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夫弄假成真》 楔子 腊月忙冬藏,岁阑迎新春,忽地爆竹平地响,堪堪闻春耕。 开春发岁後,因家家户户先前办年事已囤足了粮,使各户粮行在这当儿清闲得很,放目长街市上,粮行掌柜们多半支着脑袋,眯着眼睛频频点头。 「五稔粮行」当家孟维至在铺面看过帐目後,脚步一转,回了後院东厢房哄儿子午睡。 他执卷半卧,腾出右手在身侧小人儿的背上轻轻抚摸,感受掌中起伏越见平稳均匀,他垂目看儿子酣睡半晌,收起书册,下榻唤了婆子进来守房,出去铺面跟掌柜交代过後,便驾马往孟家田地去。 离城十里,风光似诗。他滚鞍牵马至树下,迈进茅屋取了农具下田。 唉咿哟哩!姐在房中织白绫,郎来窗外手操琴,琴声嘹亮,停梭便听哩! 停梭便听,一弹再鼓,教人动情!郎呀咿哩! 郎呀,小阿奴奴好像七弦琴上生丝线,要我郎君怀抱作娇声嘿! 辛勤耕耨间,传来山歌悠长回荡田埂上,田夫村妇随调对唱,词曲质朴,声声爽朗,引得那些闷头干活儿的农人也不禁连连嬉笑,为这反覆劳动的作业生出趣味。 笑笑唱唱,不知不觉云兴霞蔚,炊烟赶暮色。孟维至起身抹抹汗,与邻田农人挥挥手,他收拾耧犁,返回茅屋稍微清理下自己,再出门,却见天色阴暗下春霖。 他戴上斗笠,冒雨赶回家去,勒住缰绳一下马,衣衫湿透,袍摆尽春泥。 「老爷,周嬷嬷串门儿来了!」掌柜忙不迭出来侍候主子,唤过小厮拉马,笑吟吟道︰「周嬷嬷洗手不干多时,这会儿,莫不成给老爷说媒来了?」 他家主子性磊落、人俊伟,生意又做得稳稳当当的,家道非大富,倒也宽裕,虽是带着五岁小儿的寡夫,但也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若非他一早发了不欲续弦的消息出去,这三年来,粮行少不得要应付各路上门打听的媒婆。 如今倒好,可等到周嬷嬷这口俐齿的登门说亲了,主子也该为小少爷找娘喽,看他继续鳏居度日,徒叫人摇首直叹可惜。 孟维至笑笑道︰「言真与周嬷嬷要好,念儿又是由她接生的,看是探望念儿来了。」他毫不避讳提起亡妻言真,转头吩咐过下人多置双碗筷,遂回房更衣。 周嬷嬷名周月,乃浙江最负盛名的媒人,十年前凭她三寸不烂之舌,即使面对三户高门大士家,也有本事为他这白身小户讨着心仪的姑娘回来,近年虽与她往来不频,但她跟孟家存着有别旁人的情分,因此,大抵只有她敢上孟家门说亲。 他换过衣袍,来到偏厅,方从下人口中得知周月已陪着小儿玩了一会儿。 「爹!周奶奶给糖,我分爹一颗,这颗我待饭後才吃!」孟正念看见父亲回家了,立即冲去他脚下,仰着圆鼓鼓的脸蛋儿,奶声奶气的十分讨喜。 孟维至叫过周月,弯身接了糖,捞起儿子坐下後,趁他不注意,把糖偷偷放回他口袋里。 「人说父慈子孝,瞧瞧孟大爷和念儿就知怎麽回事了。」周月觑他那小小动作,笑道︰「念儿真长大了,瞧他跳上跳下的活泼劲儿,可真叫人忙不过来呢。」 孟维至摸摸儿子的头,眼神慈爱。「念儿坐不住,周嬷嬷这下午辛苦了。」 「不辛苦,陪他玩得开心,我也开怀。」她眼眸笑意深深。「男娃好动,顾起来难免累人,我瞧你府中尽是老仆,没个年轻女人看管孩子,如何说都是欠妥。」 言及於此,他再假装不解其意就未免太失厚道,唤过婆子同念儿洗浴去,孩子却抓紧他衣襟,赖在怀里不肯起来。 「孟大爷,依你我情谊,老身何须兜圈子?我心里有话,同你直说便是。」周月见他欲支开孩子,迫不及待道︰「当年能说成你的姻缘,我可是比谁都要高兴的,老身知你与言真情深,奈何缘浅,苦了孟大爷也苦了念儿打小没了娘。常云多子多福,孟大爷何不续弦?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家中没了主母,如何成得了一个『家』字?」 「嬷嬷好意,维至感激。」自觉孩子听不得这些话,可他想着正念才满五岁,该听不懂大人谈话才是,也就挥退婆子,温言又道︰「这些年都这麽过来了,往後仍这般过罢!婚配看缘分,子嗣看天意,我圆过心愿就不再强求。」 他对亡妻重情重义,此生不作他想,只想全心全意栽培爱子。 「孟大爷且听听谁家小姐罢!」周月早料得此回应,忙娓娓道来︰「是燕京『通寰标行』的三小姐,也是我的亲甥孙女,她人——」 「孟家家道小康,项家高门富户,实在委屈项小姐。」尽管无礼,他也急急打岔,耳闻过「通寰标行」的威名,他自知高攀不起这种人家,也实在没心思听项家小姐的事情,只纳闷周月怎地为千金贵小姐说上填房的千里亲事? 「瞧孟大爷谦逊!这温州谁不识你『五稔粮行』呀?」她掩嘴笑了。「凭此敦厚人品,难怪老身那些个同行直道你是块大肥肉,都抢着想帮你说媒呢!可不是怕了碰鼻,有损自个儿名号,才杵在一旁直跺脚!」 「爹!肥肉,大肥肉爹爹!」小正念手舞足蹈地乱嚷嚷,惹他爹尴尬。 「连儿子都夸爹好呀!」她乐了,伸手捏捏娃儿胖颊,随口道︰「孟大爷莫怪老身擅作主张,我早拿了你和孩子的八字去算,你爷儿俩都跟我甥孙女合上了,师傅还说她命格旺夫益子,你要娶了她,对你和念儿都是极好的。」 他失笑,想不到她竟连八字都事先算好了,这快人快语真真不减当年俐落。 「嬷嬷,你要是缺人选,我倒能帮着提个人才,扬州章氏油坊的大公子——」 「我不识什麽油坊大公子,只识得你孟大爷,也只信得过你。」打断他不中听的话,她忽而愁眉不展。「不瞒孟大爷,那个项家看似风光,其实……唉,你可晓得他们主爷、主母何故归天?」她压声道︰「我甥女说,是让家里人毒死的,凶手至今仍未伏法,她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儿子早送去娘家那儿就学了,如今也只好把女儿嫁了,她才安心。」 他目露惊讶,想不到项家有此内变内忧。 他不说话,周月顿生一计,满脸堆笑,嘴上却退一步道︰「老身懂你无续弦心思,这回你就看在我曾帮你说媒的分上,也帮帮我吧,我甥女只求把人弄出项家,待项家风波平定,咱们可以把人送回去呀,你就当给她个容身之地避祸吧。」 娶了人,再把人推出门?是何道理? 「这岂不坏了小姐名声?」孟维至只觉荒唐,正色道︰「断断不可为。」 「连性命都不保了,谈什麽名声?」她叹息。「再说,念儿有了娘,终归是好的,你一个男人家忙里忙外,哪里比得上有个女人持家的好?」 孟维至明白项家夫人得如此骨肉分离,忒甚可怜,但他再仁慈,也是个商人,做了这事,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可能惹上未知的麻烦,他何苦? 「念儿有爹就好,不必有娘。」他僵着脸,硬邦邦地别开视线,不去看她老人家那副哭丧脸,转而低头问孩子︰「念儿有爹就行了,是不?」呃,别怪爹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只管欢欢喜喜地说声好,人家周嬷嬷就不再为难爹了。 「爹,我想要娘!娘会陪我玩!」在爹爹愕然的瞪视下,正念笑嘻嘻道。 深深体会被倒戈是何滋味的父亲,愣愣地反问︰「那个……咱们念儿还有李嬷嬷跟张嬷嬷陪着,你忘了她们?」 「她们都太老!」嗯,周奶奶说得对,嬷嬷只陪他跑个一会子,都坐一旁打瞌睡去了,周奶奶还说,娘很年轻,有大大的力气陪他跑哩! 他听呆,这什麽话?儿子明明很黏那两婆子的呀,怎地突然嫌弃她们了? 「爹,小虎儿领着弟弟妹妹出来踢毽子,他们都为小虎儿拍手叫好,好威风!周奶奶说,有了娘就会有弟弟妹妹,我想要娘!想要娘!」 周月喜形於色。好小子!小小年纪就这般长记性,把她的叮嘱记得一清二楚,前途无量啊! 孟维至蓦地通晓,原来儿子跟周月学话了! 「孟大爷,你就行行好,帮帮我那可怜的甥孙女吧,先把人娶回来,让她避避锐锋,我甥女说了,不收大爷一文聘金,还会送丰厚嫁奁过来请你代为照顾。你也为人父,自明白我甥女那颗父母心,况且我甥孙女过门後,还能帮着照顾念儿,这岂非一举两得?等她能回家了,你就写休书,咱们除了好,绝不有二话。」 左一声哀求,右一声要娘,他被两老少左右夹攻,简直应接不暇,他推得了外人,却从未拒过念儿这块心头肉,这会儿如何是好? 他只得循循善诱,跟儿子解释有了娘,可不一定会有手足相伴云云。小正念听不懂那些道理,只听明白爹不愿意给娘,他觉着难过,嘴巴一瘪,眼泪掉了下来。 孟维至心疼了,拍抚爱儿哭颤的小背脊,软声安慰︰「有爹陪念儿玩啊!」 正念立刻哇哇大哭起来。爹说的陪他玩,都是把他抱上板凳教写字,那不叫玩啊!哇呜呜! 「可怜的念儿,没娘的孩子真真可怜啊!」周月添乱似的哀哀叫。 他抱着哭声越见放肆的儿子,头痛又无奈。 「我娶,我把娘娶回来便是,念儿不哭了行不?」儿子失控,他也失控,神差鬼使就范了,只求爱儿开心。 周月笑逐颜开,忙不迭说了好些贺词。 正念眨眨泪眼不哭了,小脸开花似的欢笑,犹带哽咽地嚷嚷︰「嘻嘻,我有娘了,我明儿就告诉小虎儿去!」 呵呵,他也要有弟弟妹妹了! 第一章 款语 我上辈子欠你什麽了?让你个煞星投生成我女儿?你先是逆生,害我几乎送命,然後克死你爹,再害我成了寡妇,我该你的吗?该你的吗?! 不过是个庶女,还想指望什麽好人家?没个自知分寸! 为什麽不嫁?你不嫁,想留在这里继续克我?你二哥八岁离家,就是为了避你个煞星!太母久病不癒,也是你害的,都是你这煞星害的! 我不用你孝顺,要孝顺就对你三娘孝顺去!我二房这儿没你个吃里扒外的女儿!你走得远远的,别想再踏进项家一步!你走了,璿儿才能回家,你走,快走! 我不要你归宁!走!你走!走…… 恶梦骤醒,项琳拥被而坐,浑身冷汗,她屈膝,张开手环抱自己,鼻端传来幽香阵阵,她望向拢进月光的窗棂,凝视那盆不知何时盛开的昙花。 那些疯狂的尖嚷犹在耳边回荡,她瑟缩着,双手掩起了耳,闻香静静淌泪。 一个月前,她乘坐孟家的花轿离开了燕京,南下远嫁温州「五稔粮行」,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为何仍摆脱不了娘亲的喝斥? 她打小就不得娘锺爱,除了因为她逆生,曾给娘亲带来性命之虞,也因为娘亲为陶冶人家的女儿,只识烧窑,不识女红,家中太母有见及此,便支使三娘教导她针线,然而,二房与三房长年积怨,当她与三房越见亲厚,娘亲就越厌恶她,将她视为二房的叛徒,多年下来,母女关系势同水火。 「小娘子怎麽了?」 犯困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伴随着细微的窸窣声。 项琳咬紧唇瓣,抹抹泪湿的脸,不敢发出一丝声息,但躺在她侧面床榻的婆子仍着了履,摸黑晃了过来。 「睡不着觉?老婆子给小娘子点灯,咱起来喝口水可好?」 就着微弱光线,她看着床边那抹黑影,稳稳心神,低声道︰「对不起嬷嬷,我有些怯床,过会儿就好了,嬷嬷睡吧,明儿还得赶路,别管我了。」 自她出了项家大门後,除了娘家的标夫和孟家仆护送这一程,就只有周月贴身跟随,不论在路上或栈房中,待她皆事事体贴周到,是个很尽心尽责的媒人。 「小娘子睡不好,我个婆子又如何安睡?」周月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将自己蜷成一团的项琳。「你是我第五桩说成的千里姻缘,忒懂你心不安,你有何话,尽管开口,我都同你说个明白,可别憋着自个儿难受呀。」 项琳摇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二话……嬷嬷歇着吧,我没事儿。」 她懂嬷嬷那是真心关怀自己,害她不能成眠,她过意不去。 「嬷嬷陪你说说话儿吧。」周月抚抚她肩背,道︰「那孟老爷虽大着你十五岁,但为人敦厚老实,尤其难得後院清静,连个通房妾室也没有,真真是个能过一辈子的男人,他除了儿子,今後只关照你一人了,况且孟老爷高堂不在,你少了侍奉公姥这关,只要服侍好他们父子俩,日子可比任何新娘子都要快活。」 今岁春季方说成的亲事,转眼夏季便嫁急,且又是远嫁,周月知她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内心自是不胜惶恐。 项琳倾听嬷嬷温言,心中一动,启唇轻问︰「嬷嬷,孟老爷的儿子……多大了?」相比为妻之责,她更为继母之职忐忑。 「你不晓得?」她口气讶异。 「我只晓得孟老爷的名字。」 孟维至,一名家赀万贯、鳏寡三年的粮行当家,娘亲瞒着太母收下他大笔聘金後,将她这煞星急嫁出项家门……她知道娘亲不喜欢她,但从没想过她会为了钱财葬送她的幸福,她哭过、求过,最终还是被逼着远嫁。 虽知女大当嫁,但远嫁是彻底割断了娘家那一点点的庇护,叫她这一生都难见亲人……思及此,她的心一片苍凉。 「你娘没同你提过?」 「没。」忆着母亲待她的种种,她喉咙一哽,嗓调变得冷硬。 察觉她的异状,周月心戚戚。 项琳不懂她娘在绝情底下,包藏着一颗如何煎熬的护女苦心,但她不敢随意解释,就连自己是她远房姨婆也不敢提,便是深怕在这当儿,项琳误认为自己与她娘是一路的,徒添怀疑,况且这桩婚事,是她提出有名无实的权宜之计,打发着孟维至才勉强成事,眼下更不可再生枝节。 「不打紧,嬷嬷同你说也一样的。」她笑笑,仔细道︰「孟老爷的儿子叫正念,佛经八圣道的『正念』,念儿五岁了,资性聪敏,就是贪玩了些,不喜读书,可倒也是个乖巧娃儿,真真得人喜的,小娘子贤淑,也定能应付的。」 她说得实在,并不靡然猛夸娃儿样样俱好,项琳略略心安,觉着嬷嬷是个值得信赖的明白人,忙跟她道谢。 周月笑了笑,掖着她躺下,忍不住又道︰「小娘子,你得相信老婆子为你牵的这条红线,可是稳稳当当的好姻缘,小娘子只管吃好、睡好,高高兴兴嫁进孟家门便是,前尘往事都丢开了罢,到了温州,你就是另一条路了,往後有孟老爷陪你一道儿走,给你作依靠,小娘子放宽心,莫怕呀。」 她一面安抚项琳,一面也没忘了孟维至对这小妻子另有打算,但谁会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在房里碰也不碰?她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将来真赶人出孟家门,待他们日夕相对了,独身多年的孟维至岂会不动心! 周月很是笃定,凭她眼光一手撮合的俪人,必是谁也不负谁的终身。 前尘往事……项琳心弦一揪,泪光盈盈,她侧身躺卧,泪珠渗进了软枕。 事已不由人,不应回首再思量,她该踏踏实实地步向眼前归宿,迎向即将面临的崭新人生。 十天後,孟家迎亲及项家送亲的大队伍抵达浙江,周月先吩咐项家人往孟家送嫁奁,然後尾随他们进了温州城内投宿栈房,歇了三天,项琳便在吉日清晓披上嫁衣,登上花轿来到「五稔粮行」。 有别於先前的默默赶路,今儿是浩浩荡荡的锣鼓喧天,引来道上多人伫足旁观。见花轿摇摇晃晃地过去了,众人不由忆起前些天项家抬来了六大箱笼进城,那队伍源源不绝似的走不到底,一片猩红,真真红花了众目,听闻孟家娶的填房乃燕京大户,新娘子虽为庶女,但那嫁奁的排场可教人钦羡极了。 乡亲正羡慕那风光出嫁的新娘子,此际却满怀惴惴,待花轿落地,充斥四周的巨大声浪扑面而来,掩在喜帕下的项琳,几乎听不清身旁周月的嘱咐,一时怯意更浓。 直到周月递来绸巾,新郎於另一端同持,并一路牵引她跨过门槛,双双走进堂屋三拜过,周月偕她入了新房後,她神绪仍有些恍惚。 这般喜气洋洋的折腾至今,一切总算尘埃落定,周月看着稳坐榻上的项琳,附耳过去,少不得又叮咛了一番话,直把人听得面红耳赤才罢休。 随後,她走到屏风外,弄妥了案上的酒瓶果品後,交代过项琳便出门了,留她独个儿等待新郎入洞房。 不知枯坐了多久,房门吱地一声开启了,项琳胸口一紧,挺直腰,屏息以待,凝神听着那道渐行渐近、显得有些跳跃不定的细微足音,心跳突突飞快。 眨眼间,她头上喜帕被生生扯了下来,歪了凤冠,银饰珠花打在脸上一阵吃痛,她低呼了声,睁眼赫见边上不是大老爷模样的新郎官,而是一个小男娃站上床前板凳,与她对望。 孟正念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女子,他方才看见周奶奶把他的娘送进了爹的房间,便趁众人都在前儿忙着吃菜饮酒,自行偷溜进来,想早些认识自个儿的娘,瞧瞧她到底怎生模样。 如今见了,只觉她比家里所有人都漂亮,也比隔壁小虎儿的娘好看,他心里欢喜,软软地唤了两声娘。 项琳惊神未定,待闻孩子的叫唤,方意会这是自己的继子,见他浓眉大眼,嘴唇粉嘟嘟的可人得很,她朝孩子一笑。「你是念儿?娘可晓得你呢。」 看见娘的眼睛像天上星星一样灿亮,嗓音有别於爹爹的雄厚、嬷嬷的沙哑,听着十分温柔悦耳,他小脸蓦地胀红,转头跳下板凳,跑开了。 项琳见他忽而跑急的势子,深恐他摔着了,赶紧起身追了出去,步履却僵在屏风处。 「怎地如此无礼?」 孟维至才踏进房,就见儿子从里头冲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条喜帕,他皱皱眉,将小正念抱起问了话,眼角瞥见一抹红影,他转首望去,歉然一笑。 项琳瞧来人一身喜红,想必是自个儿丈夫了,顿感手足无措,只知慌张垂目,不知对他作何言语。 孩子调皮,却是他的儿,自然只会轻责,但他可会恼她丢了礼节,不等他人到,便擅自下了床榻? 「念儿顽皮,教你见笑。」他抱着孩子走到她跟前,见她浑身一颤,抬脸向自己扯出笑容,却是满目仓皇,他看在眼底,心头起了些许怜意。 她无处可逃,强迫自己落落大方与丈夫对视,扬眸一看,发觉他虽年近而立,但未透出半点老态,肤色偏褐,使他俊雅的面貌添了分英挺之气,眼神煦煦,连带嗓音也渗出一股暖意,教她纷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他态度敦睦,令她不再惶惶然,想到这是自己要跟着过一辈子的丈夫,她不免好奇地盯着他瞧,心头漾出几分羞涩。 除了亡妻,孟维至从未如此靠近过一个女子,看项琳堪堪及他胸口的娇滴滴个儿,明眸善睐,丹唇皓齿,脸上纵然化了精致妆色,仍难掩稚气,再想起她的身世,得委身远嫁才可避过家中祸事,心里那点怜,益发浓郁起来。 「你这般长途跋涉可是辛苦了,往後自管好好待下,需要什麽都同我商量。」 项琳正思索该对初次见面的丈夫说些什麽,不料他开口道了这番话,她点点头,说︰「我也会照顾好念儿,莫叫老爷操心。」 原本趴在父亲怀里害羞着的小人儿,听到娘提起自己了,不禁转过头来,巴巴地看着她。 「娘。」他踢踢小脚,示意爹放下自己,然後过去扯着那方艳红裙摆,小手伸进口袋摸出两块酥糖,仰起小脑袋,叫娘吃糖。 那张既是讨好又是可爱的小童颜,纵使陌生,也勾出了项琳满腔疼爱,毕竟她早就做好当继母的准备了。 「念儿也吃。」她蹲下身,喂了他一块糖,再把另一块送进嘴里嚼着,拿过他手上的喜帕,仔细拭擦他沾着糖渍的小手。 她瞧着是个喜爱孩子的人……孟维至不觉松一口气,当下更放心让她待在孟家。 起初答应周月後,他再三思量,认为让项琳以远亲的身分接来暂住更为妥当,终被周月拦了下来,道他本是出身偏房、自立门户的庶子,谁都晓得他娘带着他与本家及娘家断绝了往来,这是打哪儿来的远亲?只怕闲言碎语逼得姑娘家更是见不了人,而且他也赶不及关住儿子的嘴巴,正念逢人便道他爹快娶娘陪他玩了,乡里一声挨一声的恭喜,若生变节,确实欠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没计奈何,只得扛了项琳这责任。 况且儿子那般期待她到家,而今她也主动许诺照顾儿子,他亦将予她容身所需,这便是求仁得仁,日後且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吧。 「娘……」擦过手,小正念揉揉眼,学小虎儿的妹子对娘亲撒娇的模样,嘟起小嘴说︰「念儿困,想睡觉。」 项琳睁大眼,有些不知所措地仰望面前的男人。 她该抱孩子上榻吗?那是她与他的喜床…… 「戌时不过就累了?念儿吃过了再睡。」孟维至上去抱过儿子,疑惑这素来跑兔子一般的娃儿何以早早喊困?视线不意掠过项琳目中紧张之色,莞尔道︰「你整理整理,咱们在这儿开饭。」 她点头称是,起身回到屏风後,摘下厚重的凤冠对镜理容,不容她多想夫君这番不合礼节的安排,片晌便听到外头有人端来了饭菜,连忙出去就位。 仆妇在旁忙活,不免好奇地看了看新任主母,瞧她生得一副娇俏好模样,真想不透主子既已拒了外边宾客闹房,何以又抱了少爷过来打扰自个儿的洞房花烛夜? 「孟老爷就是体贴新夫人,晓得新夫人折腾了一日,这便给人开饭来了,得孟老爷这般周到,咱新夫人再千里迢迢也值了。」 周月笑呵呵地跟了进来,迭声夸耀新郎官,叫新房内外的下人听着也笑了,即刻见怪不怪主子乱了规矩,不合卺洞房,反倒携了少爷来拜见新娘亲呢。 孟维至晓得她这是免得由人生疑才刻意吹嘘的话,故只微笑不多言,项琳却是越发心安了,毕竟初至孟家,便得丈夫如斯关照,只觉渴望安定的心,有了苗头。 新房之内,人人各怀心思,谁都想尽好本分,安生无事。 用膳过,周月主动牵了正念离开,一老一少频频回首。 老的在感慨这洞房夜怕是成不了好事,可倒也证明孟维至是守诺君子,项琳与他来日方长,两口儿肯定会越过越好。 小的则想着︰明儿个该同娘玩些什麽好呢? 仆妇收拾好案桌,向老爷夫人说些吉言就离开了,新房顿余他们二人相对。 项琳眉眸低垂,静待丈夫动作,心中既慌且羞,不想孟维至只是泡上陈茶同她消食,并无别的举动。 「你没带个丫头来?我替你寻一个回来侍候?」他忽而一问。 「多谢老爷关心。」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她卸下内心重重不安,扬起倩笑,积极道︰「家中祖母管教甚严,生为女子便不是饭来张口的主儿,我会操琴女红,也会炊爨浣衣,妇人该做的都会做,只是未曾带过孩子,将来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老爷多提点,妾身定努力改进。」 除了夫家非要不可的嫁奁,她不要项家任何一件物事,连自幼侍候的丫鬟也摒了去,就这麽孤身嫁往异地。 嫁进孟家後,她这辈子已无别的退路了,讨老爷欢心、照顾好继子,全是她该做也务必做好的事。 她那般认分,且带着仰人鼻息的谦卑,再看她音容温顺,全无大户闺秀的骄气,孟维至心一软,目色更柔上三分。 「我平日在外走动顾不上念儿,往日让婆子带着娇纵,叫念儿淘气,你带着他,倒不必事事将就,教他懂得敬老尊贤的道理就是,其余的,我当亲自调教。」他和颜温厚,诚恳又道︰「你非仆役,无须做那种粗活儿,在这儿尽管放宽心过日子,假若念儿难带,交给婆子便是,你人在我处,没有操劳的道理。」 过门是客,他不会勉强她带孩子,可如果她能替代他陪伴爱儿,那麽,让她安稳顺心就是他的报答。即使她帮不上忙,但只要她身在孟家,他身为当家主子亦必庇护她。 项琳听得怔怔的,心坎似被什麽慢慢填塞,半晌方回神道︰「多谢老爷关照。」 虽未真切了解夫君性情,但他言语如此恳切,眉宇之间一片温柔敦厚,在在暖人心扉,叫她不由自主打心底生出感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如今不就是这般情状?得到夫君关怀,她放下了远嫁之忧,并有了更大的信心去融入这个尚且陌生的夫家。 她叫他老爷,那他该如何称呼她? 孟维至略一踌躇,温声道︰「我长你许多青春,在人前唤你娘子,人後唤你妹子,可好?」 他俩只是台面上的夫妻,今後称她娘子实属情非得已,他不想她误会自己占人便宜。 她不知他语中所意,又是一怔,心窝像被割了一刀,生疼。 妹子……她头上两个哥哥都这麽叫她的,但同胞二哥在她六岁时被娘亲送去外家就学,而大房的大哥长年不在家,与她这二房女儿的关系又疏淡,能叫她妹子的人,纵是血亲,又似有若无。 她忽而有些想哭。 娘亲背弃了她,兄长与自己又无亲厚的手足情谊,好似她真是煞星,命该如此…… 「都听老爷的。」极力忍住了泪,她掀唇,把那些源自项家的苦楚全埋藏起来,永不翻开。 不论过往如何,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以後唯一的亲人了。 孟维至颔首一笑。 「时候不早,先歇了。」 项琳心跳一促,见他语音一落,已起身往屏风後走去,她站起来,怯怯地跟了进去。 周嬷嬷说她明年才及笄,眼下还小了点儿,并不急着圆房,可若然老爷兴致来了,她也不得拒绝,叮嘱她尽心伺候就是了……思及此,她绞紧十指,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上榻,回头我吹了灯,自去躺凉榻。」 才低首走到床边,便听他这麽吩咐,她抬眉,看见他拎着枕头向她微笑,态度可亲,一下子便驱散了她的心慌胆战。 「咱们若是分房了,面上不好看,我也怕下人不当你是回事儿,往後要教妹子委屈了。」她脸上尚残留紧绷之色,对於两人不得已同房,他少不得好好解释。 「老爷想得周全,我哪里会委屈?」她微微低首,感激他的体贴,又暗忖虽不与他同枕,但两人到底共宿一室,这教她脸上一时羞色更厚,只听心音又鼓噪了几分。「我……我替老爷搬被子,怕夜里受凉了……」红着脸言毕,她自觉理当作出妻子该有的回护,弯身搂了一怀被子。 她手脚麻利,孟维至未及客气阻挠,她已抱起被子朝屏风後的凉榻去了,他看着床头那个属於她的香枕,转身打开了箱笼,取出平日备用的被子,铺上他独眠三年的床榻。 晚风送凉灯生晕,映照墙上喜成双。 烛下未能成双的一对新人,各自收拾了下,就寝了。 安躺软褥上,项琳凝望黑漆漆的帐顶,心情仍有些忐忑,但回想夫君频以笑颜相待,一双眸子总溢出煦暖光芒,她唇上绽现淡淡笑痕,拉高被子,将自己包了个严密。 被窝里清清爽爽的味道,一如他形容磊磊落落,叫人舒心,她反覆细味他的言语,只觉踏实无比,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加上舟车多日,终不敌困乏,须臾沈入黑甜梦乡。 孟维至心胸澄明,对项琳没甚弯弯曲曲的心思,独念发妻故去,所幸遗一子伴随,个中得失,不论喜悲,皆已圆他心愿,周月实在功不可没,故此,他对她一直心怀感恩。 这般大张旗鼓地迎来她的甥孙女後,他会遵守承诺,多帮衬她这位落难亲人。 随遇而安,也是心安理得。 他合眼,沾枕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