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银夫糟糠夫 上》 序言 【序言 生命中非做不可的事 千寻】 大家好,我是千寻。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时间过得飞快,才一转眼,新年已经离得很远,清明节悄悄来到跟前,然后,相交身。 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你们现在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恨不得可以快点长大,可是你们会慢慢发现,到国中,时间快了一点点,高中,再快几分,大学,快得让你恍然发现,怎么昨天是新鲜人,今天马上就要走出校园了,然后一转眼,就业、结婚、生孩子、孩子已经大到你开始怀疑他们曾经小过。 接下来,时间快得像火箭,你每天都希望时间不要走得这么快,你时刻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张开手,发现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我现在就有时间快得像火箭的感觉,常常一晃眼,天就黑了,一天就过了,回过头暗自悔恨今天过得太混。 写作是自由业,要做多少、写多少,全凭自由心证,没有人会赶你、催你,如果不够自律,会发觉,啊啊!月底到了,不知不觉间,蹉跎了光阴。 那种感觉,有点吓人。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觉,在过去一年,台湾作者的出书量变得很少,看到的大部分是大陆作者的书,过去一起写小说的好朋友,从这块园地里一个个抽身离去,心底有点惶惶然,不确定自己还能够在这里坚持多久而不被淘汰,只能不断鼓舞自己,加油、加油、再加油,与其想太多,不如闷着头继续往前冲。 对于我而言,写作不只是经济来源,还是兴趣以及成就。 因为这个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有存在价值,我已经写过数不清的书,但直到今天我还是一样,完成一本书、过稿、出书,每个过程都会让我兴奋无比,像是对自己有了交代,也像是我的人生阶梯又爬上一层。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那我想我非做不可的是:不断写、拼命写,写到我的满足已经多到生命再也负荷不了。 你呢?你生命中非做不可的事是什么?你开始做了吗?努力做了吗?碰到挫折是停下来,还是硬着头皮撑过去? 第一章 【第一章】 天很晴,太阳很亮,美好的一天正式开启。 十月二十七日,台北的冬天难得看见骄阳绽放,不管是上班族、学生族或任何需要早起的族群,看见这样的太阳都会忍不住发自内心微笑。 当然,再美好的阳光底下,还是有人快乐、有人不幸,但不管是悲是喜,地球依然转动,光阴依旧不为任何人停息。 都说台湾是个多元社会,不同的人、不同想法、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以认真程度来说,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上班下班、一样努力工作、一样的汲汲营营、一样为着两口饭拼搏全力。 郁乔是个上班族,她也是这忙碌人口中的一分子。 她的闹钟总是准时在六点钟响起,她起床、盥洗、做便当,然后进房间化妆、把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干净俐落的发髻、换上一成不变的黑或灰色套装,最后拿起公事包和便当、钥匙,走出家门搭捷运。 她有车,但不常开。当初买车是为了带阿嬷到处玩,并不是为了自己上班,因为停车太麻烦,而且她并不喜欢张扬。 她是许多人眼中的女强人,但到底是或不是?到现在,她也没个定论。 她是比别人乐观一点、积极一点、拼命一点,这些东一点、西一点累积了今天的小小成就,至于「女强人」三个字,她始终觉得太沉重。 二十二岁那年,她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一家房仲公司上班。 六年来,她比任何人都勤奋,工作时数比别人多五成,所以她卖房的红利奖金大概是她薪水的二十到三十倍,碰到运气好、客户佳的状况下,薪水会多到让自己脸红、让旁人眼红。 二十二k?她还没有拿过这种薪水。 四年前,前任董事长想要升她当分店店长,虽然她太年轻,年轻到不容易管理手下一堆卖房老鸟,可老董事长想赌一赌,看看自己的眼光准不准。 不过她有自己的主意,她放弃这个升迁,并告诉老董事长,希望能进总公司、坐办公室。那时老董事长不太赞同,一个月领数十万的业务员去坐办公室?是大材小用了。 但她坚持,只要是大材,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小用。 事实证明,她在行销部做得相当好,从部门的小职员一路往上爬,在短短的四年内成为行销部副经理。 至于那么有企图心的她,为什么干不掉经理、取而代之? 很简单,经理是老董事长的弟弟、新董事长的叔叔,不管他做事的能力是否高强,那张椅子只有他可以坐,除非哪天他坐腻了。 虽坐办公室,不过她卖房子功力不减,一个月固定七到十户的成交量,替她的收入开出亮眼成绩,这点,就算是经理也远远追不上。 开会时,她经常鼓励员工,要做让客户感动的事。 但她比谁都清楚,比起感动客户,她更喜欢做的是感动存款簿的事,也因为她时常感动存款簿,所以存款对她付出真心诚意,在房子贵得让百姓上街头抗议时,她用自己的能力,买下自己的房子。 她的房子算不上豪宅,但这年代能在大台北地区买到一间交通状况不错、屋龄不过度老迈的透天厝,她郁乔可以称得是现代台湾青年楷模了。 从小到大,不管是在功课或职场,她都无往不利,过去她的老上司曾说:「以小乔这股拼劲,早晚她会变成女版的王永庆。」 而她也相信,没有不景气,只有不争气,只要一路争气下去,她早晚会成为女版王永庆。 可是……这个认真相信「一分耕耘就会一分收获」的她撞到墙壁了,向来过关斩将、无往不利的她,昨天被千军万马砍得措手不及,重大挫折狠狠砸到她头上,第一次,她无法摇旗呐喊,说自己又战胜一场。 于是昨天,进入职场六年的她,第一次做出任性决定。 她推掉应酬、推掉工作,连董事长召开的会议也临时缺席,狠狠地思考了一回「人生方向」。 她进pub,点了一杯烈酒。通常不应酬的时候,她绝不碰酒精类饮料,因为她痛恨酒精、痛恨酒精进肚子后,那种迷迷茫茫、力不从心的感觉。 她并没有喝掉那杯酒,只是用手指头沾着酒水,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写下同一个字:why?why?why?why…… 那个「why」,她用很长的时间找不出答案,只好换个题目自问——你的人生要这样下去?除了钱,你没有别的需求?你想一辈子在钱堆里打滚,直到最后,抱着钱、埋进钱堆? 可问题的答案往往需要光阴去证明,不是几个自问自答就能解决的,所以离开pub时,她全身充满酒气,但眼神清明,她可以走直线,也可以对酒测器吹气,可那些问号,她依然找不到解答,只晓得,她、必须、改变。 今晨,六点钟的闹铃响起,从床上坐起来时,她再次提醒自己,她要改变,彻头彻尾地改变。 她下床,把棉被踢到一边,拿着小说进厕所。 那是好几个月前,青青送给她的,说是要增加她的浪漫情怀。青青是她行销部的同事,常取笑她少一根浪漫神经,当时她回答青青——「没关系,我有赚钱神经就行。」那个口气睥睨天下,骄傲到让人想揍她一顿。 但那本书还是进了她的包包,跑到她乱七八糟的床头柜上,那本书的书名很有趣,叫做「总裁的女人」。 许多女人都想当「总裁的女人」,她们认为这种行业不必朝九晚五、不必开会时被老板骂到臭头,也不必刮风淋雨赶上班、还得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迟到被扣全勤奖金,整体看起来,是个优质行业。 但她的看法却和那些「许多女人」不一样,她觉得那行业不是朝九晚五,而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当然喽,如果总裁身体不行,也许工作量会轻一点,如果总裁热爱威尔刚,偏偏性格中又存在某些阴影,那个工作量与工作内容啊……唉,非常人可以撑得过。 而且这种女生有时还要用名牌来撑场面,顺便掩饰小三的身份——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小三?就不能是老大吗?拜托,那些老大不会被叫做总裁的女人,而会被叫做总裁的对手或总裁的同路人。总之,她们的收入虽然丰富,但开销也大,甚至动不动就得进整形中心为自己磨皮削骨、进行大改造,以新鲜美丽争取下一年的续约机会,几年下来,收入和支出打平,而青春消耗完毕,剩下的是什么?一副没脑袋的老躯体? 够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天,她不必大「战斗便」,不需要在三分钟内解决生理需求,可以拿着小说坐在马桶上,悠悠哉哉地享受将昨天的废物经由肠道排出的顺畅感。 过去一直用短短几分钟处理完毕的问题,今天她花一个半小时,然后收获是知道整本书,只是在阐述两个字——狗屁! 狗屁,富家男才不会看上贫家女,因为从小到大的环境,让他们的观念态度想法相差很大、很大、非常之大。 男主角爱上女主角的单纯与善良? 哈哈,还是狗屁! 善良这种东西,富家男撒钞票就可以买到好几把,不管是真是假。至于单纯?单纯的女人只能到启智中心去寻找,因为想在这个时代活赢男人、抢赢男人,女人就不被允许单纯。 好吧,她承认自己偏激,承认自己嫉妒,也承认她只是在为自己的挫折发泄恨意。 不过,还是一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花了一个半小时大便,这是改变的第一步。 洗洗手、走进厨房,拿出昨天放进冰箱里的白饭,把每种菜都切得细细碎碎的放进锅里炒。 郁乔做得一手好炒饭,她会用各种配料炒出各种不同色香味俱全的炒饭。这并不是在强调,现实生活中的她没机会「炒饭」,所以每天早上在炒饭这件事情上头着墨,而是在强调一个女人花六年时间做同一件事情的话,绝对能让这件事驾轻就熟。 是,过去六年,她都做同样的事——拿起保温餐盒、装一半炒饭,另一半盛进碗里当早餐。 这么省?赚那么多钱的女人,竟然两餐都吃同样的食物? 这是有原因的。 餐盒是郁乔为一个暗恋了六年的男人所做,只不过前两年她距离他太远,远到没勇气把餐盒送出去,后四年却又因为距离太近,近到明白,倘若炒饭送出去,会得到什么结局,所以过去六年,她吃了将近四千顿炒饭。 唉……女强人?女强人也有示弱害怕的一面。 第二章 炒饭炒好了,她略略一想,从橱柜里找出同款同式,却新得像是从来没用过的便当盒。 会买两个便当盒,不是因为百货公司举办买一送一的活动,而是当时她心存不实际的想像,想像自己的恋情被对方愉悦接受、感情与日俱增之后,能用情侣便当盒共吃爱的便当。 这个想像没有实现,所以叫做不实际的想像。 把锅里的饭分装进两个便当盒中、收进袋子,再将锅子锅铲砧板一应用具全堆进洗碗槽,她现在不想整理,虽然阿嬷有叮咛过,热锅好洗,用完要顺手洗干净。 她走回浴室,洗澡、洗脸,把全身上下洗得香喷喷,通常这个时间,她已经进办公室,检视过行事历,开始进行今天的第一份工作。不过,今天她还坐在化妆台前,保养她的脸。 其实,她长得还不错,当然不是那种绝世美艳,让人一眼就想拼命追的女生,却也是清丽可人、气质不差、热情活泼、脸上时常挂着笑容……是邻居家阿婶会想介绍给自己儿子的那种「宜家宜室」的女人。 那么,为什么过去六年,她没人追?为什么守着遥不可及的暗恋对象,在感情对岸徘徊? 也许是她太忙、太能干、太优秀、太……女强人了吧。她习惯用一副黑框眼镜把自己隔绝在年轻族群之外,而且为了专业的行销副理形象,她通常打扮得比实际年龄大上五到十岁。 但今天……她要彻头彻尾大改变。 她没有上浓妆替自己打造一个与世隔绝的厚面具,只擦了点隔离霜,点上淡淡的唇蜜,再加几笔黑线,让眉毛浓一点。 打开衣柜,视线从那些套装飞掠过去,定位在那件及膝无袖的小洋装上,她取下它换上,看半天不习惯,于是在外面加上一件七分袖的西装外套。 今天不想戴招牌黑框眼镜,她用隐形眼镜来安定焦距,打理好后,再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她微笑,对于这个笑容,她也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提起便当,拿出钥匙,在下意识要提起挂在玄关的公事包时,她停顿两秒钟,把公事包里的手机、皮夹、钱包、万用手册等取出来,回房间找了个浅色皮包装进去,然后打开门、离开家。 走出大门,她缓步走向捷运站,平时她的行进速度大约是现在的两倍半,但今天她半点都不想赶,在过马路时,还分神看一眼对面的公园。 那个年轻男生还在,这是她第六次看见他,第一次是在大前天下午,他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头发有点乱,两条长腿旁边放着一个大号旅行袋,每次见他,他都低着头,拿着笔在簿子上不知道写些什么,之后两天,她都会在上班与回家时,匆匆瞥他一眼。 以游民的标准来看,他算干净的,她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但她很喜欢他那种优雅淡然的气质,她知道「优雅淡然」不应该用来形容游民,但他光是坐在那边,就会给她这种印象。 安静的清晨、安静的太阳、安静的空气,凝聚出悠闲景象。郁乔犹豫一下,才越过小小的巷道走向对方。 在距离他不到两公尺时,他抬头看她一眼,冷漠的目光中,带着两分倨傲,这算是……拒绝靠近的警语? 郁乔微笑。她可是黄金业务员,怎会把这等程度的拒绝看在眼里? 她继续向他靠近,走到他身边时,踢踢他的小腿,示意他让出一点位置。他那两分倨傲中增添了一分怀疑,显然在疑惑她想做什么,犹豫半秒钟后,才挪了挪屁股,让出了点公共位置。 郁乔坐下。谢天谢地,他身上没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她的视觉和嗅觉达成共识——果然,以游民的标准来看,他是干净的。 她拿出便当盒递给他。「要不要吃一点?」 男生拨开长长的浏海、对上她的视线,郁乔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很浓的眉毛、很立体的五官,他是帅的,帅到可以打败一票偶像男星,称霸韩国团体,成为新一代的天王级人物,只不过……他的嘴不太好。 「这是怜悯?你是流浪动物之家派来的?」他的口气讥诮。 虽然身上没有贴标签,但郁乔可以轻易看出,他是只骄傲的小狮子。 「不,这是本公司的新产品,正在找试吃员。」她笑得满脸爽朗,业务员守则:要打动客户,第一让客户感觉自己无害,第二发送友善讯号。 「一个饥饿的男人,能够分辨食物的美味度?」他的口气稍好一些些,至少讥诮度降低,骄傲略略抹平。 「你看起来不太饥饿。」 「你的观察力很糟。」 他批评她的同时,接过她的便当和汤匙,然后在他惊人的进食速度中,郁乔承认自己的观察力确实没有想像中好。 交出便当,任务完成,其实她可以离开的,但他吃相很吸引人,所以她决定看着他吃饱,最后还把随手杯递给他,而他也毫不客气,拿起杯子仰头一饮,咕噜咕噜的,三下两下便把里头的水喝光光。 收拾好杯子和便当盒,她想,再花痴的女人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说再见,于是她站起身,拎起包包,点点头,继续往捷运站方向走。 但她走第五步时,他的声音传来。 「你发生什么事?」 顿下脚步,慢吞吞地转身,郁乔望住他的眼底有着浓浓的疑问。 他补充说明,「你今天迟到了。」 原来过去几天,在她观察他的同时,他也观察着自己。 他没说错,她从来不迟到,她精准得像时钟,对于工作赚钱,她充满无比的信心与热情。只不过……她悄悄叹息,勉强拉起笑脸对他说:「小弟弟,如果不是太别扭的话,就回家吧,家人永远是你最好的依靠。」 她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的,没想到他居然回她,「如果回家意谓着梦想结束,你会回家吗?」 她很认真地考虑过他的问题,才回答,「这要看你的梦想是什么?如果你的梦想是接任欧巴马,成为美国下一任总统,那么我会劝你,还是回家吧,梦想不能当饭吃。」 她的话,让他嫌恶地挤了挤眉头,满脸的愤然。梦想不能当饭吃这句话,他听过无数遍。 他再度把额头浏海往上捞,用整张脸对上她,问:「你看过我吗?」 「有,这几天你一直待在公园里面。」他大概是……没地方可去吧。 他的脸颊悄悄出现一抹赧红。 「我是说之前,之前,你不认识我吗?」 她细看他的五官,认真在他脸上搜寻类似熟悉的感觉。 她很想厚颜无耻地跟他说「认识啊」,然后欺负他年轻无知、趁着他无处可去时,把他带回家、拐上床,一个人的生活挺无聊,养条小狼狗来怡情养性,似乎是件不错的事情。 可惜她还有一点小良心,摇头笑说:「我想,我上班是真的要迟到了。」 年轻小狼狗没有再说任何话留下她的脚步,而郁乔继续用老牛拖车的速度走向捷运站。 她进办公室,vivian和老刘只是从电脑前抬一下头,以目光表示对她迟到的怀疑。 但大家都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停下来问问她为什么晚到,虽然也疑惑她今天异于往常的打扮,却没有人多嘴。在这个办公室里,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这还是因为她郁乔才培养出来的工作态度。 郁乔到位置上打开电脑,叫出几个档案,把该寄的寄一寄、该印的列印出来,再新增一个空白文件档,接着抬起头把办公室的同事逐一看过后,低下头,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敲打。 这是她花最少时间完成的一份文件,只用短短五分钟,游标滑动、列印、再读一遍,然后装进信封里。 她在信封上头琢磨老半天,写下两个字,然后收进抽屉。 苏经理进到办公室,看见郁乔已经到了,松了口气,走到她办公桌边,大掌一按,把文件拍到她的桌面上,满眼欣赏地说:「小乔,你这次提上去的行销案子,董事长很喜欢,但有些小地方有问题,董事长让你进去向他报告。」 苏经理是前任董事长的亲弟弟、现任董事长的亲叔叔,没有太大的才能,但贵在做人圆滑可亲,在办公室里人缘还不错,对她也很照顾。 「好。」董事长问案子很犀利,如果没有充分准备,很容易被叮得满头包,郁乔能够理解,为什么「小地方有问题」需要她亲自到董事长跟前报告。 她想也不想地从架子上准确挑出公文。她的桌子有点乱,和她的房子一样,但乱中有序,她从不会错漏任何一份文件。 第三章 苏经理松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小乔,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哦,怎么?要去约会?对嘛,年轻人就是要穿得光鲜一点。」 她微笑,没回答。 「快进去,董事长在等你。」 「好。」她拿出自己的随手杯想喝一口水,打开瓶盖才想起来,水被小狼狗喝光了。耸耸肩,她把刚弄好的信以及装满炒饭的便当盒垫在卷宗下面,朝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她低着头,细数自己的步伐。她清楚,大约在一百三十到一百三十五步之间,就能抵达董事长办公室。 过去两年,升为副理后,她进出这里的机会不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走得到。 哎,只差几步了呢,这样算不算功亏一篑啊?她是学商的,对于成语不大行。 郁乔停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对着坐在外头的秘书轻点了下头,秘书替她打过内线,放下电话后,请她进门。 她打开门、走进去、关上门,然后站在一旁等待。 「郁副理先坐一下,我这边处理完再跟你谈。」 董事长没有高低起伏的口气,机械而冷淡,刚开始的确让人不舒适,但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这就是他的性格,并非刻意针对谁后,也就习惯了。 「是。」 走到沙发边,找个位置坐下,郁乔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坐在这个位置上观察她的老板了。 她的老板叫做苏凊文,三十二岁,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公司的面试官之一,那时她心想:哇,人家年纪轻轻就可以当面试官,郁乔,你要加油! 然后没多久便不小心知道,原来他可以坐在那里,是因为他的身份是老板的儿子。说实话,当时,她偷偷地松了口气。 那时候,他刚从美国念完书回来,他和她都是职场菜鸟,但因立足点的不同,她在应试员的椅子上端坐,小心翼翼替自己争取生存机会时,他已经坐在面试官的席次上。 听说面试结束,有许多女孩都煞上他。他没有很帅,至少比她在公园里面看到的那个小男生差得多,了不起称得上斯文、干净……对啦,他很高,大约一百九,身材也不错,尤其在穿上亚曼尼的西装后,可是说到帅……她想,替他的帅加分的是他的身份和口袋里的新台币。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煞上他,会煞上他,是他在替新进员工上课时。 他们都是菜鸟,只不过他是只有钱的菜鸟,而小开是什么样子?随便想想都知道,所以对于他的课,她一开始并没有抱持太大的期待。 然而一个半小时的课程之后,她对他彻底改观。 她是崇拜英雄的女人,而在那天之后,他成为她的英雄。 至于是怎么从「崇拜」变成「暗恋」的?和感情有关的情绪太细腻,她分辨不清,她对小数点后有几位数字比对崇拜与暗恋、爱或喜欢的分野更敏感,所以问她这个问题,着实为难人。 不过她倒是对一件事情印象深刻。 在某天,她逛百货公司看到厨房用具专柜时,突然想起传说中的爱心便当,之后,她的理智短路,掏钱买下「爱心保温便当盒」,再之后——天天为他做午餐。 苏凊文时常巡视各分店,所以她想像,在某个中午他会来到她办公桌边,看见她的午餐,说:「看起来不错吃的样子。」 然后她头上冒出粉色泡泡,满脸诚恳地让出自己的午餐,而他,则因为一盘充满爱的炒饭,觉得她是不可多得的女人而爱上她。 很鬼扯? 当然,比「总裁的女人」更鬼扯,但是这个幻想,让她自动自发做了六年的炒饭,也吃下六年的炒饭。由此可知,她除了是个乐观向上、勤奋无敌的时代青年楷模之外,还是个执拗的女人。 苏凊文不亲切,但他的记忆力特优,他会记得手下最杰出的员工,因此在巡视分公司的时候,常常在看见她时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欣赏,在员工表扬大会中,还会给她一个激励的眼神。 很少看到公司大主管不喜欢交际的,但他就是少数不喜欢的那个,不过,他也不需要太费心思交际,因为有能力的男人,不必太多的外力支援。 于是她更崇拜他了,因为他是英雄。 郁乔清楚与他之间的距离,她曾经发下壮志雄心,说要爬到和他等高的位置,然后拼着一口气,告诉他:我喜欢你、我现在有资格追求你了。 可惜……他们之间,终究相差一百三十到一百三十五步。 「郁副理。」苏凊文一喊,郁乔回神。 「是。」 她拿起文件走到他身边、打开,熟练地回答他提出来的每个问题。 他不是普通厉害,提出来的每个点,都是她思虑不周的地方,她先试着分析、解释,不足之处,也会做出标注,回去部门后交代下面的人改进,直到他满意了,再交上来。 他的诘问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就算她是「有充分准备」的那个,还是忍不住从额头冒出一层层薄薄的汗水,在他手下讨生活,不容易。 苏凊文阖上文件、望住她。今天的郁乔和过去很不一样,没有眼镜、没有让人退避三舍的浓妆,头发也放下来披散在肩膀上,让她看起来像邻家女孩,而不是印象中的女强人。 他欣赏郁乔的工作能力,从她进公司那天起,他就经常注意她,不过像她这么优秀杰出的员工,所有上司都很难不注意到她。 他曾经在厕所里听到壁角话,那是行销部两个老鸟的对话,他们埋怨她的过度积极,埋怨她像榨汁机似的,要榨光他们所有精力,可是她那张笑脸摆着,让他们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作。 苏凊文知道,年轻的郁乔有着惊人的工作能力,也因此让身边的人倍感压力,或许她没发觉,但只要有她的地方,那个办公室就会变得很精进,她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女性。 公事处理完毕,依照过去的习惯,她会问:「董事长,还有其他的事吗?」 然后,他回答,「没有了。」 再然后,她点点头说:「那我先下去。」 转身、离开,眼光不在他身上多作流连。 郁乔的态度让他轻松,她不像其他女员工,尤其那些未婚的更严重,她们看着他的目光,像在看橱窗里妆点精美的蛋糕,若是他标上价码,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被带回家。 苏凊文心知肚明,会导致这种情况的主因,长相和能力占不多,他的身份地位才是主因,而他,并不喜欢这种评分意味的饥渴眼光。 他不爱当婚姻市场上待价而沽的金牛,对于婚姻,他有自己的计划与评估。 所以他喜欢郁乔、欣赏郁乔,并且考虑着,要不要在下一波人事命令中,再次破格提拔她。 可是她今天没有习惯地问出那一句:董事长,还有其他的事吗? 而是走回沙发边、拿来一个便当盒,放到他桌面上。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但是没让脸上笑容褪色。 她说:「董事长,这是我亲手做的爱心便当,更正确的说法是,我已经为你做过两千多个爱心便当,其中有七十一次的机会,我可以把便当送给你,但始终没有勇气把便当送出去。」 瞬间,他皱起了浓浓的眉毛。原来她和其他的女人没有差别,也对他出现「金牛」狂想? 她又看懂了,这号表情叫做拒绝,在短短的一个早上里,她被拒绝了两次,她还真是缺乏男人缘。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她是超级业务员,一个月可以卖出很多房子的厉害女人,怎么会把这等程度的拒绝看在眼里? 不理会他的眼光,她继续往下说:「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崇拜英雄,自从上过一堂董事长对新进员工讲授的课程后,就忍不住崇拜你,你并没有大我几岁,可是你脑子里的东西是我的好几倍。 「我自认是优秀的好学生,努力拼命那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没想到董事长一口气就把我的满满自信给踩到脚底。于是我不服输的心不断提醒自己,要加油、要争取每个表现机会,我要超越你,就算没办法超越,至少要和你站在等高点。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崇拜变质了,变成很难让人启齿的暗恋,我明白,暗恋虽然会让自己的精神在某些时候得到几分安慰,但绝对会造成董事长的困扰。 「我不知道别的女同事有没有发觉,只要她们喊董事长时眼光在你身上多停留几分、或声音多上几点娇嗔,你刻板生硬的表情会马上产生变化,好像站在眼前的不是你的员工,而是躲在墙角处的臭虫,如果不是对方太大只,我绝对相信董事长会抬起脚狠狠地将她们踩下去,再狠狠蹂躏几下,她们不肚破肠流你不会甘休。 第四章 「不管她们有没有发现,我发现了,女人的暗恋的确带给董事长重大的困扰。我不愿意自己成为董事长的困扰,因此极力控制自己的眼光和行为,绝不让董事长发觉那份变了质的感情,但是今天,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必须对自己六年的光阴与感情做一个交代,所以我选择对您告白。 「不过请董事长别太担心,这些话,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应该不会让你受到太大的困扰,因为……」 她拿出写好的辞呈,在便当之后递到他桌面上。 「我和公司的合约上个月到期,新的合约还没签,离职并不算违约,至于辞职要在两个星期之前向上面提出这件事,我很抱歉,这是临时起意。」话说完了,她向苏凊文点头,然后问出那句习惯结语,「董事长,还有其他的事吗?」 他没有回答。 但她照着自己的版本往下演,挂起自信笑脸,自作主张地说:「那么,我先下去了。」 转身,郁乔走到门口,开门、关门,彻底离开他的视线。 这下子,苏凊文有没有被困扰到是后话,但他确实怔愣住了。新合约没签,是因为他还在考虑要把她升调到哪个部门,而不是为了收下她的辞呈。 何况,这是哪门子的告白? 前面他没有阻止,是因为她的告白不像告白,比较像与对手较劲,重点是,他很高兴自己被崇拜的原因是因为能力,而不是出身和地位,并且他的能力造就了她努力与自己站在等高点的动机。 至于后面那段,他没开口喊停,是因为她说出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表情。看见臭虫……她形容得还真贴切,没错,他的确有狠狠踩下去、再狠狠蹂躏,不肚破肠流不罢休的感受。 可是,怎么会一下子跳到辞呈上面?不管他想不想踩死这只新出炉臭虫,她都是个很好的员工。 打开辞呈,内容平凡而无趣,和她呈上来的方案相差千里,一看就是敷衍之作。但……她真的不要这份工作?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好不容易拿到这个薪资,他不相信她舍得放弃。 他以为她和其他女人不同,她聪明、上进,她不是那种想巴着男人过日子的蠢女生,她是想用辞职企图赌出什么结果吗?这是欲擒故纵? 她想用与众不同的方式,让自己注意到她的特殊,所以出险招告白? 如果是的话,她赢了,她成功地让自己注意到她,可她难道没想过,倘若假戏成真、两头皆空,怎么办?再低声下气求他放过自己,让她回公司继续效力? 一个那么聪明的女人,若是发现自己陷入两难,会做出什么更有趣的表现? 难得地,苏凊文严肃的五官扯出一丝笑意,期待起她的下一步动作。 视线转过,看见桌边的便当盒。她为他做了两千多个便当,是夸张还是真相? 打开便当盒,炒饭还是温热的,苏凊文拿起汤匙舀一口放进嘴里,细细品嚼,一个陈旧而遥远的记忆跃入脑间,他深吸气,靠进椅背里,脸上有着未曾有过的放松与……惬意。 【第二章】 回到座位,郁乔逐一望向自己的部员。 副理的办公桌独立在窗边,旁边有几个她专用的木柜,她桌子前面有六张桌子,一排三张,两两面对面,左边坐的是老刘、老张和vivian,右边是青青、阿岳和小乐。 营销部成员不多,加上她和经理,总共八个,只不过经理有独立的办公室,而她则是和其他同事一起。她曾经对自己发下豪语,五年内要给自己争取一个独立空间,现在看来,唉……人算不如天算,生命总是一不注意就来个大转弯。 老刘、老张和vivian是营销部里资历深的,当初她被提拔为副理的时候,明的暗的,他们没少给她排头吃,好几次严重的排挤和扯后腿,害她的案子差点开天窗,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就要离职,肯定会很高兴吧。 青青和阿岳的资历比较浅,但在部门的时间比自己久,只有小乐是递补自己的位置,才进营销部的。 她被升为副理那天,青青、阿岳和小乐买啤酒在顶楼阳台上替她庆祝,他们很高兴,上面是以能力来决定员工升迁,而不是像保险——活得越久领得越多。她的升迁让他们相信,只要努力就会受到肯定。 人总是习惯和自己立场相同的人互动,所以这两年,青青、阿岳、小乐和她走得近,没有他们,她这个副理位置大概坐不热。 他们都在忙,眼睛盯着电脑荧幕不放,公司刚下来新案子——建筑业大老黄董事长将一批近五百户的公寓托给他们公司卖。之前,他让自己的销售人员卖半年,成绩很糟糕,才会考虑委托给他们。 不过还有个说法,听说黄董事长看上他们董事长苏凊文,想招他当女婿,这次给他们的案子,一方面是替自己解决难题,另一方面多少也有考验苏凊文实力的意思。 对嘛,她就说现实怎么可能像「总裁的女人」,肯定是龙交龙、凤配凤,想乌龟配天龙,一个上不了天、一个下不了地,怎么兜在一起。 打住自己的思绪,郁乔把桌面收拾好,将手中的文件交给阿岳和青青,将董事长所提的地方一一交代过,让他们再研议整理一次。 他们收下文件,她又往经理办公室走去。 看见她,经理笑逐颜开,问了董事长那边应付得怎样,她仔细回答过后,言简意赅向经理报告了辞职一事,再将假条递到上司桌上,她打算一口气将累积的年假请完。 她的辞职宣言让苏经理傻眼。他怎么都想不透,又没有半点征兆,小乔怎么会突然不做? 「老刘、vivian又修理你了?」 「没有。」 「这次黄董事长的案子让你压力太大?」 「不是。」 「那……告诉我,是哪家公司在挖我的墙角?」 她笑着摇头,「都没有,经理,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以后的方向。」 「是吗?」 他上上下下打量郁乔,不知道她哪根毛没梳好。他知道她好胜、不服输,虽然工作累,却也乐在其中,她是那种摆明了会变成女强人的女生,既然如此,为什么突然要辞职?说没人挖角,他还真的不相信。 「好吧,就趁这几天的假,好好休息、考虑、再充电,相信经理一句话,经理是过来人,你这种天生的劳碌命,休息不了几天,就会全身发痒,想要赶快销假回公司展现长才。」他笑得眉眼瞇瞇,一副老好人的表情。 「我也许会到国外待一段时间。」她低下眼回话。 「你这是……逃避?小乔,你是不是失恋?」 女人谈起恋爱最麻烦,满脑子全是男人,情绪起伏直追更年期,失恋就更麻烦了,那不是更年期可以比拟的,而是和精神病同等级。 「经理,没有,我只是想要休息。」 她强调又强调,可是经理的表情摆明不相信,她吐气、苦笑,不知道要怎么讲才好。 而她的苦笑让苏经理认定,就是这样,她失恋了,正在逃避,可是……没见到她和谁谈恋爱啊?会是谁?最近小乐和阿岳走得很近,难道她喜欢阿岳,而阿岳又被好姊妹给抢走,她才会萌生退意? 苏经理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乔啊,不过是一个男人,天底下男人这么多,丢掉这个、换那个,才不会腻啊!放心,介绍男朋友的事就包在经理身上,经理认识不少青年才俊,等你销假回来,经理安排几个联谊会,让你见见那些菁英,你现在什么事都别想,先好好休个假,在家里补补眠,记得,手机千万要开着,如果我们有事找你,你才能接得到电话,知不知道?」 对于经理的固执,她没办法解释清楚,只好一笑,不置可否。 苏经理见她笑,以为她答应,豪迈地签下休假单。 郁乔离开办公室前,他又叮咛一句,「记得,手机要开着,黄董事长的案子太大,如果有需要,你要马上回来帮忙。」 她无可奈何,向经理点过头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先将私人的东西用箱子装好,再分别跟同事们叮咛一下他们手边的工作,才抱着箱子离开办公室。 这个举动,比她换一副全新打扮进办公室更受人瞩目。 vivian把头从电脑前面拔出来,低声问老张,「副理怎么啦?不干了?」 「刚才不是董事长叫她进去吗?难不成董事长把她辞掉?」老刘加入窃窃私语俱乐部。 「不会吧,她那么厉害,连经理都捧着她,董事长舍得辞掉?」老张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辞职?整个营销部都被辞光了,也轮不到她。 第五章 「董事长最讨厌花枝招展、想巴上他的女人,她今天打扮成那样……会不会是勾引董事长失败,反而被董事长给辞啦。」喜欢八卦的vivian往桃色方向猜想。 「不可能,上星期的案子董事长很满意,我猜,副理又要往上升一级了。」老张叹气。年轻真好啊,体力好、精神强,做什么事都干劲十足。 「这么拼命干什么?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工作上,转眼就年过三十,眼睁睁看别人结婚生子,就算到最后爬到副董位置又如何?四十岁过后的女人像土石流,到时男人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就知道后悔。」眼红郁乔升职的叔叔级老刘说。 刚从外面进来的小乐听见他们对话,瞪阿岳一眼,气他没有帮副理说话,她把东西重重往桌上一摆,大声道:「你们不要乱说啦,才不是这样。」 「哪有乱说,如果不是被辞职,副理干嘛搬箱子走人?」老刘瞪小乐一眼。现在的职场伦理越来越淡薄,年轻人都不懂得尊敬老前辈,他们讲一句、他们顶上一大篇。 小乐还想说话,就让青青和阿岳给扯了扯衣袖,说:「别理他们,快点工作,副理已经把董事长要我们修改的案子交代下来,我们讨论一下怎么处理。」 她心不甘的情不愿地回到位置上,打开电脑,把青青刚输入的文件再读一次,而对面的三位老前辈,都因为郁乔不在松了口气,放下手边工作,开始低声讨论新任副理的人选。 郁乔抱着纸箱走到公车站牌前,找个位置坐下。 公交车还没到,她从包包里找出万用手册,一页一页往下翻,发现自己之前的行程满档,她真的很拼命,在工作这个部分。 快速翻过十几页,她找到昨夜自己新写下的行程。 向暗恋对象告白,送出最后一个爱心便当。 她完成了,拿出笔,在行程下面签名,再押上日期。 她抓着笔,在万用手册上面敲几下,写下一行新字。 把阿嬷接回家住几天,带阿嬷回老家看看,整理阿公和爸妈的坟地。 阖上手册、连同原子笔放进包包里,她无聊翻了翻纸箱里的东西,从里面找到一个陶瓷扑满,那是她在分店时同事送的。 那个男生比她大两岁,很爱笑,笑起来有一口白牙齿,皮肤也很白,大家都叫他师奶杀手,只要有年纪大的贵妇想看房子,他们一定会推他出头。 他的销售技巧乏善可陈,但贵在一张脸看起来老实又真诚,她和他配对,成功卖房率不低,店长很高兴,就封他们是店里的金童玉女。 除了「金童玉女」,店里还有两个「散财童子」,他们是男生双胞胎,透过关系进分店工作,做人不错,但对工作不积极,再好的客户到他们手里,也做不出半点成绩,但因为年纪相近,「散财童子」和「金童玉女」经常聚在一起吃午餐,时间久了,便有人传说他们三个想追她。 他们到底有没有在追她也不确定,但他们对她真的很好,尤其那个时候,恰恰是她人生中最辛苦的一段。 那时阿嬷的阿兹海默症刚刚发作,温和慈祥的一个人,突然间变得脾气怪异,忧郁得她无所适从。 后来医生查出病因,她请一位阿姨到家里照顾阿嬷,顺便做家事,可是阿嬷不合作,经常趁阿姨不注意时偷跑出去,让她心急如焚还经常向店长请假去找阿嬷,惹得店长很不开心。 那个时候,金童和散财童子们二话不说,卷起袖子溜班帮忙,她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是怎么骑着摩托车载她大街小巷到处找阿嬷。 帮佣的阿姨很不好意思,可是她要买菜、要做家事,还要把阿嬷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整理好,根本没办法时刻盯住阿嬷。 她记得有一天自己提早回家,阿姨正在做晚餐,她进门,发现阿姨为了不让阿嬷乱跑,居然用绳子把阿嬷的脚绑住,像炼小狗一样,而阿嬷尿了,尿得满沙发、满地都是……当时阿嬷抬眼,茫然无助地看向自己,让她哭到停不下来,抱着阿嬷问:「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那天,阿姨也掉泪,不断向她说对不起,她知道不是阿姨的错,可是她真的很无力。 后来,是金童帮她找到疗养院的,是散财童子们借到轿车陪她把阿嬷送进去。 郁乔缓缓叹口气。她和他们很久不见了!她想着,回去后要在手册里写下:约散财童子和金童一起吃个饭。 这时一个男人坐到她身边,她挪挪屁股,让出更多位置。 那男的穿着白色西装,好像累到不得了,长长的两条腿张开,手肘支在大腿,把脸埋进掌心内。 郁乔瞄他一眼。以前她认识一个男生,每次生气沮丧,就会摆出这个姿势,好像这样做,就会比较不难受。 那个男生……是她的初恋,他叫钟裕桥,她的高中同学。 他叫裕桥,她也叫郁乔,同学都笑说他们是大桥、小乔,还会偶尔鼓噪起来,说什么铜雀春深锁二乔,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现在想想,他们会在一起,应该是被同学给怂恿出来的。 他很聪明,每次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就算她好胜心很强也考不赢他,她明白,他是天生聪颖,而她靠的是后天努力,他赢在天分,而她赢在积极。 老师曾在课堂上说,毕业十年后,你们一定要办一次同学会,让我们来验证,是努力还是天才,可以在这个社会中占便宜。 十年,距离她的高中毕业已经十年,也许她真应该在手册上写下一笔:办一场高中同学会。 她不只想知道,努力与天才谁输谁赢,更想知道,离开她后,他过得好不好? 车子来了,郁乔抱着箱子起身走向公交车,那个男人并没有动作,她想提醒他,但想想,也许他等的不是这班车。 她上车挑个靠窗位置坐下,下意识朝窗外投去一瞥,这时那男人恰好抬起头,两人四目相交间,均是一愣。 他像被电到似的弹跳起来,公交车门已经关起,司机踩下油门,公交车缓缓向前滑动。 他健步如飞,追着公交车猛拍,公交车司机满脸不悦,却还是停下让他上车,他飞快爬上公交车,摸摸自己的口袋,冲着坐在后面的她喊,「小乔,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帮我付钱。」 他的叫喊声引得车上民众纷纷转头,向她行注目礼,无奈之余,她走到司机身边,拿零钱把人给赎回来。 她坐下,他也坐下,他冲着她笑,那个笑容像十年前的午后。 那次,她午休醒来,看见他的笑脸贴在她桌子旁,他笑得满脸阳光,说:「我发现,你睡觉会流口水耶。」 她瞪他,他恍若不觉,伸手把她的口水擦掉,然后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嘴唇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唉,今天真热闹,从起床到现在,短短几个钟头,她遇到三个男人,一个是吃掉她便当的帅气流浪儿,一个是收下她便当的暗恋对象,而这一位……郁乔苦笑。是她分手多年的初恋男友,那个大桥小乔、那个铜雀春深锁二乔。 再度重逢,钟裕桥又对她笑出满脸灿烂张扬,对她说:「小乔,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该怎么回答?客气而疏离地回敬他一句「谢谢夸奖」,还是「你也一样」?又或者带点善意地说:「好久不见,你好吗?」 可是到最后,郁乔半点善意都没释放,只是带着几分自嘲地回答,「我喜欢说实话的男人。」 她以为,再见面时自己会很生气,会想要替当年的自己讨回一点公平,就算事过境迁,怨气淡去,成熟的自己遇见成熟的他,过去一笔勾销,但至少会有几分尴尬、几分激动、几分疯狂吧? 可是……并没有,她没有想象中的情绪,而他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空白过十年,好像他们没有分手过,甚至没交往过,只是单纯的同窗好友。 是因为已经不爱、不喜欢、没感觉了吗?还是他们从来没真正展开过恋情? 她不清楚,也许是时代久远,远到她忘记当年那份感觉。 「不错嘛,小乔懂得幽默了。」 他伸手捏捏她的脸,像过去那样,半分不扭捏,自然得让旁人误以为他们的交情很深。 「不然咧,出社会多年,多少要有长进。」郁乔耸耸肩,顺势推开他的手指,她并不喜欢被误解。 「你……」他指指她的箱子,眼底闪过两分疑问。 「我刚刚离开待了六年的公司。」她没想过隐瞒或欺骗,因为她认为人的一生那么长,守在同一间公司,是可怜不是福气。 第六章 「职场不得意?」几句话,他们聊起来,情境像是拉回十年前,那个时候的他们,很有话题聊,默契也好得不得了。 「我需要时间想想,自己要什么。」 「我也是,只不过我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想清楚。」他的笑容添进两分苦涩,像才吞完半盘苦瓜。 「你?」她以为他是英才,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不需要任何犹豫或考虑。 他看她一眼,开门见山,打破她的以为。「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哪种人?」 「轻易把胜利揽在怀里、笃定自信,百分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 「你?」她用怀疑的眼神瞥他。 「对,我只是擅长考试,假装自己很屌、假装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其实,每次听你说起未来方向,看见你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充满自信时,我都有点自卑。」 「你从没跟我讲过这个。」 「因为我知道,你崇拜英雄,所以我必须假装自己是英雄。」 她对上钟裕桥的视线。崇拜英雄?他真了解自己,可她却没有太懂他,看来那段恋情里,他付出的比她更多。 他摇摇头,满脸苦恼又说:「从小到大,我没想过要变成什么人、做什么事,或企图成就怎样的人生,因为那些有人帮我安排、规划,不需要我动脑筋。」 「那个人是钟妈妈吧。那也不错啊,你就顺顺遂遂的过一生,干嘛给自己找苦恼。」反正生活不就是这样,能够平顺何必选择坎坷? 「我以为可以的,但……弄不清楚是不甘心、不满意,还是……其他什么的,总之,我生气了。」他的口气像小学生。 郁乔失笑。「生气?」 「我妈安排我和一个讨厌的女人结婚,我无法忍受这点。」 「那个女生……」她笑了笑,试探的问:「不会是宋佳铃吧。」 「你知道她!」他满眼的惊讶。 果然是她,钟妈妈还真是十年养成计划啊,她安排的事,都会按部就班照她想要的进行。「宋佳铃,你的青梅竹马、你家的世交、你母亲打从你出生那刻就做好的安排。」 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他联想起什么似的,阴沉起脸色、口气带着不悦。 「那个时候,我妈就是这样对你说,所以你半句话都没交代,就默默离开?」他的口气像受害者。 不,她说得更多,只不过……她没有旧事重提的欲望,更何况他也没那么「受害」,因为提出那些话的人是生他养他的妈,不是她妈。 「不然呢?」郁乔也生气了,别开脸。要比可怜吗?赢的可不可以得到电视一台? 「你就不怕我伤心、不怕自己后悔?」他的表情僵硬,把她的肩膀扳过来,逼她和自己面对面。 对上大桥的脸,她想,干嘛啊,明明就不生气,装什么哀怨,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现在还拿出来讨论,会不会太无聊? 「事实上我已经后悔。」她笑开,恢复刚开始的态度。 「当然要后悔,你再也碰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他有一点骄傲。 「不,我是后悔没逼你妈妈交出一张空白支票,上面的金额随我填。」都怪那时年轻气盛、太有骨气,被人家讲一讲就转身走人,白白错失成为千万富翁的大好机会。 钟裕桥听出她的玩笑了,一哂。多年过去,他还想、还能追究什么?一指戳上她的额头,他说:「我居然比不上一张空白支票?」 郁乔大笑接过方才的话题,反问:「说说看,这几年过得怎样?」 「你先讲,从被我老妈羞辱之后开始。」 「那有什么好说的,电视没在看吗?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女被贵妇羞辱,只好发愤图强、精益求精,发誓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我念大学、大学毕业后进入房仲业,不是因为兴趣或抱负,而是听说这行可以赚很多钱。 「出社会几年,我不分日夜,顾客一通电话就到,我越做成绩越好,好到被董事长青睐,进入总公司,我一路往上爬,爬到营销副理的好位置,然后赚钱、买房子,成为了不起的黄金女郎。」 「谁问你这个,我问的是男性友人、感情生活,有没有比我更优的男人抢攻你的心。」 「被你妈妈一番透彻道理引出我的自卑,我还敢交男朋友?」 「那暗恋例,有没有暗恋上你的营销经理、总经理还是董事长之类的伟大人物?」大桥挑高眉毛、望向小乔。 他还真是把她看透透。「有,我暗恋我们董事长,一个又能干、又聪明、又有能力的男人,可惜你妈的话重重打击我的心灵,她教会我,如果没办法与对方比肩而立,就别想高攀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男性,而他……谁能和董事长比肩而立?」 才结束的暗恋,现在脱口而出,已是云淡风轻,看来她这个人真的是没血没泪没心没肺。 「很好,我妈这辈子总算做对一件事。」 「哪件?打击我的自信?」她想踹他。 「不,是阻止你发展另一段感情。」 闻言,她叹息欷吁。感情发展是两相情愿的事,她和董事长哪来的发展空间?在便当盒送出去、能够顺利落幕那刻,她已是谢天谢地、深感万幸。 见她不发言,钟裕桥开口。 「你不给我回信,电话也不接,我在外国很担心,想回家,护照却被藏起来。好不容易忍到寒假回台湾,你已经搬家。 「我以为你在大学交到新男友,别人是兵变,我念个书却被人书变,我气急败坏、捶胸顿足,却没能力改变状况,只会抱怨父母亲,都是他们逼我出国念书,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接下来有段时间我很荒唐,不断交女朋友,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来者不拒,气得我父母亲跳脚。 「混完六年,大学毕业,我回台湾、按照父母亲的意思进入家族企业。我以为就这样了,一辈子当乖儿子,做父母要我做的事,娶他们要我娶的人,不管是不是我想要的,都没关系。」说到这里,他又打开双腿,手肘支在大腿上,把脸埋进掌心。 这个动作代表他心情很沮丧,她知道,所以她不打算问:然后呢?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钟裕桥深吸气,开口问:「我穿成这样,帅吗?」 「以正常的状况,没有人会穿成这样搭公交车。」他以为自己是白马王子? 他同意她的说法。「两个半小时前,我在陪宋佳铃试婚纱,当我突然想起,结婚后,要和她一起吃住、一起生活、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剎那间,我好想吐,想像力在我脑子里泛滥,我知道,就算有很强大的忍耐力,我也没有办法用一生去忍受一个令人痛恨的婚姻。 「我走到母亲面前,对她说:「妈,对不起,我没办法结这个婚。」我妈竟表现得万分冷静,她轻扯嘴角,声音放低,没让正在试礼服的宋佳铃听到,她竟说:「如果你不娶宋佳铃,那就滚出家门。」我也学她,轻轻一笑,对她说:「妈,再见。」然后很性格地转身、很性格地滚离她的视线外。」 他摊开两手,也想「很性格地」对她笑两声,可是离开婚纱店,从公主王子的城堡回到尘世间时,他瞬间明白,生存有多困难。 「所以你什么都没带,就「滚」出家门?」 她离职还有一个纸箱,他离家连行李都没有,果然是富家公子啊,不知道生活维艰。 「嗯。」 「真大胆。」她考虑要不要对他比拇指,赞美他的勇敢。 「我妈的动作很快。」 「她做了什么?」 「她停掉我的提款卡,我皮夹里的有用证件只剩下健保卡、身份证和驾照,我妈算准我没办法吃苦,会在几日内妥协,然后娶回她想要的女人。」 她同情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处境有多艰困。「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投靠朋友?」 「我说我妈的动作很快,如果只是打几通电话给银行,哪叫做快。」 「她还做了什么?」 他拿出手机,打开「已拨出电话」的窗口,上面有长长的一串名单,标示过去两个小时的通话纪录。 「在碰见你之前,我打给我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他们比我早一步接到爸妈的电话,他们不点头核准,没人敢收留我这个逃家孽子。」 「所以……」她像猜出什么似的,皱起眉毛向他望去。不会吧,他们的交情没有这么好。 「所以……」他展眉。对啊,好歹他们以前「在一起」过。 「你想?」她摇头。不要,她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我想!」他点头。没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钟裕桥!」 第七章 她才喊完他的名字,他马上截下话,「小乔,我现在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你不收留我,难道要逼我回去娶宋佳铃?」 「你娶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想想看,当初我妈为了她,是怎么羞辱你的,光看在这一点的分上,你就应该狠狠的给她羞辱回去。」 「我要怎么羞辱回去?」她有没有听错啊,何况羞辱宋佳铃对自己何益? 「你收留我,让她的婚礼没有新郎。」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斩钉截铁。 她歪歪嘴巴。真是见鬼的烂答案。 「还真是重大羞辱啊。」她嘲讽。他的逻辑有问题,当初羞辱她的,是生他、养他的妈,又不是宋佳铃。 宋佳铃不过是错付一片丹心,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宋佳铃是爱情里面的笨蛋一号,身为笨蛋已经够可怜,再指着她的鼻子骂白痴,这种落井下石的破事,她怎么做得下去? 况且母债子还,如果她有心报复,应该是把大桥推回去,如果那个婚姻真的让他那么痛恨的话。 大桥变笨了,没有高中时期那么聪明,高中时期他只考第一的,难道是高中过后,他的智商就停在那里,再没有增进? 「小乔,收留我吧。」他扯扯她的衣袖,嘻皮笑脸。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为发放米粮的那个,不是他的前女友。 她皮笑肉不笑,扯两下嘴角,摇头。「不要,我很忙,没时间照顾一个逃家的小孩。」 「你刚离职、你很闲,而且我不是小孩,是男人。」 他笑出耀眼阳光,她假装没看见。「不要,我们的感情没有这么深。」 「有,是你忘记我们的过去曾经,相信我,我会慢慢让你想起。」 这是哪出恶心的偶像剧?她坚持反对,「谢谢,我不做对自己无益的事。」 「有益无益,要试过才知道,在未尝试之前,不应该先入为主。」 她叹气,冷脸朝他。「钟裕桥,你知不知道,勉强别人是不道德的事。」 「我知道。」 「知道你还勉强?」他什么时候改名字叫做牛皮糖了? 「因为你不是别人,是我的女朋友。」他握上她的手。 很抱歉,她没有触电的感觉。把手从他掌心中抽走,她摇头、食指在他眼前来回晃动。 「更正,是前女友。我阿嬷有教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不想招惹麻烦,而你家爹娘摆明是天大地大的特级麻烦,我不想做好事还要上八卦杂志,不想清纯上班族被套上人尽可夫。」 「小乔……」他张起无辜可怜的眼睛,看她。 她摇头。没得商量,她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拿出皮夹证明自己的窘迫,里面只有一堆卡。「你忍心看我饿死街头?」 「给我宋小姐的手机号码,我请她来领失物。」她相信,对方一定很乐意解决他面临的难题。 「你真的要推我入火坑?」光是看见宋佳铃穿婚纱,他都忍不住恶心想吐,再和她躺到同一张床上,他的肠胃肝胆一定很快就翻出来。 「放心,宋小姐是你唯一需要性服务的客户。」 「小乔,你有没有良心?你也知道,我爸妈从小就把我们安排在一起,如果能够爱上她,我早就爱上了,哪还会拖到今天?我受不了她、我怕她,如果落在她手上,我一定活不过二十八,你不可以见死不救。」他拉起她的手、满脸的「楚楚可怜」。 唉……她不是没良心,她只是珍重and爱惜自己。 「收留你,我才活不过二十八,就算我生命力强韧,你家太后娘娘知道这个消息,也不会允许我活过二十八。大桥,我看重友谊,但是更看重父母亲赐予的生命啊,拜托你,别打我的主意。」她口气悲怜又无奈,她和他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一样,都希望能够长命百岁。 唉——他叹一口比她更长的气,像在比赛似的,「我妈妈在你眼里,成了恶魔岛的首领?」 「对。」她这个人强烈遵守经验守则,不二过、不重蹈覆辙。所以她有点小庆幸,不会和钟妈妈出现婆媳问题。 「所以光是因为我妈,我们之间就很难前情再续?」 郁乔噗哧笑出声。就算没有他妈,他们之间也不可能,不是所有的事在错过之后,都有机会弥补,而爱情这类情绪反应,更是讲究时机。 手机响,她接起来,是公司同事,「小乐,找我有事……是啊,我离职了……应该不会吧……跟那件事没关,你不要胡思乱想……真的,我是基于私人原因才离职的,别想太多……好,下次一起吃饭,去你最喜欢的那家日本料理……没事了,乖乖去工作,记得多盯一下阿岳,他常丢三落四,这次的案子对公司很重要,说不定经理会从你们当中挑选新任副理,加油……」 她又说了好一阵子才挂掉电话。 钟裕桥看着她认真的表情,说:「我现在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她满头雾水。 「努力和天才,哪种可以在社会上占便宜。小乔,你赢、我输,到现在我还没有表现,而你的工作,肯定很精彩。」 以前听到这种话,她肯定会很高兴,但现在……耸耸肩。「赢又怎样?天底下并没有真正的赢家。」 公交车停下,小乔到站,她下公交车,大桥则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她走一步、他跟一步,不管她的脸多臭,他都亦步亦趋。 她的脚程很快,他很难相信,穿高跟鞋的女生可以用这么强而有力的行军步伐走路,但她办到了,她的腰背挺得很直,像雄纠纠气昂昂的战士,她看起来不像刚离职,比较像急着赴战场。 他跟在她背后,从马路钻进大街,从大街转入小巷,在经过一座小公园时,她停在一栋透天屋宅的前面,低头从包包里找钥匙。 哇,透天厝!果然是黄金单身女郎。 钟裕桥还没有开始他的赞美夸奖,对面公园先一步跑来一个年轻人,他速度飞快,在郁乔的钥匙还未出现之前,已经拎着行李袋停在他们面前。 年轻人的表情很酷,彷佛站在自己对面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他的热情粉丝。他问:「你还有没有试吃包?」 抬起头望一眼这个帅到让人脑袋发昏的少年家,郁乔后悔了,早上不应该善心大发把餐盒送出门。 现在是怎样,赖上她了吗?一个没甩掉又来一个,怎地,她人生的桃花集体在这个时节怒放? 「没有。」她表情无奈。 「那你跟我炒饭。」 厚,她是欠他吗?难道她脸上写着「人善人欺、马善请骑」? 「不要!」她拒绝得很清楚。 「不然你下面给我吃。」 跟他炒饭?下面给他……吃? 一旁的钟裕桥双眼陡然暴睁。他还年轻,观念也不古板,但是他真的很想说一句:人心不古、性爱泛滥,现代的年轻人……唉,这个社会生病了! 【第三章】 钟裕桥细细打量年轻帅哥。这家伙帅得好面熟,他和小乔是什么关系?怎么敢说这么有暗示「性」的话语? 可是小乔的表情明明是无奈不是兴奋,她的态度明明是生疏不是熟稔,所以他们之间应该……不太熟悉吧? 他打量对方的时候,人家也打量他。 这男的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虽然人长得不难看,浓眉大眼、很有阳光帅男的型,但身上名牌衣、名牌鞋,连腰带都是名牌货,看起来就是个有钱的公子哥。这么有钱的男人,干嘛可怜巴巴的跟着她,像条哈巴狗? 互相审视过对方后,他们都确定:不喜欢对方,只不过眼前,他们的立场相近,于是无辜的目光再度集合在郁乔的脸上。 郁乔头皮发麻,走到门牌号码前,把门牌号码读一遍,不够确定,再退后几步看看屋子外墙。 「小乔,你在看什么?」钟裕桥的口气相当轻柔,温柔到她起鸡皮疙瘩。 她把纸箱、皮包放在地上,手上勾着一串钥匙,抚抚自己的手臂,企图把上头的鸡皮疙瘩给抚平。 「我在看外面有没有挂着慈善机构的招牌。」 年轻帅哥的视线对上她。原来她叫小乔。「不必挂招牌,你的脸上标明你是好人,所以你应该收留我。」 因为她是好人,理所当然该被赖上?这是什么逻辑?郁乔两条眉毛在发抖,额头黑线纵横交错。 「我是你男朋友,不管你是不是好人,男朋友有难,你应该收留。」钟裕桥补上一句。 第八章 哇哩咧,一个比一个更凶猛,原来无耻这种东西没有等级之分,只要敢,就能够理直气壮,而他们的无赖已经超越宇宙洪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在他们身上学会一件事,人只要一路贱到底,自然会天下无敌。 「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至少是前男友。」 「前男友又怎样?」 「我喜欢你,分手不是我的错,是你离开我,不是我离开你。」 一句话,打中她的弱点,对,是她的错,是她太骄傲,禁不起他家娘亲的几句话,可……分手和收留是两码子事,她就是不想要,虽然她离职,虽然再不必朝九晚十一,但她已经计划不少事要做,她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两个莫名其妙、想赖上自己的家伙身上。 视线在两人脸上轮流扫过,下一刻,她决然转身,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家门。 但两个男人也没在弱的,她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他们就已经一个背起她的包包、一个抱起她的纸箱,各自绑架重要「人质」,飞快站到她身边,态度表明,门一开,他们将会和她同时进屋。他们冲着她微笑,并且笑容亲切和善。 她狠狠地抓乱一头长发,怒指他们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只是在帮你,这个……满重的。」钟裕桥讨好地看向她。 在她抱着纸箱上公交车、下公交车,走过两条街、拐进三个巷弄之后,他突然发觉纸箱满重的?她的牙关不由自主咬紧、磨合,大桥明明不是顶级牛肉,为什么她有把他撕碎咬烂的欲望。 帅哥看一眼手上的皮包,他没脸说「皮包满重的」,却扯出一个酷酷的笑容,满脸骄傲地说:「收留我,我会让你感到物超所值。」 谁要物超所值啊?!一来她不贪小便宜,二来她不在购物频道买商品,她只想单单纯纯过日子啊。 她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习惯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她不想打破多年习惯,不想两个男人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挤进她的生命。 她转动钥匙,打开门之前先转身,警告似的对他们摇头。 帅哥没说话,但是酷脸已经充分表达——你绝对甩不开我。 大桥则是一脸的谄媚,他两手合掌,用看观世音菩萨的虔诚表情望住她。「求你、求你、求你……我没有别的退路了。」 「拜托。」帅哥的口气不像说「拜托」,比较像「求我啊」。 「小乔,不必太久,只要找到新住处,我马上走。」钟裕桥说得很哀怨。 男女朋友不是当假的,除了知道她崇拜英雄,他还知道她吃软又吃硬,不管是哪种态度,只要又缠又磨,她一定会妥协。 她就是这么善良可亲、人缘好到不行的人,不然为什么身为风云人物的他,在公开宣布两人的恋情之后,她没有被盖布袋、没有被拖到厕所警告,反而还得到不少人的祝福? 她的心像大理石般坚硬,但他们的眼光是盐酸,没几下就腐蚀她的心。 啊……她ㄍ1ㄥ不住了! 郁乔尖叫了一声、重重跺脚、再狠狠甩两下头,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们的鼻子怒道:「就一个晚上,明天你们自己想办法,要找爹娘的回老家,要找新娘的上婚纱摄影,总之,明天、我不收留任何人,我的善心只有一个晚上的有效期限!」 「好!」他们齐声回答,答得万分诚恳,诚恳到听不出半点敷衍。 她瞪他们两眼,转身进屋子,身后太监立即跟上,拿包包的那个还自动自发把门关好、锁上。 他们跟着皇后娘娘走进玄关,可惜家里只有一双拖鞋,眼看皇后娘娘把脚塞进小号拖鞋里头,他们两个……互视一眼,脱掉鞋子、继续跟上。 抱纸箱的那个,才踏入客厅第一步,立刻发现拖鞋在这个家里有多重要。她的地板……嘶~倒抽气。上次拖地的时间约莫在二十世纪中期。 地板上面一层厚厚的灰,踩上去,他们就像在雪地中行走般,留下两双清晰的脚印。 拿包包的一阵严重心悸,被满屋子的凌乱闪了眼睛,看那外套东挂一件、西挂一件,用过的碗盘和卫生纸堆满桌面,垃圾桶的储存量已经超过负荷,满地的保特瓶、纸袋、书籍、过期文件……这个干净、漂亮、看起来利落精明的女人,居然能在这堆垃圾当中活下去? 她是刻意让所有人知道,「出淤泥而不染」不是只属于莲花的专利? 他们的目光从地板到桌子,再到沙发、柜子……天吶,电灯上面挂着的、灰朴朴的东西……不会是传说中的蜘蛛网吧? 文明的时代、进步的现代社会,居然还有祖母级老厝的生物遗迹?要是再花点心思寻觅,他们会不会找到数万年前的恐龙化石? 拿包包的看拿纸箱的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底读到恐惧。 太恐怖了,她竟然脏到这种程度,如果她家外面挂招牌,铁定不是挂「慈善机构」,而是「垃圾集中场」。 拿包包的抽气声太大,引得皇后娘娘一回眸,勾起恶意的似笑非笑,凝声问:「是不是太脏,两位先生没办法住下去?」 「没有、没有,哪里脏,明明就干净得很。」抱纸箱的睁眼说瞎话,脸上笑得像三月天。 「脏?还好,这叫做乱中有序。」提包包的不说瞎话,他是昧着良心说鬼话。 哼哼!郁乔轻哼两声,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但即便如此,上楼梯时,她还是替自己解释几句,「我很忙,每天回家都很累,没时间打扫屋子,你们想住在这里,最好保持干净。」 保持……干净?在这种地方要保持「干净」,请问,要怎样才能做到?拿纸箱的回头和拿包包的对视,只见对方眼中出现相同的迷惘。 郁乔在自己的房间前站定,指了指对门以及对门隔壁的房间,「你们一人挑一间,要休息的休息、要洗澡的洗澡,但尽量小声一点,我要睡觉,不要吵到我。」 「一定不吵。」抱纸箱的说。 「绝对噤声。」提包包的说。 点头,她打开门,下一刻,碰!门关上。 留在走道上的两个,一个手里有她的纸箱,一个还提着女用皮包。 钟裕桥指指自己,再指指郁乔对门的房间,既然主人要求安静,他就百分百合作,比起手语,年轻帅哥点点头,把包包挂在她的门把上,径自走到她斜对面的房间。 钟裕桥怕她出房间会不小心绊倒,不敢把纸箱推在门口,只能带回自己的新房间。 这房间很新,应该没人用过,空荡荡的一间,不像楼下那种恐怖场面,但灰尘一样很厚。 房间有五、六坪左右,一床、一柜和一组桌椅,他把纸箱放在桌面上,打开柜子,里面有用透明塑料袋包起来的床单棉被,抽屉里什么都没有。 两间屋子中间有个共享的卫浴,卫浴间有两道门,左边的门通到钟裕桥房间、右边的门通到帅哥屋里,换句话讲,他们都不需要走到房间外面才能进浴室。 四周看过一遍后,他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他有严重洁癖,没办法在灰尘满布的屋子里呼吸,他将房间和浴室绕过两圈、找不到清洁用品,只好到楼下找。 他没想到会在楼下遇见小帅哥,他早就脱掉外套,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垃圾袋,动手整理客厅。 钟裕桥迟疑三秒,走到他身边,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可以,但要一面工作一面谈。」小帅哥没多看他一眼。 「知道了。」 他走进厨房,厨房也是一片脏乱,不过大概经常使用的关系,至少没有蜘蛛网和厚灰。 他找到水桶抹布,提满水、走回客厅。 看看四周,最后选择从橱柜下手,他打开每个柜门,将里面的东西全部都清出来,拧好抹布,一格格擦干净。 「你和小乔是什么关系?」钟裕桥开门见山问。 小帅哥没停下动作,继续和那堆需要分类的垃圾拼命。 「我是游民,住在对面公园一个星期又两天,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分,我看着她挺直腰背、拿着公文包,面带微笑、精神百倍离开家门,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看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但总是满脸的幸福满足,她像个无敌的不败斗士,让我很羡慕。」 曾经,他是和她一样的人,直到一天,工作带给他的不再是快乐,而是无数的挫折与负担之后,他开始无所适从,害怕了、躲避了,然后,他失去自己。 第九章 钟裕桥接下他的话。 「小乔很好强,不管念书、工作,都不认输,如果有人站在她前面,她就会想尽办法急起直追,企图拼过对方,你说她像斗士,我倒觉得她是斗鱼。」 他曾经问小乔,是学习让她感到快乐,还是考第一名让她快乐,她歪着头,思考半天,反问他: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那时,妈妈担心他的托福考试,又看他不太认真,怀疑他为了小乔不愿意出国念书、刻意摆烂,就到学校找班导师,要导师劝他把握前途、不要把精神浪费在恋爱上。 导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大桥,你觉得小乔真的喜欢你吗?小乔个性好胜,对感情却很迷糊,也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和你在一起是想要拼过你,还是真的喜欢你。」 他年轻气盛,马上跑到小乔面前,逼她和自己一起逃学,他要问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可是小乔只担心随堂考的成绩会挂零,打死不逃学,他于是怒问她,「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成绩、崇拜我的能力?」 她又歪着头、想半天,回答,「有差别吗?难道我不能喜欢崇拜的人,或者不能因为崇拜而喜欢一个人?」 当时这种乱七八糟的回答让他很受伤,现在同样的话却让他松口气。 因为她说暗恋的董事长能干、聪明、又有能力。 也许她在感情方面还是和当年一样没什么进步,她还是一样对英雄追逐,也许……她依然在爱情面前迷迷糊糊,如果他的「也许」成立,或者自己还有机会争取那份曾经。 小帅哥把垃圾拿到门外后,到厨房里翻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桌椅沙发。 擦完桌子,帅哥继续话题,「小乔对工作的热情,让我想起高中老师。我们填志愿的时候,他不断叮咛,「职业是一辈子的事,你们要填自己喜欢的科系,不要按照学校排名填,为快乐而工作的人才会幸福。」看到小乔连累都累到那么开心,我很羡慕她,直到昨天下午……」他吸口气,拧净抹布,摇摇头,继续擦桌椅。 「昨天下午怎么了?」钟裕桥追着他问。 「我看见她在哭。」 她的眼泪让他想起自己,有一段时间,热爱的工作带给他的不是满足与乐趣,而是重大痛苦……昨天,他眼眶湿了,在小乔掉眼泪时,他跟着她,一起伤心。 「哭?」 不对,小乔从来不哭的,那年她的母亲过世,她呆呆的坐在病床边,看着阿嬷一声声哭嚎着,哀戚的表情让人心疼,但她没哭,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她咬紧牙关、捏住拳头,她说:哭,就输了。 小帅哥说:「小乔四点钟不到就回家,低着头、一面走一面哭,她啜泣得很厉害,回到家,没进屋却坐在门前台阶,她抬头看着天空,看了很久很久。 「她有一度拿起手机,大概想要打电话给谁,但考虑了半天后,又把手机收起来。我猜想,是她没有朋友可以分享哀伤,还是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样忙?」 钟裕桥将目光凝结在小帅哥身上。「然后呢?」 「五点多的时候,她离开台阶、我以为她终于要进屋子,可是她没有,反而转身又往捷运站走,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没有喝醉、但满身酒气,她心事重重,我跟在她背后她都没有发现。」 小乔发生了什么事?大桥蹙起浓眉。 小帅哥擦完桌椅,换一桶干净的水,走到玄关边,开始擦拭鞋柜。 「然后呢?」钟裕桥深吸气,用干布把柜子的水渍擦干,再把各种东西一一分类、收回柜子里。 「我以为她今天不会去上班,但九点多的时候,她出门了。穿小洋装、提皮包,和平时的打扮完全不一样,她的头发没有梳成整齐的发髻、没有戴黑框眼镜,不过她还是提着便当盒袋。但今天她往捷运站时,走到马路这头、进入公园、直接走到我面前,把做好的便当送给我,我这才知道,她也注意到我了。」 「所以你和她的交集,只有今天早上?」 「不对,还有刚才求她收留我,两次!」说着,他笑了,不是酷酷的笑,这次是完全绽放的笑颜。 「你怎么敢求她收留?你们不过是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钟裕桥更不开心了。 「我觉得她很寂寞。」 这份寂寞让他出现加入她生活的念头,因为他听说,当寂寞遇见寂寞,会产生热效反应,让人在孤清的黑夜里倍感温馨,而他,已经寂寞了很久。 「你错了,小乔朋友多得是,她脾气好、个性温暖,每个人都喜欢她,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朋友。」如果是这个破烂理由,他可以离开了。 「她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和她分手?」小帅哥顶他一句,头也不回的转进厨房里。都是求小乔收留的流浪客,他没比自己高级。 钟裕桥被顶得有点傻了。他犯不着解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不服。他飞快把东西归位好,再把满地的过期杂志一本本兜拢、收整齐,准备用绳子捆绑起来,放到外面回收。 突然,手一顿,他回想到什么似的,飞快把那迭杂志一本本快速往旁边滑开,在找到想要的那本杂志时,心重重一震,他……知道小帅哥是谁了。 他把杂志抽出来,怒气冲冲走进厨房,那家伙的动作很伶俐,已经把洗碗槽里的锅碗瓢盆清洗得差不多。 钟裕桥把杂志往他眼前一摆,问:「你是齐翔吗?」 他冷冷回看他一眼,口气带上几分挑衅问:「你说呢?」 「堂堂的大歌星,干嘛躲在这里装可怜?」难怪觉得眼熟,他就是小妹柔柔爱得要死的歌手嘛。 「大歌星?」齐翔嗤笑一声。「看清楚,那本杂志是两年前的。」 「又怎样?」 「我、已、经、过、气。」他口气里有浓浓的自嘲,横了钟裕桥一眼,恶意地甩过抹布,把脏水甩到他身上。 钟裕桥想生气,可是齐翔的表情和语气,让他的火气无法发作。 「你的动作可不可以快一点,柜子整理好,就快点把地板拖干净,既然寄人篱下,就乖觉一点。」 齐翔把洗好的碗盘放进烘碗机,拿起厨房清洁剂喷向瓦斯炉。 钟裕桥瞪他。从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小伙子!他回到客厅,把以齐翔为封面的杂志收进柜子,其他的收拢、捆绑好。 他拿到屋子外面回收时,发现有个老太太站在垃圾堆中,抬起头,脸上满是欢喜。 他对她点点头,客气问:「你要杂志吗?」 「太谢谢你,我发了。」 拾荒太太的笑纹在脸上堆出沟渠,看得他怔愣当场。自己不要的垃圾,竟能带给她那么大的幸福感?老太太看起来快八十岁了,依旧靠着自己双手生活,反观自己……他这辈子都依赖别人供给,从没有仰仗自己的力量生存过,难怪爸妈可以有恃无恐控制他的人生,因为他的一切一切,都是来自父母亲。 「不客气。」带着一丝惭色,他转回屋里。 他加快动作,换一桶清水,擦窗、擦门、擦外柜,他用扫把柄顶着湿抹布,将天花板上面的蜘蛛丝全清干净后,开始拖地板,他把走廊、楼梯、地板全拖干净了,才从柜子里抽出杂志,回到自己房间。 大桥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卖命过,到二楼后,他又把自己和齐翔的房间每个角落擦拭干净,再把地板拖完、将浴室冲洗好后,才松口气,回到自己房间里。 他拉出椅子坐下,阅读杂志里报导齐翔的部分。 这个报导把齐翔批评得一文不值,说他的歌声普通,cd卖的不是音乐,而是他的脸和身材,说他买榜冲成绩,说他根本算不上音乐人,甚至讽刺他的cd如果不送dvd和照片,卖四百多块未免太抢钱…… 整篇报导,几乎都是批评谩骂,好像齐翔是写稿记者的杀父仇人一样。 他有这么糟吗? 不过,有件事倒是挺让人吃惊的,那家伙,怎么看都是未成年的破少年,可是他居然只比小乔小十三天?太可恶了,二十八岁的男人长成那样,他是把青春露当成瓶装水喝吗? 所以他已经退出歌坛,演艺圈没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走投无路,成为公园游民?所以他穷困潦倒,想依靠小乔生活?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声音,那家伙也上楼整理行李了。 他很想跑到齐翔面前说:小乔没有责任负担你的生活。 但他有什么立场?难道小乔就有责任负担自己? 叹气,他把杂志收进抽屉,从柜子里面拿出床单棉被,把床铺好。 第十章 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黄昏的阳光从外面斜射到地上,光影里有无数的灰尘翻飞,他坐在床头,怔怔地回想过去。 那时小乔的母亲刚刚去世,她回家,只能面对啜泣不停的阿嬷,阿嬷翻来覆去只说同一句话——「我歹命啦。」 小乔很疼阿嬷的,但当时她对阿嬷生气,气到对阿嬷吼道:「喊我歹命就会变得比较好命吗?有力气埋怨上天,为什么不把力气留着争取好命?」 她乱吼乱叫一通后,从家里跑出来,而他就站在她家门外。 她们住的是一间三十坪不到的国宅老公寓,她的叫骂声,左右邻居都听得见,他自然也听见了,她冲出门,和他面对面,十六岁的少女……他在十六岁少女的脸上看见心力交瘁。 他没有说安慰人心的话,只是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到淡水海边。他没说话、她也没说,两个人看着起伏的海水,他知道,尽管表面平静,她的心情像海水一样奔腾。 但她没哭,半滴眼泪都没有,所以他认为小乔是不会哭的,那么昨天,如果齐翔没看错的话,是什么事让她这么伤心? 他很喜欢小乔,喜欢到不行,不是因为同学的鼓噪,而是因为,她是他见过最认真的女生。 这辈子,他没积极追求过什么,只是按照父母亲的指令,一点一点长大、一步一步往前走,做什么事都索然无味、可有可无,而她却是随时随地都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准备好往前冲。 他喜欢看精神奕奕的她,喜欢看勇往直前的她,每次见她那样,他都联想到某个超耐力碱性电池的广告。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浴室的门被敲了两下。他习惯性回答,「进来吧。」话说完,他才想起这里不是办公室。 齐翔走到他面前,身上披着大毛巾,很显然刚洗完澡。 「你要洗澡吗?」齐翔释放善意,因为他帮他整理过房间。 「想,但是……」他只有身上这一套白马王子西装。 「你没有衣服。」齐翔指出重点。 「对。」 「我的借你,洗完澡后,我也想和你谈谈。」 轮到齐翔想谈? 钟裕桥没反对,他点头后走进浴室,齐翔则先他一步通过浴室回到自己房间,找出一套干净衣服。 钟裕桥不只借用齐翔的衣服,他连沐浴乳、洗发精都借用了,正忙着在头上搓出泡泡时,齐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乔说你是她的前男友。」 「对。」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钟裕桥不习惯谈自己的感情,于他而言,这是很隐私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刻,居然有说的欲望,也许是因为和小乔久别重逢,想找个听众发泄满腹情绪,也许是想在齐翔面前刻意表现,表现自己跟小乔之间的「特殊关系」,所以没有太多的迟疑,他隔着一扇门,慢慢交代他们的过去。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叫钟裕桥,时钟的钟、宽裕的裕、桥牌的桥,而她姓郁单名乔,浓郁的郁、乔木的乔。我是裕桥、她也是郁乔,班上同学就叫我们大桥、小乔。 「我的功课不错,她也很好,她是那种积极上进型的女生,遇强则强,后来,我们变成班上的班长、副班长,再后来,我们变成男女朋友。 「小乔的脾气温和但坚强,她爸爸在她小学时过世,她是由妈妈和阿嬷扶养长大,可是妈妈在她要高二那年也生病离开,年纪轻轻的她碰到的挫折困境,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但她没有颓废、没有放弃,反而活得更积极卖力,她相当了不起。」 「既然她这么好,你们为什么分手?」这是齐翔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钟裕桥语顿。直到今天,他才晓得妈妈背着自己找过小乔,直到今天,他才晓得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远距离,而是母亲的控制欲…… 打开水龙头,让哗啦哗啦的流水冲掉满头泡泡,他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上天又把机会送到你手中,这次你不要当乖宝宝。 另一头房间里,齐翔背贴着墙壁,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他以为钟裕桥不会回答的,他双手横胸、静静等待。 不多久,钟裕桥的声音再度传来,齐翔猜对了,他并没回答分手的原因,只是继续说小乔的过去,说她的个性、她的家庭、她的好胜以及她的高中时期。 苏凊文在走进会议室时,发现叔叔旁边副理的座位是空的。 早上她不是还在办公室里?为什么没出席?他几不可辨地皱眉头,耐住性子和大家开了冗长的会议,三个钟头后散会,他走到叔叔身边问:「苏经理,郁副理怎么没列席?」 「她请年假。」 「什么时候销假上班?」 「两个星期……吧……」 苏经理不太有把握。小乔根本没将他的话给听进去,一转头就不接电话,这下子,他终于明白她说要辞职是认真的,当下越想越心惊,急得像热锅蚂蚁,都怪自己太习惯依赖小乔了。 「什么叫做两个星期「吧」?她的假条上面没有填日期?」 「填了,可是她说要辞职,董事长没看见她的辞呈吗?」 「看见了,没准。」 「对对对,不能准,一准,我的营销部门……」话说一半,他马上掐住自己的喉咙。他总不能说,小乔不在,营销部门会乱成一团吧!那他这个经理岂不是坐领干薪?「我猜,是不是有人挖角?下班后,我会再想办法和她联络,看看情况到底怎样,再做打算。」 「知道了。」 苏凊文点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没有注意,这一路上,向来淡漠缺乏表情的脸孔上,挂起让人退避三舍的严肃。 他坐回办公桌后的位置,打开抽屉,静静地盯着那个早上才收到的便当盒,好一会儿,才吸口气、关上抽屉。 【第四章】 刚睡醒,郁乔迷迷糊糊的,她揉揉眼睛,顺手把头发抓到左肩束起来,张开双臂、伸懒腰…… 唉,满足啊……下楼找杯水喝吧。她的脚板在床边摸索,找到拖鞋把脚套进去,离开软软的床铺。 爽爽爽,好多年了,她差点要忘记睡午觉是什么感觉了。再打个呵欠、扭扭身子……难怪那么多人想要游手好闲。 走到一楼,在她看见客厅那刻,吓!身子往后一弹、大吃一惊。 发生什么事了?地球被外星人占领?她在梦中被外星人抓走?这里是外星人的家,她的第一次将奉献给秃头大眼没嘴巴的外星怪物? 傻两秒、呆三秒,再怔愣五秒钟,加起来整整十秒的时间,她还是没办法消化眼睛看到的讯息。目光扫过沙发、茶几,转到柜子、电视……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难道不是外星人,是她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回到她刚买下房子那年? 闭眼、吸气、张眼,再闭眼吸气张眼、再闭眼吸气张眼…… 不管重复同样的动作多少次,眼前看到的还是同样场景。她告诉自己,不要怕!就算穿越也没关系,顶多是赚到几年青春光阴。 稳定焦虑神经,她奔回二楼,打开房门、看看房间,再跑下楼梯、看看客厅,头转左上、转右下、转左上、转右下,她确定再确定后,确定这里是她的房子,自己没有和外星人乱结情缘,她也没有穿越,因为房间和睡前一样凌乱。 可是……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中盘旋,视线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徘徊。 删除外星人和穿越选项,她想起童话故事里的小鞋匠,鞋匠只要裁好皮,晚上就有一群小精灵跑出来,替他缝好鞋子,所以,她家的壁角里也住着这样一群辛勤的家庭精灵?如果她喊两声多比,死在哈利波特怀里那个丑家伙会不会出现在眼前? 带着浓浓的怀疑,她的目光再度扫视眼生的新环境,心,忐忑不安。电灯变亮了;没有灰尘遮蔽红颜,木头地板的颜色加深;柜子里面的东西虽然整齐得太过分,但客户资料、营销项目研究、客户心理学……每一本都是她的书。 就算她经过菜市场时顺手买下,经过三个月、出现腐烂现象的菠萝花不见了,但这里的确是她的客厅。 客厅大门突然打开,男人的长脚踩进来,半个身子还留在门外,对着手机说话:「柔柔乖,你帮哥的忙,哥就帮你拿齐翔的私房照,怎样……记得,除行李之外,我收在电脑桌抽屉的存折印章一定要帮我带来……好,明天早上九点,我在学校大门等你……哥知道……」 第十一章 听见钟裕桥的声音,郁乔恍然大悟。哦,是他……不、应该是他们齐力创造的奇迹,她睡得太迷糊,居然忘记自己收留两个无路可去的可怜男性。 香气从厨房飘来,她往餐厅方向走去,发现小小的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闻起来不错,卖相也很棒,她进厨房时,正好看见齐翔把锅里的炒青菜盛盘。 哇!那个架势,根本就是阿基师,她居然敢把炒饭送给他?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 齐翔转身发现她,刻意打量了她几眼,她戴着近视眼镜,头发松松地在左肩束起,几绺散发垂到颊边,看起来有些懒散,宽松的黑色t恤很长,盖到她的屁股下方,七分裤让她的腿看起来更纤长,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她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平常穿高跟鞋时像个女战士,现在粉红的脸颊、憨憨的傻眼表情,看起来却像个高中生。他把手上的盘子交给她。「把菜端到桌上,顺便把碗筷摆好,马上可以吃饭。」 齐翔放下话,转身洗锅子,他的手脚伶俐、动作流畅,百分百的厨房好手。 郁乔失笑。收留他果然很物超所值!她端盘子进餐厅,钟裕桥刚结束掉电话,也走进餐厅。 「睡醒了?我们有没有吵到你?」钟裕桥的口气亲切,态度自然,好像他不是意外进驻的外来客,而是自始至终都住在这里的一分子。 他伸手摸她的头,她下意识想躲掉这个很熟悉的动作,但他无视她的闪躲,硬是朝她的头顶揉了两下,接着接过盘子,摆到餐桌上,再顺手顺脚地添饭摆筷,一派「我是男主人」的姿态。 郁乔指指外面、再指指里面,问:「房子是你们整理的?」 「对啊,你不是要我们保持干净?」他笑着回答。何止房子,齐翔煮饭时,他连院子都打理过了,这两天去一趟花市买几盆便宜的草本植物,装饰装饰,里里外外就是货真价实的焕然一新。 「你们只住一个晚上,干嘛弄这些?」她打算趁着放假,提起精神慢慢整理的说。 「舒服嘛,难道你不喜欢干净的客厅?」钟裕桥四两拨千金,把问题推掉。 「可以开饭了。」齐翔端着热汤走进餐厅。 「小乔快坐下,尝尝齐翔的手艺。」钟裕桥拉她坐下。 郁乔坐定,拿起碗筷时问:「你叫做齐翔?」 「对,一齐飞翔。」大桥代替他回答,杂志上说那是他的本名也是艺名。 「我叫郁乔。」 「我知道。」 齐翔点点头,撇撇嘴巴,那个表情叫做……笑?郁乔不是太确定。 他看起来很幼齿,但神情态度酷得不得了,他的脸有几分偶像明星的味道,只不过那些偶像比较亲民,不像他,一副高高在上的皇帝样。 是怎样,让他们进门后,她的地位飞快从观世音降为平民百姓?真是现实啊。不过……郁乔一笑。她是在公司里力争上游的小鲤鱼,怎会不认识现实是什么东西? 现实就是,就算她已经在营销部待四年,就算她的能力在不少地方都有亮眼表现,就算她努力收拢人心、博取好人缘,但她抢走一群老鸟极力争取的副理位置,于是理所当然被排挤。 如果连齐翔这点「小小表现」也要计较的话,她在公司里早就活不下去。 看一眼热腾腾的菜,她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夹一根豆苗入口,她很少吃蔬菜的,比较起蔬菜,她比较习惯便当盒里的炸鸡腿。 细细咀嚼两口,她双眼瞬间放出光芒。哇,只是炒青菜欸,没有肉丝、没有干贝在中间徜徉,居然能这么好吃? 哇哩咧,要是有钱开一间餐厅让他顾,她一定会大发利市。 「你以前是做大厨的吗?」郁乔问。 噗!钟裕桥一口饭喷出半口,幸好他有道德,用手掌把喷出物给捂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郁乔莫名其妙转头看他。什么表情嘛,他吃的是炒牛柳,又不是炒蟑螂丝,脸色干嘛这么怪。 「我说错了?你不觉得齐翔的菜很好吃?」 钟裕桥吞掉嘴里的食物,再把掌中异物清理干净,反问:「你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她还没回答,齐翔先接话,「她的确不知道我做什么。」 「怎么可能?」钟裕桥惊问。 就算他是男人,不迷偶像、不听流行歌、不关心演艺圈,但多少也会觉得他眼熟啊,只要把他的名字和人牵起线,谁不知道他曾在演艺圈红了好几年。 「所以他是台湾十大枪击要犯?」她盯住齐翔问。 听到她的问题,轮到齐翔喷饭。 他的道德低落,一口饭全喷在桌面上,虽然没污染到盘中菜肴,但已经够让有洁癖的钟裕桥消化不良。 「啊是怎样?饭里有毒吗,你们干嘛轮流喷饭?」她眼底充满嫌恶,不甘心给她做饭吃,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 「你觉得我长得像枪击要犯吗?」齐翔的酷脸维持不住,他怒指自己,眼睛瞠得很大,下巴瞬间强壮坚硬,大有「你敢回答对,我马上让你尝尝人肉叉烧包的滋味」的气势。 「不像,比较像性侵犯。」郁乔上下打量一番后,说出更让人心碎的答案。 咕!他把筷子朝桌上用力一拍。她的眼睛是用什么做的,半点观察力都没! 「我长成这样还要性侵女人?我只要出声大喊,马上会有女人列队,等着和我上床!」 「不是枪击要犯、不是性侵犯,所以呢?你是专印假钞的经济犯?」这个答案够好了吧,铁达尼号那个男主角也印过。 钟裕桥摇头,无奈地说:「你不要指望她猜,直接告诉她比较快。」 「我干嘛告诉她,她不知道是她无知,跟我有什么关系。」 嘿,什么态度啊,嚣张的咧,不知道他是她无知?拜托,他是总统还是行政院长啊,走在马路上,人人都要叫得出他的名号。 她态度悠然地用筷子指指他,附和他的话。 「说得好,我的无知、跟你没啥关系,不过对于独居女子,收留来路不明的男人,是比较危险一些,不如……」 郁乔微笑,把半截没说完的话收起来,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他自己想象。 齐翔不无知,所以听出来另外半截,那半截叫做——顺我者留、逆我者走。 钟裕桥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向齐翔。看来小乔对于「物超所值」这种事,并没有那么在意。 可是齐翔低着头,摆明不配合,他拿着筷子拨米粒,不为所动。 凡是人就会讨厌这种「吊足胃口,又不把话说完」的事,郁乔皱眉,恼上齐翔的同时,也火大知情不报的大桥。不过现在生气摆一边,填饱肚子放中间,有没有听过吃饭皇帝大? 见她不追问,钟裕桥心底有几分讶异。她不好奇?以前什么事她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啊,难道是多年修炼,已经修炼出圣人气质? 郁乔知道他的怀疑,却不理他,再夹一筷子豆苗放进碗里。 一筷子豆苗约十来根,别人是一口一把,她是一口一根,像小鸟啄米,表情明明写着「很好吃」,可是动作却显现出「很忍耐」,这是怎么回事? 钟裕桥皱眉头,试一筷子豆苗。很好吃啊,她干嘛吃得这么痛苦? 不信邪,他舀一汤匙炒牛肉放到她的盘子里,她更过分了,一条三公分的牛肉条,她居然分三口才吃掉,细嚼慢咽也没这么夸张。 齐翔看不过去,虽然不干他的事,他还是用汤匙舀了麻婆豆腐放到她碗里。她看一眼堆积如山的盘子,叹气,然后埋头苦干,可是把所有的菜试过一轮后,她还是喜欢一根一根啃豆苗。 「你干嘛吃那么慢?」齐翔问。 她头也不抬地说:「我是易胖体质。」 易个鬼,她明明瘦得像纸片人,齐翔用力瞪她两眼。 齐翔看到她的慢,钟裕桥却看到她的重复性。他问:「小乔,你记不记得,我常说你吃东西很怪癖?」 她一笑,抬起头回答,「对啊。」 「你只要吃到顺口的食物,就要连续吃很多次,我都快腻死了,你还不肯放弃。我问你为什么,你说:「我要记住它的味道。」」 那口气,说得好像她的记忆力很差似的,偏偏她每次赢都是赢在背科。 「吃一次就可以记住了,干嘛吃很多次,难道你长着猪脑袋?」齐翔嗤笑一声。 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有点不爽,因为大桥太懂她,而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今天才算正式认识啊,照理说,见面一次就登堂入室,他已经是超进度,不过,他的胸口依然不舒服。 第十二章 「以前小乔喜欢学校旁边卖的葱油饼,每天下课都跑去买,如果身上没多带钱,还宁可饿肚子、熬着不吃中餐,也要把钱省下来买葱油饼。」钟裕桥最喜欢说「以前」,有两人共同回忆的桥段。 「为什么?真那么好吃?」齐翔问。如果她喜欢,他也会做葱油饼。 她停下筷子,认真思考,齐翔发现,她认真想某些事的时候,会下意识把头偏到右边。很好,他多认识她一点点。 「我习惯借着某种味道来记住某个人,因为我会担心,我在乎的那些人从记忆里彻底消失,如果连我都记不住他们,那么他们就真的不存在了吧?」 她没说破,但钟裕桥和齐翔都大概猜出她拼命想记住的人是谁了。 「所以呢,葱油饼、炒豆苗是谁的味道?」钟裕桥进一步确认。 她微微一笑,回答,「它们是我妈妈的味道。」 齐翔鼻子一酸,假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盛碗汤放到她手边,口气带着恐吓,「全部吃完,不然以后都不做菜给你吃。」 她听出他的意思了。「以后都不做菜给你吃」,代表他不只想住一天,而要住很多天,要累积很多很多个、可以称为「以后」的明天。 她不知道收留大桥和齐翔是正确或者错误,但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吃一顿不寂寞的晚餐。 晚饭结束,她把脚盘在沙发里,抱着抱枕,盯着陌生的电视剧。她不看电视的,但以往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听着剧中人物的对谈,听着热热闹闹的笑声,她用电视来自我欺骗,这个家并不寂寞。 下午睡太久,晚上她反而没了睡意。郁乔把下巴搁在抱枕上,听着齐翔和大桥在厨房里交谈的声音,不自觉地扬起几分笑意。这个家,终于不是只有郁乔和郁副理。 他们洗好碗,把泡好的咖啡端到桌上,钟裕桥说:「是你很喜欢的卡布其诺。」 她看一眼咖啡,摇头。「我已经很久不碰咖啡了。」 「为什么?」 「它会让我心悸、失眠,而定时定量的睡眠对我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压力过大、胃很糟,医生已经恐吓过她,不能喝任何刺激性饮料。 「怕什么,你不是已经跟前老板分道扬镳?明天你睡到下午,都没人敢多说半句话。」 他把咖啡端到她手边,闻到久违的咖啡香,她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你哪有钱买咖啡?」她突然想起,大桥连公交车费都付不出来,而齐翔更别说了,有钱他干嘛不去住旅馆? 她一问,大桥脸红,和齐翔交换了一眼,郁乔顺着他的视线盯向齐翔。 如果两个男人都没有钱,那晚餐从哪里来的?她可不记得自己的冰箱里有那些食材,而且现在的超市没有过去的人情味,可以让左右邻居月结。 她想起挂在门把上的皮包,捎着一抹讽笑,对齐翔说:「原来你不是经济犯、枪击犯、性侵犯,而是小偷?」 「我不是!」齐翔急急反驳,但三秒钟后、他叹口气,明白狡辩没有意义,「我确实是从你的皮夹里抽出了三千块,但是大桥说他会把钱还给你。」 她同意他的说法,把手伸向钟裕桥,「既然你有钱,就连住宿费一起给吧,一个房间两千、两个房间四千,加上不告而借的三千块,然后打个九五折,六千六百五十块。」 哎,她算钱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只是……钟裕桥指指齐翔,问:「他住的房间,为什么要我付钱?」 「你们不是一国的吗?你们不是有共同秘密吗?」她斜眼,冷笑。 钟裕桥瞭了。她是拐个弯,逼他继续饭桌上的话题,谁说她没有好奇心,是女人就爱八卦。 「如果我告诉你,他是做什么的,是不是住宿费就可以打五折。」钱不是万能,但没钱的人,很明白就算不够万能却也弥足珍贵。 「如果他的职业够惊人的话。」 瞧,就算她不打破砂锅问到底,还是会有人掀了他的底。 「保证值回票价。」他对她比出一个ok动作,同时看一眼齐翔紧蹙的双眉。 什么表情啊,难道他以为小乔会像他的粉丝那样,对着他又亲又搂又抱又叫?放心,小乔不是这种人,何况他才在厨房对他晓以大义,告诉他既然有在这里长住下去的打算,就得敞开心胸,不该有所隐瞒。 「说说看。」郁乔对值回票价的职业很感兴趣。 「他叫齐翔,是本名也是艺名,他是很红的偶像歌星,是许多少小女生的幻想对象,他曾经出过三张专辑,每张都大卖。」只不过,从没有得到乐坛的赞美和肯定,更别说什么金曲、金钟奖。 「真的假的?那我可以偷拍他的裸照到处叫卖?」她笑问。 「省省吧,我已经过气、没有市场了,你没听大桥说吗?偶像歌星……什么叫做偶像歌星?就是没歌艺、没演技,只要有比你更帅的人出现,就该退场离席的那种人。」齐翔撇嘴,冷漠的口吻里面带着淡淡的自嘲,听得她皱眉。 就算是昙花一现,任何和演艺圈沾上边的人,不都会津津乐道自己见过的世面? 这天他们聊到很晚,大部分是她和大桥在对话,偶像歌手在旁边安静倾听,他们提到许多旧事,大桥提议办一场同学会,让老师和同学们来认定,努力的人远远大赢有天分的人。 她失笑说:「我不知道自己赢在哪里?」 然后大桥谄媚巴结、狠狠吹捧她一顿,听得偶像歌手频频翻白眼。 后来她睡了,睡在长长的沙发里。以为白天睡太多,晚上又喝咖啡,肯定会睁眼到天明,没想到她还是睡着,可见得几年的职场生活里,虽然她永远保持精神奕奕、永远表现出乐于迎接挑战的优秀态度,但事实上,她早已累到不行。 不过她很高兴,在进入睡梦中时,耳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低声交谈,而那些声音,不是来自柜子上的方形荧幕。 就这样,隔天再隔天再再隔天,餐桌上有热热饭菜,屋子保持干净明亮,许多吵杂的声音充斥在耳膜里,而她的嘴角总是上扬。 两星期的长假结束,郁乔没有上班,虽然营销部几位职员已经猜出她会离职,却也是在假期结束后才敢笃定,她不会再回公司。 苏凊文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人,现在眉毛中间又拉上两道折子,看起来更吓人,让对他存有不实际幻想的女员工们不由自主地收敛花痴。 他非常不高兴,这算什么,告白完人就跑得无影无踪,耍他吗? 不,他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在生气,他不高兴的原因是营销部在短短的两个星期中,已经连续三次出包,而原本会跳出来一肩挑起难题的郁副理连个影子都不见。 视线对上沙发里的叔叔,苏凊文的眉心更紧了。家族企业就是这点麻烦,面对老是出包的长辈,却不能狠狠训他一顿。 烦躁地阖上文件,他真想把这个垃圾提案丢到地板上。难道营销部除了郁乔之外,就没有可用员工?亏他还想把她调到其他部门,如果真的把她调走,营销部会乱成什么样? 「凊文,提案不行吗?我拿回去再让他们重新改一改。」 苏经理抓抓快秃光的头发。他也很头大啊,早就叮咛过小乔,千万不可以关手机,可是她……唉…… 她是在对谁发脾气啊,难道他对她不够好?是,她刚来的时候,自己是要求得严格些,可如果不是他的严格要求,她会有今天的优秀表现?她就不能看在过去情分上,有良心一点? 苏凊文憋住气,再缓声问:「郁乔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她不接电话,青青说她连fb都不上,我猜,她大概是真的跳槽了。」 如果她真的跳槽该怎么办?这些年他过得太自在,什么事都推给小乔,有她就万事搞定,没想到她临时给他玩这一招。 营销部少了她就运转不顺,那几只老鸟又恢复过去模样,没人跑在前面让他们追,就一个比一个懒散,把营销部当成他们退休前的温暖摇篮。 唉、唉、唉……看着侄子铁青的脸色,他连三叹。 「她在公司里,和谁走得比较近?」苏凊文敲着键盘的手指头越来越用力,打开人事部的资料,他盯着郁乔的大头照猛看。 「营销部里青青、小乐和阿岳几个跟她很熟,其他部门的人,我不知道。」 苏凊文一眼扫向叔叔,说:「麻烦您把他们几个找过来。」 「是。」苏经理松口气,把过不了关的文件带走。 第十三章 身子朝后靠上椅背,苏凊文的视线在荧幕中郁乔的脸上落下定点。难道她不是欲擒故纵而是有恃无恐?她那么年轻,真有公司愿意用高薪聘请她? 爸常说自己慧眼识英雄,能从一大堆毛头小子和年轻女人当中,一眼看出谁有才干。 那回爸「微服出巡」,到菜市场上观察公司一群刚入行的菜鸟发传单。 当时郁乔并没有表现得特别积极,但她用一张无害笑脸,和逛菜市场的阿桑阿伯攀谈,看起来不像要卖他们房子,反而比较像想当他们家媳妇。 所以当别人把一迭传单全部发完时,她手上还有一大半,但那天下午,那对中年夫妻进了分店、并且留下资料。 爸爸说:「你等着看,两年,两年之内她一定会在公司的业绩颁奖典礼当中出现。」 结果,比爸爸估得更早,她在进公司的第十四个月,就出现在业绩颁奖典礼上。 她说上过他的课,他没有太大印象。 不过他知道,从美国回来的第一年,他常到各个分店讲习营销的概念与运用,那是很专业的题目,许多员工听不懂,可是她说,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崇拜他。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缺乏耐性,有人在背后批评他是机器人,没心、没感情、没同情心,他也不想反驳。他不会用什么爱的教育,想在他手下工作,就必须做事精准,不重复犯同样错误,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从小到大,他习惯为自己设定目标,目标达成后再做检讨,检讨自己有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下次再遇上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然后设定新目标,再次朝目标前进。 这样的行事风格让他很少犯错,弟弟煜文却说:你这样活着,不是很辛苦? 记得那时他冷冷回答:我要是像你这样,成天无所事事,才会感觉辛苦。 煜文气得和他翻脸,骂他是没有感情的动物。 感情?他当然有,如果他不重感情,就不会放弃美国的教职,回台湾替爸爸经营公司,如果不重感情,就不会放纵煜文以享受青春为名,行放任之事。 他觉得没有感情不是坏事,但连母亲都会对他叹气,对煜文说:你别生哥哥的气,也许他谈一场恋爱就会好了。 恋爱?他下意识摇头。 对他来讲,女人和麻烦划上等号,大学时期他曾把交女朋友当成一个目标,但当他发现,其他的目标都可以透过努力完成,只有恋爱这一项,耕耘和收获不成比例后,他放弃了。 女人麻烦,花了时间,花了金钱,她还可以嫌你不够体贴;付出精力、付出耐心,她还要说某某人的男朋友比你更认真。他认为,自己大概没办法打败全天下的男人,所以算了,等适婚年龄到,就像筛选员工一样,找个最能够配合的女人一起经营婚姻就好。 母亲曾说:你不能把女人当成论文或案子,除了付出努力还得拿出真心。 他不懂母亲的话,但凡是尽心努力还不能看见成绩的东西,他就不会在上面浪费精力。 爸爸看好郁乔,是因为她有一张无害的脸,不骄傲、不自视甚高,她有一副天生的售货员性格,热情而温暖。而他和爸爸不同,他看好郁乔,是因为她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付出努力,然后获得成绩。 他想给她换职位,就是想试看看,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有多高。 秘书打内线电话进来,说营销部的人上来了。苏凊文回神,让他们进办公室。 三个人脸上都有些紧张局促,不知董事长想问什么。 苏凊文凝声问:「这两个星期,你们有没有试着和郁副理联络?」 阿岳回答,「有,但她没接。」 「之前,她有跟你们讨论离职的事吗?」 「副理刚离开时,我曾经和她通上电话,她告诉我,基于私人理由要离职,她要我们好好表现。」小乐回答。 她是认真的,她不回来上班了?苏凊文脸色阴沉,淡漠的眸子里出现厉色。 哼!辜负他的看重。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说其他的吗?」 「我们约好,一起出去吃饭。」 「她有没有提到有公司挖角之类的事?」苏凊文追问。 小乐看看青青、再看看阿岳,青青犹豫了半晌,回答说:「我想应该不是这样,之前从没听说副理有离职想法,她请特休假的前一天还在拟新的企划案,不过那天中午副理接到一通电话后,就临时取消接下来的工作早退,连她重视的会议也缺席了,我们以为她只是有急事要处理,晚点会赶回公司,把手边该完成的事结束,没想到,直到下班时间副理都没出现,后来,第二天就……我认为,副理没有骗小乐,她应该是有私人的事,才会离职的。」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小乐等人离开,苏凊文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人事部的资料,考虑过后,他拿起手机输入新讯息。 【第五章】 郁乔约散财童子和金童吃饭,自从大桥和齐翔搬进来后,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吃外食。 齐翔的手艺不是盖的,大桥的洁癖也让她的房子保持难得的整洁干净,舒服的环境、茶来伸手的美好光阴,让她很乐意在家里当宅女。 他们在家里最常做的事是聊八卦。 大桥说控制欲很强的母亲到处找他,显然她没想到,从小一路乖到大的儿子,竟然真的敢不听话。 他还转述妹妹柔柔的话,说宋佳铃在婚纱店里放声痛哭,千金小姐没有被人这样侮辱过,气得不顾形象砸坏人家的玻璃橱窗,吓得钟家老娘噤若寒蝉,没想到甜美温柔的宋佳铃也会发飙。 还说柔柔本来就不喜欢宋佳铃,觉得她表里不一、做作得让人怵目惊心,想到她将要变成自己的嫂嫂,就暗地盘算几岁才可以离开家庭,还撂下话,说只要有男人敢娶,她就敢嫁。 她听了笑说:「柔柔是想用婚姻来脱离父母亲的掌控吧,但是会掌控孩子学业方向的爸妈,怎可能不在子女的婚姻上插一脚。」 柔柔和大桥都是父母威权控制下的牺牲者,他们都很乖巧,品性好、功课优,才能一路受控到大,只是再好的乖小孩,年纪渐大,都会想要自在飞翔,可惜钟家父母看不清这一点。 那天是她开车送大桥去见柔柔的,柔柔趁半夜到哥哥房间里偷行李,她满脸自傲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刺激、最叛逆的事。」 真是乖到不行的小女生,这样就叫刺激了,不晓得面对日后的职场竞争,她能不能吃得消。 当时柔柔看见她,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乱摇一通,问:「就是你,郁乔对不对?你是我哥的初恋情人,我哥还藏着你的照片……」 柔柔拉拉杂杂说了一大串话,害她觉得头顶快冒黑烟。看来柔柔是以为他们重逢了、旧情复燃了,所以她的哥哥是——为爱抛家弃亲,行走天涯。 她笑得满脸尴尬,不断使眼色让大桥把话说明白,可是他没有这个打算,顺着柔柔的话,一句一句往下搭。 离开时,大桥告诉柔柔,如果有事联络就留简讯,然后再三叮咛,不可以把他们见面的事告诉父母亲,还允诺等他彻底脱离魔窟后,就会伸手挽救妹妹于水火之中。 听起来有点心酸,花那么多心血栽培出来的优秀兄妹,居然把将他们推上成功道路的家庭当成魔窟。 她问:「你打算躲你爸妈到什么时候?」 他沉默不语,经过三个红绿灯后,突然开口说:「我在美国的时候,偷偷找到名师学习服装设计,老师觉得我很有设计天分。」 这是他大学混六年才毕业的主要原因。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只是在停下车时,转头看见他双眉紧蹙,像在挣扎什么。 那天回家,齐翔烤了一个蛋糕,厉害的厨子居然知道,见过家人后,大桥的心情会很差。 她吃过的蛋糕都是涂满奶油,装饰水果、巧克力,放在冷藏橱窗的昂贵蛋糕,她不晓得,刚出炉的蛋糕根本不需要水果、鲜奶来添加风味,就好吃到让人想尖叫。 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蛋糕,什么都没有,干净的、透亮的金黄色蛋糕,三个人围着蛋糕,一人抓一口塞进嘴里,又热、又香、又甜、又软……那种感觉,很幸福,好像三人很接近,让日后想起彼此时,就会重温一遍。 那个蛋糕,让大桥拍拍齐翔的肩膀说了声,「兄弟,谢啦。」 那个蛋糕,让她在经过三分钟的考虑之后,说:「齐翔,如果你肯免费帮我做菜,你爱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第十四章 齐翔听了只是撇了撇嘴,明明心里高兴得紧,却还要耍酷。小乔讨厌他装酷的职业病,但有什么办法呢,她不也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职业病。 隔天,齐翔带她上传统市场,大桥没事做,硬要跟,于是她带着两只小狼狗一起逛市场。 她知道,他们很受人瞩目,一个长相普普的女生,带着两个高大的年轻帅哥进市场,可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尤其在许多人认出齐翔是偶像歌手之后,更是让他们成了市场的焦点。 好吧,她承认自己很无知,居然认不出这位知名度不输行政院院长的了不起人物。 齐翔很挑剔,光是买鱼,就可以在同一个摊子前面把所有的鱼全部翻过,才决定买哪一条。大桥见状无奈挑眉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欧巴桑可以在菜市场消磨一整个早上。」 齐翔没理他,继续逛菜摊。 他们买下三天的菜,大桥也买好了几个盆栽,大包小包提满手,有点累、有点酸,但是很久没享受悠闲时光的她心情不坏。 回家后,大桥在不到一坪大的院子里整理新盆栽,她没事干,在厨房里帮齐翔的忙。她一直觉得自己做菜的功夫还不错,但在齐翔面前,她就变成一个障碍物。 齐翔无奈,到最后,削了一颗苹果给她,意思是——乖乖吃东西、不要吵。 她拿着苹果靠在冰箱旁啃,看他流利的洗菜动作,满心佩服。 突然酷哥福至心灵,居然开口说话,他说:「我家是开餐馆的,爸爸对食物有种莫名其妙的狂热,从小他就带着我上菜市场挑鱼、挑肉、挑果菜,他告诉我每个挑食材的专业步骤。你知道莲雾要怎么挑,才能挑到最甜最好吃的吗?」 「挑硕大美观的。」 「错,要挑小一点、丑一点,最好上面有褐色网纹。我小一就知道了。」他的口气骄傲。 「厉害,甘拜下风。」人家是家学渊源嘛。 「我爸让我念餐饮系,他希望毕业之后,我可以回家接手家里的餐馆。」 「那样的话,生意一定会超好。」帅哥主厨,说不定新闻还会去采访。 「但我不喜欢,我喜欢唱歌,喜欢拿着一把吉他到处晃,念小学时,我曾经在爸爸的收银台里偷钱。」 「偷钱?」 比起会挑莲雾那一段,他说得更骄傲,「我偷爸妈的钱去找老师学钢琴,还利用午休到学校大礼堂练琴,我自己找书学乐理,结果功课一塌糊涂,爸妈很头痛,他们希望我能好好念书,考上高雄一家很有名的餐旅学校,但凭我那个破成绩,连边缘都碰不到。」「然后呢?」 「高中是爸妈最伤脑筋,却是我最快乐的三年,我组乐团、成为主唱,爸妈餐馆的工作忙,根本没时间管我,大学时期,我故意填台北的学校,目的就是想离开家,做我想做的事。」 他比大桥更勇敢,大桥少了他的叛逆神经。郁乔接着问:「你是怎么进入演艺圈的?」 「只要有歌唱比赛或新星征选,任何机会我都会报名尝试,后来有经纪人找上我,他的人脉很广,把我塑造成偶像明星,他成功了,还赚了很多钱。」 「你没有赚吗?」 「有,但不是观众想象中那么多,新人的经纪约福利不太好,而且为了当歌星放弃学业让我爸妈很伤心,所以我把赚的钱全寄回去,希望能够让他们高兴一点,可是他们还是不看好我,他们和许多人一样,认为我卖的不是歌声才艺,而是我的脸,他们断定我红不了太久。 「他们说对了,我红不久,越来越多的人批评我靠脸赚钱,批评我的粉丝是一群不懂音乐的无知少女,结果我的经纪人慌了,居然不经我的同意,就帮我接下一出偶像剧。 「我虽然不高兴,但碍于合约,还是硬着头皮演。我根本不会演戏,被导演骂得臭头不说,戏上演、骂我的人更多,我受不了压力,只好躲起来。两年,经纪人放弃了我,我也放弃自己。」 「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唱歌依然是我的梦想。」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所以你并没有放弃,你只是在休息而已。」郁乔给他一个鼓励性质的笑脸,搂搂他的肩。 「在新人辈出的演艺圈,你以为复出很容易?何况我有的只是一张脸。」 「你是人云亦云,还是真心相信自己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张帅脸?」 见齐翔被自己问得答不出话,她转头想让他自己思考,却发现大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 大桥进厨房倒了一杯开水,咕噜咕噜喝掉,然后对齐翔说:「翔,你至少赢我一点。」 「哪一点?」齐翔直觉问。 「敢反抗父母亲,朝梦想前进。」 那天晚上的餐桌话题是「梦想」,齐翔的梦想不必怀疑,就是成为演艺圈的长青树,而她的梦想是赚很多钱、拥有很多家人。 齐翔和大桥一副恍然大悟,说他们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独居的她会买下透天厝,四个房间、一个小花园。 就像他们猜到的她盼望的,不只是「窝」,而是一个家。 她说自己很羡慕同学有兄弟姊妹,可是再羡慕也不能要求妈妈这种事,因为她的爸爸很早就过世,除非妈妈再嫁,否则自己不会有手足。 阿嬷知道她的心事,常搂着她说:「傻孩子,你妈妈舍不得你被欺负,舍不得阿嬷没有人照顾,才不考虑再婚问题。如果你想要很多家人,那就找一个好男人结婚,生很多孩子。」 大桥接话,「对,你告诉过我,要买上下层的床,哥哥弟弟住一间,姊姊妹妹住一间,你想要每个晚上都听见小孩的吵闹声。那时我心想,这个女生疯了,才十七、八岁,就在想结婚生小孩的事。」 「那你还追我追得那么勤。」她白他一眼。 「我被你勾勒的情景感动了啊。我们家虽然有两个孩子,但很安静,我们有自己的作息表,有不同的家教老师来上课,柔柔比我小很多,但我从来没听过她哭闹。」 她只是笑笑。他和柔柔都是乖小孩,生到他们,是他爸妈的福报。 最后,他们问大桥的梦想是什么,他淡淡一笑,很久以后,才回答,「梦想?那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 她同意他的话。她想,大桥的叛逆期很快就会过去,他的乖,是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特质,对他而言,现在不过是中场休息,早晚他必须回去,管理家里的电子公司,娶他不爱的女子,至于中场休息时间有多久,没人能预测。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或只是巧合,在她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人生的那天,让他们碰到一块儿。三个截然不同性格、截然不同家庭背景的人,碰在一起。 郁乔走出家门,把包包背在身后,打开手机,里面有几十通未接电话,找她的不是苏经理就是青青、小乐和阿岳几个,她不想接。 抬起头看天空,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大家眼中的女强人,以为自己会成为职场上的佼佼者,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嫁到好男人,但百分百确定,自己会在工作上有很好的成就表现,没想到一夕之间…… 原来,放弃是很容易的事,不管那个东西有多重要,只要决心放手,就可以放下。 手机响起,她皱眉。是谁?和散财童子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 打开手机,是个陌生号码,她接起。「喂,你好,我是郁乔,请问哪里找?」 「苏凊文。」 对方简短一句话,震得她的天庭盖发麻。是董事长?他换手机号码了?她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董事长,有事吗?」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不是征询,而是下达命令的口气。 「嗯,对不起,恐怕不行,我约了朋友吃饭。」 对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问:「你们约在哪里?」 「在……」她飞快讲出餐厅的名字,然后说道:「对不起,我快迟到了,下次有机会的话……」 她想挂掉电话的,却没想到,对方抢先一步说:「在你的左手边。」 「什么?」她下意识照着他的指示,把头转向左手边,然后看到……董事长的座车。 「上车吧,我必须尽快和你谈谈。」 不知道是自己配合度高的业务员性格发作,还是长期生活在老板的淫威之下,明明不想面对苏凊文的,她还是乖乖地走到车子旁,乖乖地打开车门,然后乖乖地上车。 在车门关上那刻,她的魂魄被拉回来,郁乔满脸懊恼。她是在做什么啊?! 苏凊文瞥她一眼,眼光中居然带着谴责意味。 第十五章 她不满了,啊是怎样?离职员工对老板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责任义务? 看郁乔一脸不快,苏凊文知道她大概弄错他的意思了。他是谴责她,不知道上车要系安全带? 他不习惯帮女生系安全带,体贴从不是他的人格特质,只是……她不但没接收到他的心思,还满脸不爽快。 他转身靠向她,帮她系好安全带,好吧,他只是懒得去缴罚单。 郁乔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一大跳,猛地拉直上半身,发现他是在帮她系安全带,瞬间思绪混乱。现在是怎样,在演偶像剧吗?如果是让齐翔来演,她还比较能接受,怎么会是老板来演这个? 脑袋里有几秒钟空白,她试着恢复理智,可是任何有经验的女性都知道,在一个暗恋多年的对象面前,要保持理智本来就是艰巨任务,何况他又……做了这么偶像剧的事。 直到苏凊文发动车子,她才回过神,急道:「董事长,我约了朋友吃饭。」 「我知道,我送你过去,这路上我们谈谈。」 他的口气平稳,视线专注在马路上,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诡谲。 「哦。」她懂了,还以为只是要她坐上车讲几句话,原来他想谈的不只是几句。 开了一段路,出了巷弄街口、驶上大马路,见他好像还没有开口意图,又让她满脑子雾水了。 「董事长……你要和我谈什么?」 苏凊文趁着红灯,向她投去一眼。 其实他到郁乔家只是一时冲动,他知道应该和她谈工作的事,却没有真正想清楚要从哪里起头。因为他对「一时冲动」没经验,更因为他脑子里盘盘旋旋的,是那篇不像告白的告白,还有那个还称得上美味可口的便当。 苏凊文停顿五秒钟,才问:「知不知道,你的辞呈写得很敷衍?」 郁乔轻笑道:「不然呢,要把辞呈当企划案写得精彩绝伦吗?我对公司可没有那么大的向心力。」 「所以,哪间公司给了你很大的向心力?」 「什么?」她的口气充满疑惑。哪来的公司,哪来的向心力? 「你辞职,不是因为有人对你开出更好的条件?」 郁乔终于听懂了,莞尔回答,「并没有,我离职只是想换个生活方式。」 他不懂她的逻辑。 人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改变?失败了、走投无路了、撞到墙了,不管是哪种状况,都是因为不求改变,便无法取得更好的生活保障。 而她的工作,摆明了只要一路继续下去,就能够功成名就、财源广进,她的生活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自在惬意。 改变?疯子才会想要改变。 不过,苏凊文是冷静派掌门、淡定族族长,所以他只是微微蹙眉,问:「之前的生活方式不好吗?」 「没有不好,只是想要改变。」这是她在pub里,喝完一杯酒后思考出来的结论,并且在隔天清醒时,决定彻底执行的事。 「为什么?」 「改变需要理由和原因?」 「你是成年人,成年人不应该任性冒险。」 「我的想法和董事长恰好相反,就因为是成年人,我有能力、也有资格去冒险。」她说完,突然觉得好笑。 「你为什么笑?」他没看她,但知道她在笑,不是嘲讽的笑,而是看见好笑的事情发自内心的笑。 「我发现自己竟然和机器人谈冒险。」 她又笑了,笑得满脸满眼都是开心。 真好,当苏凊文不再是上司、她不是下属,当他们之间不再是谁拼命追上谁的关系后,她竟然发觉,他不是英雄了。 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优秀,扣除掉专业知识的部分,他在其他方面并没有超越她太多。 这下子,他不满意了,因为她发自内心、没有讽刺意味的笑,却讽刺到他的知觉神经,他从不觉得当机器人有什么不好,可她的开心,让他对「机器人」三个字出现不同的解释定义。 「和机器人谈冒险,很好笑吗?」他凝声道,浓眉往中间聚集,望住她的眼光有两分严肃和三分骄傲。 「是很好笑啊,机器人只能照着设定的程序走,冒险对他们而言太遥不可及,跟机器人谈冒险就像对熊猫谈哲学、对文盲讲经济效应,不好笑吗?」 他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她只是换个说法,因为对牛弹琴太伤人。 「你在嘲笑我无法冒险?」 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却反问:「你冒过险吗?」 「当然。」 「真的吗?说来听听。」 「我曾经和高中同学躲在厕所里,试着抽烟。」 「然后呢,被教官抓到?」 「没有,我被香烟呛得很严重,拼命咳嗽、引发气喘,老师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送我到医院,是管家把我领回去的。」 郁乔弯腰大笑。他的冒险果然很厉害,连这么小的冒险也会造成生命危险,换了她,她也会选择乖乖留在程序里面。 她的弯腰大笑让他更不满了,难道在她眼里,这不算冒险?赌着一口气,不肯示弱,他二度举例。 「我大学的时候,和教授搞对立,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问题,虽然他满肚子学问,但教学乱七八糟,没人听得懂他在教什么。可是他不管学生的建议,坚持用自己的方法,教得大家一头雾水,考出来的成绩当然很惨,他不反省,还批评我们是草莓族,只懂享乐、不用心学习。」 「然后?」 「许多同学在网络上攻击他,我则花钱聘家教讲解那门课,月考前,我召集同学用家教教的方式讲解月考范围,那次考试,全班同学都高分过关了。」 「这样很好啊,虽然让教授没面子,他后来有改变吗?」 「没有,他知道我私底下帮同学补课后,当了我那门课。」 「他不只是刚愎自用,还气量狭窄,这种教授学校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吗?」她说得义愤填膺。 「没有,不过这件事在网络上传得很凶,最后大家联合起来不选他的课,听说来年他就办理退休了。」 「你后悔做这件事吗?」 「它让我少了三个学分,让我必须浪费时间重修。」 「我不是问你那件事带给你的影响,我是问,你后悔做这件事吗?」 他考虑半天,才回答,「不后悔。」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笑说:「是喽,你不但不后悔,甚至在提起往事时,脸上带着几分得意。我敢保证,你不会记得大二那年某门课拿了几分,但你会永远记住那次的抗争,让你自己被当。 「小时候我常问妈妈,什么样的人生才叫成功?我想,大部分的人答案是:赚很多钱、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名利双收……但我妈的答案很奇特。」 「她的答案是什么?」 「她说,人生就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如果这个过程能够深刻到在生命里留下印记,那么过程便有其意义,而成功的人生就是在生命里,留下许许多多这类印记。」 她直视着他。「董事长,小时候我不懂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中有很多的追寻、有很多的竞争比较、有很多的辛勤与努力,但是,我留下的深刻印记太少。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一段,但我不希望在离开人世的时候,大家提到郁乔,只会说:哦,她是个很努力上进的女人。 「我希望,他们会记得我曾经做过哪些事、说过哪些话,就算很蠢都没关系,我希望聊起我,他们会笑、会伤心、会感动也会不舍。」 「你离职,就是为了制造印记?」 「对,我要把过去来不及刻的,一个、一个刻进生命里头。」她点头点得很笃定。 苏凊文并没想过要和她讨论生死、讨论人生或者自己的冒险事迹,他原本只想把她叫上车、送到她和朋友约会的餐厅,然后在半途中,用简单几句话说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在明天早上八点钟,出现在办公室里。 可是餐厅到了,他们还没谈到上班的问题,他甚至连加薪、升职都没提及,有点懊恼,但他蓦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他和人聊天。 他聊得还算愉快,并且不想停止这样的对谈,只是…… 「董事长,餐厅到了,我朋友在前面等我。」她指指站在马路旁边的散财童子和金童。「谢谢你送我过来。」 郁乔礼貌周到,下车时,她还回头跟苏凊文挥手说再见后,才飞快跑到朋友身边。 苏凊文看着她快乐的背影,在第一回合的冲动之后,他又下意识地进行第二回合冲动。 第十六章 如果人生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日子,那么今天绝对是他该记下的一天,因为这天,他破天荒地冲动两次,破天荒地在没有计划的情况下,做出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并且破天荒地和一个女人聊天,聊得……欲罢不能。 「请问几位?」带位的服务生问。 金童才要回答,一个声音率先出现,「五位。」 怎么是五位?郁乔猛然转头,发现董事长大人站在自己身边,吓一大跳。 散财童子们和金童也受到严重惊吓,他们直直盯住苏凊文,不明白董事长怎么会出现。 「我可以一起用餐吗?」 老板问这句,谁有胆拒绝?「当然、当然。」散财童子们连声客气。 他们在服务生的带位下坐定,郁乔和苏凊文坐一边,其他的三个人坐到对面。 苏凊文加入,气氛变得很怪异,这种用餐环境绝对会让人消化不良。 人是她带来的,就算无奈,她还是要负起责任,只好努力打开话题,「嗨,宣布一个大消息,我辞职了。」 金童跳起来。「为什么?我们还以为你会是我们当中待最久的人,没想到你居然第一个离职?有人嫉妒你、排挤你,暗中给你下套吗?」 金童的名字是邓帧纬,而散财童子双胞胎叫做方舜希、方舜望。 「没那么严重啦,我只是想转换跑道,不过你说对了,我以为第一个走的会是阿希、阿望。」郁乔笑着接话。 「不要看不起我们哦,我们现在业绩不错了。」方舜希不满。 「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能够存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气氛挑开,邓帧纬揶揄两人。 「说什么鬼话,我们现在可没有少罩你。」 「知道、知道,你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小乔,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在我们分店里可红了,新加进来的美眉看到他们,都想加入他们那一组。」邓帧纬笑道。 「这么会照顾新人啊,不错哦,越来越有老鸟的态势。」郁乔斜眼瞄人。 「小乔,你为什么想辞职,总公司的位置不好坐吗?如果不行,就回来分店,都是老朋友了,我们会帮你的。」方舜希说。 「对啊,再和小邓组一个金童玉女,再创新佳绩。」方舜望笑说。 「再说吧,我想先休息一阵子,而且我很久没有陪阿嬷,我想过几天接她回家小住。」她叹气。 「阿嬷情况不好吗?」邓帧纬急问。 「她记忆退化得更严重了,上次我去看她,她连我都记不得。」 「你不要想太多,阿嬷虽然脑袋不好使,但身体还很健康。」 「对啊,可还是会舍不得,毕竟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脸色有些黯然。 「下次我们约一约,一起去养老院看阿嬷。」 「我还记得,阿嬷常拉我的手,喊我孙女婿,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我们三个当中最帅的。」方舜希玩笑道。 「你最帅?那我咧,我们明明就长得一模一样好不好。」方舜望捶他一拳。 「说实话,小乔,那个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三个在追你啊?」邓帧纬问。 「有吗?」她满脸迷糊。「是同事间瞎起哄的吧。」 「太过分了,你居然说出这种话,你生日的时候,我还送你一盆仙人掌,如果不是想追你,干嘛送礼物?」 「才一盆仙人掌也好意思拿出来讲,我还陪过小乔跨年呢。」方舜希用手肘推推邓帧纬。 「拜托,那次跨年我也有分好不好。」方舜望瞪哥哥一眼。 「这样就算追?那我每天骑摩托车载她到处跑,怎么说?」邓帧纬问。 「喂喂喂,我有分担油钱耶。」郁乔插话。那样也叫做追,那追女生会不会太容易啊。 「你们是同一组的,你不载她到处介绍房子,不然还让她去搭捷运和你会合哦。」方舜希架他一拐子,转头再问:「小乔,你难道没有发觉,我每天都用痴迷的眼光看你?」 她失笑。「你看麦当劳的眼光也很痴迷啊,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你看她时哪叫痴迷,那个叫做色。」方舜望补充。 他们一人一句,抢得很热情,这顿饭吃得有声有色,而苏凊文始终安静。 只是他虽安静,却不突兀,当中有几次还被他们的话给惹笑了。 以前,他认为这种无聊对话叫做浪费时间,他觉得生命应该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面,但这个晚上,无聊的对话让他看到没有利益关系的纯粹友谊,也让他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交际,也能以这么快乐的方式进行。 一点点的念头改变,他对她的欣赏眼光,添入几丝羡慕。难怪她人缘好,因为和她对话,很愉快。 【第六章】 一路上,郁乔的眼光始终没办法离开驾驶座上的苏凊文,她有几分恍惚,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她还是没办法理解他的存在。聚餐结束后,他又送她回家?董事长是哪根筋不对?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直到下车前,她才发觉他的欲言又止。她想了想,主动提起。 「董事长,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回公司上班,不过,我保证没有人挖角,也不是刻意刁难公司,我只是想换个生活方式,思考未来的方向。」 她本来还考虑是不是要释出部分善意,告诉他——如果营销部有任何困难,她愿意尽量帮忙。 但她的善意尚未释放,就听见他的回答,一个让她怎么都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你想去接阿嬷回家的话,我陪你去。」说完,卡两秒,再补上一句,「我有车。」 她也有车啊,何况小邓、阿希、阿望都想陪她一起,就算他们不行,家里还有两个吃闲饭的家伙,她真的不需要他这个大忙人来参一咖。 她还没有消化完他的意思,他又抛出一句话。「不要关手机,我不喜欢联络不到人的感觉。」 「哦,对了,董事长换手机?」 「那是私人手机,只用来和家人联络。」 换句话说,她离职,他不再用公事手机联络?也不对啊……她是哪门子的「家人」? 她被他弄得胡里胡涂,尚未厘清状况之前,他的车屁股已经绝尘而去。 她想不透,苏凊文为什么突然释出善意?为什么想加入接阿嬷活动? 接下来几天,她不断在心底分析状况,然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那个告白让他突然发觉,其实郁乔很可爱,追来当女朋友也不赖? 假设完后,她自己又觉得好笑。人家是董事长耶,阅人无数,美的、娇的、可爱的……听说黄董事长的女儿,还是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的气质美女呢。 她宁可相信,董事长企图细水长流、慢慢与她套交情,以便达到让她回公司上班的目的。 对于工作能力这块,她很有自信,她不只是上进勤奋,对于营销这方面她也超有天分。 可是,她并不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啊,公司那么大,要挑出十几个像她这样的人才,并不困难,他何必纡尊降贵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她想不透、弄不明白,只好告诉自己,其实他说的是客套话。 但两天后,他打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接阿嬷。 如果是客套话,这也未免太过「客套」了吧,她干笑两声问:「董事长最近不忙吗?」 「忙。」他回答得简洁利落。 她马上接话,「其实接阿嬷回家这件事,我可以自己来。」 如果是正常人,会再客气几声,然后转开话题,提出自己的真正意图,可是他不是正常人,他是机器人。 他的回答是——「你……在拒绝我?」 郁乔可以轻易听见他的口气里有几分恼火。 她要怎么回答?说「是啊,而且是很明显的拒绝!」吗?她没种,对方是她曾经的阿董。 她尝试着找其他的话来哈啦,可是他根本不理她,很直白的问:「你什么时候要去接人?」 然后,日期就乖乖从她的嘴里溜出去,再然后,他定下时间、挂电话。 那刻,她超级感激老天爷,感谢她之前的客户都不是像他那种人,要不然她这辈子要当上超级营业员的机会肯定是零。 接下来,就是今天,苏凊文上门。 见到苏凊文,钟裕桥的态度很不友善,而齐翔本来就对谁都不友善,不管他那张酷脸是为了做形象、还是为了表达他真实的内心感受,他都没给苏凊文半分好脸色。 然而苏凊文好像对于他们的脸色没有半分感觉,一进门就问:「你准备好了吗?」 这时他们正在吃早餐,基于客气与礼貌,郁乔当然问:「董事长,我们正在吃早餐,要不要一起吃?」 第十七章 如果他说「不必、我吃过了」,她就会奔回餐厅再补上几口,然后和他出门。 可是他……在臭脸环伺的状况下,正常人谁会点头?但他竟然点头了,再度证明,他不正常。 她猜测,平时他那个庄严肃然的大佛表情,不是因为骄傲、因为当董事长必须高高在上,而是因为,他的交际手腕真的很不怎样。 有两分无奈,但话问出口,她也只能领他进餐厅。 餐桌是四人座的长方型桌,如果人多,前后加两把椅子,就会变成六人座,郁乔客客气气地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替他烤吐司、夹果酱,再摆进一颗荷包蛋,最后再补上一杯营养丰富的温牛奶。 钟裕桥脸越来越臭。自从他们住进来后,小乔在家里就是皇后娘娘,不管是清洁打扫或做菜,都不必动用她的玉手,没想到她暗恋很多年的董事长一出现,她就摆出一副贤妻良母模样,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皇后娘娘只会服侍谁?废话,当然是皇帝,苏凊文这个后来后到的后生小子,居然一下子就升到皇帝等级,谁受得了。 如果这家伙安静吃完早餐,两人平平安安出门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吃几口,居然对小乔说「你做的炒饭比较好吃」?! 钟裕桥冷笑说:「对不起,我们家不吃炒饭的。」 其实苏凊文是实话实说,口气里没有半分挑衅成分,可就是有人被挑衅了。 一旁的郁乔额头满布黑线。这里明明就是她一个人的家,怎么才过几天,就变大桥口中的「我们家」? 而她以为,如果苏凊文听得出来,「其实接阿嬷回家住这件事,我可以自己来。」代表的是拒绝,那他一定可以听出来大桥的话语带着恶意。 可是,他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人际关系真的烂到底,居然回答,「是吗?她帮我做过两千多顿炒饭。」 于是,黑线从她的额头一路往下滑,滑到脸颊正中央、再滑到下巴,玉脸刘备立刻改头换面,变成黑脸张飞。 齐翔的酷脸在瞬间出现裂痕,他的眼光像利箭,咻地射向她的脸。眼里写着:你只给我做一份,却给他做两千多份?而且我拜托你再做时,你竟然连想都不想就拒绝! 齐翔虽然没有咬牙切齿,但她就是听见他的磨牙声。 心一凛,她不知道自己冒犯了谁,明明就是她的地盘、明明就是她试图想要改变的人生,怎么会突然插进三个男人,然后变成一团混乱? 齐翔看她没想发表意见,代替她出口回答,「不吃炒饭,是我们的新家规。」 「她的家」在变成「他们家」之后,又有了新家规?郁乔的头越来越痛。她的人生还真是……重大改变啊。 「是吗?」苏凊文点点头、望向她,求证他们家有没有这条新家规。 她能说什么?否决大桥和齐翔难得的携手合作?这两人本来就没看对方多顺眼,好不容易经过两个多礼拜的磨合,家里才稍微平静几分,让她的生活舒适平顺,她怎么舍得破坏他们的默契? 见苏凊文的视线还停在她身上,她尴尬笑了几声,试着回答,「齐翔菜做得很好,以前我手艺不佳,只会把所有的食材放在一锅炒,有他在,我们就不必吃炒饭,他真的很厉害。」 这几句顺下齐翔和钟裕桥炸起的眉毛。 第一:她说「我们」,所以她和齐翔、大桥是「我们」,而苏凊文是「他们」。 第二:她夸奖齐翔「真的」很厉害。 第三:她承认苏凊文吃的是「手艺不佳」的烂作品。 通常顺从娘意就会逆爹心,说完话,郁乔立即审视苏凊文的表情。 幸好,他还是一贯的平静淡定,他被人联手k了,眉毛却没有皱半分,甚至还拉出温柔笑容,朝她点点头说:「知道了,下次我带你出去吃。」 第一次,她觉得「平静」是件很可怕的事,因为在他波澜不兴的语气当中,她听见大桥倒抽气的声音,而齐翔的酷脸再度升级,升为……凌厉? 这下子,她要是还能吃掉桌面的食物才真的有鬼,她只好飞快把东西包起来、放进包包里,要是问她怎么不放着就好?拜托,她还没种把齐翔精心制作的三明治弃之不顾。 而苏凊文见她放下餐具,也跟着放下被他评论为不怎么美味的吐司。 此刻,郁乔充分感受到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沉默有多可怕,她飞快拿起纸巾,胡乱帮苏凊文把手擦干净,然后拉着他跑出餐厅,以最快速度把两个男人的沉默远远抛在身后。 在关上门那刻,她吐了口气。 「你很怕他们?」苏凊文淡问。 怕?对哦,她干嘛怕?他们是投靠自己的食客,照理说,应该是他们怕她才对啊。 她噘起嘴、拉平眉毛,抬头挺胸,多出几分气势。「不怕,是我收留他们,不是他们收留我。」 见她这副表情,苏凊文抿起嘴,拉出一个几不可辨的笑意。 上了他的车,郁乔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话。 苏凊文眼角余光瞥见她的意图,嘴角再度轻扯。 他很怪,他自己知道。 自从那天和他们聚餐之后他就变怪了,他不喜欢与人交际,他怕麻烦也讨厌人心相互忖度,所以用一张冷脸来回避,但是当他看见郁乔和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说话时,不知为何,虽然他们的交谈内容不见得多有趣,她的表情却令他着迷。 喜欢她吗?不知道。但他确实欣赏那个在工作上战战兢兢、勤奋努力的郁乔,只是没想到她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一面。他怀疑,如果这个才是真正的郁乔,那么过去几年,他认识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表现出专业度,还是为了投他所好,把自己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他以为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却让他在过去几天中不断想起。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不是没有被告白过,可是从来没有人的告白,叫他如此伤脑筋,这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其实,他对她有几分喜欢? 他不清楚,稍早在前往郁乔家的路上,他都在探究这件事。 「你和疗养院那边联络过了吗?」苏凊文问。 「联络过了。」 「当初为什么想把阿嬷送到疗养院?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照顾?」 上次吃饭回去后,他查了她过去几年的薪资,她赚得不少,大可以请人在家中专门照顾。 「阿嬷发病的时候,我们住在一间租来的老旧公寓里,那时阿嬷常常莫名其妙的伤心大哭、喧闹喊叫,有时候半夜睡醒,还会抓起东西四处敲墙,白天又到处按门铃,惹得邻居不停抗议。 「我没办法不上班,只好请一位阿姨来照顾她。阿姨人很好,但她不是专业看护,阿嬷经常偷溜出家门,好几次在外面迷了路没回来,吓得阿姨狂call我。那时我还是分店的小菜鸟,不能一天到晚请假,幸好小邓、阿希、阿望他们热心帮忙,骑着摩托车帮我到处找阿嬷。」 「你们的交情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 「是、也不是,我们是同一批进公司的菜鸟,加上经常被分配在同一组,彼此间本来就会互相照顾。不过他们真的对我很好,要不是有他们在旁边安慰我,说不定我早就崩溃了。」 「那是他们喜欢你、想追求你。」苏凊文认定他们那天吃饭时的话里有几分真心。 「才怪,是别人乱说的。」郁乔却一口否定,她仍旧觉得他们对她是对朋友的喜欢,只是在闹她而已。 「后来呢?」 「阿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开始到处大小便,我下班已经很晚了,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大扫除,心力交瘁之余,还得面对邻居的恶意批评和眼光。而阿姨也越来越无能为力,有天我回家,发现阿姨为了煮饭喂阿嬷,不得不像炼狗那样,把阿嬷用绳子绑起来。 「人活到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尊严?我大哭、阿嬷也哭,她抱着我喊我水云,可水云是我妈妈的名字,她连我都不记得了。」 她深吸口气,把鼻间的微酸吞下去,继续说故事。 「我把阿嬷整理好让她睡下之后,打电话给阿希,那时我的声音里有浓浓的鼻音,说着说着,我又掉眼泪,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并没要他帮忙什么,但是星期一上班时,小邓给了我一份疗养院的资料,而阿希开车,骗店长说要带人看房子后,就一起陪我去参观疗养院。 「那里很偏僻,但是环境很好,费用虽然昂贵到让人心脏无力,可是当我看到几个和阿嬷得到同样疾病的老人家,坐着轮椅围在一起聊天,也许话题兜不上,但他们脸上有着阿嬷没有的笑容,我就不再多考虑,决定把阿嬷送到那边。 第十八章 「那时起,我便发誓要拼命赚钱,我要阿嬷脸上也有相同的笑容,我要买下独栋的透天房子,就算阿嬷哭再大声,也不会吵到别人,我要功成名就,让阿嬷分享我的荣耀,我还要阿嬷无忧无虑的走完这一生。」 郁乔握紧拳头说完,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窗外风景。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成功了呢…… 想起小时候阿嬷照顾她的情形,想起阿嬷握着她的手学写字,一面写、一面说着,「小乔要认真哦,妈妈好辛苦哦,你要考第一名、读好大学,将来赚很多钱孝顺妈妈,知不知道?」 她应了,说不但要孝顺妈妈也要孝顺阿嬷,阿嬷听见,笑得满脸皱纹。 「我也有个阿嬷。」 他突如其来一句,让她吓一跳,视线从窗外调回来,落到他的脸上。 苏凊文没想过和别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那不是他惯有的做法,可是对象是郁乔……和她聊天,很愉快。 「我的外婆年纪很大才生下我母亲,记忆中,外婆是个温和亲切的人,因为妈妈的年纪最小,所以外婆最宠、也最不放心她,妈妈结婚时,把外婆当成嫁妆带过来。 「爸爸妈妈工作很忙,那时候他们刚从祖父手中接下公司,每天忙公事、忙应酬,根本没时间管我和弟弟,所以我和弟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她给我们讲床边故事,给我们做三餐,也是她每天牵着我的手,送我到学校。」 所有人都嫌他少年老成,嫌他不可爱,只有外婆总是说——男孩子要像凊文稳重这样才好,这是要做大事业的人材呢。 「你祖父和祖母呢?」 「他们移民到加拿大和我大伯一起生活了,加拿大是他们计划中的退休天堂。那个时候分家,大伯和叔叔要股票、要现金、要房地产,就是不想接收这间收入不多的房仲公司,但那是祖父一生的心血,因此我爸爸答应,会把这间公司撑下来并且发扬光大。」 「既然这样,为什么苏经理会留在公司?」 「大伯把所有的财产全数转移到加拿大后,虽然没有开公司,却也在那里买卖房子,生意还不错;叔叔的钱却在短短几年内花光,我爸爸心疼弟弟,就让他在公司里面挂个名号。 「你应该清楚,他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你离开后,营销部又恢复过去那样,没有人骂、没有人催就做不出好案子。」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别跟我说这个,我不会回去的。」她举五指发誓。 他皱眉。「就这样放弃了,你不觉得可惜?」 「人生本来就是有舍有得,我舍了工作,说不定会在另一方面收获。」 「收获?在哪家公司?」 郁乔大笑。「董事长怎么就不相信我没跳槽打算?好吧,说老实话,我是打算休息一、两年,把过去没时间做的事,一件件完成。」 「你想做什么事?」 「我们可不可以以后再讨论这个话题,我真的比较想听听董事长外婆的事情。」 又是另外一个第一次。 上一个「第一次」,他在她身上发现人际关系并没有那么复杂而讨厌,而这个「第一次」,他被错开话题,却不生气。 他向来是设定目标便一定要达成的人,没想到目标尚未达到就被错开话题,他却没有不满的情绪,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在郁乔身上学会了聊天打屁、遗忘正题? 「我的阿嬷很亲切,她的厨艺不错,但她最常做炒饭给我们兄弟吃。」 郁乔挑眉。所以她的炒饭,意外地让他注意到自己? 「好吃吗?」话毕,她才觉得傻气,居然接下这么一句无聊话。 但他没嫌弃她无聊,继续自己的故事。 「阿嬷喜欢做炒饭,跟好不好吃没关系,而是因为我和弟弟都很挑食,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切得碎碎的,就能让我们不知不觉间吃光恶心的红萝卜和豌豆,她说,不偏食的孩子才长得高。」 他有现在的身高,该感谢的是外婆。 「这是真的。」她吃了六年的炒饭,没有营养不良的问题。 「可是外婆很老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大,她的身体老化得越来越严重,先是膝盖坏了,没办法接送我们上下课,但她常坐在窗边,看见我们回家,就对着我们猛挥手。 「我知道她很寂寞,可是我要上学、要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慢慢的我们发觉她的脑子越来越不好,有时闹起脾气,怎么都哄不停,她和你的阿嬷,都是阿兹海默症的患者。 「爸妈请来看护在家里陪着她,但她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不管谁要出门,她都会生气,她经常眼角泛着泪水,我明白,她是在抗议,抗议我们不陪她。 「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我很后悔,当时为什么非要去补习,如果我肯多陪她,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她会过得更开心?」 这是苏凊文的遗憾,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的遗憾。 她看着他,悄悄叹息。答案揭晓,他接近她,是因为阿嬷。她猜,他想在她阿嬷身上,弥补当年没做好的事。 视线滑到他开车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圆润,是双艺术家的手,如果他会弹钢琴,一定很漂亮。 她接下话,「听说,我曾祖父的家境不错,阿嬷小时候是千金大小姐,还学过钢琴,只不过富家千金嫁给穷小子,虽然有爱情,人生道路却不顺利。 「阿公走得早,爸爸又在我小时候出车祸过世,没有丈夫儿子在身边,她很担心我妈妈跑掉,她怕自己没办法照顾我。高中时期,我妈妈操劳过度也离开了,从此我们靠着妈妈积攒下来的小存款,相依为命。」 「于是你拼命赚钱?」 她的收入不少,如果他是工作机器,那她就是赚钱机器,公司里有多少人眼红她,可那是她凭实力赚回来的,再眼红也无话可说。 「对,给阿嬷过好生活要钱,买房子要钱,但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安全感,需要很多的钱在身边。」 「你离职,是因为觉得身边的钱已经足够让你安全?」 「有一部分是,但更大的部分是……我不希望和你一样,我不想在阿嬷死后,心里带着深深的遗憾,所以我决定停下脚步,陪陪阿嬷,也回头看看我在赚钱时飞掠过去的青春,以及忽略的风景。」 他不语,眼神专注看着前方,而她转移话题。 「阿嬷在疗养院过得很快乐,病情恶化得没有想象中严重,院长说,老人也需要愉快的精神生活,不应该把他们拘在一个寂寞的空间里头,任由他们慢慢死去。 「过去几十年,生活带给阿嬷沉重负担,她尽管认命却不快乐,直到我在疗养院里听见阿嬷唱「安平追想曲」后,才晓得原来她有一副好歌喉,看她那样,我觉得疗养院的费用再贵,都值得。」 不多久,他们到了疗养院。 阿嬷听见回家,却皱起眉头,她舍不得老朋友,虽然往往一转头,她就忘记他们是谁。 郁乔在她身边撒娇,说:「阿嬷,我们回去住几天好不好,我给你买的房子很漂亮哦,有大大的床、大大的枕头,还有一个小院子,大桥买的盆栽开了很多漂亮的花。 「那个大桥啊,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老喊他孙女婿,可惜他出国后,他老妈到我们家说了一大篇话,你气得把门摔上,怒不可遏,还对我说:「小乔,咱们换一个比大桥更称头的孙女婿好不……」」 她和阿嬷说了一堆陈年旧事,苏凊文在一旁安静听着。那不是故事,而是一个女人孤军奋斗、力争上游的历史,透过历史,他一点一滴慢慢理解,为什么她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最后,他们还是把阿嬷哄上车。 到家后,苏凊文背着阿嬷下车,他并不急着把阿嬷放下,反而背着她听郁乔从庭院一路介绍到厨房。 这些是孙女为阿嬷挣出来的园地,看着她脸上的骄傲,她的快乐、她的兴奋,让他跟着感染她的幸福。 美中不足的当然是大桥和齐翔的态度。 他们想要接手阿嬷,但阿嬷只肯让苏凊文背,只肯拉着他和郁乔说话,弄得他们好像是路人甲。 齐翔做的蛋糕很好吃,但他端上来时,阿嬷看他的眼光,好像他会在里面下毒,一定要苏凊文喂,她才肯开金口。 知道阿嬷喜欢花花草草,钟裕桥好心的跑到院子里,抱来一盆开得最漂亮的玛格莉特,但阿嬷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怀疑,直到苏凊文把盆栽接过来,阿嬷才把花搂进怀里。 第十九章 阿嬷的表现让他们很丧气,钟裕桥把郁乔拉到旁边问:「阿嬷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分手的事情?」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说:「你真的想多了。」 他们陪阿嬷吃丰富的晚餐,因为阿嬷牙口不好,齐翔把每道菜都做得软嫩可口,但阿嬷吃一道菜就夸一次苏凊文,气得齐翔说不出话。 他还以为自己很有老人缘,没想到,不是每个老人都欣赏他的无敌帅睑。 晚饭后,他们看完电视,又聊了一会儿,苏凊文便把阿嬷抱到二楼浴室,让郁乔帮阿嬷洗澡,又帮忙抱阿嬷到床上躺好。 这时时间不早了,苏凊文想回家,阿嬷不让,硬拉住他的手说:「木源,你麦走。」 郁乔低声告诉他,「木源是我阿公的名字。」 看着阿嬷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小女孩的娇憨,他的心温柔地跳动着,说不清楚的温暖感觉泛滥。 苏凊文浅浅笑开,握住阿嬷的手,低声唱着催眠歌,然后郁乔发现,不只阿嬷,他也有副好歌喉。 他离开时,已经十点钟,郁乔亲自送他出门。就算他已经学会聊天,却依然不擅长聊天,所以走到车子的这段路,大部分是她在说、他在听。 原本的结尾应该是说一句晚安然后离开的,但苏凊文上车前,她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董事长。」 他回头,看见一张娇美的笑脸。 「如果有需要,我们家的阿嬷很乐意外借。」 他没有回答,但他笑了,这个笑容在他回家的路上持续着,到他打开家门那刻都没退位。 苏妈妈看见他的笑,他此刻柔和的双眉、柔和的脸部线条,她也跟着笑了。 她没有多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说:「煜文够大了,也该帮哥哥摊一点责任,你别把公事揽在自己身上,试着让他帮你。」 「好。」他答得爽快,爽快到苏妈妈的脸上笑纹更深。 看着儿子上楼时的轻快背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但如果她猜对了,那么凊文以后会需要更多的私人时间。 【第七章】 苏凊文不上班的时间就会跑到郁乔家里,不是因为有什么约定,只是莫名其妙地,他就加入了她的小家族。 他出现时,阿嬷总是记不起他,不过在对过几句话后,阿嬷就会对他特别热络,也特别依赖他。 看着他和阿嬷的相处,就是齐翔或钟裕桥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人与人之间绝对存在着缘分。 齐翔是酷哥,但他对阿嬷的上心,郁乔看得很分明,三餐不必说,他知道阿嬷会唱歌,就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把吉他,天天对她唱「雨夜花」。 大桥更是用心,他以为阿嬷还记得他,常常和阿嬷说过去,还拉着她一起用轮椅带着阿嬷到处逛。 但只要苏凊文出现,马上就变成阿嬷的最爱。 这些天,苏凊文对阿嬷也很好,不但开车带阿嬷去逛街,还陪她和阿嬷回一趟老家,整理她阿公和父母亲的墓。 他很有耐心,不停对阿嬷说话,阿嬷经常露出憨憨的笑容,虽然没有回答,但郁乔知道,她很快乐。 十天之后,阿嬷亲自点名,要苏凊文送自己回疗养院。 苏凊文是个不苟言笑的自制男人,但在被点名时,他还是忍不住对大桥和齐翔丢去一个骄傲眼色。 郁乔和他送阿嬷回疗养院后,他问:「要不要走一走?」 走一走?她不懂,直觉回问:「公司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就算他在阿嬷面前很温柔,但多年经验告诉她,苏凊文就是个工作机器。 「你愿意回去上班最好,如果不愿意……」他停下话,思考着有谁可以顶替她的位置。 会让叔叔掌管营销部,是因为爸爸认为在房仲业业务员才是营销成功与否的决胜关键,营销部门没有什么实际效用,需要宣传的话,大可交给广告公司。 但在郁乔进营销部后,几支电视广告的成功,让他们突显了自己品牌的专业形象,与其他房仲业做出区别,近来又推展网络营销,替他们的分店争取到更多主动上门的客户。那时在会议上,她说:「建立品牌形象是第一步。我们的目标是,不管要不要买房,当民众提到房仲业时,只会想起我们「爱家房仲」。」 见他沉默,郁乔接话。「我觉得青青、阿岳和小乐再磨个几年,会是不错的人才。」 「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 她郑重摇头。「营销必须推陈出新,不能萧规曹随、墨守成规,之前营销部被当成员工的养老中心,大家进了那里,就觉得活得越久、领得越多,一心一意等待退休。 「但其实我认为营销部员工,比起工作经验更重要的是创意、想法以及勇气,年轻人比较敢创新,常提出出人意料的提案,这是我在营销部的经验谈。小乐、阿岳、青青就这方面而言还不错,至于其他老员工,虽然还算努力,但……」 「交上来的方案,会让人抓狂。」他接口她的话。 郁乔先是一愣,然后噗哧一声,笑弯眉毛。没错,她常常被他们的基本提案,弄到有抓狂的冲动。 苏凊文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叔叔交给他的案子,他看了后都想吐血。 原来为求稳妥,叔叔根本看都不看年轻人的东西,交给他的,永远是老员工的「心血结晶」。 她的笑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畅怀微笑。 瞬间,郁乔看呆了。只是一个笑容,却令他看起来很陌生…… 认识他六年、暗恋他六年,她没见过他开心的模样,他在阿嬷面前的温柔,已经够教人惊讶,没想到…… 他笑时会弯起眉毛,脸上的严肃消失,拉起的嘴角带给人亲切的感觉。 亲切,是很难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词,他比较适合卓然有成、鹤立鸡群、杰出菁英这类的话,但亲切……她想了想,忍不住摇头失笑。 「为什么摇头?」他把车子停下来,转头问她。 「董事长,你应该多笑的,那一定会桃花朵朵开,走到哪里都是女人眼中的焦点。」 说实话,苏凊文是她身边这三个男人中,长得最不突出的。 齐翔不必说,他是偶像歌手,外表自然有其水平,任何女人在他面前,都会化戻气为祥和,尤其是他那头微乱的卷发,会让满怀母性的女人想要拥他在怀里,为他梳理。 大桥是灿烂阳光男,一笑就让女人春心荡漾、小鹿乱撞,尤其他又风趣幽默、洞悉人心,他应该很适合和自己一起去当业务员,可惜他天生是坐办公室的老板命,让他浪费了天生资源。 至于苏凊文,他冷漠刻板、严肃凌厉,在他面前会令人下意识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尤其他将近一九〇的身高,更给人一种俯瞰众生、睥睨天下的威严感。 依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能力,应该是许多女人猎艳的目标,但太多失败的例子摆在眼前,没人敢贸然出击。当然,刚进公司的菜鸟女不算,她们必须亲自体验头破血流之后,才会恍然大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嫁给皇帝。 「我不一直是你眼中的焦点?」他可是被暗恋多年的人物。 一句话堵住她,她霎时脸红不已。他这个人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试着分析他的表情,试着寻找他眼中有没有看见臭虫的厌恶感,但他坦然的眼神,让她的分析撞到墙壁,难道……在她告白之后,他真的突然觉得她还不错? 如果是的话……她过去几年在客气什么?早该一举将他擒下。 扭扭指头,她响应,「以前是,现在不是。」 「为什么?因为我不再是发薪水给你的人,你说暗恋我,事实上是暗恋我的钱?」 他的话让郁乔连打死他的欲望都有了。哪有人这样说话?她终于明白,从前那些跟他告白过的女人的伤、那些女人的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偏过头斜眼望他,企图找出几句话来回顶,可是找了老半天,找不到可用的句型。唉!因为他这个不很帅的男人,光是勾勾嘴角,对她就有莫大的杀伤力了。 他已经给她三十秒的机会拒绝他散步的提议,她错过了,所以……他帮她解掉身上的安全带,说:「先下车。」 她跟着他走到人行道上,一步步缓慢地往前走。 在走了将近十步后,她终于想起,自己应该解释些什么。 「我说过,自己崇拜英雄,这是个很要不得的毛病,只要有人比我强,我就忍不住想要跟在他身后,想要超越他、或与他比肩。 「所以我会时刻想起他、会时刻注意他,会不断把心思用到他身上。有人告诉我,心里面老是想着同一个人,就是暗恋,于是我认定自己暗恋你。 第二十章 「但是,离开公司后,你不再是我要超越的对象,我不再想你、念你或者企图偷看你,你也不再是我的注目焦点,然后……暗恋结束。」她摊摊手,认为这是一篇无懈可击的解释。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 「所以你喜欢钟裕桥,也是出于英雄崇拜的原理?」 「谁告诉你我喜欢他?」 「钟裕桥说你是他女朋友。我怀疑,他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女朋友暗恋别的男人。」 钟裕桥说这些话时,脸上有骄傲也有挑衅,苏凊文猜,钟裕桥大概是被阿嬷一句句的喊他孙女婿给气炸了。 「他这样告诉你的?」那家伙,要她重复几百遍他才能够明白,他们是过去式不是现在进行式。 不必任何解释,光看她的表情就晓得,那不是事实。 他不是那种在私底下使手段的人,他比较喜欢把事情「搬上台面」。 「所以那只是他的一相情愿?」 「这么说也不大对,他曾经是我的初恋……」郁乔用最快、最简洁的方式,交代两人之间的过去,以及重逢后的关系。 她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就是不想让他误解。 苏凊文听完后问:「听他母亲那些话,你不难过?」 要是换成他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别说收留,再重逢只会出现一种结果——让他难堪,而且是彻底难堪,难堪到他不想再和自己建立任何关系。 「当然会,那时我母亲才去世不久,我和阿嬷都尚未从伤心中走出来,他妈又来这么一大篇话,她以为他们家儿子多了不起,我非要巴着他才能生活? 「事后我很生气,气自己没有凶狠一点,拿扫把将她赶出家门,气自己干嘛要牢记她是长辈,对她客客气气的,更生气没有像电视剧里面那样,用狐狸精口气问她,「要我离开?行啊,你要拿多少钱买回儿子的心?」」 听到这里,苏凊文又笑了。可以用钱卖出的爱情,哪叫做爱情,顶多是……年少轻狂。 「你妈也会这样吗?」郁乔问。一个钟妈妈,让她把所有「贵妇」都贴上恶毒标签。 「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对,天下妈妈疼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不过手法不同、想法不同、观念也不同。」 「所以呢?如果是你妈,她会直接把空白支票放到灰姑娘面前?」 「这样和钟裕桥的母亲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至少大方得多。」 他笑开,回答,「你知道苏经理娶过三个太太吗?」 「什么?」她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到这里来,但她知道,这肯定是段很有趣的过去。 「我祖父母替叔叔找到一位家世、学识都很符合条件的女人,但是两人个性不合,结婚半年,大吵小吵不间断,后来,花几百万解决掉这个婚姻。 「接下来几年,叔叔不断相亲,有个感觉还不错的富家女,两人经常约出去,祖父母以为这次没问题了,没想到结婚没多久,两人又闹了起来,谁对谁错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人感情不睦。 「后来新婶婶知道叔叔和他的高中女友约会气到小产后,她躺在病床上,口口声声说要和叔叔离婚,她以为吵闹可以让叔叔回心转意,没想到叔叔竟然把离婚证书摊到她面前。她气急败坏,说绝对不要成全两人,但从那之后,叔叔就很少回家了,直到他的高中女友怀孕、生下孩子,他公然搬出家门,和女友同居。事情拖了七、八年,婶婶才肯签字离婚,现在的第三任婶婶是叔叔的高中女友。」 「没想到,苏经理还有这一段。」 「所以他的孩子年纪很小,叔叔都快六十了,小孩还在念高中。如果当年祖父母不要把门当户对挂在嘴边,而我叔叔不要那么软弱,也许不会走上这一大段冤枉路,大家都说他分到的财产是玩股票玩掉了,可知情的人却明白,他有一大部分的钱是花在离婚上面。 「而我大伯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娶了个世伯的女儿,感情普普,结婚后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生活,大伯常常传出一些风流韵事,刚开始大伯母还会生气,带着人到处抓奸,闹过不少次事件,但后来年纪渐大,也就看淡了。」 「那老董事长呢?」 「我父亲在感情上很固执,他认定我母亲,十头牛也转不动,外婆家里经济不富裕,但爸妈之间的感情坚笃,他们一路走过风风雨雨,相守相携,从没想过放弃对方,偶尔祖父、祖母提起来,还会叹气,说是当年应该让孩子选择自己想要的婚姻。 「我父母亲的亲身经验教会他们,婚姻必须出自自己的选择,千万别给孩子太多的干预。」所以即便他三十二岁了,直到现在,父母亲还没催促过他参加任何一场相亲宴。 「那么康泰建筑黄董事长的千金是你自己的选择,与老董事长无关?」 「你指的是黄芊芊?」 苏凊文提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出现了那个看到臭虫的表情。 于是不需要任何解释她便明白,这件事纯属不实谣言,既然是谣言,她连追问的欲望都没有。低着头、她继续往前走,然后意外地,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拉住。 心,微微一动,掌心,微微温热,理不清是什么感觉,但是她没有甩掉他的念头。扬眉,她对上他的眼。 他也不解释自己的动作,只是指指右手边一间小学,现在是周休日,校园里面没有学生。 「你……想要进去?」 他点头,拉着她进入校门,她快步跟在他边,他走得并不快,但他腿长,他走一步,她必须走一步半。 「为什么要来这里?你的朋友在里面工作?」郁乔问。 「这间国小是我的母校。」 母校?他竟带她到自己念过的国小,是临时起意? 不对,这条路并不是她家到疗养院必经的地方,带着满心纳闷,她跟着他走进一栋砖红色大楼,他从窗外往里头观望,指着教室里第一排桌椅,说:「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坐在左边数来第二个位置。」 「第一排?你们老师是按照身高排位置的吗?」她想笑。 「对,那时候我很矮。」他知道,那时在同学眼中,他是个又矮又骄傲,成天板着脸,不喜欢和同学玩的奇怪家伙,老师在成绩单上的评语是:不合群。 她仰头看他,很难想象他曾经是班上的小侏儒,难得骄傲地说道:「我小学都是坐在最后一排的。」 他回头看她,眼底闪过笑意。「可见得那句话是真的。」 「哪一句?」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的手从自己的脖子处经过,来到她的头顶,比出了两人间的身高差距。 她一把抓下头顶上的大掌,说:「哈,谁说大个头是佳、小个头是劣?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优,不能比较的。」 他扬扬眉毛,不争辩。他带她走过许多楼层,偶尔会停下来告诉她,以前这里是自然教室,他们曾经在这里做过实验;偶尔他会指指远方,说那里是篮球场,同学都笑他矮,他下课就拼命打篮球,想要长赢他们,可惜,直到小学毕业,他还是在第一排座位徘徊流连。 他不是个幽默男人,但他为着身高叹气的时候,她笑得前俯后仰,喘息不止。 他们逛完国小,他又带她去自己念过的国中、高中,直到他们来到大学校门前时,她惊讶地说:「我以为董事长级的人物,都要在国外受教育。」 他没有什么太大表情,淡淡回答,「我有出国,在国外拿的是博士学位。」 她才知道他真的很强,在短短四年内拿到硕博士文凭。 她眼底闪过精光,那是对英雄的崇拜,但不管她的眼光出自什么原因,说实话,他很享受。 她问他,「大学时期,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通常问这种话,必须关系够亲密、感觉够熟悉,才不至于尴尬。 而过去十天,他们之间从陌生到熟悉,从上司下属关系变成朋友群,所以这个问题并没有让他觉得突兀。 「有,我试过,但结局不太好。」 「因为你太严肃吗?高高在上的男生在班上确实比较不受欢迎。」 「不是我的问题。」 「不然呢?」 「是女人太麻烦、要求太多,她们认为男朋友是一张无限卡,可以任由她们无止无尽地从里头提领金钱、时间、关怀、照顾、浪漫,我不懂,她们为什么不靠自己的能力争取所要,却要从男人身上榨取所需。」 郁乔无奈点头,说:「我明白你的爱情为什么下场不好了。」 第二十一章 她同情和他交往的女生,大学时期的女孩谁不对爱情充满想象?谁不想和男朋友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碰到一个要求女人自主独立、不占用自己时间的男朋友,她只能对她们寄予无数同情。 「你呢?你有交男朋友吗?」 「没空,念大学时要念书、要打工,忙得二十四小时不够用。」 「钱不够用吗?你不是说你母亲有留下一点积蓄?」 「勉强一点是够用的,不过那时好像在向谁赌气似的,非要逼自己成功,我不晓得自己在ㄍ1ㄥ什么,但阿嬷看出来了,她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和大桥分手是他的损失和不幸,不是我的错。」 「老人家的智慧。」这让他又想起自己的外婆,淡淡笑容浮上。和阿嬷相处十天,他心底遗憾减少了几分。 「阿嬷的话让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我这才晓得,原来自己那么骄傲,非要赢过大桥、非要比他成功、非要在若干年后的同学会上,让所有同学知道,就算没有一对富爸爸、富妈妈,我也可以走出光明大道。 「我还以为没关系的,以为钟妈妈没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以为我只把她的话当放屁,却原来钟妈妈早在我心底烙下自卑的痕迹。」 「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就是这样喽,大学四年、职场六年,我像只辛勤的小蚂蚁埋头苦干,然后有一天、猛然发现,天啊!我已经二十八岁,很快就要步入中年,我还没出国玩乐过,还没有找到一个好男人认真交往过,我没有疯狂过、欢乐过,我错失了身边许多好风景……然后,我决定,不再当蚂蚁。」 她的话让他深深思索。是不是……他也没有玩乐过、疯狂过、欢乐过,是不是他也错失了身边许多好风景? 「不当蚂蚁,你要当什么?」 「嗯……当蜜蜂吧,到处采花喝蜜。」 「蜜蜂不会比蚂蚁轻松,牠们一样要为了延续生命,辛苦一季又一季。」 「阿董先生,你真的很像老师,就不能轻松一下、快乐一点,让自己不要时时保持一张认真却呆板的脸?」她觑他一眼。不过是个比喻,他也看待得那么认真? 苏凊文摸摸自己的脸。他现在是认真而呆板的表情吗? 眉心拉出川字形,至少有一件事她说对了,母亲也常对他讲——「你别把每件事都看得那么认真,年轻人就该做年轻人的事,傻一点、疯一点,没有人会批判你的。」 他是这样回话的——「没有人可以批判我,因为我做得比他们都好。」 相当骄傲的回答,但他的确有骄傲的本钱。从小到大他都是一百分,不管学业成绩或品格操行,没有令人置喙的地方,就算有人说他是机器,他也只会把它当成是赞美,因为他精准、零失误,因为他事事成功,他的成就是没有人可以否决的事实。 但连续几天、他在她家里,和他们一起陪阿嬷说笑,阿嬷到底有没有听懂他们在笑什么他不知道,可是在那样的热闹气氛当中,他明白了什么叫做放松。 这些年,他连吃饭都在思考:这顿饭局后,他可以替自己争取到什么。 而这几天,没有目的的说话、没有目的的笑,就连挑衅也都是幼稚而无聊的举动,但这些无聊……好吧,他承认,他是愉悦的。 十天过去,他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甚至想要继续下去。 再度冲动,他脱口问:「阿嬷回疗养院后,那个房间有什么作用?」 「作用?」 能有什么作用?过去几年,除了自己使用的房间外,其他的房间都是空着的,若不是搬进两个吃白食的家伙,那些房间会继续保持空白。 「有人住吗?」他以为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当然没有。」她还要找谁进驻?一个整理屋子、一个做饭,养两个奴隶已经是她的极限。 「租给我吧。」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惊吓。他怎么会提出这种事?难不成他和齐翔、大桥对垒对上瘾了?每天没找他们斗上几句会不开心? 「为什么?」 「我父母亲过两天要到加拿大,我不喜欢一个人在家的感觉,而且你的厨子还不错。」 他瞎扯,他爸妈没要去加拿大,而且就算他们出国,他也不会是一个人在家,因为他有弟弟、有管家。但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不介意鬼扯。 郁乔笑逐颜开。每次齐翔听见他叫他厨子,就会气得火冒三丈,但他每次丢了地雷就跑,把一个酷哥弄成指天画地、怒目横生的爆炸哥,他挑挑眉、乐了,却让大桥去承受齐翔的怒气,有时候想想,他这个人真坏。 「大桥和齐翔应该不乐意吧。」 「他们不是吃白食的吗?乐不乐意关你什么事。」 对呴,她怎么老是忘记这件事,是他们赖上她,又不是她赖上他们,她干嘛管他们乐不乐意? 苏凊文见她不说话,补上一句,「一个月五万块,住宿加上伙食。」 五万?夭寿哦,钱多也不是这种撒法,不过……五万块耶,虽然比不上过去的薪水,但吃饭水电不愁,还可以多养几个白吃白喝的,所以,她没有考虑太久,便爽快地点了头。 接下来不管做什么,他们的气氛都很好。他们不停聊天,他带她到大学时期经常光临的牛肉面店、泡沫红茶店,他们一路吃吃喝喝,虽然正式进入郁乔胃袋的食物不多,但她心情飞扬愉快。 已经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轻松了,他没有,她也没有。 这个下午于他、于她,都是崭新而快乐的经验。 他送她回家她下车后,弯下腰,本来想跟他说再见的,却没想到某个念头闪过脑海,她脱口问:「你怎么会……想带我到你的母校?」 他和她一样,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就回答,「谈恋爱的第一步,不是认识彼此吗?」 然后,她当机、他呆傻。 崭新经验numbertwo,他们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回话,如果这是在公事上,犯的错就大了。 瞬间,他们都不晓得该怎么往下接话,然后两人又不经大脑,做出直觉的反射动作。 她猛然转身躲进屋内,而他,猛踩油门离开她的家前。 她跑进屋,猛喘气。完了、完了,她变成大花痴了,只要想起他,她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加快,不由自主想要发呆。 钟裕桥见她跑进来,又脸色不大好,于是问:「你们不是只是送阿嬷回疗养院吗?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的口气明明很温和,但她就是莫名其妙想借故发脾气。哇哩咧,难不成她还要在身上装追踪器,随时向吃白食房客报告行踪? 她歪过脖子,半偏脸,满脸的非善男信女,问:「你是我的监护人?」她满脑子混沌,只想找个安静的空间,好好分析他那句话是假是真、是玩笑还是严肃。 但钟裕桥阻了她的去路。「我不是,但我和翔会担心。」他赶紧把齐翔拖下水。 她的恶意目光马上落在一旁的齐翔身上,等待他的反应,他连忙摇手否认,「我只是不确定你要不要回来,不知道晚饭要做多少分量。」 钟裕桥一听,瞠大双眼。刚才是谁把苏凊文狠狠臭骂一顿?是谁和他一起想恶计,打算给苏凊文钉小人,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抽腿? 他的回答令她满意,她说:「从明天开始,要准备四人份的餐点。」 「为什么?」 「因为阿董要搬到我们家。」过去几天,他们自动把董事长简化成阿董,而接下来更多天,他们必须适应阿董在家里到处晃荡。 「什么!」钟裕桥尖叫。 「不可以!」齐翔对苏凊文的不满露馅。 「为什么不可以?」 她双手横胸,仰起下巴,盯上两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人。 「这是我们的家,不需要外人介入。」齐翔握住她的手,满脸认真。 「你们记错了吧?我们的家?不对,有空你们一起去地政单位查查,看看这栋房子是登记在谁的名下。」 他们不过比阿董早到几天,就把自己当成主人?这算不算乞丐赶庙公?人家阿董还付钱呢,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发言权。 她满肚子火。火气一:他们合力排斥苏凊文;火气二:她真的很想回房间,把阿董的话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偏偏……有没有听过,好狗不挡路? 怒目相向!她强硬的态度让齐翔败下阵、退两步、妥协。好吧,人家本来就是老大。「阿董确定要搬过来吗?」 第二十二章 「当然,人家一个月还付五万块钱。」 「是不是只要付钱,就能够发言?好,我付!」此时突然不会看人脸色的钟裕桥接话。 「你有钱?」 「当然!」 那他哭什么穷啊,害她善心发作,收留让人尴尬的前男友。 她一掌敲上他肩膀,重重的一下,平衡感不够好的,肯定会往后仰倒。 「太好了,既然你有钱生活,就赶快把行李收一收搬出去吧,免得老是传递错误讯息给别人,让我很尴尬。」 「我传递什么错误讯息?」 「是谁告诉董事长,我是你的女朋友?」 郁乔冷下脸,瞪完大桥瞪齐翔,齐翔连忙摇头,拉出一张笑脸,表明自己和他不同伙。「我很欢迎阿董搬进来,他做人热情和善、亲切大方,我超、超、超级喜欢他的。」说完,他越来越佩服自己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了。 郁乔鼻孔朝天,磨两下牙,决定暂时放他一马,她比出莲花指,分别点上两个人,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他搬进来,有谁觉得很不适应的话,欢迎随时搬出去。」 撂下话,她趾高气扬转身上楼,临别秋波一送,震得钟裕桥和齐翔心底警钟大作,双双退后几步。她的笑容……呵呵,足恐怖。 直到她关上房门,钟裕桥才咬牙切齿。 苏凊文和齐翔都是无耻小人,一个在背后向女人告状,一个前几分钟才把苏凊文的屎脸批评个半死,下一秒就说人家和善热情。 他越想越生气,齐翔却耸耸肩,酷脸加入两分痞态,继续给他挑拨下去。 「看来,前男友没希望,小乔和新男友的恋情正如火如荼热烈展开。」 钟裕桥横他一眼,「小乔不过是崇拜英雄。」 「至少她现在心中的英雄是阿董不是你。」 有没有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现在开始,他要安步当车,不出头、不多话,好好的当他的得利渔夫。这个念头,让齐翔扬起两分笑意。 「不行,绝不能让他搬进来。」 钟裕桥咬紧牙关,面目狰狞,额头的青筋暴张。 哇咧什么董事长?他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住下来,好不容易找到初恋情人,好不容易老歌新唱,怎么能够让第三人横插一脚?要是让他把「恋歌」唱成「安平追想曲」,多冤枉。 「没听清楚吗?同样付费,可小乔姑娘选择他,不要你住下。」 齐翔修长的指头往他身上一指,挑眉,眼底看好戏的成分浓厚。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虽然他们建立若干交情,但是……奇怪了,他怎么会这么开心?是不是哪一档很有名的连续剧快要上映? 钟裕桥明白他说的是真话。可是真话伤人啊…… 他想不通,那天小乔说的不是暗恋吗?为什么过去几年没有化暗为明,却在她离职后,浮上台面? 这个晚上,他辗转反侧,想不通的事在脑袋里翻翻转转。 【第八章】 睡不好的,不光是他,郁乔也整整想了一晚上,她的结论是——苏凊文不会搬过来了。 因为那句玩笑的、没有经过大脑的、犯下严重错误的话。 她清楚,他有多讨厌和女人相处,如果过去几年,她不是他优秀杰出的下属,他绝不肯多看她两眼,女人和他只能有公事上的接触,不会发展其他可能,公司里甚至有人猜测他是gay,不过她比较相信,他是对于爱情缺乏感觉。 过去几天,他的表现让人惊讶不已,她尚且可以解释,他的异常反应来自阿嬷,是阿嬷让他弥补起心中缺憾,所以他愿意与她建立新交情,至于这个交情……她不至于傻到去期待,它和爱情有关联。 也许提议只是一时兴起,也许过去几天,他感受到童年时的愉快记忆,也许他不想这份感觉中断,所以决定在家里没大人的情况下,搬进来和她同居。 但那句话,不管是不是玩笑,却透露出两分暧昧、三分浪漫,他是个怕麻烦的男人,也是个把女人看得比蟑螂更恶心的男人,在一句错误的话后面,他应该做的是止跌回升,不让她有表错情的机会。 对,他不会搬过来。 这个想法诱出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想,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摆平心底的不平静。 清晨七点半,她睡得很烂不好,可是翻来翻去,发现自己没有赖床欲望,只好认命下床,洗脸、刷牙、下楼吃早餐,在梳头发的时候,她听见门铃响,这么早,是谁啊? 她放下木梳,飞快把头发扎成两条小辫子后跑下楼,经过客厅时,看见钟裕桥和齐翔堵在大门口。怎么不请客人进来,难道是……是某号不受欢迎人物? 不会吧,大桥的娘!她见识过的,对方不是吾辈凡人能够消受得起的普通级贵妇,招惹到她,比招惹黑道大哥更危险辛苦。 下意识她想退到厨房,这时,客人声音传进她耳膜。 「我再重复一次,我、找、郁、乔。」 嘴巴微张,眼睛扭曲,脸部中风,她不相信,那、那……那是苏凊文! 心脏狠狠抽三下,咚咚咚咚……一串鼓点落下,不自觉的笑意浮到唇边,他来了,摆不平的失落感消失,心里满满的装进快乐,这个感觉像什么? 嗯……就像发票中一百万特奖,却发现逾期不能领,百般无奈走进银行,银行小姐却说恭喜恭喜,我马上把钱汇进你的户头里。 这种感觉一个爽字描不出来,要连续写上十个爽,才可以稍稍纾解。 她是花痴?随便啦,能够再听到他的声音,她不介意被消遣。 她直觉想跑到门边迎接客人,但跑到一半,发觉自己还穿着宽松的居家服,迟疑片刻,她转身、往餐厅躲去。 「小乔在睡觉,她有严重的起床气,不要命的才敢去吵她,如果你有事情的话,还是等她睡到自然醒比较好。」钟裕桥不让人进门,生怕苏凊文的脚踩进来,自己就要被驱逐出境,这是两个男人的竞争。 他的话让郁乔倒抽一口气。他居然敢在偶像面前恶意抹黑自己,好啊,她现在终于明白,养一头白眼狼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每天七点半准时到公司的人会有起床气?那营销部的早餐会议要怎么进行? 「知道了。」苏凊文淡淡应话,不和他争辩,时间宝贵,他早上还有其他行程,拿起手机,他拨出郁乔的电话号码。 钟裕桥两眼一瞠,出声阻止,「她睡觉时不开手机。」 苏凊文没理他,不久,她房间里手机铃声响起,钟裕桥的谎话立刻被拆穿。 郁乔当然没接,她人在楼下,之所以不出声,是在等待,等着看那两个恶劣家伙要把她毁谤到什么程度。 她向前两步,视线被两只黑心货挡住,但苏凊文够高,视线可以掠过他们,直达餐厅一角,他发现站在角落、迟疑着要不要上前的郁桥,莞尔一笑,挂掉电话,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她的头发松松地绑成两条小辫子,短t恤上头有卡通人物的图像,她下面穿着小短裤,露出雪白修长的两条腿,很引人垂涎…… 过去,她习惯以深色套装、低发髻的打扮出现,离职那天,她换上洋装、放下长发,已是让人眼睛为之一亮,没想到眼前的郁乔,干净清新得像个女大学生,尤其那副宽边的黑色近视眼镜,几乎挡掉她半张脸,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小。 「看吧,她睡觉的时候不接电话的。」钟裕桥耸耸肩,掩饰自己的谎言。 「我想先把行李放进去,等下班之后再过来整理。」他停顿一下,解释,「小乔知道我今天要搬过来。」 他要搬过来!他还是要搬过来,就算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之后,他依然要搬过来? 转瞬间,郁乔心花朵朵开。那个快意畅笑啊,如果心脏有嘴巴,已经从正前方咧到正后方,忍不住,她开始计划欢迎仪式,好欢迎她家阿董入住。 苏哥哥,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 真正高兴能见到你,满心欢喜欢迎你,欢迎啪啪啪,欢迎啪啪啪…… 「对不起,她并没有提这件事,只是,你确定要住进来?要不要再深思熟虑一番?」钟裕桥睁眼说瞎话,脸上出现严重的便秘感。 苏凊文视线扫过郁乔,看见她额头上的三道黑线,黑线中间还隐藏两粒快要爆炸的小栗子。 他在心底一声轻叹,上班时间快到了,今天秘书安排他巡视分店,照理说,他应该早点进公司的,才不至于让分店经理等太久,可是……他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很舍不得转身离开,所以身为老板,有迟到几分钟的权利吧。 第二十三章 决定了!两手在胸前交叉,挑挑眉,苏凊文好整以暇地等待钟裕桥说出更多瞎话。 「我为什么要深思熟虑,难道这里有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恶意引导钟裕桥。 「我猜,你是个喜爱干净的男人。」钟裕桥顺着他的心意,打算讲几项「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是。」苏凊文的配合度超高。 「那就对了,奉劝你还是别搬进来的好,小乔生活的懒散程度,严重到令人难以想象,你绝对没办法理解,为什么身为女人,可以把房子住成这样,她不是普通的脏,她是脏得没人性、没天良、没品格、没知觉。」 「有这么严重?」苏凊文扬起语调,嘴边隐隐的笑意逐渐张扬。 钟裕桥给齐翔使眼色,暗示让他和自己一搭一唱,但齐翔摇头拒绝,他已经确定立场,决定当一名好渔夫,可是钟裕桥怎肯放他逍遥自在,不拖这棵墙头草进浑水里泡一泡,太违反团队原则了。 「翔你说,我们搬进来时,屋子里是什么悲惨景况。」钟裕桥频频催促。 苏凊文的视线转到齐翔身上,用一双带着鼓励性质的目光看他。想拖他进浑水池的,除了钟裕桥,还有温良恭俭、平和淡漠的阿董先生。 在两人双双逼迫下,他不说点话,好像有碍健康,于是齐翔叹气,小小给他退让。 「我们刚搬进来那天,地板不是太干净,客厅里堆了一些小东西。」 「小」东西?他还真敢讲,那天回收阿婆明明就说「她发了」。钟裕桥受不了齐翔的客气,把话头接过去。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地上那层灰可以媲美二月雪,厨房的油垢多到可以盖炼油场,垃圾积存量让人误以为这里是垃圾集中处,厨房每个角落都躲着远古时代生物——小强。」 他们怎以为自己会被这些言论吓倒?以前脏是以前的事,现在不是有两个吃白食的担任义务仆役? 苏凊文收敛笑意,机械型脸庞看不出多余表情,但他倒是看得很清楚,小乔脸上一寸一寸高涨的怒气。 钟裕桥以为以上言论尚且不够煽动,决定再加码,他悄悄踢齐翔一脚。 齐翔二度叹气,勉强挤出三两句,「小乔习惯不好,东西用过不物归原处,早上才收拾好的客厅,下午就会变成散场电影院。」 钟裕桥满意他的言论,顺口往下接。 「小乔很强势,行为性格像皇太后,想做什么,所有人都必须配合她,她脾气差,谁不顺服她的心,就要赶谁走,身为堂堂的董事长,被扫地出门,面子上恐怕不好看吧。」 苏清文点点头,表现出略略被说动的模样,而他的态度促进了钟裕桥的积极度。 「小乔晚上睡不着,经常在走廊上演倩女幽魂,又是叹气、又是哀怨,害得我们以为自己住在鬼屋中……她什么都不懂,齐翔买菜时她还颐指气使,意见特别多……她喜欢指挥人,别人多说一句话,她就……」 一声清脆的「啪」响起,是郁乔掌心与他的后脑共同撞击声,瞬间,痛感从末稍神经往颅内传导。他……惨了。 钟裕桥脸色数变,虽然颅内受到震荡,但他还记得完蛋怎么写。 「请问,就什么?」她站在齐翔和钟裕桥后面,脸色平和、表情婉顺,一个巴掌解除她心中郁气若干。 「嗯,没什么。」钟裕桥连忙收起批评嘴脸,阳光男孩的脸蒙上乌云,进入阴雨季。 郁乔扬起甜美善良、温柔可亲的笑脸,两手分别拨开两尊黑脸门神,顾不得自己的家常打扮会不会在暗恋情人面前大扣分了,她走到苏凊文跟前说:「董事长早安。」 「你还没和他们谈过,我要搬进来?」他轻松惬意地再陷害对方两句。 两尊门神笑容顿时僵硬,下巴处咬得很「紧致」。邪恶的奸诈目光横扫过两人,没有千军万马,但敌军已经全数歼灭。 她缓缓点头,每点一下,钟裕桥和齐翔的心就抽两回。 「房子在我名下,董事长要搬进来,我交代一声就行了啊,哪需要和谁谈?」 不过,哼哼……她改变主意了,她的确要好好与他们「深谈」一番,因为他们似乎还不明白,自己有多认真。 「你确定,方便吗?」 苏凊文的视线在齐翔和钟裕桥脸上转两圈,他们同时一震,好像转过来的不是目光而是利刃。 「当然方便,方便极了。」郁乔的口气带上谄媚。他可是那张逾期却还可以兑领的发票呢。 苏凊文点点头。「我今天要视察分店,先把行李放在这里,下班后就过来。」 「好啊。」她点头点得像哈巴狗,一点也不像皇太后。 他淡淡一笑,在转身离开前那刻,补上两句,「小乔,如果你不是太忙,可不可以先帮我把行李整理一下。」 「我?」瞬间,她双眼射出万丈金光,像旅人半路捡到金矿,更像老百姓不小心救到太上皇,她小心翼翼问:「我可以整理你的行李?那个……是很隐私的东西吧?」 苏凊文瞄一眼钟裕桥,嘴角隐含微笑,带着几分挑衅,大大的掌心抚上小乔的脸颊,语带暧昧说:「如果是别人,我当然不允许,但对象是你,我有什么好不放心?」 他、他、他……钟裕桥指着苏凊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摸小乔、他靠小乔那么近,近到就快要亲下去,他的行径令人发指,他的恶劣罄竹难书,他不是好人,不对,他根本不是人! 钟裕桥磨着牙,恨恨瞪住苏凊文。 苏凊文的掌心暖暖的,靠近时,身上有一股令人舒服的清新味道,她的心脏因为他的气息,跳跃速率不断加强,在他靠她最近的剎那,她真想踮起脚尖,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 唉……她知道自己真的很花痴,可是她真的有强烈的幸福感……她盯住苏凊文的脸,看一眼、帅两分,看两眼、帅三分,她点头、再点头,不由自主地笑得满脸梦幻。 「东西交给我,你放心。」 「我知道。」苏凊文再看一眼钟裕桥和齐翔,伸手把郁乔抱在怀里,亲切而热情地拍拍她的背脊,再用感性的嗓音说:「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苏凊文眼底捎上得意,他或许不懂得爱情,但他非常了解如何歼灭敌军。 被他一抱,蓦地,郁乔双眼圆瞠,脑袋发晕。她、她……她正靠在英雄的怀里?血压飙高,肾上腺素快速分泌,荷尔蒙、脑内啡……所有会让人兴奋的激素同声欢唱,好吧,当一回花痴又怎样? 嗯,够了,那两双眼睛看起来已经快冒出火花。苏凊文松开郁乔,亲腻地揉揉她的头发、亲昵地说:「晚上等我回来。」 钟裕桥和齐翔同时倒抽气。这句话,只有男朋友会对女朋友说,只有情人会对情人说,只有老公会对老婆说,而他……一个昨天还是过去式英雄、今天就要登堂入室的苏凊文说了! 钟裕桥咬牙切齿,齐翔脸色发白。此刻开始,他们和苏凊文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好,再见,路上小心。」 郁乔一路把他送到大门外、送到轿车旁,挥着手,把他送到大街上。苏凊文一面开车、一面看着后照镜,看见她挥手弧度越来越大,他脸上的笑一点一点、一分一分——慢慢扩大。 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不知道是大桥和齐翔的表情让他这么高兴,还是因为他抱了小乔、摸了她的头发?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心,幸福从胸口往外翻溢。 轿车转出街弄,再看不见踪影后,郁乔回身,视线对上那两只黑心鬼,嘴角一收、眉梢一敛,笑脸收拾得干干净净,慢慢地,清亮的眼睛凝起锐利,一声又重又沉的「哼」从鼻孔里面钻出。 钟裕桥和齐翔见状,立刻化身小太监追随她身边。「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也想睡久一点,可是耳朵痒啊,不知道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她冷冷一笑,提起苏凊文放在大门外的行李箱往屋里走。 「没有的事,你不要想太多。」钟裕桥干笑两声。 「我哪敢想太多、说太多,都有人说我是皇太后了。」 「没的事,只是语误。」 「哦,皇太后是语误,那脏得没人性、没天良、没品格、没知觉呢?」 钟裕桥苦着脸。她到底偷听到多少? 郁乔没跟他追究,只是轻敲两下大门,皮笑肉不笑说:「门没关,一路好走,不送了。」 门没关、一路好走?钟裕桥急急关上大门,和气善良地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满脸的笑容,好像他接下的不是行李箱,而是奥斯卡金像奖。 第二十四章 「别这样,只是开玩笑嘛,阿董搬进来很好啊,反正那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多人多福气。」 见他软下声势,郁乔挑挑眉,接着目光横扫齐翔。 齐翔耸耸肩、摆酷脸。干嘛看他,话又不是他说的,难不成这个时代还要搞连坐? 可是主人在生气,现在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叹气,帅脸勾起一抹酷笑,若是粉丝看到他这号表情,肯定会开心尖叫,可惜小乔不是他的粉丝,仍不为所动、直目盯人。 一叹再叹,她非要他有所表示就对了。 「小乔,你觉得晚上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欢迎阿董加入,怎样?」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多人多福气嘛。」这话很俗气,但临时间他也想不出好句子,只好盗用大桥的不甘心情。 「所以我真的弄错了,你们无意吓阻阿董搬进郁家大门?」她强调「郁家」,要他们搞清楚,这里谁才是老大。 「对,我们没吓阻他,我们是在帮他适应新环境。」 屁话,帮助人适应新环境的方法,竟然是在背后说房东坏话?等等……房东?她是哪门子房东啊,供吃供住、供育乐,还要接受无理的抹黑?她这叫做犯贱吧。 「那么以后,还要麻烦你们照顾我们家阿董啦。」 「是,没问题,绝对没问题。」齐翔高举五指立誓,钟裕桥憋出一张笑脸。 郁乔挑挑眉,走进厨房,找到抹布、水桶和拖把。 钟裕桥提起苏凊文的行李,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像一条忏悔中的小狗,齐翔看见她拿抹布,乖觉地把刷子、清洁剂通通找出来,接走她手上的清洁用品,用最快的速度抢上楼。 进入苏凊文的房间,她拿起抹布,钟裕桥先一步接手,巴结道:「这种小事,交给我来就好。」 她没反对,去拿拖把,齐翔侧身过来,将拖把接走,巴结道:「这种事,哪需要劳烦您。」 「放心,我会做家事,以前不做,是因为工作太忙。」她的目的不是解释,而是刺激,刺激两个在背后说人小话的男性。 「对啊,现代女性,真不容易啊……」齐翔顺着她的语气往下说,从这刻起,他改名叫做狗腿翔。 「唉,又要负担家计,又要照顾家里,一根蜡烛两头烧……」 钟裕桥看见齐翔的狗腿,知道自己若不用最快的速度加入,楼下那扇大门随时可以开启。 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他们通力合作打理环境,三下两下,就把屋子整理得清洁留留。 苏凊文要住的房间在小乔隔壁,换言之,他们将共享一间浴室,再换言之,他如果心怀不轨,半夜大可以从自己的房间进入浴室再爬到小乔的床上,然后顺理成章成为房子的另外一位主人。 钟裕桥哀怨,当时他干嘛不挑这个房间,装什么绅士,现在可好了,好处全让苏凊文拿走,他一整个……欲哭无泪。 齐翔的感觉也爆烂,当初他们搬进来,谁帮他们整理环境?她只负责带他们进门,然后睡醒,他们就自己挥动魔棒、把屋子变得焕然一新。 但不开心归不开心,当郁乔勾起笑意,他们便双双松口气,暗暗侥幸,幸好她不爱钻牛角尖,幸好她不是那种一发脾气,就要好几天才能回心转意的女人,不然的话,唉…… 雨过天青、恩怨随风而去,郁乔加入打扫工作,她换上新床单,挂好苏凊文的衣服,再把他带来的东西一一安置妥当。 钟裕桥房间打扫完毕,跑去洗厕所,郁乔回到自己房间打扫,齐翔继续自动自发,三个人把屋子里外再打扫一遍,为表示「歉意」,钟裕桥还跑到楼下院子里找了一盆刚买的小雏菊摆在苏凊文的窗户边。 晒好洗好的床单,郁乔回到自己房里,看着三人的工作成绩,笑了。家啊……果然是干干净净的比较好。 她席地而坐,盘起两条腿,齐翔和钟裕桥分别坐在她身边,他们背靠着床缘,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小乔,你很喜欢那个阿董吗?」齐翔问。他从大桥嘴里,知道小乔耐性惊人的暗恋历程。 「嗯,喜欢。」她没有否认自己的本心。 六年,时间过得真快,想到当时被他煞到的感觉,她还会脸红心跳,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是「这个男的真帅、真多金」,而是「这个男的真强、真有脑袋」。 她心底清楚,这份暗恋始于崇拜、终于离职日,也许每个暗恋或者每段爱情,都有不同原因的开始以及结束,但她还是满意的,因为在结束的那天,她不存遗憾。 「你跟他告白过吗?」齐翔控制不住好奇。 「有。」郁乔承认。 她很高兴自己厚着脸皮说出口,如果当时没说,不管现在有没有交集,她都会恨死自己。 「那么他搬进来,是不是代表他接受了你的告白?」 郁乔失笑,伸手揉乱齐翔的头发。她总把他当弟弟,虽然他强调过无数次,说自己不是弟弟。 「想太多,他是因为你,才决定搬进来。」 歪着头,她靠到齐翔的肩膀上,他的身高比她多十七公分,他的肩膀高度是她最合适的枕头位置。 「我?阿董喜欢男的?!」他用一根手指头推开她的头,一脸饱受惊吓。 郁乔大笑,两手捏上他的帅脸颊。她听说,空腹吃豆腐、有益健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真可爱。」 他拔掉她的手,挤挤鼻子说:「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讲这种话时,他的表情应该带点嫌恶,但他没有,反而还有些得意,望一眼豆腐没人吃的大桥。 「他的父母亲出国了,家里只剩下他。他在这里吃过几次饭,爱上了你的手艺。翔,如果你是女的,他一定会把你娶回去。」郁乔玩笑说道。 她刻意忘记那段暧昧对话,刻意假装他们有的只是还不错的交情,她不希望大桥心存错误想象,同时也不允许自己表错情,因为这不只是自尊问题。 「这么简单吗?我倒觉得,如果他对你没感觉,没事干嘛到我们家住?」 齐翔应该是看出她在自欺欺人了,但就算是欺骗,她也要一路欺到底,她找出另一番话来说服齐翔、说服自己。 「因为阿嬷吧,他有一个和我们家阿嬷很像的外婆,他在阿嬷身上找到童年记忆,所以当家人不在国内,我们这里成为他的首选地。」 「你的意思是,他对你,没有多余的想法?」钟裕桥问。 「当然,过去六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多到数不清,总不会他那个时候对我没感觉,我一离职,他突然发现我可爱聪明美丽大方,不把我追起来当老婆太浪费吧。」 「那你呢?你还暗恋他吗?」他追问。 她又歪头想事情了,他们都明白这个动作出现,代表她是真的在思考,而不是敷衍。 最后,她郑重摇头回答,「并没有。」 「如果没有,他要搬进来,你干嘛那么兴奋?」钟裕桥堵她。 「哼!我当然要兴奋,想象一下,假如小s要搬到我们家,别骗我你不会乐得跳起来。」她握住拳头,捶了他的胸口一下。 「那是高中时期的事,我早就过了迷恋偶像的时期。」 提及过去,钟裕桥终于笑开眉头。 那时他们还为小s大吵一架,起因是小s在某个节目里说喜欢哪部电影,他坚持去看,小乔不喜欢,硬要看别部,两人杠上,小乔甚至气到撂狠话,「既然你们是同好,你就去找小s看电影好了!」 然后,他们整整冷战三天。 冷战之所以结束,是因为他把所有小s的收藏品装进盒子里交给她,他委屈而无辜的说:「我把外遇交给元配了,要杀要剐随你。」 不过,她一直是那种不会生气太久、不会太牵拖的女生,她只看一眼盒子,就把东西还给他。 她说:「算了,反正小s也没能耐赢我,你就留着吧。」 齐翔不敢置信的问:「你迷恋小s?」 钟裕桥的手越过郁乔,往齐翔头上推一把。 「什么表情啊,你没有年轻过?」 他们笑闹半天,钟裕桥才正色问:「你还打算回公司上班吗?」 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心仪小乔,苏凊文住进来,可能有另一个原因——他想说服小乔回公司。 「不会。」 「那你打算另外找工作吗?」 「暂时不找。」 「为什么?我以为你是工作狂。」 「我是啊,不过我现在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做。」 「什么事?」 她秘密一笑。「你猜啊。」 第二十五章 有关她的话题略过,郁乔勾住齐翔的脖子问:「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总不能大材小用,一直窝在家里当小厨子吧。」 「不当小厨子就当大厨,要不要找人投资你,开一间餐馆?」钟裕桥提议。 「不要,我如果真想经营餐馆的话,直接回老家就好。」到时,老爸老妈一定会发动左右邻居和餐馆所有员工,列队欢迎小老板回归故里。 「不然你想做什么?」 「虽然已经不红,但我还想再闯闯看,就这么放弃演艺圈,我不甘心。」他也勾上郁乔的肩膀,两颗头颅靠在一起,带着淡淡的哀伤。 「你还想当艺人?即使曾经遭受过那么恶毒的批评?」钟裕桥问。 他挂上苦笑,回答,「那些批评的确让我挫败、让我一蹶不振,但我始终无法忘记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我喜欢唱歌、喜欢表演,喜欢被人看见。」 齐翔的话让钟裕桥深思。他明知道复出有多困难,明明受过无数的挫折与失败,依然没改变追逐梦想的心意,反观自己,他连第一步都不敢跨出去,只敢把梦想藏在心底,事情还没做,他已经先预估失败。 唉,他的勇敢远远不如齐翔。 「那就去做,人生苦短,如果不及时追寻梦想,盖棺论定那天,定会有满肚子埋怨。齐翔,我支持你。」郁乔拍拍他的腿说。 「你和我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她又不是他妈,不过她还是顺势问:「齐妈妈是怎么说的?」 「她说梦想不能当饭吃,与其在演艺圈里面饿死,不如回家把荷包赚满,爱唱歌的话,放假时找三五好友唱唱卡拉ok就好了。」 这话确实伤人,人越是艰困时,越希望得到父母亲的支持,她勾起齐翔的手臂,把头歪回他肩膀。 「你的才能,不应该只在卡拉ok里发挥。」 郁乔两句话,让齐翔眼底绽放光芒,他的酷笑拉大,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旁。「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 「对!不只是鼓励,我是真的欣赏你,不过你想继续唱歌的话,就得好好加强自己专业能力。」 提到这个,齐翔叹重气。哪有老师肯收他这个「空有其表」的偶像歌手,当偶像,他已经太老,可以靠脸吃饭的时代已经过去,至于未来……眼前的路崎岖不平,有理智的人早就选择放弃,只是他,不甘心。 郁乔看着他哀怨的脸,高举右手、笑说:「别想了,梦想放一边,肚子摆中间,你们不饿吗?做一上午的苦工,我们出去吃好料的,皇太后请客!」 她说完,齐翔和钟裕桥笑了。 这天吃饱饭后,郁乔忍着肉痛,帮齐翔买了一把昂贵吉他。 齐翔感动得眼底冒红丝,带着微微的哽咽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加倍还你。」 她笑着搂上他的腰回答,「什么加倍,至少要加十倍,你不知道我是放高利贷的吗?」 「十倍?要是还不起怎么办?」 她摸摸他的头,说:「那就乖乖当我的小狼狗,好好服侍本娘娘。」 他们在路上打打闹闹,钟裕桥却视而不见,她的话在他脑子里绕—— 人生苦短,如果不及时追寻梦想,盖棺论定那天,定会有满肚子埋怨。 所以,他再裹足不前,是不是盖棺论定那天,就会有满肚子埋怨? 【第九章】 苏凊文忙到很晚,没办法参加他们的欢迎会,结果郁乔三个全部吃饱吃撑,才把满桌菜肴解决。 他们在餐桌上谈很多,谈梦想、谈对未来的规划,齐翔说得最多,聊未来也聊过去,聊那段被粉丝疯狂追逐的日子,现在回想起,还是让他热血澎湃。 郁乔故意目露怀疑,问:「你确定那些人是真粉丝?不是经纪公司花钱请来,替你壮大场面的?」 齐翔的回答是一脸大便,而钟裕桥难得地伸出援手。 「是真的,柔柔就是他的忠实粉丝之一,她爱他爱到发狂,如果有机会让她摸到齐翔的手,她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之后他也说出自己的计划。 「原本搬过来,只是想气气我爸妈,住一段日子,最后还是要回去面对现实以及一堆难收拾的烂摊子。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没能力挣脱那个束缚我的家庭,更明白没有贵公子,我什么都不是。 「但今天下午,我看见一把吉他带给齐翔多少快乐。那是再尊贵的身分、再优渥的环境,都无法带来的成就感,所以我决定试试看,看我的梦想会不会只是梦想?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他决定了,他不想在盖棺那刻,自己的人生只是一篇无聊的复制品。 齐翔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当服装设计师,想创立品牌,在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然后他说,大学时期他念的是商学院,外国的求学生活有点寂寞、有点苦,他又不爱和那些富家公子哥儿混,不爱天天跑pub,也不爱三、五人开着车到处玩乐,那些年,带给他最大的安慰是做衣服。 他先找人学会打版、裁衣缝制,后来一个契机中,认识在美国时尚圈很有名的服装设计师,对方很喜欢他,教了他许多设计元素与概念,之后裁制衣服成为他最喜欢的课余生活。 大学他读了六年才毕业,最后两年,他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投注在服装设计上面,大桥小小透露:当时的作品曾经参加比赛,拿到佳作。 他说话时,脸上带着骄傲。 郁乔没见过他的骄傲表情,考第一名时没有,申请到好大学时没有,说起自己在家族公司里,由于身分特殊备受看重时也没有,但一个小小的佳作奖,让他盈满骄傲。 为什么?因为这是他想要、他积极争取来的。 他们也问她,她的梦想是什么? 她笑得很甜、很美,没发现自己这个笑容在确定苏凊文要搬进来时,曾经出现。 最后,她回答,「快乐。」 快乐?钟裕桥、齐翔相视一眼,不懂快乐为什么可以当成梦想。 郁乔解释,「过去我每天都在往前冲,为了某个目的而冲,为了某个结论而奔走,我很忙、很急、也很努力,我是许多人眼中的成功典范,但是我不快乐。」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钟裕桥问。 齐翔却问不出口,因为他的脑子里装着那个早上挺直腰背、拿公文包,面带微笑、精神百倍离开家门,晚上拖着沉重步伐回家,却满脸的幸福的不败斗士。曾经他羡慕她对工作的热情,他以为她和自己是同路人,却没想到……眼睛所见,并非事实。 「这么说不公平,工作带给我很不错的经济以及很多的成就感,虽然很累,但它让我觉得再累都值得。」 「可你说不快乐?」 「嗯,过度的忙碌让我向往悠闲生活,我想要睡到自然醒,想要每天和家人窝在一起,看电视也好、说说闹闹也好,享受简单而无负担的快乐。」说到这里,她一手握住一个,用最诚挚的态度说:「事实上,我很高兴有你们加入,很高兴你们成为我的家人,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们,也真心把董事长当成家人,好好和他相处?」 当时的气氛太教人动容,让钟裕桥和齐翔忘记苏董事长有多讨厌,他们同意了,而郁乔笑弯两道细眉。 星期六晚上,欢迎会终于开成,距离苏凊文送行李箱过来那天,足足六天。 过去六天,他回到家洗完澡,就早早准备上床睡觉,郁乔体贴而善良,会趁他洗澡时,为他准备一份炒饭和热汤。 餐桌上,他吃饭,她说话,像很传统的老公和老婆。 她的话内容很无聊,不是大桥买了裁缝机,就是齐翔做了一首歌曲,再不就是菜市场的阿桑已经认识她,会主动送她一把葱或姜。 有时候话全说完了,她连梦境都拿出来讲,内容乏善可陈,她明白,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从都会女郎变成居家黄脸婆,可她并不害怕。 苏凊文比她想象的更有耐心,不但把她的话全听进去,偶尔还接上几句,好让她理直气壮地继续无聊话题。 通常他们会一起上楼,有时他会邀她进房间,帮忙看几份文件。 空闲了一段时间,再看见熟悉业务,郁乔心底有几分雀跃,她满怀热情、急欲表现。 在她的帮忙下,以前很少在十二点钟准时上床的苏凊文,在搬进郁乔的家后,天天提早上床。 饱足的睡眠,营养丰富的食物,让他的扑克牌脸柔和下了几分。 今天苏凊文回家的时间是让他们跌破眼镜的六点半,等他洗完澡,他们准时七点开饭。 第二十六章 为了吃欢迎餐,齐翔还烤一个蛋糕,吃饭时分,阵阵的蛋糕香不断从烤箱传出来,味觉嗅觉双重享受,谁都要觉得这里是天堂。 餐桌上,钟裕桥殷勤向苏凊文介绍菜色,齐翔为他布菜,友善的态度和几天前的拒于门外,相差很大。 他一脸疑惑,惹得郁乔掩嘴失笑,筷子一夹,夹走他碗里的肉片。 「放心,他们不会企图毒死你,我用性命来保证。」 她当着苏凊文的面,把肉片放进嘴巴里面,嚼得津津有味。虽然她还是用小雀啄米的姿态,一片肉做三口分,吃饭以粒做单位,但她的表情很清楚地传达了对美食的激赏。 「我没说他们要下毒。」 「你只是怀疑他们会前恭后倨,认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郁乔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放心,他们是想为那天的态度致歉。」 他不晓得,原来郁乔可以从他细微的表情看透自己所想。 所以她威胁过他们了?苏凊文微微一笑。 「你不必多心,有小乔在,我们不会对你使手段,真的想做坏事,会等她不在场时才动手。」这个人心机真重,钟裕桥有点后悔答应把他当成一家人。 「阿董安啦,人格保证,绝对不会在菜里下毒。」齐翔接着道。 「所以呢,要下在哪里?汤里?茶里?水果里?」郁乔逮到他的语病。 「不会、通通不会,这会违反我们齐家家训。」他举五指发誓。 「齐家家训是什么?」是不可以当明星、爱唱歌就上卡拉ok店? 「是我阿爸订的,家训第一条:食物是上天赐给人类最珍贵的礼物,我们要看重它们更甚于自己。来,阿董,吃一口鱼香茄子,不香的话,斩头!」齐翔举起手刀,横空一划。 「斩谁的头?」钟裕桥问。 「斩鱼的头。」齐翔答得斩钉截铁。 「这道菜里面又没有鱼,只是沾个名,就要被斩头?不公平。」郁乔挤挤鼻子,和齐翔笑闹几句,餐桌气氛好了许多。 「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多了。」钟裕桥却在这时冷冷地冒出一句,把热烈气氛往下拉几度。 「你的口气干嘛像怨妇?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宋佳铃,请她来陪你用餐?」 「宋佳铃是谁?」齐翔问。 「大桥的未婚妻。」 她看见钟裕桥脸皮止不住地发抖,乐歪了眉头,天底下还是有人可以治他的啦。 「你有未婚妻?什么时候结婚?恭喜恭喜!」齐翔举杯要和他干。 钟裕桥瞪他。「不要跟我提那个女人。」 「哦哦,用这种口气说未婚妻,很不友善哦。」他越气,齐翔就越想刺激他。 「友你的大头鬼,你再讲一次未婚妻试试看!」他真的火大了,筷子一摆,横眉怒眼。 「哇塞,小乔,那个宋佳铃是怎么回事,可以把我们家大桥惹得这么毛?」齐翔口气夸张,用看好戏的表情睨向他。 「谁知道他哪根神经不对,人家明明是留洋的超级大美女,家世好、有头脑,最珍贵的是,从年轻到现在,对他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你又见过宋佳铃了,知道她家世好、有头脑?」钟裕桥堵她。 郁乔耸肩。她还真的没见过,只不过这个名头如雷贯耳,钟妈妈用这个名字让她明白,自己和千金公主之间,有多遥远的距离。 「我见过。」一直没发言的苏凊文开口。 「什么,你见过?」郁乔和齐翔异口同声惊呼,把目光锁在他身上。 「对,她是立强光电宋董事长的独生女儿。」苏凊文很高兴自己加入话题。 「对对对,就是她,听说她的身价有好几十亿。」 「几十亿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立强光电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好,宋佳铃又是宋董事长的独生女,娶她进门,几代吃穿都不愁。」苏凊文笑眼望向满脸黑线的钟裕桥。 「哇塞,娶她、娶她、娶她,有这么好的女人还不赶快下手,你疯了!」齐翔用肩膀轻撞他,钟裕桥回他一个大白眼。 「快告诉我,她漂不漂亮,眼睛大不大、皮肤白不白?」郁乔追问。 「几年前很普通,但这两年美得可以当明星。」苏凊文看着她莞尔一笑。她再有能力,但只要是女人就会在意容貌问题。 「这话有深意哦,她整得很厉害?」她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画圈圈。 苏凊文挑挑眉,用带着两分邪气的笑意作回答。 「小乔,你脑袋灌浆哦,她长得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嫁妆有多少。」 「真现实,要是她一天换一张脸,大桥走在半路上,会不认得老婆。」 「那不更好,娶一个老婆、天天有新花样,不知道的还会羡慕他有小三、小四。」齐翔和郁乔一搭一唱,弄得钟裕桥频送白眼,齐翔甚至拿起筷子,对着桌子敲节奏,瞎编出一条娶她歌。 「娶她娶她娶她,百亿千金住进我家,娶她娶她娶她,没有啥比不娶更瞎,娶她娶她娶她,穿金戴钻餐餐吃龙虾,娶她娶她娶她,你愿娶她愿嫁……」 钟裕桥气得火冒三丈,眼看就要爆发,郁乔在这时出头帮他说话。 「不娶、不娶,万一以后孩子不像爸爸又不像妈,他会怀疑垃圾堆是他的出生地。不娶不娶,就算她身价百亿,走路掉金也不娶。」 听见她站在自己这边,钟裕桥露出笑容,他深情款款地拉起她的手说:「当然不娶,要娶也娶小乔这种天然美女。」 「哈、哈、哈,小乔是美女?你是疯了还瞎了?」齐翔瞠大眼睛看他。 「喂,有没有礼貌,嫌我长得差,你自己好到哪里?」郁乔举起筷子指向他。 「是没有好太多,大概只比你好看数十倍而已……」 气氛越来越热络,苏凊文看着他们脸上的丰富表情,扯开嘴,笑了。 他很少碰到这种场面,嗯,正确的说法是,很少人敢在他面前放松大笑,好像看见他,人就会不由自主变得严肃。 是他的问题吧,可是他从未正视这个问题,因为他不喜欢麻烦,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在他的认知里,人脉是一种商业行为,但在郁乔面前,每个人都可以是朋友,每个人都可以让她付出关心,对她来说,人际关系等同于友谊,可以享受、可以畅游。 他们是很不同的两个人,苏凊文发觉自己对她深感兴趣。 在优渥环境中顺利成长的自己,养出冷漠性情、严谨脾气,而翻开郁乔从小到大的生活史,可以找到她处处碰壁的痕迹。 他认真是为了超越自己,她认真却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这样的郁乔背负这样沉重的压力,却还能这么快乐? 如果只是听说,他会觉得匪夷所思,但郁乔是他亲眼所见,他只有满心折服。 不知道她小小的身子里,还蕴藏着多大的力量? 晚饭过后,郁乔自动举手说:「今天晚上我洗碗。」 简单一句话,却让齐翔和钟裕桥瞠目结舌。 看他们被雷劈到的表情,苏凊文又想笑了。 一个晚上、一顿饭,他笑的次数大概是过去半年的累积。 「小乔,你是为了在阿董面前表现自己很贤慧吗?」齐翔脱口问。 郁乔横他一眼,咬牙问:「我的贤慧需要刻意表现?」 「当然不必,我们家小乔的贤慧是浑然天成,随时随地会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天性气质。」钟裕桥长手搭上她的肩,今天他和她是同一阵线联盟。 「哈,大桥越活越狗腿了?」齐翔撇撇嘴。不知道之前是谁嫌自己过度巴结。 郁乔双手横胸、歪着头、靠到钟裕桥胸口。「他哪里狗腿,明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呕……齐翔做个呕吐动作,说:「我看大桥不适合做服装设计,比较适合当太监。」 「你说什么?」钟裕桥凝声,啧啧两声,表情很像吸血鬼。 「我说太、监,要不要挥剑自宫?菜刀借你,割下来的东西不要浪费了,明天我炒三杯给大家补充贺尔蒙。」齐翔痞笑。 同阵线联盟是什么?是屁!郁乔换个方位,站到钟裕桥对立处,落井下石说:「我上网帮你标一本葵花宝典。」 齐翔顺手揽过她的腰,偏头问着,「大桥练葵花宝典,那宋佳铃的幸福怎么办?」 又提宋佳铃?钟裕桥脸一黑。 见齐翔嘟起嘴巴装无辜,他气得对他大吼,「死齐翔,你完蛋了……」 他想把齐翔一把掐死,齐翔则是微微一笑、转身跑掉,让他追着他跑进客厅,在一阵笑闹后,齐翔的吉他声响起。 第二十七章 郁乔微笑,幸福的感觉荡上心头,多年的孤独在此刻被平衡了,她再不是一个人,再不是端着热茶,独自安静看着天边星月的女生,那时候,她觉得连影子也带着淡淡悲愁。 苏凊文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俯身问:「这就是你想追求的快乐?」 她回望他。「我其实,很害怕孤独。」 「许多人都害怕。」 偏偏越是繁华的都市,越处处可见到孤独背影,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心灵空虚的人们试着唤起一丝感动热情,于是ktv、下午茶餐厅、八卦节目……一堆新时代物品产生、并且热门。 可是,当人们离开那些情境,当关掉电视机,寂寞再次袭击。 「小时候,我很羡慕别人有兄弟姊妹。阿嬷那时安慰我,以后长大结婚,就生很多孩子,让孩子的哭声笑声闹声,充斥每一寸空间。」 「所以你买下这么大的房子。」 「不管会不会实现,这都是我小小的奢望。」 「放心,你会结婚的,会有一大堆的笑闹声,吵得你头昏。」 她摇头。「很困难,现代男人害怕负责任,不管是婚姻妻子或小孩,都会吓得男人却步。」转身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她开始洗碗。 「相信我,害怕责任的男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他跟着卷起袖子帮忙。 「所以你是愿意负责任的?」 他们手臂贴手臂、靠得相当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这种感觉叫做,温馨。黄黄的灯光照到他们背上,在地板拉出两道黑影,黑影交迭着,就像他们进入交集的生命。 「当然。」 「你是黄金单身汉,条件好到让人眼红,可是你从来没有传过绯闻,我还以为你对婚姻不感兴趣。」 他这种人,注定是许多女人的标靶中心,如果他透露出半点意愿,恐怕蜂拥而来的女人会多到将他淹没。 「我的计划是三十五岁,等公司够稳定,而弟弟煜文能在公司里独当一面后,再花心思去经营婚姻。」 他不否认他把婚姻当成企业管理,要保障婚姻的质量和持久性,还是得花点心思、时间和手段的。 「你不怕到三十五岁、想结婚时,你喜欢的女人已经变成别人的妻子?」 也许就是因为他没碰到喜欢的女人,也许他太专注于事业,不管怎样,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计划。 但现在……他看向郁乔。 水龙头的水开得不大,细细的水流冲洗着碗盘每个角落。 她很细心,并且细心到可以分辨他的细微表情。 那么他喜欢她吗? 他在她身上有了特殊经历,他喜欢靠近她、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不自觉地发呆或傻笑,甚至偶尔,忙碌时想起她,他会心一笑,满满的温暖感觉洋溢。 这是崭新经验,他从没对任何女人出现过这种感觉。 过去,他欣赏她、看重她,认为她是可造之材,有意思将她摆在身边最近处栽培。而现在面对她,他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呼之欲出的期待。 但不管是现在或过去,她都是让人舒服的女性,有她在身边,他总是感觉轻松自在。她独立自主,也有足够的能力辅助旁人的不足,她从不期待从别人身上求取什么,她习惯一味的付出,任何人都会乐意和这样的女生交往。 那么他是乐意的喽? 当然,否则他怎会搬进这里?早说过了,他习惯设定目标,然后一心一意朝目标迈进。 这些事情,在他未经大脑说出「谈恋爱的第一步,不是认识彼此吗?」的那个晚上,他就花好几个钟头想清楚了。 关上水龙头,郁乔把碗盘一个个放进烘碗机里后,挤出洗手乳慢慢搓出泡泡。苏凊文没有挤洗手乳,他握上她的手、轻轻搓揉,就着她手上的泡泡洗净。 一阵心悸传过,她仰头望向苏凊文,他对她一笑,一个震撼力十足的笑容,让她忍不住又发起花痴。 他真的是三个男人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但……他的笑却是她最无力招架的一个。 打开水龙头,他拉着她的手,细细冲洗,好像她是精致昂贵的骨瓷碗,他抚着她的手,轻轻柔柔,彷佛和风阵阵吹过。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他也无法形容,但他知道,他想要这个感觉持续下去。 郁乔也想,但是……不行,理智回笼,她抽回自己的手、擦干,转身面对苏凊文。 她的眼光认真、表情认真、态度认真,认真得像当年面对面试官那样。 「董事长,请您听我一句劝告。」 她不喊他阿董却喊董事长?他蹙眉。「说。」 「人生有很多意外,并不是每个计划都能够被从容实现,就算您再有能力、再有条件,总会有让你措手不及的情况发生,而在婚姻这件事情上面,更是如此。 「所以,如果您碰到喜欢的对象,就别想着你的三十五岁计划,让感情受控于理智下。」 「你……碰到过什么措手不及的状况?」他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寻常。 她垂眸半晌后,扬起微笑。 「阿嬷就是我措手不及的计划,我以为她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看着我结婚,帮我带小曾孙,她也以为自己可以帮我,可以看着我走入礼堂,过着幸福的生活,谁知道阿兹海默症,夺走了所有可能。」 郁乔成功转开话题,而他顺着她的话接下去。「阿嬷是个乐观开朗的女性。」 「对,她这辈子很辛苦,可她从没忘记微笑,她常告诉我,微笑是天底下最大的力量,不想被命运打败,就要努力笑,笑得开心、笑得惬意,笑得让天底下人都知道,其实,幸福没有自我们身上退离。」 「很有趣的理论。」 「阿嬷十八岁认识阿公,阿公又穷又没念书,字认不了几个,但阿嬷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上进、最积极的男人。」 「阿嬷不顾家里的意愿跟着阿公私奔,那些年,千金小姐和穷小子要维持一个家庭很辛苦。可她每天都笑,每天都告诉阿公自己很幸福,她常说,和阿公私奔,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你阿公很幸运,能娶到阿嬷。」 「对啊,阿公死前最大的遗憾是结婚时太穷,没办法给阿嬷买戒指、穿大红旗袍。阿嬷说:「没关系,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到时候,你再给我穿旗袍、戴戒指。」」 他们没有口口声声说爱情,没有分分秒秒黏合在一起,他们的夫妻关系虽然寡淡得像一杯水,却又浓郁得让人品出香甜。 「后来呢?」苏凊文问。 「他们生下我爸爸,尽力栽培他,我爸爸也上进,从高中起就半工半读、自己养活自己,眼见爸爸就要大学毕业,阿公却因操劳过度、生病过世,阿嬷为了让爸爸安心,更努力把笑容挂在嘴畔,她说:「如果我不坚强,我的儿子要怎么办?」 「后来爸爸妈妈结婚,妈妈没有娘家,却也是自立自强的女人,他们坚信靠自己的双手可以打出一片天。 「然后我出生了,阿嬷说,我是老天爷送给郁家最好的礼物。爸妈疼我、阿嬷宠我,我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可是爸爸、妈妈相继去世,我知道那时阿嬷每天都告诫自己要坚强、要有毅力,她不断提醒自己,还有一个小孙女需要她尽力,可是乐观的她禁不起一再的打击,像根烧到尽头的蜡烛,再也挤不出半点力气。」 他叹息,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不带欲念地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一下,他听见她在怀中哽咽。 她想推开他,想说自己没事,但他的胸膛又宽又大又温暖,像三十八c的海水,让她想要徜徉其中,所以她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环上他的腰。她告诉自己,一下下就好,让她尝一下避风港的味道。 好半晌,她吞去喉间哽咽,离开他怀间,她抬起头,红红的鼻头对上他的眼。 「我在想,是不是勤奋的人容易早死?阿公、爸爸、妈妈都一样,难道老天爷看不惯努力的人?」或者是……他们家有短命基因? 「你在暗示我会短命?」苏凊文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试图逗出她的笑靥。 「你有工作勤奋吗?」 「我没有吗?」他扬眉问。 「我以为身为董事长,唯一的工作是鞭策员工为自己卖命。」 「听起来我是个不合格老板?」 不,他是个合格老板,却是个不合格的暗恋对象,只是再不合格,她还是傻傻地爱恋上,还恋个半死,她啊,脑子有病、心有病,从头到脚全是病。 第二十八章 客厅里传来嬉闹声,齐翔弹奏着疯狂舞曲,嘶叫着大声歌唱。 「齐翔的歌声还不错。」 「当然,我们家翔当年可是万众瞩目的偶像。走,去加入他们!」她拉起他的手,往客厅走。 客厅里,齐翔弹着吉他,疯狂大唱谢金燕的电音组曲,钟裕桥扭腰摆臀,手里拿着啤酒狂欢。 一级棒啊、一级棒……腰束奶膨屁屁定叩叩…… 她问:「你曾经疯狂过吗?」 「像他们这样?」苏凊文摇头,他才不做这种事。 「这样不好吗?」 他没回答,却做出一个嫌恶表情。 「别放不开嘛,来,很好玩的。」她拉起苏凊文两手,不容许他拒绝。 郁乔带着他加入他们,跟着扭腰摆臀、摇头晃脑,她知道自己的舞姿不怎样,时不时就同手同脚,但她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他眼底的笑。 一个兴奋,她拿起香槟猛摇,打开瓶塞,碰!香槟喷洒出来,她拿着它当武器,到处乱喷。 苏凊文看着好笑,他没想过郁乔有这一面;齐翔甘之如颐,还舔了舔喷落在嘴边的香槟;但有洁癖的钟裕桥受不了了,他叫着要去抢她手上的瓶子。 「你发疯哦,香槟染到白沙发很难洗,快给我……」 「不要不要不要……沙发是我的,我都不心疼了,你舍不得什么……」 她跑、他追,她一面跑还一边乱喷香槟。 听见郁乔的话,齐翔换了新和弦大唱卓文萱的歌曲。 不要不要、胡搞瞎搞,不要不要、乱七八糟—— 「郁小乔,我警告你哦,快点把香槟放下!」钟裕桥指着她大声恐吓。 「来抢啊……」 她朝他挑衅,钟裕桥是能够被人乱挑衅的吗?当然不能,他三步两步抢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硬用蛮力把酒瓶抢下。 郁乔手里没了酒瓶,随手拿起抱枕往他脸上砸过去,他一弯身躲开,但抱枕随着一个漂亮的拋物线,砸到苏凊文的脸,齐翔乐得加快节拍,又换新歌。 都是你的错,轻易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享受被砸的感受——我承认都是抱枕惹的祸,这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残暴,才会在剎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我承认都是香槟惹的祸—— 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敢拿东西砸他。苏凊文笑得满脸诡异,双手高举抱枕,凌厉的目光射向郁乔。 完了、完了,她快吓死了,她居然攻击董事长,她的小命、她的明天——今天晚上基隆外海会不会出现一具无名女尸? 「对不起,阿董,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大人大量,原谅小女子的莽撞。」 苏凊文挑挑左边眉毛,冷笑,缓缓向她一步步靠近。 钟裕桥乐了。恶马被人骑,恶人恶人治,他就不信她没死穴。他两手扠腰,站在一旁看好戏。 她合起两掌,在胸前猛搓。「阿董,我错了……不要打我,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弱女子?你的手劲可不弱哦……」 眼见他高举抱枕,新武器就要投奔到她头上—— 下一秒,方向大逆转,苏凊文手上的抱枕啪地正中钟裕桥的笑脸上。 郁乔大笑,连连拍手。 「阿董,你是好人、是善人,是替天行道的包青天!」她跳上前,抓住苏凊文的手臂乱摇一通,又叫又笑。 这是哪门子的替天行道? 钟裕桥咬牙切齿,抓起抱枕,目标指向苏凊文。可是苏凊文虽然高,身手却很矫健,在抱枕飞过来瞬间,他拉住郁乔飞快闪到一边。 于是抱枕报复错了人,齐翔的帅脸被打成肉饼。 他斜着眼,脸皮微微发颤,大家都以为他会捡起抱枕,展开下一波的攻击行动,腥风血雨的武林即将掀起一场暴乱。 于是钟裕桥抓起另一个抱枕准备迎战,苏凊文则是把郁乔护在胸口,试图寻找遮蔽物。 可是没想到,齐翔只是淡定地换了合弦,酷酷地唱起台语歌曲—— 我问天,我问天,到底是为什么—— 下一刻,三个人爆出大笑。 这天,苏凊文发现自己爱上这个新家庭,这些新家人。 【第十章】 把头埋在枕头里,时间很早,太阳还没有升起。 是一个梦,提早将郁乔唤醒。她笑看着床头边的合照,呆呆笑着,照片里有阿嬷,有阿董、大桥、齐翔和自己,大家都在笑,笑得很张扬。 她一向渴求家人、渴求亲情,在收留两个无处可去的男人,又加入阿董之后,她有了家人的支持与安慰。 阿董搬进来已经一个多月,原本的针锋相对,慢慢磨合、慢慢融洽。 偶尔他们「全家人」会驾车出游,有时他们会一起挤在沙发里看鬼片,齐翔负责做点心,大桥负责关电灯,她负责鬼叫,而阿董……负责把她抱在怀里。 他总说自己不会安慰人,可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动作,让人窝心。 说实话,满屋子人,她哪会害怕,可是她一叫再叫,因为,一次两次,她眷恋起他的怀抱…… 都说暗恋早已结束,都说她对他,只是家人对家人,可是常常一个不经意间,他就让她怦然心动,让她想要出轨,真是糟糕啊。 不过,她不会爱上他的,绝对! 上上星期三,疗养院打电话来,说阿嬷生病送医院,那时她吓得六神无主,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一面跳一面大叫,「没事的、没事的,阿嬷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叫得够大声,阿嬷就会没事,还是因为她必须用足够的音量来向自己保证,才能保证出自己想要的结论。 她到处翻钥匙,急得像无头苍蝇。 正在做晚餐的齐翔被她的吼叫声给吓到,熄掉炉火,冲进客厅,问她发生什么事。 她全身发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晓得满脑子混沌,下一刻,她被齐翔抱进怀里,而嘴巴灌进温开水,然后大桥的脸出现,口气镇定地告诉她,「把钥匙给我,我开车送你到医院。」 她还是胡涂又混乱,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站在医院门口时,发现大桥握住她的左手、齐翔握住她的右手,而齐翔的另外一只手提着她的包包,他们像一串螃蟹,横着走。 阿嬷感冒引发肺炎,医生的嘴巴在她眼前张张阖阖,她都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直到看见阿嬷那刻,泪水翻滚而下。 而阿嬷看见她,精神竟然出现短暂清明,她笑着对她招手,说:「阿妹仔不要哭,阿姊没代志,明天就出院了。」 她猛点头,但眼泪煞不住车,她抱紧阿嬷,阿嬷轻抚她的头发,柔声说:「阿妹仔,你要认真读册,阿母、阿爸才会光荣,揽虽然是查某囝仔,不过,除了认分也要上进。」 她知道阿嬷把自己当成她的妹妹,那年私奔后,阿嬷再没有见过她的家人。 那份深藏的思念,酸楚了她的心。 她什么都不能做,只会哭,哭得涕泗纵横、哭得凄惨哀怨,直到一双大掌落在肩膀,她回头,看见阿董关心的眼神。 「你怎么来了?」 「家里没人,我打电话问大桥的。」他弯下腰,牵起她的手,阿嬷已经睡着了,他坐到病床边的小沙发,再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揽着她、轻拍她。 「大桥呢?」 「他送齐翔回家,帮你准备晚餐和换洗衣服,这几天,你得留在医院照顾阿嬷。」 点点头,她问:「医生有没有说,阿嬷要住多久?」 他失笑道:「大桥没猜错,你根本没把医生的话给听进去。」 「是啊,我表现得像个疯子。」亏她还以为自己是女强人。 「没关系,我问明白了,阿嬷的病是感冒引发肺炎,才会高烧不退,加上阿嬷年纪太,疗养院不敢轻慢,便赶紧送医院。大桥看过x光片,肺浸润的状况不严重,住三、四天医院,用抗生素治疗就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 「对,没问题。」 她松口气,靠在他身上。真好,这种时候有人可以依靠。 阿董继续说:「我跟护理中心提过,待会儿护士小姐会过来帮阿嬷换单人病房,你晚上照顾阿嬷,可以睡得舒服一点。」 「好。」 她的视线锁在阿嬷身上,片刻不离,他摸摸她的头,再次保证,「阿嬷不会有事的。」 她点点头,对自己说:「对,不会有事的。」 「让阿嬷好好休息,你不要太担心。齐翔叫我们忍耐一下,说晚餐马上就到,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牛肉滑蛋。」 「被齐翔养了两个月,我觉得自己胖好多。」 第二十九章 从他眼中看见不赞同,不过他没有跟她争辩,顺着她的心意,他摸摸自己的腰说:「我好像也胖了。」 「跟厨艺好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幸福。」 他点点头,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小乔,不要害怕。」 害怕?是啊,是害怕,害怕再次面对亲人的死亡,害怕一个人承受这样的伤痛。 「我在,大桥在、翔也在,我们会陪你一起照顾阿嬷。」 他的几句话,让她重新有了力气。 她告诉他,阿嬷很想念亲人,只是命运逼迫她割舍亲情,娘家人很不谅解阿嬷,和阿公结婚后,她好几次回去,都被父母亲拒于门外,后来命运多舛、诸事不顺,她连回娘家的念头都不敢有。 她说阿嬷、他提外婆,共同的话题让他们说了又说。 接下来几天,大桥、齐翔白天照顾阿嬷,她负责晚班,阿董下班后直接到医院来,她很感谢他们,他们都明白,面对生病的家人,她需要更多支持。 阿嬷莫名其妙地喜欢阿董是老早就知道的事,只要他出现,阿嬷就拉着他,话说不停。 阿嬷住院第二天,她到医院和齐翔交班,看见他搂着阿嬷唱「安平追想曲」,阿嬷的歌喉很不赖,但最让她无法忘怀的是,阿嬷脸上像少女似的腼腆笑容。 在阿董的坚持下,阿嬷多住了两天医院,把身子精神都养好,又做了各项检查后,才让她出院。 出院那天,所有人都到了,大桥带着新做的红旗袍,让她给阿嬷换上,旗袍上绣了牡丹,她大大夸奖他一番,居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刺绣大工程,他没好气斜她一眼,说:「你以为我是古代女人,没事就弹琴剌绣?」 后来她才晓得,那是他描了花样,雇人绣的。 她帮阿嬷梳头、化妆,阿董给阿嬷带上亮灿灿的戒指,齐翔递上新娘捧花,阿嬷的笑容没有间断过…… 床头边的照片,就是那天他们送阿嬷回疗养院时合拍的。 阿董找征信社寻访阿嬷的家人,前几天有了消息,他说等联络好,再陪他们去疗养院见阿嬷,那是阿嬷藏在心中多年,不敢说出口的心愿。 闹铃没有响起,但郁乔并不想赖床,阿董现在不必那么早进公司,加上两个自由业家伙,他们一家奉行睡到自然醒原则。 阿董说,在全家人的齐力逼迫下,他弟弟终于振作精神,进入营销部,他那人别的不敢说,但鬼点子一向很多,他没有接替她的位置,但两个星期工作下来,慢慢做出兴趣。 既然阿董的父母亲回国,他是不是要搬回去? 她一直按捺心情,等待他提出这件事,但他似乎并没有这个考虑,所以她很高兴…… 伸伸懒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跳下床,赤着脚冲出房门,朝齐翔的房门砰砰敲不停。 齐翔还在睡,他翻身、把头埋进棉被里,她等不及,扭开房门,就冲进他的房间。「起床、快点起床!」她大叫。 齐翔不理。 她跳上床,推搡他,一面推一面喊,「翔,快起床,今天有重要的事!」 棉被下齐翔撇撇嘴。能有什么重要事,不就是皇后娘娘肚子饿,要卑微的御膳房快点准备吃食。 「起床、起床、起床……」她动手拉扯他的棉被。 不要!他不要起床。齐翔紧紧拽住棉被,在床上滚一圈,用棉被把自己圈成毛毛虫。 郁乔气了,用脚去踹他的腿。「快点起床,五秒钟不起床,我就把你丢出去!五、四、三、二、一!」 齐翔还是毫无动静,不过对门和隔壁的房间倒是出现动静,苏凊文和钟裕桥分别靠在房门和厕所门边,看着她和齐翔做拉锯战,眼里带着相同的怀疑——小乔有这么饿吗? 「齐笨翔、齐死翔、齐呆翔,你马上、立刻、现在就给我起床!」 在钟裕桥妥协,打算问她早餐想吃什么,他下楼去做时,齐翔无奈地翻开棉被,沉重地叹一口气,两手压在她肩上,哀求道:「拜托你,让我再多睡几分钟,微臣一定准备娘娘最喜欢的早餐。」 「好啊,你继续睡,我打电话给文季平,说你不想见他了。」她推开齐翔,齐翔在发愣,被她一推,整个人往后仰,跌回床上。 小乔说的是……文季平?那位音乐大师、音乐神童、音乐鬼才…… 齐翔弹身坐身,眼睛直直扣住她。「你说的文季平,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文季平?」 「你说呢?」她没好气、白他一眼。 「啊——」齐翔放声尖叫,那声音凄厉无比,好像家里刚发生灭门惨案,他一把扯开棉被、跳下床,冲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狠狠地转上五大圈,再猛亲她的脸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小乔我爱死你了……」 郁乔笑着拍开他的睑,说:「干嘛啦,我还没洗脸。」 「没关系,你洗不洗脸,我都一样爱你。」他亲完脸颊、亲额头,恨不得把她整张脸亲透透,说着又狠狠把她圈进怀里,大有她不窒息就不放手的气势。 她居然只注意到自己没洗脸?没注意到……厚!苏凊文看不下去,大步跨进房里,一把将两人分开。 他把她勾进怀抱,将她的头压进胸口,不让她欣赏无边春色。 钟裕桥也是满面无语,他走到衣橱边抽出一件t恤,丢给齐翔。 接到t恤,齐翔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糗事。他睡觉不穿衣服,只穿一件薄薄的、小小的三角内裤,而且众人都知道,男人在清晨时分很容易撑帐蓬——所以、因此、于是……唉……一个乐过头、一个昏了头,居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 虽然慢了很多拍,不过在苏凊文怀里,郁乔一回想,就明白了。 她是成熟女性,就算没有经历过那种热血激情,可基本的生理常识,她多少瞭解,刚刚,齐翔某个坚硬部位就抵在她的下腹处。 唉,幸好……她闭起眼睛感激上天,幸好刚刚对她撑帐篷的是齐翔不是阿董,否则,说不定她会饿虎扑羊,把阿董吃干抹净……二十八岁的女人,在某个时候是很狂野的。 齐翔背过众人、飞快套上衣服短裤,转回郁乔跟前。 他推开苏凊文,一把抓住她,急急问:「你怎么会认识文季平大师?他是音乐人最崇拜的偶像,甚至有人说,没有他,今日国语歌坛就不会在亚洲引领风骚。」 有这么厉害?她认识文季平那么久,没看到他什么大师风范,只是觉得他敏锐、聪明,还有超级爱讲话,一开口嘴巴就停不下。 「我帮他找过两间房子、卖过一间旧宅,交易过程他还算满意,之后我们互留电话,偶尔联系。」他们是君子间的淡淡之交。 「光这样,他就肯看在你的面子上,收我为徒?」齐翔无法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没有哦,他没说要收你为徒,只是我们碰巧在餐厅遇上时,我突然想起帮他卖掉的那间旧宅里面有许多乐器、乐谱和数不完的唱片cd,我想他对音乐大概有所涉猎,才麻烦他推荐专业老师教你唱歌,他听见你想学唱歌,就让我带你去他家里,跟他见一面。」 回到家后,她上网查文季平这个名字,才知道他会作词作曲,是歌坛里颇有名气的老师。 「你是说……他光听见我的名字,就愿意见我?」齐翔晕陶陶的,好像刚干掉两瓶威士忌,他又一把抱住她,欢天喜地的跳起贴身舞蹈。 看他乐得不知道天南地北,郁乔推开他,手指戳到他的额头上,浇他一桶冷水。「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文季平是想亲耳听听,是不是所有的偶像歌手都是空有长相的劣材。」 可齐翔实在太高兴,她这桶冷水根本浇不熄他的满腔热情。他手抬高、脚举起,乐得开始跳街舞。 「只要大师肯见我一面,就算骂我废材也没关系。」他跳到桌边、打开抽屉,笑得脸皮不断抽搐。 「最近我做不少曲子,一定要带去给大师评论一下……要是他觉得很烂怎么办……大桥,你觉得我要不要带吉他?不必吧,大师的吉他肯定比我这把好几十倍……阿董,你借我一套西装……不好不好,音乐人又不是商人,不能穿西装……啊,我可以做点好料的带过去给大师品尝……可是,他又没要征厨师……」 齐翔在屋里弹来蹦去,一下子喜、一下子忧,紧张得语无伦次。 看他飘在云端、无所适从的呆样,钟裕桥无奈插话,「要见大师,还不快点去洗澡、吃饭。」 「对哦,洗澡吃饭。」齐翔冲着他傻笑。 第三十章 钟裕桥没办法,只好拉起他,把他带进浴室里。 苏凊文扬起眉梢,握住郁乔的手走出齐翔房间。 她对着他说:「我不晓得翔会高兴成这样,幸好昨晚没告诉他,否则他一定兴奋到睡不着。」 他点头,拍拍她的肩膀说:「我要上班,顺道送你们过去,浴室先给你用。」 「好,我很快的。」她飞快旋身准备回房间里。 「小乔。」 转头,她发觉他靠自己很近,她被夹在他的身前和门板的夹缝里,刷地一下,她的脸爆红。 这是……害羞?苏凊文笑瞇眼,低下头,刻意靠她更近,于是她的脸红更上一层楼。他发觉他很喜欢她在自己跟前害羞,更喜欢她像苹果的小红脸,勾起她的下巴,他的视线在她五官间流连,不知道为什么,一双眉、一对眼,一个鼻子、一张嘴,天天都能够见到面的脸,却让他一看再看,不愿止歇。 被苏凊文这样凝视着,郁乔一颗心快跳出胸口,她不知道这种眼光是不是叫做深情款款,但她被盯得快窒息了。 吶吶开口,她问:「你、你喊我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笑得她的心脏震颤,眼底发光,花痴症状再度现身江湖。不知道有没有一种疫苗,可以帮助她不受微笑病毒影响。 他伸手,轻轻把她脸上的头发往后拨,那动作温柔得不像机器人,那眼神温暖得不像机器人,他明明还是苏凊文,却让她找不到机器人特征。 「小乔。」 「嗯。」 「以后不要在早上,随便进男人的房间,除非……」 「除非?」 「除非那个男人是我。」 说完话,他松开她,回自己房间,而她愣在原地,一次一次咀嚼他的言语。 本来说浴室先让她用的,但当苏凊文整理好自己回到走廊上时,看见她依然维持着发呆状态。八个字,她却用上整整三十分钟去理解。 他笑了,心情异常愉快,因为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影响小乔,他弯下腰,在她耳边低语,「小乔,你再不去洗脸,我就要吻你喽。」 蓦地,她跳起来,像被蛇追似的,一下子溜回房间。 早餐是钟裕桥和郁乔合力做的。齐翔持续在陶醉中,他们怕他把厨房烧掉。 他们一面煎蛋、一面交谈。 钟裕桥说:「我没见过翔那么高兴。」 「希望这次能够帮到他。」她不敢保证文季平愿意收齐翔为徒,但网络上说,文季平很有些音乐人的骄气,他肯和齐翔见面,是不是代表他认为,齐翔的歌喉还不错? 「不管怎样,他又朝梦想前进一步了。」 「你不也是吗?」 最近大桥做了不少衣服在网络上卖,他说他的目标并不是要贩卖成衣,但第一步最困难,要成为设计师,他有许多关卡需要突破,而网络卖衣服,目的是测试自己的设计款式是不是够商业、符合潮流,并且能够被普罗大众接受。 他摇头苦笑,「前两天,我母亲用柔柔的手机和我通上话。」 「钟妈妈很生气吧。」她能够想象那种雷霆万钧的场景。 「你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习惯性控制子女的母亲,怎能够接受儿子的逃离,这对她而言,是严重背叛。 「钟妈妈怎么说?」 「她要我不要再发疯,在外面晃够了就赶快回家,她说人可以胡涂一时、不能胡涂一世,我这种幼稚的、无知的不负责任行为,已经造成家里很大的困扰。 「最后,再附上一篇晓以大义,说我成功的人生绝对不可以染上污点,要我赶快回去、认真上班,好好储备实力,接手父亲的棒子,还要到宋家向宋佳铃致上最崇高的歉意,「回归正途」是我目前最重要的课题。」 他很会隐书,代表他的脑子不坏,不坏的脑子除了记忆考题外,还能够充分思考。 在他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他不是没有自问过,为什么父母亲定下的才是正途,为什么他想的、他喜欢的,都是歪路? 但就算知道答案,他也没勇气反抗,因为在长期洗脑之下,他相信离开原生家庭后,他就什么都不是,顶多成为电视新闻上说的二十二k得主。他可以选择冒险,但冒险的唯一下场是一无所有,是被轻视、被污蔑,成为社会最底层的人。 于是他忍耐再忍耐,他说服自己留在安全圈圈里,他把所有和冒险有关的念头通通剪除,欺骗自己,自己并不需要那些不实际的快乐。 直到穿着白纱礼服的宋佳铃出现,他发现自己无法呼吸,觉得自己像卡在鱼网中垂死前兀自挣扎的鱼,他知道再不逃离,自己一定会枯竭死去,所以他不顾一切、逃离安全的生活圈。 他很幸运,居然能够在公车站碰到小乔。 她给他一份全新的生活,让他发展出全新的自己,他也许无法享受奢华生活带来的幸福,但可以享受梦想成真的快乐。 当一块块布料在手中变成衣服时,他好满足;当衣服照片放在网站上,得到网友的称赞,他快乐得想要飞翔。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功,不确定到最后,他会不会放弃努力过的这一切,回归「正途」,但他敢保证,如果这辈子没有这段「歪路」,未来几十年,他会活得非常不甘愿。 「你打算回去了吗?」 他摇头。「我还想再闯一闯,对了,最近我报名参加了一个比赛。」 「真的?」大桥也开始朝梦想前进了,真好。 「对,那是一个很有名的法国服饰品牌所举办的比赛,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营销或是想招募人才,我都想试试看。」 「很好啊,我祝你一举得名、一鸣惊人、一展长才、一枝独秀,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她握紧拳头,眼底闪闪发光,真心为他高兴。 钟裕桥看见她的真心真意,心里微微地雀跃着,他把荷包蛋盛进盘子、关掉炉火,揉揉她的头发说:「吃胖一点,当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不是要很瘦很瘦,才能显出衣服的漂亮线条?」她端起盘子,闻一下鸡蛋香。 他没回答她的话,双手搭上她的肩,低下头说:「有空的话,陪我去逛百货公司?」 「好。」这种事,她不需要考虑。 「小乔,谢谢你。」他的生命在与小乔重逢后转弯,不管这条新路是否崎崎难平,为了她闪闪发亮的眸子,为了她眼底的希冀,他会使尽全力,走出康庄大道。 「谢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郁乔勾上他的腰,他们越来越像家人了。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那阿董呢,对你而言,他也只是朋友?」 她但笑不语,心底却比谁都明白,她和他,只能是朋友了。 见她不说话,他问:「小乔,在快乐之后,你想不想再追逐一个新梦想?」 「什么新梦想?」 「一段恋情。」他没等她做出反应,痞痞地指着自己说:「不必犹豫,最好的人选在这里。」 郁乔否决他的提议。「好马不吃回头草,而我的好马性格很强,我对以前的、旧的、过去式,通通不感兴趣。」 两人的对话被刚进厨房的齐翔和苏凊文听到,齐翔立刻高举双手不断挥动,屁股还跟着手部的挥动节奏左摇右摇。 「选我、选我、选我,我要报名追求行列。」他凑上前,一把抱住她,又要往她脸上亲过去,没办法,他实在太兴奋。 「对不起,本老牛不爱啃嫩草。」她一巴掌把他的帅脸推开。 「我只比你小十三天。」抗议、抗议,他明明是精壮威武,最适合老牛胃口的成熟老草,她怎么可以看不起他。 「你就长着一脸嫩草相啊,吃掉你,身为肉食动物的我太丢脸。」 「你是肉食动物?你会不会太看得起自己?」钟裕桥不屑。 钟裕桥、齐翔被淘汰出局,苏凊文沉稳而淡定地加入战局。「我不是「以前的、旧的、过去式」,也没长出一脸的嫩草相,由我来当你的现在进行式,应该合格吧。」 齐翔本来想插话,批评阿董几句,但钟裕桥反应比他更快,他说:「你也是过去式——过去的暗恋对象。」 「却是新的追求者。」苏凊文堵掉他的话。 郁乔没回话,像是脑袋刚被轰过一样,半天无法思考,她定定望向他。所以不是玩笑、是认真?认真的想要和她……试试? 她的眼里带着解释不清的情绪,钟裕桥察觉了,急忙扯扯她的马尾,笑说:「干嘛深情凝视啊,快把早餐端出去,吃饱后,该上班的去上班、该见大师的去见大师。」 第三十一章 苏凊文开车送他们到大师家,路上齐翔像只吞下半打兴奋剂的猴子,一张嘴巴就吱吱吱咬停不下。 他一下子说:「听说文大师有丰富的恋爱史,说实话,他有没有追你的意图?」 郁乔无奈,丢给他一双死鱼眼。 一下子问:「听说文大师选学生很挑的,你说他看上我,会不会是认定我的歌喉还不错?」 她更无奈。文季平有说看上他吗? 一下子想,「你们说,他会不会喜欢我的创作,会不会愿意当我的制作人?」 她叹息。八字还没有一撇,他的想象力已经直达天边。 苏凊文和郁乔相视一笑,他们都明白,这次见面,对齐翔而言,意义非凡。 齐翔收拾不了满肚子雀跃,他跟着小乔下车,酷脸填入满满笑容,一拱手,吞兴奋剂的猴子变成大侠客。 「阿董,大恩不言谢,回去后,我马上做营养丰富的午餐给你送便当。」 苏凊文喜欢这个福利,他在恋上小乔带来的淡淡幸福感的同时,也恋上齐翔的厨艺。 他想了想,说:「如果你需要经纪人的话,我可以介绍余青纬给你认识。」 轰!齐翔感觉被天外陨石砸到了,听说陨石的价格是黄金的四十几倍……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余青纬?金牌经纪人?创造出无数大牌歌星的伟大人物? 突然间,他回头看看自己的背,本来就已经轻飘飘的他,发现自己长出一对翅膀。 他要飞、他想飞,飞到高高高高的青天上……如果不是他在车外,阿董在车内,他也想把阿董抱起来转三圈,用力亲他的脸,再用很多个「我爱你」来表达自己无上的感激与谢意。 看他一脸呆,苏凊文笑了,挥挥手后把车子开走。 齐翔捏捏自己的脸,对郁乔傻笑。「提醒我,今天要去庙里拜拜。」 「为什么?」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 「我要谢谢各路神仙,把你和阿董带到我身边。」 她笑了,哪是神仙把她和阿董带到他身边,明明就是他赖上他们,不过,她还挺喜欢被他赖上的…… 猜猜,齐翔有没有替阿董做营养丰富的午餐?并没有。 因为他们以为文大师很忙,这次的见面会能有三十分钟、一小时就够棒了,没想到文季平和齐翔对上眼,两人相见恨晚,话题打开就停不下来,文季平满喜欢齐翔的创作,他们对着她看不懂的五线谱聊个没完,她勉强陪了几十分钟,就告退离开。 她搭出租车回家,想起齐翔的承诺,洗手做羹汤,给沉醉在自己作品中的大桥留一些饭菜后,为阿董送上营养丰富的午餐。 她不想进公司,怕碰到熟人,但手机拨上去,阿董的贴身秘书亲自下楼,将她请进办公室。 这已经让她很无言了,没想到阿董那个「未来可以独当一面」的弟弟苏煜文,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传言,竟然闯进哥哥的办公室。 苏煜文的本意是看「未来嫂嫂」一眼,却没想到会看见哥哥吃爱心便当,大步抢到哥哥的办公桌前,发现便当盒里的食物后,眼睛倏地放大两倍。 他抢走哥哥的汤匙,扒了一口炒饭,口齿不清地说道:「嫂子,下次帮哥哥做炒饭,可不可以替我准备一个?」 嫂子?乌鸦集体南飞,经过郁乔头顶,一片叫嚣。 她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苏煜文就让苏凊文给踢出门。 苏凊文试着解释,「他没那么爱吃的,是因为……」 她接走他的话,「我知道,这是阿嬷的私房菜单。」那一瞬,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了解他……很多。 而另一边,苏煜文躲到厕所之后,马上打电话给妈妈,他心情激动不已,说:「妈,我看见哥哥的女朋友了,妈,你一定不相信,嫂子给哥哥做便当,便当有阿嬷的味道……哥哥对嫂子很温柔,怕我让她尴尬,把我……」 事情以野火燎原的速度传开,营销部经理、阿董的叔叔在接到老董事长的秘令后,严令秘书不可以通知阿董,匆匆赶到一把推开办公室大门,恰好看见侄子拉着小乔的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苏经理的智商瞬间降低,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画面,不能理解。他郑重怀疑,那个在笑的男人和自己是否有血缘关系,因为在印象中,他的董事长侄子没有笑觉神经啊。 紧接着,谣言从营销部往外传—— 「难怪郁副理要辞职,原来她秘密和董事长交往了,董事长那个人公私分明,他一向不喜欢办公室恋情。」 「厚,郁副理瞒得那么紧,连营销部最好的同事都不透露半分。」 「唉,我们没希望了,董事长一旦做出决定,就会执行到底……」 谣言越传越凶,传到最后,已经有不知道是「预言」还是「内幕消息」的话出现,那个话是这样的——「董事长和郁副理的婚礼定在年底,今天的尾牙宴,将由董事长夫人抽出大奖。」 这是后话。 前话是苏凊文受不了打扰,命令秘书不准再放任何人进来,然后门关紧、落锁,替自己和郁乔挣取到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这是个简单的行动,纯粹为了谈话不被打扰而做出的反应,却没想到引发了更多遐想。 「天啊,董事长已经忍不住了,就在办公室对郁副理……」 「那么多年没传出绯闻,还以为董事长是同性恋咧,没想到他谈起恋爱那么猛……」 「原来冰山下面蕴藏着岩浆,天啊、天啊,偶低热情啊,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于是当郁乔离开董事长办公室时,所受到的注目礼比她卖房子创下佳绩,成为模范员工上台领奖时更多。 苏凊文在下班前接到父亲的电话,要他回家「坦白」恋情。于是他回去了,像报告项目似的,将自己和郁乔的进展报告得清清楚楚。 这份「项目」和苏爸爸苏妈妈听到小儿子透露的「里面进行得正热烈呢,你们就等着抱孙子吧!」有很大的距离。不过,对于在男女感情上漠然的儿子,在搬家后的短短两个月里能有这样的表现,身为父母亲的他们,已经甚感欣慰。 苏妈妈问:「你为什么喜欢郁乔?」 苏凊文回答得并不敷衍,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分析过无数回。 「在她身边,我很轻松、很自在、很舒服,好像沐浴在充满芬多精的森林里面。」 「所以你是认真的?」苏爸爸问。 回答他们的,是一个他们从没在儿子脸上见过的畅怀笑容,于是苏家双亲在这个晚上,认同郁乔的存在。 【第十一章】 不必上班,郁乔的时间多了起来,没事可做,她做起保姆,每天给苏凊文送送便当,齐翔有课的时候,开车送他去上课,闲来无事就陪钟裕桥逛专柜服饰,每个星期天,再和苏凊文一起走一趟疗养院,陪阿嬷说说话。 阿嬷的兄弟姊妹找到了,苏凊文派车把他们接到疗养院,阿嬷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认不认得人,但当阿嬷的妹妹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说:「阿姊,我是阿妹仔。」时,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颊边滑下。 那刻,郁乔的心酸酸的,苏凊文把她搂进怀里,拍拍她的背。 她发现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 而苏凊文也发现,自己轻拍她的背时,她就会被安慰。 日子就这么顺顺当当的,巨大变动大概就是苏凊文把齐翔介绍给了余青纬这件事,齐翔的态度很好,余青纬对齐翔也很感兴趣,之后,他们见过几次面、相谈甚欢,便敲定新合约。 齐翔展开了他的新旅程。 郁乔耳提面命——再次出发,别想着自己还是当年的红牌偶像,一定要虚心学习、谦和礼貌,面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前辈」也得受教,还叮咛他,如果有戏约,就算再不喜欢,也要努力演,毕竟在能人济济的演艺圈,可以出头的新人太少,只要能被看见,别放过任何机会。 听着她的唠叨,齐翔没有不耐烦,只有感激。 他明白小乔是真心为他好,若是早个几年,这些话他半句都听不进去,但两年的沉寂,挫折磨钝他的棱角,他再不复当年的倨傲。 齐翔的表现让余青纬很满意,陆续帮他安排舞蹈课、表演课,加上在文季平那里学唱歌,他益发忙碌起来,但虽然忙,精神气色却好得不得了。 人啊,就是得有着那点盼望,日子才能过得欢心畅意。 而无论怎么忙,齐翔都会挪出时间为大家准备晚餐,其他人也和齐翔一样,再忙,大家都会在晚餐桌上聚头。 第三十二章 说说话、聊聊天,谈谈今天碰到的事件,苏凊文在多话的餐桌上,慢慢受到影响,也开始加入话题,偶尔大家揶揄他几句,他也笑着接受了。 公司员工们都发觉苏凊文有些不同,他的眼角眉梢少了两分严峻、多了一分柔和,除公事外,他对同事聚会产生了一点兴趣,他对人对事的态度,不再一是一、二是二,死板板的缺乏弹性,有的时候,员工的无聊笑话,也能让他露出些许笑容来。 而那天,他在办公室里一面办公、一面哼歌,更让不小心闯入的秘书咋舌,不过五分钟之后,郁乔送便当过来,于是秘书小姐终于明白,上司的心情为什么不同了。 下午两点钟,郁乔开车送齐翔去上课后,和钟裕桥一起逛服饰店。 钟裕桥挑好几套衣服,让她进试衣间换上,品头论足一番后,都没买。 郁乔很怕店员抓狂,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心虚,不过她发现大桥很厉害,他不但没把店员给惹毛了,还能和对方愉快攀谈,离开前,店员小姐还频频挥手说再见,要他们有空再过来聊聊天。 她不禁想,身为帅哥,就是能够在女人面前占尽便宜。 他们逛得很愉快,钟裕桥想到许多新点子,于是他们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郁乔看他拿着铅笔飞快在纸上飞舞,不多久,几套漂亮的衣服跃然纸上。 她大大地夸奖一番他的才华,钟裕桥很开心,看看手表,说:「还有时间,我们再逛一家店,然后去接齐翔下课,再约阿董出来吃晚餐。」 看他难得对苏凊文释放善意,郁乔当然点头同意。 很可惜,计划并没有成功,因为他们碰上钟裕桥的母亲,以及他的未婚妻宋佳铃。 唉——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们是不小心误入陷阱,呃、不是,是误入精品店,踩进贵妇和千金小姐的地盘。 人家婆媳手牵手、心连心,聊得正起劲热烈,没想到儿子带着小三侵门踏户,让她们颜面扫地。 看见郁乔和儿子连袂进店里,钟妈妈一把怒火噌地烧上头,她抢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我就说,裕桥的魂是被哪家狐狸精勾走,宁可赖在外头也不回家,原来是郁乔啊,你不是很有骨气吗?怎样,当年转头就走,半句话都不留,现在知道裕桥接下公司经理职务,有了身分地位、有了钱,就忙不迭地黏上来……」 她骂完狐狸精,又骂胡涂笨儿子,「你是中什么邪,怎么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是怎么说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你现在的位置……」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钟家大娘的话,把郁乔的脑浆烧成一锅糊。她很无力,怎么这么烂的事都会让自己摊上? 她要不要也偶像剧一下,两眼哭得泪水汪汪,让周遭观众对她一掬同情泪,哦,等等,她得先看看左右有没有茶水杯汤,免得大老婆气急败坏,抓起杯子当头泼下,她还得表现出满脸羞愤往店外狂奔的模样。 「妈,可以了。」 钟裕桥终于出声阻止。这里人来人往的,他不知道母亲是中什么邪,居然半点形象都不顾。 见宋佳铃一双美目刻薄地瞪住自己,郁乔觉得,如果不是她的皮肤早在几年前就练成万箭不穿的本领,恐怕已经被射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不过,她越来越佩服自己了,在这么尴尬的情况下,她居然还能专心研究宋佳铃脸上哪个部分真、哪个部分假,哪里打过玻尿酸、哪里注射过肉毒杆菌、哪里尚且保留原始遗迹…… 「钟妈妈别生气,你一生气可就有人在心里得意了,裕桥哥哥没想清楚,我们好好跟他讲就是。」 看宋佳铃开口,郁乔发现她的脸皮绷得很紧,两颊的地方有点肿,应该刚做过微整形。 「有这个狐狸精在,他就昏了头,哪还想得清楚?」钟妈妈哼一声。 「放心啦,裕桥哥哥很聪明的,日久见人心,他很快就会知道她要的是钱,才不是什么骗人的爱情。」 钟裕桥不想和妈妈顶嘴,但对宋佳铃就没在客气的了,他满脸厌恶地对上她。 「你够了哦,我就是日久见人心,才会知道你是双面女,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气质高雅,但多相处几天,就知道你心地邪恶、行为放荡、嘴巴恶毒,是个人见人厌的矫情女。而且,你说错了,小乔赚的钱比我还多,现在我吃她穿她住她用她的,我在当她的小狼狗。」 一串话说得宋佳铃错愕不已,接着她掩住脸,低声啜泣,而钟妈妈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儿子从来不会用这种没教养的口气说话,他是温文儒雅的乖小孩,今天他一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恨恨咬牙,钟妈妈决定续摊。「你要气死我啊,我和你爸养你到这么大,竟是要让你去当贱女人的小狼狗?!」 贱女人?郁乔额头又出现一群乌鸦在此栖息。 钟大娘说得还真对,她干嘛没事犯贱,乖乖地站在这里挨骂,虽然骂不会痛,但……她有欠她吗? 她再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助、什么都不懂的高中毕业生,多年的社会经验,难道连几句反驳的话都没学会? 钟裕桥又要开口,郁乔拍拍肩膀制止他,笑盈盈地从包包里面掏出纸笔,写下一串手机号码,向前走两步递给钟家大娘。 她的口气异常的亲切、态度异常温和,与平常的表现迥然不同。 「钟妈妈,你想要我离开裕桥吗?可以啊,给我一张五百万支票,支票兑现那天,我保证你的儿子就会回家,娶你喜欢的媳妇,做你要他做的事,并且继续当您的乖儿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想清楚了,就打这个电话和我联络。」郁乔自信的笑容、自在的态度,看不出半分被羞辱的难堪。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负的高中女生,会被几句话击败。 钟裕桥望着她,满脸惊讶。反常即为妖,古人诚不欺我矣。 钟妈妈恨极怒极,死命瞪着她,郁乔也回望她,没有半分示弱。 看郁乔笑着,淡定的姿态与她的嚣张狂怒有着明显对比,顿时让钟妈妈警钟大作,情急之下,她扬起手臂往她脸上甩去,那是反射动作,但钟裕桥动作更快,他直觉把郁乔往身后一拉,自己护在前面。 啪!那一巴掌硬生生打在他脸上。 吓!钟妈妈马上缩回手。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儿子脸颊上的红印,愤怒、恼恨、懊悔、沮丧……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反复交织。 郁乔轻轻叹气,她看见的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现在不是中古世纪,没有父母能够赢得了子女,如果子女会遵照父母亲的心意做事情,那是因为孩子愿意,而不是因为家长有赢的本领。 「钟妈妈,你不要逼我把数目往上加,我不希望自己太贪心,更不希望你失血太大。」 丢下话,她拉起愣在一旁的钟裕桥往外走去,不理会宋佳铃的声声呼唤,他们脚步飞快,像是后面有群魔压境,他们必须在末日来临之前,找到生存路径似地。 直到坐进车子里,郁乔才转头问:「很痛吗?」 钟裕桥闷声说:「对,很痛,幸好不是打在你脸上,否则回去,我会被另外两只吊在天花板抽打。」 「你要我感激你挡在前面?」她口气轻松,企图让他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 「你会感激我吗?」他反问。 「不会。」 「我就知道,你这个没血没泪没良心的,五百万就要把我卖掉?是不是我妈真给你五百万支票,你就会不顾情分连夜把我扫地出门?」 郁乔没有回答,发动了车子。该去接齐翔下课了。 「你是不是在盘算,五百万可以让你在家里多混几年?还是在计算,如果把五百万投资在翔身上,等他大红大紫,你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她微笑,不理他。 她越不理他,他越生气。 「小乔,你很可恶,就算你喜欢的是阿董,就算你对我不屑一顾,至少我是你的老同学、好朋友,看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想走的路的分上,你就不能像帮翔那样,帮帮我……」 他唠唠叨叨念个没完,他声音里的沮丧让她忍不住了,在下一个红灯停下车时,郁乔转头,看见他紧锁的眉头,笑了。 「我拿到五百万,给你开服装公司不好吗?」 「不好,我有本事开公司,就有本事赚到五百万,不必你鸡婆。」 这家伙被她气疯了,颠倒了因果也不知道。她摇摇头,手迭到他的手背上,轻声说:「放心,我给你妈的那支电话号码联络不到我。」 第三十三章 联络不到?「你给她谁的电话?」 她耸耸肩。「不知道,胡掰的。」 直到此刻,钟裕桥才松口气,说:「天啊,那个人肯定要被我妈骚扰好一阵子了。」 她的笑偷渡到了他脸上,他脸上的红印总算没那么难看了。 钟裕桥把各色钮扣缝在裙襬处,缝出一个类似原住民图腾的花样。 手机响起,他看一眼号码,犹豫了十秒钟才接电话,因为他不确定电话那头是柔柔还是妈妈。 「哥,我是柔柔。」柔柔的声音传来,他下意识地松口气。 「妈在你身边吗?」 「没有,我还没回家。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啊,那天妈妈回来发疯了,她到处乱丢东西,把小乔姊从头顶骂到脚底。」 「你别理她。」反正没听到就当作没这回事,对小乔,妈是绝不可能说出好话的。 「我也不想理啊,可是爸出国了,家里只有我可以当她的受气包,这几天我借口考试躲在学校图书馆,妈还不放过我,夺命连环call耶,弄到我快要精神爆炸。哥,你和小乔姊被抓到了吗?」 「在路上碰见。」 「难怪,宋佳铃天天到我们家报到,两个女人关起门来,好像在计划什么,昨天我偷听到她跟妈建议,要不要请征信社把你找出来。」 该死!她们非要把他挖出来不可?「柔柔,你帮哥哥跟妈妈传话,就说我打算再沉淀一段时间就回去,但如果她继续闹的话,我会离开台湾,让她永远都找不到我。」 「哥,你是说真的吗?」 「柔柔,哥想清楚了,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我再也不要依靠爸妈,当个事事听话的乖儿子。」 钟柔柔停顿片刻,轻叹道:「哥,你好有勇气哦,我佩服你。」 「等我闯出一点名堂,如果你也想摆脱爸妈的话,哥让你投靠。」 「真的吗?」她的声音里有两分激动。 「真的。」 他画个大饼给她,他知道柔柔听见后会很兴奋,因为小乔也曾经画一个大饼给他,那个饼让他想过好几个日夜,让他肾上腺素持续攀升、兴奋不已,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男人,觉得他有本事开创自己的人生。 从小到大他都是好学生,别人都以为他这样的明星人物肯定很有自信,却不知道他是个严重缺乏自信的男人。 高中时期,小乔因为崇拜接受了他的追求,事实上在他心中,小乔才是自信无畏、值得他崇拜的英雄。 他佩服她有想法、有立场,佩服她对自己的生命有无数计划,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会乖巧地依循着父母的意愿长大。 「所以我可以继续学音乐?可以不必进爸爸的公司实习?」 「对。」 「哥,那你要好好加油哦,有任何事情要我帮忙的……」 钟柔柔话说到一半,齐翔突然不请自入,钟裕桥没好气地对他说:「齐翔,以后你进我房间,可不可以先敲门?」 电话那头,钟柔柔被电到了,她听见哥哥喊齐翔的名字,心头一惊,吓得手机差点掉下。 哥哥和齐翔同居! 难怪哥哥能够传齐翔的生活照给她,难怪他知道八卦杂志上没写的齐翔,他们……竟然住在一起?她抓紧手机大叫,「哥!是那个齐翔吗?那个了不起的、伟大的、帅得不得了的歌星齐翔吗?」 钟裕桥向齐翔投去一眼,无奈说:「他有很帅吗?我怎么都看不出他伟大在什么地方?不过他以前的确是偶像歌手。」 「哥、哥、哥!」钟柔柔激动大叫,「哥……求求你,我可不可以跟他说几句话,几句就好?」 「好,等等!」钟裕桥把手机递给齐翔,对他说:「我妹,柔柔,她是你的忠实粉丝,跟她讲几句话吧。」 齐翔没反对、接过电话,摆出亲民爱民的偶像态度。 「柔柔你好,我是齐翔!」 钟柔柔的心脏少跳三下,之后一个强烈的三连音重重敲响,「齐翔,我很欣赏你、很喜欢你,你每张专辑我都有买。」 「谢谢你的支持。」 「你好久没有出专辑,我们都很想念你,你要赶快录新歌,让我们有机会再度欣赏你的歌声。」 「好……」接下来是一串嗓音温柔、答案制式的回话,那是在受偶像歌手训练时,每个人都必须学会的话。 好不容易,齐翔打断她的激情,客客气气挂掉电话,接着表情一变,把钟裕桥正在缝的衣服拿开,神情紧张说:「大桥,我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他被齐翔的态度弄得紧张兮兮。 「早上小乔出门时,我就发觉她神情不太对,她有点紧张,我问她东、她回答西,我本来想开车送她,可是她坚持一个人出门,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最慢中午就会到家,可是现在都已经六点钟了,而且外面还在下雨。」 雨势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小乔出门没带伞,也不知道有没有地方躲雨。 「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钟裕桥望向他,齐翔拥有艺术家天生的敏锐观察力,他往往能注意到别人没发觉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从中午过后,她的手机就没接通过。」 他已经打过几十通,她半通都不接,这不像她会做的事,小乔一向不喜欢别人为她担心。 「有响但是没接,不是直接进入语音信箱?」钟裕桥确认一次。 「对。」 「她会不会去找阿董?」 「中午我就打电话给阿董,他说小乔没到公司。」 「阿董还在公司?」 「没有,他提早回来了,他在楼下,拿着小乔的电话簿,一个一个打给她的朋友和客户,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 所以阿董也发现小乔不对劲?钟裕桥离开位置,说:「我们下楼,说不定阿董已经问到小乔的去处。」 钟裕桥和齐翔一前一后快步下楼,看见苏凊文还在打电话。 「方舜希吗?这里是苏凊文,小乔今天有没有去找你们?」沉稳惯了的苏凊文失去沉稳,口气略带焦躁。 「没有,小乔不见了吗?」散财童子阿希人在外面,手机里头有点吵,他拉高音量,大声问。 「对,从中午开始就联络不到人。」 他中午接到电话后,齐翔说他的感觉不好,让他也忐忑不安起来,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事似的,下午勉强把会议结束后,他就提早下班。 「她的手机没开吗?」 听着董事长的急促口吻,方舜希想,总公司传来的小道消息应该是真的,董事长果然和小乔在谈恋爱。 这是好事,小乔很好,客气、热情、会替别人着想,就是她这样的特质,才会创造出这么高的销售成绩。 「开了,但没接。」 「小乔不会这样做的,如果有漏接的电话,她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拨,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连方舜希也这样认为?这让他更紧张了。 「我不知道,现在还联络不上。」 「这样好了董事长,阿望、小邓以及门市这边的老同事由我负责联络,如果有小乔的消息,我马上和你通电话。」 「麻烦你了。」 「不麻烦。」 他挂掉电话,一声惊雷从天而降,轰隆一声,震得他们发慌,齐翔、钟裕桥和苏凊文互看对方,彼此的眼底都闪过心惊。 苏凊文发话,「手机带着,我回公司去看看,大桥,你到阿嬷的疗养院找找,齐翔,你在家附近到处找找看,我们分头进行,一有消息就手机联络。」 「好。」 三人各自应声,拿起雨伞,换上鞋子,他们打开大门一起出去。 但才走到屋外,苏凊文就发现郁乔坐在台阶上,捧着下巴,傻傻地看向天空,雨水把她全身都浇得湿透,她却没发觉似的。 心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记,齐翔一窒,这个场景他看过,在小乔送便当给他的前一天……那次,她低着头、哭着回家,没有进家门,只在台阶上傻坐,隔天,她辞职了,她抱着小小的纸箱,里面装满杂物,也是同一天,他赖进她的家。 隐忧在他胸口冲撞,他是个敏感的男人,他的第六感无比准确,他知道,绝对有事发生了,而且是让她手足无措、无法处理的大事。 一发现她,苏凊文想也不想就冲进雨幕里将她一把抱起来往屋里跑,他没脱鞋子,直接把她往楼上抱,留下满地脏鞋印。 钟裕桥有洁癖,但这时候,他哪在乎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得进厨房帮小乔弄点热东西喝。 第三十四章 看阿董、大桥都进屋后,台阶上小乔的包包孤零零地躺着,齐翔冲进雨中把包包捡了起来,有些烦恼。这个包包不是皮制也不是塑料制而是用布拼缝起来的,是大桥为小乔精心特制的礼物。包包已经湿透,里面的东西肯定淋坏了。 齐翔进屋时,钟裕桥正从厨房里跑出来,他手里拿着姜,问:「翔,你会不会熬姜汤?」 「我会,我来。」 齐翔接过姜进厨房,钟裕桥因为怕郁乔待会儿下楼会踩滑了脚,用最快的速度把苏凊文走过的地方清理干净,他从一楼擦到二楼,然后走进她的房间。 他听到苏凊文在浴室里面放热水,而她全身包裹着大浴巾,傻傻地坐在化妆台前,两眼无神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钟裕桥叹了口气,问:「小乔,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接手机?我们很担心。」 苏凊文从浴室里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先别问,让她洗个热水澡再说。」 他走到郁乔身边,轻轻推她,郁乔回过神,看见两双充满关心的眸子,她挤出一个笑容,说:「放心,我没事。」 「我们知道,回来就好,热水已经放好了,你先进去洗。」 「嗯。」她点头,在苏凊文的扶持下离开化妆台。 找到换洗衣服,苏凊文把她送进浴室后关上门,问钟裕桥,「有没有热的东西可以喝?」 「翔在熬姜汤。」 苏凊文点点头,说:「别心急,人回来就好,我先借你们的浴室洗个澡,有什么话,待会再问。」 「好。」 钟裕桥把她的房间擦干净了才下楼,走进厨房,看见姜茶用小火在炉子上滚着,但……齐翔去了哪里? 他试了试姜茶,关上火后送到郁乔房里。苏凊文已经洗好澡,看见他进门,他接过姜茶说:「小乔还在泡热水,你身上也湿了,先去洗洗吧。」 他点点头,眉心微蹙,说:「翔不见了。」 「什么?」怎么,今天是轮流失踪日吗? 「我刚下楼,姜茶在炉子上滚,他连瓦斯都没关,就不见了。」钟裕桥口气里有埋怨。这家伙在搞什么?要是闹出火灾,看小乔怎么收拾他!「小乔交给你,我下去找找,看他在搞什么鬼。」 「好。」 钟裕桥离开后,苏凊文把房门关起来。在等郁乔洗好澡的时间里,他走到书桌旁,看看架上的书目,大多是专业书,其余的有两本春上村树的作品,有一本叫做《总裁的女人》的小说,还有一本万用手册。 他觉得有趣,没想过她也看这种浪漫的小说,正想抽出来,万用手册却被弄掉了下来。 他这才想起这本手册他很熟,每次自己有事交代,她就会把这本随身不离的手册拿出来,离职后,她再不必排行程,手册便用不上了吧。 他将万用手册捡起来、打开,前面密密麻麻地排满行程,几点开会、几点见客户,哪一天将案子整理出来、什么时候开会讨论案子……雇用小乔,他的薪水全砸在刀口上了,她离职,是他、也是公司最大的损失。 要用什么方法,把她拐回公司上班呢? 他还挺喜欢工作时有她在,就算她只是帮自己送饭,就算她拿着杂志在沙发上打发时间,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帮到自己,可是只要她在,他的办事效率就会加倍。 这种说法不科学,但这现象的确存在,他无从解释,只是……喜欢、喜欢、非常喜欢…… 再多翻几页,离职后的日子,行事历呈现一片空白,但空白页没有几篇,他看见一个新标题:死前一定要做的事。 真耸动的抬头。 原来她除了是营销高手之外,也很适合当八卦记者,这种标题一下,任何读者的好奇心都会被勾起。 他往后翻,第一页出现的是:向暗恋对象告白,送出最后一个爱心便当。 他看见她在行程下面签名、并且押上日期,日期是她离开公司的那天。所以签名、押日期代表已经完成? 他的疑问,在翻到第二、三、四页时得到证实。 试着寻找初恋情人,和他话当年。 把阿嬷接回家住几天,带阿嬷回老家看看,整理整理阿公和爸妈的坟地。 给阿嬷做一件红旗袍。 连续三页,她在下面签上名字,押日期。 之后还有好几页,每页都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比如:「开一场高中同学会」、「让阿董发出真心微笑」、「去吹吹海风,在海边留下脚印」、「帮翔完成他的梦想」、「鼓励大桥走自己的人生方向」、「去游乐园一日疯狂」、「出国一趟,享受坐飞机的感觉」、「找个好男人,谈一场永生难忘的爱恋」、「穿婚纱拍照」、「把初吻献出去」……这些页面上,有的有押日期、有的没押上。 他拿起笔,翻到「找个好男人,谈一场永生难忘的爱恋」那页填上日期,日期就押在今天晚上、这个时分,再找出「把初吻献出去」那页,一样押上日期,但时间写在半个小时后。 最后他翻到「穿婚纱拍照」那页,在前后补上一大串细碎的字——把好男人拐进礼堂,牵着他的手走红毯,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相差两岁到三岁,等孩子念国中后,重新回到职场,和丈夫一起拼命赚财产—— 他还没写完,郁乔便走出了浴室,她已经整理好情绪,脸上挂回淡然恬适的笑容。 「你干嘛在我的笔记本上面写字?」看见他的举动,她一把抢过万用手册,在看清楚他写什么后,脸红。 「我写错了吗?要拍婚纱照,至少要有一个男主角,不管是用拐的还是用骗的,都要把他骗进礼堂才算,对不对?」 他夺回手册,顺带把她勾进自己怀中,他把手册放在两人身前,一起阅读上面的字迹,她的字体娟秀,他的字大气,小小的字依偎在大大的字体旁,就像现在,她靠在他身上。 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跳,她推开他,站到他对面,她试着让口气轻松,试着假装,刚才的拥抱和平时没有不一样。 「我这是愿望,你把它写成人生规划表了。」 「提出愿望、努力完成,就是人生规划。」他拉起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但他笃定不放,盯着她的眼睛,单刀直入地说:「小乔,我要和你正式交往。」 他再也不要暧昧不清、拖泥带水,嫌他不懂浪漫也罢、嫌他不晓得创造好时机也没关系,今天晚上,他就是要和她说清楚、道分明。 如果过去,他还有一丝不确定,那么在发现她失踪时自己一颗心像被雷狠狠砸过,在找不到她时他连拨电话的手指都会微微发抖后,他百分之百确定,他再也不要离开小乔。 「可是……」她企图找到拒绝的理由,但他一句「我要和你正式交往」把她的脑细胞尽数歼灭。 「我是旧的暗恋对象?好马不吃回头草?不喜欢过去式?通通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们开启现在进行式、创造未来式,我说了,提出愿望、努力完成,就是人生规划,我的愿望是和你交往,我会努力表现、努力感动你的心、努力让你了解我是个不错的男性,直到你成为我的人生规划。」 他一串话连番丢下来,让她无法消化,歪着脖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个浮上心头,她无所适从,今天……她已经够混乱了,他怎么这么不厚道,又在这个非常时间点,增加她的混乱。 看着她上班时的精明全不见了的模样,苏凊文笑开,说:「难道是我条件不够好,你看不上眼?」 她深吸气,又把满肚子气给缓缓吐尽。「为什么是我?」 「喜欢这种东西,一定要用语言或逻辑解释清楚,才可以进行?不能凭着感觉就去做?」 「你真的喜欢我吗?」她努力回想,自己有哪一点值得这个优秀男人喜欢。 「怀疑?」他低下头,纠缠她的视线。 「没道理,过去几年,你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他的视线压迫力太强,她想别开眼,但他捧住她的脸,不准她转开。 「谁说的?你的话不公道,整个公司里的女职员,我看你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他否决她的质疑。 「问题是……」 他不是能够接受拒绝的男人,灼烈目光盯住她的脸,他的口气很董事长,低下头,把两人的距离一寸一寸拉近,直到,他的唇在她耳畔贴近。 「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愿意接受或不接受。」 她更混乱了,连连摇头。不可以的!她不允许自己自私,阿董对她而言,是亲密家人,她不能为他多付出一些已是过分,她怎能容许自己伤他、害他,怎能让他在日后埋怨自己?不要,她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第三十五章 「不行,你会受伤。」没有多加思索,话脱口而出。 很奇怪的话,苏凊文看着她,企图理解这句话从何而来。难道是……她在爱情里受过伤,便以为受伤是所有爱情的必经历程? 「人不受伤,怎么能长大,就算和你交往注定受伤,我也要试一试,才不枉一遭。」自信满满的,他要排除所有的借口与理由,要她明白,他不是轻易退缩的男人。 「你不害怕吗?」郁乔又问。 害怕?所以是她害怕?和大桥那一段,让她害怕起感情发展?傻气,人生那么长,总会碰到不可靠的人、错付感情。 他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勇敢的人,才有机会摘取甜美果实。」 「可是我不够勇敢啊。」她握紧拳头咬牙说。 果然是她不勇敢、她害怕,也是她不愿意再度受伤……他用掌心包裹住她紧握的拳头,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他低下头,额头在她额间轻轻磨蹭,低声对她说:「没关系,我的勇气分给你。」 别样的温柔、别样的体贴,她的拒绝堆积成山,却无法移到他眼前。 轻轻地,他捧起她的脸,湿湿的吻落在她的唇间,淡淡的轻触,她闻到薄荷的香味,郁乔迷醉了、晕眩了,她在他的吻里,沦陷……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过她的万用手册,手册翻过几页,停留在已经押上日期和时间的那一页。 那页写着:把初吻献出去。 【第十二章】 郁乔望着坐在床边的苏凊文。她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说服的。 和他谈一段恋爱?可以吗?不恶毒自私吗?她是己不所欲、勿施于人的善良女性,怎么会……对一个自己暗恋多年的男人残忍? 她想要推翻刚才的认定,但他不给她机会,大手盖上她的眼睛,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回。 「你不是说累了?好好睡一觉先。」 她拉开他的手,再看他一眼,眼底有犹豫、有踌躇,也有浓浓的哀怨,事情不处理好,她安不下心入睡。 「我不想和你谈恋爱。」她用的是肯定句,斩钉截铁、笃定万分的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定下来,不想要永恒长久的关系。」 「万用手册上,写着你想要找个好男人,谈一场永生难忘的爱恋。」他没指责她说谎,只是将事实摆明,指出她在说谎。「难道你想指控,我不是你想要的好男人?」 如果他这样还不够好,那么,她的要求就太苛刻了。 她轻咬下唇,说:「我所谓的一场,是三个月、两个月,不是永恒。」 他的浓眉瞬间蹙起,握了握她些微冰凉的手,收起他的上司脸,低声道:「你干嘛计较时间?爱情是感觉问题,不是公文、不是提案,还得定下章程和日期,爱情是心随意走,眼下感觉不坏便试试看,哪天感觉爱情进行不下去了,要断再来谈。」 她坚定的态度,让他决定暂时妥协。 对付一个半步都不肯退让的女人,只好以退为进,再一步步、慢慢地蚕食鲸吞。 转个意念,他定下新计划。 「你才把爱情说得像公文章程,哪天感觉不行,要取舍、要切断了,你真的能理智面对?」 「还没碰上,你就先认定我不能理智面对?」 「因为,能够真正理智面对的人太少。」 「你们不都在背后说我有理智没感情,有能力没人性?」 「你知道?」她讶异。 「我当然知道。」 不过现在有了更新的说法,办公室的新耳语:爱情让董事长变温柔了,好像有人性得多。 他想起营销部员工在煜文的带领下,聚到他的办公桌前,递上一本「项目」,态度诚挚而热切,代表人员苏煜文朗声说:「董事长,这里面有三十七种追求郁副理的方法,有二十家郁副理喜欢的餐厅,有十六部郁副理喜欢的电影……」 微掀嘴角,有营销部员工的集体努力,再加上他高超的能力,他认为追求她的这件事情上,他的失败机率是零。 「可是……」 「你不要想、不要管,让理智暂且退居幕后,你只要用心去感觉,感觉我是不是值得你勇敢的男人,如果我能通过你的考评,我们就谈一场爱情,如果你觉得我不行,那就安安静静,继续看着我的努力。现在不许再说话了,先睡觉,天大的事明天醒来再想。」 他又用手心蒙上她的眼睛,这回带了点强势,不准她将自己拨开。 「阿董……」她叹气,松开手。 「怎样?」 「我睡不着。」 「那……我讲故事给你听。」 他讲了,讲「绿野仙踪」的故事,有个女孩被龙卷风吹到不知名的国度,她遇见没有心的机器人、没有脑的稻草人和没有胆子的老虎,他们一起上路,想跟仙子求得心脏、脑子、胆子和回家的愿望。 故事的最后,他告诉她,机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欢一个女生的心情,他想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恋情…… 钟裕桥是在阳台上找到齐翔的。 他坐在地板上,一手紧紧抱住小乔的包包,一手握住手机,青筋毕露,把头埋进膝间。灯光照在他身上,钟裕桥看见他的肩膀不断发抖,心一抽,快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头,凝声问:「发生什么事?」 齐翔缓缓抬起眼,泪水随着这个动作滑落颊边,看见钟裕桥关切的眼神,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他放声大哭。 像被热油从头顶浇下,每个细胞都被炸得熟透,一阵又一阵恶狠狠的疼痛在胸前蔓延开。 突然间,钟裕桥不敢问了,他想转头跑开,但是齐翔紧扣着他,抱住他像抱住大海的一叶扁舟。 彷佛感受到什么似的,这一刻,他希望齐翔永远不要开口。 但事与愿违,齐翔倔强地抹去眼泪,出现一双兔子似的脆弱眼神,浓浓的鼻音,数度开口却又数度哽咽,好不容易,咽下哀恸,他说:「大桥,怎么办?小乔快死了……」 郁乔入睡已经是两个小时过后的事,苏凊文拉过棉被将她密密盖实。 轻手轻脚地离开她的房间,他下楼,却看见眼眶红透的齐翔,而钟裕桥双腿打开,手肘支着大腿,把脸埋进掌心内。 小乔告诉过他,每次大桥心情低落,就会做这个动作,所以……双眉中间挤出两道竖痕,苏凊文坐进沙发里,与他们面对面。 「说吧,发生什么事?」 齐翔想开口,却发现嘴巴一打开、泪水就会跟着滑下来,他仰起头,也无法让失控的泪水重回眼中。 苏凊文忍住怒气,再问一次,「到底发生什么事?」 钟裕桥没回答,先反问:「小乔呢?睡着了?」 「对,她很疲倦,翔,待会儿准备一点宵夜,小乔半夜醒来,能够填填胃。」回答完,他第三次问:「快点说,是什么事?」 苏凊文的耐心用罄,他们再不回答,他一定会火山爆发。是的,他也察觉了隐忧,他也感到事态严重,但他得先知道情形,才能找出应对方案。 钟裕桥看齐翔一眼,眼底抑郁更深,目光转回苏凊文身上,他说:「小乔的包包是我用棉布做的,雨水一打就湿透了,翔担心里面有重要的东西,结果一翻,翻出这个。」 他拿出脚边纸袋,从里面倒出一堆药袋,苏凊文看一眼上面的病患名字,是郁乔……他咬牙忍气,把药袋上面的字逐一读过。 齐翔吸吸鼻子,稳下情绪说:「我打电话给念医学院的高中同学,问他这药是做什么用的,他说……那是胃癌的标靶用药。」 一阵恶寒从心底窜起,苏凊文眼底凝结出凌厉。 所以她说不要永恒长久的关系,所以她要的爱情只想持续两、三个月,所以她突然辞职,想停下脚步,看看生命中的好风景? 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她的万用手册上,才会下那么耸动的标题? 脑子一声轰然,他的耳膜隐隐作痛,他真想放声大笑,真想狠狠讽刺命运一回,他以为机器人终于找到心,于是爱情降临,他以为自己将要不同,因为有个他想在乎、想为她努力的女人占住心头,没想到……他被老天爷将了一军。 「阿董……」齐翔低声唤他,「我认识她那天,她就是这样、从外面一路哭回家,她坐在台阶上,举目四望,我看见她的孤独、看见她的害怕,我以为她和我是同一类人,才决定赖上她,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害怕是因为……」他哽咽,说不下去。 第三十六章 「难怪她吃东西像小鸡啄米,难怪她瘦得要命,难怪她老是提盖棺论定,难怪她总是说不要让生命留下遗憾,难怪……」钟裕桥真恨自己,那么多的难怪,他怎么都没有想过,是这个原因? 「我不要她死,她还那么年轻,她应该活很久很久的。」齐翔捂住睑,忍不住再度痛哭。 「不公平,她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好不容易可以随心所欲,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将要在她面前展开,她怎么可以……可以死?」 钟裕桥也哭了,泪水经过脸庞落在沙发上,那一块,被郁乔的香槟污染了,淡淡的红被他的眼泪加深了颜色。 苏凊文怒瞪着他们,他咬紧牙关,凝重的字句从他嘴里吐出来,「你们,不要哭、不许哭,不准你们绝望,不是所有的癌症都会走入死亡。」 齐翔的手背重重抹过帅脸,他用力点头,同意阿董的说法。 苏凊文把药袋上面的字看过一遍又一遍,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要它们全刻进脑子里似的,他吞下愤恨,抬起冷冽双眼,没和任何人商量,他拿起手机,点出通讯录,找到自己的通话对象。 他们不晓得苏凊文要做什么,但被他寒冽锐利的眼光给吓住,没人敢多说半句话,只能静静地看他的下一步动作。 电话通了,苏凊文深吸两口气,缓下冷厉声音。 「黄伯伯,您好,打扰您了,我是苏凊文……是,好久不见,您最近好吗……爸妈都好,他们前阵子还提起您……是的,我有点事想请教黄伯伯……是这样的,我有位朋友是黄伯伯的病患,她叫郁乔,不知道黄伯伯有没有印象……」 他说到这里,钟裕桥和齐翔对望一眼。阿董认识小乔的主治医生?飞快回头,他们凑到苏凊文身旁,一人一边靠上。 「……对,我知道医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但郁乔只剩下一位年迈、患了阿兹海默症的祖母,身边没有人可以帮她,我必须知道她的病情,必须知道有什么先进的医疗可以帮助她……我……我是她的未婚夫……」 苏凊文的话让钟裕桥和齐翔猛然抬头。小乔接受他了?他们已经认定彼此?或者,这只是他向医生套话的谎言? 但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听着苏凊文偶尔简短地响应电话那头的人,墙壁上,时钟的长针缓慢地移动,齐翔和钟裕桥紧紧盯住苏凊文的脸,企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当中得到一点讯息。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他说了句,「黄伯伯,谢谢您。」然后挂掉电话。 齐翔急忙问:「你真的认识小乔的主治大夫?」 钟裕桥拍开他。「这不重要,医生怎么说?小乔的病情严重吗?」 第一次,苏凊文有了深切的无力感,第一次,他觉得疲惫而无助,目光缓缓从手机移到齐翔和钟裕桥脸上,这一刻,他理解了何谓欲哭无泪。 「你说话啊,到底是怎样?情况如何、是第几期、有没有什么新药可以控制住……」钟裕桥抓起他的手一阵猛摇。 「是末期胃癌,因为发现得太晚,已经错失开刀时机,过去几个月,小乔用的是最新的抗癌药,刚开始还有一点效果,但最近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她很痛,时刻都在忍受疼痛,可还要装成若无其事,欺骗我们……」他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强,但这个问题,他无力解决。 「我懂了,难怪她半夜睡不着,在走廊演倩女幽魂,难怪她白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她都躲在房间里面忍受疼痛吧。」钟裕桥的声音很低很低。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那么年轻,就算发现也只会是第一期、第二期,怎会一下子就跳到癌末去?会不会是医生误诊,我们要不要换一间医院再检查看看?」齐翔喃喃自语。 「对,我上网查查,看有没有更高明的医生,要不然我们送她出国医治,至于钱……」他存款簿里面还有一些,不够的话……钟裕桥看向苏凊文。 苏凊文依然面无表情,彷佛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听说中医可以治疗肿瘤,对了,我听说有种有机饮食法,对人体健康很有帮助,不然……学瑜伽?我们上网查查看,一定可以查到应对的方法。」齐翔跳起来,拉住钟裕桥就要上楼。 这时苏凊文终于开口,「不必了,黄伯伯是这方面的权威,如果不是绝对的确认,他不会说这种话。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让小乔开心,帮她完成想做的事,让她无后顾之忧……」的离开? 心底一片茫然,他望向钟裕桥的眼光充满绝望。 他何尝不想心存希望,他何尝不想给自己留一点盼头,他也想象大桥、齐翔这样,试着做些什么。 但黄伯伯的话打断了他所有的想象。 黄伯伯说:郁乔恶化的速度太快,他很少碰到这样的case. 奇迹,已经不是她或者他们可以幻想的了。 苏凊文的绝望眼光像一记棒锤,狠狠地朝他们砸下,敲掉他们微薄的盼望。没有希望了吗?只能绝望了吗?不管做任何事,都没有用吗? 茫然从苏凊文眼底传出去,他们的心一点一点坠入谷底,又好像是有一把生锈的锯子,来来回回锯着心…… 夜幕低垂,三人相对无语,他们像是雕像般坐在沙发中间,谁也提不出半点力气,屋外的风雨渗透他们的心,天……再不会开晴…… 她睡得很好。郁乔伸伸懒腰,翻过身、抱住枕头,看着床头的照片,对自己微笑。 看一眼窗外,不下雨了,是天青气朗的一天。 很好呢,本来嘛,乌云就应该让它随着黑夜散去,没有人会一辈子看不见光明的。 她又笑,笑得满眼满脸好像都盛满蜂蜜。 她没什么不知足的,在生命最后期间,她有家人、有关心,有满屋子的幸福及温情,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比她更幸运的人? 真好……真的是很好啊,有多少人在知道自己活不过三个月时,不是哭泣哀恸,不是用遗憾、怨怼面对剩下的每一天?而她,还能够用微笑面对。 她多么与众不同啊,在最后的旅程,身边有三个又高又帅,让所有女人都想入非非的好男人相陪,还可以在最后的日子里,看着他们一天一天改变。 齐翔一天比一天更快乐,他学跳舞、学唱歌、学表演,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周遭的人,他的人生重新燃起希望,他再不害怕面对报章媒体的批判,他说:「我会越来越坚强。」 大桥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他生气盎然,砍断曾经束缚自己的枷锁,他再不是被人操控的人偶,他确确实实、明明白白地走入自己的人生中。 而阿董也不一样了,他变得健谈,偶尔幽默,在他身边,她察觉了过去不曾察觉的温柔。 前阵子帮他送便当,她在厕所听见女职员们的说壁角,她们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董事长不再板着冰脸,同他打招呼,也会点头回应了。」 不是吗?他还会说床边故事呢。 可是他说:机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欢一个女生的心情,他想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恋情…… 她该为他庆幸,还是斩断他的不切实际? 想过一夜,她仍然无解。自私的郁乔说:何必?把这么好的男人往外推,会不会太矫情?正直的郁乔说:哪天,你走得干干净净,却留他在这里怅惘哀戚,怎么忍心? 确实不忍心啊……压压酸涨的胸口,她离开床,走进浴室刷牙洗脸,松松地在耳畔绑起两束头发。 唉,也许她该先想的,不是阿董的问题,而是怎么向大桥、齐翔他们解释昨天的失常。 打开门,她发现吊在门把上面的棉布包,经过一个晚上已经晾干了?她没有多想,将包包拎到房间内。 下楼梯,她闻到厨房里传来的香味,深吸口气。好棒哦,这才是家的味道。 走进厨房,看见齐翔在卷寿司,她走到他身边,抓起一块寿司观赏观赏。红的绿的黄的,配色配得很漂亮,不会吧,这家伙连日本料理都在行。 她笑问:「早上吃寿司?」 齐翔把手套拿下,倒了一杯枸杞红枣汤递给她,说:「先喝两口温水,再吃稀饭。」 「为什么早上要喝这个?」 「早起喝点温茶水,对胃比较好,我们的分都喝完了,剩下的是你的。」 说完,他转身帮她添稀饭,郁乔皱眉头,抓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回跟前,手指轻轻触上他的眼皮,问:「你眼睛是肿的,怎么啦,被老师骂还是又被媒体批判?」 齐翔拉下她的手,一个激动,抱住她,把头靠在她肩膀。 第三十七章 「干嘛啊,撒娇吗?我可没有糖果哄你。」她笑言。 「没有,只是很累,借我靠一下。」他抱着她软软的身子,不想放开。 「怎么会这么累?昨晚没睡好去当贼了?说,偷到什么好东西?」她拍拍他的背,真的把他当成小男孩。 「文大师让我做一首曲子,我弄到凌晨四点才上床。」他说谎,凌晨四点钟才睡,是因为上网,他找出一堆健康料理要慢慢做给她吃。 「笨哦,那么累还做什么早餐,不会多睡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她说着失笑,自己还真的很像老妈子。 他松开她的身体,却捧住她的脸,两手往中间一夹,把她的脸当油条,夹在他的烧饼手上。 她被夹得嘴唇微噘,他很想朝她的嘴唇吻下去,但……昨晚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他们只做让她开心的事。 「你的眼光很色哦,说!是不是在垂涎我的美色?」她一指戳上他的额头。 「美色?美色在哪里?」他故意把一颗头转左转右、连转好几遍。 「哼!果然是不成熟的男性,连女人的美丽都无法分辨。」她轻嗤一声。 「我不成熟?」他指住自己,一脸的匪夷所思。 「不然呢,小弟弟。」她的手像螃蟹,夹紧他的帅脸。 小弟弟?要不要他脱裤子给她看,看他有多「不小」? 「哼!我只比你小十三天。」他提醒又提醒。 「双胞胎差一分钟,也能分出姊姊弟弟。」她轻松回击。 「我们又不是双胞胎,你少在那里攀亲带戚。」 「哈!谁叫你要住我家,你不当我弟弟,难不成你想当我爸?所以……弟弟、弟弟、小弟弟……」 「你再乱喊,我就亲你。」他向前一大步,用身高优势压迫她,他用开玩笑的口气,扯出真心意。他是真的很想亲她啊。 亲她?她从他眼底看到认真,是怎样啊,她的桃花集合起来盛放?怎么连续两天,都有男人向她示爱? 如果齐翔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也算示爱的话。 「翔,你在做什么?」钟裕桥的声音插进来。 他们同时回头,发现钟裕桥和苏凊文站在厨房门口,郁乔看见他们都穿着短衣短裤,很简单的休闲服。大桥就算了,他赶工做衣服的时候,就是这种打扮,但对衣着严谨的阿董就很特殊了,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他的小腿。 她考虑着要不要走过去对他的小腿说:嗨,第一次见面,你好。 「过来。」苏凊文对她招手。 郁乔没动作。他看着她的目光深情款款,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开始考虑,要不要往大桥身边靠过去,相形之下,大桥好像安全得多。 苏凊文也不在意,她当了他多年员工,怎么不知道他有多固执,他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说不。 「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她不肯靠过来,他就靠过去,反正结论一样,他揉揉她的头发问。 她耸耸肩,尴尬一笑回答,「还可以。」 苏凊文点点头,问:「吃早餐了没?」 「还没有。」 「快点吃,吃完我们就出发。」他对她微笑,笑得她一不小心又患上花痴病。 唉,以前嫌他不笑让人精神紧张,现在又觉得他笑太多,让她动不动就脑袋冻僵,果然是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啊。 「出发?要去哪里?」她回过神问。 「去六福村,等你吃过饭就出发。」 「真的?!」她吃惊。「可是为什么突然……」 「你不是想去游乐园玩?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会陪着你,把你想做的事一一完成。」 苏凊文搂住她的肩,弯起眉角、满脸笑,好像大桥的无敌阳光笑脸移植到了他脸上。 郁乔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睡一觉醒来,他们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但哪里不同?她无法具体形容。 鼻子微微发酸,她以为那些事必须独自完成,以为那是她个人的缺憾,与他人无关,没想到……视线移向苏凊文、齐翔,最后眼光落在钟裕桥身上。 「别看我,是阿董偷看你的笔记本,是他的主意,我们只是乖乖顺服。」钟裕桥高举双手,表明自己的清白,他不是主凶,只是从犯。 哪会怪啊,笨蛋,她只有无数感激。 一手勾住一个,小短手把齐翔、钟裕桥圈在怀里,不断说着谢谢。 她的谢意,无法用言语表清,她感谢上天,感谢那个美好的日子里,让她遇见他们。 苏凊文看着他们,嘴角的笑意染上忧郁,他不明白为什么上苍如此不公平,让郁乔一出生就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磨难与波折,然后,年纪轻轻便令她离开这个让她意犹未尽的世界。 此时此刻,他真的希望天地间有一种名为奇迹的东西来到郁乔身边,为她带来幸运。 大步上前,苏凊文加入他们,长手臂攀上钟裕桥、齐翔的肩背,将她围在温暖的圈圈中。昨晚他们说定了,未来做每件事,都以小乔的快乐做第一考虑。 接下来,四人去了游乐园,把每项设施都玩过一遍,他们拍下许多照片,一幕幕的场景、一段段的记忆,郁乔知道,有一天,这些场景会串起来、变成鲜明隽永的故事。 苏凊文明白清楚、大胆直接的追求,让郁乔逃不掉他张罗下的情网。 她听说他有一本企划书,是关于「追求郁副理」这件事,上面罗列的方法有三十七种,他每隔一天进行一种,换言之,没有意外的话,在七十四天后,她会被追到手。 那些方法有的很张狂,有的很温馨,有的很让人无语。 在院子里用蜡烛排出心型的那个,就让人很无语,尤其在烛火烧上大桥的干盆栽后,所有人脸上都画出三条黑线,但阿董坚持方法是对的,只是天公不作美。 换句话说,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再试一次,她知道,他是那种不成功就要做到成功的固执男人,所以他说要把她追到手,就一定会做到为止。 当然也有很棒的,就像他暗自安排,将去游乐园玩的照片放大成壁纸,贴在她房间的空墙上这件。 那天,大桥带来一件新洋装进她的房间,说是他为她量身设计的。 那是件纯白色洋装,斜领,高腰,腰间的大缎带在身后打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整件衣服没有太繁复的装饰,只有在裙底、袖口和领口处镶着翠绿色滚边,简单、带点复古味道,却处处透露着高贵典雅。 阿董帮她梳头发,梳得又直又亮,然后在她发间别上一个水晶发夹。 他说是营销部推荐的,青青说只要是女人,就会喜欢这款发夹。 那是只跳跃的海豚,全身镶满灿亮的水晶,眼睛是黑得发亮的宝石,黑黑的眼睛让整只海豚鲜活了起来。 听说高跟鞋是齐翔选的,她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我们这里有个大金主,你干嘛担心钱。」 她的目光飘向阿董,于是她明白了,这些是他在为自己圆梦。 因为他们打扮她,是要送她去参加同学会。 那天天气不错,到的同学很多,高中导师也到了,她和大桥一起出现时,大家都以为他们冲破重重难关,终于走在一起,他们没在大家面前多解释什么,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同学们的祝福。 大桥告诉她,「今天我很快乐。」 她笑着回答,「看到这么多老同学,我也很快乐。」 他说:「老师很厉害,还记得我妈妈去学校找他这件事。」 她揶揄,「换成我,我也会记得,要碰到像钟妈妈那样精彩绝伦的长辈,可不容易。」 他们在车上说说笑笑,谈起高中时期的蠢事,说他们在司令台约会的老故事。那些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以为早已经忘得半点不剩,没想到一个人提起,另一个就能接续。 他们这才晓得,生命凡是走过必留痕迹,这些痕迹是任凭岁月冲刷亦抹灭不去的存在。 他们回家后,去游乐园的照片已经贴在她墙上。 照片里,她自然而然地靠在阿董身上,头发被风扬起,他伸手、为她拨开蒙住眼睛的散发,没有刻意的笑容,没有特制画面,只是一个瞬间留取,它留住了属于幸福的印记。 他们齐齐站在偌大的照片墙前,没有说出口,却都同意这是营销部同仁提出来的、最好的建议。 照片是大桥拍的,而齐翔说:「虽然我很嫉妒,但我喜欢这张照片。」 她笑弯双眉,附和说:「是啊,光看着照片,我就觉得幸福。」 齐翔孩子气地挑了张照片,也逼阿董帮他做成壁纸贴在他房里。 第三十八章 所以几天后,他房间里贴上了他和她坐海盗船的照片,照片是他们两人、高举双手,嘴巴张得很开,笑得有些狰狞的画面。 为公平起见,大桥也挑一张,那张是他们坐在台阶上等阿董买饮料时,齐翔拍下的,他们双手支在身后,一起仰头看着天空。 郁乔还记得,那时他们在说着高中时代的趣事,两人脸上都有淡淡的笑容,制成壁纸后,右上侧印下两行字——曾经走过、走过曾经。 他们问阿董要不要也贴一张,他只摇头说:「不必,小乔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她后来才明白他的另一层意思,因为那天起,每当他想感受「幸福」的时候,就会进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双手支在脑后,视线对上照片里头被风吹乱头发的女生。 他白天必须上班,因此想看幸福的时刻多半是夜晚,于是一次两次,他们慢慢习惯,习惯并肩躺在双人床上,习惯两人靠得很近,体温相互濡染,也习惯在看照片的同时说话。 他对她说:「我有一点嫉妒,大桥知道高中时候的你是什么模样。」 她没有反驳他的嫉妒,却告诉他一个一个又一个,关于自己的十八岁青春岁月的故事,讲完十八岁讲十九岁……然后一路讲到二十八岁,再从二十八岁往回说,说到阿董心满意足,确定自己了解的比大桥还多为止。 为公平起见,他也将记亿中的事一件件挑出来同她讲。 说到没话可说的时候,他就讲公司的事给她听,说到兴起时,她会给他一点意见,有时候意见会得到他的共鸣,有时候两人会争论不休,但不管是哪个时候,郁乔都觉得,很快乐…… 【第十三章】 郁乔「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多,她经常窝在房间里,半天不出门。 齐翔开玩笑说:「你越睡越懒,还是跟阿董去上班好了。」 钟裕桥站在她那边响应,「你不知道睡眠对女人很重要吗?小乔正在努力把自己睡成林志玲。」 郁乔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林志玲,但越来越吃不下东西、越来越瘦是真的,她自嘲,说不定她的下一份工作是面试凯渥名模。 说说闹闹,她没有发现钟裕桥和齐翔眼底的忧心。 前几天,钟裕桥在她房里的垃圾袋中发现一堆染血的卫生纸,而昨晚苏凊文在梦中惊醒,因为他听见她痛得跌跌撞撞拿止痛药下楼倒开水的声音,他听见她的呻吟,听见她捂住嘴巴,靠在墙角哭泣。 今早,他更发现在她手肘处撞出一大块瘀痕,于是就在刚才,他带回四组造型精美的玻璃冷水瓶,说是好朋友家将要上市的新产品,需要亲朋好友大力捧场,所以他买下一堆送人。 齐翔说:「家里又不缺冷水瓶,有钱你不会拿去买牛肉哦,我给大家熬牛肉羹。」因为他知道,小乔越来越瘦,她需要更多营养丰富的食物。 苏凊文回答,「我们各摆一组在自己房间,晚上想喝水比较方便。」 钟裕桥笑说:「那你应该买四个齐翔,晚上想吃东西,手一指,热腾腾的宵夜立刻送上床。」 他们不捧场苏凊文的冷水壶,但郁乔异常捧场地抱着冷水壶说:「我要我要,这么好的东西,我要!」 钟裕桥嘲笑她,「就算阿董给你一坨大便,你也会说我要我要,这么好的东西,我要。」他故意拉尖嗓子学她说话。 齐翔对着吃醋中的他说:「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钟裕桥转回房间,不多久,拿出一件银色丝质小洋装下楼,说:「嘿,我给你的东西才实际、才漂亮吧!」 这阵子他给她做的衣服太多,多到郁乔不好意思,拼命摇手说:「不要啦,不要再给我做衣服,衣柜都放不下了。」 齐翔在这个时候放炮,「看吧,不是情人送的东西,人家就不屑要了,否则正常女人都会挑衣服不挑冷水瓶。」 郁乔踢他一脚,然后飞快转头对钟裕桥说:「对不起啦,我不是不要,我是不好意思要,这衣服看起来很贵,无功不受禄——」 钟裕桥很喜欢她着急解释的模样,说:「谁说无功不受禄,这是我要参加比赛的衣服,你得穿上它、化妆,走到庭院和对面公园,让我拍一堆照片。」 听他这么讲,郁乔立刻回答,「拍照?好啊好啊,多拍一点,哪天你看不到我了,还可以看着照片,睹照思人。」 她只是开玩笑,却没想到有三只手同时朝着她的后脑巴下来,痛得她抱住头大喊,「杀人哦!」 然后,她乖乖换好衣服,让大桥拍照,拍到他满意、拍到他爽,拍到齐翔的眼底出现可疑红痕。 隔天下午,齐翔就突然发疯,拉着她到台北各个庙宇拜拜。 她追问齐翔,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虔诚,毕竟以前他可是不信鬼神、不信天地的铁齿翔啊。 而他说:「我信了,从现在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我是对上天最虔敬的信徒,我要向祂求健康、求幸福、求快乐、求……长久……」 她不理解齐翔的激动,只好暗暗猜想,他是因为即将重返演艺圈,才情绪不稳定,需要求助神迹。 清晨,苏凊文站到她床边。昨天晚上,她又痛了,她痛得在床上打滚,他悄悄地打开浴室的门,一道小小的缝,他看见她蜷缩着身躯,极力忍耐。 她在忍耐、他也在忍,忍着不冲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咬着唇,不让眼泪淌下,而他……在无人的角落里,放任泪水恣意…… 他弯下腰,拂开她额际散发,审视她小小的脸庞,她脸上有着不正常的苍白,眼睛底下有厚厚的黑眼圈,她瘦得颊骨凹陷,虽然她很努力、很拼命地把食物塞进嘴里。 每每看着她的模样,他们的心就越结越紧,大桥一天到晚挂在网站上,分析什么东西的营养素最高,什么食品最易被吸收,而齐翔除上课之外,把所有的时间全耗在厨房里了。 他做一堆对胃很好的食物,可惜她吃不下去,他弄出一堆吃都吃不完的点心,可惜她能吞个两口就很了不起,他们三个,像教小孩子吃东西似的,不时在她面前示范吃东西的幸福感。 他们的表演很可笑,常常让小乔笑得弯腰,但他们喜欢她开心,于是示范得更起劲,然后,他们胖了,她却更瘦了。 他不时向黄伯伯询问小乔的病情,然而每次的询问,只会让他们的心情更加低落。 不会有奇迹了,这是他们心底共有的默契,只是不甘心也不忍心就这样放弃! 他拉开棉被,悄悄地躺在她身边,轻手轻脚地将她挪进自己怀里,他回想起那天…… 他送她九十九朵玫瑰,象征长长久久的爱情,她收下玫瑰,反问:「你认为天底下,有长长久久的东西吗?」 他回答,「有。」 「比方?」 「比方爱情,比方回忆,比方幸福,比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一口气举好几个例证。 她摇头回答,「爱情只是短暂印记,当费洛蒙过期,感觉就会变得淡薄;回忆会被时间冲散,被琐碎的生活给切成片片段段,然后一点一点消失;幸福是某个时候、某个时间点的感觉,不会存在于一天二十四小时;人与人的关系就更不可靠了,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敌手,今天的恩人、明日的敌仇,说长久——未免奢侈太过。」 他把她勾进臂弯,笑着说:「你有一点悲观。」 她紧了紧眉眼,回答,「这辈子,我没发生过值得乐观的事。」 「所以你不相信奇迹。」 对,她不相信。「我认为奇迹只会出现在小说里。」 她的回答让他很哀愁,因为他还不甘心放弃期待,她却已经不相信奇迹会来。 他描刻不出自己的心情,在这段时间里,他总是在回想,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他开始注意到她,想她的告白、她的爱心便当,想自己毅然决然住到她家里,也想着这些日子里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以为她很勇敢的,但面对死亡,没有多少人可以勇敢;他以为她很乐观,但分离在即,她最大的乐观,不过是不教他们跟着自己悲观。 怎么办呢?他不想放手,他的爱情才刚刚起头,他不要一份注定失败的爱情,可是……他无从选择。 慢慢地,时间滑过指缝,他对奇迹的希求从「让她恢复健康,和自己谈一场有结局的爱情。」到「不指望她痊愈,但求不要让她痛得那么凶。」他逐渐明白,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少。 揽紧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来是个还没过完今天,就已经计划好未来几个月的男人,如今,他只敢抓牢现在,而明天……连想象都不敢…… 第三十九章 郁乔醒了,她揉揉眼睛,抬头看见他,笑容绽放。 最近,他常常偷渡到她床边、她的被窝里,如果这么明显的举动她还弄不清楚他的追求有多努力,那她不是笨得离谱,就是过度掩耳盗铃。 只是她舍不得啊……舍不得为了自己的幸福感受,不顾虑他即将承受的哀愁,所以她说:「答应我,不管哪天我离开了,你都要健康豁达。」 那时他深深凝睇着她,然后咬牙回答,「你不可以看不起我,我不是会为了一段恋情,就自我放弃的男性,对我来讲,事业才是生活的重心。」 这个说法虽然让她安心,但她老觉得他在说谎,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还是她不肯承认爱情只占住他生命的一小点? 「醒了?」他的声音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拉出笑容,问:「我应不应该告你性骚扰?」 「为什么?因为我爬上你的床?」话说完,他拉起棉被,把两人盖得更密实,很明显的,他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 「不然呢?」 他想想,摇头说:「这种程度是告不成的。」 「不然要哪种程度才告得成?」 他没回答,却用实际行动替她解答疑惑。 他支起上半身,俯下头,封上她的唇。 他在她唇间辗转流连、轻轻吸吮,他在她的唇舌间燃起火焰,他的手掌顺着她的颈子往下滑,轻轻地划过她身上每个温柔曲线。 欲火烧上她的身体,烧上她每寸肌肤,也烧断她的知觉神经。 她知道自私很恶劣,她明白自己没有权利沦陷,她清楚他对自己越好、便是对他越残忍,但是……她无法控制追求幸福的欲望。 她环上他精壮的腰为他付出热情,她在他探索自己的柔软时,也探索他的刚硬。 是她的主动,造就他的失控。 他的吻越深入,她的情欲越高张,他的手滑入她的睡衣里,她的身躯在他掌间酥软…… 铃铃铃……铃铃铃…… 闹钟响起,及时拉住两人的理智、冲散激情,他大口大口喘气,迅速坐起身离开她的棉被,按下闹铃,吸气、吐气,在平抑气息、压制情欲后,才敢转头面对她。 他应该说对不起的,但看见她春水似的眼神,他换了另一句话。 「至少要到这等程度,才能告我性骚扰。」他试着幽默,试着把暧昧气氛推回正常。 而她应该害羞别开脸的,但她却闷着声音直觉地说:「再下去一点点,就不知道是谁要告谁性骚扰。」 他听见、大笑,于是他知道,她并不讨厌这样的骚扰了。 一翻身,他又翻进她的被窝里,凑近问:「要不要再试一次?放心,我对上法院不感兴趣。」 话没说白,但已经表明得够清晰:本人苏凊文,欢迎郁乔小姐性骚扰。 脸上浮起两坨红晕,她把尴尬全都堆在脸上。 好吧,他同意,这种事做比说更自然,如果他想要继续,不应该问可不可以,而是应该直接制造情境。 用力抱紧她、用力在她脸上亲一下,他翻身下床,俯视床上的睡美人说:「起床吧,我们去海边。」 「为什么去海边?」 「你的手册里写的,要去海边吹吹风、留下一排脚印。」 「你是说真的?真的要帮我完成所有梦想?」 「在你眼里,我是个随口说说的人吗?」他瞪她,佯装生气。 不只这个,其实他也已经订了机票,五天四夜日本游。他愿意去更远的国家,愿意花更多时间完成她的出国梦,只是黄伯伯担心她的身体禁不起折腾,旅行是很耗费体力的活动。 「不,在我眼里,你是言出必行的男人,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看待,说不定我在手册里写的只是无聊屁话?」 「因为,等我把你的愿望全部达成,就轮到你来达成我的愿望了。」 「什么愿望?」 「忘记了?我已经写在你的手册里面。」 她想起来了,想起他补上的那些字:把好男人拐进礼堂,牵着他的手走红毯,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相差两岁到三岁,等孩子念国中后,重新回到职场,和丈夫一起拼命赚财产—— 她想笑的,却没想到泪水比笑容更快呈现,因为她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完成他的心愿。埋进他怀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爱她、追求她的男人。 他明白她为什么落泪,却假装不明白,捧起她的脸,他刻意笑得很张扬。 「我知道,能被我这种优秀到几乎濒临绝种的男人喜欢很不容易,那是要打遍天下多少无敌高手才能办得到的事情,但你也不必激动到痛哭流涕,我还没正式求婚,还没带着你走红毯呢!」 她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容里带着心酸。「你装不来的,痞是大桥的专利。」 「眼里看着新情人,心里想着旧情人,郁乔,你太过分了!」 话一落下,他弯下腰伸手呵她的痒,他的手指头在她腋下制造一波波的高潮迭起,于是她尖叫、她求饶、她放声大笑。 肆无忌惮地笑,笑得站在门外偷听的钟裕桥和齐翔也跟着拉开嘴角。 齐翔望向他,眼底有两分怜悯,钟裕桥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没关系,她的快乐比较重要。」 齐翔点点头,勾住他的肩膀说:「走吧,我们去替他们准备野餐,外面卖的东西不健康。」 「不,你去弄吧,我回房间,帮小乔设计一件新娘礼服。」 齐翔深深看他一眼,点头说:「好吧,我们合力帮小乔完成愿望,不要让阿董专美于前。」 起床后,他们去了海边,是有沙滩的海边。 他们脱掉鞋子,在沙滩上留下两行足迹,苏凊文还用照相机把足迹拍下来当证据,证明自己完成她另一个梦想。 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把在沙滩留下足迹当成梦想,但她主动说了。 「我几乎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为我做过什么事情,但我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到海边,他牵着我的手,在沙滩上,留下长长、长长的足印。 「海浪打上来,把我们走过的足迹抹去,我气坏了,想把足迹重新印回去,但爸爸蹲下身子、把我抱在怀里,指着已经看不见脚印的沙滩说:「别生气,你看,足迹没有被海水冲去。」我不懂,沙滩上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啊。」 「那时爸爸长长的手指头先指了指我的胸口,再指指我的头说:「它已经烙印在你心里、脑海里,它是你一辈子都抹灭不去的痕迹。」」 「我不懂爸爸的意思,爸爸揉揉我的头发,把我背起来,一面走、一面唱歌。那时我还太小,不明白什么叫做眷恋,但我知道,有爸爸在真的很好。我悄悄回头,看见爸爸的脚又在沙滩上印入长长的一排痕迹,便偷偷在心底祈祷,祈祷老天爷不要再派海浪来捣乱。」 苏凊文静静看着她,拥她入怀,然后像是承诺似的对她说:「不要怕,以后我来当你的爸爸,抱你、背你,给你唱歌说话。」 那个时候,她或许还太小,不能理解父亲的话,但现在她已经够大了,他有把握,把握她能听懂自己每句话。 弯下腰,他把她背在背上。 他轻轻地为她哼歌,那是一首她没听过的英文歌曲,他的嗓音很好,唱得婉转动听,让她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她趴在他背上,环住他的脖子,紧贴着他的温暖。 她真希望时空就定在这里,再不要往前推进,就让这刻永恒,让这秒钟永恒而清晰。 下意识地,她回头,看见一行脚印,长长地连到天边。 泪水刷过,如果爸爸那行脚印是孤独,代表她将孤独地走过童年、少年、青年,那么阿董这行脚印是不是也代表,他将孤独地走过壮年、老年? 心头一紧,她想为他做更多的事情,脱口而出,「阿董,我爱你。」 听见这三个字,他笑了,却也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里,泪水偷渡。 好消息有两个。 第一:钟裕桥在网络上卖出第一件作品,赚到设计这条路上的第一桶金。 第二:经纪人帮齐翔安排一次面试,如果面试通过,他就可以替一间大厂牌的饮料做代言,公司打算在这支广告上面投注数亿的广告经费,换言之,如果齐翔通过选角,将有一段时间密集地出现在观众眼前。 这天苏凊文很忙,他必须在去日本之前把所有工作完成,所以由郁乔送齐翔过去选角。 钟裕桥本来不想跟,但想想还是不放心,在最后一刻坐上车,把齐翔挤出驾驶座。 第四十章 齐翔身上穿的衣服是他搭配的,收到通知的时间太晚,不然他还打算亲手帮他做衣服。他们三个昨天逛一整个下午的百货公司,才挑到足够的行头,然后他们带齐翔进美容院换上新发型,他整个人焕然一新。 一路上,郁乔唠唠叨叨念不停。「你不要紧张,要记住,表演这种东西没有其他要件,只有一点——要能够说服人。真诚一点,不要耍酷、不要摆谱,千万千万不要出现痞相,一定要把过去的纪录丢掉,表现出百分百的真诚……」 眼见选角地点快要到了,她越讲越快,好像要把所有的话全部交代清楚才肯罢休,她的样子惹得钟裕桥大笑。 「我看你比翔还要紧张吧。」 对啊,她真的太紧张了,她吐口气,同意自己神经兮兮。 齐翔笑了,张开手臂把她抱进怀里,笑说:「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表现的。」 「嗯。」 选秀地点到了,钟裕桥停车,齐翔打开门,她临时又想起一句,「翔……」 「怎样?」 「不管你表现得怎样,你都是我心中的第一名。」 齐翔笑了,动手揉揉她的头发,说:「谢谢,我知道。大桥,带小乔到附近绕绕、找点事情做,不要让她在这里穷紧张,面试结束后我再打手机给你们。」 「知道了,加油!」钟裕桥朝他握了握拳头。 齐翔转身、迈开步伐朝大楼走去,他英挺帅气的背影,让郁乔回想起两人初见时,他坐在公园里萧索落魄的身影。 他走出来了,走出过去阴霾,走向光明未来。 她转头对钟裕桥说:「我有第六感,这次的重新出发,他会成功。」 「不需要第六感,我就知道他会成功。」 「为什么?」 「成功是留给准备好的人、留给愿意承受风浪的人、留给愿意不断付出的人,翔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他,笑了。 「笑什么?我说错了?」 她对他笑不停,回答,「大桥,你也准备好了,你也储存足够的精力,你也愿意承受风浪、愿意不断付出,结论是,你成功在望。」 她在夸奖他,钟裕桥笑逐颜开,学齐翔揉乱她的长发。 「所以,现在我又是你的英雄了?你又开始崇拜我、暗恋我,甚至……爱上我?」他一边说一边朝她靠近。 哈!她推开他靠得很近的大头。「我老了,崇拜英雄的幼稚时期已经过去。」 他翻翻白眼,硬把她拉进怀里强抱一阵,才松开她,说:「才怪,你不崇拜英雄怎会对阿董另眼相看。」 她想反驳两句,但他不给她机会,踩下油门,大声说:「走吧,去逛逛布店,我想买一些布料……」 三个小时过去,齐翔还没打电话来,郁乔有点急,担心是不是面试不顺利。他们转回广告公司楼下,刚要下车,就听见钟裕桥的手机铃响。 是齐翔的电话号码,她等不及,抢过手机急问:「怎样、怎样,你有没有入选?」 手机那头先是一片沉默,然后出现犹豫,光是这样的顿点,郁乔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抢快一步做出反应,她说:「没关系,失败为成功之母,生孩子不一定次次都顺产,我们就当作累积经验,准备下回的冲剌。」 「哦。」齐翔应道。 「不要失望,越是经过风霜熬炼的果实越甜美。」 「哦。」 「我和大桥已经在广告公司楼下等,你快点下来,我们一起去吃饭。」 「哦。」 齐翔挂掉电话后,她转身对钟裕桥说:「翔没通过试镜,心情肯定很差,待会儿我们都不要提这件事,就带他去吃吃饭、逛逛街,再租一堆影片回家看,熬过今天,明天心情就会比较好一点。」这是她的经验谈。 「好。」钟裕桥同意,牵起她的手走到广告公司门口。 不多久,齐翔从电梯处走出来,身边有一个矮小的男人在和他说话,齐翔的态度温和而客气,同他聊上好几句,才欠身道再见。他处理人际的方法比过去圆融多了。 转头,齐翔看见大桥和小乔两人,连忙迎身上前。 郁乔拉住他的手问:「那个人是谁?」 「我以前的经纪人。」 「他找你做什么?」闻言,钟裕桥皱眉。 「他手下的歌手也应征这次的广告角色。」 「所以你们刚刚只是寒暄?」钟裕桥有些警戒。 「不,他希望我再和他签经纪约。」 「不可以。」大桥马上横插了一句。 「为什么不可以?」小乔在状况外。 「当初你唱片的销售量不好,他不但没有想办法帮你,没有替你找更好的老师来充实你的专业能力,反而还利用你的剩余价值,逼你接演一堆烂戏,害你的演艺事业走进绝境,这种只会利用艺人赚钱却不肯花心思栽培艺人的经纪人,还是少联络的好。」 钟裕桥的口气很急,但齐翔不介意,因为如果不是关心,他哪会在意。 哇,还不是普通清楚啊。郁乔向他投去一眼,好像又有一点点的崇拜感觉。 「大桥,我好想给你拍拍手哦。」她双手合掌放在下巴上面。 他不客气地接收下她的佩服眼光。 「柔柔是翔的死忠粉丝,翔的每件事情她都知道,既然翔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会向她多问几句。」 「看不出来,你也会关心人。」郁乔揶揄。 「那是你的眼光太差,我关心的人可多了。」钟裕桥瞪她。 「是、是,你关怀弱势、爱好世界和平,你是有大爱精神的英雄嘛。」她敷衍地赞美他几句,转过头问齐翔。「翔,所以呢?你会跟那个人签约吗?」 「当然不会,我已经和金牌经纪人余青纬签约了,怎么还能和前经纪人牵扯不清。」 对呴,她怎么忘记了,那位金牌经纪人还是阿董介绍的。看吧,金牌和铜牌的就是差很多,才签完约就给齐翔安排一堆训练课程,没多久,又替他争取到试镜机会,屌吧。 钟裕桥用手肘碰碰他,问:「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为什么要你请客?」齐翔说着,眼睛弯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忘记了吗?我刚卖掉一件衣服。」 钟裕桥骄傲地拍拍自己饱满的口袋。那是他凭借自己的能力换来的第一笔钱,他要拿来和支持自己、推自己往前跑的好朋友分享。 齐翔笑出声,语气中带着些看好戏的味道说:「是赚得多的人请客才对吧?」 「当然。」钟裕桥下巴仰得更高了。 「那么,大桥……」他搭上他的肩,满脸抱歉。「对不起,接下这个广告,我有十几万的收入。」 「你不是没有通过试镜吗?」听见他的话,郁乔尖叫一声,迅速挤身进他们两人中间。 「我又没有说,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讲。」他笑得很邪气。对啦,他故意给她错误引导的啦。 这下子,她明白自己被耍了,她扠腰,一手扭住他的耳朵。 「齐、笨、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知不知道我拼命酝酿满肚子的安慰话语,你、你,你太坏了!」 然而看着她恶狠狠的表情,齐翔居然笑开。 帅得很过分的五官再拉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让他像颗和煦太阳,温暖她的胸怀,把她的心口大火瞬间化解。任何女人都受不了这种笑脸吧,她想。 齐翔定眼看她,笑容不曾停歇过。他发觉,能够被她关心,感觉好好……他伸手一把将她抱入怀里,无比的温柔散发。 「谢谢你为我担心。」 郁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哭的冲动,最近,她太感性了。用力摇头,她甩掉感性、甩掉泪水,这种时候不应该伤心。 她跳起来,一把抱住齐翔的脖子,低声欢叫,「你成功了!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会打胜这一仗,你会争取到演出机会,我看好你!我一直一直都看好你!」 齐翔和钟裕桥相视一眼,哑然失笑。 这女的,还真敢讲,几分钟前不知道是谁在说失败为成功之母?又是谁说生孩子不一定次次顺产,就当累积经验,准备下回的冲刺? 不过,他们哪会在这节骨眼杀风景,她肯快乐、肯大笑,他们高兴都来不及。 钟裕桥站在她身后,抱住齐翔同时,把她圈在两人中间,他们陪着她笑、陪着她一起兴奋。「耶!成功!耶!胜利!耶!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耶!成功的母亲从现在起,一路滚蛋……」 他们笑、他们叫,他们开心得像个小孩,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所以,只要能够延长快乐的感觉,他们愿意尽力。 第四十一章 「对了,打电话给阿董,他要是知道翔试镜成功,一定很高兴。」钟裕桥说。 「不行,早上阿董要开会,不如我们发简讯给他,说我们买午餐到公司,和他一起庆祝。」齐翔建议。 郁乔的病,把他们三个紧系在一起,他们经常开「男人会议」,经常讨论最新的医学新知,为了确定随时随地都有人在她身边,苏凊文会把自己每一天的行事历告诉他们,并且把只与家人通话的手机号码给他们,确定在紧急的时候可以联络得上。 「好。」郁乔拿起手机,敲上字形。她一面敲、一面笑,为了他们之间相处融洽,也因为他们越来越像一家人。 这天中午,他们订日本料理,原本计划的是一个欢乐的庆祝会,却…… 郁乔饭吃一半,疼痛突然侵袭。 她咬牙忍耐,但苏凊文还是发现她的眉头打结、手紧捏沙发靠垫。 终于忍不下去,一声抱歉后,她进茶水间吞止痛药。 说不出口的心疼在胸口泛滥成灾,苏凊文暗示两人,然后当她从茶水间回来后就说:「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个会议,大桥、翔,你们先带小乔回去,我办完事情就回家,晚上我们接着庆祝。」 他的话给了她特赦令。 钟裕桥飞车回家,而她一进门就跑进房间,疼痛一阵一阵侵袭过后,止痛药慢慢发挥药效,迷迷糊糊间,她入睡了。 她不知道,齐翔和钟裕桥进门看过她好几遍,她一睡,就睡得无知无觉。 她醒来时,苏凊文正躺在她旁边。见她清醒便叨叨说着,「余青纬觉得翔的态度很好,相信他是可造之材,今天的试镜让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眼光,我想,翔二度大红大紫的时间不远了……」 郁乔淡淡地笑着。谁说阿董是机器人,他明明就是再细心、再体贴不过的男人,他知道她在乎什么,知道她挂念什么,知道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翔都是她最喜欢的弟弟,这样的男人,她为什么不敞开心怀,痛痛快快爱上一回?错过了这个村,她到哪里寻这个店? 念头兴起,她靠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她笑得灿烂绚丽,邪恶的一面在这时候开启,仰起头,她亲吻他的下巴、亲吻他的耳垂、亲吻他线条有点僵硬的脸颊,她翻到他身上,想要为自己自私一回。 「我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有多喜欢你。」她吻他一下,吻落在他眉眼间。 「现在说,也来得及。」 他猜到她的意图,捧起她的脸,大方而郑重地把吻贴上她的唇。 不管是爱情或情欲,都是不需要言语、只消一个眼光便可以令对方理解的事情,不管过去他们身上有过什么枷锁,这一刻,他们尽数除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企图留下些什么,只晓得两个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刻。 于是他大胆、她主动,他吻着她的唇、她抚摸他的身,欲火一寸寸加温,他们在欲望的世界里沉沦…… 【第十四章】 这对苏凊文是崭新经验,对郁乔也是。 性爱的感觉没有小说上描述得那么好,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不过一试再试的欲望,两人都有。 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谁附议,苏凊文搬进她房里,和她成为一体。 只不过,这样苏凊文就更清楚明白,她的疼痛有多剧烈。 她常在半夜痛醒,却因为害怕吵醒他,总是悄悄地窝到墙角边。他很清楚,她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忍耐疼痛,于是他也为了不让她忧虑,忍耐心痛。 所以在她咬着唇,压抑啜泣时,他背过身,放任泪水恣意。当她的疼痛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心底明白,分离将近。 这个晚上,他又问她一次,「小乔,你相信奇迹吗?」 她给了相同的答案,「我不相信。」 但是后面半段,她没说出口。那个后半段是: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奇迹,请让她有机会和他手牵手,走过数十年,从黑发走入白首,从红颜走入龙钟。 这次苏凊文没隐瞒自己的心意,他说:「我相信奇迹。」 「为什么相信,难道你碰到过?」 「对,如果没有遇到你、爱上你,我还是没有心的机器人,但是我们在一起了,这就是奇迹。」 可是这个奇迹太短暂,短暂到无法安慰他的感情。 她叹气,窝进他怀里,他知道她在掉泪,因为微温的泪水渗入他的衣襟,带着几分微凉。 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像以往安慰她那样。 她睡了,而他久久无法入眠。 前天他回家,跟爸妈和弟弟开了家庭会议,他告诉家人,自己需要一个长假期,然后向他们坦白,自己爱上一个女孩,一个活不了太久的女孩。 爸爸知道小乔,知道她有多优秀,妈妈不认识她,却喜欢她,因为她让她的儿子变得柔软,变得与过去不相同。 妈妈义无反顾地支持,她说:「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公司里有爸爸坐镇,还有煜文帮忙,你不必太担心。」 他激动地揽住母亲,在她耳边低语,「我很感激命运让我有你这样的母亲。」 过去他从来不曾说过这种感人的话。 他一直是个过于冷静理智的小孩,但父母亲没办法怪罪他,他们相信那是他们自己的错——在儿子需要温情的时候,他们忙于事业;在儿子失去可以依赖的外婆时,他们不在身边,他们错过了孩子的成长,错过每个需要父母亲存在的时间点,以至于儿子没学会感性。 他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他很感谢总算能让父母不那么担心。 妈妈告诉他,「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告诉我,包括你的小乔,我很乐意让她知道,我很喜欢她。」 她的话让他心情激动,他不是爱说话、擅长聊天的男人,但那一刻,他想要和家人分享自己和小乔的故事。 他说了,和弟弟从办公室里捕风捉影、道听涂说的版本差很大,故事当中除了自己和小乔,也少不了齐翔和大桥。 他不是说故事高手,但全家人都因为他的故事而动容。 妈妈说:「凊文,我终于知道小乔为什么可以改变你,因为她是个温暖而善良的女生,她的热情融化了你的冰冷,她的开朗驯服了你的冷淡,而且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你们都渴望亲情的滋润。 「如果小乔需要一个母亲,我很乐意扮演这个角色。」 这个晚上他没办法入睡,心底隐隐升起一股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彷佛有片浓得化不开的乌云罩在头顶,迫得他窒息。 想起母亲,他嘴角微勾。如果不是小乔睡得这么熟,他真的想把她挖起来,告诉她,自己比起大桥有多么幸运,并且,他很乐意把这份幸运和她分享。 再施一点点力气,他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他的脚夹住她细细的腿,他的手环着她软软的腰,他闭上眼睛,闻着她的发香,再次告诉自己,苏凊文是个幸福的男人。 这个晚上比平常都要安静,她没在半夜痛醒,她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睡得沉,嘴角带着柔柔的笑意,他以为这是病情稍微好转的迹象,却没想到,在天色蒙蒙亮起时,床铺一阵颤抖。 他急忙松开自己的手脚,因为他知道,郁乔又被疼痛惊醒。 只不过这次的疼痛似乎来得又猛又急,她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他想要紧闭眼睛假装熟睡,但惊人的呕吐声出现,下一刻,他闻到空气中浓浓的血腥,他无法再假装下去。 他起身,打开床头灯,看见床单被她吐出来的鲜血染出一片怵目惊心。是的,他害怕、他忧心,但他必须表现得沉稳淡定。 没那么严重!他在心中欺骗自己。 他轻拍她的背,让她顺利吐尽胃里的鲜血,只是她这样痛苦地吐着,让他的心痛得像裂成碎片。 他倒来冷水让她漱口,他熟门熟路地打开她放药的抽屉,拿出她该吃的药,放到她的嘴边。 那一刻,郁乔与他视线相触,无须解释,她明白,他早就知道一切。 他没有惊惶失措,没有恐惧无助,他甚至还可以把她散乱的头发顺到耳后,捧起她的脸、对她微笑说:「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在进浴室那刻,眼泪便无法抑制地肆意奔流。 他一面接热水,一面用手背拭去眼泪,他恐吓自己不能心慌,用手指把下垂的嘴唇往上扬,逼自己挤出一张笑脸,甚至逼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 苏凊文提着热水走回房间,告诉她,「我帮你换好衣服,我们就去医院,好不好?」 她还是疼痛不已,可是她看得出来,阿董比她更痛。 第四十二章 他的笑容扭曲,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栗,她明白,那种感觉叫做心如刀割,在许多年前,她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慢慢死去时,她也有这种心痛。 他把染血的棉被推到一旁,回自己房间找来干净的换上。 他帮她把脸上、身上的血渍擦掉,为她换上最喜欢的那件洋装。他找来梳子帮她把头发梳顺,笑着说:「给我十分钟换衣服。」 「阿董……」她虚弱地轻唤他一声。 「怎样?」他回头,固执地让微笑凝在嘴角。 「我想再吞一颗止痛药。」 「好,等我一下。」 他又回到床边,打开抽屉,准确无误地找出止痛药,拿着水杯喂她喝下。 躺回床上,她还在和疼痛拼搏,但却迫不及待告诉他,「不要急、慢慢来,不差这一点时间,而且……你在我身边,我很放心……」 他点头,泪水随着点头动作失控,他的泪落到她唇边,她舔进嘴里,尝到淡淡的咸、淡淡的心碎。 他把被鲜血染红的水桶和棉被拿回浴室,从自己的房间走到走廊,敲开齐翔和钟裕桥的门。 他凝声说:「我需要有人开车,我要送小乔到医院。」 齐翔闻言,眼眶迅速泛红,他明白,这意谓着……小乔撑不下去了…… 「不许哭、不许伤心,不可以……让她害怕!」苏凊文紧紧握住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安静的病房里,一方阳光斜斜射进,金黄色的向日葵在花瓶里绽放,苏妈妈坐在病榻旁和郁乔分享照片。 郁乔把他们去日本的照片加洗一套送给了苏妈妈,看见照片里的苏凊文从头到尾都在笑,笑得苏妈妈忍俊不住问:「这个,真的是我儿子?」 对啊,她的照片和苏妈妈带来的差好大,苏妈妈照片里的阿董又酷又冷,好像自己是孽子孤臣而非苏家大少爷。 苏妈妈指着一张照片对她说:「这是凊文十六岁拍的,看起来像不像小老头?他从小就不爱笑,他外婆过世后,对人就更冷淡了。」 郁乔手指滑过苏凊文的脸,清浅微笑。 苏妈妈是很好的人,她还以为穿亚曼尼的贵妇,眼睛都是长在头顶,虽然有高标低标之分,但和大桥的母亲不会有太大差距,但苏妈妈并不是她认知中的那种女人。 她聪明、睿智、温柔、体贴,能娶到这种女人,是老董事长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住院这些天,阿董几乎都陪在她身边,她担心他的工作,他告诉她,老董事长已经进公司坐镇。 偶尔他不得不出席某些会议,苏妈妈便会出现在她身边。 刚开始她有些尴尬,但苏妈妈态度自然,第一次见面先是一场自我介绍,然后拿出阿董的照片,开始介绍他的童年、青少年,也说了自己对于母亲这个角色的不足,以及对儿子满腔的歉意。 她告诉苏妈妈,「在那个阶段,您不能不将心力时间花在工作上,否则公司怎会有今天的规模,公司没有这等规模,又怎么能够给阿董那么大的发挥空间?阿董能够变成杰出青年,您和老董事长居功甚伟啊。」 几句话,便把苏妈妈的罪恶感变为成就感。她可是超级业务员,总能让人看见一件事情的优点。 然后换她说起自己初见苏凊文时的惊艳,说她是怎样崇拜他、暗恋他,也说公司女员工对他抱着怎样的心情,最后,还说:「我相信,这么优秀的阿董,一定会碰到一个值得他付出全心全意的女人。」 她的安慰让苏妈妈轻喟,她顺顺她的头发,心想:如果这孩子不要生病多好,那么凊文的爱情便可以圆满了。 郁乔的心被抚摸温暖,想着,其实自己的安慰很微不足道,因为这些日子,他们给她的支持难以言喻。 她虽然住院,但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扮演病人,因为除睡觉之外,她的时间都被人占满了。 齐翔来、大桥来,他们一出现就是笑话连篇,他们都刻意避开死亡话题,刻意说着令人开心的消息。 比方说,比赛结果公布,大桥的设计拿到亚军,这个消息让他的作品在网络上的销售成绩更上一层楼。 比方说,新的广告还没有推出,齐翔又接下了两支广告,而唱片的录制也在经纪人的努力下开始进行。 他们老是很没创意的说:「小乔,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但她明白,不是自己的关系,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心愿意改变、愿意勇敢、愿意为自己杀出一条道路。 大桥、齐翔出现,她就会笑不停,只有一次例外—— 她的胃已经很糟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但齐翔每次来还是会做一堆好料理,她要他别忙了,齐翔却坚持道:「吞不进去没关系,舔一舔味道就好。」 大桥好像看不下去,对他发了脾气,「你干嘛那么爱卖弄厨艺,小乔不舒服,你看不出来吗?」 齐翔没有生气,只是幽幽解释。 「是你自己说的,你习惯借着某种味道来记住某个人,因为你会担心,最在乎的那些人从记忆里消失。小乔,你舔一舔就好,好好记住这个味道,永远都不要把我忘记。」 齐翔再也忍不住,哭了,而大桥飞快背过身去,可他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哀伤,阿董没有流泪,却凝着一双浓眉,静静看向窗外。 看着三个硬ㄍ1ㄥ的男人,她拿起筷子虽然她的胃很不舒服,还是把齐翔带来的食物一点一点塞进肚子里,好吃的食物沾上泪水,味道有些偏咸,但她努力吃、努力吞,努力地牢牢记住属于他们的餐桌、属于他们的温暖幸福。 她越吃,他们越是泪流不止,但没有人出声阻止,她也不想停下来,因为也许……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记取食物滑过舌间的快意。 十五分钟后,她把吞进去的食物全吐了出来,齐翔看见,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紧紧抱住她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你记住我,不要你让自己痛苦,我再也不做菜了,再也不要欺负你。」 她眼底泪光闪闪。傻瓜,他哪有欺负她,他是爱她啊。 那天,他们四个抱住彼此,狠狠大哭一场,隔天,他们抹净眼泪,又开始卖弄笑颜。 除了大桥、齐翔和阿董,金童小邓和散财童子兄弟阿希、阿望也经常拜访。他们来之前先在网络上找到许多笑话,企图用笑声把病房填满。 小邓说:「这是董事长的规定,管不了泪水的人,就不准进病房,谁敢触犯规定,薪水连降五级。」 而她明白,这是阿董不舍得她难过恐惧。 营销部的同事也常来,青青、小乐和阿岳会在她面前打打闹闹、一如过往。 青青说:「我真想在阿岳背后刺字,提醒他不要那么迷糊。」 她失笑。是啊,阿岳很有创意,可惜做事不够严谨,这点小乐和青青恰好可以弥补,他们三个是最好的拍档,能一路合作的话,必能创造佳绩。 阿岳抓抓头发,回嘴道:「刺什么字啊?精忠报国吗?那我们以后要不要喊你岳母。」 「什么岳母,我又没有女儿可以嫁给你。」他们合力把属于疾病的苍白、荒凉、哀愁全数排挤。 她不笨,她理解阿董的目的,他想用快乐和幸福,填满她生命最后一段旅程,对于他的做法,她满心感激。 回过神,郁乔听见苏妈妈的声音。 「小乔,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苏妈妈,我不累,再给我说说阿董小时候的糗事,好不好?」 她握住苏妈妈的手。她是真心喜欢对方,她想过,如果自己有机会成为母亲,她一定要当苏妈妈这种母亲。 苏妈妈笑了,心底微微疼惜。这孩子和老公形容的一样乐观、坚强并且勇敢。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齐翔和苏凊文一起冲进来,齐翔一进门就连声嚷嚷,「快点、快打开电视!」 他到处找遥控、打开电视,找到他要的频道,一边对着手表、一边看着荧幕,等待…… 当!时间到! 齐翔出现了,苦练多月的舞姿出现在荧幕上,他帅帅的脸对着电视前的观众,挥开满头汗水,仰头,喝一口饮料,然后露出一张满足的笑脸。 什么都不必多说,就让人有欲望想要品尝他手中的美味。 这是电视首播,现在他的经纪人肯定盯着电脑,看着网络留言,预测齐翔的第一炮,是不是褒多少贬。 广告结束,他激动地握住郁乔的肩膀问:「怎样?我表现得好不好?」 「好得不得了。」她笑着回应。 「导演也这么说,广告公司老板很满意,又给了我两支广告代言。」 「加油哦,曝光率越多,对你越有帮助!」 第四十三章 苏妈妈轻拍齐翔说:「恭喜你了。」 「谢谢苏妈妈。」他热情无比,将苏妈妈一把抱在怀里。这段日子里,齐翔、钟裕桥也和苏妈妈越来越熟悉。 「以后有机会,我们公司的宣传广告也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我和阿董是什么交情啊,要帮忙,一句话的事。」 「好吧,你们聊,凊文,我回去做些晚餐让李伯伯送过来,小乔早上胃口不太好,你注意一下。」 「知道了,谢谢妈。」 苏妈妈转头对郁乔叮咛着,「小乔,要找机会好好休息哦,别让他们闹得太累。」 「好,苏妈妈再见。」郁乔挥挥手,苏凊文跟着出病房送母亲走到电梯口。 病房内,郁乔看着满脸兴奋的齐翔问:「有没有打电话回去,告诉你爸爸、妈妈?」 「嗯……再过一阵子吧。」 「你啊。」她叹气,「天底下,没有会记恨孩子的父母亲,他们早晚会明白,你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他们不能勉强你。」 「这个话,你要去跟大桥说,大桥的妈昨天还闹到我们家里呢,幸好你不在家,不然还不知道会有多热闹。」 齐翔满脸臭,一面说话一面摇头。幸好那个不是他妈,不然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那大桥呢?他还好吗?」藏娇的金屋被找到,他要面对的,恐怕是一场大风暴。 「放心,我很好。」 门打开,钟裕桥走进来,他的笑脸里带着一丝勉强。 他承认自己的母亲难缠,不过他已经有长期抗战的打算,他想清楚了,母亲的强势起源于他们兄妹的乖巧、容易控制,如果不是过去他唯母命是尊,母亲不至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他多少该负一点责任。 他走向病床,习惯性地碰碰郁乔的额头。这几天她老是发烧,烧烧退退,吓得大家一颗心吊上吊下。「不必担心我,我已经不是过去的乖乖牌。」 「也许你该试着说服钟妈妈,你有你的才干,虽然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说服我妈谈何容易,我宁可用行动向她表达我的坚持。」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他都要为自己固执到底。 「干嘛讲这个讨人厌的话题,快把你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齐翔催促他,完全忘记「这个讨人厌的话题」正是自己挑起来的。 钟裕桥侧过脸,看一眼在他后面回到病房的苏凊文问:「你们已经把事情告诉小乔了?」 苏凊文摇头,「还没有。」但他已经做好准备。 钟裕桥转头看齐翔,齐翔也摇头说:「这种事当然要让男主角说,我怎么可以抢功。」 他同意,视线落回苏凊文身上。 苏凊文难得笑,可他现在不但笑了,还笑出满脸欠扁的幸福感,惹得钟裕桥、齐翔直想把他抓起来阿鲁巴。 郁乔视线轮流在三个人脸上转过,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苏凊文没回应她,用手指勾勾齐翔和钟裕桥,很有默契地一起挤进病房厕所里。郁乔看着他们的动作,忍不住叹气。 男人会议从客厅、阳台一路开进厕所,还真是每下愈况,他们知不知道,三个大男人挤在厕所里,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啊…… 他们并没有让她等太久,齐翔先一步走出厕所、关掉电灯,屋里倏地暗了下来。 一根蜡烛、两根蜡烛、三根蜡烛……排成一条从病床到厕所间的走道,蜡烛在钟裕桥的手下,慢慢地亮了起来。 看见蜡烛的那刻,她想起苏凊文那个心型的浪漫,本想调笑一句:烧了大桥的盆栽没关系,如果烧掉医院,事情可就大条了。 可是她还来不及说话,齐翔先一步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来,他抱着她往厕所方向走去,轻轻地在她耳边唱着歌曲。 秒针分针滴答滴答在心中我的眼光闪烁闪烁好空洞 我的心跳扑通扑通地阵阵悸动我问自己要你爱你有多滚 我要和你双宿双飞多冲动我的内心忽上忽下地阵阵悸动 明天我要嫁给你啦明天我要嫁给你啦 要不是停电的一夜才发现我寂寞空洞 明天我要嫁给你啦明天我要嫁给你啦 要不是你问我要不是你劝我要不是适当的时候你让我心动 不多久,穿着白纱礼服的苏凊文小心翼翼地拉着裙襬,朝她走近。 那么小的礼服穿在那么高的身躯上,连背上的拉链都拉不上,他看起来有一点滑稽、有一点可笑,还有很多、很多点的……令人心动…… 他拿出戒指、静静站在她面前,他的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幸福甜美,那不是属于机器人的表情,那个表情中有血有泪有感动,还有无数的复杂情绪。 他说:「小乔,谢谢你让我认识爱情,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幸福甜蜜,请你嫁给我,我想把这一刻牢牢地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他的话很教人感动,如果理智少一点点,她会点头,如果她多自私两分,也会点头,但是……她没有本钱把理智丢弃,没有本钱自私。 她摇头。「对不起,我无法和你双宿双飞,我的翅膀断了。」 「没关系,我会背着你飞。」 「我是很沉重的负担。」 「放心,我的肩膀强而有力。」 「你知道娶我,意谓着什么吗?意谓着,红毯的那一端是寂寞孤单。」 「至少我曾经走过红毯。」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执意说服她。 「你会走过红毯的,将来会有个很棒的女人,和你共度一生。」她已经从他身上得到够多的感情,她不愿意自己过度贪心。 「如果你的预言不准呢?如果那个很棒的女人,始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的条件很好,一定会有许多女人愿意在你面前列队,让你慢慢挑选。」 「如果那些很棒的女人无法引发我的幸福感呢?如果我的爱情只有这次机会呢?你怎么忍心看我与幸福擦身而过?」 他堵得她无话可说。 「小乔,请嫁给我吧,如果我的条件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一次的婚姻纪录不会阻碍女人朝我扑上来的欲望。你说过的,人生很美,我们不应该埋首向前,忽略身边的好风景,你说人生不应该留下遗憾,所以小乔,请求你,不要成为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她知道他是强势的男人,却不晓得他有这么好的口才。 他不断说着,她安静听着,然后……被说服了,淡淡的笑化解了她脸上的苍白,她把手伸向他,让他将戒指套上自己指间。 齐翔把她交到苏凊文手上,电灯在此刻亮起,蜡烛熄灭,护士小姐们一个个进门,将玫瑰交到她手里。 与苏凊文对视,这一刻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再无缺憾。 他们的婚礼在一个星期后举办。 那天郁乔的精神比平常时都好,她穿着钟裕桥亲手缝制的白纱礼服,和苏凊文拍下一组又一组的婚纱照。 他们的婚纱照很不一样,新郎有三个,轮流上场,不是正牌的两个对着新娘又亲又抱,把正牌新郎挤到一旁。 如果不是新娘坚持留下几张和正牌新郎的双人照,他们的婚纱照可以定名为「猜猜看」,猜猜哪一个才是男主角。 婚礼那天,她对老董事长和苏妈妈道歉,但他们眼眶里盈着泪水说:「真希望上天给我们一个奇迹,帮我们留住你。」 他们并没有排斥一个条件差到底的媳妇。 钟柔柔和青青当她的伴娘,齐翔和钟裕桥是伴郎,阿岳和小乐推着轮椅,让穿着红旗袍的阿嬷走在红毯最前方。 结婚进行曲响起,无数的花瓣从宾客手里撒向新郎与新娘,那不只是装饰,还是无尽的祝福。 红毯不长,但苏凊文和郁乔都明白,红毯的那一方虽然名为永恒,可他们的永恒很短。 她紧紧勾住苏凊文的手,缓步走过红毯,辛酸堆积成泪水沿着她的颊边滑下,苏凊文轻拍她的手背,笑着说:「不哭,我很幸福。」 她摇头,多希望自己能够给得起他更多幸福。 公司里的员工都到了,郁乔许多高中同学和老师也莅临现场,苏凊文和郁乔的故事感动了所有人。 他们把纸鹤长长串起,挂满新房,每只纸鹤身上都写满平安健康。是啊,他们要求的不多,真的,只要平安、健康…… 那是个很轰动的婚礼,虽然没有媒体,但许多宾客把这个故事和照片po在网路上,短短的几天内,祝福像雪片般涌入,网友的加油声陪着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两个星期后,郁乔走了,她脸上带着微笑,万用手册上面的愿望全部都签上名字、押入日期,她的人生用了另一种方式,呈现圆满…… 尾声 【尾声】 来年三月,天气渐渐回温,郁乔的坟前坐着三个男人。 他们手里拿着啤酒,一面说话一面笑着,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糖霜或奶油的金黄色蛋糕摆在墓碑中央,旁边有几道好菜,以及一堆像山的水果,当然,钟裕桥没忘记,带一杯郁乔最喜欢的热咖啡。 他手里翻着婚纱照,很厚的一大本,照片里的女孩虽然憔悴,但眼底脸上满溢着幸福。 「阿董,你觉不觉得我和小乔比你跟小乔还速配?」 苏凊文扬扬眉道:「你这样说心理会比较平衡的话,那就……请便。」 「你否认也没用,我们是青梅竹马。」 齐翔叹气。「你想挑衅阿董吗?没用的啦,小乔离开前说过,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她要预约再当一次阿董的妻子。」 他说完摊开双手。大桥这家伙还没看破,蠢啊!他比较聪明,该放手就放手,不要造成别人的困窘。 「是吗?有人证、物证?有谁录音为证了?」钟裕桥咄咄逼人。 苏凊文叹息,拍拍他的后背,带着浓浓的同情口吻说:「爱情这种东西不需要任何凭证,只要彼此认定。」 还真是一针见血,钟裕桥输了,他别开头,对着墓碑上的郁乔说:「小乔,看到没,你老公有多骄傲,骄傲的男人不可靠,如果你在场的话,就好好重新考虑下辈子的事,反正隔了一代,后悔无罪。」 「她是个认死扣的,会后悔才有鬼。」齐翔举起啤酒,对着她一敬,「小乔,你过得好吗?在那个世界里,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的话,给我托梦,我认识不少通灵大师,可以帮你解决问题。」 「不会的,她脾气那么好,走到哪里都会受欢迎,没有鬼神舍得欺负她。」钟裕桥口气笃定。 苏凊文同意他的论调,坐直身,他两腿盘起,也对她说话,「小乔,过去几个月,大桥疯狂地参加各个比赛,还真的让他拿下了不少奖牌,现在有人聘他当设计师,下个月,他就要去法国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着他去看一看,塞纳河很美,两岸的建筑很瑰丽,到那里,你只会有一种感觉——浪漫到不行。」 「阿董,小乔想去法国吗?」钟裕桥问。 苏凊文点点头。「那时候她的身体不行,黄伯伯跟我说不建议她到那么远的地方旅行,因此我只能带她到日本去,她有点惋惜,在飞机上她说,巴黎是她最想去的城市之一。」 「那么……」钟裕桥拿出皮夹,里面有郁乔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他亲手制的婚纱,低着头,轻抚手中的纯白海芋,照片拍得很近,近得她唇边的幸福清楚分明。「小乔,记住,把我跟好,我至少会在那里待上三、五年,我会带着你、走遍巴黎每一寸土地,逛遍每一间店。」 苏凊文微微一笑,继续向她报告。 「翔出专辑了,再度出击,有相当不错的评语,专辑中,他为我们的故事写了一首歌,歌词里的你成了天使,守护在我们身旁,这个故事在网络、媒体发酵,我们的婚礼又红了一回。」 齐翔补充,「mv里面有许多张照片,婚纱照、游乐园的照片、日本一游照,还有沙滩上那个长长的足迹……你不相信奇迹,但是有网友说,你们的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奇迹……」 钟裕桥接下他的话,「翔的演唱会正在筹备中,学音乐的柔柔有机会上台当特别嘉宾,演唱会定在今年年底,会先办两到三场,到时候我会找时间从法国回来参加。 「他说要把第一排正中间的三个位置留给我们,翔考虑做个人形立牌,让所有人知道,你有多漂亮,我想直接把你的婚纱礼服放在座位上,阿董说,他想放一束你最爱的粉红玫瑰,你觉得呢?你觉得什么最能代表你?」 他们轮流说着话,这些话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并不是认为郁乔就在附近,但是,郁乔在。 她就坐在墓碑上面,穿着大桥亲手为她做的鹅黄色小礼服,她不喜欢高跟鞋,赤裸的小腿轻轻晃着,风带起,她的裙襬也跟着晃。 她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细细凝听他们的每一句。 她很高兴大桥正朝自己的梦想前进,更高兴翔的再度复出有很好的成绩,至于阿董……他眼角眉梢温柔的笑意,证明了那颗心仍然持续运转着,并没有因为她的死去,让他的胸口再度变得冷酷而坚硬。 拨开头发,她笑得惬意,她应该满足的,他们的存在让她生命终曲不至于缺憾,只是呵……人呢,总是有那么一点贪心不足啊…… 那个法国巴黎,她真想去探一探,她也想参加翔的演唱会,更想、更想……一直一直待阿董身边…… 轻叹,风扬起她的长发,模糊了她的视线,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郁乔转过头,一个妙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身旁,她竟然半点不知觉。 「嗨,你是……新邻居?」郁乔看看附近的坟茔。在搬进这里的数月里她没见过她。 女孩并不美丽,但有一双饱含智慧的眼睛,像是能够看穿人心似的。 女孩摇摇头,笑得有些空灵。「我的名字叫做奇迹。」 奇迹?那种她从来都不肯相信的东西?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女孩绷起脸说:「客气一点,我是神、是精灵,不是东西。对,你就是个骄傲固执又讨人厌的女子,你不相信我,我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费力气。要不是……唉,我这种神就是心软,有人信我,我只好出手帮忙。」 她的脸色变化相当快,一下子生气、一下子骄傲,看得郁乔失笑。 「奇迹」又不开心了,她闷声道:「我是苏凊文、齐翔、钟裕桥合力替你求来的,说吧,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相信奇迹吗?」 「再一次机会?」郁乔瞠大眼睛,惊喜立现。 难道她要让自己复活重生?要让自己回到阿董、翔和大桥身边?盼望浮上她眼帘。 她是超级业务员,修过厚黑学,对「奇迹」低头算什么? 郁乔连声道:「会的、会的,从现在起我相信奇迹、信任奇迹,我还要到处宣扬奇迹带给人们多少幸运……」 她长长说了一大串,说得「奇迹」心花怒放,马上忘记郁乔刚刚在她口中还是个「骄傲固执讨人厌的女子」。 「奇迹」笑了,跳下墓碑,对她勾勾手,说:「那么……跟我走吧。」 郁乔义无反顾地跟着「奇迹」跳下墓碑,跟着她穿过齐翔和苏凊文身边,走往地平线那端,临行,她回头望着三个正在干杯的男人,轻声说:「等等我,我们将要再见。」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金夫银夫糟糠夫 上》作者:千寻 2、《金夫银夫糟糠夫 下》作者:千寻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