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沉默》 第一章:风雪中的玫瑰

/p 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帐篷上似乎涂了一层白色的油漆,将我们密封在一座小小的城堡中。里面的空气浑浊,充斥着昨日长途跋涉后的汗味和脚臭,不知是谁放了屁,这味道简直让人窒息。我拉开帐篷的拉链,寒风夹杂着暴雪涌了进来。浑浊的空气为之驱散,空气变得清新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朋友们睡意清醒后对我的抱怨和谩骂。/p /p “阿木,脑子坏掉啦?”/p /p “关上关上,快关上。”/p /p “冻死你爹了。”/p /p 我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抽出包里的一支玫瑰,对他们的谩骂不加理会,然后弯腰踏入风雪之中。/p /p “冻死丫得了,真是倒霉透顶。难道是成都的火锅不好吃,我们干嘛跟这孙子来这儿受苦受冻……”/p /p 漆希一恼怒地拉好帐篷的拉链,积雪抖落下来,在帐篷四周筑起一圈矮矮的围墙。他的声音也随着帐篷被关上而消失在暴风雪里。/p /p 时值十月,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天气晴朗,所以我们都穿得很少。但不曾想始一进入高原,就变了天气。昨天下午时分,突然起了风,乌云聚集起来将太阳遮住,寒意骤然降临。牧民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驱赶牛群,壮硕的牦牛在草原上肆意奔跑,在它们屁股后面坠着一条矫健的大黄狗。狗儿在牧民的指挥下,将牛群赶上铺了柏油的公路,浩浩荡荡的向我们奔跑过来。/p /p 张熙把车停在路中央,脸色苍白的看着奔腾而来的牛群,生怕一不小心被牛群顶翻汽车,死于乱脚之下。所幸这是一群饱受驯化的牦牛,在经过我们汽车的时候,牛群自行分开,从两旁有序的通过。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车窗外起伏的牛背,回想起五年前的盛夏,某个落日昏黄的傍晚。/p /p 叶子骑着白色的骏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高原微寒的晚风吹起她精心搭配的红色长裙,在夕阳余晖里,美得不可方物。我从未见过她脸上有如此灿烂的笑容,仿佛是一道光,艰难的穿透茂密的森林,照进一座荒芜了多年的石塔。世界由此变得明亮起来,我甚至看清了她眼角因笑容而堆积的鱼尾纹和因笑而飞溅起来的口水,还有镶嵌着两排玉齿的红色牙龈。那时那刻,作为一个矢志要做淑女的叶子来说,毫无形象可言。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这个画面在我脑海中生根发芽了一般,即便过去了五年,我还是无法忘却。随着时间推移,这棵嫩芽逐渐长大,在我脑海里越发茂盛。/p /p 牛群终于通行完毕,我看到张熙额头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我笑道:“张公子怕死怕得紧啊,莫非家里有娇妻放不下?”/p /p 漆希一也跟着凑热闹说:“人家是怕车被牛角刮着,他还指望着拿这玩意儿泡妞儿呢!”/p /p 乐川叹了口气,伸手在张熙肩膀上拍了拍说:“别听这俩孙子胡言乱语,好好开车,前面就到地方了。”/p /p 张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启动汽车,稳稳地朝俄木塘驶去。牧民打了个口哨,大黄狗蹦到摩托车后座上蹲好,两只前爪搭在主人的肩膀上,吐着大舌头不断的哈气。/p /p “喂,暴风雪快来啦,景区也已经关闭,你们赶快回去吧!”牧民经过我们旁边的时候朝我们大声喊道。/p /p “这才十月份,怎么会有暴风雪?”漆希一伸长了脖子,将身体的一半探出车窗,给牧民递上一根烟问道。/p /p “高原上的气候就是这样,说变就变。要是放在气候反常的年份,别说十月,八九月份下雪也是常有的事。”牧民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开口说道。在他说话的同时,嘴鼻间烟雾缭绕,一口黄牙隐匿其间。/p /p “这么邪乎?”漆希一疑惑的问道。/p /p 牧民夹着烟摆了摆手,烟雾在风中留下一道诡异的痕迹。他凝重的点了点头说:“可不是嘛,碰到这种气候,我都感到担惊受怕。毕竟一百多头牛每天都要吃很多草料,暴雪来临高原上就没地方放牧啦!”/p /p 漆希一很好奇的问道:“那你怎么照料这么多牛啊?”/p /p “赶到山下去喽!”牧民拍了拍大黄狗的狗头,然后又指了指已经远去的牛群。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从摩托车上跳下去,汪汪的追着牛群而去。/p /p “要看花海最适合的季节是七八月份,现在花已经谢了,景区内到处都被牛群啃得精光,没啥好看的。”牧民真诚的提醒我们说道:“八月份一过,除了极少数去看雪山的游客,这里很少再有人来。如果碰到暴风雪,景区也会提前关闭,谢绝一切客人。”/p /p “哦,好的好的,谢啦谢啦!”漆希一热忱的感谢道。/p /p 牧民启动摩托车,指挥那条大黄狗驱赶牛群下山。临走时还不忘提醒我们说:“你们最好现在就返程,不然大雪封山就出不去啦!”/p /p 天慢慢暗了下来。我们一行四人愁苦的坐在汽车里,看着外面的天色,一时间失去了主意。张熙是专程陪我上高原散心来的,漆希一和乐川则是听说我们要上高原的消息之后临时起意请假跟来的。碰到这种天气,他俩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这趟旅行。后来在我的坚持之下,他俩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我继续前进。到达俄木塘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果然如牧民所说,景区已经关闭。我们在停车场搭了帐篷,安顿下来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因为实在太冷,我们穿得又少,便早早的缩进睡袋,各怀心事,彼此沉默着直到入睡。/p /p 雪很厚,脚踩下便深深陷入进去,一直没到小腿中部。风很大,卷携着地上的积雪,劈头盖脸的打在我身上。大风甚至有好几次吹开了衣服的纽扣,将我赤裸裸的暴露在风雪之下。我捂着一支可怜的玫瑰,双手合什护着它不使它冻住。这样一来行动就非常不便,只能艰难的在雪地里爬行。每一次抬腿迈步,就是一次耗费体力的巨大挑战。在连续摔了几十个跟头过后,我终于站上了一座小山丘。/p /p 风从北方吹来,漫天大雪像万千碎裂的纸片,在空中狂乱飞舞。远方的达古尔雪山隐匿在雪幕之中,伟岸的身躯若隐若现的映入我眼帘。世界白茫茫一片,素洁得像是一场葬礼。没有生气,没有阳光,也没有可以言说的人。即便风声呼啸,即便雪花飘飘,我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一切声响。/p /p 沉寂,冷清,凝重如死亡的酷寒。/p /p 曾经,叶子骑着白马就站在这座山头,指着达古尔雪山说:“以后就埋在那里吧……”/p /p 那时我对她的话不明所以,现在才有一点明白她当初的心迹,在她生命最美好的时刻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不过我当时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只当是她俏皮的玩笑而已。/p /p 她说以后就埋在那里,想必是害怕腐烂的。因为她曾说过:“任你如何光鲜靓丽,腐烂之后大家一样丑陋。”/p /p 不腐烂自然就不会丑陋,自然也就能够与世长存。所以,她选择了那样一种方式来结束。为的只是让我能够永远记得她……/p /p 李敖曾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所以,情人都喜欢彼此送花。我将玫瑰插在雪里,风将其吹得向南倾斜。不多会儿,花瓣便被冻住,而后在寒风的强力吹拂下零落。五六十瓣花瓣,在寒风中回旋着飘向南方,在雪地留下一条花道。伴随着风雪,越飞越远,直至星星点点的铺开到广阔的天地。我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望无际的莽莽雪原,突兀的点缀着数十瓣深红色的玫瑰。此情此景,我想到了什么呢?/p /p 这支玫瑰是从成都出发的前夜,我于抚琴路一家花店买的。老板是个可爱的姑娘,大概二十来岁。我走进花店,她满面堆笑的向我走来,软声软语的问我:“大叔,买花吗?”/p /p 我不禁摸了摸下巴,短须像钢针一样扎手。如此胡子拉碴的模样,也难怪让她误会。我尴尬的笑了笑说:“我明天就要远行,想给一位很重要的人带一支花。但又不知道买什么花合适,你能否帮我推荐一下。”/p /p 她腼腆的笑着问我:“可是你爱人?”/p /p “还未婚。”/p /p “那一定是你心仪的人吧!”/p /p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她随手从花篮里抽出一支蓝色妖姬,说:“以你的岁数,早已过了热情似火的年纪。红色和粉色都不合适,蓝色刚好。”/p /p “花语怎么说?”我问。/p /p “纯洁的爱是心灵的交汇。”她说。/p /p “其实我还不到三十,正值热情似火的年纪呢!”/p /p “哦……”她很疑惑似的张着嘴巴,难以置信的看着我。随后又从花篮里抽出一支红色的玫瑰,硕大的花瓣被一根金色的绳子缠绕,呈花苞未开状。看起来很有分量。/p /p “莎萨九零,代表着热情。”她说。/p /p “就它吧!”我付了钱,拿着包好的玫瑰走出门去。临了,我说:“下次记得别叫我大叔,还没那么老。”背后传来女孩儿和她同伴哈哈的笑声。/p /p 如果事先知道高原上的天气是这样,我一定会选择买纸质或者塑料的玫瑰,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我弯腰捡起脚下封冻的一片花瓣,入手沁凉。这股寒意直沁入心脾,像是液氮长久滞留于肌肤,造成严重的疼痛。我连忙撒手,花瓣在风中打着转儿飘向山丘脚下。而后,我看到了叶子。/p /p 她就站在那里,伸手接住了我撒手的花瓣。她仍旧穿着五年前的那条红色长裙,赤脚踩在雪地上,肌肤胜雪,冲我莞尔一笑。/p /p “阿木,好久不见。”她说。/p /p 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却感受到一股燥热。那是心脏强力泵血后,体内的热量被血液带到表层肌肤,给了我热的错觉。风又一次吹开衣服的纽扣,我的胸膛暴露于风雪之下。凉意袭来,双眼变得更加明亮,叶子的形象变得越发清晰。那确实是叶子,和五年前一样的叶子。/p /p “好久不见。”我说。她抛开花瓣,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发,露出苍白如雪一样的脸。/p /p “为什么现在才来,我已经等得快要疯掉啦。”叶子转过背去,用后脑勺对着我说:“难道你已经忘记我了?”/p /p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吹断似的。/p /p “喂,叶子,哪怕身陷囹圄我也没忘。”我说。/p /p 她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阿木,亲爱的阿木,你果然没让我失望。”/p /p 她穿着单薄的长裙,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都变成了紫色。她的手冰冷刺骨,就像刚才那片花瓣一样刺骨。我脱掉衣服替她穿上,将她拥入怀中。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真实,我甚至感受到了乳,房隔着衣服施加在胸膛上的压迫感。我说:“我一直都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p /p “亲爱的阿木,过去什么也没发生。现在,我不就在你怀里么?”叶子柔柔的说:“将来还会伴你与世长存!”/p /p 我们在小丘上久久地拥抱,谁也不愿撒手。她说:“阿木,我好累!”/p /p “累的话就躺下吧!”/p /p 我们就这样躺在雪地里,相拥入眠。这股燥热更加浓烈,还有熟悉的发香,和她温暖的体温。然后,我们就这样睡着了。期间,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她变成了一片叶子,从树枝上跌落。。。。。。/p /p 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的时候,叶子已经不知去向。我坐起身,眼前是一片昏黄。雪地的微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屋子里光线很暗,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一只猫慵懒的躺在窗台上,它的右爪和尾巴耷拉着垂下,在空中微微摇晃。似乎听到我起床的声音,它警惕的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p /p “喵喵。”我朝它招招手轻声唤道。猫咪喵喵叫了两声,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蹿到床上。我将它抱在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膻味儿,这味道不似叶子的发香。我走到窗边,外面依旧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呼的吹过屋子旁边的树林,掀起阵阵松涛。远处有一座山,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它模糊的山形。雪花被风吹起,在山头形成一束飘舞的长发。/p /p “你大爷的,可算活过来了。真是吓死爹了。”漆希一裹得跟粽子似的走进来,在他身后是同样装束的乐川和张熙。/p /p “你们哪来的羽绒服?”我看了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问道。/p /p “好心的牧民借的。”漆希一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使劲哈气搓手,然后捂着脸取暖。门开着,风灌满屋子,我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可我找遍屋子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我的外套。/p /p “我的衣服呢?”我问道。/p /p “你的衣服在哪儿你会不知道?”漆希一疑惑的问道。我以同样疑惑的目光看着他。/p /p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赤身裸体的躺在雪地里,衣服套在雪人身上。更让我们吃惊的是,你居然搂着雪人睡着了。你好意思问我你的衣服去哪儿了?”漆希一说道。我疑惑的看着乐川和张熙,他俩点了点头。/p /p “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恐怕你已经和你的衣服一样被冻成了冰棍。”乐川说。/p /p 听他们如是说,一股不可言状的感受涌上心头。此时此刻我才后知后觉,那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幻觉。/p /p /p 第二章:未完的半截书

“帮我把门关上,冷。”我捂紧被子说。/p /p 张熙顺手关上门,屋子里开始回暖,寒意也慢慢消退。我的三个同伴围拢过来,坐在床沿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归程。猫似乎不喜欢人多,它从我怀里挣脱,跳到窗户上,钻进了一个专为它而留的细小门洞。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望着窗外熹微的天色,回想那场如梦似幻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画面虽然很真实,但也并非完美无瑕。叶子不可能穿着夏裙在在风雪中行走,那温暖的体温,以及乳,房施加在胸口的压迫感全都是虚无的。因为此时此刻,叶子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稍微清醒,都不难分辨。/p /p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离奇,又有失公允的事?/p /p 我不知道当下还对她抱有何种心态,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如果非要说是爱的话,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但如果要说恨,我竟然会有一丝心安理得宽慰。她的死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惑,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如此。但我为什何会突然想起她,以至差点冻死荒原。/p /p 想来想去,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无论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归根结底,她在我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此,对她才会有这样胶着的情感。也只有如此,才会在大风雪中产生那样的幻觉。可是内心深处,到底是因为爱多一些呢,还是我寻求她死亡真相的急切渴望多一些?我不得而知。/p /p 天终于亮了,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依旧不住。无论群山,森林和草地,都被大雪淹没。朋友们的讨论陷入了困境。/p /p 漆希一和乐川只请了一天假,算上周末双休,顶天也就三天时间的假期。我看了下日历,已经是周日,明天他们必须回公司上班。张熙则不同,他和我一样,无业游民一条。/p /p 可现实的状况很简单,大雪封山,行人皆住。我们四个人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雪,沉默。/p /p 门被敲响,牧民把头从门缝里塞进来,鹅绒的帽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暗红的鼻子犹如老旧的火车烟囱,白色的水汽呼呼的从里面冒出来。他见我已经苏醒过来,脸上露出欢畅的笑容。/p /p “饭已经做好,如果饿的话不妨一起吃。”牧民保持着门开一条缝的姿势,只留一颗头在屋里对我们说。/p /p 听他如此说,饥饿感霎时间袭来。我已经整整4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p /p “这就来,这就来。”张熙忙不迭地说。/p /p 牧民退了出去,门外传来叮铃的瓷器声。我走到门口,刚打开门,刺骨的寒风像刀片割在身上,我连忙退进屋里。/p /p “羽绒服只剩三件,没办法,将就穿一下这个。”贴心周到的牧民早已想到我的身体状况,他退出门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等我出来就递上一件藏式的袍子。袍子的样式很老旧,里子是加工过的羊绒,御寒丝毫不比羽绒服差。穿在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道。藏族人民信奉藏传佛教,经常在家里焚香祭拜,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熏染了檀香味。久冻的身体经此一暖,我突然有种被历史的厚重质感所环绕的错觉。/p /p 我喝了两碗酥油茶,啃了几大块儿牛肉,又尝了几口用牦牛奶制作的酸奶。席间,牧民盯着我左看右看。暗淡的灯光下,他那双眼睛时时反射出精明的光来。/p /p “有哪里不对吗?”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这样问道。/p /p “很难想象!”牧民一边嚼着牛肉的肌腱一边说,脸上的肌肉舒张蠕动,线条分明。/p /p “很难想象什么?”我问。/p /p “简直就是个奇迹,你都快被冻成冰棍了,大家都以为你会死。”牧民说。/p /p “我对冻伤很有经验。”张熙笑着说:“他小时候也被冻伤过,或许因为有被冻的经验,所以特别抗冻。”/p /p “恐怕也会留下后遗症吧!”牧民担忧地说。/p /p 经他们这样一说,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加强烈。我想起一件往事,距今整整二十年。我有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她身世凄惨,三岁时父亲去世,几个月后母亲又改嫁。从此就和奶奶相依为命。由于改嫁后整整四年没有生育,她母亲过得也并不轻松。刚开始那一两年她还经常去那个新家,但每次都受尽苦楚,后来就不怎么去了。在她七岁那年,终于迎来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我还记得,是个天寒地冻的冬天。她满心欢喜的想去看望妹妹,但又害怕独自一人。所以,她找我陪她同往。去的路上有条河,水面结了冰,我俩从冰上过的时候掉进了水里,一身上下衣服湿透。好不容易从河里爬上岸,到了她母亲家里,却遭受了别人的白眼。因为生的是个女儿,所以她母亲的日子并没有改善。看到她,反倒多了个“只会生女儿的母鸡”的罪名。后果可想而知,我们在那家受尽冷眼,吃了顿又冷又差的午饭,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哭,像野兽那样的嚎啕大哭。回到家,我们的衣服已经结了冰。整个人的肢体像被石膏裹住一样僵硬。母亲让我躺进被窝,加盖了两床被子来解冻。我捂在被窝里,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也跟着替她默默的、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第二天早上,我吃过早饭准备去她家找她玩,却被母亲告知她已于半夜夭折。/p /p 我当时的反应如何已不记得,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猜测到她的死因。那天回到家,她和我一样被冻住了。她奶奶替她生了一大堆火取暖,她死于骤然升温后的动脉淤血和毛细血管破裂。那嘶声裂肺的哭声不仅仅只是因为极度伤心,或许更多的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生命极速凋谢的声音,更像是残酷的世界对一个可怜之人的判罚。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再后来,她母亲又生了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她的死,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却使我负重了二十年。/p /p 今天又被人提起冻死这个话题,思绪便不受控制,情绪也像决了堤似的一泻千里。我站起身,对张熙说:“吃完饭就回成都。”/p /p “雪太大啦!”张熙迟疑道。/p /p 漆希一和乐川由于害怕耽误上班,所以很拥护我的决定。跟着插话道:“越野车应该没问题。”/p /p “可衣服怎么办?”张熙望着外面的大雪,愁眉苦脸的说。/p /p “身上的钱足够买下这几件衣服了吧。”乐川和漆希一掏出口袋里的所有钱财,加一块儿有两千多。/p /p “我不是那个意思。”牧民歉意的说道:“虽然大雪封山,可我的食物还很充足。”/p /p “已经很感谢你收留我们了,只不过我俩赶着明天上班,实在耽误不起。”漆希一把钱塞到牧民手里,连连鞠躬致谢。/p /p 牧民和漆希一你来我往的推送那两千多块钱,见我们去意已决,便不再劝阻。/p /p “既然这样,你们就多带点食物,路上才不会饿着。”/p /p 我们上车后,牧民小跑着过来将钱塞到我口袋里,说:“钱我不能收,至于衣服的话,等天气暖和了你们再给我邮寄回来。”/p /p 告别这一家善良的牧民,我们启程回成都。大黄狗跟在汽车屁股后面汪汪叫,直把我们送出山谷。我从汽车后视镜上看到牧民和他妻子站在雪地里,望着我们远去。/p /p 大雪覆盖住路面,周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到底哪里是路。车开得很慢,在有些路段甚至必须要人下车去探路,然后再行车。如此走走停停,浪费了很多时间。当我们翻越鹧鸪山,到达米亚罗的时候,天又变得昏沉起来。我们不敢在晚上行车,只能在米亚罗找家旅馆下榻。期间,漆希一和乐川各自给公司领导打电话说明情况,假期再延长一天。/p /p 我们走进红叶旅馆,为省钱,只开了两间房。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漆希一和乐川以及张熙他们三人住一间大套房,我住小单间。窗户正好对着旅馆前面的小河,此时正值十月,在高原上,这个季节已算深秋。河岸两边的山上树叶红遍,即便是大雪封山,白雪也依旧无法遮住这壮阔的景象。我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大雪还会持续一周。与此同时,手机也收到了红色预警,告知要防寒保暖,出行注意交通安全。我捂着被子,一边咳嗽一边不停换台,然后停在旅行指南频道,播放的是《走进新疆》,背景音乐是eagles的《hotelcalifornia》。电视画面上的沙漠美景和此时此地窗外的大雪很不搭调。唯一觉得和谐的是《hotelcalifornia》营造的气氛和我此刻的心境。/p /p 当夜幕彻底笼罩下来,这座小城被灯光点亮,于雪夜中像是一座亘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孤城。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整座城都显得非常孤独。我移动到窗边,望着既无月亮也无繁星的夜空,开始回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p /p 我和叶子从牛背山看完星空,在山脚的美食街吃了烧烤。那晚她喝了很多酒,虽然如此,也并没有表现出醉酒的样子。而我则不然,我天生酒量不好,只喝了几杯就头晕脑胀。回到酒店,她躺在沙发上,看着我一个劲儿的憨笑,醉态中泛着浓浓春意。然后我们一起进了洗手间,脱光了搂着洗澡。而后从浴室折腾到阳台,再到沙发,再到床上。直到半夜才休止……/p /p 正在我思绪飘渺,回忆那个晚上的时候,听到服务生在敲门。我收拾好思绪,打开门看到一个漂亮的女生穿着制服站在门口。/p /p “先生,床睡着还舒服吗?”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工作手册,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p /p “既温暖又踏实。”我说。/p /p “我们的宗旨就是让每一个客人都能享受到宾至如归的服务。你的肯定也是对我工作的极大鼓舞,非常感谢!”她欠身鞠躬的说道。/p /p “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说。/p /p “那么先生,能否帮我一个忙。”她红着脸歉意的说道。/p /p “力所能及的话,我很乐意。”/p /p “我们店有一个传统项目,在每天晚上入住的客人中随机抽选一位客人,帮忙续写这个未完的故事。”她将那本厚厚的“工作手册”递到我手里,入手沉重。/p /p 我的兴致一下子燃烧起来,浓浓的好奇充斥在心间。/p /p “这背后有什么特殊的故事?”我问道。/p /p “小店开张的第一个晚上来了一个客人,她在第二天离去的时候留下了这本书,拜托老板帮她完成这个梦想,一年后再回来取。”她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痴迷的,无限向往的神色来。这更加使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和好奇。/p /p “不对吧,五年前我就住过你们这家店。”我打趣的说。/p /p “是啊,五年过去了,她都没有回来取书!”服务生无不遗憾的说。/p /p “既然已经过了一年之约,为何还要继续坚持呢?”我问。/p /p “因为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每一个客人都有新的属于他自己的想法。以致故事被无限延伸,始终无法收尾。”她无奈的说。/p /p 我点了好头,表示理解。正如一句话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p /p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同一个故事交由不同的人来书写,当然也就有不同的结尾。我目送服务生离开,然后回到房间,坐在窗口翻开书,借着窗外积雪反射的灯光,品读这个由一千多人共同书写的故事。/p /p 故事的开篇,字迹清秀,想来第一个笔者是个脑洞清奇的女人,才会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p /p 她说:“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在这世间接受苦难的洗礼。世界的本质是贫穷,富有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好比幸福也是短暂的一样。无论如何抗争,人终归会在贫穷和痛苦的凄凉境地中死去。但是,人的天性就是与天抗争。创造财富和幸福,也是一种抗争……”/p /p 开篇已然不俗,我很迫切的想要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我快速地浏览后续的故事。确实如服务生所说,这是由不同的人书写。每一页纸的笔迹都不同,每一页内容的水平也良莠不齐。/p /p 故事通篇都在讲人生的感悟,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观点。或许因为书写故事的人中年轻人居多,所以很多不成熟的观点是通过男女之事来表达。具体有多少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我没有细数,总之不会少于一千。不过故事的主角在一开篇就已经定好,所以,后续的故事都是以木头和树叶的拟人口吻来叙述。/p /p 虽然故事良莠不齐,表达的观点也千奇百怪,但这种新颖的书写设计大大的调起了我的兴趣。因此,我打算好好续写自己的故事。主角的名字我也很感兴趣,似乎是上天注定,机缘巧合下会是木头和树叶。这就更加使我能够充分融入角色,将故事续写下去……/p /p 写完已是初曙,我却不觉得劳累。除了冻伤让我觉得痛苦之外,睡意在盎然的情绪之下被驱散得远远的。我合上书,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不觉中便陷入了浅睡。我又再一次梦到了叶子,或许是她看到了我写在书中故事了。/p /p 天刚大亮,漆希一就在门外大声喊我起床。匆匆洗漱完毕,我们去前台办理退房。我将不知何时是个头的半截故事书交还服务生,心情舒畅的走出门去。/p 正文 第三章:不堪的往事

随着那半截未完的故事带给我的兴奋劲头慢慢消退,熬夜之后的后遗症便开始显现。再且因为冻伤,身体的机能也不同以往那般活络。刚上车不久,在空调的暖风吹拂下,我开始打盹。 “还好么?”张熙紧张的观察着路况,一边问我。 “无碍。”我说。 “早上看你双眼布满血丝,昨晚难受睡不着?”张熙追问道。 “有一点。”我闭着眼睛,困意袭来。但汽车在复杂的路况上摇摆着行驶,让我无法安心入睡。 “再坚持一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有像样的医院为你治疗。”张熙安慰我说。 “到都江堰就好啦!”乐川搭话道。 “如果实在难受,我们就到汶川落脚休整一下再走。”漆希一见我闭着眼睛,也如此说道。 “我没问题,只是有点困。”我在睡与醒之间来回穿梭,一边回应朋友们的关心,一边努力封闭自己的感官,使自己能够无视汽车的摇晃,安心入眠。 “放点音乐吧。”漆希一建议道:“高亢的音乐有助于清醒大脑,驱赶睡意。” “身体冻伤,或许更需要充足的睡眠。”乐川说。 “需要点音乐么?”张熙问我。 “舒缓的吧。”我说。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蔡琴醇厚的声音从车载音响中流出来,车厢里霎时间沉寂了。好在蔡琴的咬字非常清晰,我能准确的抓住每一个字。注意力被歌词拉扯过去,汽车的摇晃好像不再那么强烈。 “单曲循环吧。”我说。 歌词到底在说什么呢?它没有一个特定的故事,只是对过去漫长的,值得她缅怀的经历,做一次平凡的叙述。或许是窗外不起眼的一个点触发了记忆的发条,记忆就这样被铺陈开来。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不停的打在我窗,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不时的回想过去……”听到此处,我似乎听到雪花打在车窗上的声音。我沉默着闭着眼,倒是和歌词十分应景。但我却不愿过多的回忆过去。过去的日子,一言难尽。 我想起一个高中同学,父母离异,爸爸拉扯着三个孩子生活。期间的辛苦不言而喻。有一次和她相约吃饭,在饭桌上聊到高中生活,以及那座小县城里发生的种种趣事。朋友说她研究生毕业之后想去成都工作,她不想回那座小城,那里有不好的记忆。 兴许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对记忆总是选择性遗忘。选择将痛苦遗漏,而将美好保留。或许也正因如此,在大街上总是看到张扬笑脸的人,少有愁眉苦脸的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到温暖。 而我,对所有的事情都表现出卓绝的记忆力。如果一回想,脑海里浮现的不总是欢乐的情景。 “还好么?”张熙隔三差五就要问我一句。 “还死不了。”我明白他的意思,鉴于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们怕我一闭眼就再也醒不来。 《被遗忘的时光》一遍又一遍回放,我刻意使自己去听明白每一个字,体味每一句话。慢慢的,在空调和歌声共同营造的祥和氛围中进入梦乡。然后做了一个我不想做的梦,但它就这样进入了我的梦乡。 我遍体鳞伤的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坐在我对面。男的审讯,女的做笔录。屁股火辣辣的疼痛,就好比头天晚上吃完成都最辣的火锅,翌日清晨去上厕所。 “你决定保持沉默?”男警察说。 我坐在椅子上,强忍着疼痛没有回话。 “这是对他们的纵容,你决定要这样屈辱的生活?”男警察说。 “他们有几个人,在什么地方作案?”他继续问。 我看向左边的窗口,狱头贴着一张阴沉的脸注视着我。在他旁边,是凌辱我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和狱头不同,他更像是上钩的鱼,嘴角被鱼线拉扯得微微上扬。 “有没有想过,你今天不揭发,以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男警察说。 “我的刑期已经快满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出去。”我说。 “犯罪的人总得接受法律惩罚。”女警察愤怒的说:“虽然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你对此事的态度我更加痛心。” “如果你觉得在她面前难以启齿,我们可以单独谈。”男警察说。女警察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说吧。”他说。 “我不想出现意外。” “你害怕出不去?” “刑期一满,没道理不让我出去。” “那你还在顾虑什么?” “我没有顾虑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是应有的报应。” “应有的报应?”男警察讶异的说:“可你爸到死都在替你申诉,说你是无罪的。” “申诉是一回事,那是法律的误判。但作为那件事的当事人,理应受到这不公的惩罚。”我说。 “你也觉得那是一次误判?” “事实如此。” “可你当初并没有异议,当庭认罪。” “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你甘愿身陷囹圄,但我还是无法理解。” “我只想让内心能有些许平静,别人理不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你觉得对她有愧?” “嗯,她不应该这样死。曾经她那么信任我,视我为依靠。但我却没有保护好她。” “她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法律早有定论,我不便过多揣测。但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宾馆。” “你就在现场?” “准确的说,我在床上睡觉,她在我睡着的时候从窗户上跳了下去。我并不在死亡现场,而是在离她100米高的楼上。” “可你为什么要逃?”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我发现她不见了。我以为她已经走了,又联系不上她。恰巧家里打电话来说我爸身体不好,于是我直接回了老家。到家已是第二天早上,当晚就被你们带走了。” “她下体有你遗留的体液,这是定罪的重要证据!”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店疯狂的做,爱,从浴室到阳台,再到沙发和床上。” “原来如此。”男警察说:“如果你能提供充足的证据,我会替你找回公道。如果确实如你所说这是一起冤案,我也会替你申请国家赔偿。” “不需要啦。”我说:“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为了还债。这是我上辈子欠她的,现在已经两清。尘埃落定。” 警察很无奈,只能失望的打开门招呼同伴。女警察回到审讯室。随着门被打开,一道强光也跟着照射进来,我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待强光熄灭,我睁开眼看到张熙那张消瘦立体的脸。 他问我说“什么‘尘埃落定’?” 世界从梦幻切回到现实,我看着窗外的大雪,没有回答张熙的问题。眼前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到尽头。天上铅云密布,地上道路昏沉。一股无力感袭来,不知以后的路,该何去何从。 “已经到理县了,先休息一下再走。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下车去医院看看?”张熙问我。 “不用,我还好。”我说。 “那吃点东西吧。”漆希一将牧民为我们准备的烧牛肉从包里掏出来,递到我手里。 “吃完这顿饭,下一站就到都江堰了。”张熙说。 我们四人分食了烧牛肉,又吃了几块风干牛肉干。我实在觉得口渴难耐,咽得慌,便下车抓了几把积雪塞进嘴里。山风凛冽,寒冷的空气格外沉重。患有支气管炎的我对气压变化尤其敏锐,我蹲在雪地里亡命般的咳嗽。肺叶在冷空气的刺激下猛烈收缩,咳嗽越来越强烈。我感到头晕脑胀,并出现了严重的耳鸣和幻听。呼啸的山风竟如数之不尽的亡魂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颓然坐地,艰难的抬头环顾,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大雪将群山笼罩,眼前只剩下茫茫雪色。 “快上车吧,你这朵温室的山茶。”漆希一和乐川一人架起我一只胳膊,将我拖回了汽车。 “把温度调到最高。”乐川如此吩咐张熙。 “剩下的路由我来开,你去休息一下。”漆希一对张熙说:“他亟待治疗,不然这个冬天会要了他的命。” 理县境内的雪不似高原上那般大,但也绝非成都冬天的零星小雪。如此一来,路况比高原上要好得多。由于病情加重,我甚至咳出了血。漆希一担心我的病情,车开得很快。路过汶川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停留。 我抱着保温杯喝了几口牧民为我们准备的酥油茶,咳嗽稍减。便伸长脖子仰躺在副驾上,好让气管顺畅。透过车窗,我看到岷江对岸因地震毁坏的213国道已经被荒草淹没。那条路上,曾经有多少像我们一样往来奔驰的人。回想那场灾难,已经整整过去十年。十年时间里,举全国之力重建家园,也依旧无法抚平灾难留下的痕迹。好比岷江对岸的213国道,虽然荒草将其覆盖淹没。但分开荆棘草丛,断壁残垣依然还在。 唯有岷江,奔流不息。 汶川的天气稍好,雪小了不少。绵虒到都江堰的路况也比以上的好很多。汽车疾驰,路过紫坪铺的时候,大雾锁住了湖面。大桥上的视野很开阔,远处的山头和湖中的小岛在雾中若隐若现。 “好想拍照留念。”我一边咳嗽一边说。 “下次吧。”漆希一放慢车速,迟疑道。 “这种千载难逢的奇观,下次可没这么幸运。”我强忍着咳嗽,努力蹦出这句话。 漆希一将车停在大桥中段,我打开车门下车,踩着薄薄的积雪路面,远眺紫坪铺。乳白色的雾气弥漫整个湖面,大桥横贯,将大雾割成两半。置身其中,山风吹着冰凉的雾气扑面而来。我又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 “拍完照赶紧上车。”漆希一喊道。 我先拍了几张照片,而后准备拍一张全景。就在此时,一辆在大雾中行驶缓慢的汽车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躲避不及,左脸贴着积雪路面滑了出去。 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 司机哆哆嗦嗦地下车,赶在漆希一他们前面将我扶起。 “没事儿吧?”他说话的声音很小。 我被汽车撞懵了,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我捂住脸,鲜血沿着指缝溜走,落在积雪中。触目惊心。 漆希一和乐川以及张熙连忙跑过来,作势要揍人家。我深知自己的错误,不应该在桥上停车拍照。而且能见度很低,人家也是无心。 “我没事儿。”我赶忙制止他们。 “大雾天气你们违规停车,责任可不在我。”司机见我心虚,换了口气说道。 “责任在我,大家小事化了。反正也没多大问题,只是擦伤。”我说道。 朋友们见我如是说,也不便过分纠缠,便各自上车离开。不过我得到了一千块钱的赔偿,算是脸部擦伤的医疗费。 紫坪铺到都江堰很近,我们驱车下山,进入城区已经是下午六点,天色已经很暗。漆希一开车将我送到医院后,便和乐川乘高铁回了成都。张熙就住在医院附近,他本来打算留下来陪我。但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他也回家休息去了。 医生简单替我处理完脸上的擦伤,便让护士将我领到病房。我躺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一边等待输液,一边看着外面昏沉的暮色。街上的灯光逐一亮了起来,这座千年古城,灯火辉煌,生机盎然。 正文 第四章:心如塔之静默

医生说除了严重的冻伤之外,我还患有支气管炎和肺气肿。那是一个身材曼妙,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她双手环抱着站在病床旁边,专注的看着护士利索的替我扎针。由于她站立的姿势和双手环抱的动作使然,胸前的景象显得尤其雄壮。白色的长衫甚至无法包裹胸前的景象,她索性放弃系纽扣,任由它们肆意跳脱出来。待护士替我套好针管,推着运送药品的小车离去,她才开口说话。 “年轻人,我不得不劝你几句。”她推了推眼镜的边框说:“虽然年轻是你的资本,但也要知道节制。” 我哑然失笑,对她的规劝表示无条件接受。 “才二十六七岁,就已经落下一堆病根,真是不负责任。”她怒我不争似的说:“家人知道吗?” “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说。 她换了个动作,右手的食指将眼镜往下拨了拨,久久的注视着我。 “唉!”她叹气道:“总之按照我给你制定的治疗方案,你要在这里住院。”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我问道。 “视你的恢复状态而定。” “我没那么多钱。” “有社保吗?” “还没有正式的工作。” “即便是一个人也不能这样堕落。”她语重心长地说。 “所以我打算尽快找一份工作挣钱糊口和治病。” “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也没哪家用人单位敢聘你。” “总不能让我躺在这儿等死吧?”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怎么能说出‘等死’这样的话来。” “我既没钱又没有社保,除了等死之外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成都有朋友吗?” “有很多同学,不过很多年没有联系过。” “不擅长社交?” “其实在这方面我还好,是其他的一些原因。” “那也是朋友。你找他们借钱,先把病治好了才能好好工作。” “大概需要多少钱?” “前期治疗的预算费用估计要七八千,但是你有肺气肿和支气管炎,要根治的话花费会更多。” “是笔不小的数目。”我说。 “如果好好上班,二十六七岁是能拿出这笔钱的。” 我无言以对。 “你是孤儿?”她突然问道。 “不算吧。”我说:“在二十五岁之前,爸爸还在。” “他是怎么去世的?” “忧郁成疾。” “你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摇了摇头说。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说。 她突然笑了起来,然后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色。 “是啊,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都想好好的活着。” “其实,他死于支气管炎。家族遗传,从娘胎里出来就已经有了。” “现在的医疗水平,也不是不能治疗的病。” “以前经济条件不允许,错失了最佳治疗时机。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精神和肉体都遭受了折磨。受了很多苦,索性就和这个世界再见啦。” “你说得倒挺轻巧,其实过程很多艰难曲折吧?” “嗯。一言难尽。” 她转过身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针管是否套好。 “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值班,有事随时通知我。”她走出病房,走廊里传来她和过往病人交谈的爽朗笑声。 病房里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再无其他病人。我将床头摇起,呈坐卧的姿势斜躺在上面。如此一来,刚好可以看到远处南桥的灯光。虽然是十月,高原上又下了雪。但成都平原依旧是一派夏季的景象。穿着短衣短裤的年轻男女结伴同行,在南桥上拥抱亲吻;在河边一边宵夜,一边听流浪歌手深情款款的唱歌。清凉的晚风沿着河道吹遍古城,每条街都充斥着欢乐的气氛。离堆公园上的高塔也被灯光点亮,与南桥不同,在它的四周是茂密的树木。上山的路隐藏在树木丛里,路灯的光稀稀疏疏的从叶缝中溢出来。四周漆黑浓稠,高塔便显得格外孤独。 此情此景,心一如塔之静默。我翻身下床,一手举着吊瓶走出门去。走廊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病人,他们在互相低声交谈着什么。我径直走进电梯,下到一楼。医院大厅里有两个人在办理入院手续,一个头上鲜血长流,一个凶神恶煞的跑到付费窗口缴费。听他们所说的内容得知,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两人在河边宵夜时发生了口角,一言不合就互抡酒瓶。 我走出大厅,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却被替我输液的年轻护士迎面撞到。 “嗨,你不能抽烟。”她夺走我手中的烟说道。 “一个人实在无聊……”我说。 她立马抢白道:“无聊也不能抽烟,你有支气管炎和肺气肿,抽烟是大忌。” 我只能赫颜笑笑,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要不陪我聊聊天。”我试探性的说。 她看了眼手机,大概是在看时间。然后在我旁边坐下,中间隔了有一米的距离。 “我只有半个小时,马上要去换班。”她说。 “我女朋友以前也是护士,确实很辛苦。”我说。 “可不是嘛!工资又低,时间又长,还经常加班。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我也会和你女朋友一样辞职,不想干这行啦。” “我女朋友没有辞职。” “你不是说她以前是护士吗?” “对,是以前。” “那她现在是做什么的?” “什么也没做。” “摊上你这么好的男人真是她的福气!”她幽幽地叹着气说:“我就没那么好运气啦!男朋友工作没着落,成天窝在家里打游戏。我一个女孩子,还要挣钱养他!一想到买房买车,结婚生孩子就想哇哇大哭。” “你应该很爱他吧。”我说。 “不知道啊!”她露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说:“以前读书的时候也谈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心累。” “为什么还要在一起,既然心累,分开岂不更好。”我笑道。 “我也想过分手,但就是没勇气说出口。” “怕他伤心?” “怕我们都伤心,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你是怕时间吧?”我说:“怕浪费了过去那么多年的时间。”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的抬起头说:“我怕个毛啊,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某天突然出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对我说:‘雯雯,我好喜欢你,做梦都在想你,请你嫁给我吧。’那我一定一脚把家里那个踹掉,然后拖着行李箱和他私奔。” “其实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而且我女朋友也没这么想。” “那真是瞎了她的狗眼。”她说完之后就立马捂住嘴,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也没关系,反正她也听不着。” 她莞尔一笑,又自嘲地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自私不是你这样理解的吧。”我说:“如果一个男人真如你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不值得女人托付终身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告诉你。如果女人把自己的未来都赌在男人身上,那她将来一定很不幸福。”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夜色中,街上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将她娇小玲珑的倩影投射在医院的墙上。白色的护士服在晚风中一摇一摆,扎起来的头发从护士帽里坠下几缕发丝,紧紧的贴在布满细汗的脸上。从她侧面看去,秀色可餐,楚楚动人。 “你和你女朋友后来怎么样了?”她突然问道。 “她死了。”我说。 “啊……”她长大嘴巴,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过了会儿,她才后知后觉的道歉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能陪我聊天就已经很感谢你啦。”我说。 “难怪你会觉得无聊,是孤独吧?”她说。 “有点那种意思。” “只有满怀心事的人才会感到孤独。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孤独,即便是男朋友就躺在旁边也会有这种感觉。说来好笑,甚至有时连做/爱的时候都觉得孤独。那东西在身体里一进一出,他在上面兴奋得又吼又叫,而我却感觉到窒息般的孤独。真是怪事。这种感觉像泥潭一样,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那得是怎样的心事才能产生如此强大的孤独感。”我说。 “或许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已经不爱他了。” “两个人相处久了,难免会热情消退。你们可以试着尝试做一些既刺激又新鲜的事情,来调和乏味的生活。” “两个人在一起,不外乎就是吃饭逛街买衣服,做/爱k歌看电影。想去旅行,但是没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既刺激又新鲜的事?” “那就尝试各种体位和姿势,或者换个地方,或者加点剧情。” “噗……你对这方面倒是很有经验。”她说。 “比如ktv,酒吧厕所,电影院,公园,楼道里都可以。” “你和你女朋友在这这些地方都试过?” “嗯,在学校图书馆和教室都试过。紧张到吓死人,绝对刺激。” “嗯,有道理。”她若有所思的说。 “你女朋友怎么死的?”她问道。 “跳楼自杀。” “那得多疼。”她说:“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也想不明白啊!”我说:“反正就是很突然,说没了就没了。” “女人都挺不正常,做出这样的事谁都无法预料。”她说:“我有时候也会幻想,要是我突然死了,男朋友会不会为我殉情?” “答案已经告诉你了。”我说。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真是铁石心肠,就不会假装附和我一下?” “我不想骗你,也不愿意助长你这个念头。要是哪天你真的这么做了,我岂不又成了少女自杀的教唆犯?” “‘又’的信息量很大嘛。”她说。 “实话告诉你,她跳楼自杀,我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你不会坐过牢吧!” “五年。” “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立马打住她说话:“没那么多对不起,女人不要总是给男人说对不起,会很烦。” “你这就烦我啦?”她鼓着腮帮子说:“果然,男人都不靠谱。我要去换班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怎么就聊崩了?我又掏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一口,然后弯腰咳嗽起来。看来她所言非虚,我目前的状况确实不适合抽烟。我掐灭烟头,举着吊瓶返回病房。 路过隔壁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刚才那两个互抡酒瓶的男人在争吵。受伤的男人头发被剃成了光头,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打人者此刻酒已经清醒,顿时消了气焰。任由伤者大吵大闹,他都没有啃声。由于举吊瓶的时间太长,手臂酸痛难耐。我没有兴致继续听下去,回到病房便立马躺在床上,感觉手臂像断了似的使不上劲儿。我不断甩动手臂,活络筋骨。那个叫“雯雯”的小护士走进来,翻着白眼道:“见到我就张牙舞爪,真的让你很烦么?” 我立刻意识到症结所在,原来这小心眼的姑娘误会了我刚才的话。 “哪有哪有,感激你还来不及。”我说。 “给你带了本书,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 我接过她扔来的书,一看封面,是三岛由纪夫的《春雪》。这是一本有着浓浓死气的书,在监狱里曾看过《丰饶之海》的全套,总共有四部。《春雪》即是四部书中的第一部,讲述的是绫仓聪子和松枝清显之间的爱情故事。不过却是以聪子出家为尼,清显相思成疾而后夭折结局。后面三部书分别是:《奔马》、《晓寺》和《天人五衰》。 据说,《丰饶之海》是三岛的巅峰之作,而《春雪》则是巅峰的巅峰。看封面的老旧程度,想必这本书被她翻了很多遍。我突然明白她为何会有“她死了,男朋友会不会为她殉情”这种奇怪幼稚的思考。 三岛害人不浅。 “我看过。”我说。 “呀,你也喜欢看书?”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竟像是与我熟识多年的老友。 “在监狱里看过很多书,无聊嘛。” “都看过哪些书?” “太多了,哪里都记得书名。” “最喜欢哪个作家,最喜欢那本书?” “最喜欢《追风筝的人》和《了不起的盖茨比》,至于最喜欢的作家倒还没有。” “这两本书我也看过,不过我最喜欢的书是《匆匆那年》,最喜欢的作家是九夜茴。” 我说:“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你也看过?”她眼睛一亮,说道:“了不得了不得。” 我无语可说。看过《匆匆那年》怎么就“了不得了不得”了?也由此可见,《匆匆那年》和九夜茴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何等之高。 “不生气了?”我问。 “哪有真生你的气,我不过是看到换班的时间到了。” “你值班跑到我这里来,护士长不会骂你?”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说:“我来查房是本职工作,她为何要骂我?再且,你不是说你很无聊吗?我陪你聊聊天,关心一下病人也没错吧?” “有道理。”我说。 “你女朋友的死和你有关?”她轻声问道。 “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坐五年牢,关系不浅吧?” “很复杂,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总之我相信不是你推她下去的。” “谢谢。” “你不问我为什么相信?” “为什么相信?” “如果是你推她下去的,就不仅仅只是坐五年牢这么简单了。”她狡黠的笑道:“我的推测是不是很准确?” “简直……如你亲眼所见。”我说。 “不过,我还有一点很疑惑。”她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会冻伤?” “川西高原下雪了。” “你去那里干什么?” “被关了五年,如果是你,刚被放出来想不想跑出去疯玩?” “如果是我,必定先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找个男人狠狠地干上一晚上。” “有道理。” “然后再跑得远远的。嗯,高原上也不错。天高云阔,自由自在。” “和你一点都不像。”我说:“原来制服下面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生活和工作需要分开。”她说。 “现在是属于工作还是生活?” “但是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凑近我说:“我打算今晚就按照你教我的,去寻找既刺激又新鲜的生活。” 我将她的脸推开,示意她我朋友来了。她尴尬的从我腋下取出体温计,仔细观察我的体温。 “烧还没退,药不能停。”她故作镇定的说:“有事摁床头的按钮,十二点前我都在。” 张熙将水果放在桌子上,满含深意的看着我说:“死性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