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 第一章 「春光无限好,我好似看到,粉色的云雾,巨大一片,笼罩在那方……」 那方,粉嫩多娇,有情人儿,双双对对,依着、偎着,不时吐露几句甜言,无意道来几声蜜语,比九龙子口中咀嚼的食物,更加甜腻、绵软,听得他……食之无味。 索性抱着一篓海果,躲到这处来。 这处,孤家寡人,数量为二,他一只,还有排行第八的哥哥一只。 「粉色云雾?有吗?」八龙子认真瞟去,啥也没瞧见。 「有呀,正罩在哥哥嫂嫂们的脑门上,每一对都跟着一朵。」九龙子嘴里塞满满,边嚼边回道。 别人是乌云覆顶,他们倒好,粉绵绵的情雾。 八龙子试图再看,盯得双眼发直,眼前仍是同样光景。 「八哥,我是指氛围,不是真的有粉雾啦。」九龙子知道他误解了,补充解释。 「……我还在想,云雾有可能是粉色的吗?」八龙子露出一笑,收回目光。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这是他认知中坚定的信念。 九龙子取了颗海果,递过去,两兄弟同坐海岩上,啃起果子。 九龙子吐掉籽,也吐出一声叹息,俊致的脸庞有一抹无奈:「八哥,只剩我们两只了……」 「嗯?」八龙子神态悠懒,黑发梳绑,任由海潮拂弄。 「没伴的。」 「哦。」八龙子毫不在意,眸因带浅笑,微微细眯。 「真怕父王把脑筋动到咱俩身上。」九龙子手托腮,神情无奈。 不是羡慕哥哥们成双成对,只是担心成为父王逼婚对象,日日听父王唠叨,念得他耳痛。 「父王近来有媳万事足,应是无暇管我们两人。」八龙子倒很乐天。 何必庸人自扰,烦恼没有之事。 人生已经够灰暗,还是悦乐些的好。 「切!八哥你都不知道,那天我听见父王嘀嘀嘟嘟,说着『再来,就轮到老八和小九了』……」害他毛骨悚然,心中不祥之感汹涌澎湃。 「无妨,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守仙树,在那里……父王叨念不着。」八龙子笑呵呵。 九龙子瞠眸,大嚷:「呀!八哥好诈!我也要同你一块儿去!」 仙树植在海仙洞中,洞外有巨大石门为屏,力大无穷的八哥才能轻易开启,门一闭,谁也进不了洞中,里头安宁自在,是避难的最佳场所。 「不行,你会吃光仙果。」八龙子断然摇头。 「我才不──」话说得太满、太快,九龙子嚼到舌尖,好痛! 看吧,谎话不能说,现世报,马上就到。 说他不会打仙果的主意? 鬼都不信! 放小九进海仙洞,满梢的仙果,哪还有渣在? 「那些仙果,颜色乱七八糟,一吃错,小命都可能给吃掉了。」并非吓唬小九,八龙子全是实话实说,所以不带小九一块儿去,是为小九性命安全着想。 「一整把果丛七彩缤纷,能下肚的没几颗,万一错摘了毒性最强的,一吃毙命,仙果也变鬼果。」这些谆谆教诲,九龙子倒背如流。 只是,若有机会试吃,他还是可能……拿命去赌。 性命诚可贵,美味价更高。 毕竟仙果摆眼前,不吃,愧对自己。 「听说只有红色仙果无毒,挑红色的吃,准没错。」 「是有这等说法。」八龙子点头。 但也非指其余仙果皆带剧毒,完全不可食,只是作用不同,有些奇症正需毒仙果来治,所谓「对症下药」,正是仙果奇特之处。 「那八哥摘几颗来吃吃嘛。」九龙子一脸垂涎,露出希冀的讨好神情。 闻言,八龙子双眸深眯,一脸玩味,唇角噙笑。 「八哥摘的,你敢吃?」 只要小九点个头,他很乐意摘哦,区区几颗仙果,摘了也没人知道,这是兄友弟恭的最高境界。 九龙子本欲点头,及时想起八哥的「异能」,脑袋一停顿,挣扎於「毒死」与「吃饱」之间…… 过几天,惊蛰说要带好吃的给他,若还没嚐到,便先给八哥毒死,算算也太划不来。 惊蛰带来的东西,总是无比美味,光想到口中就津液泛滥。 要死,也得吃完再死。 「呃……还是算了。」九龙子忍痛婉拒。 没仙果吃,啃啃海果过瘾,聊解食慾,九龙子连嗑数颗,把胃囊填满满。 咬果声爽脆清亮,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乱聊着。 远眺海景,恬然悠静,一派和平无扰,海潮波动,送来拂暖,海底城的这个午後,闲来无事不从容…… 可惜不到半刻,宁静遭人破坏。 海兽凄厉惨叫,尖锐、刺耳,划破海底清幽。 大受惊吓的海兽,逃窜速度快若闪电,一溜烟往上空游走,化为小小黑点,直至不见踪影。 「又是一只被老祖宗吓破胆的海兽。」九龙子司空见惯。 「把城门开在骨骸口部,牙尖齿硬的,确实吓人。」八龙子笑颔首。 首代龙主威武,确实震慑,即便躯化白骨,亦能赶跑胆小之辈。 「好像……不单单是只路过的海兽。」 九龙子努努下颚,点向海岩之下吵闹的一群。 一名鱼女气急败坏,挥着双臂,朝海空嚷着:「畜生!还不快回来!怎给挣脱了藻藤,逃得这麽快?!」 跑远的海兽,早已喊不回来。 「这下……怎麽办?」另一名鱼女满面愁容,扶在巨大螺轿旁,不知如何是好。 螺轿以巨螺壳为材,与海城居住用螺居属同一种族,但体型略小,里头可容空间,约莫一间雅阁。 要将一间小房拖行在外,非得靠海兽的蛮劲才能办到。 「没有海兽驮行,咱们不可能拉动螺轿……城门口就在眼前,还是……请小姐下轿,步行过去──」 话一出,轿内传来拍击几桌之声,重,且威怒。 相较於拍桌声,接着出口的斥喝,却是女娃儿嗓,绵柔,轻软。 如此甜绵之音,竟带狠厉,不留情面: 「说什麽?!自己掌嘴!」 鱼女几乎是这才反应过来,惊觉失言,连忙跪下,掴着脸,求着饶。 「去城里叫人哪!叫他们派人来扛螺轿!」轿内女声骄横下令。 自掌嘴巴的鱼女,没等到主子说停,是决计不敢停手,只得由另名鱼女奉命行事。 深谙主子脾气,鱼女不敢怠慢,飞快游去。 居高临下的九龙子,瞧至此,管不住嘴,吐出嘲弄: 「哪家的疯丫头,这麽凶恶蛮横,使性子使到咱们家门口?」声量不大,没传到下头去,仅止兄弟闲聊。 「那豪华螺轿,非寻常人坐得起,而且……有些眼熟。」八龙子眯眸,想再瞧仔细些,搜寻记忆之中,螺轿的拥有者。 「听八哥这麽一说,我也觉得耶……」 随即,答案揭晓。 再折返的鱼女,领来守门的虾兵蟹将,虾蟹两人单膝而跪,道出的敬称,将轿内女娃的身分,喊个明明白白。 「龙女金安!请龙女稍待,属下这就将螺轿拉进城!」 龙女哪…… 不意外,龙家人的血统,傲慢不过是基础。 只是,是哪一只呢? 八龙子与九龙子互视一眼。 「无双。」两兄弟异口同声,坚决,笃定,没有怀疑。 定是她,只会是她,绝对是她,不是她才有鬼咧。 「那丫头跑来龙骸城做什麽?」九龙子环臂抱胸,歪着脑袋思忖。 平时只有重要大宴,才会见着的「表亲」,龙女无双。 一表三千里,彼此见面,点个头,扯个虚笑,除此之外,不亲不热络,谈不上交情,更别说亲情。 今日既非寿宴,也不到年庆,她会大驾光临,可真稀罕。 虾蟹两将拉起藻藤,使尽力气想拖动螺轿。 奈何螺轿极沉,文风不动,两张青脸拉成红脸,也不见螺轿移动半寸。 两人气喘吁吁,无比狼狈。 「两位大哥,加把劲……」鱼女心急,担心这等进度,会惹主子大怒。 「在加了嘛……」虾兵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用力再用力,使劲再使劲,虾臂难撼千斤之重,蟹螯难推万两之累。 果不其然,不愿久耐的轿内骄女,出声责骂:「我要你们去找海兽来,叫这两只废物做什麽?!全龙骸城里,没半只海兽能使吗?!」 「有当然是有,怕去牵海兽过来,还得让龙女久待,不如这样,属下去取小轿,扛着龙女进城,可好?」蟹将好喘,还得敛藏疲样,不敢表现在外。 「不好!我就要坐螺轿进去!」龙之骄女,毫不屈就。 鱼女在一旁猛使眼色,摇头晃脑,示意他们别胡乱说话。 虾兵蟹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懂龙女在坚持什麽。 换上小轿,又不劳她亲自动脚,纤趾不染尘、裙带不沾土,他们会扛她进去呀! 无语问苍天,抬起头,想瞧瞧能不能有神蹟降临,赐只海兽什麽的……否则去城内牵海兽,层层关关要打通,还得费上半天功夫。 这一抬头,神蹟没有,海兽没有,倒看见了八九龙子正悠哉啃果子。 天不赐海兽,倒赐了神兽! 而且,一次两只! 「八龙子!九龙子!」虾蟹心喜,唤得大声且热络,精神抖擞。 「啧,被发现了。」九龙子本准备纯看戏哩。 八龙子也只是点了点头,没站起身,没挪抬尊脚,没打算插手。 「龙子来得正好!龙女的螺轿动不了,搬不进城内,可否请龙子相助?龙子法力无边、威武厉害,这等小事,对龙子来说轻而易举──」虾兵连忙谄媚道。 「叫她自个儿下轿,走进去就好啦。」九龙子嘴塞果瓣,满口汁液,仍无损他的俊俏,他伸舌舔去唇角果液,瞧得两名鱼女双眼发直,全都呆傻住了。 九龙子吞下果肉,才再道:「轿里是无双妹妹吧?我可不记得无双妹妹那麽娇弱哦。」 曾把他家四哥过肩狠摔,又与二哥战上几轮,「娇羞婉约」、「弱不禁风」这些荏柔,没她的份。 现在扭捏什麽呢,不是矫情,便是存心欺负下人。 「龙子误会了。我家主子……因为受伤,特来求助魟医,不方便下轿──」鱼女代为解释。 「要你多嘴!」轿内传出重斥,鱼女肩一缩,噤声敛语。 「受伤?伤到哪了?」九龙子问,好奇胜於关心。 脸吗?花容月貌破相了,无颜见人,才死不下轿? 「不用你们管!」龙女无双口气不闻松软,倔且冷硬。 九龙子双臂环胸,直率说道:「现在城里所有海驮兽,全带去满茵谷野放、休憩,叫我们别出手管,那你恐怕得在城门外,耗上几个时辰动弹不得。」 此话属实,不是恫吓。 海兽虽是豢养,仍具野性,不适合镇日关着,需给予足够空间活动跑跳,定时牵着牠们去野放,是龙骸城的惯例。 「……」轿内无声,隐约听见鼻息哼哼,却不答腔,沉默了许久,氛围僵持。 八龙子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以唇形气声问着鱼女:「她伤在何处?」 鱼女不敢出声,只是迅速指向腿部。 八龙子明白了。 能使高傲的龙女,全然不愿见人,连离轿都不肯,想来伤势不轻。 「八哥,你做什麽?」 九龙子见八龙子弯身,双臂托住螺轿,也跟着跳下,不解地问。 「把她扛进药居。」八龙子回道。 第二章 「她都说不用我们管啦。」干嘛这麽热心?这等良善,九龙子便无。 「再怎麽说,也是远房表妹。」 「这一表,表得可远了。」族谱要算好久,才算得出彼此辈分关系。 「举手之劳罢了。无双,坐稳了。」 八龙子甫交代罢,手一抬,沉重的螺轿,在他掌中轻似鸿羽。 他抬举起来,扛上肩头,彷佛那不过是袋乾草。 轿内发出惊呼,小且短促,仅仅一声,很快咬住唇,忍下示弱的怯叫,但没忍住嘀咕,八龙子听见她说:「叫人坐稳,却不给人反应时间,说抬就抬,怎可能不吓到……」 不似先前气焰嚣张,不得理也不饶人,她的咕哝细小、绵软,带点埋怨,又不是真的动气,听来……倒颇像娇嗔。 「那可真抱歉了。」八龙子为此致歉。 「……你听到了?!」不见娇面,也能听出她一怔,别扭问。 「螺壳薄,我又靠得近,听得很清楚。」 他跟她相隔薄薄螺壳,轿内动静,一点也不隐私。 所以,此刻她冒出的那声「啧」,他也听见罗。 换成别人,或许会对她的不知感恩备觉生气,但八龙子不会,他脾气甚好,此类小事从不上心,更不介怀。 壮硕的臂膀裹在袍里,裹不住他一身劲力,连轿带人扛了就走,不闻他喊重,也不见吃力颠簸。 轿身平平当当,比海兽拉曳时更加牢稳。 就连九龙子大剌剌地坐上螺轿轿顶,成为累赘,让八龙子一并扛着,亦不构成阻碍。 「八哥,你真是太闲了。」九龙子跷脚,坐姿懒逸。 「今天确实不忙。」八龙子笑颔首,不将九龙子的嘲弄当成一回事。 「她又没求我们帮忙。」九龙子不在乎被无双听见,当她不存在一般。 「是我自己多事。」 「她虽是表妹,但一点都不熟呀。」压根不用多加照顾,况且她给人的感觉,也不是讨人怜爱的「妹子」。 「药居不远,几步路就到了,熟与不熟无关紧要。」 「八哥,你干嘛这麽好说话……这样很容易被欺负哦。」 人最爱挑软柿子吃了,八哥就属软柿子的一种,心软,耳根子软,徒有一身肌肉硬。 「小九,你多虑了。」哪来这麽多联想? 九龙子拆了颗糖,卷入口中,糖饴硬香,却甜不了他的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龙善……被当成驮兽,还没见有谁诚心道谢哩。」 他就是说给轿内人听的! 还不快跟他八哥说谢?!想白白让人做苦力,扛着她进城吗?! 九龙子自己也未反省,他坐在轿顶上,同属此类。 「……」轿里没传出半点动静,倒是两名鱼女不住地谢着。 「感激龙子帮忙,否则,我们真不知如何才好。」鱼女心诚意切。 「谢谢八龙子,也……谢谢九龙子。」 虽然後者啥事都没做,但略过他不提,又怕失了礼数,鱼女只能一并颔首道谢。 「不用多礼,药居就在前头。」 八龙子脚程颇快,不费多少时间、不掉半滴汗水,便将螺轿抬到目的地。 放下螺轿,八龙子问上一句:「需要帮忙……抱你进屋里去吗?」 「不要!」 传来的拒绝又快又笃定,生怕回答得迟些,他就会强行打开螺轿,抱她出来。 「那麽,你们照顾好自家主子。」八龙子也不强人所难,抬头见九龙子仍坐在轿顶,一副没想要走的神态,八龙子出声唤他:「小九,走吧。」 「再等会,我想看看她扭捏什麽?」九龙子摆明想等在这儿,要盯着无双瞧,瞧她故弄啥玄虚。 死都不愿下轿,嗯……真有趣,哪能此时走,一定要留下来看! 八龙子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心眼真坏,明知无双介意,也不懂得回避,非得踩在人家痛处之上,小九这恶习,怎麽改不掉呢? 「小九。」八龙子再度喊,这回淡笑补上:「听说老三刚回来,带了好多陆地食物,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说完,还当真走掉了。 轿里,无双不动如山,没有离开迹象,另一边的八哥,渐行渐远──似乎,象徵着陆地食物,也离他远去…… 与食物一秤,无双连颗蒜也不是,没空理她! 「八哥!八哥等我!我一块儿去!」 九龙子麻利一跃,连忙追去,怕迟了,便嚐不到美食。 直至两名龙子离远,远到不见身影,螺轿的小门缓缓开启。 轿内探出柔荑,纤实、修长,并非一双不沾阳春水之手。 「走远了吗?」轿内传出问声。 鱼女见状,忙不迭上前,伸手搀扶,一人一边,扶出一名妙龄女子。 「是,已瞧不着踪影了。」鱼女答道。 女子既瘦也高,身裹黑鲛绡,剪裁俐落,偏似男装,领口缀上金色海绒毛,在海潮拂撩下轻曳,如暖风吹过。 削薄的短发贴在鬓边,不若女子青丝如烟、长及腰臀,短发间毫无赘物妆点。 她正是龙女无双,两只龙子口中的「远房表妹」。 她面容清丽,眉扬鼻挺,带几分倔气,双眸炯亮水灿,五官精致端正,称得上是美丽的,只是稍嫌冰冷,添加了些许距离。 可是即便倔气,此刻却掩不住狼狈、难堪。 她紧蹙双眉,由鱼女架在肩头,举步维艰,吃力费时,才有方法下轿。 但就算下了轿,她也无法凭己之力,稳当地站立起来。 因为,她的双腿,残的。 裙摆盖住了它的伤痕,却盖不住它的无力、它的虚软。 她恨这样的无力!这样的虚软! 若能够,她不要任何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幸好遇上龙子。」鱼女之一想藉此话题,转移无双蹒跚的窘状。 「是呀。」鱼女之二轻轻一笑,面红腮润,打从方才便是粉扑扑的:「……九龙子生得真俊,一脸稚气,相当可爱呢。」 「但性子不好。八龙子倒热心些。」鱼女之一另有见解。 「八龙子是一脸好脾气样,若他的个性,配上九龙子外貌,便无可挑剔了。」 「你还想挑剔人家呀?那是龙子,身分尊贵,他不挑剔你就万幸了。」 「我实话实说嘛,双龙并立,谁的第一眼不是落在九龙子身上?八龙子没他显眼呀,就算八龙子衣色华丽鲜艳,九龙子一身浓墨,仍是胜出。」 「你刚也瞧见了,九龙子可不给人好脸色。」 「谁教九龙子是么儿,最最受宠、最最骄恣,那是他的本钱呀。」 两名鱼女各有偏好,越说越肆无忌惮,比较起两位龙子的优劣来。 无双打断她们,冷冷淡淡地,嗓寒如霜:「说够了没?动作再不快些,还想让多少人看我笑话?!」 确实,药居周遭已有数名学徒纷纷投目而来。 好奇她们的身分,也猜测她们的来意,议论纷纷。 鱼女相视一眼,敛口,不敢再造次,赶紧搀无双入内。 她们主仆三人为治腿伤而来,在她所居海城,已看遍老老少少的医者,对她的伤势只是摇头。 不得已,转而求助龙骸城,希望城内有医术更好的大夫。 虽然她对此……不抱过度希望,却也不想太快认输。 屋内,魟医恭敬迎来,立即指挥徒孙搬来舒适卧榻。 「快些扶龙女坐下。」 「叫他们都出去。」半躺在卧榻上的无双,谁也不瞧,容颜冷若冰霜,命魟医清除闲杂人等,她不要被太多双眼盯着看。 「没你们的事儿了,全下去吧。」魟医赶人了,徒孙一只只离开,直到只剩魟医及龙女主仆三人。 无双以眼神示意,让鱼女将长裙撩起,露出亟欲掩藏的残腿。 「这……」魟医瞪大了眼。 无双睨他一眼,轻吐四字:「融筋蚀骨。」 「果然……」魟医面有难色,脸上嵌着苦恼,但仍是道:「请容属下先为龙女诊视……」 无双对九龙子的记忆,较八龙子深得许多。 九龙最末,宠爱却绝非敬陪末座。 九龙子骄恣、傲视,源自天赐的优势,无论容貌、无论身分,他有骄纵的本钱;另一方面,也是众人疼宠出来,全龙骸城内,谁不顺着他、谁不让着他、谁不将他当宝一般,捧着、供着? 而八龙子…… 他的面容,无双想来有些模糊。 费了些功夫,才将他的模样拼凑出来。 他光芒内敛,不特别多话,但亦非词穷之辈,不属沉默寡言。 在那一群龙子兄弟中,不算突出的一个,唯一独特之外,呃……大抵便是衣着了。 约略记得,八龙子有个矛盾之名,一字威猛无比,一字,却谦抑微缩,正如同他给人之感。 其名唤-- 「霸下……」她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咦?痛吗?」 正为无双检查伤势的魟医,停下诊视之举,以为她喊疼。 怎么……突然喊出他的名? 无双怔着,飘扬的思绪瞬间止步,也才发觉自己身处药居之中,魟医正为她检视腿伤。 「不,不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她眉宇锁霾,小脸灰暗暗的。 无论魟医在她腿上如何使劲捏、掐、按、揉,她的双腿就像是与她分离,不属于身上一部分。她冷冷瞧着,仿佛那是别人的腿…… 正因为不痛,她才会分神,不经意想起霸下这一位「表兄」。 「若不会痛,才属坏事呀……」魟医忧心忡忡。 「无法治吗?」向来口吻淡淡的无双,问出这句话时,也难免扬起嗓音,毕竟这攸关她下半辈子,残与不残的结果。 「属下不敢断言……既是受图江龙爷所托,龙王亦吩咐过,定要尽心医的,属下自当倾尽全力,不敢有所怠慢。龙女也别太早灰心,举许一阵子的治疗,会逐渐好转……」 魟医话不说死,不打击无双信心,一方面也是医者态度,不到最后,不轻言放弃。 「你说的这些……还真耳熟。」多少医者口中,听过无数次。 兴许、兴许、兴许……全是安慰之词,不真切,不确定,谁也无法保证。 「治病不能操之过急,保持心境愉悦,也是良方一帖。」魟医说着。 无双扯唇,露了个冷笑,算是回应。 「龙主已交代下去,腾出观景园让龙女入住,那里离药居不远,正好就近医治。」 「……我也累了,今日便先这么吧。」无双淡拢的眉,始终未曾舒展。 「属下派人送龙女过去。」 魟医拂掌,招来两只龟这徒,扛来小轿,安置无双坐上。 药居与观景园不过一长阶之距,她也不在意能被多少人瞧了笑话。 闭上眼,关起耳,此刻身后飘来的议论,隐隐约约,日后还会少吗? 「怎会伤得这般严重?这辈子都只能让人扛着了吗?」 「龙女心高气傲,最喜习武,这下伤了腿,连站……都是大问题了,可还如何练?」 「听说,她一怒之下,削了一头长发。」 「拿头发出气,也换不回双腿呀……」 爱说便去说吧,待她双腿痊愈,那些人不就乖乖闭嘴了? 她还抱持着希望。 她没那般容易便被打倒。 她一定会再站起来,凭她自己的力量。 她被扛着进来,最后,要抬头挺胸,走着离去。 她绝不瘸一辈子! 饮药、针炙、热敷、浸浴……种种方式,一再尝试,按照三餐办理,已月余过去,无双的腿伤却不见好转。 第三章 扎再多针,酸软不觉。 敷再热辣的膏,刺痛不觉。 泡再久的药浴,暖热不觉。 无双生起气来,砸了汤碗、洒了饭菜、骂跑了鱼女,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足足两日。 「真是不合作的病人……怎不学学八龙子您?」 魟医唉声叹气,除了摇头,也别无他法,反观时辰一到,无须三央四请,自动自发上药居喝药的八龙子,弥足珍稀嘛…… 「说谁呢?」八龙子喝一口药,配一颗酸梅。 「还能有谁,无双龙女嘛……」提及她,魟医一脸复杂,满肚子怨言,又不好说太多,毕竟是主子一家亲。 八龙子扬眉,搁下药碗,问:「她还在城里?」 先前他去了海仙洞,偷闲十来日,昨儿个夜里才回来,自是不清楚。 「治腿哪能这般快?」而且她的腿伤,还不是易愈的伤法。 「她的腿,是怎么回事?」 「眼下是残了,状况不乐观,但还不算没救,偏她又没耐心,试了一个月,就以为能活蹦乱跳,又不是在吃仙丹……」 腿,残了? 难怪当日,她连下轿都不愿。 以她的性情,高傲、骄矜,确实……这打击难以承受。 更别说,还被旁人看见她那时的模样。 「她是喜动之人,勤于武艺,未料伤了腿,担心、害怕、失措,本属常情,莫太苛责她了。」八龙子说道。 「现在是她苛责我们哪。」魟医喊冤。他哪拿她有辙呀? 嫌药无效、嫌进展龟速、嫌他医术不精……嫌到他自个儿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大夫了,呜。 霸下淡淡觑去,桌上另一端那碗浓墨色的药,汤沫里还飘着热暖。 几乎……立刻能想像着、勾勒出,她倔强的面容、刁难魟医的姿态。 还有,落寞失望、再也无法行走的惧怕,却强端镇定,不愿示虚弱的神色…… 霸下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带她过来喝药。」 带,是美化后的用语。 若是如此平和的一个字,接下来便不会传来龙女无双的斥喝,慌且急乱-- 「放我下来!谁准你随意闯、闯进我的房里?!金鲡、银鲡!过来帮我!」 无双被打横抱着,双臂越来霸下的肩,使劲地伸向后侧,要鱼女出手将她救回。 偏偏鱼女们不敢插手、不能喝止龙子,只能慌张看着,紧跟在后头。 相较于她的嚷声,霸下的嗓音既平又轻:「喝药的时辰到了。」 「我不喝药!那种无用的药,喝再多,又有什么帮助?!」 「不喝药,自然不会有帮助。」他仍耐心回她。 「我喝了一个月,还不够吗?」她仰着头,娇颜噙嗔,怒视他。 他颚似峰棱,坚毅方正,对她的瞪视视若无睹,脾气甚好地说:「再试一个月吧。」 长阶不过百级,他腿长步伐大,几记履动,便将她带至药居,在放着药碗的座位上轻放下她。 魟医已不见踪影,大抵是怕又遭她斥责「医术不精」,干脆遁逃去了。 「怕是再试三个月,也毫无效用!」无双哼道,端出冷漠神情,却隐隐可见眉心之间,说出这番话时的…… 惊慌。 霸下似有察觉,也不点破,只淡淡几句:「不试,岂知有无铲用?使小性子对你的腿伤无所助益。」 他顺势将手边那碟梅,推递过去。 「药若苦,配些酸梅吃,是小九给的。」 他像在逗戏娃儿一般,充满耐性,声软带笑,续道:「他怕苦,以前每回吃药,总是闹脾气,为些,惊蛰寻来好些东西,一样一样试,哄着、骗着、好声商量着,才终于找到这种梅,滋味甜酸,减去药的苦味,让小九心甘情愿,一口药配上一颗梅,将药汤喝完,之后再也离不开这酸梅,当零嘴吃。」 「惊蛰?」好耳熟之名,无双努力想着,一张面容猛地跃入脑海,教她惊呼,难以置信:「那一位……恶名照彰的『惊蛰叔叔』?!」 「就是那一位『惊蛰叔叔』。」他笑。 不讶异她的意外,连他亦时常有感,小九面前的惊蛰,与众人认识的惊蛰,真不像是同一人。 「他会做那种事?」无双呐呐喃语。 替不喝药的倔小孩,寻来配药的食物,还好脾气哄着、骗着、商量着?! 那种婆妈行径,发生在「惊蛰叔叔」身上?! 难以联想,不可思议,一定是骗人的。 「他总是宠着小九。」霸下浅笑道。 也只宠小九。 「尝尝。」他叉起一颗酸梅,递予她。 无双瞧了一眼,却不接过,自行另拿了一颗,看来还恼着他方才强行抱她出房的小小恩怨。 他不介怀,叉子上的梅子,送入自个儿嘴里吃掉,再配口药喝。 梅一入口,清甜及酸香蜂拥而上,口内生津不止,这是女娃儿都喜爱的味道,无双自也不例外。 梅籽精心剔除,梅肉破开,腌渍更加入味,无双不知不觉间,吃梅配药,倒也忘了药的苦滋味,将药沫喝个见底。 「说来,还是惊蛰厉害,找出这种酸梅,让不爱吃药的孩子,全给折服了。」霸下笑她与小九,真是颇为相像。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喝药配梅子。」还好意思暗指她是孩子?! 无双的顶嘴,乍然一止。 他,也在喝药? 生病了吗? 不,这人看来身强力壮、脸色甚好,不像患病之人。 八成是补药。 基于观察,她多瞧他几眼,缓缓打量着,将他的容貌、气色,看个精细。 少了其余龙子争辉,原来,他并不丑、并不平庸。 五官端正、眼深鼻挺,算得上俊致,是那些龙子长相太过出色,暗了他的光芒。 有些人的俊俏,冷厉,似--遥不可及;有些人的风采,似日,和煦、温暖,令人贪享…… 他属于其中,仿佛不愿让人窥视,不想惹人注目,他所独有的特质,只想全敛起峰芒,隐于他人身后。 他给她这样的感觉…… 一种忠厚温醇,与世无争,甚至慵懒自得的感觉。 偏偏这般的他,却一身……呃,奢艳的华裳,颜色斑澜,教人不瞧、不注意也难。 矛盾,不只他的名字,连他这人亦然。 忍不住,她脱口问:「你很喜欢俗……嗯,华丽的衣着。」 总觉……与他不相符,强烈的违和。 「很鲜艳华丽吗?」 霸下反问,举起袖,自我审视,一脸毫无自觉。 「世上所有颜色,全穿上身了。」她这般嘲弄,够明白了没? 何止华丽,根本就是……难以言喻。 换成是她,要穿上这种华裳,得有强大勇气,以及无畏人言的厚脸皮。 他指腹轻轻抚着,袖口间多娇的花团锦簇,各色绣花飞鸟,在衣料之上,争奇斗艳、栩栩如生。 瞧他的笑容,似乎对她的论点并不苟同,无双唇角一撇,再补上:「孔雀鳐一族也自叹弗如。」 打出这比喻,更显而易懂了吧。 孔雀鳐,堪称海族中,色最鲜、彩最艳,鱼尾胜过雄孔雀之羽,游拂之时,尾如长虹,拖曳流光,在海空划开道道璀璨。 「是吗?」霸下一笑。 还敢问她,是吗? 她才想问,不是吗? 难不成,这一袭衣裳之于他,算是朴素?他尚有更花俏、更惊人的,没穿出来见人? 「兄弟送我的,我倒没注意这些。」 你兄弟不会是在恶整你吧?她心中冷冷地想。 他看来就是一副和善好欺的模样,没脾没气,难保兄弟之间没存坏心眼,背地里设计他。 表面兄友弟恭,暗里腐败恶臭,诸如此类教人作呕的虚假,她见过的还会少吗? 明明不是招峰引蝶的性子,那些兄弟尽送些不合适他的衣裳,将他装扮成俗丽彩鸟,居心叵测。 他的身形、简单、素雅的黑绒裘,便很合适了…… 咦?她与他又不熟稔,怎会以了解他是哪款性子?--无双眉心一紧,斥着自己多心。 说不定这种打扮,他自身偏爱得很。 「兄弟送的你便穿,哪天他们送些粉嫩的软绸女裳,难不成你也照单全收?」她嘴坏,酸溜溜的。 她讨厌……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家伙。 越善良、越好欺负的,越教她皱眉。 「他们不会这样做。」霸下摇头。 「哼,你又怎知他们会不会?」她哼声。 人心隔肚皮,挂着一脸甜笑,再捅人一刀,这种事可不是子虚乌有。 「自家兄弟,没那种恶念。」他为兄弟们辩驳。 不过,他想,曾有某几只倒动过这类玩兴,不带恶意,只是好玩。 无双嗤之以鼻,嘲讽他太傻、太天真:「就是自家兄弟,利益、权力、地位、爹娘宠爱,才更容易滋生恶念。」 她的家族,正是如此。 所有的丑恶,早已溃烂见骨。 什么兄弟姊妹,翻起脸来,比仇敌更狠。 霸下没开口,始起眼,凝着她。 素闻她那一旁支,家斗的情况及手段轰烈狠厉,什么都能争,什么都想夺。 那环境养出她好强、好胜,不轻信于人的个性,并不让人意外。 也许,连她的腿伤…… 「你们有九兄弟,彼此之间争斗得很严重吧?」无双突地问。 不待他回答,她冷冷撇唇,自觉问也白问。 九名龙子所争,全是海之主的龙座,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于是,她迳自又答:「忙抢功、忙陷害、忙于除去对方,看似和睦,鲜有嫌隙,实则笑里藏刀,算计着踩在谁的肩头上,才能爬得更高些。」 这便是她过的日子吗? 猜忌、防备、存疑,草木皆兵,谁都无法尽信…… 才造成她此刻,眉冷、目凛,一脸冰霜,连说起话来,嗓亦清冷森森-- 「像你呆呆的,通常第一个被剔除,此时,仍满心以为兄弟情坚似金,不会陷你害你,一切皆属意外、无心……抱着单纯断气。」 她不留情面,也不婉转。 「我呆呆的?」霸下咀嚼着这……嗯,有趣的描述,颇为玩味。 「忠厚老实。」她略略修正,然而,脸上神情对这四字,另有见解-- 忠厚,蠢得很雄厚;老实,呆得很扎实。 一目了然的鄙视。 「太忠厚老实的人,短命。」 果不其然,她再开口,一样没好话。 「不去害人,也会被害;不想沾血,却被迫不得不沾。说我挑拨也好,斥我胡言也罢,你啊,还是别太相信……你的兄弟们。」 她原想将这些话说罢,便起身走人,不想让他误解,她是在同情他的「忠厚老实」。但她压根忘了,忘掉自己的腿瘸,撂完话,转身就走的豪迈,现在的她,无法做到…… 她又恼又气,想狠狠捶打双腿,又不愿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示弱之举,只能绷着脸、咬住唇,露出窘色。 倒是霸下,看穿她的心思,明白她何以脸色一变。 不是他观察细微,或是心思缜密,而是她根本藏不住情绪。 她养出了防备心、猜忌心、疏离心,却似乎养不出城府,学不来深沉心机。 他缓缓站起,袖口边刺绣的花纹,美丽、鲜艳,随他走动,仿佛活着一般,迎风摇曳,那些栩然的花,朝她绽来-- 不,是被花纹披覆的手,伸向了她。 「在陆路上,行动不便者,确实寸步难行,不过身处海域,占了地利,倒也不至于无法『走动』。」 第四章 霸下握住她的膀子,轻易地将她提高起来。 她一愣,来不及反应,人已像只小虫子,被他提在手上。 她双腿无力支撑,全身重量集中在他一掌之内,对他却不具任何影响,无须多费劲道。 「你做什么?」 她以为,他会追问她何以说出:还是别太相信……你的兄弟们。 或是,可她为诬蔑其余龙子开口致歉。 然而,他并没有。 仿似他不在意那些,反倒将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腿伤。 「只要能浮起来,『走』就不成问题。」霸下在她腰际轻轻比画,指常之间凝出薄透的气沫,绕着她纤细的腰划过一圈。 他并未碰触到她,手掌距离衣物,尚有一指之距。 腰间传来触感,也是相隔着气沫。 那层气沫形成圆圈,沫身泛有七彩,嵌在无双腰上,那膨软的程度,像一大团绵云。 她飘浮了起来,即使他松手,她也没狼狈摔跤。 圆圈气沫,撑托起了她。 「你可以靠着自己,或是由女侍轻扶……」霸下淡眸瞟去,那两只不敢靠太近,只躲在远端一角,窥探着、注意着的鱼女,她们应能听见他说话。「龙骸城多数地方皆能畅行无阻,许多美好景致也不会错过。」 无双感觉新奇,未曾想过气沫也能这般用。 她想凭己之力,试图移动,强烈的好胜心让她不想受助于人。 双手拨动,果真毫不费力,她像个甫学会走,便想开始跑的奶娃娃,亟欲尝试气沫还能做到多少的事。 岂料,气沫看似容易,却有奇窍,一味地拂游双臂,只会反其道而行。 她非但前进不了,气沫还失去控制,领着她在原地打转,一圈又一圈…… 无双听到自己发出的惊呼,同时,还有他的笑声。 不是震天价响,不是肆无忌惮,不带恶意,没有嘲弄,只纯粹是悦乐,因为好笑而发笑。 霸下边笑,边为她止下转势。 「你的姿势不对,也太心急了。」 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出糗,被他看见她失措、笨拙的模样。 「……这样好蠢!只会被当成笑柄!把它弄开!我不要了!」恼羞成怒,便是无双此刻写照。 「没有人会笑你,而且,你看起来也不蠢。」 这口吻温温浅浅的,压根是在哄奶娃的吧?!她才不信! 「你刚就笑了!」她指控,脸上一片恼红。 「你看错了。」为了安抚她,善意的谎他都能说。 「我听到的!」她拳儿握紧,抵在腿侧。 笑得那么理所当然,聋子才听不到! 「我不是笑你……应该说,我的笑没有恶意。」 只是觉得她方才窘红的神情,很可……可爱。 他若实话实说,她也不会开心。 比起「可爱」,勇猛、强悍之类的褒美,她才会更喜爱吧。 「这种气沫并不难使用,瞧,只要牵着,像散步一样,就能轻易移动。」霸下亲自示范,握起她的手,迈开步伐。 他一走,她也跟着挪动,虽然双足无法使力、无法举步,却能因他牵曳,缓慢地飘浮前行。 她身下的裙摆微微拂曳,如流瀑,奔泄而下;如娇花,怒展绽入,乍见之下,只觉好看,完全瞧不出腿有异状。 「你让你的侍女们挽着,慢慢走,神情悠哉些,旁人不细瞧的话,是看不出端倪,也不会多注意你的腿伤。」霸下没松开手,仍在走着。 大掌宽厚,温度炙暖,覆在她掌背,用着一种……很轻的力道,牵引她走过药居一角。 她还记得,扛起螺轿的他,气力有多惊人,此刻却也能有……呵护着花朵,不伤蕊瓣、不折细茎的温柔之力。 掌好暖,指节有力,但不见蛮横--她纳惑盯着,想瞧明白,这男人的手,将那些劲道,全藏到哪儿去了? 这一迟疑,又被他拉了好长一段路。 两人身影似极了悠然漫步,穿过海草葱葱的小径。 草间绽开的繁花,是陆路上难得赏见的海之花,花瓣厚实,像多汁的鲜果,色泽更是罕见的艳。 当她意识到,两人手相牵、共步游,落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亲昵,招惹闲话,她连忙甩开他的手。 甩开好温暖、好谨细,令人心安的……那双手。 少掉她的牵曳,她险些又在原地打转,还是靠他出手扶住气沫,稳下她,而她一时情急,攀住他的臂膀,不想再失态-- 结果,仍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讨厌无助、柔弱的自己。 更讨厌,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无用待援的自己! 「你们两们,过来搀她。」霸下唤着紧跟在后面的两只鱼女。 鱼女赶紧上前,牢牢挽住无双,不敢稍有差池。 「不用走远,但适时外出散心,对她的伤势恢复有益无害,若她体力不错,多陪她走走。」他交代鱼女。 「是。」她们连连点头,应诺着。 他回过首,朝无双笑,太浅,唇角甚至没有勾起,只有眼尾微微变下。 「明日别忘了来喝药,我再带梅子过来。」 她没给他允诺,回以沉默。 结果,她还是乖乖照办。 定时定量,梅子配苦药,鲜少听她再抱怨,开始迈向--不用催、不用哄、不用逼,勇敢喝药的好孩子之路。 被一碟梅子收买了。 不,被这个男人……牵着鼻子走了。 是他太难教人拒绝,还是她意志太薄弱? 无双带了点怨嗔,抬起眸,睨向对桌的他。 无法直视太久,又连忙合眸避开。 并非他太过俊帅,教人不敢偷觑,也无关羞赧,而是-- 他今日一身鲜黄,黄得澄亮、黄得璀璨、黄得……他额际刺痛。 无双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平平稳稳的问出话来:「你那袭衣裳……谁送的?」 「这一件?」霸下顺着她的目光,瞥向身上衣衫,想了想:「我五哥所赠。」 五龙子? 他绝对瞧不你不顺眼! 好极了,又一个敌人浮上台面! 算算,昨日那袭大红袍子,七龙子所送。 前天,整件绣满花朵的俗丽大憋,三龙子的礼物。 大前日,粉艳至极的鲛褂,得自于二龙子。 心怀不轨的龙子,已有四只。 他的处境未免也太险了…… 可是他一脸不知大祸临头,兀自悠哉,她都替他紧张了! 「你又觉得太艳丽?」他回了一句……让她很想捉住他的肩,使劲摇晃,恶狠狠堵回去! 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吗?!你瞎了吗?! 你现在,就像一颗熟透的海橙果、还没脱毛的小雏鸡! 无双忍住抹脸及回嘴的念头,要自己淡薄、镇定。 「大概是……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颜色,在我眼中,皆显多余,看了碍眼。」 霸下神色略略一顿,似乎是错觉,他的笑弧,有那么一瞬间,是僵硬的。 「黑有黑的症状,其他颜色也是,若满脑子里全是黑花黑草,瞧了也不心旷神怡。」那抹笑,在他唇边重新飞扬,脸庞线条变得柔软。 「把满园子花草颜色全往身上塞,又哪来心旷神怡?看久了,眼睛都痛。」她撇开脸,故意不瞧他。 不瞧他,才能把话说得很坏。 不瞧他,才能稳住她的高傲、孤僻。 「是我坏了你的兴致。」他有自知之明。 「我又没那么说。」她皱眉。她是对事……不,是对衣,不对人! 「我先离开了。」他摆下空碗,便要起身。 无双一呆,是她说错什么话? 她忙不迭出声:「你这是生气了吗?!」她眼中看来,他像准备拂袖而去。 「没有。」 他脸上的神情,确实没有怒意。 「那你走什么?」她不解。 以往两人喝完药,还会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虽然她不是个好的谈心对象,又不擅攀谈,起码他说什么,她都听得认真。 「你每回见我,总是皱眉,我不希望你因我坏了好心情。」 他的眼,虽然…… 却能清晰看见她的反应。 见到他,她不开心……所以,她没有笑容;所以,她沉默比说话多;所以,她那对眉,不自觉拢蹙着的-- 他看得到,一清二楚。 他也知趣,既不受欢迎,不如速速退离,还她清静。 反正她药已喝下,无须他再哄骗着。 「我皱眉?」 无双无从得知自己露出了怎生表情,但她非常肯定,就算她皱眉,也定是为了他的衣着,以及赠送衣裳的那些人心存不轨,绝非因为看见他。 相反的,见到他,她…… 未待她说完,霸下已接续道:「接下来数日,我不会在城内,别忘了要按时喝药,我已请小九拿一坛梅子过来,不只配药时能吃,嘴馋时也能吃。」淡淡的叮嘱,由浅扬的唇间吐出。 他没有停留下来,带着那身鲜黄,走出她的视线。 原本那鲜黄刺目难忍,不旦瞧不见了,竟感觉…… 空虚。 仿佛暖耀的日,没入了云后,不见踪影,变得阴冷。 当无双扶桌而立,她才发现,她差点要追了过去。 若非她无法行走、无法奔跑,她确实会这么做…… 追过去,向他解释,她不是因为他,而露出不悦的表情。 她没有不乐见他。 他没有坏了她的心情。 喀。 一个大瓶罐摆上了桌,发出重重闷声。 无双回神,眼睛看见九龙子,正搁下一大坛梅子。 「我八哥咧?」九龙子问。 这个问题,她比九龙子更想知道。 他要去哪里? 「他说,他要出城几日。」 「哦。」九龙子迳自打开梅坛,抓了一大把,慢慢吃起来,「他一定是去海仙洞。」 「海仙洞?」 「八哥得去海仙洞,守那一大丛仙果。」九龙子嚼着梅子,微微酸意让眸子眯细了起来,模样教人莞尔,又不失俊帅。 「仙果?……所以他是去仙界?」 九龙子睨视她,真是孤陋寡闻。 「海仙洞在海底。」他凉道。 谁规定仙果只能长在神山仙岭?他们海里也有,为数还不少。 这她确实不知。 仙果的所在地,哪可能大肆宣扬,是怕没人去抢吗? 「守仙果只是个借口,八哥每回想静静,都往海仙洞跑。」 「那里……植着怎样的仙果?」无双不免好奇。 需要……一只龙子看守?延年益寿?增强法力?起死回生? 「那可说不完呢。看你是想解毒、想强身、活久了嫌烦、想毒死仇敌、想了升开……都有。」九龙子迳自斟茶,配着酸梅,正好。 「怎可能有这种仙果?既能救人,也能毒人?!」无双不相信。 仙果该只有益处,而无害处。 「海仙洞里的仙果,就是『既然救,也能毒』的玩意儿。」别拿一般仙果与之相提并论。 「根本不该叫『仙果』,而是『怪果』吧……」她咕哝。 「它不是一颗颗长,而是一整串长,像……嗯,陆路上有种水果叫『葡萄』,只是比葡萄大上许多,整串五颜六色,各有滋味,摘到哪颗,吃下肚的下场,大不相同,是中毒,是解毒,全凭运气。」九龙子只听过描述,未曾亲眼见过,但仍说得一嘴鲜活。 毕竟那些仙果的味道,是他梦寐以求,不管是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他全都想尝上一口。 可惜,不行。 只要摘下串果中一颗,其余果粒随即腐烂,速度之快,谁也阻止不了。 第五章 这些也是从八哥口中,细细听闻而来。 「你方才说……海仙洞内的仙果,能解毒?」 无双神情略沉,眉宇严肃,问出口的声音变得谨慎。 「应该吧。」九龙子不负责地回道。他又没吃过。 「什么颜色……什么颜色的仙果,专用于解毒?」她的口吻亟欲知晓。 「这种事,我八哥才知道,仙果归他管,我不过是听他提起。」九龙子耸肩,转眼间,梅子快吃光半坛。 霸下才知道…… 「也只有我八哥才能接近仙树,因为仙树有猛兽看守。」 霸下才能接近仙树…… 「猛兽不会攻击我八哥,海仙洞的石门,我八哥才打得开,想取仙果,就算打败猛兽,还得打败我八哥,说来说去,我八哥是关键。」 想取仙果,霸下,是关键。这句话,在她耳内反覆回荡…… 「你干嘛问仙果的事?你也想吃哦?」他斜眸睨着她。 「……」她沉默。 「对厚,说不定仙果能治你的腿残,让你重新站起来!」九龙子突发奇想。 对,无双亦有同感。 乍闻仙果此物,她脑海中飞快袭上的,也正是这个念头。 说不定,仙果能治她的腿-- 治这一双……被毒残了的腿。 若仙果真能解毒,兴许连「融筋蚀骨」这味毒都能解清……那么,她就不用再等魟医试药,不用再苦吞汤药,强忍难受作呕…… 「你双眼发直,又闷不吭声的,打啥主意呀?」 九龙子从她脸上看见了异状,虽探不清心思,总觉她怪怪的。 「没有。」无双不愿多言,心思却不住地琢磨着九龙子的话。 九龙子也是明眼人,没这么好糊弄。 「若脑筋想到我八哥身上,奉劝你,打消这念头。」 他吃够了梅子,再尝下去,整坛只剩汤渣。在海水中,潦草搓洗双手,洗去稠腻梅汁,才再慵懒开口。 「我八哥看来善良可欺,不爱与人计较,凡事好商量,不怎么会拒绝人,却也不代表,你能轻易从他身上捞取到好处。」 无双接收到警告,来自于九龙子的眼眸。 他以眸光告戒她,几乎教她误认为……她的心思,在那一瞬间,遭他看穿。 自私的想法,丑恶的念头,只要能再站起……不择手段。 「他只对自家人掏心挖肺,像你这种『表妹』,构不着自家人的边,就算你哭着求、耍着赖,他也不会如你所愿,少拿小事吵他。」 他说得很不婉转,而且一说完,人也已站起,摆明没想再多留。 他不留下,她亦不留人,连用目光相送都无须。 远不及霸下离开时,她瞧得那般专注,那般……舍不得。 九龙子的撂语,她非但不气,倒觉他对霸下诸多维护,恐是几兄弟中,真心相待之人,这让她对九龙子观感好了些许。 「就算我真的动念,想取仙果尝试,也是人之常情,换成是你,你不想吗?」她对着九龙子的背影,喃声说着,「你若像我,残了一双腿,再无法跑跳,眼前突有一丝希望,兴许能医治腿伤,你可能放过吗?」 她自言自语,每问一句,心底便有声音跟着附和。 「你比我幸运的是,守仙果的霸下是你的亲兄长,是那样的……烂好人,你开口去讨,他不会拒绝,我呢?与他何亲何故,就算拉下脸去求,也不见得能求得什么……」 声量,仅己听闻。 「你都说了,他只对自家人掏心挖肺,我这种『表妹』,构不着自家人的边,他当然不会出手助我……」她才会不曾从霸下口中,听到「仙果」两字,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是吧。 无双自嘲地扯唇一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不替自己打算,这辈子,永远只能当个残废了。」 她心里那道声音,重重响着! 对,不替自己打算,这辈子,永远只能当个残废了…… 「好苦,是不是换了方子?」 无双饮下一口,随即皱眉,将药碗挪离唇间。 「没有,与先前仍是相同的。」魟医连忙回禀。 「但苦了很多……」她五官扭成一团,嘴里苦涩不已。 「吃颗梅子。」魟医将盛梅的小碟快手推到她面前,她丢了颗入口,两道眉没松反紧。 「好酸--」 「咦?这梅子……也是龙女吃惯的呀。」魟医一脸无辜,嘴里含糊着,气虚嘀咕,没胆说得太响:「同样的药,同样的梅,同样的滋味,之前不喊苦、不嫌酸……今儿个,全有怨言啰?」 没错,什么都一样,只除了……对坐之人。 不是霸下。 是害药更苦、梅更酸、她的心情更恶劣的--魟医。 再者,并非「今儿个」,而是从霸下离城那一日,开始…… 药苦,梅酸,胸闷,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天过后,逐渐加剧。 「师傅,八龙子的药丹炼好了。」一旁龟徒孙来报。 「快些派人送去吧。」魟医吩咐下去。 「……」无双默默扬睫,淡淡地觑了一眼,又垂下,静静听着。 「这回八龙子真迷糊,要离城,也不先来取药,他还是头一回忘了这事儿。」龟徒孙已走,魟医还在叨念。 「……他,什么病?」 她问,但问得又浅,又小声,似呢喃;似不经心地,将心中存在许久的疑虑,误吐而出。 魟医一时不闻,没立即回应她,仍念念有词。 她又问了一遍:「霸下生了什么病?」 「呀?龙女是同属下说话?」魟医回神,满脸茫然。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 原来不是他幻听哪…… 「没想到龙女也关心八龙子。」 还以为你冷血、无情、脾气坏,兼自私自利,旁人死活全不理咧…… 「不枉八龙子待您,也是诸多细心照顾。」魟医无意说了一句,换来无双停顿,动作与思绪,皆因此语,瞬间怔呆。 不枉八龙子待您,也是诸多细心照顾。 自到龙骸城治伤,有哪只龙子关怀过她? 她这「表妹」,关系太远太浅,若立场互换,她也不会去在乎,有哪个「表哥」是伤是残,她亦会如同他们,不理、不睬,由着自生自灭。 偏偏霸下不吝付出,待她……体贴,嘱着汤药,盯着疗养,还牵着她漫步海潮小径…… 「八龙子没生病,只是有些小困扰,无碍的,就是日常间麻烦了些,比起……」魟医突地消了声。 「比起什么?」她追问。 「不,没事、没事。你瞧,八龙子生龙活虎,哪像有病之人?」魟医只是笑着。 「所以,他吃的是补药?」她听见心里深处,传来了松口气的吁叹。 她本还担心他遭谁所伤,导致需饮药度日…… 「算是,算是。」主子的私事,不好多言。 「那……」就好。 没出口的两字,她默默喃于心中,但藏得住言语,却藏不住脸上显露的淡喜。 药虽苦,无双仍一口一口饮尽,这回没口出怨言。 药尽碗空,她搁下碗,轻拭唇角,眸一抬,瞅向魟医,淡道:「算算,我又快喝了一个月,似乎感觉不到成效。」连一丁丁丁丁点的进展,都没有。 这段时日,凭借腰上气沫帮助,她无须像个废人,时时赖人搀扶,气沫的使用方式她已能掌握,自个儿游上一段路,不成问题。 但,那并不代表,她对于自己双腿的痊愈,漠不关心。 魟医一脸心虚,掩盖得不够快、不够扎实,清楚落入她的眼中。 「属、属下替龙女诊脉瞧瞧。」 她伸手,由着魟医按诊,他一面细探,一面振笑疾书,写了好些药材名。 「属下再添几种药,试试能否解毒……」 「先前喝下的还是解不了?」她问,丝毫不见惊异或打击,全在意料中。 「『融筋蚀骨』本属无解之毒,属下也只能反覆试……」魟医面带愧意,医者,无法治愈患者,是最大耻辱,而且他也害怕,实话实说会令患者失志,所以他忙不迭补上:「这药,还是得喝着,『融筋蚀骨』的毒效一直都在,至少压着它,不让它蔓延,否则,岂止双腿……」 他不是恫吓她,只是如实陈述情况。 「海仙洞的仙果,能解吗?」她倏然问道。 魟医呆了下,「这……龙女怎突然这么问?」 「问了,自然是想知道答案,能,或不能?」无双神情没有太大起伏,闲聊一般。 「属下不知……没试过之事,属下无法回答。」 「不曾读过相关记载?」 「读是读过,也不知是否属实……」 「说来听听。」 她一派「我今日很有空,能听你慢慢说」的闲逸,魟医明白,她是非得要听个答覆,他无法推拖,便回道。 「听说,仙果之中,红主补,橙主脉行,紫主疫,黄司五味,绿、黑、蓝、靛主毒,各色再细分深浅,艳赭主养气,浅赤主体魄,中赤主舒筋;浓橙主周流,淡橙主通脉……」他手边无书,只能描述个大概,毕竟奇色太多,足足三十余类,他无法一一牢背。 「挑主解毒的说。」她对其余仙果没兴致去弄懂。 「解毒的话……」魟医沉忖,想了好片刻,才回道:「青系为主,冰青解痢毒,水青解热毒,油青解邪毒,浓青解虫毒--」他背诵一般,又念了好些种的「青」,还没能全数说完。 「可以了,我大抵明白了。你有空的话,找出载有描述的书籍,让我也增长见闻,顺便解闷。」无双心里已有初步了解,不再追问,向他讨书看。 「这当然没问题,回头我去把书找出来……龙女应该不会,嗯,想拿仙果试试吧?」 她没应声,只是回着着魟医。 「取书容易,取果则不然;增见长闻无妨,犯下窃罪……可不好了。」魟医拈须道,说得婉转客气。 希望他的提醒,不过是多此一举。 两人互视,他揣测她的心思,她则审觑他的反应,彼此皆若有所思。 最后,无双牵起淡笑,唇角上扬,柔化了眉眼。 她首次在魟医面前,笑得如此甜美。 「嗯。」 连颔首,动作都轻柔得像水草。 嗯,并不代表允诺。 充其量,不过是随口一应,后头还能添上许多涵义-- 嗯,管你的。 嗯,我偏要做。 嗯,没你的事。 诸如此类。 无双那声「嗯」,正巧以上皆是。 特别是,此时此刻,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念头,正确无误! 没有比现在,更教她痛恨这双……无力的废腿! 因了无睡意,夜里兴起,自行离了床,没扰醒金鲡银鲡,依靠气沫浮力,到尾外散心,岂料…… 惨事发生。 她腰上的气沫,被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针包豚,莾撞弄破,导致她沦为此刻狼狈模样。 「可恶!连爬回去的力量……都没有!」 她双掌抡紧,捶向岩地,一次又一次。 无论力道多猛,远不及胸膛愤懑,以及……窝囊。 她站不起来! 她没有力气! 她怎会变成这样?! 她不要变成这样…… 她不要这一辈子只能匍匐于地,仰靠他人搀扶,变成无用累赘! 双拳传来痛楚,已捶打得通红,无双仍不停手,发泄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加上她不愿呼救,不想被谁看见这般难堪姿态,只能伏在岩上,吁吁喘气。 第六章 与其如此,她不如豁出去,赌上一把! 用偷的也好,用骗的也罢,能拿到仙果一试,什么都值得! 她要她的双腿痊愈! 「这么晚了,你睡在这儿,不嫌夜凉吗?」 一双鲛丝履,有着最鲜艳的橙黄色,步入她的眼帘间。 在寂夜里,声音充满暖意,既不疾,又不徐,低吐着笑。 是霸下。 他蹲下身,一身风尘仆仆,该是甫回城,尚未回房休憩。 比起被看见窘况的恼,冲上鼻腔,酸了眼、扎了心的,是一股……想哭的委屈。 想向他泣诉,残缺的不便,永远无法治愈的惧怕,还有,碎散的自信…… 无双强忍眼里涌发的水雾,不许那些懦弱的玩竟儿滑出眼眶。 「原来,是气沫破掉了?」他欲扶她坐起,她僵着没动,他耐心足,未加催促,只是静待她主动伸出柔荑。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好半晌,才扬睫觑他。 他唇边那抹笑,缓缓加深,停在她面前的手掌,悬在那儿,不曾挪开。 无双乌眸深邃,闪过一丝亮,忽尔,点亮了眼中光彩。 她要她的双腿痊愈!这念头就是她眼中的光。 想取仙果,霸下,是关键。这声音又重新响亮。 不替自己打算,这辈子,永远只能当个残废了……不,她绝不! 她伸手,右荑搁进他的掌心,由他搀起她。 「你不会做气沫泡泡?」 「我做的一点都不牢靠,游没两步便会破了。」 他动手要再为她凝出气沫,被她阻下。 「腰上绕着气沫,睡时还是得取下,别那么麻烦,抱我走一段路,行吗?」她做出要求,声软、清甜。 「好。」他颔首。 区区几步微距,加上她身子又轻,他丝毫不觉累赘。 霸下打横抱起她,她的重量教他眉峰微笼。 好轻。 「我一点都不轻。」她回应他,他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将感触说了出口。 「我几乎感觉不到重。」双手捧着她,比捧根羽绒差不了多少。 「被一个将螺轿扛上肩,面不改色,汗不湿襟的人,夸赞『感觉不到重』,真是开怀不起来。」无双睨他一眼。拿她比螺轿,她当然轻得多,否则,岂不成了大母鲸。 他笑。「也是。」 见他前行的方向,正是观景园,她又出声道:「我还不困,不想回房,想在外头坐坐,那边的大岩,将我放下,你就可以先回去休息。」她指向不远的凸岩。 凸岩嵌于城下峭壁边,四周发满鲜红彩珊,底下则是一望无际的海谷深沟。 「那里太危险了。」闻言,他立即反对。 即便她双腿健全,他都不赞成放她独自一人于此,更何况,此刻她行动不便,他万万不会照办。 「只是坐着,没有危险。」她说。 他一脸没得商量,难得严肃,让她想笑。 他板起脸,倒是不见凶恶,他那副好脾气的长相,怎样也端不出威严。 「不然,就这儿吧。」 她指指两人所站之廊,要他放下她。 她扶着廊柱,想站稳,双腿却力不从心,只得速速往栏缘一坐。 她抬头,朝他微笑,要他放心。 「我坐在这里,总没什么可担心了,你别顾忌我,你才刚回龙骸城吧?也该累了,早点去睡。」她淡淡几句,要赶他回房。 霸下非但未走,也在栏间坐下。 「我也不困。」他解释不走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将她独留下来。 这男人,很细腻,很体贴,很……好。 「早上还听魟医提起,派人送药到海仙洞给你,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回城。」所以看到他,她很惊讶。 「正因药丹吃完,我才离开海仙洞,准备回城,半途遇上送药龟徒,但我已离海仙洞有段距离,便不折返,直接往龙骸城归来。」 一归来,便撞见扑地的她。 「否则,你原先还会留在海仙洞?」 「应该吧。」 「是独自一个人,抑或……有人相伴?」才人乐不思蜀,一走,便是数十日不归。 「不算独自一人,也不算有人相伴。」霸下的回答,让她一头雾水,细眉蹙起,投来的眸光充满困惑。他进一步说明:「海仙洞里有守仙果的兽,虽不会言语,但通晓灵性,确实称得上是良伴。」 短暂稍顿,两人目光皆远眺,落向城的另一端,水亮朦胧,景物微微波动,海中五彩藻草,色艳,姿妍。 「人呢?」她又问。 「嗯?」 「除了兽之外,海仙洞中,没有藏了个佳人,让你对那儿依依不舍?」 她的猜测,换来他一笑,摇了摇头。 「自然没有。」 无双美眸轻挪,由景物之间瞟向他,「为什么要说『自然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意外。你长相不差,身分又尊贵,受姑娘青睐,并非多惊奇之事。」 「我嘴拙,人也驽钝,姑娘家不喜爱的。」他的口吻不闻遗憾,倒像轻松许多。 她不苟同,脸上神情亦是这般表露着。 她不觉得嘴拙、人驽钝,有何不好? 嘴虽拙,至少不说花言巧语;人驽钝,不会有心机城府,无须担心他是否脸笑,心不笑,肠子拐了多少弯、藏了多少念。 「姑娘不喜爱是一回事,你呢?你有喜爱的人吗?」不被爱,不等于不爱人,也许他默默恋慕着谁,痴心守候,等待对方回眸…… 这念头,让她胸口抽紧,莫名其妙地发起酵。 「没有。」 酸意,遽降。 尤其,他答得不假思索,没有半点隐瞒、遮掩。 「没有让你目光难离,觉得她炫目,像温暖日芒,金灿辉煌,教你紧紧追随……怦然心动的女子?」无双挑眉,再问。 「没有。」他的回答仍是相同两字,配上一抹笑,淡淡的和煦。 她眸光紧觑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眼睛瞧着,嘴儿管不住,再度逸出提问:「没有让你觉得,她仿似一朵鲜花,颜色娇嫩、粉致,想捧进手中密密呵护?」 这回,霸下顿了顿 ,似乎她的问题带些难度。 不过末了,他的答覆,浅而坚定:「没有。」 她想,她可能问错了,才会让他迟疑,于是稍做修正:「没有让你认为他……英勇威武,像棵耸天大树,教人心安,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会这么问,是因为她见过雄雄相亲的鱼侣,感情融洽,更胜雌雄,才猜想他是不是…… 霸下先怔忡,后朗笑。 她想像力太丰富,问出那席话时,表情谨慎、严肃,不是嫌恶或排斥,倒像是……担心。 担心他爱的是男人,而非女子。 「像我这种模样,依偎在男人臂膀间,你不觉得……不太舒服?」 他已经够威武、够耸天了,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努力想「小鸟依人」,也做不出味道。 「是不太舒服。」何止「不太」,简直伤眼。 无双不敢想像下去,怕自己噗哧喷笑。 「那……没有让你认为,他纤纤可怜,更胜女子美丽……例如九龙子,那般精雕细琢,难得一见俊俏男子?」她举了活生生的实例。 霸下险些要伸手过来,捂住她的嘴。 「小九讨厌被这么说,你千万别当他的面说出这番言论。」小九可不会看在她腿疾而手下留情,照样绞断她的细颈。 「我只是举例。」 「举例也不行。」他不希望看见她被小九追杀,小九发起性子来,鲜少有人能压制他。 她翻了翻白眼。不举例就不举例,但心中的困惑,还是想得个答案。 「所以,你有无心仪的男人?」她直白问。 「没有。」 「你说了很多次的『没有』。」都没有其他答案,虽然她不乐于听到其他答案。 「而人我,一再问着许多……我只能回答『没有』的问题。」不是他敷衍,或是了无新意,只是实情如此,他编派不来谎话。 现在,轮到他也很想问:「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无双眉峰微动,一脸「咦?我刚没说吗?」的讶异,不过,此时补上也不算迟-- 「因为,我想追求你。」 霸下很震惊。 难以言喻的震惊。 被如此直率的表白,还是头一遭。 他实在……不知如何反应。 所以,追求之前,当然要知己知彼,若你心中有人,我不就自讨无趣了。 呃。对,当时他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字,还很气虚。 既然你心中位置没人霸占,代表我有机会,你会嫌弃……我的腿吗? 她眸中闪过些微自卑,又极快隐藏起来。 但,他看见了。 呃,不会。确实是不会,他知道负疾之苦…… 那就好。 她笑了出来,眉眼俱弯,杏眸灿亮,说出这三字时,唇角像沾了蜜一般,笑靥甜丝丝。 她这么一笑,他反倒呆住,看着那抹轻笑,绽放鲜妍。 他几乎可以感觉,那便是粉嫩的颜色…… 我可以追求你吗? 「请自便……」 怎会有人给了这样的回答呢? 有,就是他。 他不排斥她的提议,也说不上开心或麻烦,只是困惑-- 「我一直很自便呀,八哥只顾发呆,动也不动的鱼泥糕,我都吃掉半盘了,还不够自便哦?」 九龙子嚼食着,满嘴咸香,口齿不甚清晰。 他以为霸下与他交谈,于是回道。 「不,我不是同你……」霸下欲言又止。 「唔?」九龙子嘴边叼着半块糕。 「没,没什么。」霸下摇首。 他不认为小九是个能商量这种事的人,因为,小九的角色和他相仿,也处于「被追求」的一方。 虽然,小九毫无自觉。 「小九,八哥问你个问题……」 「问呀。」 「你会为了一坛梅子,而对送梅子之人……动心吗?」 他想探索,她为何突然产生追求他的念头? 他对她做过的事,逐一细思,大抵是送梅子配药,足以让她,嗯……因感恩而生爱--呃,这么细腻的少女心思,她会有吗? 「当然不会,一坛梅子就想收买我?」九龙子嗤声,义正词严。 「果然是--」 「还要烤乳猪、东海煨龟腿、南海麒麟鱼羹、西海水晶虾串、北海烧鱿、天仙酒、彩虹糖饴……」九龙子不断数着。 不该问小九的,是他的错,是他以为能从小九口中,听见哪番大道理,能解他疑惑的错。 「别数了,当八哥没问。」 九龙子停下扳指细数,一对晶亮眸子,直勾勾地锁定霸下……身后。 霸下随即回头,一大把的海花迎面撞上。 「送你。」无双的声音充满雀跃活力,在海花后方响起。 「……」海花花瓣万紫千红,时开时合,在他脸颊上挠弄,搔痒着。 「你这叫--把花『砸』在我八哥脸上。」离「送」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无双将海花挪开,再塞进霸下怀中。 无视九龙子存在,她眼中只剩霸下。 「我特别去摘来,各种颜色都有,鲜红,艳如火;靛蓝,澄似苍穹;碧青,一如你双瞳,翠绿好看,温润胜玉。」 此类说词,是她软硬兼施,要金鲡、银鲡仔细陈述,她们被追求时,那些雄鲡是如何示爱。 原来,甜言与蜜语,要说出口,一点也不困难。 她还以为见到霸下时,她会哧笑、或结巴、或僵硬,结果……意外顺口。 第七章 「……谢谢。」霸下只能收下海花,出声致谢。 海中花不似陆路花种,其无香无粉,瓣厚水亮,被海潮拨撩,似充满生命力的活物,蠕动着身躯,朵朵摇曳。 它们确实是植物,只是拥有某项活物特质--专门捕食小鱼小虾。 这么一大把……凶残的海花,抱进怀里,情趣……有些渺茫。 「喜欢吗?」她问他,希望被夸赞。 「还好。」霸下无法昧着良心。 思及她双腿不便,还特意为他摘花,这心意弥足珍贵,即便对海花并无喜爱,起码她的一片心,心胜所有。 「最喜欢哪种颜色?」日后她可以专挑那颜色下手。 他稍顿,望向手中海花,斑斓瑰丽,色彩缤纷,映入他碧绿眼中,仿佛薄薄地,也染上了他们的鲜艳。 他的眸色,看起来有些复杂。 「……都好。」末了,他淡笑回答。 「你是在酸讽人吗?我八哥他--」九龙子皱起眉,出言。 「小九。」霸下阻止他开口。 「我哪一句在酸讽人了?我想知道他的喜好,何错之有?」无双不接受无端控诉。 「没弄清楚状况,就是一种酸讽。」九龙子冷哼。 「好了,你们两个少说几句,都是好意。」霸下为双方调停。 「是说……你干嘛送花给我八哥?」九龙子斜睨她。 「不够明显吗?」她反问。 那一大丛花,配色俗,天性食荤,就连被摘后的现在,每朵海花都还在勤劳捕食,小彩鱼游过,花瓣便猛地收拢,将小彩鱼包覆、天噬…… 九龙子的确瞧不明白,她意欲何为。 「别人来做是很明显,送花嘛,不就那么一回事,但你的话……」怎么看,都不伦不类。 「你看不看得懂,不重要,霸下懂就好。」向九龙子多解释半句,她都嫌懒。 呃,说实话,我也不是那么懂……霸下心音默默响起。 眼下最懂的,是她念他的名时,意外好听。 清甜的嗓,因与小九互呛,而略带气焰,有些嚣张、有些嗤哼,却在提及「霸下」时,变得轻软,以及温暖。 一股寒意窜上九龙子背脊,教他不寒而栗。 「我突然觉得……这里的氛围,变得好不舒服。」 眼前这两位,相视、相望,虽没有多说什么,彼此眼神却缠腻不动,流转着比言语更多暧昧…… 再待下去,他会发满鸡皮疙瘩! 九龙子立刻站起,「我要先走了。」 他虽嗜甜,但这种腻死人不偿命的甜,害鱼泥糕走味,他受不了,溜为上策! 而带着剩下的鱼泥糕,九龙子决定找处好地方,无人扰、抚人吵、无人影响食欲,解决它们! 九龙子一溜烟跑了,独留霸下与无双,一坐,一站,她仍是靠着气沫才能动作。 「你腿未愈,快坐,别站着。」 霸下扶她坐定,她臀儿甫沾椅,马上往腰挂饰袋里摸索,掏出一叠不韧草纸,递向他。 「这是?」他未看先问。 「情诗呀。」 真豪迈的给法。别人是一日一封,她将一个月的份,一次给齐。 「……谢谢。」他词穷,只能道谢。因为不曾被如此……直率追求过。 「今天,你有其他事要忙吗?」 「应该没有。」他想了想后,回道。 「那与我一同出游、览景,可否赏脸?」无双噙着笑,口吻却生硬,想来邀人同游这种事,她很少做,不……她绝对没做过。 他没有拒绝她,点头答应了。 她松了口气,心中忐忑,终于放下。 她担心着,他会婉拒。 「你想去哪儿呢?」 「人少的地方。」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展现她的腿残,人烟稀少些,她才自在。 「孤男寡女,应避免单独共处,尤其是无人之处……」 这是女子自保最基本的认知。 他不希望她误以为对任何男人,都能提出这样的邀约,而使她自身陷入危险中。 「你怕?放心,我不会对你胡来的。」她拍胸脯保证。 我不是怕……罢了,不与她争辩。 「跟人赛过鲛鲨吗?」光芒照耀在她扬笑的脸蛋,明艳;飞扬的短发,拂过花瓣似的芙颊,增添几丝高傲美。 「嗯。」 「我可是每年城内赛事的赢家,敢与我较量吗?」无双佯装挑衅,眼角却泄漏一抹淡笑。 「当然。」他不在乎胜负,看见她提及赛鲛,一脸的灿烂,他自是不忍坏她好心情。 但如今她的腿,还能赛鲛鲨? 「输者,要受罚的。」没有胜负奖励的事,她没兴致。 「罚什么?」 「你若输,就得答应我的追求,反之,你若赢,可以审慎考虑……不接受我的追求。」但她还是会持续下去,不达目的,绝不死心。 这奖罚……他到底该输?该赢? 霸下突然感觉左右为难? 满茵谷,碧翠藻海,绵延一大片,抵达看不见的那一端。 潮波撩,绸般细软的长藻,翩翩娆舞。 狂野的海潮,同样拨弄她的发,虽无如瀑青丝,柔长地披散,却更见俐落俏俊。 尤其她唇角笑弧飞扬,与飞发相似,丝丝海光,淡淡的金煌,镶嵌江浅耀眼。 她,像在发着亮。 「……那便是光吗?」 霸下低喃,声未发出,仅止自己听闻。 没有让你目光难离,觉得她炫目,像温暖日芒,金灿辉煌,教你追随着她……怦然心动的女子? 她曾问及的话语,此时此刻,在耳畔回响。 她说的,便是这种感觉吗? 瞳仁紧缩,长睫微敛,近乎无法直视,但又忍不住追逐着的,光。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无双回视他,察觉他的目不转睛。 「……不,没什么。」虽说如此,他的眸仍是不离她,「……你真的能赛鲛鲨吗?别太逞强。」 「赛鲛鲨不需要用腿。」她手执缰绳,心高气傲道:「你若输给我,面子可挂不住。」 胜负、面子,他倒不在意。 再者,输赢的奖惩,并不那么……讨厌。 是输,是赢,是奖,是惩,似乎界定模糊。 「喝!」无双扬声,挥动鲛鲨,身下鲛鲨摆翅疾游,如离弦飞箭,向前驰远,她回过头,才见他起步跟上。 抛下一记衅笑,骄,且娇,丝毫没歇下驰速。 无双与他不同,她对胜利势在必得。 她骑得太快了……后头的霸下,看着提心吊胆。 他目标不在超前、不在追赶,只护于她身后,慎防突发的意外。 骋竞了一段路,无双依然遥遥领先,就在即将得胜之前,她认定已胜券在握,心防松懈,握缰的手稍稍放离,偏偏此刻她又转首,欲见他的落后。 「你输定了--」 「留神。」霸下大喊,但已来不及了-- 她身上鲛鲨遭鱼鲁莾冲撞的鱼群所惊,蓦地停顿,鲨背上的无双被这力道震弹,身势摇晃。 虽然她立刻惊觉,想以双腿夹紧鲨躯,这才懊恼想起……她无用的脚! 她被抛摔出去,腰上气沫因方便骑赛已先行卸下,少去它的浮力,她无法在海中泅游,这下子,非摔个头破血流不可-- 瞬间蓦地一紧,狼狈跌滚的身势被稳稳擒住,背脊撞入厚实胸膛,牢牢依靠,不存空隙。 受惊吓的时间太短,无双来不及感觉到怕,而且,她也不意外霸下及时出手。 将她甩出去的鲛鲨,折返回来,似乎也知道自己闯祸,游在她身边,以尖吻磨蹭她的手臂谄媚,乞求原谅。 她摸摸它的尖吻,眼眸却望向霸下。 「你不会是……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在我身后,等着『捡』我吧?」 霸下左臂环过她腰前,单手操缰,以平稳且缓和之速任鲛鲨闲游。 「你驾鲨的方式太猛烈。」猛烈这两字太婉转,她根本是乱来了。 「我方才瞟见你驾鲨游来时,狠劲一点也不输我。」 虽像是眼花,尚有一段距离的他,转瞬间,能探出手将她拎住,足见他与他的鲛鲨,本是能游,却不游快。 「危险情况,总会有神迹发生。」 「你用这种『神迹』与我比试,要超前我,根本不是难事。」她睨他。 「我现在要赢你,同样不是难事。」他回以一笑。她未骑在自己的鲛鲨上,算是失格,他优优闲闲的游,游上两个时辰,也是赢家。 「你这样--胜之不武!」老奸! 无双腮帮鼓起,露出嗔态,却不自觉。 那是她绝不可能在旁人眼前,展现的真实性情。 对霸下,她无须板起虚假、冰冷,甚至是连她自身都嫌恶不已的脸孔。 可笑,就连身处自家府中,亦得时时提防,谁都不能尽信,面对他,那股忪懈、那份安心,却来得很快、很稳固。 他不会伤害她,不会算计她,他给她……这种信任。 「危险,别乱动。」霸下阻止她想爬回鲛鲨背上的念头。 「我们没比完,离目的地还有一段--」她没有断念,两手抱住自己的鲛鲨鳍,若非他拘限着,她便要挪臀过去。 环在她腰际的手,仅用了些些力道,但那已足够箝阻她,要她别再妄动。 「谁输谁赢,结果都一样。」霸下在她鬓侧说话,她一挣动,飞扬的发丝挠上他的鼻尖,痒着肤。 「哪会一样?!你输,可是得乖乖让我追求;你赢,便可直言拒绝--」 「都一样的。」他不改答覆。涌上眼底的笑,不知是因她的执念,抑或她的发丝太软、太柔,搔出一股发麻的笑意。 他输,他赢,都一样的。 无双呆视他,有些浑噩,再三咀嚼,反覆思考,一丝头绪渐渐明朗。 「你说都一样--意思是,就算你赢,你也会做出……与输时同样的决定?」答应她的追求?而非--拒绝她? 他笑,沉默不语,却未否认。 她瞠大眸,眼中又惊又喜:「你真答应了?」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坦言回答。 所以昨夜,乍闻她的表白,他未能立即婉谢,原来内心里,他是受宠若惊,以及喜悦的。 「那就别拒绝。」她直快地说,还真怕他会突然反悔,又说了要考虑考虑。 自觉口气太独断、太恶霸,像在逼他点头,无双稍有反省,眸儿眨了眨,小声补上:「……好吗?」 她这声「好吗」,软绵绵的,撞进了心坎里,让霸下难以招架。 也放任了自己,不去招架、不去相抗。 「好。」 好。 多宠人的声音。 甜得像……浸了大量糖蜜,教人牙骨俱软。 明明他只是淡淡应诺,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字,她却为那一字,心里好悦乐。 分不清她的开心,是为目的得逞,还是他不讨厌她,愿意和她交往,代表着他也是有些喜欢她的吧。 「小姐,当心!」 金鲡急喊,然而,迟了。 分着心,傻傻笑着的无双,裁布的剪刀,喀嚓一声,剪破了她的指。 血迅速淌出,在布料上绽出一朵又一朵,红似梅的血花。 她吃痛地抽回手,看见血弄脏料子,不顾伤势,用手背抹去血渍,不让布料毁损。 「小姐,快止血--」银鲡绞来帕子,要按住她的伤口。 「不,先帮我把料子弄干净!」无双不觉疼痛,只急于护好布料。 金鲡与银鲡只能分工合作,一人抢救布料,一人哄着主子,为无双简单处理伤口。 第八章 「血洗得掉吗?」对自己的指伤,她瞧也不瞧一眼,不断瞅着金鲡,紧盯她搓洗布料。 「洗掉了,小姐放心,瞧,没有血迹了。」金鲡一洗净,便赶忙拿给无双检查。 「还好。不然,这块料子就浪费了。」 月牙色的布料,泛有一层丝光,仿似月晕淡淡晖映。 这是一块适合霸下的布料。当她第一眼瞧见,便直觉想着。 脑海里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的神韵,以及这袭泛光料子,披覆在他身上,会是怎生模样…… 比起鲜艳彩料,简单而素雅、纯粹而干净的颜色,便能将他的风姿衬托出来。 「裁制衣裳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吧?」银鲡不放心道。她担心衣料没裁完,主子的十指已不知要剪伤几根。 无双淡淡睨她:「你们不是说,亲手裁制衣裳更有诚意?」 那是因为……主子劈头就问:要送什么礼,最实际、又贴身,还能时时带着,寸步不离? 她们两人才会异口同声,回答了「衣裳」。 尤其是自个儿挑了料子,一针一线,密密细缝,绣上了纹样,这等心思,收到衣裳之人,定是满心欢喜。银鲡那时,补了这几句。 金鲡也点头如捣蒜;衣裳不仅贴着身,还暖了心呢。 她们万万没想到,主子稍稍一想,立即使出决定;那就来做吧。 到底是哪来的雄心装志? 又是哪来的……毫无自觉? 一个自小练武耍剑,摸兵器的时间,远胜过摸绣针、绣剪的女娃,竟然充满自信,说要做件衣裳送人?! 有没有考虑收到衣裳之人,是否有勇气穿出去见人呀? 不由得对于即将拿到此礼者,送上默默同情。 她们大抵也猜到,苦主……呃,幸运儿是谁。 「小姐是为八龙子裁衣吗?」 无双未答。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了,否则,早早斥责了她胡说八道。 「小姐为何待八龙子这般的好?金鲡还以为小姐讨厌那种性子的人。」 「他的性子有何不好?」无双反问。 「就因为太好、太与世无争、太没有野心,在咱们那儿绝对吃大亏,被人当成俎上肉,爱怎么宰割,便怎么宰割。」金鲡道出想法。 无双几乎完全认同。 看惯了丑陋、扭曲的人性,再见他,倒觉得他……纯净。 他越纯净,越显得她……心思污秽。 「小姐是不是心里做着打算?」银鲡另有见解,猜测着,小姐的做法,有其理由和目的。 金鲡跟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小姐百般接近八龙子,与他交好,是因为他身上有利用价值?」 两名鱼女有此联想,全因见多听多。 身处勾心斗角、时时算计、踩着别人往上爬的环境中,她们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好事,谁用心去讨好、费劲去谄媚,定当有所图谋。 无双在两人注视下,静默不语,半晌,才咧了抹笑,与其说像嘲讽她们的后知后觉,倒有更多自嘲的味道。 笑靥虽飞扬,眸子里,那在裁布之前,闪闪辉煌的光却已消逝。 她冷着声、寒着嗓,字字如雪,无温:「我当然有所图谋,否则,何须为他摘花、为他抄写情诗、为他裁衣?做那些……浪费功夫、又教人起疙瘩的事?我又不是吃饱闲着,更不是追在男人身后,求他们回顾给爱的花痴女。」 对,她的心思多么的无耻、多么的势利。 为了自己,伤害谁都在所不惜。 欺骗也好,哄诱也行,扯出漫天大谎她亦不在乎,她只知道这么做,有机会让她的双腿恢复原样。 「小姐,能否说明白些?」金鲡银鲡仍是不懂,追求龙子是要获得什么? 「我不想多说。」无双皱起眉,撇开了脸。 越说,越嫌恶自己;越说,越有想抽手的念头…… 无双失了裁衣兴致,太虚伪了何必呢? 反正,左右都是骗,由金鲡、银鲡或任何一个人,完成这件衣裳,再诓骗霸下,是她亲手裁制,还为此弄伤了手指,他不信吗? 他一定信,而且毫不存疑,笑容暖暖的,收下衣裳时,向她道谢…… 无双拳儿一紧,指甲刺入掌心,带来了痛。 剪子抛回布料堆中,闷铿一声,仿佛心里深处也发出同样的重响,有着什么……碎裂了开来。 「你们两人装聋作哑就好,今日听见的每一字,谁都不许泄漏出去,别坏了我的事。」 金鲡银鲡见她芙颜铁青,眉与眼已无先前悦色,甚至罩了层阴霾,灰扑扑的…… 在此时,她们紧闭双唇,除了猛点头,也不敢做其余回应了。 「她,是为了仙果,绝对是。」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水波轻漫的雅厅,静得不闻笑语。 几名龙子的眸光,纷纷投向开口的九龙子,而他,还咬住一截烤鱿足,嘴里喃喃有声。 「我老觉得哪里违和……她怎可能转性子,突然做起风花雪月的事,我一时没想通,刚看到桌上果物,才灵光一闪,明白了她的反常。」 烤鱿足咀嚼几口,咽下,九龙子边舔去嘴解褐酱,边拍桌角,呼唤霸下:「八哥!你要留神些,那丫头居心不良!」 「那丫头?……是近日来,追着老八跑的龙女无双?」五龙子对于此事素有耳闻,其余几名兄弟亦然,老早便想找机会问问老八。 「脚都残了,还能追?」这等执着未免太强大了。四龙子虽哧笑,却也赞叹。 「正因脚残,需要仙果医治,而老八正是当中紧要关键。」二龙子接续说道。一因,一果,细思起来,倒有几分关联。 「也许,她是真心爱上老八,没有你们揣测的那些心思。」三龙子乐观许多,不妄下断语。 老八个性好,掳获女人芳心,无须意外嘛。 「『那个地方』养出来的无双,我不觉得她对情对爱会有冀望,或……嗯,长进。」七龙子说得很实际。 「那个地方的名声--」五龙子笑了出声,唇角轻扬:「确实,众所皆知。」 声名狼藉得……从所皆知。 那个地方,图江城,弹丸之地,规模远不及龙骸城,里头充斥着难以想像的争、斗、抢、杀。 为权、为利、为地位、为宠爱,无所不争,无所不用其极…… 外人眼中,图江城大位到手,那又如何,不过是小小城池,身分亦不显赫,何苦为那小小图江龙王,争去了性命,也争断了亲情? 可在图江城里,不争、不抢,不代表自己能高枕无忧,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成为哪个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挡去谁人道路,被人欲除之而后快。 那个地方,想争的人太多;不想争的人,为求自保,不得不去争。 「图江城的传言,我是听说过的,但并非城里人皆是势利、自私、工于心计,至少,我觉得无双不是。」霸下为她说话。 有着那股朗笑的她,不是。 像在发散着光的她,不是。 「她之前问了我许多仙果之事,脸上神情……我就觉得古怪,我还告诫她,别把主意动到八哥身上,结果没几天,她便送花追求八哥……怎么想,怎么觉得她有鬼。」九龙子要大伙评评理。 太过巧合了嘛,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看待她的所作所为。 「待时机成熟,她一定会再开口,向八哥你讨仙果。」九龙子做下结论。 「若真如此,那丫头的城府,可谓深沉。」七龙子仰下水酒。 「为得仙果,连感情都能拿来当手段,不愧是图江城的人。」二龙子性情直爽,若无双确实想要仙果,直接开口索讨,他还欣赏些,耍这种小心机,倒教人不齿。 「我们九人,要是生在图江城,怕是无法像此刻,悠哉品酒、闲话家常。」大龙子心有所感,口吻像叹息。 「大抵……每日想着,如何在对方的酒菜里下毒吧。」六龙子少言,一开口,便一针见血。 「听说,无双那丫头的腿,就是给毒残的。」五龙子曾从魟医口中听闻些些。 霸下闻言,抬起了头。 五龙子吁着香火,仍在说道:「『融筋蚀骨』由脚部开始,一寸一寸蚕食着,毒性未解清之前,它的效用自当不用失灵,继续向上蔓延。」 除双腿之外,身躯其余部分亦难逃毒噬。 脚残,不过是最轻微的状况。 「谁呀?!下这种毒手?!」四龙子啐声。 「当然是图江城的人呀。」 「要杀要剐,也给人一刀毙命,玩这种凌迟手法,真让人作呕!」解决对手,就该干干脆脆!四龙子讨厌拖泥带水。 是呀,何必用此方法折磨于她? 让她为了腿伤,饱受治愈之苦,还得提心吊胆,怕着毒性扩散? 霸下心里沉沉的闷,有些疼。 「这么说来,无双身上毒不解,她随时有可能……死?」九龙子倒有些同情她了。 「所以她急于取得仙果,也不难理解。」五龙子说着,眼眸有意无意瞟向霸下。 「理解归理解,她可以开口求八哥,而非用骗的,尤其还骗人感表,太恶劣。」关于这点,九龙子很不谅解。 「她若开口求你,你可会替她取仙果?」大龙子嗓轻,问向霸下。 霸下先是沉默,几位兄弟凝觑他,等着听他答案。 这问题,好难。 先前与小九的嬉闹,说要采来仙果,喂养他的食欲,两人皆清楚,戏言尔尔。 不是他会不会,而是他,能不能。 「她并不一定……会开口,提出要求。」在他没亲耳听到之前,他实在不愿去烦恼这个答覆。 「就算她不开口,万一她再毒发,我怕你也会于心不忍。」大龙子轻声说来,仿似预言。 现在,光耳闻她的毒,霸下那对剑眉已蹙成深结,聚拢于眉心,他自己定未察觉,但在场所有人全看在眼里。 连听,都藏不住心疼,再亲眼目睹,更不可能忍住。 「问题是,老八他又瞧不见仙果的--」 四龙子大嗓门欲嚷,嚷了一半,被二龙子顶肘一撞,撞掉了话尾。 原来,众人所谈论的「那一位」,正腰套气沫,站在不远处的贝桥,不愿更加靠近,却遥遥望向这儿。 望向霸下。 她的倔性子,不是会加入此类聚会,尤其她带着残缺,更不想被众人加以注目。 「八弟,你过去吧,别让她久等。」大龙子善解人意,明白霸下的眸光也已飘远。 心思既已不在,人还留于此处,亦是枉然。 「嗯……」霸下报以歉然一笑,抛下自家兄弟,换来几声嗤哼,他选择充耳不闻,缓缓走向无双伫足之处。 她见他步来,立即旋身,往贝桥那端游去。 他不急于追上,维持着缓行,一步一步,沉稳、踏实。 两人一前一后,她靠着气沫,无法游快,他用的,终是赶上了她。 「你找我?」他与她并肩同行。 她静默游着,良久,才点了点头,停步,一回首,就往他怀里硬塞了一包东西。 真的是「硬塞」,丢过来的力道很扎实。 「这是……」凶器? 当然不是。 霸下打开布绸,看见包在里头之物。 「衣裳?」襟边还滚着海绒毛,看上去颇为温暖。「你做的?」 「怎、怎么可能?!我对女红一窍不通!是金鲡银鲡做的,我……只挑了料色。」 本已准备好的说词,离了嘴,全数走调。 第九章 她早就打算好,要骗他,要将功劳一把揽下,赢得他的赞扬。 谎,却说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说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贤不淑,是有如此……恶名昭彰吗? 无双挨了闷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没啥好反驳。 「我觉得这颜色适合你。」 「我适合白色?」他自身并无独特偏好。 「你瞧仔细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确实是。」他抚过料上布纹,指腹下是细腻的云样。 「淡淡的色泽,虽不抢眼,却很衬你,干干净净中,又带一丝蜜金,没有满黄刺目,也不似纯白单调……」 无双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时,仿佛说着的,是他。 「是这样吗?没人如此说过……」霸下喃笑着,下一个动作,竟是脱下身上衣物,那袭浓绿色如大片藻茵的长褂,再换上她所赠之衣。 「料,轻软;海绒,致滑,真暖和。」他赞道。 「果然适合。」她瞧了满意,螓首直点,伸手抚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绒毛,欣赏着衣裳在他身上带来的成效。 这……也是为了仙果,才强逼着自己,要做出讨好他的行径吗?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为难她了。 费心挑布料、想说词、还得面露赞赏,即便不觉好看,也要昧着心,口吐良语。 「谢谢……」为此,霸下开口致谢。 谢她的用心,也谢她的苦心。 「你每回说谢谢,不觉好见外吗?」 送花也谢;写情诗也谢;赠衣裳又谢,谢个没完没了。 她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他的道谢。 「你喜欢吗?」这对她才重要。 「喜欢。」他诚实回,发自内心,接着又说:「但下回别再麻烦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适』的衣裳。」她话说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气又好笑地睨着他。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么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霸下以为她考虑的是这件事,因而他面带轻笑,安抚一般轻声说着,要她宽心。 无双皱起眉。 他的话,扎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说她做得心甘情愿,又觉得他没说错,她的目的已达到,实在不用……浪费功夫。 该要为他的保证欣喜若狂,却莫名地更恼了。 胸,好闷。 心,悸痛着。 怪哉,明明只是那么几句话,怎会让她感到……痛楚? 是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好罪恶、好肮脏,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隐隐作痛? 「无双?」他察觉他的反常,投以关怀眼光。 「没什么……」她摇头。 总不能说「我的良心作崇,正在发痛」吧? 原来,良知疼起来,竟是这么痛…… 蓦地,那股刺痛扩散了出去,震颤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对劲。 疼痛的部位已经不单单是胸口,仿佛浑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这一回,霸下清楚看见,她脸色转白,额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废言多问,也知道她正处于剧烈痛苦之中。 「无双?!」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块冰,身躯因忍受痛楚而隐隐颤抖。 骨髓深处,波波涌来的痛,如潮似浪,尖锐、厉冷,一阵甫退,一波又袭来。 她不知晓「良知发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这痛,她尝过,她熟悉-- 是了……融筋蚀骨。 怎会在此时发作? 何须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终,蛰伏着、潜藏着,等待时机,要将她蚕食殆尽! 日前,金鲡银鲡忙于制衣时,她便暗感不适,但当时以为是郁闷,以为是自我嫌恶而致,并未多加在意,岂料…… 上一回,它夺去了她的腿,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么? 双手?视觉?听觉?嗅觉? 还是……再与霸下见面的机会? 若死去了,便无法再看见他。 「无双--」 霸下不敢迟疑,当下抱起她,直奔药居。 千万……别是他想的状况,最糟糕的状况-- 她,毒发了。 「如何?」以最迅之速抵达药居,他问向魟医,后者脸色好凝重。 魟医取来一只螅管,管身填满浓药,胀得饱圆如球,螅口靠近无双的腕脉,痒立刻吮住,咬破肤肉,缓缓地注入浓药。 霸下静目肃穆,看着螅身变化,药液越少,她的神色亦渐渐松懈。 来药居的途中,她痛到放声惨叫,用他从未听闻的凄厉,嘶扯着喉,声破、嗓哑,他不得不出手击昏她。 失去意识,总好过清醒地承受痛苦。 「之前的药效,似乎……逐渐抗衡不了『融筋蚀骨』的毒性,得再加重药。」魟医难得严肃。 「你无法解吗?」 「……属下尽力了,以为方子可行,确实刚开始有,看起来也有成效,但药性却日益减弱,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不是药性减弱,而是……毒性增强了。」霸下沉沉地道出猜想。 「这『融筋蚀骨』着实棘手。」魟医摇头叹气。 霸下望向她,她长睫闭合,眼窝淡淡的黑,吐纳尚算平稳,唇色仍白。 他按捺着想伸手过去,碰触她脸颊的冲动,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力道,会碰碎了她。 「不知小姐何才能醒,还是交由我们来看顾吧。」金鲡与银鲡在一旁伫守已久。 霸下没动,维持同一姿势,凝觑她,眼眸眨都不愿眨。 金鲡银鲡两人又唤了一次,他才缓而轻地轻吁出一口气,像低叹:「好好照顾她。魟医,你与我来,有件事想请教你。」 「是。」魟医尾随霸下的脚步,出了房门。 金鲡和银鲡交换了一记眼神,由银鲡上前将房门带上。 「小姐这回的苦肉计,演得真好。」金鲡把声音压低。 「连我都差点给骗了过去。幸好,在图江城,这类戏码,咱们见怪不怪,什么吐血、昏迷、疯癫,全能造假出来,区区毒性发作,小姐当然演来惟妙惟肖。」 「但……小姐怎么还不醒来?」 「应是八龙子手劲太强,劈晕了过去。」没真病,也给劈出病来。 「要是八龙子肯自动自发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费周章,演上这一出。」 「还挨了皮肉痛,吃八龙子一掌。」若不成功,岂不吃亏。 两人凭着推敲,猜测出无双的用意,虽未向无双求证,大抵也八九不离十--小姐是想利用八龙子获取利益,而八龙子身上,最具有价值的,便属仙果了。 「他与魟医有事相谈,说不定,谈的就是仙果。」 「但愿如此。」银鲡衷心希望小姐能早日痊愈。 半个时辰后,无双幽幽转醒。 茫然的眸光,还没能清明,迷蒙且缥缈,游移在床板上方,眼前影物显得模糊一片。 蒙胧间,两张脸孔,蓦地贴近。 「小姐醒了!」金鲡率先发现。 无双脑门嗡嗡作响着,金鲡的喜嚷尖锐刺耳。 「小姐,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口热沫水?」 银鲡的声音加入,同样吵嘈。 「……都先闭嘴。」她的头好痛,连开口低斥,喉也痛。 两人不敢再开口,站在床边,直勾勾瞅着无双。 无双躺了好一会儿,不断吸气吐气,浑噩感逐渐散去,记忆回笼,她忆起了始末。 她连忙坐起,双掌捏放,指甲陷入掌心时,感觉得到疼;眼睛视物清晰;耳畔,听得见金鲡银鲡的呼吸声…… 都还在,她没有失去任何一样感官。 「我要喝水。」声音有些哑,但并无困难。 「马上来!」银鲡早已备妥,暖着壶,在等她苏醒,快手斟了茶,奉到无双面前。 无双慢慢啜饮,喉间流过一股暖热,舒缓干渴。 她失去意识前,眼前最后一张面容,是淡淡噙笑的霸下,说着……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么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 他呢? 「是八龙子送我至药居的?」 「是的。」两人同声回。 真不想被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 「他走了多久?」无双又问。 「八龙子与魟医还在外头谈事儿呢。」 无双眉峰略挑,「知道谈什么吗?」 「应该是与小姐攸关之事。」金鲡道出猜测,一旁银鲡也点头。 「我?」 「方才八龙子见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银鲡咭咭笑着。 「对呀,巴不得能替小姐痛,只求小姐别多疼一分。」金鲡所见亦是如此。 无双颇觉意外……他,对于她的毒发,竟存心疼? 意外之后,涌现的是窝心,是开心。 不涉及利益关系下,还是有个人愿意发自内心给予怜惜。 「小姐,你这回演得比上次装重病,骗过姨夫人还要更逼真,先别说我和银鲡险些被骗倒,连八龙子和魟医全都没怀疑。」 金鲡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无双一头雾水。 「演戏?我演什么戏?」 「假装毒性发作呀!」金鲡银鲡异口同声。 「胡言乱语!我哪有演!」无双驳斥。 「小姐的苦心,我们明白,绝不会说溜嘴,小姐放心。」银鲡担保着。 金鲡也忙不失应声,颔首如捣蒜:「只要能拿到仙果,小姐做些什么,我们定全力支持!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小姐尽管吩咐!」 明白个鬼! 她这一回,险些连命都掉了,全然没想过,假借毒发去做戏骗人! 听听她们,将她说得多心机深沉、机关算尽! 「你们给我听仔细了!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我身上的『融筋蚀骨』已开始--」 话,梗住。 因为,房门前,站着霸下。 他听见了多少? 他的表情淡然,若说有些些忧虑,也是为她的病情而生,不像是听到金鲡银鲡那番胡乱瞎猜。 霸下步入房内,来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微弯、关心询问:「你觉得好些了吗?还有哪儿不适?」她自己也觉得怪,这次毒发,她没残了手、没瞎了眼,更没聋了耳,身体各方面不存有半点疼痛…… 仿佛发作时,难忍的剧痛,只像做了场梦,梦醒了,了无痕迹。 他的眉心松放了些些,露出笑:「已能坐起了吗?不多躺躺?」 「真的不用,我一点也不要紧,瞧,下床都没问题!」她挪臀,要证明自己安然无恙,不要他替她操心。 小姐这是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正是装柔弱、扮可怜的大好时机哪! 不趁机骗取八龙子心软,泣求着他,取仙果,保性命,却反其道而行,端出一副健壮样,是怎么回事呀? 金鲡与银鲡满腔迷惑,想问又不能问,只能干着急。 「那么,与我去个地方吧。」他扶了她一把。 「哪儿?」 霸下瞅了她一眼,瞳色翠青,深目浓邃,里头闪动了些什么,两泓绿眸染了淡淡的哀。 他仍是回以微笑。 「海仙洞。」 「……海仙洞?」 无双怔然,喃喃重复,仿佛他说着的,是要与她相约去跳万丈深渊。 他刚口中所言,是海仙洞没错。 「为、为何要带我去海仙洞?」她不由得语气僵顿。 「海仙洞,取仙果。」他答道,已迳自动手将她抱起,往房外走。 第十章 金鲡银鲡也呆在当场,做不出反应。 「你怎会突然--」 难道,他真的……听见金鲡银鲡那番胡言? 不对,若听见,他神情不会如此平和,早该勃然大怒,斥骂她的坏心眼,数落她的虚伪,然后掉头走人,再也不管她死活,而非…… 「你需要它,不是吗?」 来到宽敞外庭,霸下唤了声「光鲛」,一道耀眼白光如电劈下,教人无法直视,待白光趋缓,盘旋舞空的长鲛现形眼前。 那是由他龙骨化身,战时能成兵器「水箭」,平时则以坐骑驱使。 光鲛瘦长灵活,驰骋之速快如飞箭。 他抱她坐上光鲛,她仍感困惑,无法理解,频频回首,问他:「你带我去取仙果--不会违逆了什么天条海条?!不会受罚吧?!」 虽然,他愿主动领着她前往海仙洞,她该要心底暗喜,无须多问其他,只要顺着他,藉他之手获得仙果,但-- 一切,发展得太迅速,她来不及欢喜,却记得……替他担心。 「当心,坐好,别摔下来了!」 霸下阻止她乱动,在光鲛背上,若不留神,随时会发生危险;况且光鲛一奔驰,速度飞快,稍有松懈,被抛了出去可不是开玩笑。 双臂将她圈紧,阻隔所有危机,两人靠得好近,他的声音飘在她耳边:「你想问什么,等到了海仙洞再说。」 同时,光鲛如拽满弓的箭,唰地摆尾,化为疾光,驰射了出去。 冲击的力道,迫使无双往后仰,撞进他的胸坎,背脊抵在那片厚实之间,即使扑面的海潮强劲猛烈,也无法将她震离。 因为,身后,有他护着。 连拍痛了颊的潮波,都被那只……高举于眼前的臂膀,全数阻隔。 谁也没有开口,此刻就算谁说话,也会被潮声淹没。 周遭景致急遽变换,海中光与影,交织错纵。 深邃的蓝、浓沉的黑,一一掠过,照映着他掌间掌纹清晰,肤色模糊,指与指,修长,美丽。 光鲛不负其名,如光似电,千里之距,由它驰骋,也仅止须臾。 巨大的神佛塑像,沿岩山而立,耸然映入眼帘。 佛像结跏趺坐,神情安宁,眸微敛,俯视万物。 仙裳构之以石,雕功浑然天成,轻灵飘袂,毫无沉重死板,左右围绕仙兽、清莲、祥云,同为石像,栩栩如生。 一尊佛,便是一整座海岩,山峦般雄伟壮观。 光鲛放缓驰游,靠往巨佛,越是接近,越觉石佛博大。 「这里……就是海仙洞?」无双脱口惊呼。 她原以为,海仙洞只是处小洞穴,未曾想过会是这等光景。 「洞口在佛手那儿。」 霸下跃下光鲛,留她在鲛背上,光鲛紧跟他身旁,与他并行。 「这一趟我本可自行来,无须占用你的休养时间。」他娓慢说着,稍有停顿,在无双正欲摇首,说出「你没有占用到什么……」之前,他再续言:「不过,取仙果,有我无法办到的情况,再加上你熟读魟医所借书籍,记得仙果各色用途,由你来取,自然最好。」 「咦?你无法取仙果?」 是职责所致?或是,有禁忌在身? 霸下回视她,眸很亮……明明那么亮,却有一丝黯光笼罩着。 「我看不见。」 「什、什么?」她有听见他所言,只是难以置信。 他是瞎子? 她盯着他的脸,由他眼中,看见了憨呆的自己。 不……不对呀,他完全不像盲人,数度相处,更瞧不出不便,他却突然说,他看不见?! 无双急伸出手,要在他眼前挥舞,验证虚实,被他轻轻擒下。 轻易就看出她的误解,霸下微微一笑,澄清道:「我并没有瞎。」 「可你说你看不见……」 「我看得见山,看得见海,看得见城中一景一物,眼前的人,眼前的事,也能看见你,身穿轻便劲装,削短发,模样伶俐,只是--我看不见『颜色』。」 他面容淡然,说着「残疾」,却听不见自卑或遗憾。 「我眼中的山,灰的;海,灰的;一景、一物,灰的,就连你……也是灰的。黑白灰,便是我所能看见仅有的颜色。」 他笑着,这么说。 翠如玉,碧青的漂亮瞳眸,竟然……藏有这般的残缺。 「仙果颜色众多,我却只能分辨深了些的灰、或是浅色的灰,我无法看见哪颗红、哪颗绿,就算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也帮不上忙。」 无双怔怔地看着他,耳朵听他说着,震惊自然是有,几乎是同时地回想起来,他总身穿鲜艳的衣裳,她嫌刺目、俗丽,认定赠衣的龙子,存心要看他笑话。 原来,他的兄弟们都知道,七彩的色泽,由霸下看来,只是灰的深浅变化,他们不过是希望……他能看到更丰富的纹样设计。 难怪,她问他:没有让你觉得,她仿似一朵鲜花,颜色娇嫩、粉致,想捧进手中,密密呵护…… 他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难怪,她任性说着: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颜色,在我眼中,皆显多余。 他会牵起那样的笑。 难怪,她赠他各色海,无心一问:最喜欢哪种颜色? 他会涌现那样的眸光。 难以答覆的神情;「我求之却难得」的苦笑;以及略带惋惜的眸光。 她觉得好难受,一股酸涩,还有难以言情的复杂,涌了上来。 「你……」她想说些什么,才发现喉头干哑,发不了声,仿似被谁捏住颈,连呼吸都困难。 「我还能视物,日常起居也未有不便,比起眼盲之人,我幸运许多。」他倒乐观,反过来安慰她,因为她看来……像要掉眼泪了一样。 错觉,是他看错了,绝对是。 他亲耳听见金鲡与银鲡的谈论,字字句句,一清二楚。 在图江城,这类戏码,咱们见怪不怪,什么吐血、昏迷、疯癫,全能造假出来,区区毒性发作,小姐当然演来惟妙惟肖。 要是八龙子肯自动自发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费周章,演上这一出。 再加上她清醒之后,三个女娃的对话,让他明白……她无心于他。 她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回的示好,只有一个目的--仙果。 既无心,何来怜爱,又怎会为他落泪? 「所以你喝的药……」 「还抱持一点希望,想看一眼……其他颜色。」 「所以你看见的我,也是灰蒙蒙的……」 「我连自身龙鳞都已许久……未曾再瞧见其色泽。」这么说,应该有安慰到她吧? 眼中尽是一片黑灰,那是什么滋味? 没有红的花,没有绿的草,用着膳时,盘中全是看不出咸辣的颜色,别人开心赞美绮景炫彩,他却瞧不见半丝色彩。 幸运吗? 她光凭想像,都感觉害怕。 「你千万记得,确定了仙果颜色,才动手去摘,一摘下,光鲛会载着你返回龙骸城,你去找魟医,我已交代过他,他会尽力帮你。」霸下边走,边叮咛吩咐,右手触抚光鲛绒毛,轻柔梳弄着,也要它听。 「你不一起回去吗?」 「我留下善后?」 「……善后?」 「海仙洞里有守果的兽。」他淡淡说道。 她知道有,它还与霸下颇亲近,他擅的「善后」,是要安抚那只兽吧。 两人抵达石佛之掌,与佛手相较,两人何其渺小,佛的一指,如千层之塔,高耸难攀。 「没有看到洞口。」她左右张望,寻不到入口处。 「我来。」霸下示意光鲛后退,他蓄了力,双臂愤壮,手背浮上鳞。 那是好漂亮的翠青,似最嫩绿的叶、最澄透的玉。无双看得好清晰。 石佛双掌定印,本是十指合拢,霸下分托左右两边,微族巧劲。 「你要分开佛掌?不可能做到哪--石像那么巨大,光是一根小指,就有千斤重--」 轰隆巨响,盖过无双的疑问。 佛手印,在她眼前被撼动、被分开,一泓微光溢了出来,像极了双掌之中蕴放的仙芒。 「石佛的双掌……打开了。」她双眼看怔了。 那般巨大、沉重的石像手掌,让霸下轻易分开,他的力量好惊人…… 「别离开光鲛。」霸下再度叮咛她。拍拍光鲛的脑门,要它机灵跟上。 穿过佛手洞,洞内白石散发开然光晕,内径明净敞亮,行约百步,视野瞬间开阔,难以置信这是在洞穴之中,所以看见的绮景-- 海仙洞,别有洞天。 缥缈的雾笼罩洞的上方,像一片宽阔苍穹,洞内无水,存有足量空气。 「里头好温暖。」她忍不住好奇张望着。 但更暖的,是他烘去她身上海水,那湿炙的光。 「海仙洞内的白石,可发光、藏热,洞中所有动植物,全凭借着它生长、茁壮、赖以维生,它就像陆路上的日,造就一处奇特秘境。」白石的光辉映他说着话时淡淡扬起的笑容。 笑容突地消失,霸下扬袖,止住光鲛游步,一道黑影,庞然大物,速度极快、极猛,重重震地,挡在他们面前。 那是只双头巨兽,似虎,又比虎大上太多太多,脖长如蛇,背披鳞,身长毛,一首黑毛金纹,一首白毛红纹,却同样血盆大口,牙利如剑,对着他们嘶声喷气。 两颗脑袋,四孔鼻洞,喷着气,轰轰作响。 黑首靠近霸下,白首紧盯无双,明显地,黑首凶牙敛起,神情较为和缓;白首则不然,沉狺滚动在它喉间,嘴角大咧,处于攻击前的状态。 无双气息陌生,令它警戒。 「别怕,别回瞪它,在你有擒果动作之前,它不会轻易伤人。」霸下嗓音平浅。黑首没抵抗他的伸掌揉弄,甚至温驯地眯上了厉眸。 意思是……她一碰到仙果,它就会扑过来,咬断她的颈吗?! 「来吧。」霸下继续走,光鲛跟上,当然,那双头巨兽亦步亦趋,防备尾随。 「它一直跟着,怎么摘仙果?」无双频频回头,巨兽跟在不过十步的距离,喷气声大到像紧贴耳边。 「不用担心,我既已答应助你,绝对会让你带走仙果,并且平安回去,毫发无伤。」他担保。 说不感动,便太丧尽天良了。 她无法无动于衷,银鲡说:「八龙子见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应该不是胡说。 脸,红着;心,暖着,在她胸臆之意,漫着动容,满而充实。 这个男人怎能教她漠视? 就算最初追求他,只为顺得得到仙果,一段时日的相处、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待她的好、待她的包容…… 还有,在他身旁,前所未有平静、安心,以及依赖…… 霸下之于她,已不再是一个关系遥远、近乎不熟悉,只是诸多「表哥」中的一位。 感动仍满溢着,暖热了她的眼眶,眼前的他,笼罩了一层蒙蒙水光,他眉眼含笑,神情是那般的柔,唇再启,轻声说话,不疾不徐,与方才担保时一模一样……教人悦耳的嗓音道:「毕竟,这是你委曲求全,强展欢颜,甚至逼迫自己追求不爱的男人,也想要达成的心愿……我会替你办到。」 心跳,倏地停滞。 突生的寒意,随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由骨髓深处慢慢地窜了起来。 无双姣容震慑,瞠着眸,望向他,他一脸平静,不见愠怒,说着那番话时,声调丝毫未曾起伏。 「你……」知道了…… 第十一章 知道了她的心机、她的用意…… 她那充满算计、无耻的想法。 霸下缓缓点头:「你不用再为难自己,不用假意对我示她。」他也不忍见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虽然这领悟,让他有些许失落,不过早点察觉,对她、对他,都是好事。 她无须假装,而他,也不会深陷。 「……」无双找不出其他词汇,哑口无言。 狡辩吗? 她有何立场? 解释吗? 他未曾流露怒气,更没在获知真相后,出言责备,他甚至还带着她来取仙果……解不解释,都无损她的目的,又有何差异? 「别耽误时间了,仙树就在前。」霸下转眸向前,一株奇树傲挺于岩丘中央,枝透叶绿,仿似由晶石镶制。 在那青玉晶叶间,累累结着果,彩泽缤纷,数十颗为一串,每颗果色皆不相同。 无双却瞧也不瞧它一眼。 「你既已知情,又怎愿意……帮我?」 喉头好涩,她感觉难堪,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撕扯。 说谎、骗人、装模作样,她做多了,为了活命,为了在图江城里,与名为亲,实为敌对的家人,争得立足之地,她何曾后悔、何曾反省,又何曾……感到愧疚? 在霸下面前,却痛苦得……几乎窒息? 「我也不清楚,对你的意思,我没有生气,我可以理解你的焦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换成任何人,都会希望能治愈自身伤疾。」 他明白,他了解,他体谅,也愿意助她。 至于,他自己的心思--被利用、被欺瞒、被假装爱着……这些心思,他暂时不想深究。 「你佯装毒发……这次虽是假,难保下一回不会成真。我并不乐见,真的。」 她这辈子,没有如此自我厌恶过! 无地自容,恨不得挖得地洞,坑埋了自己! 「我没有假装毒发……」她艰涩地喃吐着。 霸下淡淡地摇了首,对着她笑,表情纵容、无谓:「不重要了。」 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已在眼前的仙果,如何取得。 「霸下,我真的没有装毒发……」这是她唯一能否认的事实。 她对他做的坏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她却妄想着他能信她。 他不是不听,而是不在意,转而叮嘱光鲛:「载她飞高些,好让她瞧清每颗果色。」吩咐的同时,霸下立于双头巨兽前,以自身为屏,阻在中央,若巨兽有所动静,他能立即反应,不浪费半分时间。 无双咬着唇,看着他转过身去,背影高挺,也显得……疏离。 她盯着,发了呆,连眼都敢眨,若眼皮一动,好似他就会走得更远。 霸下背后仿佛生了眼,看穿她的心不专,他出声,既提醒,也催促:「无双,认清了颜色再取,摘果时,不要迟钝,一摘下便护进怀里,千万别松手。你顾好仙果及自身安全,其余的全别管,光鲛会带着你走,不要回头。」 「我……」此时此刻,比起仙果,她紊乱的思绪,全是他呀! 「你不想治你的双脚了?」 想,当然想,这是无庸置疑。 「若想,就把握机会,我不确定--还会不会有下回。」罕见地,霸下硬了语气。 或许,他去深究了自己的心思后,他会改变心意,冷下心,见她死而不救…… 或许。 无双深吸口气。 做都做了,她还磨蹭什么?! 从一开始,仙果便是她的目的,如今它已在眼前,唾手可得,她竟还心存旁鹜? 无论要同他解释,抑或是取得他原谅,都是之后的事了。 等她拿回仙果,治愈了脚,还怕没机会追着他,向他慢慢说明吗? 她,还是自私自利的她,还是万事……皆自己为先的她。 被他知道了真相,她仍是想治愈她的腿…… 无双定了神,要自己将全盘心神都放在仙树果丛间。 眼花缭乱的果色,她一一细瞧,红的果,鲜艳欲滴;红中带粉,则如山间野樱,妖娆生姿;紫的果,盈饱如晶石;蓝的果,碧澄如海…… 但,它们不是她要寻的仙果。 书册上所绘制,专以解奇特剧毒…… 她一眼便认出了。 她翻着药册的那一页,反覆再反覆,读了又读,看了又看,将它深烙于心--青翠的绿。 即便它的周遭还有其余绿果,颜色相仿,有些绿得浓,有些绿得浅,有些绿中带白……也混淆不了它在她眼中,那鲜明的存在。 她朝它伸出手,把丰盈饱圆的果,捧入掌心。 对了,这样的绿,与霸下的鳞色好像。 尤其是白石的辉映在果皮上,那绿不再纯粹,而是带着白色的芒。 她手微微施力,仙果离梗而落,同丛的果在瞬间褪掉色泽,无论红黄蓝紫……全数干扁、腐去,只剩她掌中一抹莹绿。 双头巨兽发出重咆,怒而狂燥,声震如雷,海仙洞为此摇晃不止。 「光鲛!」震下轻喝,无双身下的光鲛立即听令,往洞口疾驰。 双头巨兽追上,牙爪俱利,扑捉而来,不放过盗果之贼。 它身形虽大,但动作敏捷,兽爪所至之处,飞沙走石,轰碎声不断,若被爪子耙中,五道血口,足教人支离破碎。 光鲛似光,快上它些许,滑溜的身势,弯绕在林梢间,巧妙钻窜,以速度取胜。 双头巨兽不走迂回,挡在它面前的阻碍物,它--挥坏、扫尽,黑首嘶吼,白首咆哮,两道雷响交错,经洞中回响,更形巨大,震耳欲聋。 耳朵好痛! 兽吼声直直钻进脑门,吞噬掉所有听觉,无双捂住双耳,也捂不住吼声震穿耳穴带来的刺痛。 白首张大的兽口,被霸下由鼻头处箝制,使用朝岩面重压,岩面并裂,如蛛网龟驳,白首陷入其间,吼声乍止。 原先对霸下颇为温驯的黑首,此刻双瞳血红,早已不见乖顺牙口咧张,狠狠地朝他咬来。 霸下一时压制白首,另一只手掌扣住黑首大牙,以孤掌之力让黑首进退不得。 「走!」他喝令着光鲛。 「等等--霸下你也一起!」无双回首呐喊,伸手手臂要抓住霸下的衣袖,却失之交臂。 「拿好仙果,走!」他只是这般答道。 光鲛听命行事,溜地冲出海仙洞,她不断回眸,看见霸下手臂一举,将巨兽凌空抬起,抛往洞的另一端,横蛮的力道,伴随巨兽鸣吼,洞中又是一阵轰隆。 她以为他也要赶着出洞,但他没有,他伫足于洞口那一边,双臂扣紧佛手,要封闭海仙洞门-- 「霸下!」 光鲛速度太快,已驰得好远,最末一眼,她看见双头巨兽重新来到他身后,黑乎狰狞,白首暴怒,两张兽口,撕咧到颊边,白亮的尖牙,晃晃地映着森冷的光。 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咬向霸下。 无双眼睁睁看着,利牙陷入他的肩胛,血迅速濡湿了大片。 他未曾闪躲,全盘的心神只在关闭海仙洞,对于肩上的痛,仿似无感一般。 隆隆的撼动声,挪着巨佛之手,一寸一寸,缓缓靠拢。 最后一丝光,由洞口溢泄出来,带出他的影子,越发地小、越发地微弱。 砰地一声闷响,佛掌合十,海仙洞门消失无踪。 徒存佛颜清圣,面目慈蔼,眺望海景。 光与影,他与巨兽,什么也瞧不见了…… 「回去!回过头去!」无双挥舞双拳,落在光鲛胸腹,可惜再扎实的拳,也击不痛龙骨所化的兽,她狼狈地被它叼在嘴角,挣扎乱动,没有半刻安宁。 「我叫你回去!回去救他!」她短发凌乱,随着甩头、吼叫、出拳,而扬动着焦急的弧线。 这只兽,这只可恶的兽,只顾着往前驰游,拉远了与海仙洞的距离。 就算她途中,妄为地跃下鲛背,不管摔断颈子的危险,准备爬回海仙洞,它也不让她如愿,一折返,咬住她的衣领,硬生生衔回她,转身再驰。 光鲛听从霸下之令,无论如何要将她平安无恙送回龙骸城,所以它默默忍受她的拳打脚踢……脚踢没有,倒是被她咬上了好几口。 无双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带动胸臆疼痛,每一口吐纳,都听见颤抖。 他……他被双头巨兽咬伤了! 他流了好多血! 因为她拿了仙果,巨兽发了狂,谁也不认,即便是与它朝夕相处的霸下,它也痛下杀手。 兽牙那么粗,咬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势会有多严重,她想都不敢想想,洞门封闭,他一人待在里头,面对怒兽…… 无双忍不住哆嗦,手脚俱冷,深海的寒,似乎变得加倍刺骨。 「臭家伙!我要回海仙洞!你不顾自己主子的生死吗?!让我回--」 好吵。光鲛终于忍受不了,在她反覆挣动,又从它口中逃掉时,干脆后尾一扫,将她击昏,待她虚软倒下,无法大吼大叫,它才再度叼起她,顺便捡回滚远的仙果。 无人干扰,它这回的驰骋,得以顺畅、疾迅,速速返抵龙骸城。 而无双这一晕,再惊醒,已是一夜之后,而且人回到龙骸城,躺于客房里。 梦中的景象不断反覆,逼出她一身冷汗,人,醒在龙骸城里,意识,仍留在海仙洞,最后那一瞥…… 封洞的霸下,被巨兽所咬的霸下,消失在佛手之后的霸下…… 「霸下!」 迷蒙又眼瞠得圆亮,下一瞬,亟欲离榻的身子跌滚下床,摔个狼狈,一几子上的杯杯碗碗,全散了一地。 「金鲡银鲡!金鲡银鲡!」叫嚷声一次大过一次,把房外忙碌的两人喊了进来。 金鲡银鲡见状,忙搀起她。 无双揪住金鲡的袖子,焦心地问:「八龙子回城了没?!他有没有回来?!」 她睡了多久?! 他被双头巨兽所咬,还封了洞门,他逃出来了吗?! 有没有人去救他?!有没有人知道,发生在海仙洞内的事?! 太多疑惑想问,脱了口,却只是重复问着:他回城了没? 「我、我不知道……」 金鲡没骗人,她只管照顾自家主子,其余的事,她没问过。 「去找人问哪!不--先替我安排一只鲨,要最快的!」 「小姐,您要鲨做什么?魟医吩咐过,让小姐您待在房里,他已着手拿仙果制解药了!」金鲡多替她开心呀,梦寐以求的解药,仿佛就在眼前。 解药…… 这两字变得好沉重,压在无双心口,呼吸无比艰难,连喘气都痛。 「别问这么多,去找只鲨鱼来!」无双低低吼着,若说面露不耐,更像是一脸惊慌,手足无措。 「我去找,小姐别急,我马上去……」金鲡说着,边跑出房外,为她商借骑鲨。 「我要见魟医!银鲡,扶我去见魟医!」 「……喔!」银鲡不敢顶嘴,小姐神色好可怕,不容人拒绝,好似她只要多啰嗦一句,小姐便会大发火。 她搀着双腿无力的无双,步步谨慎小心,下了长梯,便是药居了。 药居外,数十名徒孙正煮搅着大锅,锅内药沫滚滚,锅下燃有石火矿,鱴医偶尔指点两句,又埋首书册间,一面记载,一面喃喃低语,满嘴念着药材名。 「霸下呢?!」无双两掌拍上他的书,打断他的思绪。 魟医抬头,睨了她一眼:「龙女怎么不是问……『仙果』呢?」他又低下头,抄写了两行药。 第十二章 「他受了伤,若回城里,一定会到你这儿治疗!他回来了吗?!」 「没见着,属下一直在忙仙果之事。龙女来得正好,稍坐,属下与你讨论仙果制药、服用时的禁忌,以及平时需配合的治疗……」魟医挪个空位,要让她坐。 一股气恼,轰隆炸开。仙果与霸下,孰轻孰重,还需要她强调吗? 果子摆在那里,又不会烂!霸下不同,他的性命安危,正时时刻刻流逝掉呀! 无双动手挥掉他的笔,口气很冲、很火:「现在是商讨仙果的时候吗?!眼下最重要的是--」 「对你这种人而言,除仙果之外,还有什么最重要?」 出声之人,倚着廊柱,神态慵懒,手里的黄翠果,咬在嘴里,清脆响亮,但吐出口的嗓音,沁冷、淡漠,如同他的眼,凝了一声冷霜。 无双闻声望去,九龙子回瞪回来,一点也不收敛怒气,不怕她瞧个明白,他眼中的火光熊熊燃烧。 「你等着吃你的仙果,其余……全当成泥,踩在脚底上就好了呀。矫情什么呀?!看了恶心!」他哼声。就算一脸嫌恶,仍是俊致漂亮。 「小九,别这般无礼。」 大龙子随后到来,温雅地开口,嗓音似乐,优美、清灵,澄澈的眼谁也不瞧,带一丝孤傲,容颜虽笑,神色却也是冷的:「视她如无物便好。」 「当我爱理睬她呀?!看不惯她的造作,忍不住酸损她两句。」九龙子撇开脸,仿佛多瞧她两眼,都脏了自个的视野。想到什么,俊颜扭了回来,补上:「图江城里,没几个好东西!」 哼的一声,头又甩开了。 无双当然听得出他们的不悦,字字如针,但她无暇去细思,他们何以充满敌意--八成是知道她的意图,欺诓了霸下--他们讨厌她,随便,她不在乎,也不为此难过,就算被怨、被敌视,她都无妨。 看着众龙子,她只剩一个念头,紧急而强烈,脱口说道:「霸下他困在海仙洞了!里头的守果巨兽咬伤了他!我怕他有危险,你们几兄弟能不能去救他?!」若是龙子,海仙洞的巨大佛手,才有可能打开,光凭她……做不到。 「也不晓得是谁害的。」九龙子重重冷哼,心里早把她骂臭了。 「还有谁?不就是那个图江城人吗?」四龙子哼得更响,嘴极坏,不似大龙子内敛,他的不满直接表露于外,用言语指控:「把咱老八当棋子使,利用他的心善,骗他感情,再诱他帮忙拿仙果,等仙果一到手,就把人丢在那里挡巨兽,自己逃回来,现在喊心酸而已,装装无辜、扮扮可怜,就能把事情粉饰太平,好像全与她无关,哼。」 无双捏拳,打断龙子们的冷言:「是!是我!全是我害的!」 现在,不是责备她的时候! 有这种闲工夫,不如、不如快些去海仙洞! 「我利用了霸下,对他又欺又哄,就为了骗到仙果!这些指控,我全认了!一件也不否认!但那与救霸下是两回事!你们再气、再怨我,也与霸下无关!眼下他生死未卜,不知是否平安……」 她明明是吼着的,声音却发颤,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却从他们的眼中,瞧见了诧异。 诧异她的坦白,诧异她对霸下的安危如果要紧,不似造假。 五龙子心存故意,说了反话,话里的试探藏得极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海仙洞的洞门,只有老八能开启,他的无穷神力可不是人人学得来,那道门一关,任凭里头多腥风血雨,我们也插不上手。」吐烟也吐气,吁出浅浅一叹。 「这么多位龙子,也束手无策?!」她难以置信,他们如此不济事! 「爱莫能助,只好请老八……自求多福。」五龙子牵起一笑,全无歉意。 「你们……你们算什么兄弟?!」无双更难以置信的,是他们的态度,一个人都未见担心,仿佛霸下是死是活,他们全不在意。 「我们骂你还没骂够,轮得到你指控我们?!」四龙子瞪她。 「既然你们帮不上忙,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你们不救他,我救!」无双气呼呼攀着银鲡,掉头走人。她要去看金鲡牵来骑鲨没,若牵来,她即刻就要赶去海仙洞,去了,再来想法子! 「明明就是你害的,理直气壮啥呀?!」九龙子对着她的背影做鬼脸。 「你们怎不告诉她,老八早就透过水镜,向咱们报平安?」四龙子疑惑,问着几名兄弟。 霸下人在海仙洞,也知消息会传回城内,一早便开启了水镜,虽然一身狼狈,神色也略显疲倦,但一切安好,肩上的兽牙洞,血已止住,凶暴的双头巨兽,被制伏于一旁,呜呜地惨哼着。 八哥,你……宰掉那只看果兽?九龙子见巨兽气若游丝,快挂了。 霸下轻摇首,轻抚兽首。 当然没有,错不在它,它不过尽忠职守,我不杀它。 当它呜咽几声,沉狺转软,全没了狠劲。 只是它受了伤,怕是暂时无法再守仙果,我是始作俑者,不好在此时离洞,我会在海仙洞待一段时日,直至它恢复。 霸下一脸内疚,他应当出手再轻些,只怪当时心太急,疏于拿捏…… 一段时日是多久?当时也在场的二龙子问。 不确定,视它复原状况。霸下无法明确回答。 那你呢?你的伤,不要紧吗?大龙子淡淡关怀。 不要紧。他低首,按了按伤口,露出无碍的轻笑,再稍顿,启齿,问了悬念之事;无双她……已回到城内了? 大龙子轻颔首;瞧见光鲛咬着她,驰过城空,应已被带往药居去了。 好。霸下浅然应了声,心里踏实了些。若她醒来,问及我,便告诉她,我安然无恙,请她好好治腿,无须担心……若她不曾问及,也无妨,别为难她。 她若对八哥你不闻问、没要没紧,我一刀劈死她!九龙子心直口更快。 小九。霸下只能无奈喊,这一声小九,唤出了替她的求情。 谁叫她骗你去盗仙果!父王知道了绝对跳脚。 她没开口,是我自己想做,她没骗我。霸下叹息般地说道,跟着还补上一句:小九,你别去偷她那颗仙果吃,算八哥请托你了。 就是霸下那时的神情,让九龙子记恨对今--并非霸下特别叮咛,要他别偷吃这件事而恨,恨的是,把他家八哥弄得浑身是伤,还能让他脸带浅笑,要他们别为难她,门儿都没有! 「何必说呢?让她急死最好。」九龙子绝不同情她。 五龙子点头:「我同意。龙子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她算计咱家老八,老八不计较,当兄弟的我们,却不能任外人欺负他。」 一番话说来有情有义,若笑得别那般深沉、那般莞尔,可信度便能加倍。 「老八真笨,明知她设局让他跳,却还一脚踩进去,帮她办蠢事,可她半点真心也无,一点都不值!」四龙子认识的霸下,明明就不傻呀! 「兴许,真心……并非半点无也。」大龙子说话的声音,像醇酒,像沉吟,像梢间的春风,徐徐拂来。 若无真心,何须急?何须恼?何须如她临走之前,一副快掉泪,但又坚决无惧的模样,嚷着「你们不救他,我救」? 无心,绝不是无双此刻所该表现出来的样子。 无心,就绝不会痛。 她很痛。 手掌虎口、手腕、臂膀,甚至是被断刃划伤的脸颊,都很痛。 就算痛,也要一试再试。 返回海仙洞的无双,在佛手紧闭的洞口前,一遍又一遍,以刀剑去硬撬,哪怕只弄出一条小缝,那也是好的,至少能窥视洞内动静,瞧霸下是否安然。 偏偏佛手文风不动,砍不出半丝剑痕,试图去撬开的刀剑,一把把应声折断,她使劲过猛,收手不及,断刃弹飞开来,连皮带发又削伤了一伤。 幸好,颊上有几片龙鳞浮冒了出来,挡住些些,否则恐怕伤不仅于此。 无双不放弃,换了一柄,再来。 虎口被割划出大大小小的血口,鲜血混入海潮里,双手湿润,难以紧握,她胡乱在衣上拭手,拭完,继续与佛手对抗。 「我不信我打不开--」 这样的自信,支撑了足足两日。 她的双臂已酸软到不似她所有,周遭散落大堆的兵器,全断成数截,但佛手依旧紧紧合拢着,不曾动摇,更不为她的耐心而折服。 石佛敛眸,仿佛觑着她,用一种清灵、淡漠、又怜又冷的眼光,注视她的偏执。 「霸下!你听得见吗?!若能,应我一声哪!你还在里面吗?!你……还活着吗?」 武的不成,几近虚脱的无双,连一柄鱼肠匕都抬不起来,她改采文的,在洞门之外,扬声唤着,拍打着佛手。 这一唤,又是两日过去。 声嘶,力竭。 但她不走,日夜守在洞门口,等着、盼着,也许霸下会踏出海仙洞,出外觅食什么的…… 里头,也不知有没有得吃、有没有得喝…… 金鲡银鲡来劝过几回,被她恶狠狠、却又软虚虚地骂回去。 「小姐,你不觉得奇怪吗?!全龙骸城里,压根没人赶至此地,瞧过半眼!龙子受伤受困这种大事,怎可能毫无动静?!就算其他龙子亲情浅薄,无所无谓,龙主又怎会冷眼旁观?」金鲡忍不住了,临走前,说出了她连日的困惑。 「我和金鲡都在猜……八龙子不知以哪种方式报过平安了,城里人才都不担心,而他独独不与小姐联系,应该是……动了怒,不愿见你。」银鲡试图说得婉转,不过再如何小心拿捏,真相总是伤人。 「……不愿见我?」无双的声音沙哑得吓人,那已是喊伤了喉。 「是我们的猜测……」金鲡也不敢说得笃定。「毕竟我们骗了他嘛,追求他是假、示爱是假,只为了仙果,他知晓实情后,免不了埋怨……人之常情。」 不怨才属意外吧,谁的心胸能如此宽大? 莫怪金鲡银鲡会做此臆测。 无双表情震惊,看来,完全未想到这一层。 细细思来,确实不对劲。 若身在图江城,兄弟姊妹间,对彼此安危的冷漠,不上心,她可以理解,更不会意外。但这儿是龙骸城,九位龙子亦非她自小熟识、共处、只知利益的那类族亲…… 霸下的生死,他们不该,也不会无关紧要。 光是九龙子,一听见他八哥有危险,绝对捺不住性子,一马当先抢着去救人。 「……他们并不是没有兄弟情义,见死不救,而是他们知道,霸下平安无事……」无双喃喃自语。 只有她不知道。 只有她,傻子一样,还担着心、伤着神。 「小姐,咱们回去吧,你待在这儿,喊破了喉咙,八龙子不见你,他仍是狠心不露面哪……」银鲡瞧了都心疼。 「反正我们打从最开始,就只是来治小姐的腿,等魟医炼成药,小姐恢复健康后,我们便要回图江去了,八龙子气不气你、见不见你、原不原谅你,都没有关系了嘛……」金鲡也劝着。 这种说话的方式,好熟悉,是了,标准的图江城人……与她一样,是在图江那种地方养大的人。 永远都以自己为优先,把他人的感受、悲喜,抛在后头,淋漓尽致做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听惯了论调,自小便视为真理的圭臬,此刻再闻,竟有些刺耳。 「你们都别说了。」 第十三章 她以为自己重重斥责了她们,可耳边仅仅听见虚软无力的气音,像哀求、像讨饶。 明明……只说了六字,每个字却耗费了大半气力。 怎么这样的累? 仿佛连日来,所有的疲劳--不住地扳动佛心,扯心裂肺的嘶喊,身与心已臻极限--一涌上上,压垮了她。 眼前光景,蓦然一暗。 「小姐?!--」金鲡银鲡的惊呼也已模糊。 光,看不到;声,听不见。 这次仍是毒发,融筋、蚀骨,可她完全察觉不到痛楚,半点都没有。 只觉得冷。 冷彻心扉,通体冰寒,在听见霸下……不愿见她。 即便,只是金鲡银鲡的猜测,都令她冷得好怕。 海仙洞内,树倒,石碎,满地狼藉,搏战之后的惨况。 双头巨兽平向绿茵上,草光油亮,两首慵懒歪枕,身躯像团大膨棉,一动也不动。 只有喉间滚动呼噜声,狺呜着。 无关受伤痛吟,而是痛快舒爽的喟叹。 因为有人正揉按它的后腿,那兽足既粗又壮,千年巨木似的。 「哪里还酸?」那人口吻轻柔、耐心,生怕伺候不周。 「呜。」全身都酸,慢慢给我按。右后腿稍挪动,叠上左后腿,意思很明显,按完左边,右边也来一下。 那人没有第二句话,双手捏了上来,顺从无比。 「呜。」可以多出点力,拿个两成出来。 「是。」那人笑得纵容,加重了一成力。 「呜呜呜!」就、就是那里,舒服……它两对兽眸全眯得剩一条缝了。 那个,自是霸下。 因打伤巨兽,现今才沦落至此,成为捏腿小厮,凭人使唤。 他这一身稀罕蛮力,仔细拿捏,倒让双头巨兽尝到甜头,两成力,按腿最是舒适。 说伤也伤得不重,前肢骨折,以及白首撞击石板所造成的晕眩……好吧,应该是「重伤」,不然它不会一躺下,就瘫着不肯……嗯,不能起来。 「……呜呜呜?」你老待在这里,不回去没关系吗? 「你不是伤着吗?万一有人前来盗果,你守不住。」霸下理由充足。 「呜。」狺声带点哼意。这几百年来,敢来盗果的人,只有你。 霸下无从顶嘴,只能陪笑。 「呜呜。」值得吗?为了那女人。 「值吧,至少她的双腿,能有机会痊愈。」 「呜呜呜呜。」明明就听见你兄弟说,她是利用你。它从水镜里,也知晓了不少。你根本不该阻止我,让我一口咬死她! 「她没那么坏,只为求恢复健康罢了。」 「哼。」还替她说话。等等,左边一点,上面一点,对对对…… 「不知她取走的仙果,是否便是医治她的那一种……」在他眼看来,她摘下的,不过是一颗淡灰色的果,与其他几颗无异。 「呜呜。」它瞧着霸下,见他沉思不语,忍不住低鸣了两声,这一回没有啰嗦,没有碎语--就算有,仅敢摆进心里,默默嘀咕。 就、就不能轻点吗? 你现在用的是五成气力?……我的腿……呜,吃不消呀。 巨兽在此时,也真的怕。 怕霸下闪神分心时,忘了它的腿还捏在他手中,一不小心就兽腿当枯枝,啪的一声给拗断了…… 「幸好赶上了……」 魟医一头大汗,抹也没空抹,一探得温暖的气息由无双鼻中送出,他整具鱼躯虚脱,滑坐在玉石榻旁,双腿尽是软的。 金鲡银鲡仍不住啜泣,双眼红肿,颇似「凸目鱼族」,听闻魟医之言,也顾不得美丑,抱在一块儿大哭。 「再迟一些,她这条小命就不报了……」魟医拿袖擦脸,满嘴呢喃。 金鲡银鲡将她送抵药居时,她已经没了气,明显是毒性发作,若她一死,他怎向八龙子交代呀? 只好牙一咬,心一横,取来炼了一半的果丹,提前使用,连剂量未清的药材,也胡乱尝试,死马当活马医,全喂她吃了。 至少,眼下她那口气勉强护住了,有在吁喘了…… 魟医双腿找回力气,撑起身,只是还有点抖。 「好了好了,你们两只有空哭,不如替她 换袭衣裳、试试身,再多取两条被子来,盖暖她,她手脚冷得像冰。」 两人如梦初醒,匆匆点头,开始备衣备水,满屋子忙碌走动。 「她醒后,再来唤我。」魟医交代完,迈着颤腿,半踉半跄走出去了。 金鲡暖好水,拧了鲛帕,将温热的帕子轻轻敷在无双手背上,一边擦拭,一边以手去搓暖着她的,接着为她褪衣净身。 「动作快些,别让小姐受寒了。」银鲡也来帮忙。 「这体温……不像活人了……」金鲡说着,眼眶又红了。 「胡说!小姐还有气息,等药效发作,一定没事的!」银鲡这话,也是说给她自个儿听,增强信心。 他们也只能等,只能盼了。 海中无日月,没有昼夜交替,只有千年珊瑚树的荧光,仿效时序,荧光流转树身一周,恰如陆路日升月落。 光线浅浅嵌金,在无双沉眠的脸庞见,宛似玉砌出的美人像。 透进窗扇的荧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流动着,日夜更迭。 房内,静悄的氛围,被慌张的推门声,倏然打破。 「魟医!魟医!我家小姐醒过来了!」银鲡一路嚷来,直奔药居。 「她可终于醒了!」魟医搁下手中的笔,顾不及收拾桌面。 「但她不停喊痛,而且……她完全不能动呀!」 魟医闻言,也是一惊。「完全不能动?」 「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银鲡口气好急。 不用银鲡催促,魟医忙不失迭赶去客居,审视无上的状况。 还没进房,便先听见无双扯嗓吼着:「为什么我完全动不了?!」 金鲡试图安抚她:「小姐,你才刚醒,还没有力气,你别慌……」 「这不叫『没力气』!这根本是残了!」 「小姐……」 魟医一入屋,便瞧见无双躺在榻上,僵直不动,由她面上表情可得知,她使出多大的气力,想从被褥间坐起。 「快别费劲了!躺着!」他出生阻止,要她别再妄动。 「我现在已经是躺着了!」想动也动不了! 魟医为她诊脉,神色凝重,不敢有所分心。 「脉象紊乱,有滞,有阻,更似有虚沉……但细细再诊,却诊到乱中有序,看来,应是丹药导致。」他还诊出了些毒症,是配合仙果的那几味药材,所带来的后遗。 「所以那仙果……无用?!」无双咬牙,道出猜测。 「不,不能这么说,毕竟仙果制丹的记载,并不详全,属下一半摸索,一半尝试,若非情况危急,也不好冒然使用,龙女暂且按奈住性子,给属下一些时间,属下逐一清解毒症。」 无上深深吐纳,无言以对。 能说什么呢? 吼他、吠他、骂他、求他、又有何用! 眼下的动弹不得,已是定局,发脾气、耍性子,全都是于事无补。 只是这么一来,她便无法再往海仙洞…… 「我问你……你们无人担心霸下的状况,是不是都知道他并无危险?」当她问了出口,连她都意外,此刻的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却仍挂念着他。 「八龙子向来体贴,知晓众人会替他操心,早早便回报了平安。他现下在海仙洞里,照顾守果巨兽,被它当成了奴仆使唤呢。」魟医据实道。 不仅回报平安,也问了她安不安…… 但当时她还像具死尸,毒刚发,能不能救活,魟医没把握,自然不敢告诉八龙子,只好含混称:她很忙,忙得没空管其他事…… 果然。无双也不惊讶了。 只有她,身处状况外。 回想日前种种行径,岂止一个「蠢」字能形容。 在众人眼中,全当成了笑话。 「他的伤……无碍了吗?」被巨兽咬出的伤。 「几个牙洞,龙子不会看在眼里的。」那几只龙子大人,有多身强体健,身为医者的他,最最清楚不过了,他们一个个像铁铸似的。 「……我的担心……」多余了。 她嚅着这几个字,再轻声一叹。 安了心,却也伤了心。 他平安,教她安心。 他避着她,教她伤心。 他当真……连一面,都不肯再见她了吗? 这便是惩罚吗? 她为治愈双腿,欺骗了他,所该得到的惩罚…… 醒过来后,疼痛,几乎已像呼吸,如影随形。 「会痛是好事呀,代表被毒蚀的筋脉,开始恢复知觉。」魟医说来轻松,反正痛的人又不是他:「连毒残的双腿,也逐渐感受到刺痛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种痛,像是骨肉被磨个糊烂,不时地重捣,也像是有谁拿着箸,在皮肉深处翻绞着,绝不是「忍一忍,就过去了」的痛。 但无双没有埋怨,也不曾喊痛,那些不济事的行为,做了也无益。 她只是躺着,听金鲡银鲡说话,不答腔,有时压根充耳未闻。 何时该吃,何时该睡,魟医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办。 配合病患,总能得到奖励。 半个月后,她终于能凭一己之力,从床上坐起。 又半个月,她站在窗扇前,回过眸,与推门而入的金鲡相视,金鲡激动到泣不成声。 「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图江城,那些陷害小姐的人,定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银鲡迫不及待想瞧瞧他们的嘴脸。 「咱们也离家好些时日了,过段时间没人来关怀过小姐……虽说不怎么意外,但仍是觉得人情冷暖。」金鲡一叹。 「大概,有人以为,我们回不去了吧。」银鲡轻哼。 当初,他们被当成烫手山芋,给丢来龙骸城,图江城主美其名,为爱女寻遍奇医,实则不过是将她的死活,抛给旁人去理睬。 「哼,咱们就大摇大摆的走进图江城门!」银鲡补上豪语,只是这边讨论热呼呼,那一端,却是云淡、风轻。 「我不回去。」无双的口吻,仿佛说着「我要喝水」那般稀松平常。 她尚不便久站,虽然窗扇荧光美丽,海景绮媚,她也只能稍览,站了片刻,便步履蹒跚坐回长椅上。 金鲡银鲡当自己耳塞,没听个仔细,可一人听错还行,两人皆错,恐怕错不在他们。 「小姐……你刚是说,你不回去?」金鲡想再度确认。 「嗯。」无双背靠圆鲛枕,脸上是淡淡的、任何事业提不起劲的神情。「我不想回图江城,那种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腻了、烦了、再也不愿去沾。」 那种喝一口茶,吃一口饭,都得担心其中有毒的忐忑和提防,她不想要了。 她最不想要的,是在图江城的那个自己,浑身带刺、武装强烈,无法对谁推心置腹的自己。 反正,从她离开图江城,多数人便认为,她没机会再返回,如今只是顺了他们心意,也不会有谁在意她的落脚之处。 「小姐不回去……那,小姐要去哪?」 「我也还没细想,只是很确定,我不会图江。」 金鲡与银鲡面面相觑。 「你们还是可以回去,不用跟着我不可。」无双看出他们的迟疑。 「银鲡不放心小姐一个人。」 「金鲡也不放心……」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自个儿能照顾自己。」 「小姐是打算留在龙骸城吗?」银鲡再问。 无双沉思,好半晌,才摇摇头。 第十四章 「不一定,至少不会留在主城……我若不走,他也不肯回城,我占着这儿,反倒害他有家归不得。」无双仍是相同的淡然,只是说着说着,眉心烙上了细痕、浅浅的。 为了她,他连治眼疾的药都略过,不肯回龙骸城来吃,真傻,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小姐是指八龙子……」 「还能有谁呢?」无双连苦笑都藏得极好,不愿示人。「你们两个,空闲时,可以开始打包行囊,说不准……过几日便要走了。」 「这么快?!小姐的行动仍不便哪--」 「到哪都能修养,不是躺,就是卧,没什么两样。」无双意兴阑珊。 「可是小姐……咱们要怎么过活?出门在外,万事要靠自己……」银鲡仍心存不安。 回图江城,虽然日子战战兢兢,好歹也是主子,吃喝不愁--只是吃喝进肚里的东西,有没有加料,不敢打包票。 「做个小生意,卖卖小玩意儿,能糊口便好,再不然待我痊愈,我就用这身功夫,去打打猎,捉些鱼虾,要卖要自食,应该都能过得去。」无双还没考虑得那般长远,随兴说说。 「我会熬洋草粥!」金鲡立刻扬手,自告奋勇。 银鲡则认真想了想,才道:「我会编长藻蓝。」 「那好,我们一边卖洋草粥,一边卖长藻蓝,再顺道卖渔获,就算生意不好,起码也不会三样同事都亏吧。我还能找块空地,教教鱼子龟孙打拳、练身体……」 无双勾勒的远景,好似已在眼前,而日后是否会遇上阻碍,或挫折,她压根没事先烦恼。 并非她过度单纯、乐观,只是相较于图江城,身体上的辛劳,远不及内心的复杂的算计、虚伪的应付,来得更累人。 安逸,是她此刻最渴望拥有的。 「总会找到不用提防着人,便能生存下去的方法,你们说是吧?」她对金鲡银鲡露出一抹浅笑。 隐约的期待,同时在金鲡和银鲡的心里,萌起来芽。 不用提防着人,便能生存下去……听来多简单,但对图江城长大的她们,是多难以想象的心愿,真的可能做到吗? 「至于摆摊的本钱,先找龙主借,赚了钱再还他,区区贝币,他应该不会吝于救急。」这一点,无双导师想得很精明。 「小姐,我们住到外城吧,上回我和金鲡逛到那儿,还算热闹,各类物种混居,倒也相处融洽,虽隶属龙骸城,可又与主城有段距离……」 「也好,下回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瞧瞧,若满意,便寻个落脚处,接下来……就是离开这儿了。」 她前脚一走,他便愿意回来了吧? 这实情,想来也伤心,但再一转念,他能回龙骸城好好休息,与关怀他的家人相聚,更是喜事一桩。 她早点走,让他早些回城吧。 不愿再见她,又何妨…… 不到七日,主仆三人,行囊轻简,离开龙骸城,展开新生。 那一天,海清水暖,似极了人间初春。 无双步履慢,仍有些迟缓,但已毋须搀扶,经过回廊亭时,她停步,远眺城东之景。 这方向,她与他,曾在夜晚里,并肩坐着共赏过。 当时,感觉好美、好宁静、好心安,物物皆顺眼,无论一株海草、几团沫泡、几丝光线,都是美的。 如今……只觉遥远。 无双收回眼,步出回廊亭,一小步一小步,走往城门。 同一日,霸下由海仙洞归来。 他从另一条阶拾步而上,来到亭中,不由得暂歇。 城东,光景辽阔。绮丽依旧,海中之城,水光粼艳--虽然他只能分辨光与景,黑灰白的交织,即便如此,那景色仍是美的。 依稀隐约看见,不远的廊栏上,作者大胆说「因为,我想追求你」的姑娘,以及呆在当场,惊讶不已的自己…… 当时的姑娘,灰扑扑的,她的肤、她的发、她的人,在他眸里,看不见半丝色彩,淡淡的灰,带着些白,浮在她双腮,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羞怯怯的……嫩红。 也许,姑娘根本不曾脸红,是他自己凭空想象了。 霸下敛起眸,踩上亭阶。 两道长廊,于灰廊亭中短暂交会,一错过,一阶蜿蜒右上,一阶笔直左下,走向迥别之处。 一如她和他,错失聚首,走向阶的两端,各自远扬。 「算得真准,她一走,你就回来了,你是埋了眼线,监视她一举一动?」 兄弟许久不见,自然要找出来聚聚,喝喝茶,闲磕牙,配盘海瓜子,再顺便调侃两句。 四龙子做代表,笑哧响亮。 霸下自知逃不过,也乖乖就坐,由着他们问。 「碰巧罢了。」他未料到她痊愈得如此快,已能行走,甚至离开了龙骸城。 不过……他很替她高兴。 「不是故意避开她?」五龙子凤眸轻扬,充满戏谑。 「呃,不是。」 「连说谎都露馅。」那一声停顿,出卖了老八。 「……最初,我却是存着念,想着暂且不见,双方稍稍冷静下,也好过见了面,彼此尴尬。」霸下不瞒众人,一开始是有「故意」的想法。 被「热烈追求」的他,前阵子的喜乐、难掩的愉悦,现下全成了讽刺。 遭人戏笑,他不是很在意、不去听、不去睬,便无事了。 但他处于城内一日、他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众人,去指责无双所做之事,不如暂时隔开的好。 「本也打算早些回来,一则巨兽伤势未愈,二则……有人企图闯入海仙洞,盗食仙果,那些斑蚊鱼体型小,无孔无入,钻着岩缝,数量又惊人,打完一群,又来一群……」霸下的解释,没几个兄弟听进去。 四龙子还在啐笑:「区区一只小龙女,把你吓得不敢回家。」 「都说了是斑蚊鱼之故……巨兽掌再厚、牙再尖,面对小蚊的鱼群,也束手无策。」霸下重申。 「人家腿一好,马上拍拍臀儿走人,干净利落,挥挥袖,不带走半朵浪花,临行前,还敲了父王一大笔贝币。」九龙子撇了唇,轻哼。 看来,兄弟们对于他如何赶跑斑蚊鱼、护住仙果、尽忠职守……全然没兴致听,是吧? 「她本就是来治腿,治好了,回家也属正常。」霸下不再提斑纹鱼,徒费唇舌。至于,敲了一大笔贝币?回图江城需要盘缠嘛。 「她倒心狠,利用人便罢,走时没留个谢字,再不然说声抱歉亦可。」这也是其他龙子最不谅解之处。 霸下倒不以为意,谢与不谢,有何重要呢? 「要不是她头几日,表现还差强人意,我就真对她不客气了。」清蒸蟹脚,在九龙子手中清脆折断,吻合他语意中腾腾的杀气。 「表现?」霸下不解。 「她倒海仙洞外,强扳佛手,想开门进去救你出来。」九龙子当时好奇,尾随去看,人未现身,站远远地,瞧她瞎忙些啥。 「原来,海仙洞外,那些断损的兵器,是她……」霸下只当做是有不肖之徒,在洞口动起武,所以出了洞口,瞧见满地凌乱,也不加留神。 「用武力不成,改在洞外喊叫,八哥你故意不理她,对吧?」 「我没听见洞外有声音。」霸下已皱起了眉,想像着她在洞门外,奋力嘶喊的情景…… 佛手门一闭,里外两世界,声响传不进去的。 「你们没告诉他,我在洞内一切皆好吗?」他投以责难的眸光,环视几名兄弟。 「嗯?我们没说吗?」九龙子脑袋一歪,将问题抛给五哥。 「应该没有吧?」五龙子接续,也学着歪脑,丢给四龙子。 「我不记得这件事,没人交代我要说呀。」四龙子撇的干净。 「……」六龙子沉默如昔,置身事外。 「竟连大哥也……」霸下真想哀号了。 大家就这么想欺整她吗? 难以苛责,也无从苛责,他们的不平,全是为了他。 「没想到,她会那么做……」 到海仙洞外,强行开门,还吼到几乎失声--据小九方才补述,以戏谑的方式,重演他所见所闻,假扮那几日的「无双」。 笑着演,她的心急如焚;嬉着扮,她的拍门呐喊。 看得他……很心痛。 「小九,好了,够了。」那时,他低着嗓,语轻,言重,出言制止。 许是他的眉目过于绷蹙 ,许是他的表情充满肃穆,兄弟们收起了玩兴,不再以此胡侃,直至聚会散去,无双之名不曾再被提及。 一切,回归了寻常。 龙骸城里,和平如昔。 只是,他眼中所能看见的色彩,似乎又黯淡了些,由浅灰趋近于浓灰。 像是有谁,拈熄了一室烛光。 不是未曾想过,卖粥生意惨淡,无人光顾,任由锅内粥糊走味。 毕竟三位外来者,租个小摊,挂了面幌子,便想谋生糊口,总是有些困难…… 对,无双却是思忖过,若遇此情况,下一步该要如何做,才能养活三张嘴,不至于饿死街头,但是-- 眼前景况,并不在她的预想情形内! 生意惨淡?门客罗虾?那一大锅的粥,热了又热、滚了又滚,汤水煮到糊烂?……哪里有呀?! 盛粥的大鼎,连最后一粒迷糊都没剩下。 本还打算,今个儿的早膳午膳晚膳,就拿卖不掉的洋草粥充数。 结果,哪轮得到她们吃? 「卖完了,鱿大叔,明儿个请早。」 金鲡将空鼎掀给鱿大叔瞧,证明她没说谎,里头的确空空如也。 「为什么……生意这么好?」无双难以置信,忍不住嘀咕。 已经见过此情此景好几日,每看一回,还是会错愕一回。 洋草粥太过美味? 也还好吧,滋味一般般呀,她吃在嘴里,觉得尚可,不至于让大家挣破头,抢着买。 「怎卖这么快?」鱿大叔瞧瞧摊边长桌,坐得满满,人手一碗粥,唏哩呼噜吃着。 「鳇公子特别带府里众人,一块儿来用早膳,所以才卖得较快些。明儿个,我先替大叔您留一碗,好吗?」金鲡笑容好甜,标准的生意嘴脸。 没人讨厌笑脸相待,鱿大叔自然连连点头,无怨无悔地被送走。 是了,鳇公子,天天带领整队人马,上门光顾,光他们那一群,就吃掉八成的粥物。 鳇公子之心,路人皆知。 嘴里尝的是粥,心里想着的,是美人吧! 瞧他那双眼,东瞟瞟,西瞄瞄,也不离金鲡身上! 可怜鳇府众人,天天都喝洋草粥,不腻才怪! 莫怪有人说,粥煮得好,不如人长得好…… 「小姐,你在嘀咕什么?」银鲡凑过来,帮忙收拾碗匙。 「别再叫我小姐,我比较想叫你们小姐……」无双不是说气话,实在是体悟深刻呀! 她现在……根本全靠金鲡银鲡养。 本来说好,一边卖粥、一边卖长藻蓝、一边卖渔获,鱼瘦虾小,泛人问津。 她没能卖掉的小鱼小虾,到了金鲡手上,随便下锅一炸,再甜声一吆喝,立刻引发抢购,价钱还翻了两倍。 她是发自于真心,想恭恭敬敬喊一声,「金鲡小姐」。 鱼炸得好,不如人长得好哪…… 「小姐,你在说什么呀?是不是洗完洗得太累了?这种事我来就行了。」银鲡仍当她是主子,不改婢女态度。 无双抢着做,「我来,让我也有些事做。」不然,她觉得自己好似废人。 银鲡尚不及回话,便听有人喊着:「银、银鲡姑娘……」 一名雄鳌在藻蓝摊上,红着脸,轻唤。 「生意上门了,你快过去,别怠慢了客人。」无双要银鲡去忙正事。 第十五章 银鲡抬头,看见熟面孔。 「咦,鳌大哥,你今天是来……」 「我、我来买篮子。」 「你昨天不是才买五个吗?」 「呃,烧、烧掉了……」雄鳌结巴,「我拿它装石火矿……一不留神,就烧掉了……」他的脸也像石火矿烧过,越发的红。 「长藻蓝怎能装石火矿?耐不住热的呀。」银鲡觉得好笑,连孩童都知道,藻蓝碰上石火矿,绝对一把烧个精光。 雄鳌挠挠头,因她捂嘴一笑,跟着憨笑。 「……我、我可以再买五个吗?」 「只剩四个了。」银鲡算算数量,已过软嫩笑花绽在唇角。 「没、没关系……」他一点都不介意。 无双默默地收回视线。 又是一个金主,目标明显,摆在银鲡身上。 数了一数,这些天里,雄鳌买了近三十个藻蓝,家中是有这般欠篮子吗? 果然,篮子编得好,不如人长得好…… 粥碗堆积如山,无双坐在矮石上,慢慢清洗。 这是近日来必备的工作,固定、安稳、忙碌、顺手……她做来麻利,已不会出错打破。 她低着头,刷刷洗洗,知道一道巨大阴影,由后方笼罩下来,挡去她的光线。 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并不是只有金鲡银鲡成为某人的目标,就连她亦然。 只不过……鳇公子和雄鳌送上门来,是为求爱,而这只「某人 」,是送上门来讨打。 「就是这丫头不肯付钱?」巨大阴影说起话来,声若重雷。 「是,老大,就是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虾霸,此时缩在街的另一端,距离得好远。 「这整条街全归老子管,想在这里摆摊,就得乖乖孝敬老子,将每日盈余的六成,拿来请老子喝茶!」吼声中,挟带兵器挥舞时,发出的呼呼风啸。 对,找上她的,全是这类地痞流氓。 无双拭去双手沫泡,将碗匙摆好。 吃饭的用具,全是向龙主借了钱才买下的,弄破了,多心疼哪。 她转过身,瞟向高大的凶恶鱼脸男。 她真的很喜欢外城的生活。 日子平顺无虑,生意兴隆有赚,只是偶尔想到霸下,想到自己对他做过的事,难免寂寞,难免心痛,她必须强迫自己,不让他的身影浮上,扣除这点……外城真的很好。 就连日日皆有恶痞,亲自送上来,供她练拳复键、解解郁闷,顺便打响名号-- 她的手脚恢复得极好,虽然与中毒之前,灵活程度仍有一段差距,不过对付勒赎恶痞,很是够用了。 废话不多说,开始强身健体,流流汗、勤动手脚,才能长保勇壮! 半套刀法尚未使完--还是用剖鱼肚的小刀--便将地痞流氓去鳞削尾,吓得他们来去匆匆,连声「你给老子记住!老子一定会再来!」的招呼,都来不及撂下。 薄亮小刀在她手中耍得好帅,仿佛黏在指节间,由着她转,怎么也不会掉。 围观传来掌声,更有人吹着响哨,大声叫好。 无双短发轻甩,冷艳噙笑,抱拳一揖,身姿倨傲。 家中有孩子的乡亲父老,趁早教他们防身,遇上恶徒时才好自保,不会任人欺负,俗话说:「人长得好,不如刀练得好!」只有这种时候,这句话更显铿锵有力。 她,正是活生生的幌子。 「武术班即将授课,以少少贝币,换孩子一生受用无穷,欲报名者,请至后方粥摊,缴钱填写……」 在图江城时,做都不会去做的事,在外城里,当成玩乐一般,变成日常生活。 捎回图江城的家书,报了平安,也写明不再回去的念头,迄今无人回覆她。 她不在意,起码她没有无故失踪,至于有没有人关系她,会不会回信,要她吃饱穿暖、好好照顾自己,或者痛斥她胡作非为,命她快快返家,否则就打断她狗腿之类的严词……若有,她会好生讶异;若无,也在意料之中,肩一耸,就抛到脑后去。 图江城的龙女「无双」,再也不是她了。 「练武的男孩最英勇!保护心爱的女子,成为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名额有限哊,报名请趁早!」金鲡甜嗓补充,银鲡也在一旁出声。 蜂拥,而上。 吃粥的鳇公子、买蓝的雄鳌、路旁的围观人潮,争抢着报名,她这个要「开班授课」的,倒被晾在一旁了。 「刀练得好,果然还是不如人长得好……」 唉。 惊蛰来了又走,百忙之中,只为送来一万热粥。 原因无二,近数月间,此项粥物,已是外城响当当的平民美食。 而提到美食,他不远千里都会找来,好喂食九龙子。 出名的「洋草粥」端上手,还热呼呼的,暖口却不烫舌。 按惯例,再忙、再赶着走,惊蛰定会等九龙子尝完几口,与他聊上几句,才愿意离开,在众人眼中,觉得那叫……依依难舍。 「没多好吃嘛。」九龙子一口接一口,无关美味与否,只是他从不让食物剩下。 粥,不耐人寻味,比粥更有滋有味的,是惊蛰口中卖粥的三人。 「原来,她们没回图江,跑去卖洋草粥了……」 九龙子是不怎么感兴趣啦,但有个人对此消息,一定很想知道。 所以,九龙子捧着半碗粥,出现在霸下面前,转述了这件事儿。 果然看到霸下惊讶的神情。 「她留在外城?卖粥?」霸下一直以为她回图江去了。 「卖粥的,是她身旁婢女,另一个卖些手作小玩意儿,她边帮忙洗碗;边赶跑地痞流氓,边教几只鱼小子打拳,好似过得挺惬意哪。」 好好的龙女不做,不回图江城,让人好生服侍着,反倒成为卖粥女,脑子里想些什么,九龙子弄不懂。 「粥是不难吃啦,味道有些淡,不过应该合八哥口味,八哥有空可以去尝尝看。」籍吃粥之名,顺道去瞧瞧嘛,否则人在家中坐,魂却飘个老远,整日恍惚,也不是办法。 九龙子有心补偿--补偿什么呢?不就是那一日,他巧扮「无双」,演了她再海仙洞外的举止。 八哥虽没斥责他,那句「小九,好了,够了」也说得轻柔,仿佛对着顽皮的孩童,无比耐心的温柔制止。 但那口吻、那神情,以及闪过八哥眸间,沉沉的心痛,九龙子自觉狠错,所以有心弥补。 既然做了一件错事,那么,就做一件对来抵销。 「……吃碗洋草粥吗?」霸下轻喃重复。 小九不提便罢,这一提,倒也真觉饿了。 不单单是口腹上的饿,而是--想去看着谁,那种……思念上的饿。 「惊蛰说,去晚了,就买不到啰。」手脚要快些。 显然地,霸下手脚不够快。 距离九龙子的催促,不过一盏茶工夫,他前往外城,沿街问着:「卖洋草的摊位,往哪个方向?」一路问出了地点。 眼前,却已是收摊的景象。 「粥卖光了,明儿全请早!」 忙着擦拭摊车,金鲡没空望向来人,小嘴里喊着日日皆得重复好些回词儿。 霸下本为洋草粥而来,听见卖完,竟也不觉失望。 他的眸,轻易地找到了无双。 她背对着街,脚边一大盆的碗,她俐落抹着皂,逐个清洗。 一群鱼娃儿围绕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吵着、笑着、闹着,询问关于习武之事。 她头发长了许多,已经过肩,未束未绑,任由它飞散,气色也好了许多--他虽无法辨色,却从她一颦一笑,与鱼娃儿们的互动,感觉得出来。 鱼娃儿花拳绣腿,不时偷袭她,趁她忙着洗碗,一会儿是右边小鱿娃动手,一会儿又换成左方小鲑娃出脚,下一瞬间,三只小鳗娃联手,喊了声「阿哒!」,尾巴便扫过来了-- 她一一闪过,还用长匙反击,赏了他们脑袋一记重敲。 「对师父要尊重些!」欠教训的臭小鬼们! 「无双,你洗完了没?快点,陪我们玩啦!」小鱿娃很不满。 「叫师父!」 「无双,我好慢哦!上回那套拳我练好了,等着拿它来对付你!哇哈哈哈哈……」小鲑娃叉腰狂笑,马上又挨了记爆栗。 「是讨教!什么对付不对付!还有,要重复多少遍,叫我无双师父!」 她嘴里骂着,唇边却噙笑,一点也不凶恶,难怪孩子不怕她,仍是无双、无双地叫着。 霸下看着,忍不住发笑。 银鲡搬了篓洋草,是晚点要备的材料,粥可不是卖完就空闲了,还有明日的份要忙,她踏过门槛,瞧见站在一旁的霸下。 「咦?是八龙子?!」 这声惊呼,唤来了金鲡和无双的讶视。 真、真的是他! 「八龙子怎么到外城来了?」金鲡喜然迎来,无双则愣在当场,还被小鱿娃突袭成功,在她腿上踢出好些个脏脚印。 「我听说了洋草粥的好滋味,想来尝尝,可惜卖完了。」他浅笑道,目光停在无双脸上。 她的表情,也惊讶太久了吧。 「不知道龙子喜欢吃粥,也不知道龙子要来,不然就替您留一些了。」金鲡客套地说,毕竟先前承蒙他照顾不少。 「小姐……」银鲡悄悄地往无双靠去,她怕无双吓傻了,另一方面,八龙子的出现,用意不明,她担心他对无双不利,要兴师问罪。 但比银鲡更快,霸下箭步上前,探出的手擒住了--正抬起短腿,要再给无双暗袭的小鱼娃。 霸下不忘拿捏力道,不让一身霸劲误伤了小鱼娃。 「孩子,趁人不备而攻之,不是可取的行为。」 他的神情很淡,口吻亦然,小鱼娃们却感觉压迫,孩童的敏锐与生俱来,能立刻分辨孰强孰弱,面对霸下,他们不敢再胡闹。 「你的脚还未痊愈?」他已蹲下,按上她的腿肚。 无双一震,怔忡着,只能张着嘴轻呃,直到反应过来,才连连摇头,「已经好了。」 「那为何他们踢你,你完全不做反应?」他不信她的说词,皱眉凝目,望着她腿上密密集集的小脚印。 因为,我被你吓到了!无双在心里呐喊。 那些腿踢不痛不痒,就算挨了几记,也伤不到她。 可是,他一脸很担心、很要紧…… 「你的伤!被巨兽咬的伤势--」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但一开口,仍是攸关于他。 「没事了,早已好全。你没回答我,你的腿仍感受不到痛吗?」他的五指依旧握在她小腿上,隔着料子,力气隐隐传来。 是不觉得痛呀,只觉得……他握得好牢,手好宽,一掌环住她的小腿,仿佛手中掬捧着多重要之物。 「他们那种软劲,当然不觉得痛……」无双站起身,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双腿复原得极好,她能走能跑,不再需要依靠气沫。 霸下眸中的担忧散去,淡绿色瞳仁变得轻暖,如初芽青嫩。 「金鲡!快去淘洗海粟,熬一锅粥来!」无双猛地记起他的来意。 粥!他要吃粥!他饿了!快端粥过来! 「小姐,你胡涂了吗?海粟得泡好几个时辰,洋草亦要熬上许久,没法子说来就来--」金鲡好气又好笑,她本领再高,也无法即刻变出一锅粥。 无双啐了声,当然是针对金鲡,回望霸下时,又是一脸的谨慎小心,以及藏不住的欣喜。 「不然,明天我熬一大锅,送去城里给你?」 「不用了,不麻烦。」他摇头婉拒。 第十六章 踏上外城,所用的理由是因为饿、是因为想尝粥,可真正在站在这里,对粥的品尝欲望,一点也不强烈,更不觉饿。 看着她,一切皆好,似乎……他也觉得都好了。 「我们的粥实在也没多好吃……还是,我还你去其他摊子吃?」无双绝不肯饿着了他。 喂喂,自家的粥品,大剌剌地嫌弃,没关系吗?!银鲡吠在心里,口难开。 「前头有家烤铺,老字号,听说不错,海里什么鬼东西都烤,去那里好吗?」无双指向远端。 咦?烤铺?昨儿个老板才被你打断门牙的……那间烤铺? 虽说是烤铺老头先挑衅,眼红咱们生意好,酸咱们以美色诱客,才激你出拳教训,但你现在踏进去,不怕被轰出来吗? 金鲡和银鲡瞪大双眼,两人眸中都涌现了连番惊叫。 「也好。」霸下不知其中恩怨,颔首同意。 无双心情大好,凑向银鲡,摊手过钱:「我可以支领今天的零花吗?」 堂堂大小姐,近来也沦为伸手一族,目交营收支付金由银鲡负责,每日皆会派些贝币,让金鲡和无双使用。 「别乱挥霍。」银鲡掏出钱袋,数了几枚贝币,搁进她掌心。 「小姐,别忘了,你午后要替孩子们上课!」金鲡补上一句,可惜,无双拉着霸下早已跑远。 烤铺不远,相距几摊而已。 简易的珊瑚枝搭成了檐,再摆上几份矮石充当桌椅,便能做起生意。 烤铺老头的嘴还隐隐作痛,抿紧的唇下藏住了缺洞的牙。 「老头,我们要吃烤物。」 昨日,恶狠狠说着「死老头,少来招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的嗓,此刻笑吟吟地,算是打了招呼。 敢情她是忘了,忘了两摊的势不两立? 「先来几串虾,我还要海鲢肉、烤鱿,顺便也烤只鲎。你想吃什么?」她问向霸下。 「鱼肉丸子。」 「追加两串鱼肉丸子唷!」无双马上朝烤铺老头喊,全然无视他正死瞪着她。 她这位客人,他一点也不愿招待,忍住想拿取葵帚,扫她出门的冲动,她身旁那位大人物,老头子是识得的,尊贵的龙主之子,不好得罪。 光从龙子凝觑她的眼神,柔似水、暖似光,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哪会瞧不出端倪? 不甘不愿地记下点菜,烤铺老头闷声不吭,在堆满石火矿的长炉前,俐落烤起串物。 等待上菜的时间,无双瞅着他,瞧了好久,或许只有一会儿,但她觉得好久。 好久……未见他了,再相见,竟是无法挪开眼了。 「你慕名来吃粥,没料到……卖粥的,是我们吧?」 若事先知道,应该不原意来吧。 「我知道是你们在卖粥,小九提到了,是惊蛰告诉他的。」 「惊蛰叔来买粥时,我也吓到了。」 他那样的人,提着一碗粥,着实不搭轧。 总觉得,提颗脑袋才吻合些。 「你们的粥物,卖出了名号,惊蛰不会错过,专程替小九带上一碗。」 「所以,你明知是我们的粥,你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与我有关的所有事,你都避之唯恐不及。」糟糕,有点开心,一股酸涩冲入鼻腔,刺刺的…… 她揉揉鼻,强压下那股想哭的酸意。 「我没有不想再见你,你误会了,而我,也误会了,才留在海仙洞,不敢回来。」 「你……误会了?误会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呀?这怎么说?」 「我能给你的,不过仙果而已,如今你毒既解,便不需要了,不用再对我好、再讨好我,或是假意喜爱我。」 而他,害怕这样的事实。 害怕着,她对他,不屑一顾。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无双皱起了眉,胸口好痛,他的话那么淡,却那么狠。 她抡起了拳,绞紧了膝上的裤料,故意露出笑。 「没错,我对你好,是有目的的,我追求你,也是有目的,我就是想利用你,因为你可以帮我拿到仙果,只有你能开那个门,其他人都没有办法。」 她一边笑,一边低声吼,嗓音中听不见半丝得意。 有的,只是无能为力,只有虚张声势。 「图江城养出来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心机深、城府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学习到的、接触到的、体悟到的,全是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对,图江城长大的「无双」,不觉得! 伤害人,何错之有? 她不伤人,人亦伤她,她何必乖乖待宰?再弱小,谁同情?谁怜悯? 求救,不如自救? 可是外城生活的「无双」,觉得错了-- 彻彻底底的,错了。 世上有一种人,明知她自私,明知……她很坏,却不顾安危,弄伤他自己,也要为了她完成心愿。 有一种人……他不衡量利益,也不求她回报,得不到半点好处,在那当下,连丧名都是可能的。 伤害这种人,她觉得痛,由心之深处,扎扎实实地疼着。 她却仍倔气地说:「我想活着!我想治好双腿!我想像以往能跑能跳,不要做一辈子废人!我不替自己打算,还有谁能帮我?!我不这么做的话,我--」 手臂上,叠上了另一只大掌,暖暖的覆盖着。 「我知道。」他说。 口吻那股的沉稳,具有安抚力,他没有看向她,目光落于两人交叠的双手上,淡淡地含着笑。 她的激动,瞬间冷静下来。 她不是想说那样的气话,虽然句句属实,但要将那份丑恶说出口,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丑恶心思要说出来,并非最困难的,真正难以启齿的,是认错。 无双追寻他的眸光,眼神来到叠掌间,凝凝望着着,他在上,她在下,他掌心的重量、掌间的温度,却让梗喉的话语,变得容易出口。 「……我的做法好过分,我是个混蛋,一想到我利用你,我就好想吐,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怎么可以伤害你……」 「别想那么多,事情过去了。」霸下略略拢掌,轻捏的力道,要她别自责。 「霸下,我、我虽然利用你,但是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 「喏!虾!烤鱿!鱼肉丸子!」 几碟烤物,重重地摔上他们的桌面,打断无双的话。 烤铺老头脸很臭,半抹笑容也不赏,丢完烤物,又回长炉旁去忙了。 「趁热吃吧。」霸下挑了最大最肥的虾,放到她盘中。 「……假的。」她先是看着两人的手,小小声地说,缓慢再抬头,音量未加大,眼神却笃定地觑向他,又道:「全都不是假的。」 他明白,她是将被打断的那句话说完。 我虽然利用你,但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假的。 全都不是假的。 他没有走,留了下来,看她教鱼娃儿们打拳。 小小场地,只是处清空的角落,称不上正统习武场,一旁还推了货袋、推车,诸如此类的杂物。 鱼娃儿们正在扎马步,扎得满嘴怨言,他们只想快快进阶,开始对打,这种基础功夫,又累,又耗劲,又无趣。 「别偷懒,谁动一下,就再多蹲半个时辰!」无双手上一根小藤枝,甩呀甩的,发出了咻咻的声响,凛冽带劲。 才说完,马上有人腿儿一软,跌坐在地。 「臭大虾!你害死我们了啦!」周遭小童们,爆出一阵挞伐。 「我脚好酸嘛……」大虾无辜道。 「还在闲聊?!快起来!」小藤枝没抽向大虾,只故意在他脚边沙地上,留下一道鞭痕。 无双是严师,收了钱、授了课,可不是玩玩而已。 武场外围,坐了好些看热闹的小妹,有的对学武没天分,有的是家人不许,没缴钱上课,无双也不阻止他们旁观,由着他们看,想偷学,请自便。 其中几只好奇盯着霸下看,在一大群小毛娃中,他这个大男人显得太突兀。 「你也是来拜无双为师的吗?」一只小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低首,看见圆滚滚的脸蛋,正冲着他笑。 小小娃儿,有眼不识龙子。 「不是。」霸下回以浅笑,摇首。 「那你是找无双打架的吗?」另一只小手扯着他左边的衣角,方才看见的圆润面容,这回跑到了左边。 原来是双生子,一右一左,一模一样的长相。 「我是红鳞,是哥哥。」 「我是绿鳞,是哥哥。」 两人异口同声。 「我们的鳞色不同,很好分辨的!」 这倒为难他了。绿与红,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差异,全是灰鳞。 方才哪一只说是他说红鳞?是左边那只吗?算了,不深究。 「我是蓝鳞,我才是哥哥!」 「我是橙鳞--」 「我是黄鳞--」 更多的声音纷纷冒出,一数,足足七张无法辨别的容貌,凑在他面前。 不只是双生子……而是七胞胎。 「这么多颜色,谁记得住呀?用数字比较快些,简单明了!」无双突然靠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乌漆漆的墨黑石条。 墨黑石条在她手上一旋,电光火石间,七只鱼娃只觉得额心被碰了碰-- 她挥毫如挥袖,不带半丝迟滞,一二三四五六七,每个数字,苍劲有力地写在七兄弟脸上。 无双抛开墨黑石条,也抛下一句:「你按照彩虹颜色去记,红一橙二黄三……以此类推。」说完,来去如风,又回去盯小家伙们蹲马步了。 这墨黑石条遇水不溶,字迹清楚,一年半载内想洗掉,没这么容易! 七只鱼娃哇哇叫,个个都不满,有人嚷着自己才是排行第一,有人嫌脸上写字太丑…… 霸下微笑,心知这是她的体贴。 体贴她的眼疾,他的无法辨色。 现在七只小娃,倒真好辨认。 脸上写了「四」的娃儿,是绿鳞,他对排行不那么要紧,反正七人之中,捞了个第四,他也没吃大亏,嚷嚷了几声,便也作罢,骨碌碌的大眼,瞟见无双返来,这回添了杯新茶,递给霸下,没多说什么,再折回场中。 「你是无双的爱人哦?」童言童语,问得一针见血,毫不懂迂回,没大人们那套婉转。 绿鳞的声音响亮,一出口,便止住所有啧嘈杂,一时之间,全静下来了。 「无双从不给男人好脸色的。」绿鳞又说。更不可能替谁倒茶添水。 无双站远远的,闻言,也忍不住竖直耳朵,想听他的回答。 「不是。」霸下浅浅的笑。 她心一沉,难掩失落,但,她又何须意外?他若真点头说「是」,她才该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犯傻了、发梦了。 就连先前在烤铺里,他听见她说: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假的。 他没有多余反应,只是轻声回她:先吃吧,我替你剥虾壳。 虾壳她可以自己剥,她情愿他啥事也甭忙,只要回答她就好。 可暗地里又怕他的答案,不是她想听见的那一个。 够了吧你,无双,在你利用过他、伤害过他之后,你还奢望他能宽宏大量,与你当做不曾发生过芥蒂? 温润似玉的嗓,带有春风般的暖笑,眉目俱柔,说完了「不是」后,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补上:「我还没能开始追求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第十七章 「你可以学鳇公子,天天上门吃粥,也能学鳌大叔,日日来买藻篮呀!」小鱼娃见识宽广,每回都瞧见鳇公子和鳌大叔的殷勤,现学现卖,说得像自己经验丰富。 「那是追求金鲡姊姊、银鲡姊姊的做法,你是叫他天天来让无揍的吗?」额上写个「六」的鱼娃啐他。 「无双凶巴巴,你送花送草,她才不看在眼里,不然大鳗他二叔,就不会被无双给摔了出去!」「三」鱼娃鼓动着鱼腮道。 「送吃的也没用,懒蟹他伯伯,不就是另一个教训?」「五」鱼娃也插上嘴。 「对,没人追得上无双,几条命都不够死!」「六」鱼娃坚定地说。 「无双根本不算是女人!她比雄性还凶猛--」 几个鱼娃口中的「无双」,凶悍无比,不懂风花雪月,没有女子娇态,更不像那种娇滴滴的水娃儿,惹人怜爱,要人保护-- 酸贬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根本不算是女人」的无双,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奔驰过来! 七只鱼娃连心想「死定了」的功夫都没有,眼看就要被无双痛扁…… 他们只只闭眼,等待拳雨落下。 等呀等,皮不疼,肉不痛,连掌风也没扫来,「一」鱼娃悄悄地睁开了眼,偷偷瞄着。 无双人是站在他身旁没错,可是手与脚……很忙,忙得没空招呼七只鱼娃。 她的手,正环抱在霸下的劲后,像两条藤蔓,牢牢地交缠着他。 因他坐着,她也跳坐在他腿上,腿儿虽没绕上他的腰,但是悬挂在两旁,亦是无力逞凶。 她紧紧抱住他,埋首于他的肩膀,深嗅着他的气息。 仿佛失而复得一件最珍视之物,任凭谁说谁看、谁又在指指点点,也不愿意松开半寸。 我还没能开始追求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他这么说,她又惊,又喜,又激动。 她还以为,他再也不愿原谅她了…… 岂料,他还肯喜欢她,还想……追求她? 「不是说还没追求吗?她已经扑上去了耶。」 「这股急呼劲,是有多饥渴?」 无双才不理,不听那些闲言,大孩子们的戏谑、小娃儿们的笑语,一点都不重要,她只管自己的心。 雀跃、喜躁、几欲欣狂的心。 「你,这是答应了吗?」霸下失笑,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却也无法视以玩笑。 她的呼吸急促、炙烫,就在他颈间热着。 方才她飞奔过来,那眼,泪汪汪的,还烙印在心,他无法调侃那样的她。 贴在肩上的螓首,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动,生怕迟了些,他便会反悔,一切不作数了。 「我什么都还没说。」他的唇,与他的耳壳相距不到半寸。 她在他胸前抬头,双眼虽红,有兔眸般的柔亮,却又坚决如鹰,柔与刚,矛盾,但毫不突兀。 无双扬着声,一点也不娇怯,甚至还有些恶霸:「你说了!你说,你还没能开始追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这里证人一大群,你不可以收回去!」 周边十几二十位,有大有小,有懵懂的,有懂事的,个个瞠目结舌,把眼前情况,瞧了个仔仔细细。 她壮了胆,什么也不顾,先说先赢似地道:「我答应了!我答应你的追求,就这么说定了!谁都不许反悔!」 言毕,才看见他的眼正紧瞅她,她被倒映在那片幽绿色、微微敛弯的眸光中,身影微醺,脸红得……像醉了。 「也不害臊。」霸下将她按回肩上,轻抚她一头短发,暖的气息,带着笑意,吁拂在她耳鬓:「相较之下,上回我被追求还矜持多了。」 她现在害臊,也嫌晚了。 从飞奔,到跃上他的腿,再到死命抱紧他,这一切,很快便会传遍大街小巷--由那些鱼孩子口中--她的猴急样,绝对会沦为左邻右舍,接下来数日的笑柄。 见她不语,他出声缓颊,感觉贴在他肩上的那张脸蛋,热得像要烧起来一样。 「一人追一次,也算公平。」 「你才没我答应得这么快……」无双咕哝,倒可听见埋怨了。 「再有下回,我一定嗯……比照办理,仿效你跑着跳过来。」 这男人,还笑话她! 「没有下一回,这是最后一回!」若乌鸦嘴灵验,岂不代表着再一次的分离?她不要! 这一回,她希望便是天长地久了。 「男女授受不亲,羞羞脸……羞羞脸……」有鱼娃儿开始编起见儿,绕在不远处,连嘘边笑。 「少啰嗦!去扎马步!」 严师口吻又出现了,只是自个儿就坐在男人腿上,软得像根菟蕬,耳又红得快滴血,着实没有威严。 随他们去笑吧!她抱得正舒服,才不想下来哩! 再下来的日子,用「只羡鸳鸯不羡仙」一句话开容,最是贴切。 摊子同样忙,碗同样洗不完,学武的毛孩子们,同样不尊师重道、同样想着偷袭她、同样「无双无双」地嚷嚷没停…… 可是,霸下同样时常来见她。 那也是她最期待的时刻。 有时,与她坐在大槽边,准备替她洗碗,被她拨开手,不让他沾沫。 有时,看她教孩子打拳,替她抹去额上的汗。 有时,与她漫步长街,他没主动牵她的手,无妨,由她来,一旦成为了习惯,掌心里缺了她的存在,反倒令他感到空虚,本能追寻。 几次之后,首先握了过来的人,变成了是霸下。 有时,两人哪也不去,随便挑了顺眼的海岩,自备零嘴,一壶茶沫水,就能在海岩上消磨一整日,还抱怨时光飞逝,过得太快了些。 她连鸳鸯也不羡,只爱自己。 霸下几日没来,少了点干劲,不过,教导功夫的基础,仍是不马虎,倒是与大孩子的拆招,气力扎实许多。 在他们被「指导」得浑身酸痛后,唯一祈祷的,就是霸下快快出现,快快把这怨女带走…… 祈祷久了,总会有效的,瞧,霸下颀长的身影,不正远远走了过来吗? 他甫站定,已经接触到许多感激的眼神。 「今日练得格外勤呀?」 「额外教导,不多收费的。」无双脸不红气不喘--拆招时没有,见霸下来,双腮倒粉嫩了起来。她随口往身后抛下一句:「先练到这儿,筋骨还动不够的,两两再打,练足的,就回家去了。」 摆明着赶人了。 大孩子们刚被「打」得还不够吗?谁还想再练呀?一听无双说完,他们一哄而散,没人敢多逗留。 碍眼旁人一走,她与他的手便缠握在一块儿。 「下次我陪你去守海仙洞。」才不用分开这么多日。 「银鲡会准吗?碗不用洗了?」霸下只是笑,淡淡回问。 呃,当然不会准,碗更是不能不行……这是她当初自己拍胸脯,硬要担下的工作。 还以为自己不是腻人的女子,没料到真正遇到了,她还是……忍不住想狠狠唾弃自己。 不行,在他面前,她要坚强自立,不想他嫌她烦。 以前在图江城见多了,女人争着男人宠爱,又黏又缠,撒娇,卖俏,无所不用其极,她嗤之以鼻,结果自己也快变成那种人了…… 「看来,留张画像给你,见图如见人,才好解你相思。」他不只是口头调侃,连家伙都带来了。 木匣打开,里头有笔有墨,数张不韧草纸仔细卷着。 「你懂丹青?」她讶异地问,一时脱口而出:「你的眼睛……」 「我曾想成为『景绘师』,不过事与愿违,上不了色彩,无法绘景,但画画人像不成问题。」他取出文房四宝,将不韧草纸摊平,递给她石砚,意思很明显:磨墨吧。 景绘师,专司绘制海景,挥画于纸,成形于实。 广阔大海中,浑然天成的绝致,皆是出自景绘师之手,一石一岩,貌似由自天然,却鲜少人知那是景绘师的术成。 霸下取笔蘸了些墨,笔尖勾勒一弧柔软,笔触稍重,下颚的坚毅跃毅呈现,再微挑,手劲转轻,绘玉润的鬓边…… 是她的脸庞。 「不是要画张绘像,留给我解相思?怎么画了我?我要瞧自己还不简单?」找面镜子照照不就得了,还瞧不腻吗? 「这一张是我要留的。」他头也不抬,专注于纸上。不用唤她乖乖坐定,僵着不动由他画,他下笔流畅,仿佛对所画之像已熟稔千百回。 嘿,原来想整日缠黏在一块儿的,不单是她嘛! 无双看着他画,只以浓浅的墨色,表现绘像轮廓,光与影,交织,融合。 虽是黑灰色彩,模样及神韵都捉足了九分,「她」正在绘纸之上,抬眸一笑。 「没想到你是真的会画耶……」不是随口说说--她这是赞美,便是赞叹。 「你以为我随便糊弄吗?」对她的质疑,霸下未曾动怒,还因自己被看扁,而面露了抹笑。 无双还当真点头,毫不遮掩:「要是你能辨色,就能画得更传神了……」 她替他惋惜。 他倒没应什么,仍是噙笑,淡淡的。 「你的眼……是天生的吗?」她盯着那对漂亮的碧眸,绿得那般美,像翠玉,若不说谁会知道,落入那片绿波之中,竟是黯淡的灰彩? 多希望,他也能「看见」她。 看见她与他相聚时,脸上荡漾的光彩,喜悦,不是暗色的灰,而是鲜嫩的粉。 霸下晕染了墨色,极浅的灰扩散在绘像的眼尾,将笑弧勾引而出。 「我不是一出生便无法辨色,只是那段时日已经太久,久到我忘却了某些色彩,但隐约记得,天与海的蓝,草与叶的绿……」声音越说越是浅淡,毕竟,真的还记下的,确实不多了。 「你是发生什么事,才会弄坏了眼?」她很想知道。 他唇边的笑淡淡抿去:「为了个娃儿而伤。」 「娃儿?」她眨眸,面露不解。 「过去许久的事了。」 「说来听听呀!」也许还有方法能治疗他的眼。 「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被个稚嫩娃儿耍弄,饮下来路不明的茶水,结果赔上了眼,这种事,不提也罢。」他三言两语,道了始末。 「来路不明的茶水,你也敢喝?!」无双讶异到不行,忍不住数落:「没在图江城生活过的人,就是太安逸了,半点防人之心也无,换成是我,就算是我亲姊妹端上来的茶,我还不敢灌进嘴里!」 亲姊妹或许无心,旁人只消有意,要在茶里动手脚,是件多容易的事! 谁没防心,谁死得最快! 「确实没多有想,也不曾提防,一个如此年幼的丫头,笑容天真无邪,竟也有那般肮脏的心思。」而他,当时亦年轻,思虑未周。 「再单纯干净的孩子,见多了大人的丑事,也会给染成黑的。」她哼道,口吻像极了在说她自己。 语毕,她不忘训他一顿,要他聪明些,别傻傻地信任陌生人,仿佛一个唠叨的娘,正在数落儿子那般。 「也许,她是迫不得已。」他听她教训,乖乖不顶嘴,末了只回了这句,她则一脸不苟同。 「是哪个地方的坏东西?!做出这等劣行?!无怨无仇的,端杯毒茶害人?!你说!你在哪儿遇到的?」她代他气愤,嘴儿嘟天高。 她要问出人事时地物,弄清是哪来的小混账,用了哪种脏玩意儿!有了眉目,才好替霸下寻找可能的治愈方法。 第十八章 「图江城。」他说,笔尖离了纸,暂搁一旁,本无他意,望了她一眼,却瞧见她满脸的错愕。 他话尚未言毕,当她是听闻自家城名过于意外,略顿,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图江城,祝贺图江龙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时吗? 她还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个? 「你去图江城之前,没听过图江的传言吗?那了那儿,最好啥都别吃、啥都别喝,自备食物,才是聪明。」她又不自禁地「训」他。 她表情嘲讽,又有一丝悲哀,提及自小长大的地方,竟只有贬,而无褒。 「图江城……这么可怕吗?」 无双睨他,双唇微抿:「你不是去送个礼,眼睛就给弄坏了吗?」自己便是活生生实倒,又何必问她? 霸下无言,静了半晌,才听她再说:「不知是地气……或是图江那儿有啥劳什子诅咒,住进里头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疯,双眼全被『利益』、『贪欲』所蒙蔽,个个丧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连个小嫩娃都会递毒伤人,不是图江城有病,还能是什么? 无双本还想说些图江城的不是,眼光却瞄入绘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并不专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进了心。 那是她,但较为年轻的她,他将她画小了,年岁减去了三四岁的模样,娇稚许多。 被画得年轻,女孩子总是开心,要好过画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却不是这些。 年轻些的自己,娇稚点的自己,儿时的自己…… 隐隐约约有些什么,在脑海间浮了出来,又迅速沉了下去…… 无双努力捕捉,好似看见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凭栏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时,一瞬,犹若汹涨的潮,漫涌而来…… 在海夜里,少年长发飘逸,衣袖如云,在海中,如清风吹拂。 他独坐亭边,因些许酒意,面腮微红,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不甚记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两名奴仆欺负,前头在大肆庆祝,筵席连着三五天不止,她却连碗冷粟米都没得吃,只因她的娘亲,在争宠夺爱中,惨败了下来。 她虽年幼,也懂旁人脸色,以及她们不友善的态度。 「你们为何要这样欺负我?」她问得直白,用孩子的单纯去讨个说法。 两名奴仆笑不掩口,交换了眼神,壮些的那个开口回答她,口气恶意:「谁教你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摆明了错不在她们,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该被欺吗? 显然地,在较江城,这个答案只有一个……是。 两名奴仆气焰嚣张,讨好其他主子去,没空搭理她这不成气候、娘亲又不得宠有毛孩子。 寻不出好外的主子,压根甭费神攀附。 她好气,可人小,又无力,只能跺脚,折回娘亲的院落。 在那儿,同样上演着欺陵——图江城里层出不穷的戏码。 两名奴仆的角色,换成了三娘,而苦主,则是她的娘亲。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获得的东西,胜过她娘亲千万,娘亲除了挂有「二侧妃」之名,又有哪样胜过三娘?非得这般日日侵门踏户,拿她娘样出气? 「这匹彩绡了只残足的龙,是怎地?触妹妹楣头,讥讽妹妹便是此龙,同样缺手断脚?还是……二姊这是恶咒龙爷?」三娘挑了眉,黛青细绘的眉峰微微高扬,将她眼底的冰凛,表达得漂流尽致。 彩绡上的绣龙飞腾着,身子半侧,一边龙爪握珠,另一边爪子因而省略未绣,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这小娃瞧来,那龙绣得多好,活灵活现,似要由绡上奔出,很是美丽。 「妹妹别误会,我、我没这意思……要不,我赶紧将爪子补绣妥当,妹妹不生气……」 永远唯唯诺诺的娘,总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见你示弱,非但不可怜,更欲将你吞吃入腹,啃个尸骨无存。 「这可不行!鳗儿,将绡料收好,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还是交由龙爷来评断……」三娘不肯轻放,紧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闹,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风点火,绝对以大事收场! 上回被杖毙的小姨妾,不过在练字之际,写了句「龙潜深潭欲待飞」,就被硬指她暗喻龙爷鸿志不展。 写了什么、绣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读。 「算我求妹妹了……别闹到龙爷那儿去,我是无心的……」娘亲似乎明白,事儿闹开,自己的死期亦不远。 三娘坐下,纤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鸽蛋,耀着珠辉,她作势瞧着首饰,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颜间,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静好半晌,才肯启唇回:「不闹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么做啰?」桃花眼瞟来,连她这小娃儿,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恶意。 娘亲面露惶恐,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续。 又是一阵的死寂,卖足关子的三娘,终于再开金口:「姊姊替我织绣了这么样的玩意儿,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岂不被姊姊所害,变成是妹妹对龙爷大不敬,惹人笑话不说,万一龙爷降罪下来,妹妹这条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说着,还作势轻拭眼角,分明无泪,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赔不是……」 三娘似乎满意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复那称心模样。 「这『不是』,当然该赔,妹妹讨姊姊奉杯茶,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该做的。」娘亲以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满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啰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轻轻将茶杯搁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说妹妹不懂规矩,妹妹也还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赏妹妹这脸,鳗儿。」她唤了身后婢女,老早攒在鳗儿怀里的石壶,此时才放上桌。 原来,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许久,尾巴才露了出来。 三娘轻挽衣袖,慢条斯理打开石壶,壶内飘出异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内,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荡漾。 可在场众人皆知,这杯茶,绝不单纯。 娘亲蹙起眉,却又不敢太明显,脸上的笑已经僵了。 「来,趁热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满笑,但掩盖不住狞狠。 「这……」 看见娘亲迟疑,也看见了三娘的不怀好意,她虽不知杯里头盛装何物,却隐约明白,那不是能喝的东西。 肮脏之人,能端出多干净的水? 她没多想,假装匆忙进屋,一个踉跄撞上桌子,将桌面那杯香茗撞洒了出去。 茶翻了,没得喝,娘亲就不用烦恼了,嘿嘿。 「无双!」娘亲惊呼,吓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解了娘亲的苦恼,还以为会看到三娘的恼火,也做好臀儿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动作,扬起手,即将落下…… 「你这孩子,也不端庄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丢了龙爷的脸不说,人家还道咱们图江城没个规矩呢!」三娘语中带刺,举抬着的手,没用来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着三娘的脸,不带半分怒气,甚至缓缓地扬起了笑,那使得她一头雾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坏了好事,三娘怎么不发火,不大肆喧闹一番? 下意识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里的茶…… 倾倒在桌面的茶汤不泓如镜,本有半张桌子宽,慢慢变小,却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样,挪动着,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还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确实嫩,被眼前看见的景象,怔得说不出第二个字。 「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们大可试试……若不嫌白费功夫的话,呵呵呵。」三娘仿佛看穿她们的心思,语带嘲讽,「瞧你们那脸色,好似我准备毒死谁?太多心了,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过……」 她掩嘴一笑,不说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们的恐惧,餍满了才甘愿离开,这处冷院,她也没想久待,目的已达到,求她多留一刻,她还不愿哩! 「何时喝完,拿空杯来换缺爪龙绣,但别让妹妹久等,妹妙哉是个没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龙爷时,一不小心将这绣物的事,说给龙爷听……到时,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赐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说,已属威恫,带着胜利微笑,款摆离去。 「我不信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将怪异茶水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来了。 像条诡蛇,由地瓦蜿蜒曲线,仿佛与杯子系有无形之绳,无论它被倒向何处,它总会寻找那杯,再迳自回到杯内。 「夫人,三无人并未指名由谁来喝茶,不如让老奴喝!」说话之人,是娘亲带来的鲛人鲲婆,已服侍娘亲数十年,忠火耿耿。 「不!鲲婆,这茶究竟是什么,我们都还不清楚,若冒然喝下,万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茶不会要命,只是想为难您,老奴斗胆猜测,应该是添了脏东西,腹痛几日便罢……」鲲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纪,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么我来喝,顺遂了她的心意,她会更乐见!」 「夫人前些日子还痛着,才刚好,不能再伤,您别与老奴争——」 「你与无双是我仅存的亲人,是我连累你们,绝不对再让你们受苦!」娘亲泪眼汪汪,心疼地道。 两个大人激烈相争,都抢着要喝茶,都不愿让对方受累……她在旁瞧着,心里气呼呼想: 为何非要由她们来喝不可? 为何她们三人之中,非得有一个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负她们,她们只能乖乖忍下吗? 既然她们弱势,便可以欺负,那么,比她们更无权无力的,是不是她们也能欺负呢? 脑子里转了好多的声音,有气愤,有不满,更有委屈。 她小脸气鼓,像只发怒的豚鱼,没再细思,拿了茶杯往外冲。 「无双?!你要去哪?」 「小姐——」 娘亲与鲲婆的叫嚷,紧追在后,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里的茶水就算洒了出来,亦会自己回到杯内,无须她小心翼翼。 「别人来害我们,我们也去害别人,反正在这城里,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灵、水彩、玉鲢,鳜婆、勇鮀……全是平日里欺陵过她们的恶仆…… 实际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亲!若不是他,又怎会有这般多的姨娘侧妃,得宠了,便嚣张坐大,随意伤害别人?! 要喝,就拿去给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里生存久了,那些恶仆早非天真单纯的蠢蛋,一个老遭他们恶待的小主子,突然端来一杯茶,说要让他们解渴,再笨,也不会真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们便没有吗? 第十九章 相较下,她还青嫩太多了,毕竟不过是稚龄娃儿。 碰了几回软钉子,或是直接恶声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没能送出去,她对自己的无用更加生气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这样一来,娘亲和鲲婆就甭争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亲或鲲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着,可以用眼睛将它瞪得消失不见,可惜,她的双眼发了直,又酸又涩,它仍在杯中,哪儿也没去。 无计可施间,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年轻,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间,眼轻闭,似乎睡着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异常缓慢,像一轻暖风,他的长发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脑后发丝扬起,好柔软的模样,飘在他浅红的脸颊边。 原来,他没有闭起眼,只是微微敛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应,侧着首望向她。 当时,那张年轻的面容,她藏进记忆深处,对于自己接下来所做的污秽事,不肯再多想,长年过去,她逐渐忘了—— 忘了她举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说服着自己,就是他了,让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会心疼。 谁教他……看起来,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对他露出笑靥,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亲眼看着,他将茶水饮尽…… 忘却的那些,如今,全数回想起来—— 是她! 那肮脏行事的坏家伙! 是他! 那在海夜间,静亭之人,无辜遭她牵连的少年…… 是了……她做过那样的事情,在年纪尚稚的岁月里。 她没见过这么好骗的人,她不过一句:「你喝酒了吗?脸好红……我这里有杯热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怀疑她的用心、没追问她的身分,暖声道谢,便伸手接过。 还夸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图江城的人,她记得,她脑袋瓜里闪过这个念头。 因紧张,胸口怦怦剧跳,更因做了坏事,让她额头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说,再没逗留,取回见底的空杯,转身便逃了。 双手紧紧收握,绞着茶杯,里头没了势茗,正逐渐退温,变得不再温暖。 她几首是逃回了屋里,窝在墙角,恍惚看着空杯,不知下一步如何才好,直至鲲婆发现她,摇晃她的肩,让她回神。 「小姐,你怎躲在这儿?咦……杯子空了?你……你喝下了?」鲲婆担忧地问,眼看便要去唤娘亲过来。 「不是我……不是我喝的……」她一迳地摇头。 「不是你,是谁?告诉鲲婆婆,你拿给谁喝?」 「我不知道他是谁……」她开始觉得害怕,小小身子颤抖了起来,眼泪哔地流了下来。 想着的……全是那少年,满地打滚的痛苦哀号。 她怎么可以伤害一个无关之人? 那人还带着微笑,向她致谢,眼神那么柔,眼珠子的颜色,美得像茵,没有半丝恶意…… 「鲲婆婆,给我药……帮我把腹痛药全拿来!我、我送去给他!他现在赶紧吃药的话,或、或许,他就不会痛得厉害!鲲婆婆,快!快点!」她终于记起来她该要做什么了。 手还是抖着的,揪在鲲婆的布袖间,慌忙催促。 鲲婆以最快速度,找了一匣子的药,她抱进怀里,匆匆又跑去海亭。 他已经不在了,海亭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再下来数日,没听说城里出了人命,她才慢慢安心,相信那人平安无无恙。 直到今天,她终于知道,那杯茶,盛着怎生的阴谋诡计—— 三娘真狠,明知她娘亲所专精的,便是配色针线,一旦无法辨色,等同于废人,她不取娘亲性命,却要夺走比娘亲更紧要之物…… 「无双?」 霸下喊了她数回,她只是紧瞅他,眼神怔呆,目光微微的惊恐,仿佛他脸上生出了什么怪物。 他喊她的名,她听见了,想应他,却被涌回的记忆,束缚、捆绑、动弹不得。 他的双眼,是因她而坏的…… 这件事实,震慑了她。 「你的神情有些吓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要她专心于他。 方才还气呼呼地为他抱不平,现下却安静过头了。 「我觉得,有些冷……」一股寒意将她包围,她很怕……被他知道了实情,那份恐惧化为冷颤,通肤透骨。 他也没认出是她吗?那时匆匆一瞥,他对儿时的她并未上心吧。 「冷?」霸下像听见了颇意外的词儿,海中无寒暑,水的温凉差异不会太大,不过,她既然开口,他也不怀疑,卸下身上鲸皮裘要为她添暖。 无双动作更快,不待他褪衣,便扑进他怀中,似取暖,又像撒娇,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惧怕。 她怕,会再失去这个怀抱。 「真这么冷?」被抱得好紧的他,出声调侃,一方面却拉拢鲸皮裘,将她密密裹住,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她身子很暖,但,心冷着。 再多的自厌,也弥补不了现况,她眼下该要做的,不是懊恼着已经发生的过去…… 回不去那时,能补救的,只有现在。 她不能任由他的眼,继续灰蒙下去。 无双深吸口气,环在他腰际的双手,不再微颤,转而充满坚定,下了决心。 「答应给我的绘像,你多画几张,喜怒哀乐,我全都要。」她在他怀里轻轻地说。 「真真实实的人在身边,不是比绘像更好?」 「……我怕最后,留不住真真实实的人,有绘像在身边,总好过没有……」她说得好细声,只是蠕着唇,将这些话藏在嘴里。 「嗯?含糊地说些什么?」他没听得仔细。 无双慢慢抬头,仰望他,她真喜欢他那对漂亮的碧眸,能被他所注视,何其幸福…… 几乎被吸引了过去,她贴近他,以唇碰触了他的。 蜻蜓点水,再稍稍退开,觉得不餍足,又啄了一回,这次力道深了些。 霸下非草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辰,嫩如花瓣,丰软,甜美。 没有胭脂点缀的香味,只有属于她干净的气息。 她正欲退开,他紧随而至,四唇短暂分开,又胶着在一块儿,纠缠,舐吮,啜取彼此的温暖,独占对方的回应。 总是温雅的男人,一反往常,吻得好重、好深,不满足于轻尝浅啄,越发激狂,贪索着她,她一步步退让,只换来他一寸寸逼近,缠戏她的舌,访尽着她口中每一处的绵软。 仿佛要将她吞下去……连呼吸都一并夺去,心跳受他掌控,完全失去自制。 失去控制的,岂止是她? 他,没能置身事外。 唇舌厮磨,濡沫相交,她嫩甜的唇辗吮在他嘴里,不可思议的软,像一坛酒,饮了迷醉,饮了……教他两鬓的鳞争先浮现,一片翠青玉泽。 她在他唇间浅吟,热气全窜袭到脖子以上,手与脚发着软,而脑袋,因为那股火热,沸腾得无法思考…… 若非时地不宜,这一吻,不会结束得如此之快,仅会是开端。 两额相抵,她的额温好高,看来……是不泠了。 她被吻红了双唇,眸光迷离,像烟岚弥漫的湖水,脸上一片热辣辣的火烫,快要燃烧起来。 眯着眼,看见他的龙鳞,她忍不住掀唇,伸手轻刮。 她亦是龙,知道哪几外的鳞最不喜人碰,她偏刻意挑那几年构挠,挠出他一眸子的火。 还以为霸下是水,平平静静,鲜少生波,原来他这只龙子,也不是乖东西,也是会煮沸的。 「……现在这般的你,也绘下来,我要。」充满情欲的他,神色有些肃厉,眉宇间少掉温各,多了狞俊,好罕见,她想留下纪念。 「以后,你有机会日日瞧见。」他保证,低嗓比平时更沉,潜藏着压抑,颊上的鳞尚未捺下,还有几片若隐若现。 听懂他的隐喻,她怎可能不酡颜、不耳赤? 霸下喟叹,手指抚过她的粉腮流连不去。 「真想亲眼看见你脸红的模样,一定很美……」此时看,不过是浓了点的灰,说不惋惜是骗人的。 无双听着,闭起眸,浓长的羽睫轻轻颤动。 会的,会看见的。 我不会让你的世界,只有灰暗。 我要你那双眼,重见七彩斑斓。 甜蜜偎外的时辰,总是飞快,霸下允她的绘像才画了三张,他就被水镜召了回城,说是城内出事,攸关九龙大,镜里说不清楚,他只得向她苦笑,将她送回粥摊,便匆匆而归。 无双目送他走,良久才低首看着手上绘像。 纸间,两人的面容栩栩如生,墨绘是他的强项,倒是色彩,何处染红、何处添绿,则由她指点,画了一半,他的部分已上了色,她还没有。 她仔细卷妥绘纸,小心收藏,特地找了个匣子装着,宝贝至极。 「也该要去办正事了。」 她眸光一凛,不拖延时间,转身出房,遇上金鲡银鲡,只淡淡说要出去,便牵了只小鲨,一跃而上,小鲨随即驰上海空。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本不愿再踏上的——图江城。 为了霸下,她仍是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杯肮脏茶水,由谁手中端来,便去找谁问个明白! 未前去向她爹亲请安,也不与任何人攀谈,风尘仆仆归来的无双,脸上只有赶路未歇的疲意。 众人见她双腿痊愈,行步稳健,皆显惊讶,再见她行进方向,又是加倍错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侧妃……不,是前侧妃的偏僻小园子。 二房与三房向来水火不容,从不交好,无双一踏入城,却往那方向去,岂不教人一头雾水。 无双不理会闲言碎语,随人去说,有几名奴仆悄悄尾随身后,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径间海草丛生,灰色的岩阶布上浓绿的藻,廊壁爬满小螺,足见人烟罕至。 曾受宠一时的三娘,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后也只换来一室冷清,以及数不清的孤寂日子。 图江龙王能专宠她,自然也会再专宠另一名更娇、更媚、更年轻的受妾,鲜头一过,以往承诺了什么、独赏了什么……也都不算什么了。 无双忽略园中的荒凉,未生半丝怜悯,三娘也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达嚣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门槛的三娘,素裙简髻,脂粉未施,蜡黄色的脸庞,当年风光艳彩已难再寻。 本低头喃语,状似发呆的她,听见脚步声,立刻警戒,扶着螺墙,身躯后缩,紧紧贴靠着墙,生所来者不善。 「是谁?」 直到无双走得更近,她将眼迷得最细,才终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这些年,两房早已不相往来,二侧妃过世后,她忙着与新宠嫔姬相争,哪有闲工夫去理睬无双这小丫头。 三娘直了背反,强端出镇定,不让落魄削弱了她的气焰。 「……你是来笑我的惨状吗?」下颚挑高,不露出失势的凄楚, 「我没这种闲情逸致。」无双冷道。 对于这女人,无双曾恨过,咬牙切齿狠狠暗咒着的。 见她失宠,屈居冷园,尝过她娘亲的遭遇,不仅宠爱不若从前,就连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劳心劳力,想在图江城坐大,镇日神智紧绷不说,想着如何害人,防着不想被害,再健壮之人也会积出病来。 第二十章 更何况……这些年里,有没有人在暗地里掺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笃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总是病殃殃的。 无双该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然而,她一点也不想。 离开图江城,时日虽不长,再踏进家园,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图江城,变得陌生。 是她豁达了,心宽,于是眼界也宽了? 还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内的相争,她淡然以对? 曾经高高在上,冷凛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来,竟这般娇小荏弱。 「那么,你来做什么?」三娘仍一脸戒备,丝毫不松懈,在图江城里,一时的懈怠,连命都可能赔上。 她的战战兢兢,瞧进无双眼中,只觉可悲。 「你还记得,当年,你赏了我娘一杯茶水。」无双不迂回,直道来意。 「……」三娘先是一怔,费了好些时间回想。 她做过太多事,对付过太多人,一时间没能立即记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无双提醒。 三娘想起来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间滚着的笑声有些阴狞。 「对,是有这么回事……」 「茶里掺了什么?!」无双沉声问。 三娘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瞅着无双瞧,不答反问:「那杯茶究竟是谁喝下了?我怎么还瞧见你娘继续织绣鲛绡?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掺了什么脏东西?解药呢?给我!」她没空看三娘发疯。 三娘只是笑,垂下额际的发丝,被她喷笑的气息所拂,不时飘动着。 「没有,什么都没掺……」说完,又是一阵笑,她歪着头,打量无双,好似无双越恼,她便赵开怀,偏偏无双一脸平静,倒显得她自讨无趣。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掺,它本身……就是个脏东西。」 无双仍不殂,这类小手段她不擅长,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脏东西?」 「那茶……不是茶。闻起来很相似,看起来也一模一样,谁会知道,它……不,它,可是万分珍稀,得养上好久,才能使唤出来的宝贝,当初想拿你娘亲当试验,瞧瞧功效,结果,浪费了……」 养?使唤? 听起来……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当年,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说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无双揪住三娘的衣襟,怒问:「为何喝下它,眼睛无法再看见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凛瞪,她见多了弯弯噙笑时,却同时阴冷的眸光,盯着你笑,也盯着你,像要交你千甩万剐一样,但无双没有,她眼中毫无杀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张。 有多久没见过——这般干净的眼睛?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双眼泄漏了出来。 她看着无双的眼,许是累了,许是再也争不了什么,不知怎地,她没有再瞒的心思,直言回她:「因为,挡住了呀。」 「挡住了?」无双拢眉。 「那虫儿挡在眼前,遮了光,透过虫身看去,当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据实回答。 并非她变得慈爱、变得良善,变得不忍再欺负人,而是倦、是疲累,换成以前,她会死不承认,更反过来咬无双诬陷。 如今的她,身与心,都苍老了,无力了。 无双很震惊,「那茶杯里——是虫?!」 素闻三娘那一族善使虫,却不知详实,原来—— 「我就讨厌你娘那一手精绣,彩线在她手上,像活起来似的……」这话,幽幽说来,像遥忆的往事。 「如何把那虫取出来?!」总算有些头绪,无双不由得激动。 三娘不答,削瘦的脸庞,显得双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时,烔然吓人。 「能用药将它打下来吗?!」无双又问。 「那恐怕……会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无双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来,用药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谁?看你的脸色,不是你……你担心的另有其人,谁,让你肯踏进我的园子?」 「……」无双默然,并不愿说。 「不说?无妨,咱们礼尚往来,取虫的解法,我也不说——」三娘仍旧精明,时而疯癫,时而冷静。 无双急了,慌答,「是我心爱之人,当年……被我所骗,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长嗓音,仿佛听见有趣之事,未绘黛青的眉挑高起来。 这表情,无双岂会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进她娘亲的屋子,要欺负她们母女前,就是这副得意样! 这女人——绝不可能告诉她,取虫的办法…… 无双料错了,三娘不仅说,还说了不少。 「那虫,不能强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虫液虽不致命,但宿主那双眼,绝对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几声,并非想吊人胃口,待顺了气,便又说:「倒也不是完全无法,说来不难,一是找个替死鬼,将虫过渡矛他,让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杀虫主,虫主一死,那只虫自然没有活路。」 无双眸内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着她的双眼,明亮有神:「……虫主是谁?」 找替死鬼非一劳永逸之法,当然以「二」为优先考虑。 三娘露出诡谲的笑容,双眸细细弯眯。 「我。」轻轻地,笑了出声。 三娘毫不隐瞒,竟连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无双怔忡,一时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问必答,而且还是对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虫,是我孵育养大,它认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让无双瞧见腕上古怪的红印子。 想来,便是与虫的主契印记。 「瞧,容易吧,犯不着你一脸担忧,只要杀了我,你所有的烦恼便迎刃而解了。」三娘还能满脸带笑,说出这番风凉话。 「你为何要告诉我?」无双难以信服,更无法理解。 以她对三娘认识,她不会……全盘托出,其中有诈? 「我这般坦率,你还怀疑呀?」三娘啧啧摇头,好心没好报,「果然还是图江城里的人,耳里听着实话,心里却琢磨着谎,别人说得越真,你却越觉得像假……」鼻腔间嗤哼一声。 「……我不认为你如此好心。」无双坦承对她的怀疑。 「就算我骗你,你有何损失?杀了我,你不也报报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吗?」三娘无所畏惧,将自己的死生说得风轻云淡。 「你若骗了我,而我错手杀害你,那么解虫之法,便再也无法得知。」无双深思之后,得到此一结论。 「呵呵呵呵……你这么想,倒也是,说不定……我就打着这坏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这丫头内心纠结,在信与不信之间难以取舍。 「那么,代替之法又是如何?」无双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干脆的回复,至于虚实,全由无双去评断。 「最后能让宿主饮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带有酒意,虫翳也会受影响,松懈了戒心,那时,让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语——」三娘嘴里吐出数句长语,并不难记,无双默诵几回,便记下了,三娘续道:「如此,虫翳便会寻觅最近的热息,钻入其口鼻。」 此法,也没有难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无双,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坚定,转身欲走。 三娘开口,唤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干净俐落些,而准备另找倒楣鬼?将虫丢给他人便罢?」她本以为这丫头会起了杀心,岂料她掉头要走。 「你说的方式,我暂且先试,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见色彩,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么,我不会再回来找你。」无双没回头,背对她,淡淡答着。 「也是,虫转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与你何干?」既是替死鬼,当然要找自己的死对头,才算一箭双雕,救了爱人,又伤了仇人。 「没有旁人,只有我。」无双说得毫无起伏。 三娘惊讶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诧异了:「……你要将那虫……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无双回答,轻且无惧。 「你杀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费时间,到最后,仍是要回到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虫翳——」三娘在她身后,扬声高喊。 她也想解脱,这身体不过苟延残喘,活着,已经变成折磨,若能借无双之后—— 「我不想杀你,我对你的恨,没有强烈到这种地步。」儿时或许想过,但毕竟是娃儿的心思,不能当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无双又惧又怕、又气又恼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阵风…… 「离开图江之后,你这一个人,我连半次都不曾想起……」无双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她能心平气和与往昔的敌人说话。 再摇了摇头,无双修正道:「不,不单单你,以『融筋蚀骨』陷害我的鲚妾,两样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若不是为他,我根本不会来。」 图江城里,没有值得她再眷恋的人。 无论,爱,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没有了。 「至于虫翳,只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么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寿终,等虫翳自行解除。」言尽于此,无双与她已无话可说。 「你怎可能不想杀我?!你该要恨的!我以前那样对付你和你娘,数次欲置你们于死——」三娘嘶声呐喊,追着迈步而走的无双。 但无双的脚步顿也不顿,她无法追上,是这具身躯病了、破败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头,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圆捏扁,轻易伤害的小女娃—— 短短几步,拉开的长距,像是巨大鸿沟,三娘在青阶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里仍嚷着,「杀了我!你杀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远的无双,坐上小鲨,轻驾一声,小鲨载着她往前而去。 身后,是该忘的恩怨,她没有留恋,尽数抛下。 「原来,外头的海水,这般的蓝……」 是赞叹,是感叹,小鲨驰往的海潮,颜色湛澄,也像丝绸,明亮,温暖。 无双像只驱光的鱼,只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愿沉潜于黑暗之地。 返回龙骸外城,沿途走来,听见了近日内热腾腾的消息—— 「九龙子食不下咽?这怎么可能?!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城里派了好多人来寻,只要是吃的,全往城内送一份,希望能让九龙子开开胃口,否则滴水不进,其他龙子不吃不碍事,九龙子哪能撑得住?」 街道走一遍,此番言谈讨论已听了好多回。 九龙子不食?这倒真是大事…… 她回到粥摊,金鲡立刻凑上来,说的也是九龙子之事,原来城内亦派人前来买粥,盼能让九龙子开胃。 傍晚,霸下来了,金鲡银鲡两人当然没错失机会,问了九龙子状况,他没说太多,只笑着回了:「外头夸大了,小九无事,谢谢大家关心。」 待金鲡银鲡各自忙去,屋里剩下无双与他,她不迂回,直接问:「没这么轻描淡写吧,九龙子究竟怎么了?」 第二十一章 她的眼神在说,别糊弄我,我不信你那套说词,拿去骗别人吧。 他叹笑,本也不准备瞒她。 「不好,他出现『脱骨』现象……」 「脱骨?!那不是上了年岁、接近寿终的老龙,才会面临的——」她难掩讶异。 龙之将死,鳞光渐减,鬓须转白,魂魄浑噩飘移,似要脱骨离体,才有此种名称。 九龙子距离年老,也还太早了吧?! 「正是如此,我们才担心。」霸下神色一凛,笑意隐没。 「是生病吗?」平时看九龙子身强体健的,虽是瘦了点,还算一副头好壮壮的模样呀。 「一切都还不确定,也或许只是症状相似,并非真正『脱骨』,目前仍在观望,希望……结果是好的。」他藏不住忧心。 「会的,他才多大呀?现在脱骨,未免太超前了。」无双安慰他,要他别往坏处想。 他先是静默,之后才慢慢颔首,再给她一抹浅笑。 比起九龙子,霸下的双眼她还要更心系数分。 「早前来过一趟,金鲡说你匆匆出去了,发生什么急事?」 正巧霸下如此问,她刚好顺其话语,扯了小谎。 「去抢酒呀。」她记得石柜里有一瓶煮食用的酒,起身打开柜门,幸好真的有,她捧出酒云,搁上桌,搬出一套说词,「这酒,没费功夫去占位,可买不到呢。」 当然是原诌的,希望他不是太懂酒之人…… 打开坛口,洒香溢出,她倒了满满一大碗给他。 「这么多?」 「喝些,瞧你神色紧绷,半刻也不懈下,饮点酒,微醺但不醉,算是小小放松吧。」她劝道,倒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我酒量没这么好……」他苦笑,况且她还挑了盛汤的大碗公,这一碗下肚,岂止微醺,醉死都可能。 「又没要你一口干掉。」 霸下没再推托,喝了几口,酒一入嘴,便知这酒并不醇厚,没有抢破头的美味价值。 连他这不刁嘴之人,都能挑出一箩缺点,代表着,这酒,确实不太好。 他用眼神询问,你就是特地去抢这种水酒?「就知道你不识货。」无双故意睨他,从腰际掏出绢子,上前要蒙起他的眼。 「为什么要遮眼?」他意外问。 「让你好好品尝它的滋味,注意力全集中在舌尖上。」她要他安分,乖乖任她绑了双眼,「再喝一口试试。」 他照办,又沾唇轻啜。 遮蔽一视觉,入喉的酒……还是没变,口感和气味离「上乘美酒」,仍有好长一段距离。 「有没有好喝些?」 说没有,怕太伤人,说有,又昧着自己良心…… 「喝这些便好了,再喝,我怕会喝醉。」霸下语气婉转,虽是答非所问,但也算间接推诿了。 「醉了更好呀。」方便她行事。 「醉了难看,怕失态。」酒,仅是浅尝,并不醉人,但被蒙起双眼,视觉暂失,听觉和嗅觉却反倒敏锐起来。 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劝酒的哄诱,一丝丝的软,一丝丝的强硬。 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芬馥,甚至是发梢间干净的皂香。 霸下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醉了。 这不好,还是解开手绢,让双眼识物,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他手尚未触及脑后的绾结,先碰到她的阻挡,无双轻拍了他的掌背,斥道:「还不可以解开!失态也只有我看到,怕什么?」 就是怕在你面前失态呀,丫头。 失态事小,失控事大,他不是仙人,没有无欲无求的超脱,在她身边,他总是努力过按捺着,不让潜藏体内那份龙的野性,挣脱了理智。 有时不得不庆幸,衣裳裹住了龙鳞,也裹住了皮囊之下,神兽龙子的原性…… 「再喝一些,半碗都还不到呢,你酒量这么糟吗?」她就是抱持着想灌醉他的打算。 是不糟,只是目前作祟的,不单单是酒呀…… 明明说要让他放松,现在反倒让他更紧绷——嗯,就各种状况而言…… 她双手捧碗,碗沿抵向他唇间,意图明显,不就是要他喝吗? 霸下只能再喝,喉结滚动着,咽下酒液,她毫不客气,足足灌他一大碗。 他吁出口的气息带着酒味,呼吸还算平稳,却不说话了。 「霸下,你醉了吗?」无双试探地问。 「还没。」 她悄悄观察了一阵,感觉他的呼吸,逐渐地浓重了起来。 「醉人的,通常都说自己没醉……」她细语呢喃,他没答腔,她凑近一些,觑瞧他的反应。 霸下只听见,碗与桌的轻碰声,再来便是轻轻窸窣,向他靠拢过来。 肩上两只葇荑攀来,她的鼻息贴近,就轻拂在鼻间,一吸气,满满全是宜人清香,属于她身上非脂粉的香。 她的唇,几乎触碰到他的鼻梁。 无双准备吟念着咒,将虫翳引出,她谨记着三娘所言,一心只想替代他。 咒语轻声吟唱,像曲儿般,一句、两句……第三句没机会脱口,便教霸下张嘴吻住了。 她念了些什么,完全未入他的耳,只知那一字一字,全成为呵面的暖息。 她靠得这么近,嗓这么轻,吁吐暖暖,无一不是挑逗。 行动被打断,无双瞠圆了上,却不知……该不该阻止? 他,在她唇间辗转、吮肆,让她双唇微微疼着着,毫不节制的力道,要吞噬人一般,急切,难耐,渴望。 酒意不足以令霸下失控,真正教他脱离掌握的,是她。 是她太甜、太香,又太靠近,气息挠人,比酒更醇,使他耽溺。 当她回吻了他,而非推拒时,更像一贴猛药,他为之一震,龙鳞同时争先浮上,他无法再压抑,将探入自己口中的小舌,紧紧衔着,纠缠着。 她这只龙女,岂会不懂霸下此该体内亟欲出柙的兽? 就连她,都为他口中浓郁的酒息,醺然欲醉。 他扯松了眼前的鲛绡绢,又遭她打手,只来得及瞥见她娇嗔的面容,接着眼前再度一黑。 「我没说能取,你就不许拿下。」她的口气像恶霸,甜美的恶霸。 「何时才能取?」他的嗓沉哑了数分。 他想看她。 就算只能看见黑白的她,也不愿错过她的颦与笑。 「不是现在。」无双将绡绢重新系好,绑得更牢,十指未收回,停留在他发间,腻留着,「何时取,我来,你不可以动手。」 他喉间发出咕哝,像是应得不情不愿。 不过,她补偿了他的损失……吻绵密落下,由齿含咬他的下唇,力道或轻又重,仿着他做过的,仔细品尝。 他开始教她更多,四唇的缠绵,两舌的缱绻,他将她抱坐腿上,让她完全把重量依附他。 而吻,不再仅限于唇间,他慢慢地吻向她的鼻、她的眉头。 覆着眼,一切像在探索,新奇,有趣,充满期待。 他以唇、以掌为笔,摹拟着,描绘着,她的每分轮廓,她柔软的线条,以及她腰侧同样增添的鳞。 无双觉得快,他如何吻她,她也比照办理,咬他的颈侧,吮他的耳垂,舔着他刚毅的下颚……但接下来,他的攻势,她离弃,无法继续偷学——至少,这一回她学不来…… 太、太、太艰难了! 他……他的嘴已经抵达她的襟口,隐在海绒滚毛间的扣结,被他用牙解开,雪白色的嫩肤,一寸一寸,逐渐失守,展露。 他贴紧过来,炙炭般的唇,火烫的鼻息,在她胸前生热,几乎煨出她浑身粉红。 他看不到如此艳景,却听到她的轻喘,急促,难耐,透过听觉,勾勒成了旖旎妖娆。 本能追寻着她的香嫩,顶尖的艳红,鲜若莓果,衔进唇间,以舌卷绕疼爱,得到甜美回应—— 她为他颤动、为他紧绷,为他轻声浅吟,为他,变成不可思议的娇媚。 「金鲡她、她们会进来……」无双突然想起这儿是厅堂,外头还有人,她与他却在椅上……仅厚的理智,让她结巴开口。 「那么,下回……换个地方,再来?」他暗哑问。 「不……要继续。」她不要下回。 「不要继续?」他的问句中夹带调侃,淡淡的笑,浓浓的欲。 原来,他也有这么坏的一面! 「要继续!」可恶!他明明听懂她的意思了,还故意这样问! 霸下低低地笑了,她的答复,他很满意。 她从他腿上下来,为表决心,拉起他,坚定地走回她的房,关门落闩,谁都甭想打扰、谁都别想出去。 推他上铺,先来一阵乱亲,脸、唇、脖子、还有龙鳞,处处皆不放过。 半挂肩上的衣,早已滑落腰际,像一泓蜿蜒的泉水,随她身形起伏。 只有她这方衣衫不整,她当然不满,动手也去剥他的裳,衣渐褪,绿鳞映入眼帘,很美,翠得像鲜叶,她忍不住伸手碰触,呢喃赞叹:「你的龙鳞真漂亮……」 他亦轻触着她裸背上的鳞,呼吸轻吐在她肩上,惹来她瑟缩。 「你呢?你的鳞然是什么?」他问,如此寻常的一句话,此刻问来,竟带几丝爱抚。 「你自己看……不是现在,但你一定能自己用双眼看见,我是哪种鳞色的龙。」无双双臂环着他的颈,轻声说道。 「不可能有这么一天。」他浅叹,漫长时日过去,即便曾有过希冀,也消磨殆尽了。 「会有的。」她喃喃重复了数次,每说一回,便吻他的龙鳞一次,要牢牢记住,他发肤之间泛映着碧光之美。 这般的刺激,没几个男人忍受得了,霸下扳回她的脸,重重吻她,与她唇舌交缠。 他翻转了彼此身势,将她按进贝蚌铺卧里,抚遍她滑腻肤中,又带有坚硬龙鳞的微妙触感。 肤,热烫着,鳞,却带些凉意,违和得很舒服…… 无双同样渴触着,这般的冰与热,他落在身上的吻,像一团火苗,所到之处都开始燃烧,而他,是最熊炙的烈焰,进入她,欲将她烧融一般。 那是……可怕至极的纠缠。 两个个体,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彼此的,彷似连着脉动、心跳、呼吸,全都不再只属于自己所有。 他吻去她眼角的湿润,浓重的精喘,拂动她的羽扇长睫,他微微隐忍,不敢太躁进,怕弄伤了她,尚在等待她的习惯,习惯他的存在。 结果,换来她的龙牙一咬,在他肩上烙下一圈牙痕。 处于半恢复的龙牙,咬人可是很痛的! 痛,伴随而来,更强烈的,却是亢奋。 她有咕哝埋怨,小得几不可闻,但霸下听得清楚。 虽然有些疼,但这样……更不舒服呀! 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不难想像她又嗔又娇的模样。 「抱歉。」他低低地笑,低低地,喉间,滚了声沉狺。 有些时候,过度的温柔,是种令人发指的折磨。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立即修下错误,沉沉一击,进得更深,不只身体,仿佛深达到心灵。 一切,不再温吞缓慢,转为激狂暴雨,他要她随其癫疯,共历这场悦乐。 「也太累人了……」呖哝声,声声怨,哀惨惨的。 腰也酸,背也疼,两条腿儿甚至还会打颤,一挪身,源自体内深处不适的痛楚,便隐隐传来。 回想让她这么痛的缘由,无双不免臊红了脸,投给「始作俑作」轻怨的一瞟。 「原以为你是羊,没想到你是狼……还是只最贪心的狼,昨夜那样,谁吃得消呀?!」作势要捏他的鼻,还没碰上,见他睡颜,心便先软了。 第二十二章 好啦,昨夜她也有错,一人一半,不能全推给他,享受的……又不是单单只有他。 无双伏在他身侧,他一手仍环于她腰间,鼻息平稳、规律。 她探手,轻巧解下他捂眼的绡绢,没扰醒他。 她看着他,眉、眼、鼻、唇,每一处都舍不得漏瞧,努力要将这一景,这样好看的颜色,烙进眼底,以便……日后重温。 直至餍足了、满意了,她挪到他胸前,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额心相抵,他似乎有所感,似睡似醒,双眉略动,换来她在他唇上一啄,两手食指压住他的眼睑。 她的指腹温暖,按在眼上,舒服得不想睁开。 「我们那儿流传着一曲童谣,若是孩子们的眼,入了小海沙,咱们便这么唱,一唱完,眼睛所有的不舒适,都会痊愈喔。」无双说得轻巧,也像娃儿才说的稚气话。 说完,她低喃吟念,故意含糊,将三娘教授的咒,念得像小童曲儿。 霸下噙笑,笑她单纯,竟也信童谣奇迹,但不回嘴,由着她念。 放纵过后的男人,在此时此刻,都是懒得不想动,只想拥她入睡,交颈厮磨。 蓦地,眼眶一轻,像有着什么从上头移开…… 是她的指吧,他惺忪地想,眼睑上的重量,确实在同时挪离。 她窝回他的肩窝,短发挠肤,娇躯温暖,他心满意思足,吁了声笑叹,揉揉她的发后,搂紧她,呼吸渐趋沉平。 「等你睡醒,你所能看见的……希望可以让你开怀。」等了好半晌,确定他睡沉了,她说。 而她没说的—— 我害你失去的,现在,重新还给你。 甫睁开的眼,一瞬间又闭上。 两道浓眉堆蹙在霸下眉心,深深刻出了痕。 幻觉吧,方才看见的……心底声音默默响起。 于是,他再度一试,绿眸缓缓再开。 房里的水帘是贝壳串起,贝壳有红有蓝有绿,形状不一,壳的背而,有贝类特有的珠虹,七彩漂亮。 窗前,一盆海水,紫红色,正在捕食小鱼,鱼儿贪它蕊头的甜汁,它贪鱼肉的香甜,那群小鱼,鱼端像扇,缀着小小眼睛般的纹,那纹,是淡淡的黄。 他臀下坐的鲛铺,是渐层的绿;屋内地板,是紫灰的岩,墙上嵌的灯珠贝,珠体萤绿中带点橘,因外头明亮,珠光变得微弱…… 霸下抬起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似里头的有着多不可思议的秘密……然而,没有,他的掌,只有再寻常不过的肤色。 眸微微瞠大,迅速转向身旁—— 裸露在绡被外的玉臂,白皙柔腻,点点红痕缀点其中,仿似一朵一朵小红花,娇艳可爱。 除此之外,还有零星的龙鳞尚未沉潜,同样在膀子间、肩后,以及白细颈子上,流泻着鳞光——那浅嫩粉,像是她在樱树底下贪睡着,被落瓣拂了一身。 她伏卧在枕间,腮粉肤白,长长的羽睫,在眼窝处覆了一圈淡灰,双唇经昨夜的滋润,红艳色泽未退,睡颜像孩子,纯真而稚嫩。 他久久无法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他眼中的一切,全充满着色彩! 霸下忍不住扰醒她,对她又摇又抱:「我看见了,不只是黑灰,我看见所有的颜色!」 此时此刻,若是不欣喜若狂,才算真正的反常。 他亟欲分享重见七彩的喜悦。 无双惺揉着眼,原本还有些困意,在被他紧紧熊抱,他因激动忘了拿捏臂劲,抱得她一身泛疼—— 「我要被你折断了!」她猛拍他的背,要他放她一条活路。 霸下慌乱放手,她则是大口喘气,要将方才漏吸的,全数补回肺叶。 他神情像做错事的娃儿,担心地瞧着她。 「幸好我是龙,没那么娇弱,换成一般女子,连心呀肝的,全给你硬挤出来了!」她娇娇地斥他,气焰倒没多熊旺。 毕竟光着身子,鲛被只勉强护胸,着实端不出半点威严。 「抱歉……」他发自真心,看见她边数落,两腮变得更红,甚是好看,他将她拽回怀中,这一回动作放得轻柔,不敢再使劲。 「你那曲童谣成真的……它将我眼中的灰霾,唱得消失殆尽,我可以看见色彩了,你的鳞色,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声音仍旧激动。 无双脸上没有太强烈的惊讶,但有喜悦,她凑得更近,盯向他的眸,「真的?所有的颜色都分辨得出来?」 「嗯,所有的颜色……」霸下摸着她的发,抚动一泓柔腻,「原来你的发色,并不是单纯的黑,而是黑中带点浓赭,光泽反折下,浓赭又添了些金。」 无双弯眸笑了,眼中欣慰迷蒙。 「太好了……」她回揽他。 「你的鳞色出乎我意料,我之前在猜,你是金或浓银色的龙……」 结果,是嫩嫩的粉。 也不是与她不相衬,就是……太可爱了。 他喜欢这种可爱。 「别提了,我自小到大自卑了好久……」无双扁了扁嘴,满腹委屈,她明明不是柔顺的性子,却生了软绵绵的鳞色。 「我很喜欢,幸好能亲眼看见,不然谁来描述,我也想像不出它有多粉嫩。」 她听得出来,他很开心,眉眼以及声音,都在笑。 一是因为可以辨色,二则是她的鳞色取悦了他、柔软了他的眼神。 「你那童谣是怎么唱的?我也想学。」真是童谣的奇迹吗?他不确定,抱持些许好奇。 「你还真相信是童谣的神效呀?那不是十岁小娃才信的吗?」她故意一脸取笑,佯装对他的天真难以置信。 「是你说,你们那里的童谣——」 「你干嘛不说是我的诚心祈祷,让你的双眼复原?我一直在求,求神迹降临,帮你治眼,我还默默立誓,以眼易眼也好、换我看不见色彩,都无妨——」 「胡言!」霸下打断她,不许她再说下去,就怕一语成谶,应了她的瞎说,「这种话不许再提,连想都不可以。」 无双一呆,没料到他会生气。 「我只是说笑嘛……」不愿让他起疑,才故作轻松编派了那样说词,三分假,七分真,她确实是愿意,以她的眼,换他的眼。 「我情愿无法辨色的,是我,也不要你变成我这样。」他神色认真,毫不见莞尔,彰显他所言的每个字,铿然坚定。 她静静凝视他,眸光纯亮,漾起一波动容。 双臂舒环,将他揽抱,紧紧地,不想放、不愿放。 「无论如何,你能复原,真的太好了,你笑起来好开怀,我瞧了也欢喜……」即便他在她眼中,已失颜色,她仍能看见他脸上的喜悦光彩。 「嗯。」他也颔首。 「你回城去开你的衣丧假地,不要太打击呀。」她不禁呵呵笑,想他看见这些年来,他穿在身上、四处晃荡的那些精彩的华裳,他的脸色,嗯,定也很「五光十色」。 「你说得让我背脊发寒。」到底是有多吓人呀?他决定暂先不烦恼这些事:「比起瞧我的衣柜,被那些衣裳所吓,有些『色彩』我昨天没能瞧见,现在,应该再来补偿补偿……」 她就算一开始没听懂,当他在她耳畔轻轻吁息,手指带电似的,滑触她的纤背,传来酥麻,她也全都懂了…… 这男人…… 「你真的是只货真价实的兽耶……」 无双埋怨着,双后却自动自发攀附他的肩,接受了他落下的吻。 这一回,霸下如愿以偿—— 看见唇被彻底爱怜过后,是怎样的娇红。 看见脸颊在允好的过程中,是怎样的娆粉。 以及,她泛起一身香汗,与鳞光辉映,闪耀魅人的彩芒—— 「今天的配粥小菜,甜腻得吓死人……是盐糖放错了吗?」 「我要红色的长藻篮……欸,不是那个,那是绿的哪!无双丫头,你是不想做生意吗?存心不卖我就是了?」要红的,给绿的,再不然便是紫色,难怪客人跳脚。 「我是蓝鳞,不是绿鳞,为什么罚我蹲马步?!」小人儿哇哇叫,不满背了黑锅。 「小姐,你不是不喜食辣,那盘辣爆鱼丁,红通通的,光瞧嘴都麻了,你以前碰都不碰的……」这回夹了一筷子便往嘴送,豪气爽快,啧啧啧…… 诸如此类的话,每一日,无双都会听上好几回。 她又被赶来洗碗了,幸好,洗碗不用辨色,闭眼都能洗,熟能生巧嘛。 「没想到,眼前只见灰暗,日常生活大受影响……我才几天就快受不了了,霸下却灰了那么久。」 只是想着,心都会痛。 现在唯一的后悔,是没有早些移转虫翳。 是的,虫翳已在她体内,遮蔽了眼,将眼中景物罩上一层厚灰。 「虽比全盲要强,仔细想想,不能算绝望,起码看得见东西,只是灰灰的……但面对一片灰,再好的心情,也变成灰色哪。」心疼口喝,为他,不为自己。 这些天,霸下待在龙骸城内,他同她说过几次,九龙子的状况越来越不乐观,他们几兄弟陪着,就怕……再陪,也没能陪多久了。 好好的一只龙子,说倒下就倒下,着实也让人害怕。 无双不胜唏嘘,低头刷洗碗碟,直至霸下的黑靴,踩进她目光之内,她才抬起头。 「你怎么来了?」她拭净手上的沫泡,站了起身。 「小九不要我们陪,都将我们赶出来了。」霸下无奈苦笑。 去去去,干嘛全黏着我,我又不会跑了,害我想看些下流的艳书都不成,拜托你们,全去陪自己的爱人好吗?……我正看到精彩处哪。 九龙子那时翻着白眼,手上艳书卷成筒状,指着他们一个一个,最后那句,才是赶人的真意。 「他好些了吗?」她问完,看霸下的神情,便知自己问错了。 若好些,这几只龙子岂会忧心忡忡? 「他……出现衰老症状了吗?」像是皮松肉弛,老态龙钟…… 「没有,头发倒白了不少,已比老三的黑白参差还要更多。」 她记得九龙子有一头柔亮黑发,连女子也自叹弗如。 「惊蛰叔一定很心急吧……」不知怎地,惊蛰的名字闪进她脑海,惊蛰特地为九龙子来买粥,那一景一幕,历历在目。 如今,九龙子病了,宠极了他的人,都寝食难安吧。 霸下先是一默,尔后才淡然回:「他,一次也没来。」 「呃……没人知会他九龙子的情况吗?」 「他不可能不知。」这正是霸下默然的理由。 「或许,他正勤力奔走,要为九龙子寻找医治方法。」无双另有看法。 一个愿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买碗热粥,去满足九龙子口腹之欲的人,没道理在九龙子病重时,却反常不见。 霸下没有应她,也没有颔首或摇头,只是静默。 她看见他手中纸卷,心知他想藉先绘画来暂抛忧思,便道:「你今日想画些什么?」 「我父王要我替小九绘几张像。」他边说,边展开了纸卷,她凑过来看,墨笔已勾勒妥轮廓,活灵活现的九龙子跃然纸上,就差了添色。 「那我们去老地方画。」 老地方,距离街市不远,倒也不是景致出奇的优美,就是安静,鲜少人打扰。 天然的海岩,处处可为桌为椅,觉得哪处光亮,就往哪处坐,而其中有一片岩,不见窟窿,石面又大,在上头作画最是适合。 工具一应俱全,霸下开始调料。 第二十三章 「这处的海蓝,是湛为好,或是偏青较佳?」 「呃……」无双看向石岩边,一小碟一小碟的……灰,根本分不清哪个不湛,哪个是青,只好胡扯:「湛好,深些的蓝,再逐渐晕淡。」 「嗯。」他亦有同感,便下笔画了,「替我再添些藻蓝。」 藻、藻蓝? 她努力回想,方才他是取是哪一瓶的调粉?应该是……最左边那罐? 希望她没蒙错。 取了瓶,倒些调粉,见他没说话,代表她没取错,她松了口气,继续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纸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实,落在画中九龙子的脸庞,将那一抹稚娇的笑,拿捏得极好。 他绘了身处海景中的九龙子,绘那头飘逸扬舞的发,绘他衣袂潇洒,当然,更绘他手上最爱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红来,好吗?」霸下淡淡说道。 赭红……幸好霸下摆放调瓶的习惯,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于露馅。 赭红向来都是摆头一瓶。 「喏。」她给了他,他缓缓扬睫,觑了她一眼。 无双以为自己出错了,握瓶的手一顿,险些弄掉了小瓶,他随即接近,扬起笑,道了声谢。 她看他倒了调料,搅各,蘸笔,再挥洒于纸间,才松了口气。 「这里,添些卵黄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问啥,她都应好。 笔尖轻沾了「卵黄」的调碟,在黑发边缘嵌出了光辉。 「海景中的藻叶,用这豆绿色,好吗?」 「好呀。」明明比她还擅于绘物,干嘛每用一色,都要先问过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吗? 接下来,他没再问,迳自画着,她默默细看,约莫半个时辰后,整幅的绘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还有哪处要修?」他搁笔,将她牵到中央,得以仔细端详。 「我瞧都很好。」虽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应该不错。 「是吗?」这两字,霸下轻轻吐出,笑眼一合,再瞠开,眸光转为凛洌,绿芒如霜,直勾勾地锁着她:「你的眼,怎么了?」 无双吓一跳,没料到他这般问,又直白,又犀利,不给机会婉转。 「没有怎么啦……好得很。」她试图别太心虚,一派无事的模样,眼神却瞟往别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脸,逼她直视他,他又问了一回,「你的眼,怎么了?!」 「我都说没什么了——」 「我的调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厮匆匆收拾,我没来得及整理。」霸下口吻虽淡,却道出一件事实。 无双浑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说……她递给他的调瓶,完全是错的—— 那张九龙子的绘像——于她眼中是灰,而在纸间,是乱七八糟的色调,发绿,脸黄,周身的海水,涂了一大片红…… 他故意不点破,顺势画坏了绘像,她却浑然未觉,还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线抿紧,细细地,只剩一道缝,不说就不说。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却坏了,这两者绝对脱不了关系,你做了什么?!」 「向、向仙佛祈祷呀……」她嘴硬,不想说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岂会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睛的病因?魟医查了数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会默不作声,更企图隐瞒他?早该与他商议。 「……」她能说吗?说他的眼会坏,是她的缘故?说她……就是端茶给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会有什么反应,只能咬紧唇,继续当颗自闭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并没有喂我吃下任何药物,却能在短时间内,将困扰了我许久的麻烦,轻易除去,然而,它没有真正根除,只是……转移了,童谣,不,那不是童谣,倒像术语……言灵吗?」但言灵对他,该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龙子。 他几乎猜中了八成!无双脸色凝滞。 「你不说,我便继续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断,真相,相去不远。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终总会抓到头绪,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瞒住?!不过是垂死挣扎! 干脆自己认了,怕仍是怕,却更怕,一个又一个的谎,圆满不了,她早就暗暗发誓,不再欺骗他的—— 与其一块一块剥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溅血,是愈合,一翻两瞪眼! 「你的眼,是在图江城弄坏的!是个小丫头给你的茶,那杯茶,本该由她,或她娘亲来喝!她以为那只是加了泻药的茶……」 无双紧闭双眼,不去瞧他听见时,露出怎生嫌恶,或震惊…… 「她不想腹痛,也不要她娘亲痛,所以想骗那些欺负她、伤害她娘亲的人喝!可是她骗不了谁,在图江城里,谁都不信谁!她原本准备咬牙灌下,腹痛就腹痛吧,但——」 她拳儿紧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几口,顺了气,但顺不了胸臆间的躁动,还有,疼痛。 「但你出现在那里,看起来就是个烂好人!在我们图江,烂好人谁都可以欺负,没有人会客气,越好的人,越是被践踏得彻底……」 言尽于此,霸下已经明白,无双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见的丫头,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里头竟是一只虫翳,我真的以为是不干净的茶水……」无双已忘了再用「她」来伪饰,继续说着,眸始终紧合,神情无比痛苦。 他没开口,由着她讲,不催促,也没怒斥她。 周遭好静,只有她的声音,微弱地响着。 「……那日你提起,我一时没能想起,因为……我很害怕,我想忘掉,忘掉我做的坏事,而我……确实也忘了,从记忆中将它抹消去。」 可是遗忘了,不代表不曾发生。 在她蒙头遗忘的这段时间,他受的苦没少过分毫。 「直到我回想起来,也想起了始作俑者……」 她娓娓诉来,与三娘的昔日恩怨、她回图江城,和三娘的逐字对话,以及那杯茶的真面目。 能说的,该说的,她都说完了,霸下却久久没出声。 无双没抬头,没看向他,只是等,等他……大发雷霆,骂她、吼她、责备她。 她也确实等到了他的怒气。 「而你,宁可把虫翳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以为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应该会是:原本害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你! 然后,再来便是一连串的斥骂斥骂斥骂…… 她甚至做好了……他拂袖离去,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的心理准备。 虽然,她难以相像,斯文的他暴怒骂人的模样。 全没料到,他是生气了,气的却是—— 「三娘的话我不敢尽信,还是保留后路,抱着一试的想法……」她还傻乎乎地认真回他。 「把虫翳由我身上转移给你,算什么一试?!意义何在?!」他只觉得笨!治标不治本,不过换个人受苦! 换她受苦,他情愿维持原样! 灰,他早已习惯了,他却不要她也习惯! 「意义很大,至少你恢复了,这样就很够了!」无双认为非常值得,再重来一次,她仍会再做! 霸下驳斥:「眼里只剩一片灰蒙,是件多可怕的事!时日越长久,不只是眼,连心都逐渐黯淡,那种感觉——」 她不待霸下说完,便低狺着,像小兽,声音暗哑,自责道:「你尝了那么久,那种可怕的灰蒙……是我所害,你无辜代罪,本就对你不公,替你早些解套,是我唯一该做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更要紧!」末尾几句,转为坚定。 由他口中,听见他对灰蒙的感觉,她很心疼,又很气。 心疼他过了太长的日子,气那个害了他的混蛋自己! 她的眸光柔而无悔,霸下虽动容,却仍恼着,不认同:「你方才也说了,虫翳根除之法,便是等虫主死亡,既非不治怪症,我故意等,你再将它转回我身上,灰暗的生活,我比你更适应。」 「不。」她想也未想,螓首摇着:「虫翳在我身上,与在你身上,让我挂心的程度完全不同。」 那是天与地般,巨大的差别。 她稍顿,像吁叹了一口气:「我可以慢慢等,等待三娘死去,三年、五年、十年……我都不会急,可是若在你身上,我连三个时辰也无法忍受。」 不,三个时辰都嫌太久了。 「你却没想过,我也是同样的心情。」霸下淡淡回了。 闻言,无双眼中似有困惑,瞅着他,一脸惊讶貌。 「你为何意外?」霸下问,她的表情,仿佛认为她认识的他,不该也不会对她有相同的怜惜。 「你已知道……我是端茶给你的那个人,不是应该……很气我?在知情的同时,对我只剩下怨、只剩下不齿,不愿再管我的死活,无论我变得怎样,全都与你无关……」 她确实是这般以为着,也深深认定了,今时开了口,便要有所觉悟—— 觉悟他的愤怒,觉悟他的恨意,觉悟……失去他。 可是,他的反应出乎她意料,让她茫然了。 「我没有怨,没有不齿,我是惊讶没错,原来那人是你,可那份惊讶,早就被你转移虫翳、双眼无法辨色的发现,轻易淹没了。」霸下此言不假。 他自己亦未曾想过,得知端茶的人身分后,他的心绪竟能如此平静,无恨、无怨、无恼…… 报复这一念头,丝毫没有浮现,他只更记得,她说「那杯茶,本该由她,或她娘来喝——」 那时,她才多小,竟被迫成那般的人。 虽然当时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他却没忘,递过茶水的那双小手,轻轻颤抖着。 轻易地,心,为她微微疼惜。 「或许那杯茶,换成他人端来,我会在知情之后,雷霆大作,恨不得让那人尝到,漫长时日里,我所累积的怒火——」霸下平心而论。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兄弟们皆说他鲜少发怒,然而一旦生气,便是狂风暴雨。 被人弄坏双眼之仇,足够教他震怒吧?换作是谁,相信都会大大发火,闹腾一回的。 「可是,是你……我便气不起来了,对待旁人,我不一定能如此宽宏,许是我偏心,心全偏向你。」这也算认栽了。 气不起她,若真有,也是气她不与他相商,便自作主张把虫翳转至她身上,明明已看不见色彩,却只字不提,故作平常,还想瞒他…… 「霸下……」她眸眶湿润,听他用沉稳嗓音,逐字说道,她已经想飞扑过去,又有些却步,僵伫着不动。 是他探出手,将她拽进怀里,不让她踌躇。 「我知道你并非存心,环境迫使如此,过去之事,你知我知,无须再道予第三人知,我不介怀,你也不放心上,就这般算了。」他的唇抵在她发漩间,热息暖暖。 往事由他说来,云淡风轻。 一语勾消的,是冗长岁月中,他失去的色彩、视野,和诸多本该拥有的丰富。 感觉她微微哆嗦,呼吸声细细地、弱弱地拂在他肩窝,良久,他背后衣料一紧,是她双手绞拢着。 「我……后来拿了药回去,你已经不在那儿了……」如猫儿般的细喃,吐了这么一句。 「原来你还回去瞧过?」果然是个硬不下心肠的小娃。 「对不起……」揪在他衣上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摸摸她的过肩青丝,算是接受,以及回应。 第二十四章 「解决了『过去之事』,我们来谈谈『现在之事』吧。」显然霸下对自己双眼的在乎度,远远不及她的。 「不要。」 「不要谈?」他挑眉。 「不是,是答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就是我的回复。」 把虫翳再转回我身上,他下一句,定是由此开口。 不要,这便是她的答案,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他皱眉,她则显得冷静,补充了理由:「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等待,虫翳总有一日会解……」她虽无法断定,哪一年哪一月,「虫主」才会殒亡,她也不打算动任何手脚,一切顺其自然。 霸下正欲再说,但她心意坚决,绝不在这一点上退让。 「我不怕等,也不觉得眼前的灰,会影响我的心情,反而我感谢这一片灰,我透过它,看见的是你痊愈的笑容,是你脸上的光彩……」 无双给了他一抹笑,甜蜜,纯粹,不夹杂一丝虚伪,发自内心。 「但我想到你眼前那片灰,我又怎可能还笑得出来?」霸下难掩叹息。 「别跟我争,好吗?我希望在你眼中,我是彩色且好看,而非灰蒙蒙的黯淡……」她想改撒娇手段,但着实生疏,倒显得别扭,脸也微微红了。 越别扭,越可爱。 「你也知道……女人比较爱美嘛……」她仍试图说服他,用她自己毫无自觉——可爱的别扭。 「男人便不同了,就算在我眼中,你只剩一身灰色,也是好看的灰……」她还在说,这回用上了讨好,同样生涩,双腮越发的粉嫩。 他对这样的她,这样的别扭,这样的可爱,难以拒绝。 另一方面,他清楚她的死心眼,她若不点头,要从她嘴中撬出什么,也是难上加难。 既然知道虫翳的真实面貌,以及解除方法,并非不治之症,他也卸下几分戒心,姑且先答允,过几日再来慢慢哄吧。 霸下思忖过后,终于颔首。 「好,我只依你这一次。」 「只依你这一次……放屁,我八哥那种性子,最后一定是百依百顺。」嗲个两声,八哥何止心软,连龙骨都化了吧。 这席话,当然是吐自龙子之九的那一位。 大床间,慵懒横卧,连说话声音都带点儿倦。 无双踏进九龙子楼阁,是霸下央求,请她为小龙送锅热粥,是小九指名要吃的。 难得小九有食欲,别说是粥,哪怕是仙也会为其寻来粟奇菜,他们也会为其寻来。 她乍见九龙子,吓了一大跳。 她真的当场结巴,只会说:「你……你……」,找不出第二字。 眼前之人,若要说最大的差别,就是由黑变白…… 在她双眼遭虫翳之前,眼中所见的九龙子,是最合适「黑」的人。 谁能浑身行头全罩着黑,却仍能蕴含光,耀眼无比? 而此时,那些黑,消失无踪。 披散在绡枕间,白且细长的发,找不出一寸黑丝。 不仅发,连眉、肤、唇……脸色,亦然。 她虽推动辨视色彩的能力,但九龙子的白,连虫翳也遮蔽不了。 「你还要看着我发呆多久?!」九龙子忍不住斥她。 「……你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不就这模样了。」他睨她,活似她问了多蠢的话。 也不好在他面前直言,他看起来……很糟,她只能盛了碗粥,稍稍吹凉,再递给他。 「……要我喂你吗?」她纯粹好意。 九龙子脸一臊,「不用!我又不是孩子!搁小几上头,我自己吃。」 她照着办,摆上小几,而他,正在努力握牢汤匙,她忍住上前帮忙的念头,让他自己舀入第一口粥。 「我八哥人呢?」他吃得很慢,每口咀嚼都很费力。 「他说有事要与五龙子相商,让我先来,他随后便到。」 「找五哥呀……」不难猜到八哥用意为何,尤其,听完她略提了「虫翳」这玩意儿,连他都想到了那招,八哥不可能想不到。 霸下双眼复原一事,城内上下皆知,他未多言其他,只说了是无双替他受罪,让众人对无双添了几分敬意及谢意。 「你好像知道……他与五龙子谈些什么?」 「反正不会是坏事。」九龙子又吃了一口,大概觉得累了,搁下汤匙,吁喘几口气。 他闭目的模样,似极倦,似熟睡,她不好吵他,只静坐一旁,想着该不该往房外退? 在无双犹豫间,九龙子的眸缓缓又睁开了,越过无双,往另一端落去。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九龙子声音一出,无双才在惊觉身后有人出现。 是惊讶,也是一点都无须惊讶……她就说嘛,这人,怎可能会迟迟不露面呢? 这一回,她走得干脆,不当碍眼人,退出楼阁。 离开前,她意思意思喊了声「惊蛰叔叔」,没等那人回应,也知道那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便迳自步出房门。 房人,短暂沉默,由一声冷笑打破。 滚至惊蛰喉间,不是心疼,更没有怜悯,只有悦乐。 「他们若知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全拜我所赐,恐怕不会轻易放我进来。」惊蛰一步一步,往床畔走去。 背光的身影,无比巨大,笼罩了一身雪白的九龙子傲然仰首,给了他一个假笑,牙咬得死紧。 「我八个哥哥,正好将你大卸八块。」 「可惜……」惊蛰的食指,轻轻地滑过九龙子白瓷般的脸颊,像抚着最细腻的丝绸,动作谨慎、温柔,怕一使劲便给碰坏了,「迟了,卸了我,也救不回你,你只能等死。」 一切,都太迟了,惊蛰太有耐心,这出戏,做足了百年,也等足了百年。 「死也不想让你如愿——」 「那你就挣扎呀,太过温驯的话,我的乐趣不也少了许多?」 九龙子很想顶嘴,可是又太疲累,连大喘几口气都十分耗费体力,索性扭过头去,不瞧他半眼,惊蛰往他床边一坐,他超想把他骂走,却累得打算先睡一觉,补足精神,醒了再来骂…… 屋人几句对话,惊心动魄,出了房内的无双自是错过了。 她下了楼梯,本想在附近寻个位置,等待霸下来接,转念又想,不如由她去找霸下吧,留在九龙子屋外,也不知会不会听见……呃,不该听见的声响。 「好,我去接霸下吧。」 她带着雀跃,旋身往五龙子那儿去,反正两地不远。 两旁海景虽只有灰色,倒不影响她心境,一想到这段路的远端,有着霸下在,脚步也轻盈了几分。 尚未抵达五龙子楼宅,便见霸下与五龙子一同步出的身影。 「……那便有劳五哥了。」 霸下面带歉意,频回首,轻颔。 「小事一桩,交给我吧,五哥办事,你放心,定让你满意。」五龙子衔笑,不见任何为难,仿佛老八所提之事,无比稀松平常。 「谢谢五哥。」 「去吧,人家来了呢。」五龙子一口轻烟,吁向了她这儿。 霸下抬眸,两人视线对上,微笑在彼此脸上绽开,甜丝丝的。 霸下向五龙子辞别,交换了心知肚明的目光后,他便牵起无双的手,悠哉地并肩漫步,走向斑瓓藻园。 不知名的藻物,点点萤绿,遭人误触,萤绿转橘红,轰然如火树银花,下一瞬,橘红又成了宝蓝,色彩变化之剧,目不睱给。 但在无双眼中,只是一点又一点的灰,没引发半回赞叹。 「你心情很好耶。」刚去见五龙子前,还没见他这般笑着,眉宇间淡淡的阴霾,尽数挥散了,「与五龙子说了开心的事?」 「算不上是开心之事,不过,结果是开心的。」他说得模糊不清。 「打啥哑谜呀?」她有听没有懂。 「你先前说,收到来自图江城的家书?」 「家书吗?……如果那也算是的话。」她扯唇一笑。 「信上提了什么?」 「回复我许久之前,送回去的那封书信——我不回图江城的那封,里头就三个字,随便你。」老实说,她一点都不意外,瞧进眼里也不生波澜。 「也不好真的不回去,逢年过节,我仍是陪你回去走走,瞧瞧。」 「你还敢去图江城哦?」他敢,她还挺不愿带他去的哪,不想将他摆进……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当心些就好,咱们自备茶水和三餐。」霸下朝她眨了眨眼,她笑了,原来他也精明的嘛。 他挽着她,伫足在藻绿花红之间,他并无立即离去之意,她想,他有赏景的好雅兴,自然也乐于陪伴他。 就算满园子的彩藻,进了她的眼,不过是几抹浓浅的灰,她亦不觉得黯淡。 「对了,方才惊蛰叔来了,去瞧小九了,我就说嘛,他不可能不来,连买碗粥那那么殷勤了……」 「总觉得惊蛰叔的眼神,有些噬人。」 「我没敢多留……要是走得太迟,说不定,会瞧见惊蛰叔扑过去——」 「粥铺子下个月要搬进店面了,扩大经营。」 天南,地北,聊着,说都会,闲话着。 她看见他微微笑着,偶尔应声,偶尔点头,偶尔,摸摸她的头发。 「怎么有些痛……」 眼眶蓦地酸软,一阵刺痛让无双出自本能闭眸。 以为是沙子跑进了眼底,她胡乱伸手去抹,双手却被霸下握住,眼里痛意还在,她无法张开眼,两道泪水泉源源不绝涌出了眼缝。 想哭的念头,没有,泪水却无法静止。 痛意仿遭泪水带走,每流一下颗,紧揪的不适便减少一分。 泪水带走的,何止不适而已。 当她终于能睁开双牟,望向霸下之际,蒙胧有视线,灰霾正在打转,眨了眨眼,泪珠掉下,那层薄薄的灰霾,也随着泪水淌下脸颊。 霸下闪着碧光的眸,正柔软地回视她。 不只他的眼,他被萤藻光芒照得辉亮的发、衣上,浅浅月牙的暖色……在泪水渐歇后,变得加倍清晰。 「颜色……」她蠕着唇,却难以言喻,伸手去摸他的脸。 这不是泪……是虫翳,虫翳化成了泪,脱离她的眼。 是三娘她…… 霸下将她抱进怀中,放轻了嗓音,在她耳边道:「我请托我五哥,用言灵送她一程,让她在睡梦中安详去了。」 距离无双转移虫翳,也已有两三个月。 虽然,无双倾向于等待,不愿对三娘出手,要由时间带走三娘的性命,这段时日内,三娘病重的消息,早在图江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三娘拖着没死,只因新妾不愿她太快解脱,非要留她一口气,继续折磨…… 与其这般,不如全了三娘心意,也顺遂了霸下的希望。 「原来……」无双哽咽,喃了这两字,便没了声音。 虫翳化泪,似乎为了失去其主,悲伤难过,涌流不止。 便她却不,她开心、喜悦,近乎想狂乐大叫。 末了,也只逸了声呜咽,抱住霸下的颈,一阵胡乱的亲吻,是激动、是狂欢、是分享,也是想藉此证明一切全属真实…… 霸下被印了满脸口水,沉沉一笑,双掌托牢她的粉腮,教她如何的吻,才能解渴…… 双双身影,叠在葱葱藻阴间,久久,不愿分离。 风雨过后,天清新霁,海中的绮丽,色彩缤纷。 后记 瞎忙中 决明 龙老八终于也出清了! (喂,作者,你还要惊讶多少次?……) 老八看似是好人,但快把腐烂小作者整死,该怎么说呢……他这种性格的人,比起冷漠、或火爆、或奸巧的,还要更难下手,他一温吞,我也跟着温吞,这一温……我写了好久、好久、好久呀…… 加上,今年度,我发粪,呀,是发愤,要来做一些小活动,所以卯起来玩,偏偏等它们看到成果,也是年中、年尾或明年的事…… 感觉这希时间,好像一事无成,实际上,又忙得乱七八糟,也有一部分……是玩乐去了xd,说到玩—— 真三7入手啦~~但,短时间内没空玩orz. 赵哥好帅呀~~但,没空约会。 我她想玩仙剑五和前传呀~~但,游戏封膜还没拆……囧orz。 我也想再刻章,但,下一本要紧接着开稿…… 还有,我也好想回信,但,我时间控制得惨不忍睹,已经拖了n月以上……(我到底在干嘛呀orz……) 接下来,会慢慢让大家看到那些卯起来的东西。 来介绍一下老八吧。 《龙生九子之八·霸下》(顺序被我改掉了,一说是排行老六) 霸下,又名赑屃,形似龟,平生好负重,力大无穷,碑座下的增添趺是其遗像。(这段话,好像在《鱼姬》的后记提过了) 在一些古迹中,可以看见载事的大石碑下方有只龟,实际上,那就是霸下(赑屃)。 虽然像龟,不过它是龙子之一无误。(介绍得真短) 配给他的另一半,也是龙,是只个性嗯,不算好的龙女。 她自小生长的环境,也就是「那个地方」,书里没有太多着墨,只在对白之中,稍稍勾勒了雏形,毕竟,不想把重点摆在你斗我、我斗你的格局中,那也不是我所擅长,所故事会走偏(事实上,也偏了xd)。 我想写单纯一点的东西,例如,无双离开图江城后,那种不需要再勾心斗角的平凡。 这次,突发地玩了个活动,谢谢编辑们给我的idea—— 好汤明信片两款! 【天下第一汤超(脑)补之九龙型男汤】 【鲜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汤之真面目女汤】 把书里的补汤画出来,真亏你们想得到,我以为你们是说说笑而已xd,没料到从一提出,到拍板,再到完工,全以一种神速的奇迹在进行。 要把那么大群的家伙,塞进温泉里,还真让我苦恼了一下(真的只有一下,画得还满顺手的,哈哈哈)。 部分人物的发色,为了配合全图色调,稍微调整了一下,大家认得出来谁是谁吧?(笑),我很贴心地做了对白提示喔。 本是两款明信片,但因某作者画太满,满到……完全没空间给大家写地址,所以,就被拆散成四张。 原先一正一反的设计,马大爷加码变成四张,福利变多,我当然也不反对,多多益善嘛,而且美编背面设计得好粉嫩有没有~~我很喜欢呀! 如果大家对四款明信片,有一丝丝喜爱,那就太好了。 虽说这种全员大团圆的东西,应该摆在最后一本再来玩,不过,接下来要玩更大的(叉腰笑),大家敬请小小期待(太期待会没有惊喜,所以「小小」期待,抱着一丁点儿好奇心就好,哈哈。) 下一本,嗯,没有意外的话,会是bl。 假如……对这类题材不喜的亲爱的,可以pass(虽然,衷心希望……大家能看下去)。 没第二次意外的话,到时也会有小活动举办(上头提了xd),算是纪念「龙子之卷」的告一段落,恳请大家多多支持(我有卯起来认真做!握拳ing。) 先在这里提,给大家一个心理准备,呵呵。 那么,亲爱的,下一本再聊(啾)。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