩。」董叁挺直腰板回答,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这些经营他和董肆都有分,如今他们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外头的人见了他们,谁不客客气气、满脸尊敬地喊他们一声董爷。 这样很好,以后董亦勋不当官了,她也不会饿死。郁以乔收下帐册和木匣子,让董叁、董肆先下去。 他们前脚离开,紫荷和红菱后脚就将她的午膳给端上来。看着满满一桌菜,要是以前,她肯定会惊呼别浪费,但想到匣子里那叠银票,哼哼,有那么多银子还不享乐,那是守财奴、是傻子。 端起碗筷,她对红菱、紫荷说:「你们肯定也还没吃吧,坐下来一起吃。」 听见她的话,两人惊诧不已。虽然明白少夫人性情随和、不摆架子,可这……她们齐齐摇头,回道:「那不成规矩。」 「规矩是用来做什么的?就是用来打破的,快坐下来吃吧,吃完饭,我还有事情要你们帮着做,你们可别为了一顿饭误了我的事儿。」 两人见推诿不过,拿来大碗装了一些饭菜,坐到旁边的小杌子上吃。 郁以乔摇头。这尊卑观念要打破,怕是没那么容易。 吃了小半碗饭,她发现每道菜都好吃到不行。这里的小厨房和二娘的手艺有得比,上辈子有翔替她的胃争取福利,这辈子更好了,有一堆人在替她的肚子考虑,不错、不错,有钱就是要这样过日子。 她正考虑着怎样才能把所有的菜全塞进肚子,候在外头的丫头却进来禀报,「茹珊姑娘和茹绫姑娘领着小少爷和小小姐们来拜见少奶奶。」 第二十七章 顿时,郁以乔蔫了。这还让不让人吃饭啊? 郁以乔端坐在上位,两名通房丫头站在下首,董亦勋的四个孩子在她们的授意下,向她行跪拜礼。 四个孩子都有几分像董亦勋,董禹宽、董禹祥的上半脸,尤其是眼睛部分最像父亲,董瑀月鼻子像、董瑀华的嘴巴像,四个都是会让人心动的可爱娃儿,只可惜瘦弱了些,听说他们都是五岁,年纪只相差几个月,他们的母亲都是在嫡妻怀孕不能服侍丈夫期间怀上的。 由此可证,董亦勋不当王爷后,还可以找到新工作——种马。 如果能借来哆啦a梦的时光机把他空运到二十一世纪,那么台湾人口老化就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了。 压下胸口不明酸意,她朝茹绫、茹珊淡淡一笑,她们也回以一个微笑,但那个笑容里,不见半分恭敬。 还真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通房丫头背后的柱子再大根,也就是个丫头,不会因为爬上主子的床就鸡犬升天,而禹宽、禹祥、瑀月、瑀华就算是庶子庶女,也都是主子,哪有主子跪拜,丫头却昂首阔步的理儿? 不过这会儿郁以乔不想同她们算帐。真要算帐,日后漫漫长日无聊,再拿把算盘,慢慢敲、慢慢算。 「快起来,到我这边来。」 她满脸亲切地对小孩说话,目光瞥去,竟发现茹绫、茹珊不以为然的冷笑。 以为她在作假吗?错!她就是被收养的,她比谁都清楚,有奶便是娘、有爱便是至亲,至于血缘关系,拜托,生长在二十一世纪,兄杀妹、子杀父、孙杀婆……这种事听多看多啦。 几个小孩小心翼翼站起来,向茹珊和茹绫投去询问眼光,好像她们没点头,谁都不敢有动作。 郁以乔下意识蹙起眉。怎么回事?丫头权力大过天,主子还得看其眼色行事,董亦勋的后院还真是乱七八糟,没个章法规矩。 「怎么,他们不能过来吗?这是嬷嬷们教的规矩,还是姑娘提的醒?」 听她把话说重了,茹珊、茹绫赶紧抢上前推他们几个一把,急急把人推到她跟前。 瞬地,两个小丫头红了眼,而董禹宽、董禹祥抿紧嘴唇,拳头握得老紧。 郁以乔抬手,本想摸摸孩子的头,却没想到他们直觉地把手护在头上,身子缩蹲下去。他们以为自己要打人?这是受过家暴伤害的孩子才会出现的反应吧,难不成…… 目光一凛,她板起脸,对茹珊、茹绫说道:「你们下去吧。」 两人检衽一拜,就要把小孩给带出去。 郁以乔又把话说得更清楚,「孩子留下,你们下去。」 留下孩子?她想做什么? 茹珊、茹绫眼里闪过一丝惊疑,脚步却停滞不动,两手紧紧拉住孩子,也不管他们是不是会被拉疼扯痛。 「听不懂我的话?」她扬起音调清冷地说。 紫荷上前一步,压下嗓音、端起大丫头架子,对她们说道:「还请两位姑娘先行离开,少夫人要同小少爷、小小姐们说说话。」 她口气不强,态度却很硬,茹珊、茹绫心底不愿意,却也没有理由留下,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离开前厅。 待她们走开,郁以乔才来到孩子们身前,满面笑容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他们低着头,声音微弱,不过她还是听清楚了,他们一一报过自己的名字。 她的眉头紧蹙。才五岁的孩子,要在怎么样的环境下长大,才会变成这副戒慎恐惧的模样? 该死的!她最想骂的不是那两个丫头,而是那个当爸的男人,庄氏的讽刺没有错,他的确只会生不会养,只会播种,不懂施肥除草。 忍下心酸,她说道:「好棒哦,你们说得真清楚,禹宽、禹祥、瑀月、瑀华,我有没有认错人啊?」 她的口气轻快,笑意丝毫不退,但他们的头更垂了,只能勉强看见点头动作。 「再跟我说说,你们最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太难,他们无论如何都回答不出来,董禹宽甚至一脸茫然地抬首望向她。 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心头对董亦勋的那把火又旺上两分。 「好,那我先来说,我最喜欢的有两个,第一,是可以陪我玩的小孩子,第二,是核桃糖。」 话说完,她向紫荷示意,紫荷很快端来了食盒。 她接过手,打开盒盖、捧到他们的面前,怂恿说:「要不要试试看,很好吃的呦。」 等过了好半晌,只有董禹宽向前两步、怯怯地抬起手。 郁以乔这才发现,他的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泥,而且细细辨闻,可以闻到一股发酸的腐臭味。她眉头一拧,孩子却以为她生气了,伸到一半的手飞快缩回去。 她回过神,语带抱歉说:「我真难过,这个核桃糖真的很好吃呢,没想到你们都不喜欢。」 她不是在生气啊?董禹宽松口气,又把手伸出去,飞快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嘶……好好吃哦。 董禹祥、董瑀月、董瑀华偷眼瞧他的动作,见他没事,才跟着拿糖塞进嘴里,四张紧绷的小脸因为甜甜的糖松弛了表情。 董禹宽还想再拿,郁以乔却摇头说:「不行哦,我刚刚有说,除了核桃糖,我还喜欢陪我玩的小孩子,如果你肯陪我玩,我才要请你吃。怎样?」 所有孩子动作一致,转头看向董禹宽。 郁以乔猜想,他大概是他们当中的孩子王。 董禹宽迟疑半晌,轻点头。见他回应,她很高兴,很快两人便玩了起来。 这是所有人小时候都玩过的游戏,董禹宽张开两只手,郁以乔的手在他的两手之间上下移动,他必须瞬间合起手掌,如果能够打到她,就有零嘴糕点可吃。 她刻意放慢动作。 啪!打到了! 她尖叫一声,董禹宽吓白了小脸,但她却在尖叫过后大笑起来,往他嘴里塞一块玫瑰酥,说:「再来、再来!我不信你还能打到。」 不多久,他又打到了,郁以乔笑得极夸张,这回,董禹宽也被她感染,拉开嘴角微微一笑。 见他嘴巴里的玫瑰酥还没吞进去,她拿出帕子铺在桌上,朝里面放一个杏仁块然后说:「我不信你有这么厉害,再来一次。」 就这样,在董禹宽接连玩五、六次后,董禹祥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也要玩。」 「好啊,我最喜欢陪我玩的孩子了!」 慢慢地,董瑀月、董瑀华也加入游戏,慢慢地,孩子们放松了紧张的情绪。紫荷、红菱噙着笑意,对她们这位主子的佩服更深了。 她们替几个孩子泡来温蜜水,又从厨房里张罗些咸点心,满心乐意把这几个小主子给喂饱。 他们一面吃、一面玩、一面笑,郁以乔很用力地夸奖他们,一下子说他们身手矫健,长大一定比他们的爹更厉害,一下子说他们反应灵敏,如果去考试,一定会当状元…… 她的夸奖没有半分科学根据,纯粹为了提增他们的自信心,有没有效?当然有,虽然他们还是不敢主动对她说话,但眼底眉梢,流露出数不尽的快意。 董禹襄进到耕勤院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的心像被什么撞到似的,小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同父亲商讨过朝堂中事,董亦勋急急回到耕勤院。担心她不适应环境,担心母亲拿她作筏子,更担心禹襄那个小坏蛋骑到她头上。 果然,他一进门,便迎上她的臭脸。 成亲第二天就给夫君摆脸色?这在别的男人面前,肯定要闹出点事儿的,但是她鲜活的表情、灵动的眼睛,就算生气,也生动得让人心喜。董亦勋浓墨的双眉又弯了些许弧度。 而郁以乔只对他摆上一脸,就低下头,继续在纸上涂涂抹抹。 董亦勋莞尔,不在意她的态度,坐到她身旁,试探地问:「不开心?为什么?因为祖母将禹襄强塞给你?」 「可不是吗,和他爹一样难搞的家伙。」她敷衍道。 董禹襄和服侍的丫头进了耕勤院大门,啥事都不做,光是一脸阴阳怪气地盯着他们。 她招呼打过、该说的也都说过,他还是用一张冷脸朝他们猛瞧,把好好的游戏气氛给破坏殆尽。 最后,她不得不把董禹襄晾在一旁,先蹲下身问董禹宽四个,「吃饱了、累不累,想不想休息?」 兴许是想到点了头就得回到后面小院休息去,四张小脸居然不约而同地齐齐垮下。 她看了不忍心,于是说:「我的床还挺舒服的,你们想不想陪我睡一下?等睡醒了,咱们再继续玩。」 第二十八章 像是约定过似的,垮台的四张小脸脸同时复苏,看到这副模样,如果还说他们不是受虐儿,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不过我的规矩是,上床前得先洗澡,成不成?」她没说他们身上脏,只说这是规矩,人人都要遵守的。 有什么不成的?能够不回后院,要他们做什么都行。 紫荷和红菱让下人到后院将他们的衣服拿过来,又命人烧热水抬到后面净房。四个孩子衣服一脱,在看见他们身上青紫交加的新旧伤痕时,她顿时气炸。 五岁耶!五岁的孩子能犯下什么涛天大错,居然被打成这样,难道都没有人管管吗? 但她怕把孩子们给吓到,强压愤怒,硬拉起一脸笑,挽起袖子,亲自和紫荷、红菱帮他们洗澡。 一面洗、一面玩水,净房里的欢笑声惹恼了董禹襄,他刻意扬起嗓子说:「我要回锦园,不要待在这个破地方!」 净房里的郁以乔听到失笑,没理睬他,不多久,他又扯起嗓子,再喊一回。 她本想走出去应付他两句,却听到外边服侍他的丫头在他耳边低语,约莫是在规劝他,总之,他并没有离开,依然待在前厅。 她把手上的水擦干后,让丫头们把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孩抱到自己床上,四个孩子一字排开躺下,接着好心好意转到前厅问董禹襄一声,「我们要讲故事、准备睡觉了,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他骄傲地抬起下巴、别开脸。 她爱莫能助地一笑,没勉强他,又走回内室,开始讲第一个故事: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她的表情手势很多,还会压着嗓子装出不同人的声音,董禹宽几个听得目不转睛,随着剧情又惊又笑,偶尔还加上一阵鼓掌,等她发现时,董禹襄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内室,就着一张椅子坐下。 她假装没察觉,继续把故事说完。 故事结束,她让孩子们躺下,她轻拍董瑀月的背,慢慢哼歌,用缓缓的、软软的催眠曲,把孩子们一个个催入梦乡,包括那个倔强孤僻又傲慢的坏小孩。 「像我?我可不觉得,他比我胖多了。」董亦勋说。 郁以乔噗哧笑出声。没错,董禹襄就是个小胖子,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子、圆滚滚的四肢手脚,简直像一颗球,尤其和另外那四个一比,简直胖得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她放下笔,正眼对上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禹宽他们几个被人虐待?」 她的话让他紧起两道浓眉。 意思是不知道?她又问:「董叁、董肆不是负责府里的大小事吗?难道他们没有向你禀告?而你也从来没发现孩子的情况不对?」 他看得出,即便她压抑着情绪,还是满肚子火。他从来不屑向人解释这种事,但他就是想对她为自己分辩一二。 拉过她,让她坐到自己膝上,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差点儿救不回来?」 「是。」那回她在场,见证他死而复活的奇迹。 「醒来之后,我忘记过去、忘记身边亲人,看着那些围在身旁的妻妾,竟然兴起一股厌恶感。人人都说我风流,说除开家里这几位,我的红颜知己满布京城,可我半点想不起来,只觉得对女人很反感。 「于是我离开这个家、离开让我感觉恶心的女人,同时也离开这群孩子,过去五年,我在外头练兵、打仗,非不得已不回家。 「直到半年前,打胜仗班师回朝,皇上用言语试探,让我明白其意,董家风头太盛,是该收敛些,于是将手中兵权交还给皇上。皇上很满意我的态度,才会赐了爵位又赐婚。 「但这无异是打了我父亲一巴掌。他一生恋栈权势,我若未缴回兵权,我们父子手中的兵合计起来便超过了大梁一半的兵力,有这些兵权在手里,便是皇上对我们董家也得客气三分,他没料到我竟把兵权上缴。 「另一面,父亲一生征战无数,连半个爵位都没拿到,没想到我这个庶子竟抢在前面封王,让他脸上无光。」 「怎么是无光?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果是我,肯定要放鞭炮大肆庆祝一番。」她不赞同道。 董亦勋微笑,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这也是皇上让我开府另居,我却没有同意的原因,如果我这么做,和父亲的关系只会雪上加霜。 「既然决定了要住在将军府,我就不能不预做准备。董叁、董肆是我身边专管经营的人,他们有本事在短短几年内,把我几千两银私房银子弄成翻倍的一大笔身家,其能力可想而知。 「可他们进府的时间不算长,能在各院安插眼线,摸明白彼此间的利害关系已是不容易,他们定然想不到,禹宽他们几个那么小,会有人在他们身上做文章,这不能怪他们。」 这是父子亲人该有的关系?不,比较像谍对谍、匪对匪,生长在这种家庭,要养出成熟健康的身心灵,肯定困难重重。 「我同意不能怪董叁、董肆,但这得怪你,他们是你的孩子,别人不上心就算了,你怎么能对他们的境遇视而不见?你知不知道他们全身都是伤?知不知道在长期的压力下,他们连话都不敢讲?知不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他们可能长不大?」 郁以乔声声指控,若不是担心把孩子吵醒,她肯定会拉扯喉咙,痛骂他一番。 「我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两个表面上看起来是祖母身边送过来的女人,事实上是效忠母亲的丫头,她们屡屡借着四个孩子想要靠近我,看见她们,我忍不住厌恶,只好把她们排拒在门外。」却也同时……把孩子排拒在外头。 她这才弄明白,敢情是他蓬勃发展的荷尔蒙在那一摔之后摔出毛病,本来是见人就上的疯狂种马,变成了挑食客? 不过,经过昨晚,她再度怀疑他的荷尔蒙分泌有问题,着实过分。 「小乔……」董亦勋将她揽入胸口,低声道:「我可不可以把五个孩子托付给你?」 不可以,她是卖房子的,不是开托儿所的。 推开他,她别过头。「不要,我很累。」 说累,她这才觉得自己真的累坏了,昨儿个被折腾到近天明,一个早上的立规矩,饭吃半饱,又迎来五位小祖宗,好野人家的饭碗难捧,古人之言,诚不欺吾。 「累了?正好,为夫抱你进屋,好好补个眠。」 他的口气邪恶得很,被他抱进屋,她要是能补眠,才真是有鬼。 可她还来不及阻止,就让他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内室。 董亦勋没想到,自己的床上居然躺着五个小人儿。五张小小的脸睡得憨甜,像在作好梦似的,而另外一张大脸却垮了。 见状,郁以乔不禁失笑,推推他,让他把自己放下,顺手把抓在手上的纸张往他胸口一贴,说:「要我当奶娘,先替我把这些东西给备下。」 意思是,她同意?方才的反对,只是在矫情? 董亦勋打开纸,是她方才涂涂写写的那张。换言之,就算他不提,她也早就打算把孩子全接到身边照顾? 他突然想起那棵「嫁接」的桃树,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只要供给养分、助它成长,终有一天,便是桃李不同种,也能接合成一体。 转头,他看见她在一旁的软榻上躺下,翻过身就要入睡,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是的,他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心,软了、温了、疼了……这样女子值得他珍爱珍藏。 【第九章】 日子比想像中平顺,郁以乔让人将右手边的屋子腾了出来,让五个小人儿住进去。 董禹宽几个都没意见,只有董禹襄臭着脸,说他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郁以乔没勉强他,只叫人将屋里的软榻给移过来,让他睡单人床。 只是,一到睡前的说故事时间,四颗头颅挤在郁以乔面前听故事,他只能对着她的后背,想像她的表情。 几天过后,原本打死不屈的死小孩,别别扭扭地挤到董禹宽身边。 她从不逼孩子就范,她选择引诱法,一次两次三次,让董禹襄慢慢知道,想要赢过她这位后娘的机会小之又小后,无谓抗争的次数便慢慢减少。 回娘家这天,她把五个小孩全带齐。 董禹襄本来拗在屋里,闷声说道:「那里又不是我外婆家,我才不去。」 郁以乔闻言,瞠眼做大惊貌,拉住其他几个小孩认真叮咛,「别别别,我三个娘都还年轻得很,你们要是喊外婆,她们肯定会蒙在被子里偷哭。千万记住,你们今天是出门玩儿的,可不是到外婆家,待会儿见到人,别乱喊外婆,知道不?」 第二十九章 这下子,董禹襄心情清爽啦,跟着丫头上马车。 五个小娃儿加上紫荷、红菱,把一辆马车塞得满满,有点挤,不过路程不远,且紫荷、红菱在过去几天,也向郁以乔学来几套哄小孩的手法,马车里倒也其乐融融。 而前头那辆马车,坐着董亦勋和郁以乔。这些天,她被五个孩子缠得死紧,非到夜里,两人根本没有独处的光阴,好不容易能够赖在一起,他还能放过她? 一上马车,他便把她抱得死紧,再把她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若不是路程真的很不远,说不定他一个放肆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不管了。 董亦勋把她压在胸前,一阵重重的喘息后,哑声说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她偎在他胸前,一样喘息不定。以前觉得天堂鸟的求偶舞很耗体力,会濒临绝种,肯定是因为被操死的,现在才晓得,人类繁衍后代也一样累。 不过,人类是种勤奋不懈的动物,至少他们比天堂鸟更不辞辛劳,否则怎会在几百年间人口翻倍,最后还出现人口过剩、粮食不足的问题? 「后悔让你当奶娘,我们才成亲,应该日夜腻在一起。」说着,他又亲上她的脸颊,他真喜欢她不施脂粉的自然香。 郁以乔笑了,带着羞涩的娇美的笑容看进他眼里,让他的嗓子又压下几个音阶道:「你再这样对我笑,可别怨我把持不住。」 她心头一惊,娘家马上就要到了,她可不想变成活笑话。 正起神色,她坐直身子,「你现在才知道当五个孩子的后娘有多辛苦,快点替我把要的东西弄出来。」 「董伍已经把画师找回来了,至于丫头,你不打算从院子里升几个上来,或让小孩身边的奶娘继续照顾?」 她摇头。「我不信任那些奶娘,如果她们可以相信,几个孩子就不会全身伤痕累累了,打在身上的伤口易结痂,打在心头上的伤,没那么快好。至于耕勤院里的二、三等丫头,有几个经常往后院走,去向你那两位姑娘通信儿,我分辨不出来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用,索性全都不要了。」 这两天夜里,她让紫荷、红菱去守着五只小的,屋里便没人伺候,每回要传热水都让她尴尬不已,还是得快点找几个人进来。 「新丫头调教需要一点时间,粗活儿你先让下面的丫头帮忙,至于报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由她们去,出不了大祸害的。银喜、金喜这两个是董叁挑选进来的,可以信任,夜里就让她们和红菱去照顾孩子,紫荷还是先留在咱们屋里帮帮手。」几句话就把她的麻烦全解决,他处理事情的手段简洁明快,令人佩服。 她转开话题问:「皇上到底放你多久假,为什么你都不必上朝?」 「我才把兵权交上去,如今无职一身轻。」董亦勋握住她软软的掌心,柔软温腻,感觉相当好。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瑀月睡前,都要抓她的手。 「可是身为王爷,不该为朝堂做点事吗?总不能尸位素餐、坐领干薪吧。」 她想把手抽回来,但董亦勋不肯,加了力气,像同她抢东西似的,硬把她的手攥进怀里,这动作有几分稚气,与威武高大的勇猛将军搭不上,但他显得很满足似的。 「将军爹、王爷儿,你是要我们在朝堂上唱对台戏吗?放心,如果皇上有事要我做,就会让人来传我进宫。我才新婚,皇上多少还懂得体贴下臣。」 郁以乔点点头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多往小叔那里走走吧,只要你们兄弟俩心无芥蒂、齐力同心,便是有人想兴涛作浪,也不易得手。」 「你听说了什么?」 「还用听说?婆婆的心思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有意无意的撩拨,我多少听得出来,如今弟妹只差没把我当成杀父仇人了。」 「我以为你们妯娌相处融洽。」他失笑。 「只是表面功夫,谁先破功,谁就输。」她耸耸肩。庄氏还真是奥咖,比起她婆婆远远不及,被人当枪棒使,还舞得威风凛凛。 难怪庄氏不得小叔的心,难怪她里外不是人,难怪婆婆老是恨铁不成钢——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般的队友,有她这个盟友,婆婆注定要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都是些什么事?」 「我想想,要从哪里说起,嗯……是从弟妹的小表妹突然跑来说心仪王爷,自愿委身为妾,与我共侍一夫说起,还是向那四个陪房丫头打听我的出生背景,不时用鱼目混珠来讽刺我几句说起呢?」 以为她乐意当郁家的嫡女吗?她是被赶鸭子上架,满腹委屈! 「庄氏虽然善妒,倒还没在别的地方使过手段。她怎么会针对你?」 难道是因为他身边如今有董壹、董贰在,有一堆暗卫,加上他王爷的头衔摆在那儿,林氏对付不了自己,只好对小乔下手? 「真是个好问题,我也想请教请教聪明睿智的王爷,妾身是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是的话,妾身倒很乐意把这块和氏璧给交出去。」她满嘴的酸,像吞下几斤新醋似的。 董亦勋大笑,揉揉她的小手,将她纳入怀中。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货既售出,概不退换。」嘴里说着玩笑话,他却在心底做出决定。他是个睚皆必报的,谁损了他,他便要阴回去。何况父亲那头,他是阻止不了了,也许他该想个办法把董亦桥和已经有孕的茹燕给弄出去,一方面替董家保住嫡子,一方面……气死庄氏,谁教她敢来挑战他们家小乔。 说笑间,马车停了下来,郁以乔连忙坐正身子。 他却低声在她耳边说:「欲盖弥彰。」 「蛤?」她没弄懂他的意思。 他从小屉里拿出象牙梳,替她理了理头发,重新帮她把钗子挪正,再掏出帕子拭净她的脸,她这才明白,自己被他搞得多春意无边。 她瞪着他问:「你确定我这样可以了?」 「我确定。」 董亦勋向外头低唤,董伍上前拉开车帘,他下车后接过她,而几个小孩已经站在大门口,张大眼睛四下望。 守在门口的小厮早就跑进屋里禀报,周易传、小何很快出门相迎。看见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全回来,周易传笑得阖不拢嘴,连忙将众人领了进去。 秦宛音三人早已经伸长脖子等候多时,看见女儿回来,急急上前拉住她,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好像要看出来她哪里短少几两肉。 郁以乔笑说:「大娘、二娘、三娘,我好得很,吃得饱、睡得香,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对我很好,你们就别担心啦。」 「怎么可能不担心?从你出嫁那天,我们的心就挂到墙上,直到方才,才重新安回来。」柳盼采拉着她转两圈,问道:「奇怪,怎么才几天就觉得瘦许多?」 「不是瘦,是梳妇人头的关系,整张脸都拉长了。」 「是啊,都换了发式,咱们家女儿终于长大,能够独当一面啦。」秦宛音感叹说道。 「大娘可别以为我能独当一面就企图摆脱我,我可是要赖你们一辈子的。」她笑兮兮说。 「行,就看你多能赖。」杨素心接话。 「大娘、二娘、三娘,我同你们介绍,他们是王爷的儿子女儿……」 她一一念出孩子们的名字,还没想到要怎么教他们称呼呢,董禹襄便急急抢到前面,大声喊道:「大外婆好、二外婆好、三外婆好。」 听见他这样喊人,董禹宽、董禹祥、董瑀月、董瑀华也跟着喊。 跟随的那几只小的也就算了,禹襄那家伙几时这么乖觉、嘴巴这么甜?吃错药了吗?郁以乔皱起双眉望向他。 他挑衅地回她一眼,好像出国比赛拿冠军似的得意扬扬。 郁以乔想不透,红菱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上几句,才晓得竟是自己的话误打误撞让他们有此意外表现。 唉,那句「我娘都还年轻得很,你们要是喊外婆,她们会蒙在被子里偷哭。」只是为了哄禹襄上车,她真的不是故作心机、谋算小孩幼小心灵…… 她满脸无奈,说不出话来,董禹襄看在眼里,更加得意非凡,一句句外婆越喊越爽利。 秦宛音三人见女儿在短短时间内就收服一群小萝卜头。当娘的,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董亦勋领着董叁、董肆往周易传的书房去,他们有事商讨。 沉默的大何叔和董壹、董贰在院子里论武,董瑀月、董瑀华缠着柳盼采不放,因为她会给她们梳漂亮的辫子,还说要给她们做新衣裳。 第三十章 几个小男孩则和董伍、小何叔在院子里追追跑跑,闹得满头大汗,笑声不断。 「真好,若是家里天天这般热闹多好。」秦宛音说道。 「我都快被他们闹疯了,如果大娘喜欢,以后,天天把他们往这里送。」 「哪能呢,将军府的孩子哪能老往外跑。」 「是啊,家大业大、桌大房大、规矩也大,就是自由小得可怜。」 一旁杨素心浅浅一笑。嫁作他人妇本就是这样!她握握郁以乔的手,问:「姑爷对你还好吗?」 这个问句,问出郁以乔满脸绯红。见她那个小模样,哪还需要答案? 不过她还是在母亲们耳边说了几句,秦宛音两人惊讶不已,没想到董亦勋竟会把所有的身家全交给她保管。 「是真的,没眶骗你娘?」 郁以乔用力点头,高举五指向天发誓。 「看来人算不敌天算,郁家几番折腾,竟是让咱们家小乔得了便宜。」秦宛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都说女儿是个有福气的,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说到郁家,你知不知道前两天闹出一个大消息。」 「什么大消息?」郁以乔这才想起,她还不晓得「郁以婷骗嫁」的下集后续。「郁家大小姐竟然在万花楼挂牌接客,消息传出,许多公子都想去一睹侯府千金的娇容。」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那三个不成材的想上万花楼抢人,却被护院打伤、扔出大门,两个折了腿,一个断了手臂、毁了脸,好好的文成侯府,加上侯爷,竟有三个瘸子,后来,听说郁家四处借钱,没人肯借,竟然拿先帝赐的宅第去借贷,好把人给赎回来。 「事情闹这么大,郁以婷声名全毁,别说想要回她表哥家里,便是想另外再找门亲事,都很困难。」 杨素心抿唇一笑。别怨她不厚道,想到过去曹氏老是指着她们骂「出生青楼的下作货」时的嘴脸,她就是忍不住开心。 「这得怪她不自重,倘若当时她好好嫁给姑爷,哪有今日之事!所以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谁都别想欺瞒上天。」秦宛音叹道。 「对了,姑爷那两个通房丫头还安分吗?」杨素心问。 「她们被拘在后院里,动作频频,可惜王爷理都不理。娘,您们放心,过去那些脏事不会再发生了,王爷把董叁、董肆留给我,还有十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时时把守在耕勤院,他们就像是我的铠甲,明刀暗箭都伤不到我头上。」 「王爷这样做,我们放心多了。」 接下来,她们又聊过好一阵子。黄昏时分,郁以乔和董亦勋一家大小才带着大包小包准备返回将军府,除了给长辈的礼,剩下的全是孩子们喜欢的点心,乐得五个孩子更是一声声外婆、外婆喊不停。 回将军府向长辈们请过安后,郁以乔带着几个孩子回房。 白天玩疯了,才沾上枕头,每个都睡得不省人事。 夜里,两人洗好澡、安置下后,郁以乔窝在董亦勋怀里,温声问:「你和周叔叔在书房里说什么,怎么就聊过一下午?」 「日后你会知道的。」 他亲亲她的额头,对于他的新妇,他百尝不腻,只想时刻将她拴在裤腰头。 「是惊喜吗?」 她仰头问,他顺势封上她的唇,一个火热热的吻,引得她呼吸不顺。 她想问:是惊喜还是惊吓?但脑子一片空白,想问的话被他吞进肚子……他的手横过她的腰,从柔软的腰线往上滑,寻到那方柔软,轻轻的呢喃自她口中逸出。 夜,更深、更温柔…… 她还以为,当将军的都不多话,后来才晓得,董亦勋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多话。 他说:「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会让对方多忌惮自己几分。」 她笑说:「你把全世界都当成敌人啦,干么让别人忌惮?」 他耸耸肩后,回答,「大概是从出生就养成的习惯,改不了。」 她又问:「那我从什么时候……变成不是「外人」的?」 他认真想了很久,居然回答,在「食为天」见到她之后。 然后她才晓得,打那个时候起,他心底已经留下她的身影,然后克妻谣言的推波助澜、皇上赐婚、郁以婷对表哥非得手不可的痴恋、城西绸缎庄的求助……他精准地算计了每一步,然后等着她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他哪是将军,根本就是奸商,还是个能干到让人咬牙切齿的奸商。 中了谋计,她应该生气的,但她偏偏生不了气,因为他原本可以选择欺瞒到底的,反正她已经是他的囊中物,再也跑不掉,可他决定对她说分明,即使很可能会若心毛她的脾气。 但他最后补上几句,她想:天底下的女人只要听到这些话,肯定都会对这个男人死心塌地,因此再大的怒气,她也发作不出来。 他说:「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因为当你穿着大红嫁衣坐到我身边那刻,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唉……甜言蜜语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居然从他嘴里吐出,她连一丁点怒气都强留不住。 他们天天都在过情人节,新婚第一天,她拿到他全部家当,第二天,她得了一只玉镯,那是他亲娘留下的,第三天,他给她一本黄色书刊,两人在深夜共赏,第四天……他对送礼有浓厚兴趣,直到她受不了,把一本册子丢给他,让他把想送的东西写在里面,折合成现银,一年结算一次,才停止他的送礼计划。 成亲半个月后,他开始出门,但不管再晚回来,都会跟她交代今天去了哪里,皇上要他做哪些事情,哪些是顺利的,哪些得绕个弯儿,再重新进行。 他没拿她当庸妇看,而她也乐于提供意见,不管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浅薄幼稚,他都会认真听取,然后向她分析可行与不可行。 她被尊重了,而这种尊重让身为二十一世纪女性的她很愉快。 郁以乔明白,他根本不需要做这些,这时代的男人不必对女人解释任何行为,而这时代的女人,要做的只有依顺。 可他说:「你成天在家里,要听到二手、三手的谣言太容易,关于怡靖王爷的谣言在外头传就罢了,我可不想在耕勤院传得乌烟瘴气。」 他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天,林氏就特别找她到荣园去「聊聊」。 她苦口婆心劝道:「男人嘛,难免喜新厌旧,你不让他在屋里头享乐,他只好到外头寻那些不三不四的肮脏女人。 「大媳妇,你可得想清楚,若是他在外头生下个一儿半女,人家不会骂那个女的下作,只会说你不贤德,与其如此,倒不如把屋里的丫头开脸,就算生下一儿半女,还不都是记在你的名下。就像现在,亦勋的几个孩子不都全攥在你手中,搓圆搓扁,还不是由媳妇你的心意。」 郁以乔明白她是暗示董亦勋在外头花天酒地、搞女人。幸好他事先说过自己的行动,也幸好他每天都认真的将自己榨得连一滴都不剩才出门,所以林氏的暗示听在她耳里,只是一篇长长的毁谤文。 她没顶嘴,但满脑子想着,珊瑚、翡翠、珍珠、金钏当中,谁已经被林氏收买了,抑或者……谁的名字都不提,是因为已经将四人尽纳于门下? 谢过母亲教导后,郁以乔垂着头,走回耕勤院。 林氏没有收回视线,静静凝视她远去的背影,勾起一丝笑意。她想,耕勤院就要掀波涛了吧。 这段日子,董亦勋过得着实太舒服,名利、风光全落在他头上,连妻子也娶到可心的,这让她岂能心平。 她知道已经错过了时机,知道他已经强大到自己很难动得了他,但即使如此,她也得让丈夫和婆婆看清楚,董亦勋是狗改不了吃屎。 轻抚着桌面上的钥匙,这个家,她掌了二十几年,多少辛酸血泪和在里面,要她交出大权?想都别想。她不可能让董亦勋把整碗水都端走,相反的,现在她想要的更多。 好啊,董亦勋动不了是吗?那郁以乔呢?禹襄、禹宽那几个小孩呢?王爷的爵位不是世袭的吗?没了后代,那爵位早晚要落在自己儿子、孙子头上。 郁以乔多少猜得出来林氏心中盘算。她要的也就是耕勤院里闹得鸡犬不宁。但连林氏都知道郁家给的陪房丫头不安分,她又何尝不知?若不是亦勋不让人放她们进正屋,还不晓得要生多少事。 可这对林氏有什么好处,难道她看不出,自己无意和她争中馈?又或者她只是想及早替二房铺路? 第三十一章 或许是吧,如果亦勋还是过去那副纨裤模样就罢,偏偏他现在在皇上的面前得眼,势头又强过二房,若不做点准备,她担心这边会把好处全捞走? 看来关键还是在董亦桥身上,而要怎么拉拢大房和二房,是她身为妻子,该为丈夫做的事。 郁以乔回到屋里,便看到紫荷正在和孩子们玩游戏。 桌上摆满许多掌心大小的长形木片,木片两面都贴上白纸,一边写字、一边画图,写字的那边朝上、画图的朝下。 游戏规则是——两人先猜拳,赢的人可以选一个字、念出声,翻过来与图相对比,正确的话,就可以将木片拿走,最后比比看,谁手中的木片多,谁就赢。 这方法有趣,才短短几天,孩子们便记熟一百多个字。 红菱发现她进屋,连忙倒来茶水,笑脸盈盈地说:「少夫人,这些字,小少爷和小小姐都熟透啦,可以请画师再画新的图案。」 郁以乔对着孩子们一笑,拍拍手说:「这么厉害啊,好吧,背几首诗来听听,都背得起来的话,咱们就来玩大的。」 听到「玩大的」,所有人……呃、不,是所有小鬼全都眼睛发亮,轮流走到她跟前把每日一诗背过。 看着他们奶声奶气、摇头晃脑背诗词的模样,真是可爱至极,郁以乔一个看过一个,心底真希望他们将来不会嫡庶相争,不会为着利益断了手足亲情。她张开手臂,把所有孩子全纳入怀中。 董禹襄还是翘着下巴一脸骄傲的模样。她没奢望他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变得温顺乖巧,就像她也不指望禹祥他们能迅速变得自信活泼。他们生活在阴影里太久,需要更多的关爱和疼惜,才能移情转性。 「娘,你怎么啦?」董瑀月低声问。 她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家伙,碰到一点小事就泪水汪汪,却又不敢哭出声,那模样让人看得心疼。 「娘,我们背得不好吗?不能玩大的吗?」董瑀华眼底装着忧郁。 郁以乔不由得失笑。小小年纪,真不晓得她在忧郁什么? 她摸摸两个女孩的头,说道:「可以玩,不过你们要把娘今天说的话,记得牢牢的。」 「有什么话快点说,我们很忙。」董禹襄下巴抬得半天高,用鼻孔对着她。 忙?她真想从他后脑巴下去,只不过……再等等吧,等她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后,再来彻底「疼」个几回。 「娘要你们记住,你们是兄弟姐妹,不管谁说什么、编派什么,你们都是彼此在世间最亲密的人,你们要照顾彼此、善待彼此,也宠爱彼此。 「瑀月哭了,你们要心疼她的难受;禹祥伤了,你们要舍不得他的痛;你们必须紧密系在一起,团结齐心,外人才不敢欺负你们。」 「娘,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绫姨打禹宽哥哥的时候,我们全部的人要一起对绫姨发脾气,那她就不敢打人了?」董禹祥像蚊子般地小声发问。 不错嘛,很好的推理能力,这家伙数理肯定不坏,决定了,明天开始就教他数学。 「没错,禹祥真是个聪明的小哥哥。」她奖励地摸了摸他的头,他羞得满脸通红,真是可爱啊!郁以乔一把将他抱在膝上,问:「你们当中,谁的力气最大?」 四个小的不约而同一起指向董禹襄。 他得意地向前跨一步,挺着厚厚的胸脯,大言不惭地说:「是我!」 「嗯。」郁以乔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交给他,说:「帮娘把纸撕破。」 哼!他发出轻蔑声响,两手轻轻一撕,把纸撕成两半。「不要叫我做这么简单的事,这是女人做的。」 女人做的?要不是她现在要教育小孩,她真想大笑,把他那副臭屁模样给笑得烟消云散。 吞回笑意,郁以乔把一叠纸放在他掌心,让他抓紧,说:「开始撕,要一起撕破哦。」 这次他用尽全身力气,小肉包似的脸变成小寿桃,涨得红通通,也没办法把纸撕成两半。 郁以乔拍拍他的肩膀,把整叠纸放回桌上,说:「你们每个人都是一张纸,分开的时候,人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们撕破,但如果你们团结起来,就没有人敢碰你们。 「所以,兄弟姐妹是老天爷送给你们最好的礼物,想想那些没有哥哥姐姐可以依靠的小孩,想想那些没有弟弟妹妹可以疼爱的小孩,好可怜哦,连想要玩游戏都找不到伴。」 「对啊,就像叔叔家的禹丰,只能一个人玩,都没有人陪他。」董禹宽非常同意她的话。 「下次有机会的话,带他一起过来玩吧。」郁以乔摸摸他的头发。 「不行啦。」董瑀月小小声说。 「为什么不行?」 「婶婶会骂人的。」董瑀华幽幽叹口气,一副庭院深深的章含烟模样。 「婶婶不是在骂你们,是禹丰身子不好,婶婶担心着呢。没关系,下回娘去同婶婶说,让禹丰和咱们一起玩,到时,你们也要多照顾他哦。」 「好。」五个小孩一起应声,还挺有声势的。 「行啦,你们去换工作服吧,可以开始玩了!」 「耶!」董禹宽模仿她高兴时发出的声音,自己乐不可支。 董禹襄觑他一眼,这回倒是少见的没多话,他领头,和红菱一起把弟弟、妹妹带出去,可才走到大门口,他们同时停下脚步。 「二爷。」红菱屈身向董亦桥问安,郁以乔这才发现门口有人。 她起身,走到董亦桥身前对小孩说:「怎么没喊人啊,礼貌、礼貌,娘教过的呀?」 等几个孩子乖乖地喊一声二叔,就让红菱带下去换衣服。 郁以乔抬眼对上董亦桥,甜甜一笑,问:「小叔怎么有空过来?」 又是这样的笑容,真诚无伪,全然的真心、全然的善意,把他的心紧紧地、狠狠地扯上一回,这一刻,他心底升起些许失落、些许妒意。为什么这样的笑容不是他专有?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真假?」 「兄弟姐妹是老天爷送的最好礼物?」 「当然是真的,小叔大概也听说过我的身世了,我并不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千金,我只是我大娘在半路上捡回来的孩子,她们没有因此就看轻我、作践我,反而加倍怜我、惜我、爱我,猜猜看,她们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 「是什么?」 「她们不幸福,我必须代替她们得到幸福,她们不快乐,我必须把所有的快乐全替她们挣回来。她们把所有想要却得不到的关爱通通给我,维系着我们之间的,不是那微不足道的骨血,而是爱。 「郁瀚达为着自己的官位,牺牲女儿幸福,我的三个娘,无名无分无地位,却敢为着我的幸福,当着王爷的面说,我不适合水深的将军府。比起郁以婷,我不仅仅只是普通幸运。 「但即便有这样三个娘,我仍然感到寂寞,好希望有个姐妹可以听我说说心事,很希望有手足在我受委屈的时候挺身而出。我刚说过,我不是普通幸运,对吧?」 「对。」他下意识回答。 「所以,我有了手足,是被郁瀚达赶出来的郁家二房。我叔叔早死,而郁瀚达不顾情分,施舍似的给一点田地铺子,便把我婶婶和堂哥给赶出家门。后来婶婶和我三个娘感情交好,堂哥郁以翔便成为我的手足,在我的童年里,所有的快乐记忆都与他有关。」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利害关系。」 「所以你认为王爷和你有利害关系?」 郁以乔一句话问得他语顿。 她再接再厉。「婆婆担心王爷抢走你这个嫡子的一切,我能够理解,那是因为爱子心切,当母亲的,总是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挣回来,交到儿子手中。而弟妹这样想,我也能懂,因为你是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倚靠,她但愿没有人可以同你竞争。 「可是你真的这么想吗?你真的相信王爷会把这点家产看得比手足亲情更重?你真的认为,在他心中,金银胜过亲情?」 这些问话,他无法昧着良心点头答是。 一个连滔天大权都可以放弃的男人,说他有心和自己争这一亩三分地?这未免太瞧不起对方。 「我和三个娘,没有从郁家带走什么,但我们胼手胝足立下家业,买房买地,买下铺子建立营生,我们不靠别人,只相信自己,我们从不期望从别人手里得到东西,我们比较期待自己用血汗换回来的物品。 第三十二章 「我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如果有一天,我的禹襄、禹宽、禹祥将因为王爷这个爵位而兄弟阋墙,那么我宁可皇帝将爵位收回。我会积极教导他们,想过什么生活,就必须靠自己的劳力血汗去努力。请相信我,也相信王爷和我是相同的人,若有朝一日,我们必须离开将军府,他想从这里带走的,只有我和他的孩子。」 郁以乔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不确定董亦桥听进去几分,但她相信,真诚能感动人心,就像对待那群孩子一样,她只要不断不断付出,终有一天,他们会真心喜欢自己。 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董亦桥一句话,他说:「下回你要回娘家,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他想见见她的三个娘,想看看怎样的女人,会傻得只求付出不计较回报。 「当然可以,能够的话,我还想介绍你认识我堂哥。」 「那个上天给你最好的礼物?」 她笑开颜,点头。「对,我有我的礼物,你也有你的,希望你能够好好珍惜,不要等到失去后,再懊悔不已。」 这时,红菱走来向她说:「少夫人,小少爷、小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好,我马上过去。」郁以乔转头对董亦桥邀请,「小叔,要不要同我们一起玩?」 「玩?」他犹豫,在他的童年经验里,没有「玩」这种事情。 「嗯,保证你会喜欢。」她热情相邀。 他考虑片刻,重重地点了头,像在做什么重大决定,郁以乔看了好笑。只是玩呵……看来,又是一个有童年阴影的小孩。 院子里,颜料已经调好,用一个个大盘子给装上,地上有张用许多白纸接起来的大纸,小孩子们已经换上短袖短裤,赤着脚站在纸张外面,他们还不晓得他们的娘这回要玩什么。 「今天,我们来画画。」 「又没笔,怎么画?」 看骄傲小子又从鼻孔哼出声,这家伙没长出朝天鼻,实在太对不起他的努力。 「你有手、有脚、有脸,只要能抹上颜料的地方,就是你的笔。」 话说完,她亲自做示范,把袖子捋高,右手沾满红颜料、左手沾上黄颜料,弯下身,在纸上印出两个交叠的掌印,然后十根手指头点点点、点点点,点出两只大熊掌。 见她这么做,几个孩子也跟着蹲下身,抓起颜料盘子开始作画,刚开始还有些生涩害羞,可是到最后玩开了,再没有什么忌惮。 郁以乔用手指头抹出一道弯弯的彩虹,董禹襄恶意地把脚放进盘子里,沾足黑色颜料,狠狠地把这辛辛苦苦接出来的彩虹给踩在脚底下。 郁以乔尖叫一声,惹来孩子们大笑。她气炸了,把两手的颜料全抹到董禹襄的小腿上。 别的孩子多少会怕她几分,但董禹襄哪是会害怕的家伙。 他也两手抹足颜料要往她身上沾,很可惜,他人小力气小,被她抓住两只手往纸上抹,东一圈、西一圈,最后大圈圈圈在外面……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出现,又惹来众人笑不停。 董亦桥看着他们的游戏,心想真野蛮,但也真……有趣。 他没有过这样的童年,没有过这样的快乐,于是他被感染地跟着他们笑,也跟着把手放进颜料盘里沾满…… 董亦桥并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但从外面回来,待在一边静静看着不出声打扰的董亦勋看见了。他要画的是人生里崭新的一页。 望着自己的妻子,董亦勋忍不住满腔骄傲。这是他的妻子,一个可以把快乐分给身边所有人的女子。 【第十章】 表面上,日子过得很平静,但事实上,许多事在暗地发生,只不过有董叁、董肆在,他们替郁以乔隔绝掉许多麻烦。 书房里,董亦勋坐在书案后头,静静地翻阅几张写满小字的信件,越看,他的眉头越纠结。 捜集这么多证据? 看来皇上已经耐不住,要对父亲动手了。 十五万大军啊,父亲怎么舍得放掉这么大一块肥肉,但皇上年纪渐长,又怎么肯将自家的肉,寄放在别人家厨房里头?何况六王爷……唉,贪心总让人看不清现况,他只希望在最后关头,父亲别犯傻。 如果他够现实、够聪明,又或者可以完全无视长辈,那么他就应该尽快脱离将军府,别让这些事沾惹到自己头上,可是……董亦勋苦笑。他可以不介意父亲、嫡母,但他无法不在乎祖母。 就算他不记得过去,但祖母对自己的疼惜、珍视他是清楚的,就算只是为了祖母,他都要为董家倾尽努力。 轻轻按压太阳穴,他的唇抿成一条线。 「主子,头又痛了?要不要吃太医开的药?」董伍向前为他换过茶水。 董亦勋摇头。最近头痛情况屡见不鲜,许多场景自脑中一闪而过,却又抓不牢什么!太医说,也许是他就快要恢复记忆了。 会吗?但已经整整五年,他早不再计较过去,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恢不恢复记忆,他无所谓。 「没事。」他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董叁,问:「最近耕勤院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回主子,小少爷、小小姐们的甜汤里,被下了药。」董叁回道。 自从知道孩子被虐打的事,他就命董叁董肆在耕勤园里安插下更多眼线,时刻注意下人和后院那几个女人的动静,果然发现他们动作频频,时不时往林氏住的荣园去。 聪明,选择动那几个孩子而不是对付他。 现在他们是小乔带在身边养的,如果生出事来,小乔就得担负责任,行事不周、不擅理事,不管是哪个理由借口,都可以往他身边塞进新人,明面上是帮小乔照管孩子、打点后院,事实上,对付的还是自己。 「来龙去脉清楚吗?」 「是。月初珊瑚姑娘从荣园回来后,带回一个食盒,里面装了两只玉镯和一包番泻叶,她对旁人说近日肠胃不顺……」 那几碗加药点心,不小心被闯进厨房的「小丫头」给撞翻,董禹襄还为此闹上好一阵,闹到紫荷只好亲自下厨,重新再做一份。 这个意外,却让茹珊忧心忡忡,接连几夜无法入睡。 「她去荣园的时候,将军在吗?」董亦勋最在乎的是这个。 过去几年,他或多或少猜得出来,父亲并非完全不知道母亲的手段,但他却选择不动声色,姑息养奸,难道他真的重这嫡庶关系,也认为他没有资格得到将军府的一切? 他已经不记得过往,不记得祖母所说的一切。可祖母曾说,父亲很疼他,小时候经常背着他到处跑,他的马术还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即便是对亦桥,他也没这样做过。 如果祖母所言为真,那为什么过去五年,他听到的、看到的不是这样?为什么父亲容许嫡母对那些女人下手?为什么几次战场逢险,军情快马回京,消息到了父亲手里却被压下,无人奔走、无人闻问? 一个疼爱子女的父亲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除非……除非祖母说谎。 「是的,将军在。」董叁低沉了声音。他同样不理解,主子替将军府争来荣耀无数,为什么会被这般对待,难道嫡庶真有这么重要? 「那个珊瑚,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大夫人在太夫人跟前提起,想让少夫人陪着到天严寺进香,替太夫人的身子祈福。这是孝道,奶奶没有理由不答允。因此奴才暗地知会少夫人一声,让她将事情推去,并替少夫人安排在进香那天装着想赶早出门,却不料出门时踩到一块石头,脚板扭伤、肿胀难行,好让珊瑚、珍珠代替少夫人服伺大夫人到庙里进香。」 现在回想起来,那块石头挑得有点大,如果假戏成真,少夫真伤得重了,主子肯定会揭掉他一层皮。 「她在天严寺里安排什么?」 「那天,王相爷的儿子也进了天严寺。」 「王惕?」 真狠,王惕风流倜傥,却是专坏女人名声的恶狼,只要见到姿色不错的女子,不管有否成亲,都会想尽办法勾引,勾引不成便霸王上弓,毁在他身上的女子不知凡几。 他控制不住身上那三两肉,京城稍有门第的女子闻之皆惊惶色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流过度坏了根源,家里妻妾成群,居然生不出半个孩子。 王承相就这一根独苗,怎能不护着、保着,这些年,不知道暗地处理过多少回这种烂事。对了,他记得前阵子王惕才逼得一个七品县官的女儿上吊,不是因此被禁足在家里,怎么又放出来? 第三十三章 「后来呢?」 「他看上珍珠和珊瑚姑娘,向大夫人求人,大夫人推说她们是少夫人身边的丫头,让王公子上府,亲自向少夫人要人。 「大夫人不死心,还暗示那两个丫头容貌不及少夫人二成,说得王惕心痒难当,日思夜想。」 「人来了?」 「是,不过少夫人提早一步,先问过两位姑娘的意思,两位姑娘其实是愿意的,她们认为,与其待在将军府一辈子出不了头,倒不如转移阵地、另起炉灶。于是少夫人赏赐一些银两,让她们收拾收拾,等王公子上门便随他去。」 「小乔有见到王公子吗?」 「王公子当然想亲自瞧瞧少夫人,说是要当面谢谢少夫人割爱,奴才便让人先领珊瑚、珍珠到外头马车里等着,然后安排紫荷姑娘换上少夫人的衣服出来应酬。」 紫荷容貌普通,王惕见过后定会死心,这样做虽然免去许多麻烦,只不过堂堂怡靖王妃何必胆小怕事? 「你待手边事情宽松些,就去给相府送点礼。」 送礼?呵呵,主子眼里还真是容不下一粒沙子啊。「主子,要送大礼还是小礼?」 「既然他控不住自己的小东西,你就弄点药帮他治治。」 唉,这种阴损事……算了,就当是替那些被毁名节的姑娘争公道吧。 「之后少夫人对翡翠、金钏两位姑娘说,如果她们也能像珍珠、珊瑚姑娘那样,替自己找到能托付终身的良人,少夫人会一视同仁,欢欢喜喜把她们送出门,但如果她们冥顽不灵,还把想头落在主子身上,那便是咎由自取,只能守一辈子活寡。」 会发狠话?这才对,身为王妃何必软弱,她有得是强硬本钱。 「所以呢?」 「最近那两位姑娘动作频频,金钏姑娘好像得了将军的眼缘,已经禀过少夫人,少夫人正在替她筹谋。」 小乔这丫头有进步,也懂得利用人心。「很好。还有其他事吗?」 「有次茹珊姑娘在路上遇见瑀月小姐,借故捏打,瑀月小姐一路哭回屋里,禹襄少爷知道这件事后,竟带着其他几位小姐、少爷上门去找茹珊姑娘理论,把她的屋子砸了,茹珊姑娘于是到少夫人跟前要求公道。」 「她怎么处理?」 「禹襄少爷把事情经过讲清楚后,还说……」想到这里,董叁忍不住想笑。少夫人真是好教育啊。 「说什么?」 「禹襄少爷说:「是娘教的,我们必须紧密系在一起,团结齐心,外人才不敢欺负。」少夫人听见禹襄少爷的话,不但没替茹珊姑娘讨公道,还满脸骄傲。茹珊姑娘辩称是瑀月小姐说谎,还说她从小就是个爱说谎、爱哭又爱告状的坏丫头。瑀月小姐听见这话,急得大哭,翻开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青紫,少夫人看见气到眼眶发红、连话都说不清楚,指着茹珊姑娘骂,嘴巴快得让人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后来,是红菱姑娘代少夫人发话,怒责茹珊姑娘欺凌主子在前、辱骂主子在后,弄不清主仆之分、以下欺上,让嬷嬷拖她下去重打三十大板。责罚完后,茹珊姑娘发了几天烧,到现在还下不了床。」 气到眼眶发红、连话都说不清楚?她是把那群孩子给疼进骨头里啦,她怎就有这么多的心、这么多的爱,可以分给这么多人? 「吩咐下去,不准给茹珊送药、送食,放她自生自灭。」 「是。另外还有件事禀主子,茹绫姑娘曾经到外头买布。」 府里短她穿的?不对,小乔虽不让她们近前院,却也没苛待过她们,何况董叁会将此事挑出来讲…… 「她买了什么布?」董亦勋问。 董叁讶然,主子居然能想到。「茹绫姑娘买的是蜀地最昂贵的天丝锦,不过,只买一尺。」 天丝锦?五十两银子一尺的稀品,她得积存两年多的月银,才能买上一尺,重要的是,她要这一尺布做什么?脑子绕一圈,他想透了。 「她买的是藕色锦缎?」 又猜对!董叁闹不清楚这会儿从背脊一路升上来的恶寒,是因为敬佩还是敬畏了。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主子这双眼?为什么还有人会傻得想同主子作对? 「这件事找机会向少夫人提点一下,绸缎庄那边也找个人去打个招呼。」他倒想看看,母亲还有多少花样可以玩。 「是。」 「还有什么事吗?」 「上回二爷同主子和少夫人回一趟娘家后,自己单独去过几次,那边的夫人对二爷很热络,现在二爷和那边的夫人关系密切得像一家人,连那边的舅爷也和二爷走得很近。」 几位岳母对谁不热络,如今五个小孩不也时常眼巴巴地问他,「爹,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外婆家?」 那里有他们想都没想过的生活方式,有他们连想像都感觉奢侈的幸福,那里像块大磁石,牢牢地将每个人的心都吸引住。 他遇过郁以翔几次。在没见面之前,他心底是介意的,介意他和小乔过去的那段,但小乔坦荡荡,郁以翔也是满心磊落,他再介意未免小气。 他想起今日下朝时和郁以翔偶遇。那时他正要请亦桥到「食为天」一聚,看见自己,也出口相邀,而他应允了。 三人同桌本有几分尴尬,但郁以翔是个健谈的,有他在当中串话,渐渐地,他们从当下局势、朝廷风向一路聊到小乔的三个娘,他们聊周叔、大何叔、小何叔,连自己那五个小孩子也成了话题人物。 他和亦桥虽是兄弟,从小到大,却没有这样深谈过,这是一次很好的开始,他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 「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禀告主子,今天早上少夫人收到公主府的帖子,让少夫人带小小姐、小少爷再去一趟。可少夫人很为难,因为在禀明太夫人时,将军正好在锦园,给将军驳了。」 为什么?上次小乔带孩子拜访公主,回来后也被父亲训一顿,说是她成天带孩子往外跑,孩子的心都玩野了。 初闻此事他只是苦笑。几时起,父亲对禹襄这几个孩子的教育这般看重?如果不是小乔,到现在,那些孩子还都是文盲呢。 而他更不理解父亲对驸马爷和公主的敌意,父亲那样在乎权位,他应该比谁都明白,公主和驸马都是皇帝倚重的人……除非父亲心里,已有定见。 不行,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必须尽快把亦桥送走,明天,明天就找亦桥好好谈谈。 「小乔决定不去公主府了吗?」他问。 「不,少夫人决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对太夫人说,下个月初是母亲的生辰,要带孩子回家拜寿,太夫人同意了。」 很好,山不转路转,她的脑袋灵活得紧,不需要他处处替她出主意。松口气,微笑不已,他说:「让董肆置办些礼物,我要陪少夫人去向岳母大人拜寿。」 董叁也跟着笑。还好,这回是真的置办礼物,可不是阴损招。 「是!」他应得中气十足。 「小乔在哪里?」 「在陪小少爷、小小姐背书。」 「行,你下去吧。」 「是。」 董叁离开,他将桌案收拾干净,打开柜子,将方才读过的书信摆进里头的暗格夹层,至于父亲那边……再一次吧,再说服他一次,如果父亲执意顽固,那么他就必须有所动作了。 元宵佳节,将军府里到处挂满了灯笼,东西堂廊下有各式各样的花篮灯、羊儿灯、兔儿灯、鱼儿灯、虎儿灯、长鲸灯……夜晚一到,下人把灯笼里的烛火燃上,走到哪里都是红通通的一片,好不热闹。 董亦勋从外头回来,脱掉大氅,急急往父亲的书房跑。他得了个好东西,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孝敬父亲。 父亲最是疼爱他的,虽然他不是嫡子,但从小到大,父亲把他带在身边,教他练武、陪他射箭,弟弟亦桥都没这等福利。 下人们说,那是因为父亲爱极了娘,可惜娘身子弱、早早离世,无福享受,父亲便把满腔疼爱全灌注在他身上。 他承认自己不像弟弟那样优秀,承认自己有时候风流过头,有时候祖母也会被他气得头痛,但父亲偏心,每回都站在自己这边,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喜欢几个女人算什么关系,全都给娶进来,将军府养得起。」 怎样,父亲是不是忒疼他? 所以……他看一眼手中包袱,那里头有件用雪狐皮缝制的大氅,是他同朋友打赌赢来的,连半丝杂毛都没有,是最上等的货色,开春后父亲要回兵营,这大氅穿在身上,哪怕雪虐风饕。 第三十四章 董亦勋到了书房后,却发现里面静悄悄地,外头连个小厮、丫头都没有。怎么了?父亲不在书房里头吗?可书房的灯亮着呀,他上前几步,听见父亲的声音。父亲果然在里面。 「你说,玉瑶没死!」董昱的声音中满是惊诧。 在门外偷听的董亦勋,心脏也是狠狠一抽。玉瑶?那是他的母亲啊,他的母亲居然没死? 「是,那年林氏迫害她,你在边关作战,她求助无门,只知道如果自己死去,太夫人定会亲自教养亦勋,自己儿子方能保存下来,于是她诈死,前往公主府求助于我。 「玉瑶到了公主府那天,我根本没认出她,她脸上有近十道深深浅浅的刀疤,一张清丽的脸硬生生被毁,她的两根手指头被截、右眼被烙,一头青丝由黑转灰,十几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像五十岁的老妪。她又病又残,公主见之不忍,让人收拾屋子,将她收留下来。 「过去十几年,她以玉嬷嬷的身分在公主府生活,她负责管理后园的花草,素日里不与任何人交往,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总是多厚待她几分。 「公主曾说,玉嬷嬷很奇怪,对谁都相应不理,但每回亦勋过府玩,她就会特别高兴,甚至还做香囊给他,可见得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听了不过是莞尔一笑,还回公主几句,「你不也说亦勋这孩子长得有几分像我,可见他和咱们是有缘分的。」公主嘟嚷道:「对对对,我就是喜欢这孩子嘛,没有缘分,怎么会特别喜欢?」 「上个月玉嬷嬷大病一场,大夫来瞧过,说她心力交瘁,怕是再支撑不了多久,十几天前她拖着病体,在路上拦下我和公主。她哑着声,喊我一声主子,我这才晓得她并不是哑巴。 「她跪下来、求我救亦勋,我和公主震惊不已,急忙让下人把她扶回屋里,甫坐定,她便告诉我她是玉瑶。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样貌丑陋的老嬷嬷怎会是当年那个娇俏可爱的小丫头?于是她说出当年我为迎娶公主,将府里的通房丫头通通送走的事,也说出在宴会中遇见你,你对她一见钟情,亲口向我要人的陈年往事。 「她甚至把你送给她的定情物,一块雕着祥云的羊脂白玉交给我,人证物证都在,我无法不相信她就是玉瑶。 「紧接着,她缓缓道出她进将军府后发生的大小事……林氏真是好手段,将一个好好的人折磨成半人半鬼,公主听闻后泪流不止,还怨我硬生生害了玉瑶的一辈子,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你喜欢她、看重她,必定会护她周全,没想到…… 「最后,玉瑶哭着求我说,林氏不是厚待亦勋,而是想要用放纵手段毁掉这孩子,这孩子禀性善良,不能让他走歪路。我很同情她,但此事我爱莫能助,这毕竟是将军府的家务事,我能做的只有日后如果亦勋够长进,能够立足于朝堂上的话,对他诸多提携。 「玉瑶见我不愿意插手,跪了下来,哭道亦勋其实是我的孩儿,当年她进将军府时已经怀有身孕,人人都说她七月早产,事实上,孩子是足月生下的。她说亦勋和我一样,吃螃蟹就会全身起疹子,甚至问我难道没看出来,亦勋半点都不像将军,反而和我年轻时极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她说,如果我还是不相信,可以去请当年替她接生的产婆,也可以找巫太医为证,当年是她塞银子,哀求他把三个月的身孕说成初怀上。 「她有私心,想要留在董兄你身边、不想被你嫌弃,原想过寻个机会把腹中的眙儿流掉,却没想到你那么在乎她的孩子,为了让你开心,她强忍着东窗事发的恐惧,硬把孩子生下来。 「董兄,我找到产婆和巫太医了,他们证实玉瑶并没有欺骗我,如果你仍然心有疑虑,要不要和玉瑶谈谈……」 这一番话,让门外的董亦勋听得惊心动魄。 他居然不是爹的孩子?他是驸马和玉嬷嬷的孩子?他不信、半点都不相信……一定是玉嬷嬷胡说八道,一定是驸马膝下无子,见他和公主投缘才会说谎,想把自己当成儿子。 对,一定是这样!他要亲自去问玉嬷嬷,怎么可以信口雌黄?亏他待她这样的好,她这是害他啊,若是父亲信了她,不要自己怎么办? 没错,他要去找玉嬷嬷,让她告诉父亲,那些话全是假的,他是父亲的儿子,不是尉马的…… 董亦勋快步往马厩奔去,他跑得很专注、很认真,明知道后面有几道黑影跟着自己,却还是不管不顾,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是找玉嬷嬷对质,其他的都可以晾晾。 骑上快马,不顾大街上人多,他一路狂吼嘶叫,要人让路。 寒风冽冽刮得他双颊生疼,他却无分毫感觉,一心一意要找到玉嬷嬷,一心一意想证明自己的身世。 突地,飞箭射来,所有事情全在刹那间发生,马儿癫狂受惊,前蹄扬起,为了躲避路人,他把缰绳拉紧,马吃痛狠狠地将他摔到地面。 霎时,黑暗将他淹没…… 董亦勋从梦中惊醒,他满身大汗,记忆像是被钥匙打开的宝盒,所有的事喧嚷着、嘶喊着在他脑中奔腾。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他丢掉的东西在这个夜晚全都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父亲看着他时,那个复杂又矛盾的眼光,他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放任母亲对他的妻妾孩子动手,父亲可以容得下他这个意外,却不能让他的孩子占走将军府的一切,于父亲而言,他的孩子是残枝败叶,必须除恶务尽,方不会乱了董氏的血脉。 一阵止也止不住的颤栗漫过全身,他如坠入无底深渊…… 「你怎么啦?」郁以乔被惊醒,看着坐在床边的董亦勋问。 她软软的声音,将他从黑暗谷底拉起,他猛然转头,月光照、在她脸上,带出一片柔和与安宁。 他哑着嗓子说:「我作恶梦了,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她松口气,笑道:「又不是孩子,你当自己是禹宽他们啊。」嘴里虽这么说,她还是跪起身,张开双臂,抱他入怀。 一夜缠绵,累得郁以乔下不了床,看着精神奕奕的董亦勋,她心里真不平衡。 换好外出衣服,董亦勋坐在床缘,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三十天……好长的时间,第一次发现,分离恼人。 「一定要这么久吗?」她噘起嘴,苦巴巴问。 「我会尽快回来。」 如果能抢快一步与众人议定,将祸事消弭于无形,或许可以平息皇上的雷霆愤怒,让董家有条安全退路。 郁以乔望向他,心有些酸酸的。虽然这阵子他忙得足不点地,但再忙也不曾外居,这下子要许多天不见面,感觉还挺吓人的。 眉头苦苦,她轻轻抚过他的手背。「在外头,要注意安全。」 「放心,这回办的事,不会有危险。」 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想着,周叔和董肆那边得催催了,如果情况不行,就算撕破脸,也得先把小乔和孩子们弄出去。 他把她抱进怀里,脸颊与她相依。这阵子,他恋上这个举动,恋上那种同吸一口气、相濡以沫的亲昵。「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想要做什么?」 「有,那几个小孩背了将近五十首诗,我打算领他们到太夫人那里显摆。」她已经看清楚,这个家里,能够替她撑腰的只有太夫人,但单靠她一个人力量不够,她打算联合孩子一起。 「太夫人肯定会很高兴。」 「是啊。」她靠在他怀里,只听得浑厚低醇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头却是一股说不出口的轻松。 「还有吗?」 「听说弟妹去年酿的桂花酒极其香醇,小叔想请公公到望月亭共饮,身边能服侍的丫头太少,我打算让金钏和翡翠过去,替咱们尽尽孝心。」 董亦桥院子里的桂花酿美味得紧,她的几个娘赞不绝口,董亦桥便大方地接连送了好几坛过去,还是她小小地提点了一句:好东西得先孝敬父亲!这才有了今晚的望月亭邀约。 小狐狸,这点事也想瞒过他的眼睛? 「你怎么不自己过去尽孝心?」 他那表情分明是知情的,还装!她挤挤鼻子,回答,「我这不是要带孩子嘛,哪里得空。」想了想,她笑出声,又说:「婆婆知情以后,总不能记恨到你的头上吧,一来你不在家,二来,送上美酒佳人的可是她亲生儿子。」 「你啊,这是在挑拨人家母子亲情。」他捏捏她的鼻子。 第三十五章 「没有缝的墙是塌不了的,如果他们母子情深,任我再挑拨也无用。」她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他掌心的温度,最宜人。 「知道,可也别做得太过分,你不是不清楚,她迁怒的本事有多强,要是你撞到她手里,我又不在府中,董叁只是个下人,紧急时,你怎么办?」 「我有太夫人啊,别担心,为了你,我会保重自己。」这话,是保证也是承诺。 看着他恋恋不舍的表情,郁以乔缓缓叹息。 她实在不晓得自己有哪里好,值得他这般一心一意,难道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教他在见第一面时,就爱上自己、就立定心情、就要和她一辈子相偎相依? 说实话,被这样一个男子疼惜宠溺,不想对他动心,好困难,她从来都不敢去比较,如今自己心底,苏凊文与他,谁轻谁重。 她只是明白确定,对于这样一个男子,她不能轻易辜负。 于是她顺着心,不刻意、不压抑,任由爱的感觉在心底慢慢升起、慢慢织就一张情网,慢慢地将自己网罗…… 是啊,反对无用、否认无义,她已经爱上他,在嫁给他不到半年的时间后,那颗温热的心,已经向自己提出证明。 「我不在这几日,你要处处小心,董肆不在家里,有事情就让董叁去办,别亲自涉险。」 「说什么呢?好像我住在龙潭虎穴里。」 可不就是龙潭虎穴吗?过去五年,他就是这种心情,幸好她来了,把这个潭穴照亮出一方温暖光明,如果她不是这样,亦桥怎么会也不由自主被她深深吸引? 「总之,一切多些小心。」 「我知道,哦,对了,下个月我娘……」她想了想,决定对他说实话,「我打算借口母亲生辰,带几个孩子到公主府去玩。」 「你很喜欢凤姨?」他轻抚她光洁的手臂。 她有些痒,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摆在肘弯处,那里有个疤,是她小时候三娘逼她学跳舞,她躲到树上,却一不小心摔下来折断骨头时留下的。 她告诉他这事时,还炫耀自己的爬树本领,说要找一天挑棵大树爬给他看。当时他黑下脸说:「你不要逼我把将军府里的树全砍光。j 明知道他是心疼,明知道已经不痛的伤口在他心底烙上了痛痕,可她还是硬要挤兑他一句,「别忘记,这里是将军府不是怡靖王府。」 他气了,抱住她、狠狠地「惩罚」彻夜,于是隔天,五个小孩子把门板敲得砰砰响,也吵不醒他们家贪睡的娘。 「对。凤姨很寂寞,小孩子可以让她开心一点。」 「有没有见过驸马?」 郁以乔摇头。她真想见见那个深情款款的男子,可惜上回她过去的时候,皇上临时将他宣进宫里。 他抚抚她的黑发,低声道:「我会赶回来向岳母拜寿,等见过驸马,我同你说个秘密。」 「是小秘密还是天大的秘密?」 「有什么不同?」 「如果是小秘密,现在就说了呗,别让我往心里憋上整个月,那会憋出病的;如果是大秘密,你马上要出门了,大概没时间讲,我只好耐下性子等你回来。所以……是大是小?」 「大、大得不得了。」说着,他失声大笑,狠狠地往她唇间亲上几口,让她一时呼吸不顺、脑袋放空,等她回过神后,他已经大步走离床边。 她咬牙切齿,指着他的背说:「好,最好是够大,大到我没浪费时间用三十天去想像,否则、否则……」她想半天想不出重量性的狠话,只好说:「否则你就给我憋着,我憋三十天,你憋半年,看谁憋得难受。」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呀? 门外,紫荷、红菱的脸像被火烘过似的,热辣辣地烧起,而那个被恐吓要憋上半年的男人,压着腹腰,笑得整个背震颤不已。 扳着指头数日子,郁以乔第一次明白等待是件多么熬人心的事儿。 才五天,她已经觉得日子难熬至斯,胡思乱想渐渐盘踞她的脑袋。 他会想她、一如她想念他吗? 会吧,他对她的专情,旁人不懂,她岂能不知情?这段日子的相处,如果她连这点把握都没有,那她还真是对他不起。 真不喜欢他这么忙,但她也明白,若不是皇上在乎他、重用他,他怎会忙成这样? 她明白,爱情可以是许多女人的全部,却大多只是男人的一部分,男人的心很大,除了爱情外,他们还需要很多,他们需要成就、事业、名禄…… 如果光用爱情浇灌,却不给其他,他们肯定会长不好、无法茁壮,所以他必定会越来越忙,所以她得替自己寻点事来做,总不能成天待在内宅照顾小孩,再过几年,他们会长大、会离开,就像羽翼丰厚的小鸟,冲向辽阔的天际。 到时,她可不愿意当空巢母鸟、哀哀鸣啼。 先想个方案吧,过两天找董叁来谈谈,嫁妆摆着不动,久了也会氧化。 该起床了,她伸伸懒腰,打个深深的大呵欠,从床上坐起。 紫荷听见动静,领着丫头端水进来伺候,耕勤院里补进的十个丫头是董伍亲自挑选的,他的眼光很好,这批丫头素质很齐,都没有什么特出的容貌,但赢在性子沉稳,做事有想法,行为举止又都伶俐能干。 懂女红的那两个,她拨到瑀月、瑀华身边,然后特别挑三个识字的分派给禹襄、禹宽、禹祥,剩下的五个就安排在自己身边。 现在两边的丫头由紫荷、红菱分别领着,有她们照看,她很放心。 上次瑀月挨打的事情过后,孩子们之间的感情益发好了,五个孩子扭成一股绳,到哪里都是横行。 禹襄取代禹宽,成为团队里面的头头,发号施令让他很有成就感,他再不必刻意为恶让大人注意到他,而其他四个孩子有了他这个领袖,变得更自信,不再小心翼翼、唯唯诺诺。 孩子们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昨儿个,三个娘托董肆带信回来,董肆简直是把她娘家当成自己家啦,他很少回将军府,多数时间留在她娘家,和周叔叔一起。 她知道亦勋和周叔叔合伙做生意的事儿正如火如荼进行,他们都是看到钱三过家门而不入,就会发疯跳脚的家伙,把他们摆在最「钱」线,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大娘的信里说,亦桥很好,常往家里去和几个叔叔说话,大何叔嫌他身子板太细,开始教他拳法,他练得很勤,不过起头有点晚,想练成亦勋那样,怕是困难。 还说上回亦桥去家里,碰巧遇见以翔正在帮二娘做酱料,没想到亦桥没半点架子,卷起袖子就下去帮忙。 而亦桥和以翔有了「酱菜缘」,且两个都是当官的,虽然官品不大,但「官官相护」,竟也护出几分兄弟情谊,开始称兄道弟。 看到这里,郁以乔很开心,她终于相信,不管是什么身分背景、什么时空年代,只要是有缘分的人,不管辗转几个轮回,终会再碰在一起。 二娘的信里说,「食为天」的生意越来越好,她又找来几个厨娘开始训练,二娘照着自己提供给她的想法,每个厨娘训练不同的工作,有的教她们刀工,有的教她们做酱、调味,有的教她们热炒诀窍,至于独门秘方就关起门自己来,尽量别让大家在短时间内把功夫给学齐全,跑到外头开新店。 二娘说,她跟大娘提过,如果手中的现银够,就再开「食为天」分号,大娘同意了,说是等到年底庄子里结过帐后再看看。 郁以乔清楚,她出嫁时,娘把大部分银子全换成银票给她带在身边。她们说了句很有见识的话:银子就是胆量,有钱傍身,做事自然会多几分底气。 二娘还说,过去小乔曾经和她提到大娘和周叔叔的事,那时她们都还是郁瀚达的妻妾,她不敢多想,便是那个念头冒出一丁点芽苗,也得赶紧掐死。但最近,她越来越觉得家里有个男人真好,遇到事情,不会慌乱手脚。 信里提到三娘最近常和小何叔在一起吱吱喳喳、交头接耳,那个替人找活儿的工作铺越做越好,现在已经有近五百个人在那里登记,收入不但能够支付铺子的各项开支,还有不错的盈余。 而三娘也在她的信里小小地出卖了二娘,三娘说前几日夜里家中遭小偷,有下人发现,大叫一声,碰巧当时二娘人在外头,竟然和小偷正面对上,小偷一急,抓着刀子就要往二娘身上刺去,幸而大何叔及时出现,一把抱住二娘躲开那柄刀子,只用一手一脚就将小偷给踹跌在地。 第三十六章 后来小何叔和周叔叔把小偷给捆进衙门,大何叔为救二娘手臂上受了点伤,是二娘亲自给换药的。那几日,二娘天天给大何叔炖补品,眉来眼去的,好像有那么几分意思。 自从郁以婷的事传出后,皇上便把文成侯叫到跟前狠训一顿,夺了他的世袭爵位,连那个嫁女儿换得的四品京官,也换成偏远地界的小县官。 郁家卖掉宅子,举家搬离京城后,亦勋以为安全了,便将守在她娘家的人给撤掉,没想到竟会发生遭小偷这等事,看来得让大何叔多挑点人手当护院。 难怪二娘会心生感叹,家里的确需要有个男人。 郁以乔微微笑着。如果事情真能这样走,大娘同周叔叔、二娘同大何叔、三娘与小何叔,岂不是美事一桩! 在这里,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到外头替自己找男人,男人也不好直瞅着女人选媳妇,只能靠媒人那张嘴替男女牵线,而几个叔叔和娘年纪都大了,哪还有机会寻觅良人?如果他们能彼此看对眼,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眯起眉眼,笑得更欢喜。 「娘,你在笑什么?」董禹宽推推坐在床上发呆的郁以乔。 她回神,发现五颗小脑袋靠在床前,五双油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猛瞧。 她伸手,把董禹宽抱到自己怀里。这小家伙胖了,不再瘦巴巴的,像全身上下加起来没三两肉。倒是跟着他们跑进跑出,原本肥滋滋的董禹襄瘦下不少,已经看得见脖子,从篮球变成橄榄球。 见董禹宽上床,几个小孩也自动自发爬上床。 「我开心啊。」 「开心什么呢?」董瑀华奶声奶气问。 「开心我们家儿子女儿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事,越来越给娘挣面子啊。」 「娘,太夫人说我们诗背得好,赏我们很多糖呢。」听她这样说,董禹祥立刻出声炫耀。 「哼,不过是一点点糖,有什么好说嘴的。」董禹襄翘起下巴说。「不是说嘴啦,人家有把糖分给二叔家的禹丰哦。」 「那禹丰开心吗?」 「嗯,二叔很高兴,他摸摸我的头,赏我这个。」 他从怀里拿出玉佩给小乔,那是块质地很好的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亦桥居然赏这个给孩子?出手还真是大方,希望他像他老哥一样会赚钱。 「那就好好收着,别弄丢。」 董禹祥摇摇头,说:「娘帮我卖了吧。」 「为什么要卖,禹祥需要银子使?」 「不是,卖掉大的、换五个小的,哥哥妹妹一人一个才公平。」 听见董禹祥这样说,郁以乔的心暖了起来。她的教育成功了一半,照这样继续下去,她哪需要担心他们会为爵位相争阋墙? 「好样儿的,这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董禹襄一掌拍在董禹祥背上。 「娘,我想求您一件事儿。」董禹宽趁着气氛正好,把事给提出来。 「什么事?」 「可不可以让大何外公教我功夫?我会很认真练的,以后一定比董壹、董贰厉害,可以保护娘、哥哥弟弟和妹妹。」 大何外公?郁以乔额头冒出几道黑线。事情还没成呢,他们就外公、外婆喊得那么顺口。 董禹襄皱眉头,说:「我哪需要你保护,我是哥哥,自然是我保护你们。」 「那,我和哥哥一起跟大何外公学武?」 「这行,说定了。」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就此把事情给定下,正主儿都还没说话呢,也好……她可不想养出对母亲畏首畏尾的家伙。 「等你们爹回来,我再同他说说,不过我们不能常出门,如果可以的话,先让董壹、董贰来教你们几招,怎样?」 他们露出不满意但是能够接受的表情。他们就是想找机会往外婆家跑嘛,他们想外婆的点心啦,也想那棵会长出李子的桃树…… 这时,紫荷匆匆自外头进来,说道:「少夫人,太夫人和大夫人有请。」 这么早?发生什么事? 见郁以乔态度凝肃,董禹襄不由自主地跟着板起脸孔,他拉着她的手说道:「娘,别担心,我同你去看看。」 郁以乔笑开。这家伙脾气和他爹还真像,才六岁呢,就想挡在自己前面,可惜他的肩膀还太小。 不过,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像他的爹一样,顶天立地。 「没事的,你们先回屋里吃早饭,再好好做功课,等娘回来,带你们做变色陀螺。」她用力抱了董禹襄一记,才松手让他们下去。 她脸上在笑,心底却惶惶难安,不明所以地眼皮直跳。会是……亦勋出事? 【第十一章】 锦园正厅里,太夫人端坐在长榻上,林氏坐在下首,庄氏站在一旁,眼睛哭得红通通的,两手拼命绞着帕子。 这么早就来演上一出,看来,昨儿个林氏和庄氏都没睡好吧。 郁以乔轻叹。她真的不乐意配合她们演戏,但导演都喊开麦拉了,她不合作,难不成要卡上几十次,明天再重来? 屈下身,她婉声道:「太夫人、母亲,不知让媳妇过来,有什么事?」 「郁氏,你看看桌上,那是什么东西?」林氏寒着声音说。 不叫媳妇、喊郁氏?看来她今天有十足把握,可以将自己给狠狠踩在脚底下。 郁以乔转身走到桌旁,拿起一条绣着双栖鸳鸯的汗巾,下首绣有「桥、乔」两个小字。鸳鸯和她枕头上那对很类似,不管是绣工手法、配色习惯都像极了,尤其是下面「桥、乔」二字,和她的小楷像上九成。 看来,这盆污水定要往自己头上泼了,嫂子勾引小叔,这种事要不要游街示众?真可惜,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十五分钟当主角的机会,她这辈子的成名曲竟然是这个?早知道要粉墨登场,应该换上一袭新衣服过来的。 不过,她倒不知道茹绫有这等绣功,只觉得和张扬的茹珊比起来,她实诚得多,没想到实诚的人一出手,就这般重。 幸好林氏这种人,要做坏事又不愿意沾黑自己的手,怕人家顺藤摸瓜、摸到自己身上。否则如果由她这种贵夫人亲自出面买天丝锦,绸缎庄的伙计肯定不会印象深刻。 偏让个长相美丽、身上却没多少饰品,衣着普通的丫头去买一尺不实用的昂贵布料? 更重要的是,她哪里不好买,偏偏往彩意绸缎庄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虽然它是京城里最大的布庄,可它的幕后老板正是她们合力企图陷害的女人她家老公啊…… 对,这些事全是董叁事先透露给她的,让她能在这场局里,稳立不败之地。 如果不是玩笑话不能乱说,她肯定对董叁抛个媚眼,说:爱你哦!啾咪! 「太夫人、母亲,这不是媳妇的东西。」 郁以乔脸上没有被抓赃的惊惧,也没有被陷害的委屈,口气平平静静,像无事人似的。 「不是?睁眼说瞎话!那明明是你的绣工、是你的笔法,证据确凿还敢抵赖,不说下面的字已经点明你的身分,就说那天丝锦,你以为唾手可得?若不是皇上赐给大伯一匹过,我们还无缘认识什么叫做天丝锦!」 「弟妹这话说得差了。天丝锦虽是圣上所赐,京城里却也不是没地方可买,母亲应该知道,我已经将天丝锦裁做长袍孝敬给太夫人了,当时做坏一只袖子,媳妇懊悔极了,布不够、又不知道能用什么代替,还是着人往城西彩意绸缎庄给买了些回来补。 「至于下面绣上的那两个字谁都可以用,难不成所有写上乔字的东西都是媳妇的?如果是的话,打明儿个起,媳妇便拿着笔在府里到处题字,凡题上字的,就全是媳妇的东西啦。」 郁以乔抬眉,向太夫人觑上一眼,她还是文风不动,面上不露半分。这才是厉害,才是家斗的个中高手。 「狡辩!你本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不知道勾引多少男人,如今嫁入将军府,还不懂得收敛,竟敢、竟敢……勾引小叔,你、你有没有半点廉耻心!」林氏震怒,重重拍一下桌子,旁边的杯盏跳起来,气势十足。 「母亲千万别妄言,此话一出,不但污了媳妇的清誉,还败坏小叔的名声。既然母亲笃定此物是媳妇所有,那么我可以请教弟妹几句吗?」 林氏没回话,郁以乔也不指望她回,转身,她迳自对上庄氏。「请教弟妹,这东西,你是打哪里来的?」 「是从夫君换下的衣服上找到的。」 「换言之,小叔定然知道东西出处,待小叔下了差,寻他问个清楚,东西从何而来不就明白了?」郁以乔慢条斯理说道。 第三十七章 这会儿她又想通一件事,七早八早审人,倒不是因为昨晚太兴奋睡不着,而是她们得趁男人不在家,先将她定下罪名,只要拘住她,要往她屋里多栽几样赃物还不容易? 庄氏心头一呛,悄悄向婆婆瞄去一眼,连忙改口,「这是我在屋子里无意捡到的,上面的字写得可清楚了,何况那对鸳鸯和你床上那对绣得一模一样,任凭你舌灿莲花,要赖到别人身上亦是不能。」 这一改口,太夫人眉眼微微松动。真相已出,再没什么好怀疑的。 只不过她很好奇,她这孙媳妇要怎么替自己脱罪,光凭三寸不烂之舌可是不行呐。 郁以乔在内心摇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呵,林氏不及太夫人,庄氏又远远比不上林氏,动物的演化史,不是应该一代比一代进化的吗?怎么会退化得这么厉害?她还没露出端倪呢,庄氏就已经把那个「别人」给牵扯出来。 庄氏向前几步,跪倒在太夫人跟前,哭得梨花带泪。 「太夫人要为我作主啊,自从嫂嫂嫁进门,夫君便待我冷落,不但时常往耕勤院去,还老往嫂嫂娘家探望,他对自己的亲岳父岳母也没这么上心呐。 「大伯经常不在家,若是两人之间无奸情,哪家的嫂子小叔会这般热络?之前没有证据,孙媳妇也不敢多说什么,可如今连汗巾子这般私密的东西都送出手,您让孙媳妇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庄氏说到「奸情」两个字时,林氏狠狠刨她一眼,可惜她作戏作得太认真,没有发现婆婆的怒气正在节节高升。 郁以乔也跟着跪到太夫人面前,缓声慢语道:「弟妹这是想偏了,小叔经常往耕勤院走动,有时是同王爷说话谈政事,有时是为了讨好禹襄那几个孩子,小叔觉得禹丰一个人太孤独,性情又闷,才想让禹襄几个多往耕读院找禹丰玩。至于小叔常往我娘家拜访一事,事关娘家,媳妇就更得解释清楚。 「上回小叔同王爷和我一起回娘家,结识家里一位何叔叔,何叔叔见小叔身子板弱,便顺手指导他几下功夫,许是小叔越学越上心,才会经常往那里去,弟妹可千万别误会。」 「还真是什么贼话都能说呢,夫君他一介文官何必学那些拳脚功夫,又不是莽夫!」 庄氏这句「莽夫」,不但把大伯骂了进去,就连公公也一并圈进去,林氏急着想要阻止,偏她的嘴快,转眼又落下一大串。 「昨儿个我见夫君随身系戴的玉佩不见,问了一声,夫君说是给了禹宽,一个小娃儿要那玉佩做什么?到底是给了嫂子,还是真给禹宽,要不要到嫂子妆奁里捜搜?」 郁以乔眉头一扯。若真搜到,她还真是百口莫辩。「行了弟妹,别越扯越远,先把帕子之事厘清吧,至于玉佩的事,待小叔回来,白有定论。」 「你要如何自清?」 太夫人抿抿唇,终于开口,「都起来吧,听你大嫂怎么说。」 郁以乔起身,对太夫人一福,说道:「孙媳妇想借太夫人的丫头跑跑腿。」 「行,都听你分派,秀眉、悦眉、杏眉。」太夫人一喊,三个大丫头在郁以乔面前站定。 郁以乔道:「秀眉姐姐,请你着人去城西彩意绸缎庄找人来认认,府里最近有没有人到他们铺子里买藕色天丝锦。悦眉姐姐,请你带几个丫头过去照顾孩子们,把耕勤园里的一等、二等以及通房丫头全召过来,对了,顺便把我床上那对鸳鸯绣枕给带过来。杏眉姐姐,麻烦你将我孝敬太夫人那袭天丝锦长衫找出来。」 丫头们应声,分头办事去。 不多久,鸳鸯枕、长衫全摆在太夫人面前。 郁以乔指着上面的绣物说道:「实话说,我的绣工远远不及我娘亲,这鸳鸯枕头是娘亲替我绣的,当时做这件长衫时,媳妇也动了念头,想要把裁好的衣服拿回娘家,请娘亲帮帮手。 「但王爷说,既然是尽孝心,自然得亲手做,太夫人绝不会取笑孙媳妇的女红不地道,我这才安下心。如果母亲和弟妹还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回我娘家寻些大娘和三娘的绣件,自然可知真假。」 长衫和鸳鸯枕摆在一起,立分高下。 庄氏和林氏对上眼,心恼怎么就没想到这点,但明明所有的鸳鸯枕都是要由新嫁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呀,这意谓着百年好合,有吉祥之意,谁知道她会让人代手? 不多久,绸缎庄的老板领着伙计来了,他们一下子就认出到铺子买过天丝锦的姑娘。 伙计指着紫荷说:「这位姑娘买两尺,她还带一块碎布来比对,可见得是家里有的,只是布料不足。」然后又指指刻意缩在后头的茹绫,说:「这位姑娘可就奇怪啦,才买一尺布,当时我还想着,一尺布能做什么?便是要做小孩衣服也不够,做荷包、汗巾又太浪费,那可是一尺五十两的天丝锦呢。 「当时,我还把这件怪事拿去问掌柜的,结果掌柜赏我一巴掌,骂道:「客人上门买东西,你问这么多做啥,人家赊帐了吗?」那位姑娘加上掌柜的一巴掌,让小的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伙计说得活灵活现,惹得站成一排被指认的丫头们笑出声。 太夫人凝声道:「是啊,我倒忘记茹绫有这手好功夫,旁人模仿名家的字画,她却是打小喜爱模仿别人的绣工技法。说,是谁让你使计诬害主子的?」 茹绫见东窗事发,吓得全身发抖,惊颤不已,她向林氏投去求救的一眼。 林氏发现太夫人目光落到她们婆媳身上,连忙出声喝道:「你这下作的蹄子,就算主子待你不宽厚,你也不能这样陷害主子啊,说!为什么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难不成是谁委屈了你?」 受到点拨,茹绫立刻回道:「自从少夫人嫁进门后,她就阻着拦着,不让我和茹珊靠近前院,少夫人刻薄妒忌,为一点小事,差点儿把茹珊给打死,奴婢吓着啦,心想:与其如此受煎熬,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挣个出头天日子!否则这样胆颤心惊,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哭得凄厉无比,好像郁以乔是她的杀父仇人。 林氏顺势说:「太夫人,茹绫是您身边的大丫头,什么禀性您也是清楚的,如果不好,您怎会将人给亦勋,她会这样做,也是被逼急了呀。 「郁氏善妒,过去数月,常有媒人上门,媳妇心知若是能与他们联姻,定能在朝堂上助亦勋一臂之力,因此劝郁氏给亦勋房里添个人,可她充耳不闻、不理不睬,便是身边跟过来的陪房丫头也不让亦勋沾,这岂不是太委屈亦勋?」 「你这是在替背主丫头求情!」太夫人冷冷一哼,锐利的眸子往她脸上扫去。 见婆婆这等气势,林氏急忙改口,「不、不是的,媳妇这是在替亦勋着想,至于茹绫,就算是个性情好的,犯下这等事,将军府也容她不得,媳妇会找个人贩子把她给发卖,来人啊!把茹绫拉下去。」 听到这里,茹绫悄悄地松口气,因为一转手,夫人就会把她送回娘家,不管到哪里,总是比跟着王爷来得有盼头,如今大少爷和少夫人鹣鲽情深,谁都别想插到他们中间,能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好的。 忍不住,她抿唇一笑。 好死不死,这号表情落入太夫人眼中,她寒了声调说:「等等,连主子都能眶害的下人,只赶出府?媳妇,你几时变得这等宽厚?」 太夫人一出声,上前来拉人的婆子停下动作,茹绫抬起头,眼底尽是慌乱。 「带下去、打三十大板,连同茹珊一起丢出将军府外。」 三十大板!茹绫瘫软了身子。打完三十大板,她还能活命吗?茹珊可是吊着一口气,到现在还下不了床啊! 回神,她急急跪爬到林氏跟前,苦喊着,「夫人,救我!夫人……」 这个举动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望一眼厅里众人的了然表情,林氏连忙别开头,道:「作死啊,太夫人都发话了,还不快点上来,把这个贱人给拉下去。」 听到林氏的话,茹绫绝望,脑子一阵茫然,来不及再说些什么,两个婆子已经上前将她的嘴给堵住,拉了下去。 看见茹绫瞪住林氏的双眼充满恨意,太夫人微哂。这种背主的丫头留不得,只不过她指的「背主」,不是指茹绫背弃孙媳妇,而是指她背弃自己的托付,转而归附林氏,她啊……是容不得半点背叛的。 「行了,已经没事了,别再惊扰到娘,大家都散了吧。」林氏匆匆说道。 「还没完。」庄氏及时拦阻众人。 第三十八章 林氏气愤地看一眼没眼色的媳妇,直想拿把针把她的嘴巴给缝起来。 「二孙媳妇,还有什么事?」太夫人问。 她恶狠狠地瞪了郁以乔一眼,口气不阴不阳说:「难怪人人都想当主子,碰到事情往下人身上一推,啥事都没有,别忘了,那一尺布可要五十两呢,一个下人出手能这般大方?」 听见庄氏的话,林氏真想一头撞死。所有人都嗅出几分不对劲,怎就她没头没脑胡搅蛮缠?当初,她怎会作主将这号人物给抬进门? 郁以乔微哂。这几句话代表庄氏在状况外,这样很好,至少她没在脏水里搅和。为此,她替董亦桥感到安慰。 「行,反正事情有人承担,我也不多说什么,只不过夫君的玉佩呢,如果嫂子问心无愧,就让人到你屋里找找,弟妹才能心服口服。」 话才说完,她也不问过长辈意思,就让身边的大丫头往耕勤院去。 太夫人拢紧眉头。林氏真是做的好主意啊,竟把这等女人配给亲生儿子,她不是挺会算计别人的吗?怎就没算算自家,有庄氏在,日后还怕没事可闹? 「秀眉,你跟着过去看看。」太夫人说。 郁以乔拧紧眉目。太夫人是担心她被恶意栽赃,还是想让身边丫头做个见证? 唉,难怪她的三位娘,那么担心她嫁进将军府。 「秀眉姐姐,您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顺道把禹襄那几个孩子带过来?」 秀眉虽不明少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还是应承下来。 不多久,秀眉领着五个孩子和庄氏的大丫头一起走进厅里。 丫头将董亦桥的玉佩当堂呈上,说:「禀太夫人、夫人、二少夫人,这是从少夫人的妆奁里找出来的,秀眉姐姐也是看见的。」 太夫人目光向秀眉一转,她微点头,太夫人望向郁以乔,她仍然是一睑的气定神闲,无半分惊恐,仿佛事不干己似的。 「大孙媳妇,你有什么话说?」太夫人发问。 「不论媳妇说什么,都是居心叵测、越描越黑,这话,不如让孩子们来说。」她将玉佩拿到几个孩子面前,问:「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 董禹襄挺身出来说话。「是二叔给禹宽的。」 「二叔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禹宽?」 董禹宽在郁以乔鼓励的眼神中,站出来回话。 「我们背诗给太夫人听,太夫人夸我们很好,赏我们不少糖,回耕勤院时,咱们碰上禹丰,我就把怀里的糖分给他,二叔见着很开心,拍拍我们的头说:「兄弟就该是这样。」然后赏我这个,要我们以后和禹丰和睦相处,有空多找他到耕勤院里一起玩。」 「既然是二叔赏你的,玉佩怎会到你母亲那里?」太夫人问。 「只有我有玉佩,哥哥、弟弟、妹妹都没有,太不公平了,我想请娘把玉佩给卖掉,换成五块一般大小的,一人分一块。」 他的回话甜了老太太的心。很好,这才是相携相扶的好兄妹,他们还这么小,就会这样想事,把孩子交给郁氏教养果然是对的。 太夫人满意地望向郁以乔。亦勋有这个妻子扶助,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但庄氏依旧忿忿不平、不依不饶,她尖起嗓子刻薄道:「大嫂还真是会教养小孩,连谎话都教得滴水不漏。」 郁以乔不温不火,笑说:「弟妹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小叔,再不,禹丰也在场,就问问孩子吧。」 不比不知道,这一比照,庄氏显然不如她太多。 想当初皇帝赐婚,林氏心底还偷偷乐着呢,一个没落的郁家能怎样扶持亦勋,更何况进门的郁以乔连郁家的血统都沾不上边,没想到…… 唉,是她瞎了眼,害上自己的儿子。 看看太夫人和夫人,郁以乔心想:闹剧也该结束了!她检衽朝她们一拜,道:「如果没旁的事,媳妇得带孩子们回去了,他们早上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行,都下去吧,闹上这一场,老婆子乏了。」太夫人顺水推舟。 郁以乔领着五个孩子率先离开,甫走出锦园,她深深吸口气。已经过关了吗? 还是她横冲直撞、一路拼杀,以为终将要杀出一条活路,却不料到头来,她不过是关在玻璃缸里的小鱼,左拼右突、张扬了双翅,徒让站在外头的人含笑观看? 她老以为自己聪明,却不晓得有多少人在暗处嘲笑,就像她嘲笑庄氏一般。 呼……以前不觉得,现在方才发觉,亦勋不在,这个将军府还真是难待,她有重重的疲惫感,不敢去想像那个「接下来」。 她用手绢压了压眼角,吸去微微的湿润,想强作无事,这才晓得自己的演技有待磨练。 郁以乔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扣日子,把董亦勋回来的时间再向前移一天,这样她才能有足够力气下床做事。 茹绫事件过后,庄氏、林氏没一刻消停,每天非得弄出一些事儿让她应对,约莫是嫌她日子过得太清闲。 有些事,她能够以不变应万变,有些事却是怎么躲都躲不掉,再讨厌也得回个三五句,对于这个将军府邸,她是越来越厌腻。 之前,董亦桥偶尔会绕过来同她聊几句,最近突然失去踪影,她以为是庄氏闹出来的事儿,让他无颜面对自己,后来才晓得他被派到景县去当地方官。 怎会这么突然?官职派任也得一、两个月时间,怎么之前没半点消息,派令才下他就急忙动身?更怪的是,庄氏并没有跟他赴任,而是怀着身孕的茹燕跟着他一起出门,这实在太诡异。 而且不只他,连公公董昱也不在府里,她几次去太夫人那里请安,总见太夫人忧心忡忡、眉锁抑郁,经常话说着说着,便分了神。 郁以乔就算神经线再大条,也明白出事儿了。 她想出府一趟找郁以翔问问,同是在朝为官,虽然郁以翔的官位小,但比起她们这种幽居内院的妇孺,更能嗅得朝堂动向。 只是太夫人发话,这段时间谁都不准出府,硬生生把她的想头给掐断。 到底发生什么事呢?亦勋会不会受到影响?她能够帮上什么忙,又或者自己该事先预备些什么? 沉闷的气氛也影响到她日常和孩子的相处。她强打起精神想同他们玩闹,却总是提不起劲儿,成日蔫蔫的,啥事都不想做,接连几个夜晚居然闹睡眠障碍。 「少夫人,太夫人、大夫人有请。」 紫荷进屋时,郁以乔还赖在软榻上,一动不想动。 「怎么回事?」 紫荷沉思片刻,凝声道:「少夫人,方才有顶轿子进了锦园。」 「轿子里是谁?」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妇人,肚子微凸,看起来似乎有孕在身。」 消息是从董叁那里传过来的,他让自己给主子先透一点口风,却又说得不多,这不是让人更费猜疑? 郁以乔细思,想不起有哪号人物与自己相关,可如果是不相干的,为什么要让她到前头? 「有没有请二少夫人。」 「没有。」 「所以……」 她不会天真到认为林氏想训练自己理家的能力,才会大小事都把她叫到前面,因此,这个妇人必与自己大有关系,可……会是谁呢?是郁家那几位?不会吧,他们已经离开京城,不会无端端找上门,那么,是娘那边? 心一紧,她跳下床,飞快换身衣服,带着紫荷往锦园走去。 锦园大厅,所有人都在打量这名女子。 她一身常服,上穿月牙白衣衫,下身着荷绿色长裙,身材颀长,容貌娇美,风姿绰约,显得雍容华贵。 她的肌肤宛如嫩玉,瓜子脸、柳叶眉,细眉轻蹙,犹如云破月来花弄影般无比动人,她柔软的秀发松松地绾在后脑,更衬得颈间如雪,细致柔美。 她的出现,让所有人屏气凝神,她绝对不是什么狐媚子,她气质高雅、谈吐端丽,静静站在花厅一隅,那里便成了舞台中心。 郁以乔走进门,屋里瞬间膜雀无声,所有目光刷地一下子全集中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却被陌生女子深深吸引。 天地间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呐,任何人往她身边一站,都要自惭颜色。 看见郁以乔进门,林氏立刻盈满笑意,走到她身边,拉着她走,再走到小妇人身边,两相一比。 「就说亦勋有眼光,看上的媳妇儿,一个比一个俏丽,一个比一个水灵,这对姐妹花站在一块儿,谁不羡慕咱们亦勋有福气。」 姐妹?她扬起眉梢,满眼疑问。 第三十九章 就等这个呢,林氏笑容可掬,说道:「她叫郑允娘,是亦勋养在外头的小妾,肚子里头已经有董家的骨血,自然不能让她流落外头,今儿个早上,是董肆着人给抬进门的。」 林氏早就知道这件事,过去几个月,她放在外头的人就发觉一处外宅、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以及董亦勋经常进出那里的消息。 她捣着掩着,便是想找个好时机把事情给捅出来,没想到人家的肚子硬是争气,她不必动手,男人就抢先一步行动。 董肆?所以是亦勋亲自下的命令! 像被人狠狠将手臂削去似的,她来不及喊痛,只觉得惊恐。 她一次次拆开林氏的话、再重组,但不管是怎样的排列组合,组合出来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这个美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女子是亦勋养在外头的女人,她怀有孩子,若非骨血不能外流,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 她可以不相信林氏的话,但她无法忽略董肆这条讯息,如果是别人抬进门,那么她可以抬头挺胸,说这是恶意栽赃,她会理直气壮一句:等亦勋回来,他认、我便认。 但……是董肆,不是别人。 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被谁塞了块拧过的海棉,上头强留两分湿气,迫得她几乎窒息,她听见自己重重的喘息声,一抹无奈的苦笑却悄悄地攀上眼帘。 林氏见她没反应,加把劲儿说:「郑氏今年二十岁、你十六,说起来呢,你该喊她一声姐姐,只不过将军府有规矩,先来后到,既是你先进门,郑氏该以妹妹自称,这点身为婆婆的,自该为你出头,可人家肚子里怀了孩子,也不能受委屈,况且瞧她这模样,定也是好人家出生的女儿,算了,所有事都等亦勋回来再说,你先把人领回去耕勤院,好生照料着。」 视线转过,太夫人的不欢、林氏的幸灾乐祸,以及躲在门外的庄氏的满面春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吧,她又不是吴宗宪,眼巴巴地赶来看她说演,会不会太浪费时间。 目光停留在郑允娘身上。她与她对望,无惊无惧,清亮如水的黑眸沉静而淡然,她脸上没有一丝怨气或悲哀,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不染世俗尘埃的气质,让她看起来更似天仙。 郁以乔承认,自己输了。比气度、比沉稳、比美丽……自己无一不败,碰上这样的女子,任何人都不敢存心攀比。 郑允娘走过来向她见礼。 「姐姐,王爷他说,您会宽待我、护我周全的。」 她苦笑。能不宽待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要是聪明一点、懂事一点,再发挥一下上辈子卖屋的本事,巧言令色几句,用满脸无害的笑容安慰她几句,肯定会获得满堂喝采。 她全都知道,只是做不来,她连勉强自己挤出一丝笑脸都是困难。 「就说是个好教养的,瞧,言语行事多周到。」 林氏嘴里夸着郑允娘,眼睛却瞄向郁以乔,没将话明说,却是暗暗教人比较上一回——大少夫人的气度的确不如人家。 郁以乔承认,自己是不如啊,不管怎么说,掠食者的气势是该强过被掠食者,小三的气焰强过大老婆,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来人,把郑姑娘送到耕勤院里安置下。」林氏下命令,两个嬷嬷进屋带走郑允娘前,她刻意拉起郑允娘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别胡思乱想,再过几日,亦勋就回来了,他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现在该好好休息、好好养胎,若是缺少什么,别客气,着人上我那里拿。」 「谢谢大夫人。」 送走郑允娘,林氏还得把戏给作足,她对着郁以乔说:「我早就教过你,严官府出贼盗,你越是东阻西防的,男人不敢明面上来,只好在外头作怪,今儿个是郑氏肚子争气,亦勋不得不把人给抬进门才没闹什么事儿,若是时日拖得久了,被外头的人知道,你让亦勋的面子往哪里放?」 「母亲教训得是。」 明知道不该与人家攀比的,可事到临头,她还是骄傲了,还是不允许自己输掉气度,于是她分明心痛,依然拉起笑容。 一直没说话的太夫人开口,对郁以乔招招手说:「你们全都下去,大孙媳妇,你过来。」 郁以乔待所有人离开、门关上,才走到太夫人身边。 秀眉拿来一个小杌子让她在太夫人身边坐下。太夫人握起她的手,凝视她的眉眼,半晌才说:「此事是亦勋做得不地道,以至于你面子上难堪,祖母是过来人,那颗心是怎么煎、怎么熬的,我能体会,可事已成局,你不能不坚持下去。 「别去理会你婆婆说什么,只要想着,怎样做才能赢得局面。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在这上头让他,日后他定会回报你,亦勋这孩子是我养大的,我明白,他是再有责任不过的孩子。」 责任……这时代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只是责任? 如果仅仅如此,她还真的不在意,她从不期待谁为自己负责任,她有能力负担自己,不需要依靠男人。 「我明白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一手承担五个孩子的教养,把他们带得这般好,亦勋因此承了你的情,从没在你身世上多说过半句,便是你婆婆有微词,也都让他给顶了回去。你们的感情蜜里调油似的,教人好不羡慕,这回的事也一样,只要你好好照料郑氏,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亦勋肯定会明白你待他的好,绝不会厚此薄彼,把心给偏了去。」 就说呢,说上这一篇好言好语,不过是担心她使肮脏手段,眶害了郑氏,放心吧,她再不济,也不会使出这等手段。 何况才短短的一面之缘,所有人就都认定亦勋会厚此薄彼,她不喊输,还真的不行。 「太夫人,孙媳妇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回去吧,找郑氏好好谈谈,若能谈出几分感情,往好处想,有你们两个联手,日后外头的女人想迷惑亦勋的心,怕也没那么容易。」 郁以乔嘴里应是,心头却像咬破了胆子,苦涩的胆汁渗入,真苦…… 当一个女人的婚姻需要和另一个女人联手,才能不遭受觊觎,是悲哀?还是笑话她不知道。 【第十二章】 浑浑噩噩地,郁以乔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耕勤院的,只晓得那一步一步踩上的,不是泥、不是地,而是自己破碎的心。 心,不是隐隐作痛,而是铺天盖地、几要将她吞噬的疼痛,是几千个人在里头拉扯、敲捶,非要把她打烂不可的那种疼。 她想放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咬住下唇,紧紧地把伤憋住。她缓缓地张开眼睛,原以为应该是泪流满面的脸颊,伸手一摸,才发觉脸上眼里干涩得如裂了缝的泥土地,炙热,却无力张扬。 「少夫人。」紫荷忧心忡忡地喊她一声。 郁以乔心里头翻江倒海,可脸上却是平静得如一潭湖水,她不禁苦笑。是因为肌肉紧绷,还是神经已经失却知觉? 她飞快往前走,一步快过一步,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似的。 前脚才踏进院里,几个等在门口的孩子跑了过来,围到她身边,领着他们的红菱忧心忡忡地拉着紫荷到一旁低声说话。 董禹宽开口,「娘,他们说那位漂亮的姑娘要来当我们的姨娘,是真的吗?」 姨娘?郁以乔恨死这种时代产物。可是要同自己称姐妹的女子,他们可不就是要喊声姨娘? 「她哪里漂亮啊,根本就是个狐媚子,娶妻娶德,你没听太婆婆说过吗?」董禹襄哼一声,满脸的不悦。 郁以乔明白,这是他在安慰自己,只不过他还太小,小到无法理解男人对女人的要求。 没错,娶妻娶德,娶个能为自己做牛做马、持家管院的女人,而感情部分,他们会去找另一种女人负责,她们美貌温柔、她们善解人意,她们是会让男人作梦都笑着醒来的女子。 古代男人的后院像公司企业,分层负责、各有各的职司,是她忘记这件事,才会在男人身上放入感情。 都怪她穿越的时间太长远,太习惯这个空间,一时间忘记,对于男人,爱情和婚姻是两码子事,也误解男人说过的话会句句应验。 他说,不会再去糟蹋其他女人,可是,郑允娘怀着好几个月的身子呢,换言之,在他们新婚燕尔,在她逼迫自己放弃前世缘分的同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名女子。 真是为着她的面子,才没把人给送进门?真是因为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才把事实掀开?还是因为对她的承诺,早已在光阴洪流中淹没? 第四十章 于他而言,女人是不是只要哄过、疼过,就已经足够? 接下来呢?她还必须成为他第六个小孩的保姆?原来她穿越一遭,不应该开酒楼饭馆,最该开的是托儿所。 她在讽刺自己、嘲弄自己,居然要求这时代的男人一心一意。 她傻了,傻得压抑追求自由的意愿,傻得放弃寻找苏凊文的梦想,待在这个一亩三分地里,耐下心情,认命地为他操持后院。 认真的女人最美,认命的女人最傻,而她居然傻上一回。 「娘,我喜欢你、不喜欢漂亮姨娘。」董瑀华轻扯她的衣服。 她屈下身,摸摸董瑀华的头发,挤出笑容说:「没事的,你们不要担心。」 「要不,等爹回来,我们去同他说去,说姨娘很坏,叫爹别喜欢她。」董瑀月出主意。 怎么能这样说,他们这般讲话,不就是她在背后挑唆? 只不过她现在没力气教训孩子,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再好好想一想,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不至于太委屈自己。 「姨娘没有不好,娘见过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别听旁人说什么就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身为姨娘也不是她乐意的。」 就像她嫁进将军府,就像她必须和许多女人共用丈夫,这个时代的女子有太多伤心事,她无法阻止。 只不过她再伤心、再无助,也无法让自己变成这个时代的女子,无法看不清楚事实,无法把男人的过错往别的女人身上推。 「娘,那您也别生爹爹的气。」董禹祥低声说。 她拍拍他的肩,对所有人说:「你们别操心大人的事,让红菱陪你们下去读书练字,娘还有点事,不陪你们了。」 起身,她往屋子里走,方走过几步,就听见董禹襄扯着喉咙大喊,「娘,你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郁以乔笑了,干涸的双眼在此刻流下泪水。原来感情这种事,只有在孩子身上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男人身上……是泥牛入海,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仰头,揉揉发酸的鼻翼,她猛然转过头,向他们拉扯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说:「我知道。」 随着她的话,几个孩子跑过来,紧紧抱住她。 软软的身子,暖暖的拥抱,他们的力量很小,但是很团结,他们给不了她一把遮风避雨的大伞,但能够在她全身湿透时,捎来温暖。 是啊,她怕什么呢? 前世,她没有亲人,唯一的奶奶还得到阿兹海默症,她一个人,还不是把日子过得精彩万分,还不是没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现在她条件好多了,有三个娘、三个叔叔、五个孩子,她还找到阿翔、找到大桥,她还是一样拥有他们的友谊。 所以怕什么呢?她什么都不必怕,就算把丈夫让出去,就算离开这座将军府邸,她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对,她不害怕,怎么坏都吓不到她的,忘记了吗?她可是女强人。 回到屋子,郁以乔发现董叁居然在,几个下人进进出出,把紧邻正屋的书房给挪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主子吩咐让奴才把郑姑娘安置在书房里。」 为什么是书房,那里不是普通人不能任意进出的地方?就因为对象是郑允娘,所以可以破例? 「茹绫她们已经搬出去,后院是空的。」 董叁顿了下,回道:「少夫人,主子希望您能亲自照料郑姑娘,她怀有孩子,安全格外重要,主子怕有人的手伸太长,奴才怕您想得不周到,便作主将后院改成小厨房,雇下几位新厨娘,以后耕勤院里吃的喝的也方便些。」 他这个隐晦暗示,她怎会听不懂。 董亦勋怕有人对郑允娘动手,就像对待他前几个妻妾那样,于是格外仔细她的饮食安全,连小厨房都弄出来。 「你作主就好。」她点头。 「主子吩咐,先让紫荷、红菱过去照料郑姑娘,奴才会再安排几个人手到少夫人身边让少夫人使唤。」董叁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怜。 连紫荷、红菱都过去?看来他对这位郑姑娘不是普通上心,已经碎了的心,又被狠狠蹂躏,董叁的话如同锋利的刀刃,从她的咽喉狠狠划过去,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主子还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日子,耕勤院还是要劳烦少夫人好生照料。」 有董叁就够了不是?何苦再拖她下水? 缓缓吐尽心中酸气,她明白,这话是在防备自己,防备她和林氏一样,对他的新欢下重手,也防她因妒成恨,在他身边又闹上一出难堪。 算了,他都这般想她,解释再多也不过枉然。 不愿意再听任何话,郁以乔回到屋里、踢掉鞋子,用棉被将自己裹得牢紧,不想、不听,她告诉自己,睡一觉就会变好,会的……一定会……必须会…… 屋外,紫荷低声问董叁,「主子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但他非常看重郑姑娘是真的,主子吩咐,务必要让她毫发无伤。」 咬了咬唇,紫荷明白,这是踰越本分,却还是忍不住问上一句,「主子……很喜欢那位吗?」 董叁苦笑。「那样的样貌人品,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是啊,说到点子上了,那般的样貌人品,哪个男人不喜欢? 只是……少夫人怎么办? 这阵子外头闹得很,许多大臣因涉嫌贪腐,被抄了家,更有许多作贼心虚的朝臣纷纷上奏摺告老还乡,就算这些事与将军府无关,董府上上下下还是人心惶惶,就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这时候,林氏、庄氏乐了,董亦桥被派到外地任县官,远离朝堂祸乱,董昱回军中操练,贪污之事打不到他头上,而董亦勋没人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晓得他人不在京中。 不管怎样,在这种动荡的时刻,能够不沾惹一身骚,便是好事。 太夫人严令府中闭门谢客,家里的夫人们都不准外出宴客,虽眼前事不关家里的男人,但避着躲着自然安稳些。 太夫人说:「可别男人在外头忙活,女人却在内宅里烧火,若是沾上半丁点儿麻烦,谁都不轻饶。」 董亦勋没有回来,而郁以乔不哭不闹,她在等着一个答案,虽然答案已经晾在眼前,翻不了案。 只是她不闹,另一头未必就不闹,林氏、庄氏婆媳俩逮到机会就到耕勤院里探望郑允娘。表面是说话谈心,事实上却是句句明示暗喻、好意提醒,提醒她大房的女主子心机深、嫉妒重,事事要防着、紧着,别漫不经心,若是落了身子,再哭再怨尤也后悔莫及。 紫荷、红菱何尝不明白这些是挑拨,可她们不过是奴婢,能多说什么? 紫荷曾趁隙进郁以乔房里,让她过去和郑允娘攀交情,但对着她樵悴的面容,这个建议却说不出口。 她明白紫荷的好心,明白家和万事兴,只是她怎么能够容许自己婚姻里有不明人士进驻? 她不只一次告诉自己别害怕,可事实上是,她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她说睡一觉就好,只是……哪能呢?心乱,怎睡得着? 她努力把日子过得无水无痕,可,真难。 董肆一趟趟进耕勤院,送来数不尽的礼物,食衣住行样样有,好似她会苛待郑允娘似的。 而且她还真没猜错,除了紫荷、红菱,董叁又亲自挑选四个下人到郑允娘跟前伺候,她的吃穿用度,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而且还有暗卫在,他们日夜分工,将耕勤院守得滴水不漏。 如果这些还无法表现出董亦勋对郑允娘的看重,那么董叁三番两次示意她过去和郑允娘建立关系,就可以充分表现了吧。 可惜她不愿意,不愿意让自己糟心,不愿意委屈自己,不愿意去想像自己和郑允娘在董亦勋的心目中,谁高谁低。 所以……她等着,等一个董亦勋的亲口答案。 「媳妇啊,莫怪婆婆偏心,郑氏就是一副玲珑心肝,琴棋书画样样通不说,见识也与咱们这种养在深闺的女子不同,若非父亲遭诬、家道中落,怎肯纡尊降贵当亦勋的妾?她那样的人品,便是当王妃也绰绰有余。」 林氏口气带着几分喜、几分乐,几分看好戏的期待心情。 郁以乔理解,这是明明白白的挑衅。 同样的话她已听过无数次,郑允娘的出身、郑允娘的品性、郑允娘的才干与能力,无一不将她比下去,一个永远的失败者是不会想去和胜利者攀比的,她并不否认,世上有一种越挫越勇的人,但她不是,她是那种知道古巴队很强,就会希望比赛抽签时,中华队永远别对上古巴的人。 第四十一章 畏缩?她承认,有一点。 前辈子,她让环境逼成女强人,这一生,在三个娘亲的疼惜下,她养出了几分怯懦性子,能够躲在旁人身后,她就不会想要强出头。 所以她不想与郑允娘面对面,不管是好意或恶意的劝解。 揉揉发涩的眼睛,她强抑着胸中如岩浆般沸腾翻滚的情绪,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以及麻木感窜上心头。 庄氏进门,在看见她的那刻,立刻拉起夸张笑容,说:「母亲,大伯对郑氏可真是好,礼物一件件往那边屋里送,件件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看得我真是眼红呐。」 林氏笑道:「还不是送些衣服药材,怀了孩子的女人,是该好好养着,将来孩子生下来健健壮壮的,父母亲才能少操些心。」 「不不不,母亲您弄错了,这回送的衣料是云萝纱,那可是贡品,一般不轻易得的,而且那些个个金钏玉石,质地可不一般,样样件件都是上乘的好货,就说那根镶着珠子的发簪好了,颗颗珍珠有拇指那么大呢。」 庄氏一面说,一面偷眼瞄向郁以乔,但她没搭话,只是一口口慢慢地啜饮杯中茶水,茶水在舌间滑过,品不出香,只品出满嘴苦涩。 「一个妾竟用这般好东西,这就是亦勋的不对了,我都没见过大媳妇穿戴这么昂贵的饰物,不行,这家里还是有规矩的,就算男人不懂事,郑氏也得明白,即便男人再喜欢,一个妾也不能越过正妻头上。媳妇,走!我陪你去说说。」林氏一把拉起她。 郁以乔轻轻地将她的手拂开。「谢谢母亲的好意,既是王爷送的,自然就该她得的,媳妇怎能多说什么。」 撩拨不起她对郑允娘的嫉妒愤怒,便想撩拨她们起冲突? 不确定这对婆媳有没有在郑允娘面前说过些什么,她不想探听、亦不当旁人的枪杆子,她的感情事,关起门来处理就够。 更何况,郑允娘都聪明地不去做多余动作,她傻乎乎地上门当妒妇,岂非落入下乘?她已经输她输得很可怜,何必再把肤浅端到别人跟前,旁人看不起自己已是痛彻心扉,她何必再教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没错,她依然骄傲,依然不想输,就算婚姻感情没了,她也要抬头挺胸。 「嫂子,这可不是装贤德的时候,你就不怕那边越来越过分,硬生生把你给压下去?嫂子,您得学学我,想进门,没问题,可人得攥在自己手里,免得她飞了天,让大伯眼里只看得见那个女人。」庄氏怂恿着她去理论。 郁以乔清楚,郑允娘若能压得过自己,原因只有一个——董亦勋乐意她当赢家,否则就算有孩子替郑允娘撑腰,她也没这个胆识。 她去理论,打的不是郑允娘的颜面,而是董亦勋,就算对他心中有再多不满,她也无意与他作对,好聚好散,是她前世今生始终奉行的原则。 她默不作声,只是似笑非笑的望向庄氏,不说话,却充分表明,自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是董亦勋教过她的「莫测高深」,他说这会让对方多忌惮自己几分。 想起他,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嫂嫂,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替你出头呐。」 「多谢弟妹为我着想,不过几日相处,郑氏就如母亲所言,是个懂事明理的,就算王爷送回来的礼物踰越规矩,也不是她的错,倘若我上门寻衅,却出了个好歹万一,这不仅仅是给王爷打脸,还是教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不管如何,太夫人说了,子嗣最重要,眼前什么都别多说,等郑氏将孩子生下来再讲。」 林氏见她半分不受煽动,攥紧拳头、冷笑一声道:「好个大度有容的媳妇,既知如此,当时让你抬举屋里人,你怎不肯?若是你当时肯给几个陪嫁丫头开脸,也不至于替自己找来这么强劲的对手。」 劝说不成便翻脸?假戏演不真便丢掉面具? 郁以乔微微一笑。林氏也不过如此呵,说有心计,不过是普遍级,也许手段凶恶点,却也不难对付,既然如此,董亦勋那些妻妾又怎会一个个死于非命? 原因是,他从未对她们上心吧。 那么,有了郑允娘,是不是代表,他的心已自她身上移去? 她不愿意妄自菲薄,可她多少看得出事实,即便她口口声声不愿输,其实早就输得彻底。 她问:「母亲,替丈夫找来一堆女人,就真的能将男人拴在身旁?为搏得一个贤德名声,将自己的丈夫拱手让人,真的值得吗?」 她这话同时刺激到两个女人,林氏为搏贤名,身边有几分长相的婢女全开了脸,可又如何,董将军就算长年在外征战,从外头带回来的女人还少过? 而庄氏善妒,董亦桥身边的女人一个修理过一个,依然无法把丈夫的心留住,只搞得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疑东疑西、脾气暴躁。 林氏恼羞成怒,一拍桌子,忿忿道:「狗咬吕洞宾,好啊,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手段把丈夫的心拴住!」 见林氏起身,庄氏也认为自己该讲个两句话,替婆婆壮大声势,她说:「你既无妇德,又不懂得孝顺婆婆,你早晚要得报应的。」 郁以乔没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冷茶水。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两婆媳进门那么久,银喜连茶水都没奉上,果然,换了人就不合用,若是紫荷,茶水待客这种事根本无须她提醒。 可是,换的不过是一个婢女,那么若换的是男人,她能用得顺手顺风? 她把剩下的冷茶水全吞下,苦涩缓缓从喉间落入腹里,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细细的寒风从她的毛孔里一点一点渗了进去,把她的知觉侵蚀出千疮百孔。窗外,下雨了…… 庄氏的话很快就兑现,郁以乔得到报应了。 皇帝下旨赐婚,郑允娘成为董亦勋的侧妃。 如果这个时候,她还坚持等待答案的话,那她的脑子就是有问题。 胸口异常热胀灼痛,仿佛所有的哀怨伤心全如洪水般累积在胸口,偏偏唯一的出口被铜汁铸死,无法宣泄,她只能用力却无奈、不断地、徒劳无功地挣扎着。 问她痛不痛?当然,有千百只手在她脑中抓着扯着撕着,非要把她撕成两半不可。但再痛又如何?当男人的心不在,哭是错、痛是错,连难过哀伤都是错,她何苦用过错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也许她早就错了,穿越、重生,她的奇迹是齐翔、大桥和苏凊文合力为她求来的,这辈子,她该做的是和他们重逢,而不是爱上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男人。 既然错了,就该改过来的对不? 已经超过一个月,董亦勋没有回来,而一道圣旨让她失去耐心,她知道,光是关在屋里自伤已然不够,她必须做一点事情来……圆满未来以后。 心里存下计较后,她领着五个孩子,第一次走进董氏的屋里。 郑允娘正在缝制小衣服,温柔的侧脸、温柔的表情,她不发一语,却让人看见幸福的模样。 如果对方不是这样幸福着,或许她可以给自己一点机会翻供,说郑允娘无奈、说她被命运逼迫,不得不成为董亦勋的妾,但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无法想像,郑允娘和董亦勋不是真心相爱。 郑允娘听见动静,转过身。见郁以乔对她一笑,她连忙起身相迎。「姐姐。」 郁以乔讨厌这个称呼,但她压下这份感觉,对她说:「一切都还习惯?」 「是,姐姐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很好,我住得很舒适。」 向紫荷瞥去一眼,郁以乔低声道:「我不居功,这些全是王爷让人安排的,与我无关。」 「若非姐姐宽容大度,妹妹也不会有平静日子可过。」 很好,是个乖觉聪慧的人,这样的女人和董亦勋很般配。她不想迂回,只想速战速决,于是招招手,让五个孩子近前。 「我带他们来让你认认,这是禹襄、老大,六岁了,聪明、反应快,虽然不爱背书,但是记忆力很好,只要用他喜欢的事来诱导,再难的书都可以记得起来。他是老二禹宽,孩子王、有领导能力,脾气有些急躁,但很有正义感。这是老三禹祥,个性较内向,但做事细腻严谨、不服输,事情若是做得不好,就会一遍一遍反覆、直到做到完美为止。 「这是老四瑀月,之前有点胆小害羞、不爱说话,但最近进步很多,善良体贴细心,喜欢女红,是红菱的得意门生。她是老五瑀华,年纪小却有担当,常常护着姐姐不教人欺负,她想学武功、当侠女,可在这样的家庭是难的,不过我还是让人教她一点拳脚功夫,健身总是好的。」 第四十二章 「姐姐为什么同我说这些?」郑允娘问。 郑允娘不仅人美,连说话的口气都温柔到让人心顺,别说董亦勋喜欢这样的女人,便是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讨厌。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她们一个天生是羊、一个天生是草,她们是食物链里头的消费者和被消费者,角色对立,注定无法成为知交。 郁以乔没回答,却督促孩子喊人。「快喊娘。」 董禹襄向她望去狐疑一眼,说:「她是姨娘、不是娘。」 「有差吗?我介绍你们的时候,有说谁是嫡子、谁是庶子?何况我不是你们的亲娘,你们不也喊我一声娘?娘不是教过你们,分嫡庶是再傻不过的行为,一个人能受尊敬是因为有成就、有能力,也不是因为他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或者是庶是嫡,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在心里头将人分阶级,以为这样便能提升自己,把旁人踩在脚底。」 「这是规矩。」董瑀华添话,她也不乐意旁人占了娘的位置。 「再大的规矩也比不上真心疼惜,如果你们肯敬爱娘亲、娘亲肯疼爱你们,那么姨娘和娘有什么差别?倘若彼此都做不到真心真意,那么便是规矩束缚着你们,又有什么意义?」 「可……她当了娘,你怎么办?」董瑀月鼓起勇气说,声音里头带上哽咽。 郁以乔幽幽轻叹。还能怎样,自然是退位啊。 摸摸董瑀月的头发,把她抱近,郁以乔软声哄慰,「告诉娘,有一个娘疼你好呢,还是两个娘疼你好?疼惜当然是越多越好的呀,就像娘,有三个外婆疼呢,多幸福啊,只要你心里不厚此薄彼,那么多了一个娘、不是更好?」 「没有关系吗?」董禹祥仰头问。 「当然没关系,以后你们要敬她、爱她,把她当成真正的娘来对待,每天请安问好,就像对我做的那样,可以吗?」 董禹宽不语,只是张起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瞅着她。 真是的,才五岁呢,心眼就这么多,这是在替自己找难过? 董禹襄想开口,却让她阻下。 「你们先回去做功课吧,若能把大字写完,下午我领你们做麻糟,好不好?」 不像以往兴匆匆地应好,五个孩子像是嗅到什么危险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离开。 郁以乔叹息,说道:「红菱、紫荷,帮个忙,把他们带下去,我想和郑姑娘说几句话。」 两人应声,将孩子带下去,门关上那刻,她对郑允娘绽放一个微笑。 「你喊我郑姑娘,意思是……不承认我的侧妃身分。」 郑允娘的目光坦然清澈,令人无法对她生出恶感,那种感觉就像让蝴蝶姐姐演坏人一样,很难说服人。 何况,她哪是坏人,她不过是和自己爱上同一个男人,非要追究出个子丑寅卯的话,说穿了,自己也不是第一个,在她之前,董亦勋身边的女人多如流水。 「谁承认、谁否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认下你,你便是他的心中人。」 「你不嫉妒吗?」 「嫉妒能改变什么?我不做无意义的事。」 「所以就这样轻轻放过?」 「放过?」郁以乔偏过头,想半天后说:「是,放过。但不是放过你,而是放过我自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难你、等同于为难王爷,如果他喜欢我,那么我找不出道理去为难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欢我,又怎会在意我的为难?我已经说过,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她的话激起郑允娘眼底一抹激赏,又问:「你不试着去抢去争、去挽留?」 「我比较相信感情来时来、去时去,无法追忆,与其强留,不如放手。」 「所以你打算放手,把孩子交代给我。」 郁以乔刻意忽略前面一句,把重心摆在后头。「说交代不合理,如果你对他们无丝毫真心,那么即便他们是你的责任,你也不会对他们尽力,我只希望你能了解他们、爱护他们,因为感情是相对的,你待他们好、他们就会待你好,如果你不愿意珍惜他们,我只能说……吃亏的,是你。」 「这是威胁吗?」 「不,这是奉劝。」 郑允娘微笑说:「郁以乔,如果我们的关系不是这样,我想我会喜欢你。」 「很可惜,我们的关系就只会是这样。」她不去为无聊假设投射过多的心情。 「想知道我和王爷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对风花雪月不感兴趣。」 「或许没有你想像的那么风花雪月呢。」 犹豫片刻后,郁以乔问:「你是真心希望自己成为王爷的侧妃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成为正妃。」郑允娘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哪个女人不爱英伟杰出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是他的唯一,只是命运从不照我们的喜好安排。」 郁以乔点头,对她的话百分百同意。「不管怎样,如果今天的情势是你花尽心思争取来的,那么就别放弃所争取的,疼惜那个男人,疼惜他的孩子、他的心以及他的一切。」 「你会劝我,为什么不劝劝自己,别那么骑傲?」 她骄傲吗?不,她只是洁癖,对爱情洁癖。 如果她真的骄傲,就不会容许董亦勋攻陷自己的心,就会坚持把苏凊文留在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位置里。 「你好自为之吧。」该说的话说完了,就像责任交接,要离职的员工总是得负起这样的责任。 「你要离开了吗?」沉稳的郑允娘在这一刻,急了。 「你在乎吗?」郁以乔失笑。她怎能表现得这样「真心」,如果她离开,最该快乐的人是她,不是吗? 「我在乎。」 「为什么?怕王爷指责?放心,该说的话、该担的责任,我不会随意加在别人头上。」 「你走不了的。」郑允娘加强口气。 又如何?人走不了、心已远,终有一天,董亦勋会明白,囚着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太无趣。 郁以乔淡淡一哂,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允娘愁了眉。她这样做……是错是对? 【第十三章】 「阿董,快来,小乔不行了。」 电话里,齐翔的声音带着喘息。今天,是大桥轮班在医院照顾小乔,他们两个都有事要忙。 「我马上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苏凊文以为自己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仍然慌乱不休,他这才明白,无人可以轻易面对生死关头。 车子开得飞快,失去沉稳的他连踩着油门的脚也在发抖,他知道自己会失去小乔,知道他们会阴阳相隔,知道离别的日子不远……他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可是理智里明白得再多,他依然天天、日日、夜夜祈祷着奇迹。 他祈求奇迹出现,让他和小乔的爱情有机会走进完美结局,他祈求奇迹出现,让他有机会和她携手走过白头,他祈求奇迹出现,不断、不断地祈求…… 只是当他不顾一切,把车子丢在医院门口,当他冲进电梯,闭眼默祷,当他奔进病房,看见她最后的那抹微笑…… 他终于明白,世间并没有奇迹存在。 泪水沿着他的颊边往下滑。他答应小乔不哭的,所以他和翔、大桥一样,都张扬着虚伪做作的笑脸,只是他们也都无法阻止泪水泛滥…… 小乔,一路好走……他动作温柔而细腻,仿佛怕惊醒她似的,他把她抱在胸口,泪水从他颊边落上她惨白的容颜。 奇迹?他嘲讽着自己。 猛然清醒,董亦勋惊出满头大汗。 他紧咬牙关,四下张望,月光纱、楠木床,桧木架上摆着琉璃盆,床边的花梨木仙桌上燃着淡淡的百合香,晶莹剔透的双龙逐凤雕花紫晶盘里,摆着脆嫩的鲜果……这里是宫中? 是,他记起来了,这里是在宫中,那一刀狠狠砍中他腹间,让他几乎见不到天明…… 所以他没死,他又活了一次? 缓缓挪动身子,鲜明的疼痛侵袭他的知觉神经,这是第二次,第二次濒死。 第一回濒死,清醒后的他忘记前尘往事,忘记父母、忘记妻儿、忘记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情。 第二回濒死,他捡回前尘往事,串起所有记忆,包括董亦勋和……苏凊文的。 他不是董亦勋,董亦勋已经死了,在五年前的元宵节、坠马而亡,他是苏凊文,有个女孩很喜欢喊他阿董,女孩死去的第六年,他也死了,因为工作过度忙碌、心肌梗塞而亡。 他的灵魂悠悠荡荡,追着一个叫做「奇迹」的精灵,他穿越、附身,然后成为董亦勋。 第四十三章 过去五年,他什么事都不记得,误以为自己就是董亦勋,做他该做的事、扮演他该扮演的角色,直到一个月前,他恢复董亦勋所有记忆,却仍然遗忘,自己是苏凊文。 这算坏事吗?也许不是,至少这样的他,没在穿越清醒那刻有太多的心慌与焦躁,他能够毫无异议地接受并且学习这里的生活方式,他习惯这里的道德文化、风俗民情,然后建功立业,成为人人羡慕的大将军及怡靖王,再然后娶了小乔进门。 想起小乔,他不自觉地笑逐颜开,难怪老是觉得她很熟悉,分明没有见过面,他却一眼就把她放在心间。 小乔……她是他的小乔吧,虽然再世为人,她的模样改变了,她已经不认得自己,但他记得她的小动作,记得她的眼神,记得她那张无辜又无害的笑脸,就是那张笑脸,让她成功打动客户的心,成为杰出员工。 对,她是他的小乔,有很多爱、很多关心可以分享给别人的小乔,她和前辈子一样,会把桃子李子做嫁接,爱吃很多种口味的包子,厨艺是比前世进步一点,并依然很爱在厨房里头比手划脚,她还是与大桥和翔处得很好,他有一百个确定,确定她就是他的小乔。 真是幸运呐,即使记忆全失,他的第六感依然引领自己,寻到正确的女子、正确的爱情,他没有弄错自己的心,没有弄错一份真感情。 缓缓闭上眼睛,满腔满怀的浓烈爱意在心中撞击,他真想马上飞回家去,真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小乔,知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你两辈子。 「已经醒来,为什么不喊人进来伺候?」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苏凊文睁眼,明黄色绣着金龙的衣裳跃入眼帘,视线缓缓往上抬升,他的视线对上他的。 他是皇帝,梁琛,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子。 梁琛长得阴柔至美,鹅蛋脸、丹凤眼,薄薄的唇瓣上永远挂着一抹笑,看似漫不经心,却时刻攒着心计。 他没有六王爷凛然威仪的外表,比起当皇帝,他的外型更适合当伶人,只不过……世人皆被瞒骗,不知道隐藏在这美男皮囊下的是一颗货真价实的帝王心。 当年若不是先帝将他看得透彻,怎会点名他为帝?可惜看出他真正实力的大臣太少,以至于发生不久之前的夺位之祸…… 唉,权力诱人,世俗凡人逃得过的没几个。 「我睡多久了?」苏凊文的问话不像臣子,像朋友。 「十天。」梁琛的回话也不像皇帝、像朋友。 的确,他们本来就先是朋友、再是救命恩人,最后才演变出皇帝臣子的关系。苏凊文皱眉。怎么可能睡这么久?就算伤重,也没有一路昏睡的道理。 梁琛看出他的心思,好意替他解惑,「是太医用药让你昏睡着,太医说,多睡觉,伤口会复原得比较快,你可以少吃点苦头。」 「是这个原因吗?还是皇上想趁着我昏睡,处理一些棘手事?」 天地间,也只有董亦勋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要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唉……怎么舍得,他是真的很珍惜这个朋友啊。 梁琛挪步到他床边,坐在床角一侧,痞道:「朕在乎你呐,即使真的很想趁你昏睡当头把事情给处理得一干二净,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顾虑你的感受,所以迟迟未动手。」 皇上的话让他松口气,他露出笑容,添上几分身为臣子的恭敬。「多谢皇上体恤。」 苏凊文举双手认输投降。心机谋算他的确不及梁琛,千防万防,董昱终究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以为父亲死定了,没想到在这个当头,皇上竟会顾虑他的感受。 见他笑,梁琛也松展眉目,随手抓起垫枕摆在身后,懒懒地朝后头靠去,笑得满脸妖孽。「可这份体恤,让朕心底不舒坦,爱卿可要说说,朕心底这口气要怎么宣拽才好?」 觑梁琛一眼,他明白,皇帝的「顾虑」,是为着挟恩求报,既然如此,老父的命握在人家手掌心,他岂能不赶紧巴结上? 「还能怎么办,就是继续替皇上卖老命罢。」他刻意说得几分无奈。 他的回答逗得梁琛笑容可掬,灼灼目光盯上他的脸。太好了,这家伙不再说那些退不退隐的鬼话,施恩不求报是傻子的行径,聪明人要好好利用布施的每个恩惠,以获取最大利益。 「你确定不是随口说说,日后不会翻脸,啥都不做数?」梁琛提提眉头,斜眼看人。 「君无戏言,难道微臣就是品性低劣,翻脸如翻书,说话如东风吹过不留痕?倘若皇上信臣不过,要不学学民间商人,立个契约来玩玩。」他笑着说上一大串。 第一次得意,他觉得自己的心机赢过梁琛。退隐?他可是商场强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才能晾在那里,那些话不过是欲擒故纵,不过是用来稳住皇上,别对自己的父亲下手。 只不过父亲……这两字值得再商榷。 董亦勋的记忆恢复了,驸马爷苏擎风才是董亦勋的亲爹;而苏凊文的记忆也恢复了,董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过去他还未恢复前世记忆时做的,就当是替董亦勋偿还多年的养育之恩,这回他决定要带着小乔和几个孩子离开将军府,再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的亲人下手。 「行!朕信你一回。」梁琛坐直身子,眼底神采奕奕。那些磕脚石头全都搬开了,接下来,他要和亦勋联手,一展鸿业。 「微臣还等着与皇上一起着手实现策划多年的梦想呢。」 梦想……说得好,那个屯田制、赋税改革、海外贸易……当这些事一件一件完成,他会成为史上最贤明的君主吧。梁琛吸口气。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趁你精神还好,咱们来谈谈该怎么处置董昱,免得你又嫌朕自作主张。」 拉拉枕被,他勉强坐起身,说到底,这一刀也不算白挨。 「六王爷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病了,用药多日却迟迟不见好转。」梁琛隐晦道。 苏凊文明白,皇上这是要保留六王爷的名声,悄悄地将他毒杀了。 六王爷梁青云始终是梁琛心头的一块病,只不过当年登基年纪尚稚,不敢大动作除敌,怕坏了自己仁孝之名。 没想到他的隐忍看在六王爷的眼底,竟成懦弱,多年来,梁青云在朝堂扬威嚣张、结党成派,他看不起年幼皇帝,想尽办法拉拢各方大臣,暗地密谋夺朝篡位。 可惜梁青云败在傲慢、败在轻敌,他始终没有摸清楚梁琛的实力。 梁琛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并不光是靠着先帝一纸遗诏,他拥有更多旁人不知道的实力。 梁琛守成,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放任朝臣结党成派,是为区分忠奸,以便暗地培植自己的人。 在梁青云以为自己累积足够的实力时,却不晓得梁琛培植出来的人,足以和那票昏聩老臣抗衡,而他在军中埋下董亦勋这颗棋子,足以把名震大梁的董昱给压制下去。 他,并不如梁青云想像中那般无能。 梁琛表面上的无能懦弱将毒蛇引出洞口,在梁青云张嘴现出獠牙那刻,将他的七丈狠狠捏在手中。 只是可惜了董昱,在战场上多年卖命,最后竟行差步错,晚节不保,功名毁于一旦。 过去几个月,扮演着董亦勋的他忙碌异常,他频频来往军中,策反欲加入叛军行列的将军,他有副好口才,言谈间煽惑人心,董昱虽有虎符在手,在最关键的那刻,十五万大军却没有发挥作用。 因为董亦勋,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消弭于无形。 而以郁以翔为头组织的密探,将梁青云的一举一动监视得密不透风。 举事那日,几百名暗卫同时出动,无数柄锋利的刀子架在叛臣颈上,让他们出不了府第,只能待在府中暗自心惊。 而在梁琛晚膳中投入毒药的太监,在向梁青云发出消息后立刻被逮。 逼宫夜,梁青云以为自己声势浩大,只赢不输,没想到进宫的大臣只有寥寥数人,而董昱带来的军队,竟在最后一刻举刀对向自己。 他这才恍然大悟,自以为完美的设局,到头来竟是缚住自己的陷阱。 成为王、败为寇,直到他看见梁琛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才晓得长久以来,自己都小看了这个侄子。 眼见无法成事,情急之下,梁青云举剑刺向梁琛,是隐身在暗处的他跳出来,替皇上挡下这一剑。 这一剑刺进他的腹肋,却换得董昱一条命,这样他苏凊文便算替董亦勋报答养育恩情了吧。 第四十四章 「那些被押在府中的叛臣呢?」 他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梁琛想收回董昱手中的十五万大军,也可以让暗卫将董昱留在将军府中,不掺和此事。 只不过皇帝要兵,而董昱太过固执坚持,以至于让自己闯入死胡同里。 「朕网开一面让他们自动辞官。告老还乡、落叶归根,是所有人都想做的。」 梁琛的口气里有淡淡忧愁,苏凊文眉毛一抖,若不是太了解皇上的性情,还真要让他这副表情给唬了去。 「那王丞相、李尚书、吴太傅……他们几个呢?」 他们是在那夜与梁青云、董昱一起进宫的老臣,皇上让他们进宫,就应该没留下活口的打算。 梁琛瞪他一眼。这家伙从六王爷到吴太傅,每个都问到了,就是不问董昱,他这是想和自己斗心机,以便见隙插针,把董昱的罪刑减到最低吧! 真是大奸臣,偏偏他就是喜欢这个奸不溜丢的坏臣子……自作孽呀! 「能怎样?你以为他们还能活着走出皇宫?」 「所以……」 「他们鱼肉百姓、贪污官银、偷官仓粮米……罪行重大,判了腰斩。至于家人,男子充军、女子入官妓、小孩为奴。快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梁琛温怒。 「皇上让亦桥到外地当七品县官,本就有心将他置于险境之外。」他说得很肯定。 「是。」他的确震怒于董昱的背叛,却也不能否认,董昱之所以背叛,不乏自己的暗中引导与推波助澜,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收回兵权。 如今情势已照自己所要的方向进行,兵符在手,董昱已不足为惧,放过董氏一族并非难事。 而且董亦勋和董亦桥之间兄弟情深,若是办了董亦桥,怕是挟恩不成反要挟怨。再说,董亦桥本就是个人材,若不是摊到一个固执父亲,早就该受到重用。 「所以皇上想对付的只有我父亲。」 「没错。」 「皇上打算怎么做?」 「朕不就是来同你商量的吗?」 「也让父亲告老还乡?」他试探问。 「弑君叛国可是大罪,就这么轻轻放下,朕心头难平啊。」 「父亲已经年迈,没有兵权,不过就是只已拔掉牙齿的老虎,皇上若是处置过当,怕是会寒了军中大将的心。」 「弑君叛国这等罪行,怎么处置,也不会过当。」 「问题是,皇上连六王爷都没打算安上弑君叛国的罪名,一个老迈将军难不成还能翻上帝位?」见皇帝不语,他继续说道:「既是如此,不如就卖董家一个恩惠,微臣保证,会让人随侍父亲身边,保证父亲再无异心。」 「不成,就这样放过他,朕心中堵着呐。」梁琛拍两下自己的胸口。 「皇上想怎么做?」前辈子,他是谈判桌上的高手,碰到梁琛,他的胜算降低两成。 见他紧张的模样,梁琛乐了。谁说没有人能为难董亦勋,他这不就为难上了?「你说,若是朕同这老匹夫谈个条件,把他的庶长子过继给凤陵公主,你猜,他会不会同意?」 他的话让苏凊文心头一惊。他知道?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难怪从开始,梁琛待他就情分特殊,没把他和董昱绑在一起,原来他早就知道董亦勋的生世。 见他像生吞鸡蛋似的的表情,梁琛更乐了。 「你也知道朕是皇姑姑一手带大的,自然特别心疼皇姑姑,她膝下无子,而驸马爷与皇姑姑鹣鲽情深,怎么也不肯为子嗣伤了皇姑姑的心。朕心头深深感念啊,若是怡靖王爷能过继到驸马名下,让两老年迈时有依靠,得享含始弄孙乐趣,岂不是除了眹的心头病?爱卿本该为眹分忧,这事儿你怎么说?」 梁琛的口气云淡风轻,但表情却是万分笃定。而在震惊过后,苏凊文明白,这件事早就搁在皇上心里多时,他定是要利用这次机会办成的。 也好,这给了董昱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搬出将军府一个好借口。 「但凭皇上吩咐。」 见他如此「乖巧合作」,皇上岂能不龙心大悦,既然龙心大悦,那些个小眼睛、小鼻子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吧。 梁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贤卿,朕再问你一回,那个郑允娘真的是与你两情相悦,她腹中的孩子真是你的种?」 苏凊文苦笑。头已经洗一半,他能不认下?「是。」 「你与她,果真是两情相悦、两心相欢?」 明知故问!他咬牙,再应上一句,「是。」 「好得很,那朕可就没做错事啦。」梁琛拍两下手,满脸得意光荣。 一股不祥感觉油然而生,他屏气凝神问:「请问,皇上做了什么事?」 「朕赐她为怡靖王侧妃。」 梁琛挑挑眉。他还借亦勋的名义赐下不少珍贵物品,让董肆往将军府送,不知道耕勤院里那把火开始延烧了没? 好期待!许久没有好戏看了呢。 一听之下,苏凊文转瞬变了脸色,一个心急,他连忙起身。 梁琛见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心道:果然啊,外头传得没错,怡靖王和王妃情深意切、蜜里调油,任谁都分不开他们。 「听说你那位王妃真难得,从头到尾没哭没闹,连吵都不多吵两声,只是命令下人,把自己的箱笼全清理出来,猜猜看,她想做什么?不会是慷慨大方到想同郑允娘分享嫁妆吧?」 他受不了了,忍下噬心疼痛,就要翻身下床。 皇上见状,笑得眉弯眼眯,两手压住他的肩膀说道:「爱卿这是做什么呢?好好养伤,有什么事,朕都替你担着呢,别怕!」 苏凊文咬牙切齿。他不担还没事,就怕他去担!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是她看重身外物,但这些嫁妆是她日后的安命财,不舍得丢开。于是,她花大把心思将箱笼整理得妥贴稳当,再把银票贴身收藏。 每到夜里把银票拿出来,发觉它们温热温热的,自己都觉得好笑,可能是人在慌乱时总想抱住一些东西,即便是一把稻草也是好的。 表面上,她依然晨昏定省,虽然不管中馈,但家里的大小事需要帮手的,她都没有推辞。 她的生活过得规律,每天领着孩子到郑允娘屋里让他们培养感情,郑允娘虽然对待孩子不热络,却也温和有礼,至少孩子不害怕她,也不讨厌在她跟前待着。郁以乔伤心,但她不让人看出伤心。 旁人不知,紫荷却是明白的,随侍在她身边多时,怎分辨不出她心事沉重?她是笑的,但笑容敷衍成分居多,像是演戏似的,却又演得漫不经心。 她老是在夜空里寻找北极星,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北极星可以为人指点方向。 主子……已经不再是她的方向了吗? 她像在计划什么事似的,又老是恍神;她看起来很忙,却总是重复做同一件无聊事;她看起来不急,但自己知道,她早已经是无头苍蝇,心灵找不到依归。 少夫人问她,「风筝断了线会怎样?」 她回答,「会坠地。」 少夫人摇头说:「只要风力够强,它便不会坠地,而是远离。」 这种充满伤感的对话,时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于是紫荷出现不祥预感——主子将要失去少夫人的心了。 郑允娘在做小衣裳,几个孩子围在桌前练字。没人知道郁以乔在坚持什么,为什么非要把五个孩子和她拉在一起,为什么非要孩子在她跟前练字读书,而郑允娘明白,却不愿意说破。 她放下针线,悄悄地看向郁以乔。是的,她存下非分妄想,她希望将错就错,董亦勋是个风流良善的男子,或许在皇帝赐亲之后,他愿意给她一口饭吃,愿意成全她和孩子。 她看着郁以乔正拿着书,靠在软榻上。 她真羡慕她的自信笃定,羡慕她能够操控自己的命运,更羡慕她的潇洒自在,若是换了旁的女人,怎能不哭不伤不焦郁。 可是她没有,自始至终她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若不是传言她与王爷恩爱齐心,她会以为她根本不在意这段婚姻。 事实上,郁以乔并没有郑允娘想像中的云淡风轻,她只是做出决定,决定不委屈自己。 她讨厌泼妇、讨厌妒妇,更讨厌成天到晚心机算尽,只求男人一个无心青睐,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待在这样的环境,不允许环境将她改造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女人。 所以,哭可以,在夜里;伤可以,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 哀愁也行,但不管是什么情绪,她都不允许自己落入下乘,不允许自己争风吃醋、丑态现尽。 抬头望向窗外,她看着窗外老树,想起自己嫁接的桃树。 第四十五章 那次回娘家,董亦勋牵着她的手在树下比划。 他说:「你觉得在这里架个秋千怎样?」 她没应,他又继续道:「大娘说想种一些菜,我们把屋子给拆了,铺上泥土,把这边的屋子弄成菜园如何?」 那天下午,他规划了很多事,也不知是随口说说,还是认真的,但他眼里有两簇火苗在跳跃,望着她的眼神满是专注。 但她和他不一样,她分心了。 不管他说什么,只是笑着、只是点头,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抹温暖,她承认自己有点小罪恶感,但他的掌心让她想起苏凊文,她的阿董、她的工作机器人、她的英雄。 她知道这样不厚道,在丈夫跟前想起别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和阿董有缘有分,以为她的穿越是为了让他们之间的爱情重生,谁晓得,她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并且欣赏他、爱上他。 她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就算奇迹没有发生在她和阿董之间,至少她能专心和这个男人白首一生,可是她的「以为」,一次、两次被推翻,一回、两回被截断。 她已经无法判定,什么事会成真,什么事会中途改变,只能阿q地想着,或许人生就是一连串改变的过程。 她多少有些埋怨自己的,虽然董亦勋变节,她也无法对他心存怨怼,是因为生存在古代的关系吧,男人对于女人有更大的支配权,并且,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因为她习惯站在顾客的立场想事情。 「第一次见到王爷那年,我十三岁。」 郑允娘突如其来一句,拉回她的心神。 转头,她望向郑允娘那张美得让人无法别开眼的脸庞,她真的很美,美得令人无法对她心生恶念,自己不得不同意,美丽的女人总是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我的帕子被风吹到枝头上、挂在那里,上头绣的戏水鸳鸯在风中飘荡,我羞红了脸,却无法可想。这时王爷来了,轻轻一跃,替我取下绣帕。 「人人都说他风流,说他未成亲,家里的通房丫头就多到令许多男子脸红,但我看不见他的风流,只看得见他的温柔、他的轻声安慰、他的温柔体贴。那时他说,如果我爹娘允许,他要娶我为妻。」 很浪漫的公子千金后花园相会,虽然梗有点老,但在这个女孩子单独出门都是踰矩的古代,能在后花园相会,已经是美到不行的事。 她差一点点就接着问:然后呢? 但郁以乔忍住。这个故事不管怎么发展,事实已经造就,结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有什么好质疑的? 「可惜我的爹靠错边,新帝登基,他入罪下诏,我成为罪臣之女,再匹配不得将军府的大少爷。我怨恨过命运,迁怒过自己的父亲,但再多的埋怨都改变不来事实,我真的没想过,多年之后我们还会相遇,并且结下这段缘分。」 「所以呢?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郁以乔淡淡一笑。说话的目的是沟通,或者达到某个目的,她不认为这样的话题能够增进大小老婆的情谊,所以她这番话定有其他目的。 「我想让姐姐明白,能够有目前的境遇允娘已是心满意足,不会有非分要求,但愿姐姐肯给我一个栖身之处。」 「弄错了,这些话你不该对我说,你应该对王爷说,是他决定你的未来,不是我。」至于她的未来,她习惯自己做决定。 「听闻王爷与姐姐情深意重,若是姐姐容不下我,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是逼着她给承诺?郁以乔理解她的处境堪怜,明白她的身不由己,但不管是「理解」或「明白」,都无法让她在爱情面前放下身段。 对不起,她办不到,宁为玉碎、不愿瓦全,她与她,注定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取暖。 倏地起身,她问孩子们,「字写好了吗?」 「写好了!」 董禹襄第一个放下毛笔,她始终觉得五、六岁的孩子拿笔写字很可怜,不过这个时代的男人就得受这等磨练,她帮不了他们,只好放宽自己的原则。 见大哥写好,几个小孩飞快把剩下的空白部分填满,也跟着放下笔。 董瑀华拉住郁以乔的手说:「娘,我们回去吧,吃过饭、午休后,就做科学实验。」 「耶!」董禹宽大叫一声。 整个将军府除了郁以乔,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做科学实验,但孩子们爱死了科学实验。 董禹宽握住她另一只手问:「今天要做什么实验?」 「玩翘翘板吧。」 「是前几天,娘让下人去做的那个东西吗?」 「是啊,等你们做过实验,娘再想法子在院子里弄一座翘翘板,让你们有空的时候去玩。」 「太好了!」董禹襄用力拍手。 玩过钟摆定律后,院子里多了座秋千,这会儿又有新玩意儿,他的眼睛瞬间发出光采。 几个孩子簇拥着郁以乔离开郑允娘的房间,走出房门那刻,她回头,诚挚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期待一个生存空间,或许你该试着对孩子用心,王爷很在乎他们的。」 郑允娘垂下眼睫。她这是在帮自己? 皇上的耳目众多,郁以乔的一举一动尽纳入皇上眼中。 皇上知道她没有吵过闹过,没有激昂过,知道她默默地在替自己铺路,皇上说她是个妙人、是个值得男子付出心思的女子。 所以她是不是该尽早断了非分妄念,以免希望越大、失落越深? 又或者……再拼搏一回合? 第十四章 「王爷回来了!」银喜雀跃地跳到郁以乔面前向她报喜。 她没抬头,继续摆弄下午要教给孩子们的杠杆原理。 她用毛笔在翘翘板两边画上等距,再一个个实验不同重量的砝码,砝码是用瓷土捏的,已经做得够精巧,但度量衡准确度还不够,她得重复实验,好让孩子在重复操作中慢慢理解重量和力臂的关系。 等这个观念熟透,再进行下一步——支点,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在将军府吗?能为孩子们做的不多,她得加把劲儿。 即便已经做好离开的心理准备,却还是……那种感觉应该叫做依依不舍吧,真白痴,难不成她已经当幼稚园老师当上瘾?还是对一个不专情的男人上瘾? 如果是后者,她会鄙视自己。 猛摇头,她拿起笔在纸上胡乱写字:给我一个支点,我便能扛起整个地球,给我一把利剪,我便能将纷乱的感情线剪得倒落清楚。 银喜见她没反应,向前两步,继续在她耳边说话,「王爷在前头拜见太夫人,马上就回到耕勤院。」 「嗯。」 她敷衍应声,拿着笔继续勾勾写写,写几十个阿董、翔、大桥,写「奇迹」、写「可笑」,写「穿越」,然后在穿越旁边划上等号,等号右边再写上「白来一遭」。 不对,她并没有白来一遭,她有三个娘,得到前世很欠缺的母爱,她还有五个孩子,虽然不是出自她的肚皮,但他们爱她一如亲母…… 在想什么啊她,女人的人生定义怎会是系在男人身上? 没了董亦勋,她的人生不见得就是白耗,说不定离开这里,她还有机会遇上苏凊文,说不定她的穿越本就要先走一段冤枉路、了却些许前世缘牵。 是啊,有那么多的说不定,她怎能随口说什么「白来一遭」?这种话,怎么对得起那些无条件爱自己、在意自己的人? 她刻意忽略胸口隐隐传来的疼痛,刻意表现出毫不在意,她已经输了郑允娘、输了爱情,总不能连气势都输去。 所以,不是董亦勋丢掉她,而是她弃他如敝屣,她不心酸、不可怜,也……不难受。 银喜有点着慌了。少夫人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听说那边那位,天也盼、夜也盼,时时派人到前头探听王爷回来没,一知道王爷回来,就匆匆忙忙命人准备起来,紫荷、红菱不能违背主子的吩咐,只能悄悄地捎来消息,让这边也准备准备,也许王爷会先往这边过来。 「少夫人,要不要备下热水餐食,听说王爷看起来有点憔悴。呃,还是少夫人要不要洗梳打扮一番?以免……」 银喜暗示明显,要她动作快点,抢得头筹,别让那边勾走董亦勋的魂。 郁以乔失笑。又不是抢头香,忙什么呢。她把笔放下,起身道:「吩咐婆子烧水、做碗热汤面送到那边去,再让金喜进来,替王爷寻些换洗衣物一并送过去。」 「少夫人,您这是……这是要把王爷往那边推?」 「傻,王爷的心在那边,就算不推他、他也会过去,我这举动不过是顺水推舟,让他承我的情,日后好让我三分。」 第四十六章 郁以乔刻意淡漠,以便说服自己,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在意董亦勋。 见银喜迟迟不肯动作,她叹口气、起身,自己往屋里寻董亦勋的换洗衣物,待得她抱着满怀衣物走到外头时,迎面看见董亦勋。 他半倚在门边,炽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讲。 她别开脸,把衣服交到银喜手中,淡声道:「送过去那边吧。」 他一手揽着自己的腰腹,走到她面前,用另一手勾起她的下巴,不允许她别开眼睛。 第三千次确定,确定她是他的小乔,热情、乐意为别人付出的小乔,而且是决定了一件事,便要持续地、耐心地、不管有没有回报,都要一路做到底的小乔,一如她曾经为他做的、却没送出手的两千多个便当。 他不是那种会把乱七八糟的理由穿凿附会,强加在某件事情上头的人,但接连几个日夜的思索,他找到自己穿越的重大目的——和小乔完成前世不及圆满的爱情。 所以纵然相见不相识,他还是娶小乔为妻;所以他遇见大桥、遇见翔,并看重他们如手足,那是因为,即便他忘记自己是苏凊文,也没忘记与他们的缘分。 笑容勾起,在知道自己穿越那天,他就想回家、回到她身边,告诉她:谢天谢地,让我们又再碰在一起。 即使这种话会让她一头雾水,觉得他发神经,但他还是想要连续说几遍。 好不容易,他终于能够下床、终于回家,终于终于他又看见小乔那双让他倍感熟悉的眼睛……只是,眼睛里没有他想要的热情,只是,冷冷的冰霜在里头凝结出雾气。 她怨他了吧? 他理解,因为郑允娘。 不过,他也不开心,她甚至连解释都不听,就决定将他放弃。 「你不相信我。」句子很短,却是强而有力的指控。 「不知王爷要妾身相信什么?」 是相信董肆的亲自护送、相信董叁的处处周到,还是相信郑允娘口里的「想当年初见」? 他知道她有多火大,除了玩笑和外人面前外,她从不喊他王爷的,今天连妾身都说上,所以她的平静只在表面上,其实,心头醋海早已波涛汹涌。 这个认知让他很愉快,弯弯眉毛,心平抑了两分。只要她在意,他便不忧心。 她回望他,他眼底藏也藏不住的笑意,竟在片刻消弭了她的怒气。 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个表情,她就改变心境,凭什么她那么生气,可是怒气却被他温和的笑脸秒杀。 舍不得她再生气,他用最简短的话,取消误会成因。「郑允娘不是我的女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什么?!怎么可能?但他的表情不像说谎、他的口气不像说谎,他的态度更是真诚得无庸说服,便让人全然信了他的话。 怎么会是这样? 她以为他要说:这件事我身不由己;或者说:我与她过去的情分,让我无法对她的处境视若无睹;再不然就说:我有错、我认错,但是我不要你离开我。 她想像许多种句型,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像他说出口的这个,令她震惊。 「什么意思?」 「郑允娘,郑立德的女儿,多年前新皇登基,五王爷联合乱臣起事,想谋害当今皇上。郑家二十三名成年男子均被判绞刑,女子及孩童发配边疆,可是她被人救下,多年来隐身在花街柳巷。 「数个月前,父亲进了青楼,结识郑允娘,他明明知道她是罪臣之后,却因心喜她的容貌才品,不顾她身分、不顾她是否会给族人带来灾殃,硬是将她纳为外室。 「我曾经和你提过,班师回朝后我缴回兵权,是怕树大招风,也是因为皇上不放心董氏一族,皇上一心想拿回兵权,而父亲抵死不肯将兵符缴回,于是皇上暗地捜集父亲的罪证,郑允娘便是父亲「勾结罪臣」的重大罪证。」 「所以你便替父亲担下这个名头?」 「对。」 「皇上对你还真是特殊,同样是嫁进将军府,嫁给父亲和儿子,就能分判有罪无罪?」她不信这种说词。 「因为我是皇上的心腹,在成为他的臣子之前,我先是他的朋友和救命恩人,这是其一。」 「其二呢?」郁以乔追问。 「其二,我不是董昱的亲生儿子,我是驸马爷的儿子。记不记得,我在出门之前曾经告诉过你,等你见过驸马爷,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要说的……就是这个秘密?为什么非要她见过驸马爷才说?因为他们长得很相似吗?难怪,难怪婚前凤陵公主要见她一面,难怪婚后,公主三番两次递帖子相邀,却总是被公公拒绝。 他拉着她的手,到桌边坐下,像说故事似的,他将梦境中董亦勋的遭遇与他之后恢复记忆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 「我的生母原是驸马爷苏擎风的贴身侍婢,十五岁那年,府里替她开脸成为驸马爷的通房丫头,后来皇帝赐婚,驸马和凤陵公主情深,他不愿意我的生母伤了公主的心,便打算在成亲之前,将她送出府。 「一次父亲到驸马爷府里作客,却看上我生母,便向驸马要回我生母,当时我生母腹中已经有我,只是尚未自知。 「父亲很宠爱我生母,不久她生下我,当时父亲在军营里,我们母子俩的性命便掌控在林氏手里,林氏将我生母毁容、断指、刺目……我生母明白,只有她死,我才能活……我在五年前的元宵节知道了这个秘密,快马狂奔想到公主府找到玉嬷嬷,澄清自己的生世……」 「你策马在街上狂奔,没想到几支暗箭射来,马失蹄、你坠马。」 多年疑问答案解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冷的天,他连大裘披风都没穿就出门。为什么他非得策马狂奔,赶得这样急切。 「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就在你身边,有个大夫替你把脉,他说你死了,死者为大,我拿出帕子,要将你的脸盖起来,没想到你突然张开眼睛看我,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她还记得,当时他深邃的眸子,仿佛要看穿她灵魂,那个眼神,教人震撼。 「原来我那么早就认识你了?」他们之间,果然是前世缘、今生定。 郁以乔一笑,续问:「你不是因为马受惊吓而坠马的,有人朝你的马放暗箭,那些箭穿过马腿骨头,还有一支箭射进马颈,力道很大,可见得射箭之人的武功高强,你和谁结下仇?你有没有查过那些暗箭是谁射的?」 「我醒来之后丧失记忆,怎会去查这种事,但父亲查了,不过最后不了了之,可是,他打杀了林氏身边的老嬷嬷。」 所以是林氏做的好事?为了董亦桥也为了将军府的颜面,此事不能揭发,只能让他吞下暗亏。 「是不是因为老嬷嬷的死,激怒了她,才有后来那些妻妾殒命事件?」家庭原是带给人们温暖的地方,却没想到替他带来的全是伤害。 他苦笑。「不是,是因为我身上流的不是董氏的血,父亲可以容许我这个意外存在,可以容许我替家族争光采、争爵位,以便传给后世,但不能容许我的孩子错乱董家的血脉。于是,他纵容不知情的林氏下手。 「在父亲眼中,那些女人必须死,而禹襄、禹宽……他们也得死,只不过,她们的死闹出的动静太大,几个孩子才能保存至今。」 她握了握他的手,无声安慰。 苏凊文转开话题,那是董亦勋的悲剧,他不愿意多提。 「想不想知道,这些天我去了哪里?」 「你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 于是他将六王爷叛变、父亲加入的事说了一遍,他也提到前些日子策马在各个军营间,说服将军们不要受自己的父亲蛊惑,背叛朝廷的信任。 说到紧张处,郁以乔皱起眉目,红丝泛进眼白,雾气濡湿双眼。难怪他的手老是压在腹间,难怪他神色憔悴、周身带着淡淡的药草味,原来是受伤了。 「既然受伤,为什么不留在宫里,让太医好生照料?」 「皇上一下子让董肆往郑允娘那边送奇珍异宝,一下子假传我的意思,让紫荷、红菱去伺候她,一下子又让她当侧妃,你表面上不吵不闹,却已经把箱笼全部整理好,我要是再不回来,恐怕等着我的就是人去楼空了。」 「那些……全是皇上的意思?」 「不然呢,我会笨到给自己挖坑跳?父亲的姨娘怎么比得上自己的结发妻,要伤心,也是郑允娘去伤,怎么可以让我的妻子受伤。」 第四十七章 「你不是皇上的朋友加救命恩人吗?他为什么要害你?」 「他在生气、他睚皆必报。」 「气什么?」 「两件事,第一:我勉强皇上除去父亲的叛逆罪行,保全了父亲的面子,让他自动引退朝堂。第二:我联合皇太后,替他挑到一门好媳妇。」 前面那件,已经让皇上很不爽,但他肚子上的伤,逼得他不得不挤出几滴良心,好让他全了孝悌之心。而后面那件,则是让皇上不爽至极。 「既然如此,他该感恩戴德,而不是想坏人夫妻情吧。」 「问题是,那门好亲事不是他想要的。」 「皇上喜欢的另有其人?」 「没错。」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小乔,皇上和我们不一样,他有他的责任和担当,陈皇后的娘家可以带给皇上最大的益处,皇上接下来要推展的朝政,需要陈家的大力支持才能办得到。我向你保证,陈皇后绝对不是个苛刻的女子,她绝对会全力辅佐皇上。日后有机会我带你进宫,你再好好评断陈皇后这个人。」 郁以乔点头,误会解除,心中豁然开朗,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情,看着他、盯着他,沉沉的心里有无数的情绪在里头翻滚。 苏凊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要消化的事比她更多。 握住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他一直不晓得,为什么胸口处老是凉凉的、空空的,直到她的手掌心贴合了,他才明白,过去几日,自己丢失的是什么。 差一点点,他就失去她了吗? 「小乔。」他喊她,她没应。 「小乔。」他再喊她,这次她应了,轻轻一声「哎」,她听见他的温情。 「小乔。」他又喊,在前一世,在她死去的那几年里,他总在入睡之前喊几遍她的名字,好像喊着喊着,她就不曾离开过自己。 「怎样?」她笑着应了。 「小乔、小乔、小乔。」他继续喊、不停地喊。他终于又把她喊回自己身边。「你到底做什么?」她笑得更厉害了。 他还没够,再喊,「小乔、郁乔,郁乔、小乔,小乔、郁乔、郁乔、小乔。」 像是某种仪式,也像某种咒语,他重复念着、喊着,然后笑容渐渐扩大。 她夸张的笑容收敛,因为他喊的是郁乔,而不是郁以乔,是俏皮喊法?眼珠子溜过一圈,她说:「你再没事乱喊,我不应你了。」 他笑弯眉毛。她不喊王爷、不说妾身,是对等的你、我,所以,雨过天青、事过境迁! 他圈上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问:「热水和衣服,可以不必送到那边了吧?」 她赧红双颊,说:「你爱在哪边就在哪边。」 「那可不行,非礼父亲的女人是乱伦。」 「什么父亲的女人,人家十三岁就看上你了。」 「真的假的?我不认识她的!」他态度郑重起来。 「你帮人家把绣了双飞鸳鸯的帕子从枝头取下来,又说,若是父母亲应允,便要上门求亲。」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这回事,不会是皇上编出来的剧情吧?」他认真捜寻所有有关董亦勋的梦境,连续翻过几翻,都翻不出这个场景。 「你确定?」 他高举五指发誓,脸上表情郑重,无丝毫玩笑成分。 郁以乔笑开,悬了多日的心终算落地。他,终究没有辜负她的爱情。 他看着她,一眨也不眨,看得她脸颊微微泛红,别开眼。她也是会害羞的。 「好吧,信你一回,我去把箱笼里的东西放回原位……」 苏凊文拉住她的手,说:「那倒不必,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 「搬家?」 他们要被劳改、下放、发配边疆?因为即便皇上再看重他,叛国都是不能轻饶的罪刑?因为他,皇上动不了叛变的董昱,只好动儿子?不会吧…… 她受惊吓的表情很夸张,苏凊文一眼猜出她在想什么。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皇上和父亲谈条件,如果他同意让我过继到驸马和公主名下,就把叛乱罪一笔勾销,反正我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过继也不过就是各归各位。父亲同意了,所以今日父亲和我一起返回将军府。」 直到现在,太夫人还不晓得过去近一个月,儿子入了大牢,而长孙躺在宫中养伤,皇上在这关头周全了父亲的颜面。 父亲再固执,也当知道羞愧,自古至今,叛国弑君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是因为这个他恨过、怨过的儿子,他才保住光采,也保住一条命。 而皇上轻轻放下,除不愿朝堂再受震荡之外,也是在为日后的新政铺路。 「你也同意了?」 「这是最好的做法,我离开,林氏就不必成天到晚担心我会抢走亦桥的财产。父亲不必看着我和驸马爷越来越相似的脸,日日揪心。而驸马爷膝下无子,一直是公主最大的心病,这样做,处处都周全。」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柔声问:「你喜欢凤陵公主这个婆婆吗?」 郁以乔失笑。再怎样,凤陵公主都比林氏好上几千倍。她笑着说:「反正不管你去哪里,我终是要跟着的。」 「嗯。」他贴着她的脸,软声道:「小乔,我想你了。」 他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脸,顾不得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想得心急…… 「王爷、少夫人,热汤面来了。」不会看眼色的银喜端着面急急进屋。 郁以乔一个心急,慌张推开他,坐正身子。 她这一推、推到他的伤口处,痛得他龇牙咧嘴,他深吸气吞下怒火,隐忍说道:「你!去把紫荷和红菱换回来!」 银喜僵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 郁以乔捣着嘴笑道:「快把汤面放下,再去让金喜备热水,然后去那边说一声,王爷让紫荷、红菱过来服侍。」 「知道了。」银喜呐呐应道,转身出门。 好事被打断,又得重来,苏凊文有点哀怨。算了,先吃饱再说,过去几天他寝食不安,天天担心小乔跑掉,现在心放下,就觉得饿坏了。 郁以乔起身,打算把面端到他面前,他则动手玩着她给孩子做的翘翘板,视线落在那叠白纸上,当「杠杆原理」四个字跳进眼中时,他猛地一惊,把整叠纸抓到眼前细读。 给我一个支点,我便能扛起整个地球,给我一把利剪,我便能将纷乱的感情剪得俐落清楚。 阿董、翔、大桥、奇迹、穿越…… 他像被雷打过似的,视线定定锁在郁以乔身上。 他不知道这种行为叫试探还是疯狂,没有经过理智分析,话就这样奔出嘴角。 「郁乔,你死后三年,阿嬷走了,她死得很安详,听养老院的护士小姐说,上午她还唱着「安平追想曲」,睡午觉后,她再也没有清醒。 「我和翔、大桥将她葬在你的坟墓边,遗照是从我们的那张团体照撷取下来的,她穿着大桥缝制的红色旗袍……」 郁以乔也呆了,捧着面碗的双手在发抖,无数的镜头自脑海飞掠过,抖个不停的嘴唇好半天才发出四个字,「你是阿董?」 喧闹声、嘻笑声,从墙里传到墙外。 这三间连在一起、新盖成的屋宅,曾经是苏凊文送给郁以乔的秘密惊喜,是他和周易传关在书房里密谋好几回的成品。 这三栋宅子住了好几家人,最左边是公主府,住着凤陵公主和驸马爷苏擎风,中间是怡靖王府,由更姓改名的怡靖王——苏凊文领着妻子和五个小孩住在里面,最右边住的是三对夫妻,以及他们的义子义女。 周易传和秦宛音领养董叁、董肆,如今他们改名为周商,周易,住在春风苑里;大何和杨素心领养改名为何晋、何元的董壹、董贰住在夏阳苑中,而柳盼采和小何喜欢女儿,他们领养了紫荷和红菱,一起住在秋雨苑。 他们把老家那棵嫁接成功的桃树移植过来,树长得很好,季节一到,果子便结满枝头。 有周易传和周商、周易的帮忙,再加上恢复前世记忆的苏凊文,他们的铺子光是京城里,就开了将近五十个,庄园、田亩更是买过一座又一座,当初的拮据已经不复见,日子顺心顺意。 苏凊文的官越做越大,如今已官拜丞相,是皇帝倚重的左右手。有他这个「哥哥」以及「妹婿」的帮衬,董亦桥和郁以翔的官路也走得一帆风顺。 董老将军再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他安安适适过着退休生活,郑允娘在去年替他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亦飞。 终章 孩子长得白白胖胖,聪明又可爱,这对母子的存在,碍了林氏的眼,她几番闹腾,却把丈夫的心越闹越远。 她想继续这样下去可不成,于是故技重施,想坑害郑允娘母子,但郑允娘可不是普通女子,她聪慧、有心计,再加上妓院里的几年磨练,林氏哪里是她的对手?要知道天底下最奸险、最肮脏的地方就是后宫和妓院,想眶害从那里出来的人?谈何容易。 林氏奸计被董老将军发觉,这回他再不姑息,把林氏送到乡下宗祠静修养病,这下子,郑允娘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回得了京城。 事过境迁,郑允娘向郁以乔实招,她的确在十三岁时遇见董亦勋,董亦勋也说过要托媒为聘,所以在皇上封她为侧妃那天,她动了心思,想着也许将错就错,只要在董亦勋身边待得够久,或许她会重新掳获他的心。 郁以乔会不会为此事计较? 当然不会,因为那个看上郑允娘的男人是董亦勋,不是苏凊文,她的阿董爱了她两个生世,虔心向奇迹精灵求得奇迹,才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重遇,这样坚贞的爱情,如果她再有丝毫怀疑,那么她就太对他不起。 没了林氏,庄氏闹腾有限,再加上有郑允娘压着,将军府平静许多。 董亦桥虽然不满意这个妻子,却看在小孩面子上,日子顺顺当当地过下去,茹燕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如今子女双全,他的人生也成就起一个好字。 他经常约郁以翔往怡靖王府跑,而不管是秦宛音三人或郁以乔,都不吝于热情相待,于是这里成了他们的欢乐窝。 这天,天气晴朗,微风徐徐吹拂。 驸马爷苏擎风同周易传下棋,小何和郁以翔、董亦桥、苏凊文聚在石桌边讨论朝堂大事,几个小孩或是拉着大何、何晋学武,或是和董伍嬉闹,或是围在凤陵公主、秦宛音三人身边说说笑笑,院子里,处处充满笑声。 郁以乔拿着本书,懒懒地躺在董亦桥替她张罗来的竹椅上,身旁紫荷、红菱轻轻打着扇子。 「少夫人,吃点东西吧。」 「再吃下去,就变成猪了。」 她摸摸自己的圆肚子。早跟阿董说过,孩子已经那么多了,干么再生,嫌家里粮米太多吗?可他坚持再生个孩子。他说禹襄几个都是「董亦勋」的孩子,她得生一个「苏凊文」的孩子。 她很不以为然,觉得这是他为热衷播种找出来的借口。 「怀身子的妇人都是这样的,要多吃点,孩子才会长得好。」 「就怕孩子没长肉,肉全长到我身上。」 「担心什么,再胖我都不嫌。」苏凊文走过来,弯腰抱起她回到屋里,临行,丢下一句欲盖弥彰的话。「少夫人累了,我送她回房。」 见那模样,紫荷和红菱哪有不懂的,红了脸,红菱硬着脖子说:「大夫说,少夫人快要足月,万事……还是小心一点。」 红菱的话让郁以乔一路从脚底红到头顶心,她掐苏凊文一把,「都是你,她们都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有要做什么吗?」他故作无辜。 「没有吗?那张色脸全写得明明白白。」 「真的,全写明白?」他加快脚步回到屋子里,轻轻把她放在床上,脱掉鞋子,也跟着上床,指指自己的脸问:「那……它有没有写,我想要……」 话没问完,他已经封上她的嘴,辗转吸吮她的甜美。 他的吻一路往下滑,来到她的胸前,因为怀孕,那里变得更丰满圆润,一沾上,便停不下来。 她被吻得气息不稳,还记着说:「不要,很胖很丑。」 「胖一点好看,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他一吻再吻,吻到自己气息不顺,吻到某些东西呼之欲出,但是……在最后关头他控制住自己。 因为大夫的话言犹在耳,他不会放纵情欲,陷小乔于危险中,这里没有妇产科,没有手术台,也没有名医可以挑,女人生一回孩子、进一次鬼门关。 「现在这么说,若是哪天来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看你嫌不嫌弃我。」 郁以乔拢起衣服,挤挤鼻子、噘噘嘴。真不喜欢这个万恶时代,什么一壶配多杯,若是壶身小、茶水少,看怎么把每个杯子给添满,累都累死你。 苏凊文将她抱到膝间,搂着她的腰说:「我哪敢?我亲爹只娶一个,你三个爹也只娶一个,我若是敢破例,肯定会被踢出去。何况……这里。」 他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说:「这里住着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男性,他明白一夫一妻和忠诚,对婚姻有多大的重要性。」 他说着说着,笑了。就算那个二十一世纪男性不在,他也没想过娶很多女人,不只因为他对众星拱月不感兴趣,更因为太多的例子教会他,多妻多妾并非多福气,董昱是一例,郁瀚达又是一例,与其在女人身上贪婪,不如在事业成就上贪心。 郁以乔赖进他怀里,撒娇道:「阿董,我喜欢这里,真的很喜欢。」 「即使这里交通不便、资讯不发达?」他试问。 「嗯。」 「即使这里男尊女卑,女子的社会地位低下?」 「嗯。这里的东西很少,没有便利商店、没有电子产品,夏天没冷气、冬天没有热呼呼的关东煮,无聊了,也没有韩剧和《总裁的女人》可以杀时间,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里有很多的亲情,有你,还有我们前世无法圆满的爱情。」 苏凊文笑眯双眼,把她压进自己胸口。他向上苍发誓,他愿用性命、用自己的一切,来守护怀中这个女人…… 屋梁上,一个叫做「奇迹」的精灵懒懒地靠坐着,她摇晃两只脚,一边看着保护级剧情、一面嗑瓜子,她身边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有点无聊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你不会是想让我穿越到这里,当那个没出世的小孩子吧?」 她摇头,说:「如果那个女人知道,我让你这种不男不女的家伙投胎到她肚子里,她会憎恨奇迹。」 「什么不男不女的家伙,说话客气点,我只是比较阴柔,比较花美男。」男子不服气地觑她一眼。 「你敢说,你喜欢的不是男人?」 他倒抽气,握紧拳头,朝她怒吼,「我不是gay,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比较中性的男人!」 「男人?」她嫌恶地上下瞄他几眼。「行了,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给你个更好的身分。」 「什么身分?」 「太子怎样?陈皇后肚子里那个马上要探出头了。」 「太子?我才不要,那种动不动就要喝毒药、射毒箭的行业,不干!」 「这样啊……好吧,那就剩下郁以乔肚子里这个可以挑喽,其实我也觉得这个比较适合你。」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的啊。冒着被郁以乔埋怨的险,我拼了!」 女的?他的自尊心又被狠狠践踏。 「不不不不不……我还是当太子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来接他归往西方极乐世界的怎么不是佛祖啊?为什么要派这个尖酸恶毒的鬼精灵来整他? 「确定?」 「确定!」 「不后悔?」 「不后悔!」 谁说他不后悔,他早就后悔一千次了,他不应该去学飙车的,他是花美男啊,又不是热血青年,阿爸阿母,对不起啦…… 「那好,记住喽,郁以乔肚子里面的那个是你以后的老婆,记得对人家好一点。」 「指腹为婚哦?那如果她长得很丑,我不是亏了。」 「嫁给gay?我想她亏得比较多。」 她拍拍身上的瓜子壳,转身飘出窗棂,男子赶紧起身,跟在她后头飘出去,他一面飘,一面朝着她的背影大叫,「我、不、是、gay——」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他未来妻舅们的笑喊声……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金夫银夫糟糠夫 上》作者:千寻 2、《金夫银夫糟糠夫 下》作者:千寻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