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居正室》 楔子 【楔子】 纤樱觉得自己并不美,尤其是站在一群绝色女子之间,更显相貌平常。 苏府名为选婢女,实际上谁都知道,是为苏公子选侍妾。这可是沁州城一年一度的大事,都说苏家公子苏品墨极其风流,奉尽天下美人也不能让其满足。 其实,退一步来说,侍妾,也算妻室,像苏品墨那般富有俊朗的男子,谁不想当他的妻室? 所以,不少寻常百姓人家,抢破了头也要让自家闺女进入苏府为妾,为的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那一天。 纤樱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入选,突地,她想到了当贵妃的姊姊,听说那时候皇上一眼就看中了姊姊,连选妃的繁琐流程都免了。 呵,如今她只是想当一个商贾之家的小妾,却彷佛比选妃还难,真有些可笑。 「你这丫头是哪家的?」顺嬷嬷瞥见站在角落的纤樱,开口问道,「谁领你来的?」 「回嬷嬷,她是王二领回来的,」小厮回答,「说是父母双亡,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若能进咱们府里混口饭吃,便是她的造化了。」 「听起来是挺可怜的,」顺嬷嬷对纤樱上下打量,「不过咱们少爷眼光高,未必能挑得上。」 「嬷嬷,」纤樱盈盈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只求嬷嬷能够给我这次机会,小女子先在这里磕头谢过了。」 「你这丫头倒是读过书的,」顺嬷嬷颔首,「一会儿你就站在列末吧,若真能被挑中,再谢我不迟。」 纤樱大大鞠了个躬,迅速往队伍的最后方向走去。 方才从旁打听了一下,这一批候选侍妾中,倒还真有几个出挑的人物。其中一人特别貌美、一人嗓音格外甜美,还有一人身段柔软、看来是练过舞艺的。 一行人在顺嬷嬷的带领下,往鲤池而去。 只见苏品墨此刻负手而立,站在垂杨之下,青衫绿柳,如一幅舒意的画。 明眸善睐本是用来形容女子,可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倒与这词极为匹配。他嘴角上扬,似在微笑,笑容如蜻蜓一点水,在镜般的湖面上,泛起动人的涟漪。 传说苏品墨是个孝子,果不其然,就连挑选侍妾这般特别的日子,他仍旧陪伴在娘亲身边。 苏夫人因为多年前的丧女之痛,导致有些神志不清,整个人恍恍惚惚、痴痴傻傻的,行为举止像个孩童。 此刻,她正蹲在池边,看着一只乌龟,口齿不清地道:「小……小乌龟……」 「是啊,娘。」苏品墨却彷佛十分惊喜,「还记得吗,品烟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小乌龟了。」 「品烟、品烟……」苏夫人喃喃道,「这两天,她都没跟我一道用膳呢……你要叫她多陪陪娘亲,别成天只顾着画画……」 「是,」他的神色倏忽黯然,「我会的。」 纤樱听着母子两人的对话,忽然觉得一阵心酸。这家人本可以共享天伦之乐,可就是因为她……如今却这般痛苦。 跨入苏府之前,她早就暗暗发誓,穷其一生,定要好好弥补这一家人,以赎清当年的罪过…… 「少爷,人都到齐了。」顺嬷嬷在一旁提醒道。 苏品墨这才转过身来,彷佛之前完全没有察觉这些倾城粉黛的存在。男人有如此定力,要嘛他已心有所属,要嘛他对美女早就司空见惯。 「你们都会些什么才艺?」他的目光在众女子身上梭巡一圈,随后淡淡问道。 「小女子会歌。」 「小女子会舞。」 「小女子琴瑟笛箫皆会。」 众女子抢着回答。 最后,所有的人都看向纤樱,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还没回答。 「小女子……」过了好一会儿,当她感受到众人疑惑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清清嗓子,微笑道:「也没什么本事,大概会讲几个笑话吧。」 此言一出,不出所料,立刻招来其它女子的讥讽嘲笑。 「哦?」苏品墨倒是神色如常,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会说什么笑话?说来听听,若是老夫人听得高兴,我便把你留下。」 此话像是顺口而出,谁也没有当真,都认为少爷在消遣这个小丫头。 「既然老夫人喜欢乌龟,」纤樱想了想道:「那我就说个乌龟的笑话吧。」 「好啊,」他微微颔首,「你说。」 「三只乌龟来到了一家酒楼,要了三份点心,东西刚端上桌,牠们发现都没带钱,于是大乌龟说:‘我最大,当然不用回去取钱。’中乌龟说:‘派小乌龟去最合适。’小乌龟说:‘我可以回去取钱,但是你们谁也不准动我的点心!’大乌龟和中乌龟连忙答应。小乌龟离开之后,两只乌龟因为腹中空空,很快便将自己的那份点心吃完了,可是,小乌龟迟迟不见踪影。 「等到第三天,两只乌龟实在饿极了,不约而同地说:‘咱们还是把小乌龟的那份吃了吧。’正当牠们要动手吃时,隔壁传来小乌龟的声音说:‘如果你们敢动我的点心,我就不回去取钱了!’」纤樱一边比手划脚,一边绘声绘色地说道。 四下一片寂静,彷佛这个笑话没什么好笑的,然而,却有一阵笑声从池边传来,只见苏夫人独自笑得前俯后仰。 「这个笑话我听过了。」苏品墨面无表情地道。 「可是,爷,」纤樱不疾不徐地回答,「老夫人笑了,不是吗?」 闻言,他侧过头,看着笑得开心的娘亲,不禁微蹙起眉头,方才是他亲口承诺的,不能反悔。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纤樱成为了苏品墨留下的唯一女子。她无才无貌,却打败了所有沉鱼落雁、能歌善舞的佳丽,让所有人都惊奇万分。 然而只有她知道自己下了多少苦功,为的就是摸清苏府上下诸人的脾气禀性,以顺利进入苏府。 现下她虽然成功了,却也很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跟着顺嬷嬷穿过长廊,四下寂静无人,顺嬷嬷也早把一旁的仆婢打发了,纤樱知道,顺嬷嬷一定有话要对她讲。 「你这模样实在不算出挑,幸亏打扮一下也还过得去,」顺嬷嬷瞧着她,叹了一口气,「若是少爷不喜欢你,你也不必强求,之前几个侍妾离开的时候,少爷也没有薄待她们……」 「少爷曾经纳过好几个妾吗?」纤樱瞪大眼睛,故作好奇地打探。 「都是品貌出众的女子,可伺候不了几个月,就被少爷打发回家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不合少爷的心意吧。」 「哦,」纤樱点点头,「依嬷嬷看,我会讨少爷喜欢吗?」 「你啊,」她淡淡答,「看来没什么长处,不过还算可爱,自求多福吧。」 呵呵,这位老人家说话还直接呢。纤樱嘻嘻一笑,并不介意。 「我们苏家,本有一位小姐,几年前意外去世了,老夫人因为思念女儿,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顺嬷嬷满腔感慨,「这些年,少爷独力支撑着整个家业,又要照顾老夫人,实在艰难。」 「少奶奶也没帮忙担着点儿?」她知道自己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 没错,苏品墨早已娶妻,对方是沁州城中另一巨贾的掌上明珠,可不知为何,婚后两人极其不睦,少奶奶一年之中有八、九个月在娘家待着。 「咱们这位少奶奶啊,是娇气了点儿,」顺嬷嬷一副打抱不平的语气,「明知家里此等状况,却天天跟少爷闹脾气。当初定下这门亲事,只因为她家世好、样貌好,原以为是天作之合,不料……」边说边无奈地摇头,这苏家老仆,万般忠心。 「少爷纳妾,也是因为少奶奶的缘故吗?」纤樱大胆再问。 「男人得不到妻子的温柔对待,多娶几房也不为过吧?」顺嬷嬷道,「可惜前面纳的几个小妾都不争气,纤樱,这次就看你的了。」 说实话,她不太理解苏品墨为什么要纳妾,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十分寻常,但他不像花心之徒,否则为何要将从前那些女孩都打发回家?可若不是花心之徒,为何又要年复一年地纳妾? 她始终觉得,这是一桩诡异之事。 「少爷此刻就在书房呢,你自个儿过去吧,」顺嬷嬷顿了顿,又道:「正巧,今儿个少奶奶也在。」 「少奶奶回府了吗?」纤樱难掩吃惊。 「听说又要纳妾了,少奶奶自然要回来看看,好歹是大房嘛。」 这不过是入府的第二日,好戏就要开锣了,她虽是这么想,脸上却挂着微笑,心底无比镇静。 纤樱对顺嬷嬷欠身致谢,独自往前走去,绕过明艳花树,便是书房。 还未掀开帘子,便听见屋内一阵争吵声,不,应该说是女子尖利的嗓音,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在发脾气。 想必她就是苏少奶奶,乔家的大小姐,乔雨珂吧? 「我说爷,拜托你有点儿定性好吗?」乔雨珂高声道,「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女人啊?三天两头纳妾,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现在沁州城里人人都知道你我不睦,还说我没本事,管不住丈夫!」 「夫人还在乎这个吗?」苏品墨淡淡的回道,「反正你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娘家待着,府里发生什么事,似乎与你无关吧?」 「苏品墨!」她气得忍不住大叫,「有本事你就把本姑娘休了!否则,本姑娘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吗?」 「姑娘?」他不禁冷冷一笑,「看来,乔姑娘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苏家少奶奶了,只可惜,当初苏乔两家结亲的时候,签下了死契,若我主动休离你,苏家的大半财产就要归乔家所有了。」 「我明白了——」乔雨珂气得跳脚,「所以你不断纳妾,就是想气我,逼得我主动提出与你仳离?苏品墨,你这算盘打得好精啊!也不想想,当初你做生意、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父亲帮了你!」 「岳父是生意人,在商言商,当初会帮我,也是看中我们苏家有利可图。让我娶你,亦是如此。」 「苏品墨,你……」 见乔雨珂拿起案上的砚台就要朝苏品墨砸去,纤樱连忙打起帘子,笑盈盈地走进书房。 「少爷、少奶奶。」她柔声道,「奴婢来迟,给少爷、少奶奶请安——」 乔雨珂一怔,眼睛直盯在纤樱脸上。 苏品墨坐在窗前,手里翻着一卷书,闻声亦抬眸望着她,有片刻诧异。 「你是谁?」乔雨珂怒问,「谁允许你擅自进来的」 「顺嬷嬷传奴婢来的,」纤樱笑道,「说是少奶奶想见奴婢。」 「你——」乔雨珂先是大吃一惊,随后满面嘲笑,「你就是他新纳的小妾?哎哟哟,我还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呢,原来是个黄毛丫头!」 纤樱并不示弱,无畏地回视。 不得不说,乔雨珂是个绝佳美人,有着蔷薇之艳、杜若之容,可惜满面戾气,倒损坏了那倾城之姿。 「奴婢本就是乡野的黄毛丫头,幸得少爷赏识,少爷既觉得我好,那我就是最好的。」纤樱不疾不徐地答道。 「不错嘛,小嘴挺伶俐的,」乔雨珂挑眉瞧她,「你能留下来,想必是有点本事,不如你同我说说,少爷到底是看中了你哪一点呢?」 纤樱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苏品墨,只见他闲坐在旁,并不出声,眸中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彷佛正在隔山观虎斗。 看来,乔雨珂猜的没错,他不断纳妾,就是想把人给气走。 可倘若如此,他就该假装与之前那些女子恩爱情深才是,为何要将她们——打发回家? 纤樱觉得,苏品墨是谜一样的男子,一时半会儿,她琢磨不透,须待将来仔细观察。 「奴婢相貌平常,无才无德,」她对乔雨珂欠身道,「奴婢也不知少爷看中了我什么长处,或许是因为——我能博少爷一笑吧。」 「什么?」身形一僵,「笑?」 「对啊,或许这苏府上下,自二小姐去世后,最最缺少的就是欢笑吧。本来,是少奶奶你该给予的,可惜你办不到,只好换奴婢来了。」 「你……」乔雨珂气得全身发抖,「居然这样对本……本少奶奶说话?」 她一向自称本姑娘,现下被一个地位不如自己的女人一激,连忙改了称呼,好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 「苏品墨!」回眸瞪着依旧怡然自得的男子,「你挑来挑去,就挑中了这样的女人?抱歉,我是不会让你们得意的!明儿个我就搬回来,贱婢,你就等着给本少奶奶奉茶吧!」说完,便狠狠地掀开门帘而去,背影消失许久之后,帘动依旧,足见怒气之盛。 纤樱转过身来,却见苏品墨静坐不动,仍是那般淡淡的笑容,难以捉摸实际情绪。 「奴婢好像帮了倒忙。」她轻轻道。 「哦?」苏品墨问:「何出此言呢?」 「少爷本是想让少奶奶离府,不料,却被奴婢激得她要搬回来。这不是帮了倒忙,是什么?」 「你这丫头倒是聪明,能瞧出不少端倪。」他搁下书卷,轻掸衣袖,「不过,她搬回来也好,这一次,要让她彻底与我决裂了才好。」 「奴婢心中迷惑,」纤樱疑道,「少奶奶看来也不太想留下,为何她还自甘囚困于此?」 「她是想走,可是能去哪儿呢?我那岳父大人可不会让女儿擅自作主的。」 哦,她明白了,一切,还是因为钱。 苏乔两家都舍不得眼前的利益,所以都不肯让步,只可怜了这一双儿女,要在这囚境中做困兽之斗。 「那为何少爷不留下从前那些侍妾?」她又问,「有她们在,恐怕事情会更容易。」 「她们都是无辜女子,」苏如墨却道,「陪了我一段时日,也没达到我想要的目的,我既不真心待她们,不如放她们早些归去。」 呵,他倒坦白,亦还有几分良心。 「奴婢恐怕也只是能激起少奶奶一时之怒,到时候,依然达不到少爷想要的目的。」纤樱莞尔道。 「无论如何,你就试试吧,若真能遂我所愿,苏某定赠你千金为报。」 「奴婢尽己所能。」她微微颔首。 第二章 虽是这么说,然而实际上并没有把握,她无才无貌,何以能做到从前那些沉鱼落雁的女子做不到的事?但她唯有拚力一试,因为,这是她赎罪的地方,他的任何愿望,她都要倾尽所有帮他实现。 「把这些书收拾一下吧。」苏品墨吩咐道,「以后你就负责我的饮食起居,你是叫……纤樱,对吧?」 呵呵,到现在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不过无所谓,这也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是,」她一边收拾书本,一边答道,「奴婢纤樱。」 「倒是个挺雅致的名字,」他微赞道,「谁帮你起的,你娘亲?」 「不是。不过,却是一位比我娘亲更亲的人。」 他点点头,却没有再追问,彷佛挺尊重她那点小秘密。 纤樱对他不禁又多了几分好感。看来,他是个进退有度的男子。 这时,她手边的一本诗集被风吹开了几页,露出其间夹着的一片干枯兰花,她怔了怔,没料到一个大男人读的书里,竟有这样柔媚的东西。 或许是她的神态异样,苏品墨看了她一眼,彷佛猜到她看见了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淡淡道,「是〈白头吟〉那一页吗?」 如此哀艳的诗句,男人是不屑读的吧?然而,他却如此熟悉,可见,心中已经百转千回地读了无数遍。 是有过情伤才会至此吧?真看不出来,坊间盛传的风流公子,也有痴心哀怨的一面。 纤樱看着苏品墨衣衬上一朵青色的流云图纹,映着他整张脸也忧郁起来,虽然嘴角仍翘成好看的弧形,然而,隐隐闪烁的眸光,却像是多年前的一场大雨仍旧没有过去。 未入府之前,她没有与苏品墨亲近的把握,虽然听闻了他的许多事迹,然而,终究像是隔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现下,她却有种感觉,她与他是能聊得来的。 不知为何,她对他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莫非是因为入府前就对他诸方打听、了解甚清?呵,总不成是前世的缘分吧? 她有点理解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了,面对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很少有女子会不心动吧?一如风过处,总会有桃花飘落。 倘若这男子再有些诗书才华,谈话间,语意深情款款,就更能让人沉沦了。一如桃花飘落在溪水之上,本已嫣红的颜色更加娇俏。 她不懂,为何乔雨珂面对这样的如意郎君,还那么矜持自傲,真不似寻常女孩家…… 纤樱收了心神,巧笑道:「少爷好情致,还用兰花当书签?」 「并非刻意所为,」苏品墨走近,缓缓将书本阖上,「许多年前,有一名女子掐下一朵盛开的兰花,夹在书内,她说,倘若到时候这片花还在,她就嫁给我。」 她杏眼圆睁,「是……少爷的心上人吗?」 「算是吧,青梅竹马。」他的眉间似乎瞬间添了一丝淡淡哀伤,足见内心隐约情动。 乔雨珂知道吗?难道,这就是他们夫妻不和的主因?假如真是如此,她倒是能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后来去哪儿了?」希望他不要责怪自己多嘴。 「嫁人了。」他道。 哦,原来如此。所有悲伤的故事,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个女子不相离的人,原来不是他……想一想,都悲哀。 她的心底涌起一丝柔软,彷佛风吹云动的同情,却不敢让他察觉,以免伤了他的自尊。 「对了,明儿个请戏班子来,热闹一番吧。」苏品墨自行岔开话题,显然不愿再谈及往事,「也算是为了你举办一个仪式。」 「奴婢倒不在乎这些,」纤樱轻笑道,「等奴婢离府的那天,少爷别忘了赠我千金便好。」 他不由也笑了,彷佛她的调皮,让心情顿时愉快了一些。 见状,她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便好,哪怕能帮上他一点点忙,她内心的愧疚就能减轻一分。 戏台上锣鼓齐鸣,戏台下花团锦簇。 今日苏府给新纳的小妾设宴,特意请来京城名角晓喻坤助兴,连唱三天堂会,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携带如花美眷到场祝贺。 放眼整个沁州城,也只有苏品墨能有如此大的面子。 纤樱知道,这些宾客之中,不乏幸灾乐祸、前来看热闹的人,看看新纳的小妾与正室少奶奶会如何斗法。 但是,乔雨珂没有出现。 她发现,这个看上去张扬跋扈的女子,倒是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沉稳,否则,像这样的场合若闹开来了,一定十分好玩。 纤樱穿着一袭霞红色的新衣,按理,侍妾入门只能穿粉红,但苏品墨为表示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特意把粉红换成了霞红,虽还不及正红的艳丽,但也标示着她的与众不同了。 戏台上,晓喻坤正唱着一出「长板坡」,他所饰演的赵子龙,一袭雪白铠甲,缨枪在手,独挑千军,引来此起彼落的喝采声。 晓喻坤是京中第一武生,身手不凡、扮相俊美,引来无数太太小姐争相青睐。要说今天有这么多人到苏府道贺,有一半也是为了目睹他的风采。 纤樱不太懂戏,只觉得锣鼓敲敲打打的,甚是热闹,那晓喻坤也甚是帅气,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他的飒爽英姿,觉得赏心悦目。 「喜欢这出戏?」苏品墨在一旁瞅着她,忽然淡淡笑道。 「谁都喜欢吧。」纤樱感觉到他的眼神似乎有种无法形容的微妙。 「是喜欢这出戏呢,还是喜欢戏里的人呢?」他又追问。 她感到茫然费解,下意识反问:「有何区别呢?」 「只是想问问,」他的目光忽然投向远方,「是否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欢像晓喻坤这样的男子……」 纤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要不是太过荒唐,她会以为他在吃晓喻坤的醋了。 「爷这样问,倒是自贬身价了。晓喻坤再好,也是戏里的角色好,人们钟情于他,也是钟情他饰演的角色,爷怎能这样比?」 「是吗?」苏品墨却意味深长地道:「偏偏有人分不清戏里戏外,明明蝴蝶在梦中,却道本身已化蝶。」 说完,他径自拿起茶壶,往茶盅注一汪热水,只见几片嫩绿的茶叶像花瓣一般漾开,彷佛心湖泛起涟漪。 纤樱只觉得苏品墨真是深不可测,明明上一刻还在谈笑风生,眉间却在转瞬间乍现阴霾,也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他的情伤。 然而,这样的男子恍如深潭,似乎更具魔魅,若只是清浅的水域,哪里有什么值得玩味的东西? 他越是高深,便越让女子好奇,于是忍不住去研究,花费了时间,也投入了心思。 纤樱时刻警示自己,只能研究,千万不能就此沉沦、不可自拔。 「爷说得文诌诌的,纤樱倒听不懂了。」她笑道。 「何必懂?」苏品墨却道,「有时候不懂反而是福气。」 「为何?」她一怔。 「不懂,说明你未曾有过相似经历,而那些经历不见得愉快,只是让记忆徒增悲伤罢了。」他淡淡答道。 所以,眼前这出戏又是哪里勾起了他的不快回忆?总不至于是晓喻坤让他不快吧? 她没有再多问,身为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适可而止。而他,也会喜欢这样的善解人意。 「你自个儿看热闹吧,我去更衣。」苏品墨起身而去,脚下匆匆似在逃避着什么。 或许,是她想多了。 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功课,至少能了解他一、两分,谁料,半分似乎也还未到。 今后,她该如何读懂他话中的玄机? 不必急,来日方长,谜题虽然难解,但也显得有趣。 「姨少奶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唤道。 纤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在唤她。呵呵,姨少奶奶,听着真好笑,彷佛把她叫大了十岁。 「何事?」她转身,看向那名婢女。 「知州大人来了,」婢女低声道,「顺嬷嬷说,您最好过去一趟,向知州大人亲自问声好,以显礼数。」 「这是自然。」她连连点头,「不过,爷刚去更衣了,我该与他一同向知州大人问安,这才妥当吧?」 「可顺嬷嬷一时找不着少爷,后面的厢房都寻遍了。」 「怎么会?」纤樱一怔,「方才我亲眼见爷往后面去了……不如我先去寻他,你们招待好知州大人。」 第三章 婢女点头称是,领命退下,纤樱则是独自离席急去。 戏台上,晓喻坤的「长板坡」已然唱罢,换了两名丑角在插科打诨,台下观众依旧看得兴趣盎然、笑声一片,倒也没人注意到今日的男女主角皆已不在场。 纤樱穿过游廊,听见燕子在檐上啾啾成语,后边的厢房甚是宁静,一洗前院的喧嚣。 忽然,她看到花丛后似有衣裙一闪,原本,她也没太在意,可那衣裙的刺绣实在华美,阳光下熠熠生辉,不由得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在前院听戏才是,对方究竟是何人?想来,也不会是丫鬟,毕竟那样华美的衣裙不该为丫鬟所有,就算真是丫鬟好了,躲在那里又是为何? 纤樱驻足,接着缓缓朝花草丛生的地方走去,她本有轻功底子,此刻步履像是露水划叶,不着声响。 「就是那个女孩?」 渐行渐近,她听到细如蚊音的人语,下一瞬却被吓了一跳,居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分明是女子的裙裾,为何却是男子在说话? 「对,就是她。」这时换一名女子说道。 原来花丛后,是一男一女在一问一答。 这女子的声音好熟悉……纤樱向来对声音有过耳不忘的功力,当下立即听出对方是谁。 乔雨珂。 奇怪,她没出现在前院闹场,反而躲在宁静的花园僻角,到底为何?此刻与她幽会的男子,又是什么人? 纤樱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那女孩看来姿色平平,你又何必生气?」男子问道。 「倾国倾城的女子,从前也不知有多少,照样被打发回家,可此次这个女孩,想必有过人之处,否则,苏品墨不会挑中她。」 「哦?什么过人之处?」 「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所以才觉得害怕。」 「雨珂,」男子叹一口气,「你又何必这样在意?苏品墨待你不好,你离开他便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的……」 纤樱瞪大眼睛,彷佛石破天惊,惊得她全身僵硬。 所以,乔雨珂是在与她的情夫相会吗?那是谁,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在苏府中堂而皇之地引诱苏家大少奶奶? 「你也知道……」乔雨珂亦叹气说道,「我身不由己,别说苏乔两家的约定在先,就算没有那一纸契文,我爹爹也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 「就因为我身分低微?」男子忽然厉笑起来,「不错,戏子只是三教九流,哪里配得上你乔家大小姐呢。」 戏子?纤樱紧紧抿唇,生怕无意中会呼出声来。 没错,今日苏府设堂会,若是与戏子幽会,再方便不过。况且,人人都在前院看戏,哪里会料到,这后花园中,竟有如此隐蔽的一幕? 「你别这样说,」乔雨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这些年来,我待你难道不好吗?你明明说过,要给我时间,却这样逼我……今日是什么场面,我都能冒险来见你了,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好了好了,」男子声音温柔下来,「我知道你的难处,反正也等了这么久,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接下来两人话语渐止,只剩下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是改用亲昵的举动代替争吵与眼泪,气氛变得十分缠绵。 纤樱不敢再偷听下去,所谓非礼勿听、勿视,到了此刻,也就够了。 她轻悄地退回游廊上,正想着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忽然被一只力掌擒住皓腕,她下意识想反抗,但马上忆及自己此刻伪装的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露了馅,于是她连忙放轻挣扎的力道,假装面露惊恐地怔在原地。 「是我,」苏品墨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别出声。」 是他?他何时来的?又来了多久? 纤樱想问,却不知该不该问…… 戏台上也不知唱到哪一出了,纤樱听见锣鼓的声音仍在喧嚣,不过,却离她很远很远。 书房里栽着一种兰花,散发淡淡的香气,忽然让她觉得如梦似幻。 苏品墨很沉默,下午的阳光从竹帘透进来,洒在他的身上,明亮又柔和,正如兰花的气息。 她立刻联想到一个词——君子如兰。 「你早就知道了?」纤樱犹豫着,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看见那男人的脸了吗?」苏品墨淡淡一笑。 她摇摇头。 这世上所有男子的脸,都不及眼前的他俊朗吧?她真搞不懂,有了这般赏心悦目的丈夫,为何乔雨珂却不知珍惜。 若换了她,就算一开始是因为家族联姻、没有多少真感情,也定会在日积月累中,让这份感情刻骨铭心。 「那是晓喻坤。」他坦言道。 纤樱大为吃惊,一是为他的坦白,二则为这情夫的名字。 「少奶奶……」她忍不住道:「怎么会跟晓喻坤……」 「她姨妈家在京城,有一年去住了好一阵子,正巧她姨妈喜欢听晓喻坤唱戏,常常把对方请回府中,所以就相识了。」苏品墨涩笑,「晓喻坤长相英俊、身手不凡,天下女子没人会不喜欢吧?」 纤樱不知该如何回答。按理说,男女两情相悦,无论对方条件如何都不该做评判,但她怎么都无法理解,晓喻坤哪里能跟苏品墨相比? 天下的女子,但凡有心、有眼,都会选择苏品墨吧? 虽然对方是与他毫无感情的女子,但身为人夫,总会在乎颜面吧? 纤樱凝视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不放过,然而,终究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的平静,像是厚厚的冰层,让人看不见河底的动静。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让她觉得悲哀,一如这冰层上的寒冷。 她很想出言安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忽然发现,苏品墨原来这般可怜,心仪之人嫁作他人妇,而自己的娘子却另有心仪之人。 世间最大的悲哀,便是在各种错失之间流离,仿佛浮萍,没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根基,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爷……」她轻轻开口,「既然少奶奶钟情于晓喻坤,抓到他俩偷欢的把柄看来也不是难事,何不……」 「那我苏府岂不是要颜面扫地?」他立刻反对,「我也想过,就用这个借口休了她,料想她父亲也不敢再多语。可传扬出去,终究还是于我无益。」 「爷是希望……」她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想法了。 「我希望她能主动求去,不要给我添麻烦,你懂吗?」苏品墨沉下眸子。 虽然,他语意狠绝,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待乔雨珂不至如此。 他的外表给人冰冷淡漠之感,可她知道,他心底是暖的,就像天寒地冻之中的一汪温泉,不为人知地流淌着。 「妾身懂了。」纤樱当下颔首。 「好,那就看你的了。」他缓缓道。 说实话,该怎么办,她也茫然无头绪。要说她有天大的本事能把乔雨珂气走,任谁都不信吧?连她自己……也不自信。 「少爷——」忽然,顺嬷嬷在门外叫道。 「什么事?」苏品墨掉过头去,不再看她。 顺嬷嬷掀帘走了进来,看到纤樱,怔了一怔。「哟,姨少奶奶也在这儿啊,教老身好找。」 「对了,知州大人!」纤樱这才忆起,「爷,是我不好,都忘了告诉你,知州大人还在等着呢!」 「知州大人已经回去,」顺嬷嬷答道,「临走前,倒也没显露出什么不快。」 「哦,大人亲自来过了?过两天还份大礼也就是了。」苏品墨倒是不大紧张,「今日事忙,想必他能理解的。」 「少爷……」顺嬷嬷瞅了纤樱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吧,从今以后,姨少奶奶也不是外人了。」 「呃,是、是……」她低下头回应,「老身只是想问问,今晚……少爷还要守着吗?」 「哦,又到日子了?」苏品墨突然像是忆起了什么,「当然要!没弄清楚真相之前,我会亲自守着。」 「那老身就下去打点了。」顺嬷嬷仿佛带着一肚子秘密,转身速去。 纤樱不由好奇,「守什么?」 「今晚你若不累,就跟来看看好了。」他一笑,讳莫如深。 第四章 她纵使满脸不解,却也没有多问。 苏府有太多的隐讳,她不急着探询,相信慢慢有一天,终究能知晓。 「来,咱们去听晓喻坤唱最后一曲吧。」苏品墨牵起她的手,「听完,咱就送客。」 她喜欢他这样牵着她的手,温暖的大掌,将她的柔荑盈盈一握。若是能永远这样握着、做他身边的女子,何其有幸……可惜,她只是一个临时的冒牌货。 来到戏台下,晓喻坤在观众的掌场中再度登场。这一次,他唱的仍是武戏,却是一出纤樱从没听过的戏——「刺红袖」。 「刺红袖?」纤樱不解地问苏品墨,「听上去倒像是花旦的戏呢。」 「这是说一名侠客的故事。」他细细解释给她听,「这名侠客曾在危难关头得一女子相助,他一心要报答女子的大恩,却听闻女子婚后十分不幸,其夫为了小妾时常冷落虐待她,侠客一怒之下,便将其夫及小妾一并杀了。」 「看上去像是惩恶扬善的故事,为何听来却如此可怕?」纤樱微笑。 「你也有同感吗?」苏品墨亦笑了,「从前好像也只有我认为这个故事极其可怕,其他人却皆是喝采。」 是吗?看来,他俩还真有些心意相通,至少,并非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不知为何,知道了这一点,她竟暗自高兴。 戏台上晓喻坤正打斗得精彩,无数缨枪正飞向他,而他一转身,一踢脚,仿佛旋风一般,缨枪如飞花四落。 纤樱正要大声叫好,忽然,她看到晓喻坤冷箭般的目光朝她射来。直觉似的,她的身子刚巧微微一避,噌的一声,竟有一支缨枪凌空飞起,直刺她的所在。 谁也不知道,她是有武功底子的,可就算她及时躲避,还是着了道。 四下宾客一片惊呼,缨枪檫过她的脖颈,划出一道血口子。 「纤樱——」苏品墨叫道。 他的声音如此焦急,充满了关切,让她颇为意外,而后,似有暖流滑过心口。 「无恙吗?」他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凑上前察看她的伤势,反应真像极了她的夫君。 待到他确定她只是受了一点儿小伤,便转身看向戏台。 喧嚣的锣鼓声已经停止,晓喻坤立在台上,与苏品墨遥遥相对。 这一刻,是两名男子无声的对峙。 纤樱猛然领悟,方才那一枪绝不是意外,就像「刺红袖」这出戏的剧情一样,深爱着乔雨珂的晓喻坤,在替心上人报复。 「新夫人没事吧?」晓喻坤朗声问道,「苏公子,请原谅在下一时失手。」 分明是在道歉,语意中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像在挑畔。 苏品墨自然也明白对方的意图,只是淡淡一笑,接着便将目光移回纤樱身上。 四下宾客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呆了,皆有些不知所措。 「伤口还挺深的,若留下疤痕那就不好了,」苏品墨瞧着她的伤势,故意夸张道,「来人,去请少奶奶来!」 这个时候,请乔雨珂来做什么? 「诸位,扫大家的兴了。」接着,他站起身来对四下宾客抱拳道:「恕苏某不能久陪了,今日的戏就此散了吧,若诸位赏光留下来用晚膳,请先挪步花厅用些茶点。」 宾客皆是知趣之人,与苏品墨寒暄了几句,纷纷离去了。 他搀着纤樱回到厢房之中,不一会儿,晓喻坤卸了妆,也跟来了,并送上金创药一瓶,以不歉意。 「这药是在下用惯了的,虽算不得灵丹妙药,但的确有效。苏公子,这次不慎伤了新夫人,在下这多年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坤老板不必介怀,」苏品墨的笑容中渗出寒意,「再大的角儿,也有失手的时候,俗话说刀枪无眼。」 纤樱初时只觉得脖间辣辣的,此刻才感到疼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痛。 顺嬷嬷把金创药敷上伤口时,乔雨珂正好走了进来,发现晓喻坤也在场,不由吃了一惊,很显然,下人并未告知她详情。 「出什么事了?」她看看负伤的纤樱,又看看脸色凝重的晓喻坤,而她那向来笃定的丈夫,此刻依旧一脸沉着的笑意。 「夫人来得正好,」苏品墨道,「纤樱不慎被坤老板所伤,盼夫人慷慨,赐些琼花玉脂粉吧。」 乔雨珂霎时领悟过来,投向晓喻坤的目光带着责备。 「坤老板好不当心啊,怎么就伤了我这妹妹呢?」 晓喻坤的脸色不由微变。明明是替心上人出头,却遭来心上人如此数落,谁都会失落吧? 「当下是请夫人取些琼花玉脂粉来才好。」苏品墨却重复道。 「琼花玉脂粉?」乔雨珂挑眉地说:「那东西精贵得很呢,连我都舍不得用,相公却要拿来讨好新人,这话说得真教我寒心。」 「新人进门,夫人似乎还没送什么见面礼吧?」他却笑道,「就把这个当见面礼吧。」 「我没那么大方,」她脸色极不好看,「这些年来,不论什么女人你都往家里娶,要个个都送见面礼,我乔家都要空了。」 「这么说,夫人是舍不得了?」苏品墨冷笑问。 乔雨珂抿唇不答。 其实,伤口敷上金创药也会痊愈吧?为什么苏品墨一再强调琼花玉脂粉? 呵,他在气乔雨珂吗?假如琼花玉脂粉真那么精贵,用在她这个微贱的情敌身上,心高气傲的乔雨珂到底意难平。 「琼花玉脂粉想必十分名贵,妾身本无福消受,」纤樱机敏地插话,「不过若真留下伤痕,传扬出去,怕是对坤老板不大好吧?」 众人一怔,没料到她突发此言,皆转头望向她。 见状,她微笑续道:「坤老板的功底世人皆知,听闻从未失手过吧,今天怎么就忽然走了神了?若是传扬出去,还有谁敢请坤老板到家中唱堂会,也会毁了坤老板这些年建立起来的名声吧……」 她这话虽是对晓喻坤说的,却句句针对乔雨珂。 没错,乔雨珂若是想保全情郎,势必得向苏品墨低头。晓喻坤痴情至此,乔雨珂应该不会不顾他吧? 「是啊,」苏品墨笑着帮腔,「夫人,你就可怜可怜坤老板吧,梨园行这碗饭不好吃,别断了他的生路啊。」 乔雨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抬头望着晓喻坤,晓喻坤强忍着别过脸去,佯装与她不熟,不露半点儿情绪。 「相公与妹妹这一唱一和的,我不答应看来是不行了。」终于,她咬牙切齿地表示,「也罢,一些药粉罢了,叫人去我屋里取吧!」 「多谢姊姊。」纤樱盈盈一拜,「这份见面礼送得实在,比送那金银玉饰强得多了。」 乔雨珂此刻目光烟亮,指不定连想杀了她的心都有。 纤樱忽然有些不忍。她生平从未如此刁难过一名女子,若非为了报恩,她怎么能学来如此尖酸刻薄之语? 可是,这道路既然走了,就得走下去……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药我亲自去取吧。」苏品墨雪上加霜地说:「纤樱,你等着,一会儿回来,我再亲自替你敷上。」 「多谢爷。」纤樱微笑。 乔雨珂已经气得全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了。 有时候,她真看不明白,乔雨珂与苏品墨之间既然跟仇人似的,为何此刻的模样倒像在吃醋? 苏品墨也有些奇怪,若想休妻,用什么法子不好,偏偏以纳妾来激怒对方……这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理解。 总之,这对夫妻的关系古怪得很,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如他俩表面上说的那般简单。 苏品墨当然没有亲自替她敷药,而是派了个叫小萍的丫鬟专门伺候她。 不过,他倒也没有走远,敷药的时候,他就站在纱帘外,叮嘱小萍先洗净方才上的金创药和血水,方可再用药。 「可疼吗?」他在帘外担心地问。 「不疼……」然而纤樱才刚回答完,洗濯伤口时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闻声,苏品墨调笑道:「看你还敢扯谎。」 「爷可有什么办法能止疼吗?」她反问。 「不如……」他思忖片刻,「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吧?」 纤樱一怔,「听曲跟止疼,有什么关系吗?」 「你听了便知道了。」他不答。 她还感到迷惑,他已经在帘外唱了起来,这一唱,她还真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五章 想不到,他堂堂英俊公子,却有一副不着调的嗓子,简简单单一首曲儿,连农夫都能唱好吧?他却唱得七零八落,让人听了心里七上八下,像荡秋千一般惊险,到最后,不笑都不成了。 呵呵,真难为他了,为了给她止痛,想出这么一个奇招,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待到回过神来,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留下琼花玉脂粉的清凉,还散发出一股芬芳,有如晨花清新。 纤樱忽然感到,苏品墨原来是如此纯善之人。他本不欠她什么,就一桩买卖而已,但他却宁可自己出糗,也要给她安慰,可见,宅心仁厚。 隔着帘子,她只能看到他淡淡的身影,他那般紧绷地站着,连坐也不肯坐,等她伤口包扎妥当了,身形才似稍稍放松,可见,心中是真的牵挂。 对于几近陌生人的她,他能如此关怀,实在难能可贵。 心下微动,恍如一池春水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而池畔,生着荷花的馨香…… 「纤樱,你早些歇息吧。」他最后道,「明儿个我再来看你。」 她掀帘而出,微勾起唇说:「依稀记得,爷似乎提过今晚有好戏要邀妾身一起看的?」 「你倒记性好,」他笑,「本是如此,但你现在受了伤,还是早些歇着吧。」 「妾身本无大碍,」纤樱轻道,「现下又睡不着,不如跟去看看吧。」 「为何这般好奇?」他寻味地看着她。 「妾身想尽快了解府中的一切、了解爷的一切,如此才更能助爷一臂之力。」她坦言答。 苏品墨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柔和,仿佛感念于她方才说的这番话。 「跟去瞧可以,」他终于应允,「不过你得保证不会害怕。」 「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纤樱越发好奇了。 「你也知道,我的妹子品烟当年意外去世,家母因此一病不起,」一提起这件事,苏品墨的脸色抹上几分哀愁,不过稍纵即逝。「可奇怪的是,每逢月圆之夜,家母都说……品烟回来看过她。」 「怎么可能?」她难掩诧异地瞪大眼睛。 「对啊,怎么可能。」苏品墨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无奈,「府里这些年来也传得厉害,都说是品烟的鬼魂。」 「鬼魂?」纤樱一怔。 「你不怕鬼吧?」他浅笑。 「怕鬼要先相信有鬼,」她耸耸肩,「可惜妾身自幼就不信这世上有鬼。」 「不错,」他颔首,「我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那么爷认为那是什么?」 「若非鬼,即人为。」苏品墨凝眉,表情变得严肃,「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是何人所为、目的为何?」 「妾身跟爷去看个清楚。」纤樱笃定道,「凡事有果必有因,妾身会随爷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弄个明白。」 他点头,上前牵住她的手,领着她往房外走去。 这一刻,仿佛她是他最信任的人,就算只是种美好的幻觉,她也喜欢。 入府这些天,纤樱还没到过苏夫人的屋子。 苏夫人独居南厢,听闻是府里最美丽的院落。一见之下,果然不错,仿佛世外桃源,砌得小桥流水,陪伴月下花树妖娆。 「我们先在这里等等,」苏品墨带着她躲在假山后面,「看看今晚会发生什么事。」 夜色清明,月光显得无比柔和,照得他俊朗的脸庞仿佛也添了一轮华彩。纤樱忽然觉得,就算这样默默无语、并肩站在一起,也是一种享受。 他看着她,静静地微笑,轻声道:「怪无聊的吧?」 纤樱立刻摇头,「一个人待在房中也是无聊,还不如陪陪爷。」 「你这丫头怪会说话的。」苏品墨又笑,思忖片刻后,仿佛想到了什么,用眼神示意她看向假山石上。 这一看,她随即惊奇地瞪大眼睛,只见石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小狗的影子,接着又幻化成了老鹰、兔子、鱼儿等各式小动物,皆活泼好动,可爱至极。 她自问看过不少跑江湖的玩过这一招,但都不如他比划得细致。 想来他是怕她无聊,才会如此逗她开心吧? 其实,他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她这样一个人,何必为了她费心神? 纤樱忽然很想把这一刻保存下来,装在琉璃瓶子里,日后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再细细回味一番。 从小到大,都没人这样费力地逗她开心,父母姊姊皆与她疏离,师父又那般严厉,她还是第一次尝到被宠爱的滋味。 就算再坚强,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她的确贪恋这种滋味…… 「有人。」苏品墨忽然收回手,低声道。 纤樱往月色深幽处望去,真见一抹人影倏忽飘浮在空中,淡淡的,灵动如魅。 「你在这儿等着,我跟去瞧瞧。」他对她小声吩咐。 见她微颔首,苏品墨立刻施展轻功,追上那抹淡影。 可以确定,那是人,而非鬼,且此人脚下功夫了得,似踏水凌波,在江湖高手中亦是罕见。 难怪会被误以为苏品烟的魂魄回来了。 「老夫人!老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厢房内传来顺嬷嬷的惊呼声,纤樱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向屋内,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烟儿——烟儿——」床榻上,苏夫人仍旧神志不清,嘴里喊着女儿的名字,挣扎着要爬起来。 「出什么事了?」纤樱焦急问道。 「方才……小姐的鬼魂又出现了!」顺嬷嬷瑟瑟发抖,「都怪老身不好,一个大意惊动了她……」 「爷呢?」苏品墨不是一直跟着那抹淡影吗? 「追出去了。」顺嬷嬷使劲按住苏夫人,「姨少奶奶,你快来帮帮忙,老夫人这下又要闹腾了。」 纤樱上前,紧紧握住苏夫人的手,对方双手冰凉,身子不断动弹,怎么按也按不住。 「通常这种时候,该怎样安抚老夫人?」她急问道。 「若是少爷在,会给老夫人唱歌。」顺嬷嬷连忙答。 「什么歌?」 「一首歌谣。少爷和小姐小时候,老夫人常唱给他俩听的,就连小姐的……鬼魂回来时,也会唱的。」 「那嬷嬷快唱啊。」她赶忙催促。 「老身不会……」顺嬷嬷有些困窘地摇头,「再说了,老身这把粗嗓,会把老夫人吓着。」 「什么歌?我来唱。」 「羊角花儿。」顺嬷嬷答。 幸好这首歌谣她听过,她的歌声虽然不算清亮优美,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纤樱硬着头皮唱了起来。 「山涧的羊角花儿啊,为何这般红艳?是晚霞染红的颜色,还是杜鹃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儿啊,就想起你的脸。花儿开在山崖上,那般遥远——」 说来奇怪,苏夫人听到歌声,居然渐渐安静下来,握着纤樱的双手也开始变得温暖。 纤樱借机扶她躺下,盖上薄被,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哄一个婴孩。 而苏夫人也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 「少爷?」顺嬷嬷忽然轻声唤道。 纤樱回头,看到苏品墨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淡淡笑着,看向她。 他缓缓踱进房内,用眼神示意顺嬷嬷先退下。 「追上那人了吗?」确定没有旁人后,纤樱才问道。 「那人脚下功夫厉害,若真要追,怕会耽搁许久,我担心娘的情况,便先踅了回来。」苏品墨神情严峻,「不过可以肯定,是个女子。」 「假扮品烟小姐的,当然是个女子。」她只觉得他在说废话。 「歌唱得不错,」他突然话锋一转,「倒是很像当年品烟的歌声,难怪我母亲会安静下来。」 他坐到床缘,凝视睡去的母亲,脸上一片温柔神色。 「这首‘羊角花儿」算是儿歌吗?」纤樱忽然好奇道。 「谁说是儿歌了?」他有些好笑地回答她,「这只是我们小时候听母亲唱的罢了。」 「歌词甚是凄凉啊,像是怀念旧人之作。」她寻思道。 「你也有此感觉?」苏品墨侧目地问,「说实话,我从小就这么觉得,可是没敢问……」 「或许老夫人年轻时有一位心仪的男子,后来离散了,怀念他时故唱此歌。」纤樱揣测道。 「你啊,瞎想!」他不由笑了,「我母亲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父亲,哪里会有什么情郎呢?」 第六章 「十八岁也不小了,能发生很多事呢。」纤樱亦笑道。 「鬼丫头真敢胡猜,也是我好说话,要是换了别人,你敢把这番话说给他听试试?」他轻敲了她的脑门一记,「看他不罚你!」 纤樱俏皮地吐了吐小舌,这一刻,倒是轻松自在的。 跟苏品墨相处比她想像中要容易得多,他的确不算难说话的人,平时待府中仆婢也甚是随和,她觉得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只是,他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这个她得当心伺候。 乔雨珂坐在后花园的石桌前,周围繁花似锦,更显其娇媚。 她是沁州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与苏品墨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为何上天赐给了两人这样的缘分,他们却要将其变成仇恨?纤樱觉得,这其中定有不为外人知晓的故事。 「少奶奶——」她缓步上前,盈盈一拜,「妾身给少奶奶请安。」 「今儿个太阳好,特意叫你出来,咱们一同坐坐、赏赏花。」乔雨珂阴阳怪调地道,「免得被人议论我们不和睦。」 呵呵,这还用议论吗?大概整个沁州城都知道了吧。 纤樱端起瓷壶,替她斟了一杯茶。「说来还得感谢少奶奶,那琼花玉脂粉果然有奇效,我今儿个早起一瞧,伤口的确好了许多。」 「不必谢我,」乔雨珂却冷冷回道,「我本就不情愿。」 说实话,纤樱还挺喜欢她的个性,直来直往,倒不像是虚伪狡诈的女子。 「对了,有一件事情得先同你说一声。」乔雨珂道,「过几日,肃太妃要南下游访,届时会驾临苏府。」 「肃太妃?」纤樱一怔。说起来,这肃太妃她少时也曾见过,不知事隔多年,对方还认不认得出她来……但愿,贵人多忘事。 「肃太妃是咱们婆母的远房表姊,」乔雨珂似乎没注意到她略微诧异的表情,迳自续道:「每次南下游玩,必要歇在苏府。而苏家能有今天,也全靠这位皇亲贵戚相助。」 原来如此,难怪苏家如此气派,倒不似寻常商贾之家那么俗气。 「肃太妃一直怪苏品墨花心胡娶,」她笑着看纤樱,「此次她老人家前来,你可要自求多福,千万别让她看不顺眼了,若惹得她不高兴,连累了苏府,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妾身知道。」纤樱恭敬颔首。 看来,又有一出好戏要唱了,而这一次,听戏的人会越发挑剔,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答应付你多少?」乔雨珂冷不防地问。 「什么?」纤樱一时间没听明白。 「我不信苏品墨真的瞧上你了,也不信你会真心喜欢他,你们之间,应该只是一场交易吧?」乔雨珂倒是出乎意料的聪明,「说吧,他付你多少银子?」 「少奶奶这话说得突然,妾身听不太懂,」她装傻,「爷待妾身的情义如何,妾身虽不知晓,但妾身是真心爱慕爷的。」 乔雨珂满脸嘲讽,「你入府之前,除了知晓他是富甲一方的苏公子之外,还对他有何了解,谈何爱慕?」 「妾身了解,」纤樱沉着笃定地答道,「爷声名远播,妾身虽未与他相识,但关于他的故事也听得不少。有一次,妾身还远远的,见过爷一面。」 她避重就轻,毕竟她对苏品墨的了解,可不是一朝一夕,更远超乎乔雨珂的想像。 「哦?什么时候?」乔雨珂挑眉问。 「大概两年前了,那时候妾身还过着四处飘泊的生活,有一日,在暮州的码头上,见过爷。」 乔雨珂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不错,暮州码头是他两年前做生意常往来的地方。」 「当时码头上跪着一个小乞丐,双腿折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拐子打折的,拐子常利用这些可怜的小孩替他们赚钱,白日里就将他们放在街边乞讨,晚上便来收取他们的辛苦钱,最多给他们一碗饭吃。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这些伎俩,久而久之就不再施舍了。」 乔雨珂瞪大眼睛听着,很显然,外面的天地与她所知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 「那天忽然下起了大雨,」纤樱忆起那一幕,实在觉得可怜,「小乞丐腿折了,一步都挪不了,拐子是不会管他的,就任他在大雨中跪着。我站在屋檐下,正心想着要不要上去帮帮那孩子,这时候,爷出现了。」 「他帮了那孩子?」乔雨珂忍不住问道。 「只有他一个人上前,给了那孩子一锭银子,还有一把伞。」纤樱感到喉头一室,声音不禁有些哽咽,「当时,他的仆从问他说:‘爷,你明明知道小乞丐跟拐子是一伙的,为何还要给他那么多钱,岂非便宜了拐子?’爷当时的回答令我很感动。」 「他怎么说的?」乔雨珂挑起一边柳眉,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 「他说,一锭银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那孩子今天若空手而归,一定会挨打,就算知道是骗子,他也心甘。」纤樱缓缓回答。 乔雨珂良久无语,仿佛心底亦有触动,好一阵子才点头道:「苏品墨就算有千般不是,心地还是挺善的。」 难怪她肯说丈夫一句好话,看来,她对苏品墨也并非完全无情。只是,这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为何今天会是这般? 「妾身当时就对爷好生敬仰,」纤樱继续说道,「没料到竟然能有伺候爷的一天,妾身心感幸运,怎么可能会像少奶奶猜度那般只为了金钱?」 乔雨珂抿唇,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苏乔两家结姻才是为了金钱吧——纤樱本来想补上这一句,但她发现她的神色有些难过,便临时打住了。 有些事,她真的看不太明白,特别是这对小夫妻的关系,暧昧朦胧,无情还似有情…… 苏品墨站在书房窗前,看着花圜中的纤樱。 此刻,她正蹲在花草丛边,跟花匠学着护弄一株牡丹,人面花面相映,在阳光下格外动人。 他见过的美人多到无法计算,她甚至连美丽的边都沾不上,可她这张清秀的面孔,却不知为何,就是能够在芸芸众生中浮现出来,站在倾城佳人身边也不会太过逊色。 初见她时,他竟然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一别多年后的重逢。 有时候,不必言语,他似乎都懂得她在想什么,而她,亦懂得他要说些什么。 闲暇时,她与他对弈、赏花、听曲,无非做些普通至极的事,可他却觉得,这些做惯了的事,与她一起的时候,倒不会太无趣。 比如,赏花时,她会信手拈掉一片碍眼的花叶,听曲时,她会平添一段悦耳的曲目,就算听故事,他们也喜欢听同一种类型的。 她不是天生与他脾气相通,就是早已深知他的喜好,极力伪装、逢迎讨好。 若为前者,他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世上怎会有与他如此相近之人?若是后者,那么眼前的她,一定无比可怕…… 苏品墨很想弄清她是什么样的人,但心下又忽然有些忐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一件极好的礼物,却害怕这礼物送错了地方,本不是给他的。 他这一生,很少产生这样的感觉,只有当年与乔雨珂初见时,曾有过…… 苏品墨忽然有些伤感,仿佛看见晚春的细雨洒在平原上,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不快。 「少爷,王二来了。」顺嬷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苏品墨收回心神,点点头,王二便从门外进来,躬着身子给他连连打千。 「王二,少爷有话要问你,」顺嬷嬷道,「姨少奶奶既是你引进府的,少爷想知道,你当初如何与姨少奶奶相识的?」 「少爷,有何不妥吗?」王二惯会看脸色,发现此时气氛诡异,回话时多了几分谨慎,「可是姨少奶奶她……」 「呵,就随便问问,」苏品墨笑着吩咐,「你不必紧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即可。」 「回少爷的话,」王二道,「说来与姨少奶奶相识也是巧合,那日我到酒楼点了两个菜,姨少奶奶正巧在那儿被人扒了钱袋,她当时饥肠辘辘甚是可怜,我便赠给她一碟豆腐皮包子。」 「你向来小气,怎么会忽然这么大方?」顺嬷嬷从旁揶揄他,「你这话显然不实。」 第七章 「其实……」王二不由得脸红尴尬,「那豆腐皮包子不是我主动给的,是姨少奶奶向我要的。」 「她向你要的?」苏品墨一怔,「你是想说‘讨’吧?」 「姨少奶奶当时穿着的确寒碜,但也不至于到乞丐的地步,」王二连忙解释,「小的想,她也许是迫不得已,所以才向小的要碟包子充饥。」 「这么多人,她怎么就挑中了你?」苏品墨不是很相信地问。 「或许是看酒家对我特别热情吧,猜度我是常客。」王二答道,「姨少奶奶也真聪明,其实那碟包子我也没白给,有个交换的条件。」 「哦?」苏品墨听到此处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条件?」 「那酒楼我的确常去,菜色点来点去也就那几样,吃得都腻了。」王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当时对姨少奶奶说,若她能帮我点几个新鲜的菜色,我就请她吃豆腐皮包子。」 「她点了什么菜呢?」苏品墨好奇再问。 「她建议将炽牛肉改为炽羊肉,炒菜心改为炒瓜心,笋丝打汤改为菇丝打汤,如此一来,食材变了,但佐料不变,味道既对了我胃口,又有新鲜感。」王二道。 「她果然聪明。」苏品墨颔首,表示认同。「少爷娶得如此慧妾,也是咱们苏府的福气啊。」王二笑着奉承。 「行了,你下去吧。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事,别告诉姨少奶奶,免得她以为我在背后打听她什么,要不高兴了。」 「爷放心,小的哪里是多嘴的人啊。」王二说完,便弯腰退了出去。 待王二离去之后,顺嬷嬷才低声道:「少爷,怕不是怀疑姨少奶奶……」 「我倒没怀疑什么,只不过她的来历总要打听清楚。」 「看样子,姨少奶奶像是刻意接近王二的。」顺嬷嬷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每年苏府选妾,沁州城中多少女子争相巴结府中下人,只为打探一二,纤樱此举也不足为奇。」 「姨少奶奶有多少心机不重要,关键只要她没有坏心。」顺嬷嬷答。 「嬷嬷放心好了,我会仔细的。」苏品墨悠然一笑。 顺嬷嬷毕竟是府中老奴,深谙说话的时机,便不再多话,识相地退下。 苏品墨再度朝园中望去,瞧那丫头还蹲在牡丹花丛前。她好像做事情十分有耐心,哪怕只是一件极其简单无聊的小事,这倒让他觉得难能可贵。 于是他步出书房,缓缓来到她身畔,低头看着她,她的额间满是细密的汗水,晶晶亮亮的像一颗颗的珍珠。 她算不得漂亮,但一双眼睛如深紫色的葡萄,在日下透明发光,仿佛一眼就能洞悉人心。 她微笑,嘴唇如樱桃,给人以亲厚之感,仿佛面对她时什么都能倾诉,让他想起某年春天在溪边盛开的雏菊。 假如,他的心底没有别人,应该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与她相处,像是没有负担,朝夕相对,日子可似涓水长流。 可是,这一切,会是假象吗?她的清澈透明,会是装出来的吗? 他不由忐忑,生怕打破一盏漂亮的琉璃灯般,如果可以,他宁可这样继续糊涂下去,不追究她的过往。 有时候,糊涂一点是好的,当初若非他太过精明,现在也早已活在混混沌沌的幸福中了……可他有时候偏那么执拗。 她会如从前那个女子一般,伤得他透澈心骨吗?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眼前的她,应该不会那般。这种温柔敦厚的感觉,像绵软的云朵,让他觉得舒坦。 「爷?」这时纤樱正巧抬起眸来,发现他就近在咫尺,倒没有吓着,只静静地微笑,「你看,这花儿我护理得可好?」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苏品墨拉回心神,不动声色地说,「这园中的牡丹开得不太好,花匠都不太理会了。」 「我倒觉得奇怪,为何这牡丹无精打采的?」她疑道,「花匠也不太用心。」 「本来以为可以培植出绿牡丹的,」他答覆她,「我想着也好,可以哄我娘开心,谁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绿牡丹啊,被那卖花种的人骗了。」 纤樱一怔,「老夫人喜欢绿牡丹吗?」 「她年轻时听人说起过,从此就念念不忘。可惜大半辈子过去了,一朵也没见着。」苏品墨无奈摇头笑,「跟她提及此花的人,大概也是个骗子吧。」 她忽然不语,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你这小脑袋又在瞎转了?」他好笑道。 「妾身曾跟人学会染花的技法。」纤樱认真回答。 「染花?」苏品墨闻所未闻。 「对,就是用调好的色汁染上新鲜的花朵,不论黑的、蓝的、绿的,都能够染成,煞是新奇。」 「天底下还有此法?」他越听越觉有趣,说:「改天你来试试,染一株绿牡丹出来。」 「好啊,」纤樱颔首,「如此便可博老夫人一笑了。」 「虽然也是骗人的,但此举值得嘉奖,」苏品墨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这个人,只看结果是否有害,若无害,亦可原谅当初的欺瞒。」 纤樱抿唇,听出他似乎话中有话。 「爷可真大度,」她亦顺着他的话,意有所指问:「若是妾身欺瞒了你呢?」 「一样的道理啊,」苏品墨答覆,「若结果无害,我不会怪你。」 「爷这样说,只是假设而已,」纤樱摇摇头,摆明不信,「只怕事到临头,会不自觉恨煞了妾身呢。」 「我既有此言在先,断不会食言的。」他信誓旦旦地道。 「哦?」她牵起淡笑,「那妾身可否先讨个赏?」 「什么?」他不解。 「若妾身染出的绿牡丹真能讨老夫人高兴,将来无论妾身欺瞒了爷什么,爷都要原谅妾身。」她先埋下伏笔,只盼事成之后,能够顺利脱身,不会惹上什么大麻烦…… 「你能欺瞒我什么?」他自信地笑,「就算你偷汉子,我也不会吃醋。」 「要是比偷汉子更严重呢?」她肃然问。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严重?」苏品墨不以为然,「除非,你是我的杀父仇人。」 跟这个也差不多了……纤樱在心里暗忖道。 无论如何,至少在她达成目的以前,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妾身在此先谢谢爷的赏赐,」她勉强勾了勾唇,「爷到时候别忘了就成。」 说完,她的眼底忽然泛起一片忧伤,仿佛蓝色的幽湖波光一闪,然而,她很快地掩饰过去,恢复明朗笑容,秋色变春水。 苏品墨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纤樱希望苏府变好。 光看这座府第金碧辉煌的外观,着实令人羡慕,可里头住着一位神志不清的老夫人、一个姻缘不美满的男主人,又有何美好可言? 她欠苏府的,须得偿还。让老夫人的身体渐渐好起来、让男主人得到快乐,是她想得到的最好办法。 可实际上该怎样做,说实话,她还全无头绪……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姨少奶奶,」顺嬷嬷催促道:「快些吧,别教太妃等急了。」 纤樱端着点心,微微一笑,脚下步伐并未因为催促而变得慌乱。 今天,是肃太妃驾临苏府的日子,这府中上上下下紧张成一团,生怕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 可她却不怕,毕竟幼时曾经跟随父亲进过宫、见过大场面,自然没这么小家子气。 她倒还有空,一边做点心,一边思索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帮着苏府讨好肃太妃,应该也算是偿还的途径之一吧? 她知道,肃太妃是沁州人,一别家乡多年,自然渴望品尝家乡小点,但肃太妃毕竟久居宫中,而宫中小点比起沁州来,毕竟高贵精致许多,得从小调和,既不失风味,又显华贵,方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口吧? 纤樱身为侍妾,是不能到前厅接驾的,但肃太妃点名了要她到跟前一见,她便换了得体衣衫,亲自捧了这些小点,驱步前往。 此刻,肃太妃已移步花厅小坐,更了常服,正与苏品墨和乔雨珂说说笑笑,气氛倒不算紧张。 「给太妃请安——」纤樱将盘子高捧过头,大大地施礼。 「哟,品墨,这就是你新纳的妾吧?」肃太妃打量着来人,「把头抬起来,让哀家好生瞧瞧。」 第八章 「妾身特意做了几样点心,请太妃品尝。」纤樱抬眸道。 「好好好,」肃太妃一边点头,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品墨,好生奇怪,你这位如夫人怎么这般面熟?」 纤樱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对方认出了自己。按理说,应该不会,当年进宫的时候年纪还小,与肃太妃也没见过几次。 「妾身容貌平凡,」她微笑地回答,「就是世人所说的大众脸吧,太妃觉得面熟也不奇怪。」 「你这孩子口齿倒伶俐,起来吧。」肃太妃亦笑,「做了些什么点心啊?端上来瞧瞧。」 「回太妃的话,」纤樱站起身道,「一共四样,豆沙卷、蛋黄酥、芋泥球、糯米糍,都是地道的沁州小吃。」 「哀家正想着家乡的味道呢,」她满意地颔首,「你这孩子倒想得周到。」 宫女将纤樱手中的盘子端过去,呈到肃太妃面前,她夹了一颗蛋黄酥尝了尝。 「咦?」不禁面露惊奇之色,「真不错啊,不比宫里御厨做的差,也不失民间风味,实在难得!」 乔雨珂本来带着看好戏的心情笑着,此刻听到纤樱居然得到赞赏,面色不由一沉,嗔道:「太妃偏心,也不夸夸雨珂亲手绣的香囊,尽夸纤樱妹妹。」 「呵,你这孩子倒吃醋了,」肃太妃笑道,「哀家哪里会偏心呢,你俩送的东西,哀家都喜欢。」 「太妃跟前,也不收敛点儿,」苏品墨瞪了乔雨珂一眼,「这是使小性子的时候吗?」 「太妃没降罪,你倒是先怪起我来了?」她杏眼圆睁道,「果然旧不如新,苏品墨,你什么时候学着护短了?」 「好了好了,」肃太妃出面缓颊,「对哀家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要和睦啊,纤樱你也来这里坐着吧。」 众人恭敬地低头,聆听教诲。 「雨珂先进门,纤樱你要敬重姊姊,」肃太妃继续道,「而雨珂呢,你也要大方一些,男人三妻四妾没什么打紧的,你是没见过宫里的女人,品墨这已经算好的了!」 「是。」纤樱和乔雨珂同声答道。 「行了,大伙儿别这么拘谨,都是一家人……咦……」肃太妃忽然皱眉,指甲轻轻抓了抓手背,居然红肿了一片。 随侍的宫女见状,连忙惊叫道:「太妃,这是怎么了?快,快传御医!」 四下顿时一片恐慌,御医几乎在通传的同时奔入花厅,而周围的侍卫亦拔出佩刀,提防有人行刺。 「别慌别慌,」肃太妃却道,「像是哀家从前吃了虾蟹时的症状,御医,你瞧瞧是不是?」 御医赶忙上前把脉,仔细看了肃太妃的手腕,颔首道:「的确如此,太妃方才可吃过什么?」 「方才……」肃太妃抬头看了纤樱一眼,「也就一样点心而已。」 宫女立刻将纤樱所做蛋黄酥呈上,御医嗅了嗅,脸色突变。「禀太妃,这蛋黄中似乎掺了蟹黄,所以如此。」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目如厉箭般射向纤樱。 「不可能……」她连连摇头,赶忙起身跪下,「妾身知道太妃不能食用虾蟹,断不会将蟹黄掺入蛋黄酥之内……」 苏品墨亦连忙帮腔道:「是啊,太妃驾临之前,宫中便发来函文,将太妃饮食起居等一切忌讳都写得清清楚楚,外甥亦对府中上下交代得妥妥当当,纤樱就算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此事开玩笑。」 「既然府中上下都知道哀家有此忌讳,」肃太妃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只缓缓道:「那就是有人存心要整治哀家喽?」 「太妃恕罪——」苏品墨也跟着跪下道,「外甥一定查明此事,拿住真凶,请太妃息怒!」 「真凶不就在这里?」肃太妃指着纤樱道,「点心是她做的,头一个要查的,便是她吧!」 纤樱沉沉俯首,缄默不言。此刻她倒没有半分恐惧,只是脑中不停打转,猜度究竟是谁要陷害于她。 乔雨珂吗?不得不说,假如就此治了她的罪,乔雨珂一定会春风得意。然而如此一来,苏府受到牵连,她也脱不了干系,所谓一荣倶荣、一损倶损,她应不于傻到如此地步。 还会有谁?说来,苏家家大业大,得罪的仇敌也多……倒一时之间让人揣摩不准。 「纤樱虽有嫌疑,但若此事真是她所为,实在不智,因为点心既是她所做,一个被怀疑的便是她。」苏品墨竭力替她辩解,「外甥以为,被人陷害的可能似还大些。」 「此事哀家自会派人查明,」肃太妃厉声道,「品墨,纤樱是你爱妾,为免有失公正,偏袒于她,你就暂且不要插手了。」 苏品墨一怔,没料到肃太妃竟发此言,但他也知道,再解释下去也是无用,没有洗刷冤情的证据,一切都是徒劳口舌,于是他轻一颔首,起身退到纤樱身旁。 这样的举动让纤樱忽然有些感动,就像是在向大家宣示他相信她,愿与她同进退。 假如他是她的夫君,一定是这世上最靠得住的男子,无论她如何行事,他终将相信她,给予支持。 她忽然很羡慕那个将来能与他长相厮守的女子,不知要修行几世,才能得他这一生。 恍惚中,她仿佛作了一个迷梦,梦中她真是他的妻,哪怕,只是真正的侧室,她也甘愿。 她从没试过这样,站在一个男子身边,成为他的归属,仿佛天地间终于有家可归,全身被什么踏踏实实地覆盖起来,不再飘零。 她想,这就是世间每个女子要寻找的那种感觉吧?不只女子,男子亦如此…… 抬首望着他的侧颜,光线柔和如纱,他也显得俊逸出尘,让人纵是千万眼也看不够。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亦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似在安慰。 这笑容,像投进湖中的一枚五色石子,发出悦耳的水花声,且五彩斑驳闪耀,让人明白湖底不再清浅无物。 不须言语,她已觉得安慰。心间那一点儿忐忑顿时烟消云散,只觉窗外天空湛蓝。 「那就暂时委屈你了,」肃太妃道,「哀家不得不先将你软禁起来,放心,若真与你无关,定会还你公道。」 「妾身不委屈,」纤樱镇定地答,「点心是妾身所做,理应如此。所谓身正不怕影斜,妾身不怕。」 所有的人都意外地看着她,原以为她会哭哭啼啼,谁知道她却如此淡然大方,连乔雨珂都禁不住侧目。 沁州的夜晚似乎格外清爽,比起喧嚣的京城,果然是灵秀水乡,仿佛每吸一口气,都是新鲜的,不染半丝尘埃。 纤樱凭窗而立,眺望明月,虽被软禁却无仓皇恐惧之感,师父常教她要静心,此刻她深感经年所学之有用。 「姨少奶奶,」门外突然传来顺嬷嬷刻意压低的叫唤声,「爷来看你了——」 苏品墨? 被软禁之后,虽然肃太妃没有派侍卫严加看守,想来还是会差人暗中监视,平日能自由进入她房内的,也只有顺嬷嬷了,她虽然明白他自有办法来看她,但如今她是头号嫌疑犯,他本应该离她远一点儿,有什么等事情查明再说不迟,不怕肃太妃发现后生气吗? 「爷,」见苏品墨打起帘子进来,纤樱连忙上前躬身道,「这么晚了,爷还不歇着?」 「用过晚膳了没有?」他并未回答,而是迳自问道。 「厨房早送来了。」她希望他不要看到桌上分毫未用的饭菜,然而,就在眼皮子底下,他又怎会不见? 「这都是什么?」他坐到桌前,瞧了瞧眼前的菜色,不由得满脸愠色,「厨房居然敢如此怠慢你!」 「妾身本来就喜欢吃清淡的……」她倒不想同那些势利的下人计较,「白菜豆腐正好。」 「他们看你被软禁,就真把你当成犯人了!」苏品墨愤愤道,「顺嬷嬷,我是怎么吩咐的,姨少奶奶的吃穿用度一律不得苛减,连我的话都不管用了?」 「少爷别生气,」顺嬷嬷急道,「等老身去查明是谁在背地里怠慢,一定将他逐出府去。」 「现下要紧的,是好好做些宵夜来,」苏品墨吩咐道,「忌过甜过油腻的,也不能一味清淡寡味,交予你去办吧!」 「是。」顺嬷嬷低头退下。 第九章 纤樱坐到一旁看着苏品墨,脸上不自觉溢出笑来。 「笑什么?」他抬眸瞧见,有些好奇。 「妾身现下总算知道,为何世间女子皆想嫁人,」她勾起甜美的笑说道,「来,有人疼爱的滋味,如此之好。」 「你也忒能满足了,」苏品墨摇头莞尔,「不过关心你一餐温饱而已。」 「妾身从小离开父母,深知若有人关心一餐温饱,已是可贵。」纤樱仿佛思什么回忆,眼中有些黯然。 「樱儿,」他忽然对她换了轻柔的称呼,「倒是从来没有问过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 听见这般亲昵的称呼,她的心不由得一突,过了会儿才回神回道:「爹、娘、两个姊姊……」 她不想瞒他,迟早有一日,他会知道她的身分。 「为何你会离开他们?」他凝眸不解。 「原本,我以为如父亲所说,要送我出去学些本事,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八字与父亲相克,他不得不送我离家。」 从小,父亲就说她是习武的好材料,会送她到师父那里,是想将她培养成为一代女将,将来可助丞相府一臂之力,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父亲为她的所有筹谋,无关志向,只出于迷信而已。 她有一个很自私的父亲,但她心中没有怨恨,相反的,她庆幸自己从小可以离京过遥逍自在的生活,不像她的两个姊姊,不是待嫁闺中,就是老死夫家。 「可想家了?」见她沉默不语,苏品墨关切道。 「想……」她点头,「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想。」 这样的心思,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却能很自然地说出口。 她一向觉得,行走江湖应该收起所有的柔弱,就像师父那样,有一颗凝结冰霜的心,遇事才能从容淡定,但她没料到,冰霜遇到了暖意,也会微微融化。 虽然,她不知道这样的暖意是否只是一种幻觉,他对她应该很有戒心吧?或许他所有的关怀,只是试探而已。 「怎么不问了?」她有些不解地向他提问。 「问什么?」他却道。 「妾身以为,爷要接着问,妾身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她莞尔。 「是想问来着,可你一定不会说,」苏品墨仿佛早已猜中了她的心思,「其实你到底是谁、为何来到我身边,并不重要……」 她一怔。 「还记得吗?」他微笑,「我说过,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你的到来,能带来好的结果。」 「爷不怕妾身有坏心?」纤樱蹙眉。 「不,你没有。」苏品墨答得笃定。 「爷如何得知?」她倒意外。 「你的眼神。」他信心满满地回道,「我虽不太懂得认人,但也懂得看人的眼睛。你的眼神,真诚清澈,我不会看错。」 他竟信她至此?她的心尖不经意被他这番话给触动了,就像被蜂吮吸了一下,只一下,便溢出蜜来…… 「妾身定不负爷的信任。」纤樱深深地回应。 两人的对视间,仿佛无形之中产生了一种默契,就好像广大的天地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近之人、当下唯一的依靠。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苏品墨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拨了拨,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洗发膏,那馨香淡如茶香,沁入他的心脾。 他忽然有些恍神,一向以君子自居的他,这一刻,竟有些心猿意马。 他是怎么了? 假如他心底没有别人,这样倒也正常,毕竟她如此可爱,任何男子都会心动的……可他早就将自己的情缘尘封,为何,密封的匣子还会被掀开? 他不由得自嘲地笑,笑自己不过还是普通男人,远不及想像中那般坚定。 其实,这些年来,他也曾有过与女子同床共枕的时刻,从前那些侍妾,总是趁着他不备,钻进他的被里…… 所以,他才要将她们——打发回家吧?倒也不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只是讨厌那样的引诱。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对方还没怎么引诱,他倒先动了心思。这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是多年禁欲让他情不自禁,还是她当真与众不同?他想不透,也不敢去想…… 一时之间,她头发的香味似乎淡了,可她肌肤的气息,又似玉露一般,浓郁起来,弄得他的心此起彼伏。 他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不敢与她太过接近,但心底又渴望拉近距离,她身上仿佛有一缕游丝牵着他,甩也甩不掉。 纤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双颊倏地晕上一抹绯红。她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毕竟这阵子他常有意无意出现这种疼宠她的模样,让她无法严厉拉开距离,只能稍稍放纵自己沉溺片刻。 「少爷!少爷!」突地,顺嬷嬷急切的声音猛地打乱这一室的宁静暧昧。 「什么事?」苏品墨如遇救兵,立刻抓紧机会稳定心绪,询问道:「可是宵夜端来了?」 「太、太妃,请少爷和姨少奶奶前往花厅一叙。」 闻言,纤樱也立即拉回心神。她纵使行得正,也不免心头一紧,这深更半夜的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否则肃太妃不会随意召见她这软禁之人。 纤樱与苏品墨相视一眼,皆没有说什么,当即草草理装,顶着夜间的凉意,快步来到花厅。 花厅里灯火通明,肃太妃端坐堂上,不料,乔雨珂亦在。 一名男子被缚住手脚,跪在阶下,纤樱仔细看了看,是厨房的采办孟大,也不知他所犯何事,竟像个罪人一般。 「品墨,你来了,」肃太妃道,「雨珂发现了一件事,让她对你讲吧。」 苏品墨不解地看着乔雨珂。 她抿了抿唇,方道:「前一阵子,你可曾因为生意的事儿,与万有钱庄的彭掌柜不睦?」 「不错。」他点点头。 「孟大便是受了彭掌柜的收买,将蟹黄掺入蛋黄酥之中,让咱们苏府犯下大不敬之罪,以示对你的报复。」乔雨珂道。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孟大?」苏品墨挑眉,望向阶下,「少奶奶说的可是实情?」 「少爷……」被缚在阶下的男子痛哭流涕,「小的一时间鬼迷心窍了,少爷,您要撵要罚都随意,砍了奴才的狗头也成,还请不要牵连我家中老母……」 「还不快把他拖走!」乔雨珂厉声道,「省得在这里污了太妃娘娘的眼!」府中奴仆立刻应声,将孟大拉了下去。 「太妃,如今查明事情真相,可还我们苏府一个清白了吧?」乔雨珂转身道。 「呵呵,」肃太妃却笑了,「雨珂啊,哀家本以为你是个醋坛子,不料关键时刻却是个贤内助啊!」 「雨珂只是不希望受连累而已。」她倔强道。 「既然事情查明了,纤樱,你也不必被软禁了。」肃太妃道,「不过,你得好好感谢雨珂啊——」 「妾身多谢少奶奶。」纤樱当即对乔雨珂盈盈一拜,「少奶奶此恩,妾身永世不敢忘。」 「不必客气,」乔雨珂冷冷地答,「我也不是为了你。」 「品墨,看来你挺有福气的,」肃太妃笑道,「一妻一妾能如此相处,已是难得。」 「外甥也是此刻才知晓,原来自己如此幸运。」苏品墨亦笑道。 他侧眸,看了乔雨珂一眼,显然对她的出手相助甚是诧异不解,却没有多说什么。 眼下,保持苏府一团和气是当务之急,要说什么,也得等送走了肃太妃再说。 不过,纤樱在一旁,却看出了些端倪。 都说乔雨珂对苏品墨无情,与戏子勾搭,一心要离弃夫君,但此刻看来,她心中绝非如此凉薄。 或许,她也是爱着苏品墨的吧?但两人倔强的性子,让彼此不敢承认…… 这个想法,倒让纤樱霎时明了了从前的诸多疑问。 不错,如此倒说得通了。为何她不爱苏品墨却肯下嫁于他?为何大可与戏子私奔却迟迟不敢迈步,真是为了钱吗? 呵呵,也许,她该试探一下乔雨珂,一切都会清楚了。 但不知为何,本来让她激动的发现,却忽然让她的心一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否太过入戏,真把自己当成了苏品墨的小妾? 为何,心里会有酸酸的感觉? 第十章 「姨少奶奶……」小萍打外面进来,欲言又止,仿佛怕她不高兴似的,战战兢「叫你去请少爷,你去了吗?」纤樱问。 「去了,」小萍咬着唇,「可是……少爷在跟大少奶奶用膳呢。」 呵,她猜得不错。 这次乔雨珂替苏府解了围,再怎么样,苏品墨也得表示一下,至少,要一起吃顿饭。 不知这两人自成亲以来,像这般和和气气的用过几次膳?恐怕十根手指也数得出来。 「你去告诉少爷,」纤樱对小萍交代,「就说我病了,让他早些过来。」 「病了?」小萍紧张地瞪大眼睛,「姨少奶奶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不必,」她淡笑着,「等少爷来了,我自然就会好些。你快去吧。」 小萍仍旧满脸不解,但也不敢违命,快步离去。 纤樱褪去残妆,躺到榻上,静静地等待着。 要试探乔雨珂,其实也不必花费过多心思,就这么一下下,估计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女人若爱着一个男人,至少会有两种表现,一是关心、一是嫉妒。关心,乔雨珂有,若是嫉妒也有,那么她一定是爱着苏品墨的。 纤樱闭上眼睛,打了个小盹儿,便听到他的脚步声。 「哪里不舒服了?」苏品墨坐到床榻边,伸手轻抚她的额头,「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妾身也说不上来,」纤樱缓缓睁眼,冲着他微微一笑,「只觉胸口闷闷的,爷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苏品墨不解地望着她,仿佛猜到她在搞什么鬼,但又猜不透澈,只得叹口气,应道:「好吧,那咱们聊聊天。」 纤樱往床里边挪了挪,递给他一个靠枕。 他有些意外,没料到她竟如此主动,但他也没说什么,便侧过身子躺到榻上,与她一同卧着。 房内很安静,纤樱新点的薰香有股兰花的气息,烘托得四周越发幽谧清雅,教人眼皮子发沉,直想睡。 苏品墨忆起那日心猿意马的感觉,此刻心里又缠绵起来,仿佛蝴蝶在花蕊之中扇着翅子,一震又一震。 她的体香与幽香的气息揉和在一起,侧着身子闻,又浓郁一些,转过脸去,忽然又散开了,给人迷离不定的魅惑感,像是午夜的昙花一现。 他突然想到也不知哪本书上说过,男女欢爱,体香是关键,恰如烟水萦绕,闻之即念动。 果然,如此。 假如可以,他希望永远跟她这样躺着,就算什么也不做,憧憬着脑中的迷梦也是美好。 他想起某年夏天,躺在画舫上,静静飘过花香扑鼻的河岸,那种感觉,就像眼前这般。 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如此渴望了,曾经,在他年少之时,这种感觉也曾有过,那时候,他与一个笑容明亮的女孩携手走在溪水畔,那时候,他以为美好的一刻能够隽永,然而,时间的尘埃终究将清澈掩埋,剩下千疮百孔,风过尘沙。 苏品墨微微闭上眼睛,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往事不可追忆,但眼下,却也无可保留,他不由得一阵心酸。 「想说什么?」他率先打破沉默,就怕再不开口,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流下。 「爷,给妾身讲个故事吧——」她轻声说。 「我倒不太会讲故事,」苏品墨不禁莞尔,「还等着你讲给我听呢。」 「爷,你闻这薰香,像不是像兰花的味道?」纤樱提问着,「让我想起你那本诗集里的兰花呢。」 「说来说去,原来你想打听这个。」他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妾身越是了解爷,也就越能帮助爷,」她继续鼓励道,「或许哪一天,妾身能帮爷寻回那个女子,让你们再续前缘呢。」 「再续前缘?」苏品墨一怔,「不,恐怕是再无可能了。」 「难道爷嫌弃她嫁过人了?」纤樱侧眸,凝视着他。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神情,仿佛触动难以割舍的情愫,又不敢再忆起,疼痛中带着隐忍。 「不,我怎会在意那些?」终于,他不再强装,缓缓说着,「只是,她从来不曾喜欢我,赠我兰花时的誓言,只是一句儿时的戏言,岂能当真?」 「那个女子,其实就是乔雨珂吧?」纤樱忽然低声回道。 苏品墨一惊,弹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能够读心的鬼魅。 纤樱淡淡地笑了。她就知道,说出这个残酷的答案,他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怎么知道的?」半晌,苏品墨才问她。 「听说,乔府里种满了各式兰花。」纤樱娓娓道来,「那本诗集里的干花,虽然妾身只看过一眼,却也认得是一种名叫‘皎夜白」的名贵品种,沁州城里,除了乔府,恐怕也没第二家有了。」 「你这丫头……见识倒广。」他这话,算是默认了。 「况且,依爷的品性,断不会光为了钱财而娶一名女子,想必,娶她的时候,定有几分真心,」她续道,「只是她与别人纠缠不清,伤了爷的心吧?」 「娶她的时候,我是心存侥幸了,」他箭眉深凝,「想着与她青梅竹马一并长大,若婚后好好待她,终归会两情相悦。然而,她还是忘不了那个戏子……」 「于是,你想出了诸多气她的招数,比如纳妾寻欢,想看看能否激起她的嫉妒之心,然而,她却是无动于衷,你想着,总要找一个让她感到危机的女子,她终会后悔。」 一切至此,都可以解释得通了。为何他不断纳妾,却又不近女色,原来,他有这般复杂纠结的心思。 纤樱心间忽然一阵刺痛,像是银针不期然扎破了手指,淌出意外的血珠。 这种感觉,把她吓了一跳。不不,她只是作戏而已,为何,却当真了? 然而,他这般美好,就像她偶尔驻足在山间看到的一朵红花,原来只是远观而已,久而久之,忍不住伸手采撷,希望他永远属于自己。 只不过,上苍终究没有赐给他们这样深远的缘分,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她都晚到了一步。 她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走进他的心底了吧?苏品墨是个痴情的男子,要让这样的男子变心,除非山无棱、江水为竭。 她也不奢望战胜他旧爱的阴影,因为她如此平凡如草芥,哪里比得上乔雨珂似牡丹娇艳? 这样,就好。 她远远地看着他,偶尔听听他的心声,让他把她当成一朵解语花,这样的情谊岂非更加隽永? 「纤樱,你很聪明,」过了好半晌,苏品墨才微微颔首道,「比我想像的聪明百倍。」 「妾身若能助爷臝得美人归,爷要如何谢我?」她盈盈而笑。 他怔住,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是怀疑她能否助他,抑或不知道该如何谢她?他这一怔,倒让她原本轻松的模样变得有些尴尬了。 两人正无语,门帘忽然被哗啦掀开,乔雨珂如入无人之境,大步迈了进来,同时朗声道:「听说妹妹病了?正巧了,御医刚给太妃请过平安脉,也替妹妹瞧一瞧吧!」 苏品墨显然没有料到乔雨珂会这样闯进来,他仍坐在床榻上,看上去与纤樱如此暧昧。 他正想站起来,然而,纤樱一把将他拉住了。 这样的情景,正是她希望的,因为如此才可以试探出乔雨珂的真实心意。 出乎意料的,苏品墨竟与她有着超常的默契,她只拉了他一下,他便明白了。 他的神情从先前的微微慌乱变得镇定,面对乔雨珂凌厉的目光,他忽然释出一丝笑意。 「夫人来得正好,」他缓缓说道,「我方才正想着要去请御医,你如此体恤纤樱,倒教我省心了。」 乔雨珂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怒意仿佛山雨欲来之前的风,刮得人心慌。 「纤樱妹妹看上去似乎无恙啊,夫君倒是把她宝贝得紧了,连晚膳也没用完,就来陪她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孕了呢。」 「呵呵,我倒希望纤樱真有孕了,」苏品墨笑道,「夫人过门许多年,未能给我们苏家诞下子嗣,若有纤樱为夫人分忧,岂不好吗?」 纤樱垂下头去,佯装不好意思,其实是为了避开乔雨珂那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 第十一章 事情至此,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不必再继续激怒这个快要崩溃的女子了。 乔雨珂是爱着苏品墨的,她不会看错。 这样的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悄悄滋生蔓延着,只可惜,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她也好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可她的心,为何忽然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万般不舍,化为一线牵动,在心尖上触碰,引发不敢言明的痛楚。 信鸽落在纤樱的指尖上,她抽出信笺,素手轻轻一抖,鸽子又飞了起来,绕而去,她快速看过之后,丢入下方的小塘中,看着信笺在水中化为细小的白色萍,接着消失无踪。 好久没有收到师父的信了,若无大事,师父不会传书于她。 忆及上次师父给她的信,带来的那个消息仿佛悲伤的潮涌,吞噬了她的全身让她立在艳阳下,亦如冰冻的雪人,久久僵立。 父亲因涉嫌谋逆,被罢黜流放;长姊本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因受家人连累被幽禁冷宫。 当时,她恨不得插翼飞往京城,助家人一臂之力,然而,师父叫她不得妄动。 师父说,依她的脾气,她若回京,非但不能帮上忙,反而会给周家添乱,还不如服从圣意,至少家人能得一时平安。毕竟,睦帝赵阕宇真心喜爱她的长姊,应该不会对周氏满门真正狠心。 所以,她听了师父的话,安心来到沁州,完成她赎罪的旅途。 不过,这一次,却容不得她再置身事外了。 「可有什么心事?」苏品墨沿着长廊缓缓走来,低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妾身像是有心事吗?」纤樱回过头去望着他,微微笑道。 「方才看你对着天空发呆,很少见你这样的,」他很肯定地说,「那定是有心事了。」 「爷……」她抿了抿唇,本想找个借口,但实在找不着,只好老实说:「妾身可否离开沁州一段时日呢?」 「你要走?」他难掩意外。 「不,不是走,只是离开一阵子。」纤樱答道。 「还回来吗?」苏品墨忽然紧张起来。 这个消息,就像夏日的午后响起的隆隆雷声,一场大雨似下非下,让他忽然觉得郁闷无比。 他从没想过她会离开,她就像他书房里的那套茶具,一直以来都摆在那儿,只消眼神一扫就能看见,他从不担心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然而,他这才发现,她是人非物,随时可以飞翔高空,一去不回——这个发现让他害怕。 为什么?她不过一个小小侍妾,再说得明白一点,两人本就只是场交易,假如他愿意,大可到集市上买下一百个她,但他此刻就是涌起万般不舍。 细想从前的那些侍妾,未曾有人给过他如此感觉,若真要严格说来,也只有当年跟乔雨珂之间,让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怜惜。 思及此,他更觉惊讶,曾几何时,她已悄悄爬上了属于乔雨珂的位置?虽然并不是完全取代,但他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在心中空出了个专属于她的位置,无可替换。 苏品墨不敢再往下想,曾经,他发誓不再喜爱第二个女子,然而,在五光十色的现实面前,誓言溃破如泡沫,霎时烟消云散了…… 「答应帮爷完成的事,都没完成,」纤樱道,「那是一定要回来的。」 闻言,他旋即舒展眉心,仿佛放了心。 纤樱望着他的表情。这一刻,他似乎把她当成唯一的伙伴,遇事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这样的亲厚之感,让她知足。 「爷不问问妾身要去哪里吗?」她忍不住感到好奇。 苏品墨摇头。「我说过,你的过往,我不会追问。」 纤樱微笑。虽然这次并非真正的别离,可是距离别离,或许已经不远了…… 她的心底,随即泛起不舍,从前,来去潇洒的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牵挂? 原来,动了感情就是同她现在这般,一颗心瞬间化成了水,柔软可欺,仿佛随时会化为眼泪,泉涌而出。 她不希望自己变成这般,却终究难逃此劫。 如果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那就认了吧……反正她这辈子,应该再也没有多少机会,与这样的男子亲近,就让她沉沦一次,放任乱花渐欲迷了眼…… 等时候到了,她会自行离开,哪怕届时会难过得如遇风霜刀剑,也在所不惜。 「结果似乎正在变好呢,」纤樱收起难过的情绪,强打起精神笑道,「那日你也瞧见了,少奶奶好像真的吃醋了。」 俊颜微敛,半晌才道:「那又如何?她对我不是全无情意,这一点我也知晓,可仍旧比不上那个戏子……」 不错,他要的是妻子全心全意的爱,但乔雨珂显然不能给他。 或许这就是症结所在吧,倘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能得到模糊的快乐,但有骨气的他,不会就此满足。 「少爷,」顺嬷嬷匆匆而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太妃娘娘传召少爷和姨少奶奶过去呢。」 肃太妃很少同时传召他俩,此时不知所为何事,两人不敢耽误,所幸此刻肃太妃正在苏夫人房中,离此不远,才几步便到了。 看得出来,肃太妃与苏夫人确有姊妹之情,虽然此刻苏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但肃太妃仍陪在她身边,亲自念书给她听,仿佛回到了待嫁闺中时的模样。 「你们来了,」肃太妃见到苏品墨和纤樱进来,搁下书本,叹一口气,「哀家近日要回京了,特意召你们来说一声。」 「太妃怎么这么快就要移驾回宫了?」苏品墨有些惊讶地道,「可是嫌外甥招呼不周?」 「哀家此次前来沁州,是因为想避过京中一些琐事,」肃太妃坦然道,「不久京中即将太平,哀家也想回去了。」 听闻京中最近有异动,季涟一族犯上谋逆,纤樱本以为只是谣传,此刻看来倒有几分真切。 「品墨啊,」肃太妃又道,「哀家舍不得你娘亲,不如你们也跟哀家进京小住一段时日吧,反正你家在京中也有大宅。」 苏品墨一怔,这样的要求太过突然,他一时无法拿定主意,犹豫片刻,才回应道:「也好,京中有几粧买卖须得看着,能够伴驾进京是外甥之幸。」 「京中名医也多,让他们给你娘亲瞧瞧,这么些年了,也不见好转,哀家心里着急啊。」 肃太妃转头看向纤樱,「听说你会唱曲儿?上次唱了一首什么,倒让你婆婆高兴了一阵子,不如此刻唱给哀家听听吧。」 纤樱回忆了一下歌词,当即唱了起来。 「山涧的羊角花儿啊,为何这般红艳?是晚霞染红的颜色,还是杜鹃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儿啊,就想起你的脸。花儿开在山崖上,那般遥远——」 「怎么,是这首吗?」肃太妃听罢,不由得蹙了蹙眉。 「太妃,可是纤樱唱的有何处不妥吗?」苏品墨不解地问。 「看来你娘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人啊……」肃太妃感慨道。 两人对视一眼,皆感好奇。 「谁?」苏品墨问。 「唉,不提也罢,陈年旧事了,」肃太妃摇头,「谁没个年轻的时候,只是你娘未必也太痴情了些……」 纤樱心里推测着。想来,这首歌是思念旧人之作吧?她果然没猜错。苏夫人年轻时,定有一个让她难以忘怀的男子,如今缘分已尽,人海相隔,留下的,不过这首歌而已。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羡慕苏夫人,天地之间,能有一份思念之情,就算永世不得与思念之人相见,也值得羡慕。 不像她,无牵无挂,没人思念她,她也无可思念。 「好了,品墨,你速速打点进京之事吧。」肃太妃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话锋一转,「哀家还想问你来着,雨珂怎么回娘家去了?你俩又吵架了?」 「回娘家去了?」苏品墨和纤樱不由得吃惊,他们完全没听说。 「对啊,哀家本是传她与你俩一道来的,却不见她人影,她屋里留守的奴婢说她回娘家去了。」肃太妃有些不悦地道,「竟也不来同哀家说一声。」 看来,是那天的激刺起了作用,只是,纤樱万万没想到,乔雨珂这反应也太大了些。 第十二章 没错,乔雨珂是爱苏品墨的,不过这爱意远比所有人料想的都浓烈得多,恐怕连她本人也不知道吧? 纤樱偷偷看着苏品墨,他明朗的容颜上顿时添了一抹阴霾,仿佛心中被隐约的疼痛牵扯,在黑暗湖中投映一抹幽蓝。 天气晴朗的某个傍晚,他亲自送她上了船。 时至深秋,前一晚好像降了霜,然而第二天太阳又特别好,天空好像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呈现朦朦亮的颜色,罩住了天地间的冰凉水气。 纤樱忽然想起一句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幸好,现在夕阳还算明亮,不会显得如诗中悲凉。 苏品墨的眼神透着一种哀伤,仿佛秋水的倒影,看得她也忽地跟着难过起来。 「这个码头我来过无数次,」他忽然道,「每次做生意,都要送客人至此,想着人生的相遇与相逢皆是常事,从不觉得悲伤。」 「的确,皆是常事。」她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她也从来没为分离悲伤过,自幼离开父母,后来又离开了师父,闯荡江湖的途中,又不知离开过多少萍水相逢之人,就像吃饭睡觉一般麻木,她从不了解悲欢离合这四个字的含意。 「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些悲伤。」苏品墨的嗓音有些低沉。 他悲伤,是因为她吗?是因为舍不得她吗? 纤樱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对她已经有了如此难以割舍的情感,震惊之后,心中涌起一片盈盈的欢喜。 没错,这一刻,她也尝到了人生离别的愁绪,感叹自己从前太过没心没肺……又或者,从来没有一个让她牵挂的人吧? 「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他凝视着她,表情严肃又带有几丝不确定。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了,仿佛害怕她失约,一再提醒。原来,他如此紧张,害怕失去她。 「爷,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的。」纤樱微笑道。 「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忽然问。 她不禁怔住,「妾身……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她爹虽然曾经贵为丞相,但她打小跟着师父,也没沾着丞相府的什么光,何况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们一样珠翠满头、环佩叮咚……若说值钱,大概也只有胸前一个玉坠子值点钱。 「对了,这个羊脂玉坠,算是吧。」纤樱把坠子从衣内拉出来,带着暖暖的体温,在夕阳照射下,玉体圆润通透。 「能把它给我吗?」苏品墨问道。 「这……」纤樱满脸不解。 「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再还给你。」他一把将玉坠子抢了过去,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爷……」她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他对她如此不舍,以至于要靠强取豪夺来挽留她吗?纤樱不禁想笑。 「这坠子倒像件古董,看来是值不少钱。」苏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来,损失的不只是这个坠子,还有我曾许诺给你的那一大笔钱。」 「知道了啦,」纤樱娇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爱财,怎会舍得不回来?」 「一言为定。」他将玉坠纳入袖中,过了一会儿,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转藏入怀中。 他的一举一动,皆落在她眼里,忽然,她感觉心尖有些酸酸的。 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在乎过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样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无。师父待她,又是那般严苛,从来没有这般温柔备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么霎时鲜活起来,好似鱼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阳光,在陌上,花儿开放。 她想,这一刻,她会一辈子记得。 「爷,快看!」身后的小厮猛地叫道。 岸边亦有人潮高呼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得倾世喧嚣。只见,大伙儿纷纷对着映河青山指指点点,青山顶上,似有神迹。 纤樱和苏品墨万般不解地朝山顶望去,不禁呆住了。 曾几何时,山的那一侧居然幻化出两轮夕阳,天空仿佛化为一面明镜,映出了一正一反的影子。四周天色清清淡淡、朦朦胧胧,与水色映在一起,如梦境一般迷离。 「这是……幻日!」纤樱反应过来,欣喜叫道。 「幻日?」苏品墨闻所未闻。 「从前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这样的奇景我曾见过,」她兴奋地解释,「特别是秋冬的早晨,倘若四周结着薄薄的冰,这景象也最容易看到。不过出现在傍晚的水边,我还是第一次见。」 「有什么说法吗?」他问,「此景因何而来?」 「师父说,大概天气太冷,连天上的云彩也结了冰,幻日便是太阳映在冰上的影子。」纤楼答。 苏品墨不由得颔首道:「虽然说法不一定对,但如此美丽,你的师父也应该是一个唯美之人。」 「师父仙风道骨,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她以为他会继续问她的师父是谁,但他一如既往地打住了,他向来很尊重她,她不愿说的,他绝不会多问半句。 「爷——」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大概可以让他开心一些,「师父曾告诉我,若对着幻日许愿,十分灵验。」 「是吗?」苏品墨感到好笑,「你试过?」 「我每次都祈求家人平安,」纤樱向他道,「这些年来,倒也相当平安。」 除了一些名利地位的起伏动荡之外,至少,人是平安的,这就足够了。 「那我也试试好了,」他看着日光,喃喃道:「许什么好呢……」 「爷最想要什么,就许什么吧。」 其实她还存有半句话没说完,若希望与乔雨珂修好,亦可趁此机会……可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原来,她并非圣人,也会嫉妒。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苏品墨如此道。 呵,果不其然,他还是许了这个愿。 这句诗,沾染了乔雨珂送给他的兰花气息,仿佛已经变成他对她的海誓山盟,连她这个旁人听了,都能知道。 纤樱心下涩涩的,但仍旧微笑道:「爷,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但愿吧。」他低下头望向她,幻日映出的清淡光辉,在这一刻把两人包裹起来。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的隐密心思已经悄悄改变了。 愿得一心人,并非一定要是那个人。假如换成是眼前人,也不错。 他如此想。 窗外起了雾。 苏品墨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雾,咫尺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天空中的日影,此刻也如隔纱帐,只有一点淡淡的亮光。 她去了多久了?有半个月了吧? 也不知她会不会如约回来,倘若一去不返,恐怕这辈子他俩也再无缘相见。 苏品墨猛然发现,除了乔雨珂,他的思念之中,又多了一个人。 从前,他满脑子都是乔雨珂的容颜,容不下第二个女子,但现在,竟会无意中想起别人。 他这是怎么了?纵使他并非真对那丫头动了情,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之于他,早已非一个普通的丫头了。 尽管她来历不明,甚至连她接近他的真正意图都弄不清楚,但他就是选择信任她,仿佛前世就是知已。 一行人马已至京郊,肃太妃说,要接他娘亲进宫养病,而他自然是在京中宅院暂住。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久未打扫的空荡荡宅院,他就不想住进去。 他宁可待在驿站里,至少,这里还有些人气。 房中有一张琴,大概是驿站里摆来好看的,一看便是很便宜的琴,轻轻拨弦,声音并不动听,但闲来无事,他也权且弹奏一二。 从前,他弹琴时,会想到乔雨珂,想到两人青梅竹马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牵挂着不知在何处的她…… 帘子忽然被打了起来,一袭淡色的衣裙飘然而入,正牵挂的人,绿野仙踪般地出现在他面刖。 苏品墨怔了一怔,琴声凝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面的雾好大啊,」纤樱笑道,「什么都看不清楚,比黑灯瞎火的时候还要可怕呢。」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想问她去了哪里、要办的事情可还顺利,但他知道,这些都不该他问,因为她也不会回答。 「回来了,」最后,他只这么淡淡道,「饿了吗?这驿馆的膳食还算可口。」 第十三章 「方才妾身想去给老夫人请安,」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贴心地将话题带开了,「可听闻老夫人已经被太妃娘娘接进宫去了,爷为何还独自留在驿馆?」 「京城的宅院还须收拾,乱哄哄的,」苏品墨道,「不如暂时留在驿馆里,还清静些。」 还有个原因,他不曾启齿——留在这里,十里长亭处,也方便等待她。这里,是入京的必经之处。 「妾身倒有个主意,」纤樱笑道,「听闻爷与丞相江映城交好,不如,咱们前去拜访江丞相如何?他若留爷在府里小住,岂不也省了咱们打扫宅院的功夫?」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苏品墨不疑有他地点头,「我与映城也是多年不见了,想当初比邻而居之时,颇有些交情。」话落,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心微敛。 「爷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你与江丞相有交情的,对吗?」纤樱一语中的。 「你知道的还不够多吗?」他随即淡笑。 不管她知道他多少秘密,又或者,她自己有多少秘密,他都决定不计较。「妾身这些日子回了老家一趟……」她忽然道,「见了见家人……」 他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说起这些,倒有些诧异,许久,才开口问:「怎么样,家里人还好吗?」 「还好。」她点头。 师父叫她回昭平一趟,因为幽禁在冷宫的长姊逃离了宫廷,她须得回去助长姊一臂之力。 「我姊姊和姊夫吵架了,」纤樱道,「回去听姊姊说了一些关于她和姊夫的故事,忽然觉得很羡慕……」 「羡慕?」苏品墨不懂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唯有倾心相爱的人才会争吵,」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拥有一个可以与之争吵的人,其实是很幸运的事。」 苏品墨回味着这话,思忖片刻,却摇了摇头。「这话也对,也不对。会争吵,也许因为一方恋着另一方,但另一方却不似这般情深。」 他指的,是他跟乔雨珂吗? 纤樱心里有些酸酸的,因为情深二字。 「另一方若无情,根本连吵也懒得吵了,」她不同意他的看法,「还会吵,说明不会全无「真的吗?」他仿佛得了些安慰,眉心舒展,「也许吧……女孩家的心思,或许只有你们女孩家才懂得。」 「爷就安心在京中住一段时日吧,」纤樱道,「若有人因此生气,跑来跟爷吵架,爷就知道其实在她心里,你并非可有可无之人。」 她指的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曾几何时,他俩变得这样默契,不必言明都能了解。曾几何时,她变得像他的军师,一谋一划,深得他意。 曾几何时,她却在谋划间,如此神伤…… 「明儿个先带你到京中逛逛,」苏品墨不愿多想,转而笑道,「既然要去江府拜访,也得备些礼物。你不知道,我那故友,最近正值新婚呢。」 呵,她怎会不知? 丞相江映城刚娶的新娘,便是她的二姊周秋霁。她全家获罪被眨至昭平,是江映城去求了睦帝,让二姊留在京中。 这也是她怂恿苏品墨入住江府的原因。她实在想见见二姊,况且,还有一粧旧事,须得与二姊商量。 「置办礼物的事就交给妾身吧,」纤樱自荐道,「我保证能让丞相夫人满意的。」 「你该不会连丞相夫人的情况也一并打听清楚了吧?」苏品墨有些吃惊,「你这功课,也做得实在太勤奋了些。」 「我本来就是为了助爷才前来的,」她答得从容,「自然什么都要打听。」 「呵——」他笑容渐浓,「樱儿,有时候,我真觉得是上天派你来的。」 不,她可不是什么天赐福星,她不过是为了赎罪而来,凝结着一身的怨恨与不祥,有着长江之水都涤不净的深孽。 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是一场误会。只盼,他明白真相的时候,能原谅她…… 「小妾?」周秋霁看着妹妹,几度欲言又止,「冬痕,你跟姊姊说实话,苏品墨真的没有……逾礼吗?」 周冬痕,是她真正的名字。此刻,面对二姊,她不再是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纤樱,她有名有姓。 「二姊,你不相信我吗?」周冬痕道,「就算我有这个念头,人家苏公子还未必肯亲近我呢。」 她说着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仿佛这话的确好笑,又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 跟着苏品墨入了京,在丞相府小住,丞相夫人正是她的亲二姊,不过,谁也不知道,有她这个正牌小姨。 本来,她是何等风光的出身,可现下,却隐姓埋名,甘当侧室,听来真有些荒唐。 「冬痕,你这又是何必?」周秋霁叹了一口气,「就算为了赎罪,什么法子不行,偏偏要如此屈辱……」 「若非如此,我怎能接近苏家?」她有些悲凉地道。 「接近苏家有千万种方法,比如去当个奴婢,也比现下强些,」周秋霁凝视着妹妹,「别告诉我,你是因为真爱上了苏品墨,所以甘愿如此。」 周冬痕心尖一紧,不自觉拉了拉衣襟,仿佛这么做能封紧差点儿被抖落出来的秘密,然而,周秋霁的目光如此锐利,将她装着秘密的地方划出一道口子。 也罢,她憋了这么久,难得遇到至亲,此刻不诉说,更待何时? 「怎么,你真爱上他了?」周秋霁读懂了她的表情,瞪大双眸。 「要怪,只怪我从前了解得太多……」她涩笑道。 为了所谓的赎罪,她诸方打听关于苏府的一切,知道最多的,自然是苏品墨。 原本,她以为他只是一个纨裤子弟,坐拥万贯家财,花心好色,一事无成。然而,越是了解,她对他越是着迷。 她曾见他在杨柳绿堤的河畔畅饮,对酒当歌,豪放吟诗。她曾见他策马在万花丛中,溅起一滩春水,身姿矫健。她曾见他对弱者施以同情,对强者付以冷眼,在不卑不亢中谈笑风生。 苏品墨,并非羸弱的富家公子,对她而言,更像一个值得仰慕的侠客。 「他知道吗?」周秋霁忽然问道。 「知道什么?」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愣愣地反问。 「你对他的心意。」周秋霁微微笑。 周冬痕倏地双颊微红,又猛地忆及了什么,嫣红变成阴霾。 「二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怎么可能呢?」 「因为当年的事?」周秋霁安慰妹妹,「其实,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当年的事,就算查出来,别人也会以为是我的错……」 「二姊!」因为激动,她的声音不禁扬高了几分,「我怎能让你替我背黑锅?迟早有一天,我会……」 「嘘!」周秋霁按住她的嘴唇,涩笑道:「事情已经这样了,谁担这个罪名又有何关系? 我倒希望,你能跟意中人甜甜美美的,不像我这般……」 她的语气满是落寞,倒让周冬痕担心起来。 「你和姊夫不睦吗?」 「没有啊,」周秋霁掩饰道,「你姊夫待我很好……现在说你的事,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 周冬痕感到困惑,也不知该不该相信姊姊。 这些日子,依她的观察,姊夫表面上的确对姊姊不薄,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太对劲,仿佛两人之间深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妹妹,听我一句劝,」周秋霁又道,「你若真喜欢苏公子,不必纠结于过往,当年之事纯属无心之失,况且亦有奸人陷害的可能。苏公子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记恨你的。」 「就算没有当年之事……」周冬痕心下忽生黯然,「他心里喜欢的人,也不是我……」 「你是指乔雨珂?」周秋霁问。 「世人都说苏少爷与少奶奶是前世冤家,」她徐徐道,「可我知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又如何?」周秋霁不禁感到好笑,「要和睦早就和睦了,怎会拖到现在?一定有什么间隙是永远无法弥合的。」 周冬痕凝阵,仿佛意识到,姊姊这番话亦有道理。 「来,这个给你。」周秋霁忽然握住妹妹的手,在腕上系上一条红线。 「这是什么?」她有些诧异。 「从前我到月老庙求的,」周秋霁微笑,「不久就遇到了你姊夫。」 「这么灵验?」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眸。 第十四章 「是啊,我与你姊夫在紫藤诗会上相识,原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谁知家逢变故之后,仍能与他结为连理,」周秋霁叹了一口气,「所谓月老牵线,看来并非传说……」 周冬痕盯着那条红线,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虽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线,看来却如此明丽夺目,仿佛天然熠熠生光。 「你若真喜欢苏公子,就该替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周秋霁鼓励道,「趁着当下有缘相聚时,好好把握。」 闻言,她心底却忽然犹豫了起来。 原本,她只是抱着赎罪的念头,从无半点非分之想,可姊姊这番话,仿佛蝴蝶扇动翅膀,扬起一阵馨香的风。 人有贪念,亦有私欲,她并非圣人,不能免俗。 「爷,我们这是去哪儿?」 马车一晃一晃,周冬痕打起帘子,看着窗外的冬景。落叶早已飘尽,光秃秃的枝桠衬着灰蓝色的天空,沿途颇为无趣。 「入京好一阵子了,也没能带你到处逛逛,」苏品墨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疼宠笑容,「今儿个风小,正好到京郊走走。」 呵,京城是她的故乡,何须逛呢?这附近一带,她估计比他熟悉多了。 遥想起童年时,她有不少自己挖掘出来的好去处,可惜不能带他去,否则会有意思得多。 「爷……我听说……」她犹豫片刻,方开了口,「少奶奶也到京城来了?」 自她与苏品墨入京后,乔雨珂不久也巴巴地赶来了,不过,倒没与他们会面,只独自住在姨母家中。 「她每年总要入京几次,添置新衣首饰,」听她提起乔雨珂,苏品墨立即黯下神情,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 「我还以为少奶奶是专程为爷来的呢。」她微笑地说。 「怎么会呢?」他似是为了回应她的笑而勾起唇角,却不自觉带了些许苦涩,「说是为晓喻坤而来,大概更有可能一些。」 「爷,你有没有想过……」她忽然鼓起勇气,暗示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一怔,没料到她会突发此言,思忖片刻,颔首回道:「不错,世人都会这么说,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那是因为爷还没遇上真心喜爱你的女子,」她抿了抿唇,「若有另一个人懂你敬你,为了你能付出所有……爷还会执着于旧情不放吗?」 「我不知道,」苏品墨摇头,「我又没有遇到,怎会知道?」 是呵,事不到临头,任何人都不会知晓自己的反应。而这些反应,又往往出人意料。 周冬痕左手伸入袖中,触摸着右腕上那条红线,胸中仿佛有万千潮涌。 姊姊鼓励她向苏品墨示好,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胆量,然而,有些话终究还是难以开口。 就算没有当年苏品烟之事,她身为姑娘家,想亲近爱慕的男人,依旧会碍于羞怯和忐忑。 一个人,所想和所做,通常都是天差地别的。 「爷,」马车忽地停下,小厮在窗外禀报,「到地儿了!」 苏品墨本来平静的表情微敛,掀开帘子,下了车。 这是哪儿?周冬痕有片刻迷惑,望着这似曾相识的郊道,忽然,她猛地一惊,心尖狂跳。 没错,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当年,她撞倒苏品烟的地方。 她怎能忘记?从那一天开始,她就背负着今生赎不尽的罪,从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变得寡言失笑、夜夜被恶梦纠缠。 「东西呢?」苏品墨对小厮道。 小厮捧着鲜花素果、白蜡香炉,置于地上,一看便知是为了祭奠苏品烟。 苏品墨燃了香,默默祈祷了什么,而后,又怔怔地站了很久。 周冬痕不知此刻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在这良心难安的一刻,更显困难。 就像胸口堵了大石,她难过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可她还是得继续伪装。 「当年,我妹妹品烟……就是死在这里。」苏品墨回眸对她道。 「这儿?」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只能艰涩僵硬地回道:「为什么……是这儿?」 「她进京探友,被一匹疯马撞倒了,不治而亡。」他的眉宇之间有着深深的悲伤,「从那以后,母亲就病倒了,再后来,你也知道了……」 「哪里跑出来的疯马呢?」周冬痕开始感到害怕,也不知他知晓多少真相。 「这件事,我一直在查,」苏品墨道,「现下总算有些眉目了。」 她的双颊倏忽苍白,恐惧像一张冰凉的大网,悄悄笼罩她全身。 无论如何,他都会查到她头上吧?不敢想像,到时候,他会如何恨她……她,又要如何自处…… 呵,她太天真了,怎会自信能臝得他的喜爱呢?隔着如此深仇大恨,他又怎能接纳她? 触摸腕上的红线,她的心尖渗出酸涩,像被巨大悲伤压榨出来的水滴,一滴又一滴,落在迷茫里。 「你老摸手腕做什么?」苏品墨注意到她的异样举动,「扭着了吗?」 「不……」她沉默片刻,忽然将红线扯了下来,「其实,这里有一样东西……想送给爷。」 「哦?什么东西?」他感到意外。 周冬痕将那条红线拿出来,系到他的手腕,却一直微低着头,不敢迎上他诧异的眼神。 「这是……什么?」苏品墨显然大为不解。 「月老庙求的,听说很灵的,」她低声道,「妾身想送给爷……希望爷与少奶奶能解尽心结,团圆和美。」 他凝视着她,这番祝福出乎他的意料,却似乎让他微微感动了。他看着她如蝶翼般颤动的长睫,之下仿佛藏着无限泪水,轻轻一眨眼,便会泪如泉涌似的。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想真的明白。 冬季的长风在祜枝间划过,本来刺骨的冰寒,此刻,他却不觉得冷。 苏品墨觉得有些恍惚。 很少有消息能让他心情如此驿动,但接踵而来的,便是迷茫。本来,他应该高兴的,但现下不知为何,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他的脚下有些飘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通身都不太踏实。 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贴心的人说一会儿话,唯有如此,才能让他踏实一些。 「姨少奶奶呢?」办完正事回到丞相府,他对下人如此问道。 问完以后,他自己也是一怔。 曾几何时,她倒成了他倾诉的对象?不知不觉地,他就是想见她、跟她说一会儿话,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为每日所需。 顺着下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便见她蹲在游廊之下,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刚下过初雪,她披着免毛镶边的大氅,红色的缎子衬着雪肌,格外可爱。 「你在做什么呢?」苏品墨弯下腰问。 他这才发现,她的面前堆着一摊破瓦片,江府正在修葺因为季涟之乱破损的东墙,这些瓦片想必就是从那儿来的。 「这些青瓦烧制得真好,」周冬痕抬头的瞬间,立刻勾起甜笑,「细致明亮,像瓷片一般。」 「那是自然,丞相府用的东西嘛。」看着她的笑颜,他不自觉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声音也很好听呢。」周冬痕取下簪子,轻轻敲打着碎瓦,竟发出极悦耳的叮咚声,似玉泣珠鸣。 「咦?」苏品墨诧异,「这个倒新鲜。」 「我想着,可以用这些碎瓦悬在麻线上,做一部小小的编钟,新鲜又有趣,岂不比那些寻常的乐器好玩?过几天进宫见太妃和婆母,我便带去,两位老人家一定喜欢。」 呵,她的想法有趣,更难得的是一片孝敬的心思。 苏品墨莞尔,这瞬间,他仿佛忘记了一切烦心事,就与她这般说说笑笑,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爷,有事吗?」周冬痕忽然问道。 他一怔,凝视着她。「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爷虽然在笑,可阵子里有沉甸甸的东西……」她答得有些涩然,「希望只是妾身看错了。」 果然瞒不过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了解他,蛛丝蚂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苏品墨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他而言,这世上多了一个知已,本该喜悦,可来历不明的她,终究让他心底不踏实。 第十五章 「让妾身猜猜,」周冬痕又道,「与少奶奶有关?」 「为何一定与她有关?」苏品墨苦笑。 「能让爷为难的,不外乎三件事——婆母、生意和少奶奶。婆母在宫里住得舒心,生意也没出什么岔子,那就只与少奶奶有关了。」她分析推断。 她的确冰雪聪明,这洞察人心的本领有时候真教他害怕。万一,她真是他的敌人,岂非自己给自己埋下了隐患? 不过,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那纯真笑容的背后,应该不会藏着太多歹意。 「晓喻坤……」寻思片刻,他终于道,「订亲了。」 「什么?」周冬痕大为意外,「跟谁?」 「礼部张侍郎的女儿。」苏品墨淡淡回道。 「礼部?」她杏眼圆瞪。 「呵,你是想说,张侍郎如何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戏子吧?」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心思其实也是了解的,不禁暗自感到得意。 「想必是张小姐爱极了晓喻坤吧?张侍郎倒是……挺通情达理的。」周冬痕斟酌道。 「你料想得不错,张小姐自从见了晓喻坤,倾心不已,立誓非他不嫁,已经绝食半个月了,」苏品墨道,「张侍郎若不答应,这个女儿便没了。」 「晓喻坤是何反应呢?」周冬痕赶忙再问,「他可愿意与张府结亲?」 「这话问得好,」他颔首,「他还偏同意了……」 「少奶奶知道了吗?」她问到关键。 「没人敢告诉她,」苏品墨叹了口气,说:「她如此痴情,与晓喻坤纠缠了这些年,到头来,对方终究还是负了她……」 「所以,爷方才是在苦恼,此事该不该告诉少奶奶?」周冬痕道。 他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她忽然觉得,他真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否则,会巴不得将这个消息甩在乔雨珂面前,看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吧?然而,他在犹豫,终究还是怕心上人会难过…… 她真不明白,乔雨珂为何不懂得珍惜这样的男人,却迷恋一个靠不住的戏子?上苍,原来如此不公。 「在想什么呢?」苏品墨瞧着她。 「爷,这是个机会呢。」 虽然,此刻她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她还是得提醒。 「什么机会?」他凝眉,面露不解。 「少奶奶若知晓此事,一定会伤心不已,爷此刻若悉心安慰,少奶奶心存感激——」 「你以为她会感激?」苏品墨打断道,「你太不了解她了。」 「这是什么意思?」周冬痕瞬间愣住。 「依她的脾气禀性,我若此刻安慰她,她会以为我在嘲笑她,」他摇了摇头,「何况她心高气傲,最怕别人施舍与同情,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记恨于我……」 呵,乔雨珂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她也实在弄不懂,这样的女子,何以能让苏品墨痴心至此。 所谓青梅竹马的情分,真这么可贵吗?还是因为这样的记忆太过美好,误导了感情的方向?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改变不了的,谁让他在少年花开的季节,遇到了乔雨珂,那段青葱的岁月,没有谁可以取代。 既然他左右为难,她也只得推波助澜一把,替他将此事解决了。 周冬痕心下笃定,想好了主意。 「这个晓喻坤……有什么来头吗?」周秋霁望着戏台上粉墨登场的男子,不解地看向妹妹。 「他可是名角啊,」周冬痕微笑,「二姊你长居京中,竟如此孤陋寡闻?」 「我本不爱看这些热闹戏,」周秋霁亦笑道,「他的名字我是听过,只是不能理解,你为何要特意邀他到府中唱堂会?」 「反正快过年了,丞相府里少不了开堂会的,」她故意不明白解释,「请一、两个名角,又怎么了?」 「那又为何特意要我下帖子请张侍郎家的小姐前来?」周秋霁疑惑问道,「我相公与张侍郎素来没什么交情。」 「姊夫既然为相,多与百官相交,自然是好事,」周冬痕笑意更浓了,「有什么奇怪的?」 「你这鬼丫头,肯定在搞什么鬼,」周秋霁敲了她一记,「罢了,不拆穿你,由你去!」 「姨少奶奶——」婢女小萍上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怎么了?」周秋霁好奇地问。 「没什么,」周冬痕起身,「我去去就来。」 周秋霁见她不肯坦白,也不再为难,当下放她去了。 周冬痕吩咐小萍不必跟随,独自绕到后花园,只见乔雨珂早已在那儿等候。 「给少奶奶请安。」她快步上前,盈盈一拜。 「这四下无人的,你也不必假惺惺行这些虚礼了。」乔雨珂冷冷道,「说吧,大清早便派了轿子接我来,所为何事?」 「爷听说少奶奶也进京了,十分想念,特命妾身去接少奶奶。」她莞尔回道。 「哼,他会想着我吗?」乔雨珂讽笑,「就算入京也未曾知会我一声,我眼下跟弃妇也差不多了。」 「少奶奶多心了,」周冬痕急忙解释,「爷一直惦记着少奶奶,可惜忙着陪伴老夫人,又怕少奶奶为了上次的事还呕着气,所以不敢前去打扰。」 「这丞相府中好热闹啊,你们也在此住了多时了吧?」乔雨珂语意含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牌苏家少奶奶呢。」 「妾身只是侍妾,全相府都知道,」周冬痕躬身,「现下少奶奶来了,相府上下也为爷欢喜。」 「你这丫头今天嘴这么甜,是在搞什么鬼吧?」乔雨珂狐疑地看着她。 「少奶奶请跟妾身来,」周冬痕表示,「相府早为少奶奶收拾好房间,只等少奶奶前来与爷同住。」 乔雨珂抿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猜度她是否在说谎,但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好吧,带本少奶奶去看看。」 周冬痕迈开步子,引着乔雨珂往厢房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仿佛风划过了哪片叶子都可以听见,接着她忽然驻足,立在那扇绿窗前。 乔雨珂凝眉,刚想问她为何止步,猛地厢房内有人声传来,而且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晓喻坤得小姐垂青,是天大的福气,哪里敢嫌弃呢?」屋里的男子道。 「听闻公子多年未娶,是为了一个心仪的女子……不知传闻可信否?」屋里的女子问。 「遇到小姐之前,在下确实有心仪之人,可惜她早已嫁作人妇,我与她缘分已尽。」 「真的?公子能忘了她吗?」 「从前我也以为忘不了,可自从遇到小姐,才知‘惜取眼前人」这话的道理。小姐放心,既然我俩已经定下婚约,晓喻坤定不负你一片深情。」 乔雨珂瞪大眼睛,越听越愕然,她望着纤樱,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听见了吗?」因为过于震惊,难免有些支吾,「好像……有人在说话。」 「当然有人在说话,」周冬痕理所当然地道,「今日府中请了坤老板来唱堂会,这里是他歇息的地方,想必就是他在说话吧。」 「那女子是谁?」乔雨珂脸色一片惨白。 「少奶奶不知道吗?坤老板最近人逢喜事,与礼部张侍郎家的小姐结了秦晋之好,京中已经传遍了。」周冬痕笑答。 「他……订亲了?」乔雨珂摇头、再摇头,「你骗我……里面的人到底是谁?你找了个说口技的来戏弄我吗?」 周冬痕不再多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将门轻轻一推,屋内正相拥的男女吓了一跳,齐齐回眸。 乔雨珂与晓喻坤四目相对,对方眼中满是惊吓,而她已经怒火难遏。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对晓喻坤厉喝道,指着张小姐,「她又是谁?」 「公子,这是谁?」张小姐迷茫地问。 晓喻坤虽然初时慌张,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上前一步,护在张小姐面前,淡淡地对乔雨珂道:「如你所见,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雨珂,何必如此?」他叹一口气,「我也等了你多年,可惜你已为人妇,我们终究是不可能的,与其如此纠缠,何不放手?」 「你现在有了小妖精便这样说了……」她气得一阵晕眩,「从前那些只有我一人的誓言当真吗?晓喻坤,我真是白认识你了!」 她扑上前,尖声大叫,抡起拳头便对晓喻坤一顿乱打,他一边躲避,一边还不忘顾着张小姐。 第十六章 乔雨珂见状,怒意更甚,一脚踢在晓喻坤膝上。 大概是膝上有旧疾,他一阵疼痛,弯下腰去,捂住膝头,颤抖不已。 乔雨珂杀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正打算再补一脚,忽然,被人从背后阻止。 苏品墨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环抱着她的双臂,臂下虽然施力,但语意中却极尽温柔。 「雨珂……冷静,冷静——」 她骤然大哭起来,泪水如决堤崩坝,所有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只剩下她的哭声。 「别难过……」苏品墨放松力道,改为轻轻搂着她,「天塌下来,还有我呢,雨珂——」 或许是他太过温柔,又或许是他这句话太动人,乔雨珂转过身来,扑进他的怀中抽泣不已。 这大概是这对夫妻成亲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相拥。 苏品墨环抱着乔雨珂,就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俩,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周冬痕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与她设想的分毫不差,包括张小姐与晓喻坤的相会、乔雨珂无意中的偷听,还有苏品墨的适时到来,就像掐指算过一样。 她说过,要帮他解决这个左右为难的问题,这下,乔雨珂知道了真相,而他亦做了好人。 一切很圆满,不是吗? 可为何,她也像是要落泪了…… 相府的饭菜做得非常精致,周秋霁本是讲究之人,操持府中之事自然也十分要求。 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饭菜,周冬痕却没了胃口,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连胃也堵了,没吃几口便回到房里,坐在桌前呆想。 乔雨珂仍住在姨母家,不过,自从那日之后,苏品墨倒常去看望她,据说,两人如今不再闹别扭,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周冬痕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本来,她是为了刺激乔雨珂而存在的,如今,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何时遣她走呢?就算苏品墨慈悲,不主动赶她走,她还能死皮赖脸留在他身边吗? 原也不过数月的相处而已,为何她这般恋恋不舍?看来,她真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想什么呢?」苏品墨不知何时已经掀帘进来,望着她微微笑。 外人不知道两人真正的交易关系,所以他们也无法要求要分房,他进出房内总看似自然,晚上倒也谨守分际,床榻让给纤樱,自己则将就睡在卧榻上。 「爷?」周冬痕抬头一怔,「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晚不是……」不是应该留在乔雨珂那儿用膳吗?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住,仿佛怕多问一句,就会暴露自己微酸的心思。 「在鼎泰楼坐了会儿,发现一种膳食非常好吃,想着你一定喜欢,就带回来了。」他说得轻松。 她难掩诧异,刚想问他为何忽然去了鼎泰楼,只见他招了招手,便有小厮捧着食盒进来,轻轻掀盖,竟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 「咦?」瞪着食盒,她发现梅花的香味竟是从汤碗里散发出来的。 「这道汤叫做‘梅花汤」,其实不过是以素面捏成梅花形状做成的面汤而已,但奇就奇在,这汤头是采了梅花花瓣熬的,闻来十分特别。」苏品墨笑道,「我想着你日前说喜欢梅花,就觉得这道汤你一定喜欢。」 「果真奇特。」她捧起碗,满足地吸着芳香、啜饮着汤,不断颔首,「都说鼎泰楼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我从没去过,想不到菜色如此精致。」 「你若喜欢,下次我带你去便是。」看着她欣喜的表情,他满意地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周冬痕又回归正题,「爷,你为何会去鼎泰楼用膳?是约了什么重要的人物吗?」 「那附近有间铺子,我订了件东西,去的时候东西尚未做好,于是我就等了一等,」苏品墨微笑,「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到鼎泰楼坐了坐。」 「什么要紧的东西啊?」居然能让他推掉了与乔雨珂的约会,亲自去取? 「走,带你去瞧瞧。」他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周冬痕越发好奇,搁下汤碗,与他一道出了厢房,穿过月光朦胧的小院,来到花厅前。 游廊上,竟摆着一排编钟,青铜烧制,吊在红木架子上,壮观堂皇,仿佛是宫里飨宴时才能看到的情景。 「这是……」她睁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你日前用青瓷做的那套小钟,敲打起来甚是好听,可惜搬到宫里去了,」苏品墨笑道,「既然你送了我娘亲那么好的礼物,我回个礼,也是应该吧?」 「这实在……太贵重了!」周冬痕连连摇头,「妾身承受不起……」 「东西不在价值多少,有用便好。」他将丁字锤递给她,「你又精通此律,就更好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丁字锤,沉吟了片刻,便对着编钟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她记得有一首「幽兰」,是专门为此器编写的乐曲,从前在二姊那儿看过,此刻一边回忆,一边击乐,脚步不断地在钟架前回旋,步履轻盈。 一曲终了,苏品墨不由得抚掌称赞。 「献丑了。」周冬痕羞怯地欠了欠身。 「仙乐飘飘何处闻,」他满是欣赏的沉吟道,「看来这套乐器我是买对了,不枉我等了一个下午。」 「爷……」就为了这个玩意儿,他如此不辞辛苦,就连乔雨珂也不顾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纤樱,你还要走吗?」苏品墨忽然敛了眉,正色道。 「走?」她愣住,不明白他怎地突然这么问。 「听小萍说,最近你在悄悄收拾行李,」他凝视着她,似乎不打算让她逃避,「是想去哪儿?」 周冬痕心中一颤,没料到他对于她的一举一动,如此在意。 「爷要我做的事,已经大致完成了,」她敛起心痛,故作镇定道,「妾身能留在爷身边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赢回了乔雨珂,夫妻和美,还要她这个碍眼的小妾做什么?何况,她只是一个假冒的小妾。 「是要回到你家人身边去吗?」苏品墨缓缓问道。 「回家,或者再到江湖上闯荡闯荡,都可以。」她倒无所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她虽是巾帼但不让须眉。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倏地一沉,「我舍不得你走……」 他在说什么?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我知道,交易完成了,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苏品墨阵中似有柔情,「可我总忍不住想,天地茫茫,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你家人似乎对你不太好,还有谁能照顾你?这样想着……就舍不得你了。」 原来,这些时日的相处,终究起了作用,不只让她依依不舍,亦让他产生了一点点眷恋之情。 是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这样的不舍毕竟比不上他对乔雨珂根深蒂固的爱恋,雨露与长河的天壤之别。 「所以,我买下这套编钟,作为礼物送给你,」他难掩苦涩,「我想,你一定搬不动它,会为了它而留下……至少,多留一些时日。」 原来,他的煞费苦心,旨在于此。无论如何,这让她欢喜,能得到他的一点点垂青,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否有一点点喜爱她?非关怜爱,她指的,是男女之情……但她不敢问,言语之中,点到即止,无声胜有声,是最好的。问多了,或许一切都幻灭了。 「爷,妾身答应你,等老夫人的病有了起色,妾身再行离去。」周冬痕答道。 他的俊颜骤然舒展,露出明朗笑容。 「虽然我一直希望母亲的病有所好转,但想来治愈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轻声道,「纤樱,你会留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她不敢想,眼下,能多待一天便是一天吧。 这套编钟的声音十分清亮,研习了几日,她又学会了几首曲子,其中「霜冷长河」是她最喜欢的,每次敲打,都像看到了雪花无声地落在冰河上,格外宁静。 钟架子实在太大了,哪个厅都搁不下,何况现下是客居江府,更不宜闹出太大动静,于是苏品墨仍旧将这套编钟搁在游廊之上,不过四周挂了厚厚的帘子,让她在演奏时不至于受寒。 她觉得这样反而倒好,因为,梅花的香气更近了。尤其到了夜晚,苏品墨与江映城在花厅里品茶,她便在廊上闲闲练奏几曲,花香伴着夜色,格外清透。 第十七章 这一天,一如既往,晌午过后,她晒着冬日暖阳,正准备将昨晚刚学的新曲练上一遍,乔雨珂却忽然来了。 自从上次与晓喻坤闹翻之后,乔雨珂还是第一次到江府来,她厚厚的狐氅掠过长廊的木地板,发出凝重的声音。 「听说品墨送了你一件希罕的东西,」她掸了掸编钟,「原来就是这个啊,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爷说,琴瑟都听惯了,难得这个声音希罕。」周冬痕上前施了请安礼。 「我一直以为,品墨只把你当成个小玩意儿,」她眼底乍现一丝寒意,「如今看来,他待你倒是与众不同。」 「这些日子,妾身陪伴在爷的身边,爷怜我从小孤苦,自然产生了一丝怜爱之情,」周冬痕解释道,「少奶奶不必介怀,比起爷对少奶奶十数年的痴恋,这不算什么。」 「可我偏偏介怀,」乔雨珂突地厉声道,「我爱的人,必须对我一心一意,不容有二。」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周冬痕一怔,下意识地回道。 「我知道,你要讽刺我与晓喻坤之事。」她勾起一抹冷笑,「不过说了你大概不信,从几年前开始,我对晓喻坤的感情就已经淡了。」 「什么?」周冬痕仿佛没有听清楚。 「认识晓喻坤是在我姨母家,当时他刚刚登台走红,一出‘长板坡」英姿飒爽,迷倒少女万千,我也好生心动……」忆及当初,她轻叹一口气,「可惜他的英姿只限于台上,与他相交的这几年,我的心也渐渐淡了。」 「爷知道吗?」周冬痕大为意外。 「我哪里好意思对他说这些?」乔雨珂涩笑,「当初死活不肯嫁他,谁知道嫁给他之后,又慢慢动了情,偏我是个死要面子,总不肯对他坦露真心。」 原来……竟是如此吗? 忆及种种过往,忽然发现,她白忙和了一场,原来人家夫妇早就心意相通,哪里要她瞎撮合呢? 呵,苏品墨是个傻子,而她更傻。 「可是,少奶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周冬痕抬眸道。 「不错,在你面前承认喜欢品墨,的确不易,不过有些话,我不能对品墨说,却可以告诫你。」 「告诫妾身什么?」她微笑地问,「离爷远一点吗?」 「他从小钟情于我,如今我亦喜欢上他,」乔雨珂冷凝的目光紧盯着她,「你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所以呢?」她自知是个多余的人,不必别人来告诫。 「我知道就这样叫你离开品墨,你不会甘心,」乔雨珂邪笑,「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周冬痕一怔。 「假如你输了,即刻从品墨眼前消失,此生不复相见,」乔雨珂极有自信地盯着她略显惊愕的表情,「要是你赢了,我就接纳你这个小妾,此生亦不与你争风吃醋。如何?」 不得不说,这仿佛一个天大的诱惑,周冬痕听见心中动摇的声音。 本来,她已经打算事情圆满之后,就默默离去,可乔雨珂这一番话倒激起了她的斗志。 她从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赌就赌吧,在乔雨珂面前,她不甘输了阵势,何况这也是一个机会。 苏品墨望着眼前的宅院,这还是他娶乔雨珂的那一年建的。 他知道,她喜欢京城的繁华,于是花重金建了这园子,以便她能经常进京,不必再寄居姨母家。 但建好之后,她一次也没住过。而他,仿佛躲着伤心事一般,也不曾住过。 空放着这雕梁画栋、绿柳垂堤,着实可惜。 观景楼上的风有点冷,苏品墨饮了一杯热茶,拉紧了大氅,终于,看到乔雨珂摇摇摆摆地步上楼来。 「你可真奇怪,放着这么好的园子不住,反而跑到江丞相家里赖着不走这么长时间,若要在京过年,还是趁早搬回来吧。」 「这园子是为你而建的,」苏品墨坦言道,「你若喜欢,大可搬过来住。」 「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对我说过这话,」乔雨珂一怔,「原来这是为我而建的吗?」 「你看看,这一砖一瓦、一花一草,莫不是应着你喜欢的样子,南厢也是照你闺阁的喜好,连纱帐都专门从沁州运来。」 乔雨珂抿唇不语,仿佛微微感动了。 「雨珂,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力所及,我皆可给你。」苏品墨凝视着她。本来,这句话充满爱意,任何女子听了都可视为是丈夫对自己的珍爱,但她却嗔出一丝别的意味,于是挑眉问:「我要苏家全部的财产,你也肯给?」 「你知道,苏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毫不讳言地道:「若是我一个人的,你大可拿去。」 「你竟退让到这种地步……」乔雨珂吃惊,「为什么?」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为了那丫头?」她瞬间恍然大悟,「你是铁了心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了?」他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乔雨珂摇头,难以置信,「那丫头有什么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从前,你眼里只有我一个!」 「你也知道从前我眼里只有你一个。」苏品墨涩笑道,「我们都佯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我倒是已经累了。」 「你累了,所以心也变了?」她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曾经你对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不错,我是这么说过,」他答得淡然,「你赠我兰花的时候,我便暗自许下誓言,这辈子绝不会和你分开……」 「那你现在算是违背誓言了?」乔雨珂怒色凝结于眸。 「我高估了自己,」他如实回答,「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怒色立即化为哀伤,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她整个人像是瞬间软了似的。 「是因为晓喻坤吗?」她喃喃地问道,「我就知道,你介意,你一定还在介意……」 「若说一点也不在意,倒也假了。」苏品墨回得诚实,「但我若心思全还在你身上,有没有晓喻坤,我都无所谓。」 「那丫头……她到底有什么好?!」乔雨珂无法接受地按住心口,「她哪里比我好?!」 「她没有哪里比你好,」他思忖片刻,方才答,「只是,她愿意跟我靠近。世上没有什么不会变,唯有两个人都愿意靠近,才有可能成为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否则,再多的思念与爱慕也是枉然。」 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答案。 纤樱的确没有出众之处,他对她也并非一见倾心,但他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处处留神。就像她牵着绳索的一端,不断使劲,最终,把他拉了过去。若放了绳索,又谈何缘分? 他和乔雨珂,都没有握紧属于自己绳索的那一头,所以,本该亲密的两个人,这些年来形同陌路。 乔雨珂忽然抽泣起来,双手掩住面庞,全身激颤不已。 她在为他哭吗?曾经,他十分期待这个画面,希望她珍珠一般的泪水为他而流……但当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之际,他却没有一丝欢喜。 曾几何时,他为了她辗转反侧、食不知味,然而,一切渐渐变了,他早已从深阱里悄悄爬了出来,却不自知。 长年的对峙消耗了他对她所有的爱意,虽然并无恨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当初噬心蚀骨的感觉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乔雨珂猛地抬头追问,「什么时候?」 呵,若是他真能回答,或许,就不算真情了。 但凡真心,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仿佛蝴蝶无意中落入花蕊,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他真的不知道,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如此吧? 「现下你打算如何?」她哑声道,「休了我吗?」 「雨珂,你还是我的妻子,」苏品墨回答她,「如果你愿意,可以一世待在苏家,我亦会尽力照顾你,只是……」 她紧瞅着他,紧张地等待他尚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只是……一切不会再像从前了!」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说了实话。 这句实话,就像压在心口的大石,倾吐之后,土崩瓦解,汇成泥流沙河,涌向无边无际的未来。虽然有些疼痛,但不得不如此,否则大石永远压在原处,绿草不得滋生,平原永远荒芜。 第十八章 他庆幸,自己犹有勇气,面对真实。 听说苏品墨带着乔雨珂去了京中的宅院。 那宅院是特意为乔雨珂建的,如今两人举案齐眉,此刻定是一番甜蜜吧?周冬痕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乔雨珂的挑战,虽然她觉得自己未必会输,可输赢倒不在于两个女人的争斗,而在于苏品墨的心。 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臝了又有何用?死皮赖脸留下来,夹在一对恩爱夫妻之间,岂不尴尬吗? 她能感觉到,他待她已经有了一丝感情,只是,她不确定,这样的感情比起他待乔雨珂来,到底有多少。若如萤火比日月,不比,也罢…… 站在窗边,她越发感到更深露重,寒气沾衣袭人。 「还没睡吗?」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冬痕猛地回头,脸上泛起刹那惊喜。 「见到我有这么吃惊吗?」苏品墨缓缓走向她,笑道。 「妾身只是以为……爷今晚不回来了。」她低声答,以掩饰自己过于欣悦的反应。 「你这丫头,总是想太多。」他拢了拢她身上的披肩,眼神中带着无限爱怜,「我只是带雨珂去看宅子,又没说从此以后要住在那里。」 「不住?」周冬痕怔怔地望着他,「偌大的宅院一直搁在那儿,岂不可惜?」 「雨珂若喜欢,大可自己去住,」苏品墨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仿佛就在她耳边絮语,「我宁愿留下来陪你。」 他说什么?宁愿……陪她? 她不确定,这是否是午夜梦回产生的幻觉?又或者,眼前这个男子根本不是苏品墨,而是夜魅幻化出来戏弄她的虚像。 他会抛却一生挚爱,前来陪伴她?他们,从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爷又在说笑了。」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有些哽咽。 「你不信吗?」苏品墨敛了眉,「不错,若是几个月之前,我也不会信的。可我现在就是希望能与你多亲近一些,奇怪吧?」 当然奇怪,她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乔雨珂? 回想他们相处的这些时日,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彼此的一颦一笑就是落入了对方的眼中,情愫悄悄蔓延,等到察觉之时,已经缠树成藤,斩也斩不断了。 「对了,有件东西要还给你。」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坠子,摊开她的掌心,放在其间。 「这是……」周冬痕这才想起,那日在码头临别之时,他强夺走的羊脂玉坠。 他说,她回来以后,方才还她。可她回来了这么久,他仿佛忘记了,而她,也不好意思索回,才会一直拖到现在。 凝望羊脂玉坠,她忽然咦了一声。她记得,从前那只通体雪白,并无异色,而这只的坠心上竟有脂胭一抹的红色,也不知是哪里滋生出来的。 「发现了?」苏品墨忽笑,「这不是你从前那只呢。」 「怎么,爷把我的弄丢了,所以换了一个来赔我?」她倒也不大介意。 「丢是没丢,只是不想还给你了。」他忽然从领中拉出了一条红绳,上面系着的,竟是与她掌心中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坠子。 周冬痕呆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 他是要跟她交换吗?因为舍不得还给她原来的贴身之物,特意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赠她,从此以后,玉坠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有了成对的伴侣。 坠如此,人亦如此。 「今后我会把这个坠子一直戴着,」苏品墨像在宣示般慎重,「你也会一直戴着的,对吗?」 「奴婢……」周冬痕咬了咬唇,「奴婢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她一向自称妾身,此刻却忽然改了口,唤回奴婢,她也不知,这是怎样的微妙心理转变。 事到临头,她忽然感到害怕吗?得到,是一种惊喜,却也让她忐忑不安。 「纤樱,」苏品墨忽然握住她的手,像在握着一条在水里游滑不定的鱼,「我知道,我已经有了雨珂,不该再奢望得到你……」 奢望?他竟用了如此郑重的词,原来在他心中,她的存在如此重要。 「我也不能休离了雨珂,就算不是妻子,她也像我的妹妹,若她愿意,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他坦言道,「可我割舍不下你,不想让你走……纤樱,你懂吗?」 她懂,仿佛他所有难以启齿的话,她都懂得。 她该感谢这个世道可以纳妾,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他身边吗?可是,世间之人,谁不希望能得到一心一意的爱侣呢?谁又希望只当一个侍妾? 「或许,将来雨珂爱上了别的男子,我尽了责任,大可送她离去,」他看出她的犹疑,蹙眉道,「只是当下……需要时间。」 是啊,那或许是最圆满的结局,乔雨珂自行平静地离开,两下相安无事,但这可能吗? 别说将来,就算当下,也难过这道坎吧? 可她愿意与他一试,听他言词如此恳切,看着他眉眼之中如此动容,她怎能拒绝? 在这世上,从未有哪个男子对她如此不舍,何况,她更对他不舍…… 那就放手一搏吧,既然上苍安排两人当下如此靠近,就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 「品墨……」她微笑,轻轻唤他的名字,「我愿意。」 她忆起了跟乔雨珂的约定,或许,那是个机会,可以圆满解决这复杂的纠缠。 若说从前,她只是尝试,可是这一刻,她决定奋力一试。 「纤樱……」苏品墨亦低声唤她,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他的心比她跳得更凶猛。若说这不是相爱,她再也找不出别的解释…… 为了这一刻,她愿倾尽所有,就算万劫不复,在所不惜。 「嬷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冬痕不解地问道。 自入京后,顺嬷嬷便跟着苏夫人住在肃太妃宫里,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大早派了太监悄悄将她接进宫门,还满着苏品墨。 「姨少奶奶,」顺嬷嬷低声耳语,「昨儿个夜里,出了件怪事……老身实在找不到人商量,想告诉爷嘛,又怕他太过担心。想来想去,还是先得与姨少奶奶您商量为上。」 曾几何时,她在苏府有如此威望了吗?就连顺嬷嬷都头一个想到她。 周冬痕心中道不尽的感动,仿佛,有了一种生根安家的感觉。 「到底怎么了?」她凝眸正色道。 「从前每月月圆那几日,咱们小姐的鬼魂不是都会回来?」顺嬷嬷全身发抖,「原以为咱们入了京,小姐不会再来了……谁知道昨晚又看到她了……」 「在太妃宫里吗?」周冬痕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事儿老身只得暂时瞒下来,太妃那儿也不敢禀报,只等姨少奶奶您去看个仔细再说。」 顺嬷嬷一路引着她,来到苏夫人暂居的寝宫。苏夫人的病况还是那般糟糕,坐在床榻上,独自哼哼唱唱的,像个孩童。 「今夜我留下来吧,看个动静。」周冬痕对顺嬷嬷道,「你差个人回丞相府替我告诉少爷一声,说我在宫里陪伴老夫人,明日才回去。」 顺嬷嬷颔首,这才像是吃下了定心丸。 这一整日,周冬痕便在宫里坐着,直到日落西山,更深露重。 所有人都慢慢睡去,四周静悄悄的,她忽然听到屋外有沙沙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一般人是听不见的,须有些许内力才行,周冬痕感到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她认识的人。 她立刻推门而出,皎月之下,唯见树影在摇晃,却不见人影,然而,她知道那人就在附近,咫尺之遥。 「出来吧————」她朗声道。 过了片刻,一抹淡影出现在她的身后,轻软的声音低唤道:「师姊,好久不见了。」 「踏莎?」周冬痕回阵,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久违的同门师妹踏莎。 她诧异,对方却在微笑。 「你怎么在这儿?」半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吃惊地问道。 「听师父说,师姊跟苏府的人在一块儿,」踏莎笑道,「那日在沁州,我本想跟师姊打声招呼的,无奈不太方便。」 「你是说……」周冬痕顿时恍悟,「一直假扮苏品烟鬼魂的,就是你?」 「没错。」踏莎毫不犹豫地回道。 「为什么?」她如跌入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然。 第十九章 「师父叫我这么做的,」踏莎回道,「他说与苏夫人曾是故交,苏夫人丧女之后神志失常,要我假扮苏小姐安慰她老人家。」 「那首‘羊角花儿」也是师父教你唱的?」她越听越惊。 「没错。」踏莎用力点头,「师父说,这首歌谣是苏夫人最喜欢的,听了或许能唤起一些回忆。」 周冬痕脑中闪过一个朦胧想法,却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在做些什么?」她问。 「师父最近越来越古怪了,」踏莎偏头想着,「居然开始研究种什么绿牡丹。别说这个时节种牡丹早已不合时宜,绿色的牡丹,我更闻所未闻。」 绿牡丹?那不是……苏夫人最向往的吗? 电光石火间,周冬痕把本来完全不可能有瓜葛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就像拼图找到最后一角,她终于明白了。 当初她说要来苏府的时候,师父为何那般热衷地四处替她打听,为何能弄到一些外人无法探知的消息……一向如闲云般清冷的师父,过着世外独居的生活,何曾理会过这些? 「以后你就别再这么做了,师父那边我自会向他解释。」周冬痕不理会师妹困惑的表情,也不给她发问机会,立刻催促道:「快走吧,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踏莎虽满心不解,却也明白不宜久留,只得先听话离去,待日后再细问。 周冬痕看见乔雨珂笑意盈盈地向自己走来,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上写满必胜的信念,轻蔑的眼神淡淡投向她,就像在看一个手下败将。 「咱俩说好的,谁输了,就履行当初的诺言,不得反悔。」乔雨珂朗声道。 「等等,」她忽然要求,「少奶奶,可否将赌约再说一遍给我听?」 「假如你输了,即刻从品墨眼前消失,此生不复相见,」乔雨珂满腹狐疑,不知她要搞什么鬼,「要是你赢了,我就接纳你为小妾,此生亦不与你争风吃醋。」 「这样不太公平啊,」她轻轻笑道,「应该是,我若赢了,少奶奶你也即刻消失,此生不复与品墨相见才对。」 「你……」乔雨珂杏眼圆瞪,「大胆!」 「少奶奶怕输?」周冬痕故意挑畔道,「那好,赌局可以作罢,我倒是无所谓的。」 「我会怕输?我会输给你这个贱婢?」乔雨珂果然不服气,「好,如你所说,谁输了,就滚得远远的,此生不得再纠缠品墨!」 「一言为定。」她颔首回答。 她想过了,若是这辈子三人都陷入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之中,不如就趁此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的好。 乔雨珂家世好、人长得好,不愁找不到意中人,若守在苏家,做一个与小妾争风吃醋的怨妇,又有何幸福可言? 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吧…… 今天是苏夫人的生日,周冬痕和乔雨珂身为儿媳,自然要到场。 肃太妃在暖阁设宴,苏品墨早已到场,与顺嬷嬷一道陪伴在苏夫人身侧。苏夫人正捧着一个柚子在玩耍,对四周情景浑然不觉。 「给太妃请安——」乔雨珂率先道,「臣媳来晚了,太妃恕罪。」 周冬痕也接着恭敬行礼,毫不争抢。 「你们俩最近倒是挺和睦的嘛,」肃太妃看着两人,笑咪咪地道,「竟是一块儿来的?」 「臣媳方才与纤樱妹妹打赌来着。」乔雨珂勾笑回覆,「一边说话一边走,所以来得迟了。」 「哦,什么赌约啊?」肃太妃饶有兴趣,「说来让哀家听听。」 「咱们一家子入京这些时日,沁州家中无人照料,宅子都快荒了,我与纤樱妹妹打赌,谁若输了,就先行离京,打道回府,休想在此多作逍遥。」乔雨珂一边说着,一边凌厉地看了周冬痕一眼,谁都听得出她语意不善。 苏品墨亦瞧着周冬痕,眼中有一丝诧异,想着因为她从未对他提过赌约之事,他着实担心。 周冬痕暗自向他摇头,莞尔一笑,意在宽慰他。 他这才轻吁一口气,稍稍镇定。 「那如何定输赢呢?」肃太妃又问。 「很简单,谁送给婆母的礼物最让她欢喜,谁就算赢。」乔雨珂满脸自信。 「嗯,这个赌约倒是不错,很见孝心。」肃太妃颔首,「那就快把礼物拿出来吧,让哀家也开开眼。」 「回太妃的话,臣媳送给婆母的礼物,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乔雨珂洋洋得意地道。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无不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公公,请传她上来吧!」乔雨珂抿唇,卖了个关子,只对身旁的太监道。太监匆匆而去,没过一会儿,在众人不解的神情下,带上来一名女子。 众人看着那女子,先是愣怔地不解其意,待女子容貌渐近渐显,大伙儿皆是一片惊讶之色。 「小姐!」顺嬷嬷失声叫道。 没错,那女子像极了逝去的苏品烟,就连苏品墨看了,也好一阵的失神。 「这……这不是品烟吗?」肃太妃瞪大双眸,旋即起身。 「太妃安坐,」乔雨珂连忙道,「这不是品烟,只是臣媳在江丞相府中看到的一名侍女,只觉容貌有几分相似,待一打扮,就更像了。」 原来如此……周冬痕只觉得三魂七魄方才已掉了一半,当年倒在她马蹄之下的人……模样真像极了这名姑娘。 她在丞相府待了这许久,倒没发现有如此相像的面孔,说来还是不如乔雨珂对苏家熟悉,————点,女月艮口月艮。 「婆母既然思念品烟,能让她见着品烟,应该是她最好的生辰礼物。」乔雨珂胜券在握地道。 「这份礼物好、这份礼物好!」肃太妃连连点头,「表妹,你可见着了,品烟来了,表妹!」 肃太妃连唤数声,苏夫人才抬起头来,然而,她见着这张酷似爱女的面容却没多大反应,目光呆呆地在空中停留片刻,又低了下去,再度专注于手中的柚子。 「表妹,你快看啊。」肃太妃催促道。 倒也怪了,越是催促,苏夫人越没有反应。或许这侍女只是貌似苏品烟,少了神韵,对苏夫人而言,倒不如蒙面唱着「羊角花儿」的踏莎让她有亲切感。 「纤樱,你又准备了什么礼物呢?」肃太妃好一阵扫兴,转身道。 不只肃太妃,在座诸位多少都有些扫兴,乔雨珂方才还笑意盈盈,此刻花容已经微敛,眼中满是困惑。 对于一个失智的人来说,何事会让她高兴,的确教人困惑。 苏品墨再度看向周冬痕,他虽然也希望母亲早点儿康复,但方才乔雨珂未达目的,倒也让他暂时安了心。 「妾身没准备什么特别的,」周冬痕道,「只想送一盆牡丹贺寿。」 「牡丹?」肃太妃诧异,「此时已是隆冬,哪里来的牡丹呢?」 「这牡丹是从江南运来的,」她恭敬回道,「是我师父亲手培植的。师父家住饶山溪地,那儿四季如春,牡丹在运输途中以棉罩笼住,施以温泉之水,才不至于被冻坏,反而越发鲜活了。」 「原来如此,」肃太妃听得入迷,方才的失望一扫而空,「那快快抬上来,让哀家开开眼。」 周冬痕比了个手势,宫女立即捧着花盆上来,直端到苏夫人的面前。 「哎呀,竟是绿色的!」肃太妃惊奇叫道,「哀家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绿色的牡丹呢!」 四下皆是惊叹的目光,乔雨珂眼里似要射出毒火来,嫉妒至极。 苏品墨上前,微微笑道:「是啊,晚辈也没见过,这倒是件希罕物。」 他轻轻用指尖碰了周冬痕一下,像在给她奖励,神情难掩骄傲。 周冬痕侧阵,与他四目稍稍相触,一切尽在不言中。 「牡丹——牡丹——」苏夫人不知何时抛下柚子,直扑到花盆边,反应激动,脚步微颤,眼神居然清明了不少。 「枝上绿牡丹,风拂杨柳堤。人间正春意,你我却别离。」周冬痕突然轻吟。 「你怎么……」苏夫人猛地看向她,「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婆母也听过这首诗?」她故作惊讶地道,「这是我师父常叨念的。」 「你师父……你师父是谁?」苏夫人追问。 「我师父姓曲,」周冬痕回道,「婆母,您认识姓曲的吗?」 第二十章 「曲……曲郎?」苏夫人颤声道,「真是他吗?他……亲手种了这绿牡丹,让你带给我吗?」 「娘!」一旁的苏品墨再也忍不住,几乎要落下泪来,「您总算说话了……已经好久,您没说过一整句话了……」 的确,苏夫人一直痴痴傻傻的,似这等条理清楚的话语,何曾说过?而且,还说了不只一句。 「品墨,」苏夫人回头看着儿子,又看看这辉煌的宫阙,如大梦初醒,「我怎么了?这是在哪里?是……宫里吗?」 她居然能认出是宫里,实在可谓神迹。原来,一盆牡丹,药力如此之大,或者说,不是花儿的缘故,而是那个种花的人。 周冬痕猜的没错,苏夫人与师父之间,定有一段缘分。苏品烟是不可能再复生了,但是师父还在,这世上,终有一人可以宽慰苏夫人闭塞的心。 这一局,她赌赢了。 周冬痕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这几天,因为心中欢喜,眼睛里有了神采,整张脸有如生了一层明亮的月华,就算五官本来不算太美,也显着楚楚动人。 「少奶奶,」丫鬟小萍一边替她梳妆,一边笑道,「昨儿个我听少爷身边的小厮说,少爷打算年后就带少奶奶回沁州,大摆三天盛宴,让少奶奶正式入门呢。」 如今,下人们都听到风声,改口叫她少奶奶,去掉了那个「姨」字,仿佛她已扶了正。 自从那日周冬痕胜出之后,乔雨珂倒是信守承诺,据说已经写信给父亲,主动提出要跟苏品墨仳离。只等收回了婚帖、切割了财产,她便是苏府名正言顺的新女主人了。 这一切,就像一个美妙的梦,在期盼中姗姗来迟,却终究化为现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说真的,走到这一步,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就像骑在马上,任由马蹄飞奔,手里却没有缰绳,走到哪里、停在哪里,完全不由她自主。 她亦知道,自己与苏品墨最大的鸿沟在于那个迟早要面对的秘密,她实在不知如何对他启齿……也不知,他明了真相之后,会是何种反应。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或许这个秘密可以一世隐瞒下去,就让他俩被梦幻的甜美包裹,永远不要醒来。 然而,上天会格外开恩吗?有因必有果、有怨必有报,她不相信自己会永远这么好运。 「少奶奶今天打算到哪儿逛去?不用奴婢跟着吗?」小萍好奇道。 对于京城,她熟得不能再熟,平日若没和二姊一起,便会出外晃晃。 「不必了,爷要是回来问起,就说我到首饰铺子里逛逛,晚膳前一定回来。」周冬痕笑着回答。 其实,她是约了乔雨珂,不,应该说,是乔雨珂约了她。 乔雨珂说不日就要提早返回沁州了,临行前要见她一面,其实她早就料到了。 谁也没奢望她会这样老老实实退出他们的世界,凭她的性子,就算要走了,也还会折腾出一番风雨吧? 只是,不知会搞什么鬼。 周冬痕叫小厮备了车,独自出了门,来到约好的地方。 这座茶楼,十分清雅,也没多少客人。乔雨珂早已订好了包厢,周冬痕比她早到一步,打了帘子便进去坐下。 这包厢仔细一看,竟与隔壁那间是相邻的,中间只隔着一座屏风。周冬痕有些诧异,倒不知乔雨珂为何要挑这样的一个地方。若有什么话要对她讲,这样岂是不太方便? 但很快的,她便明白了。 乔雨珂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苏品墨。他俩一来便在隔壁坐下,很显然的,苏品墨并不知有她的存在。 呵,原来如此,是故意激她吃醋吗?临别在即,苏品墨念在儿时的分上,再怎么也会表现出对乔雨珂的不舍,想来乔雨珂就是希望这份不舍能落在她眼里,让她不痛快吧? 周冬痕不由得笑了,了解了乔雨珂的意图,她倒不在意了,只镇定饮着茶,索性听听他俩在隔壁说些什么。 「时候还早,」乔雨珂说道,「品墨哥哥,你也不必着急,能赶上回去用晚膳的。」 「我何曾着急?」苏品墨微笑,「雨珂妹妹,既然有话,就尽管讲。你我这一别,或许今后不能常见了……」 两人为夫妻时,何曾如此客气过?现下倒是哥哥妹妹地叫唤着,称呼亲切了不少,可语气也疏远了不少。 「我愿赌服输,绝不食言。你母亲她老人家最近神志清明了不少,的确也教人欣慰。」 「多谢关怀,其实这些年来,你对我母亲一直十分照顾,收集了好些名贵药材供她医治,我早该谢你的。」 「你也待我一向甚好啊,」乔雨珂娇笑道,「记得小时候,一块儿偷跑出去踏春,我嚷着要街边的美人风筝,你身上没钱,就拿了家传玉佩去换……这件事,我一直记得。」 原来,他们有如此可贵的回忆,听来实在教人羡慕。上天不是没有赐给他俩缘分,只是,缘在眼前,不曾珍惜罢了。 想来,只剩叹息。 「品墨哥哥,临别在即,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为好。」她忽然提道。 「你说。」苏品墨有些疑惑地挑眉。 「纤樱姑娘的师父姓曲,住在饶山溪地,是吧?」乔雨珂仿佛再次确认道。 怎么忽然提起她师父来了?周冬痕身子一绷。 「没错,怎么了?」他凝眸正色。 「听说,这位曲先生与你母亲年轻时,有过一段情缘,后来游迹江湖,颇通些医术,人称‘云颠圣手’。他有两名女弟子,一位是异域女子,名唤踏莎,另一位……」她顿了一顿,「总之,没有唤作纤樱的姑娘。」 「纤樱未必是她的本名。」苏品墨淡笑。 「她如今是你的妻子,你却不知她本名,品墨哥哥,你不觉得此事诡异吗?」乔雨珂挑眉煽动。 「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他警觉道。 「品墨哥哥,只怕我说出来,你会承受不住。」她故意卖着关子。 「你说吧。」他虽然神色依旧镇定,但身形已不似方才那般惬意。 「曲先生的另一位女弟子,是前任周丞相家的三小姐,名唤周冬痕——」乔雨珂终于揭周冬痕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万万没想到,乔雨珂竟在这个时候挖出了所有,致命的一击永远在出其不意的时刻。 她感到四周空气霎时凝结冰冷,有什么如刀锋一般划过她的心尖,仿佛听见了湖上冰裂的声音。 隔着屏风,她能隐约看到苏品墨,此刻的他是一道朦胧的淡影,就像每次美梦将醒时,她看到他的模样…… 「周冬痕?」苏品墨的声音明显哑了。 「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乔雨珂再道,「记得你告诉过我,当年撞倒品烟的,就是前相府的三小姐————周、冬、痕。」 他沉默不语,仿佛一世都失了声,待到再开口时,语气掩不住轻颤着。 「没错,当年是相府的三小姐撞倒了品烟,不过,错并不在她,那匹御马不知被谁做了手脚,导致受惊失常,这件事,我一直在暗中调查……」 「你这是存心包庇她吗?」她不由得急道,「不要因为她现在是你的爱妾,你就可以忘了品烟的死!」 「我没忘!」苏品墨沉声道,「只是当年之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一个小姑娘头上!」 「你倒明理,」乔雨珂冷笑,「可惜,无论背后是何原因,品烟终究是死在她的马蹄下!」 他虽然没有被说服,但也反驳不了。 接着他起身,缓缓道:「雨珂,苏府的事就由我们苏家的人去解决,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想不到,你竟爱她至此……」她表情受伤地摇头,「我本以为,凭着这短短几个月的交往,你还不至于如此。」 周冬痕本希望苏品墨说些什么的,然而,衣衫窸窣间,只见他转身离去的模糊身影。她倒希望他能留下只字片语,让她知道他此刻的心境,让她知道……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他。 但他又变成了那个满腔心绪复杂的男子,让她再度感到难以捉摸。 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很久,才走了出来,看到乔雨珂一脸颓然。的确,用了万般心思,抖落了这天大的秘密,竟换来对方不置一词,的确令人失望。 第二十一章 乔雨珂与她四目相对,两人此刻的神情如此相似,像是一个失意的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想不到吧,」乔雨珂冷笑,「我居然能打听出你的身世。」 「其实,我早已隐隐料到了,」周冬痕镇定道,「那时道出师父的名讳,就有暴露身世的危险。」 「可你还是为了苏夫人如此做了,」乔雨珂忽然叹一口气,「看来,你是真心喜欢品墨的。」 真心又如何?事到如今,她宁可自己只是为了赎罪,不动任何心…… 「或许我有些损人不利已,」乔雨珂的冷笑渐变为涩笑,「不错,我是在挑拨离间,可我也真心劝你一句,你和品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趁早离开他吧。」 「何以见得没有好结果呢?」周冬痕轻声问道,「几个月前,我和他不过是陌生人,如今却有了如此感情。说不定,他会原谅我呢?」 「你说的没错,感情可以如花栽培,越繁越茂,」乔雨珂颔首,「不过,你与他可以,他与别人,亦可以。」 周冬痕一怔,身形顿时僵住。 「或许再过几个月,他又与另一女子生出另一段情感,也未必可知。你与他再走下去,背负着恩怨,如此痛苦,又何必?换个让他轻松一点儿的女子,与他共度余生,对大家岂不都好?」乔雨珂表情略显凄凉。 不得不说,这番话着实有些道理,不管是乔雨珂出于离间也罢,嫉妒也好,有一点她说对了,换个女子,同样也能栽培情感。 人都自视过高,以为对方一旦与自己相遇,就再不会看第二人一眼,其实,没有谁比谁特别。 世间有万般情状能让人动心,或许因为貌美,或许因为心慈,或许因为一段共同的经历。 从前,苏品墨爱着乔雨珂,现在,苏品墨爱着她,将来,指不定也会爱上另一个人。 就连她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一世不会变心。 所以,放他去过更轻松的生活,找一个更轻松的人,岂不更好? 「我愿赌服输,」乔雨珂又道,「此生离开苏家,不复纠缠。这些年我也欠品墨诸多,我是真心希望他过得好一些,不要跳出了一个坑,又陷入一个阱。」 原来,她竟存有如此善意,在离开之前,还能为苏品墨着想,而自己呢,一心想着霸占,甚至打算用谎言掩盖真相,她觉得自己比她更为自私。 这一世,她真能快乐? 周冬痕垂眸,睫上不知何时凝聚了好大一颗泪珠,灰色的、迷离的,像冬天的雨。 苏品墨站在梅树前,一袭白裘,如梅花孤洁。 刚刚下了些雪珠,梅花的香气在一片冰寒之中仿佛越加浓馨了,皎月之下,红梅白雪,格外妖娆。 周冬痕缓缓走过去,鞋底踩着冰粒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听来有些寂寞。 「你回来了?」苏品墨转过身来,微笑道,「到哪里去逛了,害我好等。」 他竟然……没有质问她?! 为什么?因为舍不得毁掉表面的宁静美好,还是他真的能原谅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他这微笑的模样,竟比打她骂她,还让她难受…… 「夜里风雪应该会更大,」见她不说话,他又迳自续道,「待到明儿个早晨,梅花上定是霜白一片,咱们趁早扫些下来,泡茶喝。」 「听说品烟小姐在世时,最喜欢收集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是吗?」她凝阵道。 苏品墨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却依旧笑道:「不错,你听谁说的?」 「品烟小姐好风雅,就像我的两位姊姊一样……」她咬了咬唇,「打小,父母就格外宠爱两位姊姊,她们都是大家闺秀,不像我,是个爱乱跑的疯丫头。」 「各人有各人的性子,」他宽慰道,「或许,令尊令堂就是喜欢你这性子,所以由着你。」 「虽然我是个爱往外跑的孩子,但寄居在师父那儿,一年只能回家一次,心里总觉得委屈、觉得爹娘都不在乎我,」她续道,「所以,每一次回家,我都会使些小性子……」 她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向人提及她当年的感受,一向大喇喇的她,看起来好像从不在乎与家人离散的孤独,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介意的。 苏品墨一怔,她突然提及过往,让他顿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一次,正逢二姊过生日,父亲送给她一匹骏马,据说还是宫里赏赐的。我十分嫉妒,当即提出要骑……」她忆起往事,历历在目,「可我万万没想到,马儿像是忽然发了狂似的,直往京郊奔去,我拼命拉缰绳,却怎么也拉不住……」 「别说了……」苏品墨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当即打断道,「别说了!」 「当时道上有一名女子像是刚刚进京,正在路边歇息,」她却无法停止,泪水更在眼眶中积聚,「马儿就这样撞向她,那鲜血四溅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 「不要再说了!」苏品墨紧紧握住她的腕,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开口。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她全盘托出,揭掉了最后一层掩饰,她与他之间所有的宁静美好,这一my不复存在。 迟早要面对的,又何必一拖再拖?靠着谎言维系的爱情,脆弱如泡沫,轻轻一戳,就会支离破碎吧? 「品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她望着眼前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俊颜,「我也不想再假装自己不是谁。」 他深深喘息着,全身紧绷得像满弦的弓,最终,耗尽心力一般,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纤樱,你这又是何必呢?」他低哑地道,「我们一直这样,不是很好吗?当年你还是个小姑娘,马儿又被做了手脚,本不怪你……」 「我想停下来的,可是马儿不听话,一直往前跑,」周冬痕泪眼婆娑,「品烟小姐原是可以活的,全因为没有及时救治……再怎么样,我都脱不了关系。」 或许,这才是她多年以来最最纠结于心的罪孽。 出了事,可以怪马、可以怪动手脚的人,但她当时的确胆怯地想逃,若她及时回去,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品墨,这是我们谁也跨不过去的坎,」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们谁也不会真正忘记这件事,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虚无的谎言里。」 她本来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这样的未来,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人活在谎言里,如同活在虚无之中,一层层迷离的包裹,像无边无际的迷雾,掩盖了可贵的真实。 她若如此,便不再是周冬痕,而他,也不再是苏品墨了。 「你能原谅我吗?」她忽然问道。 他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是在犹豫吧?这意味着,他其实没有真正原谅,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原谅。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答案了。 再多的不舍,也得舍,否则,耗尽了爱意之后,只会剩下后悔与憎恶。 「品墨,我想回师父那儿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听见自己这么说,下一瞬立刻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神情,梅花的香气或许会成为今夜唯一的记忆,她宁愿保留这一份美好,也害怕再看他复杂纠结的面庞。 她来到苏家,一是为了治苏夫人的病,二是为了他的快乐。如今苏夫人的情况日渐好转,而他的快乐显然也与她无关了。 所以,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周冬痕来到河畔,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河水映着夕阳,橘红辉煌。 她是冬天生的,所以取名冬痕。 她想,她永远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在梅花树下,与一个人的诀别。居然……已经三年了。 那人在她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却还如此深刻,仿佛两人从不曾分离过、昨日还曾见过。 然而,她有时候又有些迷惑,就像往事从未发生,只是她作过的一场梦而已。这三年来,她游迹江湖,见识了许多事、认识了许多人,但有个地方,她每次都必定会绕道避开,那就是沁州。有一家人,她也会刻意不去打听,那便是苏家。 有时候,她假装失忆了一般,不让自己记起那个叫做苏品墨的男子。 如此,她会开心一点。虽然,这种开心空空荡荡的。 第二十二章 「船家!船家!」眼前船来船往,却没有一艘停下,周冬痕只好扯嗓唤道。平时,无论她想去哪里,要车就能遇到车、要船就能遇上船,就算下雨,她也能即刻看见一个卖伞的,这三年来,着实幸运无比,仿佛有人给她安排好了似的。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太如意。 终于,有一艘船停在她面前,不过,却是一艘画舫。 舫上垂着帘子,似乎早已有人乘坐,而帘中琴音轻泄,看来是个风雅之人。 「姑娘,你要去哪儿?」船家主动问道。 「我就想过河去。」周冬痕答,「船家,有空吗?你这……是有客人了吧?」 「我这客人也是过河去的,或许能捎你一程。不过,你得等等。」 「怎么?」她一脸不解,「那位客人要等谁吗?」 「姑娘,你没发现,这码头上人很多吗?」船家却道。 「是啊,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就像等着看赛龙舟似的,码头上挤满了人,但这深秋的河畔,如此风冷,真不知他们在等着什么。 「姑娘,你听说过幻日吗?」船家忽问。 「幻日?」周冬痕一怔。 她不只听说,还亲眼见过。 那一年,就在沁州的码头上,她见过傍晚最美丽的幻日。她还记得,有人当时许了愿——白首不相离。 她从不认为那个愿是为她而许的,现在看来,不做那样的奢望是对的。 「怎么,这里有幻日吗?」周冬痕涩笑道。 「最近几日都有,」船家回应她,「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在这儿候着,希望今天也有。」 「哪里能这么巧呢。」她不太相信。 「等一等,或许就能看见奇迹了,」忽然,舱内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就像有时候稍微驻足,就能等到你想念的人。」 周冬痕心尖忽然一颤。这声音……这声音活脱脱就像…… 不,一定是她的幻觉。呵,天有幻日,她亦有幻觉了吗? 「姑娘,外面风冷,不介意进来与在下一道坐坐吧?」舱内的男子又道,「待会儿看见幻日,好好许个愿——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着幻日许愿很灵验的。」 真是他吗?声音像,关于幻日的记忆,也是这般像…… 「公子曾许过愿吗?」周冬痕淡笑道。 「许过一次。」 「实现了吗?」她问。 「我曾希望遇到心仪的女子,一世与她厮守。」对方道,「遇是遇见了,可是能否一生厮守,我以为除了天助,还得人为。」 周冬痕脸色煞白。假如到了这一刻,她还听不出对方是谁,她也太傻了。 这世上,绝无可能有这样巧合之事。 「有时候,人为再多,也抵不了上天注定的冤孽。」她颤声道,「假如真是孽缘,公子也不必勉强。」 「我以为,只要人为,孽缘也能化为良缘。若双方放手,纵是良缘,最终也会变为无缘。」帘内人道,「我与从前的妻子便是如此,她不施力,我亦不尽力,纵使青梅竹马,也是枉然。」 「有时候,施力尽力,也分难易。」周冬痕已经很久不曾流泪了,可是现下听到这番话,泪水早已不听使唤地凝聚。「就算要施力,也得找一个让自己轻松一点的人,如此,白头偕老可不必太过费力。」 「可我找来找去,还是觉得她最好。」对方又道,声线似乎有些飞扬,「所以啊,我宁可多费一些力。」 他说什么?她……最好? 「公子何出此言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 「这三年来,我一直暗中瞧着她,看她游迹江湖,策马高歌,」对方道,「我越是这样瞧她,越觉得她最好。」 他……一直在跟踪她吗? 怪不得……每次她要船有船、要车有车,原来,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听说,她当年也是这样瞧着我的,为了打探关于我的消息,她暗中瞧过我好一阵子,所以,她才会喜欢上我。将心比心,此刻的她,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 她不晓得他是怎么打听到那段过去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的没错,人的爱慕之情往往在观赏中滋长、偷窥中暗生,不远不近的距离能让丑的模糊,美的更美。 难怪,她和他都会觉得,彼此最好。 「纤樱,既然你我都觉得彼此最好,不如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如何?」帘内人道,「你进舱来,咱们一同观看幻日,再一同许个愿——白首不相离。」 这个诱惑,她实在难以拒绝。 当初那般决绝地离开他,是逞了一时之气,再来一次,她未必有那样的决心。此刻,就更没有了。 三年的思念之苦、如今邂逅的惊喜,容不得她再躲避,心中的意志仿佛被摧毁了一般,轰然倒塌。 「纤樱,纤樱——」他不断唤她,「过了这许久,你也终该明白,我留你,并非一时情惑了吧?」 的确,三年了,该冷却的早已冷却、该想的都已想透,他还能来找她、劝她,说明他是真想挽回。 「品墨,你原谅我了吗?」她轻拭一颗泪珠,哽咽地问。 「我说过,凡事除了天助,还得人力。要想得到原谅,你这样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苏品墨轻笑,「你得多多尽力,臝得我的原谅才是。」 况且江映城已查出当年之事确实有人设计陷害,她离开的这些年,他已解开了心结,现在就等她摒除她的心魔了。 呵,不论这话是诱哄,还是玩笑,她该说,这话道理不错。 她在苏府,不过轻轻巧巧做了几件事,就想赎清自己的罪?天底下也没那么容易的事。 要想得到真正的原谅,须得倾尽一世的努力。 「我不逼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我不介意再等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此时,我仍在这儿等你。」 她不语,步伐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 听说,昨天幻日没有出现。所以,今天傍晚,码头上又会聚满了人吧? 周冬痕下意识迈着步子,朝昨天约定的地点走去。 无论如何,她要去见他一面。答应或者不答应,总得给他留句话。 码头上似乎比昨天更加热闹,不过,却有一种不安的骚动,她看到好些人面色苍白地往回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 她连忙又走近了些,便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听说了吗?昨天停在码头的一艘画舫翻了!」 「好端端的,怎么翻了?」 「听说是夜间遇到巨浪。」 「河水向来很平稳,怎会起浪?」 「又有人说,是遇到了湖匪打劫……」 周冬痕越听越惊,焦急地加紧步子,朝堤岸处奔去。 的确有一艘画舫碎裂成浮木,漂浮在河中央。但她看不真切,这是否就是苏品墨昨儿乘坐的那一艘。 他应该无恙吧?就算遇到了湖匪,凭他的功夫,也不会太过吃亏。 可他太富有,出手又阔绰,她实在担心他会徒招横祸。宁可遇到巨浪,倒还好些。 周冬痕就这样呆呆看着河水,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刻,仿佛三年来所有的执拗都变为可笑的把戏。 在生与死面前,一切变得如此渺小,什么爱不爱、赎罪不赎罪、原谅不原谅,能否天长地久,都不重要……唯有活着,才是永恒。 人为什么要给自己闹别扭,快快乐乐的相处,珍惜眼前的缘分,不是最好吗? 她后悔……假如,这真是他的画舫,她这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哭什么啊?该不会以为我已经喂了大鱼吧?」一个声音突然道。 她哭了吗?的确,在不经意中,早已泪水涟涟。 猛然回眸,看着说话的男子,思念三年的面容近在眼前,越发俊朗,与她梦中见到的无异。 「品墨……」她哑声唤他,若非岸边众目睽睽,她一定会扑进他的怀里。 「看来你是真舍不得我,」苏品墨浅笑,伸手轻抚她的花颜,「昨天的问题,我是不必再问第二遍了。」 没错,不必再问了,答案昭然若揭。 她有些后悔,蹉跎了这三年。 这三年,用来与他踏雪迎春、品秋赏夏,岂不更好?何必一个人飘泊天涯,如此孤苦…… 呵,她可真是傻瓜。 河面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脸颊,但这一刻,没有谁会觉得冷。她仿佛已经看到幻日自水色中升起,映耀彼此,霁潋天光。 尾声 【尾声】 苏府新建在荷塘之上的水阁里,有一个偌大的花厅,其中摆着一套从京城千里迢迢运来的编钟,凡看过之人,无不谓之壮观。 周冬痕常常在闲睱的午后,敲打编钟玩耍,一边听着叮叮咚咚的乐声,一边观赏浮荷美景,嗅见清香,着实人生一大享受。 苏品墨日理万机,一天之中大半时间不在府里,生意的事情,她也帮不上他的忙,但无论他再忙,每日回到府里,头一件事便是来到水阁处,听她演奏一曲。 而后,他们会对饮一杯清茶,各自讲述着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事、碰到了什么人,虽然话题平淡无聊,但两人却聊得十分开心,仿佛有什么奇遇似的。 周冬痕想,所谓夫妻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吧? 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听便知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回来了,她起身而笑,眸中映入苏品墨的身影。 他今天穿着一身隆重的衣裳,像是去喝喜酒一般,早起她就觉得奇怪,但也没问他到底去了哪儿。 「给你带了一只八珍鸭子,」他笑道,「我尝着味道不错,想来你也会喜欢,等会儿你若是饿了,让小萍给你张罗。」 「哪里来的八珍鸭子呢?」她迎上前,替他解开繁重的外衣。「酒席上剩下的,我倒不介意打包。」苏品墨挑眉道,「这鸭肚子里装的可都是些珍贵食材,除了乔府,天下没人这样舍得。」 「哦,原来是乔府请客啊。」周冬痕依旧笑盈盈的。 「乔府嫁千金,此等沁州城中头桩大事,夫人会不知?」他笑睨着她,宠溺地轻点了她的俏鼻一下。 「乔雨珂终于有归宿了,」她娇笑颔首,「听说新郎官是镇远将军之子,想必今天的婚礼十分风光吧?」 乔雨珂出嫁,她当然知晓,苏品墨也早已知晓。只不过,他不提,她亦不问。 他俩,总是有这般默契。 「她本来也请了你,可我想着你一定不愿去,我便自己去了。」苏品墨道。 「难为相公了。」周冬痕答。 乔雨珂心里一定还藏着一口气吧,就等着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在他俩面前炫耀一回,可偏偏她没去,这兴便扫了一半。 无论如何,苏品墨去了,这段恩怨也算了了,只盼乔雨珂从此能另觅幸福,不要再惦记着他俩。 「你呢,今天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苏品墨问道。 「收到三封信,一封来自宫里、一封来自昭平,还有一封——」周冬痕从案上拿起信笺,「来自饶山溪地。」 「贵妃娘娘若再派我一个替宫里采买的美差,你便替我推了吧。」他不禁蹙眉道,「虽说心里感激,可这皇商还真不是好当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下午已经回信给长姊了。」 周冬痕知道,周夏潋又在睦帝面前替苏家说好话了,这几年苏家做生意顺风顺水,多少是得了朝廷的帮助,只是这便宜不能占得太多,以免朝野上下又有闲话要议论。 「昭平来信,定是有映城与二姊的消息了?」苏品墨极聪明,一猜即中。 「当初二姊为了二姊夫,不惜做出那样的事来……」周冬痕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爹娘一直不肯原谅她,这次写信来说娘亲的语气似乎缓和了许多,想来这冰冻之水不日便会化解了。」 「哦?」他眉间一喜,「那我得快快写信给映城,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再汇一笔款子给他。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两人流亡在外,想必过得十分辛苦。」 当初睦帝要铲除朝中季涟一党,江映城被连累其中,周秋霁为了助他脱险,竟不惜绑架周夏潋初生的皇子……如今事过境迁,周夏潋早已原谅二妹,睦帝赵阕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通缉两人,只是周氏父母一直不肯原谅二女儿的冒失行为。 时间果然能够平复一切。 「至于饶山溪地的那封信……」周冬痕笑道,「我不说,你也能猜出写了什么吧?」 苏夫人恢复健康后,某次曾主动向两人提及她想回到曲郎身边,彼此陪伴、共度余生,苏品墨起初还有些犹疑,但想着娘年纪也大了,若能有心爱之人相伴,想必更能觉得此生无憾,且若换作是他,定也这般希望,便应允了。 至于周冬痕更是乐见其成,立即捎了封信给师父,并备妥马车及一切所需,和苏品墨两人亲自护送老夫人过去。 「师父与娘亲,如今一定过得不错,」苏品墨亦笑,「看来,今天都是好消息啊。」 「只盼每日都如此。」周冬痕沏了清茶,端到他手中。 人生并非每日都会像今天这般喜庆,有时候没有消息、有时候只有坏消息,但她想,就这般静静地过日子,总会等来让人开心的消息。 刚随苏品墨回府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段忧心忡忡的岁月,生怕他还记得丧妹之痛、生怕他心底其实在怨恨她、生怕他会遇到另一个更好的女子…… 然而,两人每日微笑以对,终究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俩渐渐忘了伤痛,彼此的心从脆弱变得坚固,关系也自然能化为永恒的藤。 这便是人们所谓的幸福吧? 茶水沏了一注又一注,她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杯中回旋,耳畔听着苏品墨的温柔笑语,一如湖面清风。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