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逍传》 第一章 烈日而生 艳阳,漫天金光,红土泛白。 黄北抬起几乎埋在土里的头,搓揉酸痛的腰。此男子身高七尺,躯体健壮,脸上有两道深深的伤痕,汗水浸湿的沾土白色布衣紧贴着结实饱满的肌肉,看上去是个勇猛之士,但他此时畏畏缩缩,不敢把头抬高—— 啪! 一声巨响在耳旁炸裂,随后是惨叫,和无穷尽的蝉鸣。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监工用力向一旁停下的犯人抽了一鞭,那人的血和监工的汗在干涸的夏风中交错在一起,还没等落地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你杵在那干什么?”监工察觉到偷懒的黄北,脚踩红土,步步逼近。 黄北连忙假装擦汗,随后立马把手插进滚烫的土里。地下的土软绵绵的,像一壶半开的热水,不消说,过了今晚,他的手又要变得通红、肿胀而且疼痛。 一只穿着藤鞋的脚立在黄北眼前,脚缝掺着泥沙,散发出的恶臭被热浪推进黄北的鼻孔,黄北不满地皱起鼻子。 “别偷懒,知道吗?”监工在他头顶恶狠狠地警告,好不可一世。 “知道,知道。”他连连点头。 “给我小心点!” 黄北感觉脊背陡然变烫,鞭子还是毫不留情地甩了下来。 “我可跟你们讲清楚!”监工扯着嗓子,撕裂的声音灌进耳朵,众人见此,起身听监工发言,借此休息片刻,“后天就是最后一日,咱们这江淮大牢才出多少灿茧?啊?”鞭子划破空气,发出烈响,“才二十三两!你们还在这磨磨蹭蹭,等后天管营来了,没拿出三十两,你们全要完蛋!明白?” “明白!”众人赶紧回应。 “还不快找!” 一个个被剪得光溜溜的脑袋谄媚地低了下去。 太阳升起又落下,最后一抹夕阳被云朵遮盖后,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多少了?”监工找到一个收集灿茧的人。 “回大人,今天有五两。” 监工欢喜,这量比以往多出太多。他见天色已晚,再把这些家伙放在外头恐出乱子,便叫人把他们全拷上,通通押回大牢。 犯人们吃完简陋到可称之为残羹剩饭的伙食后,拖着疲乏的身体地回到牢房。 牢房建在长长的廊道两侧,廊道分主和次,整个监狱像生长在地下的树根,蜿蜒盘旋,错综复杂。每个牢房关押五人,总有挥之不去的臭味。不过即便是如此狭小的空间,犯人们还是能苦中作乐,廊道大门一关,喧闹便开始回响。 这种嘈杂持续不了多久——没人敢在深夜说话,否则等待他的将是第二天的皮开肉绽。 黄北所在的牢房在廊门边,只凑到三人,其中一人还和差拨要好,时常不在牢中。 黄北窝在墙脚的席子上,和对面牢房的人面对面。 “黄北,喏,我从餐房偷得的。”一个和黄北差不多年纪的壮年碰了碰他,黄北识趣地把角落留给壮年,替他挡住对面的视线。壮年曾是个颇有名气的医师,后来因杀妻而被关进牢狱——这只是官府的说辞。实际上他只是被同行陷害,但又无人肯出手相助,只能同黄北呆在这几平的牢中,听天由命。 黄北向后伸手,一个软绵绵的包子便落在他手心,“我先吃。”身后的壮年说道。 “嗯。”黄北不动声色。 壮年吃完后还得在黄北身后呆上一段时间,不然对面那群家伙会起疑心。 “黄北,换。” “好。”黄北刚准备起身,廊道的大门被推开了,整个牢房顿时死寂。黄北也连忙停下动作,慢慢地坐回席子,把馒头塞进席子和墙的缝里。 现在只剩差拨的脚步声了,那声音稳重无比,透露着无比的满意。它逐渐靠近黄北他们。黄北清楚,他们牢房要增加一名伙伴了。 “把门打开。”差拨命令一旁的手下。 “是。” 牢门打开,一个头发乱蓬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冲进的房里,黄北连忙搀扶他坐在席上。 “明日把他头发给剪了,”差拨告诉手下,他看了眼牢门前的牌号,“你们俩,黄北和苏留风,好好跟他说说我们江淮大牢的规矩,明日他要是违反了一项,拿你们是问,明白吗?”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走。”差拨确认牢门锁好后便离开廊道。 “这位兄弟,你叫什么?”黄北问道。 “刘宗朴,宗族的宗,朴素的朴。”他声音很直冲,黄北仔细观察这人的面孔,年纪很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稚气未脱。 “我是黄北,北方的北,他叫——” “苏留风,留、风。”苏留风在泥地上写出他的名字。 “犯什么事了?”黄北明知故问。 “杀人,把一个七品官员给杀了。”他声音愤怒,还有些得意。 “杀人……”黄北喃喃自语,“我和他也一样,杀人。所有关在这里的人,都是杀过人的。”这句话一下就让刘宗朴泄了气。 “说说原因呗。”苏留风白了眼黄北,坐到席子上。 “哎,先别说这些,”黄北问刘宗朴,“饿吗?” 刘宗朴点头。 黄北拿出那个馒头,拍进他掌心:“躲在那角落,慢慢吃,机会难得,平常吃得比这差多了。” “哎!黄北。”苏留风有些惊讶。 “没事,我不饿。” 刘宗朴看着手心那脏兮兮的馒头,狠下心吞进了嘴中——他实在太饿了,逃亡近两天,粒米未进,肚皮早就和胃扭成一团,此时有个馒头,即便有些脏,也顾不得那么多。 “你且吃,边听我讲,”黄北挡在外头,“估摸明天你就要同我们一起找灿茧。” “灿茧?” “噢,你不知道,这事儿只有我们才能知道,”黄北失落地说,“死刑犯才能知道。” 死刑。刘宗朴心头一颤,他虽知自己命运如此,但听此二字从他们口中吐出,难免有悔意涌上心头。 “那是什么?”他问道。 “一种叫金火菪的虫生的茧,那虫只在夏日才产这种茧,而且只在热土里。”黄北把手伸出给刘宗朴看,“看到了吗?我们这周都在土里翻它,手成这样了。” 刘宗朴咽下口水,看着红褐的疤痕生在黄北手上,他有些害怕。 “不过明天是最后一天,管营后天一早便要来验收。” “他们要这个干什么?” “谁知道。”苏留风插嘴,“这事也就上周开始。好在有这事,不然我们已经身首异处了。”他的手划过脖子。 “好死不如赖活。”黄北补充道。 但迟早都要死。刘宗朴这样想,没说出口。 “这里有些规矩,不能去廊道尽头——反正你也没机会到那儿;不能在深夜说话;不能在餐厅待过半炷香;不能碰任何大牢内的东西,除了我们自己的牢房;绝对服从监工的命令;走路不能磨磨蹭蹭……还有,千万别犯事,别人会告诉差拨,到工作时,他可以休息,苦的是你。”黄北换口气,“总之,你一直跟着我们,不东摸西摸就没任何问题。” “我知道了,谢谢二位。”刘宗朴咀嚼完最后一点带泥的馒头,向二人抱拳。 “早点休息,你要习惯在吵吵闹闹里睡着。那是你的位置。”黄北指了指一处的席子。 “好。” “有事就问。”苏留风补充后便倒头睡去。 今晚并不寻常,廊门又一次打开,黄北透过小窗看向外头的星和月,现在还没到深夜,大伙闲谈应当不违反规矩。 “有医生吗?!”一个巡视大吼。 “你们自己没有吗?”犯人见只是个临时工,便毫不留情地奚落。 “有医生吗?”他不理睬犯人,继续发问。 “苏留风!”黄北推推墙边熟睡的男人。这是一个出去的机会,他这样觉得。因此千万不能让牢房后头的人抢先,“巡视!巡视!这有医生!”他拦住巡视。 刘宗朴倒也机敏,赶忙把迷糊的苏留风从席上拉起,扶着他走到牢门边。 “你是吧?叫什么?”巡视问苏留风。 “苏留风。”黄北帮他回答,“他是游州有名的大夫,他什么都能解决。” “就你了,出来。” 苏留风这才清醒过来,老实地跟着巡视走出廊道。 “怎么回事啊,老黄?”隔壁的人好奇地问。 “我哪晓得。”黄北回应,“等他回来便知。” 一个时辰,犯人们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睡觉,他们都在等苏留风。 等着等着,廊门打开又关上,苏留风回来了。 “老苏,”对面飘来轻柔的声音,“什么好事啊?” 苏留风坐在牢房里,停顿了许久:“有个女犯人生了,大牢的医生已回家,就叫我去了。” “长得如何?”四周的人急冲冲地问,“下面呢?” “浑身是血,哪顾得那么多?” “苏兄,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 “我真不清楚。” 四周的人啧啧怪罪后,四散入梦去了。 “一身臭味。”黄北扇扇手。 “生小孩嘛,先不说这个,”苏留风小声对黄北和刘宗朴说,“这事很怪,那女的入牢两年了。” “怎么会这样?”黄北惊讶。 “不知道,胎儿也挺正常,是个女娃。” “那,女人呢?” “顺产,没大碍。” “管营也在那儿?” “何止管营,连狱长都在。” “他如何说?” “‘生死大牢人,死是大牢鬼’,要把那女娃留在这。” “留在这?!”刘宗朴突然暴怒。 “刘兄,小点声,突然怎么了?” “我前几日方才杀死个逼良妇从娼的恶棍!” “别往那想。”黄北低声安慰,“有事明日再议。” 就这样,尚欢历二十八年七月十九日,那个在未来成为剑逍的女侠,在江淮大牢出生了。 第二章 苏暮槿 “动作快!动作快!”鸡鸣后,监工的叫唤声就如期而至。 一群人吃完早餐,不情愿地走进红土地,开始新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的劳作。 黄北心情复杂——不仅是他,很多本应被处死的囚犯都因这灿茧而苟活,今日过后,他们的命运将何去何从,谁都没个准数,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把手插进土里,被昆虫攀附、啃咬,最终翻出那点易碎的灿茧。 临近正午,太阳当头,监工也累得不行,懒散地坐在竹椅上,不停喝着凉水。 “管营来了。”犯人们窃窃私语,监工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头顶凉伞的管营和几个差拨。 “何大人!”监工从椅子上跳起,毕恭毕敬地向官员们行礼。 “黄北,”管营向监工略微点头,随后转向囚犯们,“在这吗?” “在,大人。”黄北从地上爬起。 “狱长召你,跟我们走。” 黄北不知所措,不过立马被管营的手下架进了大牢。 他们穿过大牢错综复杂的通道,这里四处透风,黄北身上的汗液很快没了。 “大人,黄北已带来。”管营敲着狱长的大门说道。 “进来。” 黄北就这样被押到狱长面前。狱长五官端正,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你们出去。” “狱长,这……” “出去。”狱长面无表情。 “是。”房门被轻轻合上。 “黄北,坐吧。” 黄北不知这名为苏青伏的狱长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你知道昨天有个女犯生了个女娃吧?我记得那个医生是和你住一间的。” “小的知道。” “黄北啊黄北,没必要这么毕恭毕敬,你也在江湖上大名鼎鼎过,嗯?哪能这么低声下气?”苏青伏笑着递给他一杯茶。黄北逢迎上去,没多说一句话。 “你本应该七月中被处死的,灿茧这桩对你而言可是一桩好事,”他掐指计数,“喜事不断,昨天那个女娃,我要你教她武功。” “什么?” “教她武功,我知道你内功皆失,不过教别人应当不成问题吧?”他手指敲打着木桌,“你没有选择,要么教,要么死。” “我可以提个请求吗?” “说。” “让昨天那个医生苏留风和新进的刘宗朴跟我一起教。” “哦?为何?我可没在江湖上听过他们的鼎鼎大名。”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们也算难友几个,想在以后有兄弟陪着。这种需求,狱长能理解吧?” 苏青伏掂量片刻:“好。好。你一定给我把她教好。我要让她成为举世无双的高手。” “小的有个疑问,恳请大人解答?” 苏青伏示意他继续说。 “为何要培养这个女娃?” “告诉你也无妨,”苏青伏说,“此女躯体,百年难遇,你可知其母多年未有性事?” “知道。” “《雕日纪》有云:‘伏日天降神子,力可劈山倒海,智可运筹千里,天生通灵,万物皆为其友,乃灿茧所躯之唯一。’灿茧是我等凡人无法吸收的,北方的天哮已为此死了四名侠士,还有狄禅宗……她就是天降神子,只有她能控制灿茧的力量,而只有如此,我才能借此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黄北惊讶,没想到那《雕日纪》果真存在。 “黄北,你才到大牢一年,不会不清楚外边的情况。” “小的知道如今民不聊生,可一统天下……已经乱成如此了吗?” “现今四方势力蠢蠢欲动,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估计再过个十余年,起义就会如同星火般在神州燃起。我虽身为朝廷官员,不过欢历帝如此作为,我也不得不为民做主,推翻暴政。”苏青伏说道,“你别管这么多,好好教导她,我们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足够这女娃成人。” “那她的名字?” “苏暮槿。” “‘人随暮槿落,客共晚莺悲。’” “到底还是文化人。”苏青伏笑道。 “这名字可不吉利。” “是吗?”苏青伏并不在意,叫人给黄北等人安排了个新的牢房。新地方不再和那些凶神恶煞的罪人一起。 一晃五年。 黄北从那以后再没见过狱长,而是每天和苏暮槿呆在一起,可能是狱长有所嘱咐,大牢中其他人对他们恭敬了不少。借此,他们的态度愈发高昂,行动范围也愈发广阔——不过还是要按时劳作。 “暮槿,昨日我且教过你如何写自己的名字,才一天就忘了?”苏留风拿着从外头捡来的树枝轻轻敲打苏暮槿的手背,“你可看好了。”他在大牢花园的泥地上刻出“苏暮槿”三个大字。夕阳西下,树影婆娑,那字明暗交错,如同活物。 “苏先生,这后面两个字扭扭捏捏挤在一起,好不容易看清。”苏暮槿身着宽松黄白麻布衣,沾满污垢的短裤垮在腰上,头发被剪得很短,像个小子。她看着眼前这两个复杂的字,不禁抱怨。 “就当是画画,好好记住了。”苏留风握住她的小手,一笔一划的在上边临摹。 “不练了!不练了!”在写了第五遍后,苏暮槿像鱼一样溜出苏留风的手掌心。 “哎,你这丫头!”苏留风起身想把她抓回来,却发觉自己双腿早就蹲麻,还没走几步,就打了个踉跄。苏暮槿本看他行动愚笨而咯咯大笑,一见苏留风差点摔倒,连忙内疚地跑去扶他:“先生,没事吧?”她小声地问。 苏留风见着丫头古灵精怪但满怀爱心,也不忍再说她的不是。 他们俩这一来一回,逗得一旁吃着午餐的黄北哈哈大笑。他吞下一口肉丸说道:“暮槿,教你的二指禅,可有好好练习?” 苏暮槿过五岁诞辰后,黄北才开始教她真正的武功。年幼的孩子体质柔软,不适合黄北曾经修炼的那套暴戾的功法——黄北本想教她轻柔之术,奈何自己也不是什么武术大师,哪知道女子该如何修炼?只得硬着头皮说些阳刚道理。 “师父,有的。”苏暮槿见苏留风好好地坐回了椅子,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黄北身边。 “来,试试把这筷子弄断。”黄北弯下身子,用双手把筷子架在苏暮槿面前。 “是!”苏暮槿站在黄北身前,缓缓用力,把全身力气集中于食指和中指,猛地插向那双木筷,并大吼一声。 木筷应声而断。 “好!”一旁的苏留风连连拍手。 黄北心里一惊,双手不住的颤抖。 他此前不相信那本叫什么《雕日纪》中神子的说法,但苏暮槿这丫头力量实在太大。他即便已没内功,但身体素质远超出常人,可丫头一指下来,那力量从筷子直传手心,他竟差点松开双手。 “不错。”他假装平静地慈笑,“暮槿,你看着筷子。”他递给她,“人骨,若不是加以修炼,也如同筷子,倘若用力,也会一折两断。” “师父的意思是?” “武功不可对常人所用,这是一个习武之人该有的律,你可要记清楚。” “是!”她声音稚嫩,中气十足。 “去玩会儿吧。”他拍了拍苏暮槿的肩膀,起身走向苏留风。苏暮槿鞠了个躬,欢快地跑进花园的树丛,不见了踪影。 “老黄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字就置到了黄北的头上,“暮槿功夫如何?” 黄北从袖中取出刚才断开的筷子。 苏留风端详着筷子。那断面光滑,没有丝毫木纤露出,就像被人用刀劈开。 “这……”苏留风张大嘴巴。他不懂武功,但也明白,筷子折断后哪会是这般模样? “不可估量。”黄北信誓旦旦。 “老黄!苏先生!”刘宗朴匆匆走进花园。 黄北曾和他们争论过,苏留风分明和他年纪相同,为何不冠上“老”字?苏留风倒是给出了个无法反驳的道理:总是叫“老苏”,那苏暮槿也会跟着变得老气,再说,狱长也姓苏,叫“苏先生”才不留把柄。 “怎么了?”黄北问道,“你不应该在餐房打扫吗?” “刚才狱长找我了,要我们带暮槿到他那去。” “现在?” “不然?” “暮槿!”黄北和苏留风赶忙叫唤,不消半分钟,苏暮槿就浑身带泥跑到三人身前。 “刘哥哥也在啊!”她欢喜地跳着。 “走,我们要去见个人。”刘宗朴拍掉她身上的泥块,把发间的脏物挑出。 “谁啊?”她抬头看到三张严肃的面孔。 大人们交换了眼神,最后开口的是黄北:“去了便知。” 一行四人就这样走进了狱长的房间。 “狱长。”三人低着头站在苏青伏面前,黄北偷瞄了狱长一眼:苏青伏比五年前憔悴了不少,左眼被渗着血色的绷带遮住,皮肤更加黝黑。看来没少跑江湖。 苏暮槿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见过如此严肃的场景,也没见过照顾自己的三个男人如此低声下气。见状,她也屏气站在一旁。 “暮槿,过来。”坐在桌前的男人向她招招手。苏暮槿不知所措,不过马上一只大手盖在她的背上,她感觉得到,那是师父黄北的手。 她便顺着师父的意思走到了男人身前。 “知道我是谁吗?” 她摇头。 “你们什么都没同她说?”苏青伏抬头看三人,三人缓缓摇头。 “哼。”他吐出一口怨气,蹲下身子和苏暮槿平视,和蔼地笑了笑,并把手搭在她瘦小的肩上,“我是你的父亲,苏青伏。”那三人听闻着实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难道是狱长把那女子的肚子给弄大的? “父……亲?” “不然你这‘苏’姓是从何而来?”他反问。 苏暮槿困惑至极,转头,无人回应。 “你可教了她功夫?”苏青伏见丫头同柴棍一般瘦弱,不免怀疑起黄北是否有按他的要求做事。 “回大人,教了。”黄北连忙上前行礼,他庆幸自己在前几日把二指禅教于苏暮槿,否则此时哪敢回话。他右手探入左袖,从中取出那双筷子,“此女日积月累,已将二指禅功法了然于胸。” 苏青伏接过筷子,见断口,不禁啧啧称赞:“不愧黄大侠,教人也有一手。” “过奖。”他连忙应答。 “这些日子暮槿就跟着我,待我走后,再交于你们培养。” “大人……这恐有不妥。”黄北说。 “怎么?” “她此前从未见过大人,可能会有些,不适。” “不适?孩童适应强,何来如此说法,你们莫要以此为借口,每日贪得无厌地休息。” 黄北见苏青伏执意如此,便不再辩驳,只向苏暮槿投以目光,叫她老老实实,别惹事生非。苏暮槿理解了。 狱长送三人离开。大门关上,他们同苏暮槿对视一眼,不知这一别要多久时间。 第三章 刑 “不知那丫头现在怎样。”黄北坐在牢房里摆弄石子。他们才分别三日,可却觉如年,虽然狱长说了,过段时间苏暮槿又将由他们管教,但总感觉若有所失。 “别想了,老黄,反正暮槿还会回来的。”苏留风安慰道。 “老黄,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了。”刘宗朴说,“你会武功,怎么被抓到牢里来的?” “我没同你说过?” “没。” 黄北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他本以为他们三人都清楚互相的身世,原来自己始终忘了跟刘宗朴说。这一忘就是五年。 “我说说罢。”黄北挺直身子,“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杀了凌云的两个管事和一个大弟子——” “凌云,可是那善用暗器的门派?”刘宗朴大吃一惊,他虽从未置身武林,但也听得一些道听途说。凌云派惯用暗器,手段卑鄙下流,虽被多数人不耻,但实际上,其本身还是有坚实的武功底蕴,否则也不会从那么多纷繁的门派中脱颖而出。 “是啊,凌云。”黄北不屑一顾,“一个只会用小手段的败类门派。” 刘宗朴见黄北如此轻描淡写,不禁更加渴望知道黄北的故事。 黄北平和地堆叠石子,继续说道:“我杀了那三人后便逃出乾州城外,按照约定,原本有客船在江上等我,把我送到北边躲些日子。” “你为何要杀他们?” “唉,我也是习武之人,自然有个师傅,那事便是师傅让我做的。我本准备事成之后就去问他原因,结果……”黄北长叹口气,“那时我还意气风发,自觉师傅所授武功在江湖是绝境,无人能敌。” “然后呢?坐船时出现了变故?” “是啊,我去江边,见到了约定的那艘插着茱萸的客船,便走了上去。但一靠近就感到异样,那船主虽然身披黑色斗篷,但斗篷没法遮掩他的气息——那绝不是一般的船夫,必然是个武林高手。”黄北双手颤抖,方才垒起的石堆散落一地,“哎,我还是不敢回想那晚的情景。”他懊恼、羞愧地说。 “之后呢?”刘宗朴有点急切。 黄北苦笑一声,继续说:“我还是上了船——实际上这都无关紧要,那人铁了心要废我内功。我那时已调动全身内力,一有变故就能做出反应。哪知那人身影突然断裂,刹那间就移到我的身后,一掌过后,我就昏厥过去,等醒来时,就被人五花大绑进了江淮大牢,同时,再也没了内功。” “那人难道是朝廷高手?” 黄北摆头:“我虽昏了过去,但隐约记得他报过自己的名号,说是依皇九四三。” “依皇九四三。”刘宗朴跟读了一遍,“这是什么帮派,从未听过。” “我也没听过。”黄北喟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从经历那一败,我再也没了欲求,也只得任人宰割。” “你师傅不来救你?”刘宗朴暗觉这做师傅的实在冷漠。 “我是从三从方来的,你应未曾听闻。三从方乃崇尚‘然’的门派,就是顺其自然。我既被废内功,就不再被三从方承认。”黄北淡淡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自己就是个旁观者。 “这是何等残酷。” “若不这样,三从方也难在江湖中有现今的地位。” “三从方……这名称有何用意?” “我师傅名为方谢,恃才傲物,自认为三仙皆要听从于他,便取此名。” “真是狂妄之人,竟然想号令三仙。” 黄北憨笑一声,眼神充满崇拜:“我恐怕师傅确实有这般实力。他内功深厚,武艺高强,剑术更是独步江湖,我不及十分之一。” 刘宗朴默不作声,黄北既然如此肯定,那方谢必是位高人。 黄北无所事事,把刚才散落地上的石子捡入手中,又重新叠了起来。他缓缓说道:“总之就这样,我成了死囚。好在老天眷顾,一个灿茧,一个暮槿,让我苟活了如此之久。” “说心里话,老黄,你真不想离开大牢?”刘宗朴凑到黄北身前,小声问道,眼神坚定。 黄北大吃一惊,鸡皮疙瘩竖起。分明坐在阴暗的牢里,却觉背如同正被日光灼烧,无比炽热。他早就自问过:到底想不想脱离囚徒身份,继续在江湖闯荡?再不济也可找艘独舟,随便沿条溪顺流而下,躲进深山,过个自给自足的桃源生活。他起初只是自问,却忍不住幻想离开牢笼的斑斓生活——他是想出去的。 刘宗朴见他犹豫,已经心知肚明:“老黄,等狱长离开,我们就带着暮槿一同逃离这里。” “逃?”黄北哂笑,“这可江淮大牢,四周都有士兵把手,哪逃得掉?” “是人就会出错,总会——” 脚步声接近,牢中的三人立马换了副轻松姿态,聊着今晚有什么伙食。 几个巡视匆匆从牢房前走过,随后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再后来三个死囚戴上枷锁,拖着沉重地步伐走出地牢。黄北他们所在的牢房靠近刑场,能从侧窗依稀窥见远处的景象。 这几年,他们已经看过无数人脑袋落地的情景,但大多是秋冬时节,几乎没见过夏天杀头的场景。三个汉子颇为好奇,贴在牢门边,极力看着远方的景象,想看看那三人到底是何等人物,能有这样的待遇。 艳阳高照,刑场的黄沙被夏风卷起,窗外一片朦胧。阳光投进的光像刀一样把玻璃划得花白。他们依稀听到判官在高声说着什么,大抵是那些人犯下的罪行。 话毕,犯人们被推上断头台,他们哆嗦着,脖子架在始终黝黑锃亮的石狮口上,被锋利的牙齿划出道道血痕,鲜红的血珠从伤口里缓慢流出、聚集、最后滴落进狮子口里。苏留风长叹声气:这三人早就被吓破了胆,并没什么非常之处。他没了兴趣,走到了牢房另一边,还没动几步,就立马呆在原地:“看!那可是暮槿?” 他站在黄北两人的对面,恰巧能看到官员们的席位。 黄北和刘宗朴听后也赶忙凑过去。被红漆涂抹的观席中央站着的正是狱长苏青伏,他头戴乌纱帽,身着漆黑官府,上面纹有“狱”的锦缎大字,藏在窄袖的双手自然垂在裤边。而他身旁,露出个小小的脑袋。他们绝对不会看错,那正是年仅五岁的苏暮槿。 “苏青伏,他竟然让这么小的孩子看行刑!?”刘宗朴气汹汹,一巴掌拍在泥墙上。 “唉,迟早的事。”黄北说道,“狱长养她可就是为了用她打天下。” 刑场寂静,刽子手持刀立在死囚身旁,双手举起鬼头刀,随时预备砍下手下的头。 苏暮槿在远处观望,从未有人跟她说过杀人之事,但她看见那大刀在半空中明晃晃的,手心也不免渗出汗液。 “暮槿,这就是我昨日同你说过的事情。” “杀头。”苏暮槿回应。 苏青伏半蹲在她身边,看着眼前女孩的眼神如此童真无忌,不忍抚摸她那柔软的短发:“如今天下暗流涌动,民不聊生,四方势力各怀鬼胎,你可谓生于乱世,将来不免要打打杀杀,如今你得习惯这些事。”他见女孩并没什么反应,干笑道,“现在说来你也听不太懂,总之……记住便好。” “女儿知道。”前日苏暮槿便学会在苏青伏面前称自己为“女儿”了。 苏暮槿眼睛跟着苏青伏,见他起身,向远处挥了挥手,便把目光投向那座高台。 肥壮的刽子手见到命令,便立马手起刀落,一颗脑袋接着一颗滚落到沙地上,猩红的血浆顺着脖子向看席喷涌,好像一张恶鬼狰狞着怪脸。见此景,苏暮槿吓得连连撤步,直到被苏青伏的手抵住后路。 她惊慌失措地摸着脖子,好像掉下的脑袋是自己的。 “没事了。”苏青伏温柔地说道,“今天就到这,”他转向一侧,“管营,我还有事,你带她回卧室。” “是,大人。”管营拍拍苏暮槿的肩膀,让她跟他回去。 苏暮槿气息还未调整,本想撒娇在这儿休息片刻,但又想到前几日黄北师父他们对苏青伏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中不免打了个哆嗦,连忙提起脚,跟管营去苏青伏给她安排的房间。 他们穿过交错的廊道,走进了一层的一间房间。 苏暮槿已经在这住了近三日,已经习惯了空间的宽大。还记得她第一天进屋时,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如此大的床,那床柔弱无比,她跳上去感觉自己在空中翱翔,轻盈无比。 管营把她送回后便一声不吭地离开,还锁上了房门。 蝉鸣从窗户涌入,惹到苏暮槿感觉烦躁。她跳下椅子,从床边拿起一本画册,准备接续昨日看到的苏烈大将军讨西突厥一事,但那三个犯人被杀头的场景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碰着画册,仿佛看见里的人物变成一个个无头怪物,朝外扑来。 世上为何会有如此残暴之事?她慌了神,默默合上画册,将它塞进了抽屉。 月亮慢慢攀上空中,群星也随之璀璨。 若是平常,苏暮槿此时早就进入梦乡,但今夜注定难眠。一闭眼,那可怖的场景就挡在黑暗中。于是她只得起身,等自己困得不行了再做打算。 她穿上外衣和大裤衩,趴在大理石搭建的泛着凉意的窗栏上。窗户上竖着五根木质棍子,让她没法离开这个房间。她透过间隙看屋外的树林,树林随暖风摇动,月光滴在枝叶上,如同水一般四处流淌。她看了片刻后,便抬起头,数着天上的星星。 苏先生曾说过,有片群星称作北斗,那七颗星星如勺子一般悬在暗蓝的空中,始终如一,只不过地牢太低,他们已很久未见过。 说到地牢。苏暮槿在这几日懂了很多知识,她明白,过去那五年,她所住的地方名为地牢,那不是家,而是坏人的牢笼。黄北、苏留风和刘宗朴就是这样的坏人,他们是杀人者。何为杀人者?就是今早那个肥硕油腻的壮汉,他冷酷无比,粗手一起一落,便是杀人,还有,那掉脑袋的三人,也同样是杀人者。 那三个人也做过杀人的事情。苏暮槿心情复杂。他们看上去分明和那肥汉截然不同,但都做过那样的事情…… 她手支着脑袋,在烂漫星空中寻找勺子,想把其他事情抛之脑后。 不知多久过去,一声猫叫让她重新回到现实。 她好奇地把自己身体撑起,凑到木栏上看着外边,以寻找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在月光下优雅迈步,不时发出细声细气地叫声。 苏暮槿笑了,她把手伸出窗户,向猫儿拍手,以求得到那动物的注意。 “来、来。”她呼唤道。 那白猫听懂了她的叫唤,踩着翩然的步伐走到窗前,随后下蹲,一跃,便从木栏的间隔中飞进了房间里。 苏暮槿目瞪口呆,这猫身手矫健,如此亲人,从未见过。 白猫来回踱步,好像在审视她。 苏暮槿被白猫那双如同翡翠般的蓝绿色眼睛吸引,它们玉润如水,散发着高贵的气息。这猫真是可爱,好想摸摸它的毛发。苏暮槿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张开,白猫就真的跑进了她的怀里。 苏暮槿开心地笑了出来,一遍遍抚摸着白猫柔软的毛发。 “猫儿,你叫什么名字啊。”不过它肯定不会回答我的。即便如此,苏暮槿还是乐在其中地跟白猫说着话。白猫只是软软地叫着,小巧的脑袋不断蹭着苏暮槿的手臂,弄得她感觉有些痒。 真是可爱,若这猫每晚能来陪我就好,那定能睡个好觉。 白猫从她怀里钻出,跳上了她的床。苏暮槿大喜过望,兴冲冲地爬上床,把薄毯盖在身上。那只猫安静地盘在她脑袋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苏暮槿看到它哈欠,发觉自己也很困了,不消片刻就陷入沉睡,什么梦都没做。 第四章 乾州书院 乌云密布,大雨磅礴,一连几日的燥热终于一扫而尽。苏暮槿身穿蜀锦编制的红白轻柔正服坐在石椅上,聆听雨水落在竹棚上发出的清脆声响,看雨滴在空中旋飘,相互融合又分离,最后一滴接连一滴落入泥土,溅起微小的泥花。 “暮槿,”苏青伏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又分神了。” “是……”她扭扭捏捏地承认。 苏青伏把一张地图摆放在她的面前,有些皱纹的食指按在一条大河上,大河名为唯江。食指随即沿唯江一路指去:“看好,这就是我们在的乾州。”他拍了拍地图上的一个城池,随即用手指在上面圈出个地方,“我们就在这里。” “嗯,我记得。” “然后是这,”他的手指向北移动,到了河口三角洲处,“这是茶庄。” “茶庄?” “路家茶庄。路家乃五姓之首,”苏青伏解释道,“如今国库空虚,经济凋敝,但路家茶庄不同,反倒有蒸蒸日上之势,今后要夺取天下,我们就一定要控制路家的茶庄。说来,那茶庄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这事不说也罢,”苏青伏停顿了片刻,说道,“你记住茶庄便可。” 茶庄,听起来是个淡雅的词语——在苏青伏带走苏暮槿后,她有幸喝了许多种类的茶,也依稀明白“茶”这一字包涵的韵味——可它还是要被卷入战争。苏暮槿不禁担心起路家未来的命运,也隐约对苏青伏的话语感到不满。 苏青伏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无可奈何地说道:“暮槿,你没走过江湖,倘若有机会,我可带你游历几年,去见识如今生于水火之中的百姓。所谓‘吾身披甲胄,家母流炊烟’,你可听过这句话?” “没有。”她摇头。 “哈哈,当然没有,这是我在路途听闻一士兵所说。他家壮丁都被抓取充军,唯有母亲一人孤守空房。”苏青伏说道,“这几乎是天下所有百姓的现状。四处有匪徒出没,官府将相昏庸无能,这根本是人间地狱。” “女儿明白了。” 苏青伏笑了笑道:“你还不明白。” 苏暮槿吃瘪,闭口不言,心中倒是一遍遍念叨着:我明白了! “总之,这是茶庄,”他重复了一遍,“你可要记牢,他们家的人都姓路。” “记得了。” “继续,接下来是——”苏青伏指了指南边,地图上画有高低起伏的山峦,看上去是丘陵地带,“这块地方,雅家,家主是雅安定,他父亲是皇帝爱臣,是南方最大的势力。” “雅安定……”真是个怪姓。 远处有脚步声接近,在雨中若有若无,但苏青伏听力极好,立马回头,透过雨帘看到来者是管营。 “何管营,”苏青伏向那人说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大人,都已办妥,明日就可去乾州书院。”管营低头行礼。 “好,退下吧。” “是。” 苏青伏重新面对苏暮槿:“暮槿啊,明天我就把你送到乾州书院,你知道书院是何物吧?” “知道,书院是老先生传授知识的地方。” “差不多。我有很多东西没法教你,但那儿的先生可以。” “那的先生比苏先——苏留风厉害吗?” “苏留风?”苏青伏差点都忘了这号人物,“那不见得。暮槿,你要知道,孔子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乾州书院的老先生张衡匡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学问家,即便如此,我确信他在医术方面的修为必然弱于苏留风。我让你去书院,也就两个目的,一是学习合纵之法,培养你的策略;二是让你学会同其他人交流。” “和其他人?” “书院可不是我们江淮大牢,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你同龄的、比你年长的、甚至可能还有年幼的。你要明白,如何和他们说话——这里面可充满着哲理。不要忘了,将来,你要同我一起打天下。你会得越多越好,越精越好。” 苏暮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还从未见过同龄人,有些期待,也有些惶恐。 “把地图带回去好好看,过些日子我来考考你。” 苏暮槿接过地图,小心翼翼地将它合上,塞进宽袖中。 “我待会还有要事处理,你自己回屋,别乱跑。”相处几天,苏青伏已不叫人把她锁在房里了。 “嗯。”她礼貌地鞠了一躬,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庭院,重新回到阴冷的监狱走廊里。她回头观望,四周无人,便趁此机会偷偷溜进地牢。 “师父!”她小声地说道。 “这不是暮槿妹妹吗?”一旁牢里的死囚看到女孩,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您是,夏叔。” “哟,好记性!”死囚开心地转头向牢中其他人夸耀,“我就说暮槿记着我。” 身后的人这时也起了兴趣,趴在牢边问自己的名字是什么。苏暮槿一时尴尬,她能记住这位夏叔完全是因为—— “你们瞎掺和什么?”夏叔嬉皮笑脸地把那些人推进房间里,“我可帮暮槿妹妹偷了那么多次馒头,你们呢?嗯?”他笑着推搡着狱友,“你们呢?”众人欢笑地一哄而散。 “谢谢夏叔!” “哪里的事,老黄还在睡觉,另外两个,轮到今天耕地了。” 苏暮槿贴到牢房边,里边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连她的席子都还留着,枕头和被子也整齐的摆放在上边,黄北的身旁叠着一小堆石子,看似摇摇欲坠。她见到此景,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心酸。 她小声呼唤着黄北。哪知黄北四肢摊在席子上,睡得死死的,巨大的呼噜声遮盖了她的声音,连身边的石子都被震得一跳一跳。 我此前是怎么在师父的呼噜下睡着的。她笑着看着黄北。 时间流逝,她又等了片刻,直到听见巡视要进来,才遗憾地溜出地牢。 苏暮槿轻车熟路回到房间,刚开门,那只白猫便扑进怀里,她也配合地抱住了那具轻柔地身体。 “白猫,刚才我去了趟地牢,可惜师父熟睡,另外二位也有差事,都没见着。我们到底何时才能像以前一样啊。” 白猫抬头看了看她,然后默默低下脑袋。 “不能吗?”苏暮槿有些失落,“对了,明天我就要去书院了,些许能交到新朋友,你说呢?” 白猫慵懒地应了一声,好像在说话。 “可以?我也觉得,一定很有趣。” 苏暮槿就这样满怀期待地在房间中度过下午,度过晚上,又度过了一场美梦。 翌日,乾州书院。 苏青伏和苏暮槿乘马车到书院门口,苏暮槿被书院气派的门面震惊了。 我还从未见过其他建筑,没想到这书院如此气派。她细细端详着,书院通体被涂成棕红,有一道白色横线穿插在红中。门口左右两侧刻有对联,上联为:“凭山脊以为堂,士品宜从高处立”,下联为:“借湖光而作鉴,文风须向上流争。”门顶挂匾,上刻四个大字:“乾州书院”,笔力深厚,龙飞凤舞。 “这就是乾州书院了。”苏青伏说道,“我领你进去,同那位张先生聊聊。” 两人跨过门槛。 进门,便是挺拔的竹林,里面时而传来鸟鸣,四周则到处是琅琅书声。 再跨过一道槛,到了一处庭院,仿佛同外界隔绝,此前的声音只能隐约听到,除此之外便只有参湖的浪声。庭院中央树立着孔圣人的石像,乃用大理石雕刻。左右两侧都是书屋,透过祥云雕花能看到里面的千万藏书。 正前方是个厅堂,书桌摆放齐整,里头还坐着个老人。 “文语。”文语乃张衡匡的字。 “苏狱长啊!”张衡匡起身迎接二人,“这位就是苏暮槿,苏姑娘吧?” “叫什么姑娘,还只是个五岁小儿罢了。”苏青伏笑道,“今后每天早晨,我就把她托付与您。这孩子虽然聪慧,但生性好动,要劳您费神了。” “哪里的事。”张衡匡是个面善慈祥的老者,花白而稀少的头发时常因风而动,他笑道,“在我这,你就尽管放心。” “当然。”苏青伏摸了摸苏暮槿的脑袋,“暮槿,你就在这好好学习,下午我派人来接你。” “好。”苏暮槿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更想知道,那些同龄人究竟在哪。 苏青伏又同张衡匡聊了会,便离开了书院。 临走前他又叮嘱苏暮槿一遍,要听从先生的话,每字每句都要牢记于心。 “暮槿,你年纪尚小,就跟着那边的孩子一起读读诗,你父亲虽叫我教你攻城略地之术,但我觉得为时尚早,过半个月,等你识得更多的字,再教你这些,你觉得如何?” “嗯。”她点了点头。 张衡匡起身,带着她进了一个房间,里面坐满了五、六岁的孩童,他们见老先生进来,便都看了过去。 “你就坐这。” 苏暮槿分得了靠墙一旁的位置,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正坐在席上,捧起一册书。 老先生干巴巴的手伸了过来,颤抖地帮她翻到大家正读的地方:“大家继续读,待会我就同你们讲解李白,李诗仙的诗。” “是。”学生们应答后,便开始齐声诵读,苏暮槿也连忙跟上,只不过她识字不够,读起来实在磕磕碰碰,让人听得颇为难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苏暮槿已经有些厌倦。 为什么这些人能一直读下去呢?她不禁咂舌,还不如同师父练练武功,就算是和苏先生学写字,也比这来得快活——一直正坐在原地,这哪能读得进书? 终于,张老先生推门而入,大家也渐渐停下了朗读。 “咳咳,”他咳嗽几声,“今天,诸位也知道到了,我们谈谈诗仙李白。” 第五章 女儿身 张衡匡的声音嘶哑,但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连本以为自己会没兴趣的苏暮槿都听得津津有味。 李白是个诗人、诗仙,翩然独立于世间,皇帝也曾为他倾心,多么逍遥。她有些向往那样的生活——她从小就在几平的牢狱中长大,虽说如今能在大牢里自由走动,可终究如同笼中小鸟,从没真正获得自由,别谈不上踏遍四海,明月为伴了。 先生授课的时间过得很快,苏暮槿感觉不消片刻就到了晌午。 “好了,孩子们,上午就到这,你们都去食堂用餐吧。” 教室里的人听闻后立刻欢呼雀跃,仿佛来到书院就是为了这中午的用餐,他们双脚一撑,便离开了席位。老先生看后,内心长叹口气,但让他欣喜的事,苏暮槿还坐在原位,捧着本李白的诗集。 “暮槿,”张衡匡走到她身边,“怎么?觉得李太白的诗好看?” “是。” “喜欢哪句?” “嗯……”苏暮槿难以取舍,恰巧手中翻到了一篇,便自顾地念了出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侠客行》,是首好诗。”张衡匡思量一番,“暮槿想当侠客吗?” 这对她而言是个难题。侠客是什么,她还从未见过,心中只有隐约的幻想。她绞尽脑汁,眉头紧锁:“先生,我才学疏浅,不明白侠客的含义,但听上去是个逍遥的事,倘若真是如此,我可能想试一试。” 张衡匡笑了,他缓缓道:“侠客是种气概,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能理解的。我活得久,见过不少‘侠客’,但大多是招摇撞骗的歹人。你记住,所谓‘侠’,只要有大悲悯的胸怀,那便是‘侠’。” “大悲悯?先生,悲悯即悲悯,为何要用‘大’去形容。” 老先生呵呵一笑,说道:“你年纪尚小,恐怕得历经风雨才能理解。” 又说我年纪小。苏暮槿嘟起嘴巴,想起前几日苏青伏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你先去吃饭吧,可别饿着了。”张衡匡动身出门,苏暮槿也赶忙跟上。 餐厅纷纷攘攘,苏暮槿接过一盘备好的饭菜,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吃起。 伙食并没有苏青伏给她安排的要好,但吃起来格外香。 餐盘里有青菜、牛肉、清汤和醇香的米饭。一碗嫩绿的菜叶上泛着点点油珠,悬而未落;小块牛肉散发着闻不腻的香味,她夹上青菜和肉块,掺着饱满的饭,狼吞虎咽起来。 一口咽下后便感到满足,再用清汤解解油腻,午餐便吃完了。 随后便是自由休息时间,苏暮槿好奇地在院落里闲逛。书院里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多是孩童,他们结伴而行,偶尔在院中奔跑,笑声爽朗。 她忽觉想上厕所,或许是方才喝了太多汤,于是匆匆走向书院一处的茅厕。 里头有几个男孩。 她方便后起身离开茅厕。待到她出门时,那几个高个儿男孩也从茅厕走出,跟在她身后。 “喂!你,”为首的男孩身穿书生衣服,敞开胸口,露出里边的淡蓝绫背心。他叫住了她,“你可这是男人专用的地方?” 苏暮槿愣了一下,回头看去,那男孩挡在她眼前,男孩长相不凡,看上去颇器宇轩昂。 苏暮槿又摆晃了下脑袋,没在门上看到什么标识。 或许是这儿的约定俗成。她这样想,于是连忙道不是:“抱歉,我今天才来,很多事都不懂,还望各位指教。” “我知道你是新来的,”男孩洋洋得意,“一个女儿身进书院读书,还剪个这样的短发,别以为如此就可以充男生了。” “我才不是充男生!”她反驳道。 “怎么跟钱少爷说话的,”一旁矮胖的男孩上前一步,站在她和“钱少爷”的中间,“你犯了规矩,还咄咄逼人,真没教养!” “我……”苏暮槿一时语塞,心中又感到恼怒,说她不是可以,但教养一事,可是苏先生从小教她到大的,这已是侮辱他了。 那钱少爷继续说道:“我们可以把这事告诉先生,你若不想挨先生的骂,在这书院你就老老实实听我们的,知道吗?” 那老先生也会骂人?更何况是这种小事?苏暮槿狐疑地看着他,刚才打破规矩的愧疚早就烟消云散,心中尽是对这钱少爷的不屑一顾。要知道,苏暮槿从小在大牢长大,见得的人情世故哪是这小少爷能比拟的,虽然他们比她年长,但着实幼稚得很。 老实说,苏暮槿早就想一走了之,但苏青伏的话在她脑中浮现。 父亲叫自己来书院,一是学习知识,二便是同人交往。若是自己第一日就和其他人弄得不开心,岂不会让父亲失望?可要自己听这几个小毛孩的话,那又得不偿失。 一时间,苏暮槿举步维艰,不知如何是好。 “喂,这丫头不会是被吓傻了吧?”另一个男孩打趣道。 钱少爷也有些不耐烦,他可不想站在茅厕前同个丫头喋喋不休,于是他一把抓住苏暮槿的手臂:“走,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好聊聊。” 苏暮槿惊诧万分,不自觉调动内功,结结实实地站在原地,跟个木桩似的。 钱少爷本身体前倾,准备迈步,哪知他竟然拖不动这小丫头,差点跌倒。他感觉这丫头有意在戏弄他:“喂,你什么意思?!”他转身,居高临下地指着苏暮槿的鼻子,“不听话是吧?胖子,把她拖过去。” “好嘞。”小胖很乐意帮钱少爷做事,挽起书生袖子,双手抓住苏暮槿的小臂,刚准备发力,忽然一旁传来女孩的声音。 “钱复,你又欺负孩子!”女孩同男生们差不多高。长得精致,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鼻子灵巧,有些高挺,一抹淡红的嘴唇在雪白的脸庞上格外显眼。她穿着纹金洋红锦缎窄上衣,下着白玉花边蓝丝阔绉裙,配上三千青丝,如仙女下凡,尤其气派。 “羽时月,怎么又是你?”钱少爷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欺负孩童的时候也被这婆娘发现,奈何她是乾州羽家的女儿,虽是三女儿,可羽家不好惹,上次他只得惺惺作罢,这次:“我——好,我们走,你可给我记好了,羽时月!” 这次也只得如此。 羽时月身后的姐妹们看到钱少爷狼狈的样子,不禁笑出声音。 这声音如尖锥一般直入大脑。他面红耳赤,握紧拳头,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你没事吧?”羽时月站在苏暮槿面前,见她无大碍,也便放下心来。上次那钱少爷对个穷苦家的男孩拳打脚踢,好在羽时月发现及时,否则要多添几道伤疤。她曾向先生说过此事,可钱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让孩子来读书,那张衡匡就必须得接下。 羽时月伸出手:“羽时月,你呢?” 苏暮槿有些泄气,最终这事还是搞砸了——不过那男孩嚣张跋扈,应当不是父亲喜欢的人,和他关系不好,父亲也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会认可如今的情况!毕竟父亲说过,“千万不可同目中无人者同流合污”。 苏暮槿伸出手,和羽时月的手握在一起。羽时月的手很光洁,白白嫩嫩,如同晶莹剔透的美玉,是大小姐该有的手。而苏暮槿不一样,出生就和泥巴打交道,虽然不像黄北那样千疮百孔,但仍有些粗糙,缺乏血色。 “我叫苏暮槿,谢谢时月姐姐。”她说道。 “今年多大了?” “五岁。” “我七岁,”她问道,“那钱复怎么缠上你的?” “说这茅厕是男人专用的。” “哪有这事!”羽时月忿忿不平,“那家伙真是惹人厌烦。” 苏暮槿听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也在默赞羽时月的说法。 “你随后就同我们待在一起吧,免得那小少爷在找你麻烦。” “好。” 于是几个女生就这样簇拥着离开茅厕口,坐进参湖边的凉亭里。 参湖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大湖,湖面平静,鸟雀低飞。大雨过后,湖面略有上涨,浸没了岸边的一些花花草草。毛绒的狗尾巴草在水中飘荡,不时有些叶屑浮出水面,随着湖水波推,它们渐渐聚集在边缘,成了绿白的屏障。 “你是从哪来的啊?”羽时月问道。 苏暮槿迟疑了片刻,她明白大牢可不守世人待见,但还是决定说实话:“江淮大牢。” “江淮大牢?”羽时月愣住了,“你……是逃出来的?” “不,不,”她连忙摇头,“我父亲是狱长,我是在那出生的。” “这样啊。”羽时月点点头,“那你来书院之前做了些什么?” 我跟着三个死囚学习武功、医术和书法——她当然没这么说:“家父教我知识。” “噢,我记得狱长,是叫苏青伏吧?” “是。” “他是个文化人。”羽时月说道,“家父还曾款待过他,不过那时我尚小,已没什么记忆了。” “那时月姐呢?你家在哪?” “我家,你不知道羽家大院吗?” “不知道。”苏暮槿有些不好意思。 羽时月也没有在意,她在脑中回想着乾州的地图,随后说出了自家大概的方位:“有时间你可以来找我玩啊。” “行。”但恐怕父亲是不会让我出去的。苏暮槿口头应和。此时的她哪能想到,自己在一年后,的的确确进了羽家大院,不过不是去玩耍,而是更要紧的事。 第六章 董厉的告密 离第一次去书院已有些时日,那花花公子没再找过苏暮槿的麻烦。 这天晴空万里,因书院的老先生有事要出趟远门,苏青伏就叫她待在大牢,这几天由他亲自教诲。 苏暮槿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每天都期待去书院同羽时月畅聊,这几天看来是没这福分了。 “暮槿,你还记得黄北教你的二指禅吗?”苏青伏因左眼被贼人袭击而不得已摘除后,就开始逃避武功,险些忘记教苏暮槿功法。今日天朗气清,让他回忆起当初练武的场景,连教苏暮槿的事也一并想起。 苏暮槿点了点头。 他从一旁拖出一条圆木,将内力凝在手掌,一巴掌便将木桩打入厚土。一旁的苏暮槿嗟讶。 “试试吧。” 苏暮槿颇为忐忑,她只练过几次。时间已久,恐怕……她这样想着,但只得硬着头皮。 没想到调动全身内力的方法她没有忘却,仿佛顺理成章,内力就聚集在那两只葱芽般细小的指尖。 她用力,两只指头直指木桩。一声巨响,木桩被一分为二,木屑也随风散开。 “不错,”苏青伏点头赞赏,“你还记得几周前你指断的那双筷子?” “记得。” “筷子细小,你便有能力让它断面光滑,”苏青伏大手一捞,尚未落地的碎屑被他握在手掌,他摊开手指,“而圆木粗大,你的内力便散开,断面也就粗糙无比。” 苏暮槿点头称是。她还从未见过苏青伏的身手,这一掌木桩入地,一捞木屑尽收,足见他也是武林高手。见苏青伏如此潇洒,苏暮槿不禁有了仰慕之心。 “近日你不去乾州书院,就在这好好练习内功,记住,凝聚是内功的第一步,也是基础,”他来回踱步,“黄北虽武力高强,但控制力不足,因而招式暴戾,你千万不可像他。” “女儿明白了。” 听到黄北的名字从父亲口里说出,她心重重地跳了一下。我有好些时日没见过那三人了,而且父亲说师父武力高强,这是怎么回事? 苏暮槿想到黄北畏首畏尾的身影,对黄北的事情起了奇心。 “你如今能汇聚内力,但还是太过散漫,浪费了太多的气。”苏青伏从一旁搬来剩下的十几个圆木,片刻过后就都插进土里,整齐划一,“上午就在这好好练,我去处理事务。” “好。”苏暮槿折起箭袖,按照父亲的说法开始控制身体的内力。 苏青伏说得轻巧,可当真正练习的时候,苏暮槿才发现内力如水一般在全身流动,越是想控制住,越是涣散无比。 她站在原地,额头不停冒出豆大的汗珠,太阳高照,心情愈发烦躁。 过了片刻,胸口已是积满烦躁,剩下的焦虑再也无处安放,她便出气似地奋力指向木桩。木桩立刻从入指处炸裂,沿着竖纹层层裂开,木屑也比刚才的更多、更大。 “唉。”苏暮槿泄了气,瘫坐在地上,也不顾泥土把棉裤弄得脏兮兮。 天空中飞过的几只准备避冬的候鸟传来声声鸣叫。 苏暮槿强打起精神,重新站在新的木桩前。 我倒不信了。 她一边在心中狠狠地说道,另一边调动全身,再次准备控制内力。 太阳从东边渐升头顶,她已是满身大汗,此时苏青伏回来了。 “如何?”苏青伏看她这般模样,难以收住自己的笑意,“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确实。”苏暮槿用湿透过一遍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将短发向身后甩去,想把头顶的汗也弄下,“父亲,我下午还要练!” 苏青伏思索着:按道理,一人一日练两个时辰为最佳,太多恐怕会坏了身子,但这丫头既为“神子”,我也需要她尽快成长起来——“好,我下午陪你一起。” “谢谢父亲。” “你现在先去洗个身子,然后去吃饭,吃饱了才有精力。” “嗯!”苏暮槿兴冲冲地跑回卧室取换洗的衣物,随后去澡堂,把汗津津的皮肤冲洗了一番。今天我算是和这内功杠上了,不把那些圆木切得平滑无比,誓不罢休! 太阳刚过最高,苏暮槿独自一人来到了训练场,开始下午的训练。 她接续上午的那种感觉,再次凝神聚气,体会身体中内力的流动。 或许是休整了一个时辰,她自觉能更好地控制内力,便慢慢调动,仿佛头顶着一碗水在奔跑。她徐徐抬起手臂,内力好想真的灌进了手掌,相比之前更加多,更加集中——但还不够,她只是把内力压进手掌,远远达不到父亲的要求。 不管怎么样,先试试这样如何!她想着,便击向了木桩。 木桩裂成两半,她连忙凑到断口看去,和今早最初的那一指别无二样。 “暮槿,”在苏暮槿全神贯注之时,苏青伏已经慢慢走到了训练场,他站在她身后,有条不紊地说道,“我方才看了,比早晨要好上许多。” “但为何这断口看上去毫无变化?” “这就是控制内力的难处。你早晨能将内力汇聚在手臂,木桩被打出小小碎屑;若有人能把内力汇聚在前手臂,那木桩还是如此;现在你把内力汇聚在手掌,亦是如此。”苏青伏走到一个完好的木桩前,抬起手掌,迅速一推,那木头便被拍成两段,同苏暮槿的二指禅攻击后的效果几乎一样,除了前者的断面光滑无比,“只有像这样,完全控制内力,才能做到无论什么部位击打,都是这样的效果,你可明白其中的理?” “我好像懂了。”苏暮槿点点头,“内力如同一种气,可以化成各种形状,身体不过是个传递的媒介。” “是这个意思。”苏青伏满意地点点头,“倘若将内功的控制分为三种境界,那就是普通人、黄北、和我,就算再接近我这种境界,那也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是内功之难,更是武功之难。” 苏暮槿虽想反驳,但似乎是这个理。 “父亲,你说黄北师父也会武功,我怎么从未见他用过?” “这事也是蹊跷,”苏青伏今天的话格外多,“我在六年前奉命抓捕他,实际上,那时黄北同我武力相当,抓他事件极其困难的事。哪知没几天,一个夜晚,他就人被五花大绑送到江淮大牢的门口,内功也都没了。” “内功还会消失吗?” “这就是蹊跷所在,”苏青伏陷入思考,“一个人控制内力的能力,常理而言,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就算缺胳膊短腿也不会。你也明白,内力即是气,人不亡,气不绝。那黄北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只说被人打了一掌后就没了内功,真是怪哉。” 苏暮槿耸耸肩。我可弄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继续练吧,我在一旁随时指导你。”苏青伏心想,其实是怕你晕倒后随时救起你。 “好!”苏暮槿信心满满。 …… 夕阳西下,苏青伏正在把苏暮槿撵走。 “暮槿,你不累,我可累了。”苏青伏强颜欢笑。 “再来一次嘛!” “明天,明天。” 就这样,苏暮槿练习一下午未果,洗完澡后怅然若失地回到了房间。 “白猫!那内功实在可恨。”她气鼓鼓地嘟起嘴巴,把弄脏的衣服扔到地上,穿上紫红棉睡衣,坐到松软的床上。方才练功没有注意,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已是全身酸痛,躺下后几乎没法起身了。 她舒展着身子,双手无力地把白猫放在胸脯:“白猫,你平常吃些什么啊?” 白猫默不作声。 “也是。”她瞥了瞥嘴唇。 在床上休息了半个时辰后,下午不堪回首的记忆又浮现在她脑中,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的狼狈样,突然就有了精神。苏暮槿一个鲤鱼打挺,她从床上蹦了下来,从衣架上拿起一个外套,便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白猫也跟了出去。 深夜的监狱,她还从未走过。 皓月当空,哑光清寂,她踮起脚尖走在廊道上,白猫也悄无声息地走在前头,好像它才是这的主人。 几轮辗转,她终于要到练习的地方。 白猫突然停住脚步,向她猛地摇头,苏暮槿见状连忙躲到一旁墙体后面。白猫也蹲在她脚边,侧头看着前方拐角处。 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响,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同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过去时正好听到的,兄弟,我这回可帮了你大忙。” “董厉,你真没听错?”苏暮槿听出那是差拨的声音,她可是从小听到大,“那个黄北竟想着越狱?” “没错啊!还有,还有那个苏留风、李宗平,他们偷偷摸摸地在讨论。”那个名叫董厉的男人说道,“兄弟,我托你的福,在这江淮大牢躲过一次又一次杀头,我也想报答你啊!这不,这可是升官的好机会。” 其中一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另一个也随之停下,他们就站在不远处,苏暮槿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别这样跳了!她心中嘀咕着,奈何心脏搏动的声音几乎裹住了她的耳膜。 “董厉,我——”差拨停顿片刻,好像有些犹豫。 “董翼,咱们可是老乡,我知道你还有个老母要照顾,可你想想,你这几年都在这地儿当个小小的差拨,挣的那些银子,肯定治不好她的病!这机会可遇不可求。”董厉焦急地说道,“我是真的想报答你。我,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赶紧向狱长报告此事,我怕人多眼杂,有人抢先,这才冒险跟你说的!”他虽然压低声音,但还是抑扬顿挫。 “谢谢你了,兄弟,我明早就告诉狱长,你今日且回牢里。” “好,好。”董厉大出口气。 两人走入另一条道——通向地牢的廊道。 第七章 禁闭室 过了许久,苏暮槿才离开隐蔽处。 怎么回事?黄北师父他们打算越狱?这件事还被差拨发现了,那差拨明早就要告诉父亲? 苏暮槿冷汗直冒,向立刻出发,可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去地牢的话,很可能会迎面撞上差拨,况且,夜间的地牢门口是有人看守的,我进去定为叫人怀疑。 “白猫,我该怎么办啊……”她喃喃道,白猫没做任何的回答。 忽然下午练习击打木桩的画面闪过她的脑海。 木桩被立在地上、随后碎裂。 我或许不得不把差拨杀了。这样的念头从脑中闪过,她不禁怀疑自己的为人——我竟然会生出如此念头!杀人,可是堕邪之人才做的事情。 她犹豫不决。 要不如此,我在此处再等一个时辰,若遇上董差拨,就把他杀了,若没遇上,就另寻打算,这样一来,生杀大权,天注定。 苏暮槿好不容易拿定主意,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中,从树上拔下一根细枝,插在地上用来计时。 四周皆是蛐蛐鸣叫,在阴翳庇护下,没人能察觉的到苏暮槿的存在。时常有小虫爬到她的身上,她屏住呼吸,愈发紧张,一动不动。 一时辰格外漫长,在最后关头,她死死地盯细枝的阴影,同时全神贯注地倾听四周的动静。终于,阴影划过,她稍稍松了口气。 既然老天没让他来,那就是教我不要杀人。 她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间,关门后,心中不免又沉重起来。 “我真是劣童,”她哽咽道,“明知师父将有难,却……” 白猫叫唤了几声,仿佛在安慰她。 苏暮槿倒在床上,思绪混乱,渐入梦中。 “刘宗朴!说说看,这次为何又同那胖子起冲突了?!” 昏暗的禁闭室,刘宗朴被绑在十字刑架上,身上的布衣已被鞭子抽得七零八落,血、线头和肉都黏糊在一起,成了红黑色的结痂。一个审讯左手持鞭立在他身前,右手抬起,拎起刘宗朴垂下的脑袋。 “怎么不说话了?”审讯大声说道,“方才同别人打斗时倒一腔热血,现在怎么了?”审讯见他奄奄不语,又在他腰腹抽上一鞭,“快说!别磨磨蹭蹭的,不会是打架打累了吧?” 刘宗朴咳出一口鲜血,终于是打开了嘴巴:“那厮,挑逗一个新来的男孩,想同他做苟且之事,我看不惯,就挡在他和男孩中间,那厮便同我争执起来,那胖子不占理,便恼羞成怒,叫着他的几条走狗便同我缠斗起来。” “这么说你又怪罪于别人?” “我本就——” “你一个没功夫的死囚,倒是喜欢路见不平,啊?!”审讯抬起鞭子,想了想又放下,“你说说,你进这禁闭室几次了?” “五次。” “嚯,你这厮心里倒还清楚。进大牢有六年了吧?每年你都准备更别人打上一番?你当我们这江淮大牢是给你练功的?” “不是。”他回答,“我是罪人。” “你还拎得清自己的身份。”审讯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大晚上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你这点破事。”他转身,把鞭子交给一旁的手下,“老规矩,十重鞭,关七日。” 手下接过,站在刘宗朴身前,抬手,那粗黑掺血的鞭子便重重落下。 “不!”苏暮槿从梦中惊醒——那鞭子从她眼中消失了。 她掀开不知何时被盖上的被子,惊慌失措地爬下床。 外面已有稀稀拉拉的鸟鸣,现在已是清晨。 刘哥哥,他又惹事了吗?苏暮槿焦急地在房间里徘徊。 她还记得几年前,有个死囚想趁她洗澡时侵犯她,刘宗朴直接同那人扭打在一起,旁人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赤身的两人拉开,后来两人都被卫兵带走,过一周,刘宗朴若无其事的回来了。 接下来的足足四个月,都是黄北陪她洗澡。一天苏暮槿嚷嚷着要刘宗朴一起去,在拉扯中把刘宗朴的布衣脱了下来,她才看到他身上一道道的结痂,触目惊心。 后来的几年也偶尔会发生几次这样的事情。 刘哥哥一直是个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杀了那逼妇从娼的官员。方才我定是在做梦,可那梦太过真实,莫非昨晚真的发生了那事? 苏暮槿此时恼天烦地,如热锅上的蚂蚁:昨日差拨之事已是足够大的危机,现在刘哥哥又好像被关入禁闭室。如今我们四人被分开,皆是深陷泥泞。 外面钟楼敲响。 苏暮槿忽然反应过来,已是这个时间,按道理父亲该来找她了,莫非—— 她连忙穿好衣服,跑出房间,直奔苏青伏的办公间。 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声音,苏青伏才准备把耳朵贴上大门,一个声音就从她身后响起。 “这不是暮槿吗?匆匆忙忙作甚?”原来是管营。 苏暮槿早就想好说辞:“父亲今早还没来找我,我便过来看看。” “这样啊。”管营说,“一同进去?” 苏暮槿连连点头。 管营敲了敲门。 “何人?” “回大人,是我,何巧。” “进来。”苏青伏说道。 管营推开门,苏暮槿跟在后头。 董差拨果然在里面!董翼见是管营,也欠身行礼。 “暮槿啊,怎么也来这了。”苏青伏问道。 苏暮槿又把方才的话讲了一遍。 “今日有特殊情况,待会再教你,你先回屋罢。” “什么事啊?”苏暮槿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说来也同你有些关系,”苏青伏觉得让女儿听到也没有不妥,“那你就坐这,等我处理完,再一同过去。” “何管营,那你来这是为了何事?”苏青伏问道。 “回大人,昨日饭后休息时间,两个死囚因小事打了一架,现在被分别关进禁闭室了。” “哦,”苏青伏早就司空见惯,很多死囚在临刑前就想弄些大干戈,他懒散地问道,“是谁啊?” “一个去年进来的池州人,叫马亮,还有个,”管营看了一眼苏暮槿,“刘宗朴,您应该知道。” 苏青伏当然记得。他抬起头看着管营,若有所思:“刘宗朴——董翼,有他的份吧?” 差拨察觉气氛有些尴尬,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坐在一旁的苏暮槿。 对待苏暮槿,狱官们难得有统一的意见,他们都把苏暮槿当女儿看待,虽然按照规定,她必须同犯人们待在一起,不过狱官对她关爱有加,时常对她嘘寒问暖,更清楚黄北、苏留风和刘宗朴三人同她的关系,因而对那三人也放松了管教。 此时要在她面前提及黄北等人企图越狱的事。差拨有些为难。 “董翼?”苏青伏没这么多虑,见差拨默不作声,便提高声音,叫他的名字。 “是,他在其中。” 苏青伏点头,缓缓举起砚台,将里边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在砚堂磨墨:“还想从我这江淮大牢逃出去,真是痴人说梦。” “刘宗朴要越狱?!”苏暮槿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管营倒是先吃惊了。他的吃惊不无道理,若是个想越狱的人,怎么在这种时候被关进禁闭室挨上十重鞭? “是,昨日一个囚犯偷偷告诉我的。”差拨肯定。 “刘哥哥会怎样?”苏暮槿起身站在众人身前,抬头,不安地询问苏青伏,“父亲?” “暮槿,我知道他们从小陪你长大,”苏青伏声音和蔼,但在苏暮槿听来是如此冷酷无情,“但国有国法,牢也有牢规,他触犯了,就得受罚。况且,刘宗朴本应在六年前的秋日就被处死,我是看在黄北的面上才放他一条生路,如今黄北不给我面子——”苏青伏一边用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边对管营说道,“黄北留着还有用。你去把苏留风也抓进禁闭室,那两人,秋后问斩。” 管营愣了片刻,忙低头答是,随后接过文书。 “父亲!”苏暮槿慌了,“他、他还没越狱!只是说说——” “只是说说?”苏青伏嗤笑,“你还没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把手搭在苏暮槿肩膀上,苏暮槿厌烦地推开。 “坐。”苏青伏只把这当小孩的赌气。 苏暮槿坐在木椅上,苏青伏则坐在她一旁。 “若不是黄北讨情于我,刘宗朴和苏留风早是已死之人,”他说道,“狱中犯人的生杀大权在皇帝手里,为了从皇帝那留他二人,我花了些心思。但是——现在黄北如何对我?他得寸进尺,竟还想越狱,这是在戏弄我,侮辱我,更是侮辱圣上!”他用力拍打桌子,吓得苏暮槿全身跳动了一下,“所以我必须斩,以儆效尤,此事你莫要同我议论。” “父亲!”苏暮槿无话可说,只得抱住他的手臂,苦苦求情。 苏青伏推开她的双手,起身:“今日不练了,你就待在房里,不要走动。” “狱长。”一旁的管营突然说道,“这两人都杀了,恐怕黄北也不会再教授暮槿武功了。” “黄北没这个胆量。”苏青伏立马说道。 “他已经有胆越狱了,小的担心他早就做好玉碎的打算。” “那你说如何?” “苏留风没犯事,倒不如把他留着,日后还可借此要挟黄北。” 苏青伏眼球转了一圈:“你们俩还有暮槿,同我一起去禁闭室,我看看刘宗朴有怎个说法。” 苏暮槿听出管营在尽可能保护苏留风,连忙投以感恩的眼神,管营嘴角微动,回以笑意。 四人来到禁闭室,刘宗朴早就昏倒在刑架上。 “水。”苏青伏话毕,下属便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桶,泼向了刘宗朴。 刘宗朴猛地抽搐一阵,血块和水顺着皮肤流到脚底。他醒了,迟钝地抬起脑袋。 “暮槿?!”他睁眼后,瞬间清醒过来,“你们干什么?把她带到这?”他奋力地扯着绑住双手的铁链。清脆的碰撞声溢满狭小的禁闭室。 “刘宗朴,你蓄意越狱,没错吧?”苏青伏问。 “你说什么?” “同谋的还有黄北和苏留风。” “狱长,我只是同人打了一架,哪有什么越狱的企图。”他死死地盯着苏暮槿,比起回答苏青伏,他更想知道暮槿来这的原因。 “不说实话?”苏青伏笑着上前一步,眼里闪着渴望。他从桌上拿起一根较轻的皮鞭。 苏暮槿明白那鞭子并不重。但倘若父亲用内功加持在上面,那没有武术功底的刘哥哥要被打得皮开肉绽。她不敢想,甚至不敢看刘宗朴的眼睛。 苏暮槿握紧小小的拳头。苏青伏明明就在我眼前!可我不敢阻止……她想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声巨强,仿佛空气都被撕碎,刘宗朴惨叫一声,血花四溅。苏暮槿擦擦脸上的鲜血,也把泪水一并擦干。 “别的犯人已将此事告知我们了。”苏青伏很享受这种行刑,又甩上一鞭,说道,“我现在就想知道,黄北和苏留风,他们也参与谋划逃跑一事吗?” “不……不,就我一人,同他们无关!”刘宗朴这时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虽不知是何人泄密,但自己是难逃一劫了。既然如此——“都是我!是我一人,同那胖子打斗,想在地牢禁闭室这往返的路途逃走,他们不知情。” 苏青伏放下鞭子,心想这人倒是条汉子。他拍拍管营的肩膀:“秋后问斩。把暮槿带回去,门关好。” 管营连连点头,推着苏暮槿回到房间,锁上了房门。 苏暮槿咬着嘴唇,沁出一丝鲜血。 她今天才意识到,自己虽同苏青伏待过有段时间,但他平日伪装得文质彬彬,实际本性残忍,嗜血成性。她同他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她像一个工具,一个附属品。 她这样想着。眼泪终于掉落到衣服上。 第八章 初秋斩首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入秋尚未转凉。 苏暮槿醒了过来。眼见这好天气,她却无心享受。 今日,是执行刘宗朴死刑的日子。 按照历法,死刑应当霜降后再实施,奈何这几年皇帝大权旁落,狱长就掌握了所有囚犯的性命。 “白猫,我还有办法救回刘哥哥吗?”她不甘心地问道。心里却也自知她无能为力。 白猫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个老者,想说些什么。但它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尾巴垂到地下,无精打采的。 猫有明锐的感知力,苏暮槿早就知道此事。有人说猫是判官的宠物,能通晓人的生死。 她抚摸了一下白猫,感谢它在她痛苦时候的陪伴。之后便走到水池边,将脑袋放进盛满凉水的大理石盆里,浸泡了好些时间才把起来。这下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白猫在水池边灵巧地走动,滴水未沾。 “父亲叫我今天去看刑……”她悲伤地说道,随后将睡衣换下,穿上鸦青牙白丝织装,下穿黛蓝铜绿连衣裙,在右手臂绑上一条赤色红布。 苏青伏,一个人面妖魔! 她此时好希望有个路见不平的侠客,能出手相助,劫下刑场,可历史上哪有过成功的例子?连记载都少。 苏暮槿知道,江淮大牢看似同外界水乳交融,实际四处明防暗哨,一有风吹草动,那便是八面埋伏,况且狱长本身就是个武林高手,劫场的人得多厉害才能突破重重难关? 而且刘哥哥本就是个普通农民,哪有机会结识这样的高人……或许还真有这种机遇,毕竟真人不露相,连黄北师父也曾是名扬一方的侠客,再或许——刘哥哥本身就是个高人,不然他也不能受那么多次重鞭还活蹦乱跳,他可能想借此机会正好逃走! 苏暮槿深陷无端的幻想中。 思绪回到显示,才意识到自己又落了几滴泪水,那白猫则在一旁轻舔着她的泪水。 不久,屋外传来敲门声。 她发憷地走出房门,管营在外头等她。 “暮槿。”管营勉强挤出个笑容。 苏暮槿也惨兮兮地笑着回应一下。她眼角通红、眼睛臃肿,满脸死气沉沉,昨夜的泪痕还隐约挂在脸颊两侧,比其他地方更加通红。 “走吧,别让狱长等久了。”管营长吸口气,如履薄冰。他寻思,我还从未同情过那些将死这人,但刘宗朴……他确实是个行侠仗义之人,几次同犯人打斗都是为了他人,这样的人,在哪个时代都不好过,更何况如今。 管营想到刘宗朴那瘦弱的身躯,竟鼻子一酸,他连忙抿了抿嘴巴,大阔步带苏暮槿走去刑场。 一路上人影绰绰,苏暮槿如行尸走肉般拖着脚步,走在这个她熟悉的建筑物里。片刻,她和管营便到了行刑场——这是她第二次来。 刑场还是一如既往,冷酷、血腥、暴力,黄沙潋滟,枯叶落凌。 她好像看到了四处飘荡的亡魂,无数落地的脑袋和痛苦、恐惧的汗水。苏暮槿看到父亲神情冷峻地看向远处,看着行刑台上的刘宗朴。 刘宗朴已被按在石狮口中许久。他身上伤疤尚未完全愈合,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悠,仿佛已经知晓这个男人的命运,在等待他成为自己的养料。 刘宗朴的脖子被狮牙啃食出了血迹。他观看了那么多年的行刑,大概也曾想过自己被押进狮口的情形。 苏暮槿看到他,才确实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刘宗朴要被斩首了。她头脑一片空白,顿时直立在原地,不远前进,仿佛不走上看席,一切都不会开始,时间就会停滞。 “快!”管营见此赶忙推推她的背。 苏暮槿点头向看席上快步走去,走到看席前面时,她才惊愕地发现,黄北和苏留风二人竟被绑在下面,面对着刘宗朴。 他们二人已经知晓刘宗朴的命运,眼里尽是悔恨,悔恨自己的大意,悔恨自己的无能。见到迎面走来的身着华丽的苏暮槿,他们眼睛睁得偌大。 “师父!苏先生!”她大叫地跑过去。 “拦住她。”苏青伏号令一旁的卫兵,“把她带上来。” 黄北和苏留风被白巾捆住嘴巴,眼神激动,还含着愤怒,他们全力想苏暮槿那边移动,但麻绳将二人死死地,犹如钉在木桩上。他们愈动,绳肉接触处的淤青就愈明显,满身黑红。 卫兵身穿铠甲,几大步便跑到苏暮槿身边,准备钳住着女孩。 苏暮槿大吼着,内力迸发,竟奋力推开卫兵。几个比她高半个身子的卫兵硬是被推到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一旁的小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指点。一方面惊叹苏暮槿的力量,一方面想知道,狱长准备如何收拾这场闹剧。 苏青伏眼神下瞟,突然从看席一跃而出,稳稳落在苏暮槿和黄、苏二人的中间,扬起一阵沙尘。 苏暮槿刹那间恢复了冷静,她斟酌其中的利弊,低下头,一步步走上看席,眼中充满怒火,愤懑地咬紧牙关。 苏青伏走到倒下的卫兵身边,眼睛轱辘转动,思寻着什么。 几个卫兵赶忙起身,想向苏青伏赔不是,动身才发觉,腰间仿佛被烙铁烫过,疼痛无比,不得已捂住了肚子,满脸通红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在这炎炎夏日,头顶竟冒出白气。 苏青伏眼里闪过一道凶光,缓步走回了看席,站在苏暮槿一旁。 “暮槿,方才乃是僭伪,你可知道?”他字字珠玑。 “女儿知道。” “莫要有下次。” “是。” 苏青伏抬起手。 “刘宗朴,乾州冤坛人,欢历二十八年于乾州冤坛市集刀杀下县令从七品刘群,此为死罪,你可知罪?”判官道。 “那人为萑蒲贱类、暴虐横行、穷极奢靡、逼良从娼。我出手乃为民除害!” “大胆!教你认罪,竟敢在此口出狂言。”判官大声说道,“再问你一句,你可知罪?” “苏青伏!”刘宗朴继续吼道,“你肆意妄为,草菅人命,必将不得善终!”他低着头,大吼着,仿佛那声音是从狮子口里喊出,轰击整个刑场。 “大人,这……” “行刑。”苏青伏笑了笑,刘宗朴的脑袋滚落到地上,血溅四方。 苏暮槿呆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是这么快、这么简单。没有官员突然站出大喊且慢;没有蒙面武侠飞入场内杀死刽子手;没有苏青伏的教诲和警告——他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如家常便饭,早喝汤,下品茶一般,就宣判了一次身首异处;更没有刘宗朴突然挣脱束缚,扬长而去的潇洒场面。 “不得善终吗……”苏青伏咀嚼着这四个字,“前几日不是还抓到几个罪人吗?”他询问身旁的管营。 “是,大人。” “带上来,都斩了。” “大人,这……不好吧,前几日审完才将此事汇于皇上,近日恐怕信都未到——” “皇上?”苏青伏说道,“用不着他批准,这里由我说了算。” 管营额头冒出冷汗,他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苏青伏已经不认这个皇上、不认这个朝廷了。 “嗯?怎么了?” “好,小的这就把他们带来。”管营离开席位。 “噢,对了,把暮槿和那两个男人都带回去。” “是。”管营挥了挥手,几个卫兵便下看席押走黄苏被二人,“暮槿,跟我走吧。” 苏暮槿被人用线牵着的偶人,僵硬地点了点头,抬起脚,跟着管营离开了看席。 “暮槿,生死无常,再说那刘宗朴本是已死之人——”管营发觉自己不该说这些话,见苏暮槿心情更加沉闷,便闭上了嘴。 一路上只有回荡在石板走廊的脚步声。 “何大人好!”差拨董翼神采奕奕地走在廊道上,恰巧同他们打了个照面,董翼连忙向管营问好。 “别再大人大人的了,我听说了,你要高升了。”管营不动声色地说道。 “啊,是,小的愚笨,还得指望大人将来多多提点。”他如是说着,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个头矮小的苏暮槿,声音突然没了中气,“大人,这……行刑完了?” “完了。” 差拨紧张地同管营交换眼神,询问没有没将向苏青伏告密人是自己一事告诉苏暮槿。 “到新的职位继续努力,”管营把手搭在差拨的肩上,用力地钳住,差拨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不敢出气,“我知道你家老母的情况。” “谢谢,谢谢大人理解。”差拨连连点头,慌张地离开了两人身边,背上已经冒出汗珠。 苏暮槿虽处在灵魂几乎出窍,但还是听进了二人的谈话,她和管营继续走着。 “何大人。”眼见即将进屋,她问道。 “何事?” “董差拨的母亲是得了什么病吗?” 管营愣了一下,对上苏暮槿的眼神,思考片刻后回答:“是啊,拖了有几个年头,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毛病,就听说浑身酸痛,到冬天骨头还奇痛无比。他老家那地方贫穷,请得起的医生都看不明白那病。” “这样啊。”苏暮槿点点头,推开房门,进了房间。 管营站在门口,看着苏暮槿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九章 母亲 “暮槿,你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发生什么了吗?”羽时月和苏暮槿坐在参湖的凉亭边,羽时月发觉苏暮槿好些日子没有笑过,便关切地问道。 苏暮槿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说说吧,我些许能帮到你。” “我的哥哥被父亲杀死了。” “哥哥被父亲杀死了?” “啊,不。他是个牢中的犯人,从小陪我玩耍,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同他亲如兄妹。”苏暮槿艰难地说出这些话,喉咙开始发酸,感觉泪水也将流出。 “那……你父亲为何把他杀了。” “因为他想越狱,被人告密了。” 羽时月抚摸她的背部:“你父亲真是不通情达理。”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羽时月耸耸肩:“我不了解你的父亲,或许他这样做也有其中的道理?” “道理?他分明知道我同哥哥关系要好,却不留丝毫余地。” “那,那你母亲知道此事吗?” “母亲?” “对啊,你从未说过你母亲的事情。” “我没有母亲。” 羽时月让她把耳朵凑过来,把一些事情告诉苏暮槿。 苏暮槿点点头,反应平淡:“原来如此。” 羽时月见她这般反应,也就没了兴趣,聊起其他。 一晃就过了午休时间,羽时月忘了自己本在问苏暮槿母亲的事情。 同羽时月聊天使她心里稍微畅快了一些,不过还是脱离不了刘宗朴死亡的压抑。 刘宗朴临刑的眼神,像火一样烧在她的心里,久久不能熄灭。 一日的学习结束,到了下午。一想到接下来苏青伏还要教她武功,苏暮槿就不想回大牢,可身不由己,她还同往常一样,登上江淮大牢派来的那辆一成不变的马车。 苏暮槿如今对苏青伏满是恨意,可又恨得不彻底。每当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之时,又不免回忆起同苏青伏的几个月的点滴,他确实教导了她太多东西。他对她几乎是无私奉献,可又表现出自私自立的一面,这让苏暮槿对他的感觉也飘忽不定,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对待他。 如今也是如此,她试问过自己,她莫非是个冷酷的人,苏青伏一手策划了刘宗朴的死亡,可她竟然还日夜跟随他学习、生活。 她不明白,这是何等感情,就这样迷糊地过了下去。 登车,马走。 天色渐晚,车毂抖动,她很享受这种颠簸的感觉,倚在窗边,渐渐睡着了。 “苏暮槿。” 苏暮槿睁开眼睛,惊喜地说道:“刘哥哥!你还活着?!” “我是狱长的儿子,苏谦诩。” “啊——不好意思。” “你就是苏暮槿。”他声音冷冷的,很像他父亲苏青伏。 “嗯,是我。”苏暮槿揉了揉双眼。苏谦诩约莫十五出头,个头七尺有余,目光澄澈。 “跟我走。”他抛下这句话,头都不回便向狱里走去。苏暮槿跳下马车,紧跟在他身后。见他在狱中左摇右摆。苏暮槿认得这路,不禁暗想,直接说去狱长那就得了,何必如此神神秘秘。 果然,他们二人走到了狱长办公室门口,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像在同狱长发生争执。 苏谦诩径直推开大门:“母亲,带来了。” 那个被叫做母亲的女人停下了喋喋不休,转身看向苏暮槿。 她穿着华丽,绾着龙飞凤舞悬红玉金钗,耳挂碧青玉挂坠,项戴赤金蟠螭纹银链,格外气派。随着她身体的旋转,身下那墨色褶皱边洋群也随之摆动。在苏暮槿看来,这个女人如同一只巨大的飞蛾,在这房间里不停地上蹿下跳,身上也散发着华贵的恶香。 “苏暮槿,就是你啊。”女人满脸凶狠,凑近苏暮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让我丈夫每天没日没夜地待在着破监狱,连自己小女儿生病都不来照看一下!”她一把抓住苏暮槿的衣领,“你过来。” 苏暮槿心情本就低落,哪受得了这气?她一把甩开女人的手:“别碰我。” “哟——你这死囚的小孩还有脾气了?!”女人不依不饶,扬起手就准备给苏暮槿一巴掌,但被苏青伏握住了手臂,他无情地说道:“梁倩,莫要过分。” “过分,你还帮这孽种说话?”她恼怒地说道,“她莫不是你的孩子?” “梁倩,这不是你闹事的地方,若你要我去看丽丽,我今晚便去。”苏青伏话语上正在退让,但苏暮槿感觉的出来,他声音掺杂了怒气。 “丽丽已经高烧三日了!我早就派人来教你回去,你呢?若非我今日亲自来此,你会回去吗?!”她越说越带劲,仿佛在往自己的怒火上浇油,“你不会,苏青伏,想来你堂堂江淮大牢典狱长,连家都不回,天天同一个女犯的孽种厮混在一起!” “梁倩,冷静点,我们有话慢说,何必气急双方?”苏青伏不紧不慢地说道。 “还把自己当个局外人?旁人早就在叨叨絮絮,说你猥亵孩童,心术不正,连我,连苏谦诩,”她一把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都要,每日都要忍受那些流言蜚语,你呢?你个人躲在这大牢里,当个皇帝——” “梁倩,你在说什么!”他大吼地打断,“这句话是你能说的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说了,”梁倩一不做二不休,把心里话全都吐露出来,“你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这个做狱长的在想什么,大家能不清楚?这江淮大牢不是你的大牢?你想从这发家当个土皇帝,你是要造反啊——” 苏青伏依旧面无表情,但缓缓抬起右手,猛地一推,梁倩就飞出几尺,重重摔倒在地上。 苏暮槿震惊了,她确信苏青伏没有碰到女人一根毫发,可女人就像被他用力推开一样,就这样飞了出去。 “苏青伏,你——” “母亲!”苏谦诩连忙扶起女人,她蓬起的裙子瘪了下去,苏暮槿才看明白,她实际上是个身材弱小的女人。 “是啊。那我便直话直说,我就是这儿的皇帝,”他摆着脑袋,慢慢走到梁倩的身前,一手抓住她涂满脂粉的脸蛋,“你既然明白,就别在这撒野。” “父亲,你,你怎么如此对待母亲!” “苏谦诩,”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把你母亲送回去,别让她再出来闹事,好好呆在家里,我会同佣人说明白的,懂吗?” 苏谦诩锐气尽失,只是木讷地点点头,送着哭泣的母亲一步步离开房间。 “梁倩,”苏青伏叫住他妻子,那准备出去的二人停下了脚步,“出去别乱说,否则——我,”他斟酌了片刻,“我这大牢比你们的家族事业,大多了。” 梁倩听后全身颤抖了一下。她虽有些冲动,但还是聪明人。他此言一出,便是说,他已经不需要梁家的资金援助了。方才他完全可以将她杀死。 “留个情面,你明白的。”苏青伏最后说完,闭上了嘴巴。 苏谦诩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扶着母亲推门、离去。 苏暮槿又惊又怕。一时间有太多问题想问,她想知道方才狱长用的是什么怪招,当然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情:“父亲,我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今早羽时月把此事抛之脑后,但她没忘。 “你的母亲?”苏青伏坐回原位,“你的母亲是个女囚,早就被处死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苏暮槿觉得此事蹊跷,“她是我的母亲,父亲您却把她处死了?” 苏青伏停顿了半晌,最终开口道:“暮槿——罢了,我同你直说。” 苏暮槿正襟危坐。 “一年前,江湖流传了一篇文章,名为《雕日纪》,传闻是日仙所书。” “日仙?” “日仙,那黄北竟没同你说过?”苏青伏咂嘴,“日仙,三仙之一,乃绝世高手得道后成仙,摈弃人世,独立世外,只在乱世出现,以帮助苍生渡过战争浩劫。” “他如何帮世人渡过浩劫?” “这正是我要说的,天下之所以乱,正由于各方势力接近,四方角逐,百姓遭殃,因而仙赋予特定人力量,让她成为万人之上的绝世高手,借此平定四方,一统天下。” 苏暮槿点点头。 “而你就是那个人。” “我?”她惊讶了,她从未觉得自己什么过人之处。 “你可知人的如何出生的。” 苏暮槿把羽时月告诉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你从哪知道这些的?” “书院。” “那老家伙,尽教些没用的东西——”眼见苏暮槿想要反驳,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莫要打断,“这样也好,免了我一桩麻烦。既然你知道这事。你的母亲,在生下你之前,已经入狱两年,你明白其中的意义?” “母亲她……并没和男人——” “是,这情况如《雕日纪》中的说法一致,伏日出生,天降神子。你就是神子,只有你才有资格接纳日仙传递给世人的力量。” 苏暮槿一言不发,她从未想过自己是如此身份:“那母亲呢?” “被处死了啊。”苏青伏说道。 “那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当然是。虽然不是生父,但胜过生父,若不是我让医生把你从母亲肚子里取出,你早就成了一具死胎。” “我知道了。”苏暮槿终于明白苏青伏对待她那阴晴不定态度的源头——他不是我的生父,他仅仅想利用我称霸天下,我们不是苏青伏所谓的“共同打天下”的父女亲缘关系,而是“用我打天下”的从属主仆关系。 苏暮槿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了。” 第十章 劫匪(一) “走,去院子,今天看看你内力掌控如何。”苏青伏说道,“距离上次教你也有一些时日了。” “嗯。”苏暮槿忧心忡忡地跟着苏青伏走出房间,来到户外的练功处。 暮色渐浓,秋风正兴,空气中弥漫着露水的气息。两人影子被拖得细长,随风摇曳。 跟上次一样,苏青伏将一个粗壮的木桩打入地下,苏暮槿已不再吃惊,她确信自己也能学个模棱两可,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方才苏青伏是如何把梁倩打飞的。 “来。”苏青伏拍拍手上的灰渣。 苏暮槿深吸口气,摆正姿势。 “哎,现在就莫要站得如此认真,想象你在同别人打斗。事实也是如此,高手的对决往往是一瞬之间,不是款款表演。”苏青伏把衣袖挽起,“要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地调动内力。”他右手猛地一挥,热风便扑向苏暮槿的身躯。 这样的推法,似乎同方才有异曲同工之妙。苏暮槿感受着风,并记住了苏青伏推动空气的模样。 苏青伏也是善于观察之人,他察觉到苏暮槿有意在观察自己的动作,不禁露出微笑。她非常好学,想必到我这个年纪,实力将凌驾众生,况且还有灿茧的加持。 想到灿茧,苏青伏不免陷入沉思。 几年前,他就让顶尖的炼药师用灿茧炼成了赤丹,随后还将那二人灭口。按照《雕日纪》的说法,只要在赤丹中加入一两灿茧便足够,而他拥有三十二两灿茧,也就意味着他持有近三十颗赤丹。在回到江淮大牢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拿死囚做实验,结果如传闻一样,非神子不能食,所有死囚服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全身肿胀,还散发出焦味,最终变为褐色的干尸——他们身体里仿佛升起了一团烈火。 “父亲?”苏暮槿见苏青伏忽然没了声响,疑虑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哪里没做好。 苏青伏看了她一眼:“继续。” “好。”她点头,把方才端正的架子放下,回想自己平日的站姿,终于调整好该有的姿态。气沉丹田,内力涌动,她感受到自己的右手产生了热量。 这种感觉好像在以前有感受到过…… 她抛开杂念,更进一步,将内力压进手臂、手掌。 终于,她感觉到了,那尖锐的气息正凝聚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上。 就是这样! 她借势一指,木桩破裂了,截面光滑无比。 “太好了!”她高兴地跳了起来,“父亲,我做到了!” “很好,”苏青伏欣慰地说道,“你方才还是有准备的架子,这几日你要做到随心所欲,再过些时日,就将内功集中到身体的任何部位,那就算大成了。”他想,这丫头果然不一般,当年自己修炼基本功花费了近一年时间,同门中最快好像是五个月,而她,这才过去多久,便能做到如此境界。 “好。”苏暮槿兴奋地搓手,自己将几根木柱立在地上,“父亲,我还有一事想请教。” “什么?” “就是,方才您,”苏暮槿也不好形容,就伸出右手,向前面的空气推动一下,“如此,感觉内气离开了身体,释放出去了。” “这个吗?”苏青伏将右手拉后,随后迅猛地向身前不远的木桩地推去,木桩立即拔地而起,飞到很远。 “对,就是如此!” 苏青伏摆了摆衣袖,慢慢说道:“这是合气的功法,我恐怕没法教你。” “合气?” “合气是东方的一个门派,在东海的岛屿上。”苏青伏解释道,“我儿时便在那跟掌门学习功法,练就了如今的一身本领,而这个‘气体分离’乃合气功法中的最高境界,只可会意,不可言传,我也只学得零星半点。合气的鲁掌门能做出的变化就多了,我见过最为惊艳的是将气推出又拉回。”他指了指那飞出的木柱,“就是说,他站在这,可以把木桩拉回来。” 苏暮槿幻想着那场景,不禁浮想联翩。 “那我没办法学了?” “也不是没有,若是有机会,我可带你去找合气,只是_不知他们愿不愿帮我这个忙了。”苏青伏好像并不太喜欢合气,他冷冷地说道,“此功是我所见使用内力的顶峰,它已经不能称为内力,而是真正的气,将内气剥离体外,气体分离。不过,现在的你不必挂在心上,好好打好基础,不可急于求成。” “知道了。”苏暮槿口头上答应,心里还是念念不忘。 “今天被他们拖延了时间,”他们指梁苏母子二人,“晚上就别练了,我也要去看看我家那小女儿,或许还得找个熟人看看。” “希望她没事。” 苏青伏愣了一下,笑着摸了摸苏暮槿地脑袋,说道:“还是暮槿通情达理。”说完,他便离开了练功场。 苏暮槿将剩下地几根木桩一一打断后,也离开这里,走进了大牢中。 还未走多久,电闪雷鸣就贯穿了整个大牢。 一群巡视手持刀剑,明晃晃地匆匆从苏暮槿身边跑过。她好奇地凑过去,却被领头呵斥离远点,她只得灰溜溜地走向回到房间的路。 巡视们的步伐渐渐远离,和外面稀疏的雨声融为一体。 一层几乎空荡,许多卫兵都被派遣出去。 这是个机会。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地牢口。 大门被木柱盯住,四周果真无人看守,上次进地牢还是借着门卫解手的时间,这次就更加顺利。 她踮起脚尖。 “暮槿?” 她吓了一跳,回头。是何管营。 “何管营,你好。” “别在这里晃荡。”他严肃地说道,“被你父亲知道可不好。” “嗯……我就想看看黄北师父他们。” “别急,狱长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管营说,“最近外边有些乱,大牢的人也被派遣到乾州的各处,牢里也不见得安全,”他拉住苏暮槿的手,“走,我带你回去。” 他话音刚落,身后廊门被推开,两个狱卒抬着蒙着黑布的担架走出地牢,走过拐角,消失在他们眼中。苏暮槿知道,那是从地牢最里头房间抬出来的尸体,她曾听师父说过,苏青伏在里头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这些尸体都是他实验的失败品。苏暮槿曾找机会问过苏青伏,不过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走吧。”管营又说道。 苏暮槿点点头,跟上管营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千万别乱跑。”管营又嘱托了一句。 “是。”两人道别后,苏暮槿才关上房门。 秋天的雷声比较得平淡,声音微小,但连绵不断,闪电也时常从窗边落下。雨也从方才的小雨变成瓢泼大雨,借着今日这股妖风,冲房进内。房中的一角已经被完全打湿。 苏暮槿连忙关紧窗户,用桌边的布将湿漉的地方擦干净。 白猫不停地在房间里上窜下跳,格外躁动,苏暮槿见状问道:“白猫,你怕雷声吗?” 白猫停下躁动不安的四肢,摇了摇脑袋。 苏暮槿双手伸出,但白猫并没有跃进她的怀抱。她无奈地耸耸肩。 她回忆今天苏青伏展示的“气体分离”之式,不知不觉就站定在了房间中央,对着窗户的那五道木杆开始推送自己的内气——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推出的风还没屋外的狂风大。 父亲说过,到达那种境界,内力才真正成为内气。我如今把身体当盛放内力的容器,自然,内力不会脱离身体成为气,倘若我能将身体敞开,那气也一定能形成。可那时身体变成了什么呢? 苏暮槿找不出合适的替代物,只好闭上眼睛,宁静地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用身体感受气的形成,消散,而放弃用语言形容。或许这就是父亲说的只可会意。 她就如此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一道闪电——一道格外艳丽的闪电从天际落下,雷公怒吼。即便是闭上眼睛的苏暮槿也感受到了,那闪电在黑暗中形成了一道五彩斑斓的根系,中间是白色、两旁是蓝、紫、红……应有尽有,深深地刻在苏暮槿的脑海中。 她睁开眼睛,站在窗户边。 “着火了!”她惊讶地喊道。 远方,不知何时升起了熊熊烈火,而且愈来愈大,浓烟和火焰缠绵一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画出一条又一条弧形,像是个身着胡服的舞女在腾跃旋转,泼洒宽大的衣袖。 着火了!远处的呼声在火焰的噼啪中变得模糊隐约,到苏暮槿耳边时,几乎只能听到雨声。 她在窗边踱步,有些焦急,可又不知自己是为何。 忽然,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 怎么回事?这时竟然有人找我?苏暮槿边想边走,或许是父亲,也有可能是何管营。 她刚准备拉开门栓,管营之前的话在她脑中出现: “千万别乱跑。” 她停住了手的动作。 今晚确实有些异样,方才还看到一大群人离开大牢,莫非有人看中大牢空虚的机会,想借此劫狱?若是如此,我该怎么办? 苏暮槿从书桌上双手举着砚台,以防不时之需。 敲门声愈发急促,同时还传来谈话的声音。 苏暮槿凑到门边细细听着。 “莫非她今天不在这里?”一个男人说道。 “不可能,大人说了,就在这个房间。”一个低声下气的声音回答男人。 “你确定她不能出这个房间?” “确定、确定,窗户都被木栏封死了。” “真麻烦,就一个小女孩,”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比之前两个人要粗壮、洪亮得多,仿佛他没有偷偷摸摸,“直接把门撞开不就行了?” “再等等。” 第一个人说完,又响起了敲门声。 他们的目标是我,而且他们很清楚这个房间!苏暮槿确信了这点。虽然不知这些人的目的,但恐惧还是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她四周张望。这个房间只有窗户和门两个地方同外界相连,我若要出去,只能从把窗户的木栏打碎——这对我而言也并非难事。 “让开!我来。”粗壮的声音在外边的廊道回荡,和雷鸣声夹杂在一起。 没时间了!苏暮槿此时还在门口,她连忙把砚台扔到床上,一边运气,一边冲向窗边。 片刻,房门轰然倒地。 三个身着黑色斗篷,身材不一的男人走进了房间。 第十一章 劫匪(二) 男人们环视房间,为首的高个男人问道:“人呢?” “不是说在这的吗?”粗声壮汉呵斥小个子男人。 “我,我不知道,大人是这样说的。” “叫我哥俩来,情报都不做好!”壮汉在房间环视,不满地说道。 冷风吹进,帘布吹起,高个儿一个箭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三根断裂的木桩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这……老二,过来。” 粗声壮汉走了过来,他看一眼道:“还真跟传闻的一样,这丫头有内功。” “快去追。”高个急促地说道,“这外边还有围墙,她跑不出去的。” “好。”壮汉一只手将另外两根木桩拍断,翻出了房间。 “走!我们往这边。”高个儿叫上一旁的矮个,两人往相反方向跑去。 房间又变得安静,只剩下自然的风雨声。 苏暮槿从床底钻出。 “好险,外边可是死路。”她庆幸自己没有溜出房间,而是将木桩打断后又藏进了房间角落。那三个人都被她蒙骗过去,不过现在没时间沾沾自喜,他们很快就会回到这个房间。 “白猫,走。”苏暮槿再回头看了窗户一眼,飞快地奔向房门。 “小姑娘还挺聪明。”一个身影突然横在了她的身前,苏暮槿连连撤步,好不容易才站定在原地,她双手背后,向白猫打着手势,白猫见势又溜进了黑暗角落。 没想到前有虎后有狼!她心烦意乱。眼前的男人也同样披着斗篷,像只蝙蝠一样,把整个大门给遮盖得严严实实。 “你想干什么!” “苏暮槿,我是代表黎忼少主来接您的。” “什么少主不少主的,这里是江淮大牢,你们擅闯大牢,要被杀头的!” “哈哈,”男人开怀大笑,“不亏在大牢里长大的,说话都是那种腔调。”男人向前走动,“虽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不过我还是希望您配合一下,直接跟我走吧,我可不想用暴力。” 苏暮槿脑子飞速转着,自己若再在这里拖延下去,那接下来,她还得同时面对窗外的三个人,自己一定是没法逃出生天,只能现在搏一把。 她闭口不言,快速地冲向男人。 对决就在一瞬间。 苏青伏的话出现在她脑中。 一瞬间。 不知道这人实力如何,但他多半会小看身为孩童的我。我可以将卫兵推翻,眼前这个没有穿着护服的男人,我更有机会。 苏暮槿拿定主意,全身运气,冲了上去。 她奋力一掌,推向男人,哪知硬生生被那男人用一只手按停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苏暮槿发觉他声音虽听上去虚弱,但力大无穷,自己的手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就没了力气。 “倒还有些内功。”男人悠然自得地抓住她的右手,“走吧,苏姑娘?” “放开我!”她焦急慌张地喊道。 “嘘——”男人有气无力地让她闭嘴,好像个没睡醒的人,“别这么大声。” “坎兼大人!”去屋外找苏暮槿的三人组也回到了房间,矮个子看到抓住她的男人后,连忙低头弯腰问好。 “瞧瞧你们,”那个被称为坎兼大人的男人嗤笑道,“给个小孩玩弄地团团转。” “喂,坎兼,你不就来得晚,捡了个便宜,瞧你现在得意成什么样子。”粗声壮汉立马反驳道。 “别说了。”坎兼平淡地说道,“走了。”他一把拽住苏暮槿。她被随意拖动,不到片刻,就出了大牢,借着月光,她才看到坎兼腰上别着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剑。平日在大牢口站岗的卫兵都被打晕在地上。 雨水击打在江淮大牢敦实的躯体上,漆黑的石头在夜晚闪出郁黯的星光。同时,这雨还肆意扑在苏暮槿的身体上,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这雨,下大了啊。”坎兼喃喃自语,随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几个人,“喂,有多的斗篷吗?给苏姑娘披上。” “用我的,”矮个子阿谀地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地搭在苏暮槿的身上。这样的态度转变让苏暮槿疑惑不解,这帮家伙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天下熙攘,皆利来往。 五人在大牢口一旁等待了片刻,悠闲轻松得根本不像来劫持的匪贼。 半会儿过后,一辆马车溅起水花,停在五人面前。坎兼拉开马车门:“苏姑娘,你先进去。”他柔和地说道。 苏暮槿在男人的淫威下只得照做。 “站住!” 苏暮槿刚踩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叫。 “苏青伏!?”方才还慵懒不堪的坎兼也认真了起来,“你们看好她,我去会会这家伙。”只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苏暮槿不禁心头一颤,她还从未见过苏青伏用剑,对上实力莫测的坎兼,他能有胜算吗? “坎兼,你们百苦教不躲在西边山沟里种花种草,到我们乾州来做甚?!”苏青伏大喊着,声音盖过了雨水落地的咆哮。 “苏青伏,你还真是小气,江湖上早有传闻,听到你得到了神子,”坎兼的声音明显变认真了许多,“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那城北的大火果真是你们放的!” “是啊,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回到了这大牢。”坎兼手中的长剑拖在地上,泥土被撕裂成两半,“果然调虎离山对你这老狐狸没有用。” 苏暮槿被三人组挡在马车里,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空气被划破的爆裂声和剑的碰撞声——苏青伏竟然也会使剑! “我来了,你就别想带她走!” 剑声迸发,两人缠斗得格外激烈。 “你们把苏姑娘带走!”坎兼大声吼道。 “好,好。”是矮个子的声音,“喂,车夫,还不快走!” 车夫无动于衷。 “兄弟?”高个儿觉得这个车夫有些怪异,他小声对粗声壮汉说道,“这车夫不对劲,你下去看看,定要小心。” 壮汉点了点头,走下了车厢。刹那间,那壮汉的脑袋就滚落到车厢下。 “曹康!?”高个儿大吼道,“喂!”他慌乱地抓住苏暮槿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抓住矮个子的肩膀,“快下车!”他大吼着跳出车厢,“坎大人,车夫不是我们的人!”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面朝车夫所在的位置,并把苏暮槿推到矮个子身上,“你看好苏暮槿!” “什么?!”坎兼分神看向马车,就在这一瞬间,他被苏青伏砍中右臂。 随之而来的是坎兼撕心裂肺的哭嚎。 苏暮槿看到他的右臂硬生生从身体上撕扯下来,血溅四方。那手还紧握着长剑,两者在空中回转几圈,四散的血在空中画出红翎般的条带。终于,剑深插入泥泞之中,手也因冲击而掉落在泥土中。 “坎兼大人!”矮个子惊慌失措地喊道。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苏青伏回来也就罢了,怎么会又冒出个车夫。 坎兼拼命忍痛,从风衣下取出个葫芦,往他和苏青伏之间一撒,一道蓝色的火焰便突然涌出,成为了二人之间的屏障,“来日方长,苏青伏,现在江湖已经传开,总会有人来收拾你的。”他喊着威胁的话,抛下高矮两人,消失在暮色中。 “路兄!留他们一条性命,别杀,我还得问他们一些事情。”苏青伏见车夫右手扬起,杀气外露,即将杀死那拿着大刀,不停打颤的高个儿,连忙向他递话,同时向马车边跑去。 “好,依你的。”车夫掀起遮住脸的兜帽,露出了一副年轻的男性面孔,洁白如玉,温润儒雅,没有丝毫生活苦难的痕迹。 高个儿早就被吓得屎尿直流,见坎兼早就逃之夭夭,又见到眼前男人的庐山真面目,立马把自己手中的大刀扔到地上,同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压住一旁矮个子的脑袋,让他一同跪下。他磕头不止,泥巴将脸盖成了黑棕色,一边结巴地说道:“谢、谢大人不杀之恩,小的无知,不知路二少爷也在此地。” “若你知道,就不会动手了?”路二少爷笑着问道。 “大人、大人,小的也是受制于人……”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胡言乱语。 “路兄,这次多亏你了,若我单人对上那坎兼,不一定能占得便宜。”苏青伏向路二少爷抱拳。 “应当的。”路二少爷放下苏青伏的手。 苏青伏走向苏暮槿,蹲在她身边,拍拍她身上的泥灰:“对不起,暮槿,是我疏忽了,你没事吧?” “没……”苏暮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么,更被这个路二少爷吸引了。路二少爷,莫非他是—— “噢,跟你介绍一下,这位——” “苏狱长,介绍可以待会再说,先把这两人绑起来,免得节外生枝。” “也是。”苏青伏从衣中抽出一捆粗绳,三下五除二将高矮两人绑在一起,“牢里的卫兵也快到了,我让他们把这两个劫匪关起来。路兄,要不今日就住在此处?不过这大牢的房间有些简陋。” 路二少爷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黑压压一片,应声说道:“也好。” “这边走。” 第十二章 路二少爷 “狱长,抱歉,小的们来迟了。”几个卫兵匆匆跑向苏青伏身边,把那高矮两人押住,站在一旁,低头认错。 “去找丘汜,让他带人去抓坎兼,他认得的。”苏青伏向其中一人号令,“还有,城北纵火者,也都必须捉拿归案。” “是。”那人点头,立刻动身出发。 “把他们两人关起来,还有,替路二少爷备好房间。” “是!” “来,路兄,咱们到房间里说。”苏青伏说道,“暮槿,你换身衣服,之后到二楼的大厅堂来。” “好。”苏暮槿想起了一件事,“父亲,我房门被那些劫匪弄塌了。” “待会儿我叫人去换。” “谢谢父亲。”苏暮槿这才离开两人的视线。 她回到房间,环视四周,轻轻地呼唤道:“白猫?” 白猫从床底钻了出来。 “今晚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她摸了摸白猫的毛发。白猫好像并没有被今晚这些事情吓到,依旧淡定地在房间里徘徊,如同无事发生。 “待会有人回来装门,你得躲起来,我还有去父亲那一趟。”苏暮槿这样说着。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让别人知晓白猫的存在,或许是心里那份小小的私心,想隐藏属于自己的秘密。 白猫应声叫了几下,一个闭眼时间,就躲进了黑暗中。 苏暮槿匆忙地换好衣服,往江淮大牢二楼的大厅堂走去。 她几乎没去过那大厅堂,厅堂两边林立着各种形态不一的石制牛鬼蛇神,即便是白天也格外骇人,这里被大牢的人称为“斩鬼堂”,而父亲很喜欢在这个地方同他人会面,仿佛是为了凸显自己的身份,并威慑见面者,这次恐怕也不例外。 她走到厅堂不远,就听到苏青伏和路二少爷聊得正欢,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暮槿,来,坐着。”苏青伏看到苏暮槿,向她招手。 苏暮槿坐到了檀木椅上。 “这位,乃是路家二少爷,路赫崇。”苏青伏说道,“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吗?” “路二少爷,是茶庄来的?”苏暮槿问道。 “没错,”路赫崇笑道,“苏狱长教导得不错。” “路家还真是帮了我一次又一次。”苏青伏感叹道,“若非你叔父路忠泰,我苏青伏还活不到这个时候。” “这次也一样,叔父告诉我,说苏狱长女儿得了怪病,便让我来看看,没想到还遇上了这种事情,”路赫崇端起酿酒抿了一口,“话说回来,这就是《雕日纪》中所说的神子啊。”他细细端详着苏暮槿。 “茶庄也知道神子一事?” “苏狱长,我们茶庄也算个豪杰喜欢拜访休息的地方,偶尔会听闻江湖上的一些琐碎传闻。” “这倒是,那茶庄对我这神子,”苏青伏停顿片刻,“有何看法?” “哈哈,”路赫崇面带微笑,“苏狱长,我们茶庄自古以来便不参与世事变迁,您要神子一统天下,我们当然没什么想法,只希望在改朝换代后,还能像现在一样,可以落得个安身立命之处。” 苏青伏举起酒碗,放松地说道:“路家不亏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姓,果然淡泊宁静,这种胸襟,我们这些世俗之人可望不可即,来,痛快地喝一杯。” 觥筹交错。 “苏姑娘,可否给我展现下你的内功?”路赫崇见一旁的苏暮槿无人搭理,便问道,“我也想见识下神子的力量。” “嗯——暮槿,给路哥哥看看。” “好。”苏暮槿回答,“可我如何展示?”她看着四周十余个凶神恶煞的雕塑,以为父亲让她打碎其中的一座。 “把内力汇聚在一点即可,路哥哥是高手,他看得明白的。”苏青伏说道。 苏暮槿立马照做。她轻而易举地就将内力凝聚在指间。她惊喜的发现,过了今晚,自己对内力的掌控更上了一层,或许是面对坎兼时的压力让她的能力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百闻不如一见。”路赫崇发出赞叹之声,“苏姑娘今年多大?” “快六岁了。”苏暮槿回答道。 “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六岁时,还在同兄弟们在泥巴里打滚。”路赫崇赞许地说道,“苏狱长,要不这样,这几日我还得留在此地看你小女儿的病,倒不如就借这机会,教苏姑娘一些雕虫小技?” “路兄谦虚了,你能教暮槿,再好不过。”苏青伏拍手称快,“暮槿,明日我派人告诉书院,你这几日就待在大牢。” “好。”苏暮槿方才就见识到路赫崇的厉害,哪敢想,这位高人竟愿意教导自己,这无疑让她喜出望外。 “路兄有兴趣同我见见那两个劫匪吗?” “走,我也想知道,这百苦教在弄些什么名堂。” “那就走吧。暮槿,你也跟着我们,让你认识认识百苦教。” 三人起身,走向了审讯室。 那高矮二人已被牢牢捆绑在十字木架上。 “名字。”苏青伏说道。 “回大人,高的叫曹健,矮的叫胡毅,都是百苦教的外门弟子。”一个狱卒回答。 “好啊,百苦教倒还真看不起我苏青伏,派个坎兼和三个外门弟子就想从我这夺走神子。”苏青伏拖过长鞭,“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教主?” “不,”曹健摇头回答,“是黎忼少主。” “黎忼?”苏青伏回忆片刻,脑中并没有这个名字,“这是哪个?百苦教的少主不是黎琇吗?” “黎琇少主在一年前已经病逝了。” “苏狱长,这事我有所耳闻,”路赫崇说道,“我在茶庄同旅人聊天时,听到过有关此事的一些事情,说是说是黎琇得了怪病。” “百苦教的人竟然被病死。”苏青伏冷冰地说道,“还真是讽刺。” “黎琇是不是被黎忼毒死的?”路赫崇问曹健。 曹健和胡毅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 “怎么,你们还害怕说出真相后,百苦教的人来灭你们的口?”苏青伏讥笑地说道,“都到这个处境了,还这么珍惜自己的小命,这同我印象中的百苦教教徒截然不同啊。” “毕竟是外门弟子。”路赫崇随口说了一句。 路赫崇这句话击中了曹健的自尊和对恩人感激之情。他自小在百苦教修行,可从未得到认可,而不被认可的缘故仅仅是因为自己天资不够,常常受到内门弟子的嘲弄——即便他一直在努力练功,做事也勇敢果断,近三十年,他还在外门底层,这样的处境直到黎忼继任少主后才改变。 他虽然还是外门弟子,但地位可谓一步登天,还弄同百苦教的护法坎兼一同行动,这是莫大的荣耀。 而路赫崇先是一句话污蔑了黎忼的名誉,又是一句话侮辱他外门弟子的身份,这让他恼羞成怒。 “说又如何?”他大声说道,“黎琇少主是死于怪病,但绝不是黎忼少主所谓,他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不可能会用如此卑贱的手段!” “这样啊,”苏青伏对此话的真实性颇为怀疑,“既然刚正不阿,又怎会派护法来劫持小孩?” “这……”曹健不知如何应答,“总之,少主不可能做出此事!” 苏青伏和路赫崇相视而笑。 “百苦教想要神子,难道想造反不成?”路赫崇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从少主的安排。”曹健回答。 “你呢?”苏青伏问一旁的矮个子胡毅,“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又没人割了你的舌头。” 胡毅发觉自己在被询问,吓得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苏暮槿站在一旁,看这胡毅畏首畏尾,又想起之前曹健的表现——他武力实在低下,且真正打斗起来又懦弱无力。为何这百苦教会派遣几个能力不足的人来充当劫匪?他们的目的真的是我吗? “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想等教徒来此地救你们出去?”苏青伏狐疑地看着他们,见两人嘴巴紧闭,继续说道,“你们看到了,那坎兼直接弃你们而去,百苦教可不缺外门弟子。” 两人还是没有说话。 “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休息了。”路赫崇见今日问不出什么,打了个哈欠。 “也好,我送你过去。”苏青伏凶狠地瞪了十字架上的两人一眼,对苏暮槿说道,“暮槿,我今日会让人在你屋外保护,你放心。” “好。” “你们几个,送暮槿回去。”苏青伏招呼几个侍卫。 “是。” “还有,先打十重鞭,明日再审。”他说话最后一句话,离开了审讯室 苏暮槿最后再看了一眼路赫崇。 他们分明在待在一起聊了许久,可她竟判断不出他的年纪。或许喝茶能让岁月的痕迹从脸庞上散去。她这样想到。 回到房间,大门已被换新,她关上大门,锁起门栓。白猫也闻声出来。 苏暮槿早就浑身无力,向白猫问好后,换上了睡服,回想今日打斗的过程,渐渐进入梦乡。 翌日,雨过天晴。 昨夜的大雨将扬尘一扫而尽,空气格外清新。 苏暮槿早早就醒来,吃完早餐后,在房间徘徊,等待路赫崇来教她武功。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谈话——是苏青伏和路赫崇的声音。随后传来敲门声,她连忙打开大门:“父亲好,路哥哥好。” “看来苏姑娘已经准备妥当了。” “是,今日请路哥哥多多指教。” “那就走吧。” 第十三章 路家的门道 路赫崇和苏暮槿站在练功场上。四周的榕树已变得有些枯黄,昨日雨后的落叶也纷纷扬扬地铺满土地。 路赫崇用脚拨开树叶,腾出一片空地,和苏暮槿面对面站着。 “苏姑娘可曾用过剑?”路赫崇问道。 苏暮槿摇了摇头。 “剑乃百兵之君,武器中的王者,”路赫崇从腰间抽出长剑,“苏姑娘掂量一下?”他把长剑递到苏暮槿手上。 苏暮槿双手接住路赫崇的长剑。 长剑比想象中要轻盈很多,通体泛着银光,剑格上雕着蟠龙伏地,剑茎较长,尾部还系着深红的流苏。 “名剑都有其名,我这把剑名为‘流燕’。” “这身形确实如同一只飞驰的燕子。” 路赫崇哈哈大笑:“苏姑娘,这你倒错了。” 苏暮槿不解地看着他。 “剑的模样大多是大同小异,名字只是制剑者或是持剑者对剑的一个期望,或者自身的表达。” 苏暮槿似懂非懂地回应他。 她目光早就被这把优雅的长剑吸引,完全无心听路赫崇在一旁的言语。 “苏姑娘看来对剑很感兴趣。”路赫崇也没强求她听进,毕竟这不是关键。 “嗯,我喜欢这样的武器。”苏暮槿拿着它,站在一边笨拙地晃动着。 “姑娘和剑确实能做到相得益彰,我认识几个善用剑的女侠客,”路赫崇走到苏暮槿身旁,按住她晃动的手,“不过相信你经过不断练习后,定能超越她们。” “路哥哥,还给你。”苏暮槿把剑重新放如路赫崇的手上。后者将剑插入鞘中,并从一旁取出两把木剑。 “近日我们便拿这木剑来练习。” “好。” “接着。”路赫崇把木剑扔向苏暮槿。 苏暮槿一只手就将剑接了下来,颇有一番姿态。路赫崇见此,心中默默赞许。 “苏姑娘,用剑,包括其他的武器,你都得明白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便是:人和武器终究是分离的。”路赫崇有板有眼地说道,“江湖上曾流传过‘人剑合一’的谬误——说谬误倒也有些言重,只能说那些初生之徒过分强调,导致忘了剑可离身的事实。” “剑可离身……” “昨日坎兼被砍掉一只手,就是拜此所赐。”路赫崇解释道,“他若能及时扔开他那把长剑,定能挡下苏狱长的一击,不过由于他一辈子的错误理念,导致他最终失去了手臂。”他停顿了一会,“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课。” “我明白了。”苏暮槿细细回味方才路赫崇所说的话。“剑可离身”,这确实同她过去听说的“人剑合一”大相径庭,世人常说要让武器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而茶庄的这位路二少爷却把这个圭臬打破。苏暮槿明白自己经历世事不多,见过的打斗更是少之又少,她暂且不能判断这位路赫崇少爷的话是否正确,但这个理念,她已经牢记在了心中。 “好,先学持剑的架子。”路赫崇走到她身边,“你看清我的握法。” 苏暮槿连忙照做。 “很好,这是基本,但这种握法在高手中很少能够见到。”路赫崇说道,“待你真正了解了剑这个武器,你就明白,要想使用好它,就要懂得变化莫测,但又万变不离其宗——当然,这是待你熟练后的后话,近些日子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握好,基础坚实,想必你练习内功时亦是如此吧?” “是这样的。” “好。我待在此地的时间不多,本想早些教些我们茶庄的一些门道,不过万事皆不可急于求成,你今天就先练习挥剑,不过我要求你认真,细细体会每次挥剑的不同感受,体会全身力量的调动,”路赫崇虽在说要求,但语气还是非常柔和,“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路赫崇说道:“我在儿时,父亲曾告诉过我们兄弟几人一个练习方法。”他从地上抓起一颗较大的石头,扔到空中,“一挥,”他抬手挥剑,“便计一次。”木剑划破空气,发出响声,并同石子碰撞,把石子打到老远。 苏暮槿看着,心想,这并不是难事。 “之后是两颗。”他又重复了上面的动作,剑在空中飞快滑动,几乎只能看见残影。这次传来了两声碰撞声,石头被狠狠地砸向地面。路赫崇用剑尖指了指远处,“你看,最终要把所有石头都打向同一处,而且,”他走向落石的地方,捡起其中的一块。 他走了回来,展现手中石子:“上面有一道灰痕,说明是被剑刃劈中,你之后都要做到如此。” 苏暮槿心中赞叹。 “你就在这练,也别累坏了身子——不过小孩的体力应道比我要好多了。” “谢谢路哥哥。”她弯腰感激。 “举手之劳,待你学有所成再谢我不迟。”路赫崇弯腰,把手上的木剑放在苏暮槿脚边,“木剑可能承受不住多少次,我待会让你父亲叫人多送些木剑过来。” “嗯。”苏暮槿早就摩拳擦掌。 “我先走了,别伤着身子了。”他最后提醒道。 “路哥哥再见!” 苏暮槿从地上挑出一块如拳头一般大的石子,将它掷入空中。 她眼睛紧跟那石子的弧线,在石子开始下坠时,用力挥动木剑,砸向了石子。 石子一下就飞得老远,和苏暮槿预想的位置差之千里。 “再来。”她都不用去看,便明白自己方才并没能用剑刃劈中石子。 练习的过程总是枯燥乏味的,但苏暮槿经过几个月前的磨炼内功,早就有了非同寻常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的在落叶沉浮的练功场里掷石挥剑。 不知断了多少根木剑,她终于能将两颗石子打向同一位置。 “暮槿。”苏青伏从大牢里走了出来,“看来你这练剑已有小成了。” “父亲。”苏暮槿见到他,礼貌地问好,“路哥哥呢?” “他去看我家小女儿的病了,今天或许不会过来,”苏青伏说道,“今天就到这,跟我一同去吃晚饭。” “好,我去换身衣服。” 苏暮槿把剩余的木剑放在一旁,回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跟苏青伏走向食堂。 “父亲,没想到茶庄里竟然有如此厉害的习武之人。”苏暮槿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 “咽下去再说话。”苏青伏皱了皱眉头。 “是。”苏暮槿敢忙吞下口中的饭。 “茶庄,”苏青伏说道,“他们路家能成为五姓之首,自然有它强大的地方,它的恢弘不仅是流觞于它的茶业,更是有第一代庄主的盖世武功作为奠基。” “第一代茶庄之主……”苏暮槿又想到了路赫崇的年龄之谜,“那路赫崇哥哥如今多大了?” “他,”苏青伏掐指算了半晌,“约莫二十七岁吧。” “长得真是年轻。” “路家直系都是这样,单看外表,认不出年龄。” “是因为从小喝茶吗?” “哈哈,茶可没如此神奇之妙用。”苏青伏大笑道,“是那路赫崇同你说的吗?” “没,我胡乱猜想的,”苏暮槿耸耸肩,她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那父亲,现任的茶庄之主是第几代了?” “第十一代了——这么算了,他们在尚朝已经屹立近两百年不倒了。” “两百年,如今的尚朝也就两百余年。”这是苏暮槿从老先生那学到的知识。 “是啊。”苏青伏感叹道,“可惜尚朝国气衰微,动荡不安,昨日听路赫崇所说,路家并无意争夺天下,暮槿,你觉得如何?”苏青伏说出口后便觉得可笑,自己竟然会同个五岁毛孩——一个连天下势力都只能认得个零碎的丫头谈论国家大事,不过话都出口,就听听这个跟随自己几个月的毛孩有何见解。 “我觉得……路家权势滔天,没有争夺天下的野望,实在难以置信。”苏暮槿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都些什么,只是把想说地都说出来,“但路家二少爷愿意教我武功,又看得出他是个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的人,这点倒同茶庄的态度很相似。” “嗯,还有吗?” “父亲,我不了解茶庄,此前还以为它仅仅只是个大商家族,但昨日一见,才意识到茶庄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复杂,我目光短浅,实在不敢妄下断言。”苏暮槿说道,“但我觉得昨日的百苦教定有蹊跷。” “噢?说来听听。” “若是想来劫走身为神子的我,他们不应当只派一个实力稍逊于您的护法和几个外门弟子来劫持,我恐怕他们心不在此,另有图谋。”苏暮槿把昨天的疑虑告诉了苏青伏。 苏青伏点了点头。苏暮槿能发现这个问题,已超出平常孩童一大截,他缓缓说道:“此事我也在考虑。” 苏暮槿见父亲也同样发掘了这个疑点,有些失望,又有点开心。 “我们不谈这些了,”苏青伏给苏暮槿夹上大块嫩肉,“说说你今日练剑的体会。” “是,今日收获颇丰。”苏暮槿把路赫崇告诫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父亲。 “路赫崇倒是和传闻中的一样,是个性格直爽的人,不藏秘密。”苏青伏暗暗思索,这茶庄到底是何等意图,如此殷切地向他提供帮助。昨日他刚同路赫崇的叔父路忠泰飞鸽传书,请他借他一名医生看看女儿的怪病,那路忠泰就直接让恰好在乾州的路赫崇来了——真是积极地让人有些不快。 这或许就是路家为人处世的门道。 “嗯。”苏暮槿发出赞同声。 第十四章 流斩 苏暮槿饭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练习,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必须抓紧。 空旷的练功场不断传来石子的敲击声。 苏暮槿发现她挥剑愈发准确,阳光明媚,苏暮槿在清晨便到练功场,一边训练昨日的击石,一边等待路赫崇。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赫崇才信步走来。 “路哥哥。”她向他问好。 路赫崇微微点头,目光投向练功场地上的石子。 石子大体落在同一处地方,那儿的树叶都被深埋在光泽的石面之下,他再细细一看,石头上的划痕基本达到了他的标准,有一些还留下巨大的撞击痕迹。他又看了一眼其他地方,木剑已被打烂三根。 “苏姑娘练得很好。”他回想自己儿时,哪会有这般耐性,更何况苏暮槿是独身一人练习,不如同他,和自己的几个亲兄表弟共同训练,有说有笑,苦中作乐。 “那我可学新的东西吗?”她兴奋地问道。 路赫崇弯腰从地上捡起四颗石子,在手中掂量片刻,说道:“你明白该如何做吧?打到那边。”他把其中的一颗石子扔向远处,石子轻飘飘地落在树叶上,在叶面溅起小水花。 “嗯。”苏暮槿盯住他的手心。 三颗。她也尝试过几次,大多以失败告终,别说是把三颗都击向一处,能不能在空中全部打下都是个问题,不过自己也成功过。 专注,冷静。她默念道。 路赫崇右手抖动,三颗石子立刻飞向空中。 苏暮槿瞪大双眼,在脑中预想着石子落地的轨迹,随后,握紧剑柄的右手便开始挥动,她调动内力,让自己不用将精力花在调动肌肉上,而是专注于眼前的目标。 一、二、三!她默念着,一边将石子击出。 她的手甩动地飞快,橘红的短袖在空中如同火焰。 “不愧是神子。”在苏暮槿运作内功时,路赫崇察觉到她拥有一种同自己、同别人都不一样的内功——她的内功带着热量,好像一股燃烧的火焰在体内流淌。 “那我可以学习更深的剑法了吗?” 路赫崇果断地摇头说道:“不行,你好好看看自己打出的痕迹。”他虽还没看过石子,但仅凭声音就知道,苏暮槿三颗石子并没有都准确地劈打。 苏暮槿走到远处,捡起方才的石子,其中的一颗上痕迹宽大,她也明白,这不是木剑刀刃所为。她叹了口气,果然自己基础不牢靠,还是没法完全掌握出剑的时机。 “继续练吧,”路赫崇说道,“不过苏姑娘这个速度,我估摸明日就可学习剑法了。” “好!”苏暮槿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的失落一扫而光,重新握紧木剑。 夕阳西下。 苏暮槿扔下手中的木剑,走向石堆,那儿有几十颗石子。她把每颗石子都捡入掌心,仔细观察它们。 每颗石子都是一道划痕,干净利落。 她高兴地蹦了起来。 这些石子都是四颗一组进行击打,才过一个下午,她进步竟如此之快,甚至超乎她自己的想象。 明日路哥哥看到此景,必定格外惊讶! 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大牢,吃饭洗漱便上床睡觉去了。 翌日,苏暮槿饭后便来到练功场,趁着昨日的手感未消,她继续开始四颗石子甚至五颗的练习。 一个时辰后,路赫崇才迈着信步走来。 “怎么样了?苏姑娘。”他张口问道,发觉苏暮槿正全神贯注,便马上闭上嘴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眼见苏暮槿把五颗石子同时扔起,那细杆小手持着巨大木剑在空中刺出几道幻影,石子便啪啪地飞向同一处。看到此景,连路赫崇都不免心中惊叹,他自认为自己那个弟弟乃是武林天才,可同时击中五颗石子,也是他七岁才能做到,而眼前的苏暮槿,可才不到六岁! 他掂量着,嘴角不禁露出笑意。 “苏姑娘,佩服!”他大声说道。 苏暮槿这才意识到路赫崇已经到来,她向他鞠躬,同时说道:“路哥哥早上好。” “方才在下见过苏姑娘剑法,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确信我果然没教错人,”他从身上取出一把较为短小的剑,“今日我们便要使用真剑,这是我昨日找人帮做的,你拿好,用它试试击打石子,虽然重量略有偏差,不过对于我们善用内功的人而言,没有任何问题。” 苏暮槿接过剑,用内力支撑它的重量,果然如木剑一般。 路赫崇拔出自己腰间的剑,从地上挑起一块石头,石头飞天,他单手快速晃动,如流水一般,石头还没落到一半,便被切成碎块,几乎没有声音,碎石块就这样零散地坠下。 “这便是我今日要教导你的剑法,它在茶庄被我们称为‘流斩’。” “如水流一般。” “正是此意。”路赫崇说道,“剑法同人,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种,有像火一样暴戾,炸裂的剑法;有像水,也就是我这样,流畅柔绵,接连不断的;还有同风——”他停顿刹那,“不再多言这些无用的例举,总之,‘流斩’,就是让我们学水的流动,轻柔无声,杀人无形。” 苏暮槿回想起前一晚那粗声壮汉劫匪的死亡模样,无声、无形。 “当然,还有一点,便是水的耐性,你可听过水滴石穿?” “嗯。” “我虽同苏姑娘相处不久,但单从昨日的表现便知苏姑娘是个有耐心的人,习得水的门道,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路赫崇说道,“‘流斩’,就是学水,这是根本,你定要记牢。” “好。” “接下来你就随我的动作,慢慢来。” 路赫崇说完,右手边举剑旋转起来,如同西胡舞女一般。 苏暮槿也跟着做,但总觉得身体不够协调,仿佛在被人硬生生拉扯,而非自愿行动。 “想象水。”路赫崇提醒道。 “是。” 水?她想着平日看到的水,它们的滴落、它们的流动和它们的聚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苏暮槿感觉自己有点摸到“流斩”的门道,但还没掌握,她现在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下午继续。”路赫崇把剑重新放回鞘中。 “好。” 下午的练习依然不尽人意,不过苏暮槿没有气馁。路赫崇早就有言在先,这比她练过的所有功法都要困难,自己当然不能因为暂时的失利而丧失信心。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路赫崇在一旁说道。 苏暮槿把眼前的树叶切成碎片,那些划口干净明了,没有丝毫赘余。 “路,路二少爷!”一个巡视匆匆跑来。 “怎么了?”路赫崇问道,苏暮槿也好奇地看过去。 “狱长叫您。”他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住膝盖,断断续续地说道,“说他女儿身体……” “我知道了。”路赫崇转身说道,“苏姑娘,我得先走了,你就在这,记住方才的感觉。” “好。”苏暮槿发觉事情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 路赫崇在巡视的带领下离开练功场,苏暮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倒没再开始练习,而是陷入了沉思。 父亲的女儿得了怪病,就在这段时间,而前几日百苦教来到此处,这之间必然有所联系,我得弄清楚百苦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门派。 她使劲摇动脑袋。 这不是我该想的事情! 她有握紧短剑,开始“流斩”的练习。 夜,苏暮槿房间。 “白猫,我想知道些事情,你可帮我吗?”她不知白猫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话,不过白猫点了点脑袋,看来是听懂了。 “那好,我想知道父亲的女儿现在病情如何,你有办法吗?” 白猫悠悠地走离她跟前。 不行吗……暮槿有些失望。 只见白猫跳上书架,从上面叼出一张乾州的地图,把它拖到苏暮槿面前。 “你要我给出狱长家的位置?”苏暮槿惊喜地问道。 白猫点头。 苏暮槿拿过地图,在灯下看了几遍。苏青伏同他说过自己家的位置,但她对位置实在记不清楚,时常迷迷糊糊,因此再三确认后,她在地图上指了一个地方。 白猫看过一眼,就跳出窗外,消失在月色中。 “真是神奇,难道世上的猫都如此通晓人意吗?”苏暮槿自言自语。 房间陷入了宁静,苏暮槿盘腿坐在中央。 在今天练剑的时候,她感觉到体内的内力有了一些微小的变化,具体如何,还得现在来感受。 她闭上眼睛,体会内力的出现—— 确实有不同了,她感觉内力涌现的地方更加的炽热,好像有一团火在体内,这让她有些不适,内功还没运转多久,便大汗淋漓。 “怎么会这样?”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走到铜镜前,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异样,脸色也非常正常,但内功为何会变得奇怪起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明日还是问问父亲或是路哥哥吧。 月亮被彩云遮挡,房间黯淡了下来,她也发觉有些劳累,忘记了白猫的事情,直接倒在床上,陷入了沉睡。 第十五章 圈 一阵寒风刮过,苏暮槿打了个喷嚏,整个身子都颤了一颤。 她搓揉双眼,发觉被子早被自己踢到一边,便下意识将被子扯到自己身上。 “糟了!我怎么把白猫给忘了!”她头脑突然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环顾四周,月光还很明亮,看样子自己还没睡多久,白猫也不在房间里。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 书架上已经有各种各样的书,不过她大多读不下来,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加上灰黄的书页,让她对阅读实在提不起兴趣。不过现在闲着也是闲,倒不如翻翻父亲给的书籍,里面恐怕有自己想知道的有关百苦教的一些琐事。 她端起一本书,上面写着“欢历武林集”五个大字。 “这本书之前也在这里吗?”她把书摊到桌上,翻到书目。 “百苦教……百苦——有了!” “百苦教乃善用毒术、药剂的门派,”她一字一句地认着,“毒术……”这同现今的情况非常相似,“掌门黎中旭,汾州滇阳人,”汾州?她拿过地图,在上面寻找和这两个字一样的地方。不出片刻,她找到了。 汾州在长江上游,陆地靠西,四周山岭环绕,交通闭塞,地势陡峭。 她稍稍记住这副地图后,将目光移回了《欢历武林集》。 “白猫?!”一双蓝绿色的眼睛正看着她,沾泥的小爪子踩在书的一角,“怎么样了?” 白猫跳下木桌,在地上用泥巴画出一个字。 苏暮槿把窗帘拉开,月光照射了进来。 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大字——“死”。 “死了?!” 白猫点了点脑袋,又跳到盥洗池上,把爪上的泥泞刮在石壁上。 苏暮槿脑袋空空。父亲的三女儿竟然死了?这还是有路赫崇哥哥的照看——虽然不知道他医术到底如何,但路家既然把他派来了,就说明他必然深得路家人的信任,就是这样一位茶庄二少爷,都没能把他的三女儿救回来。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把目光放在苏青伏家人身上。 苏暮槿百思不得其解,脑袋昏沉地睡倒在床上。 翌日,大牢一片寂静,苏暮槿独自一人走到练功场。路赫崇不在,苏青伏更不在,到处都空荡荡的,只能依稀听到巡视的踏步声和不时传来的欢笑声。 苏暮槿也无心练习,她头一次发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前几日被劫匪袭击,她没有心脏落入深渊的痛感,她内心明白,苏青伏一定会来救她,而且她还结识了路二少爷路赫崇,他也武艺高超,自己必定会平安无事。 可就算如此,他们二人还是没能救回苏青伏的三女儿——这个她未曾谋面的女孩,或许长于她,也或许幼于她。 她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暮槿?” “何管营。”她招呼道。 “今日不用练功?” 她摇了摇头,问道:“您可知道父亲去哪了吗?” “狱长大人吗……”管营抚摸自己的胡须,“昨日便未曾见到他,或许有其他要紧的事情,不过,他不总是这么忙吗。” “也是。” “我有事,也先走了。” “好。”苏暮槿向他招招手。看着管营离开,苏暮槿突然醒悟,今天倒是个寻找黄北师父和苏留风先生的好时机。 她这样想着,便起步向地牢走去。 “苏暮槿!” 又是谁啊……她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只是个未曾谋面的巡视。他跑向她去,手里拿着一张宣纸,苏暮槿不用细看便知道那是父亲苏青伏的字迹。 “狱长叫你今天去乾州书院,马车已经到大牢门口了。”巡视的声音有些含糊,喉咙仿佛卡着一块浓痰,听上去不是一个巡视该有的年龄。 “好吧。”苏暮槿接过那张纸,“我去换身衣服。” “行,我在屋外等你。” “不必,我认得路。” “狱长吩咐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苏暮槿听到这句话,倒不得不细细端详起这个生面孔,狱长竟然把保护她的重任放在这个着破旧官府的男人身上,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待会上马车再询问罢。 她换上出门的服装,那个巡视跟在她身后,也同她一起踏上了马车。 “师傅,走了。”巡视说道。 马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踏起铁蹄,在乾州的黄土路上扬起浓尘。 “我以前没见过你。”苏暮槿开门见山说道。 “我和你们狱长是老乡,”他从袖口拿出一把短刀,放在手心擦弄,“他昨日托我来此保护你的安危。” “如此。” “苏姑娘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他把刀收回衣中,“在苏青伏那家伙忙活的这段时间,我会保证你不被任何人带走。” “百苦教的人来了也没问题吗?” 他看着苏暮槿,厚实的脸皮上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容:“我已经听闻前几日的事情了,若只是来几个掌门,当然不在话下。” “只是掌门。”苏暮槿强调了一遍。 “我年纪也大了,不敢逞这个强。”他说道,“我还没告诉你如何称呼我。” “嗯,您请说。” “我姓廖,你叫我廖叔便可。” “好,我听廖叔也长我许多,叫我暮槿便是。”她回应道。 “行。你上课时我便在书院里等你,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我这双耳朵,”他指了指自己那双已经有些蔫瘪的耳朵,“不过苏青伏这段时间真是难过啊。” “父亲怎么了吗?”她几乎知道这位廖叔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昨日苏青伏的三女儿死了。” 苏暮槿只是僵硬地点头回应。 “这是……百苦教给他的警告啊。” “警告?” “百苦教的那几个门徒早在半个月前就来到的乾州,我听道上人说的,”他缓慢地道出苏暮槿不曾知道的事情,“百苦教有一个毒方,‘十日倒’,给人下毒后十日必死,若是在此前服下解药便能安然无恙,但苏青伏没把你交给他们,因此他女儿也就死了。” 苏暮槿听到此话,脑中雷霆霹雳,父亲的三女儿是因为……因为自己而死。 “暮槿,不必为此自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否则也不会叫茶庄的人来帮他看病,”他突然叹息一口后道,“不过怎么是路家那位二少爷来呢。” “他怎么了吗?” “他的医术,怎么说呢,并不是不高超,但主要修行在武功疗伤,和百苦教的那些旁门左道可谓截然不同,他面对‘十日倒’,本来就没有多大的成功可能性。” “怎么会这样……这么说茶庄是根本不准备帮助父亲吗?” “话也不能这样说,让他来,确实是茶庄仅有的选择,倒不如说你父亲的选择太少了,他如今能依靠的懂得医术的势力只有茶庄和雅家了。” 雅家,苏暮槿依稀有些印象,父亲曾在以前告诉过自己,雅家是南方最大的势力。 “当然,还有善用暗器的凌云,人们常说凌云和百苦教是一丘之貉,不过他们实际水火不容,毕竟两家均是凭借阴招出世,互相都不服气。” “那父亲为何不找凌云。” “没人会去找凌云。”他冷笑一声,“没有任何人。” 苏暮槿马上理解了,凌云用暗器,善耍手段,必定名声狼藉于江湖,这种处境已经糟糕到即便父亲的女儿可能死亡,他都不愿寻找凌云的人——这是多么败坏的形象。 “到了。”车停,马车夫喊道。 “走吧。”廖叔说着走下马车,苏暮槿也紧随其后跳下,“那书院老先生在前几日已经回来了,你直接进去找他便是。” “知道了,这几日麻烦您了。” “闲着也是无趣,一把老骨头说不定还能活动一下筋骨。” 苏暮槿笑着离开了。 午休时间,廖叔一直隐秘地很好,即便苏暮槿有意寻找他的踪迹,还是没能发现。 “暮槿,我听说了,前几日有人去劫江淮大牢,是真的吗?”羽时月好奇地问道。 “是。” “那些劫匪后来如何了?你可看到?” “我看到了,他们劫持的就是我。”苏暮槿平静地回答道。 “啊!?”羽时月大吃一惊,“你没受伤吧?” “没事,父亲和前来相助的男人将那帮劫匪击败了,生擒了两个,逃了一个,还有个当场就死了。” “真是厉害呢,”羽时月感叹道,“那位狱长教过你武功吗?” “教……教了一些。” “给我们表演看看吧!” 苏暮槿摇摇头,一脸严肃地道:“父亲说过,武功不是戏子的表演。” “又没说你是街上那些戏子。”羽时月以为苏暮槿不开心她被加上的身份。 “没什么可看的,就是劈劈木头,无聊得很。” 羽时月见她不情愿,也就不再强求,而是转变了话题:“我儿时也想学习武功,家里有个哥哥,常常在庭院里舞枪弄剑,可惜家父不让我碰那些东西,说那是男孩子家用的,女人碰不得。” “哪有这种事情。”苏暮槿立刻反驳。 “你同我说也没用,这是我父亲的说法,”羽时月笑着说道,“总之我这辈子大概没机会学习这些了,我倒想同一个武艺高强的男人共度一生。” “和男人?”苏暮槿歪过脑袋,有些不解,“为何要同男人共度一生?一个人不是自由自在吗?” “哎呀!你还小,你懂什么。”羽时月笑着点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过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这些女儿啊,一出生就被扔进了圈里,再也出不来了。” 苏暮槿想到自己身处的大牢,或许羽时月的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巨大的圈。 第十六章 斗 苏青伏的三女儿死了,大概已经过去一个月。那天苏暮槿身穿一袭白衣,参加了她的丧事,中途还被梁倩愤恨地瞪了一眼,不过她不在意这些。 此后,她的生活反倒是宁静了下来。每天,身边都有一位几乎不吃不喝的廖叔跟着她,让她倍感安心,她既期待廖叔能够一展身手,又不太希望如此,偶尔有些时日会怀着忐忑的心情,度过了廖叔看护她的一个月。 “廖叔明日便要离开吗?”苏暮槿坐在大牢里的大厅石椅上问他。 “是啊,怎么,暮槿舍不得老夫?”他还是穿着一身巡视服,不过人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也相处了如此时间,”苏暮槿笑道,“自然有些不舍。” “来日方长,若缘分到了,咱们还能见面。” “也是。”苏暮槿这几天没少同廖叔畅聊。苏青伏为百苦教的事焦头烂额,而那位路赫崇也在苏青伏三女儿死后没多久便离开,只是再指导了几次她的“流斩”后就再没机会说上话,如此一来,能同她打发闲暇时光的也就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了——不过他自称“老夫”,可看上去年纪也没那么大。 这几天她还知道了,廖叔本名廖仓年,年轻时也在合气修行过一段时间。 “廖叔离开后还准备去老家务农吗?” “是啊,我这人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就足够了。” “那边人生活得好吗?” 廖仓年端了杯茶放在嘴边:“香!这定是茶庄的茶,古而不涩,香而不腻——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酒,”他小酌一口茶后,继续说道,“那边的生活好不好,得看你怎么想的,我们一年只能偶尔喝点劣酒,冬日也是衣不蔽体,不过不用忧虑这么多世间的琐琐碎碎,有好有坏,对我而言当然是那种生活更好,不过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怕是受不了那些苦头。” 苏暮槿没有辩驳,廖仓年不知道自己从小同死囚长大,当然会这样以为。 “走吧,马车来了。”廖仓年说道,“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希望别出什么乱子。” 苏暮槿起身,两人一同踏上马车,前往乾州书院。 秋天虽然尚未过半,但空气中已经弥漫了一股凉意,一个月前的那两个劫匪也在秋后问斩,而逃脱的坎兼则再没了行踪,至少苏暮槿在此之后从未听说过,更没看到过他。 “到了。”又是车夫那熟悉的声音。 苏暮槿走进书院,夕阳西下又安然走出,廖仓年拄着个木棍站在书院门口等她。 “真是平静到反常。”苏暮槿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怎么,你还希望我这把老骨头伤筋动骨的?” “廖叔同我在一起有近一个月,我还未曾见过您的身手,自然是好奇,不知,”苏暮槿问道,“廖叔能为我展现一手吗?” “展现?世间功夫大同小异,有何展现的。”廖仓年摆手拒绝了她的请求。 苏暮槿见他没有此意,也就不再强求。 苏暮槿和廖仓年坐上马车回到了大牢。 廖仓年照常居在苏暮槿房间对面的小仓库里。 最后一晚,就这样在徐徐秋风中过去了。 翌日,苏暮槿起床便发现对面的仓库已经空空无人——廖仓年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苏暮槿还准备给他送行,没先到这廖叔来来去去如此果断,她苦笑地坐回房间中,吃起从京城送来的酥梨果子。 屋外传来声响,是一队不良人带着逃犯进来。 今日不用去书院,苏暮槿觉得无事可做,便推开房门,看看是何人被捕。 被押的那人头发飘逸,遮挡脸颊,看不清他的面容,仅看四肢可知是个身强体健之人。 “父亲?”苏暮槿已经好些日子没看到苏青伏了,想不到他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暮槿?”苏青伏站立在原地,“停!”押犯人的不良人们停住了脚步,“暮槿,换身练功服,戴上路二少爷给你的剑,跟我来。”他又对押着犯人的几人说道,“你们几,带着他,也过来。” 苏暮槿应声允诺,不知父亲葫芦里藏了什么药。她返回房间匆匆换上衣裳,跟着苏青伏走到了练功场。 “徐愈,”苏青伏走到犯人面前,“听闻捕你时还费了些人力,我今日想见识下你的功夫。”苏青伏思寻这段时间苏暮槿虽然学了些功夫,但始终没有实战的机会,现在自己正在身边,正巧又有个会功夫的死囚,可以拿他来试试,苏青伏凑到死囚徐愈的耳边小声说道,“你若能杀死她,”苏青伏用眼睛瞟了一眼苏暮槿,“我可免你死罪。” 死囚眼睛一亮,露出阴冷的笑容,同样小声地回复道:“大人的话可当真?” “当真。” “好。” “来人,把他枷拷取了。” 旁人允诺。 “还有,给他拿把剑。” 苏暮槿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她打起精神,盯着眼前的这个囚犯,那囚犯也同样用犀利的目光观察看着她。 “暮槿,你练习多日,未曾实战,今日便与你一次机会。”苏暮槿俯下身子,对她说道,“杀了他。” 苏暮槿心脏猛地一跳,定了心神,回答道:“好。谢谢父亲。” 死囚听后心中暗笑:这傻丫头还不知自己父亲同我说了些什么,竟然还谢谢父亲。 片刻,苏暮槿和死囚便准备好,两人面对面站立。 苏暮槿手持路赫崇托人打造的短剑,那男人则拿一把巡视配剑。 “开始。” 两人谁都没有动弹,而是细细观察对方的位置。 苏暮槿突然脑袋一空,她还从未真正和别人打斗过,别说用剑,她连赤手空拳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唯一一次还是向人进攻还被坎兼单手接下,想到此处,她内心忽然没了底气。 死囚徐愈也是个老练的家伙,一瞬间就察觉出她内心的动摇,刹那就迈开脚步,握紧长剑就刺向苏暮槿,苏暮槿见状立马跳起,躲过一击。 苏青伏皱了下眉头,他也发现苏暮槿有些心不在焉。 徐愈乘胜追击,又是一剑,直接朝苏暮槿脑袋劈下。苏暮槿意识到,这个死囚也是冲着自己性命来的,她瞟了一眼苏青伏,后者面无表情。 “小姑娘逃得倒是利索。”他口中念念有词,一个横劈,苏暮槿奋力撤步,腰部的衣服被划出大口。 苏暮槿心想自己不能如此被动,她重整精神,观察对方的薄弱点。 这男人虽然力气大于她,但看上去并无强大的内功,自己必然能够胜过他,我先可防御,挡下他一剑后用内功推开,让他站立不稳,随后只取其性命即可。 苏暮槿想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信心也重新树立起来。 死囚当然不知苏暮槿在考虑什么,见这丫头连连败退,不禁嚣张起来,大声取笑道:“你可别跑!畏畏缩缩的,就凭你还敢同我一斗?” 他运剑速度挺快,但精准不足,目前能压制苏暮槿,全凭剑长占优。 又是一剑,死囚跃起,从天往下劈来。 就是这个机会! 苏暮槿将短剑横到头顶,内功涌出,凝至掌心,奋力一推,两剑在空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死囚手中的剑被硬生生弹开,他愣了一下,落地时没能站定,而是双手向后,想将可能把重心重新稳住。 此时徐愈的手已经离开胸前,他没有任何防备。 苏暮槿右脚用力,从地上弹起,短剑直插死囚心脏。 “女侠饶命!”他惊慌失措地大喊道。 苏暮槿听闻也没有丝毫动摇,径直冲向他。 死囚忽然收起贪生怕死的面貌,面露狰狞:“你这丫头,也想要老子的命!”他挺立在原地,持剑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拉回身前,用剑丛挡住了苏暮槿那短剑的剑锋。 苏暮槿没曾想到自己的进攻会被这死囚以如此诡异地方式挡住,这死囚分明就会内功! 苏暮槿连退几步,重新站定。 “小丫头内功不赖。”他依旧是玩世不恭的声音,长剑拖在泥地上,忽然挥起,扬出大块泥泞,直扑苏暮槿。 苏暮槿左手挥动,用衣襟挡住,死囚借此机会开始了新一轮攻势。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内功,而是肆意发挥,每一剑都比之前更加迅速、更加猛烈。 苏暮槿双手虽能接住剑击,但双脚却渐渐站立不稳。死囚进攻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而她的内功不足以再分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就导致自己慢慢支撑不住。 她此时多么想喊一声父亲,让苏青伏来帮忙解决如此困境,但她不能。 “丫头,你死期到了!” 苏暮槿看那剑如同箭一样向她冲来。 她回想起了“流斩”。 男人狂笑着冲向她,她则一言不发,压住自己猛跳的心脏,用流斩的那套身法,剑锋抵上死囚那长剑的剑脊,来回摇晃,如水一般。 死囚忽然觉得自己手部的力量消失,如同长剑插入了水中,怎么也用不着劲,那剑的轨道也同他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流斩。”苏青伏默默念道,“那路赫崇竟把这个剑法交予了暮槿。”他更加想不明白路家、茶庄,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流斩虽不是什么独门功法,反倒在江湖上也名声在外,但大多数人都只是模仿,学不到其精髓。苏青伏是见过真正“流斩”的人,他心理清楚,苏暮槿的流斩和地道的流斩几乎别无二样,都是讲究似水卸力,以柔克刚,持之以恒。 死囚见苏暮槿的短剑即将来到眼前,他反应机敏,猛地抬起左掌,直接击向苏暮槿的胸脯。 苏暮槿虽然意识到,但内功调集的并不快,几乎使用自己的肉体接下了对方饱含内功的一掌,她被击飞很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短剑也脱出右手,鲜血四溅。 死囚狂喜:“丫头,看来天不杀我,今天你的命,就拿给我了!”他抓紧长剑,刺向了苏暮槿。 “没有的东西!” 第十七章 京城令 眼见苏暮槿要被那死囚的长剑击穿,苏青伏心中大吼一句,纵身越出,单用左手便接下了死囚的那一剑。 徐愈没想到狱长竟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保护这个丫头,顿时慌了手脚,大声喊道:“苏青伏,你言而——”苏青伏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是一掌过去,死囚当场倒在了练功场,血溅四方。 “父亲……”苏暮槿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敢出气,徐愈,刚才还气焰旺盛,转眼间就成了倒在地上的一具死尸,她颤抖地撑起自己的身子,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苏青伏。 苏青伏忽觉左手无力,方才虽然挡下了那一剑,但内功却没能完全保护好自己的手,导致现在整只手臂都快没了知觉,再加之几年前他闯荡江湖时被贼人袭击,现在这种感觉,很可能是旧伤复发。 苏暮槿看出他有些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没事吧?” 苏青伏看了她一眼,眼里复杂的情感让苏暮槿不忍直视,他最终只是说道:“无事。”他站起身,说道:“把尸体带走,埋了。” “是。”两旁的卫兵走出来,架起尸体,拖出了练功场。 “跟我来。”他对苏暮槿说道,“去治下伤。” “嗯。”苏暮槿从地上站起,假装无大碍地拍了拍身后的泥巴,实际还是上身还是有些疼痛。 她和苏青伏两人来到医所。 “大夫,如何?” 医生把脉后说道:“暮槿躯体强壮,虽然,”他看着苏暮槿缺乏血色的脸,“虽然是受到了重击,但并无大碍。” “什么都不用处理?”苏青伏有些吃惊。 “不用。”医生肯定地说道,“她的身子远比你想象中要强。” 苏青伏狐疑地审视了苏暮槿的全身,问道:“你觉得呢?有什么感觉吗?” 苏暮槿诚实地摇头。 她也觉得奇怪,之前还觉得疼痛无比,这才过多少时间,便几乎没了痛感,好像那一击从未发生过。 “没事就好,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方才的打斗,自己犯了些什么错,明日我再同你好好说说。” “好。”苏暮槿鞠躬后离开房间。 方才的打斗,苏暮槿站在走廊上回忆那些细节,我被那个死囚迷惑了,以为他没有内功,自负地将所有的成败都放在了一击。所以当我意识到他有内功后,思绪变得混乱,也就让他有了可乘之机,现在细想起来,他的进攻仍然充满破绽,我本不会落得那副惨状的。 她有些懊恼,不过事情已过,如今要做的就是吸取教训,避免下次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下次……这次若非有父亲在,自己就会成为那个倒在地上死去的人,而以后,我还能这么幸运吗? 与其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不如靠自己。她定下决心,又走回到练功场。 练功场的黄泥上还有徐愈的一滩血迹,几只苍蝇围绕在上边盘旋。 苏暮槿见此灵机一动,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边,拔出自己的短剑,迅速地抽动手臂,将一只又一只苍蝇斩落到地上,一共五只,她也就用了五剑。 她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她虽会内功,也能准确地控制,但调动的速度实在过慢,在刀光剑影之中,这样的速度是远远不够的。 如何让内功运转得更快,这点倒从未有人教导她。她思索着,明日可将此事问问父亲,当然现在时间也多,自己也可以单独研究,这样同父亲交流起来才能更加顺畅。 想明白此事,她就暂时放下剑法之事,而是重新回到几个月前的内功练习里。 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仔细体会体内内功的流动了,这次再练,内功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不仅气息此前更足,且能更加精准地控制内功凝集的位置,这都是几个月前的她不敢想象的。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二指禅刺向它。石子随即裂开,像被刀切开一样,光滑到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被练功占据,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该吃饭的时间。 清洗完身体,吃完晚饭后,苏暮槿回到房间,找了本从先生那借来的闲书读了起来,上面写的是关于互朝一位名叫四千的侠客的传记。 “这几天都没看到白猫。”她读完了几章后,把书轻放在桌上。 平日晚上都能同白猫玩乐来打发时间,这几日就没这机会。不知从哪天起,白猫就再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在几周前曾找过一段时间,可仔细一样,她根本不知道白猫平日生活在哪,吃些什么,她所知道的仅仅是,白猫每天晚上会到房间里陪伴她。 “也是啊,我并不了解白猫,甚至不知道……它当初为什么会来到我的房间。”苏暮槿趴在窗前,想象第一次遇见白猫的那个场景,不过今天它没有出现,窗外只有一如既往的树影婆娑和黯淡的月光。 “还有两个月才入冬,竟然会这么冷。”苏暮槿搓动细小的手臂,换上睡服,决定钻进被窝里躲避从窗户灌进的凉意。 一夜就这样度过了。 “暮槿,说说你昨日的反思。” 苏暮槿把昨日所想告诉了苏青伏。 “不错,意识到了那些问题,”苏青伏揉着自己左边的太阳穴,“武人决斗,最忌将底牌托盘而出,从今以后你要记住隐藏自己,莫让他人轻易知晓,否则就如同昨天一样,被人打得没法还手。” “是。” “还有,别把想法表露在脸上,”苏青伏说道,“昨日你同他对决,为何那死囚会突然斗志昂扬,你可知道其中的原因?” “知道,”苏暮槿说道,“昨日心中的怯意被那人洞察了。” “知道就好,不过你年纪尚小,让你很快改变也绝非易事,不过不管如何,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点。”苏青伏喝了一杯茶。 “父亲,我有一事想请教。” “说。” “昨日,父亲您一瞬间便调动内功挡住了那死囚的一剑,而我好像做不了如此之快,不知其中有何技巧?” “熟能生巧罢了。”苏青伏心想,其实昨天他并没能完全挡住,反而让自己旧伤复发,医生在之后告诉他,近些日子不能再进行打斗了,而且因为左身受到多次重创,恐怕以后连内功都将变得不再通畅。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凉,分明在江湖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竟因几个无名匪徒而躯体受损,功力减半。人生无常,江湖难料啊。 “孰能生巧吗……” “对了,今天早上我受到京城来的诏令,”苏青伏说道,“皇帝召见我们这些地方大臣,暮槿你觉得他是为了何事?” “不明白。” “皇帝虽然远在京城,但也察觉到各地的异动,现在正是尚朝的危急存亡之时,也是我们的机会。” “父亲真准备自理为帝,推翻尚朝吗?”苏暮槿有些不确定,她也读过一些书,明白改朝换代意味着什么,但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就处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而即将起义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没错,尚朝龙脉将断,气息奄奄,为了黎明百姓,这个朝代必须被推翻。”苏青伏肯定地说道,“这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若失败了会如何?” “失败?”苏青伏摇头,“失败便是死路一条,不过我不会失败的。” 苏暮槿自懂事起边有疑问,父亲仅仅是个江淮大牢的狱长,为何有如此信心,认定自己能推翻这个巨大的王朝?他身后必定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但靠山是谁,苏青伏从未跟她讲过,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去问,今日正巧谈论到此事,正是个机会。苏暮槿便说道:“父亲为何有如此信心?江淮大牢一共不过两千狱卒,加上囚犯也才不到万人,这样的人数,如何能割据一方,推翻尚朝?” “是啊,光是江淮大牢,远远不够,”苏青伏告诉她,“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雅家吗?” “记得。” “暮槿,这些话非常重要,”苏青伏环顾四周,无人窃听,“我几年前云游四方,同雅家打成交易,明面上帮助他们推翻尚朝,实则在暗中削弱其势力,最终一举吞并雅家。” “这……听起来实在难以实现。” 苏青伏挤出个微笑,道:“我有把握——此事不是你要担忧的,当然,待你成人后,你也要同我一起处理各方联纵。” “明白。” “如今你要做的就是两件事情,一是习武艺,再便是学文化。我此次离开不知将过去多久,这段时间就和之前一样,由黄北教导你武功,”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可得看紧他,莫让他打越狱的主意。” “黄北师父!”苏暮槿有很久未见到他,终于能正常相见,她顿时浑身充满力量,巴不得那天快快到来。 “刚说喜怒莫要形于色。”苏青伏皱眉说道。 苏暮槿低下脑袋,小声道:“是。” “最后一件事,茶庄的那位路二少爷寄了一把长剑送予你。”他说道,“你跟我来。” 两人行走几步,到了苏青伏办公的地方。 苏青伏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实木长盒,递给苏暮槿:“打开看看。” 苏暮槿双手碰过,揭开木盖,一柄剔透的长剑出现在她的面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真是大手笔,”苏青伏感叹道,“晕红钢,北方的特产,坚硬但不失韧性。” “这……这是路哥哥送给我的吗?” 苏青伏把一封信递给苏暮槿,上面是一行秀丽的字迹: 今用晕红钢打造长剑一柄,赠予暮槿姑娘。路赫崇 “拿着吧,以后就用这个练剑,别当个宝贝,剑是用的不是看的。”苏青伏看她轻抚剑身,便提醒道。 “是。” “给剑取个名字?” 苏暮槿想了想,说道:“就叫赤霞吧。” 第十八章 再见 “赤霞,”苏青伏点头,“晕红钢配赤霞,不错。” 苏青伏看着长剑,巴不得现在就拿着它在此处挥舞,不过父亲定不会同意。 “父亲,那这剑我就带回了?”她急切地询问道。 “去吧。” 苏暮槿将长剑放进木盒,抱紧木盒,兴奋地小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把长剑重新取出,细细地端详。 这长剑约莫三尺左右,剑身泛着赤红,抚摸起来还有些太阳照射后的余温。路赫崇没因为苏暮槿还是孩童就打造了一柄小剑,而是给了她一柄大人使用的长剑,苏暮槿对此非常感激。她把长剑握紧在掌心,爱不释手。 正午刚过,苏暮槿决定就用新剑试试手,她带上剑鞘,径直走到了练功场。她到那后,看到了一个练功场的生面孔。 “何管营?”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说何管营那身材,和习武之人可谓不着边际,他身材矮小,有一张微微挺起的小肚子,挂在脸上的肥肉更能说明他平日根本没有锻炼,如今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在练功场舞剑? 苏暮槿虽呼喊了他,但那男人看上去并未听到,而是将注意力投向了别处。这让苏暮槿更加好奇,她走进练功场。 那人确实是何巧,何管营。他手持一把普通的长剑,低头盯着地面,正将剑锋对准地上往返不停的蚂蚁。 “何管营?”苏暮槿没明白他在做些什么,又问了一遍。 “啊,是暮槿,”何巧抬起头,脸上已经渗出汗珠,正沿着肥肉拥挤的缝流淌到衣裳上,“我就觉得方才有人在叫我。” “管营在这做什么呢?” “这个啊,”何管营用剑指了指地面,“我有几年没碰过剑了,今日忽然有了兴趣,便来这试试。”他看到苏暮槿手上的“赤霞”,“这,暮槿,这可是晕红钢所铸的长剑?” “对。”她有些惊讶,没想到管营也知道这个。 “是你的?” “嗯,前些日子来过大牢的那位路家二少爷赠予我的。” “噢。难怪。” “这种晕红钢,非常稀有吗?”听何巧的语气有些羡慕,苏暮槿便问道。 “晕红钢,这个东西是北方一个门派,叫什么来着……”他眉头紧锁,“我都快记不清了,大概是叫天哮——对就是这个,锻造晕红钢是他们的独门手艺,没想到茶庄竟然能从他们那要到剑。” “感觉茶庄真是无所不能。”苏暮槿感叹道。 “是啊,路家本就是五姓之首,再加之如今大尚帝国同外邦交流频繁,茶庄早就成尚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何管营以前也练过武功吗?” 他笑着摆摆手:“旁门左道罢了,可比不上你和狱长——那你来这做什么?试剑?” “嗯,今日才得到此剑,正巧今日空闲,就来此试一下。” “正好,我有眼福了。”何巧擦了擦汗,“暮槿愿意展现于我看看吗?” “没问题。” 苏暮槿用以往的方法,从地上捡起几颗石子,投掷空中后一一击开,但这次有所不同,她发觉“赤霞”比之前用过的剑都要锋利,石子并没有被击打开来,而是当即裂成两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同路赫崇之间的差距,路赫崇的长剑“流燕”也如她手中的剑一样锋利无比,但他却能控制力道,让剑劈上石头却不劈碎,自己却还没法做到这般程度。 一旁的何管营倒看不出什么门道,连连叫好:“佩服,暮槿年纪轻轻就能将剑控制得如此巧妙,将来必将大有所成。”在他眼里,只看得见苏暮槿单手快速挥动,那空中的石子便碎裂开来,几乎看不到其中的过程。 “谢谢管营夸奖。” “对了,狱长告诉我了,明日就叫黄北他们继续教你武功,你就不必偷偷摸摸溜进地牢了。” 听到管营此番话,苏暮槿不禁脸蛋一红,微微点了点头。 “我就不打扰你了,今日也放松够了。”何巧笑着把手中的剑插回一旁的兵器架中,缓步离开了练功场。 苏暮槿平复心情,开始思索如何巧妙地控制击中石头那瞬间的力道。 翌日,苏暮槿一早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弄醒,她搓揉惺忪的睡眼,爬起床,披上外套后推开房门。 “暮槿!” “师父!苏先生!”她没想到一早起来就有如此之大的惊喜。她看着眼前的两人,他们都没什么很大的变化,无非肤色更加暗沉,黄北身上那一块块结实的肌肉也逐渐消瘦,苏留风依然是落魄书生的模样。 回想起来,自己和黄北、苏留风分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有近四个月没有相见,苏留风和苏暮槿两人相拥在一起,黄北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苏暮槿忽然心中一酸——本来,这里还应有刘宗朴。 “暮槿,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苏留风扶住她的双肩,一双蒙尘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急切地问道,“我在下面听说了,前些日子有劫匪闯入大牢,听老黄说”他看了一眼黄北,“是从西南百苦教来的人。” “没事。”苏暮槿摇头,“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之后可以慢慢详说。” “黄北,狱长说让你抓紧时间教,如今苏暮槿功力已经大增,能接受你的功法。”站在一旁的管营严肃地告诉黄北。 “好,今日便开始。”黄北作揖答复。 “那行,你们待会就去练功场,”管营头指苏暮槿,“你带路。” “嗯,两位等我换身练功服。” “暮槿如今穿着也华丽起来了。”苏留风欣慰地说道。 苏暮槿看着眼前两人各穿两件单薄的衣服,感到有些羞愧,不过这两人无所谓,还唤着让她快些更衣。 她回到房间,想了一会儿是否要带上“赤霞”,最终还是留在了屋里,空手离开了房间。 “练功场,”黄北在这里来回踱步,“我们还从未到过这里,此前一直都在公园,是吧?” “嗯。”苏留风环顾四周,“今天先别练了,咱们叙叙旧吧?” “暮槿?”黄北征求她的意见。 “嗯。” “才几个月没见,感觉暮槿长大了许多。”苏留风说道,“我听说你中途曾来牢中看过我们,不过老黄这家伙睡着了。” “是,那是最后一次,后来就没什么机会。” “说说那次劫狱之事吧。”黄北忽然说道。 苏暮槿把那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二人。 “这么说来茶庄对苏青伏的起义也是支持的?”苏留风询问黄北。 黄北抿着嘴巴,黝黑的额头挤出了一丝皱纹,他思索片刻后说道:“不能这么说,茶庄自建立以来就远离纷争,又同各方势力交好,这种中立的态度是它长久在江湖变迁中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他如此帮助苏青伏,无非是想在天下大乱的未来能得到一些好处,不过——”黄北抬头看向身后的江淮大牢,“茶庄自然不会理睬那些注定无名的等闲之辈,苏青伏恐怕不只有江淮大牢这一个靠山——这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靠山,他一日呆在大牢,一日便还是朝廷的权臣,那样的起义是名不正言不顺,背于民心。” 苏暮槿想到之前苏青伏告诉过她的有关雅家的事情,不过不知为何,她此时并不像告诉黄苏二人,她闭口不语,只是点点头,故做沉思。 “百苦教自从那次事情后就没再打过你的主意吧?”苏留风问道。 “没。”她回答,“之后一段时间有一位名叫廖仓年的人做我的护卫。” “认得吗?”苏留风看向黄北。 黄北苦笑一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又不是什么地方制作的武林宗谱,哪里会什么人都识得。” “也是。”苏留风挠了挠后脑勺,“知道也不会怎样。” 三人闲聊了近一个时辰,都有意避开了刘宗朴。 苏暮槿感觉心中传来阵阵暖意,虽然这几个月她生活得也非常滋润,但还是缺少了最初的,家人般的温暖,如今三人坐在一起嘻嘻哈哈,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好,”黄北从地上坐起,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别一直动嘴皮子了,暮槿,那管营说你有长足的进步,让我见识下。” 苏暮槿微微一笑,黄北师父一定没法想象她有如此之大的进步。她直接开始运气,将内功凝聚在手心。 黄北呆立在原地,随后开怀大笑起来:“暮槿,不愧是你!”他兴奋地拍着她的肩膀,“这般精细地控制内功,我全盛时期都不及。” “这么厉害?!”苏留风惊讶了,他和黄北已经成为狱友六年,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他明白当年的黄北是多么意气风发,没想到就是这样的黄北,竟承认苏暮槿比自己全盛时期的内功还要强劲。 “暮槿,你有这般内功,若是我师父方谢知道了,定会求你成为他的徒弟,”黄北打趣道,“不过我们还是着眼现实。看你功底扎实,我可以大胆放心地教你武功了。” “自从那次二指禅后,我还没学过其他手脚的功夫。” “有我在,你尽管放心,”黄北拍拍胸脯,忽然情绪又有些低落,“若我内功还在,还能给你演示一番,可惜啊,现在只能动动嘴皮功夫。” 苏暮槿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多说了,三从方最出名的就是掌法,以内功代武器,随心所欲,张弛有度,”黄北拍了下脑袋,“对了,你还不知道何是三从方吧?” “知道,是它的掌门就是方谢。” “哦?”黄北有些惊讶。 “我这几个月也读了一些武林轶事。”苏暮槿解释道。 “这样啊。那免得我解释,今日就教你一个三从方的掌法。”黄北说道掌法时,心里不免有些战栗——他又想到被依皇一掌击败的那夜。 第十九章 鹰雀谷 坎兼身披的黑色斗篷沾上了暗红的血迹和泥土,他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一只巨大蝙蝠。站在他身前的,是个衣着简朴的男人。 他长发盘于头顶,上插一雕龙金簪,眉宇之间见正气,双眼炯炯有神,项带一串狼牙挂饰,身着青色长衫,在微风中翩然如仙;肩上站立一只雄鹰,目光锋利,上身雪白,下体灰棕,双肢紧紧抓着;腰间有佩剑,剑鞘同衣服一样,也是青色,材质古怪,既有木头纹理,又折射着惨淡的阳光。 “坎兼……”他声音清朗,可语气低沉,如年逾古稀之人,“让你办个事,怎么连手臂都丢了。” “是在下疏忽了。” “你知道,损失手臂后,对你的武功将会带来多大的削弱。” 坎兼点头。 “放心,你还是我们百苦教的护法。”男人蹲下身子,双手扶住坎兼的双肩,将他从地上托起,“都这样了,没必要弄那套礼仪。” “谢——少主成全。”坎兼道谢起身。 “只不过啊,”被称为少主的男人踱步,“能不能再受到教内人尊敬,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这些我自会打算。” “坐。说说,我让你办的事如何?” “是。”坎兼坐到精编藤椅上,“那苏暮槿确实是神子,她的内功非同凡响,我隐隐能感受到,里面有日仙的火焰之气。” “哦?这么说来,《雕日纪》真是日仙所作。” “应该是了。” “上面说,神子可以一敌百。你以为如何?” “她年纪尚小,看不出什么东西,但若随她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不只是以一敌百这么简单。” “还真让苏青伏这个无能鼠辈捡了个大便宜,”少主不屑地说,“那他女儿死后,他有如何反应?” “没多大反应,举行了简单的丧礼,这事也便不了了之,他没把我们的威胁当一回事。” 少主冷笑道:“他这种蔑视,迟早会让他吃尽苦头。”他同时想道,没想到苏青伏是个顾全大局的男人,亦或者他同家人的关系并不亲密,要从另外方面寻得他的软肋。 “少主,还有件事,我虽是被苏青伏所伤,但那夜还有一人,他冒充成我们的车夫,忽然发难,才让我措手不及,被苏青伏断了手臂。” “身份?” “是茶庄的路二少爷,路赫崇。”坎兼回答道。 “茶庄?!”方才还稳如泰山的少主全身颤抖一遍,“茶庄在帮他?” “是。” 不过少主马上镇定下来。他推想道,茶庄这种举动也并不稀奇,它和苏青伏的江淮大牢,两者本身相距就不远,有所勾连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如今大尚国力衰微,茶庄也早不复当年盛况,虽然它不能忽视,但也不至于让自己惊吓到如此程度。是我的惯性作祟,导致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吓了一跳。 以后不可犯如此肤浅错误。 少主甩了甩脑袋,肩上的雄鹰也随之而动。他恢复了此前的镇静,示意坎兼继续说。 “我后来打听了,他是受苏青伏之邀,来看苏青伏女儿的病。” 少主忽然大笑:“可惜他女儿还是死了,路赫崇的脸面怕是挂不住了。” 坎兼也笑着陪衬。 “茶庄那方我再想想。苏暮槿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少主说道,“另一件事,万昌的态度如何?” “他确实有谋反之意。” “好。”少主指了指医馆,“你一回来便向我汇报,实在辛苦,快去医馆看看手臂。” “我在路上已经做过处理,少主不必担心。”坎兼举起那只被绷带缠绕的断臂,感激地说道。 “最好去,对了,跟你一同去的那三人呢?” “一个死了,另外两个都被抓了。” 少主小声咂嘴,随后说道:“也罢,他们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就让他们待在那吧。” “是。” “唉,又不是非要你把那苏暮槿带来。”少主又叹气一声。 “少主,没事,鄙人愿为少主献身,少主不必多此顾忌。” 少主点了点头,挥手只向医馆:“你且去医馆看看。” “好。” “还有,帮我把龙护法找来。” “是。”坎兼点头,匆匆走下这个矗立在鹰雀谷最高峰鹰喙峰的揽月亭。 少主背手起身,站在亭中俯视鹰雀谷。 这里四周雾气缭绕,空气清晰,弥漫着青山绿水的芬芳,鸟鸣空谷传响,风啸婉转不息。作为地处西南深山的山谷,鹰雀谷的奇险可是远近闻名,它虽然风景如画,宛若仙境,实则到处暗藏杀机,四处毒草丛生、野兽横行、恶虫肆虐,常人难以在此地生存。平日几乎没有外人进入,偶尔路途的客商都同百苦教有些渊源,否则大多会殒命于此。百苦教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建立基业,成为称霸一方的门派。 少主黎忼刚过三十一岁诞辰,百苦教帮主黎中旭身体不便,大多事务都交于他兄长黎琇处理,但黎琇因怪病身亡,百苦教内部也因此动荡不安,曾经支持黎琇的派别对黎忼虎视眈眈,生怕他记仇。 不过黎忼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自小就不关心派别之间的尔虞我诈,不过有人若是因此牵连了他,那他也必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在他就需要处理这样一件事务。 “少主。”龙护法几步轻功踏上百级台阶,走进揽月亭,跪拜在他的身前,淡蓝色长衫在高峰的凉风里翩翩飘扬。 “起。”他淡然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少主,”龙护法五官分明,留有雪白的长须,青丝里混有千根白发,他起身回答道,“我已将那三人肃清,其余人并无琐碎之言。” “龙叔,我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我毒杀了兄长,相信你也听过这些。你以为事情如何?” “少主,说句不尊敬的话,我龙某从小看少主长大,知道少主心地善良,必然不会做如此险恶毒诈之事,他人言语,少主无需多虑,我等仆从自会维护少主名誉。” “谢谢龙叔,我只是担心啊,若是亲近之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恐怕我成为帮主后,这百苦教要毁在我的手里。”黎忼舒了口气。 “少主多虑了。”龙护法认真地说道,“只要少主一声令下,龙某定赴汤蹈火。” 黎忼微笑道:“龙叔实在客气,你我乃亲朋益友,我黎忼必不会让你身处危险。” 龙护法再次行礼感谢。 “常姑娘近来如何,我有些日子未曾看望过她,不知她能否习惯我们这鹰雀谷的怪异天气?” “她习惯得很,”龙护法说道,“少主若是担心,自可前去探望。” “不必了,我在这揽月亭修炼已七十一日,再过十日,功法必能有所突破,不便下山参与人事。” “也是,龙某愚言了。” “你回去告诉常姑娘,我十日之后便会下山,亲自探望她,让她这些日子好些养伤,莫要在山林中被那些花草野兽伤了身子。” “是,我会嘱咐她的,”龙护法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少主,我自以为观人有一套,这常姑娘看上去娇弱无力,但实则身心好动——” “否则也不会受伤于鹰雀谷。” 龙护法摇了摇头,他不是想表达如此意思,他说道:“她……恐怕心有大志。我曾斗胆派人查她的底细,未果。” 黎忼露出暧昧的笑容,他闭上眼睛,抚摸左肩的老鹰,慢慢说道:“她的底细,我自会安排,龙叔不必一个小女子身上劳神费心。” “是。” “最近父亲的身体如何?” “帮主还是那样,虽然身体无恙,但总是有气无力的模样,真不知他老人家得了什么怪病,几年前还神采奕奕的。” “或许是心病吧。”黎忼说道。 “心病?” “我随口说说,”黎忼耸肩,“你退下吧,时辰不早,我得继续修炼了。” “好。”龙护法躬身,他最后看了眼少主。少主黎忼比上次见面要瘦削了许些,这近三个月以野菜为食,一天一餐。 唉,少主曾今是逍遥之人,孑然一身闯荡江湖,无依无靠也无所牵挂,从未向他的出身地百苦教要求过任何事情,也没惹过麻烦,而是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江湖结交义士,饮酒作诗为乐。如今得到帮主的继承,可谓忽降大任,身负重担,若不加紧修炼,必然难以服众,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之举。龙护法想着,不禁有些心疼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男人——他那双永远明媚眼郎的眼睛已经被冗杂的凡事遮蔽得黯淡无光。 龙护法叹息一声,踩着轻功,退下揽月亭。 黎忼见护法已走,苦笑地从亭中桌台拿起笔纸,修书一封。 他的字迹飘逸,只有熟知他的人才能读懂。 他过目一遍写完的短信,将其卷成小卷。 “匡黎。”他呼唤道。 雄鹰听后从他肩上飞下,踩在亭栏上。他将信塞进雄鹰右脚绑上的绣有赤字金边“黎”字的锦制囊袋中,抚摸其丰满光滑的羽翼,说道:“去,把这信送到梁楛。” 雄鹰鸣叫一声,奋力扑动翅膀,不消片刻就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中。 第二十章 寒冬降临 欢历三十四年,冬。 白驹过隙,苏暮槿和黄北他们在欢历三十三年重新相逢,如今已到次年初冬。苏暮槿和他二人待在一起,才清晰地认识到,黄北和苏留风同当年已大有不同。在苏暮槿记忆里,黄北是个唯诺的糙汉子,他有能力但没了志气,若是有酒,他定是那种终日郁郁寡欢的烂人;而苏留风则是胆小怕事,随遇而安的普通医师。 但一切都有了悄然的改变。她说不出这种改变是从何时开始,但黄北和苏留风两人明显的,更热爱生活,每天都活得仔仔细细。她能朦胧体会到其中的秘密,但她说不出清楚,恐怕她不想,也不敢去细想。 这是个普通的早晨,苏暮槿悠闲地走在大牢里。 她想,这一晃便是一年,在此期间我都未听闻有关父亲的消息,整个大牢也变得死气沉沉,所有人好像都在密谋大事,连平日对她眉开眼笑的何管营都时常眉头紧锁,在深思熟虑些什么。 “报——” 士兵的吼叫声在大牢回荡,总算是打破了里头压抑的寂静。 苏暮槿闻声走去,几个牢中长官已经到了传信人那边,传信人身旁还站着位衣浅绿大衣,头顶暗黄官帽的短胡须壮年男人,大概是七品官员。 “乾州太守有令,今日从江淮大牢调集狱卒一千五百人,前往乾州南冤坛县淮村镇压村名暴乱。”士兵气沉丹田,铿锵有力地宣布道。 “参军。”狱卒纷纷作揖行礼。 “大人,江淮大牢不过两千余狱卒,若调集这么多人,恐怕大牢——”其中一人说道。 参军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这是太守的命令。” “是。”众人不再提出异议。 “不知,何时派兵前往?” “现在。” “现在?” “对,如今四周暴乱频发,乾州兵力不够,你等速速编排部队,立刻动身,在明早前赶到淮正村。”参军说道。 “是。”他们再次行礼,目送参军和传信人离开。几人站在原地讨论片刻后,就各自走向该去的地方。沉寂多时的江淮大牢忽然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人们的传令声、武器的碰撞声,匆匆的脚步声,杂然交错,回荡在这个黑色的古堡。 苏暮槿吸了吸鼻涕,走往练功场。 “暮槿,这大牢闹哄哄的,怎么回事?”黄北已在那等候多时,他见苏暮槿从牢里出来,于是问道。 “有人来,说让江淮大牢立刻派兵去南边淮正村镇压暴乱。” “淮正村?”黄北在嘴中咀嚼这个地名。 “是。” “莫非是……冤坛县淮正村?”他声音急促。 苏暮槿轻微点了下头,她不明白黄北为何是这种反应。 “刘宗朴就是淮正村的人呐。”黄北眼睛紧闭,“暮槿,在这等我,我去找苏留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练功场,阔步走向苏青伏给他们安置的临时房间。 苏暮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再听过刘宗朴这个名字,她自己从不说出这个名字,也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更不愿意回想过去那些美好的生活,还有刘宗朴被刽子手斩首的场面——那是一刹那的事,却是她永世难忘的悲剧。 黄北话音刚落,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通通从她脑海中迸发。都说孩子是健忘的,她也承认,自己确确实实,快把那位从小保护她到五岁的刘哥哥沉淀在脑海的底部。 她几乎想不起他的容貌,脑中也不再有他的身影和声音,仿佛出生的到五岁的那些个岁月,从来没有过刘宗朴这个角色——这只是我的自我保护,那些点点滴滴,自己怎会忘记? 现在,仿佛是命运的必然,她终于还是得面对自己的心病,她必须去想,自己对刘宗朴的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愤怒?害怕?不满?那么,她对执行死刑的,那个已经离开大牢的肥胖刽子手是怎样的感情?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这乱世之中,他可能已经成了一具油尸。还有,还有,苏青伏那副黝黑慈蔼的面容从她脑中闪过——我怎么看待苏青伏?这位不是我父亲的父亲?是他执意杀死刘宗朴的,若是没有他…… “暮槿!”黄北叫着她的名字,他身后是苏留风,还有些睡眼惺忪。 苏暮槿颔首。 黄北把大手搭在苏暮槿肩上,让她跟着自己来到练功场中央,这里空荡,四周没有耳目。 “暮槿,你知道刘宗朴是怎么死的,对吧?” “他策划越狱,被奸人告密了。” “是他给我这把老骨头带来了生活的希望,”黄北颤抖地说道,“暮槿,你不知道你离开的那几个月,地牢里发生了什么,如今不是谈论那些事的时候,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 “那现在?”气氛变得格外紧张,苏暮槿不知眼前的这两人想做些什么。 “我们一同约定过,要从这江淮大牢里逃出,我还答应了宗朴,出牢后第一件事就是同他看望他那还留在淮正村的老母。”黄北压低声音说道,“如今淮正村暴乱,他老母身体不便——你也知道这些官衙是怎么处置暴乱村落的,他们不分青白地通通杀死,我们若不去救,他老母必定死于非难!” “可,他们明天之前就会到淮正村,我们来不及。”苏暮槿警惕着周围,告诉他们参军的要求。 “他们要调走多少人?” “一千五。” 黄北和苏留风对视一眼,黄北说道:“那我们今晚就走,他们没法完全控制如此之大的牢。我们偷两匹快马,必定早于他们赶到。” “这太仓促了!”苏暮槿否认,她不想让这两个人铤而走险,重蹈刘宗朴的覆辙。 “暮槿,”黄北拍拍他有些发胖的肚子,“我和苏留风一直在准备越狱之事,你知道我何为把自己养成如此肥壮吗?就是让那些肤浅的狱卒认为我早就欢心于享乐,没有非分之想。”他把手臂伸到苏暮槿面前,“可他们想不到,在我这一身膘下,全是硬肉。” 他用力撑起手臂,那里面的肌肉立刻把表层的肥肉挤得膨胀。 苏暮槿终于明白自己这一年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他们,黄北和苏留风,想越狱,从那时开始,到现在,至始至终没有放弃! 她明白他们是认真的,无法劝阻的。她长吸口气,说道:“好,走就走!” “暮槿,”苏留风一直担心她不愿冒险,她如此爽快的答应,终于让他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哭脸也舒展开,他温情地说道,“你真的长大了,记得当年我把你从你母亲肚子里取出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他比划着。 苏暮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留风。 “怎么了?暮槿?”苏留风被她盯得有些不适。 黄北推了推苏留风的肩膀,然后问到苏暮槿:“苏青伏没同你说过,是谁接你来这个世界的?” 苏暮槿木讷地摇了摇头。 “这,”黄北不知说什么好,他卡了半字,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比起苏青伏那个人面禽兽,苏留风才更像你的父亲,没有他,你——” “老黄,别说了。”苏留风把手挡在黄北面前,“暮槿,”他一时间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停顿片刻,才挤出几个字,“别想乱七八糟的,先想好如何解决迫在眉睫之事。” 苏暮槿应声:“好,那我们如何办?大牢守卫再少,也不是三个人就能逃出去的。” “今晚要闹场大的。”黄北和苏留风相视一笑,“我说过,我们早有所预谋,今日正是最好时机。大牢男犯有近三百人,皆是生死看淡的亡命之徒,别的地方能暴乱,这小小江淮大牢又有何不可!”黄北自信地说道,“今夜我和苏留风将那五个守门卫士放到,将大牢众人放出,借着一片混乱,趁夜直奔淮正村。” “那我该做什么?” “你子时直接来地牢门口等我们便可,一切都交在我们身上。” “我也能帮你们打倒那些卫士。” 黄北坚定地否决了,他直言道:“暮槿,你自己或许不清楚,你对这大牢的情感是爱恨交加,对这的人更是不可能下得了重手,今夜你就等一切事成,门口碰面,我们一同乘马逃离。” 苏暮槿听此也无法反驳,她确实熟悉牢中的每一处,熟知狱卒的每一面孔,平日他们也和善地对待她,自己若同黄北他们一起行动,确实会因恻隐之心而耽误要事。回避于她,于黄苏二人,都是最优的选择。 “师父,苏先生,若是有困难,及时叫我。师父早就没了内力,仅凭剑法掌法是没法应对大牢剩余的士卒的。” “放心,我们也是惜命之人,自然不会逞强。”苏留风笑道,“暮槿不必担心。” “今日天气不错,就最后一次在这练功场练习吧。”黄北仰视被白云遮盖到残缺的太阳。冬日的阳光已经不在刺眼,即便正午,还是有股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向左邻右舍。 “好。”苏暮槿平稳气息,开始了最后一次的训练。 三个时辰过去,训练结束。 “不错,”黄北赞许道,“起码今晚够用了。” 另外两人大笑,但心里都也些紧张。 “去吃晚餐吧,否则晚上可没力气,”黄北说道,“苏留风,待会你去地牢报信,跟霍老说,事情都已经办妥,就等兄弟们发力了。”霍老,真名霍甲,因杀人得死刑,又因欢历帝四十二年诞辰而免于一死,终生囚禁与江淮大牢,正是如此,同犯人、狱卒关系都颇为微妙,被死囚们尊称一声霍老。这霍老正住在黄北斜方,一年前因听说刘宗朴之事而对越狱颇有野望,想带着一帮兄弟逃离这一辈子的囚禁,因此同黄北约定好,一旦时机成熟,便杀出大牢——今日便是。 “没问题。” 饭毕,他们同苏暮槿告别。 “子时见,暮槿。”苏留风最后说道。 “嗯!小心。” 第二十一章 越狱(一) 戌时。 苏暮槿在房间中坐立不安,紧张地等待时间过去。 寒冬乍到,冷风已经从墙缝灌入房中,她有些困意,因而没有披上大衣,而是衣着单薄的坐在房间里,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现在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远方已传来动静,她便靠到门边,听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不过这都是她的神经兮兮,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 她重新坐回到窗边,把“赤霞”放在腿上,一遍遍抚摸它那优雅炽热的剑丛。 “喂!”屋外传来一人的吼叫,在无人的廊道里回荡很久。苏暮槿打了个机灵,立马起身,推开了房门。她看不到任何人影,方才喊叫的人也没有出现。 或许是我臆想了。 她苦笑地关上门,责怪自己胆小怕事。 在苏暮槿慌张不安的同时,江淮大牢地牢同外面一样,寂静得让人窒息,但大牢囚徒的心里,都正蓄积着庞大的力量。 “霍老,所有人都已经通知到了。”一个囚徒隔着牢栏向对面的那个坐在阴暗角落的男子递话,他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牢房中,再低声细语也会泛开,大部分的囚犯都听到了。 霍甲起身,他人高马大,极不面善,起身的那一瞬间,狭小的牢房好似要被他挤破。 “霍老。”牢房中另外四人无一例外,都向他行礼。 “就等黄北那俩人了,”他抽动着嘴角,“记住,所有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别一窝蜂地跑出去,不然,我们谁都别想跑!” “是。”四周牢房的人小声回答。 “几时了?”霍甲问身边的人。 “约莫还有一刻钟。” “好,大家养精蓄锐,过了今晚,就都是自由之身了。”他自己就有些兴奋,但还是压制住了躁动,沉着冷静方能成事,“你们几个,知道等下要做什么吧?”他提醒离廊门较远的牢房里的那帮兄弟。 “嗯,霍老放心,包准没问题。”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简单。每日子时过后,都会有两名狱卒进来巡查,这时候他们今日便要装作打斗,让狱卒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从而无法顾及外面的变故,便让黄北杀死门外的狱卒的情况。这样前后夹击,所有离大牢近的狱卒就都会被他们轻易杀死,几乎悄无声息。 “兄弟,弄点伤,”其中一人说道,“我可不想待会被真打。” “嗯。”另一人同意,两人咬牙切齿,忍痛向对方打了一拳,一人流出了一些鼻血,另一人脸上很快浮现出通红的肿胀。 “真够狠。” “你也一样。”两人相视而笑。 一刻很快就过去了。外边传来门栓打开的声音。 要来了! 牢房的兄弟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破口大骂起来,另外一人配合地扑向他,两人很真实地缠斗在一起,牢中剩下三人则假意劝架。 “干什么!干什么?!”其中一个狱卒刚进来就听到嘈杂声,另一名狱卒也连忙跟近,两人快步走过“熟睡”的犯人的牢房,找到了声源。 “你们两个!”狱卒愤怒地说道,“已过子时,你们还在这打闹。” “狱卒,帮,帮帮小的,”其中一个劝架的人焦急地说道,“小的饥寒交迫,没力气拉住他们二人。” 狱卒吐了口痰,从腰间拿出钥匙,粗暴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不耐烦地说道:“妈的,真是事多,他们俩,十重鞭,一个都别想跑!”紧接着马上拉开牢门,抽出长鞭走进里面。 牢中五人见大势已成,不由分说地扑向毫无防备的两名狱卒,那两人哪想得到——看守这地牢近两年,从没见过甚至没听闻这种情况,竟有人会不顾明日生死来袭击他们。他们当下就被制服。 “你们干嘛?!”拿着长鞭的狱卒奋力挥动武器,但紧紧握住鞭柄的右手被人用蛮力掰开,鞭子落入了囚犯手上,“救命!救命!有人越狱!”他大吼着,声音在地牢回荡,由于廊门打开,外边的人也发觉了牢中异样。 “进去看看!”廊门外传来声音,听得霍甲心里一惊——黄北他们还没解决外面的人? “救我!喂!”被夺取鞭子的狱卒已经被死死地压在地上,眼见其中一个死囚从他腰间拔出佩刀,准备刺向心脏,但同自己一起进来的那个狱卒竟奋力挣脱了死囚的控制,惊慌逃窜,奔向廊门。 “别让他跑了!”另一个牢笼的人不顾一切地叫囔着。 牢中人见此也不再装睡,全都趴在牢边,看着走廊的乱景:那个拿皮鞭的男人已经被杀死,五名囚犯中两人奔向逃跑的狱卒,另三人拿起钥匙,打开后面的牢房大门。 “抓住他的脚。”霍甲向牢中人低语。 那逃向外面的狱卒不时回头看身后的追兵,根本顾得上脚底。一只从牢房伸出的手紧抓住他的脚踝,他正脸朝地,重重砸落下去,满脸鲜血立即溅在地上。 “你们要造反了不成?!”外面已经有几个身披铠甲的卫兵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他举起长刀,手疾眼快,斩下那只抓着狱卒脚的手。 死囚痛得哇哇大哭,在牢房里又跌又撞。 他们看远处陆陆续续有犯人冲出牢房,心底一垮,不禁有了退却之意。 其中一名卫兵转身看向后头。 “黄北!”霍老看清出站在外头的时何许人也,他连忙叫到,“快!” “久等了!”黄北摩拳擦掌,露出久违的笑容,他一掌打到站在离廊门最近的卫兵,卫即便身穿盔甲,也没能吃下他的进攻,竟然当场吐血倒地,黄北立即从他手中抽出长剑,接上让人目不暇接的进攻,“苏留风,你在门口等暮槿!” “好。”跟在黄北后面的苏留风点头允诺。 黄北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即便没了内功,但寻常功法也不是无名小卒能招架得了的。在这狭小的廊道上,可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那些卫兵哪是黄北的对手?眼前的人一个个倒下,身后的人就愈发恐慌,甚至注意不到他们身后还有一大群已经走出牢房的亡命之徒。 片刻,进入地牢的狱卒都被屠杀殆尽。 “按顺序,走!”霍甲号令所有的死囚。 “等等!”不知谁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欢呼,“还有一事要解决!” “岳存,有什么事出去再说也不迟!”霍甲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个岳存就住在他隔壁的牢房。 “董翼,董翼何在?!”声音的主人拨开人群,走到霍甲和黄北面前。 董翼不是我牢房的那个同差拨要好的家伙吗?黄北寻思。 岳存抓住黄北的肩膀,他年纪小于黄北,说道:“北叔,那董翼就是当年告密,害死刘宗朴的畜生!” “你说什么!?”黄北为了压掉周围人的声音,不得已大声的问道,他好像听到了刘宗朴的名字,看着岳存的眼神,好像知道了什么。 “董翼,就是告密者!他把你、苏留风和刘宗朴商议越狱之事告诉了董厉,就那个去年升迁离开江淮大牢的差拨董厉!” “你们在做什么?”苏留风在外头叫喊着,“人来了!人快来了啊!” “走!”霍甲大声说道,“你们先走!在外面集合,找好武器,别——”死囚脑中早没了他这个领袖,自由的诱惑充盈了他们的身躯,如幸福的飞鸟,一只只地冲出了地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踩塌了廊门,四散而去。 “董翼,北叔!是董翼害死了刘宗朴,我要为他报仇!”岳存还在咆哮。 黄北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刘宗朴好想确实有过不浅的交情。 “董翼!”岳存看见了,那个每日逍遥的死囚,正头偷偷摸摸地想混入人群,逃之夭夭。他冲进人群,挤在肉堆里,终于揪住了董翼的衣领,“你别跑!别跑!你这个畜生、叛徒!”他嘶吼着,拼尽全力想把他从人的洪流中拖出。 董翼没有站稳,后仰摔倒。 岳存感觉右手一空,衣服已经被他撕破了。 “喂?!董翼——你别跑!董翼——” “岳存,别挤。”正在逃跑的死囚将他往身后推去。 岳存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终人潮散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董翼被踩死了,就在这个狭窄的廊道里,血肉模糊。 苏留风见人潮已经结束,没看到黄北他们,便拉着苏暮槿,几步奔进牢中:“老黄,你在干什么?”他质问道,“现在不是让你谦让的时候,我们不跟着人潮走,落单必定会被——” “霍老,救我……”那个方才被砍断手的囚徒苟延残喘地爬到霍甲身边,“太痛了,救我……救……” 霍甲用眼神询问苏留风,苏留风看他鲜血喷涌,摇了摇头。 “刀借我一用,”霍甲从黄北那拿过一把刀,蹲在地上,“冯老弟,到那边请你吃酒。”他一刀直插对方心脏,“希望你死得痛快。” “走啊。”苏留风再次催促道。 “走,”霍甲拉起无力地跪在董翼尸体前的岳存,“他已经死了,被踩死,够痛苦了。” “该死!”岳存愤恨地握紧拳头,“我还没听到他的求饶,他的认罪,就这样……” “走!”霍甲大吼道。 岳存颤巍巍地起身,跟着其他的几人疾步走出大牢,卫兵的脚步已经彼此起伏,囚犯和狱卒的战斗声也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他们借着纷乱,偷偷摸进马厩,从上面随便牵出几匹马,坐了上去,苏暮槿则坐在苏留风的身前,她不会骑马,但可以保护苏留风免受伤害。 “走。”他们驾驭着官马,向着囚犯们在的地方奔去——他们明白,越狱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二章 越狱(二) “早说让他们莫要像无头苍蝇,”霍甲看着沿途一路的尸体,吐出口浓痰,“现在全被那些卫兵拦在大牢门口了。” 江淮大牢占据了一个很标准的方形,主楼位居中央,地下就是地牢,主楼四周被重石夯实的高墙层层围住,逃离大牢的唯一出入便是那扇刻有“江淮大牢”四字的大门。因此,即便江淮大牢目前只有不到五百狱卒,但让他们手持利刃长矛,掌控毫无组织性的千名越狱囚徒,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嘘,别过去。”前方的打斗声愈发清晰,黄北举手横在霍甲面前。 几个人安抚这因吵闹而有些躁动的马儿,他们跳下马,站到地上,探头看着大门。 死囚们正发疯般地向外面涌出,若他们稍微团结片刻,都能冲破五百狱卒组成的防线——不过终究是乌合之众,自私地想着自己的逃脱,全然不顾他人,因而越狱已经过了一刻钟,还没有任何一个囚犯能离开这江淮大牢。 “外面人肯定听到里面出事了。再这样下去,若是管营发布集民令——”黄北不安地说道。 “管营也能发?”霍甲觉得不太可能。 “能。”苏暮槿肯定地说道。 集民令,书院的老先生告诉过苏暮槿,在州县内若发生突如其来的暴乱,任何有品武官都能发布集民令,让当地百姓共同维持秩序,但这个“暴乱”的范围非常小,而囚犯越狱恰恰在“暴乱”里面。 “那必须赶快了。”霍甲看到苏暮槿腰上的佩剑,“暮槿,兵器库在哪?” “二楼。” “啧。”霍甲看了眼门口,“来不及了,我和岳存去楼上拿武器,还有苏留风,你也来。黄北,你同暮槿帮我们分散狱卒的注意力,尽量把那些家伙多杀点,”他看着苏暮槿,问道,“没问题吧,暮槿?” “好。”苏暮槿握紧剑柄,“师父,走吧。” “对不起了,暮槿,本来不准备让你杀人的。” 暮槿摇了摇头,咬了下嘴唇,下定决心要对这些平日对自己百般呵护的狱卒们下杀手。 “上马!”黄北说道。 苏暮槿跳上马背,两人直接冲向大门。苏暮槿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会骑马。 囚犯们在被单方面屠杀。 他们简单地以为,自己能趁他人不注意时溜出大门,根本没准备同狱卒进行正面对抗。但他们太天真,狱卒只需将手中长矛抬起,便轻而易举地收下他们的性命。 寒风凌冽,月光白洁,红血弥漫。江淮大牢被血雾彻底笼罩,那些血好像结成了冰,悬浮在空气中。苏暮槿感觉眼前的景象已经变得通红,她看不清了,看不清那些狱卒的脸、看不清囚犯的脸。她能看到的只有散发寒意的大刀和鲜涌喷薄的血。 “黄北!救命啊!黄北!” 耳尖的犯人从锃响中听到了马蹄声,他们回头,看到了如乱世侠客一般,手持大刀,骑着骏马奔来的黄北。 黄北犹如战神,不出片刻,那白净的大刀就绽满褐红的花朵——它已经拿走了五个狱卒的性命,没有丝毫怜悯。 苏暮槿也没有因恻隐之心而手下留情。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同师父和苏先生一起逃出这个囚禁自己数年的江淮大牢,她不能因情而犹豫。 这种冷酷还是苏青伏教导她的。 对于有内功的苏暮槿而言,打到这些狱卒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手起刀落,一个活生生的,身着甲胄的卫兵就被硬生地分成两块。其它卫兵看到不禁连连退却。他们当然知道苏暮槿,知道她从小跟随黄北、跟随苏青伏还有各地而来的武林人士学习了种种功夫,有些人偶尔还会在练功场看看她练功的模样,谁能想到,那些平日自己拍手夸赞的武功竟然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你们往后退,到主楼,霍老把兵器拿下来了!”黄北大声吼道。 囚犯们重拾希望,又蜂拥挤向主楼。 卫兵们明白不能让这些疯子拿到武器,但他们无计可施。他们在远,囚犯更近,无论如何都是囚犯先到达主楼,即便未来如此明确,卫兵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跟同囚犯,一起狂奔向主楼。 “何管营,怎么办?!”一个新来的年轻差拨焦急地问站在身边的何巧。何巧今早才费尽心思安排好急行军去镇压淮正村的暴乱,本以为今晚能舒睡一番,哪知道刚入睡没多久,一个狱卒就慌张跑到自家楼下,呼他说大牢有乱,他清醒后就披上大衣,骑着马赶到大牢,布置好了守门卫兵。 “黄北啊,黄北,你这是为何!”他愤怒地说道,满头大汗,脱下大衣,把身边的马交给新来的差拨,“你去放火,把主楼烧了。” “这……” “出事拿我问罪。”何巧说道,“快去!” “是。”差拨抱拳,左提猪油,右举火把,冲向了竹楼。 飞奔的火把自然引起黄北的注意,火把照耀着差拨手中的猪油桶,黄北又看着他策马奔跑的方向,马上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疯了!黄北扯住缰绳,不再同周围的卫兵纠缠,而是直奔差拨。 大刀举起,眼看就要取了那差拨的性命。 黄北忽觉身下一空——一名卫兵用长矛刺断了身下马的前足,他也跌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保护方差拨!”何巧大吼道,从一旁夺过一匹马,也骑上,加入了战局。 从没有人见识过何巧的身手,他那肥胖的身体如今轻盈如风,闪电般驾马穿梭在囚犯之中,一道身影掠过,便留下一具尸体。 四周的卫兵见黄北没了坐骑,也就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不过黄北身经百战,这些卫兵即便拿着长矛,还是没法突破黄北单独一人的防御,他就这样在人群中奋战。苏暮槿见黄北陷入了苦战,也准备赶来。 “暮槿!别管我!拦住那个拿火把的家伙,他要把主楼烧了!”黄北嘶吼道。 苏暮槿回头看向人群,明晃晃地火把离主楼越来越近。她踹着马腹,紧握缰绳,马便听令,飞奔如风,直冲差拨。 “吁——” 苏暮槿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然是何管营,何管营正手持长剑,挡在她和差拨中间。 “管营……” “暮槿,无论如何,我是江淮大牢的将,你我平日虽时有欢笑,但若你伙同犯人越狱,便是我的敌人。” 苏暮槿有些迟疑,她和牢中狱卒只是相识,但同何巧……更加亲近。 “暮槿,快去!”黄北又喊道。有囚犯帮他共同抵御卫兵,他已经脱离了困境,但两人相距甚远,黄北赶不到苏暮槿这边。 “苏暮槿,来吧,你想过去,必须先踏过我的尸体!”何巧坚定地宣布。 “那就来吧!”苏暮槿大喊着,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两人都有坐骑,而她需要抓紧时间,因此—— 苏暮槿纵身一跃,从马背起来,直接拔剑斩向面前的何巧。 何巧不甘示弱,用剑抵挡苏暮槿的第一轮攻势,为更加方便施展,他也跳下了马。 苏暮槿感受方才的那一击,她知道了,为何何巧身体肥胖但仍然动作轻盈——这个平日不起眼的管营也有内功。她还感受得到,何巧的内功远不如自己。 “好,”苏暮槿暗暗说道,“来。” “赤霞”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瞩目的红光,这些轨迹纷纷被何巧用蛮力接了下来。 何巧这是在用生命拖延苏暮槿,他没想过当自己体力耗尽后如何接下苏暮槿那强劲的剑法,他单纯地想,一次又一次的挡住攻击,多一次是一次。 苏暮槿也洞察了何巧的意图,一股苦水涌上心头,同时眼看那举着火把的差拨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禁有些焦急。 何管营,既然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暮槿也便尊重您的选择。 她将内力汇聚在左掌,而右手仍举起“赤霞”,用流斩那种捉摸不定的方式挑向何巧。 何巧接住了,他用剑锋拨开苏暮槿的剑身,但当他接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脑中浮现——苏暮槿之前的进攻都是有力,难以抵御的,为何这次的进攻如此软绵?看她的模样,也不像是没了体力。 还没等他思考过来,汇聚内功的左掌就猛然拍向了他的胸口。 何巧大叫一声,飞出数米,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苏暮槿长换口气,向何巧微微颔首,重新上马,极目远眺,寻找差拨的身影。 “在那!”她看到了,那差拨被一群囚犯阻挠了步伐,身处困境。 何巧重新站了起来,他气息奄奄地说道:“还没结束,苏暮槿……我还没……” “别来了!你就这样,明日去医馆好好疗伤。”苏暮槿不忍心地说道。 “你可别,”他吐出口鲜血,“手下留情。”说着,靠毅力举起手中的长剑,竭尽全力冲向苏暮槿,准备刺向她的坐骑。 苏暮槿当然看出了他的意图,他的行动已经非常缓慢,再也没有了锋芒,她用剑抵住何巧的长剑,快速点刺剑身,长剑立刻破碎,何巧也同布偶一般有气无力地撞上马尻。 马儿受惊,后脚一蹬,直踹何巧的下巴,只听见一声脆响,何巧死了。 这牲口忽然不受苏暮槿的控制,竟朝着大牢相反的方向跑去。 苏暮槿回头一看,主楼就在方才燃起了熊熊大火,原来那新来的年轻差拨将油倒在自己身上,举起火把,成了一具火人,冲向木、石构成的主楼。 第二十三章 越狱(三) 江淮大牢,这座自尚国建立以来便矗立在乾州的古建筑燃起了熊熊烈火,在静谧的夜空中抛出一股股的浓烟,无穷无尽,将悠远的深蓝色夜空染出无数漆黑的洞。 火焰也随风直上,火舌在这个封闭的大牢里如地狱恶鬼般疯狂地肆虐,正在冲向主楼的那些的囚犯都纷纷停住了脚步。 苏暮槿从马背跳下。苏留风还在主楼那边!她和囚犯们逃跑的方向截然不同,她正不要命地向火焰冲去。 “暮槿!暮槿!”黄北看到了几乎等同于送命的苏暮槿,惊慌地喊道,一边用手拨开囚犯,用剑砍开狱卒,杀出一条血路,想跟上苏暮槿的步伐。奈何他在这年,为隐瞒逃跑的意图而养胖自己,他已经没有体力再跟上可以调动内功的苏暮槿,眼见两人的距离愈发变远,苏暮槿最终是消失在了黄北的眼里,成为了烈焰中的一点星火。 苏暮槿一心只想着把苏留风救出来,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然站在了火焰之中。 “暮……暮槿?”苏留风和霍甲、岳存三人方才又上二楼搬运武器,等下来时,大门已经被红光吞噬,他们没有了逃出去的机会。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闲庭信步地向他们走来却毫无办法。此事,火舌又喷涌出来,但这次出来的不仅是火,还有一个人,一个孩子。 苏留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苏暮槿竟然毫发无损地从火中跑了出来,她拿把名为“赤霞”的剑还带着燃烧的火焰。 “苏先生!”苏暮槿看到节节退步的苏留风。 “暮槿?真是你!”苏留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许是黑烟已经将他熏得飘然,分不清真实与虚妄了。 “苏先生,还有二位,快跟我走,我坚持不了多久。”苏暮槿快速地说道。 苏留风确实是看错了,苏暮槿并不是轻松地走进了火焰之中,而是飞快的甩动手中的长剑,用风吸开火焰,强行在大火中开出了一条通道。 “快。”霍甲还算是清醒,他一把拉住几乎要昏厥的岳存,推着苏留风,跟在苏暮槿身后。四人有惊无险地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苏暮槿跑出炽热的范围,顿时感觉全身虚脱,没了力气,连剑都握不稳了。 “没事吧?”黄北赶到时恰逢他们逃离大火。 “没事,现在怎么办?”苏留风搀扶着苏暮槿,“暮槿没力气了。” 黄北瞥了一眼后方,卫兵们已经重新站好阵型,而囚犯们也在殊死一搏——留个他们的只有这条路,剩下的都是死亡,他们已经被火焰和狱卒包围在了江淮大牢里。 “黄北,”霍甲从一地的尸体中抽出两把剑,“若非暮槿,我霍甲今日就憋屈地死在火堆里了,今日我必定以死相拼,带诸位冲出江淮大牢。” “求之不得。” “走,再去牵几匹好马,把那些无能鼠辈杀得片甲不留!”霍甲奔向马厩,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马厩果然已经有卫兵看守,他们的注意力还在北面的主楼大火,没意识到霍甲等人已偷偷绕到身后,几个卫兵被轻而易举地放倒在地,血腥味让马厩的官马躁动了片刻。 他们重新骑上马,霍甲当头,黄北居其后右,苏留风抱着昏迷的苏暮槿在一匹马上,他们一旁是入狱前常同街上混混缠斗的岳存,他虽没武艺,但有坐骑,足够应付一些杂兵。 霍甲双手持剑,有恃无恐,在人群之中驾马肆意杀戮。 “把马拦下!”有卫兵吼道。 随即,几只长矛便架在霍甲前方,霍甲勒住缰绳,急转方向,朝另一边奔去。他是个聪明之人,虽说要带着黄北他们冲出大牢,但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先削弱卫兵的数量,特别是那些长矛兵。狱卒一共也就五百余人,近半个时辰的打斗,大概已经削减了三成有余,只要再杀片刻,那些家伙就会四散而逃。 狱卒也不甘示弱,几个勇敢之士也骑上马,紧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在一旁对他们进行无止境地骚扰。 “没完没了了!”面对的对手同样是骑兵,那霍甲他们的优势就荡然无存。好在霍甲人高马大,力大如牛,没几个人能正面接下他的重砍,他咆哮着,向抵挡他的人痛下杀手。 鲜血染红了他黝黑的脸颊,他的眼睛仿佛都变得通红无比。他那饱满的肌肉肿胀起来,血管几乎要撑破粗糙的皮肤。 “霍甲,看!”黄北用剑指向大门。 无数人出现在江淮大牢的门口,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前方的火焰让他们的身影跳动不止。 “糟,集民令发出去了。”霍甲心想不妙。他是个冷酷之徒,但黄北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不可能动手杀无辜百姓的——这是这么多年交集,他对黄北的了解。这样的情况,几乎给黄北上了无法打破的紧箍咒,若是这样,自己也将受到牵连。 “还有一个办法。”黄北说道,“直接从高墙跳出去。” “跳出去?”霍甲说道,“从高墙跳下去,足够你两条命了——唯江?!” “嗯。”黄北点头。 江淮大牢的一角靠近唯江,大约有十余尺距离,江上船只来往不断,从墙上跳去,非死即伤,以前有人这样尝试过,不幸的当场摔死,幸运一些的则落入江中,很快被狱卒重新捉拿回牢,因此渐渐,牢中的囚犯都忽视了唯江的存在,不过,它确实是极端情况下的一种行之有效的选择。 “那就走。” 霍甲清楚,他即将迎来一次生死抉择,而他这条命能不能留住,一半在自己,一半求天意。 “喂!他们要去哪?!”卫兵发现方才还在突破大门的几人忽然调转了方向,向高墙跑去—— “别让他们登上高墙,拦住!拦住!”一个管营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不过为时已晚,他们用骑的,很快就冲了上去。 高墙上仍有些驻守卫兵,他们持有弓箭,囿于害怕射伤狱卒,迟迟没有较大的行踪,只是将即将脱离大牢的囚犯一一射杀。 他们都是远皆擅长的武器好手,看到冲上高墙的不自量力的五人,所有人拔出长剑,准备迎敌。 单靠黄北几人当然不是对手,不过死囚们也时刻注意着这几人的行踪,他们看到黄北要上高墙,便一窝蜂地也涌了上来。 人海在不断涌动,他们如蚂蚁一般,从地面接连不断地爬上高墙。 “从西北角跳进唯江!”不知哪人喊了一句。 死囚有了目标,他们跑动了起来,拥挤推搡,无数人从高墙坠落。 “苏……苏先生。”苏留风也带着苏暮槿在高墙上狭窄的通道狂奔,她被颠醒了。苏暮槿睁开眼睛,看到满头大汗的苏留风,他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裳,在这个初冬时节,他的全身都散发着白白的雾气。 “没精力同你说话,待会儿。”苏留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声音忽大忽小。 苏暮槿点了点头,老实地趴在苏留风的肩上。 她伸展了一下身子,发觉还是浑身使不上劲。 我的剑呢?她心里一惊,仿佛踩空了台阶,心脏狠狠地跌落了一下。她四周环视,发觉长剑正挂在苏留风的腰间。 再扭头,黄北和霍甲正为他们杀开一条血路,而岳存已经不见了踪影,谁都不知道他被人潮冲向了何方,或许已经跌落下去。 奔跑停止了。 苏留风眼前就是滔滔唯江,他站在原地,快喘不过气来,嘴里充满血腥味,视线也模糊不清。 “快跳!我殿后,你们走!”霍甲又挡住一个弓箭手的突袭,“跳啊!别犹豫了!” “我来,”黄北按住苏留风的手,“我带她。” 苏留风明白,自己确实没有能力跳过这十几尺长的宽度,让他带着苏暮槿,无疑是自杀,如此一来,只有黄北能有机会过去。苏留风没有犹豫,伸开双手,让黄北接住苏暮槿。 “苏先生!”苏暮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先生!不!不!你可以跳过去的,用力,你可以的!” “暮槿,”苏留风苦笑了一声,“你还同那时一样,是那么善良的孩子。”他看着不远的汹涌唯江,他没有任何自信去相信自己能跳过这么远,平安落入水中。 “快走!”霍甲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没方才那么有力了——他也快坚持不住了。 “苏留风,我们走了。”黄北挤出个笑容。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一切,听天由命。 “走好。”苏留风摸了摸苏暮槿的脑袋,她的一头秀发在火焰中烧得七零八落,“记得写好自己的名字。” “苏先生,用力,能跳过去的,不过十尺……”她哽咽地说道。 “好,等着我。”苏留风深吸口气,“走!” 黄北不再多言,他奋力一跃,跳出了江淮大牢,这个囚禁他六年的囹圄。 “苏留风,你是个男人。”霍甲拍了拍苏留风的肩膀,也跳入了唯江。 苏留风独自一人站在高墙之上,看着黄北和苏暮槿双双落入水中,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连吐几口鲜血,倒在地上,背后深插两支木箭。 “暮槿,暮槿,我们还活着,”黄北竭尽全力蹬着水,对抗从上游奔头而来的江水,勉强游到了岸边,他让苏暮槿平躺在岸边,拍了拍她惨白的脸颊,“暮槿,还要赶路。” 苏暮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苏先生呢?” “他,被冲到下面去了。”黄北骗道。 “我们快去找他!”苏暮槿撑起身子,结果马上又倒在地上,黄北赶忙扶住她,“他没问题的,我们已经约好见面地点,就在淮正村北边的郭家村。” 苏暮槿点点头。 “走,找匹马,我们走。”黄北背起苏暮槿。他的手脚也有些打颤,不过还是能支撑自己的身子向前走去。 前方有个客栈,那看门伙计看到凶神恶煞的黄北,吓得不敢发生。黄北径直走向马厩,堂皇地从里面牵出一匹马,拍了拍伙计的肩膀,那伙计立刻跪倒在地。 黄北没同他磨蹭时间,纵身越上马背,一拍缰绳,带着苏暮槿,扬尘而去。 “到此为止了。” 第二十四章 越狱(四) 空气都更加寒冷,杀气四溢。 黄北和苏暮槿已经骑乘了一段时间,他身上只剩一把短匕,一把长刀,再没其他武器,而眼前的人—— “到此为止。”他冷静的声音包含愤怒。 “苏青伏。”黄北说出了这个男人的名字,“你怎么回来了?” “刚进乾州就看到大火,见那火好似从牢中烧起,”苏青伏自言自语道,“果然,你还是没有死心,如今你不仅要越狱,还要毁我大牢,还要——”他拔出长剑,发出清脆的锐响,“把暮槿夺走!?” 黄北默不作声,他脑子转得飞快,思考如何带着昏迷的苏暮槿逃离。他自问,我的体力已经不够了,若非这马,恐怕是一千里都难以走到,而眼前这位怒火正旺的狱长,杀我恐怕只是弹指间的易事。 那就拼了。 黄北不等苏青伏反应,猛踹马腹,马啸着冲向苏青伏。 苏青伏早就怒发冲冠,黄北竟然还敢挑战现在这个状态的他。他不由分说,拔出长剑变向黄北心脏刺去。黄北早有准备,他将苏暮槿挡在胸口。 果然,苏青伏停下了剑。 黄北赌赢了,但现在还没结束,黄北要做的不只是挡下一次攻击,若是苏青伏凭借内功绕到他身后,他必死无疑,因此他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黄北趁着黑夜,将手中的短匕飞速扔向苏青伏左半边。苏青伏左眼不便,没有意识到黄北的举动。匕首在空中旋转,大风的呼啸声遮盖了它的动静,直到那短匕即将刺进苏青伏的左臂,他才意识到身下有一个闪闪泛着晦光的暗器。 他持剑的右手好不容易才停下刺向黄北心脏的动作,如今来不及回防,不过这并非唯一的出路,他左臂绷紧,内力汇聚,匕首打在他的手上,被内功轻而易举地弹开,碎成两半。 “果然……”黄北趁苏青伏防御的瞬间驾马狂奔,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匕首破碎声,明白这种雕虫小技是没法让苏青伏受伤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带有一丝希望。 苏青伏悠然地调转马头,黄北身下的那匹马只是普通旅人的普通客马,无论如何都跑不赢他身下这匹血汗狮马。 品名为血汗狮马,血取其赤红的毛发,狮取其纤长的,在阳光下会翻出黄光的鬓毛,这马只有大尚帝国认可的武人才能拥有,日行千里,不知疲惫,极其稀有。 黄北回头看着,苏青伏身下仿佛是道红光,在黑暗中向他突袭而来。 寒冷的夜风在黄北耳边,撕裂的生痛。他捂住苏暮槿的耳朵,害怕她因此感冒。 事已至此,唯有最后一种方法。黄北回想往事,那时的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从师三从方掌门方谢约莫一年有余…… “师傅,你为何有胆敢称自己能号令三仙?”黄北一边单脚立在石子上,一边问道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师傅方谢。 方谢没有头发,脑袋光溜。有人说他出过家,不过到底如何,他从没有说过,仿佛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虽然没头发,但有一飘逸长胡须,在风中飘飘若仙。 “哼,”方谢轻声嗤笑,“那三仙也是凡人修炼而成,他们能成,我自然可以,还能比他们更强。” “师傅,徒儿游历江湖,高人隐于市,不计其数,师傅又怎——” “你小子不就想套老夫功法,”方谢看穿了他的意图,“别跟我拐弯抹角的,你还嫩着。” “嘿嘿,”黄北挠挠脑袋,“师傅说的对。” “告诉你也无妨,”方谢这样说道,好像这功法只有他能掌握一样,“我没想好名字,它也不需要名字,说来简单,就是牺牲寿命,换来力量的膨胀,直到寿命终结。” 那时的黄北不明白师傅所谓的牺牲寿命换来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更关心—— “那寿命都没了,还怎么成仙?” “仙是寿命是无穷,用有穷换无穷,岂不是划算至极的交易?”方谢说道。 “那师傅能告诉我怎么让寿命变成力量吗?” 是啊?怎么让寿命成为力量?黄北绞尽脑汁地回忆,师傅方谢到底说了什么,他只能想起他那双干瘪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但声音呢?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就是如此简单。 这是方谢的最后一句话。 “黄北——”苏青伏的呼声把他拉回了现实,“纳命来!” “苏青伏!你敢?你知道暮槿在哪吗,你这一剑下来,她的命能活下来吗?!”黄北搂住苏暮槿,不让后面的狱长看到她的具体位置。 “没事,我慢慢杀你,一点点,浅浅地刺进你那双肥油的身躯。”苏青伏冷笑道,“你已经无路可逃了,我劝你把脖子伸好,我给你个快活!” 苏青伏几乎要同黄北并肩了,他已经能拿准苏暮槿的位置,可以开始肆无忌惮地进攻了。 他长剑挥动,从前方拦截住黄北,黄北没有坐以待毙,他抽出大刀,和苏青伏的剑抵在一起,在夜黑中滑出转瞬即逝的火花。但这种防御是前途黯淡的,苏青伏进攻的力量在那,无论是黄北手中那劣质的刀具还是黄北本身,都没有能力挡住一次又一次强悍的剑攻。 苏青伏通过手中的剑也感受到,黄北的那把大刀要断了。 “差不多了,结束挣扎吧,”苏青伏将全身的内功集中到剑锋,直取大刀身,“断!” 大刀断裂,铁屑飞舞。 黄北被强劲的内功震颤,身下的马儿都瘸了一下。 “死吧,黄北!”苏青伏狂笑道,眼前再也没有东西能阻挡他的进攻。 黄北内心大喊不妙。忽然间,就在苏青伏长剑即将碰到他身躯的一刹那,他感到一股热量从丹田涌出——这是内功的感觉! 他来不及细想,自己已经六年没体会过内力流过身躯的快感,他很想静静地坐在一处,慢慢体会流淌全身的温暖,不过现在不是感受的时间,不是思考为何自己能重获内力的时间,他必须挡下苏青伏这一剑,否则必死无疑。 内功聚掌,掌心迎剑。 黄北真地接住了苏青伏狂气汹涌的一剑。 苏青伏瞠目结舌,没想到过自己的攻击会被抵挡。他和身下的血汗狮马被反力冲击,一下被推开到数米远。 “黄北,你?!”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黄北隐瞒了他六年,在这六年里都假装自己没有内功,任人欺辱,不过——不对,他猛地摆脑,若是这样,他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今日带苏暮槿逃出大牢?那时间也对不上,苏暮槿是在他入牢后一年才出生的,他黄北还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苏青伏,没想到吧?”黄北桀骜地笑道,“老子的内功回来了!”虽然不是全部,他对内功的控制也生疏了,不过内功在九死一生之时回来,说明天不灭他,老天不想收他这贱命一条。 “你……你做了什么……”苏青伏毫无防备,接下黄北的进攻后感觉右手麻痹。 黄北以爆裂般的掌法在江湖小有名气,现在终于有内功护体,他不再忌惮,左手抱住苏暮槿,右手翻山倒海似地向苏青伏击出眼花缭乱的掌。 苏青伏好像看到了无数个手掌,形成一个巨大的网面,向他身躯扑来。 “可恶。”苏青伏咬牙切齿,纵身从马背跳起,躲过这些致命的进攻,那血汗狮马就没这么幸运了,百掌过去,立刻变成一团肉泥,惨叫都没发出。 “师……父?”苏暮槿微微睁开双眼,眼前的黄北是她从未见过的。 他意气风发,身轻如燕,掌疾如风,连苏青伏都败在下风。 “暮槿,待我把这厮杀了,我们就去淮正村!”他喊道。 “不是先去郭家村吗?” “对、对,郭家村。”黄北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丫头记得这么清楚。 “你们今天,谁都别想走!”苏青伏吐出口鲜血,他缓口气,重新摆好架势。方才他因惊愕而没能挡住黄北的进攻,不过论实力,他还在黄北之上,失利只是暂时的。黄北也明白这点,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愣头男儿,早认清江湖中有赢家就有输家,有强者就有弱者,他不是最强,就必然要懂得退让、懂得逃避,如今自己要速战速决,尽量重伤苏青伏,若能同苏暮槿一起逃跑最好,若不能……那也罢了! 长剑对掌,黄北因为只能用一只手,没能接住这一下。 “师父!”苏暮槿用力想挣脱黄北的左手,可她实在是全身无力,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般。这就是体力耗尽的感觉吗?她不甘心地想到。 “没事,暮槿,我可以,”黄北右手抓住苏青伏的长剑,“我可以带你逃出去的。” “让我下来!师父!快!”苏暮槿明白自己在拖累黄北,但黄北没有放手。 “别动。”黄北冷静地说道,“你下来又能如何?苏青伏目的在你,你不能被他抓回去。” “我……” “别唧唧废话,”苏青伏将长剑插入泥中。 这是他以前面对那帮匪徒用过的招式,苏暮槿记得清楚。那长剑会向右边虚晃,实际直插人的另一侧,她看准方位,大喊道:“师父小心,头右!” 苏青伏啧了一声,直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道:“暮槿,别碍事。” “我不会让你杀黄北师父的。”苏暮槿铿锵地说道。 “由不得你。”苏青伏展开了新一轮的进攻。 黄北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不过还是挡住了每一次的进攻,不仅如此,他还在尽可能地破坏苏青伏的长剑。 “黄北,你真是——”苏青伏也听到了这陪伴他多年的长剑的呻吟,他愤怒到大脑一空,居然被黄北击中了右肩,飞出数米,泥土被趔开了花。 黄北的掌是招招致命,苏青伏右肩的疼痛立刻扩散到整只手臂,他的五指握不住长剑,啪嗒一声,长剑落到了地上。 黄北不再纠缠,翻身上马,逃之夭夭。 第二十五章 和浪桥之变 鸣叫在苏青伏耳畔出现,他头晕目眩,太阳穴滚烫。 身后传来嘈嘈切切的马蹄声。 黄北要置我于死地吗……他痛苦地咬紧牙关,扭过身子,所幸不是黄北。 “狱长!”是他的一个部下,部下翻身下马,扶起苏青伏。 “给我那匹马,快去追苏暮槿!”他忍痛起身,在部下的搀扶下坐上一匹官马。 “大人,您身子……” “别管这么多,快追,就算是射,都要给我把黄北射下马!”苏青伏气急败坏地吼道,“苏暮槿,不能让她离开江淮大牢!” “是。” 骑兵们没在苏青伏身边耽搁,风驰电掣,奔向黄北。 黄北听到身后的追兵声音。不过此时的他镇定自若,不为所动。 “师父,后面有人!”苏暮槿也看到了。 “没事,我有了内功,他们休要伤你半根毫毛。”黄北露出自信的笑容,苏暮槿看到后也放心地笑了出来。此时的黄北确实有说这种话的底气,她清楚地感觉到,黄北重获新生了。 “放箭!”领军发令。 黄北微微一笑,怒吼一声,那些箭还没碰到他,就纷纷有气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再射!射马!马!” 黄北早就料到如此,一轮弓箭过后,那些士卒惊呆了,他们竟然连黄北身下的那匹马都没法伤及分毫。 “那是黄北的避伤气,”苏青伏后来居上,他早有耳闻,不过当年的传闻比现在的事实更加夸张,“他不如当年,那时候的他,不仅能挡住这些羸弱弓箭,还能用避伤气来伤人。” “那……大人,我们该如何?” “近身,直接将马斩杀。” “是。” 蹄声渐近,黄北不用回头,便知道那些稚嫩士卒离自己的距离,他右掌一挥,两个士卒在击中黄北之前就从马上飞出,赤血狂飙,惨叫不绝。 黄北见机,带苏暮槿从马上跃起,轻巧地坐在另一匹马上。他这一换,把原先筋疲力尽的客马换成了如今精力旺盛的官马,本来有速度劣势的他也不再需要考虑这些。 苏暮槿也难得开怀大笑起来,眼前这位头发飘飘、意气风发的男人才应该是黄北真正的模样,真正想活成的样貌,他实现了,在这个寒风凌冽,危机四伏的夜晚。 “暮槿,看我这身功夫,我还有好多要教导与你。” “暮槿很期待!” 黄北又一拳打翻一名士卒,那士卒在地上翻了几圈,被后来追上的士兵踩进烂泥。 不甩开他们,我和暮槿还是有危险。黄北估计后面起码还有十一个追兵,他一人倒能应付这些虾兵蟹将,加之苏青伏刚受他重伤,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但……黄北看了一眼怀中满脸信任的苏暮槿。但带上苏暮槿,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没有自信在不伤到苏暮槿的情况下打退十多人。 那怎么办? 乾州的地图在黄北面前浮现,他忽然缰绳一抽,让马调转方向,向右侧奔去。 “追上!追上!”苏青伏扯住身下这只反应迟钝的劣等马。 不远处有个木桥,和浪木桥,建桥百年,修复百次,尤其劣质。黄北的打算非常简单,在跑过木桥的瞬间用内功打破木桥,他们就将无计可施。 “快!你这破马!”苏青伏长鞭直抽,空气中都弥漫了马的血味。他此时只想着追上苏暮槿,若是平日,对乾州地形倒背如流的他,不可能犯如此低级之错误。 不过,愤怒、惊慌最终胜理智一筹。 “暮槿,快到了,再坚持片刻,我们便可逍遥自在地离开。” “嗯。”苏暮槿闭上眼睛,现在仅仅是听到黄北的声音,她就觉得无比安心。 “大人,那前面是——” “和浪桥!”苏青伏看到远处平静的流水才顿悟过来,“啊——”他此时只能狂怒,自己做不了任何事情,他阻住不了黄北骑过和浪桥,也没法在黄北炸断木桥前赶到对岸,他能做的只有愤怒,无能的、绝望的。 “暮槿!暮槿!”他一遍遍嘶吼,“暮槿!我是你父亲啊!我们相伴这么久,我的谆谆教诲,你忘了吗?你忘得一干二净?!”苏青伏抛下以往维持的那份脸面,撕心裂肺地喊道,“回来!我不会杀黄北的、还有、还有,今晚,肯定有其他犯人参与越狱了,对吧?对。我都不会杀的,我全会放过,一个都不追究!” 黄北依然在策马奔腾,苏暮槿也默不作声。 “暮槿!你可姓苏啊!” 那是—— “我的苏,是苏留风的苏,而不是你苏青伏的苏!”苏暮槿清脆的声音在深夜回荡,掩埋了马鸣和人吼。 “苏暮槿,你!” 在苏青伏苦苦哀求的同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到达了和浪桥前。 黄北,无人阻拦,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和浪桥。 和浪桥如预期般,在他身下骏马越过的那一瞬,四分五裂,木屑漫天。 “放箭!放箭!”苏青伏歇斯底里地吼叫。 “可是,大人——” “放!箭!”苏青伏瞪着手下。 数支木剑齐发,和刚才一样,还没碰到黄北,木箭就跌落到地。 “苏青伏,我带暮槿走了。有缘再见。”黄北调转马头,仰天大小,随后正视着脸扭曲成一团的苏青伏。 苏青伏狠狠地说了两个字:“放箭。” 黄北不屑地嗤笑一声,悠然地转过马身,带着苏暮槿渐渐消失在官兵们的面前。 “让我来!”苏青伏还没死心,他一把夺过身边士卒的弓箭,木箭搭上,汇进内力,伴随着无数射向黄北的箭,猛利地横穿小河。 苏暮槿脸色惨白,她猛地眨了眨眼睛,一根沾满血迹的木箭,穿过了黄北的胸膛,赫然出现在苏暮槿的脸前,仅差分毫。 “师父?”苏暮槿颤抖地举起右手,轻轻触碰那支木箭,木箭明显地动了一下。 “师父!?” 黄北同样,惊愕了,身体变得格外温暖,胸口更是炙热无比。 他身体僵硬,害怕地低下脑袋。方才那一箭,虽说苏青伏用内功驱动,但他一定可以挡下,可就在那瞬间,或许再早几秒,他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同那晚,他被名为依皇的男人打败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感觉——他的内功又一次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池塘的水被轰然地放出,在一瞬间就消逝殆尽。 “嘘——”他艰难地压住苏暮槿的嘴巴,不让对岸的苏青伏察觉到。 不过着都是徒劳,苏青伏的右眼还是眼里惊人,他清楚地看见了,黄北背上有一根细长的木色,而黄北也在方才忽然变得虚弱,身体向前倾倒。 没错,他的那一箭,冲破了黄北的“避伤气”,成功伤到了这个带着自己女儿逃走的窃贼! “所有人,淌水过河,黄北受箭伤了!”苏青伏又看到了希望,眼前好像有太阳。 士卒们不知所措,难道他们的狱长疯了? “你们愣在这做什么?!”苏青伏推到身旁的人,“快!都不会游泳?” 黄北包住苏暮槿嘴巴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在箭射中他的那刻,就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他五指一软,身体塌拉,坠下马去。 士卒们看到此景无不振奋。狱长大人是确实的高手,他真让黄北受伤,还是致命伤。他们再不顾冬日河水的寒冷,争先恐后地下水,在静静地河流中扰出无数相互碰撞的涟漪。 “师父!”苏暮槿悲痛地哭喊着,整个人也翻下马来,她扑倒在黄北身边,一遍遍推动他的身子。 “傻丫头,你下来干什么!”黄北用最后的气息怒骂道,“快走啊!骑着马,快!” “师父,我不,师父,我带你去见医生,去见苏先生,他能救好你,坚持住,”苏青伏想把黄北扶起,却没能做到,反倒自己被黄北那粗壮的手压倒在了泥地里。 黄北用力抬起右手,血又一次涌了出来:“走!” 我能行的!苏暮槿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她头一次如此憎恨自己,自己的无能,无力才是这个情况发生的源头。 “日仙啊!我不是神子吗?不是‘力可劈山海’的神子吗?!”她的嗓子都快出血了,“你倒是给我力量啊!力量呢?”唯一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近的湿漉的脚步声。 “苏青伏,你也看到了,”她转头对被人背着过河的苏青伏喊道,“我没力量,我懦弱无能,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日仙指派的神子。我、我就是个大牢女囚因意外妊娠的,平平无奇的女孩罢了。”她艰难地站起身,“你看我,你看看我啊!这就是你想要的神子?你想要我这样的人,同你一统天下?你实在是愚昧至极。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让我和师父走吧!”她说完,倒在了地上,满脸泥泞。 “你是不是神子,”苏青伏捂住右臂的伤口,缓缓走到苏暮槿面前,“那是我说了算。” 身边的士卒架起气息奄奄的黄北,将他拉到苏青伏面前。 “不,你要做什么?!”甚至没人看住的苏暮槿倒在地上,含糊地说着。泥巴顺着脸颊流进嘴中。 苏青伏不再多言,黄北再一次辜负了他的信任,他已经没有退让的必要。 苏青伏从旁人腰间抽出长剑,砍下了黄北的脑袋。 第二十六章 羽家大院 “师父!” 黄北的脑袋落地,肌肉凝固于脸,还是呐喊的模样,鲜血从脖子断裂处喷涌而出,热气腾腾,发着白雾。 苏暮槿哽咽住了,她想说点什么,可嘴巴只在一张一合,喉咙送不出任何气息,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唾液缓流落地。 “带走,”苏青伏平淡地说道,“尸体埋了。”他累了。虽说黄北死了,但不意味着他造成的伤势就能缓和。 “是。”两个士卒走到苏暮槿身边,一边一个,撑起她的身子。 “放开我……”没人听得到她微弱的哀求。 苏暮槿看不清,只有漆黑和殷红在她眼里交错相融,最终弥漫开来。 一个士卒把她扶上马背,用锁链把她拷在马身上,士卒放开手,她软绵的身体立刻扑倒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走,回大牢。”苏青伏说道,“往前。”淌水过后,他已经浑身湿漉,加之寒风的猛吹,他有些头脑发昏,幸而内功能帮他抵挡一些寒气,不过怎么说,他可不想再进一趟冰冷而宁静的冰水。 苏暮槿在颠簸的马背上保持着气若游丝的状态,这晚虽然历经苦难,不过她没受丝毫万外伤,只有内力的巨大损耗和心理的崩溃。 一刻钟过去,渐渐,他们回到了坊市林立的乾州主城。 “大人!”眯眼休息的苏青伏被一旁的叫声喊醒。 “又怎么了?”苏青伏不满地问道。 “前、前面。”士卒指向前方。 苏青伏强撑起脑袋,他睁开眼,前面明晃晃的一团,不知何物。 “什么……”他喃喃自语,抬手挡住光线,从手缝看去,眼前是一只巨大的野兽,约莫三尺的个头,同普通人一般高。它相貌似只豹子,血口张开,獠牙锋利,腹部传来低沉的威胁声,一身柔顺的白毛在月光下闪烁片片银光,像是个身披铠甲的坐骑。 苏青伏从没听说过乾州城里有这样的庞然大物。他呆立在原地,不敢发声。 眼前的野兽挡在他们通往大牢的路上,它踱步,审视着这群全身湿漉的官兵。 “大人,我们,换条路吧?” “换,”眼前着野兽看上去就不是善类,苏青伏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苏暮槿带回江淮大牢,他不希望在路上节外生枝,“掉头!”他高声说道,“你们两个,看住那个畜生。” 风—— 队伍刚调转过来,狂风就从身后席卷过来。 这绝不是冬天应该有的风,它不寒冷,反倒温暖,温暖到异常。苏青伏猛地回头,那野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刚才那两人?”苏青伏发现消失的不仅是野兽。 “不……不见了。”狱卒们拔出长剑。 他们清楚,自己被袭击了,被那只神出鬼没的巨大生物。 “环阵,都站好位置,别让那畜生过来!”苏青伏起身跳到苏暮槿所在的马上,牢牢地看守住她,“慢慢前进。”他本想叫人先一步去大牢请求支援,但想到方才那二人,才一个回身就消失,这畜生有妖术,他身边的士卒已经不多,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大部队还没能移动几步,一道白色的光芒就从眼界进入阵型中间,直取苏青伏。 “不好!”苏青伏以为那畜生的目标是自己——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求生驱使他做出了将让他后悔的选择,他从马背一跃而起,躲过了白光,待到落地时,马消失了。 他扎实地落到地上,右手被震出鲜血。 “暮槿?!”他发现马不见了,马背上的苏暮槿当然也不见了,“暮槿?”他慌乱地奔跑,四处寻找,未果。 “人呢,”他怒目圆瞪,把一个狱卒扯下马,口吐津液,“苏暮槿?还有那畜生?都去哪了?!” “回大人,小的们没看清,只知道那畜生往那边跑去了。”狱卒指向他们来的方向。 “快去追!”苏青伏指着那名狱卒的鼻子,“你,去大牢,让他们派人找。还有,让不良人也去找!还有丘汜,丘汜不就住这坊?”他叫住另一名狱卒,“你去找丘汜,让他带不良人去找,今晚,必须把苏暮槿给我找到。” 他骑上马,道:“剩下的跟我去追。” “是!” 软绵的白毛挠着苏暮槿的鼻孔,她打了个喷嚏,苏醒过来。 “这是……哪里?”这是在云朵上吗?她接续记忆,刚才我被苏青伏抓到了,现在呢?这是哪里? “苏暮槿,是我。”一个声音传到她的脑中,分不清男女老少,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除了雪白的绒毛外,没有其他东西在她视线中了,她模糊地问道:“是谁?” “我,白猫。” “白猫?” 身下的坐骑用不可思议地方式扭过脑袋,碧蓝的圆鼓眼睛看着她。 “白猫!真的是你,你——怎么这么大了?”苏暮槿慢慢直起身子,她身下的是一个庞然大物,和她平日见到的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猫大相径庭。 “我是只灵猫,前些日子拜访日仙,得道回来,正好赶上了。”苏暮槿甚至听到它如释重负地叹息。 “我们去哪?” “不知道,我只能带你跑,越跑越远,把他们甩开再想去哪里吧。”白猫在飞奔,比苏暮槿见过的任何马都要快。 “等等,”苏暮槿记得这里——不,不是记得,应该是知道,“往右。”她指挥道。 白猫毫不怀疑地向右跑去。 “再往前,过这个坊再——” “你要去羽家大院?”白猫知道了她的意图。 “对。” “早说。”白猫纵身一跃,径直跨过低矮的瓦房,无声地穿梭在寂静的乾州夜晚。它没有按照修好的道路走,而是取捷径,走最短。 苏暮槿从未在楼房之上穿梭。 乾州的万家灯火已经熄灭,只有零星的红光在杂市闪烁,偶尔有几声不知为何吆喝从城南到城北,城东到城西,纵横千里,荡气回肠。 “就是这里,我跳进去?” “快。” 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羽家大院。 羽家大院和羽时月向苏暮槿描述的分毫不差,四周怪石林立,假山真水相得益彰,庭院的鱼塘有十多只金红的鱼在其中畅游,主楼更是气派非凡,棕红的房墙好似新建一般,羽时月说家中每半年都会重新涂一遍墙,保持其靓丽色彩。 “白猫?”苏暮槿一回头,那头庞然大物已经不见了。 “在这。”声音从脚底传来。 苏暮槿低头看去,白猫又变回小巧的一只。 “时月姐跟我说过,她住在二层,不过如今深夜,恐怕她已经睡了。” “那我们也不能在这干等。”白猫道,“我先进去看看如何?你且在此等我,躲好。” “行。”苏暮槿环视四周,找了个灌木丛,蹲进去。上次这样躲起来,还是在江淮大牢。刘宗朴在之后死了,然后是黄北师父,他也死了,苏先生生死未卜…… 不知过了多久,苏暮槿冷得差点打出个喷嚏,她揉了鼻子,长吸口气,身边的树叶被她扰动了,发出沙沙的声响,凌晨的露水也纷纷落下,砸在了花草上。 “谁!” 苏暮槿心脏都快蹦出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眼睛则使劲像眼眶靠,想看到尽可能多的东西。刚才的声音太突然,她没能判断到底从哪传来的。 身后传来树枝被人拨开的声音。 “你是谁?”是个童声。 苏暮槿没有作声。 “就是说你。”声音的主人用手轻触她的肩膀,“我看到你了,起来吧。” 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子。眼前站着个比她年长三、四岁的男孩,个子已经高她半个脑袋,肤色健康,长发盘于脑后,身穿藏青布长衫,手持一把长棍,立在她面前。 “生面孔,”他扫视苏暮槿一遍,随后质问道,“你可知这是羽家大院?” 苏暮槿点点头。 “你如何溜进来的?” “我……”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估摸了下时间,忽然伸手抓住苏暮槿的右臂:“跟我走吧。” “等下!”苏暮槿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摆布,“我是羽时月的朋友。” “小姐的朋友?”他狐疑地看着她,“小姐——”他欲言又止。 时间凝固了几秒。 “笪(dá)千潭,把她扶来。”清澈的女声从远处传来,是羽时月,白猫跟在她脚边。 “小姐,她形迹可疑,需不需要交给老爷——” “快。”羽时月小声地催促。 那个被叫做笪千潭的少年把手中的棍子别到身后,搀扶着苏暮槿,一步步慢慢走到羽时月身边。 “时月姐……” “嘘,”羽时月比了个手势,“快来我房间,千潭,你背她上来。”羽时月扶住苏暮槿,让少年放手。 “好。”笪千潭蹲到苏暮槿身下,“这位小姐,上来吧。” “谢谢。”苏暮槿趴在笪千潭耳边,气喘吁吁地道谢。 羽时月走在前面,引导他们安全走到自己房间。 苏暮槿头一次见到其他人家的样子,青灰色的石砖组成的框架结构辅之以深棕木板作为表面,让这栋建筑格外温暖,墙壁上挂着数幅水墨画,还有几联毛笔字在墙上笔走龙蛇,足见羽时月的家境殷实。 羽时月拉开自己的房门,待到苏暮槿他们都进来后,她看了看走廊,无人发觉,随后轻轻合上房门。 “放我床上。” “小姐,她身上太脏了。” “脏又怎么样?”羽时月狠狠地瞪了眼笪千潭。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明天家仆们看到这么脏的被单,追究起来恐怕会出意外。”笪千潭是何等聪明,他虽然不知为何这个女孩会一身泥泞、散发血味地出现在羽家大院,但为人处世处处小心,既然小姐决定帮助她,那他也有义务帮助她。 “也对。”羽时月已经从白猫那知道个大概,她让笪千潭再背苏暮槿片刻,自己打开衣柜,从中抽出一床薄被,垫在地上,“先让你躺着,待你换了衣服,再上床。”她把趴在笪千潭背上的苏暮槿缓缓扶下来,让她平躺在被子上。 “时月姐,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她起身,对笪千潭说道,“你先出去,待她换好衣裳,我再叫你。” “是,小姐。”笪千潭鞠了个躬,退出房间。 第二十七章 黄粱 “进来罢。”羽时月把苏暮槿身子清洗一遍,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对门口的笪千潭说道。 笪千潭小心地推开门,瞥一眼房间,才放心地走进,合上门。 “睡着了?”笪千潭看那女孩已经躺进被子里,眼睛紧闭,呼吸平和。 “今晚就麻烦你守夜了。任何人靠近这里,都向我汇报,包括父亲。” “那,小姐你睡在哪?” “床这么大,我在这就行。” “那不打扰小姐了。”笪千潭低头退出房间。 羽时月吹灭烛灯,也睡倒在床上,她直到刚才都睡眼惺忪,还没从梦中彻底苏醒过来,这样一折腾,更加疲倦。因为有笪千潭帮她看门,她放心地睡了下去。 许久,大院外门传来争执声。 笪千潭打了个机灵,跑到楼梯中部,注视门口,随后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钻进羽时月的房间。 “小姐。”他弯下腰,对羽时月的耳畔轻轻地呼唤道。 不过羽时月睡得很死,他见眼前的小主人没有动静,边推动她的身子。 “怎……怎么了?”羽时月打了个持久的哈欠,看着笪千潭。 “小姐,外面有人和看门人发生冲突,我听了一下,好像说要进来搜查。” “谁?” “看衣服,”笪千潭回忆了几秒,“十有八九是不良人。” “怎么办?”羽时月推着苏暮槿,“暮槿,暮槿。”苏暮槿很快就惊醒了,她慌张地抓过身边的枕头,发觉是羽时月后才慢慢放下。羽时月把外面有人的事情告诉了她,“定是来寻你的。” “时月姐,我不能拖累你们。”她颤巍地撑起身子,“我让白猫带我离开这里。” “不行。”羽时月不容置疑地按住她,“你这个样子,到哪都会被抓,你就躲在我们家,没事的。” “你犯了什么事啊,连不良人都来抓你了。”笪千潭好奇地问道。 羽时月白了他一眼,不留情面道:“别问东问西。” “是。”笪千潭赶忙弯腰表歉。 “可我呆在这,他们也有权进来搜查,还是躲不过。” 羽时月想,她父亲在乾州是有头有脸的任务,自尊心自然不会允许不良人半夜进家搜查,但父亲向来以不惹是生非为信条,很可能大手一挥,就让这些不良人进来搜查,毕竟家里确实没有让他心虚的东西,免得到了明早,等街坊邻居都醒来时再被不良人搜查,他恐别人说三道四。 无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让苏暮槿冒这个险。 “千潭,你带暮槿去酒窖躲好。”羽时月拉开房门。已经有些人被外面的争执惊动,好奇地看向门口,她看到了自己的长姐也探出个脑袋。 “月儿,你都醒了?”她姐姐笑道。 “嗯……”羽时月心里有些发怵,她含糊地微笑应付,合上了房门,随后对房间里的人说道:“正面走不通,房里人都惊醒,正看热闹呢。” “小姐,我背这位姑娘下去。” “对,”羽时月差点忘了,以笪千潭的能力,他完全可以毫发无损地从二楼跳到花园,就算带上个苏暮槿也不是问题,“快去,白猫也跟去吧。” 白猫小声应和。 “好。”笪千潭不由分说,将苏暮槿抱起,直奔窗台。 “回头我再找你们,千万别出声!”羽时月告诫道。 “小姐放心。”笪千潭说完这句话,便消失在月色之中,白猫也随后越出,只留下一帘随风扇动的深红西布窗帘。 羽时月连忙把苏暮槿的沾泥衣裳塞进自己的衣服堆中,让后把其余东西通通塞进衣柜,飞快地钻进被窝。 还没几秒,她又起身,把窗户合好,顺便看了下外边——已经看不着他们了。她准备上床,又想了一下,觉得把脏衣放在衣柜里还不安全,干脆就把衣服塞进自己的被窝中。 她做完一系列工作,才安心地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她的心在直砰砰地狂跳,生怕不良人在此时忽然夺门而入,从头到脚审视她,那她一定会露馅的。 一刻钟过后,不良人来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 “这个,丘将军,这是我小女儿的房间,”是她父亲的声音,“她已经睡着了,她也不可能去窝藏一个越狱悍匪,你们就在外边看看,别惊扰到她了。” 不良人窃窃私语,之后一个代表说话了,“羽大人,我们是奉命做事,不能有闪失,还请您见谅。” 父亲长叹一声,道:“那请便。” “站住!”是长姐的声音,“你们进去可以,不许把时月叫醒,知道吗?” “可——” “家父向来和你们的丘将军交好,你们也不希望,”她柔情的声音带着威胁气息,“将军不给你们好脸色吧?” 沉默。 羽时月只听到门口那些人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那,这样,我们不打扰小姐休息,但搜查是必须的。” 长姐轻笑一声,道:“请。” 不良人进屋,他们接着外面的月光,缓慢地摸索里面的家具。 他们果然打开了衣柜,羽时月背对衣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从中发现什么。她担心方才把衣服塞进又拿出时,落下的泥块会让这些不良人意识到什么。不过不良人好像没看到,室内灯光太暗,他们又带着漆黑的手套,没能摸出确实存在于衣柜中的小块泥巴。 身后传来衣柜合上的声音。 羽时月稍稍送了口气,不过还没结束。 他们的脚步在房间四处出现,半刻过后,他们没有任何发现,退了出来。 “下一房。”一个人说着,轻轻带上羽时月的房门。 同时,笪千潭用腰间的钥匙打开酒窖圆门上的厚重镀金锁。他把苏暮槿放在酒窖里,惊讶地说道:“你这不是能站起来吗?” “我也没说我不能站起来。”苏暮槿惊讶自己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同眼前的少年斗嘴。 笪千潭扫视了眼门外,确定一路上没被人发现。他背对苏暮槿耸耸肩,慢慢合上酒窖的圆门。 “我们就站在这?”苏暮槿看着酒窖横纵交错,极其庞大,但笪千潭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他直楞地对门站着,纹丝不动。 “笪……千潭?”苏暮槿学着羽时月的发音,喊着眼前少年的名字。 “我把锁从外面打开,岂不是明白告诉别人,有人进了酒窖。” “对啊。”苏暮槿后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平时的她肯定能注意到这样的漏洞,不过现在,她大脑一片模糊,连笪千潭的说话声都像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我去把锁上。”白猫传话给苏暮槿。 “你能行吗?” “简单。” “那……笪千潭,把门打开下,让白猫出去。” “这只猫?”他不解地看着苏暮槿。 “对,快些。”她今晚不知道听到多少个“快”字,终于轮到自己说了。 笪千潭虽然没明白这样做的目的,不过还是推开了大门。 “好,把门关上。” “嗯。”笪千潭关上门。数秒过后,他听到金锁被锁上的清脆声响。 他小声惊叹。 “那只猫怎么办?” “出去再找它,它没问题的。” “行。那,跟我走。” “你不背我了吗?”没走几步,苏暮槿忽然问道。 笪千潭没说话,只是蹲在苏暮槿身前。苏暮槿笑着趴到他的身上。 笪千潭对酒窖的内部非常之了解,他带着苏暮槿不断向下探去,最终走到个幽暗深处。他轻轻把苏暮槿放下,从一旁举起一个木桶,让她坐在上面,同时拿一块苏暮槿未曾见过的料支撑的长毯裹在她身上。 “你不冷吗?”苏暮槿见他那身长衫轻飘,看上去就非常薄。 “不冷,我习惯了。”笪千潭摆摆手,他跳起,从柜子高处又抽出一条长毯,“你觉得冷,就再裹一层。”他落到地上时,几乎没有声响。 “不用。”苏暮槿摇摇头。 “说话小声些,”他轻拍下手,声音便在这酒窖里回荡许久,“你听。” “那就不说话吧。” “不说话也不行,”笪千潭说道,“我还想问些许事情,不知道姑娘愿不愿回答我。” “你家小姐不是让你别问东问西吗?”苏暮槿懒散地说道。 “那是危机时刻,现在我们又没什么事情,你就说说呗。” “你想我从哪说起?” “这……”这难倒了笪千潭,他确实想知道,今晚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起来又尤其复杂,不知从何问起,“就先说说那只猫吧,它怎么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我方才不是跟它说过话了吗?” “有吗?” 苏暮槿也惊讶了,她以为同白猫交流时自己张嘴说话了,不过看笪千潭的表情,好像自己确实没说话。 “这样啊……它说自己得道,因而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得道?” “我也不清楚。” 笪千潭忽然用很怪异的眼神看了下苏暮槿,让苏暮槿全身起鸡皮疙瘩,不过瞬间他又恢复了之前乐观开朗的面容,继续问道:“它叫什么?” “叫什么?”苏暮槿迟疑了一下,她确实没给白猫取名字,“我就叫它白猫。” “那怎么行呢!”笪千潭说道,“天下白猫成千上万,行走江湖,叫白猫,它应你吗——不过也是,它能听懂你的话,当然会应你……” 苏暮槿没说话,她叫它白猫,那是因为她那时还稚嫩,说出来的词句不多,只能取个简单的名字,现在不同了,她也想给白猫换个真正的名字了。 “说曹操曹操到。” 笪千潭打断了她的思索,她目光移向地面,白猫扑进怀中。 “白猫,我想给你起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白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笪千潭好奇地望着一人一兽,他知道他们定是在交流,不过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就叫黄粱吧。”笪千潭猝不及防地说道。 苏暮槿本觉得他这样非常失礼,自己同他只是今晚的一面之缘,可他竟然热情到想给自己的猫取名字。但黄粱这个名字却让她的心颤抖一下。她想到了黄北。 “黄粱?”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笪千潭说道,“你不知道吗?杜子美的——” “我当然知道。”苏暮槿打断了他,“为什么要取黄粱?” “为什么……”笪千潭露出了笑容,仿佛在掩盖什么,“我也是随便想的,这猫又能关锁,还能从密不透风的酒窖外溜进来,跟做梦一样——对、对,我刚才也想到黄粱美梦。总之,就是这样。你觉得不行便罢。” “不,我觉得很好,”她支住白猫的腋下,“你从今以后,就叫黄粱。” 猫又轻声叫了一句。 第二十八章 藏匿 咚的一声,在酒窖里回荡,苏暮槿和笪千潭都被吓了一大跳。 “嘘——”笪千潭比划着手势。 又过片刻,声音消失了。 “好险,”笪千潭喘口气,“他们定是见大门紧锁,认定里面不会有人。” 苏暮槿没有说话,不良人不可能如此简单就相信酒窖里没有别人,他们的搜查不可能如此粗糙。她不像眼前的少年,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她更加担忧后续会有不堪设想的情况发生。但具体是什么,她无从得知,仅是心中有些许不安。 “对了,你是叫苏暮槿吧?”笪千潭听外面动静已经消失,又开始和她闲谈起来。 “是。” “说说你为什么被不良人追捕呗。” 苏暮槿警惕地看着他。 “放心,我只效忠于小姐,她让我保护你,我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绝无二心。”他信誓旦旦地说道,话语中没有丝毫阴翳。 “这事情说来话长。”苏暮槿力气稍稍恢复了一些,但她不想把余力花费在回忆和讲述上,便说道,“我现在太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以后有以后的事情,”笪千潭好像并不甘心,“再说,你这不是有力气吗,就说说呗,也让我更清楚该怎么去保护你。” 苏暮槿嫌他烦人,便张口,说出了这几年她经历的事情。 她不满地想到,初眼看去,这少年像是个沉默寡言之徒,没想到话语竟如此之多,缠人得要命,着实是让人心烦。若非看到他使出浑身解数帮助自己,苏暮槿必然是不会将过去的事情告诉予他。 “这样啊……”苏暮槿说道刘宗朴被杀时,笪千潭感叹道,“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上方又传来声响,两人马上闭嘴,黄粱则起身,悄咪咪地向上方走去,看看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消片刻,黄粱奔跑了回来。 “怎么了?” “不良人进酒窖了。”黄粱说道。 “怎么办?”苏暮槿猛地扭头,看向笪千潭,“不良人进来了。” “什么!”笪千潭不敢相信,那帮家伙方才分明走了,怎么现在又进来了,难道自己在进来的路上露出了马脚?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应当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喂!”苏暮槿焦急地叫了一句。 笪千潭没有回话,他在一排排酒窖前观察几遍,最后挑选了一个比较小的木桶,从木架上取下,将桶盖翘起。 “各位大人,这是酒窖的第一层——哎!那位将军,请不要碰酒桶,这些都是家主的珍藏。”总管正引导不良人在酒窖里巡视,声音隐约从上方传来,“这边,这边是通向地下二层的。” “你们几个,守住这里。” “是!” “大人,这边请。”总管恭敬地引领不良人进入地下二层。 笪千潭没有慌张,他用全力抱住酒桶,慢慢将里面的醇香葡萄酒倒入地窖里的流水道中,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快!”苏暮槿催促道。 “知道。”笪千潭冷静地把桶子立在苏暮槿面前,“来,钻进来,我没来,千万别出声。”他又抱起黄粱,“你也躲进去。” “那你怎么办?”苏暮槿知道,笪千潭并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我有办法,你放心,我再怎么说也是这儿的家仆,在酒窖有什么奇怪的吗?” “可是——”大门是从外面锁起的。但苏暮槿没能说出这句话,就被笪千潭用盖子盖进桶中。 上方,总管的声音愈发明晰,只听他说道:“大人,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层了,家主都说了,酒窖不可能有——” “别废话。” “哎,好,这边。” 笪千潭把装有苏暮槿的酒桶重新放回架子上,记住它的位置,阔步,准备离开这个死胡同,他边走边看,不良人的脚步声也逐渐逼近。 “大人,前面就是死路了,你们要抓的犯人,再怎么也不会躲在这里自投罗网。”总管还不忘在一旁啰嗦。 “那这你如何解释?”为首的不良人站定,用手指指着抱着一个结实酒桶的笪千潭。 “这……”领路总管也大吃一惊,“你,你,笪千潭!你在这做什么?” 笪千潭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桶,大口喘气回答道:“回总管,三小姐让我来酒窖取酒。” “这是你们家家仆?”不良人死死盯着总管的眼睛。 “大人,是,这小子名笪千潭,是我们三小姐的贴身侍卫。” “让一个孩童当你们小姐的侍卫?”四肢强劲的不良人打量眼前如书生般软弱无力的笪千潭,放声大笑起来。 苏暮槿躲在箱子里,紧张地听着。 “是。”笪千潭毕恭毕敬地接受不良人的鄙夷。 “你们三小姐不是方才熟睡吗?怎么还有精力让你来此——嗯?”不良人慢慢逼近笪千潭,观察这个面不改色的少年,心里满是怀疑,他觉得,自己发现目标了。 “回大人,小姐是今早让我来取酒的,但……” “但什么?” “但。”笪千潭畏惧着看了眼总管,他的目光被观察敏锐的不良人发觉。不良人也看向总管,他严肃地说道:“总管,你来解释解释。” “回大人,地下三层的老酒是极品中的极品,三小姐若让她的侍卫来此取酒,必未经过其父亲的同意,因而,”他愤怒地指着笪千潭,“笪千潭!你是偷偷溜进酒窖的!这可破了规矩!” “小的知错。但——希望总管大人能谅解,毕竟这是小姐之令,同家主命于您。我不敢违抗。” “你——”总管被这样一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语塞。 不良人见事情并非如同自己的想象,他之前以为这神秘少年必有蹊跷,原来只是个普通偷溜进来的家仆,也就不再说话。他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家仆和总管之间的好戏。 “还希望各位官爷能让小的把这酒送到小姐那边,否则小的无法交差。”他抱拳对总管说道,“总管大人若认为小的此举不妥,还请明日再同家主说,如今就请先宽容小的一次。” “大人,这……您看?”总管问身旁的不良人。 “去吧,去吧。”不良人挥手让他离开。 “谢,谢过大人。”笪千潭鞠了一躬,重新抱起酒桶,站在后面的不良人也排开,让这个家仆离开。 苏暮槿听后,松了口气。 笪千潭抱着酒桶,走过不良人身边。 “等等,”不良人声音忽然变得冷酷,“你是如何进来的?” “回大人,”笪千潭把酒桶放下,从腰间摸索片刻,把酒窖的钥匙递给不良人,“少爷小姐们的贴身侍卫,都有各个公共场所的钥匙,我也有,因而可以进出酒窖。” “是这样吗?” “是。”总管回答不良人。 “真是心大。”不良人随口说道。 他绕在笪千潭身旁踱步,手中的钥匙在广阔的酒窖中发出灵动碰撞声,他慢慢地说道:“可我们进来前,酒窖大门是紧锁的,方才我们也查过酒窖周围,没有其他入口,那你是如何进这酒窖的?莫非——”他看向总管,“你隐瞒了其他通道?” “没,没。”总管连连否认,“大人,酒窖只有一条通道供人通行,其他透风排水之处皆如之前所看,窄小无比,即便是三岁孩童,都无法穿过,更何况他。”总管夸张地比划着笪千潭的身型。虽说笪千潭坏了规矩,但终究是羽家大院家仆中的一员,总管也心地善良,自然竭尽全力在维护他。 “那你说,你怎么进来的?”不良人继续质问笪千潭。 “回大人,我方才已说,是偷溜进来。”他低头,为自己语言上的失礼表示歉意,“或许外面巡视见酒窖大门未锁,以为是看门人失职,便将大门锁上,”他拍脑袋说道,“哎呀!这样一想,若非各位进来,小的今日必定会被锁在这酒窖里,小的在此再谢各位官爷。”他又鞠躬一次。 不良人细细想来,他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而且这家仆看上去性格淳朴,活泼开朗,不像是逃犯苏暮槿的共犯。 不过—— “来人。” “是!” “开桶,查!” “大人!”“大人!”总管和笪千潭几乎异口同声,笪千潭感激地看了眼总管,两人眼神交流,最终由笪千潭开口,他解释道:“此乃西域进葡萄酒,美味香浓,为保存其美味,不饮不开,既开必饮,大人若在此处打开,这酒酿百年,也就没了意义。”一旁的总管也连连点头。 “那又如何,反正是给你们三小姐喝的,她一个小女孩,哪里品得出其中的细微差异?”不良人不认为这是个阻止他的理由。 “大人,”总管弯腰鞠躬,挡在桶和不良人之间,“大人放心,这酒必不会让三小姐糟蹋,”笪千潭毫无感情地看了总管一眼,总管没有在意,继续说道,“明早,三小姐还未醒时,我便将此事告知他父亲,他父亲定会让这桶酒,”总管拍了拍酒桶,“重新回到这里。” “所以?” “所以这还是给家主的酒,家主不会希望自己存放多年的酒被……” “被糟蹋。”笪千潭耿直地说道。 他们以为把羽时月父亲的名号搬出来,眼前的这位不良人就会罢休,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眼前这位的认真程度—— “我们在抓重犯,你们莫在此胡搅蛮缠!”不良人不接受他的说辞,“开!”他命令道。 “哎!”总管被两个不良人拖到一旁,笪千潭也一样,其余人撬开桶盖。 不良人把头探去,细细品味一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挥手让他们合上桶盖,道:“确实是好酒,”他拍了拍笪千潭的肩膀,“走吧,小心点搬,别弄坏了。”他叫上一个部下,让他告知前面守卫的不良人,允许这个抱着酒桶的家仆离开。 “谢大人。”笪千潭嘟囔着,一步步离开酒窖。 第二十九章 夜奔郭家村(一) 不良人目送笪千潭走开,随后检查完最后一处角落,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所有人都撤出了酒窖。 苏暮槿躲在刚清空的酒桶里,被附着在桶壁的葡萄酒熏得昏昏沉沉,她绷紧的神经随着酒窖大门关上时发出的沉重碰撞声而松懈,不良人终于离开她的身边。 她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就算躲在这个狭窄的酒桶里都行,当然,最好还是能把桶盖掀起,酒的味道让她的五感变得迟钝,她担心自己因此落入苏青伏的手中。 寂静,苏暮槿和黄粱的呼吸声在酒桶里往返出现。 她还记得黄北说的所有。距眼睁睁看着黄北被斩首才不过几个时辰,但她恍惚间觉得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她甚至觉得黄北还活着,他脑袋落地,只是玩弄的一个小技巧,但世间哪有这样的妖魔怪术? 还有…… 我要去郭家村。 她记起来了,黄北说过,苏留风先生在逃离大牢时和他们分别,他们二人约定在淮正村前的郭家村相见。她已经在羽家大院耽搁了一些时间,事不宜迟,她应当马上动身出发。 不过她该如何过去?时月姐会让自己的贴甚侍卫笪千潭带她离开羽家大院,离开乾州主城,在本应休息的夜中奔向郭家村吗?她不敢确定,可她只有这一种选择,唯一的选择,时月姐定能理解我的。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酒窖里传来脚步声,随后,她躲藏的酒桶被人敲响了。 “你扶稳,我把桶子放下来。”笪千潭的声音隔着很厚的木桶传进。 “嗯。”苏暮槿应声。 随后酒桶开始翻滚,最终立在地上。笪千潭把桶盖翘起。 “没事吧?”他一把抓住苏暮槿的手臂,把她慢慢拖出酒桶。 “没。” “现在可以回小姐房间了,”他拿着一款丝绢布擦拭苏暮槿头发上沾到的酒,“不良人都走了。” “走吧。” “还要我背你吗?” 苏暮槿摇摇头,道:“不用了。” “那行。”苏暮槿这才发现,他手里又出现了根结实的木长棍,放肆地敲击着酒窖的石板。 “声音这么大,没关系吗?”苏暮槿有些担心地问道。 “噢,”他连忙提起木棍,横拿在手上,“下意识就……” 两人很顺利地返回到主楼,上二楼,走进羽时月的房间。 “好了,今晚就好好歇息一下,”羽时月已经从之前来过房间的笪千潭那知道苏暮槿那边的情况,自然也就不再担心,她用毛毯裹住苏暮槿,让她重新躺回到床上,“睡吧。” “时月姐……”苏暮槿厚着脸皮说出了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我和苏先生,就是那位大牢教我识字医术的人,约好今晚在郭家村碰面。” “今晚?”羽时月大吃一惊,“你还要出去?” “是……” “是很要紧的事吗?” “当然!”苏暮槿说道,“我们已经是乾州逃犯,今晚若没能见着,以后就更难了。” “怎么办……”羽时月看向笪千潭。 “我?”笪千潭尴尬地笑了一声,用手指向自己。 “嗯,你现在就带暮槿去郭家村,越快越好。” 笪千潭打了个哈欠。 “不行就我自己一个人去吧。”苏暮槿看他有些疲惫,眼睛四周都渐渐淡出暗黑的浮肿,自己一人前去可能还更好。 “没事,”羽时月说道,“这家伙装的,”她重重的拍了下笪千潭的背,“别闹了。” “是,小姐。”他嘻嘻哈哈地说道,“苏小姐,跟我走吧。” “别用大院的马,明天马倌发现少了一匹,不好解释。” “明白。”他推开关上的窗户,“从这下去吧。”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行。”苏暮槿的力气恢复的差不多了,她率先一步踏上窗台,纵身一跳,平稳地落到了地上。笪千潭倒是吓得不轻,还以为她忽然神经错乱,想寻短见去了。她紧随其后跳下二楼,见苏暮槿毫发无损,好像无事发生一般淡然自若,惊叹道:“苏小姐也会武功?” “嗯。” “厉害啊,待我把你送到那个郭家村,你给我演示几招呗。” “到了再说。”笪千潭话痨的毛病又开始,苏暮槿打断他的追问。 “行。”笪千潭耸耸肩,用木棍撑着地面,道,“正门也走不了——对了,你之前是如何越过大院墙壁到里头来的?” “黄粱。”她说完,脚边那只柔弱小猫释放出雪白的雾气,几秒过后,走出个巨大的野兽。 “哇,这太……”笪千潭不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那我们也没必要找马,直接乘黄粱去郭家村不是更轻便快速?”他看到黄粱化身后的巨兽四肢肌肉饱满,必定比路上寻找的普通马跑得快不是一番。 “不行,”苏暮槿拉着笪千潭坐到黄粱身上,黄粱轻轻一跳,便翻过高墙,随后又变回到小猫,“他们必然也在寻找黄粱的下落,若以这种姿态在乾州穿梭,那简直是贼喊捉贼。”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贼喊捉贼不是这般使用的。” “哦。”苏暮槿没心思纠正自己的错误,“快走吧,找匹马。” “是。”笪千潭走在前面。他们路途一栋民宅,一匹马被拴在外头的柳树上。 “就你了!”笪千潭抚摸它的脑袋,抽出别在身后的长棍,用力一挥,绳子被劈成两段。苏暮槿在一旁看着——这笪千潭绝非等闲之辈,能用圆滚的木棍切开麻绳,必然是会内功。不过她早就发现了,否则笪千潭也不可能轻松地从二楼跳到地面而不发生一点声响。 见此,她放心许多,有个和自己基本同龄的会内功的人陪她去郭家村,总比自己孤苦伶仃的好。 “来,来。”笪千潭牵着马,走到苏暮槿身边。“小姐请上马。”他双手合起,准备让苏暮槿踩着自己的手上去。不过苏暮槿不需要,她小腿用力,便越上马背,稳当地坐在上边。 笪千潭微微一笑,也上去,坐到苏暮槿身后,还不忘说道:“苏小姐果然好功夫,难怪能从江淮大牢逃出。” 苏暮槿没有说话,逃离大牢可以说同她毫无关系,自己是个累赘。 “驾。”笪千潭抽着马缰,身下的马乖乖按他的设想奔跑起来。 现在是寅时,正是整个乾州最熟睡的时候。马蹄踏地的声音有节奏地发出,让苏暮槿非常担心——即使他们骑着一匹普通的马,但有谁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驰行?更何况是两个看上去稚嫩无比的孩童? “我们这样会不会被发现啊?”苏暮槿担忧地问道,“整个乾州就只剩我们的马蹄声了。” “多虑,”笪千潭说道,“估计苏小姐从未出过大牢吧?” “当然出过,我就是在乾州书院认识时月姐的。” “那能算出来吗?”笪千潭没有取笑的意味,耐心地说道,“如今,尚国气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人会注意到外面的情况,但求自保——就算有人这个时间还未入睡,注意到你我二人,可明哲保身,只有灾祸不在自己头上,没人会管我们。” 笪千潭的话是没错,但万事皆不能盖棺定论,他们确实被一双眼睛发现了,而发现他们的那家伙,已经偷偷开始行动,在月光下穿行街坊,静悄悄地走进江淮大牢。 “吁——”笪千潭拉住马,“前面就到城门了,我们肯定不能这样出去。” “黄粱,能行吗?”笪千潭问道。 黄粱摇了摇头,告诉苏暮槿:“城墙上有卫兵把守,我若现身,他们必定会将此事告知官府。” “也是。”苏暮槿将黄粱说的话转告于笪千潭。 “哎,方才忘了向小姐要羽家通行,有了那个,他们不会查我们来路的。”笪千潭懊恼地说道,“现在只能另寻他法。” “那只有潜唯江了。” “是。”笪千潭也同意,他本不想从唯江过,毕竟从那过去,马就带不上了。 “没时间犹豫了,走吧。” “嗯。”笪千潭用木棍轻碰马腹,两人朝唯江奔去了。 他们站在滔滔唯江边,笪千潭用手碰了下水:“真冷。” “别无他法,走吧。” 在唯江出城的地方同样有重兵把守,但若是潜到底下,他们很难在夜色中发觉苏暮槿和笪千潭的踪影,顶多发现雪白的黄粱,不过没人会因为看到一只猫就彻查整个唯江。 笪千潭憋住气,跃入唯江。苏暮槿也同样如此。 水真的非常冰冷,苏暮槿甚至感觉有些水已经结成冰块,她冷静运气,将内功分布到全身各处,借此以保护躯体不受寒冷侵袭,她完成得非常之好,长达十二秒的渡河,她没再感受到丁点的寒意。 “啊,”笪千潭气喘吁吁地爬出唯江,趴到河岸,青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有点冷。”他的内功不及苏暮槿,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身躯。 苏暮槿从水中探出脑袋,黄粱果然显眼地漂浮在江上。她奋力游到黄粱身边,将它抱在怀中,随后蹬到河岸,被笪千潭一把拉起。 第三十章 夜奔郭家村(二) “没事吧?”笪千潭问道。 苏暮槿摇摇头,她怀中的黄粱则打了个喷嚏。 “用内功给它去去寒。”笪千潭提醒道。 “嗯。”对苏暮槿而言,这已经是很简单的事情。 “既然都出城了,那就让黄粱带我们过去,如何?” 苏暮槿思索。 刚在潜入唯江底时,她留了个心眼,从江下向上看去,城墙周边并没有卫兵警戒,可见苏青伏并没能量让整个乾州城都为他寻找越狱之人。 “走吧,”她低头问道,“黄粱,行吗?” “没问题。”黄粱从苏暮槿身上跳下,猛烈地抖动身体,水立刻被溅开,几秒过后,它又成了巨兽模样。 苏暮槿和笪千潭坐到它身上,扶稳后,黄粱便奔跑起来。 “真是快!”笪千潭大声地说道,风在两人耳畔吹得生响,“比骑马爽快多了!” “那是!”苏暮槿附和道。 “我们方向对吗?”笪千潭不太确定,他在此前从未听说过郭家村,但黄粱似乎信心满满地在朝一个方向奔去,这让他有些许担忧。 “对的。”苏暮槿说道,“乾州的地图已经印在我脑子里了。” “佩服,我始终记不住这些东西。” “用心就记住了。” “是吗。”笪千潭耸肩,“苏小姐,等你到了那个郭家村后,遇上等你的人后,你准备做什么?” “之后……”苏暮槿没有想好,她现在只想着和苏留风见面,至于后面的事情,“之后我要去淮正村。”她记起来了。 “淮正村?” “是,我的一位狱友家母在那,我们要把她接出村中。” 笪千潭没问原因,而是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 “你们要把她送到哪?你们自己呢?又要去哪?” “我不知道,”苏暮槿自小生活在江淮大牢,在外边没有依靠,“那个等我的人应该会有办法。” “这样啊。”笪千潭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终闭上嘴巴,没再多说一句话。 两人沉默地坐在黄粱背上,一晃就是两个时辰。 最后笪千潭打破了沉默:“苏小姐不觉得困吗?” 苏暮槿摇头,告诉他:“这一年随内功的增长,几乎不会有倦意了,即便有,就像方才,睡一两个时辰就足矣。”她扭头看向笪千潭,眼前的少年也丝毫没有困的样子,精力充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倒是你,你也不觉得困吗?” 笪千潭打了个哈欠,道:“我是有些犯困,不过刚才一路小睡,基本能维持住身子。” “你刚才在睡觉?”苏暮槿觉得不可思议,她虽坐在他身前,但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警惕四周。 “浅浅小睡,既可补充睡眠,还能注意周围情况。”笪千潭明白苏暮槿的疑问,回答道。 苏暮槿在前面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这功夫是从哪学的?”笪千潭好奇地问道。 “还能是哪,不就是江淮大牢里。” “那大牢的狱长还教你功夫?这是明摆着想要你逃跑啊!”笪千潭很是吃惊。 “不,”苏暮槿心想,那苏青伏哪是这么好心的人,“你听过《雕日纪》吗?” “没。” “那就算了。” “说说呗。” “到了。”苏暮槿打断话题。他们眼前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刻着“郭家村”三个扭曲的字。她率先跳下。 太阳已露出一角,黄白的阳光铺射在大地之上。 笪千潭随后跳下,站在苏暮槿身边,他环视这宁静的村落,道:“你们约定好在哪相见吗?” “没。” “倒也没关系,反正这村子不大,我们直接开始找。” 笪千潭动身,却发现苏暮槿站在原地。 “怎么了?” “他或许还没来。”苏暮槿心中不安,小声地说道。 “找了再说,走吧。”笪千潭拉住苏暮槿的手臂,拖着她向村庄里走去。 郭家村确实不大,它地处乾州南边一隅,再往南几公里便是淮正村。乾州南边的这些村落向来不受人们重视,经济凋敝,发展缓慢,即便在尚朝腾飞之时,也没能沾上福气,始终蜗居南边,没能发出一丁点声响。这儿的青壮年大多背井离乡,前往大城寻求机遇,整个村庄都散发出残缺凋敝的气息,好像个老者正竭力叹出最后一丝气。 他们向村里走去,发现来来回回也就半个公里的距离,茅屋凌乱地分布在黄泥主路两侧,家家户户都还在沉睡之中,没有活人的身影。 “看来确实没来。”两人在村中走有半个时辰,一声鸡鸣,才让他们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笪千潭伸了个懒腰,走到一家的井口边。“借用一下。”他自言自语道,双手合掌向井边人家鞠了一躬。 他蹲下身子,从里边舀了盆水,洗脸漱口。 “苏小姐要吗?”他问苏暮槿。 “谢谢。” 笪千潭随即给苏暮槿端上一盆水。将棍子杵进泥地里,斜靠在上面,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家刚开门的小店,门口的旌旗被冻僵,在风中呆滞地飘动,“我们就到那家村口小店等等。” “嗯。” 两人走向小店。 “两位客人!”店主看到一男一女向他们店里走来,殷勤地招呼道,“这么早,来,坐。”他把肩上那块破布甩下,擦了擦已经显露原木的板凳,让苏暮槿和笪千潭坐下。 “谢谢。” “客人要些什么?”店主是个老头,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外人光顾这里一般,他笑眯眯地问着,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花。 笪千潭看着他。 “噢,对,我这东西也不多,早晨也只来得及准备肉包、菜包和汤。” “肉包多大一个?” “这样,比拳头小一点。”店主比划。 笪千潭看向苏暮槿。苏暮槿说道:“我一个就够了。” “拿三个肉包,有什么汤?”笪千潭摸了摸口袋,庆幸带了足够的银两。 “这个……大冬天的,就给二位做枸杞汤吧。”老头建议道。 “行。要几文?” “五。”店主举起五指。 “拿去。”笪千潭从衣中取出五文钱,放在店主那双皱巴巴的手中。 “好嘞。”店主欢喜地把钱塞入沾满油渍的口袋中,吸了吸鼻涕,愉悦地走进厨房。 “这个村落好像连客栈都没有。”笪千潭说,“你准备在这等到多久?” “你要回去就先去吧。” “那不行,我向小姐保证过要照顾好你的。”笪千潭看向路边,这个小店的对面是一栋平矮的茅房,里面几只瘦弱的猪窝在猪圈里,瑟瑟发抖,他说道,“起码等你到遇见你要见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苏留风。” “也姓苏啊。”笪千潭问道,“是亲戚?” “不是。” “二位!”老板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包子放在两人面前,“汤要再煮煮。” “嗯,我们不赶时间。”苏暮槿接过盘子,拿起盘中的筷子便吃了起来,她见笪千潭没动筷子,便问道,“你不吃吗?” “吃。”笪千潭这才拿起筷子,“你两个,我一个。” “啊?我不说了我一个就够了吗?” “没事,吃不了就放兜里。”笪千潭道,“待会你见着那位苏留风,必然还有走长长一段路,就当备用的干粮。” “那你还不如多给我买些。” “也是。”笪千潭挥手。 “哎!我开玩笑的,你不必再花钱了。” “这都是小姐的钱,不必在意。”笪千潭笑嘻嘻地说道,“我们羽家不会在意这些零碎小钱的。”他招呼着老头店主,道,“店家,再来五个肉包。” “好!” “多少钱?” “五!”老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把钱放柜台了,到时你自取。” “好!” “哟,郭昌,今儿个早晨这么热闹?”一个裹着破洞大衣的老人出现在店口,“你们好。”他看见了苏笪二人,笑着向他们问好。 “你好。”“嗯。”两人回礼。 “郭喜,一早就来喝酒?”店主郭昌大声地问道。 “哎,对咯!”郭喜兴高采烈。 郭昌把剩下的肉包和枸杞汤都摆放在两人面前,道:“二位慢用。”随后走回厨房,从里边拿出一个白瓷瓶,轻轻扭开塞在上边的木塞,将两个杯子放在郭喜面前,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早?” “嗨,别说了,我家那老母又发起疯来,我就唤我媳妇照看。” “瞧瞧,你倒是溜出来了。” “她们女人之间更好处理,我一大男人——” “好好好,”店主把酒递到郭喜面前,“喝,别说那些没意思的事儿。” “对了,这两位小朋友是哪里来的?”郭喜转过身子问道,店主郭昌也好奇地看向他们。 苏暮槿和笪千潭交换眼神,最后是苏暮槿开口了,她说道:“我们从北边来。” “北边?”郭喜大量他们一番,看他们浑身脏兮,便问道,“就两人?没有家人伴着?” “没。” “多危险。”郭喜说道。一旁的店主也点头同意。 “那你们待会去哪?”他继续问,“从北方千里迢迢,总不可能是为了来我们这小破村吧?” “淮正村。”苏暮槿如实告诉他。 “淮正村?”郭喜重复一遍,他甚至觉得听错了,“是那个,”他手指南边,抬头看去,“那边的淮正村?” “嗯,难道还有别的淮正村?”苏暮槿疑惑地问。 “你们去那做什么?”一旁的店主插话道,“不知道吗?前几日那儿就发生了暴乱,有人有造反,那边现在啊,可是乱得一团糟!” “对啊,”郭喜说道,“你们去那作甚?” “那就没错。”笪千潭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我们就是要去那。” 两老头面面相觑,见他们二人没有心思详讲,也就不再多问,只是最后提醒一句:“那边真得乱,你们要万般小心。” “谢谢老人家叮嘱。”苏暮槿回话道。 他们在店里又坐了一个时辰,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多,全是住在此地的老头老太,他们吃完又离开,偶尔有些人坐在这里下起象棋。 “你们不是要去淮正村吗?”店主见位置快不够,急匆匆地走到苏暮槿他们身边,轻声问道。 “再让我们等待片刻。”笪千潭从口袋中摸出两文钱,放在店主口袋中。 店主不知如何是好,眼前这小子看上去像个贵族公子,自己惹不起。他连声答应,退缩回厨房。 第三十一章 焰村 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地跑进店。这年逾古稀里头,终于又有了个年轻人。 “小二,怎么才来?”店主大声抱怨道。 “别提了,村外不远处,”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指向外头,苏暮槿他们来的方向,气喘吁吁地说道,“外边来了一堆官兵,把整条小路都给堵上了。” “官兵?”店主走出来,用布拍向店小二,“你小子说什么呢,我们这有人惹事了吗?”后一句话是说给店里其他人听的。 店里人面面相觑。 “有这回事吗?”“没吧。”“没听过。”“我们这老头老太的,哪惹得出事情。” “或许是借路的。”一个人说道,“前些日子南边的淮正村不是暴乱吗?” “对,应当是那样。” 纷纷讨论后,众人又恢复方才的悠然,在小店里欢声笑语。 但苏暮槿就不一样了。 怎么办?她自问,是继续在这等苏先生,还是先一步离开郭家村,赶在狱卒前到达淮正村,把刘宗朴哥哥的母亲接出来? 片刻。 “我们走。”苏暮槿起身对笪千潭说道。 “不等了?”笪千潭正倚在木棍上,思考着一些事情,被苏暮槿这么一叫,差点整个人摔倒下去。 “他们是江淮大牢的狱卒,识得我。”苏暮槿叫上在一旁吃着店主赠的鱼翅的黄粱,“就算他们不知道我越狱,也清楚我不应该出现在江淮大牢以外的地方,碰上他们,准没好事。” “那走吧。” 他们随即将桌上剩余的食物用树叶包裹起来,纳入衣后,匆匆起身,向更南走去。 “要走了吗,二位?”店主看到他们的行踪,匆匆跑到笪千潭跟前,捧起一袋食物,“这位少爷,这是我小小的心意,还望两位收下。”他彻底把笪千潭当贵少爷看待了。 “这……” “没事,您就收下。” “那,谢谢。”笪千潭苦笑地接过食物。 “二位在淮正村办好事,可以再来小店坐坐!”店家朝他们的背影喊道。 笪千潭背对他,摆了个招手的手势,潇洒地走向远方。 “郭昌,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一旁的人奚落道,“那两小孩是什么人?” “你们不知道,”店主小声说道,“他们说自己要去淮正村。” “去那做什么?” “就是说啊,”店主拍手,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那两小家伙一定是非比寻常的人物,我如今讨好一番,也算为我们郭家村做贡献了。” 众人大笑。 “你们别光笑,不然他们去淮正村做什么?嗯?你们说?”店主说道,“我可跟你们讲清楚,我已经将淮正村的情况告诉他们了,他们还是要去。” “是啊,都说了那边乱。”一旁喝酒的郭喜附和着。 “他们从哪来的?”小店里的老人家忽然就都把话题放在了苏暮槿和笪千潭身上,他们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外人,生活也平淡如死水,今日竟有这样的新鲜奇事在身边发生,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消磨时光的机会。 “说是北边。”店主回忆。 “北边?这说了跟没说。” “我认得那少年的装扮,”一个风尘老人说道,“好像是乾州羽家的。” “羽家?” “你们不懂,那羽家在乾州势力大得很。” “哎哟!郭昌,你这次算捡着大便宜了!”有人起哄到。 “说什么呢,”店主听那人说羽家势力很大,不禁懊恼,“说不定啊,人家觉得我懈怠了他们,回头不给我好脸色。” “不至于,不至于。人家出生达官显宦之家,不会小鸡肚肠的,说不定看你这老头衣着可怜,回头还送些银两过来。” “那样最好!”店主闷一口酒,不安地说道。 “说了白天,那两人是干什么的,咱们还不清楚。”有人说道。 “别管了,别人上层的事情,我们这些人想破脑袋都整不明白,喝酒!喝酒!”角落中一老人劝阻。小店里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说回那两人。他们一出村,便让黄粱变身,骑上后直奔南方。 南风正胜,黄粱的速度变慢了许些。 “也不知淮正村现在是什么情况。”笪千潭伸长脖子,尽力看向南方,但除树林丛丛,别无他物。 “希望能马上就找到。” “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苏暮槿说道。 “那怎么找?”笪千潭扶额,身前这丫头做事不思前想后,全靠随机应变,这让平日喜好精打细算、反复斟酌的笪千潭有些跟不上节奏。这晚他已经做过太多临时定下的决策,他虽然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但大脑却想好好的放松一下。他此刻有些怀念羽家那张软绵绵的大床——不过,谁让他是三小姐的仆从?小姐安排的事,他自然会办好,万无一失。 “我能认出来,我和她的儿子呆了五年,他们的五官早就印在我脑中。” 笪千潭不知道,苏暮槿此时正经历痛苦的折磨。 她在努力回忆刘宗朴的面貌,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切封尘的记忆被她拉扯出来,拍净上面的灰尘,硬塞进自己的眼帘,这些记忆自然少不了那个初秋,那个肃穆的刑场,和刘宗朴的首。 “最好如此。”笪千潭说道。 一时辰过去,小路两旁田垄交错,稻谷结霜,依稀有村落的模样。 “应该就是前面了。”苏暮槿看着前面的低矮山丘,估摸越过后就能看到淮正村。 “感觉不太对。” “怎么?” “你没闻到一股味道吗?” 苏暮槿凑向前面闻去,这个味道她很熟悉——至少她这些日子就闻到过,她仔细品味鼻腔里的那股味道,颤抖地说道:“这……这是火?” “嗯。”笪千潭很肯定。 “黄粱,快上山!” “已经是最快了。”黄粱的声音出现在苏暮槿脑中。 半刻,他们登到最顶,眼下是一片火海。 “天呐……”苏暮槿呆立在黄粱身上。 不知因何而起的大火已经将整个村落泡进了火海,浓烟滚滚,借南风向山顶一波波冲击。 “我们回头吧!”笪千潭重重地咳嗽几声,他发觉自己的肺部有些难受,这些浓烟比想象中要更厚,或许他们早就置身其中,吸入了大量灰烬。 “苏小姐!”他又喊了一声,“下面可是火海,她老人家要么已经走了,要么就葬身那里,我们下去就是送命!” 无力感涌上苏暮槿全身,她跪在地上许久,最终在笪千潭的拉扯下重新站起。她一言不发,坐回黄粱身上,笪千潭也小心翼翼坐到她身后。 “走吧,黄粱。”笪千潭说道。 黄粱也忍受不了这种冲鼻的气味,它沿着山坡,飞奔而下,把浓烟甩到身后。 “怎么办,接下来去哪?”笪千潭捂住嘴巴问道。 我无处可去了,苏暮槿悲观地想,她还可以回郭家村,在那儿继续等苏先生到来,可那样很可能会迎面遇上前来镇压暴乱的狱卒军;亦或是回到羽家大院,但那样无疑会给羽时月家带来灾难,除此之外呢?她想起黄北昨夜的只言片语,一种不详的感觉浮在心头。 黄北师父莫非在骗她? 他先前说在郭家村等苏留风,但之后又随口说去淮正村…… 难道苏先生也已经死了? 她害怕这个事实,可,这很可能就是真实,人命就是如此,鲜活脆弱,死即是死,无法挽回。 “军队的人要上山了。”笪千潭示意苏暮槿看向他们的北面。 “先躲到树林里,黄粱,你变回去!”她没时间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和笪千潭默契地跑向同一个方向,两人离开主道,躲在一旁的树林中,等待那些狱卒经过。 狱卒行军的速度比预计得要慢上很多,毕竟他们几乎不停息地奔波一天,体力跟不上,更何况是上山。 他们爬山,全然没发觉被躲在一旁两个小孩紧紧盯着。 苏暮槿拉了下笪千潭的手,笪千潭会意,两人蹑手蹑脚地往狱卒前进的相反方向退后,缓步下山,还没到底,他们就听到山顶传来人们的惊呼。 “笪千潭,”苏暮槿没等他开口,便说道,“谢谢你这一整日的照顾。” 笪千潭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我走了,你去哪?” “我自会想办法,不能再耽搁你的时间了,而且你没必要和我在一起受这些苦难。” “你又如此,随性行动,会吃苦头的。”笪千潭露出关切的笑容,他拍苏暮槿的肩膀,“你不必在意我,虽说奔波劳累,但也算满足我行走江湖的愿望,难说是好是坏。” “可是,你还是时月姐的侍卫,你不会去,她怎么办?”苏暮槿想,江湖险恶,哪是你一个豪门家仆能想象的。 “我答应小姐要照顾好你,过些日子,等我们找地方安顿下来,我再回去不迟,”笪千潭说道,“小姐是通情达理之人,况且她聪明伶俐,我不在她身边,她也能照顾好自己。” “可是——” “哪有这么多可是,”笪千潭不容置疑地说道,“再说,你身上分文没有,没我在,你怎么活下去?你难不成准备凭一身功夫去劫持路人当个匪徒?” “当然不是!” “那就对了,”笪千潭说,“你还认识什么人,我带你去找他,好给你安顿个住处。” “还认识什么人……”苏暮槿绞尽脑汁,她的人脉实在狭窄,哪有什么人能照顾她? “黄粱,先往北走。”笪千潭估摸上面的人也快要下,便使唤黄粱先带他们离开,其他事情在路途再做商议。 “我知道一个人。”黄粱向苏暮槿递话。 “谁?” “黄北的师傅,方谢。” 第三十二章 向北走(一) “天下这么大,去哪寻找素未谋面之人?”苏暮槿问道。 “什么?”一旁的笪千潭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奇怪她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黄粱说让我去找方谢,你知道方谢吗?” “没听说过。” “那三从方呢?” “没。”笪千潭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总觉得有些不踏实。“素未谋面”,她刚才是这样说的吧?笪千潭回忆。 “那方谢是我师父的师傅。”苏暮槿告诉他,“他统领一个名为三从方的帮派,居于北。” “你……”笪千潭犹豫地说出他的疑问,“你知道他的具体位置吗?” “不知道。” “果然——” “但、但师父说过,他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倒时随便找个地方问问,一定能问到。”苏暮槿急忙说着,想打消笪千潭的疑虑。 好在笪千潭也习惯了,他说道:“也罢,我们先向北,离开乾州,免得那帮狱卒穷追不舍。” “黄粱,向南往大运河吧。” 大运河全名北杭大运河,贯穿大陆东部的南北两端,其中一处接入东西向的唯江,南接珀珊湖,北连长江,是东方重要的运输航线。苏暮槿选择这条路自有她的道理:大运河上人来人往,最易从人言碎语中知天下事,他们也方便在这里得到有关方谢和三从方的情报。 “身上这些铜钱是肯定不够用了。”笪千潭摸了摸衣兜里还剩的三十几文钱,思索着如何才能弄到足够多的钱,“要不我们再回乾州城一趟吧。” “那怕是一去不复返。”苏暮槿立刻驳回他的提议。苏青伏行动再怎么迟缓,也不可能在事情快过一天后还不派人驻守城墙的四面八方,如今的乾州城一定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且我们越远离乾州城,越好。” “那狱长哪来这么大的能量。”笪千潭觉得苏暮槿定是在夸大其词。 “你是不了解苏青伏,”苏暮槿说道,“他可不是一般的牢头,他入赘梁家,联结南方雅家,背后还有茶庄撑腰,明眼人都知道不能动他。” “茶庄……你这么一说,我倒想看看他的模样了。”又是个姓苏的,他想。 笪千潭没听说过什么梁家,南方的雅家也只是有所耳闻,不过他知晓茶庄——羽家地下酒窖有一处就专门放置来自茶庄的香茶,家主对它们格外喜欢,而且每年冬季,羽家直系亲属都会在专人的陪同下前往北方的茶庄,在那儿逍遥半个月,那时的羽家大院就格外宁静,只有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家仆在里边打扫卫生,过着平平淡淡的清闲日子,也算消停一些。 “没什么好看的。”苏暮槿有些恼火地说道。 “晤——我知道茶庄,但那梁家和羽家是什么来头?” “梁家是绥州大家族,我也是略有耳闻,听说前几年因为皇权党派之争而稍有没落,好在欢历帝念旧,没赶尽杀绝,他们依然在那方有足够的声势,至于雅家,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天下到处在传一句话?”苏暮槿想片刻,将记忆里的那句话翻找出来,“‘大尚是雅家的尚。’”这是她去年从一个新入狱的死囚那听来的,“我还以为你在外头,一定听过。” “我知道的东西还真不一定有苏小姐多,虽说小姐您被囚于大牢,但牢中人员来往频繁,阶层不一,消息自然纷繁多趣,恐怕不是我一介家仆在羽家大院能听闻的。” “行吧,总之,我说这么多,就是告诉你,乾州绝对不能再去。” “那钱财的事只能另寻他法了,”笪千潭说道,“万不得已——” “再说。”苏暮槿不想讨论这些。 半时辰过去,他们听到运河的水声,和运河边笔直的大道。 “黄粱。”苏暮槿说完,黄粱便知趣地变回原形。大道上时常有行人走过,让他人见着体形巨大到怪异的黄粱,总归不是好事。 “再从哪弄匹马来?” “难办,大白天的。” “那先用走吧。” 正午的太阳照耀在两人的头顶,苏暮槿的青丝被照得发红,笪千潭跟在她侧身,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若有所思。 “你饿了吗?”他问道。 “给个包子。” “拿去。”笪千潭从衣兜里掏出尚有余温的肉包,递给苏暮槿。 “你不吃吗?”苏暮槿见笪千潭好像完全没有饿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省着点。” “那我也不吃了。”她把包子又塞回笪千潭手中。 “哎,饿就吃呗。” “那你也得吃一个。” 笪千潭哭笑不得说好,便从兜里拿出一个包子,一口吞进嘴中,囫囵吞枣地吃下后说道:“这总可以了吧?” 苏暮槿见他这滑稽模样,不禁噗哧一笑,乐呵呵地结果肉包,细嚼慢咽起来。 两人在大道上快步行走,即便在冬天,额头还是冒出了一丝汗液。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苏暮槿好奇起笪千潭的身世,虽说他是个家仆,但看上去气质不凡,不像是那种身份低微之人——她在狱中见识过真正的底层,笪千潭显然算不上。 “以前吗……”笪千潭眼睛一斜,并不想说那些往事。 “不想说就算啦。” “谢谢。”笪千潭感激她没有追问,补充了一句,“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得一提。” 苏暮槿点头,内心却想:总有一天要让他说出来。 “哟,两位小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们回头看去,胡子拉碴的男人骑着辆敞篷破旧马车,停到他们跟前。 “您叫我们?”笪千潭有礼貌地问道。 “不然?”男人长相颇为粗犷,看上去不是什么善类,“我老远就见着你们了,看你们走了一路,莫非和家人走散?” “没。”笪千潭说道,“我同妹妹出门玩耍,再走片刻就到家了。”他指向北方,“就在前面那个村落。” “噢,观音村啊,”男人拍了拍身后的马车,“上来,我载你们一程吧,观音村的酒家和我熟悉得很,”他不知从哪掏出个酒瓶,用指背敲动瓶身,发出浑浊的响声,“我是那儿的常客了。” “前面是……小促村。”苏暮槿忽然说道。 男人愣了一下,尴尬地挠后脑勺,“对,对。你看我这,一路奔波,都快弄不清自己到哪了。”男人见两人站在原地,没有上来的意思,便催促道,“上来吧,待会后面来人,可要催促我了。” “不用了,我和哥哥两人走回便是。”苏暮槿拉住“哥哥”笪千潭的手,“不耽误您。” “行,行。”男人点头,自己的好意被辜负,有些不满地驾车离开。 笪千潭见男人离开远些后,问道:“怎么不上车?多休息一番是一番。” “我也不知道,总感觉有些古怪。”苏暮槿不确定地说道,“那前面不是什么小促村,就是观音村。” “你这不是玩弄别人吗?” 苏暮槿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也碰不到了,他生气都没法撒在我头上。” “苏小姐,你这……”笪千潭不明白她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不过自己也向那个大叔撒了谎,就不好再说什么。 “走吧,中午就到观音村休息片刻,下午继续赶路,”她期盼道,“希望能在那的餐馆听到有用的消息。” “想什么呢?江湖之事,哪是地方贱民谈论的话题。” “这就说不清了,万一方谢是行侠仗义之人,在观音村被人津津乐道呢?” “那还希望他多做些这样的善事。” 两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进了村落。 观音村不同于之前去的郭家村,前者是运河边的村落,客商络绎不绝,比平常村落要繁华,四周挂满彩旗,连空气都暖和许多,吆喝声随运河,潮起潮落,接连不断。主路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面,多高两层,个别几个三层建筑格外显眼,是高贵处所,上边多是艺妓所在,白夜窗门紧闭,看不得里头的景象。 前处人头攒动,是个热闹的餐馆。 “等下!”眼看苏暮槿就要走向餐馆,笪千潭连忙按住她的肩膀,“万一碰到刚才那男人怎么办?” “碰就碰见,我们在哪,和他有什么干系?” “话虽如此——” “走吧!”苏暮槿拉起他的手,急冲冲地走进餐馆。 他们俩个头矮小,进去后店小二甚至没有看到他们,这倒合他们意,他们本就不准备在餐馆用餐,只是在此处休息片刻,长途跋涉让他们的双脚有些酸痛,苏暮槿也不例外,她一路虽然一直用内功调息,但毕竟掌握程度也就如此,身子终究还是有些疲惫。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借着歇息的时间,窃听周围人的谈话。 他们坐了半个时辰,听到的尽是些毫无用处的话语。 笪千潭抬起头,用眼神询问苏暮槿什么时候走。 “再过半个时辰。”已过子时,店里的人还是很多,推推嚷嚷,热气腾腾。 一个衣着古怪的家伙引起他们的注意,他头戴藤编斗笠,常绿大衣紧紧裹在身上,双手环抱于胸口,一看就像抱着珍贵玩意。他像只老鼠,四处张望,挤进人群之中,最后来餐馆角落,也就是苏暮槿他们所在的地方。 “哎——”他长叹息一口,伸长脖子看向外头,确认有没有他人跟随,终于放下心来,扭头看去,角落里竟还有人!他们在阴暗处向他投以目光,吓得他全身哆嗦一下,差点出声。他细看一下,发觉是两个孩童,才彻底松了口气,懒散地靠在墙壁上。 第三十三章 向北走(二) 苏暮槿小心偷瞄男人身前,从轮廓看来,应当是个方盒子,具体不得而知。 男人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同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你……怎么了?”苏暮槿小声地问道。 “小孩,没你的事。”男人也小声地回答。 “你受伤了。”笪千潭观察细致,他发现男人右胸的大衣被折叠一次,好像要掩盖什么。方才男人后仰时,露出了细小的缝隙,那道缝像是被剑或者刀刮开的,上面还沾着黑红的块状物——毫无疑问,那是血。 “那又如何。”男人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若想帮我忙,就别和我说话,当我不存在,不知二位爷能不能体谅一番?” 苏暮槿和笪千潭见他都如此恳求,也就不在说话。 但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眼前的男人若不及时包扎伤口——苏暮槿是见识过的,那些在大牢里被抽鞭子的倒霉家伙若不处理伤口,过几天就化脓,感染,最终死亡——他的命恐怕都难保住。但她有什么办法?或许可以用内功将肮脏的空气给推出去,让他伤口快些愈合。苏暮槿只是这样想着,毕竟她从没这样使用过内功。 眼见男人气息奄奄,血液都滴落到地上,苏暮槿起身,不由分说地拉开男人遮掩伤口的大衣,并对一旁的笪千潭说道:“帮我挡住。” “你们干什么?!”男人右手抱紧箱子,左手想推开苏暮槿,但没想到眼前的女孩不动如山,自己倒想个任人宰割的孩子。 “别说话,我想办法把你伤口止住,”苏暮槿左手按住男人,右手放在他腰腹的伤口上。 男人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腰部传来,这个开始被剑划伤的感觉一模一样,他诧异地低头看去,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怎么会……”他目瞪口呆。 苏暮槿同样惊讶,她并不知道如何用内功治疗别人,她所做的仅仅是将内气温和的传进男人腰部,想用此包裹住他的伤口,免得血流不止,没想到效果出奇得好。 男人慢慢直起身子,发现身体只有隐约疼痛,他连连道谢:“谢谢女侠,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女侠的功夫,可是三从方的暖掌?” “你知道三从方!?”苏暮槿吃惊地抓住他的手。 “三从方在武林大名鼎鼎,在下虽功夫肤浅,不得门道,但对三从方早有耳闻,”男人见苏暮槿如此态度,不禁困惑起来,“难道女侠不知自己所在三从方的威名?”他已经默认苏暮槿就是从三从方来的。 “我——”苏暮槿组织言语,道,“我确实从武三从方,但从未见过其门派帮主,不知您愿意引我去见吗?” “三从方的位置,可不是我等匹夫能知晓的。”男人歉意地说道,“对不住,二位救我,我却没法帮上忙。” “没事。”苏暮槿本就不报什么希望,不过没想到,自己这套治愈他人的功法,竟也有名称。细想起来,用气包裹伤口,黄北确实教导过她,只是他从未说过这叫暖掌。 “那你拿着的是何物,能告诉我们吗?” “这……”男人不好意思拒绝,压低声音,凑到苏暮槿耳边说道,“这里头是灿茧。” “灿茧!” “嘘——不知道吧,”男人有些得意地说道,“多的不能跟你再说,总之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是要帮别人送过去吗?” “对。” “谁?” “这,”他赔笑道,“这我就不太好说了。” “你是因此遭人追杀的?”笪千潭加入谈话。 “对啊,不过那帮家伙好像都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他们是见钱办事的。” “让一让,让一让!”店门口有个大块头喊叫道,他身后还有几个彪形大汉。男人吓得立马龟缩起来,他把苏暮槿推到身前:“小妹妹,再帮个忙,别让他们看着我。” “这不是方爷吗?”店小二机灵,马上窜到门前,“您来着做什么?” 名叫方爷的大块头是这儿的地头蛇,本名方才勇,仗着丈人在观音村担个不知几品的官职,嚣张跋扈,炙手可热。 “小爷我今天这找个人。” “方爷吩咐,小的帮您去找。”小二不太情愿让这家伙进餐馆。果不其然,里边的客人发觉外边的情况,看到是方才勇,都低声议论纷纷,他们可不想和这老大粗扯上关系。 “欸,不必,”他一把推开小二,“今天事情要紧,我托人嘱咐,定要亲自找到那家伙。” 小二拦不住,只得向里头的顾客赔笑脸,跟随方才勇走进餐馆。 方才勇果然本性难移,他进店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人,而是直到厨房,从里头扯出一块鸡腿,大口咀嚼起来,满嘴油腻地走在馆子里头,睥睨天下,审视众人。 “二位,”躲在桌下的男人叫了他们一句,“原谅我的厚颜无耻。” “怎么了?” “我恐怕是离不开此处了。”他把一个朴实无华的木箱推到苏暮槿面前,“若我被发现,还请二位帮我将这个箱子送到凰州主城文坛阁梁楛处。” “啊?”苏暮槿不知所措。 “在下早听闻三从方各个乐善好施,拔刀相助,女侠肯我为疗伤,定能再帮我一个忙,在下无能,没法带各位去寻方谢方掌门,还请两位再帮在下一次。”他双膝跪地,以头抢地,诚恳地请求。 “你们看到一个家伙吗?”方才勇一巴掌拍在木桌上,餐盘跳动,男人连忙又钻进桌底,“个子比我稍矮一些,套个绿色大衣,深绿的,上面应该有血迹。” 顾客茫然对望,他们才没精力注意这样的怪人。 “没有是吧,”方才勇走向下一桌,故技重施,“你呢?!” 两次询问后,他不耐烦了,大声说道:“所有人听到!小爷方才看见要找的人溜进这店里,你们快快看看身边,有没有个身披绿衣的男子,抱着个盒子——快点!别拖延小爷时间!” 店内人假装殷勤地寻找,实际都心不在焉,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他起身是做什么,只是跟着旁人一起,起就起来,转身就转身,木偶一样,傻乎乎。 站了半天,方才勇见着了苏暮槿和笪千潭二人,他径直朝他们走去,道:“谁家的小孩,这么不听话,你们怎么不找?” “报、报告,我们没发现可疑人物。”笪千潭假装结巴地说道。 “小——孩——在外头小心点,”他奸笑地说道,“小心被人做成汤给喝喽。” “谢谢方爷提醒。”笪千潭按下苏暮槿的背,两人鞠躬道谢。 “哼。”方才勇忽然底下身子,“果然!”他一把揪出躲在桌底的男人,“你这厮以为拿孩童当挡箭牌就能逃过小爷的眼皮?” 苏暮槿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男人趁乱,把紧紧抱住地盒子踢到苏暮槿脚边。黄粱亲身一推,将盒子推入椅子底下,旁人看不到其踪影。 “黄粱,快把里边的东西取出来!”苏暮槿给黄粱递话。黄粱立马行动,奋力撬开盒子,想不到如此贵重之物竟然没有用锁扣上,或许是为了掩盖其身份,才特意将盒子做得如此简陋。黄粱小心地翻开盒子。 “嗯?”方才勇和他的走狗搜起男人的身,“盒子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转身道,“不好意思,周边的弟兄们,稍微让让,让小爷找找这附近。” 旁边的旅客纷纷起身,离他远远的。 “你们两个站这干什么?”他交换苏暮槿他们,“别觉得自己是小孩,小爷我就会对你们手下留情,让开!” 他们也只得让开。 “黄粱,好了吗?” “好了,里头还有个盒子,我拖到墙脚去。”黄粱发现这个盒子里头还盖着一个镶嵌宝石银锁的金匣,上头还刻着几行文字,不过它现在无心看字,在没被旁人发觉的情况下,它把小匣拖到了几米远外。 “方爷,找到了。”一个走狗点头哈腰,把盒子从椅子下找了出来。 “好,”方才勇满意地拍拍手,“把这家伙给带上,到咱们雇主那领几贯银钱,今晚要逍遥逍遥。” 众人欢呼,拉着男人走出餐馆。 “他没事吧?”那男人以为里头的东西也被方才勇拿走,满脸绝望地离开了餐馆,苏暮槿看到后不仅担忧起来。 “难说。”笪千潭直言,“灿茧是什么?” “嘘,”周围人还围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这里可不是说灿茧的地方,苏暮槿叫黄粱把盒子里头的东西拿过来,她把那金灿灿的小匣塞入囊中,拉着笪千潭离开餐馆,“以后再说。” 他们走到一处安静的巷子里。 “现在可以说了吧?” “又得从《雕日纪》说起了。”苏暮槿长叹口气,把《雕日纪》和她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笪千潭。 “所以……你就是神子?!” “据说是。” “那灿茧不就是为你准备的?”笪千潭压低声音,“你现在吃下去,不就可以拥有举世无双的力量,何必再这样不断地逃跑?” “不行,”苏暮槿摇头,“据我所知,苏青伏,也就是江淮大牢的狱长,在我出生那年便开始收集灿茧,并炼丹几十枚,让死囚服用,皆内脏焚坏——内焚而死。” “可他们又不是神子,”笪千潭说道,“你自己也不说了,《雕日纪》说得很清楚,只有神子才能承受灿茧的威力——” “话,是这么说,但是,”苏暮槿打断他,“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承受不了。” “你没试怎么知道?” “万一试死了呢?” 笪千潭无话可说。苏暮槿的担忧是可以理解,但如今灿茧就在眼前,这样大好的机会上哪寻去? 第三十四章 向北走(三) 苏暮槿低头,注视手中的金匣,很重,但大部分重量都来自盒子本身,里头的灿茧应当“轻盈如纱”——这是苏留风说的。 “那人说要把匣子送到哪?” “凰州的文坛阁,”笪千潭说道,“梁楛处?” “应该是梁楛吧,”苏暮槿回忆那人的语气,处不像是名字里的字,“也不知是哪个苦。” “去送?” “嗯,”苏暮槿确定地说道,“这个梁楛既然也要灿茧,那他认识方谢的机率就很大了。” “可你是神子,你去,就像自投罗网。” “我不说明身份就没事了,他只会以为我是个受人委托的普通孩童。”苏暮槿想着地图,凰州在西北地区,靠近黄河,而他们现在还在东南,相隔千里,若真到了凰州文坛阁,告诉他人自己从乾州而来,即便自己是小孩,他人也会怀疑她的身份,不过这都得等她到了凰州再做考虑。 “普通孩童吗……”笪千潭表情有些滑稽,本来找方谢就是个遥遥无期的目的,如今还得再跑一趟凰州,“那就这样,我陪你到凰州后就回乾州,剩下的事,就看你自己。” “不必麻烦了,”苏暮槿心中早就过意不去,笪千潭同她萍水相逢,没必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决定趁这个机会,把话讲明白,“现在,我已有方向。回去你就告诉时月姐,我已经安全,就可以了。” 笪千潭站在原地,看着苏暮槿,终于开口道:“苏小姐,你这是叫我欺骗我家小姐,我做不到。无论如何,现在你还未出乾州,起码让我把苏小姐你送出乾州,之后的事情,随你定夺。” 苏暮槿不再推辞,答应他的要求。 时过正午,太阳已急不可耐地开始下坠,地面的温度在转瞬就变得满是寒意。笪千潭主动请命,让他拿匣子,苏暮槿就递给了他。两人又踏上向北的路途。 观音村是沿河村,南北纵深,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走完,随着房子稀稀落落,他们知道,自己要出村了。 可还是没能弄到一匹马。苏暮槿一路都在观察,没有丝毫让她取走马匹的机会。 眼前就是荒郊野岭,除了来往商客所用的交通要道以外,再没人迹。 “哟,这不是刚刚的两位!”一个略耳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货物在马车上咚咚作响的噪音——是那个凶神恶煞的行商。 “你好。”笪千潭向他问好,真是倒霉,越不想碰到这家伙,还真就被他遇上了。 “二位不是住在此地吗?怎么,要出村玩乐?” “这位郎君,你是要去哪?” “我?”他还是衔着半壶酒,侧身,一只手拍身后的货物,“刚被兄弟吆喝,把这些东西送到禄州。” “禄州,”禄州和凰州几乎在一条线上,只不过禄州靠近大运河,更东一些,“那还真是远。” “这位妹妹知道禄州所在?” “是,家父曾教导过我。” “哦?那还真是不错,我们这些文盲地痞,只能靠着这双腿,”他哈哈一笑,抚摸了下马头,“或者一匹马才能识得这大江南北,不同你们,轻松,真是幸事。” “探索未知亦是种幸事,”苏暮槿接话道,“像我,在哪都知道前方是何处,反倒少了些闯荡的乐趣。” “小妹妹说话挺有文韵。”壮汉说道,“这么说,你要陪你哥哥去闯江湖咯?” 哥哥?苏暮槿没反应过来。 “不,”笪千潭笑着说道,“这丫头喜欢走南闯北,我是跟着她。” 苏暮槿这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笪千潭说他们是兄妹。 “有趣!”壮汉豪饮一口,拍了拍马车后,“你们要去哪?我载你们一程,正巧路上一个人,孤单寂寞,有孩童陪伴,还能多些乐趣。” “我们去凉州。”笪千潭在苏暮槿开口前抢答。 “凉州是吧,”壮汉说道,“乾州北就是凉州,你们家人不知道吗?” “如今天下苍生生活多处困境,我们家也是如此,”笪千潭苦笑道,“家里育有七子,生怕我们都懒在家中。” “这样啊……”壮汉说,“那上车,反正顺路!” “恭敬不如从命。”笪千潭上车,将里头的货物推开,留出两个狭小空位,拉着苏暮槿上来。 “这东西不必轻拿轻放,”壮汉见了说道,“一些丝绸,坐它身上几日又何妨!想想那些官爷,身上穿的是我们屁股坐的,心情都舒畅!”他大笑道,“坐稳了。” 马抬腿,车始动。 苏暮槿还从未坐过如此颠簸的马车,曾经大牢接送她的马车虽然也有颠簸,但自己能在上边睡着,不过这马车坐得实在难受,脚没地方舒展,憋屈得很。 “凉州,凉州……”壮汉转过头,问道,“凉州具体哪?” “你说吧。”笪千潭让苏暮槿来说。 “哟,还得问问妹妹意见。” “那是。” “我记得有个算村——”算村就在离乾州不远的凉州境内。 “算村?”壮汉猛地摇摇头,“那地方已经被毁喽。” “被毁了?” “是啊,”他把上个月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最近这种事情,是频频发生啊!上个月,我是亲眼所见,算村那火,啧啧,大得我说来你们都不敢相信,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火,那可是火海啊。” “火海……”苏暮槿犹豫片刻,没把淮正村被烧毁的事情说出来,“你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谁知道,前一天晚我还住宿在算村,一个回头,再来的时候就被彻彻底底烧毁,好在之后不久就下起暴雨,不然火势可能都没法控制了——你们可知道,算村西面是群山,我看到的时候,大火还没烧上去,不过后来听人说,大火把整片山脚都烧得黑咕隆咚,那山叫什么来着——” “算子山。” “对,”壮汉夸赞道,“你记得还真是清楚。” “烧村,那村里人呢?” “听说都成灰了,反正没人再之后看到他们,”壮汉说道,“我和那儿的几个店家很熟络,之后也从没见着,哎,少了几桩生意,本来都是顺道的买卖。” “确实。” “那小妹妹不换个地方——要不这样,反正你们是去闯闯江湖的对吧?” “嗯。” “我给你们推荐的地儿,凉州我熟悉,二位意下如何?” “当然可以。”苏暮槿回复道。 “那就回乐县的那几个村落吧,他们接连一片的,热闹。” “也行。”苏暮槿同意,反正先离开乾州,让笪千潭回羽家大院是当务之急,她不想再耽搁他的时间。 酒意上来,壮汉变得有些昏沉,随着无规律的颠簸,在马上摇摇欲坠,看得后面的两人心惊胆战,他偶尔会发出几声饱嗝声,浓郁的劣质酒精从他口中飘出,一股脑冲向后头。 苏暮槿挥手把酒味推开,窝在丝绸中。 此时的她格外放松。 距逃离江淮大牢不过才两三天,但她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已经成了遥远往事。 那个寒冷的黑夜,冲进火焰的她,是她吗?她有些不敢相信。那时的五感实在太过虚幻,仿佛她并没有冲进火焰,而是同过去六年一样,稀疏平常地从江淮大牢的正门走进,然后侥幸地救出被关押在地牢里的苏留风。 火焰,这么一想,自己这几天看到多少火,和多少被火带走的生命?她当然数不清楚,在淮正村的山顶,她甚至看不到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想来,也不知淮正村的火势如何?由江淮大牢组成的狱卒军虽然都是骁勇善战之徒,但他们对火应当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火究竟要烧到哪里? 苏暮槿靠在车边,思考,渐渐有些迷糊。 马车忽然强烈颠簸一下,磕碰了她的脑袋,她睁大眼睛,发现原来只是黄泥地上有个小坑。她侧头看去,笪千潭倒看上去睡着正香。 苏暮槿稍稍直起身子,看起路上来。 路上裹着牢紧的商旅络绎不绝。 大多商客正值壮年,他们在这条黄土路上度过大半辈子的春夏秋冬。如果说生命是个盛沙的漏斗,那这条路就是他们用流逝的生命一点点铺成的——上面浸满的是血与汗,还有黑夜里不为人知的泪水。商客大多互相认识,熟悉到听对方的马蹄声就能知道那包裹层层之下的运输人是何许人也。 这不,有人就远远喊起带他们的这位凶神恶煞男子的名字。 “蔡申!” 苏暮槿看着眼前的这个壮汉全身一耸,抖擞了精神,打招呼道:“哟!好久不见!有半年了吧?” “差不多、差不多。”迎面过来的人坐着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封闭马车,“这两小孩怎么回事?你哪弄来的,”他问道,“也是货物吗?” “哈哈,”蔡申大笑道,“瞎说什么,别看别人是小孩,志向高着!” “哦?”他已经快和蔡申接触了,“我忙着赶货,有机会喝一杯!” “好!”蔡申从马车后掏出一袋酒囊,扔给对面人,“这酒好!” “谢了,财神!”他最后说道,“凉州那边查得严,你得小心。” “好。”蔡申回头跟苏暮槿说道,“不过我又有什么可小心的?” “可能是怕你运得火药吧。” “大概。”蔡申见笪千潭在睡觉,便小声跟苏暮槿,“你别说,我还真听说有人在往四处销火药,不过具体是谁,”他摇头,“就不得而知。” “火药很赚钱吗?” “也不是赚钱的问题——它当然赚钱,不过,”他没说原因,“你们还小,说了你们也不懂。” 苏暮槿耸耸肩,她已经听过够多这种话了,多一次也无妨。 又过了一个时辰。 前方密密麻麻拥挤好些人,不知为何,或许这就是之前所说的“查得严”。 苏暮槿站在马车上,看到一排卫兵,他们身披甲胄,器宇轩昂,在夕阳之下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是整齐站在枝干上的乌鸦。道路上放置三个巨大木桩——木桩上贴着什么,应是州郡发布的告示,在寒风中冷冽飘动——拦下所有来往的人群。他们漆黑的眼睛盯着来往的商旅,所有人都被拦下要求检查,直到检查通过,才把木桩拿开,让商旅过去。 “哎哟,搞这么麻烦,这不是耽搁我们吗。”蔡申抱怨道,“还以为今天能过算村,看来只能到算村前面的小村落住一晚上了。” 大部队徐徐前进,苏暮槿看清了木桩上的告示。 那根本不是告示,而是画了她头像的通缉令! 第三十五章 向北走(四) 冷静,还有时间。 人潮在关卡停住,反弹的波涛让人们前进的速度更加缓慢,苏暮槿估计到他们还有半个时辰,那时,天应该已经黑了。 “怎么停了?”笪千潭睁眼,已经习惯颠簸的他此时反而不太自在,总觉得自己被抬上戏台被人观赏一样,他左右顾望,发觉身边的人都停了下来。 “嗨,”蔡申叹气地模样都格外可怖,那脸拧成一团,褶子成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沿着鼻翼一圈圈散开,滑稽又吓人,“前面就到凉乾边界,关口查得严。” “这样啊。”笪千潭觉得没什么,他宁愿在外头多待一段时间。 苏暮槿轻拉他的衣袖,用眼神暗示,让他看那边的木桩,笪千潭顺眼望去,不禁小声惊叹,他低声问道:“感觉那就是你。” “当然!”苏暮槿焦急地说,“没想到苏青伏直接把整个乾州都给封锁了。” “这不是一介牢头能做到的。” “我早就说他不是一般人,他有势——” “哎!”蔡申大大咧咧地打断他们,“正好哥哥也醒了,我们还没正式自我介绍一番,大伙就说说名字,路上也得有个照应。” 苏暮槿才没心思跟这个即将分别的男人弄什么介绍,但毕竟自己在其屋檐下,也只得从了,她点头说好。 “那我就先说我的名字,我叫蔡申,”他转过身子,把脚搭进车后,稳当地放在一堆丝绸上,“有些伙计喜欢叫我财神,同音,图个吉利,刚才这位小妹妹应该在路上也听到了。” “嗯。” “那你们呢,叫什么?” “邱林三,邱柔。”笪千潭说道。他方才在观音村仔细听了路人的对话,那个村以邱为主姓,因此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这样的两个假名。 蔡申点头,他弯下腰,在马车里摸索片刻,又掏出一瓶酒,他马车上仿佛装着无穷无尽的酒,不过酒味都让人不敢恭维。笪千潭作为羽家侍从,自然闻不惯这样的酒味,而苏暮槿,她本身就很讨厌这种东西。 “你们要喝吗?”蔡申递给他们一瓶,“一路都没喝东西,喉咙也干吧?” “谢谢,我们到前面喝水就行。”苏暮槿谢绝了他的赠予。 蔡申悬在空中的手又摆了几下,见两人不为所动,无奈道:“罢。” “蔡叔,”笪千潭问道,“是从乾州城来的吗?”即便接下来就要迎来新的危机,不过笪千潭话痨的性格还是没改,他又乐呵呵地和眼前这个长相让人不敢恭维的热情大汉畅聊起来。 “不,”蔡申回答道,“我这次,本是要去乾州城的,最初是准备先去淮正村,我也是淮正村的常客了。你小姑娘——邱姑娘熟知地图,应知道淮正村在哪。” 苏暮槿在想接下来怎么办,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蔡申见着,也没有在意,反正笪千潭还在认真听,他便继续说道:“结果临时有些事,我就不去淮正村,直接掉头就往那,”他手提酒瓶,指南,他们来的地方,“观音村去了。” 笪千潭看蔡申这反应,思寻蔡申并不知道淮正村也被烧了。算村,淮正村都被烧了,而蔡申好像跟这两个村都有些熟络,这让他感到一丝异样,不过他继续问道:“蔡叔一年四季都在奔波吗?” “是啊,有钱赚,有苦也吃得住——再说,路上来往久了,四海为家,对我而言,南北来回也就成了习以为常的小事。”蔡申说道,“只可惜我这人快到不惑之年,还没能找个女子过日子,”闷酒,哈出一口酒气,“也罢,女人也不可能陪我这男儿走这种生活。” “蔡叔怎么也跑了有五年十年吧?” “不止,不止,估摸有二十余年了。” “那钱怎么都够安居乐业,何不找个清闲地方静静过日子?” “哎,说了,习惯了。不跑,”他苦笑道,“这把骨头都不舒服!” 笪千潭笑着回应。 “你们呢,我起初遇见你们的时候,见你二人也是从南边回观音村的,你们是从乾州城来的?” “不,我们就往村南走了一点,午饭时候就回家去了。” “这样啊,还真是感情好的两兄妹。” “是。” “财神,你也被拦在这了?”一个年轻小伙忽然凑过来打招呼,他还殷勤地递来一瓶酒,蔡申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可不是,我又没有通天法力,一溜烟就从那帮卫兵眼皮底下溜走。” “那是,”小伙说道,“我们老爷让我来跟您打个招呼,我就先走了。” “慢着,你们老爷是谁?” “呃……”他看了眼在听他和蔡申对话的笪千潭,上前一步,凑到蔡申耳边低语了几句。蔡申点头,露出了惋惜的笑容,最后拍了拍小伙的肩膀,说道:“让他好生休养,都这样还出门。” “谢谢财神关照,我先回去。” “去吧去吧。” “蔡叔,前边动了。”笪千潭示意他马车前有一大块空位。 “走,走。”蔡申转过身子,让马向前拉了几步。 等待的时间最为煎熬,对于蔡申而言,他想尽快通过这鬼地方,他是个商人,最快把货物运到别人手上是他的本分,是他立人之本,在这,磨蹭的不仅是几个时辰的问题,还逼迫他不得不在算村前借宿。 若算村还在就好。他一想到那场不知缘由的大火,都会扼腕叹息。从各个方面来说,算村对他都尤为重要,尤为…… 而苏暮槿恰恰相反,每一次马车的牵动都增加她一分害怕。她没想好该怎么度过前不远的关口,那些卫兵各个眼神尖锐地扫视来往的客商,看来上面给他们下达了死命令,绝不许把她放离乾州。卫兵组成的墙像是泥潭,而她已深陷崴泥。 “不过细想来,你们这不就是离家出走吗?”蔡申又一次安顿好马车,转过身对他们说道。 “不如说是父母不想要我们,我们也主动离开,双方相互成全。”笪千潭道。 “好事。” 双方陷入沉默。 蔡申有些累了,他打个哈欠,懒散地躺在丝绸上,道:“小兄弟,到时你帮我一下,我且休息片刻。”他说完,把手高举,把马鞭递给笪千潭,随后整个人瘫倒进丝绸,怎么舒服怎么来。他肚腩的肥肉好像一滩水,耷拉下来,流进马车的各个角落。 看得出来,他生活过得是特别滋润,油水丰富。 “行。”笪千潭接过长鞭,起身,站在离马近的地方,背靠马车。心想,眼前这肥油财神真是心大,若他和苏暮槿是居心叵测之人,趁他睡着时,偷偷扯走几条丝绸,那他该如何向客人解释?想不到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在这商路上小有名声的财神。 笪千潭又喜又忧。 他仰起脖子,思考接下来该怎样,才能确保苏暮槿能安全离开乾州。 太阳抛出最后一点阳光,稀薄的云接住,成为淡淡的晚霞,顺着北风,在天际铺成一片红黄的碎块,随着太阳西落,渐渐被黑暗吞噬。 四周黯淡了下来。人们的不满声随着夜的出现而愈发膨胀,叨叨絮絮地声音变成大吵大闹,甚至有几辆马车的商旅围在一起,盘坐在地上弄起了野餐,惹得旁人流涎不止。 苏暮槿翻身下车,把位置留给睡得稀里糊涂的蔡申,她快步走到笪千潭身边,道:“怎么办?” “再观察一下。”笪千潭心中有了大概的方法,不过他不确定,度关只有一次,结果只有两个,过与不过,他不能让苏暮槿冒这个风险,得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法。 “要不我们现在就溜走吧,反正他也睡着了。”苏暮槿提议。 笪千潭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随意拨弄几下,道:“这个最后再说,万不得已,我可不想白白放弃这辆马车,而且蔡申在这附近有些名气,他人也大气,我们一路上还能吃吃喝喝。” “但你不觉得,蔡申有些诡怪吗?”苏暮槿早些时候就有疑惑。 “诡怪?” “这天下,会有他这样,”苏暮槿皱眉,欲言又止,“我也不知怎么说,总之……” 笪千潭重新靠回马车,道:“蔡申,确实有些问题。” “你也这么觉得。” “他要去淮正村,淮正村被烧,去算村,算村也被烧,这也——”笪千潭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眉开眼笑道,“对了,忘了同蔡叔您说。我们在回来路上听乾州城来的人说了,”蔡申在他们谈论时一言不发从马车上起身,身上有挥之不去的酒味,他两眼死死盯着苏暮槿和笪千潭,在一旁马车主插放于地的火把暗光下,一对黝黑的双眼在凹凸不平的面容下泛着深幽红光。笪千潭继续说道,“淮正村,也起了大火。” 苏暮槿看到蔡申起来,惊出一声冷汗。刚才思索太过入迷,苏暮槿一时间忽视了周边的情况,也不知蔡申是否听见他们方才的谈话。 “他没听到。”一直窝在丝绸中修养身息的黄粱帮她松了一口气。 “淮正村,”他酒没醒,猛地摇头,打个饱嗝,“也被烧了?他妈的,怎么回事!” 刹那,好像有无数眼睛看向他们。 苏暮槿五感敏锐,她察觉到,有人,确实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和言行。 是谁? 眼神有杀气,她不敢轻举妄动。 这刻像要永远延续。 最终,眼神消散,苏暮槿呼出口气,这才缓缓转动身子,环顾四周,一片其乐融融的喧闹。 第三十六章 向北走(五) “不知道。”笪千潭还在一旁和蔡申谈话,“我们去那的时,淮正村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怪事。”蔡申还处在微醺的状态,他打着抖,扶马下车。 旁边传来清脆的铃响。 苏暮槿扭头看去,一个衣着古怪的人缓缓向他们所在的地方移动,四肢没有上下抖动,像悬空而行,实在有些悚人。 铃响渐近,苏暮槿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或许是她,就身高而言,苏暮槿更相信她是个女子,她全身裹在赤红斗篷里,斗篷腰间部缝有一道黑色的条带,条带上纹了样式简单的标识——两个半开口圆圈,一大一小,嵌套在一起。一头棕色长发散开在脸边,整张脸被黑色的纱巾包裹,只能看到她那双水灵的眼睛,通体看去,如同与世隔绝的套筒。她右手拄着一根长杖,仗应当是银器,上镶三蛇戏珠,珠是空心,里面有个圆球,组成铃,传出的声音深沉,让心脏稍感负荷。 那人就这样翩然地走着,仿佛身边的争吵与她无关。 苏暮槿好奇地看着她。她走了过来。 方才……是这些人在盯着我们吗?她的好奇成了警惕,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停住,苏暮槿才看到,她身后还跟了几个人,都借着衣服隐匿在黑暗中。粗略数去,上十人,穿着相同的赤色衣服,只不过没有遮住脸。他们往这里一走,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即便身穿敞大的衣服,身后的几个男人的肌肉还是凸露出来,在衣外割裂出细小轮廓。 为首的个子稍矮的人开口,果不其然,是个成熟女人的声音,道:“国运衰微,百姓受难,”她那双泛着蓝光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暮槿,“蛮夷无耻,借机献谗,扰我华夏,你——”她把视线移开,看向摇摇晃晃地在醒酒的蔡申,“身为孩童,定要小心。” 苏暮槿不知该用什么动作回应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她点头道:“谢谢关心。” “我等为民,替天行道,此乃心义。”她又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地话,最后俯身,凑到苏暮槿耳旁,“大火将至。” “大火?”苏暮槿呼出声音,女人眼疾手快,食指竖在她唇前。 女人的手上都包裹着黑纱,在冬季格外温暖。她见苏暮槿不再说话,便起身,率领后面的人向关口走去。 “喂!你们干什么,先来后到!”有远处的人借暗嚷嚷,指责他们的不是。不过女人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她伸出手,轻轻拨开前面挡路的各地商客,所有人都碍于她背后那一群不好惹的壮汉而纷纷让开道路。 苏暮槿凑在他们后头看着,笪千潭把蔡申安顿好后,站到她的身边,也观望起来。 “那女人方才说什么?”笪千潭问道。 “她说‘大火将至’。”苏暮槿看着笪千潭的眼睛,说道,“他们莫非就是……” 笪千潭没有回答。这事说巧也不巧,他们到淮正村时,火海正旺,说明是不久前,最多一天前有人蓄意纵火。这队奇怪的人马在乾州耽搁一些时日,确实能和他们在这里碰上——他们可是马不停蹄逃离乾州。 “你们?”卫兵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异样,这队人如定海神针,撼动密不透风的人海,“站住!” “国难当头,莫要延误。”女人的声音清朗,划过整个夜空。 卫兵可不吃她神婆这一套,其中一个举长戟上前,命令道:“你们几个,把斗篷放下,还有你,把面纱也拿了。” 无动于衷。 “来人!把他们押下来。” “天火燎原!”女人伸出右手,向前一挥,还没等卫兵反应过来,跟随她的人就蜂拥而上,大火不知从哪,不知何时,忽然就遍布整个关口,人和拉车的畜生一样,慌乱逃窜。 “怎么回事!?”蔡申的酒马上醒过来,刚才还昏暗的天际,忽然被火红代替。 “蔡叔,有人纵火。”笪千潭拉着苏暮槿,坐上马车,“我们趁机赶快过去吧。”不止他们这么想,大大小小以为今晚要在此地过夜的客商也不由分说地拉起马车,从火焰还没攀覆到的通道奔涌过去,若有人能在天上看,定能看到一副壮阔的人海烂漫图。 “又是火?” “没时间解释。”笪千潭把皮鞭递给蔡申,这毕竟还是别人的马车,上面装着的也是别人的货物,他没有资格,让蔡申冒着大火烧掉丝绸的风险,去穿越即将成为火幕的前方,“蔡叔,你决定吧,是走是留。” “走!他娘的。”蔡申抽起马鞭,“我蔡申一生走南闯北,害怕眼前这点小火苗?!” 人声鼎沸,他们大笑着,在这个混乱的场面里,颠簸着冲过乾凉边界。 “那帮放火的家伙怎么不早点来,”蔡申畅快地说道,“早就应该有人把这些狐假虎威的官兵狠狠地揍上一顿。”穿过人群后,他才有时间摆正姿势,正坐在马背上,“我们得赶快点了,把这帮跟我们抢住宿的家伙甩到后头。” 确实,关口忽然被突破,前方的村寨必有极大的压力。 “我觉得,放火的就是这些人。”笪千潭对苏暮槿说道,“你看清他们是如何放火的吗?” “没。”苏暮槿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突然的纵火,再加之,那队人走到前面时,已有很多人拥挤上去填补空位,挡住了她的视线。 笪千潭同样如此,他虽然长苏暮槿几岁,但个子同样不够,道:“我也没看清,不够看上去像是一瞬间的事,那女人一说‘天火燎原’后,火好像就起来了。” “是这样的。” 苏暮槿盘腿坐在马车上,她有一天没有调息内功,尽管过程无聊而且有些痛苦,但也不得不做,否则,对内功的控制就会变得生疏。笪千潭见状,也便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着苏暮槿。 我还不知道苏暮槿的年纪。笪千潭想到,这丫头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但为人处世都长于外貌,待会等她修炼完后再细细询问吧,说话来,她好像也不知道我的年纪。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 “哎,老马了,不中用了。”蔡申感叹道。 “还有多久到前面的村子?”笪千潭问道。 “最近的是去不来了。”他盘起马鞭,指着前面有微弱星火的一片区域,“那儿估计没住所了。” “也是。” “只能稍微绕路走,”蔡申说道,“到黄下村去。” “那大概……” “再半个时辰就够了,黄下村我偶尔会去那,这一路我也熟悉。”他自信地说道,颇让人有安全感。 果然如蔡申所说,半个小时后,他们在老马的拉动下,缓缓驶进黄下村。 黄下村也热闹非凡,要在平日,它肯定没有这份殊荣。它坐落之处远离运河,来往的基本是村里人,今日特殊情况,村子被外人记得臃肿,村里人少了一份宁静,不过却多了一袋袋鼓鼓囊囊的钱袋。 “老板!”蔡申驾轻就熟地走进一家基本没人拜访的小店。只能说他不愧是这里的常客,初次进黄下村的人,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种偏僻的道路上也有一家小客栈。 这个名为黄下第一客栈的客栈旌旗已经非常破旧,上面一个大豁口正巧打在“一”上,走进客栈,里头带了停马车的庭院,院子倒很干净,马厩也一样,有专人清理。客栈分三层,若非到处破旧不堪,确实对得上“第一”的称号。 苏暮槿和笪千潭跟着蔡申走进客栈。 第一层是个大厅,摆放这十多张木桌,零零散散坐在一些客人,里头的装饰还不错,五脏俱全。 “给我两间房间。”蔡申进店就吆喝起来。 “这不是财神嘛!”酒桌边有人招呼起来了。 这里头的客人基本都是常客,他们和蔡申都相互识得,蔡申握住各个反向递来的手,最后道:“兄弟们,难得相见,今晚我请大伙喝酒!” “好!” “财神!财神!财神!” 客栈里的人欢呼,举起酒杯,庆祝白吃白喝的晚上。 “财神,两把钥匙,都在二楼。”客栈老板是个看上去就很精明的男人,他头发不多,光溜的前额在摇曳的烛灯下反着黄光。他把两把生锈的钥匙递给蔡申。 “多少钱。” 老板应该是比了个手势,苏暮槿看不到,之间蔡申从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把一贯钱拍到柜台,说道:“两间房,一晚,加上所有人今晚的酒钱。” 老板露出苦笑。 他又掏出一贯。 “好,”老板推开矮板门,走出柜台,做出请的手势,“我带你们上楼。” “你这家伙,你我都老熟人了,还这么斤斤计较。”蔡申一巴掌搭在老板身上。 “哎呀,公私分明。” “行行行。”蔡申也不纠缠,他并不在意这一贯两贯的钱财。 他们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梯走上二楼。 二楼的走廊盘旋在各个独立房间口,几个转弯过后,他们快到走廊的尽头,老板停了下来。 苏暮槿看着这条走廊,尽头有一扇木门,木门上挂着大锁,底部被裁空,能看到一架通往客栈外面的上下竖梯,从那下去应该到了客栈后院,他们之前来时还没有看这的后院是什么模样。 “喏,这两间。”他用钥匙指了指房门相对的两间住宿,“这把钥匙,给你,”他把其中一把塞进蔡申手里,“这把,给孩童们?” “嗯。”蔡申点头。 “来。”他把钥匙交给年长一些的笪千潭,“会开门吧?” 笪千潭和苏暮槿异口同声答道:“会。” “你们应该也累了,今天就早些休息,明早我敲门叫你们,”蔡申说话,和老板勾肩搭背准备下楼,忽然又转身,差点闪到老板的腰,“哎哟!我这记性,你们还没吃晚饭!” 第三十七章 向北走(六) “亥时了,财神,没吃的。”老板说道。 “那……” 笪千潭见蔡申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们,便道:“没事,蔡叔,今天没怎么动,不饿。是吧?”他低头拍了拍苏暮槿的肩膀,询问她的意见。 “嗯,我们这就去休息,谢谢蔡叔照顾。”苏暮槿鞠了个躬,从笪千潭手中拿过钥匙,捣鼓数秒,打开了房门。 “饿也没办法。”蔡申笑道,“那你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他又搂起老板那身酥软骨头,“让这家伙给你们做美味。” “谢谢。”笪千潭鞠躬,跟随苏暮槿走进房间。 “兄弟,”蔡申的嗓音还在楼梯口飘荡着,“我之前到的那村,还真是乱,找了好久才吃到酒,那酒,啧啧。不过,可以来你这解解馋了。” “我这儿的酒多,就算是你,也得喝晕。” “哈哈,那今晚得试试了。” 房门关紧后,那俩人的声音才几乎听不见。 房间不大,里面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椅子和一个矮桌。若是两个成人,定会觉得拥挤,幸好是两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一路上睡了那么久,现在反而没有困意。”笪千潭拖过椅子,坐上去,“你呢?你应该不怎么需要睡觉。” “能休息还不好。”苏暮槿白了他一眼,“你不休息,那就在一旁哨着吧。” “别这么早睡呗,聊聊天。” “你想说什么?” “你今年几岁了,我九岁。” “六。” “比想象中还要小上一些。”笪千潭看着苏暮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不是假的,是切实存在过的,“你长得很像我的妹妹。”他忍不住开口说道,面容端正,少了以往那玩世不恭的乐天派趣味。 苏暮槿纳闷。难得见笪千潭如此严肃,她问道:“你还沉浸在我们兄妹俩的扮演中吗?”她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想用谐谑一点的话来打破这怪异的气氛。 笪千潭摇摇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以前也有个妹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还以为他从小就在羽家大院长大的。苏暮槿想。 “大概是我五岁的时候,还是四岁——” “慢着,你现在就准备讲吗?” “你还真是不解风情,”笪千潭被苏暮槿突如其来的打断呛到,“讲故事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气氛到了不就说起来了。” 苏暮槿叹一口气。最早明天,她就要和笪千潭分别,她没兴趣听一个即将同她分别的人讲述往事。她不是冷酷,只是太过热情,担心自己听后会对笪千潭有所留念,就像和黄北师父他们一样,她不想再体验离别的痛苦和伤怀了。 “你还是别说了,讨论讨论蔡申都比这个来得有趣。” 蔡申这人有古怪,这是他们之前得出的共同结论,若之后都像今天一样,那苏暮槿还要同蔡申两人待上一段时间,虽说黄粱的存在让她能稍微踏实一些,不过,她决定趁早把疑虑解决,这样心里能舒坦些。 “行。”笪千潭也不再说什么,他方才可谓“触景生情”,看到苏暮槿就想到往事——还不到三岁,矮矮胖胖,活泼开朗的亲妹妹,她为什么会在那天消失不见?她去哪了? 笪千潭在妹妹笪千钰消失后的第二天,背着行囊,独自离开家中,那年他五岁——他记起来了。他在家排老三,出走前,他和哥哥姐姐商量好,找到妹妹后就回家。 所以他没有回去,一直到现在。 笪千钰的消息,他从没听到过,只记得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乌云还没聚齐,太阳洒下的橙黄光芒掺和进醉于春风的雨珠,被它们带得四散,黄点穿过挺拔的老槐树,成了悠悠的青墨,漂漫空中。他的妹妹不知缘由,在家人其乐融融准备晚食的时候,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出房门。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发现,她就这样消失在那个平静祥和的傍晚。 他去问了,很多人,全村上下,估计除了三岁小孩没问,其他的,他都问了个通透。 最后,一个村口的老大爷告诉了他。那大爷身穿一件黄白的衬衣,邋遢地瘫坐在槐树下,眯起眼睛,很享受雨落在脸上,那种出乎意料的快乐。 “你看到了我妹妹吗?”笪千潭上气不接下气,急促地问,“她昨日不见了。” 摇头。 “您,”他吸口气,又吐出,“我是河边小路上的笪家的,笪千潭。我妹妹,她穿着一袭白衫,长发搭在肩上,她右肩衣服上有一些黄斑,您看到了吗?” “昨日,我看到了一辆马车,”老人不紧不慢地起身,摇着早就淋湿的竹扇,他闭眼,回忆,道,“一辆马车,破破烂烂的,车夫披着个大斗篷,是个男人,他问我河粟往哪走。” “那上面有她?!” “马车遮着棚子,里面装满东西,一路颠簸不止。” “那马车什么模样。” “很普通,随处可见。” 笪千潭挠腮,道:“那,车夫呢?那车夫什么模样,斗篷是什么料做的?” “蓑衣,脸被领挡住,只知是个男人。” “他往那边走了?”笪千潭指着村口的两条路,其中一条离河粟近。 “是。” “谢谢。”笪千潭深鞠一躬,匆忙跑回家中。他整天都在询问,这个老人回答的最多。 他回家,收拾片刻,离开了养育自己五年的土坯房。 下午,他就沿着离河粟近的那条土路不停往南走。以后的几多天,他听到了许多不好的传闻,和西方外族有关—— “怎么,还在想自己妹妹?”苏暮槿的话把他拉回现实。 笪千潭爽朗地笑了一声,道:“没事,还是先说说蔡申吧,目前我们知道的两个蔡申熟悉的地方,都被大火烧了,你是觉得这里有问题吗?” “这只是其中一点,”苏暮槿说,“而且着不算什么,商旅应当都熟悉这些要道上的小镇,我还在想观音村的事情。” “哦?”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进城,我谎称观音村的小促村时,他的反应吗?” 笪千潭都快把这事忘了,他迟疑说道:“他好像马上改口前面是小促村了,我记得是这样。” “对,他前句说的是他和观音村的酒家很熟,但听我说那是小促村后,他立马就说自己讲错了,”苏暮槿在房间踱步,有条有理的样子颇像乾州书院的那位老先生张衡匡,“他在撒谎。” “那也是你先说的谎啊……” “不,不,”苏暮槿摇头,她年纪尚小,理清其中的奥妙还需要静心细想,而有这能力推理的笪千潭却懒散地放空思想,等待苏暮槿得出结论,“问题不在于此,他一方面说和前面酒家熟络,另一方面,听到我的说法后又改口,说明他根本不熟悉观音村。” “还有!”笪千潭想到了一件事,兴奋地拍手,吓苏暮槿一跳,一旁蜷缩一团的黄粱的毛发也直立了起来,“我懂你意思了,他说和观音村酒家熟悉,但刚才他跟这家店老板说话时,却说废了好些力气——” “找了好久才吃到酒。”苏暮槿纠正道。 “对,他并不是观音村的常客,”笪千潭心中称赞苏暮槿心思缜密,要是自己,恐怕想不到这么多琐碎之事,“那他这样做的目的就很明确,他想要得到我们两个人的信任。” “更准确点,他想让我们上他那辆马车,跟他走。” “等等,”笪千潭举起右掌,挡在苏暮槿脸前,“我们这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说蔡叔他模样是有些不尽如人意,但他若真打算骗我们跟他走,”笪千潭脑子忽然一热——他想到了妹妹,不过他是就事论事之人,不会把五年前和现在混淆,“那他一路伶仃大醉,难道不害怕自己露出点破绽?” “这也是……”苏暮槿也陷入沉思,一路上的蔡申确实不想是个有阴谋在身的恶人,反倒是个很普通的商客,性格大咧,乐善好施,无论怎样都是个很美好的人——除了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让人有些不敢恭维。 “可能,他遇到我们之前,就已经有些醉醺醺了吧,商人本就喜欢胡说吹嘘,再加上酒。” “也是。”苏暮槿长舒一口气,无论前面的推论有多合理,到蔡申是个酒鬼这,都通通成了死路一条,“睡吧,思考过后总觉得很疲惫。” “你还是小孩嘛。” “你不一样!”苏暮槿瞪了一眼笪千潭。大人说她也就罢了,同样是乳臭未干的孩童,笪千潭还装起了成熟,“把烛火灭了,我要睡了,你自便。” 笪千潭走到蜡烛前,轻轻一吹,房间只剩下月光了。 “黄粱,今晚拜托看护一下啦。”苏暮槿在脑中给黄粱递话。 “没问题,我也休息够了,是该活动了。” 夜,苏暮槿躺在床上,笪千潭很自觉地蜷缩在床的一角。 客栈一楼的那些酒客随时间的推移也渐渐散去,最终只剩客栈小二收拾打扫的声音。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鸦鸣,除此,再没有别的声音。 苏暮槿这晚睡得并不好,她睡前还在思考种种事情,梦时,她见到了从江淮大牢逃出的所有。最终笼罩她视线的,除了火,还是火。 她惊醒了,眼睛生痛。 虽然估计只有两个时辰的休息,不过大脑通畅许多,苏暮槿仔细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一切—— “不好!” 第三十八章 冤家路窄(一) 苏暮槿趴过去,推着笪千潭的肩膀。 他怎么睡得这么死?苏暮槿没用内力,因而觉得眼前的笪千潭重得像一块巨石,怎么也挪不动。 “喂!”有古怪,“黄粱!黄粱!” “怎么?”黄粱是醒着的。 “他怎么睡得这么死啊?”苏暮槿以为是房间里被灌进什么毒气,但黄粱没事,那说明只有笪千潭一人的情况有些怪异。 黄粱跳上床,在笪千潭脸边走了几步。 “如何?”她问黄粱。 “呼吸正常,但好像昏了过去。”黄粱也不是什么医生,它只是一只得道的猫,自然弄不清眼前这个男孩的身子有什么毛病。 昏了过去?苏暮槿想不明白,笪千潭在睡前看上去都还神采奕奕的,难道……他一路都在强忍着困意?若是这样,自己还是先不打搅他为好。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床,蹲在笪千潭身边,看着被青衫包裹的瘦弱身子。终于,她找到像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伸手探了过去。 房间外传来楼梯声,苏暮槿停下了动作,侧耳细听。 虽说她是初次来此处,不过什么样的人踩在楼梯上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她能想出个大概。眼下的这个脚步声,大概来自肥硕之人,听脚步抬放的间隔,应当是个老人。在江淮大牢,偶尔有几个睡不着的晚上,苏暮槿便会以听脚步猜人为乐,不过她推测完后从不验证,她仅仅是想打发时间。 没想到这样的小习惯竟在此处派上用场。 脚步声在逼近。 苏暮槿有种预感,那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或许不是老人,而是身披重甲的江淮牢狱! “黄粱,准备好,又要让你带我逃走了。” “没问题。”黄粱信心十足。 “问题是他……”若真是乾州来的追兵,他们寻声追到这里,看到她逃走,定会把笪千潭抓回大牢审问,他这瘦弱的骨架子,不可能经受得住苏青伏热衷的重鞭伺候。苏暮槿是不会把笪千潭弃之不顾的。 “喂!笪千潭!”苏暮槿小声在他耳畔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又手推他,黄粱也在一旁,用自己的小脚丫子踹笪千潭的肚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他们房间门口。 “怎么了?!”黄粱的猛烈踹击让昏睡的笪千潭惊醒,他猛然睁眼,下意识抄起放在一旁的木棍,“痛……” “嘘——”苏暮槿没想到他就这样突然醒来,忙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巴。 笪千潭疯狂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苏暮槿才放开手。 房门开了,声音很小。 苏暮槿慢慢转过头,原来虚惊一场,那上楼的人要去的是他们对面,也就是蔡申的房间。 “嗯?”笪千潭茫然地看着眼前几乎快大汗淋漓的苏暮槿,他内心碎念着:这可是冬天,“发生什么了吗?”笪千潭话音刚落,便传来对面房门关上的声音。笪千潭面对突然的关门声没什么反应,他觉得脑袋昏沉,上下眼皮还在打架——这不是平常的他,至少这独自一人漂泊的五年,他从未有过这样迷幻的感觉。 “没……”苏暮槿没心情答复笪千潭。 “喂,苏小姐,我觉得……”笪千潭艰难着吐出一字一句,“我脑袋很昏沉,”苏暮槿发现他脸色苍白,“这个房间,有点不对劲,”他的眼睛几乎快要眯成一道缝,“有人在这里放了什么东西……”他还没说完,身子有软了下去,木棍也掉落到地上,打破夜的宁静。苏暮槿连托住他的双臂,轻轻把他扶到床上。 对面的房门又开了,是听到这边的动静才开的。 “怎么回事?”是蔡申的声音,“那蜡烛不是——” “我也不知道啊!以前你来的时候,这房间不都用得好好的嘛。”接着是客栈老板的声音,“别管了,先进去看看,再说,就他们两个小孩,你我可是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他们若还醒着。”他没再说话,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出来。 “也对,快开门。”蔡申催促老板,“那俩小家伙机灵得很,路上还在怀疑我。” 钥匙碰撞的叮咚声。 没时间留给苏暮槿考虑了,她一不做二不休,把笪千潭摆放好位置后,自己也溜进被窝里,她倒要看看,这蔡申想要弄什么名堂! “黄粱,别出声,到时候有事再请你出来,你躲好。” “嗯。”黄粱明白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主人的意图,它已经熟悉整个房间,轻盈地跳上窗台,躲在外头的角落,那里可以瞟到屋内的所有情况。 随着一声悦耳的开锁声,他们的房门被打开了。 “这不还睡得死死的。”老板举着枚烛灯,往屋里一照,看到俩呼呼大睡的人。苏暮槿没想到他们这般大胆,直接用上烛灯,即使是紧闭着双眼,还是不自觉地闭得更紧了一些,不过蔡申站在远处,没有看见她这个不自然的小动作。 “灯。”蔡申说道。 老板把灯递给蔡申,蔡申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 苏暮槿心里默默念叨着:笪千潭,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稀里糊涂地醒过来。 “刚才应该就是这棍子落地的声音吧。”老板看到滚落到地面的木棍。 蔡申点点头,道:“这小子一直握着这个棍子,也不知是为何。” “管他那么多,”苏暮槿悄悄舒展眼皮,模糊地看见老板低着头,从衣服里寻找着什么——是一串长绳,“拿去。” 蔡申一言不发地接过绳子。 “这年纪大的还要?估摸有十岁了,”老板眯着眼睛,看着已经开始长身子的笪千潭,“那帮人应该——” “不要。不过不能让他说出去,把他也一并绑了,路上直接处理掉,”蔡申冷冷地说道,“免得你这客栈沾血,不吉利。” “是。”老板殷勤地笑着。 “你绑这女孩,估计五六岁,”蔡申凑到苏暮槿脸上,呼出的酒气差点呛到苏暮槿,让她露馅,“老了点,不过还能卖点价格。” 最后的线索也在苏暮槿脑中被连接起来:蔡申不是易醉之人,他一路都在假装,只为骗取他们的信任。 老板一把抓住苏暮槿的双腿,把她从床里边拖出来,熟练地用麻绳将她捆成人肉粽子,最后,在嘴巴里塞上一块沾着油味的抹布,一个被绑得牢固的小孩就这样出现在房间里。老板和蔡申已经做过很多这样的事,他自满地认为,就算是闭着眼,他都能把几岁大的小孩绑得动弹不得。 完事,他看向蔡申。 “怎么还在绑?”他诧异以往行动迅速地蔡申今天怎么磨磨蹭蹭的。 “你看,”蔡申直起腰,“这小子身上搜出来的,几文钱,还有这样一个匣子。” “这是!”老板吃惊地头上一撮快掉光的毛都要立起来,“这是金的?” “这重量应该是,”蔡申把盒子放在老板手里,“你掂量一下。” “我掂量有什么用,这辈子都没碰过几个金器。”老板虽是这样说,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抚摸起来,眼前的东西即是钱财,也是红粉的肌肤,“好东西啊。”他快要流涎,“这次真是赚大了。” “你在想啥!”蔡申有些恼火,“这小子身上搜到的东西这么贵重,他根本就不是从小村落里出来的,他,”蔡申指着被绳裹成一团的苏暮槿,“还有她,他们是从贵族豪门出来的!” 老板这才明白眼前这个金匣的意义,嗡的一声从他的脑袋穿过,双手便猛地颤抖起来,他把金匣子塞回蔡申手里,把手放在沾着油渍的厨衣两边来回擦上几遍:“那,那怎么办,他们还没醒来,我们把他们放回去,”他着手开始解苏暮槿身上的绳子,“对吧?无事发生,无事发生,他们醒来也什么都记不得,明天一早就让他们回自己家。” “等等,”蔡申接过金匣后,反而镇定许多,“就这样,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一边把绳子缠在笪千潭身上,一边说道,“他们就算是豪门子弟又如何,一路被我诱骗此处,路上也没见有人再跟着他们,这事你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再说,那些奢靡至极的家伙,死有余辜!”他愤恨地说。 “那……” “走,”蔡申把笪千潭背到身上,“马车放好了吧?” “放、放好了。”老板也背起苏暮槿,两人走到走廊上。 “去。” 老板把苏暮槿轻放在木板地上,随后走到走廊尽头,把那扇通往后院木门打开,随后蔡申背住笪千潭,从竖直楼梯上缓慢爬下,过了几分钟,他把笪千潭安顿进马车,爬上了二楼,再背起苏暮槿,用相同地方式爬到后院。 苏暮槿睁开眼睛,看着蔡申脖子不断流出豆大的汗珠,心中又气又乐,五味杂陈。 这绳子还真是绑得紧,不能让背着他的蔡申意识到她已经醒来,苏暮槿小心地发力,终于把头稍微抬高了些许,看到黄粱躲在二楼外面的屋檐上。 “跟上我们。”她说完,黄粱便几步跳到一楼,溜进马车底部的空位置里。 “唉,年纪大了,”蔡申把苏暮槿扔到马车里,擦了擦汗,感叹道,“这就当最后一次吧。”他想到,自己再这样贪心下去,迟早会遭报应的,那些卖给那帮神棍的孩童们,现在过得如何呢?他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愿想。 肚子里排山倒海,蔡申差点呕吐出来。 “喂,搞定了就快走。”老板在上面用气声呼喊,“快天亮了。” “好,好。”蔡申最后用绳子把俩人捆牢在马车木板上,这样他们完全不能行动,随后他从马厩里拿出几堆粮草,扔到他们身上,苏暮槿感受到粮草的锋芒即将到脸上,连忙用内功挡住尖刺,粮草在碰到苏暮槿的身体后发生了不自然地弯曲,当然,蔡申没能在黑暗中看到这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万无一失后,他抽出马车上的一袋丝绸,铺盖上去。密封严实后,他坐上马,在晨光熹微的黎明离开黄下第一客栈,向北走去。 第三十九章 冤家路窄(二) “喂!记得把他们嘴巴的抹布送回来!”老板说完最后一句话,关上了二楼走廊的门。 蔡申不屑地扬起马鞭,示意听到,随即,马车动了起来。 苏暮槿正体验一种崭新的颠簸感,她被捆紧的身子和马车贴合在一起,能直观地体会到路上的泥泞、坑洞和车辙,仿佛自己成了架年逾古稀的马车,拖着即将支离破碎的身体在黄土路上刻下一条条属于她的痕迹。 蔡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绑架女孩竟然在马车后怡然自得地躺着。他还要拉着这两个小孩走很长一段路,越向北,温度越低,哈出的白气也越加浓厚。蔡申裹紧大衣,这回走得有些匆忙,他忘了从店家那拿一件厚实点的衣裳,此时正后悔不已。 他右手伸进衣服里,把金匣捧在手中,端详片刻,顿时大喜过望:那家伙也是慌乱,竟忘记金匣还在蔡申手中,若老板还记得,以他锱铢必较的性格,免不得一场哆嗦的分赃争执。 蔡申很可以肯定这是用上等金打造的匣子,只不过他不清楚,这匣子属何方势力。但这都不是问题,这匣子对他而言就是金灿灿的银钱,至于来路,让那些买家自个儿烦恼去。 骑行两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蔡申也感觉身体有些热和,便敞开大衣,潇洒地骑在马上。一路上还偶尔会碰到几个熟人,不过他们都不知道,他,蔡申做的到底是怎样的买卖。 北风的妖风吹动了起来,四周的枯黄麦田如黄沙一样摇动着早就低垂的脑袋。 看到此景,蔡申想起自己第一次做这种生意的时候—— 五年前,冬,蔡申的妻子被富豪掠走,他自此一蹶不振,每日酗酒。 不幸总是接二连三的降临,他自小在酒家长大,酒量惊人,那年的他,正值三十左右的年轻力壮,酒一壶接一壶。肚子被喝得鼓囊,家里出现堆积如山的酒罐,而自己存储多年的一贯贯银钱却每况愈下,就算如此,他还是有些许清醒,始终忘却不了那富豪丑恶嘴脸,和妻子抛弃尊严被纳入小妾的耻辱。 他的每天,都是从躺侧躺于床,右手掐着壶便宜的酒开始。 整日浑浑噩噩地过着勉强醉熏的日子——那些酒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少太少——能让他下床的只有两件事,吃喝,拉撒。他几乎要迷失在这个世间,沦为同村人的笑柄。 改变突如其来。 那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今天必须出去吃点东西——他饥饿两天,以酒代饭,让胃翻山倒海了整整一天。 黄沙漫天。他推开没有关上的房门,走上乡村小道,摇摆地晃荡几分钟后,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他兴冲冲地走近,扶住店铺的门当,踉跄地踩着门槛,跌进店里。 “来,五壶酒。一碗。牛杂面!”他开口,店里的人都闭上嘴巴,屏住呼吸。 “癞狗,你已经没钱了!”店家气势汹汹地走出来,呵斥他,“你还赊欠多少,你心里可有数?!” “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还有钱,过几日便去赚,你想想,我以前——” “你以前你以前,你每次都如此说!滚!” “喂——”蔡申被推开,立马一只手扯住店家的衣裳,“再来几瓶呗,我会还的,我可是商人,讲。信用。”他拍拍肥硕的胸脯,“信用。我是,商人。” “小二,把这厮给撵出去。” “哎!”店小二马上出来。小二是个瘦弱的孩童,他扶住蔡申的一只胳膊,憋住气,把他给推向外头,不过蔡申一只脚卡着门槛,小二无能为力,“蔡申,快,出去!”小二在他耳畔催促。 蔡申举起一只手指,是食指:“再,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 “我可不听醉鬼的话,”店家扇手,“快把他弄出去。” 蔡申自讨没趣,灰溜溜地离开店里,他没注意到,还有两个人跟在他身后。 他推开房门。虽然近一个月的酗酒让他确实有些头昏脑胀,但没糊涂到意识不出自己已经饿得浑身无力的事实,他必须得像个挣钱的路子,要快,要有足够的钱,给他买足够多的酒。 他扑进有些发霉的床里,习以为常地伸出右手,从地面捞上一瓶没开的酒。 先拿这个垫垫肚子吧。他这样想着,又咕噜咕噜地畅饮起来。 房门被推开了。 “谁——”蔡申背对房门,懒懒地问。他心里明白,就算是贼,看到他家这副破败模样,都会起怜悯之意。他翻身,睁开眼睛,两个穿镶金白袍的人,用头巾把脸过着严实,站在前面的那个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奇怪形状的吊坠,蔡申从没见过。 吊坠男开口了,音调很古怪,而且声音低沉,让蔡申听得很不舒服。 蔡申没听懂。 另一个男人开口,他是他的翻译:“赤格丙先生说,他希望您当他的运货人,他将给您丰厚的报酬。” 吊坠男又张口。 “我们给您两天时间考虑,如果您同意,马上会付您一笔定金,以示我们的友好和诚恳。” 报酬,定金?蔡申硬撑起身子,审视眼前的两个奇装异服的家伙。他依稀有点印象,这是西域那边的服饰。 “要我做什么?”蔡申直起身子,站在他们面前,尽量维持正常的样子。他担心这个赤格丙先生看到他的丑态后会转身就走。 译者把他的话说给赤格丙听。赤格丙和译者交流片刻后,译者终于又开始说汉语了:“我们想要您帮我们,”译者张望四周,把门掩上,压低声音,“帮我们把五岁一下的小孩绑给我们,活的,五岁也行,数量越多越好。” “什么?!” “嘘——您现在身无分文,正是用钱时候,我们利通合作,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你们要小孩干什么?” 译者询问赤格丙的意思。 “赤格丙先生说我们族人自有用处,不方便告知外族,还请蔡大人见谅。” 蔡申头一次听到有人称他为大人,有些翩翩然,不过他马上回过神,绑架孩童,被发现,按照律令可要被千刀万剐,这种事情——“我能得到多少?” 译者从衣服里递出一个银碗,蔡申接了过去。 银碗是圆足圆口,碗底正中央有阴雕长角雌鹿图案,周围还刻有一圈他看不懂的文字,足底呈喇叭型,碗身弧度优美,银光泛滥,看上去就是上等佳品。 “还有这个,”译者递出了蔡申想看到的东西,“这里,一贯。” 他颤抖地接过:“都是我的?” “事成之后,再给你两贯。” “那之后呢?”贪欲促使他脱口而出。 译者询问赤格丙的意思,随后告诉他:“看你第一次运送的表现如何,三岁最佳,五岁最劣,数量越多越好,但,”他带着威胁地语气说道,“千万不要暴露。” “这你们放心!”蔡申也不知哪来的信心,信口开河地说道,“我办事,包准牢靠。” “这是地址,你第一次,就在南边动手,”译者从衣袖掏出一张纸条,“莫要在此处,这里人都熟悉你的模样,容——” “我明白。”蔡申的酒快醒过来了,他已经能开始缜密的逻辑思考。他接过纸条,上面是个陌生的地名,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在去南边的路上就能调查清楚这是何地。 “在那把小孩绑好后,用马车拖到这里,”译者翻过蔡申手中的纸条,后面写着另一个地名——丽邀山,“这个山就在你要去的村子靠北一些,离大运河很近。” “你们会在那等我?” “我和赤格丙先生估计不在,但那有他的族人,他们会迎接你的,你记得带上那个碗就行。” 那个刻着长角雌鹿的碗,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和这帮被汉人称为腊柴族的西域民族合作五个年头有余,那帮人早就熟悉了他这张凶神恶煞的脸和肥硕的身躯。 蔡申的注意力回到现在,前面有两条路,一条往东海,一条继续沿着大运河,而这两条路都不是他要踏上的,他得走一条山林小道,否则会被路上设置的关卡拦住,搜查他的行装——过去他曾吃过这个苦头,幸运的是,那天的他并没有绑着一车少男少女,仅仅是运着他的报酬,准备去郡城痛快一番,结果被那些官兵以钱财来路不明的名义狠狠地宰割一番,让他印象深刻,现在想来都有些恼火。 他扯着这匹不懂“行情”的马,让它走进常人几乎不会涉足的密林。 道路突然变得更加磕碰,苏暮槿一下没适应,脑袋被狠狠地撞了几下,不满地用内功护住后脑勺。她扭过头,长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把挡在她和笪千潭前的粮草稍微吹开一些。 没想到笪千潭在这种情况下还沉睡着,那蜡烛的效果真是可怕。 苏暮槿觉得躺在这也是无聊,变呼唤躲在车底的黄粱进粮草堆。 “他走到哪了?” “还在向北,现在离开了大道,往树林去了。” “你去推推他,看看他醒的过来吗。” 黄粱照做。 温暖的爪子碰到笪千潭的脸上,他总算是醒过来了。 “嗯?呜?”他一睁眼,发现自己话也说不出,身子也没法动,里头还漆黑一片,只有黄粱那只碧蓝双眸在脸前看着他。 第四十章 冤家路窄(三) 苏暮槿唤黄粱挪开,好让笪千潭能看到她。 “黄粱,帮我把这抹布拿出去。” 黄粱扯住露在嘴巴外边的抹布一角,苏暮槿配合地张大嘴巴。在抹布被扯出去的一瞬间,苏暮槿的舌头感受到餐馆十多年沉淀的柴米油盐,她差点吐了出来,巴掌大的脸蛋拧成一团。她看着那油黄带紫还粘着自己唾液的百感交集。 苏暮槿那滑稽的面孔惹得笪千潭想哈哈大笑,奈何他全身被固定,没法移动分毫,只得肚子不断地抽动,勉强笑着。 “听我说,”苏暮槿小声地说道,实际大可不必这样谨慎,“那个蔡申,他和客栈老板是同伙,专门绑像我这年纪的小孩,他还说,要在路上把你灭口。” “嗯?”笪千潭很吃惊,他宾菲担心自己会被蔡申给灭口,而是奇怪,事已至此,苏暮槿怎么还甘愿被别人绑在……这应当是马车上。 “等下黄粱把你嘴巴里的布拿出来后,你别大惊小怪的。” 笪千潭连连点头。 黄粱故技重施,也解放的笪千潭的嘴巴。 “他是人贩子?” “等下就问他个明白。”苏暮槿不确定地问道,“你能直接挣脱这些绳子吧?” “当然,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苏暮槿本打算一直躺在这里,直到蔡申把她拉到交货处,不过蔡申有言在先,要在路上先解决笪千潭,那这样一来,他们出来的时机只得提前。她告诉笪千潭:“等蔡申准备对你下手的时候,我们就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希望他别吓破胆。”笪千潭幸灾乐祸地补充。不过开心完,他的疑问也随之涌上嘴边,“你也是刚醒过来吗?今天清早,我记得我醒来过一次,不过脑子昏沉得很,那不是做梦吧。” “果然,还记得我们房间里的蜡烛吗?我在偷听他们讲话时听到,那蜡烛好像可以把人催眠,他们一直在里头的几个房间里放那种玩意,所以你昏过去了。” “那你——”笪千潭想起苏暮槿是神子,“也是,他肯定没想到昏迷药对你没效果。” “我自己都没想到。” “离开客栈多久了?” “清晨出发的,现在太阳快落下了。”苏暮槿把黄粱的话转告给笪千潭。 笪千潭用身体感受现在的前进速度,大致估算了一下他们走过的行程,道:“那都快走过半个凉州了。” “嗯。” “这家伙不会真打算拉着我们两个大活人去禄州吧?” “我觉得不太可能,凉州离禄州这么远,他怎么可能确保我们不被发现。估计再过几个时辰,等太阳落山后,他就要把你——”苏暮槿抿出个笑容,乐盈盈地看着笪千潭。 “到时还请苏小姐不要动手,看我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那得看情况了。”苏暮槿还从未见过笪千潭的身手,只知道他有些内功,而且和他瘦弱的身子一对比,可以推测他内功还比较强劲。但他武功如何,苏暮槿没法推测,她是习武之人,心里清楚,内功和武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内功能增进武功,但武功盖世之人应当可以用巧力化解内力进攻,从而达到以弱胜强的形势——这只是她的想法,毕竟她还从未见过有这样的人。 说不定就有呢。 苏暮槿很期待见到这样的人。自从她逃离江淮大牢,见到碧蓝流动的天空后,她的愿望便更加强烈,并且,有无数全新的愿望在不断涌上她的心头——那都是些以前绝对不会想的事情。 她想站在瀑布下,想见识到底是怎样的东西才是“疑似银河落九天”;她想去沙漠,想骑着骆驼在沙海漫游,“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她想亲身体会那种磅礴的气概……她想做的事太多太多,当然,现在她也想知道蔡申到底准备把她绑至何处,是何人在和他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交易。 未想,离开那黝黑压抑的建筑后生活竟是如此美好,甚至眼前被歹人绑架,她都能从中获得前所未有的愉悦体验。 难怪那些死囚最喜欢说的事就是他们进来前的事;最多的口头禅就是“我那时”;最强烈的愿望就是…… “喂,我有个注意。”笪千潭说道。 “什么?” “在蔡申要动手前,我们把布重新咬进嘴里,那样他不是更会被吓着?” “要咬你自己咬,我可不想再闻那恶心味道,况且还要到嘴里。” “这倒也是。”实际上,笪千潭在没进羽家大院前,闻过比这更难闻的气味,吃过的东西更是不在话下。 “不过真是抱歉,又延误你的时间了。” “没有的事。再说,若我没被那蜡烛迷晕,也不会有这事情。”被固定在板子上有六个时辰,笪千潭感觉四肢僵劲,便驱动内力,稍微暖和了一下身子,“糟了!那个匣子不见了!”他不用看都知道,一直放在自己衣兜里的金匣已不翼而飞。 “没事,蔡申帮我们保管着呢。”苏暮槿亲眼见到客栈老板把匣子塞给蔡申。 “那就好。”笪千潭小心翼翼地吐出口气。 苏暮槿不再说话,她仔细听着外边的声音。 现在,除了车轮在坡地上转动的声音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快要动手了。”苏暮槿猜测。 “嗯。” 苏暮槿在这个关头竟有些紧张,她瞥过眼睛,看笪千潭还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悠然自得,开始有些羡慕他那自信的性格。 上面传来蔡申的声音,几声鸟鸣从树林里响起,让心怀鬼胎的蔡申跌了个踉跄,他扶住马车,盯住马不要乱跑,随后从马鞍上抽出一把小刀,碎碎念着:“莫怪我无情,世道如此。”他右手紧握刀柄,大冬天的,渗出一些汗液,两步走到马车边,长吸一口气。 他心里祈祷那男孩莫要醒来,否则他会有些难以下手。 这是蔡申第三次杀人——他没算上那些被他亲手送进腊柴族虎穴的无辜孩童: 第一次是万不得已,有个四岁小孩身上的绳子没绑紧,差点让他大呼小叫地溜出去;第二次,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行商不巧看到他藏在马车后的女孩露出的小脚丫,那行商想把他糊弄过去,最后被他灭了口。 别看他凶神恶煞,实际是个不愿见血的人。他得到两次惨痛而记忆犹新的经历教训后,继而的每一次运输都格外慎重。事实也是如此,他再没出过半点纰漏。 “老天保佑。”他最后说了句,掀开丝绸、粮草,两个孩子还老实地躺在里面,他露出放松的笑容,不过笑容马上就凝固在脸上。 月光下,他看到女孩、男孩嘴里,根本没有塞嘴的抹布。 怎么回事?毛骨悚然。 “蔡叔,”笪千潭确实如跟苏暮槿说的一样,他轻而易举地直起身子,捆绑住他的绳子像一根根煮熟的面条,被拉扯得体无完肤,“我还得多谢你的款待啊。” 笪千潭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瞠目结舌的蔡申,随性拍拍还留在身上的绳屑和粮草。 “你……你,”蔡申慌乱地拿手中的小刀指着笪千潭,“你坐下!回去!”他说着惹人发笑的胡言,“你怎么把绳子挣脱的,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对吧!该死的东西,他没绑紧,这个蠢货!” “我们该算算账了。”笪千潭一跃而起,毫不畏惧拿把对准自己的小刀。 蔡申脑子还能勉强转动,他眼疾手快,扭身,躲过笪千潭的一脚重踢,绕着马车和他转起圈来。 眼前这个男孩明明比他矮一个脑袋,他却完全不敢和他较量,他在冷静中记起来了,是自己一捆一捆地把这个男孩绑起来的。不是老板,是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这男孩来自豪门,蔡申知道,但他为什么会武功?蔡申拖着超重的身子在马车便气喘吁吁地跑着,眼前的这个男孩没准备把自己杀死,而是在戏弄他,要让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 “可恶……”蔡申咬牙切齿。我还有办法,他把目标转移到还躺在马车上的苏暮槿,到底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只顾自己高兴,把自己妹妹给忘得一干二净,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他抓住马车边缘,一把割开捆绑苏暮槿和马车的绳子,把她掳到自己手中,他停下跑动地身子,把小刀横在苏暮槿脖子上,颇有转败为胜的风范,他歇斯底里道:“小子,你别动,你再乱动,你妹妹她——” “你什么意思?你这眼神,什么意思?!”蔡申后退一步,男孩的眼睛里多出一份方才没有的戏虐。 “唉——”笪千潭确实不再动了。他有信心在蔡申将手中小刀刺进苏暮槿脖子前冲到这个肥硕人贩的身前,然后将他打晕甚至打死——这个力度他不敢打包票,不过能确保苏暮槿的安全。但他想的更多一些,既然情况还在自己掌握内,他想看看他从未听过的《雕日纪》中描述的“神子”到底有怎样的实力。 蔡申弄不清情况,男孩好像有意在恼怒他。他迅速回头看向身后,只有茂密而高大的树林。他一步步退后,眼看男孩在他眼中越小,他的心脏反倒跳得越快。 到底怎么回事?!他内心在嘶吼。以那男孩的灵敏,他大可以在自己挟持苏暮槿的一瞬间就将自己打倒,但那男孩,那个叫邱,邱林三的男孩,他在打什么主意! 蔡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身后有埋伏。 可屡次的回头又让他确信了一件事:自己身后是安全的,他正走在一条离生愈发接近的退路上。 “苏暮槿,你别玩了行吗?”笪千潭的语调虽然随意,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些紧张了。蔡申已经退到这个地步,再往后,笪千潭就没把握能保护苏暮槿了。 苏暮槿?苏暮槿又是谁?蔡申死死地抓住怀中的苏暮槿,如猪圈里觅食的猪,四面环树的老森林里打转。 “别转了。” 第四十一章 冤家路窄(四) 一个女孩的声音竟然从蔡申自己怀里传出,他吓得双脚一哆嗦,直接跪倒在地,不过他的双手仍死死地锁住苏暮槿的身躯,没把她放开。 “你,你……”他想把苏暮槿扔开,又不敢,犹豫之中,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滚烫,他好像抓住的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是那些被他绑给腊柴族的孩童们显灵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他们的下手!”身体前的炎热开始膨胀,他不得已推开苏暮槿,拿刀对准她,“你要找,就去找那些腊柴的畜生,那个赤格丙,还有,”平日,他和那些腊柴族是有说有笑,如今却硬是说不出其他任何人的名字,“还有好多,我,我带你们去!别杀我!”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苏暮槿向蔡申步步逼近,眼前的蔡申看上去虽已没了斗志,不过她还是很小心,既然以前和死囚徐愈较量落败,她早就习惯对任何人事都不掉以轻心。 蔡申甩甩脑袋,遮挡视线的满头大汗稍微脱去,他看清了,这个女孩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她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孩,四尺身高,皮肤白净,带着几道不可能出现在豪门儿女身上的浅浅伤疤。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遇上这样的怪事。 “邱大侠,邱大侠对吧,小的不知,有所冒犯。”蔡申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苏暮槿懒得解释自己的真实身份,再说,被这种欺软怕硬的人知道,难保以后不会被他泄密出去,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旁人看不清的速度弹指,那小石子准确无误的打在蔡申手中小刀的刀锋上。 蔡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右手一颤,手中的刀刃便弯曲出不可思议的弧度,他恐惧地把小刀扔到地上,双手举起:“我手上没东西了!没东西了!” 笪千潭拖着剩下的一些短绳走了过来。他有些失望,这蔡申太软弱,苏暮槿都没展现出什么过人的招式,他老人家就直接投降了。不过笪千潭也有好奇的地方,他不明白她用了何种方式,让蔡申像遇上了鬼怪般,主动放开了双手。他走进,把地上拿把小刀捡起,被石头击中的地方还冒着白烟。 好深厚的内功,笪千潭惊叹。以苏暮槿那副身材,仅凭她的肉体,是不可能爆发出如此庞大的能量,他笑着对蔡申说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 “两位爷爷,小的真是不知道,两位都是高手。” “若你知道,就不会动手了?”苏暮槿说出这句后,觉得有些耳熟。 “不是,不是。” “说吧,你干这个有多少年了?”笪千潭捆紧蔡申的双手,把他绑到树上。蔡申倚着树,白花花的肚子像水一般流了出来。 “五年,只有五年。” “只有五年,你还真说得出口!”苏暮槿看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气涌心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大江南北孜孜不倦做着贩卖孩童的卑鄙勾当,这样的事竟还持续五年了。 “五年?”笪千潭愣住了,他绑好最后一根绳子,上前,回身,正视蔡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可曾到游州做过这样的勾当?” “游州,到过——” “什么时候?!” 苏暮槿没想到笪千潭也会露出这样怒火中烧的样子,她一直以为笪千潭是那种——不过也是,苏暮槿想到,她和笪千潭相识不过一周,不了解才正常。 她见此景,自己心中的愤懑反倒消退了一些。 这难道和他之前没说出来的妹妹有关? “两年前。但是!我去那不是拐小孩,只是受人邀约冶游。”蔡申见男孩满是不信任的眼神,他强调,“真的,我记得清楚,那天醉酒还在郊外和友人吟诗作赋,我绝对没做那事。” “五年前,春日的一天,”笪千潭说道,“我的妹妹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绝对没在游州做过此事!这位大侠、公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都这样了,何必说谎?” “你之后也没再去过游州?”苏暮槿问道。 “没。” “那邀你去游州玩耍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她继续问。 蔡申犹豫片刻,眼珠向右偏去,道:“就是商业上有所来往的商客,”他看着苏暮槿的眼睛,“他在南方发了大财,便邀四海的老友去玩乐一番。” 在南方发大财?苏暮槿心想,那家伙莫非也同他们是一丘之貉,她问道:“也是贩童发的财?” 蔡申咧嘴笑了笑,掩盖心虚。 “是不是?” “是……”苏暮槿的眼里充满暴戾,蔡申只得承认。 “叫什么?”笪千潭问。 “罗瑜忧,”蔡申说道,“不过他已经死了,在半年前。” 苏暮槿示意他说明缘由。 蔡申颔首道:“听说是一日在江上把酒寻欢,不慎坠入江里,淹死了。” 笪千潭失望地叹气,这个名叫罗瑜忧的死者,既然他活跃在自己的故乡游州,那他十有八九和笪千钰的消失脱不了干系,但也不一定,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认为笪千钰就是被这样的人贩掳走的,还可能有其他人,他不明白,但他这辈子,总要把这件事弄明白。他问道:“那你准备把她,”指苏暮槿,“弄到哪去?” “就在前面,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的路途,”蔡申脖子伸长,指向前方悬挂于天的璀璨的星空,“叫不动山,那里有腊柴的营地,他们把整个山都掏空,里头都是那些家伙。” “腊柴?”刚才就从蔡申口中听到这个词,笪千潭疑惑地看向苏暮槿,苏暮槿也不知晓。 “是个很老的民族,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传统。这个民族在几百年前还能在西域割据一方,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式微。大部分人都以为他们早就灭绝,像你们这辈,都未有听过。实际上,这帮家伙一直蛰伏在神州大地上,”蔡申告诉他们,“他们想推翻尚朝,自立为帝!” “你身为汉人——” “少侠,我真是无奈之举,第一次帮他们做事,那是鬼迷心窍,后来是身不由己啊!”蔡申苦苦说道,“我知晓他们的秘密,他们就不会放过我的。” “神州广阔,你拿上钱财,随便到哪不都可以安居?”苏暮槿挥手问道。 “我被迫服用了他们炼制的毒药,半年若不服用解药,就会暴毙身亡,”蔡申吸着鼻涕,泪滴已在眼眶里打转,“我一年亲眼见过,和我同行的人——” 还同行,苏暮槿鄙夷地想到。 “——他拒绝再做此事,真的就七窍流血,半年后死在大街上。” “所以你每半年都会运载一些孩童,让他给你们解药,好苟延残喘下去。” “是,是。” 笪千潭从地上捡起跟树枝,用它割开绕在粗大树腰上的绳子,之后把蔡申从地上拉起,他对苏暮槿说道:“苏小姐,让他给我们带路去那不动山吧?” “慢,”苏暮槿制止了笪千潭,“我们只有两个人,这样有些贸然。”她问蔡申,“那些腊柴人,会武功吗?” “我从未见过,不过他们在那盘踞有上百人,恐怕二位不是他们的对手。” 树影婆娑,寒风凌冽,有一股香味混杂夜风,传到苏暮槿的鼻子里。 “你在搞什么名堂?!”苏暮槿质问蔡申。 “没,小的哪敢啊!”蔡申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他对此更是没底。 清脆的铃声从树林之外荡了进来。 绰绰身影出现在黑暗中,他们身披的暗红长袍把黑夜点缀的更加骇人——这是苏暮槿他们在出乾州时遇上的那队诡异的纵火人。 摇铃女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苏暮槿面前,她张口:“跟随至此,稍有怠慢,出乎意料,汝等强劲。”确实是那个文绉绉女人的语气和说话方式,苏暮槿警惕地看着他们。这些家伙不是等闲之辈,掌握一手来去自如的纵火之术。按照女人的话,他们是跟着她、笪千潭和蔡申来的,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说吧,”女人身旁的一个高个男人站出来,他说不定也嫌女人这样的说话方式过于延宕,他向苏暮槿抱拳,随后说道,“我等皆是行侠仗义之人,苏姑娘不必担忧。” “你知道我的名字?!” “方才从这位少侠那听来的,听闻他叫你苏小姐,想必这应当是你的姓了。”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苏暮槿想到方才有人在窃听他们说话,不禁冷汗冒出,她问道:“你们行侠仗义,是打算做何事?”她在和男人对话的同时,一边数着对方的人数,加上这个始终遮住脸庞的女人,对方一共有七人,比她上次看到要少上一些。 “我们搜寻腊柴族人线索多年,几个月前他们露出马脚,因而一直追寻至此,”男人恭敬地解释道,“他们习俗恶劣,为人反复无常,是世间的恶鬼。” “你们是来,打算消灭他们的?”苏暮槿试探。 “没错,我等汉民,不能容忍这样的恶鬼在人间猖獗!他们私下买通官商,威迫利诱,不择手段地诱拐华夏儿童,并向达官显宦进谣言,以保全其倾覆之业,这等蛆虫,我等有义务将其驱除。” 第四十二章 不动山(一) 苏暮槿被男人大义凛然的态度弄得愣神,她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不知怎么称呼各位?” “我等名字并不重要,早在拜入劫火会,便立下誓言,隐去姓名,只为维我神州汉人之天下。” “这么说来,各位所在是名为劫火会的组织。” “正是。”男人颔首,“我等方才见那位小哥身手矫健,”他向笪千潭微微鞠躬,挺直腰板后向他走去,“不知这位仁兄,是否愿意跟随我等前去不动山,把这帮恶徒一网打尽?” 笪千潭刚从蔡申身上把金匣取回塞入囊中,起身,向点头男人,同时偷偷看了眼苏暮槿,担心她会不合时宜地说出让他回乾州这样的话。好在苏暮槿像是早把这事抛之脑后,她看到笪千潭同意,反倒露出开心的表情,笪千潭微微抿嘴笑了起来。 “方才观之,苏姑娘也当是侠义之士,定回与我等同行吧?”男人继续问。 “当然。”苏暮槿自己都没发觉,刘宗朴的行侠仗义之心早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她都将是一位路见不平的侠客,就算经历再多的苦难,也不曾改变,直至封仙。不过都是后话了。 苏暮槿走到蹲着的蔡申面前,命令他起身,她问道:“我们现在有九人,各个武功高强,你觉得那帮腊柴人还是我们的对手吗?” “当然不是!”蔡申低头,把头磕到苏暮槿手臂上,“我早看那些腊柴野人不顺眼,若非小的势单力薄……今日,各位正直义士在此,一举消灭不动山的蛆虫是不在话下!” “那加上你就有十人咯?”苏暮槿问道。 被她撵着的蔡申哆嗦了一下,不情愿地说道:“十人,十人……” 苏暮槿对他这种虚伪至极的态度非常厌恶,把手放在他的背上,一把将其推上马车,冷冷地说道:“带路。” 蔡申僵硬地驱马,向前走去。笪千潭将后面的车给卸下,好让速度能快些。 “慢着!”苏暮槿突然喊道,她走到方才和她交谈的男人身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淮正村、算村,是不是你们烧毁的?”她盯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疑惑地看着苏暮槿,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换个问法,几日前,你们可曾放火烧过村落?” 劫火会的人面面相觑,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其中一人说道:“姑娘,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那算村和淮正村,我们大家应当都未曾听过,对吧?”他问会友,众人纷纷点头。 “不是你们……”苏暮槿见他们的表现,应当不是装出来的,否则这些人也太过默契——这也是有可能的。她看了眼笪千潭,笪千潭则无奈地摇头,不做任何评价。 “苏姑娘,”方才说话的男人开口了,“你说的那两个村被烧毁,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保护汉人,怎可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这样?苏暮槿咀嚼这个词。她没再多说,点头微笑道:“也是,只是巧合罢了,我们还是着手当下,把腊柴之事解决。” “必须。”男人同意。 一行十人就这样,浩荡地走向腊柴人的营地之一——不动山。 不动山,坐落在山峦叠嶂的北方和丘陵遍布的南方之间。和南比,有些欺负的嫌疑;和北相比,又称不上档次,是座不高不矮的大山,因而沦为碌碌无名的群山一员。不过,不动山对当地人还是有十足的影响力——几乎全是负面的。 春天,高大的山坡不幸能挡住从南扑来的无穷无尽的梅雨,将山坡下的农田淹没,民不聊生;冬天,北方呼啸的风又从石头林透过,沿着山坡气势汹汹地冲向山下的住房,把百姓冻得怨天怨地。这山调皮得像个顽童,硬是和原住民作对,仿佛随四季而动。因此,这儿的祖祖辈辈给这座山取名为不动山,希望它能别再闹腾,可惜,自然的傲慢可不会因名字而变得温顺,不动山一年四季依然动着,随着时间推移,这里的居民也愈发减少,几乎成了荒地。 十几年前,腊柴族便选中此地,使之成为推翻尚朝的基点之一。 凌晨的世间清澈寒冷如冰窖,蓝紫天幕垂帘下来,斑落星空从上流淌。 他们正在上坡,被冻得结成冰碎的泥土不时从前面的陡峭山路滑落,氤氲的雾气凝成尖刀,一道道划破前进者的衣物,马前进的速度慢起来了。 “让他自己走吧。”笪千潭说道。 苏暮槿把蔡申从马背上扶下来,推着他的背,催促他快些。 蔡申坐在马上许久,脚有些发麻,他刚才上大地,没想到地面如此之滑,双手又被反手捆于背,没法平衡,于是脑袋一前倾,整个身子都向前倒了下去,苏暮槿连一把手将他牵住,扶住他,抱怨道:“一个大男人,站都站不稳。” “是……。” “快走吧。”笪千潭催促道,“还要多久,你之前不说一个时辰的路程吗?” “走得慢,天黑也看不清,不过我们已经到不动山了,”蔡申提起右脚,踩了下地面,薄冰立马发出破裂的脆响,“脚底踩的就是。” 苏暮槿踮起脚尖,四周张望一下,没有人烟。 她这一路都在寻找人的迹象,不过她找的不是腊柴人,而是普通的村民。 早在过乾州关,就见识到劫火会纵火的威力,现在虽是冬日,可若他们释放的火焰在此燃起,那这座不动山的生灵自然免不了会遭到涂炭。她没法拯救这些生存于此的动物植物,但至少,人,她想要确保不会有任何人手上,更别说死亡。 目前看来,情况非常理想,这座不动山从山坡开始就崎岖陡峭,常人几乎不会到此来往,更何况初冬的深夜。她还没发觉除他们以外任何活人的动静,也说明那些腊柴人藏匿的非常好,他们行事警惕,不留痕迹——前提是蔡申说的皆是实话。 “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吗?”蔡申小声问道,“前面就要爬坡了,我这样上不去。” 苏暮槿抬头看去。前面确实没了道路,挡在他们前面的是一片嶙峋的石林,青苔攀附在上面,白绿交映,显出阴森之感。“别耍花样。”她轻而易举就用手把绳子剪断。 “是、是。”蔡申连连点头,丑陋的面孔在黑暗中纠结出殷勤的笑容。他甩了甩手臂,紫红的痕迹攀爬在他白胖的手臂上,“接下来跟我走吧,这段路挺难的。”他说罢,便自顾自地往上爬去。 苏暮槿看得出,蔡申非常熟悉这片怪石嶙峋的区域。他带他们走的路线非常扭曲,一行人总是在弯转半天后发现,实际有更近的路能从后面到这个地方,但由于蔡申的肥硕体型,他只能走洞口大的地方——这段路算是他的独门绝径了。 “喂。”笪千潭跟上跟上苏暮槿,在她耳旁耳语,“从刚才开始就没看到黄粱。” “对啊。”苏暮槿从小就习惯黄粱的神出鬼没,但现在情况可不同!她在脑中呼喊黄粱,那白猫却没有回复她,“它没理我。” “怎么回事?”笪千潭回头看去,除身着红袍的劫火会外,看不到黄粱那身显眼的洁白毛发。 “出什么事了吗?”劫火会的一人问道。 “没……”苏暮槿笑着摇摇头,“这段路崎岖,都快忘从哪上来的了。” “是。”那人同意,不再过问。 “以前有这样的事吗?” “没,再说,黄粱能和我说话也才几天。” “说不定它发现了腊柴人的线索,先寻去了。” “那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吧……” 笪千潭想了想,说道:“它也只是一只猫,我听闻猫最聪明也不过六岁小孩——”他忽然想起苏暮槿就是六岁,马上闭上了嘴巴。 “嗯。”苏暮槿心不在焉,没仔细听笪千潭刚才说了什么。 她不担心黄粱,反倒因为失去与黄粱的联系,她自己的内心有些不踏实。黄粱毕竟是在危难中救过她性命的猫,而且它还是得道的猫。说起得道,这几天精神疲敝,她有很多疑问想从黄粱那得知,都忘了询问。她记得它说过,它是拜访日仙得道的,而自己和日仙有着千丝万缕,她很想知道日仙到底是什么来头。得到又是什么意思——和自己小时听的故事,看的读本是一样的吗? 又向前了一刻钟。苏暮槿感觉她已处不动山的中心,四周是怪石和山壁,杂草也涌向他们。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站在前面,气喘吁吁休息的蔡申,心想:他每次把小孩搬给腊柴人,都要走这样难走的一段路吗? “还没到吗?”有人厌倦了这种无止境地前进,低声问道。 “快了,快了。”蔡申在前面点头哈腰,他长吸一口气,继续前进。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处比较敞亮的地方,月光从头顶照下。这里石头的形状很诡异,像是肋骨的形状,铺天盖地地将处在里头的人包围,再往前就又是一个笔直向上的峭壁,看上去前面已无路可走。 “不对劲吧……”笪千潭喃喃自语,他右手握紧从路上捡起的登山用粗木棍,盯着蔡申的背影。 苏暮槿向前几步,发觉自己踢到什么东西,她缩回脚,挪开脑袋,好借月光看清。 地上是一具白骨。 她放眼望去,白骨不止一具,而是成堆的,一片又一片散落在地上。 “哈哈!”蔡申呼吸急促地放声大笑,笑声抽搐得断断续续,令人生厌。他转过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他们,随后仰天,不知对谁喊叫道,“我把他们都带过来了!禾旺帑(tǎng)大人!解药!解药!” 一根白毛红尾铁箭从他身后射出,贯穿了他的胸膛。 第四十三章 不动山(二) 铁箭将蔡申体内的鲜血毫不留情地送出,喷涌出一片薄薄的血雾,蔡申再咳出一口血,在众人的注视下,带着那副至死还狂妄愚蠢的面庞,僵硬地倒在地上。他的身体砸碎了地上的一些白骨,发出重重的声响。 “警戒!”劫火会的那个女人居然只说了两个字。 实际上,还没等女人施发号令,劫火会那帮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已经做好了防范。 山谷两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声音越发猖獗,黑压压的人影仿佛从山的阴影里钻出来,立刻遍布了他们的前后左右,以及头顶的两侧。这些人身着白色袍子,走出阴影后便格外显眼,均挽弓搭箭,等待他们主子的一声令下。 铁箭的银光和天空的星烁融合在了一起。 “我就觉得这儿怪异,蔡申平常肯定不从这走,不然运小孩不得够呛。”笪千潭在这样危难关头还不忘同苏暮槿展现自己迟来的先见之明。 “先过这关再卖弄你的才智吧。”苏暮槿这句话让笪千潭颇为尴尬。他立起手中的木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放箭,你能躲得掉吗?” “没问题。”笪千潭的声音没有丝毫害怕。 “那就好。”苏暮槿看了他一眼,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他们好像还不准备动手。” “喂!”苏暮槿转过头,正对前方峭壁,大吼道,“你们就是那个腊柴族吧!” 腊柴人厚重的声音从山影传来,可他们互相之间都听不懂对方所言。 一个同样身穿白袍镶金锦的人从他们前面徐步走来,身边还跟着个衣着一身黑的男人。白袍人脖子上戴有一枚形状诡怪的银色吊坠,随着前进的步伐而左右摆动,他开口说着什么,一旁的黑袍男人则给他翻译:“我们只要那个孩子,”译者手指苏暮槿,“其他人,你们若把她交出来,便免你们一死。” 一旁方才被蔡申称呼为“禾旺帑大人”的禾旺帑微笑地点头。 “可笑!连勤勤恳恳给你们做狗的人都杀,你们这些魔鬼还会放过他们?!”苏暮槿站前头,稚嫩的声音爆发出庞大的力量,在山谷荡漾回转许久,把译者和其他的腊柴人都震慑住了,“我们九人,今天就是要灭掉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 译者凑到禾旺帑耳边,将苏暮槿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过去。 禾旺帑收起笑脸,举起手,四周的弓箭手便拉紧弓,他右手落下,百箭齐发。 “快躲!”苏暮槿吸气,双掌向四周推开,一道凶残的波动便从她身边扩散。她的这一掌把握地很是精妙,用早了会伤及身边那些劫火会的同伴和笪千潭,用晚了则自己难免受到箭伤,只有恰到好处,这一掌所有的能量才会和直飞而来的铁箭完全抵消。 铁箭没伤及她丝毫,在即将碰到她的时候,都忽然没了速度,笔直地跌落地面,箭身也变得通红。 在苏暮槿用掌法挡箭的同时,劫火会也展现他们雄厚的实力,内功高者抵挡在外,将燃起的火焰喷向弓箭,保护没法躲过弓箭的伙伴。 “笪千潭?!”一波弓箭过后,苏暮槿连忙转身,只见笪千潭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也看着她。 “嗯?”笪千潭好像有些分神,他旋即笑道,“我说了,就这些箭,没问题。”他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根箭。苏暮槿看到箭已经被折弯,毫无疑问是被笪千潭手上那根木棍打的。 “那就好。”苏暮槿转过身,继续面对白袍男。 “但是——”听到笪千潭正向自己身边走来,苏暮槿侧过头,笪千潭把手中的木棍展示给她,“这个也断了。” “那怎么办?” “等下还请苏姑娘保护我一下了。”笪千潭低头说道。 苏暮槿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好吧。” “苏姑娘和少侠都没事吧?” “没事。”苏暮槿摇摇头。 禾旺帑看到一轮齐射过去后竟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他摘下面罩,露出西域人独有的鹰钩鼻,深邃的双眼盯着来到不动山想来歼灭腊柴人的九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他大声说了几句话,四周的弓箭手都放下了箭。 这是要玩什么花样?苏暮槿迷惑不解。 她马上就知道缘由了——那帮传统怪异的腊柴人正踩拍着独有的节奏,踏草踩石的声音溅起,随着身影左右谷上的弓箭手纷纷展开,正用他们独有的礼仪迎接腊柴的战士。 “禾旺帑大人说,这是‘腊柴族给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勇士献上的敬意——五守人’。”译者都压抑不住内心的狂热,话毕,脸上还带着嗜虐的笑容。禾旺帑拍拍他的肩膀,译者老实地跟他一起离去,两人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 “要来了。”笪千潭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算完好的铁箭,握在手中。 众人抬头看着人潮分离后让出的道路,等待自己对手的到来。 五个白袍身影掠过天空,寒气逼人,他们从高空径直落下,震得这肋骨地都颤抖了一番。围观腊柴人的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五守人迎敌,这是好多年多未曾见过的盛况,那些对这些狂战士早有耳闻的腊柴人都陷入了无尽崇拜的癫狂状态。 五人落地后没有任何多余姿势,从白袍底抽出长剑,便向苏暮槿九人重来。 “全力迎敌!”劫火会的那个女人说完,自己也冲了上去,纠缠住了其中一人。 苏暮槿和笪千潭则合力斗上另一人,剩下的三个守人则由其余的劫火会人抵挡。 苏暮槿看着眼前的敌人,他身材高大,当有九寸,对于她和笪千潭而言,这就是个难以逾越的巨人,而且,他脸上竟绑着一条漆黑的条带! 这个守人,包括其他的守人,他们根本不用看四周的情况,光靠耳朵就能躲避一切攻击,并且能精准地用剑进攻敌手要害。 苏暮槿身上没有剑,那柄路赫崇赠予的赤霞早在越狱时就不见踪影,一路上她也没机会再拿到新的武器,眼下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或者——她瞥了一眼地下零落的铁箭,心想它们或许能派上用场,最起码笪千潭能用。 “这家伙力气太大了!”笪千潭手中的那根箭被直接一剑两断,他几个翻身,躲过守人暴雨般的刺击,从手边捡起一块白骨,向守人扔去。 这无疑以卵击石,白骨当即就被削成两片。 眼看笪千潭要招架不住,苏暮槿从一旁冲刺,纵身一跃,踹向守人的腰。 守人用极其扭曲的姿势,将进攻方向从面朝笪千潭转到了垂直而来的苏暮槿,苏暮槿大吃一惊,不过她心中早有预警,她方才观察这些守人的进攻姿势时就发现,这些家伙隐藏在这白色斗篷下的身躯都格外灵活,如水蛇般。 守人的长剑横劈向苏暮槿的身子。 你能调转方向,我也能! 苏暮槿双手向下用力推气,身子便被反推向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接越到守人头上。 “快!”这是个绝佳的进攻位置,守人头上没有任何防御,而他方才也将所有力量汇聚到握剑的右手,笪千潭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从地上又捡铁箭的同时,对苏暮槿大呼道。 “我知道!”苏暮槿吼道。 胜负就在一瞬间。 她将右掌向背后拉,许久未释放的内功早就酣畅淋漓地聚集在掌心。 身下的守人也意识到头顶那威胁到生命的危机,想拉开身为,可身子早因过度用力而不听使唤。 “死吧!”苏暮槿一掌下去,直拍地面。地面被猛烈轰击,泥土仿佛都要四分五裂,即使草木几乎被冻得枯萎的现在,还是发出了焦味——苏暮槿的一掌已经打入土地内,地下那些等着来春含苞欲放的种子在瞬间就被夺取生命,同样死去的还有四周被热浪冲击的青苔。 “天呐……”笪千潭惊愕地后退几步。 在四周欢呼的腊柴人也顿时没了声音,所有人的注意都或多或少被苏暮槿吸引过去。 苏暮槿没陶醉在自己的杰作里,刚才那一掌,没打中守人。 “在哪?”苏暮槿用力时闭上了眼睛,没能看到那个几乎必死的守人别一道风一般掠过的身影救走了。 在他们和这个守人纠缠的同时,已经有一些劫火会的伙伴力不从心,这才让其他守人有可乘之机,救下了差点死于苏暮槿掌下的守人。 那两个守人交流了几句,方才和苏暮槿交手的守人重新冲向了她。 苏暮槿缓口气,站定应敌。 方才的那一击消耗了太多力量,她本想尽快解决对手,能消灭一个是一个,没想到,功夫白费不说,自己的实力还暴露的一览无余,那些守人会更加警惕她了。 “真是可恶。”苏暮槿握紧拳头,她决定以防代攻,在内力尚未来得及调整前,先应付一下这个守人的剑击。 守人被苏暮槿那一掌震吓到,他不再随意进攻,一切举动都变得格外小心,这倒正随了苏暮槿所愿。 第四十三章 不动山(三)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已有劫火会成员被守人的长剑刺穿胸膛。 “用火啊!”苏暮槿大声说道,“你们不是很擅长吗?!” “这里范围太窄,用火会伤及自己人。” “总比坐以待毙好!”苏暮槿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既然已经知道对手有意防范苏暮槿跳跃的进攻方式,她决定暂时不再离开地面。 “笪千潭,箭。”她把手递向右侧,同时轻轻向笪千潭摇头。 笪千潭会意,假装走去递箭。 守人不明白这个力大无穷的丫头要做什么,决定当先发制人,一足蹬地,飞速冲来。 中计了。苏暮槿本意就不在笪千潭手中那些脆弱无比的铁箭。她听到劫火会败退后,明白如今已没时间留给她重整旗鼓,她必须尽快和眼前的这个守人交手,而没持武器的她,最佳的进攻方式就是同持剑守人近身搏斗。 守人不是有勇无谋,他也明白这点,在突进前,他就想明白了。 苏暮槿向左撤步,右掌同时拉起,推出精准的一掌,直击守人心脏。只见守人右手一扭,把长剑横在胸前,硬生生接住了她的一掌,两人相碰,都连连后退几步,扬起地上的一层层白骨。 那守人退到早就准备好的笪千潭身边。 笪千潭握紧手中的一把铁箭,猛地刺向守人。 守人内功汇聚,将接触到身上的铁箭一一震折断,即使如此,鲜红的血还是从白袍中渗出。 要是我手上有把剑就好!笪千潭看着守人身上出现的,几乎可以忽视的伤势,惋惜地想。不过现在不是遗憾的时候,守人的扭转身躯,马上就发动了对笪千潭的进攻。笪千潭快步撤推,躲过两次劈斩。 苏暮槿看到自己的影子从身后突然就窜到身前,她匆匆扭头,原来是劫火会的人迫不得已放出大火。一个守人也因毫无防备而被烧得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后,便倒在地上,成了一具炭人,手中的长剑都被融化成惨白的水。 果然如劫火会所说,大火在这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方燃烧了起来,熊熊浓烟将土地翻了个遍,一旁观战的腊柴人纷纷后撤,大呼小叫起来,一时间,场面像敌我不分的大火一样,变得混乱无序。 和笪千潭对峙的守人很快反应回来,向呆愣在原地的笪千潭发动攻击。 “喂!”苏暮槿眼见笪千潭已经来不及躲闪,惊慌地喊道。 在长剑要刺中笪千潭上身前,劫火会的红袍女已经解决了一个守人,她也会像黄北那样的避伤气,她的身边出现了一圈空层,大火没法伤及到她。她既没了对手,便透过火焰环顾场面,便发觉了因大火喷涌而分神的笪千潭。 她飞奔着,从火焰中出现,身后还拖着长长的焰尾,银杖中的铃随着奔跑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双手握住银杖,用杖身挡住了守人攻击笪千潭的那一剑。 “谢谢……”笪千潭紧张地说道。 “汝且退下。” 守人见此也两腿一蹬,拉开距离。 此时,腊柴人只剩三人,而苏暮槿这边则损了四人。 苏暮槿擦了擦额头的汗,跑到笪千潭身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笪千潭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道:“没事,是我大意,让苏小姐担心了。” 苏暮槿白了他一眼:“没事就好,还没结束呢。” “嗯。”笪千潭也是无可奈何——他不会苏暮槿那套凶残的掌法;平日依赖的木棍也不是这些长剑的对手;更不会劫火会那一手恐怖的释火之术。他在这种情况下,只是个累赘。 他埋怨自己,为何一定要跟过来,早早回到乾州不是更好——虽然羽家也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没有忘记自己离家的目的:寻找妹妹的踪迹。 对!妹妹很可能就是被这帮家伙害死的,很可能。他重振了心情,四周环顾。 “那里有把剑。”笪千潭指着远处,告诉苏暮槿。那是红袍女杀死的守人所留。 “嗯。”苏暮槿知道,当务之急就是拿到把剑。她的掌法虽强,但肉体终究抵不过兵器,遇持有武器的敌人,以远攻近,掌法并不占优,何况这些守人用内功护剑,她也没法打破敌人的武器——可能是她技艺不精。但至少现在,她拿这帮守人毫无办法,黄北传授她的那套掌法,此情只可奇袭,不能强攻。 “两位少侠,你们还能接住他们的进攻吗?”先前和苏暮槿交流的男人气喘吁吁地问道。 “没事。”苏暮槿说道。 “五对三,你们俩应付一个,首领可以杀一个,剩下的我们来对付。” 原来女人是他们的首领。苏暮槿见识了她的速度,确实配得上,她说道:“好,随意用火,我没事的。” 男人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颔首:“那保重。”他和另一名劫火会成员冲了上去。 苏暮槿和笪千潭跟上,他们再次迎上老对手。 苏暮槿和他过几招,已经稍微能推测他的行动,但守人对她的进攻方式毫无头绪,要知道,苏暮槿在年幼时接受的可不是一家之武,她懂得黄北带给的三从方掌法;明白苏青伏教授的有关合气和“气”的运用;还知晓一些有关路家茶庄的点点滴滴,她是四面八方的集小成者,不是这些躲在山沟里修炼的腊柴能看透的。 “待会儿,你诱他去那边,我去取剑。”苏暮槿说完,便和笪千潭一同动了起来,“别死了。” “知道!”笪千潭既然知道自己的任务不是给对方造成伤势,而是引诱和拖延时间,便放肆了不少,他的进攻性确实不强,但他极其灵活,若只是躲避的话,这个右臂方才受伤的守人,那他是毫无办法。 火势在不断蔓延,跳动的焰色已在苏暮槿和地上长剑间立起遮幕。她知道拿把剑的位置,这并不是问题。 她不能直接奔向长剑,长剑一侧就是红袍女和守人的战场,她若过去,一可能会妨碍红袍女,而会让守人察觉到她的意图,最坏的情况,他们会直接把长剑踢入火海。她必须耐心地等待,寻找最好的时机。 火势还在蔓延,仿佛在催促她赶快过去。 她从地上捡起石子,一弹,三块小石子便射向挡在她身前的守人。 守人大手一挥,用白袍挡住石子。飞石在白袍上旋转,散发出烧焦的气味,最终落到地上,给白袍留下三个赫然的印记。 守人怪叫了一声,继而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他的身躯好像和长剑融为一体,白袍变成了剑的流苏,在黑暗中华丽的舞动。这是苏暮槿从未见识过的剑法,它流畅地好像事情本来就该如此,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 “喂,这——”笪千潭汗流浃背,心脏也砰砰直跳,他明白,一次失误,脑袋就没了。 守人见笪千潭低挡不住,便更加快速地进攻,他准备先击破这个实力不足的笪千潭,再和那个恐怖的丫头对决。他的想法很正确,但他低估了苏暮槿的能力。 这是“人剑合一”,苏暮槿想起路赫崇的话,这种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忘了剑和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体,他们过于注重“合”而忘了“分”。 长剑可不能忽然调转方向!苏暮槿抓住了这个机会,冲向落在地上的长剑。 眼看长剑即将得手,一根木箭撕裂空气,飞向地面,将长剑刺穿。 长剑碎裂成两断,碎块四散飞溅。 “什么?!”苏暮槿惊愕地抬起头,在山谷上,除了目瞪口呆的腊柴人外,还有一个,他们方才见过的—— “禾旺帑!” 禾旺帑本以为五守人能轻松将他们消灭,可方才苏暮槿那地动山摇的一掌把他震出了老巢,他从地道走上谷顶,看着地下血腥暴戾的厮杀,意识到九人不是一般的人,他们确实有能力把腊柴人在不动山的基地清扫得一干二净——前提是他,禾旺帑没有出手。 腊柴人有着不可撼动的阶级体系,而评判阶级的唯一标准就是实力,他作为腊柴人在不动山的头领,自然是这帮腊柴人中实力最强劲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实力可不是狐假虎威来的,平常人哪能用一根木箭就射穿一把精心锻造的长剑? 他把弓箭递给身边的族人,随后,从天落下,站定在地上。 苏暮槿连忙后撤,站回到笪千潭身边,那个正不断进攻笪千潭的守人听到首领亲临,也退在首领身后,并向他行礼。 禾旺帑呵斥了受伤的守人,守人看上去在为自己的失误忏悔,他低头谢罪。禾旺帑扔给他一袋东西,他二话不说吞咽下去,摘掉眼罩,随后一个箭步,重新开始了同苏暮槿、笪千潭的战斗。 禾旺帑则畅通无阻地走在肋骨地中间,他从腰间抽出属于自己的长剑,对准还在和守人缠斗的劫火会二人。 “不好!”苏暮槿看出他正蓄势待发,可她此时只能勉强应对眼前这个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的守人。 守人动作变得更加迅猛有力,整个人都变得狂热,苏暮槿明显感受到他的躯体在散发危险的热量。 “这家伙,太难缠了。”笪千潭跌跌撞撞地躲避进攻。 只能放手一搏了!苏暮槿从地上捡起一根箭,用持剑的姿势对着守人。 守人见苏暮槿手上拿着根比自己手中长剑小百倍的箭,嗤笑起来。 食用那奇怪物品后,思考能力变弱了吗……若是方才的守人,绝对不会发出如此狂妄的笑声。苏暮槿胜利的信心更加强了。 守人的长剑砍了下来,很快,带着爆裂的风声。 流斩。 苏暮槿已经很久没用过这招了,和黄北训练的最后一年,他们专注在掌法上,剑几乎没怎么动过,她冷静地思考。 想象自己是水。 “喂!苏暮槿!”笪千潭惊慌失措,守人的剑就要砍到苏暮槿了,她此时却闭上了眼睛! 水。 她右手挥动,剑和箭相接。 守人忽然觉得右手力气被人卸去,控制不住长剑斩落的方向,他分明往眼前这个丫头的脑袋砍去,可却硬是劈到了她的右侧。 狂热的守人冒出一头冷汗,他奋力想从大地里拔出长剑,不过为时已晚——苏暮槿手中的弓箭已经将他的喉咙刺穿。 第四十四章 不动山(四) 苏暮槿顺利解决了一个守人,有惊无险。 “苏小姐果然是神子,这身手实在厉害……”笪千潭像被噎住一样,闭上了嘴巴,瞪大眼睛看着苏暮槿身后,也就是方才禾旺帑冲去的方向。 苏暮槿抽出守人身上的剑,一边掂量,一边转身,顺着笪千潭视线的方向看去。 她看到一副几乎无法想像的画面。 禾旺帑离劫火会有将近十五步的距离,可劫火会其中一人——那个一直同苏暮槿交谈的男人——被锃亮的长剑刺穿胸膛,插在墙上,四肢无力地垂落,脑袋也耷拉朝地。从伤口处缓慢流出的鲜血浸湿其身着的赤袍,好似一副西方传来的教徒受难图。 这个名为禾旺帑的腊柴人,居然选择用投掷的方式,将长剑扔出,猝不及防地贯穿了劫火会会员的心脏。 “禾旺帑!” “禾旺帑!” “禾旺帑!” 四周的腊柴人用诡异的音调喊出他们首领的本名。 现在是四对三的场面,若不算没有战斗力的笪千潭,那就是三对三,对方剩两个实力知晓的守人和新入战场的禾旺帑。 苏暮槿流下汗水。禾旺帑看上去就拥有高于五守人的实力,而苏暮槿这边,除招式被这个一直暗中观察的敌人牢记外,体力也消耗太多,况且,方才燃起的大火正不断压缩战斗空间,这对总实力处在下风的他们而言,实在太过不利。 黄粱呢?苏暮槿依稀记得和浪桥的那个晚上,黄粱是如何救下自己的,它如一股风,汹涌的白毛卷囊四方,带着她潇洒离去。若黄粱此时在这,情况会好很多。 “笪千潭,快去找有什么地方能逃出去。”苏暮槿小声说道。 “好。”笪千潭点头,这是他唯一的用处了。 苏暮槿看着远处,红袍女还在和守人小心翼翼地对峙,而禾旺帑,他带着笑意,走向那柄深深插入山墙的剑。 不能让他拿到剑,太危险了!苏暮槿抓紧从守人身上夺走的长剑,直冲禾旺帑而去。 另一个空闲下的守人没让苏暮槿得逞,他身影一闪,挡在苏暮槿前进的方向。 “让开!”内气汇于剑,苏暮槿挥动比她高大近一倍的长剑,席卷起一阵巨热的狂风,将守人连同四周的火焰都给掀飞。这个守人还没和苏暮槿交过手,没料到眼前这矮小丫头是这般势力,他立刻跳后站稳,同时把眼罩扯下,露出一副立体而充满狼性的面孔。 他挑衅地挑动左手指,示意苏暮槿跟他较量一番。 苏暮槿见禾旺帑已经拿回自己的剑,劫火会的尸体也颓然落地,如此只能先消灭挡在自己前头的家伙。 “来便来。”她握紧长剑,两人的交手,便正式开始。 守人个子高大,进攻范围较比她更加广阔,速度也快得异常,但精准度远不及苏暮槿,他很多次进攻都被苏暮槿用剑锋轻而易举地弹开,这都是当年练习击石修得的成果。 苏暮槿发现自己不但能挡住他的攻击,还有余力观察禾旺帑的动向:那家伙拔出长剑,和最后一名劫火会男性展开交手,劫火会主要靠一手火焰,实际的功夫并不见得有多好,还没过上几招,他就败退下来,最终从衣内释放大火。 两团火焰如蛇信子,从他的两个衣袖钻出来,直扑禾旺帑的脸。 禾旺帑早就见识过这招,他如此冒进地进攻,就是想从心理上,击溃这些只会甩小伎俩的汉人,他脑袋急转一偏,火蛇便从脖子边窜过,咬向身后的山壁。 肋骨地的又一角被烧着了。 黑烟已经影响到苏暮槿的发挥,她不想那些守人,始终在练习遮眼格斗,对她而言,视线清晰与否,关系到下一步进攻的成败。 眼前的守人还是乐此不彼地和她对剑。 “既然如此,就把你的剑给打碎!”苏暮槿感受着剑身传来的震动,体会对方武器的薄弱之处。在守人自以为压制住苏暮槿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的对手已经在思考如何杀死他了。 又是两回的对剑,机会来了。 苏暮槿假装踉跄一下,身子后倾,守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双手握剑,向苏暮槿身体劈斩。苏暮槿一个灵巧的侧身,躲过这一击,同时将右手的剑扔到左手。 还没有结束,她右拳早就等待多时,敌方剑身从她眼前划过时,她瞅准机会,一拳击打上去。 守人感觉双手猛然颤抖,如同被正发出鸣响的大钟撞击了一下,剑裂成两断,从他手中脱落。 苏暮槿抓住守人没法调整身位的机会,持剑的左手向上挑去,守人就这样扑进了锋利剑刃的怀中,顷刻便没了气息,如一滩水,软塌到地上。 禾旺帑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他一脚将放火的家伙踹得高飞,拖着长剑,走到了苏暮槿身前。 他嘴巴正一张一合,说着苏暮槿听不懂的语言,眼神渐渐变得锋利,他最后摘下胸口的吊坠,郑重地抚吻一下那枚银色物体后,将其放入口袋。 “要来真的了吗……”苏暮槿警惕地拉开距离,她此时不仅要担心禾旺帑自己过来,还要警惕禾旺帑手中那把当标枪使用的长剑忽然飞来。 禾旺帑纵身一跃,用苏暮槿最开始的进攻方式朝她袭来,好像在向她示威一样。 好在苏暮槿个子小,即便如今能移动的空间已经非常小,但她还是及时躲过了这一击。 禾旺帑并没有将全力压在这一跳劈上,但地面已经出现了狭长细小的裂缝,若再故技重施几遍,这块不稳定的肋骨地恐怕要四分五裂。 “苏姑娘!这里有路!” “没看到,我,在,”苏暮槿只言片语地挤出几个字,同时躲避禾旺帑霸道的进攻,“应敌吗——”她发现禾旺帑并没有过多的技巧,但他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劲,每一次挥剑,都堪比苏暮槿将内功汇聚剑上的挥剑——都会划破空气,发出一串爆裂的声响。四周的火焰也在这来去匆匆的小狂风中摇摆跃动,不出一刻,他们就将完全陷入火海。 为何劫火会要将火作为进攻工具。苏暮槿气氛地想着,他们难道未曾想过,在狭小如此的地方纵火会得到何等后果吗?这简直是作茧自缚! 苏暮槿开始怀念“赤霞”了,手中这把长剑,完全没法和晕红钢锻造的长剑相媲美。苏暮槿甚至觉得它柔软的如同一根鞭子。说它是鞭子,它也没有像鞭子那样的韧性。 一声巨响,苏暮槿手中的长剑被劈断了。 此时,红袍女那边的战斗终于有了下文,她成功将最后一名守人打死,那守人的脑袋被她手中的银杖打得开花,红袍女只用一击就结束了两人之间的战斗,当然,一杖前近一刻钟的试探,是奠定胜局的基础。 红袍女见苏暮槿还在勉强应付禾旺帑,不顾身子的疲惫,抽出守人的剑,飞奔而来。 “谢谢。”苏暮槿见她过来,稍稍喘息片刻,同时接住红袍女扔来的剑,顺手挡住禾旺帑的一剑。 两人并肩作战总比一人好,有红袍女为苏暮槿接住禾旺帑的进攻,她轻松了不少。 禾旺帑看着两人站稳,也停住片刻,不屑地摇头,仿佛在说:你们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暴雨般的进攻接踵而至。 在躲避期间,苏暮槿身体忽然有了种怪异的感觉。 她知道,为了能接下禾旺帑的进攻,或者不被他抓到可趁之机,自己的身子始终没离开地面半分半毫,可她明显感受到,身子正被什么东西拎提起来,或许那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魂魄! 此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可身体的怪状愈发明显,她不得不思考其中的缘由。 苏暮槿此时好像正在上台阶,一小步、一小步,气定神闲地走上去。她不知台阶通向哪,可魂魄就这样不听使唤地移动,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变得飘然了。 这到底…… 红袍女又帮她拦下一剑,银杖发出清脆的铃响。 上台阶的过程结束了,苏暮槿感觉身子重重地落了下来,她一下没站稳,后撤了几步。 红袍女忙跟到她身边,以为苏暮槿挺不住了。 “把这个借我一用。”苏暮槿在刹那变得成熟了许多,她自己都难以相信,这个声音竟是自己发出来的。她右手持剑,示意用它跟银杖交换。 红袍女犹豫了。 “快!” 禾旺帑可不管她们在搞什么名堂,狂暴地砍过来。 红袍女在那一瞬间思索了很多。她先前也和守人交过手,知道守人的剑不如自己的银杖。若把这样重要的武器交给苏暮槿,她能不能抵挡住接下来的几击?答案是能。 既然这样的武器交换不会威胁到她二人的性命,那就试一试吧! 红袍女将银杖扔给苏暮槿,后者同时抛出长剑。 苏暮槿在接到银杖的那一刻,身子便动了起来。她主动迎上禾旺帑,这是一直处在进攻优势的禾旺帑没料到的。 流斩,这是苏暮槿的唯一剑法,但也是制胜法宝。苏青伏曾告诉过她,流斩不是什么秘密,反倒是江湖上人人知晓的剑法,但是,能掌握其门道的人少之又少,而苏暮槿就是其中之一。 这虽然只是苏青伏的一家之言,眼下也只能相信,而且就在刚才,苏暮槿才用一根箭就卸了长剑的力。 眼下她有这柄银杖,这又有何难! 第四十五章 蚁巢营地(一) 流斩并非十全十美,但显它的缺陷不是谁都能知晓的,眼前的这位就拿流斩毫无办法。 禾旺帑在此前已经见识过一次,他认为守人被苏暮槿用箭挑开,是因为守人本身力量不足,但他大错特错。 银杖触碰到长剑,两支武器在空中,按照苏暮槿的意愿,画出诡异的弧线。 禾旺帑有了和之前守人同样的感觉——他分明抓着自己的剑,可那剑好像只泥鳅,拼命要从自己手里逃出。 苏暮槿对流斩精湛的掌控和银杖自身的硬度,这两个条件同时满足,才让苏暮槿打出了如此漂亮的一击。 “现在!”苏暮槿对红袍女吼道。 红袍女知道现在要做什么,她手持长剑,径直向禾旺帑刺去。 禾旺帑没有执着于手中的长剑。他右手松开,向后一甩,强行将身体扭转向另一边,红袍女的没能刺中他的心脏,但成功贯穿了他的手臂。 苏暮槿抽回银杖,用力挑禾旺帑的剑,随后跃起,抓住那柄插进禾旺帑左臂的,和红袍女同时用力,拼命把剑沿着他的手臂推进,企图直入其肩膀位。 禾旺帑发出撕心裂肺地吼叫,他忍痛拉扯身躯,想尽快脱离这苦痛之境。刹那,他的手臂被长剑划出道长达一寸的裂口,鲜血飞溅。空气中滚烫的浓烟趁虚而入,纷纷钻进手臂,和汩汩而涌的血液交融在一起,发出呲呲的响声,血液被蒸发,伤口变得灰黑。 绝望的痛感如蚁群骚动般从手臂爬行,直至刺激禾旺帑的大脑,他痛得几乎要流泪。 苏暮槿乘胜追击,抄起银杖,直击他的脑门。 禾旺帑没有放弃,即使痛得想把舌头咬断,眼球都要喷出,大脑已经疯狂到不能自已,他还是想活下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如此平静的一个夜晚,等待他的,竟是这样的苦难。 为躲过苏暮槿的当头一棒,他决定舍弃自己的左臂。 随着手臂旋转飞出,他也磕绊地倒向后面,颜面尽失,狼狈地向身后的山壁爬去——在那儿有腊柴人修建的无数通道,只要躲进那里,他就有机会从这个是非之地脱身,来日方长,再复仇不迟。 “别跑!”苏暮槿追了上去,一排箭射在跟前,让她小退了一步。 禾旺帑趁这短暂的几秒,奋力向前趴,血痕粘在白骨上,格外刺眼。同时,他还在大吼些什么。 那些腊柴的弓箭手听到号令,战战兢兢地取出别再腰间的酒囊和油囊,纷纷向肋骨地扔去。 瞬间,大火翻滚腾涌,挡住了苏暮槿的视线。 她还记得自己在江淮大牢是怎么面对的大火的。她的确有能力冲进去,但要花费许久才能恢复,眼下他们还在不动山,还在腊柴人的营地,她不能做出这样贸然的举动。苏暮槿刚准备踏入大火,还是冷静了下来,注视禾旺帑的身影消失在北面山壁之后。 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右手,苏暮槿回头,是寻路而来的笪千潭,他正咳嗽不止。 “苏姑娘,咳、这里有路。”笪千潭拉住她的手,将她拖离大火,指引向肋骨地的一处阴暗走去。 随着火光明亮到刺眼的地步,苏暮槿终于发现:这个肋骨地的每一根骨间,都有一个深邃的洞口。这地方到底是……她没时间多想,叫上红袍女,和还残喘的最后一名劫火会成员,跟着笪千潭冲进了洞中。 众人从火焰里撤出,感觉洞里和外头的温度千差万别。 “好冷啊……”笪千潭举着一根燃烧的木头,“只能往里走了。” 苏暮槿把银杖还给红袍女,用剑撑着身子,向狭窄的隧道深处走去,红袍女扶着成员走在后头,悠扬不断的银杖回声足矣说明这隧道之深。 隧道不仅深邃,还很低矮。笪千潭和苏暮槿倒是可以直立行走,但成人需要弯腰弓背才可来回走动。红袍女背着伤员,那伤员的背不时会擦到隧道顶端。 外头的大火喷涌进来,来带着一股股热浪。 “也不知这玩意通到何处。”笪千潭伸长脑袋向前探去。 “嘘——前面有什么东西,”苏暮槿蜡烛前进的笪千潭,“像是狗吠。” 苏暮槿没有听错,前方关着腊柴人驯养的猛犬,它们嗅到陌生的气味,正在牢笼里焦虑地徘徊。 四人谨慎地向前走去,没到几步,就是一个拐角,拐角一过,出现了通向三个不同方向的道路。 “走这条。”方才禾旺帑是往北走,那他们也走一条北走向的通道。苏暮槿没有丝毫迟疑,踏进这个方向,另外两条通道的其中一条传来狂躁的犬吠。 笪千潭往里头瞥了一眼,无数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正隔着牢笼盯着他们,他吓一大跳,对苏暮槿说道:“那里头全是红目疯犬。” “别管它们。”有狗在又何妨,她现在没心情和那些牲畜打交道,“不过有些古怪,如果这是腊柴人的住所,他们在那么大骚动之后,人都去哪了?” “弃山而去了?”笪千潭猜测,“他们头领都被你砍断了手,那些家伙还不得群龙无首,四处逃窜。” “要抓人来问个明白,”苏暮槿说道,“先前那个译者,看他模样好像也是个汉人,如果能把他抓来就好。” “可惜只看到他出现一次,之后便没了踪影。” “蔡申此前说过,这里有上百腊柴,不过方才见他们阵势,这座山上至少有千人以上,他们不会只有一个译者,一定还有其他人,”苏暮槿肯定地说道,“我们只要找到其中一个便是,要问个明白。” “那也得先找到那帮家伙。” “嗯。”苏暮槿回头,看着红袍女正背着受伤昏迷的会员在后面慢行——他们已无法更快。 前方又出现了道路分歧,这次成了四个口,苏暮槿用长剑在夯实坚固的墙壁上刻上一道,万一他们在这环绕曲折的地方迷路,起码还能退回到最初的位置。 在长剑碰到岩壁后,道顶落下几点土块。 “这些人怎么记得住如此复杂的地方,简直如蚁巢一样。”笪千潭叹息。 “二位,”红袍女没再使用那种说话的方式,她叫住在走前头的苏暮槿和笪千潭,“如今我们俩是累赘,二位可以先行一步,把禾旺帑抓住,别让他逃走。” “不行,”苏暮槿断然拒绝,“此乃敌人内部,地形狭小,根本没法使用火攻,落下你们,恐怕凶多吉少。” “可——” “容我直言一句,”笪千潭说道,“我们来此和劫火会来此的目的并不全然相同,你们为的是保全华夏,消灭腊柴,而我们仅为查明真相。禾旺帑乃腊柴人,我们之间语言不通,是否抓住他,都没法告诉我们,这些腊柴人拿孩童做什么。” 苏暮槿点头同意:“所以,我们绝不会让你们单独在此。” 红袍女听后,也不再说话。 他们又走了一段,隧洞逐渐开阔,墙壁上有零散摆放着一些弓箭,笪千潭隐约明白他们所在的位置,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刚走过的矮隧洞是通向山外的通道,是支干,现在道高增长,应该进入了主干,起码是那些支干的主干。” “嗯,有道理。”苏暮槿想到百年老树的根。 笪千潭的猜测没错,他们已经走到了次级主干上,这个通道的一侧连接着无数条出山的孔道。腊柴人来到不动山十余年,经过一次次精细的修建,早就把这座不动山的内部掏空,改造成成一座四通八达的堡垒,如同蚁巢。 这座营地有近上千个通向山外的小孔道,腊柴人能监视到几乎所有登山不动山的人,苏暮槿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在蔡申带苏暮槿等人上山时,就是这些腊柴的报信员,指引蔡申将他们带上那片专门用来处决腊柴敌人的肋骨地。他们当然想不到,今晚来到肋骨地的不是羔羊,而是神子,是“灾星”。 十年,有无数人葬身肋骨地,果农、樵夫、官兵、诗人……尸体是疯狗的佳肴,白骨是它们的玩具,甚至温床。腊柴人偶尔也会享受观看人与饿犬的搏斗,从中体会操纵生死的乐趣。 那片肋骨地承载了太多岁月流过的血迹和悲鸣,腊柴人以为这样荒诞的盛宴将继续下去,直到自己的主修炼成“尊”,率领他们屠戮神州。 可今天,肋骨地在熊熊烈火中,摇摇欲坠。 有孩童的啜泣声从别处传出,还有许多兵器的碰撞声和匆匆来去的脚步声。 “在下面!”苏暮槿惊喜地说道,“我听到小孩的声音了!” “快。”此时通道已经宽敞,笪千潭帮红袍女扶住伤员,所有人都加快脚步,匆匆向前走,寻找往下的去处。 多亏这里四通八达,他们虽然认不得道路,但还是能走向想去的方向,四周的气温逐渐回升,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往山下走去,兵器声已经变得细微,但孩童的啜泣更加嘹亮,现在只有一种情况:那些腊柴人放弃携带从各地搜来的孩子,直接撤出不动山。 第四十六章 蚁巢营地(二) 他们走到一处巨大铁门前,锈迹斑斑的框架足见其年代之久,透过细窄的门栏间隔,能依稀窥见里面的景象,小孩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的。 笪千潭将手中快要燃烧殆尽的木棍塞进门后,众人纷纷凑上前去。 “看到什么了?”苏暮槿问道。 “一面墙。”笪千潭说,“这个门正对的墙,左右两边各一条道路。” “喂!有人吗?”苏暮槿喊道。 笪千潭听到吱呜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同时还有撞击铁笼的声音,他猜测道:“听上去被塞住了嘴巴。” “让开。”铁门被一个巨大的锁合上,苏暮槿决定直接击碎这碍事之物。一拳下去,锁便碎裂,她把还挂在门上的部分扔到地上,推开了铁门。 铁门在打开时,不同于苏暮槿的预想,它没有发出旋转锈迹的声音,而是非常顺滑地被推开,她说道:“这些人经常出入这里。” “嗯,”笪千潭见手中的火苗已在不断颤抖,“木头快烧完了,我们要抓紧出去了。” 苏暮槿寻声走进其中一个通道,大概三十米左右的距离,最后经过一个拐角,他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眼前出现了无比高大的方形空间,苏暮槿他们一直走在高不过两米的走廊里,忽然来到此处,甚至有种已经到外界的恍惚感——不过这种错觉很快就被大脑辨别。 微弱的火把勉强能把此空间照射出个大概,橘黄的光线无力地附在顶层,几乎要被棕色的土石吸纳殆尽,撞击牢笼的声音早就溢满整个空间,在这个宽敞的地方回响不断。 笪千潭举起火把,朝前照去—— “这是……” 数以百计的牢笼整齐地摆放在这个空间中,一层堆叠一层,直到接触到空间的顶部,在此,形成一个有四层高的庞大而令人胆颤的监狱。每个牢笼中都有一个孩童的身影。 “败类猖獗,人神共愤!”红袍女一把夺过笪千潭手中的火把,急匆匆走向前。 笼中的孩童们都苏醒过来,他们水灵的眼睛已经变得晦暗,身体感受,四肢下垂,有气无力地将手探出,想让这些说汉语的人救他们出去。 苏暮槿是行动派,她没过多思考,走到离她近的牢笼前:“孩子,让一下。” 笪千潭看着苏暮槿,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牢笼里的孩子推到后面,苏暮槿双手抓住铁栏,用力向两侧撑开,轻而易举,铁栏的缝隙便足够一个四岁孩子出来了。小孩哭着跑出来,扑进苏暮槿的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苏暮槿帮他解开绑住双手的粗绳。她见到男孩的双手已经被勒出血迹,怒火立马从心中涌起。她吞咽了下口水,长吸口气,摸着男孩的头发,安慰片刻,把他牵到笪千潭身前,“这位哥哥会照顾你的。” 笪千潭留下安抚孩童,苏暮槿则继续走到其他牢笼前,准备把这些不知被囚禁多久的孩童解放出来。 半刻,在苏暮槿和红袍女两人的协作下,一百零二名三至五岁的孩童都被放了出来,顿时,大牢中尽是哭喊声。 “能走吧?”苏暮槿问他们。 孩童们啜泣地点头。 “好,”她拍拍手,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现在就跟着我们走,我们会带你们出去的,带你们见自己父母。”她随后跟笪千潭说,“笪千潭,你和——”苏暮槿这才想起她并不知道红袍女的名字,“和劫火会殿后。” “嗯,”因为所有的孩子都在笪千潭那集中,因而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更喜欢簇拥在这个大哥哥身边,自然也就听他的安排,“大家听好,接下来你们跟这位姐姐走,一定要跟紧。” 孩子们一一同意。 “二位。”苏暮槿这才发现,劫火会那名昏迷的男人已经醒了过来,他招呼着他们。 “你醒了!”苏暮槿心想他醒的还是时候,否则拖着个沉重的男人,会拖延他们找出路的时间,“那正好,二位殿后,我和他,”她指了指笪千潭,“走前面。” “可以。”男人同意,红袍女也颔首。 就这样,苏暮槿带着几百号人,向外头走去。 “火要灭了。”笪千潭闭上一只眼睛,为待会适应黑暗。这座“蚁巢”不仅有许多通向外面的狭窄通道,还有为了交换空气而打出的孔洞,因而即便没了火把,他们还是能凭借微弱的月光看到里面的路。 “接下来怎么办?”苏暮槿想着,随后侧过身询问走在自己身边,跟她几乎是同龄的孩子,“这里面还有其他地方,像方才那地一样的吗?关着小孩?” 小孩摇摇头:“我醒来就被关在那里面。” “你进来有几个时日?” “我来了三天!”有人插话。 “三天……其他人呢?” 一阵询问,苏暮槿发现最晚就是三天前,最早甚至已经进来有几个月。不过这只是小孩的信口开河,苏暮槿自知对时间没有清晰的概念,更别说这些被关押进几乎无光环境的孩子们,他们又怎么清楚知道自己到底进来了多久?甚至连估计大概,都可能是毫无理由的臆想。 “哥哥,”有个小女孩扯住笪千潭长衫的一角,“我进来时是醒着的,我好像看到……” “嗯?”笪千潭俯身听她说。 “有个地方有个大炉子,他们好像把小孩……”她恐慌地全身哆嗦。 “别说了,我知道了。”笪千潭抚摸她的背,随后抬头看向苏暮槿,“听到了吧?” 苏暮槿握紧拳头——若这个女娃所见没错,那,这些败类竟然拿孩子的躯体扔入锅炉!绝对不能原谅。 “现在在这座山里环绕也不是办法,那帮腊柴熟门熟路,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笪千潭说道,“苏小姐,要不我们先带孩子们离开,带到集市上。” 确实,若再遇到腊柴,苏暮槿有信心和劫火会、笪千潭一同将这帮恶鬼打得落荒而逃,可如今携上百孩童,不仅是负担,还容易让他们有可趁之机,再追寻腊柴人的线索实在过于激进,况且她已经大概知道自己想了解的真相,这回便这样,到时回到城镇,官府必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把这些一直隐蔽于华夏十余年的蝗虫给通通铲除。 “万一其他地方还关着孩子呢?” “回头再说吧,他们又不会凭空消失。再说,万一那帮腊柴不死心,还在其他地方埋伏我们,那后果没法估计。” “是,”笪千潭说的有理,苏暮槿点点头,“走!” 这是易事,只要找到比现在走的更狭窄的通道,便是通往外面的路。 孩子们的喧哗声在蚁巢中通透地传播着,即便苏暮槿一遍又一遍的让他们安静,可他们总是闭上不嘴巴,这些孩子早就忘记被幽禁的恐惧,如春游般嬉笑地跟着苏暮槿向前走去。 自己也有过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候吗?苏暮槿记不得了,她听着身后的欢声笑语,心中有些酸苦。 她带着他们走进支干,随后进入支干的支干,支干微微向上倾斜,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得手脚并用才能向前,格外吃力——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为柔弱幼儿设计的。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 “听到了?”苏暮槿问笪千潭。 “嗯,”笪千潭回复的同时,脚底忽然强烈地颠簸了一下,“好像是塌方了。” “怎么回事!?”这样连续的轰鸣,可不像天然所赐。 又是巨响,声音像是物块,从管道冲击他们的听觉,撞得他们头昏眼花。 “他们莫不是要把山炸了!”笪千潭回头望去,身后还有一大群向上爬的孩童。 孩童们因为突如其来的颠簸而跌落到一起,顿时,哭声喊声和头顶的爆裂声交错在一起,天旋地转,苏暮槿慌张地手忙脚乱,她想走回去把那些孩子扶起,可隧道狭小,来回的走动会让整个队伍变成涟漪碰撞的湖面,躁动的同时更加难以整顿。 她只得继续向前,好让前面的孩子给后面的留出空地。 “来——”她控制力道,拉扯身后的孩子向前进。 月光愈发明目,平静地洒在前方的缝隙口,全然不顾大山的动荡。 苏暮槿一掌推开挡在洞口的巨石,跳出隧洞,同时把里面的孩子一一拉出,笪千潭在另一侧帮苏暮槿。 “看到他们了吗?”苏暮槿焦急地问。 “没。”笪千潭知道苏暮槿问的是劫火会的那两人,他们在最末,他们还没出现,说明队伍还很长。 苏暮槿紧张地动着手臂,如同一个人偶。方才数人数时还觉得一百人尽眼可收,可现在,这条孩童们组成的长队看不到尽头,简直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冒出,无穷无尽。 大地有震动了一下。 “落石!”笪千潭听到头上的声音和刚才不一样,他抬头看去,一块嶙峋的落石正六亲不认地向他们横冲过来。 苏暮槿寻声看去。 “你带他们躲好!”她纵身一跃。 击穿石头乃易,可让零落的碎石不击中身后的孩子,这该如何做到? 眼看苏暮槿就要和石头撞上,她灵机一动,用手臂作轨,指间触及落石,引导它轰轰烈烈地飞向另一处。 成功了!眼见石头飞翔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一处山峰,她内心雀跃着,随后轻盈地落回到地。 “干得漂亮。” “谢谢。”被石头一摩擦,苏暮槿那沾着腊柴人鲜血的衣袖被划出破裂,但身体没受丁点损伤,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皎洁。 第四十七章 蚁巢营地(三) 通道深处传来女人的呼喊,笪千潭把头探入洞口,转而对苏暮槿说:“是劫火会的,我看到那红袍女人的银杖了。” “快,拉他们一把。” 山又晃动一下。 苏暮槿让孩童们盯着头上的情况,自己则继续把还没出来的人拖出。 她没能看到,现在的不动山山顶已燃起星火。它们正如倾盆而下的暴雨一般,从山顶向四面八方涌流奔腾,携卷着不动山几百、几千年的生灵,一股股浓烟从上面落下,把因结霜而变得雪白的不动山染出漆黑,好像有好事者从山头倒下巨量的浓墨。 苏暮槿拖出再拉出一个孩子。隧洞坍塌了。 “不!”苏暮槿眼睁睁看着一双双水明的眼睛消失在黑暗中,他们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可刹那间,就被埋葬在这个充满戾气的山丘之下,遇得最后的事物,是抹从洞口洒下的淡淡月光。 一旁的孩子惊慌失措,见到洞口被彻底掩埋,年纪稍长的人已经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年幼的,早就因听到不断轰隆的爆炸声和山体碰撞发出的呻吟而嚎啕大哭。一时间,一个个年幼的孩子们慌不择路,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还有救!”苏暮槿奋力地刨着岩土,她很想一拳把洞口重新打开,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山的上面还是山,土的上面还有土,隧道已经塌了,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即便如此,苏暮槿还是不停地把土掏出,一点一点。 她想看到,这堆落土后,是一个狭窄的隧道,土只是把隧道口给压垮,但里面依旧完好无损。她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那帮腊柴人的手里,希望这些恶鬼的手艺能好些,隧道足够扎实。 “苏小姐!”笪千潭大吼着,他拖不动一心扑在泥土里的苏暮槿,“苏小姐!那边……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这边还有,这边还有这么多救出来的孩子,再不离开不动山,我们——”山脉好像折断了,大地猛烈地震动着,笪千潭扑在地上,抓紧露出小苗的杂草,“我们一个都救不出去!” “要走你走!” 笪千潭如今是进退维谷,他看着小孩都快跑完,苏暮槿却还在坚持,一时间他不知该投向那边。他心知肚明,凭自己的力量,很难把那么多孩子从摇动的山腰待下去,他没有可以让落石改变方向的内力,要带走孩子们,一定要苏暮槿。 “八十三人!苏小姐,刚才出来了八十三人,”相比山发出的怒吼,笪千潭的声音简直细弱蚊虫,“你打算让他们白白去死吗?!你快回头看看,”他蹲在苏暮槿旁边,双手按住她的脸颊,强硬地让她转过头,“你看啊!”他对着苏暮槿的耳朵吼道,“你再不管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所有人!” 苏暮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起身。她清醒过来了,即便胸口还是闷着一团无名怒气和悲痛:“对不起。” “快、快走吧。”笪千潭松了口气。 苏暮槿带着还没乱跑的孩子向山下走去,她把地上那些易让人打滑的霜踹开,同时寻找最快的下山路线,笪千潭则殿后,他估计了下人数,大概还有六十左右的孩子,还活着——起码在他们眼里活着。 腊柴人把大牢设置在半山腰,这里树林茂盛,下山格外困难。 苏暮槿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山正在颤动,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她有些胆怯地前进,担忧一个重步,就让不动山破开一道裂口。 “扶住旁边的树!”苏暮槿对后面的孩子喊道。树虽然阻碍了前进之速度,但尚可提供一些支撑,或许这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好在老天有眼,一路上只有零碎的小石子滚落,即便对小孩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最多受点皮肉擦伤智酷。在下山的途中,他们还找到了几名先前跑走的孩子,这让苏暮槿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眼前就是山脚,出现不计其数的火把,一些好事者早就来到不动山山脚,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那里有很多人!”苏暮槿听到前面有人在叫喊着。 “全是孩子!” 苏暮槿终于带着孩子们达到暂时安全的地方。 “搭把手!搭把手!” “喂!让一让!” 人群推搡,给从山上跑出的来历不明的孩子让出一条通道。 “喂,怎么回事啊?”果然有人开始问起来了,“小鬼,你们怎么从不动山出来的?” “那是我儿子啊!儿子!儿子!”一个女人正尖声呼喊着,“儿子!”听到呼唤的男孩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阔别已久的母亲,他奔进女儿的怀抱,“儿子……两个月了,我们还以为你被野兽吃掉了……”女人蹲下,啜泣着抚摸男孩的脑袋。 眼见的人发现这里面最年长的男孩是笪千潭,立刻簇拥上去。 “山里什么了?” “简而言之,这些孩子被蛮夷掳走,我和——”他转过身,“苏小姐?!”方才还在他一旁的苏暮槿已经不见了。 “蛮夷?他们把小孩抓走要干什么?!”有人继续拦着笪千潭,想问个明白。 “让一下。”笪千潭推开拥挤地人群,正向不动山横行而去。无疑,苏小姐定是折返回那个洞口,她肯定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但这山…… 笪千潭抬头看去,不动山早就没了最初的形状,遮天蔽日的山峦已有些颓势。好在腊柴人没能力把整个山都炸了,他们只是炸了一部分,笪千潭估计,炸药存放处应当是营地的底部,方便运输,因而整个山都被撼动,至于山顶的大火,十有八九,是肋骨地大火的蔓延。 “上县令到——” 身着甲胄的士兵正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包围了整片区域。 杏黄官帽被火把衬得通红,上县令骑着官马,雄赳赳地走到人群中。 “鹏取村村长何在?” 原来不动山旁的村落名为鹏取。 “回大人,是在下。”一个男人从人群走出,单膝跪于上县令马前,这人也是方才询问笪千潭中的一员,他正值身强力壮的年纪。 上县令在仆从的帮忙下侧身下马,他走到村长面前:“这山,”他指着众人身后,“这是何故?” “回大人,卑职正在询问从山中逃出的孩童。” “孩童?”上县令皱眉,“这事还得靠孩童?” “大人,此乃人祸,方才有位少年正在叙说事情因果。”村长身边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那他人呢?” “他突然窜出人群,不见了踪影。” 上县令大声吼道:“那还不快找?!”他的长须也随之一抖。 “是,”村长低头,随后起身对父老乡亲说,“把孩子们安置好,随后把那名少年找到,约莫十岁。”村长转身又对上县令汇报,“这些孩童都是方才从山上下来的,大人可找年长者询问事情缘由。” “大人!”一个女人插入二人的对话,“大人,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她扯着身边的男孩,“他失踪三个月有余,今日被那少年带出,大人千万莫要怪罪他。” 上县令苦笑道:“这位夫人放心,我并非要难为他人,只想尽快弄清事情经由。” “谢大人,谢大人!”女人带着四岁左右的孩子准备离开。 “慢着,夫人愿意让您孩子同我们说说山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行。”女人点头,蹲在她孩子面前,“孩子,跟大人说说,你这三个月去哪了。” 小孩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来出来。 众人沉默。 “这么说来,是有将此山作为据点,做着诱拐孩童的勾当。”上县令自言自语道。 他们之后又问了小孩: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小孩无法答上;又问有多少人被关押,回答是好多好多;最后问,被关押的孩子会被带到哪去,不知道。 看着上县令无言地叹息,女人心里有些害怕。 “大人,孩子年纪尚小,诸多事情都无法知晓,还望大人谅解。” “你走吧。” “谢大人。”女人颔首,鞠躬,带着孩子离开。 “还得把那个年纪大的找到。”村长说道。 “那就快找。”上县令看着山顶的火势正旺,仿佛一道霞光从西边升起。大尚立朝半年,全国闻名的大火一共五次,两次山火,三次坊市着火。如今这火势,恐怕能载入史册了。 黑烟还在不断喷涌,如乌云般向山下压来,即便如此,上县令倒也不担心大火会烧到山下,这是前人的经验。火不在话下,可如今这山,如此不同寻常的晃动,好像有人在山中放了无数吨炸药一样。 这有个可能吗?上县令思忖。 “村长,你们这山,有过这样的震动吗?” “从未听闻。” “叫上村民,往东撤走。”上县令颁布了这道命令——他将在不久为此感到庆幸。 “是。”村长也有相同的担忧。 浓烟之中,苏暮槿正艰难地向山上走。 下山用了一刻左右,上山,身后没有小孩迫使她放慢脚步,那就只需半刻。苏暮槿起初以为,自己凭借记忆,能很快找到出山的地方,但就在下山的一刻内,方才的路早就破裂得不成样子,她早就迷失了方向,只能估摸大概的距离。 “苏小姐!”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是笪千潭吗……他怎么跟上来了! 笪千潭正在苏暮槿后不远处,他呛着气,扇着浓烟,拄着木棍向山上走去,他正走在一条比较平坦的路上,他估计苏暮槿也会从这条道路走上去——因为她赶时间,就一定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可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笪千潭渐渐喘不过气来,他不断地吸入呛鼻的味道,里面不禁有树木被焚烧的味道,还有动物的尸臭,甚至石头被烧着的怪味,各种各样。 笪千潭很想长换一口气,可哪儿有新鲜的空气供他呼吸? 我真不该跟上来的。 他苦笑着,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第四十八章 寻踪觅迹(一) 苏暮槿不知该往哪走了,眼前乃是一道沟壑,她回身看了看,没发现笪千潭的踪影。 她并没有因浓烟而有呼吸不畅的痛苦,可能因自己身为神子,体质和普通人不同。但笪千潭不一样。他是普通人,这样贸然地跟她上来,不会出事吧? 苏暮槿长叹一口气。 眼下,几乎没法找到那个被掩埋的隧洞口,更别说从隧道里把人救出来。 事到如今,还是把笪千潭给找到,随后一同回山脚的村落,后事再做商议。她不情愿这样做,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到处都是乌烟瘴气,她已经没法通过那些模糊的印象来辨别方位,四周的景象仿佛都一个模样。 “苏暮槿。”有人在叫她。 声音是从脑中传来的,除了黄粱外,别无他人。苏暮槿同它对话:“黄粱?你在哪?” “我马上过来,你在原地等着。” “好。”苏暮槿听从了黄粱的话,没再移动半分。 片刻,一道雪白的残影在黑烟中划出痕迹,黄粱变成了巨兽的形态,正向苏暮槿飞奔而来,它的身上还有一个东西,苏暮槿看不太清那东西的颜色,大概是青色。 “在这!”苏暮槿招手。 黄粱靠近,它正背着有些昏迷的笪千潭。 “笪千潭!”苏暮槿扑在黄粱身旁,“他没事吧?” “没事,只是晕过去了,我在山路上发现了他。” 苏暮槿看着笪千潭被烟熏得漆黑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方才一个劲地向上走,把别人落到后头,所幸黄粱发现的及时,不然……恐怕要失去这位陪她同甘共苦几日的伙伴。 “对不起。”苏暮槿小声呢喃。“黄粱,下山去吧。”她说道。 黄粱颔首,稳稳地驮着笪千潭,苏暮槿则跟在它身边,一人一兽在崩裂的山峦穿行,好似两只飞兽。 马上就要到山下,黄粱弓腰,将背上的笪千潭弹出,同时变成小猫,趴在苏暮槿肩头,苏暮槿则接稳笪千潭,继续向山下飞奔。 快到山脚,苏暮槿看到不远处是明晃晃的一片,定要望去,尽是持剑持盾的官兵,这些人高举着火把,在寻找什么。 苏青伏就派人追赶到此了?自己一路的行踪应当不那么容易被察觉,他是如何发现此地? “黄粱,前方那些是何许人也?” 黄粱作为灵猫,在夜间的视野远超出常人,它回忆乾州官兵的服饰,再对比远处那些人的衣服,确定地说道:“看他们衣着的标志,并非乾州的兵。” 苏青伏应当没有能力调动凉州官兵来抓捕她,况且,笪千潭也需要到一处静地修养,她必须下山才行。接触官兵还有一益处,苏暮槿势单力薄,凭她只身一人,可没法寻找不知去向的腊柴人,因而可让那些官兵封锁不动山周围区域,共同寻找落逃的腊柴人,和叛离的汉人译者。 山脚,搜寻笪千潭未果的人们把目光投向浓烟滚滚的山上。 “来了!”村长见着了笪千潭的青衫,向身旁驻足观看的上县令指去,但他不明白,为何那缕青色正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向山下冲来,像在凌空飞行。 “是他?” “是……但好像有些怪,”村长惊愕地张大嘴巴,嘴唇都在打颤,“有人抱着他下山!大人,您可看见?” 上县令颔首。 谈话间,苏暮槿已快跑到二人面前。 “慢着!”一个带杏黄色官帽的男人举起手,让飞奔而下的苏暮槿停到他身前。 苏暮槿已在山上就想好对策,她老实地按这个七品官员的要求,停下步伐,站定。 “他,昏过去了?” “是。”苏暮槿答到。 “那这位姑娘,”那个官人蹲下身,亲切地问询,“你知道这山发生了何事吗?” 上县令知道,眼前这个衣着有些破烂的女孩绝不是普通人,别说是年长的孩子,就算是成人,都难以从那样颠簸的山路飞奔而下。更何况,她还抱着个年长于她的孩子一同下来。 “您是,县令?” 苏暮槿还依稀记得以前背过的《官阶服饰图》——那是一本很厚的书,书页泛黄,里头的图画也快没了颜色,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各种服饰名称,还画着样式。苏暮槿看那本书的第一眼就没了兴趣:各种她从未见过的颜色被标注了不同名称,可褪色的书页已经没法展现那些颜色原本的模样。这让她如盲人摸象,看得是模棱两可。 老先生说,那本书是他从京城带到乾州书院的。 他让苏暮槿熟背,一遍又一遍。最终,苏暮槿勉强通过了张衡匡的考察,当时她还恼火:为何要记忆这种无用之事。不过现在看来,如此知识还是有些帮助,起码能让她认清对方的身份和地位。 “我是监利县县令。”上县令回答。 “好,麻烦帮我看护下他。”苏暮槿见这位县令看上去很好说话,便先谈起了条件。她并不知道县令对她竟有些忌惮。 上县令没有疑虑,立马喊道:“来人,带这位公子去疗伤。” 传话几道后,两名行医便过来,把笪千潭接入村民的屋内,看养伤势。 “事情办妥了,烦请姑娘告诉我们。” “听我说,这座山被名为腊柴族的人偷占,他们以此为据点,长年累月搜集各方而来的孩童,我还不知道他们要那些孩童做什么,不过——”苏暮槿不太愿意说,“不过可能大多已经死了。” 其他人点头,他们心里早有准备。 “方才那些下山的孩童呢?” “我已经派人安置好,远离不动山了。” “是该远离,我们也得尽快离开,”苏暮槿说,“继续说。我今晚同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前来探寻腊柴的营地,他们被我们打退——” “你们?”村长有些难以置信,他强调了“你”字。 苏暮槿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嗯,然后腊柴人逃走,但留下了尚未被杀死的孩童,因此我们把他们带出来了。腊柴人走前,还引爆了藏在营地里的炸药,因此,不动山就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知道那些腊柴人往何处逃了吗?” “多半是北方,”苏暮槿终于说到自己想说的事情,“所以还望县令能联系各郡县,派人搜查不动山周边。” 上县令思索片刻,最后说道:“好。不过我的职权,没法调动那么多兵力,我会立刻向郡令汇报此事,恐怕还要让太守出来主持。” 苏暮槿可管不着他们层层汇报的琐事,眼下要紧的事有两个,一是让笪千潭康复,二是继续寻找腊柴人的踪迹。不过自己恐怕没法跟上不知去向的腊柴,这些事情就交予官兵。 苏暮槿决定在此处等待片刻,过些时日,再上山搜查一番,应当能找到些许腊柴处理孩童的线索。 “大人,请速速动身离开此地。”一个骑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上县令身前,“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鹏取村的村民呢?都撤散了?” “回大人,村民无论男女老少,皆撤出近三里。” “再撤。” “是。” “让前面的村落也向东。” “是。”骑兵接到命令,立刻驱马离开。 “对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姓苏。”话音刚落,苏暮槿便有些懊悔:怎么不自觉就把真姓告诉他了! “苏姑娘,也随我们一同离开?” “嗯。” 听过这位姑娘的讲述,上县令更加确信她大有来头,若非此事,自己这样的七品芝麻官恐怕永远都接触不到她这样的人物。上县令还有很多想问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等安顿下来,再和苏姑娘慢慢畅叙。 “村里还有马匹?”上县令问村长。 “方才撤离时都用完了。” “这……” “没事,你们骑马,我跟得上。”苏暮槿不在意这样的事情。 “那是最好。”上县令用笑掩饰尴尬,跨腿上马,一行人匆匆向东赶路。笪千潭被安置在行医所骑的马背上,也跟众人一同撤离。 苏暮槿跑在笪千潭身边。 “黄粱——” “他没事。” “那就好。” 身后又传来巨响,熹微的晨光正洒在不动山的身上。 不动山终于如了村民的愿,它动了起来,地动山河,天崩地裂。 腊柴人在山里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蚁巢,让不动山再也没了百年来的稳重,它无法承受巨大冲击,在坚持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远离不动山后,苏暮槿才看到,山里的飞鸟如黑压压的乌云,向四面八方逃窜,天空传来的是鸟儿的悲鸣;再见地面,走兽大多被掩埋在泥岩土和断壁之下,咆哮着,痛苦地呻吟。这些生灵从未想过,它们会经历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这样的结果,是她铸成的? 苏暮槿没法想明白。她没勇气独揽这份生灵涂炭的罪行,同样不想逃避,可她也没法做到更好。 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也许有,只是也许,但再怎么想,不动山的毁灭已成为了现实,谁都没法改变。 第四十九章 寻踪觅迹(二) 众人撤离几个时辰,看到了前方的一个村落。上县令思忖此地离不动山已有些距离,应当安全,况且村民们都是半夜起身跟随自己撤离,恐怕早就体力不支,趁早休息才是上策,便准备在前头安顿下来。 郡明村,是前面村落的名字。 这本是个祥和的小村子,但今天不同,几乎所有人都被西方的巨响震醒。他们一大清早就拥挤在村口,只看得见远处似乎有若隐若现的大火正在冉冉升起,如同太阳的倒影,懂些文化的人称这是“山市”,弄得全村人又惊又喜,鸡飞狗跳也一直没得休止。 村民远远望见前方来了大批人马,又见到印有凉州军兵纹章的飒爽披风飘扬在村道,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见过县令大人。”众人纷纷单膝跪地,大人把出来围观孩子们的脑袋压低,气氛变得肃穆,连家畜都停下嚎吠。 “都起来吧。”上县令下马,扶周边的人起身。 这个举动颇得苏暮槿欢心,这名县令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颐指气使的官员大相径庭,他有着温润儒雅之风范。 “我是监利县上县令李方当,今日携鹏取村、李家村、张桥村三村居民前来避难,还请郡明村的各位父老乡亲海涵。” 众人窸窣。 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显然他是村中德高望重之人。 “见过李大人,”老者说道,“在下名唤李海清,我们郡明村村长前些日子离开前往凉州城去了,村中事务都有我代理。” “那好,这村子还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吗?”上县令李方当挥手指向身后的人群。 “回大人,恐怕不能。”老者粗略看去,上县令身后是黑压一片。 “也是。”李方当一路上盘算着,恐怕前来避难的人达上千有余,这样一个普通的村落,必然安定不了多原住民数倍的人口,“看来还得帮一些人另寻其他去处。” “大人……我看,避难中孩童占多,恐怕勉强能装容得下。” 李方当微微皱眉:“那好,你且快去处理。” 人群传来骚动。 “让开!”一个男人推开人群,蛮横地走出人堆,他眼睛迅速扫视着避难者们,扫视着那群孩子。 所有人都看着这举止怪异的男人。 “哎!你——”老者想阻止这个胡作非为的壮年,他知道这个人——当然,老者几乎能认出村里所有的人。 苏暮槿也看向孩童,或许这里头有男人的孩子,她如是想。 果不其然,男人不顾四周的卫兵和县令在场,有些痴痴地走到孩子们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其中一个男孩前面。 “儿子……记得爸爸吗?儿子!”他颤抖地说着,双手搭在男孩的双肩。两人双目对视。 同时,老者向上县令解释:“大人,几个月前,他带儿子上山劈柴,一回头儿子就不见了,这段时间他一直郁郁寡欢,和妻子也时有争吵,前些日子妻子还回了娘家,他就这副模样了,没上没下的,还请大人谅解。” “没事,人之常情。”上县令看着父子重逢的美景,露出淡淡的笑容。可马上,他就意识到情况并非如此。 所有人聚焦于男人和他的儿子,可那男孩却抛出这样一句话:“叔叔,您认错人了。” “不、不,怎么会?你是我儿子,是你李三田啊!李三田?”他慌乱着交换着儿子的名字。 男孩被男人双手掐得生痛,他推开男人:“叔叔,我姓秦!” “李三田……”他跪着向前,继续抓着男孩,“你忘记了?你是我儿子啊!以前、以前我带你在那边,就那里,”他指着一个地方,可那边只有簇拥的人群,“那片水池,我们在那捕鱼,还有——” “你认错人了!”男孩甩手,恐慌地看着眼前的生疏面庞。 “不可能。”他突然把手伸向男孩的上衣,用力拉扯,“你右肩有颗大痣,你——” “快把他拉开!”老者叫喊,让其他村民帮忙,制止这场闹剧。他不希望这家伙一直在上县令面前丢他们郡明村的脸。 “你是我儿——让开,这是我儿子!让开!撒手!” 男孩在众人的保护下退后几步,远离这个癫狂的父亲。 男人忽然停止了疯狂的挣脱——他方才瞥见了男孩的右肩,那里只有土黄的肌肤。 这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男人跪倒在地上,嘶吼道,“吾儿,你到底,”他双拳紧握,狠狠地锤向地面,手被石头扎出鲜血,“在哪……在哪。”他啜泣着,声音带着怒火和凄切。 老者摇摇头,向上县令赔笑,随后说道:“把他扶回家去,让这家伙清醒一下。” “好嘞。”几个人架着男人,送他回了自己的家中。 “让大人见笑了。” “没事。”李方当保持从容自若的气魄,淡淡开口道:“老先生,这些村民都随我连夜奔波,早就疲敝不堪,你们得快些腾出位置,好让众人休息。” “明白,在下这就去安排。”老人鞠躬行礼,“大人也请休息。” 李方当点头,回身对苏暮槿说道:“我还有些疑问想请教苏姑娘,还望姑娘同我一起进屋。” 苏暮槿正站在男孩身边,见他身上没有被男人抓住的伤痕,松了口气,并回复道:“好,还请大人把我先前从山上带出的少年安置好。” “那位,我已叫人贴身护着,不会出岔子,苏姑娘尽管放心。” 老者站在一旁,心惊:身为七品官员的上县令,竟然对眼前这个女孩如此尊敬。他偷偷打量着苏暮槿。她身着的衣服已经被黑烟熏染,而且上面破了几道长口,看来在之前经历了什么。即便如此,黑色还是没法遮挡锦衣绣袄的明丽色彩,老者看出来,她这身服饰价值不菲,那她出身——可女孩只到脖间的短发仿佛在说,她并非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也罢,自己想弄这么多,也没得益处。老者呼唤村民的一员:“小静,你带大人到我们屋子。” 再后,老者向上县令说:“李大人,还请您跟这丫头去在下的蓬荜休憩片刻。” 被称作小静的女人从人群中出来,她是老者孙女,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较为单薄,缝补颇多。 好在今日天温回暖,否则被冻得颤抖,恐怕县令会有怪罪。小静颇有惧色,怯声道:“大人,请跟同我走。” “小静,替我薄治酒水一杯,替上县令接风!”老者补充后,走到村民中,吆喝安置起难民。 “静儿明白。” 第五十章 寻踪觅迹(三) 苏暮槿跟着上县令,人们辟开道路,让三人直入老者屋内。 “苏姑娘实在是武功非凡,鄙人方才所幸能见识,”还未进门,李方当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敢问苏姑娘尊姓大名?” “我——”苏暮槿想:既然姓都告诉他,这人看上去也没有恶意,是个善心人,干脆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全名苏暮槿。” “苏暮槿,不知‘槿’是?”他拖着椅子让苏暮槿坐下,一旁的静儿早就溜进厨室——她可没这个胆量和七品官人共处一室。 苏暮槿坐上木椅,吱吱嘎嘎的声音就立刻从身下传出,她观遍房间:这里头装饰简陋,看上去就是清淡寡欲之人的住所, “木槿花的槿。” “噢!”李方当对木槿仅有《礼记》中的“仲夏之月,木槿荣”的印象,至于这花是什么姿态,他还从未见过,只得无故地赞赏道,“雅名、雅名。” 苏暮槿笑了一下。 “苏姑娘会武功吧?哎!罪过,是我的提问幼稚了,这是显然之事。”李方当连继续说道:“不知苏姑娘是跟谁学的功夫?” “这……” “且慢,让我猜测一下。苏姑娘,虽然我身为朝廷官,不过热衷收集江湖趣闻,也专长于许多民间故事,时常和乡亲百姓饮茶聊天。” 苏暮槿看他那和蔼可亲的模样,确实很容易想到他同百姓畅聊的画面。 “至于苏姑娘,能持人从颠崩的山上飞奔下来,如履平地,必定内功深厚。”他露出知晓真相的笑容。“苏姑娘,可是从师合气?” “不是。”苏暮槿摆摆手。一提到合气,她就想到苏青伏,和黄北人头落地的那一夜,她忍住心中的情感,冷静地回答道,“我从师一名侠客,他的武功则由一个不知名的帮派传授——” “三从方!”李方当拍掌,“我说的可对?” “是……”苏暮槿有些呆愣,但表情依旧平静。 黄北曾说过,三从方只在武林中颇具盛名,可在坊间,甚至没有流传过有关他们的奇闻异事——苏青伏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早些日子在观音村,那个护送装有灿茧金匣的武人,他知道三从方;眼前这个地方县令。也知道三从方。 这哪是隐士帮派该有的模样? 苏暮槿看着眼前的县令,约莫三、四十,黝黑的长须衬得脸有些白稚,这让她不禁联想到笪千潭,两人看上去都是能说会道之人,若笪千潭在这,恐怕他们俩会聊得天马行空。 就是这样一个,集威严和烂漫于一身的上县令,也能知晓武林秘事? 李方当见苏暮槿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心中的期待有些落空,随即冷不丁地说道:“我问句不切实际的话,苏姑娘可别见怪。” “嗯。” “苏姑娘——或许要叫苏女侠了。” “别,我还担不起‘侠’的名号。” “好。你的师父是个侠客,那他有没有说过一个名字?”李方当吐出两个字,“黄北。” “黄北?” “抱歉,我问奇怪的话了。” “黄北……就是我的师父。” 两人都大吃一惊,对视双方。恰巧静儿端茶倒酒出来,自觉气氛怪异,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把茶放着就是。”李方当率先开口,指着身前的小矮桌。 “好的,大人。”静儿低头,挪动身子,碎步走来,将茶碗放置好,准备为二人倒茶。 “不必了,我们来,你做自己的事情吧。” “大人,哪能让大人亲自来……”静儿看县令不像是谦虚的推谢,便遵照县令意愿,“那二位慢用,静儿就在后头屋间,有事可唤我来。” 上县令摆手,催促她离开,随后正襟危坐在苏暮槿面前。 “此话当真?” “黄山的黄,北方的北,一个七尺男儿,脸上,”苏暮槿比划了下,“两道疤痕。” “就是他!” “上县令和师父,有什么渊源吗?” “九年前,黄大侠在临天峡救过鄙人一命。若非他,我李方当早就成了山匪的刀下亡魂,后为酬谢黄大侠,我邀他去桃林潭游玩了三日,期间我们二人相谈甚欢,他就告诉了我有关三从方的一些奇闻异事。后来黄大侠辞别离去,说要继续行乐江湖。此后我和他就再没见面,他真是个逍遥之人,”李方当给苏暮槿添茶,“没想到,今日竟能会见恩人的徒弟,这是何等缘分!来,喝茶。” “黄北师父他……已经死了,在乾州,和浪桥。” “死了?”李方当端茶的手僵直于空,烫茶的热气沿着瓷边贴上手指,他丝毫没感到疼痛。黄北的英姿,他一生都不会忘却。黄北在临天峡以一敌十,左手持剑右手用掌,在天堑的狭窄驿道上如蜻蜓点水,又用强横的力量,将那些对他起歹心的山匪一一击退,并将山匪头领的头颅斩下。 李方当听闻无数武林轶事,这是他头一次遇见真正的武者。 那是,黄北左侧便是万丈深渊,空谷之中尽是山匪的哀鸣。他用长剑将捆绑李方当的绳子挑开,拉他从地上起身。 这样的黄北,他竟然在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一星期左右的时间。”苏暮槿数不清过去多久了,那段回忆成为飘忽不定的存在,可近、可远。 “他是被谁——”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论此事。” 李方当颔首:“好,好。” 苏暮槿小口喝茶——这里的茶比江淮大牢的要难喝许多,苏暮槿也说不出哪里古怪,但总觉得喝得不顺心。她便放下茶杯,开口问道:“对了,你派人向其他地方传报了腊柴人的事吗?” “鄙人在来的路上已派快马报信,估计几天正午,州城的州军就会经过这里。” “好,不过恐怕为时已晚,那些腊柴人在此居住有数十年,他们对四方道路都知根知底,州军作为州城军队,不见得能围得住他们。” “那也没办烦,说句实话,除了出生于此的平民,没人会熟悉这里的地形,州军起码比县村的人多。况且,不出意外,周边的县兵也正在向不动山集结。” “希望最坏也能抓住几个汉人译者。” “汉人译者?” “哎!我忘了说,有汉人在为那帮腊柴人当译者,我们在不动山时见到了一个。腊柴人数众多,估计不止一个。” “这些家伙……唉。” “报,李大人,那个男孩醒来了。” 第五十一章 寻踪觅迹(四) 苏暮槿腾起身,问进来人:“在哪?快带我去。” “大人……”来人看着李方当。 “带她过去。”李方当稍微整理茶具,跟在苏暮槿身后,走向笪千潭修养的房间。他进屋时,苏暮槿已经坐在床边,和那个少年正对着话。 “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笪千潭嬉笑地说道,“想不到我会被烟熏晕过去,真是有些丢人现眼了。”他伸了个懒腰,这肺和肋骨一张扬,他便忍不住咳嗽出来。 苏暮槿连忙从一旁取过药水,给笪千潭喝,一边说道:“你别乱动啊。” “对了,苏小姐,”笪千潭喝下一口水,把被子放回柜上,“还不如你用那暖掌试着治愈下我。” “暖掌只能愈合普通的伤口,你以为我没想过?”苏暮槿翻个白烟,“你吸烟入肺,那已经算内伤了,暖掌可不是灵丹妙药,什么病都能给你治好。” “那是别人的暖掌,你又和他们不同。” “好,那就试试,你背对我。” 笪千潭转身,盘腿坐在床上。苏暮槿用双手贴在他的背上。 她记得在观音村时的感觉,双手为导体,将内功轻轻灌进受伤者的体内。这么想来,暖掌就是用自己的好内功把对方的坏内功挤出。 苏暮槿有些疑问,玩弄内功的活不应是合气擅长的吗?怎么,这种功夫倒被三从方代言了? 不过这样细想,黄北师父从未说过三从方究竟以什么为根基。她听得最多的就是:方谢是个逍遥之人。难道逍遥还能自成一种功法体系?这不和画饼充饥一样,是白日做梦的臆想? “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吗?” “没。” “早就说了。”苏暮槿把双手收回。 “鄙人冒昧问一下,”李方当有些不自然地插话,“二位接下来准备去什么地方?” “我们?”苏暮槿和笪千潭交换了下眼神,“我们还得去趟不动山。” “二位还要去吗?” “嗯,等这家伙身子好了,”苏暮槿惊讶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和笪千潭熟络起来——也是,毕竟两人经历生死与共,“我们再去那找找,看能有什么发现。” “那鄙人也陪二位前去吧?我身为地方官员,也得查明不动山具体的情况,还得考察村落的损毁情况,好尽快重建,否则这么多村民聚拥在此,大家互相都不方便。” “当然。”苏暮槿没理由拒绝。 “好!那就这样,等这位的身子好了,苏姑娘就来找我,我们随时可以动身。”李方当阔气地说道,“那二位就先细谈,我不打搅了。”他眼神示意房间其他人都跟他离开。 房间只剩下苏暮槿和笪千潭二人。 “你之后去山上可有发现什么?” “发现昏倒的你被黄粱背过来了。” “啊?是黄粱背我来的?” “对啊,你还真是不要命,没有黄粱,你估计是九死一生了。” “那我得好好感激它一番,它去哪了?” 苏暮槿往门外看去,太阳已经升高,她稍稍眯起眼睛道:“谁知道,不过我能感受到它,就在周围,估计去勘察情况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暮槿忽然有种和黄粱心意相通的感觉——也不能这么说,她们本来就是心声交流。苏暮槿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觉自己和黄粱好像在某个方面被联系起来了。 “也不知它之前去哪了。” “我尝试唤它一下。”苏暮槿在脑海中默念黄粱的名字。 “我马上来。”黄粱答复她了。 “它要过来了。” 半刻不到,黄粱溜进了屋内。 它一身脏兮兮的,雪白的毛发都带着土黄和深浅不一的绿,好像发霉了一样。 “之前多谢你的相救。”笪千潭坐在床上,向这只小猫鞠躬。黄粱点了点头。 “我们杂不动山的时候,你去哪了?”苏暮槿问道。 “说来话长——” 笪千潭忽然发现脑中有个声音讲出了“说来话长”四个字,他此前未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好像是自己的,但绝不是自己想说的。 “黄粱,刚才是你在说话?!” “对。” “你也能听到黄粱说话了?”苏暮槿问道。 “我来解释吧,去往不动山的路上,我拜见了日仙,暮槿,你应该在之后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好像登上了一节台阶。” “嗯。”苏暮槿点头,看来那不是战斗时的错觉。 “那叫登仙梯,一共六层,你登上了第一层。” “登仙梯……” “你们知道人是如何成仙的吧?仙可不是与生俱来,它需要不断的修炼,悟道,随后某一天,就会产生魂魄升起的感觉,我听日仙所说,我的得道和登仙梯有同样的体验。” “这么说,苏小姐可以成仙了?!” “没这么容易,从我们诞生伊始,渴望成仙者就不下千百,如今真正成仙的呢?除了世间熟知的三仙外,最多只有百人,他们都是千万里挑一的人中人,不是想成就成的。”黄粱跳到床边,优雅地迈着猫步,“即便暮槿是‘神子’也不一定能成仙。” “还有上百个仙?!”笪千潭惊愕地道。 这也难怪,世间出名的仙只有日、月、显三仙,他怎么想得到,这天下大地,还存在百名仙。 “嗯。”黄粱点头,“仙和人不同,除日月显三仙在人间有名外,其余都丝毫不关心世事,大多在仙界逍遥神游,或者钻研自己所趣之事。虽说仙是人化的,但当他们成为了仙,成为不老不死的存在,那边脱离了人的范畴。” “不老不死。”笪千潭苦笑了下,“听起来很美好。普通人也有成仙的机会吗?” “我也不了解仙界,不过听说几乎都是有所身世的人才能成仙,普通人,甚至都没登仙梯的机会。” 苏暮槿看了眼笪千潭。他满脸的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笪千潭感受到苏暮槿的眼光,也看了过去,心里悲哀的想到:人与人之间,生来就分出了高低。 “不过,”黄粱好像也明白笪千潭的小心思,“好像是有个凡人修仙的,但我不知他的名号。” “没事。”笪千潭确实不在意自己能否成仙,这个事情离他太远,若非遇见苏暮槿,他大概就在寻找妹妹踪迹里头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他本身就是乐天之人,对他而言,永生,也是种烦恼。 他只是哀叹命运不公和无处揣测罢了。 “那你拜访日仙是为何?日仙也在这附近吗?”苏暮槿问。 “仙是随心所欲,任何地方都能出现的存在,他们乃形而上的化身,我去拜访他,是担心你拼不过那些腊柴,因而让他强行提你上一层台阶。” “强行。” “是啊,你才炼修武功一年,哪来这样的修行。” “那……日仙就这样同意了?” “没错,他也算在考察你,若你在登仙梯途中就暴毙,说明他的‘天降神子’还不够格——说来,日仙的修行便是这个,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让降生的人成为超出常人的存在。看来他成功了。” “那苏小姐岂不是那日仙的玩乐之物?!万一她承受不了这种提升,当场死亡,日仙就准备撒手不顾了?” “嗯。”黄粱没有丝毫犹豫,日仙也确实是这样跟它说的。 “苏小姐也是个生命啊,他这样——” “所以他们是仙,和人不同,不能用我等的生死观来看待他。” “那我还是不成仙了。”苏暮槿赌气地说道。一想到自己的生命在那个奇妙的过程中随时可能消逝,她就不禁冷汗直流。 黄粱笑了笑:“暮槿,你还是先想着如何在这乱世中存活下来,成仙一事,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苏暮槿鼻孔出气,有些恼火和后怕。 “当时登仙梯有何感受?有痛苦吗?” “没有。”苏暮槿如实说。 “那便好,起码身子能承受住。” “我还有个疑问,”笪千潭说道,“那黄粱,你为何要呆在苏姑娘身边?” “我也是日仙一手炼就的,自然就成为暮槿的守护者。” “那除了我这个‘神子’,其他的仙难道不会派人投胎吗?” 黄粱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锋利的牙齿从血红的嘴巴里露出,它道:“这只是日仙的兴趣,你觉得所有人都会热衷于观察蚁兽吗?” 这句话听得苏暮槿毛骨悚然。 这就是仙吗? 她从小读的书里,仙都是乐善好施、兼济天下的形象,常常救人们于水火之中,可黄粱口中的仙界,却和自己知道的大相径庭,反倒让她觉得有些厌恶。 “不说这个了,苏姑娘,我觉得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也休息够了,不如早些出发。” “你不饿吗?” 笪千潭揉揉肚子,笑道:“确实,那饭后就出发。” 村里挤着太多人,好在李方当给他们留了几个大馒头,否则不知要等食到猴年马月。 “苏姑娘和这位——” “笪千潭,草旦笪。” “好,二位就准备出发吗?不需要休息一下?” “我们不必,只看县令的,毕竟你也随我们赶路这么久,恐怕身子有些吃不消。” “没事,”李方当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身,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过要出发便叫我,那就出发,我带二十精兵一同赶路,不过我路上要休息一下,还望二位谅解。” “那肯定县令自便了。”苏暮槿说。 李方当向身边的侍卫低语几句,侍卫走出房间,从马厩牵出两匹马,李方当接过缰绳,把两匹赤毛马牵到苏暮槿和笪千潭身前:“马已经备好了,是这个村庄的上等马。” “谢谢。”苏暮槿鞠躬,笪千潭也同样致以谢意。 “我收拾下行装,马上就出发。”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苏暮槿他们已经上了重返不动山的路途,李方当盖着一床薄毯,睡在马车后,四周还有二十个骑马精兵。 车道和他们来时不同,已现出许多细小裂痕,像闪电烙印在大地上,面目狰狞。周边村落的茅房已被震垮,房屋成了废墟,昔日的祥和早就无影无踪。 前行一个时辰,便能看到不动山的大火,还在微弱地燃烧,即将被寒冷熄灭。 现在来的还正是时候,从州城集结的州军还没到,苏暮槿也想尽量避开州级的官员——他们极有可能认识苏青伏。 “你看前面,看样子县兵已经到了。”笪千潭指着路上杂碎的脚印说道。 “嗯。” “没想到在我昏睡的时候,已经走到里不动山那么远的地方了。”笪千潭转身看去,只剩一条消失在黄绿土地的车道,出发地郡明村已经消失在茫茫远方。 背后正被太阳笼罩,特别温暖,黄粱懒洋洋地趴在苏暮槿怀中,眼睛正微微张合,休息着。 又过一个时辰。 “来者何人?”前面的县兵拦住他们。 李方当从马车后起身,他们见到上县令,一一作揖行礼,开辟一条道路。 “有找寻到什么线索吗?” “回大人,目前没发现任何人,山路上有脚印,但山体块裂,已无法判别他们离去的方向,估计有上千人,携带了许多重物,在地上留下拖痕,他们应当走不远。” “好。”李方当还是挺满意的,只有两千人组成的县兵,能做到如此,已经够好了,他不强求这些碌碌无为的平凡人能寻踪觅迹地找到腊柴人的踪迹,“继续封山搜索。” “是。” “大人这是要上山吗?” “怎么?” “大人,眼下山体尚未稳定,恐怕等州郡学者来,再上山不迟。” “不用多虑,”李方当介绍苏、笪二人,“这两位会在危难之际保护我的。对吧?” 笪千潭颔首。 “那大人请便……”县兵不再多言,向他们指引了一条上山的去路。 烟几乎消失得透彻。 “那个是我们同五守人战斗的白骨地吧。”没走多久,苏暮槿就发现了那块地方。 “是啊,没想到下沉到如此低的位置。” 不动山几乎少了一半的高度,多出的山体都滑落流向四周,形成一个巨大而平缓的坡,那些曾藏在山体的东西都浮在表层。看上去,不动山都想把腊柴人的秘密托盘而出。 第五十二章 凰州(一) 苏暮槿发现了一个铜制物品的一角,她推开泥土和附在上面的残树落叶。渐渐,这个物体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李方当吃惊地看着苏暮槿把这个巨大的鼎从泥土中扯出,地面在强烈晃动,笪千潭扶住他,有些自豪地说道:“这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这真的只能眼见为实,看不出她小小的身子有如何庞大的力量。”李方当明白鼎有多重,况且这个鼎……它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座都要大,仿佛有一栋民宅大小,相比起来,苏暮槿就像根针,顶起大她百倍的橘子。 “这个,”苏暮槿把鼎重重放下,正立原地,“应该就是那个孩子说的炉子。” 李方当发现这个鼎的底部被烧得漆黑,光滑得有些刺眼。 “进去看看。” “嗯,县令也进来吧。” 苏暮槿纵身跳进鼎内。 笪千潭扶住县令的手臂:“可能会有点不习惯。” “啊?啊——”上县令双脚一空,被笪千潭带进了鼎立,稳当地落地。他吓得连拍拍自己的胸脯。 “抱歉。”笪千潭语气并没有歉意,他挠头笑了笑。 “这真是,”李方当喘息着道,“难忘的体验。” 即便有三人进入这个鼎内,里头还有很大的空间,李方当估计可以装进五个成年人,但腊柴人是拐卖孩童,他不敢往下想了。 “你们看这里,”苏暮槿指着内面,两人凑过去,“血迹。” 苏暮槿发现的那处只是非常明显,还有许许多多微小的血斑正附着在青铜色的背后。 “他们难道……是煮小孩吃吗?”笪千潭腹内翻滚,方才入肚的东西好似要涌出来。 “这帮恶鬼!”李方当忍不住说道,“我若把他们逮住,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山上肯定不止这一项器物,我们再去找找。”苏暮槿不想站在这里面,孩童嘶鸣好似在鼎内悲唱,她愈在此处,愈发觉的心中有百般苦闷,定眼一看,内壁上到处刻着孩子们临死前扭曲的身形,四肢残缺、肌肤膨裂、鲜血融在滚烫的水中,被腊柴人提炼,进献给他们的首领。 “走吧。”笪千潭抓住李方当的手臂,李方当虽有预警,可还是没法承受从空中飞落的眩目感,虽安稳回到地面,全身又不自主地颤抖一下。 “接下往哪走?”李方当故作镇定地问道。 苏暮槿没说话。 北风正在变弱,山顶上还剩最后一些竭力扭动的星火,不停流动的黄泥也渐渐停住了步伐,凝固在倒塌的不动山上。 “嘘,让她想想,她是我们中最熟悉不动山的人了——虽然这个山已经这般模样。” “嗯。”李方当颔首。 “笪千潭,你看那里。”苏暮槿拉着他到身边,指向远处。 那里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都是黄叶、白霜、动物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的瘆人画面。 “有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我也看不清,但总觉得那边的颜色有些古怪,我们过去看看,”苏暮槿回身道,“县令大人也跟来吧。” “哎,好。”上县令时常也会在自己庭院锻炼几招,因而目前体能上还没有问题,他完全跟得上这两个孩子的步伐,可他并不知道,苏暮槿和笪千潭有意在放慢脚步。 “真的!”笪千潭凑近看去,这片地方确实有些不同,它的颜色要比周边的泥土更加深,“这里的土,”他伸手捞起一把,掂量在手里,“湿的,还有点余温。” “有余温倒正常,不过如果是湿的……”苏暮槿蹲在地下,嗅着其中的味道。 “我来吧。”黄粱从她肩上跳下。 “少侠,我看这只白猫一直跟着二位,是家宠吗?” “是伙伴。” 笪千潭的这句话让这位不信神话传说的上县令摸不着头脑。 或许是指关系很亲密吧?李方当只能这样想。 “是里面的土,旧土。”黄粱向二人递话。 “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苏暮槿问笪千潭,“他们虽然被埋在地下,但红袍女实力应当比我强劲,况且有武器在身,或许能从地底脱身。” “有可能,不然里头的土不会被翻出来。” “他们?” “之前和我们同行的几位武者。”笪千潭这样回答李方当。 “他们是被埋在地下了?” “是,”苏暮槿起身拍拍手,黄粱则跑到别处,另寻线索,“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很可能活着。” 李方当激动地难以言喻,他语无伦次地说道:“若能见到和苏姑娘同行的人就更好,没想到鄙人一介七品庸才,能在今日遇见各种奇事。对不起,让两位见笑,闯荡江湖是鄙人儿时就有的梦想,奈何未曾拥有良师,而且自己也懒惰不学,白白把梦想变成奢望,如今能见到……也算满足了鄙人的小小心愿,两位的恩情,鄙人定终身不忘。” “我们也在县令这得到颇多赞援,彼此之间都有恩情。”笪千潭扶起鞠躬的李方当,并回揖一个。 “暮槿!不好了!”黄粱还没去多久,就匆忙跑来,并告知二人。 “怎么?” “丘桢佑也在州军之中,他也领了一队兵,从乾州来了!” “丘桢佑?他是谁?”苏暮槿又蹲在地上,假装在寻找其他踪迹,实则跟黄粱传话,她听到黄粱这般危机的警告,不禁眉头紧锁。 “丘桢佑是丘汜的大哥,丘汜你总知道吧?在乾州的不良人中,他几乎是一人之下的存在,和他要好的,就是苏青伏啊!” 苏暮槿有些理不过来了。 丘桢佑?丘汜? 丘汜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过,但始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得的。 “事不宜迟,赶快和那上县令找个借口,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暮槿觉得上县令为人正直,自己没必要欺骗他,便起身,对李方当说道:“县令大人,我和笪千潭必须离开此地了。” “啊?就要离开?这是为何?”李方当还在和笪千潭聊天,怎知这丫头忽然来这出。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黄北师父被杀死了吧?” “是,苏姑娘还未说那人是谁。” “乾州江淮大牢狱长,苏青伏。” 李方当木讷地摇摇头。他这些年来一直活跃在凉、邝、纽、海四州,没再去过其他地方,他都没见过几次乾州太守,更别说一个大牢的牢头。 “你看远处的州军人马,那里头就有他的人,”苏暮槿指给李方当看,“他们不仅是来追捕腊柴人,也同样在寻找我的踪迹,先是封锁乾州,再假借援助之名义进入临近州。” “这……这是为何?” “李大人,来日方长,我们定有缘能再见,现在恐怕没时间细谈过往的是非,”苏暮槿向他抱拳,“总之,希望上县令借我们二人两匹马一用,待我在北方安顿后,定为奉还好马。” “这不是还不还的问题,但是——既然是恩人弟子之请求,鄙人李方当必当鼎力相助。”他没有丝毫犹豫,“二位请随我下山,我会让精兵把官马赠予二位,不必再还。” “这怎么——” “多谢大人,我们二人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还请大人莫要让手下宣扬我们的事情。” “走。” 三人向山下奔去。 “二位等等,”在他们上马准备动身离开之时,被李方当叫住了,他摸着口袋,把一袋东西悄悄塞进苏暮槿手中,“想必二位没多少盘缠,这些也不多,但当够二位使用半月有余。” “谢谢。”苏暮槿收下沉重的钱袋,“容许我再问一个问题。” “苏姑娘请便。” “师父同大人说过三从方在何处吗?” 李方当摇头。 “这样啊……那凰州呢?如何去最近?” 李方当指了条路:“往西走大概几里,能看到一条红土大道,沿着那个走,便能直达纽州,纽州有条降龙江,一直沿着它,就能进凰州,你们要去凰州哪?” “文坛阁。” “文坛阁在黄河边,凰州州城里,听说那常有武林人士邀约比武,二位也去那也是想和别人一较高下吗?” “比武?”或许那帮人知道三从方的位置,“我去那寻找三从方的踪迹。” 李方当颔首,向苏暮槿和笪千潭作揖:“鄙人不再延误二位了,祝二位一路顺风。” 苏暮槿下马作揖行礼,后上马。 两人策马飞奔,扬起一片黄白的泥沙。 “匣子?” “在这。”笪千潭从口袋中掏出,给苏暮槿看。 “你听他说吗?文坛阁居然是武人比武的地方,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竟然有这样取名的方式。”苏暮槿有些兴奋。她自小被关在大牢,从未见过比武的场面,内心早有些躁动不安了。 “没听过,那里既然聚集众多武林人士,定能打听到那个……方谢的下落。”笪千潭庆幸苏暮槿没让自己回到乾州。 他并不知道到女孩的心思。苏暮槿只是假意忘了,实际上,她已经有些舍不得笪千潭的陪伴。苏暮槿这样计划着:若笪千潭不主动提出离开,她就一直装作忘记,直到……她也不知要直到多久。 为什么人要有悲欢离合。 苏暮槿抬头,依稀还能看到只剩一个弯角的月亮,她有些忧愁。 第五十三章 凰州(二) 大运河横穿凉州,凉州因而借此发展繁荣,从当年一个通商者都不愿经过的野蛮之地变成了现在的人来人往。可在凉州行进的这些日子,让苏暮槿意识到,凉州的灯红酒绿、万家灯火只是表象,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比起那些恢弘通达的建筑群,更多是零碎分布着无数尝遍疾苦的村庄,它们几乎沦落等同为凄凉的代名词。 他们越过受不动山波及的区域,眼前依旧是荒凉的一片。 苏暮槿在路上见到很多面黄肌瘦的农人正为寒潮的袭来而担忧,他们在山间采摘仅存的一些食物,甚至会为此发生哄抢。 苏暮槿第一次见到这种情节,忍不住想上去制止。 “别。”笪千潭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路上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你都要为他们一一解除纠纷?” “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你又没来过凉州。” “我是没来过,可我在乾州流浪过近一年,我清楚他们的生活。”笪千潭劝阻道,“你若想拯救苍生于苦海,不能通过这种方式,俗话说写书要‘力透纸背’,你做事也得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根源所在。”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懂,我就一普通百姓,若知道如何救济天下,那才不得了。” “那好吧。”苏暮槿最后看了眼扭打在一团的人们,抖一抖马缰,继续往西走去。 夕阳西下,两人不知不觉到了个山丘底边,州军也早就不见踪影。 “他说的红土大道,应该就是那里。”笪千潭抬头,看到一旁有层层上叠的黄红泥土,再向上看,就能来往路人的脑袋,还能听到人群熙攘的声音。 “又走大道吗……”苏暮槿担心又遇到像蔡申一样的歹人。 “没办法,这是最快的路,再说,我们已经有自己的坐骑,没必要理会那些路上的行人。” “也是。”苏暮槿纵马奔上大道,和人流汇聚在一起,她借助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所在方位,最终找准了他们该去的方向。 大道两侧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和大运河两边一样,它的两侧也充满生活气息,每骑行半个时辰,便能看到一个村落。里头的民居和阁楼让人目不暇接,热闹得仿佛不像在冬季。 他们大概又前进了十几里,西日已经吝啬地收起最后的阳光,这片大地上渐渐亮起灯火,照亮着白月的夜。 “晚上就别赶路了吧?”笪千潭见前面就是一个村落,他扯住缰绳,询问苏暮槿的意思,“万一前头没了借宿的地方,那就麻烦了。” 苏暮槿本想一路直奔凰州去的,但发觉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才意识到身下的这匹马已经支撑不住长途跋涉。她只能同意笪千潭的建议,找一家地投宿。 恰巧寒风又刮起,前不远的一处酒家的门被吹开,仿佛正欢迎他们的到来。 “就那吧。”苏暮槿环顾四周,好像也没有别的住宿。 “嗯。”笪千潭策马跟上。他们大大方方地先进了旅店后院。 “哎哎哎,小孩!干什么?”一个酒馆的伙计看到他们正牵马进后院,忙呵斥住。 “我们来着借宿,不能把马放这?”笪千潭年长,个子也高一些,自然由他出面去和这个伙计交谈。 “你们父母呢?” “就我们。” “就你们?”伙计审视着他们,“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骑着两匹这么好的马?”伙计也算见识广博——起码见马广博,认出这两匹马不是普通的马,它们肌肉结实,毛色富有光泽,微微带着血红,缰绳更是用精细绳线编制而成,套着一层上好的皮。 看上去像两匹官马。伙计有些不自信,两个孩子会大摇大摆地骑着官马? “我看你们像是来路不明的歹人。”他又看到这个女孩的衣着,用巨大外套裹着全身,尤其古怪。 “唉——”笪千潭装作富家公子的样子,叹气道,“本想出来体味一下汝等平民之生活,你照看好马便是,哪来这么多猜忌。” 在路途,苏暮槿便把李方当赠予的一袋金钱交给笪千潭保管。她一直没明白这些铜币金币之间的关系,还有各种面值大小的价值,更不知道这些面值意味着什么——还有,什么一贯钱,一串钱……因而交给笪千潭,最让她省心。 笪千潭将手放入衣兜,从一捆钱币中拿出几枚,在伙计前摆着:“我们付钱,别来这么多废话。你是打算断了你店家的财路?” “不,不。”伙计看清楚了,那是三枚货真价实的金币,金币!不是他们这些人每日打交道的铜币。 金币,可不止是价值的问题,更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大户人家才会用这样小小的一枚金币来替代沉重的百枚铜币。 他虽然不知两人身份,不过见钱,又见男孩气质非凡,态度立马转变:“二位,我帮你们安置坐骑,待二位要走,叫我牵来就行。” “谢谢。”笪千潭笑了笑,把一枚金币塞进伙计手掌。 “我才是,谢、谢大人赏赐。”伙计点头哈腰。他握紧金币,被金币边缘压着生痛,可他不可能放开。一枚金币,几乎是他半周的工钱,是一百枚铜币啊!他颤巍巍地接下这枚金币,连走路都有些不利索。 “走吧。” 笪千潭对苏暮槿说。 两人走进店里,到柜台前。 “店家,一间房。”笪千潭把一枚金币放在柜台上。 店家是个慈目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卷曲在光滑的脑门上,胡子飘飘,颇有仙道。 “一间房是吧……”他咳嗽几声,“三仔,带客人上去,一间房——两位有什么要求吗?” “嗯……别靠大道就行。” “好,”他又轻咳一声,“好。” 叫三仔的伙计从楼上下来,接过老人递给他的钥匙。 “二位——”他走到柜台前才发现,这次要带的竟是两个孩子。 他同时看见了苏暮槿身边的黄粱,现在的黄粱全然没有一只得道猫的形象,全身的毛发都沾着泥灰,魄落得像从地下道中窜出的野禽。 “哪来的野猫。”三仔用脚拨着黄粱,同时向苏暮槿说道,“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店里没有这种小畜生,不知是从哪溜进来的,还忘别见怪。” “没事。” “黄粱,你先出去,晚上从后头溜进房间,我会告诉你位置。”苏暮槿心里这样说道。 黄粱没说什么,假装遭人驱逐,狼狈地奔向店外。 “请随我上来。”三仔见野猫已经逃走,便不再追打,他新奇地看着两位年幼的客人,并带着他们走上楼。 苏暮槿和笪千潭就这样住进了房间里。 房间比上次居住的还要小。 “检查下房间,”苏暮槿有些杯弓蛇影,她关紧房门,恐疑有人监视,“别又被人。”她也懒得说下去了,反正笪千潭也明白自己的意思。 笪千潭挽起袖子,和她一同认真搜寻房间的每个角落,没发现任何异常,不仅如此,他们还着重检查的房间中能够使用的各种物品——说是检查,也就是拿在鼻前轻轻嗅几遍,若没有异常,就算过关。 在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同时,黄粱在他们不知不觉中,顺着气味找到了房间。 即使是这般漏洞百出的检查方式,还让苏暮槿内心舒坦了不少。 “我们得去弄件好一些的衣裳。”笪千潭说道,“你这个大外衣是从哪来的?” “先前村里人给的,我也不记得是谁,忽然就塞到我手里来了。”苏暮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不仅不记得是谁给的,连什么时候拿到这个外套,她都没有印象。 或许是在出村重回不动山时,也有可能在村里就拿到——无论如何,这件成人穿着的大衣帮她遮挡了自己衣服上那些被剑、石子、甚至疾风刮出的裂缝,好让路人没有对她的穿着起疑心。 至于笪千潭,初冬时节,还只穿着一件青衫。他确实不觉得寒冷,毕竟可以用内功护体,但旁人始终拿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一路上颇不自然,自己好像成了个逃犯。 “今晚我去坊市转几圈,顺便帮苏姑娘也带几件衣物,一直花费内功来趋避寒冷,也有些浪费。” “我跟你一起去吧,人生地不熟,两人一起有个照应。” “好。”在羽家大院时,笪千潭常常被羽时月叫出去买各种玩物,此时忽然忘记,自己早就离开乾州,到了凉州,“先去吃顿晚餐。” 他们把黄粱的身子洗净,让它随意在这片区域闲逛。 “记得把匣子带到身上。”苏暮槿提醒。 下楼,苏暮槿看见三仔正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和老人店主其乐融融地聊着天。 “哟,二位,准备出去用餐吗?”三仔看到客人下来,立即热情地招呼。 “是。” “到前头,有一家叫‘回味面’的餐馆,他们那的面特别好吃,在我们这鼎鼎有名,现在还未到餐点,两位去吃,应当不会等很久。” “回味面,好。不知这附近有什么购买衣服的地方?” “向前百米,路右立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服’,看到牌子往右巷走就有,很大的市。” 笪千潭谢过三仔,跟苏暮槿一起离开客栈。 “老爷子,你看如何?”三仔见二人离开,收回了热情洋溢的表情,转向老人,细声轻问道,“是不是?” 店家轻咳几声,随后抚摸胡子,沉稳住身子:“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老爷子,一切缘分都是注定。” “也罢,那个丫头身上确实有内功,而且远高于身边那个男孩,不过——”老人白眉聚拢,眯起眼睛,看向苏暮槿离去的方向,“她不一定就是神子。无论如何,你去安排人手。” “是。”三仔抱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第五十四章 凰州(三) 苏暮槿按三仔的提议,上坡走去,来到名为回味面的餐馆。 “来两碗面。”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后,笪千潭说道。 “客官,我们这儿的面有很多种,”来人指着石墙,墙上竖挂一块刻有各类菜式的木板,“二位看一看。” “就拿回味面。”笪千潭心想,既然店名都叫回味面,那肯定要尝他们的招牌啊。 “好勒,两碗,二十文。” “二十文?” “我们这可是明码标价,你看那牌子。” “行。”反正从上县令那拿了二十多枚金币,再加上之前还剩的五十几枚铜币,虽然这餐饭有些贵,不过笪千潭不心疼,他摸了摸口袋,把二十枚铜币排到桌上。 来人把前放入衣兜。 “马上弄好就给二位端来。” 外头已经乌黑一片,街边的灯火也如雨后春笋般被点亮。 “依我们这速度,估计没个十天,跑不完凉州。” 苏暮槿回忆地图的样貌,估计确实要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笪千潭,我一直想知道,你这身功夫是从哪学来的?” “这又得说回往事了,上次还被你打断了。” “这次闲着,你就说吧。” “在四年前,也就是我五岁的时候,我的妹妹失踪了,突然间的。”笪千潭的声音低沉下来,“随后我就同家人约定,找到妹妹后就回家,结果我从游州向北走,一路跌跌撞撞,最终饿晕在路上。”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等我醒来后,就不知被谁搬到一张木窗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 “那是一个中年樵夫。不过樵夫只是他伪装的身份,实际上是一名隐居于市的江湖人士,他称自己为独孤厉——我知道那是假名,因为有时候用这个名字叫他,他并反应不过来。但他真名到底是什么,他从未说过,我也没去打听。” “独孤厉……” “你听过吗?” 苏暮槿摇头。 “就是这位独孤厉,说我生有奇骨,加以修炼,定能成为一代宗师。我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请我留下来陪他学武练功,我便只好照做。我在他那呆的时间不长,不到半年,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没法忍耐,便告诉他,我离家的原因,好让他放我离开这山间老林。” “二位的面。”伙计稳当地走了过来,端着两晚宽面。里头的葱、辣椒和小块的羊肉分配的恰到好处,浸在鲜美的汤汁上,喷发着惹人垂涎的香气——或许是食材间的相互成全。 “谢谢。”笪千潭接过面,放在桌上,“苏小姐请吃吧,边吃边听。” “嗯。”苏暮槿不客气地拿起筷子。 “他同意了,没有丝毫犹豫,这让我有些惊讶。但我太想去找寻妹妹的踪迹,因而匆匆就同独孤厉告别。” “现在想来,那算得上一段清闲放松的生活,每日都是花香鸟鸣,独孤厉确实人如其名,是个非常独的人。我就在那段时间掌握了内功,或许真跟他说的那样,我‘生有奇骨’,因而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学到他传授的棍法。” “独孤厉,那他和你说过些江湖轶事吗?” 笪千潭摸着脑袋,慢慢说道:“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我记不太清他到底说过什么话,只把他教导的一招一式铭记于心,不过——他说过关于剑的事情,因为是临别前所说,我还有些印象。” “剑?” “‘贪欢笑’。”笪千潭精神抖擞,“就是这个名字。”他见苏暮槿迷茫地看着他,看来并不知情,于是继续说道,“他说若在其他地方听闻到名为‘贪欢笑’的剑,务必回到那个山里找他,将剑的位置告诉他。他说,他一辈子都在寻找那把剑,可犹豫一些原因,必须一直躲在这个山里。” “等等,这个独孤厉,他武功如何?” “我从未见过他展现自己的武功,他对我都是口头教导。” 苏暮槿陷入沉思。 “怎么?想到什么事了?” “我跟你说过我师父黄北吗?他因内功尽失而被捕入江淮大牢,从此只是口头传授我各种功法,自己没法演示。” “你是说独孤厉也是同样的情况?”笪千潭正色道,“苏小姐,我得事先明了一件事,那时我年纪尚有,记忆同沾水的水墨画一样模糊不清,恐怕有所偏差。” “这真的很不寻常,你也是有内功的人,应该清楚,很难想象内功会丧失。” 笪千潭点头承认这个事实。 “哎——任我们二人在这苦思冥想,恐怕也找不到事情的头绪,再说说那把剑吧?‘贪欢笑’?” “嗯,是这个名字。”笪千潭吃了口热腾腾的面,入口顺滑,香气扑鼻,让他忍不住又吸几根入嘴。 苏暮槿总是不免把独孤厉和黄北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传授武功之人,一位是自己的师父,一位是笪千潭的恩人,而且这个独孤厉,听上去就像丧失武功的样子,否则,若是一生追求的剑,怎么会隐居山林,而不亲自寻找? 她好奇独孤厉这个人,同时也想知道,他想寻找的那柄名为“贪欢笑”的剑是怎样的存在——路赫崇说过,剑名多有蕴意。贪欢笑,听上去表达了取名人的一种信念,甚至邪念:贪婪于欢笑。而且独孤厉说要寻找“贪欢笑”,那是不是说明,他曾经是这柄剑的持剑者,后因为一些情况,而遗落了这把剑。 就跟苏暮槿和“赤霞”一样。 “他还说过什么有关那柄剑的事?样貌总归说过吧?”苏暮槿问。 “没有。”笪千潭咀嚼大口的面,含糊地说道。 “没有?那他——” “我很确信,”笪千潭听出苏暮槿语气中有怀疑——担心他是不是忘了,笪千潭吞下面条,肯定地说道,“这件事我确信,正因为他没说过剑的模样,才让我记忆更加深刻。我那时问了他,那柄剑长什么样?他说他从未见过,但知道它存在于世间。” “‘存在于世间’……” “啊,”笪千潭摆手,“原句我遗忘了。这是大概意思。” “他不是剑主?” “应该不是。” “怪事。” “先吃吧,等下汤都凉了。” “嗯。” 一刻钟后,两人吃得肚子鼓囊,起身离开了餐馆,向购衣的坊市走去。 他们很快就挑好了衣服,花费五十几文,拿到了两套朴实的服装。笪千潭当即就把大衣裹在身上,一想到再也不用被路人用奇怪的眼光注视,心头轻松不少。 两人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一番曲折后,看到客栈前围了一堆人。 “怎么回事啊。”苏暮槿皱眉,走到远些的高处,看着客栈门口。 “像是有人在闹事。”笪千潭听到前面传来的几声唾骂声,又见着有人在相互推搡,便告诉苏暮槿,“看上去要打起来了。” “让我看看。” 笪千潭托抱起苏暮槿,让她能看见客栈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三仔吗?”苏暮槿看到,那正在挨打的青年正是方才给他们领路的三仔,“喂,他脸上都被大出血了。” “我看不到啊。”苏暮槿的身子挡在笪千潭脸前。 “帮我捡个石子。” “被多管闲事了吧。”笪千潭明白她要干什么,嘴上虽这样说着,但还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递给了苏暮槿。 “这么远,别人发现不了的。” 苏暮槿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动手打人者的身子,心里嘟囔着:能打到哪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一块石块从百米的缓坡上飞向客栈前。 笪千潭看不到前头,只能靠声音来辨别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说过了几秒,总会有人因被石子击中而发出惨叫吧?但是现在…… 苏暮槿从他手中跳下。 “你没扔吗?”笪千潭宁愿相信苏暮槿是没扔石头,他不觉得以苏暮槿的能力,会打偏百米内的目标。 “我扔石子的一瞬间松懈了,没看清石子的走向,但好像……好像有人接住了。” 笪千潭感觉自己心寒了一下。他环顾四周,路上都是来往的行人,许多人正对着那家客栈门口指指点点,谁都没发现,就在方才的电光火石间,有人正在暗中和苏暮槿偷偷分较了个高低。 远处的人好像正在散开,笪千潭踮脚。争执不知为何,已经结束了。 “怎么办?有人发现了我的举动,还拦下的石子,无论怎样,拦石子的人只可能在人堆之中。” “那人一定发现你了,我们还不如趁人多时,先回店里。” “嗯。”苏暮槿紧张地握紧拳头,一步步向客栈走去。 客栈门口没有丝毫异样,仿佛方才的争执根本不存在。三仔安分守己地坐在客栈的一角,而那惹事的壮汉也坐在里头,两人视线没有任何交流,客栈里充盈着压抑且难以言喻的气氛。 苏暮槿和笪千潭假装没看到方才的事,若无其事地走进店里。 途中,苏暮槿还向三仔打了个招呼,顺便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实际上,他除了脸上有一块新添的淤青,再没别的东西。 “回来了啊。”三仔也向苏暮槿招呼道,“那家店好吃吗?苏暮槿。” 第五十五章 凰州(四) “你是谁?”既然对方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也没必要掩饰了,苏暮槿警惕地退后一步,看着三仔,同时注意那个壮汉。 她察觉到,古怪的人不止有三仔,那彪形大汉也有问题,他们的斗殴更像是一场戏,就为了让自己出手——可他们怎么确保我一定会动手?苏暮槿意识到这一切行动充满了巧合和不确定,她观察身边继任的同时,思考着这个问题。此外,她还把目光瞟向柜台,她可不希望一个老人卷入此事。 “我先前见过你吗?”对方没有回答,苏暮槿继续发问。 没见过,苏暮槿几乎能肯定。若是见过,三仔何必在现在才说出她的名字。但他们也不像苏青伏派来寻找自己的下人。因为他们假意争执的举动,像是在确认她的身份,如果是苏青伏,不可能派连她样貌都无法辨认的人来寻找她。 “苏姑娘。”苏暮槿回过头,她无法想像,说出这句话的人竟然是客栈的店主,那个老人!“你就是《雕日纪》中的‘神子’吧?我们不会认错的。”老人从柜台起身的同时,壮汉把旅店的门慢慢掩上。 老人从柜台里出来,做出个请的手势:“二位不必担心,我们没有恶意,请坐吧。” 苏暮槿和笪千潭对视一眼,决定暂听老人的话。 “三仔,给二位上茶。” 苏暮槿不知这些人到底在整哪出好戏。 “抱歉,被三仔弄得神经兮兮的,”老人也坐在他们身旁,露出笑容,一颗缺角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正军,坐过来。” 正军,就是那个壮汉。他也坐到一旁,在坐下前,还向苏暮槿作揖行礼。 “不知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神子一事的?” “在你出生的后没多久,整个江湖都传开了,说日仙从仙界降派的‘神子’已经出生了,大概三年前吧,那时苏姑娘应当三岁左右?” “嗯。”苏暮槿首肯。 “有关苏青伏的消息就流传开来,他是乾州的官员,我们就在凉州,因而很快就传入我们耳中。” 苏暮槿发现老人非常强调“我们”这个代名词。 “我的名字也被传开了?”她问道。 “只有像老爷子这样的人才知晓你的名字,其他人没法知道这么深入的消息。”正军自豪的说道。 “哎。”老人举手打住,“别说那些,弄得跟我有多了不起一样。” “老爷子您本来就——” 老人微微皱眉,正军闭上了嘴巴。 “我们后来就听说了,‘神子’名为苏暮槿,就是你。出生在江淮大牢,是未孕身子,夏日而生,一切都符合《雕日纪》所说,因而我们也认定,‘神子’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苏青伏应当不会让外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苏姑娘,你太小看江湖人的耳朵了,什么风吹草动逃得过?”老人憨厚地笑了几声,“我们还听到了一些事情,大概是一年前,有人在乾州州城纵火,企图趁乱劫持身为神子的你,确有其事?” “是,我后来听说,是百苦教所为,但听及父——苏青伏他们的议论,似乎百苦教内部也出现了裂隙,或者说古怪。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我现在记不太清,况且那时有太多事情发生……”苏暮槿指刘宗朴被杀的事。 “无妨,这些事情,我们知道,不强求苏姑娘。” “什么事?有关百苦教的?” “对。” “茶来了。”三仔阔步走来,茶水平稳,没有丝毫溅出。苏暮槿发现他脸上的淤青也不见了,看来那是用什么颜料涂抹上去的。 这帮人的表面功夫倒做得有模有样,苏暮槿想。 “百苦教的现教主黎中旭常年被怪病困扰,膝下育两子,长子黎琇和次子黎忼;黎琇在三年前——” “老爷子,是两年前。” “噢,”老人拍拍脑袋,“两年前因怪病去世,一直和百苦教保持千丝万缕关系的黎忼,被迫从男方回到鹰雀谷——苏姑娘知道鹰雀谷吗?” “知道,那是百苦教所在。” “正是,黎忼本在南方游历,回到百苦教后便开始操劳教内各项事务——虽然他并不情缘——若黎中旭去世,那百苦教便由他接管。教内有人便认黎忼害死亲哥黎琇,为了篡夺继承权,因此这么多年,百苦教内部始终不得安稳,派别斗争极其复杂。” “那他们为何要来劫持我?” “在黎忼回鹰雀谷后,在那片山峦之中,救下一名女子,我们只知道她被称为常姑娘,但具体细节,一无所知,或许是鹰雀谷有意保密,亦或……这个常姑娘本身便有问题。” 苏暮槿心中惊叹,这老人仿佛什么都知道,而自己却稀里糊涂地带着灿茧往北去。 或许他知道方谢的位置!苏暮槿准备待会就问他这个问题,现在且听他讲完。而且,他们究竟是为何,聊到了百苦教的事情?她内心失笑:自己分明连这帮人的底细都没摸清,他们就看是头头是道地讲过去的事情。 老人继续说道:“总之,陆续有些流言蜚语从那里传来,说黎忼开始闭关修炼,仿佛变了个人,更有甚至说他想造反。若是出于这种理由,他们想劫持‘神子’也就不奇怪了。” “我能问个问题吗?”笪千潭忽然说道。 “这位是?”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自我从江淮大牢逃出后,便一直跟随我。” “说吧。”老人和蔼地说道。 “无论是此前抚养苏小姐的苏青伏,还是想劫持苏小姐的百苦教,他们这样迫切地想把‘神子’占有,作为战争的武器,但无论如何,苏小姐是个人啊!她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意志,就算被他们强行掳掠,未来也不见得能如他们所愿。是吧?” 苏暮槿不知所措地点头。 “容老夫直言,苏姑娘年纪尚小,无论在何处,都可能会被歹人利用。” 苏暮槿没有说话,她不敢想象,若没有越狱一事,她的将来会是如何?和黄北、苏留风一直被软禁于监狱,最终成为苏青伏的一柄长剑——这种事并非完全不可能。她只是点了点头,承认自己心智的弱小。 “对了,江淮大牢失火的事,我们也听说了,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苏姑娘是逃了出来。在早些时候,老夫感受到有武人进村,便让三仔把门推开,让我出去看看——” 就是那个时候。苏暮槿回忆起来,她还以为是风把客栈的门打开了。 “总之,机缘巧合,二位住进老夫的这间客栈,”老人呵呵直笑道,“真是奇异。后来便出了下策,试探一下是否苏姑娘就是神子。” “那,那个飞石。” 三仔摸着自己的一头如僧人般短的头发,最后从衣服中摸出来,递给苏暮槿:“苏姑娘内力很强,我差点没能接下。”石头经过空气的摩擦,周身有些光滑。 “哪里……倒是我,差点误伤别人。” “不过三位在此认出苏小姐,是有何事吗 三仔看了眼笪千潭,拍了下脑袋,发出清脆的声响,说道:“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都忘了介绍下,我本名陈聪,这位是我的伯父,陈将勇。不过我已经叫‘老爷子’习惯了。然后,这位是伯父的徒弟——实际上我也算是——正军。你叫苏暮槿,那——” “笪千潭。”笪千潭在木桌上比划着。 陈聪侧过头,看他一笔一划的写完后,心中慢慢浮现出笪千潭的名字。 “‘笪’,是个稀有的姓氏。”陈聪说道。 “老家在游州,我们村也只有半数姓‘笪’。”笪千潭介绍。 “我们别无他意,只是江湖如此之大,竟能在此碰到传说中的‘神子’,自然身不由己想要接触一番。”陈聪说道,“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还有,苏青伏真的有收集灿茧?那你吃过那玩意吗?” 苏暮槿苦笑一下,陈聪忽然吐出真么多问题,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接下来去北方,凰州那边,想寻找一下三从方的踪迹。”苏暮槿敬重地问,“不知三位知道有关三从方动向的事吗?” 陈聪看向伯父陈将勇。 老人沉思片刻,道:“三从方的动向,我还真不知道,他们本来聚众就少,粗略计数可能都不到百人,起帮主方谢更是神出鬼没,我除了知道那家伙还活着外,别的一概不知。” “这样啊。”连这位看上去知晓万事的老人都不知道,苏暮槿有些心灰意冷。 “不过,我记得……文坛阁就在凰州,文坛阁武人云集,说不定也有三从方的弟子在那参加武斗,二位若是要去凰州,可以去拜访文坛阁。” “我们在路上也听说了有关文坛阁的事情,正想去那一趟。”苏暮槿道。 “那正好,二位去那再打听打听吧。” “好。” “明天就要动身?” “嗯,我从江淮大牢逃出,前些日子已经看到苏青伏的人来凉州了,此地也不宜久留,我得尽快找到容身之处。”苏暮槿将这些事说与眼前的老人。 “文坛阁。”一旁的陈聪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地名,“老爷子,我也想一同去,您看如何?我练就这么久武功,也得去试试自己的身手。” “文坛阁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老人有些疑虑,但看着眼前外甥跃跃欲试的模样,又觉得确实应当让他面对一下真正的武人,况且一路上还能学到很多东西。 但苏暮槿和笪千潭不是这样想的,他们正在赶路,自然希望跟随的人越少越好,可眼下又不方便拒绝。 老人善于察言观色,意识到两人的不情愿。他深思一番,喉咙发出长长的叹震,最后道:“苏姑娘,要不让三仔跟随你们过去。两位现在年纪尚小,和他人接触时,恐多有麻烦,也可能会被其他人辨出‘神子’身份,带上个长辈,总归要宽心一些。” 苏暮槿被老人的理由说服了,这确乎为一个无法回驳的道理。 “那就这样!”三仔有些兴奋,这让苏暮槿有些看不明白他的年龄。 一旁的正军起身,他见事情已经妥当,准备离开旅店。 “正军不去吗?” 老人听到陈聪这句话,微微皱眉,心想这小子怎么不懂察言观色。 “我?”正军笑了下,“算了,这里离凰州有千里,我家中还有弟妹要照顾,哪有这闲心。” “好吧。”陈聪遗憾地耸肩。 客栈外有人敲门。 “三仔,去迎客。” “好嘞,”陈聪向坐在桌边的苏暮槿说道,“认得路吧?我就不带你们上去了,明早不见不散。” “嗯。”苏暮槿微微点头,和笪千潭同时起身,向二楼走去,并向这个神秘的老武者陈将勇微鞠一躬。 第五十六章 凰州(五) 苏暮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这两天忽然接收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 一是从笪千潭口中听到的,有关名为独孤厉的男人和一柄名为“贪欢笑”的神秘的剑;再就是方才从老人陈将勇和他的外甥陈聪那里听到的,自己的名字早就在江湖中流传甚广。 笪千潭坐在一旁叹气。 “怎么了?” “我们还是没弄清楚那三人的底细,结果明天就要同陌生人一起去凰州。” “感觉他们没什么恶意。”苏暮槿这样说道,“你想,起码我们面对蔡申的时候,隐约能感觉到一些异样,但从这三人中,我是没察觉出什么,你难道发现什么了吗?” “没。”笪千潭摇头。 “黄粱,你觉得呢?之前那个人,虽然他踢了你一脚……” “我偷听他们说话时,并未发现什么疑点。”黄粱并不在意自己被踹的事情,它在方才,看到了那三人把大门关上,便好奇地贴在门外听苏暮槿他们的谈话,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就决心要查明这些家伙是否有歹意,因而很晚才回到房间。 “那就先这样吧。”苏暮槿说道,“反正我觉得没问题。” 笪千潭想了想,都说孩子对人的洞察力更加强,既然比自己小四岁的苏暮槿都这样说了,那暂且把疑虑放下,来日方长,那人万一真有什么问题,定会漏出马脚,况且他知道苏暮槿是神子……先来想去,又绕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苏暮槿趴在窗边,看着李方当赠予他们的两匹马正在马厩里酣睡,心想为什么马儿需要休息如此之久。 对于她这种几乎不需要睡眠的人而言,黑夜格外的漫长。 “苏小姐,我先休息了。”笪千潭自然知道她的情况,决定自己休息。 “嗯。”苏暮槿拖过椅子,看着月光,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翌日,苏暮槿和笪千潭走下楼。 “二位!”陈聪已经蓄势待发,他背着个巨大的行囊,“我把店里的马车拖出来了。”他指着客栈外的无蓬马车。 苏暮槿想,马车不是用来运送行李的吗?若把店里的马车拿走,那他们以后如何经营?总不能再买辆马车。 陈聪看出了苏暮槿的疑虑,他说道:“苏姑娘放心,我们店里还有两辆马车,平日都用不上,这次正好拿出来。” “那,谢谢。” “准备走了吗?”老店主听闻声音,从柜台后面的房间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袋东西。他提起那东西,放在桌上,“来,带点食物,在路上吃吧。” “二位如此热情,我恐难以承受。”苏暮槿推脱。 “没事没事,”陈聪把桌上用布袋装起的包子拿到手中,走到苏暮槿和笪千潭后面,将他二人推出门外,“老爷子,我们走了!” “慢走。”陈将勇挥手。 苏暮槿和笪千潭回身向他告别后,踩上了马车。 “这马是二位的昨日骑来的,”陈聪说道,“看上去像是官马。” “嗯,昨日一个上县令赠予我们的。” “噢,真是好人,他知晓你们的身份吗?” “没同他说过,但我们之间有些缘分,算是结交了一位朋友吧。” 听苏暮槿这样说,笪千潭点了点头。 “既然二位都会骑马,路途漫遥,我们几人就轮流纵马,如何?” “可以。”“可以。”苏暮槿和笪千潭异口同声。 马车就这样,走上了马道,走上红土大道,向着凰州出发了。 “说起来,我挺好奇二位的关系。”陈聪问道,“二位是如何认识的,在大牢里吗?” “这……说来话长。”苏暮槿特地让笪千潭来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既是同伴,彼此之间就得相互相熟稔,笪千潭昨日都没怎么同陈聪有过交流,因而此时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没事,路也长。” 笪千潭换了一个坐姿,脑袋正对着前面骑马的陈聪,好让他听得清楚些:“在几周前,苏小姐从江淮大牢逃出来,此前苏小姐在乾州书院接授,因而和书院中的一位女生熟悉了起来,那位女生是乾州羽家的三小姐羽时月,也是我所侍奉之人。所以出逃后,无路可去的苏小姐便潜入羽家大院,找到了三小姐。” “哦,乾州,江淮大牢就在乾州,对。之后呢?” “之后苏青伏派遣了驻守乾州的不良人到乾州州城搜查,也便查到了羽家,羽家大院。” “这个苏青伏,势力这么大?我之前倒听过他的风声,还以为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牢头。” “我在江淮大牢呆了五年,懂事之后回想起来,以前经常看到达官显宦出入江淮大牢,赠礼、饮茶、娱乐,我可以肯定,他是乾州交络中的关键人物。”苏暮槿说道,“而且他曾经和我说过,他和雅家也有联系。” “雅家?我知道。”陈聪说道,“老爷子曾说过,北曾南雅,南方的雅家是不容小觑的家族,他们的血脉几乎遍布了整个华夏,这些年随着北方曾家式微……雅家的势力是越发膨胀,前几日这条大道上还有雅家人的军队。” “他们自己的军队?!” “是啊,苏姑娘才逃出大牢几周,恐怕还难以理解如今的天下,那边的笪少侠应该能明白。” “嗯。”笪千潭从喉咙挤出声音。 “曾经曾、雅两家相互制衡,大尚从中削弱,得利,随后在扶持新的大家族,这是尚国统治华夏百年的根本。” “制衡,这我明白。”书院的老先生曾讲过这些,只是从未将现今的朝代——也就是尚朝拿出来作为例子,“可为何大尚会采取如此方式,仅凭制衡两家,岂不是容易力不从心?” 苏暮槿很快把所学之事用于分析现状。 华夏幅员辽阔,若一个家族依凭制衡两家来维持统治,那一定会有鞭长莫及之时,此时,被制衡的两家,就会在天子难以触及的地区发展属于自己家族的军政,等待时机,推翻王朝。这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这么个理,所以如今的大尚才会有大势皆去的气,”陈聪说道,“在尚朝新立伊始,四海之内尽是尚家附庸,但附庸终究是异姓,几代传承过后,难免会出现怀有二心之人,因此初代大臣房金骨向一世进言,将天下分八道,道再分州,州再设郡,同时立县,这你应当知晓,现在也是这般情况。” 夷北核支蜀、东南西卫至天。苏暮槿在心中默念八道名称。 她以前还能把六十八个州倒背如流,但现在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勉强记起核道、支道和东南道辖区内的二十四个州。 “所以早在最初,尚朝制衡的不是两大家族,而是散落在四海的无数小家族,让他们相互制约,从而坐稳江山。” “就是这样,但天下大势,就是分分合合,”陈聪感慨,“再如何划分细小,沦落为脚下之臣的人总会心生不满,这种不满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壮大,各地的家族如同汤汁上散开的油泡,逐渐结合,成为大家。” 他顾及周围,没人,便大胆道:“如今欢历帝暴政,恐怕,尚朝的覆灭将流觞于此。” 谁都没有吭声,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啊,说了些沉重的话题。”陈聪笑道,“还请笪少侠继续说此前的话题。” “嗯……”笪千潭光记得听陈聪说话,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之前在说什么,“说道苏青伏派不良人来查羽家大院,随后我带苏小姐躲藏起来,躲过了不良人的追查。”笪千潭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那晚的事了。 是啊?当初为何会和苏暮槿一同离开羽家大院? “后来,”他沉思了片刻,“噢!苏小姐说要去郭家村见同夜逃出的狱友,三小姐就让我陪苏小姐一同去了,结果一路上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我们就逃亡至此了。” “想必这一路上发生了很多是吧?” “嗯,很多事。”苏暮槿抚摸着黄粱柔顺的毛发,靠在车栏上,看着太阳正在从东边缓缓升起,路面结的霜也渐渐化为清水。 “那陈聪哥哥此前是做什么的?一直帮老爷子打下手吗?”笪千潭问道。 “我从小就跟随老爷子在客栈打理生意,我出生前,老爷子就已经开始经营那里了。”陈聪说道,“二十多年,一直在跟老爷子学武,但始终没有用武之地。” “老爷子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说自己就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和事佬,常常去调解帮派之间的矛盾,那些帮派有大有小。他有次说上头,告诉我了一些往事。说那里头,数最大的就是凌云和百苦教的矛盾。” “那可是七门派中的两派啊!”笪千潭惊叹。 “是啊,他自己谦虚得很,可我又没法从他那问出什么话。总之,老爷子当年一定很强,定是因为不想再为这帮年轻气盛的家伙排忧解难,才隐居于市。” “我记得凌云好像就在凰州。”苏暮槿不确定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爷子告诉了我许多江湖的恩怨情仇,不过我都记得模糊,分辨不清到底谁做了什么。”陈聪摸着寸头,憨笑了一声。 “文坛阁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知道梁楛吗?” “梁楛?嗯……”苏暮槿能想象陈聪正眉头紧皱,“驾。梁楛好像是文坛阁的阁主?对!就是他。” “实际上……” 苏暮槿把他们得到那盒灿茧的过程告诉了陈聪。 “就是说你们去凰州,本意是想借送灿茧的名义,从文坛阁那问出有关三从方的事情。” “是,但没想到文坛阁竟然是武人相邀之处,所以更想去见识下。”笪千潭说道。 “不过,我听闻梁楛并非善类。”陈聪说道,“当然只是道听途说,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 并非善类吗?苏暮槿看着手中上锁的金匣。 是啊,不然怎么会有人运送灿茧给他? 第五十七章 山贼 “不是说,灿茧只能由神子服用?你有吃过那玩意吗?” “没。”苏暮槿说道,“我听到过一些传闻,服用灿茧的人都因躯体无法承受而最终内焚至死。” “那得小心对待这个东西。”陈聪听到此,忽然冒出一头冷汗,“无一例外吗?” 苏暮槿摇头,意识到坐在前面的陈聪并看不见,便开口说道:“没。若有人成功了,你们消息灵通,应当会知道。反正我是从未听闻。” “那这梁楛要灿茧作何?他身为文坛阁阁主,耳通八方,应当知道灿茧非神子不能服的事实。我怀疑,他是想用灿茧制毒!” 苏暮槿一惊,她从未考虑过灿茧有其他用途,但陈聪一语道破这点。 “确实有几分道理……” “真相到底如何,我们到文坛阁就能知晓。” 马车继续前行。 红土路开始变得崎岖坎坷,并且不断出现岔道,不停地选择和问路让他们前进的步伐变缓了许多。在不知不觉中,红土路已到尽头,被坑洼的泥路替代。 “难走了。”陈聪跳下马,牵着缰绳,引马向该去的方向走。他的双腿踩进泥潭中,绒鞋变得有些湿漉,外表也变成了棕黄。 四周的树木渐渐增多,他们到了名为晋岭大山脉的旁支中。这里的树木已是银装素裹,即便太阳高升,白色的霜还是牢固地凝结在树干和衰黄的枝叶上,反射着暗黄的光芒。整片区域荒芜而冷凄,偶尔有几只不知种类的鸟儿在树间穿行,稍微给惨白的世界增添了颜色。 或许是因为日光被树木挡住,这里的马道格外湿滑,即便苏暮槿坐在马车上,也能感受到两匹健壮的马正举步维艰地前进。 “这到哪了……”笪千潭自言自语地看着周围,太阳还在头顶挂着,没法很好的判断方向。 “我忘了带个罗盘出来,”陈聪懊恼地说道,“也没想到在陆地上都能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当没走错,我观左侧山坡,上面植物种类繁多,应当是阳坡。” “如果这是南面。那确实没错。”陈聪在儿时也学习过阴坡阳坡之知识,但却很少用来,他赞叹道,“苏姑娘好博学啊。” “也没什么,我就在书院呆了一年左右,只知晓寥寥一些东西。”苏暮槿说这话也并非谦虚,她知道张衡匡老先生的博学。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自己的脑瓜像个空缸,里头就装了几粒芝麻,始终自愧不如。 “在这世上,有书院读就不错了。”陈聪感慨,“若非老爷子收留我,我估计也就是个流浪地痞。” “那你的父母?”笪千潭还是有些不信任这个陌生人。 陈聪只说由陈将勇带大,但未曾提及双亲。可能,他在儿时就经受了父母抛弃甚至双亡的家庭变故,如今这样问,不出意外会触及陈聪的心伤,但笪千潭还是准备犯险——他要确保苏暮槿的安全。 “他们?”陈聪转过头,“我也不知道,老爷子只说他们死于窃贼之手,在我很小的时候。所以我压根没有印象。” “这样啊。”笪千潭见他反应自然,似乎并非撒谎。 正巧,他见地上有根比较结实的棍子,便纵身跳下马车,将它从泥地里捡了起来。 “你喜欢收集这种东西吗?”陈聪好奇道。 “不,我小时在师傅那学习过棍法,虽然这棍子抵不过铁剑,但放在身边,总归心理心安稳些。” “这么说来笪少侠也从小便是是习武之人。不知师从何人?” “你应该没听过,他自称独孤厉。” “独孤厉?”陈聪听到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我倒知道一位叫独孤的,不过名厉者还从未听闻。也罢,江湖这么辽阔,我要识得天下武者,那才是怪事。” “陈聪哥哥认得的那位独孤,他全名是?” “就叫独孤天下,很狂妄的名字吧?哈哈。”陈聪念出这个名字,便笑道,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他是?”苏暮槿被这浮夸的名字惊讶到了。 “是我的一位师弟,自诩独孤天下,现在好像去别的地方开小店谋生了。”陈聪看她的反应,笑着摆摆手,“你定是以为他是个强者吧?哪有的事,世间有许多人想成为万人之上的武者,但连内功都无法打通,我们应当算是万里挑一的人吧。” “可我从出生到现在,身边从不缺乏这样的人。”苏暮槿还以为内功是很容易修成的东西,听陈聪说万里挑一,有些难以置信。 笪千潭打了个喷嚏。 “苏姑娘,我们武人和凡夫俗子,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人间啊。”陈聪道出一句她难以理解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天下,他们有他们的天下,只是恰巧踩在同一块土地上。” 苏暮槿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哲理,便记住它,准备往日细细品味。 陈聪说完后,发觉没人回应,自觉有些尴尬,便另换话题,又想自己同苏暮槿、笪千潭并不熟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他说道:“二位到了文坛阁,准备会参加比武吗?” “嗯?”陈聪扭头,看到笪千潭正摇头否定,而苏暮槿在沉思。 “比武是怎么样的?胜负是如何判决?”苏暮槿想起自己第一次同人打斗的场景,若要致人于死地,那还是算了。 “各种各样的。有对剑比武、内力比武、甚至还有炼毒比武。那炼毒比武还是凌云和百苦教提出的,他们为争夺江湖第一毒的名声,弄出了这种样式。” 陈聪把老爷子跟他说过的复述了一遍,显得自己好像亲身经历了一样:“在五个时辰内,谁能用最短时间做出毒药,让试毒的二十只鸡中毒身亡,便算胜者。不过这样的比武大概三年才一次,上次是一年前,百苦教胜了凌云,听说凌云掌门秦齐气得不轻,直接把那长老驱出了凌云。” “那长老恐怕再没脸面出现江湖了。”笪千潭想象着一个落魄老头的形象。 “那是——不过文坛阁最为盛名的比武,还是死斗,一对一的战斗,能够使用任何武器、任何方式,目标只有杀死对方。” “这么残忍!”苏暮槿惊叹。 “就为了文坛阁颁与的称号——‘文坛阁尊客’啊。”陈聪说道,“得到那称号,就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人。死斗一年一度,因而‘尊客’也只有一年的时效。不过我听说有个别几人,会被赐予永久的称号,那可是至高无上之荣耀。” “永久赐予,那是——” “谁?!”笪千潭忽然从马车上站起,陈聪闻声停住步伐,不解地看着他。 “小子,还挺敏锐。”右侧密林中走出一行彪形大汉,为首的男人拍掌称赞,“不过你们皆是将死之人了,我们是谁?回头去问阎王!” 树林中人影飘动,原来不止右侧,左边同样有这群山贼的帮凶,他们拿着形态各异的武器逼向苏暮槿三人。 “你们真是不走运,”男人打个响指,他见这三人身上没有武器,便大摇大摆地走到马车前,仔细审视他们的行装,“啧,一群贫民。” “老大,要不算了。”山贼说道,“稳赔不赚的事情。” “老子办事,有‘算了’吗!?”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那人,随后转过身子,摸了摸两匹拉车的马,“两匹官马。哼。”他嗤笑一声,对年纪最大的陈聪说道,“给你一个选择,把东西留下,之后想去哪就去哪;要不,把命和东西一起留下。有言在先,我们可没那么好心,帮你们这些家伙埋好尸体。” 他向前一步,拔出腰间的大刀,刀锋指着苏暮槿:“噢对!路上看到那女娃手里拿着个金色的玩意,是不是藏衣服里了?嗯?!” 陈聪左右瞟了几眼,二十人左右。 “啧,还东张西望,你觉得能跑得掉吗?”山贼头领察觉到陈聪的小动作,自豪地说着,并把刀在他的脖子上,“老子可看多了你们这种人,太小看老子了。老子都给你一条生路了,还东想西想——” 话音未落,陈聪握紧右拳,直击山贼的腹部。山贼瞬间飞出几米,口吐鲜血。 “老大?!”一众山贼慌乱地叫着。 “妈的,还有些力气。” 他颤巍巍地用刀支起身,把手举高,再落下的同时发令:“一起上!” 山贼们伴随着怪叫,冲了下来,地面都因他们的气势而震动,然而—— 笪千潭甚至没用任何技巧,单纯的一棍子过去,几个山贼就如宣纸般被打飞,捂着肚子在地上哀嚎。 剩下的山贼虽疯但并不笨,他们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伙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冲锋的浩荡一下就衰退下来。但老大说过,那个女孩手里有金色的东西,那才是最值钱的! 有些胆大的家伙想明白这点,朝苏暮槿冲了过去。 他们哪知道,这三人里,武艺最高强的人竟然就是这名全身裹在大衣里,看上去娇弱无比的女孩。 第五十八章 初入凰州 自遇见山贼已过去七日,一路上再无阻拦。他们顺利通过纽州,进入了凰州境内。 如今凰州州城已出现在地平线尽头,近在咫尺。站在此处,还能听见州城外黄河的奔腾。 苏暮槿坐在马上,她闲来无事,拿着地上捡的石子打磨着从山贼那拿来的长剑。 几天前的那帮山贼,毫无悬念地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虽然双方实力悬殊,不过受伤最重的还数山贼头子,内脏被陈聪的一拳打得偏位,最后被几个手下抬回了自己的山寨,估计下半辈子都没法再趾高气昂地当山匪了。 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些外伤,苏暮槿秉着“化敌为友”的信念,用暖掌把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治愈,那些人也良心发现,想把山寨中最有价值的宝剑赠予苏暮槿——按山贼的说法,那把宝剑是从一辆檀香马车的车主身上搜刮的,而车主的生死,他们不愿透露。 笪千潭代苏暮槿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为什么?”苏暮槿问他。 “你觉得马车主是死是活?” “应当被他们杀死了。” 笪千潭点头,道:“若他的亲人或朋友见到你持有马车主的宝剑,会作何感想?” 就这样,苏暮槿最终只拿了一把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长剑,别在腰间。 “哇——我还是第一次到凰州,近看这州城,真是太气派了。”生活在凉州的陈聪发自内心的感慨。 这片坐落在黄河西南的广袤土地,凭借四通八达的水路和温润的气候成为富有宝地,多朝在此建都,就足以说明它的宜人。在大尚建立初期,就曾将凰州州城定为都城,后为安稳家族内部裂隙,抵御鞑靼进犯,在承光一十二年,皇帝颁布“天子戍边”的政策,迁都海京,这才有了京州和新都。 这里的气温甚至比一些南方地区还要高上些许,苏暮槿一度现在还在初冬。 辰时,城门拉开。 簇拥在外头的商队、旅人还有形色不一的人们,在官兵的指引下整齐地排列成长队,浩浩荡荡地走进这座百年古都。 随着城外人群缓慢减少,这座州城,渐渐苏醒了过来。 苏暮槿他们也是排队的一员。 他们在抵达之前,就商议好自己的身份。陈聪最为年长,所以是他们兄妹二人的哥哥,一家三口正前往凰州见亲人,并带上了一些从凉州运来的特产——实际是那帮山贼“进贡”的一些杂物。 “你们说,我们真能顺利进入州城吗?”笪千潭坐在对这个方案提出了异议,他觉得这样随意的借口根本无法糊弄卫兵。 “马上就是春节了,卫兵们也多想着家室,应当会宽容一些,”陈聪也不太确定,但最为“大哥”,他必须表现得镇定自若,再怎么说,老爷子让他来不是成为累赘,而是要带神子顺利进入凰州,到文坛阁的,“而且,我们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这么一想也对。除了苏暮槿手中有把长剑外,他们就像普通的一家人。 “苏小姐,那把长剑,要不等下扔了?免得出差错。” 苏暮槿本意是想拿把长剑,在路途有个保障。既然已经到了凰州,确实没有持有的必要。 “我来。” 陈聪伸手。 苏暮槿把长剑给他,人们熙熙攘攘,谁都没主要到他们正做着什么。 陈聪将长剑掩在衣服下,顺着衣服慢慢放到地上,至于这剑被谁捡到,就和他们无关了。 “一个个来,慢慢进!”卫兵的吆喝声清晰可闻。 “你们看,管得很宽松。”陈聪见人们几乎没在城门有太多停顿,几乎是鱼贯而入。 近半时辰的等候,终于轮到他们了。 “等等。”卫兵将长戟立在他们的马车前,示意旁边的人翻开遮布,搜查一番。 “从哪来的?” “凉州。” “凉州人?” “是。” “来凰州做什么?”卫兵看着眼前这个回答问题的男子,剃着僧人的头发,面容和善,便放下戒心,只走个询问的程序。 “带我的弟弟和妹妹见长舅。” 身后的卫兵已经检查完了。 “哦,”问话者对搜查的卫兵说道,“怎么样?” “没问题,只有些零碎的小物件。” “进去吧。” “谢谢大人。”陈聪微微欠身,牵着两匹马便入了凰州州城。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元旦,喜庆之气已有微显,大道左右各有红绿结彩,城中高立一假树,被一幕布遮挡,后来听闻,元旦当夜,幕布掀开,将是火树银花一株灯海。即便在大尚残喘的现在,凰州的财力依旧雄厚,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苏姑娘,若在此地呆到鸡日,便能看到传闻中‘士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的壮观豪景。”陈聪很想见识这般盛况,但又不好向苏暮槿直说,便只能委婉夸赞未来之景。 苏暮槿没明白他话里有话,直道:“看情况吧,我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 陈聪苦笑了一下,见笪千潭正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您好,请问下文坛阁如何去?”陈聪找到个看上去像凰州的男人问道。 “文坛阁?噢——你们也是来看他们比武的吗?” 路人手指前头。 他这么一说,陈聪发现许多人正向同一个方向涌去。 “哎,你们这些外地人,就喜欢这个时候来凑热闹,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文坛阁在哪。”对于居住凰州,对比武司空见惯的人来说,能向这些外人指明方向,心里别提有多骄傲,“就跟着那些人走,前面那帮家伙,看到了吗?板凳。” 陈聪看到几个带着长板凳的人。 “看到了。” “他们也是去文坛阁的,你们跟上就是。” “谢谢。”陈聪抱拳。 “苏姑娘,那边人流大,文坛阁大抵的位置也知晓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把马车和上头的行李放好,等晚了,找不到好的住宿。” “嗯。”听那路人的话,马上就有比武要开始,苏暮槿很期盼,不过还是决定先找到安定之所。 要是一年前的自己,肯定会先去文坛阁。 这算一种成熟吧?她自夸地想。 凰州的迎宾之道非常完备,没走多远,他们就找到了今晚的住宿。陈聪要了两间相连的房间,将车上的杂货搬入后,便拿着钥匙离开了这家客栈。 “走吧?去文坛阁。” “嗯。”苏暮槿踏着兴奋地脚步,跟随不断前行的人潮,挤拥到了文坛阁。 第五十九章 文坛阁(一) 文坛阁,名为阁楼,实际占地广域,曾经是道教建筑群,在正贞年间,因道教信徒猖獗,正贞帝采取“驱道正佛”的极端政策,将都城内所有的道教通通驱出——那时凰州已不是京城。文坛阁第一任阁主崔颖欧,便获得打理这片建筑群的殊荣。 崔颖欧不信佛、不信道,乃崇武之人。当年皇帝将他安排至此,也是基于他那尚武之心,仿佛有意和道教作对一般,让这样征战四方的将军,将“武”浸染道教,借此威慑那些还藏匿在凰州州城的教徒残党。 崔颖欧果然不负众望,他没有摧毁建筑群,而是在此基础上继续建盖改造,搭建了比武场、茶楼、酒楼、客栈等一系列建筑。用耐火的暗白砖石构成的论武塔,更是一度成为凰州的地标,它凝结了大尚当时最先进的形制技术,连内部的楼板、扶梯都由石料所构,就为能在凰州伫立千百年。 不过论武塔的野望在建成后的第十八年就被摧毁了。 正贞后,齐心帝微服私访凰州,见识到传闻中的“论武塔”,认为其太过高大,是崔颖欧意图颠覆王朝的证明,就将他左迁塞北,降职戍边将军。后崔颖欧患病,死于路途。 论武塔虽然还在,但被拆除大半截,甚至没了塔顶。因而曾经能在凰州城外就看到的文坛阁,也隐匿在了街坊之中。 “人真多。”陈聪护住两个不需要保护的孩子,向人群走进。 “问一下问一下!”他大声叫嚷着,“怎么进文坛阁啊?!要钱吗?” “要个屁的钱,只有阁主邀请的人才能进去!” “我们这些人就在外头挤挤,看个乐就行了,哪来的野人,问这种问题。” 虽然都是不怀好意的回答,不过起码知道,文坛阁并不是想进就进的。 “我们说是送灿茧,他肯定会让。”苏暮槿对陈聪喊道。 “问题是——”他们被挤得喘不过气,“问题是,我连大门都没看到,这全是人啊!” 前面的人忽然传来惊呼。 在摩肩接踵的地方,又不能跳起来,陈聪只能小心翼翼又拼命点起脚尖。 他总算看到前面的情况。 一大群人正拥挤在文坛阁外墙边,那色调黯淡的外墙上有一排排约莫径直一尺的圆孔,观众就是通过圆孔,才看到里头比武的状况。 又是一整惊呼,人们呐喊起一个人的名字,在为他助威。 声音嘈杂,人们支持的人也不同,陈聪听了半天都没辨别出比武二者的姓名。 “陈哥哥,看到大门了吗?” “这里,根本就没有大门!”他放下脚,拉着苏暮槿和笪千潭,挤出人群,“这片地方完全被高墙堵住,这是文坛阁的后面。” “啊,那还得绕过几个坊市?” “是。” 他们只得继续往前走。 走过两坊,这边坊市的房子较为稀疏,能稍微看见传闻的无顶塔——论武塔,但正门依旧不知去向。 “请问一下……”陈聪都快出汗了,“文坛阁的正门在哪?” “啊?”那人哑然失笑,“文坛阁的门?”他大量了这三人组,觉得和他们解释也是白费时间,不过还是说了,“北面,是个和墙连并的机关,阁主同意才会打开,你们有‘文坛币’的话,就去北面,把那个钱币扔进孔里就行——我见过几次大门打开。” “文坛币,哦,好,谢谢。”陈聪看了看苏暮槿,后者摇头。 “那个把匣子给你的人,没给你文坛币?” 匣子是黄粱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苏暮槿看了眼黄粱,黄粱摇头。 “当时匆忙,没仔细看箱子里头。” “先过去吧,总有办法的。”笪千潭觉得站在这也不是个事,便先迈开脚步,后面两人跟上。 半刻,他们站在了北墙。 这里的墙面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洞口。苏暮槿走上前,比划了一下,应当就是方才那人说的投币处。 “喂!有人吗?”苏暮槿敲着厚实的墙,同时叫唤着。不过她的声音被里头传来的欢呼声掩盖了。 “我们可以在这等到比武结束,他们总要出来吧?”陈聪把耳朵贴在墙上。 “嗯,那边就有一家餐馆,坐那可以看到北墙。正好,也到了午饭时间。”笪千潭说道。 “那就走吧。苏姑娘?” 苏暮槿正呆视着高墙。她正估摸着墙的高度。 “一丈半。”她忽然说道,“我可以跳过一丈半。”这样的高度,简直就是让会内功的人往里进,是发给天下武人的邀请函。 “你说这墙?”陈聪顺着她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高墙。 “别,”笪千潭制止道,“苏小姐,最好还是让人带我们进去,否则梁楛可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 “他也是武人,我越墙而进,他应当不会生气,反倒高兴才是。”苏暮槿下定决心,“而且我们也不能一起进去。” “为什么?”陈聪不解地问道。 “让人运送灿茧,不可能派三个人,这样太大张旗鼓,”苏暮槿把早就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而且你可记得?我们在观音村的时候,那运送灿茧的人就已经被盯上了。” 笪千潭一时无语。 确实,若三人同时进入文坛阁,声称自己是送灿茧之人,对方定会起疑心,再探下他们的底,苏暮槿的身世恐怕就会暴露。 “要去也是我去。”陈聪说道,“你现在只有六岁,你觉得一个六岁的小孩,能有越过一丈半高墙的功力?” 正当三人激烈争论时,墙忽然发出震响,一块石墙向后推移,裂隙变大,里头的喧闹也借此涌向墙外。 “快看!北墙开了!”几个在北墙外经营小店的商铺老板们纷纷惊叹,没想到这三个衣着质朴的人竟然能得到文坛阁的认可。 开门人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扫了一眼,最后抬起手,邀请苏暮槿进去:“这位女侠,请进来吧,带上灿茧。” 笪千潭和陈聪面面相觑,想要跟上。 男子转过身,抛下一句话。 “一个人。” “这……”笪千潭呆立在原地,犹如晴空霹雳。 难道方才的话已经被这人听到了!真是太不小心,怎么就在文坛阁边上谈论起来。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在苏暮槿的催促下,他把金匣递交给她。 “注意安全。” “隐藏好身份。”陈聪也叮嘱。 苏暮槿没说话,她的心砰砰直跳,迈开步子,跟着男人走进了文坛阁。回首,北墙已经合拢。 第六十章 文坛阁(二) 墙内好似人间仙境。 园正中有一雕塑,刻两健壮武者持剑对决,其一双眼微合,上体露开,肌肉膨紧,血脉依稀可见,右持长剑,蓄势待发;另一则炯炯有神,长须飘扬,身披长袍,四肢魁梧。两座人像皆是精心雕着,细看过去没有雕刀痕迹,澎湃的气息毫不遮掩的外露,极其震撼。 “第一任阁主崔颖欧,”男人指着那位长须雕塑,“第二任阁主金逸,那一战,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传闻那天两人争斗近两个时辰,最终均筋疲力尽,难分高下。事后,崔颖欧为金逸打造白玉石雕像,并赐他‘尊客’之称。”男人好像在带苏暮槿游山玩水,用悠扬的声音说道,“自此,文坛阁彻底在武林中站稳脚跟,成为最权威的武林宝地。” “哦——”苏暮槿心不在焉地回应。她心里很不踏实,眼前这个男人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他又准备把她带到哪去?莫非鬼使神差,她现在就要见文坛阁阁主? 苏暮槿在思考地同时,观察这庞大的院落。 雕塑两侧还摆放着几台形态不一的全身雕塑,各具特色。 “那这些就是历任阁主的雕塑?” “是。” 她数了数,共有七人。 男人继续领苏暮槿往东走。 东有茂林,走进之后,西面斗场的声音几乎被遮挡得干净利落。 他们沿着汀步向深林走去,渐渐,一座精雅的石制阁楼出现在眼前。 望春亭。苏暮槿默念一旁亭子上的匾。 亭立于内湖中,湖似乎和外界有所相连。 苏暮槿他们方才沿西面走到北面外墙,并不知晓东面的情况,不过黄河在凰州州城东,这里应当有水渠直通大河。趁男人走近前面阁楼的时间,苏暮槿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然看见一条大约两寸宽的水渠,蜿蜒地连着湖水。 她再抬头看,眼前这栋阁楼名为“挽君阁”,共三层,碧瓦朱楹、彤扉绿阑、檐牙拨霄,格外绮瑰。整体呈赤红,和灰蓝的望春亭遥相呼应,仿佛一男一女正携手舞动。 寒风穿过打开的窗扇,橘红的纱帘随之婆娑。 男人敲了敲阁门,道:“阁主,人已带到。” “让他进来。”男人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是。”领路人拉开门,转身请苏暮槿进去。 苏暮槿握紧金匣子,走了进去。 里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苏暮槿先前从未闻过这种香味。 “随我来。” 她跟着走上二楼,等待她的是一个男人,他有着和历代阁主一样魁梧的身材,分明的五官和锐利的眼神。 男人身前摆放一张长桌,铺着宣纸,上面写着几列字。见苏暮槿进屋,他抬起手,示意苏暮槿坐在他身前,苏暮槿照做了。 “你退下。”男人语气平缓,但掷地有声,仅仅三字,格外有力量。 “是。” 领路人离开后,房间恢复了宁静。 “你就是那位送灿茧的人? “是。”苏暮槿把金匣递出。 “黎忼就派一个小孩给我送灿茧,还真是宽心。”男人起身,踱步,“想必你定有过人之处。” 黎忼?还真是冤家路窄。 苏暮槿整合过去听闻的事情,编道:“小女自幼在百苦教学艺,因而深得黎忼少主之信任,几周前他派我来运送灿茧,是因我年幼,不易被他人察觉。” 男人的左手搭在金匣上,右手不知从哪掏出把木钥匙,但他并没有急着开锁,而是继续问道:“前几日收到来信,黎忼说,他派的是名年二十九的百苦教徒——”他忽然提高声音,“可不是小孩!” “那恐怕信遭人劫持,用以迷糊他人。”苏暮槿保持冷静地头脑,有条有理地回答。 “哦?原来是这般,黎教主真是用心良苦。” 男人似乎放下顾虑,把木钥匙插入锁孔,几番清响,锁开了。 他慢慢拉开匣盖,忽然干笑两声。 “怎么?” “好你个黎忼,把我给耍了。”男人语气愤怒,但行动依旧缓慢,甚至有些温和,他慢慢转动匣子,把开口处放在苏暮槿面前。 “怎么会……”里头空无一物。 “张术,你退下吧。”忽然从楼上传来女人的声音。 张术?文坛阁阁主不是叫梁楛?眼前的男人不是阁主,难道阁主是个女人?!苏暮槿侧身,看着传来脚步声的楼梯口,等待说话女人的出现。 女人身着大袄,丝编长巾披于肩上,日光透过,散发出七色淡光。秀直长发盘于脑后,上插蜃龙吐雾金簪,颈别银铜璎珞,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她的右脸被银色面具遮挡,仅露出眼睛,涂抹淡妆,下楼,并开口道:“剩下的事情,由我和神子单独谈谈。” “您才是文坛阁阁主,梁楛?” “苏暮槿,你似乎觉得女人不能胜任这个位置。” “不……我只是惊愕,一路上听人流言,从未听过阁主是女人的事情。” “知道此事的人极少,”她优雅地坐在位上,看着摆在桌台的金匣,轻轻叹口气,说道,“不过你是神子,是拯救天下苍生于战乱的期望,我才坦诚相待。” 她抬起暇白的右手,示意苏暮槿不要说话。 “整个凰州,到处是文坛阁的眼线,就算没有他们,你们在北墙那番争论,也足够证实你神子的身份。” 苏暮槿想起方才花那么多心思编出的谎言,小脸不禁通红。 “没事,如今你功力不足,保护自己无可厚非。”梁楛露出微笑。她对苏暮槿的两句解释颇为满意。 “几个月前,密探来报,说百苦教和万昌有所勾结,意图谋反,百苦教在鹰雀谷匿藏大量灿茧,用以炼毒,”梁楛说道,“我身为文坛阁阁主,天子钦定的武林冠首,便召集各地武林人士,召开大会,将此事经由告知于他人。此事不仅关乎武林,更关乎大尚的前程,因此我想请各方派精锐之师,前往鹰雀谷,将这些意图颠覆大尚的歹人捉拿。” 苏暮槿从未听过万昌这号人物,但梁楛似乎不准备解释。权当他也如同雅家一样,有着割据一方的能力罢。 “但狄禅宗需要认定此事真伪,否则绝不出手,其他帮派也同时附和,因此,我只好联络黎忼,假称与他里应外合,从内部瓦解大尚,让他运些炼好的灿茧之毒过来。” 梁楛看着空空如也的匣子。 “你没打开过?” “从未。” “看来……有人走漏了风声。” 第六十一章 文坛阁(三) 这么说来,文坛阁这么大费周折,让地处西南鹰雀谷的百苦教寄来灿茧,就是为了让对方把蓄意谋反的罪证带来.这时的苏暮槿还没法理解:既然百苦教图谋不轨,那打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凡事都需要一个“理由”,有大义才能得民心,有民心才能得天下。多年之后,苏暮槿才知晓这番道理。 “不过我挺好奇,这确实是百苦教的匣子,你是在何处得到的?”梁楛回想那次大会的场景,在场有十人,海龙帮来了两人;狄禅宗的代表是那个说话不利索的中年男子;岚风来的是掌门闺女;合气……合气派了一人;天哮也是一人;凌云两人;剩下的是假阁主张术和裘离——梁楛的侍女。这里头有人走漏了消息? 她信任岚风家的那个可爱闺女,尊卿弦。可能是同为女人的惺惺相惜;还有狄禅宗的那个结巴,是他提出的异议,应当也没有问题;凌云本身就和百苦不合,更不会告密,况且凌云和文坛阁同在凰州;海龙帮?不,他们完全不想参与内陆之事;那这样想,远在离州的合气也不会鹰雀谷有交集。 梁楛摇摇脑袋,先入为主不利于推断出他们中的奸细。 看来接下来要派人好好调查他们这一年——不,这几年的动向,和百苦教的关系。 “在凉州观音村,有个受伤的武人在被人带走时,把盒子交给了我,说要送到您这。”苏暮槿看到梁楛在思考,便等待片刻,才开口回答。 “哦?所以你就送来了?”梁楛的左眉微微颦蹙,随后舒展开来,嘴角轻扬,“我听说,神子在几周前从江淮大牢逃出,消失在乾州,你此次北上,应当不止为了帮未曾谋面的我送灿茧,更是为他事吧?” “实不相瞒,”苏暮槿抱拳道,“我来,是想问得三从方的踪迹。” 梁楛哼了一声。 “三从方?我当阁主这么多年,他方谢是从未来此拜访我,我连三从方的弟子都未曾接触。若非身边前辈告知,我甚至以为那只是武林中闲暇人士传出的虚言——不过我知晓一人,他是方谢老友,过些日子将来文坛阁。” “那我就在凰州暂时歇脚,等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不必。”梁楛说道,“你住在文坛阁便是。” “可我在外面还有两位伙伴,若我一直待在此处,他们必会担忧。” “我已派人把他们接进来了。”梁楛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待会我就会让侍从带你过去,现在还是好好聊聊吧。” 阁主似乎没有为此说谎的理由。苏暮槿将信将疑,等待梁楛说出想谈论的话题。 “你在江淮大牢的事情,我都知晓的差不多了,黎忼曾派人去大牢劫你,确有其事?” “是,他们在乾州一侧放火,将官兵引诱至外,还毒死了苏青伏的女儿。在那晚,苏青伏和茶庄来的名为路赫崇的男人共同制服了——” “坎兼,他断了条手臂。”梁楛悠悠地说道,“我有缘曾见过他一次,他基础不稳,心气不定,易受扰动,那晚没丢小命,已经算他命大了。”她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估计是苏青伏手下留情,他那时恐怕不会想和百苦教起冲突。” “您是说,他们私下达成了和解?” “我不清楚黎忼的为人,他在回到百苦教前,几乎和江湖没有任何瓜葛,”梁楛只知道他四处游历,颇有老庄之风,“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没有过去。所以我不明白他的处事方式,但就结果而言,他应当和苏青伏在私下有过联络,否则不会不再找你的麻烦。不过仅仅用苏青伏女儿的性命就换百苦教护法的一只手臂和短暂的和平,百苦教似乎不太划算。” 苏暮槿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点头赞同。但……百苦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他们怎么会这样善罢甘休?苏青伏手里定是有不可撼动的筹码。 “莫非,苏青伏是用江淮大牢里藏匿的灿茧作为交换?!” “你在江淮大牢里见过灿茧?”梁楛不禁提高声音。 “没。但地牢有一间不许任何人进入的房间,时常有焦臭的尸体从里面运出,苏青伏多半在那里用灿茧做着实验。”苏暮槿回想那条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棕黑廊道,狱友的欢声笑语就在耳边。她摇头道:“许多犯人也是这样说的。” “灿茧在江湖上流传了这么久,我还从未看到过实物,还以为你见到过。”她有些失望。 “阁主都没见过吗?” “北方没有金火菪,更不会有灿茧。” 苏暮槿在《雕日纪》中读过,说金火菪只在湿润而炎热的土地中生存,她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没想到竟是事实。 “我听说你的功夫是一个名为黄北的侠客教的。他已经死在和浪桥了。” “是。” “黄北……他是为何被抓入大牢的?” “他的内功在一夜之间消逝殆尽。但是!但是在和浪桥,带我逃跑时——我那时有些昏迷——听到他说,他的内功回来了,可最后看到的却是他被弓箭射穿胸膛……” “那是几周前的事,真是怪事。或许他经脉构造非比寻常,在和人搏斗中打断了通气之脉,随后在越狱时暂时打通了片刻。”梁楛在江湖上还听过类似的事例,说是什么内功忽然消失,再也没法从武这类的,不过终究是少数,或许有些人生来就得遭受这样的苦难,就像自己……她抚摸着银白面具,叹息一声。 “黄北从师方谢,所以你才会想来北方寻找三从方之踪迹吧?” “嗯。”苏暮槿心想:梁楛果然不简单,寥寥几句对话就推测出了黄北的身份。她似乎一心为大尚所想,和陈聪说的“并非善类”大相径庭。 不过不能掉以轻心,她知道自己很多事情,若是敌人,那自己现在就深陷对方的陷阱还浑然不自知。 “您知道的那位方谢老友是谁?” “凌云的秦子仁。” 第六十二章 文坛阁(四) …… 她们随后闲聊了一些琐事,多是苏暮槿在路途的经历,包括她遇见人贩、捣毁腊柴人营地的事情。听到此事,梁楛对她的行为赞不绝口,说她是守护了大尚的人,待她成年,定让她升官封爵。 “暮槿,”不知不觉,这位阁主已经开始亲切地呼唤她了,“你也算和百苦教有所矛盾,过些日子,狄禅宗、凌云、岚风和天哮四大门派都会相聚文坛阁,我此前同他们约定,在那天给出百苦教意图颠覆的证据。虽然黎忼不知为何没把真物送来,不过有你在,亦可成为证人,让他们承认事实。所以那天需你在场。” “啊……”苏暮槿忽然觉得自己担下了个很重的任务,她嘴巴微张,迟疑后说道,“好。” “我让吴康健送你出去——就是那位领你进来的男人。”梁楛抬起包裹在牛皮长靴的腿,踢开石板的一角。机关触发,地板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方孔。她对孔说道:“张术,我上楼了,你安排吴康健把暮槿送到她朋友身边。” “是。”坐在一楼等待的假阁主张术在下面回应一声,随后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脚步声沉稳有力,“苏暮槿,跟我走吧。” 即便真阁主正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打算从阁主的身份中脱离,仍旧用那种透着威严的温柔声音说话。 苏暮槿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滑稽。 “暮槿,千万别和任何人提及我。阁主就是他,他就是梁楛。” “明白。”苏暮槿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苏暮槿跟随张术走到一楼,张术推开大门,引她出去。 两人站在内湖边。 “他马上就来。” 果然如张术所说,那个英俊的领路人走来了。 “阁主。”他微微欠身。 “带她过去,安顿好,她可是神子。” 领路人吴康健微笑,作出请的手势。 苏暮槿回身向张术鞠了一躬,道:“多谢阁主招待。” 张术摆手,没有开口。 “苏小姐的朋友们已经安置好了,现在就带您过去。”吴康健说道,“在南边,那边虽然离斗场近,但上代阁主请匠师搭建名为‘静谧堂’的半地下建筑,里面非常安静,绝对不会打扰到客人们休息。” 苏暮槿有点印象,那好像是一片建筑群。 “很多人住在那吗?” “嗯,那就是一个小州城。许多从外地受邀而来的客人会居住此地,喜欢在那结交好友。文坛阁的邀请可不是随处可见,您也可以借此机会认识些新朋友。” 走出茂林,又到了园中央,西面斗场的欢闹声依旧,这些人仿佛不知疲惫。 “可我在文坛阁外已经订好房间,那该如何处理。”苏暮槿想起陪伴他们一路的两匹马还被拴在客栈的马厩里。 “那里的房间已经退回了,”吴康健告诉她,“我们方才询问过您的两位朋友,他们把客栈的位置告诉了我,我便派人将房金要了回来,您的马车也拉进了文坛阁,待要离开,我们会把它们拉出来。这些您都无需操心。” 真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文坛阁,一切事仿佛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苏暮槿啧啧称奇。 南园被一排矮小的围墙拦住,只是为了区分用地,里头种满了赤松。 里面那些高低各有起伏的白玉石建筑出现在苏暮槿的眼前——斑黄点缀着这些古老的建筑,赤松的枝叶将棕绿铺盖在玉石之上,一些干枯的藤枝虬结在柱檐左右。望去,常青树的嫩绿让人觉得南园还处在春天,里头不时传来的话语声,更是让万物凋零的冬天盈满生气。 南园曾经把月洞门作为正门,但因种种原因,最终被一栋阁楼取而代之,不过侧面还有几个可以行驶马车的路口,在苏暮槿的位置并没法看到——那些门是她之后才知道的。 站立阁楼大门两旁的门卫见是吴康健,便拉开门,他们同时记住了吴康健身后的女孩——虽然她年龄很小,但也是文坛阁的客人。 因地下也被挖开作为空间使用,阁楼内远比外面看到的要大。 空气也温暖了许多,不知是用了何种方式。 吴康健仿佛看出了苏暮槿的疑惑,开口说道:“南园有十处小水渠,水渠中水乃从‘挽君阁’前湖水引来,水渠周边用柴火燃烧,热水蒸腾,热气便传入南园,因而空气比外要温暖许多,而且不会因烧炭而导致空气难闻。” 而且四周的高达松树还能把热气固定在南园内。苏暮槿想。 吴康健带她继续向里走。 “这是迎宾楼,穿过它才能真正进到南园。” 出了迎宾楼,苏暮槿才见识到南园的真实面貌。 两侧的松青夹着蜿蜒的石道,每隔几步就能看到草地上伫立的石雕,上面有动物、有人物,给南园增添了生机。建于道旁的建筑也各具特色,没有完全相同的色彩,但都以黄蓝为基调,纷繁而不杂乱,形制不一,似乎破除了大尚森严的建筑等级。 远看,这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建筑矗立在南园的各个角落,仿佛是画师随心所欲地点缀于画布,既有人为之气息,又同自然所雕琢。 苏暮槿还看到一条细小的水渠,里头的活水正因外热而冒出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气泡。 园内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大多性格开朗,把酒言欢,随意坐在草地上,看上去就像是多年游历江湖的生猛武人。有些人还拿木剑较量,作为打发饭后闲暇时光的一种方式。 “就是这了。” 他们在一处住所前停下。 吴康健轻敲房门,没多久,陈聪便拉开房门,笪千潭站在他的身后。 “就送您到此了,有事可与侍女说,守门人也行。”他鞠了一躬,便离开苏暮槿身边。 “苏姑娘!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文坛阁阁主是个很正派的人。” 笪千潭听到此话,紧绷的脸终于松了下来。 “我们进去再说吧,方才和他谈话许久——” “是啊,都快过去半个时辰。”陈聪迫不及待地说道,“那些人送来了午食,还是热的,你当饿了,我们边吃边说。” “我们等了好久,打算和你一起吃,结果眼巴巴地盯着那些美食,半个时辰就没了。”笪千潭也在一旁叫苦连篇。 苏暮槿见他们还是如此欢乐,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快去吃吧。” 第六十三章 文坛阁(五) 苏暮槿已经在文坛阁呆上近两周,每日吃好喝好,逍遥异常。期间看了不下十次的武斗,大多是剑斗,死斗也见到了两次,双方战得惨烈,死相更是触目惊心,让她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中途还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三天前,他们坐在看席等待武斗开始时,笪千潭狡黠地问陈聪,为什么不去参加武斗。 “算了算了。”陈聪摆手,“我上去,估计要被人打得屁滚尿流。” “苏姑娘,你呢?”陈聪把矛头转向看得津津有味的苏暮槿。 不像其他的大部分观众,只是在一旁喝彩或者为支持的人捏汗,苏暮槿一直在观察场上人的一招一式,观察,随后记住,再在脑中回忆,演练。虽然已经有几个多月没动手练习,但她自知,自己的武功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虽然全身未动,但这绝非非易事,如同当年捧着四书五经念叨不停一样,即便是自己擅长的武功领域,苏暮槿依旧需要花费大量的脑力来理解双方行为的前因后果。每看完一次武斗,她都筋疲力尽,回去要吃上一大碗饭——在逃亡途中,她都没吃过这么多东西。 陈聪说她这是在长身子,不过她明白,只是自己消耗过多了。 “苏姑娘?” “我?”陈聪叫她第二遍,她才意识到有人正在推自己的肩膀,“我怎么了?” “苏姑娘每天看得这么入迷,就没想上去过跟别人交手?”对于自己和苏暮槿实力之间的察觉,陈聪有一些模糊的认识,但他并不知道苏暮槿到底有多强,想借此机会唆使她上去展现一下。 苏暮槿摇摇头:“我不能上去。” “噢!对不起。”陈聪拍拍脑袋。他忘记了件很重要的事——苏暮槿是神子,即便在文坛阁,暴露这样的身份也并非明智之举。 苏暮槿没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只得摇头,纳闷地回了句没事,随后继续全神贯注地看对剑比武。 眼前的是两个男性,都是二十出头的样貌,非常年轻,左侧那位的胡须剃得工整,微微屈膝,蓄势待发;右侧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看上去玩世不恭,随性地看着眼前的对手。 苏暮槿看好那位青年,据她看过的那些小说来判断,越是这种看上去邋遢的人,越是深藏不露,他们喜欢这样的做派,似乎以轻松的样貌战胜对手,能在心里获得比单纯胜利更加强烈的喜悦。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让苏暮槿记忆深刻的不仅是青年输了,而是他使用的招式、对手的应对以及后续…… 右侧青年所使用的,是苏暮槿再熟悉不过的流斩。她先是一惊,后想:茶庄在江湖也是远近闻名,被文坛阁邀请并不奇怪。 “那人好像是茶庄路家的旁系。”看客的窃窃私语证明苏暮槿没有想错。 使出流斩,能发出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即便茶庄青年使用得并不熟悉,动作有些僵硬,但毫无疑问,他知道流斩的门道,因此应当是能打过同量级的对手,何况双方的武器也无优劣之分,都是文坛阁发放的实木重剑。 就在双方木剑交接的电光火石之间,本应是流斩的主动,可茶庄的那位青年手中的木剑忽然就被击飞,直射向观众席,更确切地说,是直飞苏暮槿所在之位! 啪。 一声脆响,木剑被弹开。 坐在苏暮槿左边的笪千潭反应极快,他起身挡住飞剑,裂成两端的木剑落回场内,看席一阵惊呼。 笪千潭看着比武场中的那名男子。他在木剑飞出前就已经开始转身,似乎预料到剑会往哪飞了。 左侧男子向看席,不,是向苏暮槿微鞠一躬,以表歉意。 “胜……胜者,平佑公侯。”主持愣了片刻,见无人受伤,才宣布武斗结果。 掌声如雷贯耳。 “那就是平佑公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坐在苏暮槿右侧的男人正同身边的人交流。 “是啊,这么轻易就把茶庄的流斩给破了。” 苏暮槿用手臂蹭旁边的陈聪。 公侯,从二品,只有开国功臣的直系才能继承这个称号,且被剥夺后就不再授回,因而大尚建国至今,公侯已从两百余人降至不及五十。 “请问……平佑公侯是?”陈聪会意,有些结巴地同旁边的官员搭话。 “你们不是从蜀道来的吧?” “不,我们是凉州人。” 官员听到凉州,那眼神好像在说,凉州也有配进入文坛阁的人?不过他很快收回了这样粗鲁的目光,对陈聪说道:“平佑公侯在十八岁就率三千精兵平定佑州内乱,在蜀道是大名鼎鼎,我们这些居在核道之人也有所耳闻。” “如今见他实力,恐怕以一敌百,不成问题。”又有人加入了闲谈。 “还真有可能,否则佑州那如瘟疫般爆发的内乱,他在短短两个月怎么平定得了?”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你们几位应是一同来文坛阁的?”官员问陈聪,指了指身旁的苏暮槿和笪千潭,“我看这位小兄弟功法也是了得,反应迅速。” 笪千潭眼神仍不想从那位公侯身上移开,他注视公侯离开斗场,消失在石门之后。 木剑飞向他们,定是公侯有意为之。他缓缓坐下,回答官员:“谢谢,我们是一起的。” “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实力,日后定能成为一位大侠。” 笪千潭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比武结束,苏暮槿他们向南园走去。 “苏小姐,你觉得方才那个公侯如何?” “他的剑法很厉害,我现在还没想明白,他是如何破解流斩的,似乎用了蛮力,但又并非那回事……”苏暮槿闭上嘴巴,她不敢说话,生怕把方才见到的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是说这个。”笪千潭忽然才意识到,苏暮槿对武功的求索非常狂热,“我觉得那个飞剑,是他有意打来的。不觉得太巧——” 平佑公侯身着紫色公服,站在前面。 “六岁、女孩,一月进入文坛阁。那个名为苏暮槿的神子在十二月从江淮大牢逃出。”他面带笑容地走向苏暮槿,“几乎不需多想,你就是苏暮槿。” 第六十四章 南蛮暴乱 京州,新都北定,永安宫,今正殿。 一片歌舞升平。 大欢历帝斜靠在髹金雕龙木椅上,明黄带红携紫的龙袍拖在地上,一条腿抬起,踩在龙椅上,另一条腿则耷在地上,意图占据整个大殿。他把玩着夹纻而造的脱空像,手指从底部塞进,**在手上,端详着这个从南方进贡的弥勒。 他的举止虽然懒散,平时少有运动,但身体瘦削,眼窝凹陷,嘴唇也略微干瘪,仿佛服用了毒药——那样最好,全天下恐怕没人希望他活着。 再过三月,便是大欢历帝尚功的天之辰。 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即将年过半百,却如同一个二十出头的纨绔子弟,浪荡地坐在龙椅上,肆无忌惮地挥霍着祖辈积淀百年的江山,仿佛要刻意毁掉这个朝代。 大臣们曾对他抱有一丝希望,企图用美色来引诱他,让女人把他引入正轨。要么就别管国事,全由为大尚尽心的忠臣操劳。 可大欢历帝的兴趣并不在此,或许因为天下都是他的,女人和国库的金子一样,好不值钱,更不值得他花费精力去呵护。他不时就插足大臣的会议,为满足自己稍纵即逝的喜好而兴师动众,最明显的就是今正殿后的新殿。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大欢历帝一时兴起——甚至还没想好名字——就抓来千人,召集大尚最杰出的工匠,为他打造全新的宫殿。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他觉得有必要用一个更加完美的宫殿来象征自己的身份。 施工进展的很顺利,直到一天下起暴雨。 雨后,彩虹升起,正好落在新殿之上。 “陛下,此乃祥云之兆啊!” 大欢历帝看着眼前湿漉漉地景象,突然哀叹:“为何我的宫殿要遭到如此对待?!”他看到的不是祥云,而是落魄,仿佛丧家犬一般的宫殿正立在自己面前。 “拆了,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我不想再看到。” 就这样,大欢历帝再未提及新殿之事,甚至很少走过那片本该矗立起属于自己皇宫的土地。 没人知道大欢历帝在想些什么,现在、如今、包括不久的将来。 大殿里正演奏着《百济乐》。筝、笛、箜篌、筚篥、歌女站于大殿之右,正胆战心惊地演奏着乐曲,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会迁怒于他们。舞者亦在尽力舞蹈,两人来自新罗,来到大尚国,才意识到大尚早就不是那个只得新罗俯首称臣的大尚王朝了,它忽然间就堕落到了无底深渊,全国上下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她们想逃回祖国,却被官兵抓回,被迫为眼前这个凶残之人表演,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了两年,不知何时是个头。 曲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不是下午,而是上午,是早朝之时。 百官正毕恭毕敬地伏于大殿,等待皇帝开口。 大欢历帝起手来,非常缓慢地拍了两下,由回音帮他完成了剩下的赞美。 上朝已经有半个时辰,他这才带上冕冠,摆正身姿,扮成一个皇帝该有的模样。 “平身。” 有的大臣已经因跪就而满头大汗。 他挥手,舞女乐师行礼退殿。 “昨日,孤——闻抚杰卿有急事,不知?”他眯起眼睛,靠在龙椅上,右掌心向上,指向官群。 抚杰卿,本名钟拂斻(háng)。行礼,站于殿中,沉气回答道:“回陛下,昨夜急报,丘、方、萨、相、坷五州有南蛮作乱,其中萨州太守已被斩杀,头颅于今早寄来北定。今南蛮仅占一隅之地,兵微将寡,陛下宜早日派兵镇压,若时日过长,待蛮夷占据蜀道之地,恐难以轻易平复。” 尚国的版图,早就牢牢刻在大欢历帝的脑里。 “派秦俊将军去,授他金‘集军令’。” “陛下,一位将军恐怕不够,而且秦俊将军尚年轻,恐怕难担此任。” “哦?” 秦俊出列,行礼道:“陛下,丞相过多保守,区区南蛮,给臣精兵三千就能打得落花流水,且那五州皆为荒凉之地,只需几月消耗,蛮子便不攻自破,若蛮人在臣所率之军前推进半步,臣愿独当此责。” “陛下,此事且不可小看,南蛮暴乱,地处东南道的雅家可能会有所举动,若处理不当……” “处理不当会如何?”皇帝左手托举下巴,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 他知晓答案。 “陛下的江山会四分五裂。”抚杰卿下定决心,直言道。声音回荡大厅,掷地有声。 “四分五裂。”大欢历帝如同听到笑话般,捧腹大笑起来,已经有些沙哑的喉咙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抚杰卿啊抚杰卿,你真乃忠臣也。就依你之见,再派三个将军随秦俊一同南伐,至于是谁,孤不想得知。退朝。” “谢陛下恩准。” 大欢历帝就处理了一件事,甚至还没处理完,便疲倦了坐在龙椅上的感觉,说出退朝二字后,立刻起身,拖着龙袍,像只衰白的蝴蝶,离开了大殿,没给其他大臣说话的空余。 大臣们早见怪不怪,见皇帝离开后,他们才纷纷讨论起来。 秦俊瞪了抚杰卿一眼,随后说道:“不知丞相准备派哪三位将军同臣一起去往南方?” 抚杰卿报出三人名字:“秦将军意下如何?” “行,丞相之言,臣也只得接受,不过希望丞相知道,我秦俊不是什么纨绔少爷,丞相实在是多虑了。” “大尚如今岌岌可危,万事皆需慎行。”抚杰卿看着秦俊狂妄离去的身影,长叹一声。 “丞相,”是枢密副使欧阳恭,“此次南方动乱,雅家真会借此趁虚而入吗?” “我本意让陛下莫让秦俊带兵——他初出茅庐,根本不是雅家之敌手,但陛下……你也看到了,秦俊是他指名的,我没法劝说,就再配与其三位老将,希望他们能理解大尚所面临的危境。” “若失败了?” 抚杰卿苦笑一声:“只得祈祷雅家错过这次良机了——可他们会吗?那可是雅延宜之子雅安定啊。” 第六十五章 秦子仁(一) “公侯。”苏暮槿向他行礼。 近看平佑公侯,比在看席时更加端正清秀一些,七尺有余,即便身着厚实的雪衣,还能看出他一身健壮的肌肉。 毕竟只有二十多岁,脸部的线条没有中年男子那般阔绰豪迈,不过下巴上利落的胡须倒能给他增添几分雄风,说明他平时做事谨慎有规律,是个自律的人。 “看来我果真没猜错,”平佑公侯大笑道,“本想试探一下你的实力,不过……”他看向站在苏暮槿身旁的笪千潭,“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 “好身手。”平佑公侯赞叹。 平佑公侯说完这句后,四人皆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般,苏暮槿开口了:“公侯,我想问问您是如何破掉茶庄流斩的,不知能否教授于我?” “哦?你还知道流斩?”平佑公侯惊叹,“我前几日就在看席观察你,看上去学了不少东西。” “是,文坛阁汇聚了各放门派流派,让我受益匪浅。” “流斩,终究只是以柔克刚,以下克上的剑法,它之所以能远近闻名,是因为如今江湖上,真正有实力的武人实在太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凭借此,它被流传得神乎其神。它实际上是再简单不过的剑法罢了。”平佑公侯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流斩的目的是让使用者拿不住剑身,你看出来了吧?” “嗯。”苏暮槿当然知道,她不仅看过,还是流斩的使用者。 “那不如顺从对方的意思,把剑脱手就是,将内力推向两剑交锋之处,用力弹开。” 平佑公侯说得很是轻巧。 “我就说这么多了。”他想看看苏暮槿的悟性,有意将其中的过程简化。 “谢谢指教。”苏暮槿一时没法理解他的话,不过公侯已经回答了自己的疑问,就不好再追问下去。起码她明白了,流斩不是一个可以不变应万变的招式。 “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聊到这里。” 平佑公侯就这样结束了简短的对话。 “我们或许会再见面。”他临走前说道。 “后会有期。” “那就是公侯吗……”陈聪见平佑公侯走远才开口说道,“我头一次见到二品官员,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感觉他是个很亲切的人。”苏暮槿坦言,“一般人不会把破解流斩的方法告诉别人,他有点都没有忌讳,我问后他就说了。” “管他的,见到公侯,回去能和老爷子好好炫耀一下了。” 这就是苏暮槿和平佑公侯的初次相遇,正如平佑公侯最后一句话所说,他们确实再次相见了,在六年后。 时间回到现在,苏暮槿住入文坛阁后的第十四天,一月二十三日,晨。 “笪千潭呢?”今天没在屋里看到笪千潭的身影,苏暮槿好奇地问一旁喝茶观景的陈聪。 “不知道,一早就没看到他。哦!他好像说去文坛阁里闲逛了。” “也是,他就是静不下心。”苏暮槿想到每次盘腿修炼内功时,笪千潭总是坐不了多久就离开自己身边,跟个好动的猴子一样。 陈聪听到苏暮槿这样评价笪千潭,暧昧地笑了一下,不过苏暮槿没有注意。 “今天好像没武斗吧?” “没。”陈聪惋惜地回答。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 “苏小姐,阁主有事找您。”是侍女的声音。 “啊!来了。”苏暮槿和陈聪挥手道别后,走出屋子。 “有什么事吗?” “阁主有要事和您商量。”侍女带着她向挽君阁走去。 苏暮槿已第二次来这个地方,渐渐熟悉了四周的环境,在侍女的带领下,很快就走上挽君阁二楼,张术正坐在那等她。 “去备好茶水给苏暮槿倒上,还有,带瓶好酒上来,得给我们的老朋友准备一下。”张术摆手,侍女离开了房间。 “坐吧。” 苏暮槿顺张术所指之处,坐到了椅上。 房间一片寂静,苏暮槿抬头看着二、三楼的阶梯口,等待梁楛下来。 但上面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约莫一分钟,“假阁主”张术才微笑地说道:“苏暮槿,我这阁楼顶有什么东西吗?” “啊,没。”苏暮槿摆手。 “今天唤你过来,是给你介绍一个人。” 苏暮槿有些不习惯“假阁主”用阁主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秦子仁。”他把那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秦子仁,就是此前梁楛说,和方谢相识的那位来自凌云的人。而凌云是善用暗器的那个门派。苏暮槿还记得苏青伏曾对凌云嗤之以鼻,她那时怎么会想到,自己现在竟要向凌云的人询问方谢的去处。不过方谢竟然同这样门派的人有所来往……苏暮槿心中不由得开始有些排斥方谢。 “他也在这里吗?”苏暮槿屋内的陈设:五张木椅,一张大桌,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一盏品茗杯和两盏酒杯。 “马上就到。”张术道,“大概再过半炷香的时间。” 正如张术所说,不到半炷香,楼下便传来了一个男子大大咧咧地说话声,侍女在男人上来前倒好了茶水和酒。 “梁楛!”他在阁楼下便嚷嚷起来。 苏暮槿听他声音,像是一个老者——不过也差不多,毕竟方谢是师父的师傅,年纪比自己大个几倍,当然正常。 “小梁,怎么回事,我还没住下就把我叫到这来了。”秦子仁的脚步声正逐级而上,最终他敲响了房间的门。 “进来吧。”张术说道。 “哎哟!这是谁?!”秦子仁一走进屋,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和文坛阁阁主对坐,吓了一跳,“小梁……这莫不是你的女儿?” 张术起身,扶秦子仁入座,同时笑着说道:“秦叔,我哪有什么女儿。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来这‘挽君阁’?” 秦子仁大量着苏暮槿,苏暮槿也同时看着秦子仁。 他的声音和容貌完全相符,约莫六十左右,黄白的头发如同枯枝败叶一般贴在头皮,脸上布着皱纹,眼角的皱纹更是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往太阳穴扩散。岁月已经把他的身体压扁得有些蜷缩,矮小的身子裹在一套华丽的绒毛大袄,雪白的毛领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 “哦?”秦子仁看着桌上的杯子,从中拿起一个。张术也同时举起,两人碰杯的同时,秦子仁说道。“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子苏暮槿吗。” 第六十六章 秦子仁(二) “是我。” “苏暮槿,这位就是凌云的秦子仁。”张术看上去和秦子仁非常熟稔。 “不错啊,小梁,这都给你找到了。” “都是缘分。”张术继续给秦子仁倒酒,“她有些事情想询问你。”张术向苏暮槿掂下脑袋,示意她自己来讲。 “听闻阁主说,您和三从方帮主方谢为好友,我想知道方大侠的位置,因而想询问您。” “方谢?你这小家伙怎么想着去找方谢?他那人脾气可比我差上千百倍。” 这么恐怖吗?苏暮槿咽口水。 “说来话长,”但即便如此,苏暮槿还是需要说明其中的缘由,“我出生在江淮大牢,被里头的死囚犯和狱长抚养长大,其中有位死囚教我武功,而他的师父就是方谢。一月前我从江淮大牢逃出,身边无依无靠,所以想到这位方谢大侠,请求他收留我。” “江淮大牢,”秦子仁喝下一杯酒,“那不就是黄北那家伙关押的地方吗?” “我师父就是黄北!” “嚯,看来你不知道你师父做的那些事情。”秦子仁冷笑一声。 “我师父他做过什么?” “也罢,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江湖上打打杀杀,人被杀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秦子仁端起酒杯,示意和苏暮槿碰杯。她连抓起茶杯,相碰一声,随后双方都一饮而尽,“黄北杀了我凌云的三个门徒,随后扬长而去,不过天道好轮回啊,他也入狱了——真是难以置信,黄北那家伙竟然会被乾州的官兵抓住。” 师父杀了凌云的三个门徒? “师父从未同我说过这事!” “当然,谁会把自己的过去没完没了地跟别人讲。”秦子仁毫不在意地说道,“他黄北更不是这样的人。” “那师父为什要杀凌云的人?还不是因为他们做了恶!”眼前的老者以一副原谅黄北的语气说着往事,让苏暮槿心理很不舒服,仿佛黄北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而秦子仁,一个来自在江湖名声狼藉的凌云的人,竟然说得如此风轻云淡,好像理都被他占了。 “是吗?”秦子仁看着眼前这个瞪着圆滚眼睛的女孩,笑道,“可惜,我也不知原因,知道他们纠纷的人——凌云的三人被黄北杀死了,黄北又关在大牢——” “秦叔,黄北已经死了,就在不久前,苏暮槿越狱的时候。” 凌云就设立在凰州,全派上下有着严明的纪律要求,门派掌握所有门徒的动向,那三人虽然在门派中的地位不高,但起码是管事和大弟子,他们是毫无理由地到了黄北那时正在的乾州,然后被杀死的。这件事事实上充满蹊跷,凌云曾派人调查过黄北杀他们的动机,但最终无果,只知他被关入大牢。时过境迁,人们渐渐忘却这件事。 没想到黄北就这样,带着往事的谜离开了这个世上。 秦子仁欲言又止,明白为何苏暮槿突然间这么生气,最后只是叹息一声:“罢了,那谁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啊,苏女侠,凌云的三人可是死在了乾州。” “那又如何?” 秦子仁摆手道:“罢了罢了,若苏女侠认我侮辱了自己师傅,我道歉便可。” “不、不是这个意思……”苏暮槿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住,是我冲动了。” 秦子仁笑颜逐开。 “都是往事了!不说,秦叔,你谈谈方大侠吧。” 苏暮槿感激张术化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好。我上次见到方谢还是一年前,”秦子仁将方谢的事情缓缓道来,“那家伙这几年忙得很,你们不知道,他可是从西跑到东,一直跑到东海的海龙帮去了!” “海龙帮?他去那做什么?”张术和苏暮槿一样,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苏暮槿对海龙帮非常的陌生,只知道他们居住于东海的群岛之上,几乎和大陆没有交流,仿佛没和他们处在同一个江湖。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是‘有要事要办’,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秦子仁说道,“那天我们也是匆匆打了个照面,他恰巧听说我在海州,便直接找上门来——有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他,我经常找几个月都没法得知他的踪迹,可他好像随时都能找到我。” “方谢还从未来过文坛阁。” “噢,他提及过这里,说在‘必要之时’,会来找你的。” “必要之时?” “那天他同我说,天下要大乱,不过——”秦子仁又喝了口酒,但丝毫没有醉意,连脸都没有红。 前几天笪千潭和陈聪两人不知为何比起了喝酒,最后都喝得烂醉,被苏暮槿抬回了床上。眼前这位秦子仁喝酒比他们要厉害多了,他几乎一直没停,而且张术让侍女送上的酒,比苏暮槿在房间里闻到的更加刺鼻,烈度更高。 “不过这还用他说吗?天下要大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了。噢,对不起,失言、失言。”秦子仁知道,文坛阁可以算得上是尚朝行政系统的一环,他方才的举动,几乎指着皇帝的鼻子说“你的天下要没了”。 张术只是闭眼笑了笑。 这就是文坛阁的使命,大尚曾带给它无限的荣耀,它也必须用生命奉还,即便如今大欢历帝昏庸无能,他们还是尽心尽力地想保护大尚,就算最后只能落得摧枯拉朽的悲鸣。 “总之方谢跟我说这那些话,还叫我近来一定要小心。那天我们聊了很久,除了说这些国家大事外,还说了说各自的境况,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在几年前去了躺海龙帮。” “海龙帮可不容易去啊。”张术说道。 “是啊,东海波涛汹涌,就算是武人也没法抵抗自然的力量,去那多半是九死一生,不过有海龙帮的人引路就不同了——方谢就是海玖亲自接他去龙岛的。” 海玖,海龙帮帮主。苏暮槿拥有的那本有关武林的图谱上,只有这样简短的一句话。 张术不禁发出敬佩之声。 “不说这些往事了,说现在吧,方谢大概在青州,那是他的老家,他最后跟我说的,就是要闭关修炼,再次突破仙境。”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苏暮槿再次确认。 “对。” 第六十七章 群英会(一) 五天后。 苏暮槿正坐在名为“惠龙堂”的厅堂中。 “惠龙堂”,原名“汇龙堂”,后被皇帝勒令改名,将“汇聚”改为“惠及”。这是文坛阁中少有的木质结构,四周都散发着竹香,仿佛置身密林之中,让从小问石头味长大的苏暮槿倍感舒适。 文坛阁“阁主”张术坐在正中央。 他今天穿着得格外正式,苏暮槿在挽君阁见到他两次,都披着巨大的衣袄,今日则一身简洁,如同春装——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穿着和冬日寒冷格格不入的衣服,这或许是武人内功自证的最好方式,包括苏暮槿。 昨日傍晚,裘离过来告诉她,今日要穿得轻便。似乎是料到苏暮槿没有夏日的衣服,裘离还帮她拿了一套崭新的服装。 张术左侧是苏暮槿,右侧为侍女裘离。 在裘离走进大厅时,苏暮槿几乎被她吸引得目不转睛。裘离穿着霓裳薄裙,飘飘似仙,脸上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和平常不出众的模样截然不同,她现在就像出水芙蓉,娇嫩欲滴。 看来文坛阁的二位对这次会面还是格外重视。 狄禅宗、凌云、岚风和天哮四大门派的代表则坐在两侧。 狄禅宗来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子,苏暮槿听过他说话,他有些结巴;凌云则是秦子仁,他在江湖上的名声远比凌云本身要好,在进入厅堂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纷纷向他道好——无论有心无心,都能说明他配得上“德高望重”一词;岚风来了一男一女,两人搂搂抱抱,甚是亲密;最后则是天哮,起初看到地图,苏暮槿简直不敢相信,在西南的那些高山之中,有人竟然能生存下来——她以后还知道,那片地区全是雪山,终年白雪皑皑。 她很敬佩天哮的人,因而着重观察天哮的代表——他名为张格牧,皮肤有些漆黑干燥,颧骨通红,仿佛被红炭烧过一样。 张术站了起来:“感谢各位,不辞劳苦来到文坛阁,我,文坛阁阁主梁楛,在此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站起,端起身前已经倒好的酒,秦子仁更是迫不及待地喝完了。 “各位坐吧。”张术见所有贵客都落座,才开口说道,“这次召集大会的原因,想必各位已经清楚,我在前些日子同各位约定,让百苦教寄来灿茧,以证实其有颠覆我大尚之意图。” “是,那、那东西呢?”结巴金爵问道。 张术挥手,一旁的侍女裘离马上明白。她从身后端出一个金匣子——那正是苏暮槿从凉州观音村得到的金匣——随后向岚风所在的位置走去。 来自岚风的男子把金匣捧在手上,抚摸上面的纹路,随后得出结论:“这是百苦教的纹理,匣子确实为百苦教所制。” “既是风奇认定,各位想必也没有疑问吧?”张术满意地问。 众人摇头,表示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有件事,恐怕要让各位失望了。”张术起身,把匣子收回到自己手里,“这个从鹰雀谷寄来的匣子里,空无一物。” 没人说话,但苏暮槿看到了,所有人都在用眼神交流着,或疑问、或不屑…… “我想不出黎忼有何理由不把灿茧寄来,除非——上次会议的消息,有人透露到了鹰雀谷。”张术冷冷地环视在场地所有人,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随后说道,“我不是有意怀疑各位,但事实就是如此。” “上次与会的可不是我们这些人,”岚风家那个被称呼为“风奇”的人说道,“上次我们岚风派来弦儿一人前去,我记得去的还有合气、海龙帮,对吧?” “是,”张术在厅堂内踱步,“七门派除了百苦和三从方,每个门派都有人参与。” “李风奇,你是不在,但那可不能说明什么。”张格牧说道,“尊小姐也可能是泄露消息之人。” “你上次、次也没参、参加。”金爵说。 “张格牧,我们岚风可从未干过如此苟且之事。”岚风来的那位女人尊卿弦立马说道。 她有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巴,仅凭皮肤,估计二十五左右的年纪,和身边的男伴相差无几。苏暮槿觉得她长得也同样漂亮,但似乎少了些裘离的灵气。 尊卿弦的这句话不止普通的反驳,她同时在暗示天哮在韶央六年串通西北各族企图谋反,后又背叛战友以向朝廷表忠之事。 张格牧一时语塞。 那是有原因的! 他想这样说,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只得闭口不再言。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苏暮槿外都知道这件事。他们无不想:千万别惹到岚风家闺女的这张毒嘴。 “你、你的那个侍、侍女,上次也在。”金爵指着裘离。 “我的侍女,我自然清楚她的清白。” “这次既然没、没有证据,我们来、来此有何、用?” “这是苏暮槿,”张术说道,“想必各位已经听过她的名字,我见各位进来时也并无吃惊——” “一看便知,”李风奇歪起脑袋,看着苏暮槿,说道,“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在这里。” “虽然这次文坛阁没法给各位提供直接的证据,但是神子苏暮槿曾和百苦教有过一面之缘,她知道一些有关百苦教的事情。”张术说完后,坐回正位,请苏暮槿起来。 “各位前辈好。”苏暮槿长吸一口气,她的心正扑通扑通地跳着,连面对腊柴的五守人都没这么紧张,“我是苏暮槿,就是《雕日纪》中所说的神子。” 她担心其他人同她对话时答不上来,便没给在座的喘息机会,按照昨天预演的,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在我五岁时,百苦教曾派护法坎兼以及三个外门子弟前往江淮大牢劫持我,但那时坎兼不敌江淮大牢苏青伏和茶庄的路赫崇,被断一臂,仓皇逃窜,此后百苦教便再未找寻江淮大牢的麻烦。彼时,狱长苏青伏已收集大量灿茧,拿犯人实验,但在之后,实验次数减少,”这完全是苏暮槿凭印象而说,“恐怕和百苦教私下达成某种协议,苏青伏把江淮大牢存储的一些灿茧赠予百苦教,以换得双方的暂时和平。” “以上便是我想告诉各位的。”苏暮槿说完,向其他人鞠躬,随后坐回原位。 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第六十八章 群英会(二) 金爵见无人发表意见,便起身向张术说道:“阁主,一家之、之言,可不算、算是证据。” “金爵,你的意思是不相信神子的话?”一直没说话的秦子仁忽然放下酒杯。 “秦叔,话、不是这、这么讲,”金爵面不改色地同这位前辈对话,“她在、在百苦教劫、劫狱时只、只有五岁,我们不能——” “别,我来说,”秦子仁没留狄禅宗代表丝毫情面,“早在五天前,我就来到文坛阁,同苏暮槿——也就是神子——见过一面,她的心智早就超出同龄人,若在座各位认为她会因年纪的问题而对是非判断有误,我秦某可以在此担保,绝无可能。” “可即便百苦教搜集灿茧,那又如何?这不是意图谋反的证明。”张格牧说道。 他之所以这么问,一是以为上次参加会议的并非是他;二是天哮曾经也收集过灿茧,四名武人还因服用灿茧而丧失性命。 大堂忽然传来掌声,是李风奇。 “我来说吧。”他起身,对张格牧点头。 “——既然秦老这般所言,那我自然相信神子的话。”他看着其他来客,笑不露齿道,“现在问题已经明确,百苦教确实在收集灿茧。我们岚风地处南方,正是灿茧产出之地,想必比在座的各位都要熟悉灿茧——事先声明,岚风绝没收集哪怕分毫灿茧。” 众人点头,表示对他的信任。 “灿茧,普通人服后会内焚致死,想必各位清楚,特别是天哮的——” “张格牧。”尊卿弦耳语。 “张格牧大侠和金大侠。早在几年前,我就听闻天哮和狄禅宗,有子弟因服用灿茧而死。我说的没错吧?” “那是、是——” “那都是往事,武人对力量的追求,我明白,”李风奇点头表示理解,动作非常夸张,“我只是想说,即便是武人,内服后也同样会死去,这是江湖公认之事。” “没错,那年后,天哮就再没想要得到灿茧,再说,我们武人寻找灿茧,本身就是想进一步提升自己的能力,对朝廷绝无二心。”张格牧通红着脸——不过他的脸本就是红的——说道。 “对,所以,既然所有人都知道灿茧非神子不可食,那百苦教为何还在收集它?而且是在《雕日纪》降临人间近七年后的现在?” “百苦教……想要拿它炼毒?”张格牧很快反应过来。 这可是百苦教的绝活。 “没错。那,他们炼毒是为何?和凌云在比武大会上分个胜负?”李风奇看着凌云的秦子仁,后者摇头微笑,“显然不是,服用灿茧后,死法惨烈,绝对不符合比武大会之要求。”他继续推断道,“百苦教是想用它来杀人,至于杀谁?是在座的各位,包括我们岚风在内的,所有人!” 他走出座位,走到张格牧身前:“张大侠,你说说天哮的那几位死前的样貌吗?他们在发现无法压制体内焚烧时,是否用试图用内功保护内脏?” “是,即便是内功,也无法压制内火的蔓延,当初天哮只有三人试吃灿茧,第四人是为了将内气输入他人体内以排出内火,但失败,被反噬致死。”张格牧到处七年前第四人死亡的真相。 苏暮槿仔细听着。 灿茧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这样蛮横的力量,真的是人能服用的吗? “那和我猜想的大抵一致。炼就能杀伤我们武人的毒,这才是百苦教之本意。”李风奇摊手道,“各位也听到了,即便有内功,武人也无法抵挡灿茧的威力,想救助他人,反倒自己也会搭上性命。若是这样的东西,被百苦教利用上,那江湖将陷入无尽的混乱。” “这、这都只是、是猜想。” 苏暮槿不知道狄禅宗和百苦教之间有何恩怨,但她发现:以金爵为代表的狄禅宗似乎格外不想参与此事。他提出的异议已经超出了谨慎的范畴。 “狄禅宗,你们位在谦州,远离鹰雀谷;天哮,天哮峰在咸州,与鹰雀谷相隔无数天堑。你们或许以为自己在地理上有优势,和百苦教相距甚远,便可躲过百苦教即将给整个华夏带来的劫难?”尊卿弦说话总是一语中的。 这正是狄禅宗和天哮态度暧昧的原因。 “我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你们还不理解吗?”她趁胜追击,“岚风在百苦教门户之前,若岚风被百苦袭击,在座的各位谁又能保证不是下一个?” “你、你们在中州,自然、担忧。我也就、就直言了,狄禅宗不、不准备参与此次、次征讨百苦、苦教一事。” 岚风,在长江中游,中州以南,与百苦教所在蜀州只有一州之隔。 苏暮槿记得,中州和保、卫、海州并称老四州,是华夏文化最渊源的四个地方,岚风就在中州落户,成为中原最大、最有威望的门派。 “没错,若百苦教有所动静,岚风首当其冲。”尊卿弦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我们来这,就是希望各位能出手相助,既然狄禅宗已经表明了态度,还请问天哮和凌云如何?”她转向秦子仁和张格牧。 文坛阁阁主张术咳嗽一声:“还有一件事方才忘了同各位说——我以为各位会知道,不过观闻方才只谈话,好像并不知情。在两日前,各位正赶路来文坛阁时,我收到南方传来的消息。说南蛮已经占据了南方数州,正在向轮、广、南州进军。” “还有这等事?”张格牧没有回答尊卿弦的问题,他看向张术。 “是,皇帝已派将军前去镇压。” “这是这些年头一次吧?欢历帝亲自派遣将军征讨蛮族。”张格牧几乎没离开过咸州,不太清楚东方发生的一些事情,只能不确信地询问。 “没错,若百苦教趁机作乱,则大尚危矣。”张术向秦子仁和张格牧抱拳,“希望二位率凌云、天哮,与岚风和文坛阁众武人,一同南下,剿灭鹰雀谷。” 张格牧没有说话,他在等秦子仁。 秦子仁在这次来文坛阁前,就已经想好了去留与否,况且凌云素来与百苦教不合—— “凌云会去。” “天哮也会。” 第六十九章 告别文坛阁 苏暮槿倚着凭栏,看文坛阁内的美景。 今天下午,她就要离开这个无忧无虑的地方,继续向西行,去寻找方谢和三从方了。文坛阁的各位、凌云的秦子仁、岚风的李风奇和尊卿弦还有天哮的张格牧都已经离开了文坛阁,时间紧迫,在商定各项事宜后的下午,他们就出发了。 当然,真正的文坛阁阁主还待在挽君阁里。 苏暮槿有些疲惫。 一想到路途奔波的劳累,朝不虑夕的危机感,她就想和梁楛一样,一直呆在文坛阁——否则,这样漫无目的闯荡江湖的生活,何时才能到头?就算我到了三从方,有幸见到了那位行踪不定的方谢,又能如何?拜他为师,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看、要学……再之后?再之后能做什么,我想不明白。 苏暮槿把这些烦恼告诉了同为女人的梁楛。 “就是说,你想找个归宿。”梁楛倚在摇椅上,笑着说道。 “归宿……这个词太沉重了,不过也差不多吧。” “算了,我们俩也只有相互羡慕的份,”梁楛叹口气,“自从我被上任阁主发掘后,就在这长大,再没出过挽君阁。无论是你,一直在华夏大地奔波;还是我,一直待在这间小阁里,”她抬起头,凝视这早已看腻的房间,一头秀发流淌在椅背,“都是身不由己啊。”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总被什么操纵着。” “天命如此,何况你还是神子。” 天命吗…… 朝阳下的云朵散发着粉白的色彩,随北风向南飘动。云的一生都受风的桎梏,只能随其奔波,而我呢? 苏暮槿伸手去拿茶杯,抿上一口,苦涩入肠。 文坛阁外的熙攘被高墙挡住,她仿佛已经脱离了世界的纷扰,在无人可触的心境中遨游。 说回来,秦子仁说方谢闭关修炼,是为了突破仙境。 “黄粱,人突破仙境之后,就能成仙了吗?” “嗯。”黄粱正在外头晒着太阳,听到苏暮槿问它问题,便慵懒地直起身子,慢慢走过来。 仙就意味着永生。这是黄粱以前告诉她的。 黄北也说过,方谢一直在追求仙境。 他这么执着于成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不老不死?那,那永恒的余生,他准备如何度过? 苏暮槿从未接触过仙——即便自己身上流淌着仙的血脉。她至今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的日仙。黄粱说,日仙不见她,只能说明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小姐,去吃饭吧。下午就要出发了。”笪千潭这段时间似乎长高了不少,苏暮槿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只有她一个脑袋高,现在苏暮槿得仰视他了。 “好。” 唯一让人安心的事,就是在接下来的旅途,笪千潭依然会陪伴她。 罢了。 苏暮槿起身,跟笪千潭走回大厅,侍女已经把饭菜摆放好了,冒着热气。 陈聪已经坐在那等他们了。 “来,吃吧。”陈聪摸摸光溜溜的脑袋——他前几天好像又把头发修剪了一下,苏暮槿没仔细看过他的发型,只是觉得头皮更光亮了,“我们最后一顿饭了。” 陈聪能进文坛阁,早就受宠若惊。当见识到那么多比他强上十百倍的武人后,他决定回到凉州老家,但不是继续磨炼自己的武艺,而是做一个平凡的店家,等老爷子仙逝后,继承那三层楼的木头客栈。 因此今天就要同苏暮槿他们告别了。 “是啊。”苏暮槿坐在座位上,决定最后邀请陈聪一次,“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必了。” 陈聪深知自己是个没有天赋的人,他和苏暮槿完全不在一个境界——他只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若非认识老爷子这样的老江湖,他一辈子只会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市民,在梦中做着闯荡江湖的腥风血雨。 有件事,他始终没和苏暮槿讲。 就是在那天,苏暮槿向正军掷石时,是陈聪接下的石子,在接住石子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练功,还比不上苏暮槿随心的一掷。 老爷子曾跟陈聪说过,他的武功成就不会很高,那时的他血气方刚,不信。 “来来来,这是凰州的特产。”陈聪停下了胡思乱想,“血皮鸭,虽说冬天吃凉菜不太好,不过好不容易来一趟凰州,我就特地让厨子准备了这个。” “谢谢。”苏暮槿从碗里夹起这带血的鸭肉,含进嘴中。 腥味、蒜香还有熟嫩肉散发的香味,混合进她的肺腑。这是一次美妙的味觉体验,加上滑润的鸭皮,使整道菜更加嚼劲。 “怎么样,笪老弟,你也吃吃,”陈聪也夹起一块,边咀边道,“我是特别喜欢吃这个,曾经老爷子的朋友带到家里过,可惜一路上肉都有些变味。这种东西还是本地吃,最好。” “嗯,是挺好吃的。”笪千潭也赞同。 “一路上真是感谢各位。”陈聪说道,“这次来到凰州,真是让我大开了眼见。” 又是让人心烦意乱的道别。 苏暮槿吃着面条,假装没听见陈聪在说话。 不过这样逃避的意义不大,她在之后还是得面对。 刚过正午,凰州城中的那座大钟被敲响,悠扬地回荡在这座千年古都中。 “我们走了。”笪千潭牵着文坛阁送给苏暮槿的新马,两匹。 “嗯。” 陈聪挥手向苏暮槿和笪千潭告别。他站在文坛阁的北墙,仿佛进文坛阁之事就发生在不久前——他们自从进来后还没出过文坛阁,自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陈聪还要晚几天才回凉州,因为过些日子,文坛阁正好有一批人马要去邝州,正好可以捎他一程。 “要多保重啊。” “你们也是。” 苏暮槿发觉眼眶里有些泪水。她和陈聪也相处了近两个月,虽说期间没经历什么大事,但起码相伴横跨了近半个神州大地,从南走到北,目睹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和许多她在江淮大牢从未想象到的事情——苍凉无尽的大地、寒冽的夜晚、无人村庄和哀嚎。 万物的哀嚎。 她骑上马,背过身子,摇了摇手。 最后,陈聪目送他们二人消失在正午的寒日下,只留下被晒白的坊市。 第七十章 跟踪(一) “你在哭吗?” “没。”苏暮槿立马回答。 他们已经走出了凰州州城,又开始在荒凉中骑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没有在座马车,而是单纯一人一马,向秦子仁所说的青州前进。 “没想到方谢跟凌云的人关系很好。”笪千潭从苏暮槿那知道了秦子仁的一些事情。 “他可能不在意江湖上的那些流言蜚语吧,而且秦子仁——就是那个凌云来的人,他看上去并非阴险狡诈之徒。” “阴险又不是写在脸上的。” “但上次集会时,其他人也对他很敬重。”苏暮槿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对凌云有不好的印象。她之前还从未和凌云有过任何接触,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是苏青伏在三女儿病重时说的,“没人会找凌云”。 “你听过什么有关凌云的事吗?”苏暮槿问道。 “没怎么听过,我在乾州,离他们那还挺远的。但都流传说凌云时常作恶,名声不太好啊。” “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发现到了这边,空气都变得干燥了许多。”笪千潭舔了下有些裂开的嘴唇,随后用衣领遮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再被这儿夹细碎泥的北风刮破了嘴巴。 “嗯,马上就到大漠了,水带足了吗?” “带足了。”笪千潭拍拍马腹的袋子,左右两边都装了水——这些都是文坛阁的人叮嘱的。而且北方的村落更少,若不及时住下,很可能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因而他们被告知在哪应当停下,即便时间还早,也必须入住村落。 粗略计算,他们需要约莫十五天的时间,才能进入青州。 凰州到青州的距离只是稍远于凉州到凰州,但用时比后者要翻上将近一倍。 “笪千潭。”和陈聪分别后,苏暮槿决定要正视一个问题,“你不准备回乾州了吗?” 笪千潭听到苏暮槿用很认真的语气叫他名字时,就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可他并没有很好的应对说法。 “回吧……应该,不过过了这么久,家主肯定也给小姐找到了新的侍卫。”笪千潭有些失落地说道,“说实话,我并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我离开老家游州,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自己的妹妹。一直待在乾州,妹妹可不会从天而降,还不如和你行走天下,还容易遇上些——我们之前还遇到了诱拐孩童的腊柴人,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他们。” “可就算是他们又如何,他们难道会记录下每个被拐孩童的名字?恐怕只会记上数量吧。” 笪千潭陷入了沉默。 “那你有线索吗?” “我起初只知道,有个穿着蓑衣的男人驾驶疑似装有孩童的马车往河粟去了。” “河粟?” “是游州的一个小地方,在我老家和乾州之间,因此我才会往乾州走。” “然后呢?” “到河粟后,我又打听到了许多传闻,都说最近有些奇装异服的人暂居于此。” “奇装异服……那应当说的就是——” “没错,八九不离十。”笪千潭说道,“游州与东海接壤,穿奇装异服的只可能是那些腊柴人——当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腊柴人的事情,基本也没人知晓,所以在河粟那地方,我只能问出一个大概:奇装异服,不会说汉语,身材高大,皮肤比常人黝黑一些。自从见了那帮腊柴人,我又记起了一些村人的描述。” 苏暮槿认真地听着。 蔡申从五年前就开始给腊柴人提供孩童,腊柴人位于不动山营地离游州也并不远,而笪千潭的妹妹也恰巧是在那段时间消失,很难不怀疑两件事没有关联。 而且蔡申之前说过,他去过游州。 他只说自己是受朋友之邀,绝没做诱拐之事。可他已经死了,谁知道那天夜里,从他嘴里说出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蔡申在临死前做的事,还是把苏暮槿等众人引诱到腊柴人的肋骨地中,想借此换得自己的小命——他对腊柴人忠心耿耿。 苏暮槿更倾向他说谎了。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罗瑜忧? 就是这个名字。那个蔡申口中“溺水身亡”的人。 “他们说那些人穿着白袍,上面用金色的东西刻着奇怪的图案。” “你确定?这几乎是毫无疑问了。” “没错。”笪千潭说道,“若非见到腊柴人的那身装束,这就是可能就永远被我遗忘了。”笪千潭在不动山见到腊柴人的那一瞬间,沉寂在脑中四年的回忆就忽然苏醒过来。 “还有一个事,你是怎么进羽家大院的?”既然笪千潭是出来寻人的,为何会成为羽家小姐的贴身侍卫? “我进入乾州前就已是饥肠辘辘,又身无分文,所以……”笪千潭难为情地说道,“所以我混进乾州城——对于会武功的我而言,那并非难事。之后就进集市,想偷些食物,结果被店家发现。” 笪千潭见苏暮槿并未露出鄙夷这类的表情,便安心,继续说道:“恰巧那时羽家的家主经过,他见我偷跑时像是会武之人,便帮我付了钱。羽家在乾州,你明白的——所以那店家也不再说什么,随后我就被带到了羽家,成为小姐的侍卫,一晃这么多年的过去了。我也不好辞去离开,现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这样……时月姐不会难过吗?”苏暮槿忧愁地说道,“你几乎是从小陪她长大,忽然就离她而去。” “她明白我的苦衷。”笪千潭坦言,“我曾经把寻找妹妹的事情告诉过她,不过那时她还小,现在她回想起来,应该能明白的。” 苏暮槿总觉得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仿佛是自己把笪千潭从羽时月身边抢去一样。 “苏小姐,你找到方谢后,准备做什么?拜他为师?” “或许吧,我得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一起去找你妹妹吧。” “好啊!我们再回到南方,从游州找起。” “罗瑜忧。”苏暮槿说道,“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否?” “当然不会忘记,就是邀请蔡申去游州的那个‘友人’。”笪千潭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这是现在仅有的几个线索,他必须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去寻找有关他的一切事情。 第七十一章 跟踪(二) “嗯,我们可以从他下手,蔡申虽说他死了,但我觉得那人很可能还活着。” “但他为什么要说谎,总有个原因吧。” 蔡申为了保护罗瑜忧,所以说谎。这样做的他,究竟能从中获利多少,苏暮槿不得而知,但她觉得这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他们俩必须弄明白:为什么蔡申会选择不告诉他们罗瑜忧的真实情况——如果他真的说谎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笪千潭反问苏暮槿。 “不然他何必说谎,直接把真相告诉我们不就行了。” “我也认为他说谎了,但其中的理由,”笪千潭再次确认自己没有想错后说道,“恐怕没有任何理由,他只是单纯地跟我们撒了个谎。” “那……那为什么要这样?” “你觉得他说谎的原因是如何?他从中能有利可图,所以他才说谎,假称罗瑜忧死了。” 苏暮槿点头。 “你得反过来想。他就算说谎,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不是吗?” 这确实是个思路。 “而且蔡申做人贩五年——这虽然是从他口中说的,不过年份应当差不了多少——他能这么多年不被发现,说明什么?他很善于伪装。” 两匹马正并肩行在黄沙地上,马蹄踩出沙沙的声响。 “撒谎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他为了确保自己不露出马脚,常常会真话里带假言,即便面对我们,恐怕也是这样的情况。” “可这也只是你的推测,你并不知晓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 “除非蔡申有龙阳之兴,”笪千潭说道,“否则蔡申没必要包庇罗瑜忧。” “龙阳之兴?”苏暮槿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啊,没什么。”笪千潭岔开话题,“别管那些了,还是想接下来该往那边走吧。” 笪千潭庆幸前面出现了岔口。 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想想,”苏暮槿立马专注到眼前的路口,左右两条路分别一上一下,“左边吧,这里车辙痕迹更深一些,平常那些商客走的该是这条。” 笪千潭也是这样想的。 “忘了问关于‘贪欢笑’的事情,都在文坛阁待了那么长时日。”苏暮槿忽然想起来。 “对哦,陈聪应该知道一些有关的事情。文坛阁的人更会知道。” “算了,找到三从方,我觉得他们最为七大门派之一,这种事情应当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这个世上,还有许多苏暮槿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事情甚至从未听闻。 “黄粱知道吗?” “‘贪欢笑’?”黄粱摇头,“从没听过。” 他们继续前进了三个时辰。 “是这里吧?”已经进入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村落,笪千潭翻身下马,寻找一个路人,“您好,这是黄吉县吗?” “是。” “不知哪边有住宿,我们想借宿一晚。” “往前头一直走,看得到一家,门口挂着‘住宿’二字。” “多谢。” 县在村之上一层,规模自然比路途经过看到的那些小村庄要大上许多,四周还有些低矮的围墙作简单保护,这里地处。这里的建筑和南方的木质结构截然不同,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风沙把建筑吹垮,都是用石头堆砌而成,而且大多房屋都被半掩进地下,这样在寒冷降临之时,室内会更加温暖一些。 他们按照那人的指路,来到了客栈前,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然没有马厩。 “马就拴在外头,它们自己不跑,没人会动的。”店家头都不抬,跟笪千潭讲。 “好吧,谢谢。”笪千潭把这件事告诉了在外头等待的苏暮槿。 “应该没事,我看路上确实有很多人就把马放在外头,有些栓都没拴上。” 既然如此,他们就住进这间客栈了。 “也不知文坛阁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算上几天,他们应该离鹰雀谷不远。”苏暮槿说道,“而且他们骑的快马,没几天就能到。” “这样一想,我们见证了一次江湖的大事件啊。” “嗯。” 除了三从方外的六大门派,自建立伊始约莫有近一百余年的历史,他们相互制衡,北有狄禅宗;西有天哮;中有岚风、凌云和百苦教;东海之上还有海龙帮,以及最南边位于离州的合气。他们虽是武林,实际归于朝廷的管辖,否则大尚也不可能让这些武人自行聚众——那必将撼动它的统治。 可现在不一样了,以文坛阁为首发起征讨令,这肯定不是梁楛一人的意思,更是朝廷百官得出的结论。他们决定摧毁这建立百年的平衡,将有反意的百苦教扼杀在萌芽之初。 百苦教肯定不会束手就擒。 苏暮槿在五岁时被百苦教袭击,随后就再也没有陷入那样的危机,也就是说,百苦教从一年前就已经和江淮大牢达成了某种协议。她虽然不了解百苦教,但如果灿茧在一年前就已经被送往鹰雀谷,百苦教不可能什么都做不出来。 恐怕……恐怕他们已经有足够多的毒气。就像那时坎兼逃跑时放出的火焰一样,百苦教一定有许多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气。 “我有点担心他们。”房间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在很高处,让苏暮槿不由得想到当年住在牢房里的日子。 “他们经验比我们老道多了,而且他们已经知道百苦教拥有灿茧,定不会贸然行动。” “希望他们能和平解决吧。”苏暮槿说道,“百苦教也就最近才开始变化的。” “是这样吗?” “我听师父说过,百苦教除了和凌云有教义和功法上的冲突外,并不参与江湖的世事纷争,他们地处深山老林,地形险峻,平常很少和外界有过交谈,要说百苦教的变化,恐怕就是从继任者黎琇死亡开始……” “你知道的挺详细。”笪千潭帮苏暮槿倒了碗茶,随后盘坐在一旁听着。 “是啊,当初苏青伏审那些百苦教的人时,我也在场。” “哦——” “黎琇死后,就是教主黎中旭小儿子黎忼顺位为继承人。但不仅是我,苏青伏、黄北还有茶庄的那位路赫崇,在此前都从未听说过黎忼。” “是个完全未知的对手。” “是,如果他有一统天下的野心,那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就把百苦教攻下。” “不过啊……”笪千潭仰起头,看着有些裂缝的天花板,“这些事还是交给大人们吧。” 第七十二章 跟踪(三) 翌日,乌云密布。苏暮槿在昨晚就看到漫天的漆黑将月亮遮掩,今早在看,外面已是电闪雷鸣。 他们草草吃完早餐,站在客栈门口。 “要下暴雨了。”笪千潭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雨水的气味。 “走吧,今天能走多远是多远。” “嗯。” 这是一趟怀揣不安的旅程,耀眼的闪电从仿佛围绕在他们身边,劈落,雷鸣也随之而来,在耳旁发出爆裂的巨响。好在世界上所有的雷声都是一副模样,它们撼动天地,从古至今。 苏暮槿记得黄粱以前是惧怕雷声的,每当大雨瓢泼,雷鸣猖獗之时,黄粱就会在她的那间小房间里坐立不安,不过现在的黄粱岿然不动,昂首挺立在马脖上,眺望着远方。 或许是因它得道了,失去了动物的“七情六欲”。 苏暮槿看到它现在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有些怪异,甚至有些惧怕。 得到之后的猫,还算得上猫吗? 那成仙的人也是这般模样?波澜不惊,永远一副宁静祥和的表情。 苏暮槿想象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头盘腿坐在雷鸣电闪前闭目冥想的模样,看着老人的身躯,她不知为何,流下了冷汗。 “下雨了。”苏暮槿看着黄粱的背影,甚至没发现硕大的雨珠已经坠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过这是小的,大雨在我们后头。” 苏暮槿顺着笪千潭的意思看去。 身后的几里外正下着暴雨,水把地上的沙子和成一团泥泞,随后落下的雨点锋利地插入土中。那片土海被这样的冲击洗刷,溅射出带着黄黑色沙土的水珠——那片区域已经完全被黑黄相互渗透而展现的鬼魅色调覆盖,回头的路已经看不到了。 “西北风。”笪千潭开心地说道,“雨会离我们越来越远。” 虽然他们的头顶并没聚集很多雨云,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是浸湿了脚下的土地,马的四肢变迟钝了许多,蹄深入土,随后缓慢拔出,带出几块湿黏的泥巴,甩到身后。 不过没什么大的问题。 以这样的速度前进,他们最多会晚一个时辰到原先计划的地点,更何况,前方还是金光灿烂的大晴天。 “我们运气还挺好。”苏暮槿笑着说道,“这里常年少雨,我们刚来没几天就遇上了。” “是啊,这是吉兆,”笪千潭接过话茬,道,“说不定我们一到青州,就碰到了三从方的人。” “那样再好不过。” “马上就进好州了。”苏暮槿看到了路边不知种类的红树林。 梁楛之前跟她说过这些树木的名称,不过她一时间记不起来,她只知道,那是好州以西才有的特有树木。 红树林从稀稀拉拉的几片变得越来越茂密,从大概三丈高变为五丈、六丈……苏暮槿已经不敢在上面再加数字了,她觉得这些树的高大已经不是自己能计量的了。 若非亲眼目睹,很难想象,在常年缺雨的西北地区,竟然能生长出如此声势浩大的一片树林,它们簇拥在一起,如同火焰一般矗立在狭窄土路的两侧。他们走进了这片树林,抬头看去,甚至连黄蓝的天都变得通红,好像被烧着了一样。 “这就是传闻的火树林啊。”苏暮槿惊叹道。这里的人应该不会把这些树作为木料,要把径直几人才能抱住的火树——既然记不起名字,就先叫它们为火树——砍下,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不太值得。 但苏暮槿想错了,她很快就看到了秃露在外的树桩——被茂密的火树挡在身后。 “天呐,他们居然能把这些树砍到。”笪千潭正和她想着相同的事情。或许孩童们在某些事情上,思维、步调上总能得到意外的一致。 两人都下马,凑上前看着。 “看得出多少年吗?”笪千潭指着上面一圈圈的年轮,好像在考察苏暮槿的知识面。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爽快地承认了。 苏暮槿有些无语,方才笪千潭那语气,神气有底气,弄得好像是他对此事清楚得很,结果和她一样,是个门外汉。 “但是这么粗壮的一棵树,”苏暮槿围着它,走了七八步才走完,“几百年总有了。” “这里的树应该都很久的年头。” 确实,旁边的树也同样粗壮。 “真不敢想,它倒下来到底是什么样子。”苏暮槿抬头,仰视其他仍然尚在的树木,脑中幻想着这棵树在最后站立时的情景,“一定会扬起很大的黄土吧,说不定还会靠在别的树上。” “有人甚至可能因此而丧命。” 红色的树、红色的血,倒是相得益彰。 “走吧。”苏暮槿最后抚摸了一下这不知在黄沙上屹立多少个春秋的火树后,骑马继续赶路。 没走多久,黄粱就叫他们加快速度。 “怎么了?” “我们被人跟踪了。”黄粱确定地说道,“从出凰州后没多久我就有这种感觉,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不过进了这片树林后,我能肯定,有人一路上都在跟着我们。” 有几道黑影在七八丈高的火树顶移动,和鸟儿一般轻快。 “驾、驾。”苏暮槿催促着,她听到上方的动静。她以为是候鸟,但黄粱这么一说,她意识到不对劲了。 “小心!”笪千潭身处苏暮槿后,他大喊。 正当苏暮槿抬头之时,一根漆银箭横飞出来,巧妙地避开所有火树,直取苏暮槿的腰腹。 说时迟那时快,苏暮槿右手一撇,干净利落地将偷袭的箭打到地上,有惊无险。 “弓箭……”四周都是火树,苏暮槿想不明白,这跟箭究竟是从何种方向射来,能不被火树挡住,直向它的目标。 “我们不能出树林。”苏暮槿说道,“他们用箭,出树林后毫无阻挡,更加危险。” “可也不能在这僵持。”笪千潭提醒。 好在火树林虽密,但它的枝叶却因寒冬的降临而不那么密集,太阳光能无孔不入地照射进这片区域,那根掉到地上的漆银箭插在泥土里,折射着阳光,很容易被发现。 由此,苏暮槿想到,说不定能找到那安放冷箭的敌人,化被动为主动。 “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笪千潭问黄粱。 “很多。” “很多?” “但他们好像不是先前跟踪我们的人,一路的气场不同。” 又有几根冷箭射来,要么没中,要么被挡下,其中还有一根插进了火树干中,那里马上发出灼烧般的呲响。 “有两批人马。”黄粱告诉他们。 第七十三章 追踪(四) “这些箭附毒!”笪千潭看到那那棵不幸的树,惊呼。 “毒?”现在的苏暮槿听到这个字,只能想到两个事情——百苦教和凌云。但她和凌云,除了认识那位完全不像凌云的秦子仁外,未再有过丝毫交集。 百苦教来追杀我了? 她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不出意外的话,百苦教现在正面临各方势力的围追堵截,即便他们手持灿茧为武器,也应该焦头烂额才是,怎么会派人北上来寻找甚至暗杀与世无争的苏暮槿?可对方使用的是毒,在笪千潭告诉她后,她也回头,看到那棵粗壮的树干已经开始焦化,箭上似乎带有某种热量。 箭变多了,和雨混合一起,向苏暮槿扑来。 但无论有多少箭,对有内功的苏暮槿和笪千潭而言,都不再话下。不过他们在保护自己的同时,更要注意身下脆弱的马不能被射中。 马在第一箭射向苏暮槿时就已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它是动物,比人更能意识到如今身处险境。它虽然还在按苏暮槿的意思向西方奔跑,但腹部的起伏很不平稳,它的呼吸有些许紊乱。 那些偷袭者正在火树顶部快速地移动,不时向下放几根冷箭,不仅如此,他们的两侧似乎还有一两名准度更高、射功更加细致的人正瞄准苏暮槿的脑袋和心脏。 又有几根箭划过了树皮,擦出一道蓝色的焰痕。 蓝色的…… 苏暮槿那沉睡一年有余的记忆恍然间苏醒了过来。一年前,坎兼在逃跑时,从葫芦里洒出来的就是一道艳丽的青蓝火焰,挡在苏青伏和他之间。 几乎毫无疑问,百苦教的人正在追杀她。 她没精力思索原因了,自己和他们的梁子早就结下,而她又已经逃出了江淮大牢,勉强算得上是失去了苏青伏的庇护。 只是这些追杀她的人恐怕还不知晓,他们赖以生存的鹰雀谷即将被其他帮派的众人以保卫大尚的名义进攻,届时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现在得着眼当下。 若非地上都是黄土,这片火树林已经被烧着了。 空气中蔓延开火树烧着的焦味。 “是百苦教吗?!”笪千潭在逃生是还不忘问东问西。毕竟苏暮槿和百苦教的护法有过接触,况且她在前段时间还时常去文坛阁阁主所在的挽君阁,她应当比自己更清楚现在的情况。 “是,其中一批是。”如果真同黄粱所说,跟踪她的人有两批,那另一方的身份还是未知数,若他们也有所行动,接下来将会是极其混乱的场面。好在目前有动静的只有百苦教。 “另一批呢?你觉得是谁?”笪千潭用厚布包裹自己的右手,眼疾手快,骑在马背,弯腰侧身从地上捡起一根正巧落在他身边的漆银箭。 “小心!别碰它!”苏暮槿见笪千潭竟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五脏六腑都猛地颤动一下,好在笪千潭并非鲁莽之举,他用步保护了自己。 “你小心点!” 笪千潭正注视着手中的漆银箭。 “看出什么了?” “箭头上面涂抹着青黄的东西。” “别闻。” 苏暮槿看到笪千潭有这种意图,连忙止住。 笪千潭准备把箭扔回到地上。 “给我。” 火树林即将到尽头,高大的火树开始逐级矮小,生长的枝叶也随之稀疏。苏暮槿发现头顶上那帮人的行踪,她觉得是时候该给这些肆意妄为的家伙一个下马威了。 笪千潭把箭包裹着布递给她。 “握住后端,上面就镀了层银。没毒。” “嗯。”苏暮槿用内功裹在右手,把布扔掉,闭上一直眼睛,瞄准那些正随着她前进的暗杀者。 漆银箭以撕裂空气地速度向上方飞去。 暗杀者正在为苏暮槿即将离开有树躲掩的火树林而暗自欢庆,哪能想到这个被他们跟踪了一路的小女孩会突如其来地反击。 苏暮槿绝非随意地向上投掷,既然已经发现敌人,那就绝对不留后患。 她观察对方移动的快慢,跳跃的距离和时间的间隙,随后抓准时机,向那倒霉的家伙掷出了反击的号角。 那人的大腿被带毒的漆银箭直接贯穿,像一只被弹弓击中的小鸟,从六丈高的空中坠落下来,摔在沙土之上,把黄染成了猩红。 笪千潭在一旁暗自叫好。 他从未见过苏暮槿使用投技,而且苏暮槿似乎也没怎么做类似的训练,她更多的是盘腿而坐,随后思考。 苏暮槿是真正的战斗天才。 笪千潭可以毫不犹疑地断言。 “我们要出树林吗?” “出!” 苏暮槿确信对方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一个连从地上飞来的箭都挡不住的暗杀者,怎么可能打败内功几乎顶尖的她。 前方的场地开阔。出了火树林后,那些在头顶上如苍蝇般躲躲藏藏的家伙就要露出真面目——除非他们不准备继续暗杀。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就要颠倒了。 “老大,他被击中了!” “我知道!继续追!”上面的暗杀者确实来自百苦教。 两月前,当黎忼听闻苏暮槿从江淮大牢逃脱后,就又开始打她的注意。但这次,黎忼有了新的目的。 “把苏暮槿杀了。” “少主,她可是神子。” “正因为是神子,日后才难以估量,”黎忼说道,“她还在江淮大牢时,或许能为我所用,但她主动选择逃出大牢。”黎忼抚着衣袖,叹息,“她已经有了自心,我没法再改变。” 因而,黎忼派遣了百苦教中精锐的十人组成寻找苏暮槿的小队,从鹰雀谷出发。 十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凉州听闻了苏暮槿的行踪。 他们也没有听到苏暮槿本人的消息,但得知不动山出现了百年未遇的异动。不得不承认,带队的“老大”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他意识到此事有蹊跷,因而问讯追踪,真让他得知了苏暮槿的踪迹,随即便从南一路尾随只凰州。文坛阁四周戒备,他们只得在凰州暂居,前日她出城,他们也就跟了上来而去。 第七十四章 混战(一) “你们几个,到前面拦住她。”“老大”指挥其中的三人。 在这些暗杀者中,他们的内功是最为顶尖。苏暮槿的反击让“老大”意识到这并非儿戏,少主派给他们的是一个你死我活、非死即伤的艰难任务。眼下让三人先去拦截,后者再追上,前后夹击,能在苏暮槿进入下一个村落前,把她解决。 “是。”他们自然无条件的听从“老大”的命令,加快了步伐。 “他们好像要在前面拦住我们。”那些人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飒快的身影摩擦着枝叶,在空中发出明显的声音。 “嗯。”苏暮槿已经准备好迎接来自西南的敌人。 片刻,他们跑出了火树林,三个身穿黑服用黑罩掩嘴的武人正持刀站在苏暮槿面前,苏暮槿身下的马慌乱地停了下来,四肢正在哆嗦,不停在原地左右顾盼。 “你们可是百苦教的教徒,没错吧!”苏暮槿也拔出了配在腰间的剑——这是梁楛派人帮她打造,硬度不及“赤霞”,但剑身更长一些,而且更加轻盈。苏暮槿还有些用不惯这样轻巧的剑,拿着这柄剑时,她总觉手中空空,心里有些不踏实。 但总比没武器好。 对方没有回答,二话不说,杀向苏暮槿,完全没有顾虑一旁的笪千潭,虽然笪千潭也有自己的武器——那是他请苏暮槿委托文坛阁造的一根铁棍。它非常平平无奇,旁人看了会觉得这是根代替登山杖的怪异东西,实际上,它也确实没什么异于常物的地方,就是单纯的铁棍。 苏暮槿站立到地面,把马引开。 百苦教并不擅长正面对抗。 黄北曾经告诉过苏暮槿,无论百苦教还是凌云,都是依靠一手神出鬼没的暗器和层出不穷的毒在这个世上站住脚跟——但是,黄北还说过,他们虽依赖身外之物,但并不意味着自己的体能就不如其他门派之人。他们只是缺乏一些对战的技巧。 苏暮槿在和他们第一次交手后,就体会到了。 他们的内功绝非糊弄人的半吊子。两剑相接,迸发出的声音让苏暮槿耳膜震动。 是两股强大内功相撞,才会造成这般结果。笪千潭在一旁暗自掂量着对手的实力。现在的三人可以全然交给苏暮槿去应对,但后头的追兵即将过来,自己也不得不动手应敌,他必须要对对手的实力有个大体判断。 他牵着马,在一旁静看。 和苏暮槿交手的人连连退后。雨后,地上的沙土非常湿滑,他的右脚陷入其中,稍要费力才能脱身。 “小心,这丫头内功很强。”他对同伙低语。 另外二人没给苏暮槿喘息的时间,同时向她发起进攻,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 苏暮槿身体微微下蹲。 在从马背上下来时,她就把一些内气分配于脚底,免得被湿泥拖累了行动的步伐。 笪千潭明白,接下来是苏暮槿惯用的招式。 果然,苏暮槿纵身一跃——她有着非比寻常的脚力,那双纤细的双腿能爆发出常人无法想像的力量。正常来说,要承受如此大内气的冲击,身体必须健壮无比,但苏暮槿不同,她的骨骼和肌肉不同于寻常人。或许正是“神子”的庇护,那娇小的身躯能容得下体内蓬勃暴戾的内气。 她一跃就是两丈,那两个进攻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不过老练的战士自然不会被意料之外的情况吓倒,苏暮槿毕竟是血肉之躯,她跳得再高,受到伤后,行动依旧会受损。 他们不求能立刻把这活蹦乱跳的暗杀目标解决,任务就是拖住她,防止她骑快马逃离——虽然苏暮槿并没有这个意思——然后等随后赶到的同伴一起将她斩杀。 他们有条不紊地向苏暮槿进攻,不露出丝毫破绽,绝对不会因贪功而做出危险之举。 百苦教的教徒有大半生都在鹰雀谷修行,过着如苦行僧般的生活,有的就是长足的耐心,正是这样几乎封闭的生活,让教徒之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这种默契在面对苏暮槿这样的强敌时,发挥到了极致。 苏暮槿也发现了,他们的以守为攻,自己已经被拖入困境。 她还是见识太少。虽然在文坛阁观摩了许久,但只是在单体对决上有了长足的进步,眼前的三个人,如果单独而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可相加起来就是另一件事了,敌人仿佛有了三头六臂,无论苏暮槿使用何种方式进攻,都能被不计其数的方式挡下。 不过她还有绝招。 苏暮槿想笪千潭使个眼色。 在尽心拖住苏暮槿的三人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根本就没想过,跟随苏暮槿一起的男孩—— 笪千潭马上就动了起来,铁棍狠狠地砸向他们。 那些人反应过来,不过为时已晚。当他们分散注意准备防御笪千潭的进攻时,苏暮槿便有机可乘。 她举起长剑,向其中一人挥去。 他是三人中内功最浅薄的,凭一己之力,没法硬生接下苏暮槿的一剑,他被强大的压迫力击倒在地上,身体陷入泥沙之中。 “喂!”另外两人也见到此景,可无能为力,笪千潭的进攻虽不算致命,但必须分力去抵挡,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伙被苏暮槿一剑穿心。 只剩两人,他们相视一眼——“老大”和后头的六人终于到了。 八人将苏暮槿和笪千潭围困,八把长剑的剑锋正对着苏暮槿。 “打不过就跑。”苏暮槿让黄粱把这些话传递给笪千潭,“先把方才和我们打斗的解决,他们是最薄弱的一环。” “我可以带你们走。”黄粱在转告笪千潭的同时,对苏暮槿说道。 “嗯。”这是最后的方法,但苏暮槿还是想在此全力一搏,把这些后患无穷的家伙们通通打倒——最好能活捉一两个,这样她才能明白,百苦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你们还不知道?”笪千潭决定先扰乱军心,虽然对方对他的开口无动于衷,但他还是和苏暮槿背靠背,大声说道,“文坛阁已经和天哮、凌云、岚风联手,正准备去鹰雀谷剿灭你们这班罪恶之徒!” 第七十五章 混战(二) 那些人动摇了,在短短的一瞬,笪千潭看到他们正暗地交换眼神,询问自己的“头儿”是否知道这个情况——借此,笪千潭和苏暮槿知道到底谁才是他们的领头人。 “老大”示意他们不要胡思乱想,专注眼前之事才是重中之重。 “看来你们幸辛苦苦跟随我们一路,还不知道自己的教主正深陷困境。”笪千潭继续说道。 “动手!” “老大”不准备再让自己的手下听眼前这不知底细男孩的蛊惑之言。 鹰雀谷一直是百苦教教徒无所畏惧的靠山,如今这个人竟说鹰雀谷有危。如果这只是危言耸听也就罢了,若他说的是句句属实,那现在……少主岂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帮家伙,特别是凌云,亡我百苦之心不死! 要是如此,更应当速战速决。 他们作为少主手下的精锐,不能在此地拖延。 纵有疑虑和不安,百苦教的众人还是投入进眼前的战斗中。 百苦教虽然人多势众,但同时能和苏暮槿交手的也只能最多四人,其他人只得在一旁等待同伙退下后,再接替空位,否则,他们的进攻将会因妨碍到自己人,而无法达到最有效。 苏暮槿也深知这点。 四人围堵在她身边,除非有人能悬于天空而发起进攻——显然这是异想天开——苏暮槿只需要抵御四人不太连贯的进攻就可。而且这些人的配合远没有方才三人的好,他们在内功上不及先前来的那帮家伙。 眼下,冷兵器的攻击都能被苏暮槿一一化解,笪千潭虽然不能像苏暮槿一样游刃有余,但在苏暮槿不时的帮打下,也能招架住对方。 单纯比拼体力和内力的耐久,苏暮槿有信心陪这些暗杀者打到天昏地暗——她已不像从江淮大牢逃出的那一夜,仅仅会因用剑驱火就精疲力竭。 让她不安的是百苦教本身。 他们擅用毒,苏暮槿在文坛阁只看过百苦教炼毒的场景,但从未见识他们在实战中是如何使用,一般而言,他们身上必定带有数量不凡的暗器,等待自己疏忽的瞬间,伺机射出。 可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苏暮槿在和敌人对剑时,耍了个小聪明,她不断以打破平衡为目的,向那些人的脚发起短促的攻击。如果暗器藏在漆黑衣袍内,那他们在面对自己这样的攻击时,应该会为暗器会不会掉出而担忧,从而将防御的重心转移。 不过苏暮槿的计划落空了。 百苦教的教徒没有做出任何想保护自己衣服的动作,他们要不是身上没任何暗器——可那怎么可能;要么就是对自己这身大袍有绝对的信心。 苏暮槿在分心之际,被一柄长剑划破衣袖,划掉的布在空中燃起小小的蓝色星火。 不好! 苏暮槿重新站定,脚埋入沙中,随后一个抬脚,把黄沙扬起到对方脸上。 那人暂时失去视线,慌乱之中被苏暮槿砍伤,大吼着向远处逃去。 还剩七个。 “黄粱!” 那些人已经开始熟悉苏暮槿的进攻节奏,现在必须得依靠黄粱的力量了。 黄粱一致窝藏在马背上,等待苏暮槿的指令。它得知苏暮槿的意图后,身体开始发出白色的亮光,随后慢慢膨胀,那些细软的白毛也随之变得巨大,在西北风中如流动的飞燕。 “这……这是什么!”教徒们惊愕地看着凭空出现的白色巨兽,错乱地喊道。 “别分神!” 苏暮槿趁机而动的进攻被“老大”挡下。 黄粱化成一道白色的浓雾,向混战中的人群冲去,掀起一阵狂风沙暴。 又有两个百苦教的教徒倒下,一个被笪千潭正中脑门,另一个则惨死在黄粱那对锋利无比的爪子里。 黄粱飞奔而过的地方变成一片惨白和猩红,飙溅的血液仿佛被钉在空中,滞留许久才随着风向南方消散。 见此,所有人都暂时停下了动作。 对于完全不知黄粱底细的百苦教而言,眼前忽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他们内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就连一直稳重的“老大”的嘴唇也因恐慌而不停地颤动。 少主,您这是给了我个没法完成的任务啊…… “可别分神!”黄粱的出现震慑了混乱的场面,苏暮槿对眼前的蒙面男子喊着,并决定使出那一招——千刃蝶。 这是苏暮槿在文坛阁学到的招式,她只和陈聪两人演练过一次。不过只有仅仅的一次,苏暮槿已有信心来面对如今的情况。 千刃蝶,顾名思义,用极快的速度,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从左右两侧向敌进攻,划出的轨迹如同蝴蝶一般。 这并非杀招,相反,在面对强劲的对手时,使用者反倒会因此身前毫无防备,露出破绽,自己会被对手一招毙命。 但现在正是使用它的时候。 百苦教的教徒和苏暮槿一直僵持着进攻防御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削弱苏暮槿的体力,以便在之后能轻松将她杀死——不过他们可能想不到,苏暮槿的体力已经不能用正常的经验来衡量,他们消耗苏暮槿的体力,实际上是在给自己的死亡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这是场内心博弈。 内气因过度消耗而需要歇息补充的百苦教众人面对黄粱,这个恐怖怪物的出现,会有何反应,惊吓、躲避、并本能的小憩,以求得短暂的恢复,随后再重振旗鼓,准备反击。 苏暮槿可不会给他们反击的时间。 她盯准目标,依葫芦画瓢地使出了千刃蝶。 仿佛有无数把锋利的剑从身体两侧飞来,男人惊慌失措地举起手中的剑,但终究跟不上苏暮槿的速度。 剑在透过云层照射而来的日光下,绚丽若蝶。 “老大……”有人已经开始哭嚎。虽然他们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最多只是以为这是一场恶战,可现在看来……他们怕是没法活的离开这了。 黄粱的第二波攻势也随之而来。 “老大”主动站在众人之前,准备抵御黄粱的冲击。他单手持剑,左手则探入衣腰。 “黄粱!回来!” 苏暮槿本可以在脑中和黄粱说话,但眼见黄粱即将冲上那个头领,她也只得奋不顾身地喊出来。 一团青蓝的火焰从“老大”的手中涌出,横立在他和勉强停住的黄粱之间。 随之而来的是刺鼻到让人昏厥的臭味。 第七十六章 混战(三) “黄粱,没事吧!” “没事。” 火焰像是一道幕布,将众人分离开来。 笪千潭见此也从缠斗中脱身,回到苏暮槿身边。 暗杀者的“老大”惊叹于苏暮槿的危机意识。 如果那头畜生撞了上来,毫无疑问会变成一具僵硬的焦尸。对于这个火,百苦教有着绝对的自信,已逝的百苦教教主曾用它诛过仙,虽然只是传闻,但黎忼曾告诉他:这未尝不可。 虽然这次偷袭未果,但“老大”没有气馁,他们还有很多手段——一切才刚刚开始。 “小心那些火。”苏暮槿提醒笪千潭。她还记得坎兼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正准备趁胜追击的苏青伏见坎兼将这样的青蓝火焰放出后,也就没再跟上。这火绝对不能碰到,否则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那东西是从他手里的葫芦里洒出来的。”笪千潭因方才站在侧面,所以能看到百苦教的动作。 “嗯。”那就和当时是一样的。苏暮槿握紧剑柄,“他们还剩四人,一定要注意,他们定会不择手段,说不定……就算伤及己方也要把我们杀死。” “苏暮槿,”对方终于开始说话,为首的人站在火焰之后,高声说道,“今日能有幸和神子交手,我非常高兴。我同少主已有言在先,一定要将你杀死,万死不辞。” “来吧!”苏暮槿用内气完全保护住自己的身躯,决定当先发制人。 她从火焰一侧绕过,火焰并没有想象中的高温,但能感受到一些微弱的内气。 看来他把自己的内功注入了火焰,也就是说,火焰对于他而言,就像长剑,都是一种外在的武器。 对手只剩四人,苏暮槿抬起长剑,就向为首的男人砍去。 越是强大的敌人,越应在战斗前期就解决,否则会被不断骚扰,甚至丢到性命。 “好快!”此前的苏暮槿还保留着一些实力,如今则全部发挥出来,“老大”看到苏暮槿的一身大衣在空气中飞扬,刹那间,银闪的长剑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好在他反应也足够,立马抬手,横档住从天而降的进攻。 呲的一声,两剑都擦出火花。 旁人见苏暮槿身后没了防备,立马向她杀来。 苏暮槿个子小巧,转身就是侧挡,把对方震开,但—— 那人的目的根本不在此,他用剑只是佯攻,本意是趁苏暮槿抬手之时,将袖中的毒针飞出。 纵然苏暮槿身体再柔软,反应再敏锐,也没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躲开这一毒针。 她在挡下偷袭的一剑时,察觉到对方的力量似乎并没放在剑上,但她单纯地以为那人只是体力有些不支,没法再动大力量。 她感觉右背有轻微的疼痛。 “‘老大’!”那人马上将苏暮槿中毒针之事喊了出来,告知正节节败退的同伙。 “‘百步倒’,”和苏暮槿交手的人顿时充满了信心,“你再厉害,只要中了我们的‘百步倒’,最终只能成为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他狂笑着,连手中的剑都变凌厉了许多,一剑一剑地朝苏暮槿的脑袋挥下。 笪千潭和黄粱听到那人的话语,立刻便加入战场。 虽然再多了两个帮手,形成三对四,几乎均衡的局面,可苏暮槿他们碍于不知对方还有多少暗器而变得有些疑神疑鬼,不敢再贸然发动激进的进攻。 “怎么样,没事吧?”笪千潭看到苏暮槿的衣服被毒针刺穿一个小洞,毒针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去。他见苏暮槿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稍微安心了些。 “没事。”苏暮槿说的是实话,除了方才轻微的疼痛外,她没其他感觉。 或许是心境有些受影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迟钝了一些,但这不像是中毒后的症状——因为那人说了,那枚毒针叫“百步倒”,可她完全没觉得自己会倒下。 “喂,她怎么没事……”对方已经在窃窃私语。虽说“百步倒”不是真的让人百步就倒,但苏暮槿看上去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样子,这让好不容易恢复信心的教徒又慌张了起来。 “没入肉太深,估计一时半不会反应。”他是这样解释的。 “老大”比其他人更明白“百步倒”的毒性,它只会因伤口过重而使人更快倒下,但从未听过因入肉过浅而使对方还能这般生龙活虎。她一定是在针快到的时候,用内气保护了自己——不过就算这样,也只能短暂抑制毒的侵蚀,一旦需要调动内气用于其他地方,那背部的毒就会扩散开来。 他想明白这点,忽然策动身体,向苏暮槿冲来。 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苏暮槿更频繁的使用内功,随后等毒发即可。 苏暮槿接下他一剑,两人又开始不断地试探和重击。 怎么还没好!“老大”一面向苏暮槿进攻,一面焦急地想着。 他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了。苏暮槿虽不是百毒不侵,但这样的毒,在进入她身体的一瞬,就被含有烈火之气的内气完全灼灭,对她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苏暮槿用流斩把“老大”的剑挑飞,正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可惜被另一个教徒挡下。 那名教徒之前还在应付笪千潭,因此在帮“老大”抵剑时,重心尚未平稳,被苏暮槿砍倒,陷入沙地的他被黄粱利爪抓死。 “不!”“老大”看到教徒因他而死在自己面前,不经悲痛交加。 既然如此。他咬牙切齿,那就直接拼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立。 那个男孩正被一人缠住,那个巨大的畜生,还在另一边,它顾不过这边,眼下是最好的选择。“老大”决定苏暮槿孤立无援的这个时间,发起博命一击。 他在离开鹰雀谷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走投无路,从未想过最终要选择接下来要使用的方法。他可以逃走,但苏暮槿不会放过他,他也对不起将任务托付于己的少主。 他冲了上去,在苏暮槿没有看到的时候,把右手垂下,青蓝火的原料、毒的粉末、刺眼的烟尘丸都顺着手臂流洒到剑身。 苏暮槿一如既往地挡住他的攻击。 在剑碰撞的一瞬,青蓝的火焰在苏暮槿眼前忽然在苏暮槿眼前喷涌,耀眼的光芒和熏泪的气体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青蓝火焰自带的让人发晕的气味灌进苏暮槿的鼻中,这样大量的毒气远非苏暮槿的内气能处理的。 她踉跄地后退几步,拼命晃着脑袋,想看清前面,可这都是徒劳。 眼前只有被火焰包裹全身的人正向她挥剑。 她想抬起手,却发现全身没了力气。 第七十七章 三从方(一) 头晕目眩,额头滚烫,双目肿胀。 苏暮槿觉得身体异常寒冷,仿佛被关入了冰窖——虽然寒冷,但又觉得自己体内正翻涌着热浪。她感觉喉咙很干,舌头都有些僵直,四肢则被沉重的石头压着,内气完全堵塞,没法施展半点。 她颤抖地睁开双眼,眼皮却还在不断打抖。 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师兄,她醒了。” 苏暮槿的耳朵一直在嗡嗡鸣响,没法通过声音辨别说话者的身份。她觉得这是个陌生的声音,可又不太确定,也有可能是笪千潭的,但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师兄”二字,那就不该是他。 “喂,醒醒。” 有人正用温热的手拍着她的脸颊。 “别动她,”另一个人开始发声,“你去把何俊伊叫过来,还有她的那个朋友。” “哦,好。” 这到底是哪? 若非听到耳边传来被人拍的声音,苏暮槿还意识不到有人正试图唤她醒来。 起初,苏暮槿以为自己死了,但如此活灵活现的对话,还有肉体的麻醉感,应当不会在冥界感受到才是。 有人救了她。 她还记得自己清醒时的最后一刻,那个百苦教的领队提起带着火焰的剑向她砍来,然后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味也随着蓝焰到来,她几乎不到半分钟便失去了意识。 “师妹,她方才眼睛睁开了。”苏暮槿大概能判断,说这个话的人被称作“师兄”。 笪千潭被叫醒后,披上一件大衣就匆忙走了进来,推门便问道:“她怎么样了?” “我看看。”何俊伊俯身蹲在苏暮槿身旁,将她的右手从被子里挪出,开始为她把脉。 房间里所有人都安静而耐心地等待何俊伊听诊后的结果。 “毒已经遏制了。”她长叹一口气,“幸好及时。” “抱歉。” “哪里的事,若非各位出手相救,我们已经是刀下亡魂了。”笪千潭连忙说道。 “她大概还需要静养几日。” “嗯,我会在一旁守着她的,这几天辛苦各位了。” 这几天?我到底睡了多久? 苏暮槿已经放弃睁开眼睛,平静地躺在床上。听觉正在慢慢恢复,现在房间里有笪千潭、两个陌生的男人以及一个女人。 “我就在隔壁的屋子,有事就来找我,”何俊伊打了个哈欠,“她现在千万不能乱动,我只是勉强压制了毒的扩散,但毒气是从她口中吸入,已经严重伤及心肺,这些地方只能靠时间来痊愈。” “我明白了,谢谢。”笪千潭道谢。 “她醒了就给她倒水。” “好。”笪千潭目送三人离开房间,起身,把从房间带来的刚烧开的热水端在手中。 房间又归于宁静。 “水……”苏暮槿好不容易从口中挤出这个字。 “来,这里。”笪千潭扶住苏暮槿的背,让她慢慢坐起身子,随后把水递到她嘴边。 苏暮槿勉强睁开右眼,嘴巴对准壶口。水被一点一点地送入口中。 “还……”她现在连“要”都没法发出。 “马上来!”笪千潭明白苏暮槿的意思,马上起身,跑回外头的大缸里,舀出一壶热水。 “够了吗?”他再递上一壶。 苏暮槿觉得喉咙稍微好受了些,她本想点头,却发现还不如说话来的方便:“嗯。”一股微弱的气息从她的喉咙吐出。笪千潭听到后,便慢慢把苏暮槿重新扶回床上,并盖好被子。 “你听得清我说话吗?” “嗯。” “那现在我解释下来龙去脉?” “嗯。” “黄粱正在外头看守,它没事。”笪千潭说完这句后,才开始说起苏暮槿中毒后发生的一切。 “我们还算走运,”笪千潭说道,“还记得黄粱说,跟踪我们的有两路人吗?其中一路是袭击我们的百苦教,还有就是他们,我说完你可别激动——他们是三从方的!” 苏暮槿没什么反应,她想有反应都没法做到。 “他们并不知道你和黄北的渊源,只是看我们俩小孩从文坛阁出来,有些好奇,便一路跟随上来。就算他们不跟我们,也得走这条路,你明白吧?他们的目的地是方谢所在的青州。 “在火树林的时候,他们暂时离开了我们片刻。因为方谢似乎喜好火树制成的家具,他们便爬上火树枝头,砍下了许多粗壮的树枝,作为拜访师傅的见面礼。 “你还醒着吗?” 笪千潭见苏暮槿连呼吸都平和了许多,看上去是睡着了。 “唔——”苏暮槿回应。 “嗯,你要是觉得难受想休息,那我们早上再说。” “继……续。” “在我们和百苦教交手时,他们也闻声赶来,正好就遇到我们最后交手的时候。他们中最为年长的叫张途,就是那个被叫做‘师兄’的人,你听到了吧;另一个男的叫张奕房,他们是旁系亲戚,剩下的那位女侠叫何俊伊。 “张途见多识广,知道有些百苦教的招式。他马上就意识到暗杀者的头领想要和你同归于尽,幸而他反应及时,虽然你还是中了毒,但他掷剑直穿那头领的腹部,让你免遭那人砍击。剩下的三人也被他们轻而易举解决,之后就把你救到这来。” 笪千潭起身道:“我再去弄壶水,等下。” 片刻,他重新回到房间。 “你已经昏迷近三天,按何俊伊的说法,还需要静养大概一个星期。 “他们会在这等我们的。一起去青州见方谢。” 三从方…… 苏暮槿虽然还没和这些人说上话,但三从方已经带给她家一般的温暖。 “你现在就在这好好休息。”笪千潭打个哈欠,“我就在旁边,有事叫我。” “谢谢……”苏暮槿想对所有人说,不过眼下只有笪千潭一人在。 “对了,他们还问清了百苦教的目的——在那些偷袭我们的家伙临死前。据那帮家伙说,前来刺杀你是百苦教的少主黎忼的意思。”笪千潭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虽然自己在梦中被叫醒,还有些疲惫,但忍不住想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都通通吐露,于是便又开始口若悬河,“黎忼,我记得你先前说过,派人劫狱的也是他。” “嗯……” “怎么想,他都是个手段卑劣的家伙,可不知为何,教徒们都对他忠心耿耿,难道百苦教的人都是这般习性。” 第七十八章 三从方(二) 苏暮槿只是哼气,表示自己还在听。 “对了,他们说方谢确实在闭关修炼,已快有一年时间了。”笪千潭又想到一个话题,说道,“我听三从方各位的描述,方谢似乎是个脾气古怪的老者——也不算特别老,大约五十又三,对徒弟们要求很严苛。” 苏暮槿嘴巴微微张开,笪千潭以为她要说话,结果只是打了个哈欠。 “这些人都是好人,你要觉得累了,放心睡吧,就算那些百苦教的人再来惹是生非,他们也抵不过我们这边。” “嗯。” 苏暮槿挤出最后一个字,便又睡倒过去。 门外,另一间房间。 “师兄,她体内的毒虽然被暂时压制,但我没法保证能一直维持现状,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体,我估计再过半个月,毒便又要发作,”何俊伊坐在凳子上,注视着苏暮槿所在的房间,“届时会对五脏六腑造成难以恢复的伤害,师兄你也知道,这可是百苦教的‘青炎毒’。” 张奕房抓耳挠腮,问道:“她不是神子吗?本性为烈,怎会没法处理这种毒?” “神子?”何俊伊瞪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个火可是诛杀过仙的,真正的仙。她只是个神子,但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女孩,你觉得她能抵御得了?” “师姐没法帮她排出去吗?” “我没办法,我们本就和毒打交道得少。” 张途打断他们:“再等两日,之后无论她恢复如何,我们都直接前往青州,让大师兄帮她治疗,最好是师傅已闭关归来——不过……好像还有一个月的时日。” “还剩三十六天就到一年。”张奕房记得清楚。 “那就这样说好。奕房,过一会儿你去跟那个笪千潭小兄弟说清楚。”张途交代完后,便盘腿坐在床上,细听八方的动静,以防不测。 “好嘞。”张奕房走出了房间。 他推开房间,看到笪千潭正斜倚着棍子,迷迷糊糊地关注着苏暮槿的状态。 张奕房将他们方才讨论的结果告诉了他。 “两日之后?路途的颠簸不会让毒扩散吧?” “你总不能让她一直躺在这里,这样阎王见得更快。”张奕房不客气地指出。 “好。”笪千潭和他们相处了快三天,已经大概摸清对方的性格,就算张奕房说出更加过分的警告,他都不以为意。 清晨,伴随着一阵猛烈地咳嗽,苏暮槿醒了过来,倚靠在椅子上的笪千潭也立马清醒。 “怎么样了?要喝水?” “嗯。”苏暮槿发现自己的声音渐渐恢复了过来,她现在说话已不需要痛苦地牵动自己的喉咙和肌肉。 笪千潭倒给她一壶。 “我好像快恢复了。”苏暮槿小声地说道。 “还没那么快,现在千万不能乱动。”笪千潭告诉她,“你体内并非没有毒了,只是被何俊伊——你还记得昨晚我同你说过的那些人吧?” “记得。张途、张奕房、何俊伊。” “没错,她说了,你身子里还有毒,只是被暂时封在身体的部分。” “那该怎么排净这些毒?”苏暮槿听到毒还在体内,总觉得是个疙瘩。 “靠你自己一人是不行了,”笪千潭把何俊伊在前天告诉他的话又复述给苏暮槿听,“必须要外人帮助才行,这是精巧的活,我们几人都做不到,所以再过两天,他们决定带你去青州,见大师兄,让他帮你祛毒。” 没想到自己竟然要以这副面貌去见三从方,苏暮槿感到一阵羞愧。 这时,传来扣门的声音。 “进来吧。”笪千潭告诉外头的人。 三从方的三位闻声便推门走了进来。 “扶我起来。”苏暮槿说道。 笪千潭便慢慢将苏暮槿的身子扶起,靠在床头,让她直坐,面对救命恩人。 “苏暮槿在此谢过各位救命之恩。”她艰难地弯脖子,低头向那三人行礼。 “不必不必。”张途上前一步,将苏暮槿扶起,“我们要在发现早些,苏姑娘不必受此毒的折磨。” 苏暮槿不好意思地摇头。 张途人高马大,有一张很方正的面庞,清澈的眼睛和毛糙的胡须出现在同一张脸上,有些不太搭配;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妙龄女子,眉清目秀,长发盘于脑后,身着蓝灰大衣;最后站着的就是张奕房了,他和张途长得有几分神似,但个子要瘦小一些,眼睛也比张途小上一圈,正拎着什么东西。 “我们已经备好了马车,明天一早便离开此地,向青州出发。苏姑娘觉得身体如何?” “没什么大碍了,虽然四肢还是有些无力,但脑袋不再有烧痛感。可以走长途了。” “苏姑娘,这是早餐,你有三天没吃东西了。”张奕房从后面走来,将一碗稀饭放在苏暮槿身前,“你能自己吃吗?” “可以。谢谢。”苏暮槿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双手,虽然没法承接很重的东西,不过一碗稀饭还是绰绰有余。 “还有这个,几个肉包子。” “啊,好。”苏暮槿喝着稀饭,含糊地说道,“就放边上吧,谢谢。” “没事。” “不打扰了,你安心养伤。”张途说完这句话便让他们都离开房间。 “他们知道我的师父是黄北吗?” 笪千潭回想:“我好像没跟他们说,只说了你是神子。” “这样啊……”苏暮槿心想,他们并不知道我和三从方有一些渊源,便如此热心的救助、保护我。三从方不愧于江湖上流传的“爱管闲事”之名头。 她淡淡地笑着,心头充满暖意。 一路上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心怀鬼胎的恶人,卷入了危及生命的事情,但也结识了更多博施济众的好人,之前的李方当、陈将勇、陈聪、文坛阁的梁楛、现在的三从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啊。 当然,最初相遇的笪千潭也不例外。 苏暮槿看着笪千潭疲惫的双眼,有些悸动、忐忑。 不知时月姐在乾州过的还好吗?她想到南方正在发生战争:大尚和南蛮、武林和百苦教。 不过乾州相连东海,离两处战事地点都相隔千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波及到她。 但是,时月姐会嫉恨于我吗? 苏暮槿不安地想。 第七十九章 三从方(三) 苏暮槿每天都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还得让何俊伊辅她上厕所,二十四个时辰过得是格外漫长而艰难。而且,她开口仍然有些艰难,还在黄粱能和她在脑中沟通,不然自己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但苏暮槿发觉,黄粱似乎有些不太关心她了。 也是,黄粱的内心早在得道之时就有了变化,连黄粱自己也说,它渐渐要失去世俗的情感,这是无法避免的过程。 唉—— 苏暮槿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黄粱的那个夜晚,它神秘而雪白的身姿越进自己的房间,悄无声息地陪伴了她一年多的岁月,见证了她的欢笑与痛苦。 她每次听到黄粱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声音在自己脑内回荡,就觉得这个朋友正在慢慢离她远去。 现在这个白色的猫,它的心灵究竟是怎样的? 得道、成仙。苏暮槿叹惋。 终于到出发的时候,苏暮槿的双腿也在那天正好恢复知觉,在笪千潭的搀扶下,她侧躺进了铺满厚实床垫的马车后箱。一行人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青州进发了。 苏暮槿和笪千潭坐在后面,张途则控马车,左右有张奕房和何俊伊保护。 好州的路还算平坦,虽然不是大道,但由于来往的车辆行人很少,这么多年过去,也只有自然之力才能在黄土路上拉扯挤压出一些细小的裂痕。一路上只有小小的颠簸,苏暮槿全然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 “各位知道黄北吗?” 这两天,三从方的三位经常去苏暮槿的房间,五人一闲聊就是几个时辰,一方面有笪千潭这个话痨,而那边则有张奕房,他们俩一来一去,能把话题拉扯到天涯海角。因此几人也熟络了起来,苏暮槿也没了之前的拘束,直接问起他们。 “黄北?”张奕房摇摇头。 “那是师傅以前的一位徒弟,算是我们的师兄了,只不过你来三从方的时候,他早就没待在青州。”最为年长的张途知道很多事情,“苏姑娘知道他吗?他在上一辈的三从方弟子中,挺出名的。” “他是我最早的师父。” “哦?那他现在在哪?”张途抽着马鞭,继续说道,“听说他去南方后就没了消息,是隐居了?” 苏暮槿忽然后悔自己提出了这个话题,不过既然说了,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他已经死了,半年前。” 张途似乎并不吃惊。对他而言,自己本来就从未见过黄北,只是在练功时有所耳闻,而这人在几年前就没了踪迹,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不过他竟然成了神子的师父。 “难怪苏姑娘想来找三从方,”张途笑道,“这样一想,我们也算的上是同门兄妹了。” “是啊。你听说过什么有关黄北的事吗?” “嗯……”有好有坏,张途想了想,说道,“他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而且有些桀骜不驯吧,十多年前在江湖上很出名,大概六七年前销声匿迹了——我好像听师傅说过一次,”张途忽然想到,“师傅说给他派去个很危险的事情,但因为相信他,所以觉得应该没事。” 这是苏暮槿从未听闻的。 “什么事情?” “我也不太记得,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而且师傅好像没同我细讲。不过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和江湖的环境息息相关吧。他那时表情还挺严肃的——后来呢?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你也差不多出生了,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我是在江淮大牢出生的,出生的时候,他就在大牢里了。是犯人的身份。”她强调。 “啊?”张奕房吃惊地说道,“难道师傅派给他的危险任务就是去大牢当暗桩?” “不,他是因为内功尽失而被抓入大牢的。” “内功尽失?”张途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我也不知道为何,”苏暮槿心想,看来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后来他就在带我逃离江淮大牢之时,被江淮大牢的狱长苏青伏杀死了。” “嗯……”张途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点头,捉摸着“内功尽失”的含义。 “怎么会没有内功呢?”何俊伊不解,“难道被别人断了经脉?” “不,他身体很好,体格和力量都远超普通人,但就是没法施展内功。” “或许师傅会知道有些有关此的事情。”张途说。 方谢在六七年前给黄北一个危险的任务,苏暮槿觉得这个事情和黄北失去内功一事有千丝万缕。自己前往青州的收获,将会比想象中要大上许多。 “苏姑娘到了三从方后,准备如何?跟师傅学武吗?”张途说道,“我没见识到你的功法,不过笪千潭跟我描述了你的掌法,我先前就觉得有些熟悉,果然是三从方一脉相承的东西。” “你都说了些什么……”苏暮槿不满地白了笪千潭一眼。 “没啊,”他笑着说道,“就是把不动山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你那是不是一掌把整个地面都拍出了个大坑吗。” “那个啊。”苏暮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看过自己被打败一面的人前,说着以往的显赫战功,格外尴尬。 “腊柴人,”张奕房跟张途说,“师兄,我在来的路上好像听到过。” “嗯?”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一起出发去青州的,张途和何俊伊是旅居中州,而张奕房则从广州过来。广州,正在南蛮和大尚发生战争的边缘。 “我在来的时候,听说西南有暴乱,”张奕房继续说道,“中州都有些人离开了,我算走的早的,听说后面,中州已经开始强制征兵。” “那你父母?”何俊伊问。 “他们去保州了。”张奕房说,“那才是我们老家。老人家也真够幸运,差点就被限制进中州了。” “连老人都要去参军?”苏暮槿惊讶地问道。 “是啊,做做后勤。再说,他们四十来岁,确实还能干些重活。”张奕房笑道,“我父亲就是那样,一直闲不下来,所以又跑回去种地了。” “说重点。”张途发现张奕房又开始东扯西扯,聊些有的没的。 “噢!然后我就听说了腊柴族这个称呼。” 众人等他继续开口,结果,接下来只有马的喘息声。 “就这样?”何俊伊打破了沉默。 “没了,”张奕房不知所措地说道,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我还能知道什么,我以为就是个外族的名称而已,南蛮有那么多族名……我哪知道他们不同于普通蛮族。” 第八十章 三从方(四) 何俊伊向他翻了个白眼。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中州的?”笪千潭想,中州离文坛阁也有非常远的距离,如果说张奕房在出发前就听闻了南蛮作乱的事情,那说明他们在文坛阁得知南蛮入侵的时间,似乎比战争爆发要晚上许多。 “大概半个月前。”张奕房想了想,报出个大概。 “果然。”笪千潭摸着下巴,随后道,“文坛阁的消息已经滞后许久了。我们在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情。” “这么说,他们到鹰雀谷,那时的局势已经和预想中的差别很大了。”苏暮槿有些担忧那些人,虽说他们的目标并非入侵大尚的蛮夷,但战事已经蔓延了有些时日,无论如何,都有可能受到波及。到时候,拥有灿茧的百苦教会如何选择? 苏暮槿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莫名地觉得,百苦教和南蛮似乎在共同策划这次颠覆。 “大尚……”张奕房欲言又止。 “张奕房,你刚才是不是打岔了?”张途忽然想起,自己问过苏暮槿接下来的打算,但好像没有印象,苏暮槿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一想,记起是张奕房忽然谈起腊柴人的事情,才让话题中断。 “啊?有吗?”张奕房时常不自觉地说些天马行空的事情,他有时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想到和谈话内容毫无相干的事——就像方才提到的腊柴人。 噢!张奕房想明白了,因正好聊到苏暮槿在不动山的事,而她是在不动山和腊柴人战斗,所以才让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听闻过腊柴人的事情。 “回到先前。苏姑娘到三从方有何打算?” “我没想好……先见到各位的师傅方谢再说吧。”苏暮槿本想说留下来和他们学武的,但马上想到,笪千潭说过要继续寻找自己的妹妹。虽然苏暮槿没有明确表示,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时日跟笪千潭一起去找,但她不想让他失望——若自己决定拜入方谢门下,那就没法跟笪千潭去往游州,从事情之初开始摸索了。 “方谢是个怎样的人呢?”苏暮槿询问,“我听过很多人描述,不过连他的模样都想不出个大概。” “你看到就明白了。”张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也讲不清楚。” 八天后,他们安全抵达青州。 青州,虽名头上有“青”字,但眼前的景象和“青”毫无相似之处,到处都是苍黄,偶尔能看到的几棵大树,也被结霜掺沙后变得黄蒙蒙的一块。四周平坦,北方的狂风放肆无虑地刮向这边。 早在进青州前,张途就让苏暮槿他们用围巾挡住嘴巴了,特别是苏暮槿,现在她的身体仍旧衰弱,一些细小的沙尘落入口中,都有可能让毒复发。 “马上就到青州最有名的地方了。”张奕房笑嘻嘻地说道,“二位应该还没听吧?” 笪千潭摇摇头。 “再有个半时辰,你们就能看到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见到了,一个宽大无比的壕沟,从平坦的土地上猝然出现,就像大地被什么东西撕裂开,这个天堑毫无理由地横跨在青州的大地上。两侧山崖突兀,脚底万丈深渊。众人正站在悬崖边,笪千潭扶着苏暮槿,探出脑袋向下看去。 “喔——”笪千潭对着底下吼了一声,得来无数悠扬的回声。 “怎么样,很壮观吧?”张奕房自豪地说道,“下面就是三从方所在的地方。” “我带你们下去吧。”张途说道,“张奕房,马车就交给你了,你从那边下来。” “好。”他脸上露出一副怎么又是我的表情。 “我来背吧?”张途走到苏暮槿身旁,询问笪千潭。 “嗯,好。”笪千潭自知不熟此地,他背苏暮槿反倒容易出差错。 张途蹲下。 苏暮槿慢慢趴到他宽阔的背上。 “来,把手搭在我脖子这。” “嗯。”苏暮槿把手放了上去。 “抓紧了。”张途叮嘱后,对何俊伊说道,“你看好他,别掉下去了。” “走吧。”何俊伊见张途已经从峡谷边一跃而下,对笪千潭说道,“我先走,你跟着我的位置,没问题吧?” “只要别太高就好。” “当然。”何俊伊温柔地笑了。 张途向下的速度很快,他驾轻就熟,三两步就跳下几丈高度,而何俊伊为保证笪千潭不滑落,则选择一条比较慢的路线,优哉游哉地向下跃去。 苏暮槿的耳边正刮着很大的风,呼呼作响。 终于,半分钟后,张途站稳在一个停台,眼前是个巨大的圆拱山门。山门似乎是用黄金灌注而成,看上去很沉重,在微弱的阳光下散发着清丽的金光。表面非常光滑,没留下丝毫痕迹。如果不是最近才修筑的,那只能说明:这里少有人来。 不过也是,苏暮槿想到,谁会跑到这种地方呢?她抬头,碧蓝的天空只剩一条狭长的条带,淡白的云朵在头顶踟蹰。 再看回山门:中央有八个圆孔,圆孔上有球形按钮——这需要密码才能打开。 “我放你下来了?” “嗯。” 苏暮槿站在地上,双脚有些打颤,不过已经不需要人搀扶——就算是自尊心,也不允许她继续依靠别人。 “我们先进去。”张途上前,手指轻触球形按钮,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个很复杂的密码,苏暮槿站在张途身后,并看不见他点了什么,但不断传来的声音告诉她,张途起码按了七次。 不一会儿,山门便打开了。 没想到这个三从方竟然会如此精细的制作。苏暮槿一直被黄北那粗狂的性格影响,把三从方和粗大汉联系在一起,随着山门的打开,她有种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错觉。 “走吧。”张途邀请她走进山洞。 洞内深邃无比,没有丝毫亮光。 苏暮槿和张途的脚步在里头回荡,身后的门也不知何时关上,张途牵着苏暮槿的手,以防她被地上的小坑洼绊倒。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光亮,一个拐弯后—— “欢迎来到三从方。” 第八十一章 三从方(五) 因为在隧洞中行走了好些时间,苏暮槿以为三从方在山洞之中,和腊柴人在不动山挖出的营地一样,但没想到,眼前竟是一片无垠的广袤土地。 四处芳草鲜美,娇翠欲滴,高大的榕树挺立在平原上,绿油的枝叶中不是传来鸟语。更远些的地方,是一片随处可见的民宅,有穿着布衫的男女老少来往。她抬起头,顶上不是虬结的石头,而是真正的天空,流云正随风飘荡。 “这是……” “这都是师傅的杰作。”张途自豪地说道,“在大漠之中建立起万物生灵的家园,远离尘嚣,如桃花源一般。” “可着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青州到处都是黄沙平原,怎会有这样的秘境存在,而且她此前从未听过,梁楛没说过,她对三从方完全不了解,不像是有意隐瞒这件事情;陈聪也没说过,他一路上和苏暮槿他们谈及了许多事情,茶庄的渊源、岚风的密室、三从方的零星奇闻异事……他也没说过三从方有这样的人间仙境。 “师傅从未告诉过我们。”他苦笑道,“只说若是成仙,还能做到更壮阔的事情。” 苏暮槿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她欣喜地看着四周,张大嘴巴,呼吸到清新润泽的空气,花香也沁入心田。 “我们在这等下他们吧,应该也快了。” “哟。”半刻,远处传来张奕房的声音,他独自一人悠悠走来。 “马车安置好了?” “好了。” “三从方不止这一个路口吗?”苏暮槿在想张奕房是把马车安置到哪去了?而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有一些。”张途说,“不过我们不能告诉外人,还忘苏姑娘莫要见怪。” “嗯。”每个门派都有些许秘密,苏暮槿也不强求。 “我们带外人进来就是走那里的,”张奕房坐在露出大地的树根上,“那个巨大沟壑也是师傅弄出来的,准确说的,那是进入这里最早的通道,若非师傅发现,它可能永远都不被人知晓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个沟壑?就是……就是我们方才下来的那个?” “对头。”张奕房很满意苏暮槿惊讶的表情,同时又有些习以为常。每当初次拜访三从方的客人知道那道沟壑是人为造成后,都会露出这般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以为自己在被逗趣取乐。 “这就是师傅的力量。”张途的话说明张奕房没在信口开河。 “噢,来了。” 张奕房面向山洞,看到了何俊伊和笪千潭的身影。 苏暮槿还沉浸在这个令人骇怪的事实中。 那道有千丈深的沟壑,方才花半分钟才落下的沟壑,竟然是方谢以凡人之躯,亲手制造的?她已经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画面。是一个人不停的向大地击打?不对。沟壑两边的大地还能吻合,大地想是被撕裂的。 不过她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为什么在平原之上,会断裂出一道宽阔的沟壑——那不是自然的演化,不是天意,是人为。 “走吧,让那些懂医术和毒术的师兄师姐们看看你的身子。”何俊伊牵起苏暮槿的手,“他们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里没有道路,到处都是长得很高的嫩草,几乎能没过苏暮槿的脚踝,踩在上面,能听见沙沙的悦耳声响。 “是张师兄!” “张师兄回来了!” 已经有络绎不绝招呼声,看样子张途在三从方的徒弟里声望很高。 苏暮槿大概看去,几乎都是而是左右的少男少女——也是,比张途年纪大的人就不会叫他师兄了。仙境中的人并不多,在这百顷土地上,苏暮槿目前只看到了不到百人,倘若生活在这里,那将是格外的舒适悠闲。 “张途,回来了?” “哎!付师兄。” 付师兄,全名付凤海,满身结实的肌肉和黄北不相伯仲,他没留胡子,头发也非常精悍短小,身姿挺拔,双目充满谦虚气质。 “这二位?” “我们的客人,”他凑到付凤海耳边说道,“尊客。麻烦付师兄帮我把李芹师姐找来。” “哦?”付凤海大量着笪千潭和苏暮槿,没说什么。 “来吧,我让付师兄帮你找人了,”张途又让身边那些年纪小些的师弟师妹准备两间空房,把苏暮槿和笪千潭安置好。 “她来了。” “张途,怎么一来就带了个病人啊。”李芹穿着一身睡衣,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打着哈欠,让一旁的笪千潭不禁担心她能不能帮忙搞定这件事情。不过一旁的张途向他挤眉弄眼,让他尽管放心。 “师姐,她中的是百苦教的毒,恐怕不止一种,”何俊伊说道,“我把你之前交过我的方法用在她身上,暂时遏制了毒散,但现在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百苦教的毒?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被百苦教盯上?”付凤海不解。 “嘘——”李芹用手肘撞向付凤海的腹,让他保持安静,“你们都出去。” “噢,好。”几人点头,笪千潭被张途推出房门,“别看师姐那个模样,你没发现她语气都变认真了吗?放心,她是我们中最了解毒的。” “她以前可是凌云的哦。”张奕房带上房门,告诉笪千潭。 “如此……” “三从方是很开明的帮派,”张途行走江湖,自然知道凌云名声不好,“这跟师傅有关,他从来就不摈弃任何一种功法,无论是光明磊落的还是阴险狡诈的。” “‘都是武功,哪分什么三六九等’。”张奕房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虽然笪千潭没听过方谢讲话,不过也能明白他是在模仿自己的师父。 “我们就在这等等吧,应该要不了多久。”张途说,“你们有事——俊伊,怎么了?” “情况不是很好,”她低声说道,“恐怕要等上一些时日,封毒和治毒完全是两码事,我那天虽很快就控制住了毒的扩散,但要排除,不知要耗费多少气力。” “那——若各位有事就去吧,我们在这等着。”张途说。 众人都摇了摇头。 “师傅出山了吗?”张奕房说,“我们给师傅带了一大堆的冬燃树木料。” 冬燃树,才是那个被苏暮槿称作火树的树的本名。 “还有三十来天。” “哎,还真要一年。那接下来就没什么事情了,虽说想看看可爱的师妹们,不过等明早再说。” “那位小姑娘,还有这位是?” 张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付凤海。 “这样啊,那居然就是神子,看上去很普通啊。”他说。 一个半时辰过去,房门终于打开,李芹端出一盆漆黑的血水。 “师姐,怎么样了?” “你做得很好,不过——”她和初次看到截然不同,虽然还穿着睡衣,但头发已经捆好,人也格外精神,“她的内气为什么那么奇怪。” 第八十二章 毒火攻心(一) “奇怪?什么意思?”张途起身,抖擞了下双腿,问道。其他人也纷纷从长椅上坐起。 “坐下吧,”她看了眼众人,眼神充满了困惑,“这事我也不知该如何描述。” “她是神子。”张奕房提醒道,“师姐好像还不知此事吧?” 李芹愣了下。 神子? “《雕日纪》的那个?” “嗯。” 如果说,神子就是那个女孩内气诡怪的根源,一切疑问似乎都迎刃而解。 方才李芹在用内气帮苏暮槿治疗时,发觉女孩的内气有强烈的排斥意图,那是混乱、暴力的气息。李芹思索着以前在凌云学习的毒药名录——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想过那些东西,因此花费了些时间。可无论多仔细地回想,百苦教的毒中应当都没有这样的效果,它们确实会导致内气紊乱,但不是眼前这个女孩的情况。 如果说是神子……神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好像是性烈?她不太清楚,蜗居在这片仙境已经有三年时间,她太久没和外面交流,闭门造车的弊端在此时展现出来。 过些日子得出去走走了,她想到,不过眼下还是得先把那个女孩的伤疗好。 性烈。只能用这个来解释她身体的怪异了。 “该排的毒我都排出去了,但——还有一些残渣,和那女孩的内气融为一体了。” “融为一体?怎么会这样?”这听起来不是好事,笪千潭焦急地问。 李芹看了眼这个陌生的男孩,如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她的内气不同于常人,暗藏有炽热之能量,她是神子,可能生来就和我们不同,这种带火的内气和百苦教的‘青炎毒’都为烈性,因而它们能相互接纳,相互融合。” “那,那以后会怎么样?难道没法将毒排出?” “身体里的毒都出去了,但内气里的,”李芹摇摇头,“她的内气始终在排斥我,没法将内功输入进去。” 何俊伊首肯,她此前也想检查下苏暮槿的内功是否受损,但不断被干扰,因而只得放弃。 众人沉默不语,这是此前谁都未曾料到的情况。 “不过她是神子,既然身体已经有如此不同,内气吸收一些青炎毒,说不定还能增强功力。”张奕房安慰众人,“不然日仙派她降临,就落得这般境地?” “或许吧,”李芹说道,“她现在已经睡着了,等明早起来,我会再来看的,你们要看好她,别让她内功。” “嗯。”笪千潭发现李芹正对着自己说话,连忙点头回应。 “好了,剩下的人也别挤在门口了,留下一两个照顾她的,晚上说不准还会吐出些血,如果血中带黑,记得叫我——按道理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李芹拍拍手,一副长辈的姿态,驱开众人。 最后,张途、何俊伊和笪千潭留下来照看苏暮槿。 夜晚,苏暮槿坐起身子。 “我又昏过去了?”透过窗户,外面已是繁星笼罩。苏暮槿甚至没法判断到底过了多久。 “李芹姐帮你把体内的毒排出去了,你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笪千潭明白苏暮槿想知道什么,“但是还有些问题,需要比较长时间的治疗。她明早——不,应该是今早,会再来看你,你现在先休息吧。” “黄粱呢?” “说想好好探索一番这块地方,”笪千潭看着窗外,“刚走不久。” “苏姑娘醒了。”张途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他把身上耷拉着的薄毯放在一旁,“身子可有异样?”听到声响的何俊伊也坐起身子,在新搬进的床上打着哈欠,迷糊地看着他们。 苏暮槿静心感受,之前的酸痛消退了很多,心脏在蹦跳时也没了隐隐作痛的感觉,除了四肢仍然有点酸麻外,一切似乎都恢复如初了。 “好像没问题了。”她不确定地说道,慢慢坐起身,想站到地下走一走。 “别,李芹姐说你还要修养一段时间,白天再走吧。”笪千潭制止了苏暮槿。 “你觉得自己的内功怎么样?”张途开门见山地说道,“李芹告诉我们了,毒和你的内气结合在了一起。” 苏暮槿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我该怎么办?” “在明早李芹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动用分毫的内功,我们此前从未听闻这种情况,一定要小心谨慎。” 可是……苏暮槿想告诉他们,可看到他们严肃的面容,又把话憋回了嘴中。 苏暮槿的内气至始至终都在围绕身体运转着,从未停息过,只不过如今受伤中毒,内气非常虚弱。 让这样微弱的气息运转,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苏暮槿有些忐忑,平躺在床上,全身感受着气息的变化。或许是张途的话作祟,她渐渐觉得身体没康复得很好,总觉得这里痛那里痛的,浑身难受起来。一想到百苦教的毒还在自己的身体里,正通过气息在到处传播,心头就被压上了块大石头,呼吸都不太顺畅。 冷静。 她提醒自己,现在在三从方,没有任何人会伤害她,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地疗伤。 我怎么会被百苦教的毒给打倒。 她没底气地想。 苏暮槿无论怎么感受,都体会不到之前那种体内中毒的迹象,反倒全身的力气正在慢慢恢复。 不能掉以轻心。 她想强迫自己睡着,度过现在到白天的三四个时辰。但对心中不安的她而言,这是非常难的事情。她一闭上眼睛,就想到和百苦教的那帮人战斗的场景,特别是最后的那个瞬间,对方决定以命换命。 青蓝的火焰。 即便苏暮槿闭着眼睛,那道骇人的光芒还是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总是在即将睡着的时候,看到那燃着熊熊烈火的长剑向她劈来,随后便会惊出一身冷汗,害怕地睁开双眼。 虽然内心清楚,她在这里非常安全,可本能却让她一次又一次想躲避斩击。 终于熬到了天亮,太阳及时向屋里洒进亮光,苏暮槿迫不及待地坐起身子,等待李芹出现。 第八十三章 毒火攻心(二) “师姐。”何俊伊向推门进屋的李芹打招呼。她一改昨日酷似落魄浪子的形象,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手中提着一个巨大的木箱,手臂的肌肉微微紧绷,看得出木箱不轻,里面装有她行医时用的尖针、火烛。自离开凌风以后,她很久没这么认真地对待中毒者了。 看到她认真的模样,只和她见过一次面的苏暮槿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并没想象中那么乐观。 “老样子,都出去吧。” “好。”众人回答。他们可以借此好好休息几个时辰。 他们平躺在绿油的草地上,阳光明媚。不时有蟋蟀跳到笪千潭的脸上。 “到底会怎么样呢?”笪千潭喃喃自语。 “我有个问题。”他转过头,身边是翘着脚躺着的张途。 “嗯?” “为什么一定要闭关一年整呢?” “嗯?” “我说你们的师傅,方谢。” “哦,”张途有些疲倦,脑筋转不过来,“没说是一年。师傅闭关的时间从来都是不确定的,少则两三月,长则一年左右。这次时间长,我们也就按一年来估计,而且就算是师傅,若是闭关超过四百天,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就是说,即使再过一个月,他也不一定会出来吗?” “也有可能提前。” “他是在哪修炼?” 张途撑起身子,手指远方的一个山坡。 “越过那里,后面就是了,在师傅闭关的时候,我们是不过去的——为保护我们。” 远方有个低矮的山丘,在平原之上微微隆起,上面的植物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若非张途指出,那绝对不是个惹人注意的地方——事实也是如此,山丘四周无阻拦,但凡有心想过去,都能轻而易举地翻过,不过三从方的人都知道,师傅在修炼时,千万别靠近那里。 曾经有些好事的徒儿偷偷摸摸过去了,却因那里的气压而直接晕眩,弄得师傅不得不提前中断修炼,否则那些惹是生非的人再过几天就会被压成肉泥。 这个故事也就一直在三从方的诸位流传着,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师傅真得很厉害,”张途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笪千潭,自己又忍不住感叹,“他离仙境应该只有一步之遥了,就差临门一脚。” 仙境…… 笪千潭还记得黄粱说过的那些有关仙的事情。如果方谢真的成仙了,那他算不算见证历史的人? “方谢师傅为什么想成仙啊?”他问。 “为什么?”张途觉得这是个只可会意的事情,他组织了许久语言,最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师傅是个很纯粹的人,他从懂事理后变不断开始追求力量,成仙就是最后一步,那是他一生的愿望。” “追求力量,是为了什么?” 这小兄弟尽问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张途苦恼地想到,若张奕房那家伙在就好了,他实在不喜欢在别人面前一个劲地讨论自己师傅的人生哲理和追求,而张奕房在此事上有着难容可贵的“天资”——那家伙能多费些心思在修行上就更好了。 说起来,张奕房去哪了?或许真跟他昨天说的一样,去找那些阔别已久的师弟师妹。 “不知道,就像我们需要吃吃喝喝一样,追求力量对师傅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方谢从没跟自己的这些徒儿说过他的往事。 他在江湖上流下了很多传说——那都是青年时的事情,现在则处在半隐居状态,除了前几年离开过几次三从方外,他一直在修炼武功。 “不过啊……这几年师傅修炼的决心似乎更大了些,”张途想起师兄跟自己聊天时说过的一些话,“长辈们曾说过,师傅有段时间似乎有些释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法成仙了,但五六年前开始吧,他好像又有热情了。”、 “五六年前?”不正是苏暮槿出生的那段时间? 笪千潭总觉得这个世间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仿佛一切混乱都随着苏暮槿的诞生而缠绕在一起,她深处漩涡中央,整个华夏正在被一些已知和未知的力量,搅扰得动荡不安、危机四伏。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可和苏暮槿在一起半年有余,逃难的路上听闻了各个地方正在发生、过去发生、甚至即将发生之事。 有东西正在蓄意,有一股隐约浮动的暗涌正在川流。 包括现在的三从方,方谢。 “哎呀,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个时候我时常没待在这里,师傅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最后一次见师傅还是一年前。”张途又倒在地上,闭上眼睛,享受太阳沐浴全身的舒畅。 “那个……你知道‘贪欢笑’吗?” “贪欢笑?”张途思索了一番,以为笪千潭正在考察自己的学识,他谨慎地答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的‘贪欢笑’?” “这是诗里的?” “对啊,辛弃疾的《西江月谴兴》。怎么了吗?”看来笪千潭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东西。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 “辛弃疾很委婉地发牢骚哦,”张途解释道,“表面说喝醉了就只想欢笑而没了忧愁功夫,不过是借酒消愁罢了。” 剑名在表意。独孤厉说的那把剑名为“贪欢笑”,是在抒发使用者亦或是铸造者的不满? “我在从前听过一把剑的名字叫‘贪欢笑’。”笪千潭告诉他。 “哦?剑名吗……”张途摇摇头,“闻所未闻,那是谁同你讲的?” “一个,”笪千潭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独孤厉,“一个中年吧,不过现在估计六十左右年纪的人,他曾交过我一些武功。” “‘贪、欢、笑’。”张途又重复了一遍,希望能想起什么。 他还是放弃了。 “不知道。那把剑很特殊吗?” “我也不清楚,那人曾和我说,如果听闻了那把剑的下落,就告知于他。” “这不会是神剑吧?” “呀!你要吓我一跳。”张奕房不知何时窜到他们身边,躺在地上的张途拍了他脑瓜子一下。 “神剑?” 第八十四章 毒火攻心(三) “噢,那个啊。”张途反应过来,接上了张奕房的话,“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张奕房,你来说吧,这些故事你比我清楚多了。” “师兄,你别这态度嘛,说不定是真的——” “好了你就说吧。”张途又躺在地上,张奕房坐在草坪上,笪千潭的一边。 他开始讲不知何时听到的那个让他们这些正处在好奇心涌动时期的青年浮想联翩的事情。 “传闻啊,人世间有许多把神剑,散落在神州各地,有些剑是仙造,有些则是人造,它们外型不一,各有长短,听说有的是匕首的样子,不过大家为了叫得方便,就统称为神剑,”张奕房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们就听过两把神剑的名字,一把叫‘古道之剑’,还有一把叫‘明月’。” “那个叫‘明月’的剑,确实存在,”张途说,“现在正被海龙帮帮主,海玖所持。” 张奕房皱眉,仿佛在嫌弃张途打断了自己的讲述,他接着说道:“不过那到底是不是神剑,谁都说不清,说不定就是碰巧相同的名字,你想,‘明月’这两字非常平凡吧,任谁都可能想到——” “在说什么呢?”何俊伊冲凉过后回来了,见三人正聊得欢乐,便走来问道。 “神剑的事情。”张途回答。 “噢,那个传闻啊。” 笪千潭向她点头问候,随后开口问道:“那……那些神剑是为何被称为神剑的?”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这玩意似乎只会出现在各种三教九流的杂文和路边说书先生的嘴里。 “正是因为持有者某方面的力量会被极大加强,才被称为神剑。神剑能为持有者裨补阙漏,就拿‘明月’来说,它可以给持有者,就是海玖,快速疗伤。”张奕房加重语气,“不过只是道听途说,我们从未见过海玖,师傅也没说那人有这样的好东西。” 如果“贪欢笑”也是神剑,那它究竟能带给持有者怎样的好处?或许这正是独孤厉想要得到的原因。笪千潭才不管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他早就投入到幻想之中。 “还有那‘古道之剑’,”张奕房继续说道,“那好像也是真的。” “你们是在哪听到这些的?” “谁记得。”张奕房和张途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相视而笑,最后张途解释:“就像不知何时就听闻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一样,这些是也是不知不觉知晓的。你现在记得这件事是从我们着听到的,可过几天后?过几年后呢?” “我不会忘的,我已经快十一岁了。” “十一岁。”张奕房哈哈大笑,“小兄弟,人忘却一件事可是很突然的,你今天还记真切,说不定一觉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只会记得自己忘了一件事。” “会这样吗……”笪千潭忽然想到自己和独孤厉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快记不起来了。 可那时我还小,他内心反驳。 “那个‘古道之剑’有什么特别的?”他问道。 “听说能让人变得很强大。” “就这样吗?” “这还不够?”张奕房觉得这个说法已经够夸张了,他自己都不相信,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啊……我的意思,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单这句话,没法体会到神剑的威力啊。” “本来就是真真假假、茶余饭后的闲谈,当然不会有那样详细的说法,”张奕房笑道,“而且我们活到现在这么大,还从没听过除‘明月’之外的神剑。” “所以才说是故事。”张途打个哈欠。 闲聊的时间总过得很快,太阳的光芒愈发强烈,真正的早晨已经到来,三从方彻底从黑夜中苏醒过来。远方偶尔会传来几声武人的呼喊,在广袤的平原上回响不息。 “三从方,是有边界的吗?”笪千潭听到回声,微微起身极目远眺,地平线处雾霭氤氲。 “当然。”张奕房回答。 “我还以为到处都是平原。” “怎么可能。”他告诉笪千潭,“三从方的四面都环山,只不过都被大雾缭绕,看不到的,那里头就有几条出入三从方的通道。” “那些雾可是很危险的,”他补充道,“我记得有人就在里头迷路了,结果三从方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找了一整天。” 三从方果然是个神秘的地方。笪千潭心想。 后头有人正叫着张师兄,声音不算稚嫩,但也谈不上成熟,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 “糟了,我昨日答应要陪他们练武。”张途打了个激灵,“张奕房,你没事就在这帮下忙,实在不行让付师兄过来下。” “没问题,师兄你放心。” 笪千潭和张奕房又闲聊了半个时辰,口感舌燥,便从别屋取茶来喝。中途,何俊伊被李芹叫进了房间,帮忙排毒。 “小兄弟不尝尝酒?” “不用了。”笪千潭回绝。 巳时中,苏暮槿的房门被推开了。 “师姐,怎么样?”张奕房问。 “只能静养了。虽然废九牛二虎之力又弄出了些毒,剩下的,”她叹口气,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若是再弄,要比毒把她毒死还危险。” “静养……”笪千潭低头喃喃。 “你们有什么急事吗?”何俊伊发现笪千潭的怪状,便问道。 “莫非要去找百苦教寻仇?”张奕房见气氛有些尴尬,想说些逗乐的话,“那是得快些了,否则晚些再去蜀州,鹰雀谷恐都被夷为平地了。” 何俊伊啧了一声:“现在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没事,”笪千潭摇摇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若是要静养,我们可以在此久留,只得看三从方愿不愿意收留我们了。”我连四五年的时间都能浪费,笪千潭自虐般地想到,再留个一年半载又如何。 “没问题!”张奕房拍拍笪千潭的肩膀,“三从方缺的就是客人。” “我代苏小姐先谢过各位。”笪千潭深深地鞠了一躬。 “哪里的话。”张奕房把他扶起。 “我先回去了,”李芹说道,“方才让她动用了下内功,她已经知道自己必须把力量控制在什么程度了。” “就是说她可以用内功了?” “可是可以,不过——”何俊伊挠着颈脖,“最多只能使出十分之一的功力吧。” 第八十五章 休养生息 苏暮槿独自一人坐在溪边,清澈的流水拂过她的脚丫,脚缝传来冰凉清冽的触感。 她现在正处偏僻的地方,四周有许多低矮的小灌木,上有细柔蛛网缠绕。聒噪的虫鸣在耳畔此起彼伏。灌木虽然不及成人腰部,不过能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影。 远方不时传来有孩童们练功的声音。 三从方的规模远比苏暮槿想象中要大很多。苏暮槿自进来后就一直病倒在床上,还没好好走动一番,这几日,那位李芹师姐终于是松口让她出来,她便拄着个小小的木头拐杖在四处闲逛。她发现这片平原容纳了至少上千人。才子佳人、黄发垂髫,形形色色的人都生活在这里,以隐士和武者的身份自居,气氛融洽,俨然一副大家庭的样貌。 脚下是哗啦的流水。 苏暮槿侧耳细听——反正坐着也没事,便把心思花费到聆听自然之上。 她回想起之前张衡匡教过自己关于乐曲的知识,古人对乐律的敏感似乎就源自对自然的探究追寻和模仿。大尚的大曲在继承前朝的基础上,和辽阔的西域音乐紧密结合,创造出了许多形制不同的乐曲和舞蹈。舞者们要穿着淡彩而有仙韵的服饰在文武百官之前舞蹈,苏暮槿还记得有个东西叫步摇冠,头上的串串垂珠会随身体的行动而摇曳…… 不过没多久,她就又不住想起身体的现状。 正如李芹所说,她已经没法再完全发挥自己的内功了。昨天,她准备一点点加强向外输送的内气,可仿佛有一个阈值在等着她,每到那时,她体内的毒素就开始涌动,随时都会再次扩散——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力量控制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她的身体在不断警告自己。 以后我会怎么样呢……苏暮槿苦笑。 亏我还是日仙降生的神子,结果中了百苦教的毒,还是落得普通人的模样。 但李芹说她的身体已经够强劲了,强劲到奇葩甚至变态的地步。 一般人中了这种毒,没几天就归西了。李芹是这样说的。 虽然前途还是有些茫然,不过张途给苏暮槿了一个可以期盼的治愈希望。他说等方谢闭关出来,说不定能帮苏暮槿解决这些事情,到时,方谢可能已经成仙了,那人间的毒对他而言,是弹指间就能治好的小伎俩。 那还希望他老人家能顺利登入仙境。 “黄粱,日仙是什么时代的人啊?”这是唯一还在陪伴苏暮槿的伙伴了。倒不是笪千潭他们无情,只是苏暮槿本人不想和人待在一起,她觉得有这样的非人陪伴,内心更平静一些。 “大概三百年前,大尚建立之初,或许还没建立。”黄粱不确定地说道。 “那他可即将见证一个朝代的兴衰了。”苏暮槿的脚拍打出漂亮的水花,“我知道了,他可能出生在尚朝建立之前的乱世,所以明了战争的可怕之处,这样他才想着在大尚岌岌可危之时,派我这样的神子来凡间拯救苍生。黄粱你觉得呢?” “或许吧。” “如是这般,他还真是位纯粹之人。” 黄粱没做出任何的评价,苏暮槿也不期待它能回应些什么。 “黄粱,听说你此前在三从方探究了一番,发现什么有趣之处吗?” 黄粱掂量对苏暮槿而言,何谓“有趣”,然后说道:“三从方周围的雾非常神奇,若太过深入,它会诱导里面的人在同一处地方打转。” “这些雾……”苏暮槿记得,因为她就在里边界不远的地方,鼻子已然能闻到雾气的味道。 “就这个了,其他并无特别之处。这里几乎都是平原,难得有一些低矮的山峰。” “那你可过去了那边?方谢修炼的地方。” 黄粱连连摇头:“那里可不是常人能待的地方,到处都处强压之下,不出一会就会被碾成肉沫,即便是我也不敢轻易靠近那里。” 苏暮槿很想知道方谢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为何他所在的地方会出现如此不同寻常的反应。她之前问过三从方的众人,可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黄粱给出了答案。 “方谢已经登仙梯至第五层境界,”黄粱说,“我虽然得道,可人与兽之间还是有巨大鸿沟,兽的仙梯只有三层,也就对应人的第三层,所以我没法抵御他的力量。” “他已经第五层了?!” “是,凭我的感觉——但实话实说,我没法区分四、五层,那都是远超我实力之上的存在,我只能依靠肉体去体会——四层太低,六层即成仙,因而应当是第五层。”它舔舐着溪水,随后继续说道,“道法自然,所以方谢会选择此地进行修炼。” “那这块地究竟是什么来头?”苏暮槿问道,“此处气候和四周天差地别,我们明明在冬日进青州,可现在却觉得此处正在春季,鸟语花香。” “仙境,”黄粱说道,“是一位仙留于人间的,但具体是谁就不得而知。” “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存在?” “应当有的,都需要人去发掘,就像方谢,他用力量强行撕出路口,找到了我们通过事的洞口,其他人也会用其他方式来寻找仙境,”黄粱白绒绒的脸庞露出了疑惑,“不过这些事情应当只有仙才知道,也不知方谢是从何得知这里的。 “三从方在此这么多年没有异动,可见那位仙默许了方谢的行为。” 不能用常理来理解这个地方吗……苏暮槿默想。 “那你觉得,方谢还要多久才能结束这次闭关?” “我不敢妄下论断,”黄粱的沉稳有时少了些惊喜,几乎能猜到它会这么说了,“但凭感觉,他这次没法突破仙境,而且一辈子都很难。” 听黄粱这么断言,苏暮槿顿时有些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方谢。 “一个人是有上限的,”黄粱解释自己的说法,“方谢实力虽然超出常人,他对力量也有无可企及的狂热,可他就是肉体凡胎,不像你,也不像那些已经成为仙的凡人——况且他们根本算不上凡人。” 第八十五章 急报(一) 黄粱曾经说过,有些人注定回成为仙,而有些人再怎么努力,那个高度都是他们无法企及的。 “不说这些了。”苏暮槿斜靠在长满青苔的方石上,闭上眼睛。苏暮槿虽然说不上什么注定成仙,可她有着日仙的血统,一想到这,她总觉得亏欠了别人什么似的——特别是那些苦心修炼的人,他们可能用尽一生都没法追赶上自己——心头好不踏实。 她摇晃脑袋,把心中的杂念甩开。 散步时,她见识了一些新的武功招式。她硬是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让她耳目一新的事物上,借此机会在脑中演练——即使自己能不能恢复都还是未知。 “苏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正午的太阳已经摇摇欲坠,在空中留下最后一抹夕阳,伴随而来的是笪千潭的呼喊。 是要吃饭了吗? “在这。”苏暮槿腹部发力,把身子抬起,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笪千潭招手。 “我找了好久。”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苏小姐怎的跑到如此远的地方来了?” “没什么,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了。” 笪千潭没有急着让苏暮槿回去,而是坐在了她的身边。 “很安静的地方。”他轻声地说道,为了和这里的气氛相匹。 “嗯。” “感觉怎么样?” 苏暮槿耸耸肩:“这会儿多半是恢复不过来。” “果然还需要等方谢大侠出来啊。”笪千潭双手向后撑地,脑袋后仰,看着天空。橘红的夕阳几乎被暗蓝的夜色笼罩,还剩散乱的一点正浮在远处的迷雾中。 “我们到这有多少天了?” “还有十五天到他闭关一年。” 苏暮槿鼓起嘴巴,嫩白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揉捏一番。然后她叹出口气:“啊——这几天真是难熬——万一,万一方谢他不是一年后出来呢?张途……还是张奕房说过,闭关超过三百多天身体会支撑不住,可方谢这回不是铁了心要成仙?要是这样,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突破凡人的极限。” “他应该不会勉强自己吧……”笪千潭没底气地说着。 笪千潭和张奕房聊了很多关于方谢的事情。方谢在他心中,渐渐有了个具体而细致的形象——那是一个七尺中年,不过随着年龄增长,身高略有缩减,腰椎也稍有弯曲。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也有说是因为出家当过和尚,所以习惯把头发打理得很短。笪千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描述,想起了陈聪,他也是一头很干练的短发,长在头上,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方谢很执拗,毫不顾忌地表示自己一生都在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不过心地善良,脾气怪,但不是难以相处——笪千潭至始至终不能理解,一个怪脾气的家伙,为什么会不难以相处? 这些都得等真正见过方谢才能下定论。 而且方谢的交际很广,大多是青壮年时期结交的各路豪杰,并且有许多令人向往的交友趣事。 “如今的武林就和大尚一样,没什么新鲜血液,流传出的脍炙人口的故事几乎都是我们上一代——那些武林前辈们之间的事。现在就像一滩死水。”张奕房是如此跟笪千潭说的。 “可能正是因为这些事发生的过于久远,时间让它们发酵出了传奇色彩。”笪千潭说。 “噢,笪老弟,这是个好观点!”张奕房鼓掌喝彩,“不过这和现在还是有些不一样哦——如今各个帮派都交集甚少,以前除了文坛阁外,还有天哮的‘登云会’,中原的‘百家论道’,茶庄的‘品茶季’……各种各样的江胡盛况,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江湖和大尚是唇亡齿寒的,”一旁的张途说道,“大尚气衰,江湖自然就没了生机。” “不过随着乱世的到来——”张奕房没再往下说,供笪千潭自己去遐想。 乱世到来—— 江湖就将焕然一新。一切有所预谋的、有所贪图的人就会彻底把这潭死水搅动得浪花飞溅。 “笪千潭?” “啊,”笪千潭摇摇脑袋,“坐在这很舒服,有些走神了。”他站起身,拍拍有些沾水的裤子,把手伸向苏暮槿,“去吃饭吧。” 苏暮槿抓住笪千潭的手,从地上起身。 三从方的伙食并不是特别丰盛,蔬菜的种类有很多,但肉类却少得可怜,为了保证肉能长久产出,三从方的人都有计划地屠宰家禽,因而平日虽然有肉吃,但不够人大快朵颐——这是对苏暮槿而言,在文坛阁的那段奢华时光,把她的嘴养得挑剔,好在她从小是吃狱食长大,马上就习惯了这里的平淡。 总比牢房的残羹剩饭好。苏暮槿津津有味地吃着眼前红红绿绿的蔬菜瓜果。 “外头好热闹啊。”张途夹着吃得,不紧不慢地问一旁的张奕房,“知道怎么了吗?好像就从方才才开始。” “师兄不知道吗?这几天是家书日啊。” 家书日。三从方因与世隔绝,而这些前来修炼的人又并非无亲无故,自然渴望和家人聊及近况,因此每三个月的月末,三从方都会有专人把书信寄出和取回。这个频率是方谢制定的,相隔太长,会让这些徒儿有归心;太短,又会打破与世隔绝的氛围,三月最好。所以最终就演变成如此,至于到底为何是三月。 “‘我就是这样想的,估摸差不多’。”张奕房模仿着方谢的声音,把这件事告诉大家。 “很随性的人啊。” “确实。”张途同意笪千潭的看法,“师傅在许多细枝末节上丝毫没上心——” “除了武功外。”何俊伊笑道,“我还记得自己被师傅罚跑天行道的事情。” “那是很早以前了。”那时张奕房还没进入三从方,张途和何俊伊也只是孩子。 屋外传来敲门声。 “付师兄?”张途起身,“有何事,现在来?” “啊,”付凤海摸摸头,他神情非常严肃,晃了晃手中的信件,“你们定想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把信放到桌上,里头滑出娟秀的毛笔字,看上去是女人的笔迹,只有寥寥几笔: 儿,尚亡,速归。 第八十六章 急报(二) “这是……”五个字,张途看完后,把信递交给身边的何俊伊,接着是其他人。 在别人还在读时,付凤海解释道:“我母亲写给我的,我们家在邝州,信就是前几日刚写的,是快马送来。” “尚亡……”张途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端正大字——写下这两个字,可是要被杀头的,“大尚亡了?就在这几天?”他回三从方前,只听说南方正有蛮夷入侵,大尚确实处在岌岌可危之时,结果这才过几日—— 大尚亡了? 所有人的内心都被这个疑问填满。 房间升起微妙而谨慎的气息。 “邝州?”苏暮槿咽下嘴中的食物,邝州以北就是凉、乾二州。乾州,羽时月还在那里! 与此同时,笪千潭想到了自己的老家,阔别已久的故乡。他也明白苏暮槿的担忧—— 羽家虽炙手可热,可他们富丽堂皇的背后是那个名为大尚的朝廷,若大尚灭亡,以往对羽家不满的那些人,岂不是会趁机为非作歹?虽然羽家在乾州百姓中享有好名,可但凡是家族,终究会有敌人,甚至仇人。 “付……付师兄,”苏暮槿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好沿用了别人对他的叫法,“付师兄准备回邝州?” “当然,家母、父亲还有家里的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还在那儿。” “我也要去。”苏暮槿站起身,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道:“还望付师兄能带我和笪千潭一程。” 除笪千潭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苏姑娘,我没听错吧?”张奕房左右两边的眉头拧在一起,不解地看着苏暮槿。 可苏暮槿没有回答他。 “如果这是真的——” “此事当然是真。”付凤海打断张途,斩钉截铁地说道,“此前家母从未用快马寄过信件,这次初次。我准备收拾行装了,各位难道不准备回到家乡照料自己的亲人?”他问的就是张奕房,“张奕房,你老家也在南边……张途。你们也快些收拾行装吧。” 张途放下筷子,瞳孔放大,一丝细汗留下。他的目光投向屋南,自己的家乡。 “苏小姐,你是准备回乾州吗?”笪千潭轻声问询苏暮槿。 “是。我得去找时月姐。” “那可是深入虎穴。” “是。”苏暮槿没有丝毫退却,“你呢?不准备游州?” “回!”笪千潭也没犹豫。 “各位,我先回屋收拾,若有意愿,随后我会再来一次,别犹豫了。”付凤海说完这句话,推门而出,留下了几人在屋内讨论。 张途、张奕房和何俊伊面面相觑,他们——包括苏暮槿和笪千潭——都还没能从这个让人震惊到眩晕的消息中缓过来。大尚迟早要亡国,这个事情早就在所有人内心埋下的根源,可这件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发生在了众人眼前,以简单的五字手信的形式出现。他们一时半会没法接受。 “三从方的各位,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把我从百苦教的毒手中解救出来,带到此处疗伤静养,”苏暮槿抱拳说道,“不过眼下我有不得不去乾州的理由,想必各位也有亲戚好友,如今外面风谲云诡,我们一无所知,决定要乘早做好。” “我们也走。”张途代表那三人拿定主意,“而且以现在苏姑娘的身体,仅和付师兄一同上路,也不太安全。”他温柔地笑道,“我们随即就去收拾行装,就在之前那间疗伤屋口相距,半炷香的时间。” “好。”这正合苏暮槿的意思。回乾州的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艰难困苦,仅靠她和笪千潭、付凤海,并不安全,而人多势众,则能安心很多,况且这些人都是善人。 五人放下碗筷,匆匆走出屋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张奕房,你的东西我收拾,你去通知其他人——所有人都要知道!” “好!”夜色黯淡,张奕房的声音正飘扬回荡在这广袤的平原上。一时间,整个三从方都发出了声音,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无数张嘴巴正把“大尚亡了”的传唱。 欢喜、忧愁、担心、恐慌、困惑……无数种可描述、不可描述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混杂上千的思维在猛烈地碰撞,人们求知着消息的真假、事情的经由、未来的打算。 “苏姑娘,收拾好了吗?”张途已经在外头等候了。 “好了!”苏暮槿背着一筐竹篓,里面是简单的衣物,以及一把长剑。笪千潭已在外头等候。 苏暮槿、笪千潭、张途、何俊伊、张奕房和付凤海,一行六人,从三从方的山洞走出,坐上一辆不知从哪被张奕房牵来的马车和两匹单马,匆匆上路了。 青州祥和依旧,没有丝毫不详的气息。 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张奕房想这样问,可现在实在并非好的时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他们在惧怕这个事情的发生,惧怕看到谋反的火焰忽然燎原千里。 邝、乾、游、保,四州一个比一个靠南,这六人最终要分开行动,不过眼下还是能紧紧依靠在一起。 “这边看来还没什么异象。”张途骑着马——另一个起码的是付凤海,张奕房则驱马车——青州并非什么富饶之地,虽然刚过饭时,但黄沙平原上几乎没了人的踪影,只有星星灯火缭绕在远方。 “南蛮入侵,”苏暮槿说道,“多半和他们脱不开干系,而且——”最后两字已经微弱蚊鸣,她忽然闭上了嘴巴。 苏暮槿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腊柴人。 张奕房在中州听闻过这些人的名字,他们也在入侵之列,眼下天下大乱,他们也会竭尽全力去达成自己“颠覆中原,自立为王”的理念吧。也不知李县令他们在此后找没找到有关腊柴人的行踪,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译者。 苏暮槿一想到腊柴人对那些孩童做的事情——虽然她至今不知那些被扔入巨鼎中的孩子们经历了什么,不过上面残留的鲜血淋漓,腊柴人野蛮的行径,无不说明他们生前遭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就无比愤怒,喉咙总有股难以发泄的恶气没出。 我想把腊柴人赶尽杀绝吗? 她自问。 我有那个能力——不,我有那个资格? 她深思着。 第八十七章 天下大乱(一) 离开三从方仙境已有半个月。 青州、汾州、好州,这些地方他们都平安过来了。 变化发生在凰州。 他们在经过好州和凰州边界时,受到了前所未有地细致搜查,搜查一共持续了一刻,那些神情严肃的官兵才下令放他们离开——及时身后已是拥堵得人山人海,他们仍没有丝毫懈怠。 上次经历这样的检查,还是在苏暮槿逃出乾州的时候。 谁都想不到吧,我现在主动回来了。 “笪千潭,”苏暮槿推了坐在身边的笪千潭一下,“我忽然发觉一个问题。” “怎么?” “你还记得我们离开乾州的时候,就是坐在蔡申马车上时。” “记得。”他点头。 “为什么劫火会要用放火的方式突破检查?” “对哦,”笪千潭还记得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已经在马车上畅快淋漓地奔腾,“为什么呢?”他马上明白了原因,拍掌说道,“那不是必然吗?他们身上有许多火药,若是被发现那种东西,他们是没法迅速脱身的,虽说放火强攻属下策,但也没更好的方法。” 是啊,浅显易懂的原因。苏暮槿搓揉了一下头发。 逃离江淮大牢半年有余的时日,她的一头干练短发已生长了一定的长度。在三从方,何俊伊教她如何打理自己的一头秀发,现在的头发被挽结于头顶,虽然没有何俊伊那样靓丽,不过也算小有规模。 “小苏,我觉得你的头发好像带有颜色。”何俊伊帮苏暮槿盘头时,如是说道。 “是吗?”苏暮槿从未观察过自己的头发。 “一点点的,”她侧过头,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角度,平和的阳光正穿过苏暮槿的头发,照射进屋内,“红。是很绮丽的颜色。”她发自内心地感叹。 苏暮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这样的颜色意味着什么,可红色总归是和血联系在一起,她自顾自地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红色的头发…… 凰州的路和来时一样平坦。苏暮槿坐在马车上,揪出一根盘在耳轮的发丝,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它的颜色,不过插在马车上的火把似乎在和手中那根细长的发丝交相辉映着。 “四周都在严防密守,该说不愧为凰州吗。”张奕房感叹道,“一路上还没听闻任何有关南方的事情,看起来这类的书信已经被拦截了。” “不知南方现在究竟是何种状态。”付凤海咀嚼着从小贩手里买来的硬饼,吞咽后说道,“北方还是比较平和的。” “因为是天子脚下嘛。”张奕房说完,马上闭上了嘴巴,四处张望,没有他人窃听。 “你小子还真敢说。”张途半恼火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张奕房嬉笑地接下后,说道:“我在餐馆时听说了,凰州的一些小村镇开始征兵了,虽然大家明面上还是和气一团,不过私下应该都大概懂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这样可以往南走吗……”笪千潭看凰州的管辖已经非常严峻,倒是说不定会被直接拦在凰、纽州交界处。 “谁知道。”张途耸肩。 苏暮槿依靠在马车上,听着众人的谈话,右手则抚摸窝在怀中的黄粱。这条路,正是她和笪千潭去寻找三从方时走的路,没想到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再返回了这里,而且最终也没见到方谢。 但是结交了这些热情的江湖朋友,也算不赖吧。 傍晚,他们抵达了凰州主城。它永远那么气派端庄。 又是一次全身全车的检查,他们终于是进了凰州。 “今天就借宿凰州城吧。”张途驾马,“就住在我们上次住的旅馆里,我觉得那儿还挺不错的。” “如果能进文坛阁就再好不过了。”张奕房看着苏暮槿,向她挤眉弄眼。 可苏暮槿也无能为力,她觉得自己的名号还大不到能让文坛阁为这一行六人敞开大门,而且苏暮槿毫不怀疑,当他们进入凰州主城的那时,身在凰州城内的文坛阁已经知道她进城的消息,梁楛没派人来寻找她,说明这次她没这么好运,能享受文坛阁的舒适。 事实确实如此,直到第二天他们离开凰州城,文坛阁和苏暮槿也没有任何接触。 好在她没抱着积极的心态去期待出乎意料的邀请,否则这样的现实恐怕会让她失落好一段时间。 夜,在众人安置好住房后,张途和付凤海决定去凰州城内逛逛,期盼能从人们的琐言碎语中听到有些有用的消息。 “怎么样?”他们打着哈欠走进房间,众人正在张途和何俊伊的房间等他们,张奕房看到张途的表情,明白基本不用期待什么了,但还是问了句。 “没什么收获,”张途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温水,“跟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大家内心有数,但并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有多么严重,有些高瞻远瞩的家伙似乎料到了,听那些奢华店的店家说,最近有部分达官显宦不再拜访那些老店了。” “跑了吗……”笪千潭默默说道。 “可他们往哪走?凰州都不安全,真能期盼京州保护这些人?”张奕房匿笑。 张途不置可否地耸肩,没表明任何态度。 夜晚就这样度过了,苏暮槿还是同往常一样,只睡了短短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无所事事地在房间上下走动,等待那个火红的圆球从东方升起。 清晨,踩着熹微的晨光,众人继续向南出发了。 苏暮槿觉得自己六岁这年的经历实在可以用“造化弄人”来形容,匆匆从南方逃来北方,如今又匆匆从北方向南前行,她像一株漂浮不定的浮萍,被名为时局的风吹得找不着前方的路。 离乾州越来越近,她不得不开始思考新的问题——找到羽时月后,她打算怎样。 羽时月不像她,是孤苦伶仃的一人;不像笪千潭,许多年没和家人有过联系——即使是这样,他现在也决定回游州,回到父母身边。羽时月有着自己的家庭,巨大的。她有父亲、母亲——虽然苏暮槿没看到——还有几个姐姐,羽时月曾今向她提及过。 她不可能和自己一样,浪迹天涯,她是有归属的人。 再说,羽家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苏暮槿心中完全没个准数。 说不定她家还是生龙活虎。 那样也好。 苏暮槿不自主地点头。 第八十八章 天下大乱(二) 又过三日,他们抵达纽州,在一个名为生木村的小村庄和准备去邝州的付凤海告别,剩下的五人则经凉州,继续向南进发。 晚上,他们随便找了家小店借宿,在用餐时,苏暮槿问其他人:“李芹姐不去找自己的家人吗?” “师姐……”张奕房抓耳挠腮,“我还从没听过她说家里的事情。” “她进三从方后,就和之前的一切撇清了干系,若不是我们几个师弟偶尔会找她问一些有关毒药的问题,她可能早就把有关凌云的那些卷宗秘籍忘却了。”张途说道,“师姐很厌恶过往,和家人似乎也不曾有任何来往。” “我听付师兄说,好像就是她的父母把她送进凌云的,结果长大后初出茅庐的她,立刻因‘来自凌云’而备受歧视,她心理自然会不好受,因而也会如此迫切地想否定自己的前半生吧。”张途继续说道。 “不过师姐还算心态端正。”何俊伊笑着说,“不然我这手简单的医术也就没师可依了。” “嗯。”张途肯定了她的看法。 “师姐是个很坚强的人啊。”张奕房也是初次听闻这些事情,情不自禁道。 在众人闲聊的时候,笪千潭偶然间听到隔壁桌子正谈论着一些对他们有帮助的事情,他用眼神示意大家压低声音,仔细听旁边那些人的聊天。 “赣州已经沦陷了,”一个粗声男人正小声地对面前的男人说道,粗声大汉身穿一声简朴的冬衣,但质地很新,腰间还别着香囊,看上去并非无名小卒,“赣州的太守已经投诚雅家了。” “那东海道岂不是难保?”和大汉聊天的人是个毫不起眼的人,他身穿白衫,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澄澈的眼睛正不断倾诉着忧郁。他担忧地问。 “东海道早就四分五裂了,赣州被雅家收入囊中,那东边的乾州、游州还不一样犹如探囊取物?听说乾州已经被雅家的士兵封禁了,乾州城如今被断粮,若太守不投降,乾州主城过个半年十月,就会成为死城——” “雅家若是造反,此时正是争分夺秒之时,他们只会强攻,不会缓进。” “在理,”大汉投以欣赏的目光,“东海道长史陈毅森已经一溜烟跑了,假意调兵去攻打蛮夷,实际上半途从中州向西,躲进蜀道去了。”他举起酒杯,碰杯的声音淹没进喧哗的餐馆中。大汉一口喝光酒杯里的淡红色液体,继续说道,“现在东海道真是不太平,东边的乾、游、赣、保被雅家占据,西有蛮夷在不断蚕食。” “我听说了,大尚在半个月前派左自守将军秦俊南下征讨南蛮,他好像……” “没错,”大汉点点头,右手划过自己的脖子,“脑袋被挂在轮州城门上了。” “确有其事?我还以为是蛮人的计谋。” “蛮人哪懂得这样的东西,”大汉不屑一顾地说道,“他们野蛮低能,做事鲁莽,毫无远见。若非雅家这是作乱,哪由得着他们在华夏兴风作浪?” “雅家企图谋反之意早就为路人所知,蛮夷或许即是看中这点——”白衣男子顿语,“说不定这次南蛮入侵和雅家造反,是一同策划的,他们如今是一丘之貉,但到雅家——或是南蛮有能力站稳脚跟后,恐怕就会开始瓜分天下。” “杰尊兄好理解。”大汉拍手称快,“现在京城正源源不断派兵南下征雅,和你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是我的一大幸事。” “见笑了。”白衣男子挥手自谦,但神情依旧苦闷,有心事一直盘踞在心头。 之后那两人聊起一些琐碎的话题。笪千潭和其他人则把注意力转移回来。 他们匆匆吃完饭,集中在张途的房间中,讨论起了方才的见闻。 “难怪,我就说南蛮怎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张奕房心中的一个疑问终于得到解答,“前脚还是南蛮入侵的消息,后脚就是大尚亡国——原来是雅家在从中作乱。” “雅家这是蓄谋已久了,”张途叹息,“这下难办了,我们要去的乾州,按照那些人说的,已经被封闭了;游州,过不了乾州和赣州,回游州和保州就是痴人说梦。” 是啊,凉、邝两州和乾、赣两州以长江为界。若雅家有意阻隔大尚南征——这几乎是毋庸置疑,他们不可能占据天堑而让大尚的军队长驱直入——苏暮槿他们也无法通过乾州。 “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去了凉州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苏暮槿说道。 “所言极是,”张途首肯,“与其在这异想天开,倒不如碰壁后寻找新的方法,而且若雅家已经将南占领,他们为了稳固民心,必然不可能对百姓做极端之事。” 有道理,但不能把羽时月的性命交于他人手中。苏暮槿是这样想的,其他人也有同样的心思。 “雅安定是在赣州,可他的父亲不还在京城吗?”张奕房曾经听说过雅家家主雅安定父亲雅延宜的名声。大尚对雅家并非毫无防范,相反,雅延宜,还有他的三妻四妾、雅安定的两个哥哥都以形形色色的身份留在京城,表面上是“尊为上官”,实际是想借此控制雅安定,以求得南方的安宁。 “一心想求得帝王之位的人,不会在意身外之物。”张途冷冷地说道,“我没见过这个雅安定,不过听过他的一些蜚语流言——他是个冷酷而心狠手辣的人。” 张途说了一件有关雅安定的事。 “我不知道那件事发生的具体时日,”他缓缓说道,“大欢历帝曾南下寻访,去过雅家,居住七日,在第六日,他得知雅家庭院中的一块巨石,那石头是从鄱阳湖中打捞而起,约莫一万五千斤,高四丈,四处有孔洞,朝见能看到云雾缭绕,如同置身山中。大欢历帝问巨石之名,雅安定回答为‘定天石’——寓意天子定住南方之天下。 “可那块石头实际名为‘争天石’,皇帝在询问雅安定前就知道答案,他便询问雅安定何故说谎。雅安定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反问皇帝从何而知。皇帝说是从那年逾古稀的管事口中得知,雅安定当下便叫来管事,割其头颅献于皇帝,‘管事年迈,诸事不清’,他是这样解释的。” 众人露出各种鄙夷而困惑的表情。 “简直不可理喻,皇帝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了?”张奕房理不清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内在关联。 “世人皆知大欢历帝性格古怪。他见此,就不再追究,谁都不知道他当时是如何考量的,这件事本身也几乎毫无逻辑,但雅安定确实做到不被皇帝惩处,只花费了一个陪伴自己长大的管事的脑袋——这就足够了。” 第八十九章 天下大乱(三) 深夜,屋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四方召集的临时部队以及训练有素的州军正在向南方集结,他们既不掩盖自己的行踪,也没有大肆宣扬,只是稀疏平常地穿过州城,穿过一双双暗中窥视的目光。 寂寥的月色正洒落在他们的铠甲上,这些不知归期的将士都微微喘息着,那些月光也就如水一样,在凉州大地上波涛起伏。这些身着甲胄、腰配长剑的人们已经赶了很长的一段路途,不过他们的步伐还不能停歇,保家卫国,天经地义的思想牵动着疲惫的身躯,沉重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只要前进,然后接受下一项指令。 身处人群的人们,仿佛丧失了一切自己的判断,他们的手脚被捆绑在一起,犹如一条针线上的蚂蚱,毫无他想地接受着不知正确与否的命令。 苏暮槿趴在窗台,看着这群犹如傀儡般的铁人,目送他们远去,带走了最后一丝黯淡的光。 这些人即将参加战争,血染沙场。 苏暮槿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那些黄纸画本上所描摹的一切在现在看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眼前就是战争,士兵们还没面对敌人,可苏暮槿已经感受到了一股令人绝望的气息——他们在穿进盔甲,手持长剑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苏暮槿是见过尸体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心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见到正在接连不断奔赴战场地人,她忽然就想起了死在自己剑下的那些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人了? 什么时候? 好像是…… 她慢慢想起来了,可能自己有些不愿回想,因而这个过程格外漫长。 第一次应该是在不动山,和腊柴人战斗的时候。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动手时没有丝毫顾虑,似乎成了个草菅人命的怪物。那第一个死在她手下的是五守人中的一个,苏暮槿用流斩把他的剑挑飞,随后用地上捡起的弓箭将他的喉咙刺穿。 苏暮槿摸进拳头,现在还能感受到箭入喉管的触感。 那个守人。苏暮槿甚至没和他有过任何交谈,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记得他的长相。寒月下的战斗,一旁还有劫火会败退时放出的大火,以及随之出现的滚滚浓烟——这一切都让苏暮槿的敌人,在她的记忆中变得格外模糊。 之后是谁? 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对不动山最后的印象,就是用红袍女的银杖,把那个名叫禾旺帑的腊柴人的左臂打断,随后他落荒而逃。苏暮槿再也没听闻他的踪迹,或许已经被州军捕获,更有可能是溜进了山间野林,苟延残喘,等待同伴的救济。 对了!还有红袍女。苏暮槿和她只是萍水相逢,不过她帮了苏暮槿很多次。她和劫火会的那位,似乎没有被压死在山下。 那有可能吗…… 苏暮槿想去相信—— 但一个人武功再强,也不太可能从大山压倒的灾难中逃出。 思来想去,苏暮槿还是没有明白当初的自己是怎么对腊柴人痛下杀手的?是因为自己面临生命危险,所以才变得冷血无情?还是因为腊柴人不会汉语,她从心底里就没把那些高大的、身穿白袍的古怪民族当成和她一样的人? 想到后者,苏暮槿不禁冷颤。 她回头看向房间内,笪千潭正平静地躺在床上,右手搭在肚皮上,银白的月光把他那清秀的面庞勾勒出来。他的五官已经愈发分明,随着身体的发育,终于在那张干净的面容上长出了属于自己的特征——细黑刚毅的眉毛,敏捷而尖锐的双目,慢慢高挺的尖鼻梁,以及一对大小合适的耳朵。他嘴角微扬,似乎正做着美梦。 苏暮槿好奇地看着他。 她此前还从没这么认真地观察笪千潭的模样。 这样一看,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个大男孩有些陌生。她看了半刻,最后起身,走到铜镜前,看起自己的面貌——和观察笪千潭时一样,镜子里的那个女孩也让她觉得生疏。 这就是我吗?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那是一张还带着婴儿般肥嫩的脸,没有突出的特征,干净、平凡。 站在镜子前的就是自己。 苏暮槿撇嘴,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撇嘴。 她想起在江淮大牢的房间,里面也有一扇镜子,不过那是银制的,里面的自己比眼前的要更加清晰,不知道现在江淮大牢是如何情景。那天那么多犯人都逃出大牢,大牢半数以上的建筑可能都被大火烧着,苏青伏会面临怎样的诘责——苏暮槿没法想象。她并不熟悉大尚的奖惩之律。 现在雅家叛国,在南称王。按照苏青伏的话,他马上就会和雅安定里应外合,带着乾州投诚,以便博得雅安定之信任,再等待合适的时机,自立为王,与雅家决裂。 苏青伏曾把这个计划向苏暮槿托盘而出,他现在一定很想把我杀死吧? 苏暮槿有些悲哀地想。她在为自己的身世叹息,同时也在为苏青伏的野心而悲悯。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和他或许真能成为一对相互信赖的父女。 这件事不由让苏暮槿生出另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会被降生在江淮大牢?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如果说日仙的把自己安排在江淮大牢,就是为了让自己“生于忧患”,那样看来,日仙是一位十足的儒学派。 苏暮槿苦笑。 她觉得事情并非如此。世间有如此多受难之处,为何偏偏是江淮大牢?江淮大牢的狱长又正是白手起家,蓄意谋反的苏青伏——而且他和同样想造反的雅家紧密相连,和想重置武林的百苦教也有勾结。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如蛛网一样布结在苏暮槿的身边,似乎注定她一出生就会被卷入无穷无尽的尔虞我诈中。 不过作为“神子”的自己降临于世就是为了帮苍生解决势力角逐带来的战争和苦难,如此一想,日仙让她从江淮大牢出生,应该是个绝妙的决定。 第九十章 天下大乱(四) 翌日,众人驱车离开纽州,进入了苏暮槿阔别有些时日的凉州。 一进到此,整个环境都变化了,凉州被大运河横穿,下又接连长江,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气息,苏暮槿因为没法再大手笔的用内功驱寒,只得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像筑球一样端坐在马车后,远看仿佛是一尊吉祥物,一动不动。 她这几天确实很疲惫,没了内功的支持,自己的身体似乎渐渐变得如同凡人。她的睡眠时间似乎在不断增长,而且路途的颠簸也让她常常不自觉地陷入沉睡。伙伴们对此已经见怪不管,在她睡着的时候,他们都会有意压低声音,好让苏暮槿更好地修养。 “这边到处都很紧张啊。”张奕房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低声说话,几个人仿佛犯了事的逃犯,悄无声息地走在凉州村与村镇间的乡道上。 “那就是不动山吧。”张途指着远方。那是已经塌陷的矮山,山内的黄褐色土地还流露在外头,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洗礼,它们才能变得和周围环境的土一样,富饶而淡红。但现在,它们只是突兀地瘫在凉州大地上,格外引人注目。 “就是那了。”笪千潭点点头,几个月前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腊柴人带给他的压力——不过那时有几乎“无法无天”的苏暮槿在他身旁,他并未担忧过自己的性命——骇目的骸骨地,绵延山峦的大火和整天动地的山崩……一切事物都是那么清晰无比。 张奕房和何俊伊都惊讶到底要多少数量的炸药,才能将这座大山毁灭到如此地步。 “很多,”苏暮槿没有睡着,但有些迷糊,她为了让自己打气精神,便主动张口告诉他们,“我们在里头两三个时辰,仍然没有走遍腊柴人挖掘出的无数个隧洞坑道,不动山已经成为只剩一层外皮包裹的炸药库了。” “亏他们舍得炸掉自己这么多年的杰作。”张奕房说道。 “他们可能以为这样,就能把我们彻底消灭吧。”苏暮槿暗中也不由地恐惧他们为成事而舍得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不过他还是得逞了,不动山下还压着十几个鲜活的生命。”有些孩子和苏暮槿差不多年纪,可年龄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老兄!问一下。”张途叫住一个迎面骑马拖车而来的人,那人看上去像个客商。来人听到有人喊他,便停下马,等待对方的开口。“你是从乾州来的吗?” “乾州?”他愣神了,把眼前这些风尘仆仆的人大量一番,随后凑到众人身边,“那已经不叫乾州了——那是雅国!” “那您这是?”那人凑近后,张途才看,他身后的一车行李似乎是全部的家当,碗筷衣被,根本不是什么行商。 “嘘——”他扭头,“如今大尚征兵,如蚊疾吸血,贪得无厌。我才不想卷入这样的是非,大尚亡不亡,与我何干。小兄弟,你们几个看上去年纪都小,莫不是想参军建功立业——听我一句劝,大尚早就没救了。” 他说完这句,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为他方才的口出狂言而后悔。 许多人在得到一点好处后,就好沾沾自喜地向他人炫耀,最后只惹得麻烦一身,这人也不例外。他抛下这句话,匆匆架着马车走去,仿佛从未和张途说过任何一句妄言。 众人目送那人离去,继续上路。 “乾州已经失守,这样一来,雅家——雅国就真的和大尚划江而治了。”张途有些束手无策。乾州已独立于大尚之外,他们没这么容易再往南走了。 “说不定他们在雅家的照顾下过得好好的。”张奕房尽量把事情往好了想——不过话说回来,雅家确实没有理由用暴政对待刚归属于自己的臣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雅安定不会不明白这个浅显易知的道理。 “我们今天下午就能到长江边,离长江不远的地方,先在那住下,观察情况。”张途说,“眼下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如果直接进入乾州,那就是擅入敌国,我们可解释不清这些事情。” “确实,免得届时家人还没看到,自己的哀号倒先一步传回去了。” 另外三人也赞同张奕房的话。 苏暮槿看着窗外的景色,长江的奔腾声已近在咫尺。她仿佛已经看到乾州城了。 那个地方还是那么祥和安宁,即使改朝换代,但百姓依旧过着该过的小日子,这个天下究竟是谁坐,皇帝和后宫佳丽是否一直在醉生梦死,都影响不到这些人的生活,他们身上或许流淌着属于大尚荣耀的血脉,可一睁眼一闭眼,在一群举着绣“雅”大旗的士兵昂扬地入城后,他们就忽然间成了雅国的百姓—— 这样的变化,对他们而言,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刻迟早要来临,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雅家人会把橘红的家旗插得漫山遍野。 苏暮槿就这样不知不觉又睡着过去。 她梦到了很多眼前发生的事情,江淮大牢的练功场、刑场、公堂、还有那个摆放着各种鬼怪雕塑的斩鬼堂,她好像在亲身重游——不过那些地方应该已经没了,因为那场大火,虽然那时的苏暮槿一直意识模糊,但还记得,江淮大牢的一部分被烧塌了。 她忽然看到了熟悉面孔—— 苏青伏的,那个让她不知如何面对的男人正冷酷地看着自己。不,不是她,苏暮槿顺着她的目光,她转过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时月姐!”她虽然喊不出声,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说道。 羽时月正在监狱中?!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着四周。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牢房,是苏暮槿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她倒吸一口凉气,醒了过来。 这样的梦,她曾经做过一次——她绝对不会忘记。 那是刘宗朴被拷问的场景。 “做噩梦了?”笪千潭看着她气喘吁吁,关切地问。 “我们得马上去江淮大牢!” 第九十一章 劫狱(一) “怎……怎么了吗?”笪千潭觉得苏暮槿还没从梦里缓过来,其他人也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何意。 “听我说,我方才梦到时月姐被关入大牢中了,而苏青伏就在牢外!他似乎在对时月姐说些什么。” “那只是你做噩梦了吧。”笪千潭担忧地看着苏暮槿,她在此前还从没有过如此古怪的表现,“没事吧?”他的手在苏暮槿面前摆动几下。 苏暮槿有些不耐烦地把他的拨开,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便慢慢抓住笪千潭的手腕,让他别再乱动。 “一年前,我在江淮大牢也做过类似的梦,那个时候我梦见刘宗朴——你知道他吧?我和你说过的。” 笪千潭这才意识到,苏暮槿没睡糊涂,她那机灵的脑袋瓜子清醒得很。 “记得。”他点头。 “我当时梦见他在审讯室被人拷打,醒来后,在各种机缘巧合下,我进入了审讯室,而他确实在方才被人鞭打过,”苏暮槿在向笪千潭解释的同时,也顺便将此事告诉了另外三人,“就是说,我方才做的梦,根本算不上梦,那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江淮大牢——或许是其他大牢的事情,与此同时的!” 这件事很难让人相信。 马车还在踏地而行,有节奏的马蹄顿地声从地下传来。 笪千潭和其他人一样,都沉默着。不同的是,他思考的不是苏暮槿所说的可信度。当他明白苏暮槿是清醒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说法——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成功潜入江淮大牢,找到三小姐羽时月,再把他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虽说羽家一直制约着他,他也离开羽家近一年时间,但笪千潭绝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如今羽时月有难,他必然会想法设法去救她出来。 “这都是真的。”苏暮槿见没人回应,焦急地声明。 张奕房摸摸脑袋,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细看苏暮槿,心想这丫头莫非又烧起来了?可看她脸色红润,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片刻,他张开嘴巴,打破宁静。 “也是,神子都出现了,她能稍微看到挚友发生危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苏暮槿听不出他的话是真心的,还是只是为消除现在的安静而随口说出的花言巧语。 张途作为众人中的长者,他同样需要思考很多东西。 “你在梦里,听见那个苏青伏对你朋友说了什么吗?” 苏暮槿摇摇头:“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等醒来的时候,早就把他们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途扬起马鞭,加紧赶路。 “一切到长江边再说,如果苏姑娘的朋友有难,我们定会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何俊伊和张奕房也跟选择同意师兄的意见,他们没有再多言,只是沉着地点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答应了苏暮槿要去乾州救人,就会历经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情。 他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张奕房自从“遁入”三从方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见什么大事。他从小就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湖传闻长大,早就想亲身经历在刀光剑影中轻盈掠影的刺激,现在终于有了一个这样的机会,而且他帮助的对象是神子苏暮槿! 若说张奕房没有私心,那就太高看他了。 只要是混迹江湖的老油条,都知道苏暮槿的大名,以及她的神子身份,更明白神子是仙派人间。她的身份特殊而神秘,若能在她年幼之时帮上一把,有百益而无一害——不,有一个害处,就是他们得冒着生命危险去劫狱。 张奕房看着自己的表哥兼师兄,想揣摩这个不露声色的男人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不过他完全弄不明白,张途表情严峻,似乎真的在全心全意为苏暮槿的朋友考虑。 张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张奕房心里没个准数,他嬉皮笑脸地跟着这位可敬的师兄起码有四五年了,但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或者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而慌乱手脚——从未有过。正是如此,张奕房对他是又敬又惧。 这样一个不把自己内心表露给任何人的沉稳男人,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他有时想到这个问题,便不寒而栗。 时间过得很快,和他们身下飞奔的马一样,转瞬间,长江已然出现在几里外。 这里到处都是驻军,他们整装待发,随时准备跨过长江,将那些企图分裂大尚的恶人一网打尽。 “站住!你们去哪的?”一个军官走向想继续前进的苏暮槿一行人。他非常高大,看上去就是那种能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器宇轩昂,或许还有些自命不凡。 “我们的家人在对岸,”张途直言——在这撒谎没有任何意义,依靠亲情这个筹码,眼前的军官才可能给他们放行,“我们想渡江。” “渡江?哈——你们几个人看上去也不是没头没脑的人,”他挤眉弄眼地说道,“还弄不清楚情况?对岸可非乾州,那块土地,被那些雅家彘狗不如的家伙占据了。”说到这里,他异常愤怒。 苏暮槿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在最近的这些日子,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背负的使命,格外关注那些卷入战争的平凡之人。 是啊,也有忠于大尚的人——而且那才是大多数。她想。 苏暮槿一路都在观察那些官兵,他们脸上带着思乡之情,同时饱含着对大尚的热爱和对雅家不义之举的愤怒和讥讽,在这些人眼里,雅家只是跳梁小丑,想借助南蛮的入侵而趁机作乱,但他们终究只能翻出小小的浪花。 “想过去,那也只能等我们打过去。”他这样说道,“不过很快,那些雅家的废物就会明白挑衅大尚的后果——大欢历帝必将他们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大欢历帝的统治是格外恐怖而压抑的,这些将士自然而然地认为,大尚面对自己的敌人,更会不留情面。 “那边,”张途早就做好没法过去的心理准备,他继续打听情报,“对岸都是雅家人在把手吗?” “废话,他们也没蠢到会把乾州拱手相让。” 第九十二章 劫狱(二) 两人简短的交流后,将军便驱赶他们离开。没有任何人商量的余地。 众人看着自己离长江越来越远,不禁埋怨起这个不通人情的将军。 “现在就回头吧,”将军命令,“征兵令方才下过一道,我们在长江边已经集结上万人,再来也养不下了,你们就别在这占着位置。” “明白,多谢将军指点。”张途鞠了一躬,拖着马车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竟然南辕北辙了。”张奕房见离那将军已远,不经抱怨道,“早知道就往这边走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苏暮槿问。 前方有尚国军队驻守,他们没法越过——那只得绕路而行,可究竟要绕多少的道路,谁都没有个准数,孙暮槿试探地问了问黄粱,意料之中,它果然不知道哪还有路。 张途回头看着身后。 “眼下这片区域尚未完全封锁,前几日我们还在路上看到了前行的军队,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期间必定会有疏漏。今晚,我们可以趁着夜色,偷偷溜过去——”至于长江,他们不可能在没船的情况下横跨长江,张途说道,“万不得已,我们可以杀了一些挡路的家伙。” “师兄!你是说……把大尚的人杀了?” 张途面无表情地回答张奕房的疑问。 “不到万一不得已。” 苏暮槿惊讶了。张途究竟是为了什么,肯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把这些马安放到一处,”张途说道,“我记得我们来时经过了一个农庄。” “是,就在前面不远,很快就能到。”笪千潭记得那里,虽然那块地方很不起眼。 “安顿好这些行装,我们就准备动身。” “师兄……”张奕房看着苏暮槿,他们如果带着苏暮槿去闯乾州,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若是处理不好,他们甚至可能会因保护她而命丧乾州。他向张途挤眉弄眼,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担忧。 “苏姑娘,”张途果然是明事理的人,他停下马车,转身看向苏暮槿,郑重其事地说,“接下来我、张奕房和笪千潭前往渡江前往乾州,而你,何俊伊会在此地照顾你——”他看到苏暮槿想要说话,直接抬起右手,让她听自己讲完,“直到我们带着你的朋友回来。苏姑娘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凭借自己现在的这副身躯,应该没法和我们一起行动吧?” “可……可我想去救朋友,自己却不去,反倒让各位为我以身犯险——” “苏小姐,羽时月也是我的主人啊。”笪千潭笑着说道,“主人有难,哪有仆人袖手旁观之事?” 苏暮槿明白这是笪千潭为自己找的理由——这次营救就当是笪千潭拜托三从方各位出手相助。 自己真是亏欠他们太多了。 “那,就这样吧。”苏暮槿妥协了。这件事几乎不需要考虑,自己根本就没有去这个选择,以她的身体情况,只会成为逃跑时的累赘,而且在心惊胆战地潜入雅国甚至劫狱的过程中,体内的毒随时都会复发。她选择留在大尚,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那就这样说定了。”张途点头,询问另外两人意下如何。 张奕房点头。不过何俊伊有些犹豫不决——她喜欢张途,她明白此去的危险。 众人都看着她,等待这个妙龄少女的答复。 “好。”她点头。 “我把你们送到那个村落,你们就在那住下。”张途安排到,“黑夜一到,我们就行动。” 他们很快抵达了村子。村中没有客栈,不过有一位老人愿意把家的一件房子租借给苏暮槿和何俊伊。 房子非常老旧,构建它的木头已经被虫子啃食出了许多漆黑的孔洞和伤疤,房屋角落的蛛网因悄悄灌进屋内的寒风而飘絮。外头不曾停息的大风钻进有些年代的木逢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整个房屋似乎都在这个声音的推动下摇晃不安。 那位慈祥的老爷爷给两个女生安排了一个大的房间,但他年事已高,没法打扫,男人们便在出发前简单的收拾了房间——把铺满地板的灰堆通通扫除,床也铺好,被子也被弄得干净,他们顺便把整个家都打扫了一遍。这样一折腾,就过了一个多的时辰。 “好,好。”老人家发着微弱的气音,笑眯眯地赞叹。 苏暮槿此时和笪千潭坐在床边。 “自从我们在羽家大院见到后,我一直在麻烦你啊。”苏暮槿看着笪千潭的脸,认真地说道。 笪千潭已经到稍懂男女之事的年纪,被眼前的女孩这么盯着,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便低下脑袋。 “没事,这次去江淮大牢,也是为了小姐。”他想把气氛活跃一些,“只是顺带了你的一份心意。” “谢谢。”苏暮槿笑道。 她现在和笪千潭两人独处,本来在众人打扫的时候,她有很多话想对笪千潭说,可好不容易到了能开口的时候,她仿佛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坐在床边,相互之间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以及外头接连不断地风声。 “这是风声让人听了有些发虚。” 话音刚落,苏暮槿恨不得马上把这句话收回——在别人即将出发前说这些话,多半有些不吉利。 “正好,我们弄出再大的动静,别人都发现不了了。”笪千潭很好地应付了窘境。 “啊……是啊。”苏暮槿说道,“张途跟你说了吗?你们到底准备怎么做?” 笪千潭仰起头。 “随机应变吧。” 苏暮槿不希望听到句话。可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对目前的南方一无所知。 “放心,你不觉得张途哥很可靠吗?”笪千潭说道,“一路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帮我们张罗。” 苏暮槿同意他的看法。张途比想象中要更加能说会道。她忽然想起之前听何俊伊说过,方谢很喜欢张途这名弟子,这应当就是原因之一吧——谁不喜欢聪明的弟子呢? 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啊,该走了。”笪千潭起身,把坐皱的床抚平。 苏暮槿忽然抱住了他,他下意识想推开,不过理智还是战胜了身体上的反射,他也张开双臂,抱住苏暮槿。 “我会平安回来的。” 第九十三章 变故(一) 和笪千潭分别已经有三日,苏暮槿每天都换揣着不安,朝思暮想,希望他能平安帮羽时月脱离困境,随后全身而退。可自己怎么想都是无济于事,她没法和笪千潭取得半点联系,甚至连他是否顺利渡江都不知道——不过她觉得应当是过去了的,否则驻军那边应该早就奇怪的传闻流出才是。 这些天,都是黄粱不停地在军营和他们的住宿来回跑腿,帮苏暮槿收集情报,每天一身腌臜的回来,那些白毛都变得枯黄,远看就像一株随风飘动的麦草。 笪千潭的消息是没有,不过苏暮槿知道了一些大尚和雅国开展后,最前线的消息。 “这就是灵猫吗……”此时黄粱正趴在何俊伊的怀中——它已经洗干身子,否则苏暮槿是不会让它把脏兮兮的东西带进老人家中的。 “你能听到它说话吗?”苏暮槿问。 何俊伊摇摇头。 “看来不行啊,为什么笪千潭就听得到呢?”苏暮槿问它。 “因为他和你相处时间最久。”实际上是关系亲密,可若这样说,一旁的何俊伊恐怕会产生微妙的嫉妒之心——黄粱身为动物,理解不了人类之间的那些藕断丝连之关系,它觉得这样处理最为妥当。 “那过些时候,我也能听见了?!”何俊伊期待地问道。 “嗯,当是如此。” “那它从军营那边得知了什么消息?” “说来听听。” 黄粱便将这一天的所见所谓告诉了苏暮槿。 前段时间,大尚内部出现了卖国贼,他私通对岸的雅家,将大尚的巡逻计划告知了对面,好在发现及时,那人在渡船过江中途被火箭射死,船也一烧而沉。因而这些日子,州军和临时军加强了防守,对每一个前来投军的人严加调查,想要彻底消灭内部的问题。 “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很难从对岸过来了?”这是一个让人担忧地情况,何俊伊听此,不禁为张途捏一把汗。 “嗯,除此之外,”苏暮槿转述黄粱所说的事情,“他们已经开始攻打对岸了,第一次对峙持续了两天,双方都损失惨重,但领土没有任何变化,大尚打算靠人数来取胜。” “以命换命……这可不是上策。”何俊伊说道。 无论哪条消息,对想要回到凉州来的笪千潭三人而言,都是雪上加霜。 “没有其他的吗?”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苏暮槿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听到乾州有人越狱的事情。” 何俊伊又叹了口气,那张细腻的脸蛋上浮出了黑眼圈,细小的周围也从眼尾两侧泛开。 “我还听到了一件事情,虽然与大尚和雅家的争端无关,”黄粱说道,“是有关百苦教的。” “百苦教?”那些想致自己于死地的家伙。苏暮槿听到这个名字,颇有怒火中烧之气势,“他们怎么了?” “百苦教似乎是抵御住了四帮派组成盟军的进攻,如今的鹰雀谷尸横遍野——不过这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还有假吗?苏暮槿在心中说道。 “那现在百苦教是什么情况?”她问黄粱。 “这我就不知道了。”黄粱虽然能和人沟通,但兽性依旧,它时不时会打个哈欠,露出尖锐的獠牙——要知道,已经有两名百苦教的教徒死在它的利爪和嘴下了。 自从得知文坛阁要对百苦教动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没想到百苦教竟然守着自己的鹰雀谷,真是不能小觑他们的实力。 提心吊胆的日子又过了好些天,苏暮槿和何俊伊已经焦急到想亲自跨江去看。 就在分别的第八天,变故来了。 清晨,苏暮槿还在梦中——自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梦到过羽时月——身旁有人正摇着她的肩膀。 “暮槿!”何俊伊已经褪去睡衣,穿好一身准备上路的衣服。 “怎么了吗……”苏暮槿揉着眼睛,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哈欠。 “凉州被攻下了!”何俊伊一边把苏暮槿地衣服抛到床上,一边催促她快些起来。 “什么?!” 苏暮槿坐起身子,被子滑落床边。 “把衣服穿好,别凉到了。”苏暮槿只穿着一件雪白的单衣,何俊伊马上把大衣披在她身上——眼下可不是为病烦恼的时候。 “我们现在是……是准备离开这里吗?” “当然!方才有逃兵过来,说那些凶残雅国士兵,来此都是格杀勿论,无论男女老少。” 苏暮槿站在地上,大地似乎在微微晃动,仿佛人群正排山倒海而来,他们如蝗虫一般,肆虐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将富饶和美丽剥夺一空,如同人间炼狱。 他们就要过来了! 苏暮槿的潜意识正不断警告自己。 “把那个老爷爷也叫上,我们赶快走!”苏暮槿当机立断。她们本应在此等候笪千潭他们的,但是……现在情况特殊,他们身处尚国,应该也知道凉州沦陷的消息。可接下来要往哪里走?北上是最好的选择,那里临近都城,会更加安全,可那样同样会离乾州更远,若是那样,她和笪千潭不知何时能相逢在天涯海角。 那就往西边走,去邝州,邝州也同样和乾州隔江相望。 “黄粱,邝州是何情形?” “那里还在坚守。” 那就值得冒这个险——去邝州等他们回来。 “我们去邝州。”苏暮槿把衣服服饰塞进布袋中,裹紧,随后搬出房间。 “我来!”何俊伊看到苏暮槿竟然在搬重物,连忙跑来,把跟这个小丫头几乎差不多大小的行囊背到自己肩上。“老人家!跟我们一起走吧?”房东爷爷还慢腾腾地在房间品茶。他看着这两个神情紧张的女孩,笑了一下。 “快走啊!?”何俊伊又喊了一句,声音一下就被狂风席卷到了远方,没留下半点踪迹。 “你们走吧,”他笑着说道,“我已经活够了,”老人仰着头,苍老的面孔流露出一无所求的目光,他的白须似乎结了霜,瘦骨嶙峋的身体斜靠在长满木屑的椅子上,嘴角斜翘。 “就让老夫留在这块养育我一辈子的土地上吧。” 第九十四章 变故(二) 任凭苏暮槿和何俊伊怎么劝阻老人,他始终带着宁死不走的倔强。 这个平日温柔和善的老人,在这样的争执中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决心。 “没时间了!”何俊伊拉住苏暮槿的手,把她拽上马车里。她只在古经中看到过不想离开家乡而慷慨赴死的人,没曾想,自己竟然就遇到了如此壮烈而无力的一幕。万马奔腾的声音已经从天边传来,朦胧的日光照耀在这片菀枯的土地,带着一丝悲情。 苏暮槿想喊唤老人过来,可却不知为何哽咽在了喉咙。 她们完全有能力强行把老人带上马车。 但是…… 苏暮槿扭身看着村庄离自己越来越远,前方都是那些慌不择路的村民们踩踏出的尘埃,随后棕灰的一片便从自己身边划过,遮盖住了那个伶仃而立的老人。 这就是战争,也是屠杀,他们从来都是水土交融的亲兄弟。苏暮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倥侗,她曾经以为的战争里,只有那些宏大的场面——摇旗呐喊,刀甲相碰,血液飞溅,猩红苹苹。战后,寒莹蒙尘,耀灵凋落。 在她幻想的战争中,有生存、有死亡,却唯独少了一个重要的东西——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 她咬牙切齿,却不知因何气恼。 马车还在奔腾,这两头牲畜似乎感受到不远的杀气,正爆发着巨大的力量,向西边跑去,它们喘着粗重的气,白花的气息雾状地扑向苏暮槿的脸颊。她裹紧棉衣,用一块薄布遮住嘴巴,挡住飞溅而起土块和马的气味。 不停地向西,不停地向西。马和人都有着相同的方向。 雅国军队似乎在继续向北讨伐,他们马上就会占领凉州的州城——亦或是在那里折戟败逃。苏暮槿想。 她又想到一个人,那位名叫李方当的上县令,那位资助她和笪千潭金钱和官马去文坛阁的官员,他在这场争天下的战争中,会面对怎样的事情,最终走向的又是什么结局——苏暮槿自然不希望他被雅国士兵杀死,他是个好人,热心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活得长一些? 不过……活得长就是福报吗? 一个奇怪的问题忽然占据了苏暮槿的脑袋。无论蚍蜉还是大树,它们的生命或长或短,可终究会化为凡尘间的一粒尘埃,既然随时面临死亡、结局就是死亡、出生即为死亡,那些蚍蜉、那些大树、那些像李方当一般的好人,那些像百苦教少主黎忼一样不择手段的坏人……他们究竟为何而活着? 啊,人终究要入土为安,既然如此,就不再做人,成为永生的仙。 方谢是这样想的吗? 还有历史上出现的上百位——还是不到一百?苏暮槿不太记得了——那些得道成仙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树在倒退,时间仿佛也在回溯。苏暮槿的灵魂似乎穿越着古往和将来,思考着在她这个年纪没法理解的“道”。 一个时辰,或者两个时辰。 苏暮槿不知道她们已经向西边走了多久。 因为是向西行,缓缓升起的太阳似乎在追赶她们一般,慢慢把白红的微光泼到苏暮槿的身上。渐渐,已听不见军队的嘶吼和战鼓声,四周逐渐寂静。 在这千万公顷的世间,大多数地方还都是寂寥无人的。 何俊伊判断这处地方已经安全,便把马停到一边,跳上马车。 那么长时间的颠簸,苏暮槿体内的毒很可能顺势发作,她焦急地帮苏暮槿把脉,可自己的脉搏也因之前的激烈运动而狂跳不止,似乎有意在干扰她的诊断。 若此时李芹师姐在就好了!她是那么冷静的人,才不会像自己一样,手忙脚乱的。何俊伊内心不断念叨着“静”,以求能尽快听诊出结果。 苏暮槿也大气不敢出一声,老老实实地坐在老旧的木板上。不知道此时脉搏是快些正常还是慢些,她索性不管这么多,只是任心脏有力的搏动,以及等待。 “没事……”何俊伊擦了一头的汗。那些毒气还一直被内气包裹着,没出现任何闪失。苏暮槿的内功比想象中还要强大,若是这番力量能运用在战争,她瘫坐在马车上——那岂不是无人能敌。 难怪到处都有人打探苏暮槿的消息。 “在这休息片刻吧。” “嗯。” 苏暮槿也稍稍放松。 “黄粱,你去看看附近。”苏暮槿知道,黄粱比她更不需要休息,黄粱也曾告诉她,可以随意使唤自己,虽然苏暮槿不太愿意,不过如今情况危急,她确实需要黄粱侦查八方的情况。 黄粱毫无怨言,像一个不知劳累的器物,马上奔出了苏暮槿的视线,雪白的弧线划过森林的衰黄。 “才不到一周,长江就失守了。”何俊伊说道,“以这样的速度,雅国打到京城也只是时间问题。” 苏暮槿自不用说,她从出生到现在才不到七年,对这个名为大尚的帝国并没有非常热忱。 而何俊伊,不知为什么,她和同龄人的内心似乎从小就被埋下了一颗名叫“大尚即将灭亡”的种子。眼下雅国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南方发起对大尚的进攻,肆无忌惮地攫取着大尚统治三百余年的土地。何俊伊见此也并没有非常的吃惊。 这一切总是要发生的。 相比大尚的存亡,何俊伊和苏暮槿更担忧的是武林。 除去和朝廷交好的文坛阁,大多数武林教派和大尚王朝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无论这个天下是谁做,大唐、大宗、大尚、大雅?都无关紧要,武林和朝廷密不可分,但不是唇亡齿寒,它和朝代紧密相连,可却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戒律—— 现在的百苦教就企图打破建立了上百年的武林秩序。 “暮槿,为什么灿茧会有这般威力啊?那个苏青伏以前没让你尝过吗?” 两人此前都没发声,何俊伊一说话,苏暮槿便知道,她和她正想着相同的事情。 苏暮槿感到心头一阵暖意。 都说世上知心朋友难得,可眼下就有一位:和自己相识不到半年,却如同知心姐姐一般的女子;以及笪千潭。 第九十五章 变故(三) “没有,”苏暮槿回答她,“我还从未见过那东西。” “他大概想把你完全掌控后再让你服下灿茧吧。” 《雕日纪》中有写明,服用灿茧的神子才能发挥自己全部实力——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说不定你吃下灿茧后,‘青炎毒’也随之治好了。” 何俊伊这样想并非毫无道理。李芹曾说过一些有关以毒攻毒的案例,虽然那种做法非常之冒险,不过世间大多数的毒似乎都有着独特的倔强,一旦体内有其他的外毒入侵,它们总是会排除万难地驱散另一种毒药——前提是两种毒药混杂在一起,确实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着其实解药差不多,只不过毒的解药是另一种毒。 “可能。”苏暮槿说道。 灿茧究竟是怎样的东西,除了亲自看过的人,恐怕没人清楚,《雕日纪》上面讲述的非常含糊,只提及了金火菪和伴随而出的灿茧。这么想来,苏暮槿也还没见过那个叫金火菪的虫子。 黄北倒是提及过灿茧的模样。 说和普通的蚕茧区别不到,但更加轻盈微薄,捧在手上就不禁想让人对它百般呵护。他们那时若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东西,在之后稍加炼造,就能做出置人于死地的剧毒,恐怕也不会徒手在土里探寻灿茧了。 “百苦教究竟想要做什么呢?与整个武林为敌,似乎只有癫狂之人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苏暮槿不解地说道。她虽然没有见到过那个名为黎忼的少主,但听各种传闻——包括五岁时那两个前来劫狱被捕的外门弟子——黎忼似乎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谁知道,我跟别人一样,以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是被人蛊惑了。”何俊伊说道。 苏暮槿坐在马车上,堆叠着之前溅到板上的小石子。这是黄北在大牢闲暇之时常做的事情,他说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得以平复。苏暮槿有意无意地模仿了这个举动。 “世间有可以控制人心思的毒药?” “当然没有。”何俊伊笑着说,“那都是杂书里的妄想,人的思想是无法用药物来控制的——应该说无法长期控制,真正能控制人心的,只有人心。” “这样啊……”苏暮槿点头。 黄粱这时快速奔回,向她递话。 “打听到什么了吗?”苏暮槿问。 黄粱点头。 “附近目前而言很安全,邝州还能抵御雅国的进攻,不过似乎撑不了太久。雅国的将军持有奇怪的武器。” 若大尚不再及时派兵增援,邝州沦陷是迟早的事情。邝州和雅家所在的赣州接壤,雅国想要扩充自己的势力,势必会想方设法拿下叫跟前的这个绊脚石。苏暮槿好奇黄粱所说的后一句。 “奇怪的武器?”她问道。 “是,我听前去防守的士兵说,那个将军力大无比,能劈山倒海,手中的剑仿佛在闪烁光辉,令人眩目。” 何俊伊听了苏暮槿的转述,微皱眉头:“两国交战,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传闻,它可以在无形之中击败千军万马。” 苏暮槿点头。这对她而言,是个全新的视角。 若何俊伊不在,苏暮槿可能就无脑地相信这个说法是真的,进而会想破脑袋思考这个将军是如何做到的。不过—— “会不会是神剑?” 何俊伊一直把神剑当作奇闻异事,自然不会考虑这点,但苏暮槿不一样,她觉得万事都可能成真。 何俊伊未置可否。现在辨别“神剑”真伪没有任何意义。 “还有别的吗?” 黄粱摇头。它知道苏暮槿想听到一些有关笪千潭那边的事情,但实际上,对岸的消息机会不太可能传到这里,除非对岸和这边被统一了。 何俊伊整理有些散开的青丝,把它们盘在脑后,插上雕花玉簪。随后侧过身子,双手撑住马车木板,蹦到地上,拍干净粘在屁股上的泥灰。 “继续出发吧。” 两匹马似乎没休息够,不情愿地迈开步伐,有起有伏地带着马车向前进发。 空气逐渐湿润起来,前头正下着下雨,再前面有一个村庄。何俊伊骑着马车,将二人拉到村落里。 这个村子非常寂静,唯一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些不知情的家畜和偶尔飞过的候鸟。家家户户都关紧门窗,似乎这样就能避免战争的践踏。衰败、颓废,除此之外,还有垂危的气氛。 这里似乎没有年轻人,只剩下一副副年过半百的骨架子强撑着只属于老人的软皱肌肤,那些惊慌而绝望的老人正悄咪咪地从门缝中看着一位年轻的女子、一位年幼的女孩缓缓走进村里,没有丝毫想要招待的她们意思。 何俊伊摇了摇头。 若待在这样默默无名的小村落里,张途他们肯定是找不过来的。眼下只能去那些大城镇,去一个张途、张奕房或者是笪千潭能想到的地方。 “你觉得他们若是来找我们,会去哪里?” “如果是笪千潭的话,他应该会去邝州州城。”苏暮槿说道。她和笪千潭在邝州没有任何的记忆,也从未提及过这个地方,因而要去也只能去邝州主城。 “嗯……”何俊伊和张途倒是在邝州游玩过一次。金池县、从吉村、占藤村……他们都曾留下过记忆——当然也去过邝州州城。“那就去主城吧。”何俊伊相信自己和张途之间的心有灵犀,也相信笪千潭能理解苏暮槿的想法。 苏暮槿点头,但何俊伊坐在前头,看不到。 “好。”她回答。 何俊伊翻身下马,敲响了一家的大门。 “请问一下,”她清澈的声音在空旷的村落回荡,“邝州州城该往哪走?” 无人回应。 何俊伊再敲门询问。她知道屋里有人。 没想到这些人畏缩到如此底部。 吃了闭门羹,何俊伊只得再换一家。 不知敲响了多少次的门,那些破旧的木门都用吱呜声发出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控诉,终于有个比较勇敢的老人推开了房门。 “往那边走,沿那条路。” 他指了指。 “那边?”何俊伊顺手指去,确认方向。 “对。” “谢谢。” 早这样不就行了。何俊伊和苏暮槿鞠躬,目送老人走回破旧的小屋。 屋子就像棺材。苏暮槿想。 第九十六章 变故(四) 何俊伊重新骑上马,苏暮槿从弯腰鞠躬的姿势恢复,端坐在马车上。 摇摇晃晃,她们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密不透风的村落。 “哎呀,忘了问要走多远的距离。”何俊伊坐在前头,忽然喊叫起来。 苏暮槿在心中粗略地猜算了片刻。 邝州是一个小州,被夹在中州、赣州、乾州、凉州包括北面的纽州在内的几个比他大许多的州,曾经有个说法,就是邝州本是不存在的,但由于这片区域的地处平原丘陵起伏之处,如果把这样一片土地交给同一个太守掌管,这样的权利未免有些太过遮天,因而皇帝下令在这里再划出一个新州。苏暮槿记得有这件事,但想不起这是哪位皇帝的杰作了。 这样的处理,使得本来连为一块的区域,本来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们,忽然间就成了外人——成了被其他州域排斥的对象。因而邝州人就格外团结,这可能也是它目前还没被雅国攻克的缘由之一吧。 世事难料啊。 “邝州的州城,我记得靠近长江,在路金河旁。” “路金河。”何俊伊上次来时去过那边,她也记得在路金河旁。 那是一条在先前不出名的长江支流,后来因为那浅窄的河流上发生了一起客船相撞之事,似乎在全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那时的遵义帝便下令开挖河道,拓宽左右,至今都在百姓间流传称道。 “我们没法连夜赶路,估计后天下午才能到。”苏暮槿说。 “再后天吧,”何俊伊提醒道,“我们还没出凉州。” “噢,对。”也不知是哪来的错觉,让苏暮槿觉得凉州已经被远远甩到身后了。 一路上她们没怎么说话,各有心事。 苏暮槿知道何俊伊在想着张途的安危——因为她喜欢他,而自己在想笪千潭的安危…… 因为…… 苏暮槿发觉自己的脸变得通红,黄粱正在一旁用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她。 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内心在慌乱地波动。 是毒发作了! 她给自己身体的异样按上了一个不那么难以启齿的理由。 她慢慢地爬到前面,白嫩的小手从厚重外衣里伸出,拉了拉何俊伊的衣尾。 “俊伊姐,我……”她战战兢兢地问道,“我身体好像有些不舒服。” 何俊伊听到后心里一惊,马上停下马车,翻到车后。 “没什么问题啊,”她看着苏暮槿满脸红扑扑地,耳根也烧得通透,似乎能从前面看到后面的淡淡阳光,像一颗宝石镶在耳垂。 “噢。”她忽然露出了诡异地笑容,让苏暮槿看了有些害怕和好奇。“没事没事。”她笑着说道,“过一下就好了。” 何俊伊不是凭空出现的大人,她也曾经历了小女生心思最激荡的年纪,自然明白苏暮槿在想什么,不过……她看着苏暮槿。她还只是六岁的孩子,就已经想到我十几岁才开始怀揣的细腻心思,暮槿还真是早熟的丫头。 不过也是,如果有比我长三岁的男孩在我六岁之时陪我从关押我的地方逃离,随后从南到北,周游九州,是不会把最初的芳心献给这个可靠的人呢? 何俊伊想着,发觉他们似乎做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就是让笪千潭涉险。 张途啊,你千万要保护好所有人。何俊伊想着。 “真的没事吗?可我觉得脸很烫。” “真的没事。”何俊伊不知要不要跟苏暮槿将这种情感的来由,但想了想,还是算了,等她见到笪千潭,应该就明白自己是多么期盼和那个大男孩相处一起了。她说完,摸了摸苏暮槿的秀发。“你觉得太热的话,就伸出手捂一捂。” 何俊伊知道,苏暮槿的手现在是冰的。 她内功受阻,就连普通的呼吸都没法达到应有的效果,眼下既然她因为害羞而发烫,那正好借这爱恋的劲,暖和暖和身子。 何俊伊为自己的绝妙想法而沾沾自喜。 “坐好,继续走了。”她转过身,上马扬鞭。 整顿片刻,马车又回到了前行的状态。 苏暮槿百思不得求解,如果说她真是全然不知,那也只是谎言。她心中还是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自己是喜欢上了笪千潭。 她晃了晃脑袋。 …… 夜色渐晚,远处出现了金光闪闪的一片——那不是太阳的余晖,而是余晖折射在兵器上的光亮。 “停下!”有人向何俊伊喊话,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何俊伊感受到无数把弓箭正对准它们,弓箭上没有杀气,只有执行命令的冷酷。 何俊伊慢慢停下马车,翻身站在地上。 “来者何人!” “我们是从乾州来避难的!”她们并非最早离开的,前头肯定还有先例。 何俊伊猜的没错,这个军队已经放行了许多的难民。几个士兵持着各种武器慢慢逼近,他们走到马车前,为首的男人说道:“小姑娘,下来,我们要搜查一下。” “嗯。”苏暮槿乖乖地起身,被何俊伊慢慢抱下来。 “小姑娘不舒服吗?”男人一边掀开盖在马车上的锦布,看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身体不大便利,便一边问道。 “是有点。”何俊伊回答。 “大人!没问题!”搜查的人回答。 “放人!”男人点了点头,“要不要让小姑娘在军营里喝些热汤再走?” 他抬起头,看着何俊伊,忽然发现这个衣着素朴、头发稍微凌乱的姑娘有一副姣好的面容,身材遮盖在大衣下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她的手指纤细,看上去就是那种娇嫩的逃难姑娘。 “如何?”他态度有些殷勤起来。虽然自己已有家室,不过……那又如何? 何俊伊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想些什么歪门邪道,她们已经赶路一天,能在饥肠辘辘之时蹭口饭吃,何乐而不为。 “好啊,谢谢大人。” “哪里的话,为苍生谋福祉,那是我们的信仰。”他夸大其词地说道,随后亲自领何俊伊和苏暮槿走去了军营。 苏暮槿坐在马车上,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人,但又说不出为何。 “黄粱,你觉得这人如何?” 好在黄粱在,她可以旁若无人地畅所欲言。 黄粱跳下马车,跟在他的脚边,嗅着味道——这是猫判断敌友的最简方法,也总是有效,野兽的直觉,常常超出人。 “不算坏人。” 那也不算好人。苏暮槿在脑中补全这句话。 第九十七章 变故(五) 纵使寒风凌冽,军营中依旧满溢着血腥和汗臭味,那些让人有些作呕的体臭被凝固在来这个地方。苏暮槿知道北方有种食物叫冻糕,质地玲珑剔透,入口即化,各种芬芳的花香被和到上头,远远闻去就让人垂涎。不知为何,经过军营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个美食——她有幸吃过几回,都是苏青伏给她的。 廖万年也给过她一次。 那个神秘的家伙,她记忆犹新。 苏暮槿不想在军营里多待,她虽然很饿,但觉得若在如此环境下进食——那根本不叫吃东西。她一定会吐出来的。 “来,两位美人,这边请。”那个男人装作大大咧咧地样子,把何俊伊和苏暮槿请到营寨的伙食处。 面、包子、以及干瘪瘪的油渣。 “哎!”何俊伊正准备把手深入里头,那些吃的,结果被男人挡住了。“两位怎的能想我们这些大老粗,吃这种杂食。”他招呼着士兵,“给两位小姐熬汤。” “是。” 何俊伊听到这句话,连忙起身拒绝。 “大人,我们随意吃点便是,一路上早就习惯这样的事情了,哪能烦劳大人再为我们另起炉灶?” “姑娘,这话说的。”男人把手搭在何俊伊身上,乘机揩油,“你问问,小的们觉得麻烦吗?”这句话是对其他人说的。 “不麻烦!” 男人们嘻嘻哈哈地声音有些轻浮,让苏暮槿感觉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眉头微皱,随后马上舒展开来,继续满脸的面无表情。 苏暮槿虽然经历了许多,思考时颇有些大人风范,但儿童时期最敏锐的感觉还没消失殆尽,她本能地不喜欢身边这群壮汉,他们似乎没有任何思想,空洞如人偶,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他们都是坏人。 这是苏暮槿给这些士兵的界定。 “去去,快去弄吧。两位在这休憩片刻。”他说着,让她们走进一个帐篷。 这间帐篷里挤满了木凳和长桌,似乎吃饭的时候才会摆放整齐。她们见缝插针地找位置坐好,男人也随意从边上拖来了一个椅子,坐在何俊伊身边。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啊?”他眯起眼睛,想掩盖自己的猥琐,不过那是白费力气。 何俊伊也看出这男人并非是多么宽宏大量的人,他只是忽然见色起意,想接近自己——不会是想接近苏暮槿吧?她鄙夷地想。 “从凉州来的。”何俊伊回答完,没给男人再提问的时间,“请问一下,这里离邝州州城还要多远距离?” “两位要去州城啊。”他点点头,“不远,几百里的路程,不过我建议二位现在这里休息几天,前面乱得很,过了邝州就是……”他拍拍脑袋,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中州”苏暮槿告诉他。 “噢!对!小丫头好聪明,”他笑眯眯地看着苏暮槿,“你的妹妹?” “嗯?嗯。”何俊伊吭声赞同。 “二位都是美人。”男人弯下腰,“以后你也会和姐姐一样漂亮。”他花言巧语道。 苏暮槿只是微微点头。 “你之前说的中州,怎么了?”何俊伊不想在这和这种男人多费口舌,她直接问道。 “中州啊,不是靠近轮州吗?”男人说道,“中州的南边,有一大块已经被蛮夷攻下了,正在和雅国对峙。”没想到竟然能从这个不正紧的男人嘴里知道一些正紧的消息,何俊伊和苏暮槿都有些吃惊。男人发现这个话题能引起两位美人的注意,也马上来劲,颇有周幽王的风范。 “再加上大尚,现在是三足鼎立的情形——那里不安全,邝州州城靠近路金河,路金河又和中州的河流交错相通。那里是三家必争之地。”他忽然起身,“不过二位放心,有我们邝州的军队在此驻守,管他妈的是蛮子还是雅家,他们休得踏过半步。” 最后一句毫无意义。苏暮槿不屑地想,多少人认为大尚能抵挡雅家的步伐?结果乾州沦陷,凉州防线被突破。如果能靠气势打仗——而且这还不是临阵的气势——那些喝醉酒的疯子或许才是最强的战士。 “那更西边呢?那边有什么情况?”何俊伊想知道百苦教的事。 “更西边?噢——是指百苦教吧。” 两位女性大吃一惊。 “百苦教可不得了了,和那边的万昌联手,整个蜀道都被弄得一团糟。” “万昌?”苏暮槿记得在文坛阁,黎忼——不,是张术——说过这个名字,没想到又出现了。 “万昌,前丞相啊!”男人更是惊讶,不过马上缓过来。眼前的女孩五六岁的样子,不知道万昌也是正常,他在九年前——还是十年前就被大欢历帝罢免南贬了,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做过什么事情吗?” “‘西征三改’。”何俊伊说道,“‘降税’、‘精兵’、‘削权’。后来失败了,就被贬官,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不过颇受当地百姓爱戴——他在哪应该都会受到爱戴。” 男人连连点头,不知是真心同意还是为了讨得女人欢喜。 “那你听说有关文坛阁的事情吗?” “那倒没有。”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们。在他的认知中,“文坛阁”是非常模糊的概念,他只能大概理解那玩意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就一个阁楼,几百号人,为何会在江湖中有如此大的声望,他不能理解。 “来来来,刚熬的粥。”士兵已经端上两大碗浓香的粥,和这里的气味格格不入。“请用。” 两个铁勺也随之摆上。 “谢谢。”何俊伊把其中一个勺子交给苏暮槿,两人正准备喝起来。 外头忽然传来很大的声音,像是爆炸,又略有不同。 “怎么了?!”男人恼怒地起身。这种时候,谁来坏自己的好事?!他一手扒开帐帘。 “军、军头!有人打过来了!”士兵们乱作一团。 姐姐也和苏暮槿也听到外头的嘈杂。她们对视一眼。 “走,出去看看。”两人把还散发着热气的浓粥放在帐篷里,匆匆向外面走去。 第九十八章 故敌(一) 这……还是方才过来的地方吗…… 苏暮槿害怕地躲在何俊伊身边。 帐篷外是和先前截然不同的世界,地上遍布着染血的兵器,凌乱的尸体上惊愕的表情仿佛要将苏暮槿吞噬。四面八方还有兵器的碰撞声和哀嚎——他们在祈求、在哭诉、本该与敌人战斗的手早就软了下来,手中那些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武器被无情地拨开。 血珠霡霂,赤雾之后是一些身材高大的人,他们身着五彩斑斓的布带组成的衣物,聊备一格。他们的举动把野蛮二字表现得淋漓尽致,手中长矛毫无人性地刺穿着以死相拼的人、惊慌失措的人、还有那些战意全无的懦夫。 何俊伊从身边抓出一把长剑。 “是蛮族。”她低声说道。“怎么忽然就打过来了,简直是天降神兵!”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何俊伊快速地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可先前的一切都那么正常而平庸:喧闹嘈杂的人们,随时准备进攻或是防御而整装待发的人们,思乡、报效祖国的人们…… 这些人,毫无疑问是蛮族。他们身形不一,但皮肤黑黄,肌肉发达,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一生古怪的服饰。 可他们从何而来?邝州之南的赣州是雅家的地盘,东边也正在被雅国侵略,西边的中州还在苦苦支撑雅国和蛮夷的同时进攻——还有百苦教。 蛮族应当没有任何可以直达邝州的通道,更何况他们出来的这么突然,显然是有备而来的突袭。 大事不妙。何俊伊迅速观察周围的情况,那些士兵能勉强抵御,但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她的左手抓住苏暮槿的手,准备带神子逃走。 “不用。”苏暮槿马上恢复了该有的冷静。“黄粱。”她叫着灵猫的名字。 黄粱二话不说,一刹那,何俊伊的眼前出现了白雾,如瀌瀌大雪,浸满双目。 “这是什么?!”她大吃一惊,拔剑就向前砍去,不过她落空了。一只长有獠牙的巨兽慢慢浮现在她眼前,那巨兽灵巧一躲,她就扑了个空。 “这是黄粱哦。”苏暮槿说道。 “这……”何俊伊从头到尾地大量了它一番。这就是平日看到的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猫?她不敢相信。 “上来。”苏暮槿已率先一步爬到了黄粱背上。何俊伊有些魂不守舍地跟坐在后头。 黄粱马上跑了起来。眼下安危为重,它和苏暮槿已经顾不得暴露身份了。 雪白的幻影从血红中横穿,身后留下一道光鲜亮丽的尾白。何俊伊发现,他们的速度很快,远超过平常的马。寒风凌冽,正拍打在她那张白嫩的脸上,划出了几道纤细的血痕。她马上反应过来,用布裹住自己。 蛮族们发现了这一奇异景象,他们的声音——就像石块在摩擦,令人起鸡皮疙瘩——在挤满尸体的营地里回荡,苏暮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大概能理解那些家伙在想什么。 他们一定很想把我杀了。 不过,苏暮槿想错了。 这些蛮族突然杀出,目标确实是苏暮槿,但要解决她的,另有其人。 黄粱带着苏暮槿她们向西奔跑——因为蛮族是从东边杀来的。 “他们已经被甩开了!”何俊伊的头发在呼啸的风中散开,如同仙女下凡一般,一头青丝飘扬在空中,姿态肆意。 “嗯。”苏暮槿点头。“黄粱,缓一下吧。” 黄粱放缓脚步。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远离了营地,来到了树林之中。狂风被茂密的树挡在外头,让苏暮槿倍感安全。 她们从黄粱背上翻下。都擦了擦一头的冷汗和一路奔波而沾上的灰尘。 “那些蛮子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出现?”天色已晚,今晚的月亮被乌云遮盖。 苏暮槿摇头,她问黄粱,黄粱也不知缘由。营地里,人的味道太过浓重,若是在稍微开阔点的地方,黄粱一定能闻出这些家伙是从何而来,但那时,它没有任何办法。 “早知道把那两碗粥带上了。”何俊伊说道,“现在肚子饿,浑身都没力气。” 苏暮槿赞同地点头,她的肚子早就咕咕嘟嘟地叫囔起来。 “我们要不继续往前走吧。”何俊伊说道,“这种深山老林里,只能找些果子果腹——说不定还找不到。”她曾经有一次,吃了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果子,结果肚子疼了好些日子,那件事常常被张途拿出来取笑逗乐。 “嗯。我们还得找新的马。”苏暮槿想自己真是不走运,好不容易才熟悉马的习性,就不得不换新的坐骑。 风在茂林中呼呼吹着,发出怪音,如同女人的啜泣,尖锐而持久。 黄粱已经变小了身形。它并不能持久变为这样的状态——这太消耗体力。 “有人在旁边。”黄粱的毛不自觉地耸立,它察觉到了不知缘由的威胁,连忙将此告诉苏暮槿。 嚓。 是人的脚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很多,而且他们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所在。 是山贼吗?苏暮槿想起之前去凰州的路上,和陈聪、笪千潭一起就教训过一番山贼,那些武器简陋,不会武功的家伙们,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可眼下,她没办法动手,而何俊伊…… 苏暮槿看着身边这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她面容冷峻,没有丝毫慌张。 “黄粱,准备好。” 她们还有一个制胜法宝。说句实在话,就算只有苏暮槿一人,黄粱也完全能摆平那些山贼。 “苏暮槿。”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仅仅听到这个名字,苏暮槿就差点被吓到。 这不是山贼,这些人知晓自己的身份!难道是方才黄粱奔跑的身影被一些懂灵猫的人看见,然后,随之推断出了她的身份?苏暮槿紧张地张望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身着灰色长衫——或许是白色,正藏匿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个所以然。 他慢慢走了出来,身后还有人影。 这是…… 苏暮槿还记得他!当然了,一年前她还见到过这个男人。 男人彻底暴露在了月光下,他左手持剑,寒气逼人。 第九十九章 故敌(二) “坎兼。”苏暮槿咬出了他的名字。 “真是好久不见啊。”他的声音和苏暮槿初次听到一样的沉稳,不过眼下的他有些激动。那个劫狱失败的晚上,无数次侵占他的睡梦,让他一次次从浸湿冷汗的床上惊醒。坎兼绝对忘不了,那个该死的苏青伏,还有路赫崇——他后来知道了,是谁在暗中帮苏青伏。 苏暮槿内心忽然涌起无名的恐惧。 这是她最早遇到的对她不善的武者,虽然他已经在和对战中败阵,还因疏忽而失去了善用的右手,可那个雨夜,坎兼忽然出现在门口挡住她逃跑的瞬间,苏暮槿也同样无法忘记。如今的她已经长高了一些,不过在坎兼面前,还是个身高刚过胯的孩童。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手中的剑和那时一样,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坎兼?”何俊伊听过这个名字,他是百苦教的,也是当年百苦教派去劫狱苏暮槿的人。 他的左手在这一年练得稍微孔武有力了一些,右袖子里空荡荡的,随风飘动。 “苏暮槿,”他看着站在她旁边何俊伊,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总能找到帮手呢。” “你来做什么?” 眼下没法逃离,自己身边肯定已经被百苦教的人包围了。不过还有希望,等黄粱稍微恢复了些许体力,它马上又能带她们离开。苏暮槿打着这样的算盘,和坎兼拖延起来。 “我听说了,”他没有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着,那优雅地语调和当年如出一辙,“少主派去追杀你的那几个教徒被杀得干净了,这是你一个人做到的吗?”他眯起眼睛,毫不担心有人会来救苏暮槿。 坎兼的狂妄是合情合理的。 那些突然偷袭的南蛮,便是百苦教和雅国驻守赣州边界的将军私下商议后派遣出来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坎兼大可以在军营就把苏暮槿杀死,不过那样很可能传出一些不好的传闻——这些事情是百苦教甚至万昌不想看到的。因此就算大费周章,坎兼也要选择这种方式,让苏暮槿“自己”跑到树林。 他是功于心计的人,在出发前,少主曾询问过他,要不要再带一些人去其他路口阻拦苏暮槿,不过坎兼拒绝了。 他确信,苏暮槿只会走这里。 眼下的神机妙算让他更加兴奋和自负。 “不回答啊。”他笑得很瘆人,“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百苦教完全不清楚,不过……这位姑娘是生面孔,在下斗胆请教一下大名?” “我叫何俊伊,是三从方方谢的徒弟。” “三从方……”坎兼愣了一下——这个出乎意料的情况。虽然少主没叮嘱过,不过大多数神志清晰的武人都知道,不要和三从方惹上关系。但坎兼也知道,黄北,那个曾经被关在江淮大牢里的人也是三从方的,可方谢从未对苏青伏有过什么恶举。 坎兼这么一想后,心情也放舒坦了。 “在下正想试试从三从方出来的身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嗤笑一声,左手的剑举了起来,“来吧,这位女侠。在下养伤快有半年,也想活动活动筋骨。” 何俊伊左手挡住苏暮槿,让她退后一步,自己则站上前,从腰间慢慢拔出在军营里拿到的剑。 “用这种剑对决,可是对武功的不敬。”坎兼嘴角微微上扬,他退后几步,深林中的人们聚拢。他从期中以为部下的腰间抽出一把剑,扔到何俊伊脚前。 “女侠若是不嫌弃,可用这把。” 这是一种侮辱。 何俊伊自然不会接受,她一脚上前,直接震碎长剑。 坎兼见此,微微皱眉——这女人不好对付。他的直觉正在告诉他,若是以前的他,应该不会这么困难,但如今的自己只能用左手,这只笨拙的手臂让他在修炼时时常状况。一个从小右利手的人,忽然不得不用左手来挥舞最得心应手的武器,这对他而言就是深渊。 不过他克服了,自己的信念、对百苦教的忠诚支持他挺过了最艰难的前两个月。那时候他落下的汗水和血,必定能填满五六缸的空罐。 “好武功啊。”他面不改色地说着,同时鼓起掌,身边的百苦教也学着他的模样,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密林中徘徊,充盈着讽刺。 “既然女侠拒绝了我的好意,那也没办法了。”他这么说着,同时全身都动了起来。 “俊伊姐小心!”苏暮槿大喊道。她只能这样提醒。如果说坎兼的右手还在,苏暮槿能告诉何俊伊,那家伙的进攻习惯,可他现在用的是左手,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苏暮槿完全没法把眼前这个坎兼和去年那个劫狱的坎兼重合在一起。 何俊伊早在之前就把头发盘起,她微微点头,握紧手中的剑。 两剑相碰,刺耳的声音从其中发出。 苏暮槿听得出来,力道上,何俊伊胜过,不过她手中的那把剑非常普通,如果再怎么硬来,坎兼手中的那把明显占了上风的长剑,在之后一定会显露出自己的优势。 坎兼的手震了一下。 左手果然还是不行吗!他内心咆哮着,愤怒似乎化成进攻的动力,即便他脸上还是一副怡然自的表情,不过内心已燃起熊熊烈火。 “来!”他大吼着。 又是一剑相接。 何俊伊虽然在三从方修炼多年,但很少参与打斗的锻炼,面对同时武人而且身经百战的坎兼,她有些束手无策,只能用简单的方法抵挡地方的攻击。她想从坎兼喘息的空挡找到机会,可老练的对方怎么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她的几次突袭都落空,反倒是右手臂被长剑划开了一个细小的伤口。 “黄粱!快去帮她!”没时间等黄粱喘息了。 黄粱慢慢变成巨兽的形态,但体力有些支撑不住,只能笨拙但有力地扑向坎兼。 “早听说——”剑和爪相持不下,坎兼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有一只灵猫,果然如此——放!” 坎兼既然听说,就一定有所准备。 淡蓝色的烟雾从百苦教众人的袖口喷出,直击黄粱。 第一百章 故敌(三) 这是什么?!苏暮槿身上也沾到了这个清凉的东西,她没感觉任何异样,可正和坎兼对峙的黄粱就不一样了,之间它身体忽然一阵抽搐,噗的一声,巨兽消失在众人眼前,地上只有一只孱弱的白猫,正颤抖着身子。 “哈、哈哈哈——”坎兼大笑,“灵猫?在此毒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他说着,便把被黄粱划出几道小小刻痕的剑划向地面。 何俊伊眼疾手快,一剑挡下,弯腰,顺手捞起黄粱,把它扔向苏暮槿。 坎兼啧了一声,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有时间慢慢料理苏暮槿和她的那只猫。 “苏姑娘,你不是之后跟路赫崇学了几手吗?还有那个苏青伏、黄北?”他挥着剑,同时问道,“我还希望你能为我的这帮徒弟们演示一下。”坎兼在前几日就知道,苏暮槿身体不知为何变得非常虚弱——他能模棱两可地猜到原因,但不是很确定。 眼下,这个女侠和自己缠斗一起,苏暮槿却完全没有出手的意图,反倒—— 何俊伊的左手忽然提前,直朝坎兼的脑袋砸去。 坎兼立马跳开,一片头发被风压刮断,飘零在空中。 何俊伊开始畏惧起这个敌人——他竟然反应过来了。 她分明抓住了坎兼分心的时候发动这种进攻,可这个人仿佛有着野兽般的警觉,是体内的兽性让他躲过了这一击。 坎兼早就因分心而断了右臂,他在这段时间也同样提高了自己的下意识反应,方才的那一精彩的躲闪,就是他认真的佐证。不过即便如此,那一拳还是让他心有余悸。 到底还是三从方的人,我竟然忘记防范她的拳法!他退步几下,重新站稳,身旁的教徒们也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明白,坎兼若是没躲过那一拳,现在站在这的就是一个脑袋炸裂的无首尸体了。 “真是不赖。”坎兼重新摆好了架势,对面的何俊伊亦是如此。 “黄粱,你怎么样了?!”苏暮槿手中的黄粱格外痛苦,它长大嘴巴,硕大的瞳孔已经缩成一道缝隙,像是坍塌山洞,流露出悲鸣。 “黄粱!黄粱!”苏暮槿不再用灵魂向它传神,而是大吼着,轻拍它的脑袋。 “居然还有名字,”坎兼嗤笑,“苏姑娘,你也没必要着急,马上——”他左手一挥,毒气便撒满空中。“马上你也要去见它了!” 何俊伊屏住呼吸,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没用的,”坎兼笑着说道,他已经提前服用解药,这种药对他无效,可对这个三从方的丫头而言,那是致命的,“你躲得了一下,那之后呢!”他冲上前。 何俊伊不敢鲁莽,但她同样有应对的办法——她跟李芹学了许多东西,身上也常备一些药物。那些东西虽然称不上是毒药,但如果用特殊的方法灌入人的体内,同样有麻痹甚至让人疯癫的作用。 她后撤几步,用布遮住嘴巴的同时,右手伸入囊中。 坎兼方才放出的是名为“清香”的毒药,味香,闻后引人困倦,大量吸入后致死。何俊伊肯定不会大口吸这种东西,只要她不给机会,那体内绝达不到致死量。 面对“清香”带来的昏睡效果,只要提前服用一些刺激性药物就能抵消,坎兼肯定有备而来,而何俊伊身上有带着有类似效果的兴奋剂。 她从口袋里抓出那个小丸子,吞入口中。 漆黑之中,坎兼并未看清她的小动作。他按照此前想的,直冲上来。 受死吧!他默不作声地喊道。 左手的肌肉前所未有的紧绷,看来只有在真枪实战中,他的功力才能更上一层楼。他的长剑划破空气,那声音悦耳得让他的头颅有些飘飘欲仙。 何俊伊照旧挡住进攻。因为坎兼只有一只手,他若是要使用毒药,必定会收回手中的剑,这也让何俊伊有了反应时间——尽管坎兼的动作已经非常迅速,他持剑的左手马上把剑外旋,同时下垂手臂,里头的“清香”倒入带着手套的掌心,随后一撒,那股香味马上又充盈在何俊伊的鼻前。 何俊伊已经想好下一步了。 坎兼扑撒这些东西的时候,她没有躲避,反倒直接冲向前,穿过药雾,一拳直击坎兼。 怎么会! 坎兼感觉肚子一阵剧痛,随后天旋地转,他全身失去了力气。内脏好像有些出血,一股冲鼻的腥味从他的喉咙里涌出。 怎么会!她怎么会冲过来! 任何人都会躲避这个毒药,除非……除非这个丫头,这个三从方的丫头,了解他手上的东西。坎兼用尽力气,向后翻滚几下,来开和何俊伊的距离,连忙用内气止住肠肚的流血。 “大人!” “别上来!”他左手一横,不让任何人插手属于这二人的对决。 坎兼来自百苦教,倒还有几分雅士风度。苏暮槿对这个纠缠自己多时的敌人有了新的看法。 “是。”已经拔出剑的教徒们马上低头,放剑回鞘,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 “你知道我手中的毒吗……”他用剑支撑身子。 何俊伊没和他废话。 夜长梦多,早些把这个领头人坎兼干掉才是上策,她可不想浪费一分一秒让坎兼回复体力。 她在方才一拳过后,只是稍稍停留片刻,把体内的毒排出一些后——她甚至没留足够的时间把剩下的排干净,因为她准备之前吃的兴奋剂去抗衡——马上飞奔起来,向坎兼所在的地方发起进攻。 “小心‘青炎毒’!”苏暮槿大喊。 “我才不会用那种东西啊!”坎兼咳出一口血。那种自损八百的东西,谁会用——噢!他忽然明白苏暮槿为什么身体虚弱了。 原来如此。 他对那些已经死去的暗杀者肃然起敬。 不过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他勉强站立起来。 两剑又开始了新一轮激烈的碰撞,不过和先前比起来,双方的体力都有或多或少的削弱,坎兼因为身中一拳,躯干没法发挥全力,而何俊伊为了保证手中这把剑不断,也放少了进攻的力道。 第一百零一章 恨怒(一) 何俊伊对阵已经受伤的坎兼,没落丝毫下风。她在和坎兼争锋相对的同时,一直在注意百苦教的站位——他们把苏暮槿和自己包围了,但这只是人的包围。 眼下她们处在的不是平原,不是一旦被围困就无路可逃的境地。高低起伏的地面和林立的树木,这都是绝佳的掩护物。 何俊伊已经想好,一旦把坎兼打到败退——她不准备杀死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个能力——就能抓住百苦教营救坎兼的空档,拉起苏暮槿向南面…… 何俊伊为了应付坎兼,不得不断断续续地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好在她实力足够,面对坎兼的来势汹汹,还能分出一些余力来思考对策。 坎兼也发现了对手的一心二用,心中不禁涌起怒火,他那只断掉的右臂好像在喷涌出力量,那是对自己疏忽的懊悔和对手对自己轻视的羞愧,嫉妒、愤怒的情感纠结在一起,让他在一刹那丧失了理智,他疯狂地发动毫无章法的进攻。 “你!给我认真——”他吼叫着,声音在树林中回荡,百苦教的众人和苏暮槿都被他这样有些病态地声音吓到。 何俊伊不敢怠慢,她暂时放弃思考未来,决定专心应付眼前的敌人。而且她已经有一个大概的方向,南面有小山丘,她能马上抱起苏暮槿冲出那边的防线,只要越过山丘,逃跑就会更加容易。 坎兼的左手虎口被剑摩出了血迹,滚滚流出的血洒得到处都是,何俊伊的脸上也被沾上一道。她连忙避其锋芒,退后到苏暮槿身边,大口喘着气。苏暮槿还没来得及和她搭上话,对手便开始了下一轮紧锣密鼓的进攻。 坎兼的神志已经稍稍恢复,他意识到方才飘散的血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 这没用的左手! 他虽然这样愤恨地说着,可还是举起左手。一霎,先前狂暴的代价已经出现在他的身体,他觉得左手有些脱力,肩膀被狂跳的心脏震动得起伏不止,颈脖的血管绷得青红,那张儒雅的面庞也显露出骇人的经脉。 何俊伊借着月光看到了坎兼的样子。她明白,对手已经不行了。她持剑,猛冲了上去。 坎兼瞪大眼睛。 我又要失败了?!他不敢相信,可他几乎要看到自己被这个女人砍得四分五裂的惨状。他内心已有退意。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他最后的理智提醒了自己,他是来杀死苏暮槿的,不是在自己徒儿面前显摆他这一身破烂不堪的身体!不过,他的脸面同时在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不想让其他任何人插手这场决斗。 屏气,随后,坎兼张开了嘴。 “一起上!”他大吼着,“找住苏暮槿,先杀那个女人!”黎忼少主告诉了他,如果发现苏暮槿,先问几个问题,然后再杀。他绝不敢有半点马虎。 不仅如此,他此举还有别的意图—— 何俊伊听到坎兼的号令,立刻刹住脚步,转身准备护住苏暮槿。 这就是坎兼需要的时机。百苦教的众人早在出发时就商议好,“一起上”绝对不是他们动手的号令,只有当坎兼举起左手时,他们才能动手。就是说,跟随坎兼的那帮百苦教教徒根本不会贸然进攻,他们心知肚明,坎兼只是在使诈。 何俊伊后退几步。 “后背!”苏暮槿大吼。 何俊伊清秀的脸庞忽然间就没了血色。她矫健的步伐变得踉跄,仿佛少女在晨曦洒落的林中蹀躞——可苏暮槿眼前的画面并非如此美好,她眼睁睁看着何俊伊向自己走了几步,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出来的只有汩汩血水。 “快……跑……”她无助地说道。 快。 她想继续说,却再也说不出那个字。 “坎兼!”苏暮槿的嗓子被血灌满,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说不出任何其他的字了,她只是哀嚎着,单纯地吼着敌人的名字,那两个字里充满了恨意,让在场的人都气鸡皮疙瘩。 何俊伊在她面前倒下。苏暮槿甚至没能接住她的身子,她就这样苍白无力地砸落地上,生命想从天而降的羽毛,深深陷入了泥沼之中。 那一张靓丽的脸再也绽放不出笑容,那一绺秀发再也不会继续生长,何俊伊的一切都定格在了这个瞬间,随后时间还会流逝,可她却再也不会向前走了。 “坎兼,坎兼——”苏暮槿压抑住自己的怒意,慢慢放下怀里的黄粱——它还昏迷不醒——还抱有一线希望地摸了摸何俊伊的颈脉。 她已经死了。 苏暮槿的眼睛被泪水浸透,她感觉双目一阵酸痛,接踵而至的是烧灼的痛感,就像有两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插入她的眼眶,她全身上下都在悸恸。 她松开何俊伊持剑的右手,手心的余温传到苏暮槿冰冷的掌心。 苏暮槿起身,出现在面前的是坎兼,可他脸上没有得意,反倒是困惑。 不过苏暮槿的双目已经被黑暗笼罩,她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复仇。只有两个字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她的内气开始毫无顾忌地蓬勃。 就算我会因体内的毒而死,但也要把坎兼杀了!我要把他碎尸万段,让他生不如死! “龙护法,你——”坎兼难以相信,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坎兼,你已经让她逃了一次,我想少主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再出半点差池。”百苦教护法龙基诵,一个白须飘飘的半百老人正面无表情的站在坎兼旁边,就在何俊伊转身的时候,他决定结束这样闹剧。他将内功汇聚手心,暗器随之飞出,直入何俊伊的颈脖,贯穿气管和喉咙,随后毒素立马扩散,她没能走过几步,就暴毙当场。 坎兼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大人。”身旁的人提醒他,那个小女孩已经暴怒了。 “坎兼,接下来交给你了,”龙基诵的语气非常趾高气扬——他除了对少主、家主和一些格外尊贵的人毕恭毕敬,面对其他人时,他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从已身中剧毒的小女孩口里问几个问题——‘迷魂散’总不会被你弄出什么差错吧?” “龙护法。”坎兼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把肚子里的话重新憋回肚子中,“交给我吧。” 龙护法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来无影去无踪,消失在树林中。 坎兼重提起剑。 “抓住她。” 第一百零二章 恨怒(二) 百苦教教徒们慢慢走上前,靠近仿佛被火焰包围的苏暮槿。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这个女孩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她的友人报仇。 苏暮槿已经察觉到,被何俊伊和李芹小心翼翼保护住的内毒在她爆发的瞬间,就看是向全身蔓延,她的双手、双脚有些微麻和疼痛,好像有锋利的剃刀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刮划她的骨头。 她们说的果然没错。苏暮槿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安心——她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 正如何俊伊和李芹叮嘱的一样,苏暮槿在身体大愈前,没法再使用内气,否则内毒就会重新侵染体内。 那又如何?自己的救命恩人就这样眼睁睁死在了面前,而且她若是乖乖就范,百苦教就会放过她不成。苏暮槿没有任何选择,她承受着上身的疼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向坎兼。 “拦住她。”坎兼的身子还没法很快迎战,他知道,苏暮槿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走过来的,“拦住她。”他又轻声说了一句,随后慢慢隐退到百苦教众人之后。 苏暮槿一言不发,她的呼吸声都格外轻巧,在月光下,眼前的小孩露出惨白的面孔,像远古时期人们在志怪故事里描写的小女鬼,准备随时伸出獠牙,将她的猎物啃食干净。 有人已经按耐不住了,他率先冲了上去。他们只需要活的苏暮槿,至于是否缺胳膊少腿,不重要——她只要还有意识,还能回答少主带来的几个简单的问题便足够了。 教徒大吼着冲了上去。苏暮槿再疯狂,也只是一个中毒很深的女孩。他有所顾虑,但不会因胆怯而举步维艰。教徒长剑直向苏暮槿持剑的右臂砍去,剑很快,苏暮槿的手已经没法支撑她提剑应付,不过—— 一声浑浊的声响在深林回荡,像是钟鱼顿响,厚重深沉。 “怎么会这样!”男人惶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明明把剑砍向了苏暮槿,但那把剑却被苏暮槿用右手臂拦腰截断,碎裂的银屑如雪花在空中短暂停息,随后落如泥土,呲呲作响。 坎兼见此景,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了,让苏暮槿这样杀来,他最后还有依靠龙护法的力量。他思索着原因,马上就想明白了——这个世间,本身就少有人的内功能超越苏暮槿。这个身子的内功,他早在半年前的雨夜就见识过,那是的她空有一身力量,但不懂得如何掌控,只能僵硬地释放,让人一眼就能看破。没想到这才不过半年有余,她竟然成长到如此——不禁全身上下都能顺利释放内气,而且还能用气破剑。 “能内功传剑的,都一起上!别逞英雄!”他命令。普通人武人拿苏暮槿没有办法,但那些有内功的人,苏暮槿就不能用身体接下那些人的攻击了。 万不得已,就把她杀了。这是最后的底线,坎兼还没说出口。 愣住的众人马上回过神,等他们动起来的时候,苏暮槿已经开始进攻了。 她先是刺穿一人的胸膛,从他手中直接夺过剑——如果那人还有意思感觉,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苏暮槿的手硬生掰开,骨头断裂的声音也会如实传递到他的头颅。不过他算是幸运,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那人的意识便如蒲公英般飘散得无影无踪。 “快上啊!” 百苦教的那些人有些害怕了。他们没看见苏暮槿的动作,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之前看到苏暮槿的动作就明白:毒素在不断侵蚀她的身体,她的手已经没法自如活动,为何能在瞬间将一人击穿? “快上!!”坎兼啧了一声,亲自举剑冲来。 苏暮槿的左侧毫无防备,坎兼就是看准这点,向她发起进攻。他并不准备,也不觉得这样的进攻能顺利,但他得先弄明白,苏暮槿是如何将那人悄无声息地杀死的。 他的剑快抵达了,在触碰到苏暮槿的瞬间,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回荡了起来。 这是……坎兼明白了,却不敢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小的女孩会这种招式? 苏暮槿把内气实体化,成为了捉摸不定,能从各个地方发动进攻和防御的武器! 整个大陆都没几个武人能做到此举。 就因为她是神子?一个只活了不到七年的乳臭未干的丫头,她何德何能,能掌握有些人——其中很可能包括坎兼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完成的招式? 坎兼感觉身体内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迸发。是嫉妒,嫉妒让人丑恶,也让人能从中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支撑——纵使它常常稍纵即逝,但现在正是时候。 坎兼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他从小刻苦训练,身为内门弟子,却常因自己功力不足而受人歧视,那时他结实了比他稍年幼的少主黎忼。他并不是从开始就尊敬黎忼——因为黎忼是家主的小儿子,所以在教内才备受尊敬。后来他才明白,黎忼真正只得尊重的,不是身份——虽然身份同样重要——是他的武功。 黎忼比坎兼小三岁,但功法在他之上数倍。 那时的他认命了。 但是现在—— 眼前的苏暮槿就像是被打破心爱玩具的孩童,意气用事、毫无章法。为什么这样的人是神子?这样的人有资格成为超越他存在的武者? 坎兼不想再思考这些,他只想把苏暮槿杀死,让她认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若非在童年受到庇护,她这样娇弱的女子,没法在乱世活下来。 苏暮槿只是运气好了,包括现在。他愤愤不平地想,过不了半刻,毒素就会彻底侵蚀你的身体、你的神志,到时候你就是一副任人宰割的人偶! 坎兼想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他虽然和何俊伊交手耗费了大量体力,可忽然涌上心头的情感让他仿佛重获新生。 来吧苏暮槿,我要把你一切的一切都撕碎在你眼前。 “都让开!”他吼着,左手一挥,百苦教的毒已经散漫天空,像乌云一般密布在众人头上。 “离骨粉!”众人惊呼,纷纷让道。 第一百零三章 恨怒(三) 很快,刺鼻的气味就灌入苏暮槿的鼻腔。 她全身发力,内气轰然喷涌,把见缝插针进入身体的毒气排开,那些黑雾被狂风卷席,向四周散去。有些教徒不幸吸入,没过片刻,倒霉儿之身体便开始蜷缩溶解,他们的骨头和肉在分离,再过不久,那些身体就会成为尸体。 “大人,这样太危险了!还有兄弟们!” 坎兼默不作声,他早用内功护住身体,至于那些没法用内气保护自己的人——百苦教不需要。他冷冷地想着。 苏暮槿眯起眼睛,她能勉强看到前方的景象——二十余身着黑袍的百苦教教徒,身着灰袍的坎兼,以及……那是谁?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老人,他长须飘飘,默不作声地站立在林荫之中,无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日仙了吗?她喃喃自语。因为我快死了,或许这个让我降生于世的人想遗憾地送我一程。 好啊,马上就让你送我入土,不过我要先把坎兼杀了。 她那持剑的右手渐渐变得灵活了起来——先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她希望在解决了这些人后,能自己再用内力把毒气逼回体内,但在用内功护体的那个刹那,她明白,这个存活的希望已经破碎了。 无数蚂蚁正在啃食自己,大脑昏昏沉沉,双手已经脱力,而双脚过不了多久也站不稳。 既然如此,就让我临死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她这样想着,再也不压抑自己的内气,彻彻底底地调动起全身的力量,用它来支撑双腿,让自己能在泥沼中健步如飞;用她来武装躯体,免受暗器和毒气的袭击;用它来挟住右手,让她能自由自在地挥动重剑;最后用它来囊裹长剑,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能给予坎兼最致命的伤害。 “好啊,”坎兼感受到苏暮槿身体的变化,“那就来吧。”他的左臂深入衣蔽,从里头掏出药剂,一口喝尽。 站在昏暗角落的龙基诵看着坎兼,微微皱起眉头。居然用这个,他是准备有去无回了吗? 苏暮槿没等坎兼摆好架势,已经冲了上来。 除了剑的碰撞,两人的内功也在较量。交接产生的气把周遭的一切都刮了个边,滚烫的风扑打在所有人的脸上,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脸在大冬天被烧焦了。 人况且如此,那些挺立于此的枯花野草和皑皑老树更是这样。热浪冲击着他们,一股微小的焦味马上就飘荡起来。 苏暮槿在三从方知道了,她性烈,内功也亦是如此。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坎兼的内气似乎也带着庞大的力量。 “去死吧!”苏暮槿没心思思考这些。她知道,自己这样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把这个仇人立马杀死,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成为他们肆意践踏的玩物。 一波较量结束,她没有休息,连气息都还没换,就展开了下一次的攻击。 坎兼显然没料到苏暮槿能如此快就把力气转回来,他无力地接下一剑,一口鲜血随之喷出。 连吃了“内火丸”都没法轻松接下她的攻击吗! 他退却几步,重新站定。 接连两次的重击,让苏暮槿也没法再马上进行下次有效的攻击,她现在虽然疯狂,但已经脱离了丧失理智的沼泽。或许是从小在大牢中长大,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和人情世故,她一方面很忌惮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若是真发生了,她也能很快的适应——或者说逃避这个思想的深渊。就像想在,她把自己置身在旁观者的位置,暂时没有因何俊伊的暴毙而乱了阵脚。 只是一个人死在了自己面前。 她这样告诉自己。 在江淮大牢看的还不多吗?斩首、凌迟、分尸……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思维还是逐渐沉稳下来。 内功虽然在支撑自己的一切行动,可她终究是有血和骨组成的。从发动内功到现在,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苏暮槿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萎缩。她不知道“青炎毒”究竟会让人以怎样的姿态死去,但她在恍惚间好像已经看到,奈何桥就在眼前。 她快死了,过不了多久。 ——那个老人究竟是谁?疑问随着苏暮槿眼角再次瞥见老者的身影而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在坎兼整顿自己的时候,那些百苦教的人没有在一旁看戏,他们也蜂拥而上,向苏暮槿发起进攻。 如果是一对一还好,眼下的苏暮槿已经很难做到以一敌多的程度,那些人井然有序地向她发动一轮又一轮地进攻,好在他们没有看见的实力,否则苏暮槿马上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一道白光从围起的人群后闪过,那是从何俊伊尸体的地方传出来的。 苏暮槿一惊——那是什么?是死者的魂魄吗? 不过马上,白光用实际行动告诉了苏暮槿:它是黄粱。 已经失去知觉的黄粱从地上重新站起,它和先前一样,巨兽的身形格外耸人,它张牙舞爪地向围困苏暮槿的那帮教徒杀来,他们没有准备,被爪子切成了肉块,划口工整,白骨扎沾满喷涌的鲜血,散落了一地。 “黄粱……” 苏暮槿瞪大了眼睛。它之前分明死了——亦或说是快死了。 “猫可有九条命。”它的声音传到苏暮槿的耳边,让苏暮槿为之一振。 坎兼见状想故技重施,可黄粱在死亡一次后,已经对这样的毒药有了抗性,那些粉末洒在它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反应,连雪白的毛发都还是那么的一尘不染。 “坎兼!纳命来!” 有了黄粱帮忙牵制那些百苦教的闹人跳蚤,苏暮槿又能重新直面坎兼,她几步重重向前奔去,地面上印出深刻的脚印。之间苏暮槿双手持剑,纵身一跃,用尽全身气力想坎兼斩去。 坎兼躲避不得,只得把剑横在头前。 可单手怎么是双手的对手? 他的内气在僵持几秒后碎裂,手中的那把剑也随之断开,苏暮槿的进攻还没结束。 为什么?!坎兼的愤恨化作泪水,脸上流淌下滚滚莹珠。 脆响。 一把剑忽然横在剑和坎兼的脑袋之间。 第一百零四章 恨怒(四) 苏暮槿被弹开了。 她拼尽全力的一击,被这柄剑毫无防备的抵挡。她的身体和意识都在那个瞬间被震荡,整个人被打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无力地蜷缩在血染的泥土中——她的血已经成了棕红、甚至漆黑。 必杀的失败,不仅是身体上受到格外重创,她的精神也变得虚弱无比,一直在激昂状态的她彻底醒了过来。 她慢慢张开身体,在地上躺着,等待那个救下坎兼的人来了结自己的生命。湿冷的土地因为全身流出的血液而变得温暖——看来毒彻底迸发出来了。她苦笑着,眼泪都流不出一滴。身体没了感官,或者说一切感觉都融合在了一起,她好像摸得了血的腥味,听到了血的细流,看到了胃的抽搐、肝的缩紧……还有自己的心脏——它正在绝望地跳动着,把体内黑红的血液泵挤到全身各处。 到最后,我的身体还比精神更顽强一些……她滑稽地想。 苏暮槿经历的不是钻心腕骨的痛,而是一种无力的绝望。血液从各处流出,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瘫倒在地上,让它们从体内流走。 四周一片寂静,和黄粱打斗的百苦教教徒停了下来,人和兽把视线抛向了苏暮槿这边。黄粱呆立在原地,低沉地吼声正在喉咙打颤。 片刻,对方好像没有再进攻的意图。苏暮槿强撑起身子,定眼一看,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先前看到的那个白须老者。 “你是……” 身体已经疼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咬紧牙关。 她想把眼睛闭上——然后沉浸在痛苦的漩涡中死去。 但是坎兼还没死!这是她所有行动的动力,仿佛一旦坎兼死去,苏暮槿就会像被熄灭的孔明灯,摇摇从天际坠落。她又稍微有了点力气,但都只是回光返照。 她缓缓站了起来,如出浴美人,只不过那些从身上缓缓滴落的,并非沾着花瓣的水,乃是一滴又一滴粘稠赤黑的血。 “到此为止了。”龙基诵看了眼苏暮槿,把倒在地上的坎兼扶起,“少主可不希望你就在这死了。”他小声对坎兼低语。 “多谢龙护法相救。”坎兼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又一次失败了。和他厌恶的苏暮槿一样,在最最危机的关头,被别人救了下来。 “你是……百苦教的!” 苏暮槿怒不可遏,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了,身体太痛,每一次的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究竟是谁弄出来这样折磨人的毒药?不过她的愤怒转瞬即逝。 “黄粱。”她小声说着。“杀了他们。” 呆立的黄粱终于动了起来,它马上从纠缠在一起的人群中脱身,轻盈一跃,那些教徒就没法跟上它的速度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黄粱冲向自己的两个护法。 “灵猫。”龙基诵微微点头,“叫黄粱是吧。”他没有丝毫的焦急,没有任何敌意,仿佛是一位苏暮槿的故人,如今只想同她心平气和地谈谈往事。他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十足,气沉丹田加之内功加持,让方圆百里都能听到他的低语,但他本意没有如此,他只希望那个和主人一样疯狂的灵猫能听到自己的话。 “你的主人快不行了,”他慢慢抽回挡在坎兼脑袋前的剑,把它放入剑鞘,清脆的声音被黄粱的奔跑声盖过。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龙基诵有着十足的信心,黄粱的爪子似乎就在他面前了,他还是面不改色,“我可以救活她,我还可以让这些人,都为她的朋友——陪葬。” “龙护法?!”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和善的老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难道又想和坎兼一样故技重施,让黄粱也被诱导? “你怎么救?”黄粱停了下来,声音传入龙基诵的脑中,后者愣了一下,马上就习惯这样无声的谈话。 黄粱的左脚边是快要失去意识的苏暮槿——她还勉强站着。白里透红的皮肤开始发黑;双目、耳朵里不断流出涓涓鲜血,口中更是不必多说,那些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服——这幅景象足矣让任何一个成人心惊胆战。 “快去杀了他。”苏暮槿说完这句话,双脚一软,倒到了地上。她没了意识。 黄粱没有动。 龙基诵见黄粱纹丝不动,满意地说道:“你是灵猫,当识得利弊。”他又把剑抽出,但剑锋对着地面,不知要向何方进攻,“为了表达我的诚意——”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忽然动了起来。不愧是黎忼最为信任的护法,他的动作差点让黄粱都没看清。只见他双脚蹬地,想百苦教众人奔去,手腕一翻,长剑横起,直向教徒的腰、颈斩去。 黄粱转头想看身后的情况,却发现方才还站得好好的坎兼也倒在了地上。等再回过头,身后已经没有活物了。 “都说神子应当服用灿茧才能发挥真正实力。”他舒一口气,好像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格外辛苦,随后把右手伸入衣囊。 黄粱的身子随着他的移动而慢慢转动,并警惕地看着他。 “我这里就恰好有几枚,虽然已经是毒药了,不过那只是对常人而言,对神子——”龙基诵边说着,向苏暮槿身边走去,黄粱发出低吼。 他双手摊开,右手掌心躺着一小匣,再无他物。 “我们没必要再这么相互猜忌,她的时间快不多了。” “那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他慢慢蹲下,把匣子放在黄粱和自己中间,随后退回原位。 “我?”他歪嘴笑了下,神情却有些迟疑和茫然,还有黄粱难以看懂的一些失望——黄粱在世不过十年左右,它见识的太少,无法理解这个老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我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说道,“接下来就请君自选了。是喂给她吃,还是任其死亡——虽然以她的身子,吃下后恐会更痛苦的死去。” “这个家伙还请灵猫让我带走。” 黄粱根本没选择选择的余地。 “还有,”他扶起晕倒过去的坎兼,“如果神子能活下来,烦请告知于她,杀死那个女孩的人是我。”他指了指已是一具冷尸的何俊伊。 第一百零五章 新生(一) 黄粱还想说些什么,龙基诵已经带着坎兼消失在了月色之中,只留下它、苏暮槿和遍地的尸体。 黄粱等待了一下。它担心这个奇怪的老人会杀一个回马枪——不过它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不必要的,树林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了。它化成小猫的形态,走到龙基诵留下的匣子前,用爪子和嘴巴,轻而易举就将它打开了。 里面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物品,它呈方片形,几乎没有厚度,和巴掌大的匣子相比,有些过于渺小,黄粱担心一旁呼啸的风会把它吹走。 这就是用灿茧炼后的毒药——小小的一片,却能置人于死地。 它同月光一样寒冷地暴露在外面,底红纹金绣内枕透过透明的薄片,如鲜血,无不透露着它的危险。 黄粱想把它叼起来,但马上停下了嘴巴。万一灿茧能将它置于死地,那苏暮槿更救不成了。它不能冒这个风险。 苏暮槿已经奄奄一息,几乎没有任何气息了。 黄粱绕着匣子转了几圈,终于它决定把匣子推到苏暮槿的嘴边。它用脑袋抵着匣子,为了防止它因为泥土的牵制而倾倒,它必须不能心急。 匣子在泥地里划出一长条矩形的痕迹,黄粱的毛发都紧张得耸立起来。好在匣子里苏暮槿并不远,它很快就让匣子到了苏暮槿嘴边。 “暮槿。”它尝试呼唤着她,但好像已为时已晚,苏暮槿已经听不到黄粱的说话声了。 黄粱把苏暮槿的嘴巴打开——它很容易就做到了这件事。而且,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张开地嘴巴已经没法自己合上了。 眼前这个闭着眼睛的少女,浑身黑血的少女就是苏暮槿。黄粱的心脏涌出它无法言喻的情感。 在得道之后——它明白——它已经很难对人、兽、世间万物感同身受了。它会在不由自主中,慢慢变成冷漠的旁观者。 眼下的黄粱还有意思存于人间的情感,它看着苏暮槿,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夜晚。那时那个心中有些忧愁的小小女孩,她能想得到,两年后的现在,自己会经历艰难万苦,然后变成这般模样吗? 黄粱看着这片灿茧之毒。 这东西真能救回苏暮槿吗?它犹豫着。 一声哀咳从苏暮槿喉咙传出。 黄粱已经没有时间了。 它下定决心,把左前爪放在匣子下面,慢慢把这个较重的匣子抬起,毒药随着匣子的倾斜缓慢下滑,最终溜进了苏暮槿的嘴中。 黄粱把匣子推开,忐忑不安地合上苏暮槿的嘴巴。 漆黑的四周忽然翻涌起雪白的雾气,寒冷的一切变得温暖而宁静,风风沙沙声随雾气渐浓而消逝。 黄粱的脑袋一跳一跳地转动着,它在寻找那位的身影。 “灵十三白太逸君,拜见日仙。”它低声说道,脑袋低垂下来。 日仙出现了。 他只有模糊的人形轮廓,身体被白光包络,丝带状的白气随着前进的步伐而向身后飘扯,他没有面孔,头部只是无定型的气息。 “神子,”他开始说话了,“行事不周、遇刺鲁莽,此乃劣——”他的声音和黄粱一样,没有固定的语调,可以说是一个男人,亦可是女人,甚至小孩,老人,蛮夷,东洋人,西域人……千秋的声音仿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语言成为了概念。 “但,拔刀相助,以死相拼,此乃优。” “请日仙救苏暮槿。” “灵十三白太逸君,”他低头了——尽管没有脑袋,“神子已是气绝,但可以命抵命。”黄粱本就是苏暮槿的守卫灵兽,两者血脉上有着相似之处。 “愿献吾命。” 他缓缓地转动脖子,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体力。 “允。” 黄粱的身体忽然抽紧,五脏六腑像是被拳头拧成了一团,它痛苦地在地上扭转,刺耳的叫声在仙气中回荡,撕心裂肺,让人战栗。 这个过程没持续很久,但足矣让黄粱终身难忘。 吸命地过程结束了,黄粱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声喘息,涎从口中流出。还没休息一下,那样的痛感用从腹部开始出现。 还要一条命?! 它惊愕地痛苦,连嘶吼都变得虚弱和凄惨。这次的痛感比之前更加明显,肚子仿佛被屠刀一点点切开,肠子掏出,仿佛被人拉扯着肠尾,癫狂地甩动它的身子。它的身体几乎飘忽到失去意识。 这次依旧很快就结束,不过是第二次,对黄粱而言,这个过程格外漫长。 可这一切还没结束—— 第三次,黄粱已经没法叫出声了,它的肌肤被剥离,骨头被折断,经脉被挑烂。眼眶里那双碧蓝的眼睛好像被染缸里的原料,被棍子不断搅动,棍子随后捅入它的大脑。它的心脏已经因疼痛而紧缩起来。那个残酷的夺命仪式还没结束—— 棍子化成了巨大的手,从他的脑袋向下探着,仿佛它现在只是躯壳。手在体内肆意搅动,寻找着心脏的位置。 凌迟!凌迟! 但这不是凌迟,这是比凌迟更加残忍的手段。它的刀是从体内出现的,从肠、肝、心、肺、胃……一点点地割舍着上面的肉块,然后,一直无形无实体的手将没用的部分掏出。 黄粱的四肢僵直,像一只冰冻的猫,僵直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三条命。 日仙已经消失了。 四周回到被黑暗笼罩的世界,淡黄的日光正彳亍攀援上天边的高山。 向往着春天的蚊虫在旁若无人的飞着。 苏暮槿和黄粱躺在地上,和身边的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过了很久。 苏暮槿的喉咙轻咳了一下——是一只调皮地虫子爬进了她的嘴中。她呛了一口。 重获新生的苏暮槿,就这样醒了过来。 她侧过身体,茫然地看着倒在自己身边的,陌生的尸体。记忆还停留在昨晚,何俊伊被杀了。不,还有之后,她竭尽全力和杀害她的坎兼对决—— 坎兼呢?!死了吗?在我陷入疯狂的时候? 她起身,发现自己的身体格外顺畅。 这是…… 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黄粱。更远处还有何俊伊。 “黄粱!俊伊姐!” 第一百零六章 新生(二) 无人回应。 她走上前,轻轻捧起黄粱软绵绵的身体,那毛绒绒的一团就像水一样流淌在自己掌心,苏暮槿还从未抚摸过这样的黄粱。这只平日灵巧的白猫已经没了气息,面部狰狞,是受到极大痛苦才有的表情。 “黄粱?!黄粱?”她轻摇着灵猫的身体。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黄粱没有死。 猫有九条命。 她还记得黄粱说的这句话。 “黄粱!醒醒!” 苏暮槿的耳朵贴在黄粱胸前,她能听到微弱的心跳。 “暮槿……”它的声音终于出现了,非常虚弱,但起码还活着。 “你没事吧!这些人,”她现在极想知道,在自己晕倒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离死亡只剩一步之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些百苦教的教徒会以这样的姿态惨死在树林之中。他们的身体被一刀斩断,如果是黄粱,那些尸体上应该会有爪的痕迹,但他们没有。 这些人都是被剑斩杀的,而且看手法,恐怕是同一人为之。 那人究竟是谁? 苏暮槿脑子有些混乱,她仿佛沉睡了许久,时间已向前推移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一个老人,把他们全杀死了,”黄粱如实地把事情告诉给苏暮槿,“他应该也是百苦教的一员,听他们称呼,那人被称为龙护法。” “老人?” 是之前在树后看到的老人吗?那人也是百苦教的? “坎兼呢?” “被龙护法带走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把自己的同伙全部杀死?” 黄粱摇了摇头,只是把之后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苏暮槿。 “他把用灿茧炼成的毒片给了我,让我把这个东西喂给你吃,以毒攻毒。”黄粱说。 “我?我吃了灿茧?”苏暮槿伸出双手。那双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剔透白皙,她在运转了一下内气,没有任何异常。“他这么做……为什么?” 黄粱也不明白,那个看上去做事就非常沉稳的龙护法为什么会选择放过苏暮槿,而且将灿茧给她。它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新的生命正降临在它的躯壳之上,它那具僵直的身体逐渐变得热乎。它渐渐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重新露出矫健的英姿。 “身体没什么感觉吗?”黄粱问道。既然服用了灿茧,身为神子的她应当会有变化才是,可在外表上来看,苏暮槿和先前没有任何变化,一头被鲜血染红的暗赤长发正在风中飘扬。 “没。”苏暮槿摇摇头—— “俊伊姐!” 她突然起身,向何俊伊身边跑去。 “她已经死了。”黄粱随后跟上,他说道,“那个龙护法说,这些人就作为她的陪葬。” 苏暮槿没听进黄粱的话,她跪倒在何俊伊身边,死前透露出的惊愕还凝固在那张娇美的面容上,苏暮槿鼻子有些酸,她默默把何俊伊的眼睛合上。 “龙护法还说,杀死何俊伊的是她。”这是最后要告诉苏暮槿的事情。 “嗯。”苏暮槿没反应过来黄粱在说什么,只是随声应和。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徘徊了许久,她才理解黄粱刚才所述的惊人事实。 “你说什么?!”她转过头,看着黄粱。 “龙护法让我转告你,何俊伊是他杀的。” 苏暮槿不知所措地笑出声,她嘴巴咧着,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什么叫‘他杀的’?俊伊姐不是被坎兼用暗器杀死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暮槿大口喘着气,她发觉自己似乎遗漏了许多东西。 她在努力回想——即便那是她不想回忆的场景。坎兼使诈,随后何俊伊回头,然后便倒在地上。 我到底漏了什么? 何俊伊死亡的画面被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她终于发现问题所在——在那时,坎兼的左手拿着剑,暗器根本不是他飞出的。 “这是他的邀请函,也是他的挑战书。”黄粱也在回忆龙基诵的一举一动,他似乎明白了那个老家伙的用意,他告诉苏暮槿,“他想让你去鹰雀谷找他,还有坎兼。” “找他?”苏暮槿皱起眉头。“是啊,我有许多账要和百苦教算算了。”她毅然站起身子。不过她并急着出发。 她眺望四周,这里是一片无名的土地,她不准备把何俊伊留在这里。 是啊,之后遇到了张途,我该怎么向他交代这件事?苏暮槿心烦意乱,同时为自己的无能而感愤怒。 “黄粱,你之前说,给我服下了用灿茧炼成的毒,所以我的身体因此恢复了?” 黄粱摇摇头。 “没这么容易,那时你已是濒死,单靠灿茧是没法救活你的,但灿茧恐怕增强了你的一切体能,因而你承受住了日仙的救济。” “日仙?他来了?”苏暮槿摸着心脏的位置,那颗心还在砰砰直跳,健壮有力。 “是,他把你救了回来。”黄粱不准备说以命换命的事情,它不想再增加苏暮槿的心理负担,这倒不是因它善解人意,而是自己也才复活,它没这么多经历复述那么多事情。 况且守卫灵兽为主人献出生命,这件事本身就理所应当,无关紧要。 “他……他有这个能力,为何不自己来救济天下?” 日仙几乎能把一个濒死的人从深渊里拉回来,他有这样的力量,为何还要天降神子,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而且,正因为他这样的多此一举,苏暮槿失去了自己的师傅、朋友,还有生死未卜的笪千潭、羽时月……她对日仙的感激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愤怒所代替。 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苏暮槿质问着天空,仿佛日仙能听到她的心声。 黄粱摇头。它同样不明白,但它有一个大概的猜测—— “登入仙境之后,只能以虚态出于现世,从本质上而言,仙已经没法再接触人间的一切,不过有些仙会用各式各样的方式来参与、操纵世事,日仙就是如此。” “我昏迷在这多久了?”她问了一个本该一醒就问的问题。 “四个时辰左右。”黄粱告诉她。 “这样啊……” 苏暮槿抱起何俊伊的尸体。 “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中州,岚风。”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三) 这是苏暮槿唯一的选择。 她在中部无依无靠,唯有岚风才算有一些交往。虽说苏暮槿和他们的缘分仅仅在文坛阁的那次集会上,但聊胜于无。况且,岚风是讨伐百苦教的一员,苏暮槿也和百苦教有数不清的恩怨。前往岚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已经拿定注意,便不在此处浪费时间了。苏暮槿从地上捡起几柄还算完好的长剑,其中的两把背在身后,另一把则悬于腰间。 现在她需要一辆马车。 之前和何俊伊骑过的马早就在昨夜的战斗总不见踪影,苏暮槿捧起何俊伊的尸体,一步一步向树林之外走去。 她现在格外矛盾。既想赶快见到笪千潭他们,又有意在逃避那些人。她不愿意看到张途,更不想看到张途见着何俊伊尸体后的模样——她不敢想象,那个平日镇定冷静的张途会露出怎样绝望而恐怖的表情。 他或许会怪罪于我。不,是一定会。苏暮槿害怕地想着,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她越过一具又一具支离破碎的百苦教教徒之尸体,血腥味已经随着寒风飘荡离去。她本想从那些人衣兜里拿一些毒器的,可自己一来不会使用,二来也不屑使用这种怪招,也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这些危险的东西该怎么处理? 她看着这二十多具尸体,陷入了沉思。 一刻钟后,苏暮槿和黄粱离开了树林,留下一片火海。 荒野之上,尽是凄寒。苏暮槿已经走了很久,却没看到任何一处的人烟,她现在倒希望有一群不知死活的山贼冲出来向她叫嚣,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经消失了一样。 她走进一个村落,里头除了几只年衰的家畜外,没有其他的活物。这里的冷清,和几天前那个村落一模一样。 何俊伊带着她在村落里问路的情形和眼前的场景融合在一起。苏暮槿行尸走肉般僵硬地走在村庄之中。各房间敞开的大门在述说这个村落经历的一切——它曾经遭到了洗劫,房间内的碗盘筷勺都已经被人夺走,发霉的木头家具凌乱地坍倒在各角落,有些大门上还有利斧砍过的痕迹。 苏暮槿走进一间房间,想看看还剩什么值得拿的东西。不过结果让她很失望,里面已经没有有价值的东西了。 她坐在木床上,拍净上面的灰,把何俊伊的尸体轻放在上头。 以这样的速度,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 “黄粱,”苏暮槿说道,“你直接变大,带我们去中州吧。” “这样做,路上岂不是更加危险。” 苏暮槿微笑了一下,她说道:“我现在已经痊愈了——”如果那些敌人还要来,她必然让那些家伙血债血偿,“无论如何,我先去找点食物,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你在这护着,有事叫我,我不会走远。” 黄粱白绒的脑袋点了点。 苏暮槿把背上的两把剑放下,只带了其中一把,走出了房间。 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不过她意外发现,洗劫过后,竟然还有一些只带有一点霉的食物还摆放在储物柜里。苏暮槿把它们拿下,挑开霉菌,细嚼慢咽起来。 简单地处理完饥肠辘辘后,她重新回到了房间。 “没什么异常吧?” “没。”黄粱回答。 苏暮槿点点头,把何俊伊重新抱起。黄粱变成了巨兽,苏暮槿则越到它的背上。就这样,他们再次踏上前往中州的路途。 黄粱的速度很快,似乎是因重生过后,生命力有了显着的提升,如同新生儿一般,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它的奔跑像婴儿的啼哭,长久且坚定。飞奔在原野之中,路上偶尔能听到有人对着它惊呼,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被抛到后头,只有一点惊叫的余音还萦绕耳畔。 每次坐在黄粱身上,都是不太好的事情。 逃跑,逃跑,逃跑。 从出生到现在,苏暮槿就一直在逃离,江淮大牢、百苦教,他们如幽灵般跟随这自己。九州如此之大,可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这次难得悠然地坐在黄粱身上,可苏暮槿的手中却还有一具尸体,那尸体压在她的双手上,更在心头,让她不远低头看何俊伊一眼。 她开始想其他的事情。 岚风地处长江中游南侧,听说在岚风能直接听到长江的怒吼,他们是很古老的武林世家,现任家主是尊例勋。岚风最为出名的是他们的铸造之术,传闻能和仙界技术媲美,而且他们有一套不为人知的方法,能用最普通的材料打造出不平凡的武器——当然,材料还是越佳越好。 岚风没有什么出名的武功,在七大门派中,应该是实力最弱的一家,但因它拥有独门的锻造手段,所以在江湖上地位很高。他们很少参与江湖的党派斗争,更多作为中立的一方存在。不过这次是例外,百苦教已经开始威胁到他们的存亡了。 希望能在那遇到张术。 苏暮槿忽然想到,文坛阁聚集大门派,同时也联合小帮派,共同围剿百苦教,那他们的总会会设立在何处?很可能就是离鹰雀谷最近的岚风!作为扼住长江险要的岚风,他们那个位置既在百苦教出蜀道的隘口,也能后连北方的增援,应该是最佳的选择。这么一想,苏暮槿选择去岚风,无疑是最合理的。 夜幕已经降临,前面拥挤了许多人,火把正燃烧这依稀可见的云朵。 “黄粱,变回去。”苏暮槿说着,从黄粱背上跳下,稳落到地上,巨大的灵兽也随之消失。黄粱和苏暮槿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它没等主人命令,便率先向前头跑去,调查前方究竟是什么人。 苏暮槿则躲在树林中。她知道,一个女孩身上背着三把剑,抱着一具尸体,这样实在太引人注目。她不怕有人找茬,但不想为此浪费时间。 或许还有一种私心,她不希望有关自己的怪事从别人最终流传出去——那样,笪千潭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她想再等等,不知要多久,但越久越好。 第一百零八章 岚风(一) “如何?” 黄粱很快便返回了。 “尽是军队和民兵,”黄粱说道,“他们正在集结,准备回防邝州。” “看来南蛮偷袭邝州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苏暮槿说,“那些人和我们毫无干系,我们避开他们走便是。” 苏暮槿向远离主干道的方向走去,她自己确实是很小的一个身影,但因为带着何俊伊,所以还是不免被眼见的士兵看到了。 “喂!那是谁!”随着一人的喊叫,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苏暮槿。在远方人的眼里,可看不清苏暮槿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多事。 苏暮槿不开心地想到。 士兵们看到远方模糊的景象,面面相觑,胆颤地讨论着那到底是什么。 “这附近所有的人都被疏散到长江边了吧?” “是还没转移的人吗?” 有人用手卷成一个空筒,从里头看去——“那东西身上好像有武器,我看到白色的光了!” 西南风渐起,那些火把也随着吹响苏暮槿所在的方向,好像它们也在好奇。 军队里的窃窃私语成了嘈杂,有人甚至拔出身上的武器,有的弓箭已经对准了苏暮槿。 不过也不能怨他们,他们才抵挡了一次南蛮的进攻,已经有些精疲力竭,除了对事物的判断力下降,他们也更加谨慎,担心在自己虚弱的时候,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会再次袭来。 而且,几天前,南蛮忽然从邝州的军营凭空出现——这件事让所有士兵都变得有些草木皆兵,他们看到本应无人的地方出现了怪异的景象,自然会有所担忧。他们觉得这是南蛮进攻的某种征兆。 事情总是这样越传越偏离原本的面目。 南蛮偷袭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对远在百里之外的中州驻军而言,后方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他们惴惴不安。虽然那边的南蛮已经被回防的军队剿灭,可谁都没法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第二次。不仅如此,有关南蛮天降神兵的怪事已是众说纷纭,那些愚昧鲁莽的士兵见到月亮被云朵遮盖出诡异的形状便会担忧;听到野狼在深夜嚎叫便会警觉;看到泥土被雨水溅出从未见过的形状也会退却……一切自然的、人为的事情,都能让他们担惊受怕。 这次也不例外。 苏暮槿太过矮小,又是背光,即便一些胆大的人已经走进,他们还是看不清这边的情况。 他们看到了一个女人仿佛悬浮在半空,在慢慢远离道路。 “喂……喂!那是什么!”其中一人小声地推了推自己战友的肩膀。 “是漂浮的人!鬼怪!”他也看到了,“快去通知将军!南蛮的妖术,快!” 几个惊愕的士兵拔腿就跑,一边高呼着“南蛮入侵”,待到军队抵达时,苏暮槿早就骑上黄粱,绕过他们的眼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对于苏暮槿而言,这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但对那几个担惊受怕的士兵而言,他们却终生无法忘记这天,在夕阳西下之时,看到的不可思议的奇景。 苏暮槿的路途还在继续,那些心神不宁的军队也同样在继续完成他们的使命。 由于不知道岚风的具体位置,苏暮槿只得沿着长江向西走,江边还热闹依旧。苏暮槿用身上的钱买下了一辆马车、一些食物和几件崭新的衣服——她不能穿着沾血的衣服到处游荡——混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长江边的马道连接着一个又一个郡城。中州的城池密度远远高于苏暮槿到过的其他地方,只有乾州和凰州能和它相提并论。 这里还没受到战争的侵扰,中州分明有一小块已被瓜分,但这里的人还是镇定自若地过着该有的生活。苏暮槿马上知道了原因:在长江之上,有着数十艘代表大尚最高科技的屋船停泊,这些船一次能载满千人。这些人正是有了随时可以撤退的靠山,心情反倒安宁了下来,不仅如此—— “请问,您知道岚风吗?”苏暮槿在吃饭的时候问了坐在身边的老人,他看上去像长期生活在这的,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侃侃而谈。 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苏暮槿,不过马上转变成正常的态度。 “当然知道,”他发现苏暮槿的口音并非中州人,“中州人都知道,那可是我们的庇护伞。”他说,中州这么十百年一直很稳定,人民的生活在大尚凋敝的情况下还是其乐融融,这其中少不了岚风在其中的帮助。 苏暮槿这才明白,岚风在中州,甚至大半个支道都很有名望——她此前只以为这些江湖教派只在江湖上才有名声,没想到岚风能被普通百姓口口相传。 “岚风都是些好人啊,中州人民无不爱戴他们。”老人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那……我去哪能找到他们呢?”苏暮槿听老人说了半天,才发现老人把岚风的历史说了个遍,可还没说他们究竟在何处。 “你要去找他们?”老人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身材娇小,脸上还有粉嫩的婴儿肥,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和她那双水灵的眼睛一样。老人说不出那是什么颜色,它好像接近褐色,但更像红色,他的眼睛不好,分不出来。 老人活了这么多年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女孩不一般。他因此也不准备和这个丫头打哑谜:“再往前面走十里路左右,有一个山庄,那就是岚风所在。”他加了一句,“路边就有些岚风的标牌,不过那东西不要也罢,岚风的山庄,一看就看的出来——雷浆庄。” 雷浆庄。噢,对! 苏暮槿曾在书中看到过,那时她没理解这个名字的含义,因而一个睡梦过后,就忘得差不多了。 “谢谢。”她站起身,把一枚银币摆在桌上。 老人推开了。 “能告诉老夫,你的名字吗?” 苏暮槿愣了一下。 “我叫苏暮槿。” 此时的苏暮槿还不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个名字就会响彻整个神州。 第一百零九章 岚风(二) 眼前就是雷浆庄。 它坐落在名为贡山的半山腰上。在长江水的滋润之下,即便是在晚冬,贡山依旧百草丰茂、万树青翠,到处都浸满着生命的气息。长江奔腾出的雾气漂浮在这座古老的山脉之上,氤氲之中赫然显现出一座不知何时就建立出的山庄。山庄使用石头堆砌而成,挺拔的松树和高墙相得益彰,宛如针饰一样矗立在贡山之上。 与其说是山庄,苏暮槿觉得用堡垒来形容它更加贴切。 雷浆庄不同于文坛阁。虽然它们同样与外界相隔,但雷浆庄似乎把周围的天空都囊括了,一切的生灵都被棕黑的高墙围在里面。若非亲耳所闻,苏暮槿很难想象,这样的教派竟然能成为和百姓水乳交融的存在。 苏暮槿把马车拴在一旁的树上。 前往雷浆庄的一路上都非常顺利,人们对雷浆庄并不忌讳,也不病态地崇拜,就算有苏暮槿这样的小女孩单独一人前往雷浆庄,路人也对她的行为并不感到奇怪。 她揭开遮住何俊伊遗体的黑布,她还平和地躺在那里。 “看着。” 苏暮槿跟黄粱吩咐完后,便开始寻找山上的道路——她可以蛮横地走上去,但那样总归是不礼貌的。 很快,苏暮槿就找到了上山的道路。 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石板摆在林立的松树间,随后延展而上的是无数个雕琢同样精细的石板,它们构成的台阶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苏暮槿记下了位置,回到黄粱身边,把何俊伊背在身上。 “走吧。” 她踏上台阶,石板发出深沉的轻响。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感受到了贡山的生命。这座形成千百年的大山正经历它一生中最旺盛的时刻,一切都那么的生机勃勃。 三百六十七个台阶。 苏暮槿走到了一个庄重的石门前。她回头看去,身后已经埋没在雾气之中。 她扣响了大门。 这个门非常厚重,她不知道这样微弱的敲门声能不能被里头的人听到。她小看了岚风的技术,他们早在墙壁之后设计通道,能将撼动大门的声音通向卫馆——前提是敲门的人用了内力。 苏暮槿的敲门声便很快就传了过去。 庄园内。 无论何时,卫馆的看门人从不会怠慢任何一个能传进来的声音,他听到声音后,立马从被貂皮裹住的紫檀木椅上起身,走向山庄的主馆——听天馆。 “大人,庄外有人扣门,陌生的声音。”看门人走进听天馆,敲着大厅的浮华雕龙纹凤大门,一边低声说道。 他为山庄看守大门已有三十余年,他熟知雷浆庄所有友人的敲门声音,他甚至能从前后不一的敲门声中听出那人内功是近是退。而刚才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位不同的来访者。 里头传来脚步声,随后大门被打开了。 大厅里有二十余人。看门人瞥了一眼,他们脸上写满倦意。这些人已经在里头商讨了多久了?一天、两天?应该快两天了。他想。 苏暮槿马上就会知道,这里有许多熟人。 其中那位被看门人称作“大人”的男人,也就是雷浆庄的现任主人、岚风教教主,尊例勋走了过来。 “内功高强。”看门人比他矮上半个脑袋,尊例勋略微弯腰,看门人便耳语道。 尊例勋微微皱眉:能让这位老者承认内功高强,来访者不简单。 “各位,失陪片刻,我们有新客人了。”他向厅内众人轻轻颔首,随后跟看门人走出了听天馆。 苏暮槿百般无聊地站在大门前。她正观察着大门的纹路,上面似乎在用壁画的形式讲述岚风教建立始末已经以后的发展脉络,这个大门还没雕刻完成,因为关于岚风的故事还在书写。 已经敲了一分钟,如果对方听不到,再怎么坚持都无济于事,于是她决定再敲到五分钟,若还是无人应答,就准备另寻他路。 正当她抬手准备继续敲门时,大门打开了,伴随着齿轮的轻微摩擦声,在苏暮槿听来非常悦耳。 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位老人,身穿黑袍,双手垂于大腿两侧,头发盘于脑后,非常黝黑,因而只能通过脸上的皱纹来猜推测他的年龄——大概六七十岁。之后则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的个子高大,和身旁的老人相比,则显得更加。他有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留有一道清晰可见的伤疤。 “你们好,”苏暮槿收回敲门的手,向两人鞠躬,“我是苏暮槿。” 尊例勋愣神了,他没想到那个被看门人称作“内功高强”的人是个小孩子,而且—— “你是……神子?”他狐疑地看着苏暮槿,还有她身后背着的女人。 “是。” 他双手背后,沉思了片刻。 “带她进来吧。” 苏暮槿就这样进入了雷浆庄。 大门随后关上。 “您是岚风教主尊例勋吧?”苏暮槿见眼前的男人气质非凡,看上去便有统领之才,便确认道。 “是。”尊例勋点头,“不知神子身后背着的是谁?” 他已经听梁楛说过一些有关苏暮槿的事情,他也早在之前听说了不动山崩裂的传闻。 “我的一个朋友,她已经死了。” “死了?” “希望尊教主莫要介意。”苏暮槿连忙说道。 “无妨。”他摆了摆手,眼角闪过一道白影,他顺看过去,是一只小巧的猫。 这就是传闻能变成巨兽的灵猫吧。他想。 “不知神子来拜访我们岚风是为了何事?我听梁楛说,你不是去西北找三从方和方谢了?” 听梁楛说?看来他们果然之前来过这里。 “这事说来话长——阁主还在这里吗?” “在,当然在。”尊例勋手指前面。 他们已经穿过了中庭,眼前是一座不高的馆楼,大概有三层——也有可能有四层,这之中没有明显的分层,这栋匾上写着“听天馆”的馆楼有着奇怪的构造,它的玻璃窗户从二楼一直向上延伸,形成巨大的反光立面。 这种建筑是苏暮槿闻所未闻的。 难怪说岚风在制造上有着独具一格的特色,仅仅这一栋建筑,苏暮槿便相信此言不虚。 第一百一十章 岚风(三) 整个山庄很完美地和坡度结合在一起,以一种舒适的角度向高处延展。苏暮槿和尊例勋走进了听天馆,而看门人则重新回到卫馆,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听天馆里面非常宽阔,和外边雄伟的样貌完全契合,是个表里如一的建筑。 尊例勋大踏步地走在馆内,回荡的脚步声似乎都正位列过道两侧,恭迎它们主人的归来。他们穿过很多高大宽阔的廊道,来到其中一个大门前。 这个门比苏暮槿见过的任何一扇门都要精美豪华。这竟然是出自凡人之手!她站在旁边,盯着黑褐色大门上用不知什么材质雕出的各种图形,有龙、有凤、还有许多不是凡间的生物,正在上面栩栩如生。 尊例勋推开大门,里面是一个空房间,摆着几张光秃秃的石床,墙壁上凿出的横窗将外头的光投射进来,石头上仿佛有了涓涓细流,正缓慢流淌。 “你下把身后那位放下来吧。”尊例勋拍了拍其中的一台石床。 “嗯。”苏暮槿小心地把何俊伊的遗体放在上头——因为被太阳照耀,所以石板并不寒冷,反倒有一些温暖。 “说说你的事吧。”尊例勋倚靠在另一台石床边,双手抱于胸前,问道。 苏暮槿把百苦教袭击她的事情告诉了尊例勋。 “两次?百苦教竟然还能在北方袭击你?”他声音有些波动,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在房间内徘徊。“你在之前就到了文坛阁,也是知情人,知道如今全武林都在费尽心思剿灭百苦教,可在我们僵持于鹰雀谷之时,他们竟然还有余力去刺杀你。” 苏暮槿只是点头回应。这些事情,她都知道。 “所以你来找我们,是为了为你死去的朋友报仇雪恨?” “没错。”苏暮槿毫不犹疑地说道。 仇恨吗……尊例勋明白,仇恨可不是什么良药,它会腐蚀人的心智,在仇恨过后,人的一切都会被它带走。不过他并不担心苏暮槿,他和神子无亲无故,她去完成她的复仇,而尊例勋则在这场动荡中保住岚风,这就足够了。 “那正好,我们是利益统一。”尊例勋说道,“再另一大厅,各教派的代表正集聚一堂,你也正好加入吧。”身为神子,她确实值得利用。尊例勋得出这个结论,便邀请苏暮槿加入讨伐百苦教的大军。 “正合我意。”苏暮槿说道。 “跟我来——把她放着,很安全。” 苏暮槿看了一眼何俊伊后,跟他走了出去。他们又兜转了几圈,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巨大金门后面一定有一个辉煌的大厅——苏暮槿果然没猜错,随着尊例勋推开大门,大厅里的一对对目光便投向了这里,所有人都想知道,眼下到底是谁来摆放岚风。 “那是不神子吗……”尊卿弦对身边的女子低语,“我们在文坛阁有过一面之缘。” 她身边的女子有着一双媚眼,正轻佻地看着进来的苏暮槿。 “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当然,才出生不到六年——七年?”尊卿弦记不大清楚。她本来就觉得,神子存在与否和自己、和岚风没什么干系,就算她是日仙降生的,可一个才活了不到十年——连双手的十只手指都能数清的岁月,这样的人总是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乱世。 不过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再见面了。 “咳,”尊例勋拍了下掌,“各位,容我隆重介绍——在我身边的便是日仙神子,苏暮槿。” 众人大概能猜到。 苏暮槿看着大厅里的二十多人,他们正围坐于摆放在大厅中央的石墩高脚桌边,桌子呈正方形,似乎为了避免主宾,每个位置都是相同的配置。他们的神情严肃而焦虑,还透露着疲惫——整个大厅都是如此,苏暮槿觉得自己来到了年逾古稀的老人家,连时间都放缓了。 这些人基本都是生疏的面孔,除了“文坛阁阁主”张术、尊例勋之女尊卿弦、天哮的张格牧。 “好了,我们就继续正题吧。神子知道大概的情况,我们不必再赘述了。”尊例勋为苏暮槿打理了个位置,安排在旁边有空位的张术身边。 苏暮槿走了过去,微微颔首,向张术打了个招呼。 “阁主好。” 张术没有开口,只是同样颔首回礼,面无表情,气质始终未变。 随着尊例勋的加入,众人的讨论有激烈了起来。苏暮槿从七嘴八舌中听了出来,如今的百苦教坚守鹰雀谷,而鹰雀谷被不知何人用幻术保护,一旦贸然进入,就无法再走出。那片区域如今成了鬼门关,没有任何人愿意再踏进一步。 不仅如此,由于万昌率领军队占据一方,使本来人数多于百苦教的武林联军反倒落入下风,因而最下策的强攻鹰雀谷也成了无稽之谈,如今他们需要的,便是选出了解鹰雀谷的人,率领精兵杀入。 这应该不是难事。 苏暮槿最先是这样想的,不过随着话题的深入,她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大厅内,到处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任何一个门派愿意派自己的精锐冒这个险。苏暮槿头一次为人的私心而作呕。 不过凭她是无法改变这个局面的,就连在江湖鼎鼎大名的文坛阁阁主都没怎么说过话,他虽然表示自己愿意派遣文坛阁精兵,可其他人心中似乎有一条铁律,那就是——文坛阁的人远算不上武林高手。 气氛就这样一直僵持,苏暮槿偷偷一问,才知道这样的讨论已经进行了快两天——他们当然不是只讨论这一件事,所有人都想找一个“同甘共苦”的解决方式。苏暮槿看着坐在对面的尊卿弦,一向嘴毒的她甚至也想为岚风保存实力,始终对挑选组建精锐部队的事情遮遮掩掩、避而不谈。 这样的拉扯究竟要持续到多久? 令苏暮槿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她从先前的厌恶竟变成了理解和接受。因为她想到了何俊伊,如果其他人也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他们会冒这个风险吗? 不会。 苏暮槿自问自答,她也不会。如果说让她、笪千潭甚至张途他们一起前往鹰雀谷……她绝对会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鹰雀谷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未知的。谁都不知道,浓雾之后,会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毒在伺机夺取来人的生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岚风(四) 大会在这样勾心斗角的讨论中不了了之,人们已经没有精力再继续谈话,他们草草地总结了这次会议的成果之后,便各自回到已经安排好的房间去了。苏暮槿也跟着尊例勋,去到自己的房间。 在路上,尊例勋询问起苏暮槿有没有前往鹰雀谷的意愿。 “神子,你也听到了,我们对百苦教的进攻陷入了僵局,如果没有愿意主动出来打破,势必会让他们得到残喘和发展的机会——不知神子是否要打算去鹰雀谷?” 苏暮槿没有犹豫。 “当然,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能去鹰雀谷。” “过两天啊还有一次会议,还望神子能在大会上提出自己的想法。”尊例勋不知道像苏暮槿这样这么年幼的孩子能不能理解各个帮派间的“用心良苦”,不过思考这些有些舍本逐末,如今要做的就是让每个教派都愿意派人前往鹰雀谷,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始终拖延…… 不过,我自己也在为岚风谋私利益啊。尊例勋重叹一声: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束手束脚的人? “就用这间吧。” 尊例勋给了苏暮槿一间房间。 这里是客楼,不仅是苏暮槿,其他帮派的许多人也暂居于此,除了那些德高望重的代表们外,还有普通的门徒,这片区域格外热闹,让苏暮槿想到文坛阁——那里和这里有些相似。 “哦,还有,那具尸体,神子准备如何处置?” “我把她放到我的房间里吧。” “这样吗……”尊例勋总觉得,活人和死人共处一室有些让人心生不适。不过罢了。“那神子请自便。你认识路吗?” “记得。”虽然经过了很多的拐角,但苏暮槿还是记得来时的每一条道路。她从小在书院就背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样优秀的记忆力惠及到现在,让她对看到的、听到的东西能留下依稀的印象。 “那我就送你到这,马上会有人帮你把寝具送来。” “对了,我还有马车停在山脚下,上面还有些东西。”只是不知道那些物品现在还在否。说不定,马车都会被游人顺走。 “我会派人把马车安置好,东西也会送上来。”尊例勋说完后,便转身准备离开,不过临走前,他还想到一件事没跟苏暮槿说,“饭时会有钟声敲响,食堂在那边,”他手指苏暮槿面朝的方向,“沿走廊右转,然后穿出一个庭院,再一直往前就是——你可以跟着他们一起。” “谢谢。”苏暮槿点点头,目送尊例勋离开后,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这里的建筑形制便很有南方的特色。虽说苏暮槿并不清楚南北之间到底有何等差异,但半年的旅途让她明白,各个地区确实都自成一派,各具特色。岚风雷浆庄的建筑则兼具了恢弘和精细,从外看如山一般稳重,而内部空间则经过了精心地设计和雕琢,包括苏暮槿现在所在的房间也是如此。 里面的木制家具不知用什么方法染成了棕灰,和石墙的风格统一,整齐地摆放在房间的各个位置,巨大的床上垫着一块白花的绒垫,床头雕有二龙戏珠,左右一边一条,那颗珍珠好像是真物,在阳光下散发珠光。 她推开窗户,因为在半山腰,所以能看到自己来时的道路——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开始吐露新芽。苏暮槿这才意识到,春已是悄然到来,春节也早就过去很久。 这是她活了七年最平庸的春节——虽然江淮大牢的春节也并不出彩,但它是一年压抑后的短暂庆祝,前后的高低落差反倒让春节有了更加喜庆的气氛,在那些时候,就连一直冷眼看待对待死囚的苏青伏也会难得露出一些笑意,也不知他看到这些即将奔赴刑场的人,会做何感想。 而今年不一样,苏暮槿甚至没法对应出,自己到底在元旦的时候做了什么。 是在昏迷?还是赶路?也有可能在三从方——那里最有可能,因为自己是在春节前夕离开凰州的。 苏暮槿等到自己的寝具和马车上留下的衣服被送进房间后,便离开了房间。她得把何俊伊的身子搬回到现在的房间,随后清洗一下。 走廊上还有人来人往,他们正交谈着有关百苦教的事情,许多人看到苏暮槿走出房间,便窃窃私语起来。苏暮槿已习惯了,在文坛阁的时候,她就饱受好奇视线的折磨,不过那是有笪千潭和张途在她身边,让她稍微感觉自在些,可现在不一样,她只身一人,黄粱都没跟着她——它去山庄里面闲逛了。 苏暮槿决定没事之后也去看看,反正没人禁止她这么做,而且离下次会议还有好些时间。 “苏暮槿。” 是张术的声音。 “阁主。”苏暮槿恭敬地回应。 “边走边说,”他的手推着苏暮槿的背,向前走去,“准备去哪?” “我的一个朋友还在别的房间,我准备把她带过来。” “跟上次一样啊,也有朋友。” 苏暮槿明白,张术指的是去文坛阁的时候。 不过情况不一样了,这次我只能带着朋友的尸体。 或许是想到,自己进入了文坛阁和雷浆庄,可身边却五十人福。苏暮槿眼眶有些发酸。 “鹰雀谷那边的情况是不是非常复杂了?” “嗯,”张术点头,“听说万昌快要称王了。这么一来,至天道、东南道已经落入他人之手。雅国、万昌、百苦教、蛮夷正在蚕食大尚之国土。”张术担忧地说道,“西北也并不安宁,虽然那些西域诸国早在百年前就臣服大尚,但他们毕竟是外人,随时都可能脱离大尚掌控——这还算好的,若是他们也举兵谋反……曾经的元朝便是如此建立的。” 苏暮槿点头。 “那文坛阁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意义?” “我是指,大尚已经危在旦夕,灭亡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苏暮槿迟疑地说,“文坛阁进攻百苦教说白了是为了保护大尚,可现在的大尚,它值得各位如此劳累奔波吗?” 张术听了,苦笑了一声。 “我们这些人,就是史书上的愚忠啊。” 苏暮槿不解此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岚风(五) 张术摆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朋友在这里?”张术见苏暮槿停到了一处房间门口,问道。 “嗯。”苏暮槿推开房门,一切如故。张术则在外面等着,他还有一些事要同苏暮槿讲。 苏暮槿很快就就出来了,让张术惊讶的是,她的这个朋友,是具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张术觉得自己看错了,但躺在苏暮槿背上的、毫无血色的面孔无疑在说,她就是一具尸体。 “是百苦教。”苏暮槿把她们在邝州的经历告诉了张术。 “那件事啊……”张术若有所思,“我们在前几天也听说了,说是南蛮不知从何方杀出,把五千人全部歼灭了,不过剩下的那些蛮子也没好到拿去,他们也被援军杀死。前几日还有回防的军队,说是要坚守邝州,不能让他们再踏入一步。” 究竟是为什么?苏暮槿还以为他们知道南蛮是如何溜进军营的,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未知。 “她是哪里的人?”张术问道。 “三从方。” 张术愣了一下——死的竟然是三从方的人?马上他记起来,苏暮槿说过要去青州寻找方谢。看来她成功找到了,还有三从方的门徒结伴同行。这么一来,就能确定方谢确实在青州了。他心想,或许能以这个为契机,让方谢加入他们。 张术已下定决心,准备马上就派人去青州。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问了一下—— “你见到方谢了?” “没。我找到了三从方所在的地方,但方谢还在闭关修炼,我是听说南边分裂,幼时好友有难后,就立马南下了。”苏暮槿说完,心头一颤,仿佛踩空了台阶一般,惊出一身冷汗——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赶路,她忘记担忧羽时月那边的情况了。 “这样啊。”张术点头。方谢在闭关……不管如何,这个消息必须传到到三从方,帮手越多越好。 “我有件事想拜托阁主,”苏暮槿诚恳地说道,“我的几个朋友现在还在雅国,不知能否安然脱身,我想把我在岚风的消息传出去,让他们好找到我。”她之前甚至想让张术派人去寻找笪千潭他们,不过她马上明白,自己的那个要求太过强人所难,如今联军本身就少人,自己不能麻烦他们。 “那就将‘神子在岚风’一事传出——小事。”张术说。 “谢谢。” 张术见苏暮槿准备离开,连忙叫住她,说道:“还有一件事——虽然我好像已经得到答案了——你准备去鹰雀谷吗?” “万死不辞。” 张术微笑颔首,目送这个伶俐的女孩离开宽大的走廊。 苏暮槿很快便带着何俊伊回到了房间里,室内的东西已经被重新摆放整齐,床单、毛巾等各种物品都安置地整洁。她清洗净何俊伊的遗体,把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而自己则拖出一个床垫,打算直接睡到石板之上——她在江淮大牢的那些年就已经习惯睡在任何地方了。 翌日,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岚风的雷浆庄里闲逛,中途遇到了尊卿弦。 说实话,苏暮槿有些鸡忌惮这个女人,她说话太过毒辣,每当自己站在她面前,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这次遇见也不例外,尊卿弦问了她一些问题,苏暮槿都如实回答,但说完后,总觉得自己仿佛吃了大亏,怏怏离去了。 她也从尊卿弦那得知,她的未婚夫李风奇已经离开岚风,去歼灭百苦教的前线作战了。 “你也很快就要过去吧?”尊卿弦在得知苏暮槿的朋友被百苦教偷袭后,也问了她这个问题。 “嗯。” “这些人实在太过拖泥带水,一周前就汇聚于此,如今还没争论出个方案,你若是能在过几日的大会上表示自己的意愿,风向应当会有所改善吧。” 所有人都想利用苏暮槿身为神子的身份,让她起到领头人的作用。在江湖上,人们一方面不尊崇仙、另一方面又有敬畏之意,苏暮槿在这种矛盾之下,成了江湖侠士们的行动参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意见领袖——这样的转变,人们似乎都没发现,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毕竟谁会有闲心和气力去反对日仙的旨意呢? 关于这件事,苏暮槿或多或少有些感觉。她发现身边的人对她抱有一种万不得已的尊重。这一切都是由自己身份带来的,她无奈地想着,同时暗自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让这些不屑的冷眼变成对她的刮目相看。 在闲逛的时候,她还明白了为何此处会被取名为“雷浆庄”。传闻岚风的首任教主是宋朝工匠,名为尊壬午,他曾为宋公帝打造神器三件,都是在电闪雷鸣之日锻造,因而被宋公帝赐名——雷电公,并允许他打造属于自己的山庄。尊壬午便来到长江,亲自制作图纸,打造了这个山庄,并取“雷浆庄”,用雷电融化铁浆打造武器。 苏暮槿听说这个浩大的建造工程持续了近十年。一直到现在,已矗立三百年多年有余,宋朝虽然覆灭,但大尚仍然保留了这里。 她还问过有关三件神器的时期,可令人意外的是,没人知道这个事情是真是假。 明明是岚风建立的契机,这些岚风的教徒和继承者们似乎并不在意此事的真伪,而且大多甚至认为这是传说。这让苏暮槿有些不能理解,一般而言,光宗耀祖的事情,就算是假的都要话为真言才是。 不过这是别人的内务,她当然不会多嘴。 她还在张术的邀请下参观了锻造室——那只是雷浆庄千百公顷锻造场所的一部分。锻造室的一半建造在山脉之中,巨大烟囱一直喷涌着黑烟,室内非常闷热,不过用了很巧妙的通风方式,时那些融化钢铁的怪味不会灌入庄园内。 听张术说,似乎是在为战争做准备。这里的战争不仅包括和百苦教的,更多是大尚和反贼的战争——否则也不需要这么大量生产装备武器。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苏暮槿又一次来到了听天馆,更多新的面孔聚集在大厅。 第一百一十三章 鹰雀谷之雾(一) 苏暮槿没想到,和自己一同前往鹰雀谷的竟然有两千人有余。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大会上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那仿佛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她的言语成了梦话,模糊地回荡在脑海中。她只记得,话音刚落,大厅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会一扫僵持而尴尬的气氛,所有人似乎都更积极地开始思考他们面对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看到这么小的孩子都有如此高的斗志,这些行走江湖的热血男女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苏暮槿的节奏。 在会议后,尊例勋和张术都夸赞她表现的非常好。 我究竟说了什么呢?苏暮槿骑在马背上,颠簸的路仿佛在特意打乱她的思绪。她位居在队伍中央,俨然成了精英们的领头。不是实际的领导者是苏暮槿左手边是张术。 张术身穿绣有文坛阁标志的长袍,在春风里飘动,似乎给马都披上了一件风衣。 苏暮槿右手遍则是岚风的一个名叫充滂的副教主——岚风的副教主非常之多,苏暮槿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们以筑物、功法、锻造等各方面来分类,因而有平起平坐的六名副教主,身边这位充滂便是掌管功法门类的副教主。 他的身材较为矮小,仅仅比苏暮槿高一个脑袋,和笪千潭差不多高。 笪千潭以后肯定能长得比他高。苏暮槿看着这个长者想。 因为从小使用锻锤,充滂的双臂非常结实,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浓缩在了一起。苏暮槿听说,他在岚风的锻造技艺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功法更胜。他曾在出发前问过苏暮槿,是否要让他帮忙打造一把新剑,苏暮槿拒绝了。 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自己的“赤霞”会重新回到手中。正是因为这样的“预知”,让她马上拒绝了充滂的建议,还有一点,用不到三天的时间锻造一柄剑,苏暮槿觉得那样的东西并不非常牢靠。 最后,她从岚风的武器库拿了一把朴实的长剑。剑非常锋利轻盈。 万事俱备,唯一让苏暮槿不安的便是,她还是没有听到有关笪千潭他们的消息。 她其实可以不去鹰雀谷,因为身体已经痊愈,她完全能选择去雅国找寻他们的踪迹,但苏暮槿左思右想,决定以大局为重。眼下遏制百苦教的肆意妄为才是要事,她就这样,顽强地把自己的私事抛之脑后。 一路上她也有后悔之时,不过悔意还是被她压抑住了,她心中默念着是百苦教杀死了何俊伊,以此来坚定自己前进的信念。 “过了前面就不再是大尚的领地了。”张术指着前头。那里有许多的防御工事,临时搭建的坚固木城墙矗立在大地上,面对虎视眈眈的敌人,岿然不动。“之前那些人也就是出了这里后,就没了行踪。” 军营里还留有文坛阁派去的人,为了传递前线消息,他们没有跟随大部队进军鹰雀谷,本来觉得有些失落的他们现在反倒觉得庆幸。 苏暮槿微微颔首,临时堡垒之后,就是深山老林和横纵贯穿的峡谷裂隙,那些葱郁的森林好像一年四季都在茁长生长,完全没有冬天之后凋敝的景象。 所有人都勒马停下,听从文坛阁阁主梁楛的安排。 “如今时间已经不早,等明早太阳升起,我们便出发,诸君请就在军营休憩一晚,我已提前告知宋将军,他安排好了我们的住处——进入军营后,诸君切要听从将军指挥,莫要干扰防御事务。” 张术知道,很多人自恃有一身武功便无法无天。这些未经历过战争的人不明白,追求武功的江湖人士虽功法精但人数少,能以一敌十但面对大军还是会力不从心。 没有谁能靠一己之力成为战争洪流中的中流砥柱,决定胜负的终究是千万大军,他们可以雪中送炭、可以锦上添花,但也只是如此。 张术说完后,大军传来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他们再次清点人数,两千一百一十五人,不多不少。 三百多个帐篷在等待他们,六七个人拥挤在一起,准备度过这个让人血脉喷张、心情激动的夜晚。 “神子不睡吗?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得好好休息。”张术看到苏暮槿还在帐篷外徘徊,便掀开门帘问。 苏暮槿和张术、充滂等“高层人士”住在一间帐篷内,只有五人,再加上苏暮槿还是小孩,他们的空间和别人相比就大了很多。 苏暮槿见是张术,摇了摇头——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她会更恭敬一些,不过她自认为和张术比较熟悉,便免去了一些繁复的礼仪,直言道:“晚点,我不困。” “注意休息,我们先睡了。” “嗯。” 张术走回帐篷,跟伙伴们说神子要晚些睡后,熄灭了帐篷内的蜡烛。 大地黯淡了下来,除了军营外围的火把和少数几支插在马道旁的火把外,没有其他的光亮。天上的星星在此就显得闪耀异常,苏暮槿抬头看着星星和月亮,手中不由自主地堆叠着石子。 她躺在地上,仰视着星空。 这些星星和昨天在岚风看到的差不多。苏暮槿想,星是一直待在天上的吗?那为什么白天看不见……或许,是因为太阳的光芒过于耀眼,把这些同样发光的群星遮住了。 这是可怜。 苏暮槿喃喃自语。 “黄粱。黄粱?”苏暮槿轻声寻找它,黄粱很快从不知哪里钻了出来。这个小家伙比苏暮槿还不需要睡眠,苏暮槿经常见它打哈欠,或者眯着眼睛蜷在马背上,但却很少见它真正睡着。 黄粱说,打哈欠和小睡都是作为猫的习性,它可以改。 当然不用改,苏暮槿这样告诉它,否则它更不像一只猫了。 “怎么了?”黄粱奔到苏暮槿面前。 “没什么,就想找人说说话。”苏暮槿说道,“明天就要真正进入鹰雀谷了,有些不安。” “鹰雀谷的大雾,被人施了妖气。” “是真的?” “嗯。”黄粱说,“我没法在那雾气里发挥实力。” 第一百一十四章 鹰雀谷之雾(二) “妖气……那是怎么做到的?”黄粱都这样说了,那肯定没错。只是,苏暮槿不明白,妖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对此完全没有概念。 “一种将内气扩散进身边空气的功法。因为这样的能力太过古怪,在古时,因为古人对内气不了解,因而将它被称为‘妖气’,如今少有人修炼,‘妖气’这个词也就沿用至今了。” “把内气注入身边的空气,范围竟然能这么大?” “所以才被称为妖气。它和使用者内功强弱无关,”黄粱意识到苏暮槿正在尝试这样做,忙解释,省得她白费力气,“它需要修炼,就像炼丹要七七四十九日,这种修炼也需要很长的时日——看来百苦教从很早就开始准备这件事了。” “那它有什么效果?” 黄粱摇摇头。它凭借野兽的警觉能知道,自己的变身会在雾中被限制,可那种妖气到底有什么用,它不明白;妖气如何应对,它也不清楚。 “我只是听说,妖气可以跟毒气一样,用以杀人。”黄粱说道,“如果那些妖气掺杂了百苦教的毒,”黄粱对百苦教专门针对自己的毒还是心有余悸,它可不想再因此失去一条性命,“那我们很难进鹰雀谷。” 岂止很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气是防不胜防的,它们无孔不入,除非能找到解药,否则他们贸然进入,只是死路一条。 明天该怎么办?苏暮槿不安地想。 等张术醒来,她肯定会把此是告诉与他,可就算知道前方是铜墙铁壁,他们难道就放弃进入鹰雀谷——不可能!她来这就是为了找到那个龙护法、坎兼,还有他们的真正主人,百苦教少主黎忼。眼前就是鹰雀谷,她不能就此放弃,否则怎么向死去的何俊伊交代? “或许他们比我更清楚。” “明早我把这件事告诉张术。”苏暮槿说完,走回了帐篷,她还有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差不多该睡觉了。 第二天,透过帐篷,日光朦胧。 苏暮槿比所有人都更在起来,她早就坐好,等张术醒来,她就把昨晚黄粱说的事情告诉他。 最先起来的是名为沈谷旭的男人,他不隶属任何七大门派,只是中州当地颇具盛名的独眼帮帮主——前任帮主是独眼,他继承帮派后,也依旧用了这个名字。 “神子,醒了啊。”他微微鞠躬,苏暮槿连忙回应。 “嗯。” “昨晚休息的如何?”苏暮槿看得出来,他的身份在众人前比较卑微,因而想方设法想融入众人,不时便会找一些话题来说,而且他和苏暮槿聊天的次数为最多。他认为苏暮槿是孩子,更好交往一些。 事实也是如此。几大帮派的代表人各有各的喜好和怪癖,想在短时间和他们交好,这是痴心妄想,而和生命之书几乎还是空白的苏暮槿交谈,显然更加容易。 “嗯,还行。”苏暮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一五一十地回答。 “我先出去走走。” “嗯,请便。” 沈谷旭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投入了清晨的怀抱。 再过没多久,其他人也一一醒了过来。众人洗漱过后,苏暮槿找到了张术。 “苏暮槿啊,怎么了?”张术整理着衣角,见苏暮槿站在身前,便问道。 “有事要告诉你,”苏暮槿说,“昨晚黄粱告诉我,”他们都已经知道苏暮槿的守卫灵兽被她称作黄粱,“鹰雀谷的雾气是妖气。” “妖气?” “就是内气——” “哦,我知道。”张术抬手低头,为自己打断苏暮槿抱歉,“只是太少听这个东西,有些生疏了。” “你知道妖气?” 苏暮槿和张术的谈话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有些人知道,有些人则和苏暮槿一样,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功法。 “太少见了。修炼妖气……那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张术的话得到了知情者——大多是老一辈武人——的赞同,“人的寿命会因此剪短,身体也会衰弱,所谓‘老得快、死得早’,而且修炼它的过程非常——是种煎熬。” 这是一件疯狂的事情。苏暮槿确信了,她觉得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事,就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少主黎忼。 “那该怎么办?鹰雀谷被妖气保护着。” 张术沉思了一会儿,和身边的年长武人交换眼神,然后说道:“我们进入鹰雀谷的部队要继续减少了。”他宣布,“所有人重新挑选,内功极强的人,至于多强……他们觉得自己能在妖气中活下来的话,就来找我、充滂、沈谷旭、郑俞浩、崔平、尊趣途,还有——苏暮槿。” 苏暮槿有些惊讶,没想到选拔别人的事还能轮到自己。 “来,各位都过来一下。”被张术叫到名字的几人走到一起。 随后张术将选拔标准告诉了苏暮槿,说白了,对方如果能用内功抵挡苏暮槿四成功力的全方位持续进攻,便算是合格,要坚持半炷香的时间——虽然张术本想用一炷香来作为标准,但眼下时间紧迫,人数又众多,他们只能稍微缩短标准。 即便如此,两千多人的选拔,直到夕阳西下才结束。正因如此,他们的进攻计划不得不推迟一天。 到最后,只有一百余人被选出能抵挡妖气。 “告诉剩下的人,留守在此,等妖气解除——”张途想了想,“崔平,你留在这吧,我们需要人镇守在此。” 崔平是天哮的护法,他个子极高,苏暮槿觉得一度觉得他已经头顶青天了。这样的人坐镇军营,可谓不二之选。 “好。”崔平没有意见。 “等到雾气消失,你就立马率其他人进军鹰雀谷。” “明白。” “剩下的各位,除了苏暮槿外的我们五人,各领二十四人为一队。” 苏暮槿没有异议,以她的年纪,要统帅二十多人是不太可能的。 “现在就去分配,明早出发。”张术拍了下手,走向了那被选出的一百二十九人,其他人也跟在后头,苏暮槿虽然没有任务,但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鹰雀谷之雾(三) 选出的人相比他人更加沉稳,他们很快就被分好,没有异议。 “好,请各位今晚好好休息——虽然已经说过一遍,”张术分明在打趣,可表情依旧严肃,让苏暮槿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很难做出微笑的表情,他说道,“明早便出发,如果有人对这个分配不满意,你可以来找我,包括哪些未选上的——”他看了剩下的几千人,“倘若你们觉得能抵挡住妖气。” 那些落选的人们一言不发,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实力不允许这样做。 后来还是有几个人抱着一丝侥幸再去测试一遍,不过都以失败告终。 苏暮槿见所有人都散去,自己也随人潮离开,她走到了营地外,看着远方的皑皑雾气,有一些期待和紧张。 这天过的格外漫长,苏暮槿好不容易才煎熬过去,待到第一声鸡鸣响起、第一缕阳光浮过…… 翌日,几百号人整装待发,在军营击鼓呐喊之中,踏上了前往鹰雀谷的征途。 没多久,身后的军营就已经藏入山后,雾气渐浓,苏暮槿生理上地厌恶这种粘稠的气息,她很快就调动内功。她这次没带上黄粱,因为它没法变身,那只是累赘。黄粱也同意了,虽然知道此事后有些抑郁,苏暮槿觉得它是因自己身为护卫灵兽却无法呆在主人身边而自责。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张术不同意那些内功不足的人去鹰雀谷一样,苏暮槿也不能让黄粱涉险——她已经让太多人为自己拼命了。 不知不觉,雾气已经完全包裹身体,苏暮槿眯起眼睛,紧跟大部队。 此地草木芬芳,绿树丛生,飞禽走兽都盘踞于此。他们走在连绵起伏的山林之中,总能听到各种声音,他们知道这都是和百苦教无关的野生动物发出的作响,但谁都不敢怠慢。眼下已经进入鹰雀谷两侧谷山的山脉上,也就意味着,这已经是百苦教的地盘了。 雾气很重,几乎已到伸手不见五指之程度。 包括苏苏暮槿在内的所有人,都半信半疑地跟着走在最前面的张术——他说他能分辨东南西北。可这样的大雾,加上路途并不平坦,他们前进的路线非常的崎岖,张术是如何确认方向的?苏暮槿不太明白。而且他看上去很有自信,步履平底一般,向前走去。苏暮槿觉得若身后没有这么多人,他恐怕会走得更快。 张术虽然是“代理阁主”,但自身实力本就高强,否则这样的差事也落不到他的头上。他并非用视觉,而是内气的触觉感受方向——但他并非自信,只是为了镇定其他不安的伙伴们。 他知道这雾气是妖气,而妖气即内气。自己用内气在内气中探索道路,很可能会被其误导,可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以为能用视线或指南针在此处判断方向,那更是妄想。他都不需要尝试——如果说那样有用,先前装备齐全的人不会走不出来。 大部队约莫走了一个时辰,身边除了树林还是树林,一成不变的白色风景。苏暮槿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用食指向经过的几棵树上戳出标志,她不觉得他们陷入了怪圈,可感性趋势她做出此举。 又走了很久,苏暮槿已经判断不出时间了,她只知道——他们确实在原地踏步。 “阁主!” 苏暮槿赶上前头,叫住了张术,张术停下步伐,用内功探测到站在眼前的苏暮槿,他弯腰问道:“何事?” “方才我来路上做了记号,”苏暮槿知道旁人也在听,便压低声音,“我们又绕回来了。” “果然……”张术直起身子,叹口气,“看来想走出去没这么容易。” “我们不能按地形走势前进了,”苏暮槿说道,“必须自己开辟一条路,笔直的。” 张术点头。 “只能这样了。”他点头同意。 这也不算难事,鹰雀谷虽然地形崎岖,但并不陡峭,山坡都是徐徐而上,因而他们很容易就强开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如伤疤一样出现在鹰雀谷富饶的土里上,他们摧毁的无数珍奇异株凌乱地碎落在泥地之中,仿佛在哭诉他们的暴行。 不过没人顾及了这个——即便这些草药是时间的沉淀、历史的见证,千金难换。 这回他们没再走过苏暮槿做记号的树,不过新的危机随之而来。他们越是前进,越是接近鹰雀谷之腹地。身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生意—— “阁主!有人!”走在侧面的武人感受到活人的气息,马上警惕所有人。可他话音刚落,忽然就觉得身体软瘫,令内脏蜷曲的怪力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他连忙更费力地运转内功,但妖气像针灸一般,一根有一根地刺入身体。 几百人中有大半人都对妖气的突然增长感到不适,他们纷纷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换气。 苏暮槿在妖气之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一定是曾经和自己交手的百苦教身上散发的味道,古怪的药香味。 他们果然将毒和妖气融在了一起!苏暮槿提醒身边人注意。 “我们得赶快找到释放妖气的人!他就在附近!”沈谷旭焦急地说道,“他释放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离得很远。” 张术当机立断:“你和充滂一同去找——”他想要不要叫苏暮槿也去,因而犹豫了片刻。 在进入鹰雀谷之前,对于是谁释放妖气,他已经有了人选——百苦教二少主,也是如今唯一的少主,那个深不可测的黎忼。苏暮槿和他也算是仇家,他担心她看到黎忼会控制不住情绪,被百苦教抓到把柄。在这么多人数的战斗中,最忌讳有些人因私情而扰乱整个计划。 而且苏暮槿还是小孩……这个年纪,思考尚不周全。 被叫到名字的沈谷旭和充滂已来到他身边,剑已出鞘,随时准备出发。 但—— “阁主,我也去找!”苏暮槿抛下这句话,已经无影无踪了。 “快跟上她!别落单了!”话音刚落,两人也消失在雾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雾后寻根(一) 苏暮槿临走前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坚持不住,便立刻前去寻找释放妖气的人——她不想看到更多人受伤了。 没走几步,她就听到不同行一百号人的声音了,她疑惑地看了圈四周,已经找不到他们在哪。浓郁的雾气像是醇香的牛奶,粘稠在她的皮肤上,她抽出长剑,蹑手蹑脚地拨开,不过这都是徒劳。 她能感受到,身边确实有人,有一股让人不适的气息。那是雾气流动的根源,就是那个人在控制妖气的强弱范围。眼下她只能顺着这个感觉,向前走。她忐忑不安,不知自己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人物,最好黎忼——不过也别是他,苏暮槿没有信心能战胜他,因为他太神秘,至始至终都藏匿在名为鹰雀谷的面纱之后。 她有些为自己的鲁莽后悔,心中说着下次一定不能意气用事,同时安慰着自己——事已至此,只得顺其自然。 “谁在那。”苏暮槿用平坦的声调问。回答她的只是沉默。 “你不说话,别怪我误伤。”眼下分不清是敌是友,她只好这样说道。那里一定有人,但那人却始终对苏暮槿的问题不理不睬,只是站在那,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他高高在上。 这样的举动绝非前来讨伐百苦教的人该有的。苏暮槿二话不说,直接运气,右手一甩,剑风席卷过去,雾气被撕裂开一道豁口,为之扭曲。苏暮槿能从暂时消散的雾气中看到前面的景象——那里确实有个人,大概穿着青袍。 人影马上就埋没进重新合拢的雾气中。 对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苏暮槿警惕地抓稳剑。 “我没想到,”那人的声音非常清朗,和苏暮槿想象中“大魔头”的声音截然不同,他更像是一个初入武门的学徒,抱着对世界的好奇,“你这么快就到了。” “你是……黎忼。” “没错,是我。”他“供认不讳”。“而你就是神子苏暮槿。” “是啊,这段时间得谢谢你的关照了,”她踏前一步,“我的朋友在上次,被坎兼杀死了。” “人总有一死嘛。” 他轻佻的态度让苏暮槿格外愤怒,她不知道对方为何会说出如此轻视生命的话语,如果说是为了惹恼她,那黎忼确实成功了。苏暮槿看着黎忼所在的位置,同时注意身边——这片区域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这么一来……你是来这里报仇的?” “为所有因你的野望而死的人。” “野望?我的野望?”他又低声笑了起来,让苏暮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不算野望,只是我的……一意孤行。”苏暮槿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这么说你一定不明白吧?”他轻柔地说道。苏暮槿在等待他的下文,可他却不再说明了,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 “不管是野望还是一意孤行,都是你派人来杀我的,这点毋庸置疑,没错吧?” “没错。”他坦荡地承认了,“这些人都太小看你了,不管是坎兼、泽宇方、龙基诵,还有那些人——” 泽宇方?苏暮槿并不认识这个人,不过她马上明白了,泽宇方应该就是重创她的那个暗杀者头目。 “那些所谓的‘武林侠客’,他们最容易一叶障目。”他滔滔不绝地说道,仿佛自己和武林毫无干系——不过也确实如此,苏暮槿知道,在他的哥哥死前,他只是和百苦教保持着若离若即的态度,如果不是那个黎琇少主死于怪病,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鹰雀谷中。 那他如今的举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对不问世事的游侠,为何在继承百苦教次任教主之席便会如饥似渴地埋入战争之中? “囿于自己那片小小的世界,”苏暮槿发现身边的雾气已经变得稀薄,她已经看到黎忼的身影了,他好像在盯着苏暮槿那张困惑的小脸,继续以平淡而温和的声音说着,“他们不愿承认世间有比他们理解的功法更强的功法,但一旦承认,就会癫狂地信奉吹捧,陷入为所谓的‘强者’自吹自擂的痴梦中。” 什么意思?他是说,现在的江湖虚有其表?苏暮槿没有说话,继续听黎忼高谈阔论。她已经能看清黎忼的全身了,他七尺有余,身材挺拔而纤细,比起武人,更像是书院里那种捧着诗经整天摇头晃脑的学徒。他的那双清冽的眼神如玉珠一半温润。 在遇到黎忼之前,苏暮槿一直把她的这位‘宿敌’想象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可眼下,她实在没法把这样的黎忼同一直企图杀死自己的黎忼相并。 “你……你真的是黎忼?”苏暮槿问道。虽然何俊伊说过世上没有控制人心的毒药,但有妖气啊!她不知道,妖气能不能让一个普通人成为傀儡。可苏暮槿的猜想不攻自破,她和黎忼对视,从他的眼里,她看到了理性。 站在她面前的人绝对不是因梦呓语。 他没回答苏暮槿的问题。他知道,这是显而易见的。 “想想他们面对你的态度,”他在苏暮槿面前踱步,循循善诱地说道,“他们对你的恭敬,是真正的敬仰还是畏惧?” 苏暮槿想,可能都有吧。 “都不是,他们既不害怕你,也不尊敬你。”黎忼说出了出乎意料的结论,“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你。” “那又如何?”苏暮槿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仿佛在和黎忼据理力争——可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和他争论什么。 “这就是他们面对未知的态度。”黎忼又发出清冷而低弱的笑声。雾气消散,苏暮槿终于听清了那种笑声,像是一个病危的老人在轻轻喘息,如果不是黎忼带着笑意,她绝对不会认为这人是在笑,“在他们面前的明明是仙降神子,可有人想了解你的实力吗?没有,他们害怕有人的实力在他们之上,因而对你谈论——又闭口不谈;和你结交——又保持距离。他们不想了解你,畏惧看到一个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他的低笑更加剧烈,“多么可笑,如同一些一辈子呆在土垒的羔羊,畏首畏尾。就连你的那位‘父亲’苏青伏,连他都不愿意让你服用灿茧,让你早早就获得举世无双的力量,他想利用你,都不愿看到你超出他的认知。这就是如今的江湖,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食古不化。”他的语气一直平淡,可接二连三的话语压着苏暮槿有些喘不过气。 “啊,不过还是有一位,我很尊敬他,”他话锋一转,苏暮槿甚至知道黎忼说的是谁——方谢,“方谢。”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雾中寻根(二) “可惜我始终无缘和他相见——江湖是如何对待方谢的?” “如何对待……”苏暮槿还真不知这种评论该如何而出。 “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待方谢。很少有人会主动提及方谢,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家伙们。对他们而言,方谢就是未知,是高不可攀但又不愿承认的人,他们为自己的无能遮遮掩掩,真是可笑至极。”黎忼好像在为方谢如今的待遇打抱不平,可苏暮槿觉得方谢虽说并非很有名气,但也不想黎忼说的那般不受待见。 黎忼继续说道:“回到百苦教的这些年我知道了很多事情——哦,在外游历的几十年,我知道的事情更多。” “所以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与整个武林为敌,就为了向世人宣扬你的想法?为了向世人证明方谢的力量?”这还真是一意孤行。苏暮槿不满地想。 “有一些吧——不过我要用我自己证明。” 他彳亍着,随后似乎下定决心:“对他们而言,我也跟方谢一样,是他们害怕接触的存在,他们畏惧我——一个从未在江湖上露面的人,一个从未接受过所谓‘正统’训练的人,如今竟能与整个江湖作对——我快成功了,不过还不够,我要让这些虚伪的顽固不化明白,力量不是在他们的相互吹捧中诞生的。” 苏暮槿皱眉。 这倒是一个崇山改革的正派该说的话。 苏暮槿很认真地在听黎忼的理论,但她总觉得其中有些逻辑的缺陷,可她没心思理清。黎忼的气质和方才不一样了,他已经开始对她虎视眈眈。苏暮槿必须预防他突如其来的进攻。 “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就从你开始吧。”黎忼笑吟吟地说道,“我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仗要打,你是日仙所降之神子,他的目的就是维护世间的安稳——迟早的。” “那就别费口舌了。”苏暮槿慢慢举起长剑。 终于要开始了吗?她有些紧张,没想到百苦教真正意义上的教主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非常突然——发起了同苏暮槿的决斗邀请函。 “你不愤怒吗?”他并不准备开始,而是继续和苏暮槿闲聊。他毫不担忧其他人会找到这里。 “为什么?” “我多次派人劫持你、刺杀你,你的朋友也因此殒命,听说你也中了青炎毒,不过——看山去你现在还是生龙活虎的,看来那种毒对你没有效果。” 当然有效果,让我萎靡了太久的日子,还让我没能救下何俊伊——这些心里话,苏暮槿懒得对眼前的敌人说,她只是耐心地等着,等对方结束这毫无意义的聊天。 “我当然愤怒,可我有必要表现给你看吗?”她淡淡地说道。 “呵,”黎忼低头笑了一声,“苏青伏把你教得很好啊。” “是黄北师父。” “啊?啊,黄北,黄北,那个在和浪桥——”他的左手划过自己的脖子,“真是可惜。” “够了!”苏暮槿大声吼道。 她不明白,这个敌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已经在一起闲谈很长时间,可黎忼还是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苏暮槿甚至还没看到他的武器,难道他准备凭那三寸不烂之舌让她屈服? 黎忼好像已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挺直腰背。 “两个未知之间的对决,”他给即将到来的战斗下了一个定义,“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当然不会。”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暮槿不再谦让,她当先发制人,蹬地向黎忼飞奔而去。这是身体痊愈后头一次战斗,她有些生疏,但又格外畅快,这才是属于她的一切!耳旁呼啸的风正告诉她黎忼的动静,她的右手举起长剑,向黎忼砍去。 只见黎忼缓缓举起右手——手中空无一物——摆在剑来的方向。哐当一声,苏暮槿手中的剑和看不见的东西相碰,传出低沉的声音。 “你明白吧?”黎忼淡然地说道,“内气外化,当做武器使用。” 苏暮槿当然知道,只不过苏青伏把这个叫做“气体分离”,这是合气功法的最高境界,而黎忼已经能把内气化作剑,而且能轻而易举地接下苏暮槿的一击。 太危险了!苏暮槿连退几步,拉开距离。内气是气体,她没法看到黎忼的武器,她不知道黎忼手中的那把气剑有多长,有多宽,更没法预料,他还能不能化出其他武器。 简直是在和空气搏斗。 黎忼微笑,他知道,苏暮槿已经明白了他的危险性。 “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他说道,“我不止一次在心中埋怨坎兼,那年为什么没能把你从江淮大牢带出来,如果你跟着我,你会比现在更加强大——不过这一切都得怪罪在路赫崇身上。他跟我很像,游历四方,呼朋唤友——是和以前的我。兄弟多还是好啊,就算哥哥死了,还有哥哥能接替。” 战斗才刚开始,黎忼的一段话又使得紧张的气氛慢慢消散。、 苏暮槿实在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提不起杀意,尽管她一边又一边地细数百苦教和自己的恩恩怨怨,但是——为什么你就是黎忼?! “战斗时可不要犹豫。”黎忼突然动了起来,他的双手向身后绽开,随后用力向前甩去。 这个动作很像投掷重物的模样。苏暮槿下意识用长剑挡在身前。瞬间,黎忼投出的飞镖砸向了苏暮槿。她没能准备过来,被击打地向后倒去。 反应真快。黎忼在心中默默念。 因为是内气化作的暗器,黎忼没有余力用让人不易察觉的手法投掷,因而只能用大幅度的动作来使用,这也让苏暮槿有了反应的时机。 苏暮槿不知面对这个敌人该如何是好。如果说敌人擅于剑术,苏暮槿也有信心不落下风;敌人内功深厚,苏暮槿基本能略胜一筹。可敌人是黎忼,她看不到他的武器,就算能感受到内功,也已经来不及防御,她只能依靠本能来战斗。 可本能不是万能灵药,它并不能让苏暮槿躲过一次又一次五花八门的进攻。 苏暮槿思考过后,觉得自己唯一能致胜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主动出击,让对方疲于防御。无论黎忼使用怎样的防御手段,终究是为了保护身子,而苏暮槿则只需要不断进攻,不断击破防御。 以进为退。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雾中寻根(三) 因为有了明确的进攻方式,苏暮槿移动的速度徒然加快,让从开始到现在,至始至终游刃有余的黎忼都吃了一惊。他积蓄内气,重新融成两柄长剑,毫不示弱地向苏暮槿对砍了过去。这是一场内功的拼比,两人的内气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沉闷的声音如巨鼎陨落,声压卷起地上那些黏湿的泥土,棕黄带绿溅到四周。 苏暮槿这才对黎忼的实力有了大概的了解。他和自己不相上下,再加上他还在不断维持方圆几百里的妖气,苏暮槿不敢想象,这样的人若是收回妖气,用尽全力和自己搏斗……那是多么可怕的情景。 苏暮槿暗暗庆幸黎忼好像并没有全力以赴的意思,同时寻找着他的破绽。 她没留给黎忼和自己喘息的机会,似乎要突破人之极限一般,接二连三地发动进攻。对方的内功让苏暮槿的流斩没了用武之地——就算她能挑飞一把剑,可黎忼却有着无数的剑,苏暮槿这样做无疑是白费气力。 她只能和对方硬碰硬,企图伤害他的武器,从而伤害到释放内气的本人身上。 “比我想象中要厉害许多,”黎忼说道,“难怪你能逃过那些门徒的……追杀和暗杀,”他挡住苏暮槿的进攻,同时也在她身体尚未平衡之时发起进攻,“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吧,那些半吊子的武人们,已经被这雾气——”他大手一会,衣袖飘扬,“碾成血沫了。剩下那些有点能力的,估计也要被教徒们杀得一个不留了吧。” “劝你快把那些妖气停下,否则——留给你的只有死路一条!”苏暮槿威胁地说道,她想让黎忼尽快动摇。可黎忼不是吃素的狮子,他明白苏暮槿和自己之间的差距,他不必为苏暮槿的威胁而担忧。 “尽管来。” 苏暮槿应着这句话,继续向黎忼杀去。 “你一直用着这样的剑,可没法攻击到我。”他友善地提醒着苏暮槿,随后内功骤增,手中那看不见的长剑直接击碎了苏暮槿手中的剑。 “万岚的剑……他们给你的,品质不太好啊。”黎忼说道,“倒不如路赫崇赠予你的那个,是晕红钢打造的吧?” 他对苏暮槿的了如指掌让苏暮槿有些犯恶心,好像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始终在被这个男人监视——虽然事实也和这差不了多少,可黎忼罗列着她的事情,如数家珍,这样的举动简直是对思想的蹂躏。 苏暮槿见剑已碎开,便抛开剑柄。她并没有随意抛弃,正所谓物尽其用,苏暮槿把剑柄作为投掷物,狠狠地向黎忼飞去,虽然他几乎一定能挡下,不过聊胜于无。她不会放弃任何一次进攻的机会。 果不其然,剑柄被弹开,在空中飞转几圈,落入泥地。 虽然没了武器,不过苏暮槿还有引以为豪的近身技法。她右脚蹬地,越入空中,在滞停空中之时,右拳蓄力,随后用尽全力向黎忼捶去。 她忽然有了全新的感觉。虽然在不动山之时便曾对腊柴守人使用过此招,不过现在的手感和之前截然不同,有了质变。苏暮槿说不上其中的缘由,莫非是……是因为她服下了灿茧?自那次从昏迷中醒来后,她就觉得体内有了随时都能喷薄而出的力量。 现在这样的感觉更加明显。她的力量不再通过武器使出,而身体本身就成了武器,这让内功的运转更加通畅,一切的的力量都随之而来。 黎忼面对苏暮槿的腾空而起不以为意——虽然苏暮槿的弹跳力让人叹为观止,不过将自己置身空中,就意味着无法再调整方向;把全力集中于自己的右拳,就意味着不能对进行快速的防御。这是把自己当作了固定靶。 “愚蠢之举。”就在黎忼这样想的时候,苏暮槿的拳头已经来到了眼前。 热浪先拳头一步扑向黎忼的面庞,他忽然意识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起初,黎忼的打算非常简单,侧身躲过苏暮槿的这一击,同时在她落地——甚至尚未落地的时候——用手中的内气之剑刺向她,她没法躲闪,只能接下,非死即伤。可事与愿违,黎忼想要侧身,可不知为何,这丫头的拳头有无法逃避的吸引力,拉扯着黎忼的身体,好像偏要让他挨上这一拳。 糟糕!黎忼真的来不及躲闪了,拳头如同陨星,烧得通红,直砸黎忼的脑袋。 苏暮槿有些讶异。 这样就结束了吗? 她的手被黎忼的内气挡住,不过那些内气在苏暮槿蛮横的力量前不是对手,苏暮槿甚至有种触觉——黎忼的内气碎落漫天,如天女散花一般零落。进攻还没结束,她的拳头还在向黎忼的身子打去。 轰然一声,整个鹰雀谷都为止震动。 大地被激出千层波涛,泥土翻卷着,似乎也想逃离苏暮槿,逃离这个滚烫的热源。一层又一层的土发出噼里啪啦的焦响,岩石在高温中化为泡沫,植株早在苏暮槿的拳头落地前就成了一片焦黑。 苏暮槿呆立在原地。 她并不是为这拳威力至此而惊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而是…… “喂!那是怎么回事?!” 在鹰雀谷中,正缠斗在一起的人们都纷纷看向了白雾中的一团赤色。那褐赤透过乳白的遮挡,直穿进人们的瞳孔中,他们甚至以为自己的眼睛都被烧着。 大地的颤抖后,事情还未结束,一直笼罩在众人身边的白雾似乎在渐渐变淡——他们马上明白,这不是错觉,他们能看到半尺外、一尺外、三尺外……越来越远的事物。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妖气就彻底消散了。 “妖气……没了。”沈谷旭不敢相信,双手在空气中捞了一会,只剩淡淡的薄雾。 还在寻找妖气根源的那两人面面相觑。他们看到自己离正在武斗的众人不远。既然妖气已经消散——虽然不知缘由——两人默契地决定先加入和百苦教的战斗,其余再做商议。 “阁主,什么情况!”充滂拔出长剑,随手便将一个百苦教教徒打飞。 张术指着远方。 一片大火正直冲云霄,站在火焰中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巧伶俐—— “神子……”沈谷旭喃喃。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雾中寻根(四) 热浪之中是苏暮槿扭曲的身影,她的全身似乎都被火焰所包围。她没顾他人的眼神,只是独自一人沉浸于思考之中。 黎忼去哪了? 她的拳头,的确结结实实地砸向了黎忼的身体——在那么短的距离,他已经没法逃离了,可苏暮槿在火红的土地上没能看到他任何的一丝踪迹,她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到底在哪?! 苏暮槿知道佛教盛行火葬,在春秋战国之时,也有和火葬有关的习俗,可无论大火如何之烧,人绝对不会同现在一样,无影无踪。 远方的短兵相接的声音传入了苏暮槿的耳朵,她转过身子,看到了还生龙活虎的围剿队众人,这才意识到,妖气已经消散了。 黎忼真的死了?苏暮槿觉得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她很可能在方才重创了黎忼,使他没法再维持妖气。如此一想,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没有妖气保护的鹰雀谷,如柔弱女子一般脆弱,不消多久,崔平便会带着跃跃欲试的武人大举进攻。 苏暮槿决定先放下黎忼一事,先回头帮助自己的同伙。 一阵熟悉的低声窃笑从呼啸的熊熊烈火后响起,苏暮槿立马转头:“你果然没死。” 黎忼并没有回答苏暮槿。 苏暮槿只见他那只纤细的手臂用力一挥,一股巨大的风浪便从他身边形成、席卷着烈火奔腾向苏暮槿。她连忙翻滚身子,躲过这如同带火车轮般的进攻。 被风浪刮过的地面已经微微开裂,和苏暮槿造成的圆形巨坑组成矩形贯圆的形状,火焰很快随着这个形状,在大地上蔓延开来。好在鹰雀谷常年被雾气笼罩,这里的土地湿润无比,否则哪经得住苏暮槿和黎忼的这般折磨? 又是火。 苏暮槿苦笑。从离开江淮大牢开始,她就不断又不断地和火打交道,江淮大牢的大火、淮正村的火海、劫火会的纵火、不动山的爆裂……那些火焰和眼前的没有任何差别,它都毫无感情地吞噬一切事物,把冲鼻的气温和熏目的气体燃烧释放,噼啪的巨响正敲锣打鼓般攀附在鹰雀谷的山脉上,漫天的黑烟和雾气缠扭在一起,如清水被滴入浓郁的墨汁。极目之处尽是浑浊。 这片千年宝地即将毁于一旦。 “我还是稍微小看了你。”黎忼的声音比先前更加有底气,他用内气推开大火,直面苏暮槿。 远方的人们也勉强看到了这边的情况。 苏暮槿大量黎忼,他毫发无损。 “你……莫非方才的你,整个你都是用内功幻化出来的?!” “聪明。”黎忼笑着拍了拍手,为苏暮槿敏锐的洞察力鼓掌,“‘合气?’他们的内功与我而言只是小儿科,可惜那些家伙还躲藏在那块小小的岛屿上——他们没有这个荣幸,能见识到怎样才是真正的内气。” 黎忼双手掌心聚集着内气。 “来吧,我为方才的隐藏势力表示歉意——我以为对付你不需要亲自动手,”黎忼微微欠身,“现在让我们开始真正的决斗吧,我感受得到,你的力量,绝非如此而已。” 话音刚落,黎忼手中的内气就直冲苏暮槿,苏暮槿双手上下一拉,拉出一道薄但结实的内气之盾,挡住了黎忼的进攻。 黎忼先是皱眉,而后在内心赞许——苏暮槿有着天才般的学习速度。在方才的战斗中,她还不会如何内气外化,可现在就能指制造出简陋的盾牌来抵挡他的攻击。 她果然说的没错。黎忼心中喃喃,苏暮槿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是向前进发的绊脚石。 那就让我跨过这道坎吧!我已跨过那么多道障碍,它们都看上去无比高大,难以逾越,可终究都成了脚底下的垫脚石,苏暮槿也不能例外。黎忼和苏暮槿相互碰撞,巨大的风压让远方的人们都有些站不稳。 如果苏暮槿能分心看那边的人,就会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龙基诵。他正同时对付张术和沈谷旭二人。 不过她没这个闲心。和黎忼的每一次交手,一旦有所分心,那便自身难保。他们的每一次过招都倾注了所有的感官和脑力,对方到底会从什么方向攻来,强度究竟如何。这都在双方的考量范围里。 对苏暮槿而言,她在先前的和黎忼的“假躯体”交手时就明白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如今黎忼亲自出现,并且收回了妖气,她必须要对黎忼的内气有一个判断才行;对黎忼而言,苏暮槿同样是未知的,这个女孩每一次的攻击都加强了力道,他不知道这样的增强要到何时才会终止,更难以猜测苏暮槿究竟会用多大的力气进行下一次的攻击。 “真是痛快啊!”黎忼笑着说道——和之前是截然不同的笑声。苏暮槿听到这个笑声才明白,黎忼先前的笑声没有任何的笑意,只是单纯如口头禅一般,毫无意义和逻辑。现在的黎忼才真正投入到了战斗之中,每一次过招都让他心满意足,在刀尖上舞蹈,在细绳上跳跃,这是优雅而危险的举动,黎忼乐此不彼。 若让他一直保持这个势头,我迟早会落入下风——现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苏暮槿想,黎忼比自己更加投入这场战斗,他抛开了其他的任何事情,全心全意地运转身体的各个部位,而苏暮槿却瞻前顾后,总放不开。 或许是因为,从见到黎忼的第一眼起,苏暮槿便有太多的疑问。她有很多事都弄不明白,包括百苦教和万昌的勾结;和南蛮入侵是否有关联;名不见经传的黎忼为何会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太多的疑问挤压在她的心里,让她一度产生了“不能杀死黎忼,否则这些疑问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永远无法解答”的犹豫。不过这种犹豫很快就在黎忼致命的进攻下消散了。 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双否都没有手软的余地。 苏暮槿感觉全身都在燃烧。她隐约觉得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可却记不起究竟是何时——好像就在不久前…… 第一百二十章 常姑娘 鹰雀谷,揽月亭。 穿过浓浓的雾霭,亭中站着一名女子。她目光黯淡,睥睨天下一般的神情看着远方的火焰奔腾,仿佛发生在鹰雀谷的一切都同她无关。 这名女子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散在身后,直及大腿。她的身材纤细,身披上等的雅黑丝绸正被云雾缭绕,和漆黑长发融为一体,如仙女下凡。微微凌冽地寒风将衣服紧紧吹动到身上,轻薄的外衣勾勒出有致的体态。她嘴唇闭紧,双手凭栏,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百苦教的教徒们把入侵者抵挡在了十几里外。 “那就是日仙派来的神子……”她看不太清,但明白,那样的火焰绝非百苦教中的人能释放出来的,“神子、神子——苏暮槿。”她口中念念有词,咀嚼着这名敌人的名字。 身后忽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她的声音和黎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那么的低沉,如呓语一般回荡在揽月亭中——“有什么事吗?宗护法。现在你不是应该在照看教主?” “常姑娘……”来人心惊胆战地说道,“就是教主……他,他身体好像支持不住了。” 被称作“常姑娘”的女人徐徐转身,白亮的面孔和一身漆黑的装素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双目漆黑而深邃,五官立体,如石雕一般生长于骨骼之上。宗护法不敢直视这样的人间天仙,他立刻底下脑袋,看着藏在黑靴中的,常姑娘的腿。 “具体是什么情况?”常姑娘冷冷地问道,那语气就像身边的雾,若不仔细倾听,必会转瞬即逝。 “教主大人他、从今早就没有醒来,虽然还有呼吸和脉搏,可怎么也弄不醒,好像又陷入一年前的那种状态了。”一年前,宗护法心有余悸。 那时的教主黎中旭昏迷近两天,到第三天深夜,他突然痛苦的哀嚎起来,宗护法头一次感受到一个人会那么的痛苦。黎中旭的吼叫刺入在场人的骨髓,如一根根火针一样刺入皮肤,随后在其中搅拌。他那天把这件事告诉之少主后就没进过黎中旭的房间。 就算这样,教主的声音还时常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他不知一次向少主黎忼暗示,让老人家这样备受煎熬,还不如早日给他个痛快,可黎忼似乎始终不愿意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死去。 “我知道了。”女人那柔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勉强抬头看着这个自称“常巫”的“常姑娘”。自从这个女人出现在鹰雀谷后,少主便开始变了。他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常巫同样多次把黎中旭从死亡的边缘救回,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来百苦教是为了什么,而少主也从不讲她的身世——尽管他们总是同出同入,如影随形。 “我马上过去,你且退下。”常巫说完后,又转身,凭栏而望。 “是。”他恭敬地鞠躬。 “还有。再派增援。” “是。” 宗护法没走多久,苏暮槿和黎忼战斗的地方又传来了一声地动山摇。常巫的那双皙白的眉毛微微皱起。苏暮槿绝对不该有这样的实力,除非有人帮她提升了功力,那是谁?是方谢吗?她知道苏暮槿已经到了三从方——若是这样,不应该这么久都没听到方谢的动静。 对常巫而言,方谢才是当下的头号敌人,她对黎忼那套“江湖虚表”的理论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想借黎忼之手让方谢这只老狐狸尽快出来——要赶在老狐狸把他发现的秘密告诉其他人之前消灭。 如果不是方谢,那还有谁能让苏暮槿在这么短的时间功力剧增? “哦——”她露出让人难以揣摩难以的笑容,“龙基诵……” 她早就觉得这个行踪诡异的老护法有些不对劲,更让她心生疑虑的便是前几日他把身负重伤的坎兼带回来。 我得去问问坎兼——这无能的家伙自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根本没法从他口中得知任何事情,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没时间再体会他的心情了。 常巫转身离开揽月亭,踏着石阶,向鹰雀谷深处走去。 “坎兼在哪?”她找到一个正慌张不已的教徒。 “坎……坎护法在正素碑前。” “正素碑?”他不去养伤,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常巫心想,那里离自己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眼下还得去黎中旭那,把那个老家伙救回来。她优雅地拍了拍教徒的肩膀,让他做自己的事情,随后轻功一踏,进入主馆。 黎中旭果然已经没了知觉,他垂危地躺在床上。 “你们都出去。” “是。”侍女和医师低头,只留下常巫和黎中旭两人。 常巫悬俯在黎中旭的脑袋上,秀发铺在男人遍布皱纹的脸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仿佛被黑发分割开了一样,又如同千百蜈蚣在脸上攀爬。 我随时都能把你杀了。常巫为自己掌控了黎中旭的生命而沾沾自喜,她脸上露出的放肆表情正狰狞在闭上双眼的男人前。只有在这样阴暗的房间中,常巫才敢表露出内心最原始、最邪恶的想法。 她轻轻抚摸着黎中旭的面容,再过四个时辰,他又会经历同一年前一样的折磨,不过他可能已经扛不住了。常巫把解药倒进他的嘴中。 稀稠的液体沿黎中旭那紫黑的嘴唇流进口中,常巫倒完后,用自己纤细的食指拨开他嘴边的痕迹,之后随意地擦在锦绣绒被上。 “你真是一个让人费心的老家伙。”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一切都即将结束的笑容,大功告成的笑容。 料理完黎中旭后,她随意抽出房间里的椅子——没用手,而是使用内气,将椅子勾到了身边,随后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她可以马上离开房间,可为了骗骗外面那些单纯的信徒,她必须在里头呆上足够长的时间。 龙基诵……她叹了口气。 老家伙们的感觉总是比年轻人要强上百倍,他们虽然有时迂腐而顽固,跟不上时间的脚步,可无论人生生不息多少的世代,他们终究是一个模样。 除了那位。 她回想着那个男人的样貌。自从来到鹰雀谷,已经两年没见了,不过很快,马上一切都会结束。 她露出欣慰而期盼的笑容,就这样沉浸于幻想中,等待时间度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烈火之女(一) 黎忼站在苏暮槿面前,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的变化。 他不敢相信,一刻钟前的苏暮槿和现在的苏暮槿是同一个人。 “你的头发……” 他咬牙切齿同时喃喃自语。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最初和苏暮槿交手之时,他明白自己的内功远在她之上,虽说战斗技巧不如她,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精细而巧妙的手段和技巧都如蒸汽,随时都会化为泡影。 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头发火红的女孩带着身边的火焰——不,她本身就是火焰,绚丽而夺目的火翼在她的身后展开——接连不断地向他发动进攻,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而难以防御。 这就是神子的真实面目?和日仙一样,以火焰为武器,所经之地便是狼藉……。黎忼忌惮地拉开和苏暮槿的距离。 战斗到底过去了多久? 他觉得纷纷错落的时间都变得缓慢迟钝,度日如年就是这样的感觉。 恍惚间,黎忼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火焰被模糊成了鲜艳的玫瑰,枯黑的草木慢慢变得郁郁葱葱——他曾在那片人间仙境看到过世间最美的景象,那时的他初出茅庐,抱着新奇和不安离开了养育自己十多年的鹰雀谷,他厌倦了百苦教如苦心僧般的生活,在懂事起,他就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他是彻头彻尾的,自由的人。 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进攻和抵御进攻,思绪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鲜花、流水,连呼吸的气体不同于鹰雀谷那样的沉郁阴暗。 放飞自我,随遇而安。这才是他! “混账!”他也不知在向谁发怒,只是大声地吼道,一掌掀开正冲向自己的苏暮槿。 苏暮槿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她轻巧地躲过进攻,在地上翻滚几圈,马上站立。 一指禅。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用得上自己最早学会的武功。若黄北在世,他一定会瞠目结舌。苏暮槿现在的一指禅像是弓箭,便随着空气爆裂的声音,她的一指禅已经不需要再接触目标,而是从远处射击过去。 黎忼的内气聚集于左手心,他抬手一挡—— 呲——有一瞬间他感觉手掌被烧焦了,可他马上就丧失了知觉,他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掌心被内气刺穿,血液随着一往无前的内气向身后飙去,鲜红的一串像攀附在藤蔓上的荆棘玫瑰。 他的左手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向后甩去,清脆的骨头锻断裂声音从肩膀传来。 怎么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瞬发生的事情,惊愕把疼痛完全掩盖。他不解地站在原地,如孩童看到了崭新的事物。 就这样?要结束了? 不,不。黎忼急促地喘着气,他还有杀手锏。 “天地之云,听我号令,幻化为雾。”他念着不需要说出声的咒语,这样能让他安心一些,浓白的雾气又开始出现在鹰雀谷。 苏暮槿马上意识到妖气被重新召集出来。 “想逃跑吗?!”在几次的交手,苏暮槿发现黎忼好像没法再抵挡她的攻势了。她的右手一挥,一股火浪便冲向了黎忼。 不过还是黎忼更快一些,等火焰抵达的时候,那已没有黎忼的身影。 那些还在浴血奋战的百苦教教徒见自己的少主都落荒而逃,也便有了退意,他们熟知鹰雀谷的地形,因而就算视线被大雾遮挡,他们也能很快地找到最快的逃脱道路。 “穷寇莫追!”张术大声喊道。苏暮槿在和黎忼对阵暂时胜出,眼下己方处优,他们不能为自己的冲动再损兵折将。 好在众人都听得指挥,他们立刻停止了追击,凭借在雾气消散时观察后的印象,找回了大部队的所在,苏暮槿也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赶往这边。 张术看到一头红发的苏暮槿。他有太多想说的话,不过最后只挤出了几个字:“干得漂亮。” “接下来如何?”苏暮槿粗重地喘着气,满头大汗让头发都贴在了脸颊上。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张术的脑袋抖了一抖,让苏暮槿看着身后,火势已经不得控制,完全挡住了他们来时的道路。 苏暮槿尴尬地回笑,身边的人都有些畏惧地看着她,颇有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那人是黎忼吗?方才和你交手的。” “是。”苏暮槿回答张术。 “所有人,”张术大声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如今百苦教少主黎忼已被神子苏暮槿重创,现在正是一举拿下百苦教的时候!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各位!打起精神,离鹰雀谷谷心还有长足的距离,我们马上准备上路!” 众人发出支持和欢呼声,响彻山峦。 “阁主,有些受伤的同胞。”沈谷旭提醒张术。 “还有多少人能走?” “大概四十人左右,如果没有妖气——妖气对人的体力削弱太大——大概还能有七十余人。” 啧。 苏暮槿难得看到张术表达不满。 她忽然想到黎忼说的话,江湖武人只是徒有其表,实则是一群没有实力、鱼目混珠的人。她不想受到敌人思想的影响,可还是不自觉地看向了倒在地上的那群武人同伴,他们面色狰狞,被妖气压迫得难以正常呼吸,一个个涨红着脸,如果不是碍于面子,可能早就痛苦而放肆地哀嚎了。 在自己和黎忼打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们却仅仅因和百苦教教徒较量了几番便没了体力——一股难以遏制的厌恶忽然从心头涌起。 苏暮槿慌张地摇摇脑袋。 自己怎么能对同伙怀有恶意。这样想法的她通红了脸,连忙装作寻找黎忼踪迹的样子,匆匆消失在雾气之中。 她走在凌乱的战场上,幸而现在正挂着西北风,燃起的大火正在向山下吹去,虽然对不住营寨里的那些士兵,不过这样的情况还算是幸运。 我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苏暮槿摊开双手,玲珑剔透的皮肤说明她的健康。是因为灿茧吗?就算是服用了已经被炼成毒药的灿茧,还是能达到《雕日纪》上的结果? 事实似乎证实了这点。苏暮槿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内气有戾火之气,而在方才的打斗中,这样的气息成功化成了实体,随着自己每一次的释放内功,都有火焰随之迸发。 凡人服用灿茧会自焚而死,神子服用则会将内功发挥到极致。 如果是这样……苏暮槿握紧拳头——她马上就能找到逃跑的黎忼,为何俊伊报仇雪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的知情者 “你真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常巫那双黯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坎兼,仿佛要把他的脑髓看穿。 坎兼迷茫地看着常姑娘,不知她到底想从自己这问出什么。 “常姑娘,我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他有些焦急地说道,“苏暮槿那时的确毒发,可……可现在……”他在鹰雀谷深处也听到了外头的喧闹,也听逃回来的教徒们说了事情的缘由——神子带着各方教派的精兵杀进了鹰雀谷。“——绝对不可能,那可是青炎毒,就算是仙也能杀死啊,常姑娘你知道的吧?” “弑仙之事也只是传闻。”常巫白眉颦蹙。 “她绝对是中毒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救下她的,但是——”坎兼咽下口水,心烦意乱地说道,“不会有错。” “我想问的是之后的事,你是怎么晕倒过去的?” “我?就跟龙护法说的一样啊,”他不愿接受是龙护法救下了他的事实,可不是龙基诵,又有谁能把他从狂暴的苏暮槿身边救走呢,“神子无法控制内气,四面八方都被她的内功点燃——我们都知道的,后来那里发了大火——然后龙护法见事情异常,就连忙回头,那时其他的教徒已经被苏暮槿杀光,他只能把我一人救走。” “是啊,是啊。”常巫在正素碑前踱步,“可那都是龙基诵告诉我们的。” 坎兼愣了一下,用狐疑地眼神看着常姑娘:“常姑娘的意思是……他在骗我们?” 这怎么可能?坎兼还记得龙基诵把自己带回来的情景,那时他把奄奄一息的自己放在软床上,慌乱地叫人来救他。龙基诵为他奔波的样子是历历在目。 “龙护法可是百苦教功力最为深厚的护法,而且是——而且是他为少主扫除异己,是百苦教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虽然坎兼常常表露出对这个老人不屑,但内心还是尊崇他的——这个为百苦教不辞辛劳的人,“他是在少主面前将事情告诉我们的,如果说他欺骗我们,我或许还能理解,但——他绝对忠心于少主。” 坎兼见常姑娘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可以担保!” 常巫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坎兼啊坎兼,你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天真,龙基诵不会欺骗少主,可不代表他不会对我有所隐瞒。这个老家伙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常巫还记得初到鹰雀谷的时候,她就有些忌惮这个眼神锋利的护法。龙基诵就像黎忼身边的那只鹰一样,让她格外忌讳。不过那只叫匡黎的怪鹰已经死了,这个畜生,差点坏了她的大事。 不过它死了。接下来就该是龙基诵了。 “我知道,我相信龙护法。”常巫微笑地说道,“雾气又浓起来了,看来黎忼有难,我得去帮他。” 坎兼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喑哑地说道:“在下无能,没法为少主分忧解难,两肋插刀,还望常姑娘将在下的歉意转与少主。” “你好生养伤。”常巫说完后,踏着轻盈的脚步从坎兼的脑袋前走过,纱裙扫过他的脸庞,他不敢有任何动作。 常巫不准备去找黎忼,她匆匆走到龙基诵的住宿,毫不顾忌地撞开他的房门。 龙基诵的房间非常干净,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像是一个准备出远门的人。常巫轻轻带上房门,如一只巨大的蝙蝠,在龙护法的房间慢慢探索着,她翻箱倒柜,又不留一丝痕迹,大胆且小心的在寻找一些东西——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寻找什么,但总比闲在这好。 书房里的毛笔还带着一点墨汁,看样子他最近都在写字。 常巫顺着地上那些隐约的痕迹,发现了一个容易拨开的地板。 “这是什么?”她自言自语地蹲下身,纤细的手指轻轻挪开那块石砖,下面放着一个匣子。她取出匣子,摆放在桌上。 “那是灿茧。”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个女人头一次露出慌张的神色,她忙转过身,见到来人后,马上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自若。 “龙护法,”她把双手背到身后,挺起胸膛慢慢向他走去,“鹰雀谷少掉的半两灿茧,果然是被你私藏了。” “妖女!自从第一日见到你,老夫就对你厌恶至极。一个没人任何过去的女人忽然出现在百苦教,俘走少主的心。”他慢慢拔出手中的剑,对着常巫那颗小巧玲珑的脑袋。 常巫笑着停住下脚步:“‘正合剑’,这么好的宝剑对着我,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了?” “闭嘴!妖女,你到底是谁?来百苦教有何用意?!” “你一定要弄清这些吗?”常巫做出惹人怜爱的表情,颇有泪汪汪的感觉。 “别跟我这老头子来这套。”他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常巫的领子,拳头压着她纤细的脖子,摁在墙上。常巫比看上去要更加轻盈一些,龙基诵没想到只是轻而易举,这个妖女就被自己控制住了。 常巫的背和石墙碰撞,她肺部的气被挤压出来。 “龙护……法,”她猛烈地咳嗽几声,“没想到……你这么果断啊……” “快说,你到底是谁?!” “不说,你……你要杀……杀了我吗?” “我有无数种方式让你说出来,我是为你好,快说!”龙基诵凑到常巫身前,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道,“你来百苦教一年有余,也知道我们有多少让人痛不欲生的药吧?如果你想试试——” “黎忼,不会……让你这样胡作非为的。”常巫虽然呼吸困难,但还是露出自信的笑容。这个笑容在龙基诵看来实在是瘆人。 “少主还在苦战,他来不了这里,而且……”龙基诵在这段时间头一次露出示弱的表情,那更像是叹惋,“他已经彻底被你这个妖女腐蚀,少主早就不是少主了。” “我把他腐蚀?哈、哈哈,咳——咳咳。”常巫口水顺着嘴巴流了出来,龙基诵厌恶地扇了她一巴掌,深黑的血液从她的鼻子流出。 “快说!我年事已高,是个没耐心的老头子。” “我可没有……”常巫有些喘不过起来,她断断续续地喃喃着,“没有兴趣对将死之人说这些。” 龙基诵忽然感觉全身无力,掐住常巫脖子的手缓缓松开,常巫摔落到地上,面带微笑地看着龙基诵。 “你——” 龙基诵的脑袋徐缓垂下,随后,整个人后倒于地,气绝身亡。 第一百二十三章 烈火之女(二) 张术正茫然地站在雾气之中,一向冷静的他如今无所适从,这么多因为妖气而无法前进的人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能前进的只剩四十一人。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可能把手上的人都抛弃于此,但也没法让他们跟自己前进。 两头,他没法都顾及到。 “阁主,”苏暮槿从雾中走出,她知道张术的苦衷。张术代表的可不只是他自己,他就是文坛阁,是大尚,“我们少数几人进去就足够了。” “百苦教教徒有一千五百余人,方才纠缠我们的仅两百不到,”张术把这些基本事实告诉苏暮槿,“他们还有大量的力量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我们回头?”苏暮槿的态度也没法太过强硬,因为大火是她弄出来的,退路是她弄没的。“我们可以绕过大火,来日方长,再做商议。”苏暮槿说道,“但这次没能进成,下次难道就能更近一步?” 她看到张术有些动摇,便继续说道:“这次我能打黎忼一个措手不及,是因我自己都无法预料到,我的功力提升至此——黎忼也同样如此,如果我们给了他整顿的时间,哪怕一天一夜。那后果都不堪设想。” “阁主,神子所言极是。”沈谷旭站前一步,向张术作揖说道,“黎忼就算逃跑也有力气放出如此有压迫力的妖气,现在的情形远没有我等想象的乐观。这个百苦教的少主还有太多的秘密没有展现——就像您说的‘一鼓作气’。我愿意跟随身子深入鹰雀谷。” 苏暮槿感激地看了眼沈谷旭,这个年少有为的武人也报以微笑。 张术思考了片刻。 时间仿佛如水一般,滴落在所有人的心头,一滴一滴,缓缓却毫无停意。 “剩下的四十一人,留下二十人以防百苦教偷袭,再来二十人,跟我们一起去谷内。”这个举动颇有壮士断腕的气质。张术马上就亲自挑选出二十人,加上苏暮槿、沈谷旭和自己,一共二十三人,充滂则留下来,率领其他人组成防御阵势。 “保重。”充滂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听从文坛阁阁主的指挥——毕竟这是家主的意思——他和张术紧握双手。 “你也一样。”张术看着他,奋力地抖了抖手,随后转身向雾中走去。苏暮槿等人则跟在后头。 “你是怎么释放出那般力量的?”张术问。 “我不知道,身子就自然而然的。” “那能控制住吗?”他说道,“我可不希望在和百苦教战斗的时候,还要惦记着队友的攻击。” 苏暮槿有些不自信。体内的能量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就算是现在,她都有一种想要发泄力量的欲望,不过现在的她,理性还是占据上风:“我不确定,不过真打起来,我会同你们保持距离的。” “真没想到,”张术低下头,声音变得微弱了许多,“百苦教的实力竟然增长至此,我还是太小看他们——太小看黎忼了。现在……只有你才有能力和他一战。我们,只能帮你拖住其他人。” 张术的这句话让其他人听到了。他们五味杂陈地看着苏暮槿——这个还没过大部分人腰际的女孩——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谁又敢否定,苏暮槿比自己强呢? “如果,如果你在来之前知道了他的实力,会让谁一起来吗?” 张术停住了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暮槿,那双凌冽的眼神仿佛会说话一样,苏暮槿从中读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梁楛。 真正的文坛阁阁主,那个自称从未离开过文坛阁甚至挽君阁的女人,梁楛。苏暮槿回想起她的身影,那人是那般温柔,从她身上,苏暮槿曾短暂感受到未曾感受过的母爱。那个人这么强吗?苏暮槿有些不愿相信。 实力和责任总是难以分离的孪生兄弟。未来的梁楛也会因为自己的武力高强而卷入什么事情吗? 她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到了。”张术右手一挥,挡住所有人。 一扇巨大的牌坊立在众人面前,两侧的柱上雕刻着飞鸟走兽,“百苦教”三个大字浮在中央的坚石上。 几个时辰过去,这才真正进入百苦教的领地。一想到这,苏暮槿有些泄气和无语。 张术拔出腰间的剑,对着牌坊便是削砍,剑回剑鞘,牌坊也四分五裂。 “走吧。”他做完这个颇具仪式感的举动后,踏过裂成碎块的花白石头,率先走入鹰雀谷深处。 如果这里不会发生战争,这里一定是一片美丽的地方。苏暮槿如饥似渴地将周围的景象尽收眼底,她知道自己一旦动手会有怎样的结果后,开始格外珍惜身边的一花一草,这些长着微小绒毛的花朵知道等待它们的怎样的命运吗?苏暮槿抚摸着一朵朱红鲜花的花瓣,跟着众人往前走。 谷的两侧山坡上的房屋鳞次栉比,它们都是竹楼,底部用五六根结实的木柱支撑,留下空挡以让雨后的溪水流过,四周都空无一人。 “他们已经埋伏好了,注意身边。”张术提醒其他人,同时抽出了自己的剑,大声说道,“我乃文坛阁阁主梁楛,今率武林侠士前来讨伐叛贼,百苦教少主黎忼!此事与尔等教徒无关,待我捉拿回黎忼,尔等也不收任何惩处,大尚将优待各位义士!” 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随后被雾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张术等了许久,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并在后面加上一句——“倘若谁能交出黎忼,我可承诺,日后必封官加爵!” 苏暮槿摇摇头,她进入鹰雀谷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个鹰雀谷都在抗拒外人的进入。 果然,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丕,应该说所有人都站了出来。 一声鹰鸣。上千的百苦教教徒从四面八方涌现了出来,他们漆黑的衣服在浓白的雾气中非常扎眼,苏暮槿能见着,雪白之中尽是黑点。 他们正不紧不慢地向囊中之物走来。 雾气又一次消散了。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黎忼,他没有任何搏斗后的疲惫和创伤,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你们进到这里,实在是——太过愚蠢。”他笑着说道。 苏暮槿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窈窕的女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烈火之女(三) “那是谁?”沈谷旭低声问张术,张术摇摇头。 苏暮槿看见那女人的第一眼就感觉不舒服,一股厌恶之情涌上心头,那个微笑的女人简直是邪恶的化身,那双如小鹿一般的大眼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光芒,那是无底的深渊,在循循善诱着他人拥抱黑暗,这让身为神子的苏暮槿产生了最本能的排斥。 女人在黎忼身旁耳语几句,黎忼听着,满怀爱意地点头。 “苏暮槿,你确实让我吃惊了不止一次,”他自信满满的语气,完全没有落败者的狼狈,“不过到此为止了,日仙?神子?哈——徒增笑料罢了。” 黎忼右手一挥,更加浓郁的雾气便向他们袭来。 “我要和神子进行决斗,堂堂正正,绝对不许有外人插手——百苦教教徒听令!其他人,不留活口!” “苏暮槿!小心!”张术看到雾气如洪水猛兽一般向他们袭来,他大声吼着,但却发现,声音已然传递不出——雾气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吞噬了。 只有你一个人了。 雾气正压迫着苏暮槿。 妖气对她而言本不不构成任何威胁,可对方的意图已经明了,就是要把她和伙伴彻底隔离。她,苏暮槿,现在孤立无援。这种精神上的压力让她心跳加速,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冷静,冷静。 苏暮槿那双水灵的眼睛被遮上一层薄薄的细纱,她左顾右盼,全身早就绷紧,准备随时躲避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进攻。在寻敌之时,她同时在想着:为什么黎忼还有这么多的力气?竟然还能放出如此有杀伤力的妖气。 苏暮槿忽然听到一些怪声,像是女人的奸笑,她想回头看看,却听得那声音是从前面传来。这样的笑声正在空气中飘动,又有点像是黄粱和她对话时一样——声音是从脑中直接出现的。 是那个女人吗?那个无人知晓的神秘女子。苏暮槿快速地回忆自己脑中有关百苦教的事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宿敌”简直知之甚少,她甚至没法记得黎中旭现在到底有多少年纪,黎忼又有多大,更别说黎忼身边的那个妖媚的女人。 苏暮槿一想到那个女人,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出狐狸的形象。不过那个女人不仅有狐狸的媚、妖、还有一点,她能从那双几近空洞的双眸中看出来,那是一种饱含希望的孤独,还有一丝不卑不亢的倔强。 背后传来的风撕裂的声音。哪怕妖气再能吸收声音,苏暮槿不会感受不到空气被摩擦时传导的震动,这是用剑劈砍的声音。她猛地向左侧翻身——黎忼是右利手,如果向右躲避,很可能不幸就撞到剑上。 “呃——” 苏暮槿低声呻吟了一声。衣服被锋利的剑刃划破,背则被长剑划出一道长口,温暖的血顺着包裹脊骨的纤细肌肉缓缓流下,她双手撑地,没让伤口挨着地面,不过血还是因为转身而甩了出来。 “痛。”苏暮槿差点咬到舌头,她的上下颚紧紧地合在一起,雪白的牙齿发出吱吱的磨损声。 快站起来!站起来!她的心脏都在呐喊着。 苏暮槿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原地,用内功附在伤口上,血液暂时没有流出。 剑来的并不快,而苏暮槿的反应也足够及时,她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判断出进攻的方向,随后用内功保护了自己的后背,可就是这样,黎忼的一击还是在她背上留下了一道从下到上,由深入浅的伤口。 这才是黎忼的真正实力吗? “居然躲过了,真是……确实,你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障碍。”黎忼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你也不赖。” “现在还在嘴硬,劝你还是放弃抵抗,”黎忼手中的剑在雾气中闪着光芒,“这把剑,淬炼进了六种毒药,任何一种都足够置人于死地,你躲过了一次青炎毒——虽然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或许是天意吧。不过——在这六种毒的侵蚀下……”他低声笑道,“我先前太小看你了,但你何尝不是?” 正应了黎忼的说法,苏暮槿又一次感受到了中毒的痛苦。毒液正从背部扩散,而那又是脊椎所在,她顿时觉得有些难以把控平衡。 一次又一次……苏暮槿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她觉得头皮被愤怒冲烧得滚烫。她太厌恶中毒的感觉了,而百苦教却接连不断地让她受到如此的折磨。她的右手慢慢握紧,随后五指骤然张开,一团火焰便从手中绽出。 “哦?你还准备不分敌我的进攻吗?”黎忼已经吃过这种进攻的亏,不过他现在并不惧怕——如今的战场在鹰雀谷内,而他正是在这里修炼妖气,也就意味着,此处妖气最盛,就算是苏暮槿的火焰,他都能用妖气完全控制住。 不过黎忼以为错了。 女孩把右手向身后拍去,熊熊烈火燃烧着她的背,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泪水如注。 苏暮槿的嘶吼如箭一般刺入黎忼的大脑,这个直身于外的男人,竟然也感受到了痛苦,他甚至觉得被烧着的是自己的背。 火和血交融在一起,沿着苏暮槿的伤口涌入体内,苏暮槿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爆炸了。可只有这样,用真正的火焰才能把毒彻底清除干净,否则又会想上次一样,那些毒会见缝插针地和她的内气结合。 黎忼发现自己那只握剑的右手正止不住的颤抖。他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孩会有如此大的决心。 “快动手。”常巫耳语。 “快动手!” 机不可失,黎忼强迫自己不要同情这个对手——是啊,她可是敌人,如果在这没把她彻彻底底的消灭,谁知道之后的苏暮槿会成长到何等恐怖的境界?黎忼离苏暮槿只有三步距离,他右脚一蹬,直接就到了苏暮槿的身前,手中的长剑笔直地劈下。 苏暮槿被烧灼得意识模糊,但黎忼的迟疑让她有了反应时间,她又是一脚,蹬地飞出,重重得跌到远处,精致的面庞被地上的砂土划出道道血痕。 第一百二十五章 烈火之女(四) “垂死挣扎。”黎忼咬牙切齿的低语传进了苏暮槿的耳中。他控制四周的妖气,向苏暮槿施压过去。 苏暮槿的全身变得沉重,仿佛顶起千斤之物,她颤抖地站稳,用手擦干嘴角和眼眶边的血。妖气正试图将她压垮,不过苏暮槿不会让妖气如愿。 坎兼、龙基诵、黎忼、百苦教的暗杀者……无数张熟悉亦或是陌生的面孔在她的脑海中闪回,还有何俊伊。她冰冷的尸体还躺在雷浆庄的床上,等着苏暮槿回去好好得安葬。她仰起脑袋,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黎忼,目光中尽是怜悯。 “你,你,什么意思?!”黎忼被激怒了。苏暮槿……苏暮槿,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她竟然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看着逍遥自在,随心所欲的黎忼?!他再次握紧手中的剑,右手还在颤抖,但此时只剩愤怒。 “来吧。”苏暮槿的嘴角抽搐地翘起,刻意挑衅着黎忼。 苏暮槿不知黎忼作何感想,只见他双脚蹬地,雾气同时涌向苏暮槿,似乎是为了挡住她的视线。等苏暮槿甩开扑面而来的妖气后,黎忼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百米外,黎忼把剑横在身前,广袤天下的雾气正在慢慢收回他的身体。 百苦教教徒和联军战斗的声音渐渐清晰了。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站在鹰雀谷中央的黎忼身上。只见黎忼的身体被白色的妖气飘渺缠绕,那妖气同时附着在手中的长剑上,长剑之前还泛白,如今则完全没了光泽,变得如天上云朵一样软绵。 坎兼没有加入战斗,他躲在山间的竹楼之后,凭栏而望。 “和云诀……”不会有错,少主确实准备使出那招了。他拔腿就跑,慌张之中被竹柱绊了一跤,他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沉重的碰撞声传进谷内,不过没人注意。他用左臂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更远处逃离。 和云诀,少主竟然要使用那个?他想把整个鹰雀谷夷为平地吗?!少主已经疯了,疯了——少主确实疯了。坎兼只是不愿承认,黎忼少主曾今是那么温润儒雅的人,自从和那个叫常巫的女人交心后,他就越发觉得少主的气质不对。 他只是不愿这么想。 少主多么重视他?一次又一次委以重任。让这样的他去怀疑少主是否受到蛊惑,本身就是对少主的侮辱,他坎兼虽然贪生怕死,但也绝不会想这样的事。 可现在的情况却揪出不停逃避的坎兼,逼迫他面对现实。 那个女人……坎兼心情复杂地想着,方才还看到她拿着“正合剑”。那不是龙护法的剑吗?那把“正合剑”可是上上代教主赠予龙护法的,坎兼听过一些传闻,说持有那剑便无人能敌,但龙护法只是笑着说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为什么?为什么常巫拿着那把剑? 坎兼有些慌不择路,但他还是清楚自己该往哪跑。 等到了那再想吧。 没想到刚从那边过来,就又要回到那里——正素碑。几百年间,鹰雀谷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地震,只有这个石碑屹立不倒,眼下也只有躲在这里,才有可能能逃过一劫。 名誉?忠诚?哪有命重要? 那个雨夜,他抛下几个手下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 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啊……坎兼认命般地跑着,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向正素碑奔去。 他不时转头看着身后。 常年笼罩着鹰雀谷的浓云正在消散,它们通通向黎忼身边汇聚。鹰雀谷变得阳光明媚,苏暮槿这才知道,现在才刚过正午。 “别让他蓄力!”张术向冲向黎忼,但马上被反应过来的教徒挡下。“让开!让开!你们疯了?你们看不出来他准备做什么?!”张术大吼着。实际上他并不知道黎忼到底在施展什么功法,可如今空云被易,张术的经验告诉他,绝对不能让黎忼完成蓄力。 教徒们能拦下张术他们,但却没办法挡住苏暮槿——他们之间还是有些距离。 不消张术警告,苏暮槿也打算立刻把黎忼打断,她感受了下身体,对自己如今的极限有了大概的预估,随后抽起地上的石块,向黎忼冲去。 “休想!”那个一直跟着黎忼的女人忽然从侧边杀出。 苏暮槿全神贯注在黎忼身上,自然没能注意到常巫。常巫离苏暮槿有几米距离,她右手一推,内功如炮弹一般轰向苏暮槿。 常巫在进攻前喊出的“休想”已让苏暮槿有了预警。她能猜到黎忼身边的女人不简单,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竟能将内功使用到如此娴熟的地步。不过常巫终究不像苏暮槿那样有神性加持,她只是是凡胎肉体,而且修炼的内功重于技巧但疏于力量。 苏暮槿的左手用尽全力一挥,常巫反倒被风压掀飞。 不过她没有受伤。在被苏暮槿击飞之时,她先用内功护住前身,随后又用内气抵住身后,这才安稳地落到地上。 “常巫!”黎忼看到常巫被打飞,惊慌地呼喊女人的名字。 常巫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向黎忼招呼了一下。一年多的心有灵犀让黎忼明白,常姑娘没事,但他还是有些心焦。 天上已然没了云朵,贴近地面的地方,还有许多“整装待发”的雾气等着被黎忼吸收,鹰雀谷又起了稀薄的雾。黎忼全身被雪白的荧光笼罩。 苏暮槿见常巫离自己还有一点距离,也索性先不管她,若是她故技重施,那苏暮槿也给她还以相同的颜色。 不过常巫却不动了。 苏暮槿看到女人站在原地,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已经晚了? 晚了!黎忼没动嘴,没出声,但苏暮槿从他自满的笑容便能看出,晚了。 他慢慢地把剑举过头,沉稳地呼吸一回,随后,双手用力,长剑劈出。 万物宁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黎忼身上。 剑锋落地,万千呼啸。大地如同无数扭曲飞爬的蛇,从剑碰地的地方开始裂开,十几条粗壮的裂缝将这片富饶的土地撕裂,雪白的内气也伴随着前进。一股蛮横的冲击波撞上所有人,那些疲惫不堪的人们在触碰到的一瞬就被打飞,身体压得扁平,飙出的血液甚至都被碾成沫点。 哗的一声,白气也随着冲击波的到来而冲入人群。整个鹰雀谷又被白雾侵满,只不过这次,白雾里冒出了许多猩红的斑块。 第一百二十六章 烈火之女(五) 苏暮槿把所有内气都挡在身前,用以抵挡白气的冲击。她的烈火之气和黎忼的妖气碰撞,形成了一片优美的弧面,弧面上被擦出的明丽火焰正随着风波向苏暮槿身后飘扬,就像她那头火红的秀发。 苏暮槿站在火焰中,身后没有内气保护,伤口很快就裂开,血液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那一瞬间她差点跪倒在地,不过毅力支持住她的双腿,让她勉强能应对这次的进攻。 大地正在裂开,所幸苏暮槿脚下的地面还算结实,她现在就站在两道细长的裂缝之间,那些白气正从缝隙中钻出,嘶嘶的声音从土地里头传出。 怎么……还没完? 苏暮槿的眼睛都快要闭上,汗水和血水夹杂在一起,她却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觉得身体轻飘,好像随时都会被这阵无穷无尽的狂风吹走。可同时,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把她按在身处的位置,无法移动。 苏暮槿!苏暮槿! 她叫着自己的名字。 你能坚持的!可我怎么坚持?你能坚持住的,你都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哪次不是绝境逢生?这次……这次不一样,我坚持不住了,黎忼的妖气有水性,我的烈火完全无用武之地。你能行的!想办法!你能行的! 苏暮槿的脑海中做着无用的臆想和对话,她觉得双手的骨头都被压断了一节,十指就更不消说,她似乎看到手指在风中飘动,像是没有骨头的皮套。 好在我能在各个位置释放内功,不然这一断,我也就灰飞烟灭了……她自我安慰般地取乐。可这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黎忼只挥一剑,威力就有劈山倒海之势,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要是再来一剑,恐怕难保我全尸了——想想何俊伊,快生气——愤怒,能让我忘记眼前的困境。苏暮槿尽力地想着,却难以重整斗志。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这么弱小。 “暮槿!暮槿!坚持住!” “黄粱?” “别找我,专注眼前!” 看来黄粱他们已经在第一次雾气消散的时候就进入鹰雀谷了。苏暮槿有伙伴到来的喜悦,但还有些欲哭无泪——对不起,把你们都给卷进来了,如果我的实力能再强一些,速度能再快一些——在黎忼把雾气扑到我脸上的瞬间就跟上…… 苏暮槿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谁都不能这样贸然的接近敌人。但现在的苏暮槿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她只能无助地自责和懊悔。 “记得登仙梯的感受吗?想起来!现在正是一个这样的机会。”黄粱的声音沉稳有力,让苏暮槿安心了一些,“别着急,他也提不起剑了。” “你在哪?” “别管我!我现在是猫的状态,不会有事的。”黄粱催促道,“快回忆,闭上眼睛,这轮攻击要结束了。” 黄粱的话有真有假——真是黎忼确实没力气再进行下一次进攻;假是谁都不知道这如同海涛般的内气波会在何时结束,起码不会在即将结束。这可是自然的力量,它几乎无穷无尽。 登仙梯?登仙梯。 苏暮槿的大脑混乱不堪,不过总算是记起来了,在不动山和守人对阵的时候,她就登上了一层仙梯。仔细想,她告诉自己。 渐渐,她听不见外面的火焰霹雳声、砾石滚土声、人群哀鸣声,可心跳、呼吸还在不断扰乱她的心智。究竟要怎样的契机才能登上仙梯?苏暮槿对此全然不知,黄粱也是一知半解,她像是在大漠中寻找道路的迷徒——尽管苏暮槿还没见过大漠,不过她能想象何为大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知道那是怎样的情景,脚下是无穷的土黄,顺延续望则是火红的落日,天际被红黄的交映烫成扭动的曲线——没有任何的指引,如无头蝇蚁一般迷茫而可笑。 登仙梯,最重要的就是“登”,也就是上升。 一股暖意流过苏暮槿的心肺。 要成功了吗? 她兴奋地双手一抖。这一疏忽让白气打破好不容易形成的僵局,白气排山倒海般向苏暮槿冲来。 “不好!”张术透过烟尘白雾看到苏暮槿身前的火焰忽然熄灭,他不顾眼前的狂风,驱动着身体奋力向里头冲去。 “阁主!阁主——”沈谷旭伸手想拉把张术拉回来,可他已经消失在茫茫之中。沈谷旭咽下口水,想上前,可脚却抬不起一下。那么多人被看上去永不停息的狂风撕成碎片,他早就惧怕得退后了十几步。进去救神子?他的脸褶皱出痛苦的笑容。 怎么可能。 “苏暮槿?苏暮槿!”张术又右手抵住风暴,一步步向之前看到的火焰所在的方向走去。那身华贵的绢丝紫红绒袍已经被划出不可计数的裂痕,越往前走,离黎忼劈砍的方向越近,内气的冲击也就更加强烈。 她究竟如何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的?张术奋力前行,平日稳如泰山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脸绷得僵硬,好像一旦松开,生命也就随之消散。 “苏暮槿!” 张术看到了苏暮槿。她侧身倒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则挡住内气的冲击。 “阁主……” “喂!小心!坚持住——”张术担心看到她那张惨白的脸上尽是鲜血,担心她随时会脱力而亡。他正踉跄地爬向苏暮槿。 “别——别过来。”苏暮槿这样说着,可她的声音太过微弱。 张术到了苏暮槿身边才听到她在说什么。他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了,苏暮槿所在的地方——黎忼手中长剑对准的这道线——有无穷尽的吸引力,他发现自己的脚挪不动半步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术拼命晃动脑袋,随后举起手,帮苏暮槿分担源源不断的冲击。 “对不起,阁主……”苏暮槿咳出一口带痰的鲜血。 “说什么呢。” “这里,出不去了。对不起、对不起。” “哈,”张术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别放弃啊,你可是神子,你拥有我们都无法企及的力量,那黎忼又算什么,他就是个凡人。” “是,是,他是凡人,”苏暮槿带着哭腔,“可是我、我——我真的没办法了。”泪水止不住地从眼里流出,把脸上的血洗成条条红蛇。 “你知道登仙梯吗?”张术想抚摸苏暮槿的脑袋,可他空不出任何一只手来,“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我刚才试过了,我不明白,我——”苏暮槿眨着眼睛,泪水啪啪地溅出,她冷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张术的突然出现,供于她一个发泄害怕、恐惧和无力的途径,让她的感情爆发了出来。 她很快止住了短暂的哭泣,哽咽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平稳:“帮我挡一下。” “愿意效劳。” 这是苏暮槿唯一几次看到张术的笑容,让她倍感踏实。 终章 烈火之女(六) 苏暮槿慢慢把内力撤回到身体内,张术则用尽毕生的内气抵挡白气。 我坚持不了多久——张术本想告诉她,但还是算了。他低头苦笑一声,尽力而为吧,能在有生之年遇到这样的武林公敌,还如此奋力地抵抗,应该也能留一个不赖的名声吧。他想着,同时慢慢站起身子,双脚已经深深地陷入土中。 苏暮槿盘腿坐在他的身后,忘我的在黑暗中探索着。 快啊,快啊!才没坚持几秒,张术就觉得自己即将无能为力了。坚持住!他能感觉得到,身后的苏暮槿正在发生一些变化,别让众人努力成为功亏一篑——最主要是神子的努力。 不,张术摇摇头。她不是神子——不仅是神子,更是苏暮槿,是一个才降临世间不到七年的女孩。 张术一直和苏暮槿保持着距离,他觉得苏暮槿虽身为女儿身形,可本质是仙、是神灵,他觉得那太高不可攀。但就在方才,看着苏暮槿毫无顾忌地哭泣——即便只有短暂的不到分钟,他还是突然醒悟了过来。 苏暮槿也还是孩子。 她都能坚持住?张术,你怎么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术觉得有这个时间,上百炷香都能烧成灰烬——实际上,只过去短短两分钟不到。 张术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除了那颗尚且炽热的心脏外,他几乎成了一具石雕。那张严肃端庄的脸庞被黄沙覆盖,粗糙的纹理在脸上结痂。 眯起的眼睛在灰头土脸上咧开一道缝。 白气还没有减弱的趋势。 “咳——”一阵剧烈地咳嗽声从狂风里传来。 “沈谷旭……”张术忽然有些想流泪。好在这里的风足够大,他的眼睛已经干涩出了血丝。 “不止我……还有几个兄弟,不过到这来的只剩我们——”他回头看看,“三个了。” “快……来……”他的嘴巴好不容易动了起来。 包括沈谷旭在内的三人站到了张术身边。 “对不住,各位,接下来交给你们,保护好苏暮槿。”张术见三人已用内气汇成屏障,脑袋嗡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喂!阁主!”一个名叫郑戚儒的男子想把张术扶起来。 “别管他!”沈谷旭马上吼道,“保护好神子!” 那人连连点头,担忧地看了眼张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术已经气若游丝了。 对三人而言,这是格外漫长的半分钟。 终于,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女声,他们虽然不知道苏暮槿在做什么,不过明白,自己的使命算是告一段落了。 “麻烦把阁主保护好。”苏暮槿站起身,双目放着金光。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气场却高大了不少。三人听后,纷纷点头,但不知具体该如何做。 “准备好。”苏暮槿也同样担心地看着张术,不过这种眼神马上消失在她的眼中。登上第二层仙梯,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三人面面相觑。 苏暮槿沉稳地吸一口气:“我说‘放’,你们就收回内气。相信我。”她的双手向下摆开,掌心对着黎忼的方向。 如今距黎忼使用“和云诀”过去六分钟不到,整个鹰雀谷两侧的山峰几乎被吹成粉末,鹰雀谷的最高峰鹰喙峰被磨成了鹰喙丘,揽月亭早就被吹得不见踪影,曾经被连城之璧的草药铺满的沃土被翻了又翻,深褐带着黝黑的湿土都被吹得干裂,连根拔起的十年小树颓唐地撞在山壁上,百苦教拥有的百年器物早就泯灭……那些曾把黎忼的命令奉为圭臬的教徒们在这场夺命的妖气中终于幡然醒悟,这个黎忼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主人。 当然,迟来的醒悟总是为时已晚,他们的生命只剩下两条去处,一是被自己的教主杀死、二是被自己的敌人救下——无论如何,这一刻,他们不再拥有自己的生命。 “放!” 他们选择相信苏暮槿,随着少女的一声令下,一切的防御都烟消云散。但白气并没有冲过来,相反,他们身后涌起了一道炙热气息。 “走!把阁主带走!”冲向黎忼的苏暮槿抛下这句话,整个人如同一个火球,消失在众人眼里,而那白气则被苏暮槿一人抵挡,如同被撑过头的雨伞,正向释放它的主人——黎忼——收拢。 “黎忼!她来了!你还没使出全力!”常巫正站在黎忼身后不远处,她急切地喊道,“别用剑!” “是啊,全力——”黎忼的心颤抖一下,“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抛下手中的剑,把身体作为载体,推出手掌,迎上气势如虹的苏暮槿。巨大的右手和苏暮槿小巧的右手贴在一起。 一红一白的气从中迸发。 仍然伫立在山上的老树被分别吹向两侧,严寒都没能脱落的枝叶在此刻纷纷散落,这是一场春的凋零。 苏暮槿已经看不见黎忼的身影了,对方也是如此,他们都只能看到红白交融后的粉色烈火在眼前灼烧。两人都在呐喊着,不过声音那样声音在磅礴的爆裂中如蚍蜉撼大树。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苏暮槿没想到自己登上了第二层后,竟然还只能和黎忼打个平手,甚至对方似乎还略胜一筹——黎忼在先前已经消耗了大量体力。 不过这种生死的对决可谈不上什么公平,苏暮槿讨巧地为自己找了个拼尽全力的理由。 “‘正合剑’,它可是彻头彻尾的神剑——很不错吧?”常巫那柔和的声音忽然在黎忼耳边回荡,“这把剑留在百苦教,真是暴殄天物。”只有黎忼听见了,他惊愕地侧过头。 苏暮槿手掌中的火焰在一刹那压倒了黎忼的白气,均衡被打破,鹰雀谷为之震动一下。 烈火贪婪地贴上黎忼。 黎忼被弹飞出去,如从天划过的妖星,拖着明亮到刺眼的火焰,从白茫茫的妖气中飞了出去。他好像在空中停滞了许久,苏暮槿看到那张英俊的面庞已侧到一边,桀骜不驯的疯狂,突然失败的迷茫——这就是黎忼,黎中旭二儿子最后的表情。 第一卷·烈火之女 完结感言 写完终章后,我对自己说,洗个澡,洗完来写感言,结果洗了很久。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所以我还挺不希望第一卷就这样结束的,否则要开启新的一卷。 但又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因而结尾是迟早的。 我就开始思考:究竟怎样结尾才最适合。 最主要有两点: 一、要不要把和黎忼大战之后的事情细细讲明?之后我想明白清楚了——没必要。一场战争的胜利,无非就是收拾残局,歌功颂德,随后我们的主角苏暮槿,她的江湖地位和名望会大幅提升。这样的事情人人都能想到,而我也写不出让人耳目一新的花样,索性就直接跳过,等到下一卷的开头,用几百字一笔带过,就够了; 二、有关常巫的身世和接下来的行踪。她是这场大战少数的受益者,也在这场大战一结束就离开了鹰雀谷,前往东方去完成所为的“大事”,神秘,吸引人。但这部小说主要还是以苏暮槿的视角来写,叫都叫《剑逍传》,所以常巫这个神秘的姑娘在苏暮槿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什么,我觉得不是小说的重点。苏暮槿看不到,那就尽量不写——这是我一开始定下的一个标准(虽然偶尔会插入几篇类似“番外”的章节,不过那和主线息息相关,我也就只好打破这个规矩)。所以,常巫的事,我以后可能会用几章来写,也有可能用别人的转述来说明。她很重要,但对苏暮槿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思来想去,我就直接把黎忼的死作为结尾,突然但不算突兀,总得来说还是挺满意的。 纵观第一卷,还是有许多问题的,说一个我的心头痛,那就是何俊伊和张途。 苏暮槿在三从方的那段时间,我自认为笔墨花费太少——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苏暮槿和何俊伊之间关系的描写太少,导致两个女生间亲如姐妹的关系不够明显。因而,就我自己看来,何俊伊的死少了些本该有的悲情意味;张途也是同样的道理,一个主动帮苏暮槿的男人,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因保护苏暮槿而死的男人,他有很多情感可以挖掘,但他和何俊伊情感的铺垫有些浅薄,导致整个人物形象有些难以直立。 也正是如此,我不得不删减一些张途在第二卷的戏份。 还有许多小问题,再次就不一一赘述了。 晚上就直接开始写第二卷,在上架感言中也说了,第二卷将的是苏暮槿一战成名后,被迫卷入天下纷争。这一卷会出来一个我很喜欢的人物,希望能把她塑造得受人欢迎。 第一章 忌日(一) 百花齐放、千鸟齐鸣,三从方仙境迎来了崭新的春天。 距鹰雀谷之战已经过去六年。鹰雀谷已经化作一片焦土,苏暮槿自责能力不足,战后便匆匆离开蜀州,躲藏进了三从方仙境中,拜闭关结束的方谢为师,此后始终不问世事,将自己禁于仙境之中,修炼武艺。 此时的天下已是模样大变。雅国在鹰雀谷一战后,开始举全国之力进军北方,雅国孕育于南方,而南方之民心早就逆于大尚,因而雅国将士在对阵大尚时格外骁勇善战,大尚被迫退守黄河以北——如今已易名尚国。 对于尚国而言,祸不单行,西面蛮夷也趁机宣布独立,那些不同种族的蛮族经历三年的厮杀,不断分裂合并,最终形成了占据西域的楚国和控制河套地区的坚国;再往西南看,这里幅员辽阔但地势险恶,尚国因通往蜀道的交通要道直接被雅国切断,只得直接放弃蜀道及蜀道以西的所有掌控权,蜀人也不愿屈于雅家,便自守要道,立西国——三从方仙境便在此国;西国与雅国之间则有殷国横空而出。 在雅国建立四年,也就是两年前,沉寂已久的苏青伏发动兵变,自立淮王,占据东南一带,国土为狭长之形。 就此,大尚散破为尚、坚、楚、西、雅、淮六国——对于这些,苏暮槿只是略有耳闻。 现在是四月初,还有个把月,她就将年满十三。如今的她已开始发育,五官的界限逐渐分明——水灵的双目惹人注目,小巧玲珑的鼻子也俏立脸庞上,红润的嘴唇也似乎在告诉别人,她长大后一定会成为美人。 她个子正慢慢长高,一头火红的秀发已然及腰,平日则将其盘于脑后。 苏暮槿现在坐在梳妆镜前打扮着容貌,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但今天有要事,可容不得她马虎。 噔噔的声音想起,有人在外头叩门。 “谁啊?”童声快要褪去,声音变得动听曼妙了许多,她一边盘着头发,一边侧过头问道。 “我。” 笪千潭已过束发之年,那头乌黑头发从那时开始就总是系在脑后,最初见到时,苏暮槿还总是取笑他打扮得像个大人。后来,也就慢慢看习惯了,而且苏暮槿想起来,自己也快到及笄之年。 他已经穿着清洗干净的长袍,笔直地站立在苏暮槿的房间门口,手中捧着一束昨夜采摘的金玉花——这种花为何俊伊生前最喜,只在晚上绽放,笪千潭便趁着夜色,把它们最美的时候定格了下来。 “马上马上。”苏暮槿心想这笪千潭怎么比自己还积极,同时加快了缠发的速度。 女人的“马上”常常不是那么“马上”,苏暮槿又在房间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推开了房门。 笪千潭惊讶了一下——虽然每年的这个时候,苏暮槿都会打扮一番,不过自今年,自苏暮槿开始长身体开始,笪千潭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姑娘打扮得如此正式。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那张细嫩的脸蛋好像也通红了起来。 “来了啊。”他连忙开口,想把脸上的热气散发出来。 “哇,金玉花。”苏暮槿第一眼看到就是笪千潭手中的那团金灿灿的鲜花。她凑上去闻了闻,花香还很浓郁。 “昨晚摘的。” “知道。”苏暮槿以前就和笪千潭商量好,每年轮换为何俊伊摘金玉花,今年则轮到了笪千潭。 “他们呢?” “李芹姐好像还没起床……”笪千潭有些尴尬地说道,“不过她每年都这样。” 苏暮槿耸耸肩。 她还记得李芹得知何俊伊死讯时的表情——那种痛苦,她绝对不及其十分之一。无论李芹在此后再怎么表现得放下哀痛,苏暮槿还是能明白,每年到这个时候,最痛苦的不是她苏暮槿,而是李芹——还有张途。 “没想到张途哥几年不回来。”苏暮槿遗憾地说道。 “没办法,雅、淮两国关系恶化,他没法这么自由的来去了。”笪千潭叹息一声,“前几年我就跟他说,让他早点选好去处,如果他那时就带着全家老小来青州就好了。” “他老妈不想走,没办法。”苏暮槿也觉得有些可惜,可老人家总是那么执拗,就和那年宁死不走的老人一样……“那今年只有我们几个了。” “你还想大张旗鼓吗?” “没拿回事。”苏暮槿笑着拍了拍笪千潭的背。这个少年还是比苏暮槿高上那么一些,弄得苏暮槿不得不踮起脚尖。“走吧!我去把李芹姐叫起来。” 两人向西面走去,那里是李芹的住所。 苏暮槿敲了敲门,然后自顾地推开房门,李芹果然还躺在床上,衣冠不整,被子也被踢到了一边,苏暮槿费了好些精力才把她从床上拖起来。这三人加上后来赶到的张奕房,四人默默地走入了三从方雾气里的坟场。 太阳光正柔软地洒在何俊伊的墓碑上,苏暮槿首先跪倒在地上,从笪千潭手中接过那簇美丽的花,轻放在她的坟前,随后是张奕房,他把香炉里已经烧尽的香拔出来,随后插入新的。四个人站在墓碑前,沉默了许久,等到第一声鸟鸣从林中传来,他们才动身准备回去。 第六年了……苏暮槿一言不发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午饭过后她就得去方谢那里练武。自己这样做真的好吗?她始终在逃避着她都没法说明白的事情——或许是不想再和人战斗,也有可能是不想再走南闯北,三从方就像一个温暖的窝,一旦放松了、沉浸了,就再也不想出去。 苏暮槿问过黄粱,日仙对她有没有什么看法。黄粱只是告诉她,它已经很久没见到日仙了。日仙仿佛也消失了。 一切都从苏暮槿身边消失了。 “今天还要修炼?”笪千潭问道。 “是啊。” “那好吧,三小姐说邀我们哪天一起出去走走。” 苏暮槿听到这话,有些消极的心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她兴奋地问笪千潭:“她回青州了?” “嗯。就在昨天,本来想告诉你的,但你昨天修炼完就倒头睡去了,没机会——”笪千潭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那是羽时月的亲笔。 六年前,羽时月和她奄奄一息的父亲在行刑前被笪千潭他们救了下来。 苏暮槿和笪千潭他们重逢才知道,那年她和笪千潭逃出乾州城的时候,被钱复看到了。苏暮槿一开始都没想起来,钱复是何许人也。是羽时月的提醒让她回忆起来——就是那个把她拦在厕所门口的钱家小少爷。 那小少爷本就对羽时月心有不满,那天夜里又被家仆告知看到有人从羽家大院溜出,他以为这是报复羽家的机会,便将此事告知正在全城搜查苏暮槿的不良人,结果不良人又将此事以“羽家藏匿苏暮槿”的讯息告诉了苏青伏。 在淮国独立后,苏青伏也随之掌权,他自然没有“亏待”救了苏暮槿的羽家人。 万事皆有因果孽缘啊……好在羽时月被成功救了出来,她的几个兄弟姐妹也恰巧不在乾州,逃过一劫,否则苏暮槿已经准备潜入淮国,去找钱复那小子了。 第二章 忌日(二) 苏暮槿看着羽时月的手迹,倍感亲切。早在乾州书院学经的时候,羽时月就已经能写出一手秀气的字,现在更是挺拔俊俏。 信上说她即将两天后——就是昨天——将和父亲的商队一起回到青州,并邀请苏暮槿、笪千潭一同出来,她准备设宴款待二人。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羽时月了,上次见她还是在半年前。自从笪千潭把羽时月一家救来后,他们就直接在青州定居了,羽时月的父亲不愧是经商人才,就算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白手起家,这几年下来还是做得有模有样。 而且如今战乱不止,经商绝非等闲之辈做得了的。 “我去跟师傅说一声,今天就不练了。”苏暮槿一时兴起,还没等笪千潭回应就几步轻功,卷起一阵清风,消失在绿叶之中,留下剩下的三人相视一笑。 苏暮槿那头火红的头发本就显眼,现在更是惹人注目,就像万草丛中一点红,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名人了。 自百苦教一战,活下来的人无一例外对苏暮槿敬佩不已,说不定那些已经入土的人也在阴间宣扬着她的威名。对他们,甚至苏暮槿自己而言:她打败了黎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凭此,她的威名在蜀道传唱,不到半月便如南迁候鸟一般,畅通无阻地跨越国境——从西南传到了南蛮、从南蛮传到了雅国、最后连隐居东海的海龙帮都为之震动。不过此事到海龙帮那群消息闭塞耳朵里早就改头换面,硬是成了:苏暮槿一人碾平鹰雀谷。什么张术、沈谷旭,还有那些为此牺牲的武人被通通扔到了传言的后头。 不过后续的这些荒谬之事,苏暮槿全然不知。 她就这样奔跑着,不出一会儿就到了一座石山前。 “师傅!”压抑不住欢喜的声音从她的嘴中蹦出。 “来。” 苏暮槿几步就翻过石山,看到了正闭目养神的方谢。 六年前,苏暮槿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胡须花白,眉毛也只剩寥寥的黑色,光溜的脑袋在阳光下尤其锃亮,现在呢,方谢还是这般。他身穿酷似道服的青白长衫,盘腿坐在石山的一角,身下便是哗啦流淌的溪水。 “师傅,”苏暮槿轻步走到他身边,“弟子今日要同昔日好友进城,还请师傅准许。”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师傅发怒,可总觉得那样会非常吓人,因此在练功时和方谢讲话,总是小心翼翼——不在此期间的方谢就非常和善,他是个泾渭分明的人。 方谢吐纳空气,稍微想了想:“去吧。” “谢师傅。” 方谢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他不想让自己去,就一定会说出来,既然他准许了,苏暮槿也就不再多留。她向闭着眼睛的方谢微微欠身,然后轻跳离开。 “三日内回来。”他补充了一句。 “是。” 苏暮槿还准备今晚赶回来的,看来自己思索过多了。 得到准许的苏暮槿马上就跑到笪千潭的住所,欢快的敲门声让里头的笪千潭忍不住会心一笑,他稍微整理了下有些褶皱的衣服,走出房间:“好了?” “嗯,去哪找时月姐?” “衡阳城。” 苏暮槿点头,她回房间换了一声休闲的服饰后便和笪千潭离开了三从方仙境。 在拜方谢为师后,苏暮槿就被告知了离开仙境的其他道路,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还从未走过,对此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只能跟着偶尔会离开三从方的笪千潭后头。 “平常就是从这里出去吗?”苏暮槿眼前是一团浓郁的雾气。身边也是雾,不过眼前的更浓。 前几年看到雾气,她的脑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不愿回想的战斗场景、只剩断壁残垣和枯枝败叶的鹰雀谷,总觉得雾气中会有想置她于死地的坏人走出来。可来到三从方仙境,她忽然想起来,这儿也被雾气萦绕。苏暮槿不得不习惯,久而久之也便能接受置身雾中了——她感受到了“随遇而安”的力量。 “嗯,很神奇。”笪千潭说着,便踏出一步,“跟着我走吧。” 苏暮槿有些多疑地跟了上去。全身被雾气笼罩后,她感觉到了温暖。她以为进入这里后会变得湿漉漉的,不过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呼吸几次后,她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雾气,若非要形容的话,或许能称作是仙气。 视线渐渐清晰,他们走到头了,走到了一处山林。 笪千潭拨开前头的枝繁叶茂,以免树枝刮花了衣服。 “这里是哪?” “我想想,好像是……反正往前,”他记不起来这片树林的名字了,“那条路直通衡阳城的。” 苏暮槿回头,看着来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仙气了。 “我们怎么回去?” “你不记得了?” “我又没出来过。” 笪千潭抿起嘴巴:“好吧,回来告诉你。” 也不知他这种时候干嘛还要卖关子。苏暮槿耸耸肩——随他的便。 他们穿过树林,眼前和笪千潭说的一样,果真是条宽敞平整的马道。 西国是以蜀道为根据向外拓展领土,蜀道难行,西国少人。建国初期,居仁公便格外重视国内之交通,那场兴师动众的工程持续三年有余,被称“广达新策”——以蜀都为中心向东南西北散发,修建驿站马道。 起初,西国百姓叫苦不迭,国内动荡不安,好在居仁公威名足够,让这番工程坚持了下来。如今主干道修筑工程结束,人们感受到“四通八达”的便利,歌颂居仁公的诗词舞赋也如雨后春笋。也正是如此,西国的军队才能在崇山峻岭的蜀道穿梭自如,做到及时支援和防御,经历四次大战役后,彻彻底底在西南站稳了脚跟。 苏暮槿好奇地东张西望。 已经六年没出过仙境的她,看腻了只随季节稍稍变化的风景。如今呼吸到全新而陌生的空气,她感觉内心格外舒畅,心中有些没能放下的石头仿佛踏实地落到了地上。 眼前的一切和六年前相差无几,只不过,这片土地的天已不叫“尚”,而是“西”了。 第三章 忌日(三) “哎!麻烦搭我们一程!”笪千潭向坐在奔跑马车上的车夫招手,手中的钱袋叮咚作响,那贪财的男人立刻就被吸了过来。 “上哪去?” “衡阳城。” “来!”那张干枯的大手掌用力一挥,颇有要把笪千潭手中的钱袋都给捞走的气魄。 “一枚银币。” 苏暮槿明显看出车夫非常惊讶,他肯定没想到几里路能得到这么多钱。一听到这个数量,他反倒胆怯了起来,唯唯诺诺地说道:“这位少爷,这么短的路途,我免费捎你们就是了。小的可不敢收这么多的钱。” “那怎么好意思。”笪千潭看着苏暮槿,他可不希望身边的女孩把他想象成一个欺压百姓的恶霸,“没事,我们钱多。” 车夫一听,更是不敢接受了,他摆摆手,不再多言,吆喝一声,拉着车便抖着向了衡阳城。 衡阳城,青州最大的商城。不过如今的青州以聚江为界,被分割两地,西楚两国分江而治,衡阳这个商业之都的西域通道也只得不甘心地没落了下去,不幸也幸,因为正临两国交接,国与国之间的商贸之路也浩浩荡荡地在此铺开,说不上因祸得福,总之衡阳城也因战争有什么损失。 “哎呀,出来的匆匆,忘了把这事告诉黄粱。”苏暮槿忽然想起那只灵猫还在仙境里以巨兽的形态遨游。它很喜欢仙境的自然,它说自己的仙造,仙境也是先造,因而能从中汲取精华。苏暮槿不知道这是何种原理,反正黄粱每天都闲着没事,便随它喜好了。 “反正其他人会告诉它的。” “也对。” 一刻不到的时间,他们就抵到了衡阳城。如今外有敌人,内乱也不得消停,西国的各个州城和次城都严加防守,苏暮槿他们的马车也被拦了下来。 “官爷,是我。”车夫热切地和一个看门人攀谈起来,“我拉了两个人,”他凑到那官员耳边轻声说道,“富家子弟,烦请官爷行好。” “太守有言在先,任何入城出城之人都要证实身份牌,你们呢?东西——是从哪来的?”他推开车夫,后者也没什么担心,虽然他们是送半路上马车的,但有钱,身份总不会差——可问题恰巧出在这,苏暮槿六年没出过三从方,她上哪找身份牌? 笪千潭心中暗说糟糕,忘了还有这茬事。这六年间,他为了寻找妹妹的踪迹而常常出入三从方,来往于西国各州郡县,自然有身份牌,但苏暮槿不一样,她虽然在西国的领土上生活六年,但对西国而言,她就是不存在,就是外国人。 守门官员见识多了,他立马就看出来,这个一头红发长得清怜的女孩没有身份牌。 “哪来的?”他说出口,立马觉得不该用这么凶恶地口气询问长得如此可爱的小孩,于是缓了口气,用稍微平和的声音问苏暮槿,“小姑娘是从哪来的?” 笪千潭代苏暮槿回答了:“她是三从方来的。” “三从方?哪个?那个三从方?” “是,就是那个三从方。” “嚯,三从方……”他大量了苏暮槿一圈。他其实不想找这个女孩的麻烦——一个小丫头再怎么也弄不出什么花样,再说车夫,他熟识——但是眼下和外族关系紧张,这丫头又一头鲜红带猩的头发,让官员不得不仔细一些。 三从方,青州现在谁不知道三从方。那年,那个叫什么方谢的老家伙搞闭关,结果青州一连地震五次,好在都是小震,房子塌了,三从方也就突然闻名,弄得大伙对这玩意是又恨又怕。不过没死人,否则百姓早就扛着锄头把那个叫方谢的家伙抄了——实际上有人这么干,最终都是无功而返。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方谢在哪。 少年说女孩是三从方来的。官员无从证实,他记得三从方似乎也有西国授的身份牌才是。 “你的身份牌呢?”他只好先问这个少年。 “在这。”笪千潭马上就拿了出来。 他拿在手里细查一番,这个镶银木牌上雕刻着西国独有的大鹏纹路——这是全国上千工匠连做半年打造的——不会有错。 “你们来衡阳城做什么?” 笪千潭想了想,还是把羽家名头拿出来比较好些:“赴约,羽家三小姐羽时月邀请我们——” “哎呀!”官员那凶狠的脸忽然变得滑稽,“那这位名字……” “苏暮槿。” “早说啊,”官员一拍大腿,“放行!你,”他叫了一个卫兵,“带路。” 车夫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少年和少女两侧站得笔挺的卫士,仿佛向进城的高官一样。 苏暮槿和笪千潭起初也觉得莫名其妙,只是跟在领路卫兵后头,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怎的回事。经过那官员时,笪千潭还听到他正悻悻地嘟囔着:“直接说一头红发不就行了。” 苏暮槿没想到羽家在衡阳城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势力,竟然连领路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真可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衡阳城内没有战争的气息,也是,她听说青州是和平分割为两块的,唯一的争论就在聚江的所有权上,最后两国是如何处置的,苏暮槿也不太清楚——不过她想知道,马上就能知道。 就这样,两人在羽家的妥善安排下,顺利地抵达了羽家府邸。 这比乾州城的羽家大院要小气多了。苏暮槿虽然只在黑夜到过羽家大院一趟,但那处的恢弘她还是记忆犹新的,眼下的府邸没有那种气派。不过小一点也好,看起来跟温暖些。 领路人向府邸的门卫说了几句,门卫马上跑进府邸。 “暮槿!”这个比她大上两岁的女子身着一袭檀色丝衣,白嵌砂金锦带系在纤细的腰间,勾勒出姣好的身材,六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七岁的女孩成为落落大方的美人了,她的脸庞相比有些“野气”的苏暮槿而言特别秀丽文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深红疤痕,虽然能用精制的胭脂遮瑕,不过她并不在意——那是苏青伏留给她的。 “时月姐!”门才拉开到一半,苏暮槿和羽时月就相拥到了一起。 第四章 忌日(一) 羽时月的父亲羽负绝也随之出现。他穿得比女儿简朴了许多,跟在他身边还有羽时月的四弟羽狄晟。他的父亲向笪千潭行了个好——这可算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苏暮槿在最初是不愿意见到羽家的几位,因为是自己的缘故,才让对放自己逃跑的羽家耿耿于怀的苏青伏把羽负绝和羽时月两人抓入地牢,或许是因为两人的性命因为苏暮槿做梦而保住,而羽家除了家产外再没别的损失,羽负绝似乎对苏暮槿没什么恨意,反倒感激她那神奇的梦。 当然也有可能是想让自己安心。苏暮槿不止一次这样想着,但她同时也明白,一直纠结过往,折磨地终究是自己,渐渐她也就不再担忧这些事情。 “我还以为今年你也不准备出来。”羽时月非常开心地牵起苏暮槿的手,“快来。爹!帮我们准备好晚餐。” 羽负绝笑了笑,说好,随后拍了拍四儿子羽狄晟的脑袋,俯身道:“狄晟,跟姐姐她们去玩。” 六岁的男孩也就笑嘻嘻地跟了上去,笪千潭走在最后,看着他,免得磕碰到什么。 “你都变这么漂亮了!”羽时月几次见到苏暮槿都是在三从方,几次见她都是随意的打扮,要么头发跟鸟巢似的盘在脑后,要么就直接披肩散发,她还是头一次见着整理了妆容的苏暮槿。她眉宇间的英气和羽时月这样的大家闺秀完全不同。 “哪里……”苏暮槿听这话本就有些不好意思,笪千潭这个大爷们儿还站在一旁,更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羽时月的问题接踵而至,让她轻松了些。 “坐。笪千潭,你也坐——狄晟,这是苏暮槿姐姐。”她拉过胖嘟嘟的孩子,指着苏暮槿。 “苏姐姐好。”他很懂礼仪,说话也清晰。“笪哥哥好。”笪千潭他早就认得了。 “你好——” 苏暮槿摸了摸他的脑袋,想到自己也从这么小长大的,觉得有些好玩。 三人围坐在茶桌边。 苏暮槿看着个子高高的笪千潭和比他稍微矮但比她稍微高一点的羽时月,没法想象这一主一仆阔别一年后在监狱相见是怎样的情景。不过,至少他们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苏暮槿眼前时,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间隙和隔阂了。 笪千潭现在作为羽家的友人而非仆人存在,他的心境也有许多的改变,特别是看到把他从行窃之迷途中拉出的羽负绝如今把自己当友人甚至恩人看待,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他不太愿意承认,但的确有“翻身”的遐想。 屁股还没坐热,凉茶就端了上来。 “今年怎么想着出来了?”羽时月优雅地喝着茶,苏暮槿也依葫芦画瓢——她小时候虽然学过,不过在三从方的六年是彻底放荡了自己的行为,喝茶吃饭都大摇大摆的。 “六年……也该出来转转了。”苏暮槿把茶杯放下,“而且跟你也有半年未见,正好就想着出来。” 羽时月莞尔一笑。 “笪千潭,你呢?妹妹那边如何?” 笪千潭耸肩:“她在南边失踪,那里是淮国,没法去,只能在西国瞎转悠了。” 这块石头究竟会在笪千潭的心头压上多少年呢?苏暮槿顿时有些忧伤,她和笪千潭相处的时候很少提及他妹妹的事,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听了也会一阵怅然。 时过境迁,失踪快要过去十年了,十年,一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女孩消失了十年……苏暮槿觉得这已经是无能为力的事,可笪千潭还在不断寻找,似乎把这事当成了生命的终极目的。她对笪千潭这样的执着非常不乐观,可又不好让他放弃——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羽时月也知道此事希望渺茫,但半年——她和笪千潭只有三个月没见——没见,能说的只有这些事情,她也只能这么问。 “要是能统一就好了。” 听到笪千潭的回答,羽时月无力地叹息。 “六年战乱,如今五大国两小国,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谁都不愿做先发制人——先动手,道义上就败了。”笪千潭有理有据地说。 “不过现在只是表面的和平。”羽时月这次跟着父亲的商队,刚从偲州回来。虽然还叫偲州,但那里和青州一样,也被硬生生分去了两个国家,西国和殷国。“偲州的国土纷争不断,大大小小的摩擦,我听父亲说,那迟早会爆发战争,如今双方都需要个名正言顺——说来,暮槿,你这个神子总得起作用吧?” “我也不明白……”苏暮槿低头说道,“我躲隐三从方之时正是天下大乱之时,但——如何说呢?日仙没有对我的行为有任何的……改变?我不知该如何讲,总之如果我是神子——” “没有如果,世间就你一个能吃下灿茧。”笪千潭打断她的假设。 “好、好。”苏暮槿无奈地笑道,“我就是神子,我是为了天下安宁诞生的,可在需要我的时候,我躲起来了,天下还不照样安宁了?”苏暮槿对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起了疑虑——这个疑虑早就有之,这六年更是一日比一日强烈。 “谁知道,许是日仙没了兴趣,让人间自由发展了。” 羽时月从苏暮槿那知道了一些关于“仙”的概念与事情。既然日仙是“对人间有兴致”才让苏暮槿降临,那日仙同样可以对“人间失去兴致”而不再管世间是否和平,更懒得理会苏暮槿过得如何如何。 这是一种解答。 苏暮槿还想寻找其他答案,但脑海中没有合适的解释。 “祖祖辈辈的帝王都求的是一个一统天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山河破碎,不待到大一统前,一定还会有无数战争,或许那才是你真正的使命。”羽时月又提出个新的观念。 “那我这么多年做的岂不是在韬光养晦?” “可能是吧——你想,你现在不就走出三从方了,这是天意啊!”羽时月忽然想明白了,拍拍苏暮槿的肩膀说道,“你想想,是不是如此?你看似是自己出来的,或许正是日仙的旨意。” 笪千潭闷声想着。 苏暮槿则撅起嘴巴,她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来。我的行踪,我现在坐在羽家府邸,坐在这个光滑干净的木椅上,真的是被日仙所驱使? 这种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小姐,晚餐备好了。” 第五章 忌日(五) “走吧。”羽时月起身,拉住在一旁蹦跳玩乐的弟弟的手。两人也起身,跟着羽时月走进廊道。 穿过长而高大的木建制过道,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立刻簇拥到了身上,苏暮槿很喜欢闻这种味道,比起石头建筑散发出的冷漠,木头看起来就很温馨。羽时月走在前面,刚好落在脚踝的纱裙贴着地面划出白色的痕迹。 苏暮槿好奇地看着府邸内的饰物。那些曾经摆在羽家大院的水墨画都没出现在上头,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有异域风情的物件,像是巨大鹿角、彩斓锦缎,还有不知哪儿的官爷赠予羽家的大手笔……虽然房间的结构简陋,但到处都散发着富贵的气息。 再往二楼上去,已经能闻到惹人垂涎的香味。 这六年一直吃着山间朴素,苏暮槿早就想胃口大开了,她兴冲冲地跟着羽时月上了二楼,走进摆放巨大圆桌的餐厅,羽时月的父亲还有她的二姐已经落座。 “姐姐,她就是苏暮槿!”羽时月给二姐羽安舞介绍。 苏暮槿也是头一次见着她的这位二姐,她连忙向她问好,羽安舞也同样回应了她。苏暮槿观察了一下羽安舞。她和时月姐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苏暮槿心中感叹,两人都有一双明丽的眼睛,一个翘挺的鼻子还有一张小巧的嘴。 不过羽安舞化的妆更加清晰,那双纤细的眉毛上画着浅浅的殷红,嘴唇也红润富有光泽,她比皮肤比羽时月稍稍黑上些许,在羽家大哥羽时立身处尚国、大姐下落不明的现在,她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平日都是二姐跟着父亲到处奔波忙碌,脸上难免落下太阳的痕迹。 “来,今天两位尊客来访,放开来吃。”羽负绝亲自帮他们拉开椅子,请他们坐下。 苏暮槿和笪千潭连连道谢。 五个人,加上好动的小儿子,六人坐到了桌上。 坐在位置上的苏暮槿总是别扭难受,在三从方,众人都是围坐在一个狭长的矮木桌边,一边吃饭的,一边讨论着新创造的功法和秘诀。而现在这个偌大的圆桌,和身边的人相隔甚远,似在悬崖边吃饭——这可没法安心。 一盘盘滋润美味的菜逐一端上,因为地处西北,没有南方那么油水充足,但别有一番风味。 侍者为他们上好香酒,羽负绝马上起身:“庆祝我们相聚此时此地!” 觥筹交错。 苏暮槿自那次藏在羽家大院的酒桶里就知道,她喝不惯酒,虽然在三从方仙境试图磨炼酒量,但每次都以醉到不能自已的失败告终。这次也不例外,虽是小杯的清冽白酒,但一杯下肚,她立刻就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笪千潭说她是自欺欺人,苏暮槿认同他的看法,不过……她确实是醉了。 她记不太清楚几人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那种感觉很好:明晃的烛灯在春夏风中被徐徐揉捏,繁星伴着蝉鸣在黯青的夜空频频闪烁,市井的灯火喧哗悄悄地溜进府邸,玻璃长颈杯的清脆碰响、碗筷摩擦的悦耳弧音、各有特色的说话声和接连不断的欢笑。 仿佛这里真乃自己的家。 吃饱喝足,苏暮槿摸着自己膨大了一圈的小肚子,乐呵呵地跟随羽时月和笪千潭上花街去了。 正所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苏暮槿现在虽不用和友人告别,可见着街上的繁花似锦,男欢女爱,不禁就触及她内心的那块悲伤地——若何俊伊还在世,也不跟这些人一样,和张术享受花好月圆。 不过……逝者往矣。 花灯的灿烂变成一圈圈的姹紫嫣红,在苏暮槿眼中慢慢绽放。她打着哈欠,神游般和友人逛到夜深人静,最终睡倒在温软的大床上。 翌日,在鸟鸣中,苏暮槿揉着自己的眼睛,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但和羽家府邸的建造风格完全一致,她安心地穿上衣服,走到窗户边,大致判断了一下时辰,然后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这是在三楼。 她左顾右盼,找到了下楼的台阶,一步并起嗖地到了一楼。 “暮槿,醒了啊!”羽时月看到她的身影,在走廊的一端打招呼。 “今天准备去哪?”她问苏暮槿。 “还不得看你,”苏暮槿笑着说道,“我对衡阳城可是一点都不了解。” “也是。”羽时月嘻嘻一笑,扯着苏暮槿的衣服道,“我见你这衣裳也老旧了,今日上集市,最近这边和西域交往得盛,有好多漂亮的服饰!” “好啊!”苏暮槿也很期待。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也渐渐意识到外表对一个人的重要性,特别还是个女子,她更不能打扮得同上年纪的老太老奶一样毫无生气,她低头看了看这件衣服——已经陪伴了她六年,唯一一件能作为正装现身的衣服——上头已经生出了些许绒毛,曾经靓丽的颜色也不知在何时悄悄褪去。 她确实需要换一身崭新衣服。 “吃个早饭就出发!”羽时月比自己买衣服还要激动。苏暮槿这小巧灵动的身子,她早就想精心打扮一番,这么多年终是有了机会,怎么可能不激动? “已经叫人备好马车了。” “笪千潭呢,他会跟去吗?” “你想让他去?” 苏暮槿也说不清楚,她想让笪千潭给一些意见,又想给他一个惊喜,一时间陷入沉思。 “——他已经走了!”羽时月看着苏暮槿苦闷地表情哈哈大笑道,“说是有了他妹妹的一些零碎消息,清晨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时月姐你——”苏暮槿看她这样逗趣自己,憋着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她推着苏暮槿的肩膀,“他说下午就会回来——我们先去吃饭吧。” 下午就回来?这消息听上去不怎么可靠,笪千潭多半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苏暮槿想。 早餐很是丰盛。面对琳琅满目的食物,苏暮槿又看了看自己那小小的肚子,只得勉为其难地挑选了几个最想吃的东西慢慢咀嚼入胃。 第六章 应邀出山(一) 两日的嬉闹一晃就过去。苏暮槿恋恋不舍地和羽时月告别,和笪千潭重返三从方。 马车上,夕阳下。 苏暮槿心满意足地抱着羽时月赠予她的三套衣服,不厌其烦地看着,巴不得一时间能把所有的都穿到身上。笪千潭在一旁不解。 他不明白苏暮槿为何看到几件新衣就如此开心。 “到这就行了。”笪千潭叫住了车夫——这位车夫是羽家派来送他们的。 车夫看着四周只有茂密的丛林,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 “走了,把衣服带好哦。” “知道!”苏暮槿一丝不苟地把衣服抱在胸前,用双手护着它们,避免被树枝刮破。 笪千潭见她一切准备就绪,才迈开步伐。 “这里就能到了吗?” 这片树林没有特别之处,同之前的景色接连至此,苏暮槿不知道他是怎么记得这种地方的。 “就是这了。”笪千潭肯定地说道,走在前面把那些郁郁葱葱的杂草踩在地上,拨开扑面而来的絮状蛛网。随着前进,树木逐渐稀少而空间越发开阔,终于,一个看上去就不凡的怪石立在苏暮槿面前。 笪千潭沉住气,将手掌贴在粗糙的石壁上。 苏暮槿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已经比自己的大了很多。 “以气鉴吾心,正直之辈,仙门自开。” 轻柔的雾气好像从石头里慢慢溢出,不出片刻,雾气就已有苏暮槿个头的高度。她站在旁边,看着雾气把笪千潭包裹,之后向自己移动。她本能地退却了几步,待到碰到雾气后她发现,这里的和三从方里面的雾气应当是一脉相承,也就是她自称的“仙气”。 “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笪千潭的声音朦胧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苏暮槿小跑地跟上他的背影,紧张了片刻,马上就习惯了这种奇妙的触感。 稀里糊涂地走了一大段的路,熟悉的世界就呈现在了薄雾之后。 “呼——回来了。”苏暮槿感觉轻松了不少,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了三从方仙境,走在前面的笪千潭已经在路上等她了。 “只要说那个口诀就行吗?” “是。” “‘以气鉴吾心,正直之辈,仙门自开’,”苏暮槿记得很清楚,“如果是不正直的人呢?” “不知道。”笪千潭也想过这个问题。 “难道说正直的人和邪恶的人,两者内气有什么差异吗?” “可能吧……”笪千潭有时会因苏暮槿这种上下求索的处事方式而感到头痛,这丫头一旦有了什么疑问,就总是苦思冥想——也不能说这是缺点,可因此钻牛角尖就不好,而苏暮槿几乎总是能陷入这样的思考漩涡中。 她以前是这样的吗?笪千潭有些怀念小时候的苏暮槿,那时的她总是能把事情放得干净,或许是因为何俊伊的死,让她成了这样些许别扭的性格。 也不对,那最多是恋旧。笪千潭摇摇头。 和苏暮槿不一样,既然想不明白,他立刻就放弃探索其中的奥妙。 “感觉这两日像做了个梦,梦一醒,人又到这了。”苏暮槿抱着可证并非做梦的衣裳,蜻蜓点水地跃下了山脉。 一路上有许多人同她打招呼,仿佛她离开三从方是件大事——即便只短短离开了几天。苏暮槿这才走几里,招呼来来去去,就口干舌燥起来。她抱着衣服,和笪千潭简单分别后,就一股脑躲进房间,对着屋里那张很久没清洗的镜子照了起来。 自娱自乐还没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打断了欢乐时光。苏暮槿有些不悦地把外衣套好,一边问着“谁啊”,一边推开了大门。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名车鹆(yu)良,苏暮槿能记着他的名字,一是因为这孩子从小就格外崇拜自己,二是因为他的名字古怪,姓“车”,少见;中间那“鹆”——为什么会给孩子用鹦鹉别称取名?苏暮槿不知他父亲是怎么想的,就记住这孩子的名字了。 “小良啊,”苏暮槿见是他,也就懒得为此生气了,“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方师傅说让姐姐去找他。” “现在吗?” “是。” 师命难违,苏暮槿只好放下手中的欢喜,整理好衣裳,走出了房间。 “他在哪等我?” “浩然楼。” 浩然楼?竟然在那里。 用白玉石堆砌而成的浩然楼是三从方中规模最大、最工整的建筑,两层高度再加尖顶阁楼,伫立在三从方的一角,曾经是方谢的住宿——虽然现在也是,但方谢崇尚与自然结友,平日都睡在荒郊野岭,房子也就空闲下来,不知不觉成了迎宾之所。 师傅在那等我?难道还有什么客人在? 自西国成立后,已经少有外人拜访三从方了,这次来者究竟是何许人也?苏暮槿的好奇驱使她加快了脚步。 她也很久没到过这边了,阁楼接地的玉石上已经长满了碧绿的青苔,六年前还比较光滑的墙面如今也多出了几道棕黄的裂缝,真让人不由担心这栋建筑还能撑住多久。方谢一直没让徒弟们修缮它,大家也便任其“自生自灭”了。 木门邋遢地立在两旁,苏暮槿走到门口,听到二楼传来了师傅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在和师傅对话——她觉得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何人。 “——你问我,我问谁?她的一切,我们都无迹可寻。”是方谢在说话。 “无论怎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我们的大将都被殷国牵制,您不出山,我理解,但她——” “苏暮槿不久前回三从方了,我已叫人让她过来。我没法决定她的去留,你需自己去说。” 苏暮槿可不是偷听的料,她连忙在楼下敲出声响,随后蹬蹬几步上了二楼。 一上楼就看到方谢正徘徊,洁净的衣袍随之抖动,另一个说话的男人背对着苏暮槿,他身着紫红官服,衣尾绣有蛟龙纹理,;腰右佩有一长剑,剑鞘雕琢精美,质地昂贵,左系深红布料香囊一枚;头发简练地绑在后头。 过去的回忆浮现在苏暮槿的脑海中。 眼前这位正是曾经有一面之缘的—— “神子。” 今年刚过三十的平佑公侯转过身,身姿挺拔,意气风发。 第七章 应邀出山(二) “您是,平佑公侯?” 难怪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却无从想起。自和他在文坛阁相遇,已过去多少时日?七年吧。苏暮槿看着他。平佑公侯已经一改以往之貌,那时的利索短发已然被长发替代,眉宇间的霸气也收敛许多,若非这身豪华服饰,和行色匆匆之人别无两样。 “神子还认得我平佑公侯,我很是高兴。” 那张曾工整严肃且认真的脸,现今圆滑了太多。他对这苏暮槿微微一笑,眼角就凹出几道皱纹,他继续说道:“如今居仁公身为一国之君,赠我平天卿之称号,平佑公侯已成往事了。” “啊,这样。”苏暮槿点头。 “你自己同她说罢。”站在一旁的师傅方谢拍了拍平天卿的肩膀,一个侧移,人就消失在阁楼里,留下一阵扬起的烟尘。 平天卿看着潇洒离去的方谢,摆摆头苦笑一声,随后拉出一把椅子——已经被擦得干净——“来,神子,坐吧,我们或许要聊上一段时间了。” 苏暮槿不明白,自己已经隐居六年,有什么事还值得长聊。不过,她随着平天卿的意思坐到椅子上,平天卿则拖出另一把椅子,两人并排而坐,朝向阁楼的窗户,春风轻抚。 “听说你前几天离开了三从方片刻。” “嗯。” “能否冒昧问一下,出去是为了什么?” 师傅没跟平天卿说吗?苏暮槿瞥了平天卿一眼,他还痴迷地望着窗外,那表情看上去,确实不知苏暮槿离开的原因。 “去见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 “朋友啊……她不是武人吗?” “不是。” 平天卿吭声回复后,轻点了下脑袋,眼睛还看着窗外。 “此地真乃福地,”他忽然感慨,让苏暮槿摸不清他到底玩的什么把戏,“你看到外头,觉得怎么样?” “也不错。”苏暮槿如实说道,“只不过我仅去了衡阳城,没再到其他地方。一路上都畅通无阻,居仁公把西国治理得很好。” “西国,南接蛮夷和殷、东临雅、尚,北面更是有坚、楚两国,神子,你自小熟读兵书,应当知道这意味如何。” 苏暮槿想了片刻,不太确切地说道:“西国之国土被各国包围,其余王都对此虎视眈眈。” “如今神州四分五裂,西国地域最广,人口却非最多;武将精良,战场上却难以得势。你走过衡阳城,看到外头的祥和,但那是表面,和六年前的大尚一样,西国也岌岌可危。”他站起身,指着三从方仙境的美景,“大尚就像眼前这芳草连天的仙境,只需有人用一把火,它就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苏暮槿察觉平天卿来此究竟是为何了,不过她不说,她要让平天卿亲自说出。 “前些日子东边传来急报,说雅国意图举大军侵尚。” “他们已经动手了?” “尚未,但密探有言,雅国的军队正在向黄河集结。” 苏暮槿拼凑这几年听到的零散消息,随后问道:“雅国以东不是淮国吗?它们的纠纷,似乎还时有发生吧?” “一切都变了。半年前,雅淮结盟,各国都因而警惕。如今它们终是有了动静。一旦尚国的凰州被攻破,那我西国就彻底和雅国接壤,雅安定是什么想法,那是路人皆知——他想要称帝,想要一统四方,君临九州。” “居仁公难道没有此意?” “雅安定岂能和我国之君相提并论,居仁公身心好和平,若非当年蜀道备受各方势力的争扰,他又怎么起兵建国?”平天卿的语气中透露着对居仁公的敬仰。 这种敬仰让苏暮槿忽然有些眩晕。她回想起来,那时的坎兼也对所谓的少主黎忼忠心耿耿。她不知该如何看待现在的平佑公侯——不,是平天卿。 在她心中,平天卿是为蜀道称赞的“平佑公侯”,他身手不凡,战术高明——他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一个圆滑世故的政治家,一个痴忠于君主的将领。 苏暮槿觉得他应当更加逍遥才是。 “我此番前来,就是想邀请神子助西国一臂之力。” 拐弯抹角这么多后,他终于说出了本意。 “为何?为何是我?”苏暮槿毫不退让地问道。 平天卿愣了一下。来前他就心里有数,苏暮槿六年没离开三从方,自己来也极可能无功而返,但没想到,苏暮槿会拒绝地如此断然。他抿了抿嘴唇,周正的脸上浮出了一些苦恼和失望。 “你是神子,日仙派你来世是为了维护百姓之安康——” “可我这么多年躲藏于此,世间纷纷征战已有千百回,死去百姓定能堆积如山,流淌之血也可汇聚成河。这样的我还算得上神子吗?”苏暮槿反问平天卿。 这是苏暮槿的心结,躲进三从方后一年,她觉得自己再修炼半年后就能出山;结果半年后又是半年,随着时日的推移,她就愈发不愿离开这里。这不是惰性,而是羞愧。 她还有另一个不想离开三从方的理由—— “而且天底下何人不是百姓?西国的百姓是百姓,那雅国的百姓呢?还有淮国、坚国,他们的百姓就不该由我庇护?”苏暮槿的这个问题让平天卿有些难堪,他没想到神子才十二岁的小孩,问出的问题竟如此犀利。 “拯救苍生乃是大义。若没有你的力量,那各方的战乱将持续更久,届时,死去的无辜百姓将会更多。正所谓‘以小换大’,牺牲少数而换得天下之安宁,神子,这才是明智之举啊!” “我之前听闻,西国的百姓远比尚、淮、雅更少吧?” 平天卿一时语塞。 在朝廷混迹多年,与他人唇枪舌剑本是他的强项,但面对苏暮槿,准确而言是面对“生命之价值”的问题,他没法同苏暮槿辨别出个高低——苏暮槿最终如何选择,不取决于他的言语多么口若悬河、多么有条有理。 在此事上,只有自我回答的空间。 但平天卿也不能任苏暮槿这样问下去。 “你同样可以选择到其他国家,为他们的苍生黎民而战。” 第八章 应邀出山(三) 苏暮槿困惑地看着平天卿。 天平卿来此不是请他离开三从方仙境,去为西国战斗吗?怎么反倒直接“叛君”,说出了劝友投敌的言语? “有何疑惑?”平天卿看着苏暮槿表情的变化,他的表情也恢复了自然,一如既往的镇定。巧妙地把这个话题岔开,一切又都回到了他的掌控中。 苏暮槿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我此行之目的,起初是为了让你成为西国将帅,带领千军万马和那些进犯西国的异国军队对抗,但我改变主意了,”他冷静的声音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时的他信步向苏暮槿走去,教她如何对抗“流斩”——镇定自若且游刃有余,“如今我想的不是这样狭隘的事了。”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明了了你的苦衷。你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是否如此?” 苏暮槿叵测片刻,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她能解决纷争、拯救苍生的办法就是去屠戮苍生;而“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人写录的史书已经告诉了她,分分合合也靠的同样是战争——过程一样、结果一致,那她的存在与否,有何意义? “在同你谈话之时,我想明白了:你陷入这种困境,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有一个名为‘神子’的牢笼始终禁锢着你,从出生至今。”平天卿有条不紊地说道,“我以为,你该把它放了,扔掉——” “我——” 平天卿举起右手,让她听自己讲完。 “你是神子,你该拯救苍生——这是何人所说的?日仙?是,日仙,他是仙,凌驾世间的存在,从仙界赠了我们《雕日纪》,又让你出生于世。” 苏暮槿首肯。 “可这么多年过去,在你没拯救苍生的时候,日仙表示过任何一次的不满吗?他身处仙界,人间苦难八九百,战血更溅六七丈——他无动于衷。” “那是因为我无动于衷。” 苏暮槿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并非如此,仙也只是凡人修炼而成,”平天卿一挥袖,笑着说道,“他们也会犯错,也会遗忘。日仙的话并非金科玉律,你没必要奉为圭臬——你怀疑自己存在之意义,是因为那个‘意义’并非你的真情实感,那是日仙强加于你的。神——苏暮槿,想想你自己,你自己想做什么?”平天卿深吸口气,“这里确实是人间仙境,滋润清新、鸟语花香——可它也仅此而已。” 苏暮槿觉得被埋葬在心底的某种热情正在重燃,随着平天卿的言语,它从干瘪变成了饱满,从衰落变成了活泼。 暮槿想当侠客吗? 张衡匡那沧桑而沙哑的古音从苏暮槿的内心传出。 只要有大悲悯的胸怀,那便是“侠”…… 也不知张衡匡现在还在世上吗? “你才年过十二,在三从方滞停六年;活了十二年,为别人强加于自己身上的‘天职’而烦恼了大半生。你还有许多个六年,还有花信之年,还有而立之时,还有不惑之岁……等待你的,是变化无穷的灿烂时光。你难道要一辈子桎梏于此?”此时的平天卿已然不是油嘴滑舌的政客,他的声音恳切而真诚,字字珠玑。 “你自己——人活在世上就这一遭,你为了什么?自寻烦恼?” 明媚的春风带着大漠的广阔,灌进了房间。 因六年都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苏暮槿想起了一些事情——凶神恶煞的蔡申,还有那辆颠簸与山林间的马车,月光之下,和笪千潭躲在茅草下的对视,以及那时的她,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是啊,我这六年究竟做了些什么?每天做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功修炼,学习着花哨有余而实用不足的各种功法,和同门闲聊,她做了一切,实际上就是在打发时间,挥霍着不知何时会忽然结束的生命——除了在方谢的教导下登上第三阶仙梯,这应该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苏暮槿,你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的? 她扪心自问,已经听不到平天卿在一旁说什么了。 拯救人们于水火之中?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她不是在贬低这个崇高的天职,而是觉得自己这六年的行为格外可笑——除了逃避,她什么也没做。 “我明白了。” 平天卿的滔滔不绝被她忽然打断。 他看着苏暮槿的眼神,那双眼睛之前还充满着困惑和怯懦,现在不一样了。他马上闭上了嘴巴——一切已是水到渠成。 “我跟你走。” “好!”平天卿拍手道。 苏暮槿见平天卿如释重负的样子,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大亏,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话已出口,那就这样吧!苏暮槿总算给自己找到了离开三从方的理由——这样说虽然有些矛盾。 有时候她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这一出,是准备成为西国之统帅,还是有其他想法?”事情还没结束,平天卿谨慎地询问苏暮槿。 “都说了跟你走。”苏暮槿只是狠下心要离开,但具体如何,她没有明确方向,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是听平天卿差遣。 平天卿喜笑颜开。 “好。好!”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不着急,你若还想与同门师徒叙叙旧,我可以等。” “我们之后要去何地?” 平天卿手指东面:“汾州。” “汾州?不是为了抵挡雅国的军队?” 看到平天卿点头,苏暮槿才放心下来——她还以为自己记错了。 可为何是去汾州? “西国的大多数将领都派兵镇守南方去了,因而北面空虚,所以才需要你的加入。”他叹息一声,“偌大的西国,却找不到几个能率军打仗的将才——” “可是……这种事与其让我来做,起码还有更好的人选吧?”苏暮槿早就想问这个问题,可之前还在和平天卿来回拉锯,这种问题没法问出口。 “《雕日纪》的有些话不用在意,但它说你‘可以一敌百’,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那我去那边是——” “起先是士兵,随后再成为将领。” 第九章 出发(一) “你不跟我一起去?” 苏暮槿没想到笪千潭会拒绝自己。 笪千潭靠在门框上,看着正收拾衣服的苏暮槿停下了手中的活,呆呆地望向他。 “我……”笪千潭不知这话该怎么说出口,“听着,你说你要离开三从方,我真的很高兴,这么多年你浪费太多时间了,但是——”他艰难地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但是你是去打仗的……苏暮槿,你知道,我不喜欢与人纷争,我也不想看你卷入战争……” 笪千潭已经很久没叫过她的本名了。 苏暮槿听到这三个字,忽觉陌生,心头不住一颤。 之前笪千潭妄想称苏暮槿为“暮槿”,不过被她断然拒绝了,她觉得这样的称法太过亲昵,但她也不希望笪千潭天天喊自己“苏小姐”,这样的说法无形中在他俩之间划出了一道横沟。于是,苏暮槿把这些想法告诉笪千潭,他就苦恼了起来。 苏暮槿觉得他烦恼的模样很是好笑,也就随笪千潭自个儿想该怎么叫自己了,不过笪千潭也是聪明——他后来索性直用“你”来喊她了。 这下笪千潭竟然叫了我的名字! 苏暮槿渐变紧张,她不明白笪千潭为何突然如此严肃。是自己的请求太过强硬了吗?好像也没这回事。她的手不安分地塞进衣服中,瞪大眼睛看向笪千潭。 “我没想到……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这六年笪千潭都没久离三从方,始终在苏暮槿身边,虽然没有太过贴近,但每当苏暮槿想找人闲聊或者玩耍时,他几乎能次次在场——这样的笪千潭,苏暮槿以为他不会拒绝自己,可就在昨天,她把要离开三从方去汾州的事告诉笪千潭后,他留下了一句“我考虑一下”。 那时的苏暮槿没想到,他考虑的,是否决的回答。 笪千潭也觉得有些尴尬和羞愧。 苏暮槿把此事告之他时,那汹涌的热情压得他不敢给苏暮槿浇一头冷水。但这种事拖延不得,她的期望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发酵,因而笪千潭一早就来到了苏暮槿的房间,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了她。 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真的、不想去……你想,我还得寻找妹妹,一旦去了前线,就没法想现在这样自由了。” 又是妹妹!苏暮槿这会儿听到这个词,觉得异常之恼火,她藏在衣物中的拳头已经偷偷捏紧,又马上松开。 “我知道了。” 苏暮槿有些不耐烦地点头,皱起眉头,视线从笪千潭身上甩到门外。笪千潭欲言又止,关上房门,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怎么会这样? 苏暮槿空洞无神的双目落到了有些毛糙的木门上。她后悔了,为什么要那么草率地答应平天卿? 唉——没能想到笪千潭会断然拒绝自己。苏暮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拍了一下木床,吱吱的哀嚎从摇摇欲坠的床边木上传来。我早该想到的!笪千潭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追求的不是什么功法,只是自由。在三从方,没拜入师门的他有着随心所欲的自由。 怎么没想到这些! 苏暮槿烦躁地揉了揉自己刚才梳理好的头发,棕红的发丝落到了眼前,甘草的清香淌入鼻中,世界被分割成了无规律之条块,边缘是黯淡的血红。 “算了算了!”她赌气地自言自语,“不去就不去!” 之后用力地把床上的衣物拍扁,塞进平天卿带来的结实木筐里,随后用染成棕黄的布把木筐包裹结实,一脚把行李踹到了房间的一角。咚的一声震响,把屋檐上休憩的鸟儿惊得满天飞。 她平躺在床上,屋顶的那些老旧木纹好像成了一条条活的道路,那些棕黑的马道从视线的右下角彳亍而上,借着向左边一扭,拐进了尚且有润色的杏黄木板上。这些蜿蜒曲折的道路就像以前横穿九州的路径。 苏暮槿回想着和笪千潭见面之夜晚,又不经意想起一路上的点滴趣事。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伤怀。 笪千潭,他不是我的影子,我们虽然同甘共苦,但总有离别的一天。苏暮槿用道理安慰自己——但这并不奏效,因为这样的离别,这样主动的分别,不是她想看到的。 想想其他事吧!她内心的声音强颜欢笑地说着。 能想什么呢? 太多了,苏暮槿忽然意识到,六岁的那年发生了许多时,许多没头没尾的事,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她竟然有些遗忘了。 那时的淮正村还有算村,究竟是被谁烧掉的?那些村人去哪了?纵火人又去了哪?还有劫火会的那个女人——苏暮槿在三从安学习了许多关于铸造的知识,她现在知道了,那女人手中的银杖绝非普通武器——那样神秘的女人是死在了不动山下,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寻到了一条求生之路? 苏暮槿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发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红袍女!她想起当初是怎么称呼她的了。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之事。 躺在床上,身体逐渐疲软了下来,苏暮槿难得在早晨进入了梦乡。 春雀的欢闹已经停止,睡梦中的苏暮槿发觉周遭已然变得安静下来,她一个鲤鱼打挺,端坐在床上。 “竟然睡着了……”她搓了搓眼睛,推开关得死死的窗户,明媚而有些刺眼的阳光立刻投射进来。 时过正午,三从方满溢食物的清香。她凑到窗边望去,蒸腾的烟气像汇流浮游在青空揉成的湖泊之上,富饶之土在人声鼎沸中充盈着元气,从未在正午醒来过的苏暮槿在人群稀少之处眺望,朦胧间自觉此景格外祥和安康,一股不愿离开的退意更加涌上心头。 她想找人谈谈,说说心里话。 不能是平天卿,苏暮槿觉得这人有些狡猾;也不能是笪千潭,她现在根本不想见他,那还有谁?李芹倒是个选择,不过她这些日子有些忙碌,苏暮槿不好意思让她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听一个孩子的苦恼。 黄粱呢? 苏暮槿不知道。 那只剩一人了。 苏暮槿推开房门,向山雾走去。 第十章 出发(二) “你要离开了吗?”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了车鹆良,他只有到苏暮槿胸脯身高,稚气未脱的双眼看着苏暮槿,嘴角还有一粒雪白的饭粒,粘粘在黑黄的皮肤上,非常显眼。 苏暮槿稍微屈膝,弯下腰把他嘴边的饭粒拨开。 “是啊,我……可能要走了。”她没把话说得太肯定,想给自己留一些周旋的余地。不过跟这样孩子,也没必要这么勾心斗角的。苏暮槿笑了笑了,摸着车鹆良那头尖刺的短发——摸起来很舒服。 “我要想跟苏姐姐一起去!”他有些激动,说话都打了岔。 “你想一起去?”苏暮槿吃惊地看着他,且不是他是从哪得知的消息,这么小的孩子要跟自己去打仗? “你可知姐姐离开三从方是要干什么吗?”苏暮槿耐心地问他。 “去打那些楚国人!”他嚷嚷着。 苏暮槿摇摇头:“姐姐要去的是汾州,汾州边上没有楚国,只有坚国——而且,你是想去打楚国吗?” 车鹆良不知道汾州在哪,也不知道楚国到底接没接到汾州,他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苏暮槿,颇有壮士断腕的气势。 苏暮槿觉得车鹆良也楚国应当有什么渊源,她想,认识这孩子四五年,自己确实对他是一无所知,面对这个怎么崇拜自己的孩子,把他抛在这而去找方谢谈心,苏暮槿有些于心不忍,反正平天卿给自己的时间多。 “我们到那边说。” 苏暮槿把他带到了一旁的凉亭。 “楚国人把爸爸妈妈杀了!” 苏暮槿还没坐稳,在和煦的春风中,车鹆良那稚嫩声音就带着寒意,迫不及待地从嘴里冒了出来。 “我要为他们报仇。”车鹆良见苏暮槿没有说话,边接着说。 “楚国人吗……”苏暮槿在努力回忆车鹆良到底是什么时候来三从方的,他的父母究竟是谁——不过这都是徒劳,因为他的父母早就死在楚国人的屠刀之下,化作尘土了。 楚国虽然有个正经的名号,但其国君是西域异族。苏暮槿不知楚国国君究竟叫什么,总之名称复杂且难读,身边人都通俗称其为“楚王”。楚王有着西域民族的野蛮,但儿时生活在汉人之中,同样浸淫着汉族的智慧和远见,两者的结合让他一跃成为西域诸族认可的领袖。苏暮槿听说他对“异族”——也就是汉人——实施了许多惨无人道的手段。不过她也只是听得零星一些,具体如何,她并不知晓。 “嗯!”车鹆良用力点头,圆润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这些事……”苏暮槿这样说着,马上话锋一转,“但是,我不能让你跟我冒这个险。” “为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姐姐你六岁的时候就能摧毁百苦教,我已经九岁了!” 没想到车鹆良竟然会这样来对比……苏暮槿说了句很打击人的话:“我是神子啊,你只是……凡人。” “那笪千潭哥哥?”小孩总是这般没心没肺,他马上又问,似乎在找到苏暮槿之前就已经做了充足准备,“他是凡人!和我一样的!” 笪千潭那时候可比现在你成熟多了。苏暮槿内心碎念着。 “我接下来要去见方谢师傅,如果他同意你离开,我就带你走。” 苏暮槿如此说,是因包含了些许私心,她不想前往汾州的路上只有自己和平天卿两人,捎上一个比自己年幼些的人,能显得自己更成熟些。 车鹆良显然弄不懂小姑娘的精打细算,他开心地嗯了一声,把决定权抛给了方谢。 “那我们走吧?” 苏暮槿没有刻意放缓步伐,虽然不清楚方谢会不会同意车鹆良的冲动决定,但苏暮槿还是打算试探一下他的实力,她的双腿迈得很远,两步能抵上车鹆良的三步半。不过这小男孩毫不示弱,奋力追赶着苏暮槿——若是知道苏暮槿才用两成功力,想必他会大失所望。 苏暮槿在路上问了许多人,是否知道师傅的踪迹。七个回答就没几个同一,苏暮槿稍微判断了一下,决定去方谢目前最可能在的地方。 她推测对了。 方谢正悠然地靠在长着青苔的灰岩石上,他早早就听到了声音,也知道是哪两个徒儿跑过来了。 “苏暮槿啊……”方谢打了个哈欠,没有看向她,“还有车鹆良。何事?” “师傅,”苏暮槿走到他身前,“我想请教一下,关于我是否要出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还以为你来是和我方谢告别的。”他摸了下光秃秃的脑袋,抬起头仰视站在身前的苏暮槿,还看了眼一旁的车鹆良,“那你来作甚?车鹆良?” “哦,他是想问,你允不允许让他跟我一起去汾州。” 方谢的脑袋转向车鹆良,男孩满怀期待,他又看向苏暮槿,扭脖的样子颇像弩箭发射时的张弦,绷弹而动。 “那你心里不早有了答案?”方谢单手撑着坚石,缓慢地从地上站起,随后直起腰板,在溪边踱步。 “我明白,苏暮槿,你有许多的顾虑和疑惑——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心中到底装着多少担忧,不过总没我这老头多吧?”他没留时间给苏暮槿回答,“但是你跟我六年,见我行事之风吗?” 见了。苏暮槿默默回答。方谢时常不在三从方,而是去周游各国,尝试突破仙梯的最后一重境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没有任何退却和迟疑。 “想即去做。将来不会老实地落到我等手上。苏暮槿,你需要自己去看、去尝试,而不是成天在这闭门造车。我不会教你,”他用脑袋点了点车鹆良,“还有你,如何选择。选择是你们自己的事。” “我明白了。”苏暮槿下定决心了。 “那我呢?” “你想如何?” “我想跟姐姐一起去。” “那就来。” 方谢背对他们,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张口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 “一路平安。” 第十一章 出发(三) “你去收拾收拾吧。”苏暮槿故作熟悉地把手搭在车鹆良的肩上。反正已经是同行伴侣,她希望在离开三从方前,能和这个比自己小上三岁的孩子熟稔起来。“我跟你一起过去。” 车鹆良因年纪尚小,所以同其他孩子们居住一起。苏暮槿小心翼翼地同他到了住宿,她担心车鹆良收拾行装的时候被别的孩子看到,要是那帮不安分的小家伙们也想跟自己出去,那她可受不了。 好在正处午后,是大家自我修炼之时,住宿里空荡荡的。 小孩的东西本就不多,车鹆良又是男子,他很快就把要带的带上了,同时还背上了一把剑。 “这把剑是?” “哥哥给我的。” 苏暮槿点头。路途不知会遇上什么,带上剑总是能安心一些。 在和梁楛大战之后,苏暮槿一度以为掌法比剑法要更强一些,但孰强孰弱不能凭此特例判断,方谢在后来告诉了她,大多情况下,还是用剑比空手来得厉害许多,他说剑作为锋利物体,能将内气更好地以锋利之势传导出去,不能仅仅把剑看做延长手臂的工具。 随后几年的修炼,苏暮槿也明白,这话说的不假——不过只是大多数情况。 无论如何,让他带上哥哥赠予的剑,百利而无一害。 说到剑,苏暮槿想起了自己的“赤霞”。六年前,去解救羽时月的一行人还真在为苏青伏建造的公堂上看到了一把赤红的剑,苏暮槿之前从未跟笪千潭提及过那把“赤霞”。所以,笪千潭没认出来,但识货的张途倒是告诉了众人,那是由晕红钢打造的剑。那时他们争分夺秒,没人有心会把这柄剑偷走。 就结果而言,苏暮槿还是和“赤霞”“失之交臂”了。 唉,之前有那么多时间告诉笪千潭,怎么就没说呢! 回过神,车鹆良笔挺地站在苏暮槿面前,好像想把她给比下去。 “收拾好了?” 苏暮槿如贼一般左右眺望——并没有人发现车鹆良在做什么。 “好了!”他举起手中的袋子,两眼在昏暗的窗帘下放光。 “跟我走,”苏暮槿把房门带上,并说道,“接下来你要见的是名叫‘平天卿’的男人,他是——”对呀!平天卿既没告诉她,他现在身居何职,也没说他的本名,苏暮槿嘟起嘴巴,然后说道,“就是他代表西国来接我们离开三从方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 苏暮槿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 两人随后先是到了苏暮槿的住所,她把行李都带上。已在那等候的黄粱也随之跟上他们,之后就到了平天卿暂居的矮房前。 本是说让他居于浩然楼,但那里实在有些不堪入目,方谢就让弟子腾出一间空房,让他住了下来。 也不知贵公子忽然住到那样狭小的房间,会做何感想。 苏暮槿总觉得从平天卿那吃了亏,一想到他这几天也并不好过,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她敲响矮房的门,里面出来衣服摩擦地板的窸窸窣窣声,脚步渐进,大门吱的一声被拉开了。 “准备好了?”平天卿的外表打理得非常整洁,他想苏暮槿微微欠身,就瞥到了站在一旁的小男孩,“这位是?” “车鹆良,”苏暮槿发现平天卿没反应过来——但凡正常情形,应当都想不到这种名字,于是她解释道,“谷鸟的‘鹆’——师傅让他跟着我的。” “噢!跟你一起去汾州?”平天卿博学,马上心里有底。 “没错。”苏暮槿的态度非常坚定,容不得平天卿反驳,不过对方压根就无所谓。 平天卿只想要神子出山帮助西国,至于她会不会再带他人,那无所谓。当然,能带最好。 三从方自诩自由潇洒的门派,这么多年都在西国的土地上自行逍遥,可谓只吃而不出力,要是强硬些的君主,恐早就看不惯这样的做派。如今,若是能借苏暮槿离开三从方之时机,让更多人出手相助,那是如虎添翼。而且三从方在江湖上也小有名声,若他们出面,也能成为西国在武林争取地位之筹码。 西国没贫瘠到养不起百人的地步。 只不过……他起初以为苏暮槿会带上那个叫笪千潭的少年。他对笪千潭的反应还记忆犹新,那年在文坛阁,自己有意把剑弹出,那小子反应快且力道把握得精准。那么年轻就能将内功运用如此娴熟,平天卿知道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苏暮槿这是不准备带上他? 于是平天卿好奇地问道:“那位名笪千潭的少侠,他不同你去吗?” “他?”苏暮槿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他不去。” 苏暮槿看上去并不想谈论笪千潭,难道两人吵架了?平天卿反倒更加好奇,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时间不容许,气氛亦不容许。 “好吧,挺可惜的。”他只是这样说了句,然后开始谈论正事。“看样子二位的行装都收拾妥当了,我的马车被你们弟子带走,他们说放到了某处,现在就出发吧?”平天卿把散乱在桌上的一些书籍捎起捆绑,便走出了房间。 苏暮槿没想到他几乎什么都没带。 之后,在同门师兄的带领下,苏暮槿、车鹆良和平天卿静悄悄地离开了三从方。 为平天卿掌马的车夫和马车都被三从方招待得很好,众人很快相见。苏暮槿还从未见过这么华美的马车,这是一辆有顶棚的马车,紫红为基调,尽显贵气又不娇气。她稍稍低头,能看到,即使是平常没法观察到的地方,工匠们都精心雕琢过。车底用棕漆涂抹,和泥土的颜色相似。纵观整车,锃亮的漆色顺滑得看不出丝毫顿迹。 那两匹健壮的马就更不必说。苏暮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毛色如此光泽的好马了,两对眼睛炯炯有神,四肢肌肉非常结实,棕红而柔顺的毛如流云一般随风飘动,再加上重金打造的马具,不知多威风凛凛。 车夫的穿着也同样气质不凡,一看就是皇室来人。 “来,请。”平天卿亲自为苏暮槿拉开马车门。苏暮槿让车鹆良先上去,她随后跟上。 四人如履平地般,向着汾州前进。 第十二章 出发(四) “这里头真是宽敞。”苏暮槿情不自禁地感叹。因是深色为基础色调,从外头看去,马车比实际要看上去小上一圈。苏暮槿坐在马车里,不但感受不到强烈的颠簸,还能比较随意的摆放手脚的位置。 “年初新造的马车。”平天卿笑着说道,“居仁公可相当重视工匠之手艺,尤其西国的土地大多是位居重峦叠嶂之地,更需一些能取巧的器械。”他很乐意同苏暮槿宣讲西国的实力,“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平天卿都为尽力为你解答。” “我确实有许多疑惑……”苏暮槿看着坐在身旁的车鹆良。 他和自己差不多,也很久没离开过三从方,眼下正趴在雕花车窗上,欣赏着倒退而去的风景。 苏暮槿张开口,道:“平天卿,我想知道你的本名。” “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我竟然忘了同你说,在下本名康瑞,偲州鹅荣人,其实说是偲州,那地方一直有许多争议,究竟是算在蜀州还是偲州,各有说法——总之就是那片地区。” “这么说来,您还算是地地道道的西国人。” 平天卿康瑞附和着苏暮槿的说法微笑。 “现在去汾州,我们的敌人是谁?那里可不和尚国接壤——北面可是坚国。” “是坚国,”康瑞双手瘫在大腿上,侧靠在马车门边,说道,“不过我们的敌人不是他们,也是他们。” “此话怎讲?” “坚国的情况有些古怪复杂,”他解释道,“你久在三从方,看样子是没听过那些奇怪的传闻。” 苏暮槿不明所以地摇头。 “坚国有两个国君,平起平坐,共同治理。” “还有这种事?”自古哪有两个国君共治一国的说法?苏暮槿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天下尽逐唯一,还会出现如此有趣的国景? “没错,那两国君一名任笃浩、另一名任笃泊,乃是孪生兄弟。六年前,其家父任惕森为抵御西域蛮夷——也就是当今楚国的侵袭——自行集合大军,先斩后奏,结果被欢历帝判叛国罪,不得已自立为王,那年他好像三十五左右的年岁。” 康瑞的语速适当,发音清晰,没有当地人的那种含糊其辞,听他介绍如今的天下,不失为一种享受。一旁闲得发慌的车鹆良或许是听到了“楚国”,也老实了下来,把车窗合拢,安静地坐在马车聆听。 苏暮槿则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任惕森虽说自立为王,实则是黄袍加身,在成为坚国之国君后,他始终想着的,是将土地归还于尚国。而让他称王,密谋这一切的,正他的两个儿子——任笃浩和任笃泊。这是几乎可以确认为事实的传言。” “那……任惕森现在如何了?” “他在一年前病逝于富州州城——那是坚国的都城。” “被儿子们毒死的?” “不是,他早就有咳血之症,倒不如说是战争让他回光返照了一阵。总之,他们两个儿子本就同年同日同时出生,几乎分不出前后,就这样,两人都继承了父亲留下的皇位。随之而来的是内忧外患——两个人都想当帝王,在这件事上自然不会谦让,只不过为了坚国的稳定,他们正相互礼让着;至于外患,那是对我们西国而言。” “他们有野心,想一统天下,派兵打来是迟早的事。” “没错,眼下西国大军南下,他们肯定知晓。所以我们必须找到想你这样的人,坚固北方的防御。” “否则西国会遭到生灵涂炭。”康瑞补充了一句,好增加苏暮槿的责任感。 不过苏暮槿对此并不太在意,她正像平天卿之前对她说的那样,“为自己而活”。康瑞有意强加给她的责任,她并不领情,眼下的苏暮槿,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投入。 “但是坚国在北方……那里的土地不是非常贫瘠嘛——噢!”苏暮槿一拍脑袋,那可是河套地区,正所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富州也正是取此意,他们怎么可能会穷。 “河套。”康瑞说道,“那里太富饶,楚国和尚国都对那望眼欲穿。其实我们也一样,只不过居仁公……算了,他好和平。他乃我的国君,我不能评判这种治国之道的好坏。总之,一旦我们和坚国发生摩擦,那另外两国自然不会让此机会白白溜走,届时北方将面临一场乱战。” “那平天卿觉得,战争后最好的结果是如何?” “最好的结果?” 没料想苏暮槿竟然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康瑞虽说也是一代将才,可比不上管仲乐毅,他没那么毒辣的真知灼见。可苏暮槿的问题已出,他也必须有所表示。 “坚国国力不如我们三国,它很难在战争中生存下来,很可能一步错而满盘皆输。坚国可能就此亡国,我们再借机打压楚国——” “打楚国!”车鹆良忽然出声。康瑞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父母被蛮夷杀害了。” “国恨家仇啊。”康瑞理解地点头。 “把楚国击退,扼住拿祁连山之险要,我们可以借此夺取拿州,富州的河套地区也能占据,不过狄禅宗离富州挺近,他们还倾向尚国,我们的势力也没法太过推进,最均衡的情况就是和尚国共分河套,后事再做商议。” 苏暮槿认真听着康瑞的推断,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有个疑问,坚国国力不强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是。” “那他们凭什么发动战争?” “对,这才是重中之重,”康瑞压低声音——即便没人能偷听奔驰的马车,“坚国的那两兄弟国君还有个妹妹。” 一提到“妹妹”二字,苏暮槿就想到笪千潭,顿时有些不悦。不过她马上收起了不该有的气愤,继续听康瑞说。 “无论如何打听,我们至今未能知晓她的本名,只知坚国百姓称其为‘涣目公主’,国内也就只好沿用此说法,奇怪的事是……从没有人在见过那位‘涣目公主’后,能活着离开。” 第十三章 情报(一) “‘涣目公主’。”苏暮槿喃喃重复着这个称号,脑中却构想不出任何画面。涣目?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看到这位公主的人就会双眼无神最后死去?那不就是同中毒乃异曲同工。 康瑞的说话声打断了苏暮槿的思考。 “坦白来说,我们对坚国的两位国君和他们那个神秘的妹妹,几乎是一无所知。”康瑞叹息一声,“不过根密探的说法,这位‘涣目公主’很可能是一位武林高手。”他像苏暮槿挑投了个眼神,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是和我同性质的?”苏暮槿问道。 “或许是。”康瑞的语气并不坚定,但通过看他的神情,苏暮槿觉得康瑞似乎倾向这个推测。 来到世上这么多年,她还未听过其他的仙也派临了“神子”于世间。时光荏苒,她独享这份荣耀的意识正潜移默化在心中发芽生根,一听到还有人也是“神子”,苏暮槿心中有些嫉妒和不满,总觉得属于自己的一份东西被那位“涣目公主”悄无声息地攫取了。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世人大抵知道日仙的神子叫苏暮槿,知道多的,可能还听说她长着一头鲜红长发;但这涣目公主却是无人知晓——连处在国家中心的平天卿都满脸苦涩,常人说不定都没听过她的名号——这种神秘忽然就变成了高深莫测,借着这种势头,苏暮槿感觉自己被压得低人一等。 这种嫉妒之心让她蠢蠢欲动,尤其想把那涣目公主从隐藏的面纱中揪出来。 “那她是什么由仙指派的?” 康瑞嘟囔了一声,好像在想,这个事情该不该告诉苏暮槿。 “嗯?”苏暮槿以为他没听见,吭了一声。 “我们世人对仙的了解也不多,无论官府还是百姓,在这件事上都是平等而无知的,”他把事情之背景缓缓道来,“你现在知道多少的仙呢?” “我吗……”苏暮槿已经很久没和黄粱讨论过这些事情了,她看了看蜷在座位上的黄粱,然后说道,“日仙、月仙和显仙——好像还有两个,甘仙和抚草仙——” “枕草仙。”黄粱提醒她。 “噢,对!枕草仙。”听说那为仙喜欢在草地上休憩,因而就封了“枕草”二字。 “我知道一个!”车鹆良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他把手举高,吸引到另外两人的注意,“增仙,如果进贡增仙的话,长大就能长得很高!” 听上去像大人哄小孩的话,苏暮槿和康瑞交换眼神,无奈地低垂下眼睑。 “在官府有记载的,除了日月显三仙——这几乎是武林皆知的——还有就是枕草仙,归一仙、太仙。甘仙倒是没听闻过。”康瑞说道,“这都是有零散记载的,至于其真伪,史官以为:就算是假,事实也大抵相同。其中,枕草仙是唐大历七年登仙的,这是有官文明确记载的,不过那人登仙后,就没干预过世间。” 苏暮槿点点头,这和自己从前听到的一样。 “日月显三仙没什么说的,上古仙,你应当清楚。” 日仙在尚朝就有记载,至于月显,也在周、秦有所记录,是真正存活了千年的仙,也是目前所知存在时日最长的仙——人间可能永远无法知晓更早的仙了。那些人就算登仙成功,也没人将他们的事迹传唱。 “问题出在后面的归一仙。” 苏暮槿露出从未听闻的表情。 “如今有两种说法——虽然都不重要,但我们一路上时间很多,我就细细说来。” “是。”说了这么多的事,可能一个时辰都没到,离汾州还有漫长的路途,他们确实有足够的时间挥霍。 “一说归一仙是在晋分南北之时登仙,因对九州分裂的而怨念不已,借此功力剧增,一举等上最后一层仙梯,此后隋文帝一统天下。隋文帝乃弘农郡华阴人,和坚国所在几乎一致。因而说,那涣目公主正是归一仙派遣的神子。” 苏暮槿点头,听起来有些巧合。 “另一说,归一仙乃秦前登仙,因而秦朝能一统江山。秦国国土也和如今的坚国有所重合。” 这种说法把归一仙放到了普通仙难以企及的高度,苏暮槿觉得有些唬人。她说道:“无论是南北两朝还是前秦乱战,分裂跨度都有百年,如今天下才乱六年、七年,这和之前的情形不符啊。” “你可听仔细,”康瑞说道,“文官根据第二种推测,将其细究,则成了归一仙第一次想让天下统一,用了近五百年的时间,因而有了大秦;第二次呢?如果南北朝算第二次,那他只用了……不到两百年。时间在逐渐缩短,这次是六年,涣目公主和坚国还没开始行动,或许他们耗费个三四十年打下天下,这不恰好吻合了?” 苏暮槿从听到“归一仙”的名号后,心里就隐隐不适。听了平天卿说了那么多次一统天下一统的言论,她忽然反应过来——日仙的意图岂不是和归一仙一样? 归一仙的涣目公主要统一天下,我身为日仙的神子要消除战乱——最终目的也是规统九州,天下太平。那这个天下,需要的究竟是日仙的统一,还是归一仙的统一? 苏暮槿觉得自己的思考如同古代圣贤,充满了哲思和扑朔迷离。不过现在不是拍自己马屁的时候。她确实有了实实在在的问题——自己和涣目公主,该如何相处? 等等!还不能确定她就是归一仙所派。毕竟这个归一仙本身的存在就非常之可疑,再加上涣目公主此前一直碌碌无名…… 想到这,苏暮槿突然问道:“涣目公主的年龄呢?” “推测是十五六,坚国的两位国君今年都是二十三,他们一下还有四个弟妹,最长二十,最幼现在才十岁出头,那涣目公主就是夹在其中的第五个妹妹。” 苏暮槿意识到康瑞有意把涣目公主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分开来讲,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不过康瑞接下来的话,让她马上明白了。 “涣目公主的出身不干净,是任惕森和青楼女子的孩子。” 第十四章 情报(二) 原来如此……苏暮槿从上马车到现在,始终摆着相同的姿势,胳臂有些疲惫,于是身子一斜,手臂就架在了窗栏上,合拢的窗户也咔嚓一声打开,越往北走,外头的空气就越发干涸枯燥,一呼一吸,仿佛吃进了许多烟尘,苏暮槿连忙把窗户关上,然后锁好。 “那边都是这样的,”康瑞看出苏暮槿有些不习惯——可能是因为这些年都蜗居于三从方仙境,那里空气滋润又不粘稠,清新又不刺鼻,苏暮槿一时间肯定没法接受外头,“你要慢慢习惯才是,总不能一直用内气护着鼻和嘴吧?” “那未尝不可。”苏暮槿笑着说道。 马车颠了一下,身子轻的苏暮槿和车鹆良差点蹦了起来。 “看来已经出青州了,但那边,路就不好走,青州是高原,汾州是沙漠,那边的马道很难长久维持,为确保西国的财政,汾州的道路修建不得不暂时延缓。”康瑞很熟悉这边的地形,尽管他的活动范围主要在蜀道,但接受了请苏暮槿出山后去汾州御敌的要事后,他立即奔马千里去往汾州,提前知晓了这块地域的种种特性。 “再说说涣目公主吧。”苏暮槿说道。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对她的了解很少,若不是她被称呼为公主,说不定还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 “那公主说不定也是障眼之法。” 苏暮槿心里想着的是文坛阁阁主梁楛——她可是彻头彻尾的女人,可从来都是有张术假扮他的身份,江湖上可能仅有不到五人知晓她的真面目。 说道张术,苏暮槿对他非常愧疚,那年若是自己能尽快登上二重仙梯,张术也不会因此落得内气几近全失,在以后的几年,四肢十指都变得不大利索。如果说在三从方呆着的六年,苏暮槿会因什么而离开那,摆放张术一定是头等大事。只不过现在文坛阁还隶属尚国,苏暮槿则身在西国,两国乃敌对关系,她是没法安然过去的。 如此想来,那“涣目公主”说不定还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涣目公主’是男人?”康瑞干笑几声——此前没人想到这点,那个男人会对外称自己为“公主”呢?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还真存在有如此癖好的人。而且秦始皇是男人,隋文帝亦是男人,这“涣目公主”……还真有可能! “说不定呢。”苏暮槿看着康瑞。 “我会让人传书,这或许是个新的调查方向。” “嗯,总之尽快摸清那个‘涣目公主’的底细,对一切都有好处。”苏暮槿点头。 又是阵阵颠簸,车上的人都扶稳座椅。马车速度减缓,身下发出哐当的石与轮的撞击声。 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后头传来。 “什么东西?”康瑞因是背对前进方向,所以直接伸长脖子。 莫非这种地方会有人劫车?他警惕地扶住挂在马车壁上的剑。 车内倏忽宁静。 “好像,是我的剑……从剑鞘滑出来了。”车鹆良尴尬地打破沉默。 虚惊一场,众人不免开怀大笑,只不过,这样的笑容从康瑞那副周正的面庞流露,让苏暮槿总觉得有些不太自然,他似乎天生时候做一些幅度小的表情。 幸好我不是这个样子。苏暮槿想。 随着年纪的增长,苏暮槿也偶尔会站在镜前臭美一番,做一些不敢示于常人的怪异表情,那样不失为一种取乐的方式,她很满意自己的这张脸,目前虽称不上什么倾国倾城,但至少能做出花样繁多的表情,连她本人都以为可爱。 “我发现苏——你好像没带武器啊。”康瑞恢复了往常的表情,扫视了苏暮槿全身,没有刀、没有剑、也没有其他看上去像武器的东西,“我看三从方,年长一些的门徒都有趁手的武器,连这位小朋友都有。” “我是有一把……发生了一些事——”苏暮槿仰着头,柔秀的红发垂落到脑后,轻飘地抚摸这纤细的颈脖,随后说道,“我不是从江淮大牢逃出来的吗?” 另外两人点头。 “那夜太过混乱。离开前,手中本是有把剑,不知何时就遗失了,现在还在淮国。”几年前的苏暮槿就记不太清昏迷后的自己经历了怎样的惨状,现在更是毫无记忆,她只能凭借依稀的印象来说。 “那把剑是苏青伏为你打造的?现在应该称呼他为淮王了。” “他?”苏暮槿冷笑一声,“是茶庄的二少爷赠予我的。” “二少爷?”康瑞愣了一下,茶庄的二少爷不是还没成年吗?但他马上想到,那时的“二少爷”和现在的可不是同一人,“是叫路赫崇?” “是他!”苏暮槿突然发现,自己和康瑞有了共同话题,“就是当年他送给我的——之前他应苏青伏的邀去到江淮大牢,夜晚把我从百苦教派来的劫匪中救下,之后还传授了我流斩——就是平天卿您在文坛阁的那次。” “我记得,那人是茶庄的旁系,没学到门道。” “嗯,我也看出来了。” 似乎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苏暮槿继续说道:“之后他就托人为我打造了一柄剑——是用晕红钢淬炼的,品质非常。” “晕红钢!噢,那可真是不得了。”康瑞心想:茶庄从那时起就开始讨好神子了?现在看来,他们当年的所做不可为不明智,如今的苏暮槿成了名扬天下武人,现在看来,她还对茶庄情有独钟。 厉害,佩服!康瑞内心赞叹着:究竟是路家的哪位,想到把晕红钢打造的剑赠予苏暮槿。 世人都知晕红钢乃是极品铸料,却不知其锻造程度之难,苏暮槿也不曾知晓。 康瑞曾有幸了解过其中的过程,需要耗费的财力和时间——就算对出手阔绰的茶庄而言,这样的开销也是不容小觑。 “晕红钢的剑,真是武人之梦想。”康瑞说道,“只可惜它现在不在你身边。” “现在我出来了,有朝一日,我会把它拿回到手中的。”苏暮槿胸有成竹地说道。 第十五章 情报(三) 谈及了苏暮槿的剑,又引出了居于尚国的茶庄,话题也就不经意间轮到了路家这头。 “平天卿可曾去过茶庄?”苏暮槿觉得像他这样赫赫有名的人,应该去过茶庄。 “去过一次,但没有久留。” 果然。 “茶庄常年冰雪覆盖,”他说道,“不过,我去的那次正值夏暑,没能见着满山庄的雪——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惜。我觉得可惜居多吧。听那里的常住民说,白雪皑皑的茶庄才最为震撼。” 苏暮槿赞同地晃动脑袋。儿时在冬季受邀去过茶庄的羽时月曾告诉过她,茶庄引人入胜的冬日雪景。眼下正好,羽时月见过冬天的茶庄,平天卿则在夏日去的茶庄,苏暮槿可以从中知道茶庄的另一番面貌。 “那夏天的茶庄如何?” “嗯……没有传闻中的那般气概。茶庄是很古老的建筑,倘若我没记错,早在三国纷争之时,魏国便在北方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建筑——啊,宏伟只是相对那时。现在百年已过,早不复当年的雄姿英发。路家就借地重修茶庄。所以那儿还残留着些许百年前的筑物风格。” 他停顿片刻,道:“没有冰雪的覆盖,那些断壁残垣,还有开裂斑驳的围墙就很露骨地展在外头,如果不是里头有人来人往,茶庄看上去,就像一座被人遗弃的古城。特别是在夜晚,四周都静悄悄的,路家从小与茶相伴,那儿的气氛也有了茶的品性——清凉而寂静。” 苏暮槿大概能幻想出那里的模样。 康瑞的描述比羽时月所说要简朴许多,但寥寥几句,一个崭新面貌的茶庄便出现在了苏暮槿的眼前。那座古老的庄园真矗立在辽阔原野之上,见证着路家一代又一代的盛衰兴废——不过对茶庄而言,苏暮槿好像还从没听说他们有衰弱的迹象,如上天眷顾一般,家族的时代都人才辈出。 也不知大尚分裂,大尚的标志之一茶庄,在现在处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苏暮槿对路赫崇还是非常感激,他不禁救过自己,还教予自己流斩,赠送晕红钢的剑,她很想知道,路家现在过得如何。 没等苏暮槿开口问,康瑞又言及路赫崇。 “苏暮槿,你当年见到路赫崇的时候,他看上去年纪约莫多少?”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苏暮槿心想。 “看上去很年轻,二三十左右的样子,可能如今和您年岁相仿。” “我在天鹰关曾有缘见到过路赫崇,”康瑞说道,“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 “嗯……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那倒没有,”康瑞摆手微笑道,“只是路上遇到,打了个招呼。我此前只听过他路二少爷的名号,但还从未见过真人,那次碰巧遇上,印象深刻。” “那他认识您吗?” “也认识。”康瑞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和他,也就那唯一一次接触了,那时我二十左右。” 苏暮槿从一旁取出水袋,咕噜咕噜地饮水一番,然后说道:“平天卿知道现在的茶庄如何吗?” “现在吗……”他想着前段时间听闻的一些消息,“听说——还不错。” 还不错?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过取巧了,苏暮槿完全不明白,“还不错”的重点究竟在“还”上,还是在“不错”上。 “因为茶庄在这种时候从来都是中立态度嘛,”康瑞见苏暮槿不满自己的答复,便解释道,“密探甚至都少去打探他们的动静。” 康瑞虽然是这样说的——这也的确是事实——但刚才他知道了,茶庄从很早就开始拉近和苏暮槿的关系,他不免得对路家的目的有些怀疑。不过,他是不会把这些话告知于苏暮槿——她并不反感茶庄,相反有些喜欢,若与她不熟的自己在此时说茶庄的坏话,这小丫头说不定主意一改,不跟自己去了,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之前告诉你抵挡流斩的办法,你之后领悟了吗?”康瑞忽然记起,自己和苏暮槿也算得上有些渊源。 “应该懂了,可惜没地方施展。” “我们到了汾州,可以试试。” 苏暮槿听到这话,两眼放光:“那再好不过!” “汾州有许多的校场,那里的士兵都作战勇猛。”康瑞又担当起介绍的工作,“你到那边的第一站就是去中军校场。”这是件挺重要的事,康瑞差点就忘了同苏暮槿说。他在心中训斥自己险些犯下过失。 “我去那做什么?” “你得服众啊。”康瑞笑道,“虽然许多人都听闻过你的名声,可活着离开鹰雀谷的人并不多,再加之人们喜欢对你的事迹添油加醋——你应该没听说过吧?” “没。”苏暮槿摇头。 “各种说法……说不定你到汾州就能听到了。总之,安顿好的第二天,我们就去校场。” 苏暮槿点点头,总觉得那帮人有些太不自量力了,自己怎么说也是登到第三层仙梯的人。 到那里下手轻点吧……她这样想着。 康瑞说完这件事,三人的话题好像就慢慢淡去了。哐当的车轴响打破了短暂的宁静,车鹆良的剑又在后头撞来撞去。 “哎!世奋!停一下!”康瑞叫住正赶路的车夫,车夫耳朵敏锐,马上听到了平天卿的呼喊,轻扯缰绳,控制住马车的速度,随后慢慢停到了马道上。 康瑞对车鹆良说道:“你去把剑拿过来吧,这里位置多着——正好让我看看你带来的那把剑。” “啊,好!”车鹆良的脸蛋有些发红,好在如今已到日落,气温转凉,否则他头上都要热得冒烟。他逃似地跳下马车,从后面的行礼框中翻出自己的剑和磨碎得厉害的剑鞘,想到接下来要把这把剑给平天卿看,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他总不能再把剑留在这。 “平天卿,您看。”他坐上马车,马车随即开动。 康瑞双手接过车鹆良递来的长剑,放在手中细细端详。 苏暮槿看到,康瑞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从平平无奇到惊讶。平天卿把剑柄举在眼前,又看了看有些已不光滑的剑刃,嘴中念念有词,最后他把剑还给了车鹆良,用感叹的语气说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车鹆良,车——这可是罕姓,家父莫非名讳车展翼?” “您认识?!”车鹆良很久没听到有人说父亲的名字了。 第十六章 情报(四) “车展翼……唉,他居然死了……真想不到。”康瑞自言自语着,独自一人沉浸在难以忘却的过往之中,过了许久,他才继续说道,“西域楚王发动暴乱那时,我就和他没了联系,这么多年也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没曾想已经去了——也是。” 他看着车鹆良,男孩似乎不能理解,为何康瑞忽然多愁善感起来。 “看你的模样,可能还不知道你父亲当年有多威风吧。” 苏暮槿一听这话,也好奇起来。想不到车鹆良这孩子还有些身世。 “没听过,家父在我三岁那年就死在战场了,后来是哥哥带我逃出来的,后来混乱,我和他也分开了,如今只知晓家父的名字,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车鹆良的眼里含有泪,语气迟缓,没了孩童的天真。 “你母亲姓赵,赵故婧。”他告诉二人,“我曾与令尊并肩作战,那时我还年幼,十五岁,我记得清楚,令尊教导了我许多东西,他在北方可是鼎鼎大名——征北将军啊!” 这些事情,从没有任何人同车鹆良说过,他既自豪又悲伤,僵直地坐在马车上,连接连不断的颠簸都没能挪动他一下。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将军?他回忆着三岁时的记忆,如走马观花一般模糊地显在脑中,他总是爬上父亲那宽阔而厚实的肩膀,做着骑马的游戏。 他是将军吗…… 车鹆良觉得眼眶湿润得不像话,他拼命扭着眼珠,妄把泪水吸回去。 “令尊真是个很好的人。”康瑞抚摸着手中的剑。这把剑,十五年前,他在车展翼的手中看到过,十五年后的现在,他又一次看到,还触摸了。斯人已去,物是人非。“他在荒野作战上很有造诣。” 车鹆良有些木讷地坐着,手握的剑柄已经微微湿润。 “剑中一道划痕,”他的手轻触那道缝隙,“是和东突厥战斗时留下的,同时留下的还有他右手臂的伤口。” 车鹆良的记忆被康瑞勾了起来,他想起来了,父亲的右臂确实有一条常常的棕色,他总是喜欢拿小小的指头戳动。 “第二道痕,是面对部下的失职,怒而砍身旁的石块,石裂而剑损。”康瑞摸着第二道,离剑锋很近。 父亲还有如此恐怖的一面,车鹆良从未见识过。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一副和蔼的眼神——也正是如此,他听到后 “最后一道——”康瑞记不太清了,这一道是在自己认识车展翼之前,他就弄出来的,“听说是和人比武时留下的。” 康瑞端详着这把剑。这么多年过去,剑身上又多出许许多多大小深浅不一的划痕,有些是车展翼弄出的,还有些可能是眼前这小子练功时磨损的。 “这是把好剑,是大尚赐予令尊的。不过,也有二十多的年头,好好拿去用吧。”他把剑递回给车鹆良。这把剑固然珍贵,但康瑞不希望车鹆良听到这些事后就缩手缩脚。这是康瑞的处事之道,怀念之事留存于心中即可,物件都只是身外之物,倘若记忆中有,那便足够了。 “谢谢!”车鹆良恭敬地拿回长剑,放在手上细细端详。 苏暮槿坐在他旁边,也趁此机会看了几眼。她忽觉有异,大尚赐予车展翼,征北将军的剑,看上去质地还没路赫崇赠给自己的“赤霞”要精致。按理而言,既然是赏赐将军的,应当用最上等的材料打造才是。 可能是因二十年前,人们尚未能掌握炼造晕红钢的技艺吧。苏暮槿如是想。 康瑞打开窗户,不知不觉间,月色已悄悄笼罩下来,白亮的月光洒向漆紫的马车,宛如一条在河水中畅游的金鱼。黄白的树映着流光,苏暮槿透过窗户,看到万物正追逐着马车。 “两位应该饿了吧?”康瑞说道,“还需再忍耐半个时辰左右,汾州地广人稀,加之山贼外族的骚扰,几乎没有独立的小村庄,只有郡城。” 那万一敌人攻打进来,来回的防守岂不是会变得格外局促?苏暮槿已开始投入进“指挥”的角色之中,她眯起眼睛挡住细小的风沙,脑袋探出窗户,看了看这里的土地。 非常之松散,大型攻城器具应该很难快速搬运,这倒是给守城提供了便利,只要占据了马道,那就意味着把握住了运输的主动权。 “前头是落日城,落日城以东才是汾州州城,”康瑞说道,“我们今晚就先在那儿歇息,明早大约再走个两个时辰,就能顺利抵达主城了。我已经派人送信,他们应该开始准备宴席,为我们接风洗尘。” 什么时候送信的?苏暮槿觉得平天卿一直在和他们闲谈才是,哪腾出的时间送信?她回想着整个下午发生的事情,马上明白了——正是在车鹆良下车取剑的时候,他找到时机,送去了飞鸽。 “汾州现在有多少兵力?总共。” “总共的话,六千五左右。汾州主城两千精兵;落日城有一千三左右;驿城一千;中盐城一千;制步城一千。这些都是精兵,如果算上能勉强上战场的民兵,那有八万。” 忽然多出了这么多城池的名字,苏暮槿有些记不过来。 “有地图之类的吗?” “手头没有——噢!等等,”康瑞从身下取出一叠宣纸,“此前我的一位朋友把东西放着,一直没时间帮他送去,他便索性留给我了。”他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用手纸在上面抚摸着。“不过没有墨水。” 宣纸是非常易碎的东西,它的纹理让人很难在上头划出有弧度的形状,康瑞的手感受着其中的纹路,然后食指伸出,内功轻柔地汇聚在指间,寥寥几笔,在宣纸上划出了深色的痕迹。 他在上面表现出了汾州的全貌。 “这是长城,尽头便是制步城,制步城往西,”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在上头慢慢划过,“就是中盐城,这两座城都在汾西河以北。落日城呢,则在这边。” 苏暮槿看着他手指点的地方。这个位置,西临青州湖,东临汾西河。 “落日城东边就是汾州主城了,在汾西河的下游。前几年,兵力主要集中在长城内的中盐和制步,但近些年保守政策下达,便决定退守汾西河。不过好在,那边现在还算平静,毕竟有长城在,人虽少,但易守难攻。” 第十七章 威望(一) 平天卿是做事极其仔细的人,他早就把汾州的地图牢记在脑中,画出来的几乎和官府描绘的地图别无二致。苏暮槿接过宣纸,很快就把汾州几大城池的地理位置记住了。 “兵力还是有些太少了……”苏暮槿听完康瑞的简介,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加上民兵才八万。坚国的兵力肯定远超于此吧?” “是,粗略统计,坚国能一次集结精兵十万以上。不过,长城是一个绝佳的防守堡垒,坚国人若想通过人海战术来攻打长城、占领汾州,则需要耗费大量劳力财力。那势必导致坚国本国的国库空虚,是损己之举。”康瑞用手点了点长城的位置。 苏暮槿注视地图上细细的一条线。 “我想去看看长城。不知此后有这样的机会吗?”苏暮槿早就听闻长城的壮举,传闻始皇举全国之力筑万里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这好像是《过秦论》中所叙。她因而也对这样宏伟浩大的防御工程有了兴趣。 “有,当然有,而且一定有。”康瑞连连肯定,“我们先在主城落脚,让汾州之将领折服于你,随后就要到长城边上了,毕竟敌人就在北方,虽然居仁公说只需抱住汾西河即可,但——守住长城才是我们这些文物官之期望,算是一些小小的私心。” 他把地图铺开,手从长城滑到北边:“居仁公虽然不乐与世争夺,但太子可不同。” “太子?” “今年已十八出头。”他低头看向苏暮槿,想到这女孩今年也不过十二三的样子,感慨万千,“不久之后,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要把天下拱手让与你们了。” “哪里的话。” 康瑞撇嘴笑动,道:“哎,不说这些。你现在知道了,以后的日子,我等会长期在制步城和中盐城这两座要塞来回过往。长城也几乎是天天能见着——长城真可谓是鬼斧神工。” 这个男人忽然感慨道:“那边的景色不同于此处,草木菀枯如同南方,雉堞上攀附着许多藤蔓,若非长城到处武装着精锐器械,那应当是很美的的风景。” 苏暮槿默不作声,没见过长城的她不知该如何接下话茬。 “大人!到了!”车夫发出吁的长音,扯住缰绳,两侧已经能听到兵器擦风的声音。 驻守汾州的士兵远远就看到平天卿的马车,在校尉的安排下,组成两列的巨大排场,在马道两旁迎接平天卿康瑞的到来。 “平天卿康大人到——”雄厚的声音划破寂静的荒漠,在辽夐的夜空中回荡不止。 苏暮槿推开窗户,借着月光看到了士兵们的脸。他们长期处在无遮蔽的环境中,日光将自己的热情全部扑撒至其肌肤上,深黄发黑的皮肤在霜蟾下更显暗沉。他们身后就是居民的房屋,用坚实石块堆砌而成,三分之一地上,其余部分则沉于地底,到处都是棕黄,蓬牖茅椽的悲凉景象。 凉凉的春风飒爽地吹到苏暮槿脸上,带着些许凉意,细沙搭在车轮上发出弱小的碰响。 四个半时辰的路途终于过去,坐得苏暮槿的屁股有些发麻,马车一停,康瑞一下车,她也迫不及待地走下马车——本想跳下,忽然碍于脸面,倒不由自主地假装严肃。 康瑞走在最前,苏暮槿在他左手边,心惊胆战的车鹆良则跟在比自己高一点的苏暮槿身后,他手中抱着那把父亲留给他的剑,既想东张西望,又被士兵们的气息压制得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迈着机械地步伐,蹀躞而前。 车夫则和当地的几位士兵走到马车边,从里头取下三人携带的行李。 “恭迎平天卿大人——”士兵们见康瑞下了马车,右手握住悬挂腰间的剑柄,左腿单膝跪地,低头齐声高呼,惹得居于家中的百姓也纷纷推开窗户,想看看究竟是哪来的大人物。 康瑞一言不发地走着,在中途抬起手,示意众人起来。人们纷纷起身站直,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 “大人。”身着蓝袍上绣杏黄条带的镇威校尉王复春向三人走来,“我等在此恭候大人多时,大人请这边请——这位,应当就是神子大人吧?”他低头看向苏暮槿,有意地弯腰鞠躬。 “啊,是。”苏暮槿还沉浸在康瑞方才的举手投足之间,她觉得现在的平天卿特有魅力,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威望和霸气,特别是刚刚一举手,所有士兵都随之而动。正是看到这样的情景,苏暮槿不禁痴想,若走在最前头的人是自己,那该多气派! “和传闻中一样,神子大人剑眉星目、琳珉昆吾、姽婳娉婷。”他似乎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美好之词都放在苏暮槿身上。 三词下来,听得苏暮槿一愣一愣,硬是不知这人究竟是在夸还是在贬。 “校尉,神子还小,别说这些无意之言了。”康瑞的声音温和但不是严肃。 此言一出,让苏暮槿不是那么尴尬了。 “是、是。这边请。”他继续引路,一阵阵食香从前头的巷中传来,苏暮槿的肚子不禁叫唤起来,她连忙加重自己踩地的声音,企图掩盖自己的饥饿。她究竟成没成功,后续无人告诉她——她是既想知道,又不想听到。 拐弯一次,往前走十几步,就到了堂内。 摆在众人眼前的是热情腾腾的晚餐,虽然也挺丰盛,但苏暮槿前几天才从羽家用餐,看到眼前的花样缤纷,也没觉得有多新奇。但几乎从出生就住在三从方的车鹆良就不同了,他那双大眼睛几乎要放光了,似想一口气吞下餐盘上所有的食物。 他耐着性子坐到位置上,听着大人们互相恭维一番,终于能动筷子了。 有句话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车鹆良觉得现在是肚到用时方恨小。长期吃着三从方的清淡野菜,他的饭量并不大,即便饿了一下午的肚子,可几口过后,他立马就觉得肚子便得圆鼓鼓,再想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十八章 威望(二) “别噎着了。”有了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人同行,苏暮槿变得大胆起来,立马故作成熟模样,嘱咐着车鹆良。 车鹆良又笑又气地看了眼苏暮槿,心中嘟囔着,随后继续开始他那勉强的狼吞虎咽。 苏暮槿则草草吃了一些。她并不会因为没尝完一切的事物而觉得可惜,反正人生漫长,何必把享乐全压在一时?那反倒是对自己的折磨。 她有这种想法,或多或少受到了笪千潭的影响。不过苏暮槿并没能意识到。她瞧见进食津津有味的车鹆良,想到他从小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食物,心中有一些怜悯。 晚饭时间很快过去,车鹆良意犹未尽地看向餐桌上还剩下很多的食物,觉得不把它们吃得干净,就是一种浪费。可惜自己已是无能为力,其他人看上去对食物并不在意,他们更注重宴席上的人情世故,以及汾州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 车鹆良没有仔细听他们的说话,不过苏暮槿认真记住了。 她听闻了一些全新的事情——这些事情,就连刚离开汾州不久的康瑞都不知道,是完完全全的崭新消息。 在制步城境外,除了发现过坚国士兵的琐碎动静,有村民卮言,还见到了有些不同与坚国人的痕迹——那是异族安营寨扎后的残渣,也就是说,和西国毗邻楚国也开始蠢蠢欲动,这多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晴空霹雳。 在文武百官间有一种看法:西国国土辽阔,政策保守,楚国若是要伸张领土,它应当会从国力孱弱的坚国下手,坚国处于平原,一溃败则处处败,而且河套地区资源富饶,这些东西应该为位于大漠之楚国所急需——而且,坚国成立之初,正是为了抵御西夷之进犯。如此看来,两国的孽缘从建国就结下。所以西国可以减少对楚国的防范,专心与坚国进行周旋。 可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大臣们所料。比起吞并坚国这样的小米粒,楚国的野性更加狂妄。 康瑞本想和王复春再详谈片刻,但半日的赶路,让他觉得身心疲惫,加上应酬也足够让人心思涣散,因而早早就寝。 据王复春讲,汾州主城和制步城的将军们知道更加详细的消息,因而众人打算明日直接找将军问个明白,也没必要在此处久留。 夜晚,苏暮槿独自一人坐在狭窄的房间中——即便他们是贵客,是代表居仁公而来,还是得住在这样的房间里。苏暮槿躺在床上,一脸的无所事事。 从三从方到落日城才过半日,她就觉得呆在三从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回忆像白马过隙,倏忽一下,就跑离她远远的。 本来这个时候可以同笪千潭聊天的。可那家伙居然不来!苏暮槿忍不住抱怨,她侧身躺在床上,一扭头就看到黄粱那双碧蓝眼睛正盯着自己。 “黄粱啊……”苏暮槿早已习惯这双眼睛。“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有在的战场。” “你已经位第三层仙梯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都不成问题。”黄粱很耿直地告诉她。 “那我不就成了杀人的恶鬼?”苏暮还记得黄北的教诲,武功不对常人用,这是武人该有的律。自己对那些普通士兵动手,无异于用兵器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 她不能这样做。 苏暮槿回想着过去和不同人的交手,似乎并没对普通人用过武功——除了蔡申那个人面畜生外。 想到这些是,她有些抑郁,不知未来的日子,她该如何去面对。 “黄粱,你说那归一仙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苏暮槿换了个话题。 黄粱的眼睛眯成一道缝,打着哈欠,声音从苏暮槿脑中传出:“不知道。” 苏暮槿无奈地叹口气,她倒希望黄粱能说些什么,就算是信口开河也行,不过它的性格始终直来直去,没想过和苏暮槿遮遮掩掩——或许是猫的本性。 “‘涣目公主’……”苏暮槿对此耿耿于怀,“为什么会被称作‘涣目’,其中必然有其意义才是。”苏暮槿从床上爬起,靠在低矮的窗台上,几乎能平视到地面,幽阒的落日城不时有鸟鸣传出,苏暮槿好奇地看向窗外,却没见着任何活物的身影。 漫天的星光也有些倦怠,它们投射出的光非常黯淡,似乎有一层乌云正笼盖其上。 “那个涣目公主也和我一样吗?出生以后就有形形色色的想利用。她说不被自己的两个哥哥囚禁在宫殿里,被迫为他们做着杀人的勾当。” 黄粱不置可否地抖了下脑袋。 “我可以潜进坚国去看个明白,”它同苏暮槿说道,“如果她是仙派神子,那应当也有守卫灵兽,我大概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当然它也一定能感知我的存在。” “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如果你执意想知道她的真面目,我去打探应当是最快的。”黄粱说的没错,再严加防卫的宫殿,也会有让猫钻入的地方,除非那涣目公主厌恶猫,容不得身边出现任何同猫有关的事物。若出现这种情况,那倒要另谈。 “算了,没必要,现在还不一定要和坚国交手,”苏暮槿说道,“反正前头就是大漠,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心愿。我们就现在等上半年,若什么事都没发生,再同平天卿告别。” 黄粱没有否定苏暮槿的理由,反正苏暮槿去哪它就跟去哪。 “真希望明天快些到来。”苏暮槿想到明天到了主城就要去校场,双手双脚已经蠢蠢欲动。 明天要把头发扎成什么模样呢? 她回到房间里。 月光从外头透进,抚摸着生斑的铜镜。 苏暮槿站在铜镜前,摆弄着自己的一头秀发。红色,彻彻底底的红,从发梢到发根,每一处都红得一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苏暮槿也每个准数,最受他人认可的说法,便是那次在鹰雀谷同黎忼一战之后,所有人都说她的头发似乎有一些变化,久而久之,就彻底成了赤色。 就像有人把染缸悬在她的脑袋上,然后一点点地倾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染料倒在她的头发上。 苏暮槿对这头红发说不上喜欢,也谈不及讨厌,唯二的不便就是太过显眼和会被人误认为是异族。 第十九章 威望(三) 不过我本来就算是异族吧?毕竟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则是无故怀孕。 她在房间里徘徊几步,最后重新爬上床,盘腿坐在坚硬的石板上。 苏暮槿闭上眼睛,感受着缠绕在身边的空气。这么多年过去,每一个寂静的夜晚,都是她修炼内气的好时机,今天也不例外。 大概在两年前,亦或是三年前,苏暮槿成功登上了第三层仙梯——这比她预想中要晚上太多。因为在七岁,那短短一年内,苏暮槿便直登上两层。她以为,自己会以这样的速度继续登仙梯,但事与愿违。 方谢告诫她,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连续登仙梯,是因身体本身素质优异——这是老天赐予她的,可即便如此,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接连不断地突破肉体的极限,身体不应当再如此过度地去突破仙梯。 起先,苏暮槿对方谢的话不以为然,她一度觉得方谢是因为自己久登最后一层未果,而想拉慢自己的功力增长的步伐。现在回想起来,苏暮槿都觉得脸颊发烫——她竟对师傅有这样的想法,可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让她倍感惭愧。 后来就跟方谢说的一样,她时常觉得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这种失控并非力量的喷涌,恰恰相反,苏暮槿总感觉七年来积蓄的气力在逐渐流逝。正是察觉到这样的异样,她终于老老实实地按照方谢的建议,不再急于求成。 方谢早就明白苏暮槿的小心思,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到苏暮槿听从自己劝告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在她及时醒悟,否则这副身体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今的苏暮槿在有意在放缓自己修炼的步伐,这种淡泊宁静的修行之道让苏暮槿的心境更加平和。她安静地坐在床上,体会着气息在体内地波动流淌,想象着自己还能如何使用内气。 这段时间她主要做的,便是控制内气,做到能想苏青伏以前告诉自己的那样,能将远处的物品给勾到身边——这需要释放的内气不大不小。太小则没法挪动物品,太大则用力过猛,远处的物件可能会被打飞到很远,苏暮槿就总是在大小的程度上拿捏不住,她已经练了一年有余,却只成功了寥寥几次。 这样的成功根本算不上修成正果,只是自己运气好罢了。 一切准备就绪,苏暮槿睁开眼睛,看向前方的桌子,上面有一块自己从外头带回来的石块。她双手放于膝盖,身体一动不动,只是内气从体内逐渐汇聚,最终在体外形成一个和手相似的气场——这种气场只能感觉,没法看到。 苏暮槿稳住自己的呼吸,全神贯注,用尽全身的力量做着轻柔的动作。内气形成的手正轻飘地向石子伸去。 碰到石子,石子晃动了一下,在木桌上发出低沉的声音。 “回来。” 苏暮槿自言自语着,同时把内气包裹住石子——就像手握住石头一样——这一步已经有些困难了,她的内气在这个过程中渐渐不受控制,石子是被内气包裹了,但手状的内气早就荡然无存。 苏暮槿无奈地摇摇头,把内气收回体内,叹息一声。 这就是合气功法之最。凭借自己的摸索,不知要多久才能掌握其要领。 苏暮槿自诩自己还算聪明,在和三从方的同门交流时,她总能很快领会各种稀奇古怪功法的精髓,但内气不同,看不见、摸不着,一切都得靠脑子去想,就像竹篮打水,让人气恼却无处发泄。 她有点气馁,但还是开始了下一次的尝试。 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苏暮槿已经养成习惯,当睡意来临时,她就放下眼前的一切事物,准时地躺倒于床上,悠然地进入梦乡。 两个时辰过去,苏暮槿被外头的喧哗声吵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搓揉几下后站到窗边,看看是什么人在吵闹。 是驻守此地的士兵,他们正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每天必有的操练。 反正苏暮槿也睡够,距离出发时间也没多少,苏暮槿便起床,把被褥叠好,着好衣裳,走到了大堂。 “神子大人!”校尉王复春已经在大堂前准备平天卿和苏暮槿他们的出行,他正好看到走出房间的苏暮槿,便打起招呼。王复春每天也起得很早,随时都会打来的敌人可不会让他们有悠然的睡梦。 “您好。”苏暮槿立马回复。 昨天夜里,王复春没太仔细看清苏暮槿,如今阳光正起,白亮的光线打在苏暮槿身上。她将赤发盘于脑后,那些散落在耳旁的发丝随着她的走动飘飘而动,就像娟秀的火焰。王复春有些痴迷地看着苏暮槿,她如同从天而降的仙子,长大以后必定亭亭玉立,沉鱼落雁——现在已能初见端倪了。 “莫非早晨的操练吵着您了?”他殷切地问苏暮槿。 “没有,我平日也差不多此时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他连声说道,“这样的操练已一年有余了,自从淮、雅二国结盟,北部兵力调遣至南,我们就不得不提升各个将士的体能技艺,一边在危难之时能一以顶十。” “真是辛苦。” 那些结实的士兵在熹微的晨光下锻炼的声音传到大堂。王复春首肯,深以为然:“不过现在,你的到来是这些士兵的定心丸——我们早就听闻您的事迹了,那都是真的吗?” 苏暮槿不知谣言传到了何种地步,她只好说:“应该是吧。” “不过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了。”王复春注视着苏暮槿,回忆起那些夸张的传闻。总觉得难以想象,一个这样的弱女子,竟然能将存于西南千年的鹰雀谷弄得几乎成了平地。如果不是有“神子”的名号,他王复春若是在大街上见到这样的女孩,怎么也不会把她和消灭百苦教联系在一起。 “校尉知道我接下来要去校场吗?” “何止是我——”他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们都很期待你和那个人的对决。” “那个人是……” “卢天欧。” 第二十章 威望(四) 王复春迈起脚步,向公堂里走去,苏暮槿紧随其后。 “最初,对你实力提出异议的就是这位卢天欧。”王复春站立在椅排边,请苏暮槿坐下,待苏暮槿落座后,他才坐到一旁。 王复春朗声说道“”“此人曾经是天哮子弟——外门弟子,因偷学功法而被逐出师门,一路流落,就到了我们这儿。神子大人,实话实说,卑职并不清楚大人的实力,只听得些只言片语,但我们这边的人,对卢天欧是熟悉得很。”王复春很肯定地说道,“他确实有实力。” 这话像在说苏暮槿是名负其实。让苏暮槿听得觉有不爽,可看王复春诚恳的表情,似乎确实想把有关卢天欧的事情告知于她。 “天哮来的吗……”她喃喃自语。 苏暮槿对天哮的印象不错。 在当年讨伐百苦教时,作为天哮代表的张格牧就在文坛阁许诺派精锐弟子前往鹰雀谷,虽然他们并没派遣很多人,但相比其他不闻不问的教派,已算是诚意十足,不过自那以后,她就没和天哮的人有过任何交集。 天哮的功法以“哮”为主,而“哮”,也就是声音,听说他们能发出让人觉得眩晕呕吐的尖锐鸣声,但苏暮槿从未见识过。 在没见到“天哮”二字前,她一直以为是“呼啸”的“啸”,眼见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口孝哮。不知为何,一听到“天哮”,苏暮槿总能想象独狼在悬崖峭壁之上嚎的模样——挺是滑稽。 “是。你到主城后,第一个见到的恐怕就是他,那家伙已经摩拳擦掌了。” “我明白了。” 两人正在谈论卢天欧的时候,康瑞也醒了过来,他衣着整齐地走到大堂,向二人打了个招呼。 “大人。”王复春低头问好,“早餐已备好,大人若是需要,卑职随时让人端上。” “嗯。”康瑞附和一声,随后问苏暮槿,“另一位呢?” “应该还在睡觉吧?我去把他叫起来。” “好。” 苏暮槿记得车鹆良住在哪里,她走进住屋,敲响了车鹆良的门。 不一会儿,两人便走到了大堂。 众人在王复春的安排下吃完了早餐,太阳才刚升地平线没多久,就坐上马车,在铺满砂砾的马道上,摇摇晃晃地向汾州主城走去。 苏暮槿想知道更多有关卢天欧——这个想挑战自己之人的资料,便问道:“平天卿知道卢天欧吗?” “卢天欧?哦……”康瑞之前来汾州的时候,有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他武功高强,在边境的小打小闹中有立功,但从不求官职,只愿为士兵,是个奇怪的人。” 这么说来,康瑞并不知道卢天欧就是苏暮槿接下来的对手。她再详细询问,康瑞却不知更多事情。 无论那人在传闻中有何等的奇闻异事,他终究只是个士兵,康瑞是不会分心关注的。 因昨日聊得太过火热,今天似乎没了什么话题,车厢总是被寂静笼罩,偶尔会有几句毫无意义的闲谈。好在主城离落日城近,这样焦灼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汾西河的奔流声从前方传来,汾州州城也显在目前。 汾州州城没有一个主城该有的样子。这是苏暮槿第一眼印象。 它的城墙虽然高大但看上去总让人觉得不踏实:那些黄绿的青苔恣睢匍匐在城墙上,雉堞也大多残缺;塔楼伶俜地矗立在主城四周,以摇摇欲坠之姿态监视着各方动静;城边能看出有些挖掘痕迹,汾州人曾经想挖掘一条护城河,奈何北方气候干燥,虽说汾州临近汾西河,但并不容易把河水引入,后来也就作罢。 平天卿的马车停在门口,城墙上的弓箭已对准他们。 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苏暮槿内心赞誉。 车夫走下马车,向守城官喊话。 苏暮槿没太听清车夫在说什么,而且他的口音似乎带有方言。总之车夫大致说明了情况,取出了居仁公旨章,城门也随之打开。 吱吱嘎嘎,大门大开的声音实在“扣人心弦”,苏暮槿生怕这门随时会倒下。 这样的地方竟然就是汾州的主城……感觉还不如落日城来得精致。 马车徐徐驶入主城内。里头的建筑和落日城风格一致,夹道迎接的士兵也和落日城如出一辙,在众人肃穆的目光中,苏暮槿他们彻底进入了城内。 “我们在这呆三天左右,让你熟悉一下汾州的情况,之后就去制步城。”康瑞在马车上告诉苏暮槿。 “好。” 继续前进,苏暮槿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了变化,外头的人群似乎躁动了起来,她侧耳细听,人们似乎正兴奋地讨论着什么。不消说,一定是自己和那位卢天欧对决之事。 “看来大家都很期待啊。”康瑞是一个敏锐的大臣,他自然察觉到百姓的心思。他问苏暮槿:“你有把握吗?” 苏暮槿笑道:“不赢也得赢,不然我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哈哈!也是如此。”康瑞忍俊不禁,“到时随你发挥,但可千万别把汾州给夷为平地了。” “当然不会。” 康瑞望了马车一圈,问道:“那只灵猫呢?今早好像就没看到它的身影了。” “它已经到主城了,”苏暮槿看向外头,她能感受到黄粱的气息,就在不远处,“应该比我们早些时辰,我让它先来调查了一番。” 康瑞心想:神子有那只灵猫在,她的情报网可以很快就建立。如此一想,眼前的年轻女子似乎成了掌控所有人的天神。而且,灵猫也可能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调查我……想到此,康瑞的掌心渗出冷汗。 这种事情防不慎防,唯有相信苏暮槿的人品。 苏暮槿也确实不会让灵猫去打探他人的私事,她只想知道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甚至不是自己感兴趣的。 “快到午饭时间了,吃完饭去校场?” 苏暮槿摇摇头,她把窗户半掩的窗户彻底推开。人群中有一男子,他脸颊瘦削,目廓凹陷,鼻梁挺拔,嘴巴薄而尖刻,麻屣鹑衣,正向马车投以锐利的目光。 “他已经在等我了。” 第二十一章 天地之别(一) 不知何时,看台上已是人满为患。 这个荒凉的城池因苏暮槿的到来而苏醒过来,所有听闻消息的人都兴致勃勃地来到校场,四周堵得是水泄不通,就连这次对决的主角苏暮槿进来的时候,都废了好大的力气。 现在,苏暮槿站在校场之后的屋内,前来与自己切磋的卢天欧已在校场中央站等。太久没和人进行实战,她有一些兴奋和慌乱,担心在与卢天欧的战斗中出岔子。 “神子大人,”一个侍从说道,“这里有给您的武器,请您自便。” 一个挂满刀剑的架子被推到苏暮槿的面前,她看了看,这些兵器的制作较为粗粗,但单单用于战争,应当足够。 我应该不需要剑吧?苏暮槿心中这样想,手还是从上面抽出了一把——因为在比前,她被告知这是一场比剑。 人们的喧哗声已经盖过了一切声音,呼啸的春风早被热情驱散,躲藏到无影无踪。 “没问题吧?”康瑞在苏暮槿离开房间前,最后问了一遍。 “苏姐姐当然没问题!”一旁的车鹆良抢答,“就算是三从方,也没人能打得过姐姐!除了师傅。”他低声对苏暮槿道,“我还没见你们俩交手。” 苏暮槿挤出个笑容。 “谢谢你,小良。” “姐姐加油!” 苏暮槿和康瑞对视一眼,然后大阔步地向屋外走去。门一推开,声音也涌了进来。苏暮槿看着对面的人,他非常高,似乎八尺有余,消瘦身躯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他有一张干涸的脸,上面唯一滋润的便是那双充满激情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和之前见到的一样,破败不堪。 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个世外高人。苏暮槿心想。 苏暮槿一踏出大门,吆喝声和掌声就络绎不绝。前来看戏的人十有八九知道苏暮槿的壮举,这里头,十有八九又对那件事持怀疑态度,什么日仙、神子,听起来就像唬人的无稽之谈,虽然不知武林为何要如此推崇这个女孩,但万事都得眼见为实。 所有人的有着期待,种种不同。有的期待苏暮槿出糗,相对,也有盼着这个丫头能大展身手,让一些狂妄的卢天欧栽跟头——若传闻果真,这些驻守边疆的士兵们,心中也算有了底气。 不知哪个好事者率先拍起了掌,清脆的声音很快在热闹中传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拍掌,有轻重、有缓急,一次次撼动大地。 这样的“击鼓呐喊”让苏暮槿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当年在不动山,那些腊柴人也做出过类似的举动,只不过,腊柴人的鼓声更加整齐而压抑,而苏暮槿的对手也打算置她于死地。 算了,不想这些。 苏暮槿把目光放回到对手身上。 卢天欧右手持长剑,他握得并不紧,相反,看上去有些放松,那把剑就和他的身体一样,在风中轻飘飘地晃荡。 这是什么剑法?苏暮槿疑惑地看着。 她对三从方几乎所有的功法都了如指掌,但这么多年的闭门造车,让她对其他教派的功法只是模棱两可地知道一些,但具体如何,苏暮槿完全没底。 “神子大人。”他的声音非常戏谑,听上去正等苏暮槿出洋相,“我们开始了吗?” 苏暮槿最后看了下场地,校场上铺满了沙子,不过对苏暮槿而言,无论是砾石还是沙子,都没法影响到她的行踪。 人们的鼓掌没有消退之意图,虽然听起来让人百感不悦,但也只能接受现状。 苏暮槿默默象征性地举起长剑,对卢天欧说道:“来吧。” 卢天欧毫不客气。苏暮槿话音刚落,他便直冲上来,扬起的黄沙惹得在场平民百姓一阵惊呼。 “喔——卢天欧跟我们打的时候还从没这么快过。” 一些熟悉他的伙伴已开始窃窃私语。 卢天欧因有武功功底,所以被将军任命去教其他士兵武功,几年的相处让士兵们以为,自己和卢天欧是知根知底的战友,可现在,卢天欧的爆发力好像在同他们说一句话:你们还嫩着。 “这家伙到底隐瞒我们多少实力……”另一个同伴有气无力地苦笑。 卢天欧的行动非常张扬,和那干枯的身型截然不同。 不过就算如此,苏暮槿还是能不慌不忙地看着冲过来的卢天欧。对她而言,卢天欧的速度并不算快,在三从方,有几个师兄热衷提高自己的脚程,那般速度才能让苏暮槿应接不暇。眼下,卢天欧显然没达到那种程度。 卢天欧的眼神也马上和苏暮槿对上。 让她惊讶的是,卢天欧有种视死如归的气魄——两人切磋自然上升不到这种程度。卢天欧好像并不准备做任何防御,如同一个极其自信的武人,擅长于刀尖上跳舞。 这样的目光让苏暮槿警惕起来。之前她也并非松懈,只是看到卢天欧自信的目光,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没想象中容易对付。 左边! 锋利的剑气比剑先到了苏暮槿的左侧,她右脚一顿,腰干发力,右手的剑便划向左边。 两把品质都一般的剑猛得撞在一起,这可苦了它们自己。两名使用者都善用内功,这样一碰,剑身已经开始颤抖,苏暮槿发现自己手中的那把剑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卢天欧的也一样。 搞不明白。苏暮槿轻松地挡下一击,撤步拉开距离。卢天欧应该也知道,他们两对决,手中的剑坚持不了多久,还不如赤手空拳来得痛快,不知为何要多此一举。 两人交手,观众惊呼,他们眼看苏暮槿要被腰斩,指责和怒骂卢天欧的词几乎都要喷出嘴边,怎料这位神子大人,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孩,及时地挡下了攻击。 人们起初以为这是一场碾压的对决,看到此景,内心得到了慰藉。 “挡得好!”卢天欧说着,继续向苏暮槿发起进攻。 这毕竟只是试探,若“神子”只是徒有其名,他也不准备把这个女孩杀死。不过苏暮槿的反应让他放心。卢天欧彻底放开手脚了。 第二十一章 天地之别(二) 卢天欧的再次进攻,伴随有一阵刺耳的鸣声。 苏暮槿不知那声音从何而来,但她明白,这就是天哮中所谓的“哮攻”。 卢天欧并未张嘴。这声音好像从他的体内唤出。 剑到之前,声音先行。苏暮槿顿时觉得有些头晕。 这就是天哮的功法吗? 不知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进攻,苏暮槿暂时先拉开身位,但卢天欧穷追不舍。他本就比苏暮槿高近一个身子,步伐也是大得夸张,再加上校场就这么些位置,无论苏暮槿怎么退守,终究还是要直面卢天欧的进攻。 在方才和卢天欧交手后,苏暮槿有些顾虑,她总觉得卢天欧的内功远低于自己,若是由她主动进攻,那可能会让卢天欧下不了台。比积极之进攻,苏暮槿更倾向防守——她想看看这个卢天欧能弄出什么花样,借此来大概了解天哮。 卢天欧手中的剑直直向苏暮槿的脑袋砍去。苏暮槿则举起手中之剑,剑尖抵住对手的剑身,轻盈一挑——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流斩,但这次却出现了意外。 那种尖锐的鸣啸刺激她的耳朵,同时刺向她的双目。苏暮槿在刹那间没法保持平衡,流斩也自然失稳,本能挑飞对手武器的机会,反倒自己手中的那把剑差点被弹飞。 “这是流斩吗?”卢天欧贴近苏暮槿,低声说道,“我在天哮的时候,听说过有些流斩的事情,不过实际看来,它的用途并不大。” 听到此言,苏暮槿的自尊心有些受挫。 流斩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拿手好戏,眼下竟然被轻而易举地破解,这种方式比康瑞在文坛阁展现的要更加诡异。前者起码是对剑进行攻击;而卢天欧不同,他不知用什么方式,让自己在那一瞬间丢失平衡。 所幸苏暮槿个子还小,下盘稳定,就身体有小小的歪斜,也能很快立定。 “用处大不大,你马上就能知道了。”苏暮槿的语气非常坚定,她下定决心,其他招式都不用,就要用流斩给卢天欧一个下马威,至于怎么用,那她自有打算。 不远的看台,车鹆良焦急地看着校场中的搏斗。 “苏姐姐怎么不快点进攻啊!” 康瑞毫不担忧地淡淡一笑,道:“两人实力之差距可非一星半点,苏暮槿已经有十足把握了。”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车鹆良也知道,以苏暮槿的实力,绝不会想现在这样东躲西藏,她只要一招就能让这个卢天欧束手就擒。 “可能想借此了解些天哮的功法吧,她这么多年都在三从方,应该对其他的流派知之甚少,眼下就是最好的学习机会。”康瑞侧头看向车鹆良,说道,“你也好好学着。当年苏暮槿在文坛阁的时候,对任何帮派、任何出身的功法都来者不拒——你父亲也是这样。”只不过他拒绝一切蛮夷的习武方式。 “父亲……” 康瑞的这番话似激起了车鹆良内心的满腔热血。他专注地趴在围栏上,竭尽所能地想看清苏暮槿和卢天欧的战斗。不过以他修为而言,还是有些勉强了。 在车鹆良的眼里,只看见苏暮槿一次又一次挡住对方的进攻,其他的细节,他通通没能领悟。两人在校场中穿梭,漫地的黄沙被掀起,尘霾不知不觉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好事的观众不愿离开也不希望浸在这种呛人的环境中,因而都纷纷捂住嘴巴,眯起眼睛,继续观看。 “神子,”卢天欧也眯起眼睛,他那嘶哑的声音传入苏暮槿的耳朵,“你果真如传闻一样。” “是吗?”苏暮槿根本不知道卢天欧所说的“传闻”究竟是哪种传闻,她悠然地回应卢天欧的话,“你也不赖。” 卢天欧在一次次交手中意识到,眼前的女孩还没有使出全力,她始终做着防御,而不对他发起任何一次进攻。冷汗从卢天欧的脑门流下,溅落在黄沙上,使地面落出半点深棕。 “你不准备进攻吗?”他忍着喘息,问苏暮槿。 苏暮槿没有说话。她已经能逐渐弄懂卢天欧是如何发出那样古怪的声音。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乐器,通过内气在体内的冲击,发出的声音能变得特别刺耳,正是这样的声音,能让人的脑子忽然丧失平衡感,苏暮槿已经在此吃了很多次亏——可也仅此而已。 两人间有无法靠技巧弥补的实力差距,无论卢天欧的“哮攻”多么强悍,面对苏暮槿,他就像几岁孩子拿着利斧,妄想打倒成人。 “那你可要接好了。”苏暮槿说着,便开始把内气附着剑上。剑已经没法再承受内气的贯通了,这是苏暮槿的第一次进攻,也将是最后一次。 “来吧!”卢天欧摆好架势,准备迎接苏暮槿的进攻。 苏暮槿的进攻非常朴实,没有任何多于动作,快准狠地向卢天欧手中的剑劈去——按照之前的决定,她打算流斩一决胜负。 卢天欧则积蓄内气,等到双方的剑相抵之时,他就立马使用哮气,打苏暮槿一个措手不及。 兵器相接,卢天欧呆愣在原地—— 没等他使用任何招式,手中的剑突然就飞弹出去,像一条金鱼从手中溜走,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中。 流斩……卢天欧想起方才狂妄的言语,一时间觉得羞愧难当。 “这才是流斩。”苏暮槿淡淡地说着,手中的剑已经破碎不堪,勉强有剑的模样。 观众们都惊愕地屏息。 “没搞错吧……”眼见的人透过黄沙看到一把剑飞了出来,而剑的主人,正是卢天欧。 “是谁啊?谁赢了?!”高声询问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有人说出胜者是苏暮槿后,嘈杂不一的言语便逐渐成了对苏暮槿的尊称。 一声声“神子”响彻云霄。 苏暮槿打败了卢天欧,对几乎所有人而言,足矣证明这个神子是有正实力的。 混乱之中,苏暮槿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回忆起文坛阁武斗时胜者的姿势,便学着他们的模样,把手中的剑高高举起,直指太阳。 第二十二章 奇袭(一) 剑指耀灵,折射的金光刺人双目,看台上更加沸腾,漫天的黄沙成了最佳的贺礼。在主城巨腾将军的指挥下,一排排士兵钻入人群,将这些狂热的家伙们疏散开来,以免发生不好的事情。 “你看到了吗?那个女娃轻而易举就把卢天欧的的武器给挑飞了!”卢天欧的战友被裹挟在人潮中时,还不忘高声交流。长期以来,卢天欧那严师和冷漠的性格让这些士兵总觉压抑。然而,这个不败的卢天欧居然就这样吃了大亏,丢人现眼,这帮家伙自然少不了对他的奚落。 但他们同样不喜欢苏暮槿,对当地士兵而言,苏暮槿是外人,卢天欧再怎么也算得上自己人,一个外人在百姓面前打败了士兵们的代表,他们的脸上也不太光彩。 一股矛盾的情绪正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不过远在校场中央的苏暮槿感受不到这些,她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胜负已分,那我先告退了。”苏暮槿对行尸走肉般的卢天欧说道。 “大人……请便。”他还在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听到女孩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如果苏暮槿想杀死他——或者是让他受点伤,她随时都能做到,但神子只是把自己的剑挑飞。 几天的造势,得到的确实这样的结果,让卢天欧的自尊颇受打击,他呆望向逐渐远去的苏暮槿,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 已经在房间等待苏暮槿的康瑞见她推门进来,连起身作揖道:“你的流斩实在是如火纯情,我这回才算见识到它的厉害,实在佩服!” “姐姐太厉害了!我早就跟他们说,你一定能把那个什么卢天欧打得落花流水!”就像是自己赢了一场比武一样,车鹆良高声欢呼着。 我九岁的时候有这么幼稚吗?苏暮槿尴尬地向其他人笑了笑,随后正经地回复康瑞:“哪里话,”苏暮槿坦言,“流斩再怎么厉害,用您教我的方法,还是能拆破的。” “招式相克嘛,我寻找那诀窍,就是为了能战胜流斩。” “您没为那招取个名字吗?”苏暮槿觉得一直用“那招”来代替,听起来怪别扭的。 一旁的士兵看得一愣一愣:和卢天欧切磋后的苏暮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立刻就和康瑞闲谈起来,先前的激烈对抗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 事实也几乎等同此。卢天欧带给苏暮槿的压力实在太小,再怎么说,苏暮槿也是登到三重仙梯的人,自身实力摆在那,卢天欧虽掌握一些天哮的奇技淫巧,也毫无用武之地。 “名字?要那种东西干什么,难不成每次和别人搏斗的时候都要喊出来不成?” “也是。” 这么一想也的确如此,武人间的战斗可不是轮流的施展招式——那是小二上菜。对顶尖武者而言,战斗的根本就是出神入化,一切都应在不言之中,双方都在尽心尽力时,哪有时间顾得着动嘴皮子,更别说把自己使用的招式一一讲明。 才刚进屋不久,苏暮槿就发现外已经安静下来。 人群散得怎么快? 苏暮槿疑惑地看向外头。 还没等她推开门,康瑞就为她解惑了。 “方才制步城传来急报,”康瑞让苏暮槿跟上自己,“被异族偷袭了。” “就在刚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平天卿竟然还和自己闲聊了片刻。苏暮槿觉得着实难以理解。 “大概半个时辰前,所以巨腾将军派驻守此地的士兵疏散人群。”他解释。 难怪人们散得如此之快。 苏暮槿也觉得这件事若是在平常,肯定不会发生。至于这位巨腾将军,在来的路上,康瑞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作为镇守于此的将军,巨腾将军和居仁公的军事态度相反,他持进攻政策,这与对居仁公忠心耿耿的康瑞不谋而合。眼下他应当也在汾州主城才是。 苏暮槿到处张望,没看到像将军一样的人。 康瑞带着苏暮槿和车鹆良离开了房间,急冲冲地走向官府前,那里侍卫已然备好良马两匹。 “我这才新官上任,就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不得安宁。”康瑞把马牵来,“上来吧。” “那我呢?”车鹆良站在一旁。只有两匹马,没有给他留下空位。 “你……”康瑞看车鹆良渴望的眼神,颇有犹豫。 车鹆良虽然是战友的孩子,但此行是要去制步城,那座被敌人奇袭的城池。前方危机四伏,他不太想带上车鹆良。虽然不知他武功如何,但就凭方才孩童般天真烂漫的表现,康瑞觉得带上他,实在不妥。 不过他是苏暮槿带来的,最终也该由苏暮槿决定。 康瑞这么想着,便看向了苏暮槿。 苏暮槿没有多虑,她心中念道黄粱,灵猫边从远处的街道本来,顿时白气弥漫,一头巨兽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时间街道上大呼小叫。车鹆良在三从方就见过变大的黄粱,他早就想坐在这头巨兽身上,眼下竟真有了机会。 “你骑马。” 结果苏暮槿是留给他的是这样的安排。 “没关系吗?”康瑞问苏暮槿。 “我能保护好他。”苏暮槿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消了康瑞的担忧。 “那我们走。” 苏暮槿、车鹆良、康瑞加上二十几个精兵,骑着快马向制步城奔去。 苏暮槿也很久没骑在黄粱身上了,能感受到黄粱的体温,让苏暮槿觉得格外怀念,雪白的绒毛婆娑在大漠中,沾染了些许黄痕。黄粱这几天都在熟悉周围地形,它轻车熟路地向北面奔去,横跨汾州的汾西河已出现在苏暮槿眼前。 “就我们这些人吗?”苏暮槿回头望去,人少得可怜。 “巨腾将军已经派千人出发了。” “制步城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了让康瑞听清楚,苏暮槿大声地问道。 “似乎已经沦陷了——” “那敌人是谁?楚国人?还是坚国人?” 康瑞摇头,不过没人能看到他的动作,他说道:“斥候说是腊柴人。” 第二十三章 奇袭(二) 腊柴人?苏暮槿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听到那帮野蛮之徒的踪迹。应该不会有错,这个腊柴人就是六年前,在不动山用孩童炼药的腊柴人。 汾西河上已有两艘船在等他们。 在苏暮槿从黄粱的背上跳下时,它也立马变回了小体型,两人配合流畅。 “上船。”康瑞站在船的一侧,等苏暮槿他们都上船后,他最后跟上。另一艘大一些的船上则满载上众人骑来的马。 康瑞见所有人已经到位,一声令下,车夫立刻撑杆过河。 平静的汾西河上泛起无数涟漪。在竹竿的搅动下,这条棕黄的河水变得更浑浊不堪。船在有韵律的摇摆,康瑞站在船头,苏暮槿则在他身边。 “你在凉州的时候,好像曾遇到过腊柴人吧?”康瑞问道。 “您知道?”这还是六年前的事,而且苏暮槿几乎没其他人说过,他是从哪得知的? “听说过。”康瑞没说明其中的来龙去脉,“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这些人。” “我?”苏暮槿摇摇头,“我只是和他们碰过一次,说道了解程度,我和你们,都对他们几乎是一无所知——我只清楚一件事情,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买通汉人,让那些叛徒为他们拐骗孩童。”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康瑞说道,“腊柴人信奉某种传统,他们把孩童的血骨煎熬成汤,然后加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草,最终由人饮用,借此达成目的。” 康瑞比苏暮槿还要清楚得多。这么多年,无论曾经的大尚还是现在的西国,总有些时段,在全国各地都会发生不寻常的失踪。康瑞敏锐的发现,这些失踪者都是孩童。他便顺藤摸瓜,总算是得到了有关腊柴人的线索。 “达成什么目的?” “服用那样炼成的药汤,可以突破人体之极限。”康瑞嗤之以鼻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原来他们做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就是为了这种事。苏暮槿觉得腊柴人的行为实在是令人作呕,对这些前来偷袭的人,更加深恶痛绝。 汾西河不宽,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对岸,众人匆匆下船,继续向北前进。 过了河后,这片土地上吹过的风就更干燥了。苏暮槿骑在黄粱身上,远眺前方,天际上凹凸的起伏,那应该就是制步城的城墙。它躲藏在许多高高低低的山丘之后,不知那座城池现在正经历这什么。 苏暮槿担心那些野蛮的腊柴人会大开杀戒,想让黄粱快些,但其他人坐的是马,苏暮槿还是的放慢速度,以保持和别人的距离。 她看向地面,黄沙上有许多杂乱的马蹄印,这是之前赶到的巨腾将军率领军队所留,眼下已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苏暮槿心想,如果他们在夺回制步城的时候遇到困难,应该会再派斥候回来报信,但现在没有任何人从那边过来,或许是因为巨腾将军已经成功了——也有可能……他们都葬身制步城。 当年的腊柴人虽然不是苏暮槿的对手,但他们的实力,怎么说都还是远超凡人。特别是,他们策划了这次光明磊落的奇袭,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会武功的人远超过那时的五守人,就算巨腾将军调遣精兵,也不见得是对方的对手。 现在再怎么想也是无济于事,苏暮槿只希望能尽快抵达制步城。 往前,他们到了光秃的山丘上,已经能彻底望到制步城的全貌了。 一阵阵浓郁的黑烟从城内源源不断地飘出,制步城,这座古老的城池,如今已是遍布大火,木制城门已被烧得黝黑,残缺地倒在地上,裂成了许多块。 从这边看去,城里似乎是空无一人。 无论是腊柴人、制步城的百姓和士兵、还是巨腾将军和他们的军队。 没有任何人。 “他们都去哪了?”康瑞也疑惑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他转过身,对剩下的二十多人说道,“加快速度,去看看制步城到底怎么样了。” “是!” 马儿面对熊熊烈火,已经有了退意,但他们的主人正用长鞭催促它们继续向前。 制步城越来越近,让人流泪的熏烟扑面而来,苏暮槿眯起眼睛,用内气保护着自己的身体。 大开的城门已经在他们的眼前,一股血腥味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 宽阔但有些扭曲的街巷上流淌着刺眼的红,尸体被抛弃得到处都是,有制步城百姓的,也同样有身着西域风的腊柴人,都凌乱地倒在地上,把黄土地染成了黑色。 苏暮槿从黄粱身上下来。 “你去其他地方看看。”他对 “好。”黄粱变成小猫,一溜烟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被屠城了……”康瑞蹲下身子,看着尸体上的许多道骇人的伤口。腊柴人用的武器非常奇特,虽然有剑的模样,但上头多出了许多锯齿状的齿口,这样尖锐的雾气,对脆弱的人体而言是极其致命的,而且能在人临死前,带给他们钻心的痛苦。 地上躺着的尸体,大多都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们的五官扭成一团,双目尽是痛苦,那一颗颗眼球好像要蹦出一样,凸露在外,血水缠绵。 康瑞心中涌出怒火。这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那些腊柴人竟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抬起右脚,想愤怒地踹一脚腊柴人的尸体,但最终还是控制住自己。 他沉住气,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回大人,制步城里已经没有人了。”一个前去打探情况的士兵连忙说。 “一座空城……巨腾将军不在,腊柴人也不在。”他双手背后,徘徊不止,“人都到哪里去了?” “再往前看看,制步城不大。”康瑞下令。 “是。”士兵们小跑离去。 “呕——” 一阵清脆的呕吐声从一旁传来,康瑞看去,是看到尸体后反胃的车鹆良,他正蹲在一旁,苏暮槿则轻拍他的背。 “苏姐姐……这、这实在太残忍了。” 苏暮槿没有回话,只是轻声吭了一下。 早上吃过的包子馅从胃里滚出,车鹆良闭上眼睛,干咳后问道:“姐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惨状,也是这么难受吗?” 第二十四章 奇袭(三) 第一次吗……第一次杀人是在不动山,那时的苏暮槿和腊柴人处在你死我亡之境,全然没意识到,几个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消逝在自己的手中,更无暇去反胃作呕了。 “习惯就好了,”苏暮槿只能这样说,“你跟我出来,不就是为了替父母报仇?尸体都无法面对,那以后怎么办?你还动得了手?” “嗯……”车鹆良艰难地点了点头。 在三从方的时候,车鹆良虽说崇拜苏暮槿,但也仅仅是因她的武功高强。如今离开了那个四季如春的温房,他才意识到,苏暮槿虽然只比自己大两三岁,但他完全没法同她相提并论,无论处事的礼仪和态度,包括现在面对尸体时的表现,他差太远。 车鹆良让自己镇定下来,强迫地看向满街的尸体。 那些几乎不成人形的肉块糜烂在街上,蜂群般的苍蝇正窝在没有人在的地方,贪婪地吮吸着尸体。车鹆良觉得两眼发昏。 他很早就记不起父母被杀的情形,可眼前的惨状竟让他回想起来——那时的画面从脑中蹦入眼眶。 过去的残酷记忆和如今的狼藉重叠一起。他的脑中回荡起被偷袭士兵的哀嚎,父亲吼着,让他快从山后的小路逃走,母亲则拿着武器和父亲一同消失在漫漫烟火中。 他们死了,这些人也死了。 车鹆良心脏有些绞痛。 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苏暮槿直起身子,车鹆良也屏气凝神、侧耳细听。这声惨叫听得有些耳熟,发声的人好像正是同他们一起来的士兵。 “有敌人还在这。”康瑞从腰间抽出长剑,悦耳的声音随之发出。 “都回来!”他对着房屋密集的前方喊着。 听到惨叫声和平天卿呼唤的士兵纷纷往这边走来,脚步声渐进,活着回来的不到十人。 “其他人呢?” “大人,我们中埋伏了!”有个士兵指着后头,方才打开的城门,已被神不知鬼不觉的腊柴人占领,黑压压的一片,正如饿狼一般盯着他们。 一模一样……这是六年后,苏暮槿再一次面对腊柴人,现在的她功力大增,不再担心这些高大而野蛮外族能取她性命。她看到躲在屋后的黄粱,便向它递话:“他们有多少人?” “八百左右。” “平天卿,敌人有八百。”苏暮槿把这个信息告诉身旁的康瑞。 “八百?好。我们现在只有十……十四个人,相差太过悬殊,”他侧头,对苏暮槿说道,“制步城有南北两扇门,既然南门被他们堵住,我们从北门离开这里。” “北门也有他们的人,是一个环形的包围圈。”苏暮槿继续转述黄粱的话。 康瑞有些焦虑,他担心如今迟迟不见身影的巨腾将军会不会已被杀死,那人是一代猛将,当年西国开疆辟土,能占据青州、汾州,少不了他在战长沙浴血奋战的功劳。 “那我们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不过他们现在是什么意思?”康瑞不明白这些异族在等什么。 腊柴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白黄条的衣服如一道道栅栏,把所有人挡在了里头,他们似乎在等待谁的来临。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人还是这幅德行。苏暮槿心想,上次他们也是这样站在肋骨地的两侧,随后出来的是那个叫禾旺帑的腊柴人和译者,这次又有谁会出现呢? 不过无论如何,擒贼先擒王,对于这些崇尚至高权威的腊柴人而言,这个道理更是颠扑不破。苏暮槿已经决定,一旦对方的首领出现,她就立马上去,将他斩杀。 “他们在等首领。”苏暮槿解释给康瑞听,“一旦首领被杀,这些人也会一哄而散。” 正这么说时,腊柴人已经让出一条通道。 白袍,金链,这几乎是腊柴人领袖的模板。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正缓步走出,雪白的衣服没沾染一点灰尘——他一直在用内气护住这些娇嫩的衣服。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遮盖,他有一副沉稳的中年男子面貌,但西域的血统使他的五官尤其立体,一双棕红的眼睛蔑视一切、尽展威严;脖上挂着一颗硕大的宝珠,宝珠是血红的,里头的还储有流动的液体,正随着他的步伐而摇晃;巨大的右手持着一把远超普通大小的长矛,长矛上镶有昂贵的珠宝。 他立定脚步,看向被围困的几人,好像准备说什么。 苏暮槿还记得他们那嗡嗡作响的说话方式,心想:反正我们也听不懂你们的语言,何必多费口舌。 但那人竟说出了汉语,虽然不太标准,但表意明确。 “几年前就听闻了你的大名,”那人看向苏暮槿,饶有兴趣地说道,“听闻你六岁便骁勇善战,我们的一个领台就被你砍失手臂。” 所有人都看向苏暮槿。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光辉事迹”。 苏暮槿仰起头,迎面对上男人的目光。她在想“领台”是何物——可能是他们对首领的一种称呼。 “领台禾旺帑,”他继续说道,“在不动山惨败,险些暴露我等之大业——他已经被我处死了。” 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 “不过禾旺帑和我师出同门,被你打败,算出乎意料。” 那你也一样不是我的对手。苏暮槿打量着他手中的那柄长矛,上头没有任何的划痕,看上去以前从没用过,或者说这人根本不是用这柄矛当武器。 “埋伏于此,就是为了与你做个了断。”他抬起腿,向苏暮槿走去,同时打量着这个女孩。除了一头红发,她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这样的女孩把禾旺帑还有五守人打败的?男人有些不愿相信,但逃回来的族人都是如此说,那他也只能接受。 “和描述中不太一样,你有了一头红发。” 苏暮槿的右手已经绷紧,随时准备抽出腰间的剑。 但男人转回身子,又走回族人身边,然后重新面对苏暮槿他们。 “你们那位冒失的将军,”腊柴人间传递着什么东西,男人最后接到,然后随意地扔到地上,“已经被我给斩了。” 那是巨腾将军古语的脑袋。 第二十五章 初次交手(一) 血黏于死人之头颅,脸上还带着不解的惊愕,古语甚至不知自己的脑袋是为何而分家。 这是苏暮槿初次见到巨腾将军,也是最后一次。 “古语……”康瑞喃喃,神情有些恍惚。 巨腾将军就这样死了? 康瑞觉得古语不应该是这样死的。他应该功成名就后离去,再不济战死沙场,可现在的模样,身子没了踪影,目光里有没有战意——他是被偷袭而死的。古语怎么能是这样的死法? 男人拍了拍接过脑袋的手,好像在刚才摸到了什么脏东西。他向族人说着什么,那些腊柴人便举起了手中的剑,蓄势待发。他手中的长矛已对准苏暮槿,随后开口道:“在你临死前,鄙人还是自我介绍一番——鄙人名赤格丙,咀辅腊柴人。你们对咀辅很陌生吧?不过马上,整个神州都要知道,你们这些汉人拥有的这广袤土地,本应当属于我们,属于咀辅,属于腊柴。而我,马上就会带领我的族人,将这片土地重新夺回!” “妄言。”苏暮槿低声辩驳。 除了自己外,神州大地上还有无数武艺高超的武人,仅凭他们,就足够把势单力薄的腊柴人彻底消灭,更何况,她还在这。 赤格丙一声令下,所有的腊柴人都蜂拥而上。 “所有人往北走!”康瑞虽然报仇心切,但眼下还是得保证其他士兵能安全离开。他一马当先冲进腊柴人之中,后头的士兵见敌人如此之多,双腿都软了下来,连忙爬上马背。 受惊的马和受惊的主人一样,在人群之中慌忙逃窜。这样仓惶胡乱,毫无章法,根本不可能从八百多人间脱离。 康瑞一人虽能冲破敌方阵营,但也只是一时。敌人像蚂蚁、又像海潮,不停向这十几个人涌来。 我得去帮他们。 苏暮槿拔出长剑,用力往北面一挥,一股巨大的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腊柴人,眼见要把那些家伙给掀翻,赤格丙右腿后撤一步支地,腰部发力,右手一松,长矛便从手中飞出,刺破空气,直入苏暮槿和他的族人之间。黄沙被锐利的矛头插开,长矛迸出内气,抵消了苏暮槿的攻击。 “你的对手是我。”赤格丙笑眯眯地朝苏暮槿走去。 苏暮槿转过身。 赤格丙掷矛非常精准,而且长矛中的内气是在是在落地后,滞后发出。苏暮槿意识到自己有些小看他了,赤格丙和禾旺帑在实力上有着天壤之别,而且看他的气质和方才的话语,苏暮槿觉得这个男人就是所有腊柴人的领袖。 事实确实如此。 赤格丙是腊柴人中百年难遇的武术奇才,其天赋说来不亚于苏暮槿,方才的那招,就是目前的苏暮槿没法使出的。 “那就来吧!”苏暮槿直视赤格丙。此人现在没了武器,衣服里也没藏什么大型武器,最多是一些小伎俩的暗器,不过苏暮槿之前看过那些汉人的尸体,上头并没有暗器存在,如此看来腊柴人应当无法使用它们。 身后的人们还厮杀在一起,年纪小的车鹆良也成了腊柴人进攻的对象,好在他这些年在三从方没有偷懒,虽然因个子的劣势没法击杀敌人,但勉强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苏暮槿已经没时间耽搁,便向赤格丙冲去。 她决定把剑作为诱饵,实际将大部分的内气都汇聚左手,赤格丙只要分心防守那柄不经用的剑,那就是他的死期。 赤格丙微微一笑,右手忽然向身后一抽。 这动作?!最近的苏暮槿再熟悉不过——那是用内气勾回物品时的举动。她根本来不及回头看,只能下意识地向右侧翻滚。 那柄插入沙地的长矛从远处直飞而来,擦伤了苏暮槿的左臂,鲜血沿着飞矛的路径在空中画出一道血痕。 苏暮槿痛得皱了皱眉头,她侧头看去,伤口很深,但好在没有伤及骨头。心脏的起搏使左臂传来阵痛,她用内气强行止住鲜血的外迸。 倘若她没有躲开,长矛飞过的线路就能贯穿心脏。她有些心有余悸。 赤格丙右手横起,接下飞来的长矛,看了眼上头沾上的点滴鲜血,轻笑一声,似乎是苏暮槿那迅速的反应,让他有了些斗志。 “让人有些意外。”他生硬地说着汉语,“我还以为你反应不过来。” 苏暮槿没有说话,她已经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观察赤格丙的一举一动上,不知这个男人还会哪些怪异罕见的武功绝学,这次是她知道,所以才躲开了致命伤,下次就不一定了。 她看住赤格丙手中的那柄长矛,小心翼翼地前进,右手把剑横在一侧,准备随时进攻或者防御。 赤格丙的手腕忽然发力,长矛飞速旋转,他右手抬起,将旋转的长矛举过头顶,随后将杀器用力甩出。 长矛气势汹汹地想苏暮槿飞来,它转得很快,几乎成了圆饼的模样,可惜这东西无法食用,甚至一碰就会能要人性命。 苏暮槿知道向后已经没法躲避,所以加速向前,冲向赤格丙。 我冲向他,他一定会用内气把长矛拉回,届时跳越躲避,随后从高处进攻。 苏暮槿已预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她抬起右手,用力一挥。赤格丙果然如她所料,他见苏暮槿不但没有躲避,反倒是迎面冲来,连忙还没飞远的长矛。 长矛在空中划出近直角的弧度。 苏暮槿听着长矛的声音。 就是此时!她纵身一跃,长矛从她的脚底飞速转过,巨大的风浪让穿着长靴的苏暮槿感受到脚底的一阵凉意。 赤格丙没料苏暮槿有如此身手——他本应该猜到的。不过他也是身经百战,苏暮槿一跃,他就知道这女子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赤格丙右手接过矛,用力一扯,矛头对准苏暮槿即将进攻的方向,随后身手对着她刺去。 人在空中可不同于地面,不借助外力,苏暮槿没有任何方法能改变自己的行动方向。眼看自己就要撞上赤格丙的长矛,她右手拉回本准备从右侧砍向赤格丙的长剑,将自己的剑锋接上矛头,随后用力一挑,自己借助反力凌空翻转一圈,稳当地落在赤格丙身后。 第二十六章 初次交手(二) “躲得真快。”赤格丙用腊柴人的语言嘟囔着,同时将扭转长矛,向身后,苏暮槿的落点扫去。 苏暮槿因是落回地面,没法再向后躲,只好将手中的剑立直在身前,挡住对方的横扫。 伴随着一声巨响,苏暮槿的身体都为之一颤,手臂也酥麻起来,手中的那柄剑更是如风中稻谷,摇晃不止。 赤格丙这一发巨大的力气让她记了起来,腊柴人的力量远在汉人之上,他们大多体形健壮而高大,能在瞬间爆发出难以抵挡的力气,再加上赤格丙的内功加成,威力更难以预想。 剑身还在晃动,咔嚓的裂响从手中传来,苏暮槿低头看去,剑身裂开了几道缝,如闪电划破银器。这柄剑已经不能用了。 苏暮槿松开剑,向后退了一步,揉了揉发酸的手臂。 这几年她虽然没有懈怠练功,可其中没有如此大的强度。和赤格丙过了几招,她一时间还有些没法适应。让苏暮槿有些不能理解的是,自己明明已经登到仙梯三层,为什么和赤格丙对峙的时候没有占得丝毫便宜?她的一切行动都是在赤格丙出招之后,是被动的。 按理说,赤格丙就算是外族,也同样是凡人,苏暮槿不应该落得下风才是。 “解决你,果然是当务之急。”赤格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念着。 苏暮槿不在意这个人在说什么,她有着自己的疑惑——赤格丙究竟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劲的武功?难道服用孩童之血真能增强体格? 这种事竟然是真的? 她始终觉得那是蛮夷从先祖遗留的糟粕…… 人群中传来马的嘶鸣,又有几个士兵被群攻致死,他们的坐骑也不能幸免于难。 苏暮槿偏过头,看到车鹆良和康瑞还有几个士兵已经站在了一起。 距离腊柴人发动围攻已过了五分钟,腊柴人的人数没有减少,而己方却早就疲倦,再这么拖延下去,所有人都会葬身于此。 赤格丙没给苏暮槿太多的时间,他的下一轮进攻马上就到了。他双手握住长矛中央,向左右两端拉开,那长矛竟成了双剑的样式,他双手各执一柄,向苏暮槿杀来。 手中没有武器的苏暮槿不敢冒险徒手接下进攻,她加速跑向人群,随意踹翻了一个腊柴人,从他的手中夺过一把长剑。赤格丙的两把剑从左右两边砍来,苏暮槿先用剑点住右边,再一弯腰,便躲过左来的剑。 赤格丙眼疾手快,抬起右脚,直向苏暮槿肚子踹去。 那脚速飞快,而且力道沉重。苏暮槿在刹那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翻滚了个遍,整个身子被踹得老高,踉跄地滚落到地上,进胃的餐点都快从喉咙里呕吐出来,血腥味从鼻腔传出。 没等苏暮槿从地上爬起,赤格丙就将半根长矛掷了过来。 她连忙翻身,吃了一嘴的黄沙。 正愁没有好用的武器,你倒自己送来了。苏暮槿心想着,伸手想把那半截长矛夺来。但赤格丙肯定是不会给她这样的大好机会,在扔第一根长矛后,另一根长矛也出手了,而赤格丙自己也大阔步地向这边冲刺。 苏暮槿刚要伸手,另一柄长矛似个守护者,恰好就立在了苏暮槿伸手的位置。 一切都被赤格丙算计在内。 不好! 苏暮槿吓得连忙抽回小手,从地上抓起一抔黄土,内气汇聚在其上,向身前撒去。 赤格丙灌注在长矛中的内气迸发了出来,和苏暮槿扔出的黄土撞击在一起,地面被激起了小浪。 赤格丙微微皱眉。在战斗经验方面,他远远胜过苏暮槿,自己能占据上风也正是如此,苏暮槿的一切举动,他几乎都能很快想预想到,并设下重重埋伏,但这个丫头的反应实在太快,她的本能弥补了经验上的不足,次次都及时地应对了赤格丙的杀招。 真是难办。 赤格丙是这样想的,苏暮槿也同样如此。 她太久没有实打实地同敌人搏斗,自己全然不在状态,眼下面对的还是赤格丙这样老道的敌人,除非赤格丙犯下致命的错误,她根本没有任何胜算——但这家伙怎么可能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你的战友们要坚持不住了。”赤格丙开口说。他虽然也觉得棘手,但时间的流逝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座孤立无援的死城,被时间所困的只有苏暮槿。心急的对方,而不是他赤格丙。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苏暮槿后悔自己把车鹆良给带过来了。早该想到的!要迎战偷袭制步城的敌人,怎么可能轻松。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黄粱!”苏暮槿喊着,黄粱马上窜了出来。 “灵猫吗……”赤格丙知道苏暮槿,也打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传闻,灵猫就是其中之一。他环顾四周,马上就看到了:一只巨兽正携着白气从鳞次栉比的土屋间巷中奔来。 他看见了那只灵猫锋利的四爪。 只见灵猫从混乱的腊柴人中穿过,血浆便从族人的体内飙溅。一条条骇人的爪伤从被撕开的衣服下显露。血下是肉、肉下是白骨,黄粱这一抓下去,那些腊柴人立刻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那如同凌迟的酷刑,降临在所有人的身上。 苏暮槿不想让黄粱这么做的,腊柴人是敌人,她想尽可能把自己的杀招少暴露点给他们。但现在情况紧急,她不得不这样做。 黄粱的出现,岁所有信奉的腊柴人而言,都是极大的打击。方才还狂欢着厮杀士兵的腊柴人立刻畏缩起来。苏暮槿不知道巨兽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意味着什么,不过黄粱出击取得的效果,远比预想中要好。 赤格丙对族人喊着什么。苏暮槿也同样在跟黄粱传话。 “把他们带出来,我们走。”苏暮槿简短地告诉黄粱。同时,她趁腊柴人还在听自己的主子施令时,力量汇聚右掌,向南门狠狠地拍去。 堵在南门的腊柴人哪里挡得住苏暮槿掌法?他们一个个如蒲公英,飞出几米远。 南门顿时大开。 赤格丙听到南边的动静,待到反应过来时,苏暮槿等人已骑在黄粱身上,扬长而去了。 第二十七章 初次交手(三) “赤格丙大人,就这样放他们跑吗?”赤格丙的副官提同范问他。 赤格丙见灵兽带着活着的人逃走,缓步登上城门,双手搭在城墙上,无言地注视着远方,嘴边显出一点笑意:“没事,虽然神子,”他说“神子”的时候用的是汉文,“已经逃走,但我们的另一个目的已经达成了。” “是,”提同范鞠躬道,“大人英明。” “奇袭只有第一次有效,就让我把这次奇袭的效果达到最大。” 他阴冷的目光看向苏暮槿,再抬起,向更远的南方看去…… “损失了精兵十五人。”康瑞坐在黄粱背上,叹息一声,他回头看向已经成为废墟和坟墓的制步城。 “连巨腾将军都……”活着离开制步城的只有五人,他们拥挤在黄粱的背上,苏暮槿看着车鹆良,问他有没有受伤。 这个孩子忽然间长大了不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坚毅,随后摇了摇头。 “那就好。” 黄粱跑得很快,赤格丙并不准备让人白费力气去追他们。那些面目狰狞的腊柴人都站在城门外,似乎在宣示这座城的主权。康瑞还看到了赤格丙,他已经缓步踏上制步城的城门上,睥睨着他们。 “我刚才看到你和那个……赤格丙交手了,他有实力,远在常人之上,我肯定不如他。”康瑞这么说着。同时心想,能把苏暮槿请出山实在是一件正确之举,若没有苏暮槿,汾州各城对赤格丙而言岂不是探囊取物? “我们不知道他的底细。”苏暮槿的左手臂和肚子还有疼痛,不过用不了多久,她身体就会恢复如初——这是日仙赐予她的体质。她感同身受地点点头:“这些日子我要加紧练习功法,太久没与人实战,始终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好在你反应够快。”康瑞也是明白人。 “是。制步城失守,中盐城也有危险,再加上有赤格丙那样的武人,我们必须马上把消息传达给中盐城的人。要么防守,要么撤退,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暂且撤退为上策。” “中盐城……我们现在就过去!”康瑞说道,“让灵猫带我们去那里,如果我们先回主城,那肯定来不及。” “在理。” 苏暮槿对黄粱说道:“去中盐城,往西走。” 黄粱马上改变方向,一路向中盐城奔去。 “看样子他们并不准备追击。”康瑞说道。 苏暮槿也回头看了看,道:“黄粱的脚程远比马来得多,他们是不可能追上的。” “好在有它在,否则我们真是九死一生。” “嗯。”苏暮槿有些愧疚,早知要叫黄粱带他们离开,不如一开始就这么做,这样一来,那死去的十五人也就不必葬身制步城了。 “得赶快开始调查他们的行踪。”康瑞说道,“中盐城也得放弃,现在还算是如了居仁公的愿,我们不得不退守汾西河以南了——只是那些腊柴人到底是从哪边来的?” “我遇上腊柴人已过去有六年,而在那时,我得知他们在更早的时候便开始雇佣汉人诱拐孩童。我知道的是五年前,距今也有十一个年头。腊柴人早就渗透到我们之中,无论西国、尚国还是其他国家,都一定有他们的势力,他们从哪出现都不奇怪。” “也就是说,在西国……”康瑞惊愕地看向南方,那是西国的土地,是大业的根基。想到那些地方,在汉人之间还混有不计其数的腊柴人,他们随时能用自己孔武有力的身躯闹出一番血剧,康瑞的就感觉一阵眩晕。 中盐城还是小事,除了通知那几千号人外——“我得赶快修书与居仁公一封,让他马上动用全国之力量,把腊柴人通通找出来。” “除了坊间邻里,还有那些人迹罕至的地区。”苏暮槿提醒。 “对,对,要趁他们没有集结出大量兵力之前,把所有腊柴人逐个击破。” 中盐城离制步城不远,都在长城边,蜿蜒盘旋的长城出现在众人的右侧,亘古的青树高高耸立,再望向远,就是以丝绸和西域商贸为名的中盐城。因为曾经的交易往来非常热切,这座不大的城池就需要招待各方商客,因此备有大量从北方运转而来的食盐,曾经汾州的食盐,有大半都在这里,所以被取名中盐城。现在不同,中盐城在居仁公的战略上处于随时可以抛弃的城池,有价值的资源都向南转移到了汾州主城。 没了贸易的支持和方略的倾倒,这个城也稍微寒酸了起来。 不过现在,那里—— “也被毁了。”士兵们目瞪口呆。 赤红的火焰从青黄的树木后升起,就连最近重修的长城也燃起了大火。 “这也是腊柴人做的?”康瑞有些气愤。 腊柴人的突袭毫无征兆,从制步城,再到中盐城,难怪赤格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离去时,眼神尽是不屑一顾。 难道主城也被他们偷袭了?! “中盐城不管了,我们快回主城!”离中盐城还有一里距离,康瑞连对苏暮槿喊道,“那些腊柴人很可能去偷袭那里了!” “黄粱,快!” 黄粱任劳任怨地转身,又向汾西河狂奔。 “若是方才的那些人要奇袭主城,我们一定能赶在他们之前到。”苏暮槿说这话都没了底气。是刚才交手的人还好,就担心……在其他地方聚集者腊柴人去进攻主城,那就大事不妙。 “主城虽然破旧,但各处的防御工事非常坚固,他们没那么容易攻入,就怕主城的士兵里已经混有腊柴人——你们,”康瑞问还活着的两个士兵,“士兵中有没有说话比较不同寻常的人?”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 “回大人,没有。我们这帮士兵都是父老乡亲,大家大都熟识,少有外人,”其中一个士兵认真地回复康瑞,“大概也就二三十个。”他看了另一个士兵,征求他的说法。 “回大人,上述皆属实。” “二三十人……”康瑞不知道制步城是如何被攻下的,也不知道中盐城为何失守,他们会不会在主城故技重施? 汾西河已出现在眼前,但河岸没有船夫的身影,船也都不见踪迹。 第二十八章 会盟(一) “这些人呢?”康瑞从黄粱身上跳下,他走到汾西河边,能看到船骸深陷在土黄的汾西河底,木板的色泽还很光鲜,看上去是不久才被人破坏扔下的。“我们来晚一步了,不知现在会主城还来得及吗——我们淌水过河吧,灵兽能行吗?”康瑞觉得黄粱是猫,恐怕没法渡河。 黄粱点了点头,脑袋甩了甩,示意康瑞坐回自己身上。 康瑞有些吃惊,忙坐回。 很快众人便度过了不深的汾西河。他们不知道,自己因黄粱能渡河而躲过了赤格丙设下的埋伏。 在赤格丙占据制步城并设下陷阱的同时,探子就来报说神子已经渡河过来,于是他派人从一旁绕过神子等人的眼线,将汾西河上的船夫通通灭口,并把船只逐一毁坏,这样一来,返程的汉人就会以为自己已经派人去袭击汾州主城——实际上,苏暮槿他们也确实是这样想的——随后,汉人们会因无法渡河而只得向西,走到河流尽头的山丘上,而那里,等待他们是层层埋伏。 不过赤格丙派去的人,白白等到了夕阳西下,才胆颤地汇报赤格丙,说他们并没有过来。 之后发生的一切,苏暮槿他们当然无从知晓。眼下,平安渡河后的众人只想着能尽快抵到汾州主城。 “地上没有人的足迹,腊柴人应该没有来过这边。”苏暮槿不忘观察周遭的环境。四周的一切和他们来时别无二致,那些马蹄印都是巨腾将军率领的部队和他们留下的,还有偶尔发现黄粱的爪痕。 现在已经能看到主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主城是座荒漠要塞,它那威严气质没有任何改变,不舍昼夜监视四周的哨兵还在城楼上凝视远方,紧闭的城门更是庄重无比,一座座哨塔矗立在大漠上,见得让人心安。 哨兵眼尖,远远就望到平天卿的服饰,也没看漏苏暮槿的灵兽,他们立刻通报城下,还没等苏暮槿他们到城门前,门就已缓慢拉开了。 卫兵站定在两侧,迎接他们的回来,同时也好奇地大量这帮人身下的灵兽。 众人从黄粱背上下来,康瑞将衣袖卷紧,阔步向前走。 “大人。”汾州郡令昌华洞正巧路过这边,他见到康瑞,连忙在远处作揖招呼。 “昌郡令,太守何在?”康瑞一步跨去,站到了昌华洞身前,迫切地问。 “太守……好像在书格坊。” “好!带我过去。”康瑞转过身,对后面跟来的苏暮槿说,“我现在就出找太守讲述方才发生的事情,你们在官府等我,我应该马上就到——”他又对侥幸存活的士兵说道,“你们去医馆,把伤口治了。” “明白了。” 几人兵分三路,康瑞直往书格坊去,苏暮槿和车鹆良向官府走去,士兵们则在人的搀扶下去了医馆。 苏暮槿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暖掌,应该可以帮他们治愈伤势,可回过头来,那帮人早就消失不见了。 唉,我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她拍了拍脑袋,本来在路上就能治好他们的,结果让那两人受苦了一路。 现在只剩苏暮槿和车鹆良两个小孩,高大的路人们正来来往往,苏暮槿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座城池格外陌生,马上她就找出原因所在——今早抵达主城后,在路上就遇到想挑战自己的卢天欧,因此直接去了校场,她根本就不知道官府在何处。 她不知道,但是—— “黄粱,你知道路吗?”苏暮槿问道。 “认识。”黄粱走在苏暮槿脚边,告诉了她前进的方向。在主城内环绕半天,他们终于找到了官府的位置。 这儿的官府不像其他地区的官府,看上去要平庸许多,本应该是朱红的墙壁已褪色成暗红,脱色的斑块下露出灰石,若非门前那张大匾,苏暮槿觉得这儿和平常的大户人家没多大的差异。汾州自古以来都是交通要道,想不到官府却如此寒酸。苏暮槿站在门口打量了一番,那些卫兵也什么都没说——今早卢天欧败下阵来,他们就都认识苏暮槿了。 其中一个卫兵突发奇想一般,问苏暮槿:“神子大人是要进官府吗?” “啊。”苏暮槿看这五个卫兵一动不动,还以为他们不准备让她进去,不过听这人的口器,自己似乎能在官府来往自,“是,平天卿让我先来这里的。” “请进吧。”他说着,其他卫兵也让开一条路。 苏暮槿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了官府。 “姐姐,你真得太厉害了!”见四下无人,车鹆良由衷地感叹,“我在师兄师姐那,从没看到有你这般身手的人!” 苏暮槿笑了笑。厉害又如何,今天还不是被打得落荒而逃。 “那是因为他们也没拼命,我们平常比武的时候,会因失败而有性命之忧吗?” “不会。” “这就对了。”苏暮槿说道,“只有在真正威胁性命之时,我们的实力才会有所增长。”这话不仅是说给车鹆良的,也是苏暮槿对自己说的。自己前两次登仙梯不都是这样吗?载不动山眼看要落败,是黄粱让日仙使自己强行登上境界——不过黄粱至今都对那件事情含糊其辞;再登仙梯还是在和黎忼决战之时。 车鹆良有所悟地点点头。 从几百腊柴人的围攻中脱身,这是未经历前的他无法想象的。 “你也很厉害啊,”苏暮槿一边说,一边向官府里头走去,“毫发无损。” “师傅教得好。” 苏暮槿首肯。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进了官府的大堂。这里的地面上铺盖了一层敦厚的石板,走进大堂便有一股凉意从地面升起,堂中央摆着巨大的官椅,椅前是案,案上有笔墨纸砚。官府里的人并不多,但他们都对苏暮槿这个生面孔熟视无睹,这反让苏暮槿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在冷清的大堂里徘徊,等待康瑞的到来。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外头出来的急促的马鸣,之后是卫兵问好的声音,康瑞和汾州太守杨入匆匆赶到了这里。 第二十九章 会盟(二) “大人好。”苏暮槿鞠躬作揖,向杨入问好。 杨入的脸非常阔大,稍微低头,下巴就挤成山峦,是个长相敦厚的人,跟这里的建筑风格意外一致。双眼两侧的明显皱纹和深浅不一的肤色正说明其曾在土地中劳作过大半辈子,一双油亮的眼睛正打量苏暮槿。身着的红色官衣沾了一些沙尘,稀疏的头发盘在脑后,在光线通透的大堂里,能看见许多根突兀的白发。 他曾任咸州太守,大尚晚期,咸州所在西卫道派别斗争泛滥,他自幼不好此事,便向朝廷申请调派,在大尚即将分裂的前夕,他阴差阳错被派遣至汾州,职位还是太守,但汾州民风更加淳朴,让他觉得非常安心。 不过才来一年,大尚的汾州就成了西国的汾州,他的职位依旧沿袭下来。他起初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是随遇而安之性格,缺乏军事之才干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古就是交通要道的汾州,在各地诸侯并起、纷纷自立为王的时期,就尤其重要了。他身上的担子也特别沉重。 那张憨厚老实的脸,现在紧锁眉头,脸上条条皱纹也更加明显,他向苏暮槿欠身:“神子大人不必多礼。” “事情我都同太守说明,我们得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信?” “信已经送出去了。” 康瑞的办事效率让苏暮槿非常佩服,没想到这才离开一会儿,他就把要给居仁公的信完成了。 “平天卿已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告知于我了。”杨入让众人就坐,平天卿居正位,苏暮槿位右,他则坐左方,“腊柴人神出鬼没,我们城中甚至也可能已被渗透,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城里的百姓彻底排查。” “主城的防御工事也得再增加,腊柴人的首领武功高超,能凭一己之力就攻破城门,”康瑞肯定地说道,“我们得把防御线向外拓展,不能让腊柴人接近主城。” 杨入沉思后道:“主城只有两千左右的兵力,若是将兵力分散,那更加不堪一击……” “我在信中已经寻求增援了,应该能要到五千左右。”康瑞道,“主城能容下七万人吧?” “是,如果再勉强点,十万不成问题。” “汾西河以南,落日城、主城和驿城能形成掎角之势,三座城都需要补充兵力,等下就烦请太守传令下去,让所有二十以上的男子做好入军准备,随时有战斗之能。” “明白。” “失去了西长城的所有,青州也同样有被侵袭的危险,”康瑞的手指敲打着木桌,“还得修书一封,让那边的人也知道这件事——我们得做好放弃汾西河以北所有土地的打算。”他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正在为腊柴人夺取城池而自责。 大堂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在杨入的通知下,其他的官员也汇聚在此。他们一一向平天卿问好后,按品级高低落座大堂两侧,此前还空荡荡的堂内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杨入起身,对众人说道:“让诸位来此,是有要事要议。”杨入停顿片刻,然后道,“就在今早,我们失去制步城、中盐城两座城池。”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杨入抬起手:“肃静!在平天卿面前这般模样,成何体统?!”他侧身向康瑞低头致歉,众人的讨论声马上便下,最后泯灭,“袭击者名为腊柴人,其首领名唤赤格丙,我说的这些,在座各位是否知道一些?” 十几个官员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人拱手站起。 “大人,属下曾在旧州任官,听过一些传闻,说那腊柴人好食人血,行踪诡异。” “事实也正是如此,”康瑞朗声道,“早在十余年前,腊柴人便开始用孩童炼药,借此增长武力,无论他们信奉的事物是为真假,其首领——赤格丙——确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力量。” 听到用食用孩童的血,大堂里又是一阵喧哗。但这回杨入没有制止,他此前也不清楚竟还有这样的事。 “大人,”刚才那名官员继续说道,“那年我在旧州,曾听支道长史有说,他们调查过腊柴人的事情。” “那结果如何?”康瑞问。 “结果……后来因大尚分裂而不了了之。我后来也到了蜀道,没再听说下文。” 毫无意义的回答,苏暮槿心想。 “罢了——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没有了。 康瑞叹了口气。 “如今我们失去两城,唯一能阻挡腊柴人的就只有汾西河,”康瑞平静地说道,“眼下汾州兵力不足五千,我让佑州再增援五千,总计一万精兵,各位觉得我们应如何分配兵力为最佳?” 苏暮槿不懂战术,没有说话的余地,她只是坐在一旁默默思考。以腊柴人的力量,应当能做到以一抵三——不过也不能这样想,因为一旦防御工事布置完善,那就没必要和腊柴人近身搏斗,汾州的士兵们只需在远处放箭,操纵各种器械即可,直到那些凶猛的腊柴人真正攻入城内。 不过我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苏暮槿在心中立下誓言。 “大人,如果他们已经占据汾西河以北,那我们以汾西河为界,用以抗拒腊柴人,岂不是万无一失之举。”有人建议。 “北方有腊柴人,这是事实。但他们也可能从其他地方突袭,单单盯住北方,会有疏忽。”杨入提醒众人。 所有人也纷纷细言起来。 “报——大人!”一个士兵从外头喊叫着跑入大堂。苏暮槿看他有些眼熟,仔细一样,好像是看守城门的卫兵。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单膝跪在大堂之中,手中拿着个看上去质地很柔软的锦绸,雪白的,上头系着一道红色的丝带。 “何事?”康瑞看到了他手中的东西,问道。 “大人,”他双手捧上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方才有人用弓箭,将此书信射向城门,来着说此信是带与大人的。” “拿来吧。”康瑞疑惑地和苏、杨二人交换眼神,另外两人也不知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第三十章 会盟(三)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苏暮槿看着康瑞,见到他的目中闪过一道惊慌,再后成了释然。若有所思地摆了摆手,手中的信优雅地跟随摆动,红锦缎像蛇信子。 “是楚国使者带来的书信。”康瑞把信传递给杨入,杨入再拿给苏暮槿。 苏暮槿接过信,上书大致“朝闻西国失中盐、制步二城,而楚在三日前也遭受腊柴人之奇袭,失潘州,小州亦危矣,故望你我西楚二国联手,共除腊柴之患”。署名则不是汉语,是一串苏暮槿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苏暮槿指了指那些如蚯蚓般的文字。 “楚国的语言。”杨入解释道,“这是书信人的名字——俊亚塔,”这个发音非常怪异,苏暮槿跟着杨入之后默默念了几遍,“俊亚塔是楚国的丞相,也是军师。哎,我现在还弄不太清楚国的官位体制,他们和我们相似,但又略有不同,他这个丞相就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懂了。”苏暮槿打住他的解释,现在可不是研究楚国官位的时候,再说她也一点都不感兴趣。 “楚国能成,有他七分功劳。”康瑞说道,“他现在要同我们联手共同抵御腊柴人……真不明白腊柴人哪来如此的气魄,一次性和进攻两个国家。” “他们会不会不知道那边是楚国的地界?”有人在下面讥讽道。 “他们的首领是聪明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康瑞严肃地说道,“现在讨论的事宜变了,我们就说说这封信吧。”他抬眼看位下坐的官员们,那封信还在十几双手见来回传递。 “大人,联手是明智之举,”一个男人站起身,向康瑞鞠躬后起身道,“腊柴人的进攻毫无征兆,无法阻挡,他们拥有的兵力很可能超出了汾州能抵御的数量,我们是独木难支,而且他们还有余力攻占楚国的整个州城——要知道,楚人可各个骁勇善战,而潘州,”他看着手中的信,“那可是楚王起兵之地。” “你是……周围熙吧?”康瑞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他想再等等。 “回大人,是,在下名周围熙。任秘书丞。” “嗯……”康瑞皱眉吭声。 杨入见状,说道:“围熙说的有理,既然楚国要同我们联手,我们多一联军,面对腊柴人也有更多胜算,何乐而不为?” 汾州西面是青州,西北就是楚国地界……苏暮槿心想,若能和楚国联手,那应当能保证青州和汾州在西面有后续增援,这确实是好事一桩,但苏暮槿出山的时候,可是听说楚国、坚国两国一直对西国虎视眈眈,再加上腊柴人是外族,楚国也是外邦国,其中说不定有诈。 可这一切都无从论证。信中所说的潘州离他们相隔千百里,到底有没有失守,除了楚国人,谁也谁不出个真相,远在汾州的他们更是无从得知事情的真假。 而且潘州在那么远的地方,腊柴人进攻哪里的意义何在? 苏暮槿不动声色地坐在位置上,听着众人议论纷纷,但总没有人能提出一个有建树的见解,而康瑞也拿不定主意——他的顾虑和苏暮槿一样,信写内容的真假,根本就没法知道。 屋内点燃起火把,苏暮槿者才意识到,天色已黯。通红的火焰照在木制墙面上,无数道阴影从凹凸不平的木桩上投出,星星点点地打在石板上。侍者也早就为在座的人们端上了茶水。 苏暮槿握住温暖的茶水,一片被热水烫成一团的茶业浮在清绿的茶水上。她不知不觉,竟想起在江淮大牢的日子。 许多不去书院的下午,苏青伏都会领着苏暮槿坐在大牢难得有阳光的地方,品着不知从哪儿搜刮过来的茶,苏暮槿也因此能分辨出茶水的好坏。不过她始终有个疑惑,茶叶的上中下等,到底是谁最先指定出的?为什么那种味道的茶,苏青伏就会赞不绝口;而有些茶则不然。 她一直没弄清楚,现在也是这样。 手中的茶水,若苏青伏来品尝,一定会眉头一皱,然后大呼太苦。 不过他不在这,七年没见,那人还真完成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先是依附雅家,随后脱离自立淮国。 他确实能做到这种事啊……苏暮槿心想,一个冷酷而缜密的男人,不知他在这七年间经历了多漫长的卧薪尝胆,会不会惶惶不可终日?他当王又是怎样的姿态? 苏暮槿已经完全想不起苏青伏的脸了,连他多高也没了印象,他有没有留胡子,头发是如何盘结的,她都记不起来。若不是还记得“苏青伏”这三个名字,她恐怕再也记不住有关他的零星半点。 有一个模糊的场面忽然从她脑海中蹦出,好像是在一片树林里,有人说她会忘记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她不会。 呵。苏暮槿内心苦笑了一下,占据自己整个童年的苏青伏,还真被她忘记了。 多年以后,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也会记不起来吗?苏暮槿觉有寒悸,过去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忽然觉得,现在端坐在此处的自己格外陌生。 大堂内,人们的讨论还在继续,不过苏暮槿早就心不在焉。 她没有任何职位,没有任何责任,就这样坐在一旁,当一个局外者。 终于,周围熙再沉浸很久后,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可以书信邀楚、坚和我国共结成盟,三方有了盟约的制约,就算楚国玩了花招,它也不得不加入我们,最次也不会干涉我们和腊柴人的战争。” 康瑞食指交叉放于桌上,随后右手一抬,说道:“那就这么办,各位从明早开始筹备,我今晚让人把急信送到楚、坚两国,看他们如何答复。” “是。” “除此之外,所有武将,”他说道,“从今晚开始,增加守夜人数,绝对不能有分毫疏忽,明白了吗?” “是!”武将们的声音非常饱满,在大厅内回荡。 “秘书丞,你留下,其他人——时间不早,回去休息吧。”他摆了摆手,大堂内的人窸窸窣窣地离开了,“事情都办仔细了,这可关乎到所有人的性命。”他再强调了一遍,武官也再回复了一次。 第三十一章 会盟(四) “我和周围熙商量下书信的事情,二位现在没什么事了,”康瑞对还坐在位置上神游的苏暮槿说道,“我看车鹆良也累了,你带他回住宿休息吧——噢,”他拍了下手,转身对杨入道,“麻烦县令派人把他们带到住所去,今早来到主城,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就去了制步城,匆匆忙忙的。” “好。”杨入对苏暮槿说道,“二位请随我来。” 苏暮槿东张西望。黄粱在所有人到场后就从后门溜出,现在又不见了踪影。苏暮槿已经习惯灵猫的神出鬼没,即使她现在要去其他地方,黄粱也能很快找到,按黄粱的话来说,他们之间是有所联系的。 到处都没有黄粱的身影,苏暮槿也懒得再找,她叫住昏昏欲睡的车鹆良,心想:九岁的小孩经历了这么多,疲惫也是正常,倒是笪千潭。啧,他那时和自己逃离江淮大牢的时候,好像也是九岁吧,那家伙伴自己一路,也不怎么需要休息。 苏暮槿跟在杨入身后,没走多远,杨入把他们交给了一个士兵。 街巷已寂静下来,只有身着盔甲的士兵们还伫立在街道旁,他们见走出官府的杨入,欠身行礼。杨入叫来其中一人。 “他会带你们过去,我得再回去跟平天卿商讨了。” “辛苦了。” 杨入跟士兵嘱咐了些事情,苏暮槿没太听清,就稀里糊涂地跟士兵走进了黑夜。 周遭之宁静让苏暮槿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缓慢地走在巷子中,生怕打扰这份祥和。残月悬挂空中。 说起来,笪千潭被那位神秘的独孤厉称为“骨骼清奇”,他和自己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出生就不平凡,而身边的这位车鹆良就没有那样的好运,苏暮槿瞥了眼车鹆良,他的衣服上还留有一些血痕,脏兮兮的脸庞在下午已经清洗干净,他虽然也有武功,但没有笪千潭那样的灵性。 “神子大人,已经到了。”士兵停住脚步,让开身位,苏暮槿身前就是他们的住宿。 一栋比旁边建筑要稍微豪华些的石砌房屋,里面空荡荡的,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里面的房间都是空的,大人请自选,行李已经放于厅内。”士兵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可传唤我,在下今晚会一直在外面,随叫随到。” “多谢。” 苏暮槿不想麻烦这么晚还要巡视街道的人了,她和车鹆良一同走进石屋,上上下下有三层,地下有一层,苏暮槿不喜欢往地下走,这总让她回忆起在牢中的日子——她倒也不是厌恶,只是这样一来,她总会想起黄北、苏留风还有刘宗朴他们三人。 “那是我们的东西。”苏暮槿看到了自己带来的匣子,还有车鹆良的一些物品。 “姐姐我困了,我先去睡了。” “嗯,自己找个房间。” 车鹆良拖起自己的箱子,轻盈地走上了二楼。 “二楼吗……”苏暮槿也准备上二楼,虽然汾州的建筑普遍低矮,但这毕竟是官府的旅馆,它的二层比其他建筑高上一米左右,能从上面看到更多东西。苏暮槿决定今晚好好观察一下汾州城内的情况,必要时可能要自己出去转悠——不过也能让黄粱代劳此事。 她抱起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行李,走上坚硬的石头台阶。 “啊,黄粱啊。”不知什么时候,这只灵巧的白猫已经蹿到了她的脚边。“有什么发现吗?” “主城已全面戒严。” “嗯。”在方才的讨论中,苏暮槿就知道这件事了。 “真没想到——”苏暮槿推开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她把东西放好,房门锁上,拉开掩窗的帘,“敌人居然是腊柴人。我第一次登仙梯也是和腊柴人战斗的时候,等下次和赤格丙战斗,会不会再上一层?” 黄粱没有说话,它跃到桌台上,身体蜷缩一圈,毛发柔软地垂到身上,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向月亮。 苏暮槿无奈地耸肩,把簪取下,发髻松开,一头红发散落到背后。苏暮槿闻了闻,今天奔波一天,上面还带着一些泥土的味道。 不知道这儿的澡堂在哪。苏暮槿又不想麻烦别人,决定明早再清洗头发。 她搬椅坐到窗边,一只脚垂到地面,右脚则架在椅面上,脑袋耷在右膝盖上,伸出脑袋,看着深夜的汾州主城。但这种姿势让腹部挤得有些闷,她头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长高。 现在刚入亥时,许多人家的灯火还在明亮。星罗棋布的房屋点缀着一望无垠的大漠,地面的橘黄灯光和天空的白清星光交相辉映,双方互为倒影。再远看是城墙,上面有许多乌黑的人影,火把发出的光亮显得他们更加身处黑暗。黑影正来回走动——那些哨兵在认真地监视周围的动静。 见如此严密的防范,苏暮槿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阵暖意。 这么一来,腊柴人是不可能从外面奇袭,要进攻只可能从城内。 苏暮槿爬上椅子,站到窗栏上,她平衡很好,而且从这样的高度掉下,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整个汾州主城大概被分成了留个坊市,建筑分布得紧凑。 腊柴人应该很善于挖掘地道之类的,不然不动山也不会出现那样浩大的工程。现在最让苏暮槿担心的就是,主城地下会不会已经出现了许多条通道,它们四通八达,为腊柴人提供了神出鬼没的道路。 不过街上也有许多士兵,就算他们从哪里突然杀出,城内的士兵应该也能马上反应过来。 说到底,制步城和中盐城究竟是怎么失守的——这件事一日不水落石出,城内百姓就一日没有安稳。 可能是因为那两座城池不像现在这样严加防守。 因为,在失守之前,对于西国而言,他们的敌人仅是坚国和楚国,对从未听闻的腊柴人疏于防范,所以让腊柴人有了可乘之机。现在他们吃一堑长一智,腊柴人也就没法轻易攻取。 第三十二章 会盟(五) 一整喧哗声打破夜晚之寂静,只见得那城门缓而开,几批人马腰牵康瑞方才写好的书信,争分夺秒向楚国和坚国奔去。为防腊柴人中途截断,他们都是主城骁勇善战之人,其中前往楚国的士兵中,就有今早还和苏暮槿较量过一番的卢天欧,在出发前,康瑞多次叮嘱他们注意,但最终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苏暮槿看着大门拉开后有徐徐合上,沉闷的木头碰撞发出的声音撞进黄沙中。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门再次打开。 还有? 苏暮槿眺望过去,又有两批人拿着新写好的书信离开了主城。 看来是康瑞为确保万无一失,决定多派兵力去送信。苏暮槿想其心思细致,倍加称赞。 翌日,苏暮槿很早就醒来。 制步城和中盐城失守的新闻在夜晚就悄然在主城内散开,再加之昨晚哨兵彻夜巡视的戒严,全城都人心惶惶,明晃晃的太阳都没法驱散百姓心中的阴翳,他们说话走路都放低了姿态,身边的所有都静悄悄的,就连平日那些不识趣的鸟儿也停止了欢快的惊叫,竟只只窝在巢中,用那尖嘴细眼瞪着各方的动静。汾州主城已是草木皆兵。 苏暮槿打了个哈欠,昨天一直在观望四周,居然直接睡倒在木椅里,彻夜蜷成一团的身子好不容易得到舒展,手脚的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经脉也顺畅了许多,只不过侧了一宿的脖子变得有些酸痛。 她扭了扭脖子,又用手指用力按捏几下,情况才有所缓和。 刚准备出门,路过摆放在房间内的铜镜,发现衣服也被压皱。苏暮槿无奈地叹息一声,打开了自己的行李,这一开,之前和羽时月一同买的衣服全出现在她眼前。 怎么把这些宝贝给忘了! 苏暮槿欢天喜地地拉上窗帘,确认门已锁上后,勤快地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刚换完,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澡,只好又先褪下,翻出一身朴实装束,决定把身上的脏污弄没后再穿新衣。把衣服换好,窗帘重新拉开,抱起要更换的衣服和浴巾。 她离开房间前,回头看了眼房内,黄粱还懒散在窝在阳光下,半睁着眼睛,注视苏暮槿离开。 来到走廊,因为有了阳光,昨晚漆黑到什么都看不清的廊也清晰了起来。此地的装涂和室内一样简陋,若非厚实的墙面上开出了几扇小窗,苏暮槿甚至觉得这就是走在江淮大牢的地牢廊道里。 脚步声回荡其中,没有任何能寻路的人。 按理平天卿也是住在这的才是,莫非他昨晚一直待在官府为归?苏暮槿只好先走出石屋,站在门口的是几个生熟面孔。 “神子大人!”两个卫兵五官挺拔,面容没有丝毫赘肉,一见便是平日没少锻炼的人。他们告诉苏暮槿,昨晚的那位卫兵已经换班离开,早晨由他们守在宿屋前。 “哪里有浴池?” “我带大人过去。”其中一人向苏暮槿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苏暮槿刚走出的楼内。这几天到外头来,被人们这么尊重对待,苏暮槿一时间有些无法习惯,现在的她像个忽然知道自己身世的公主,做什么都得开始顾及对外的言行举止,这样的改变让在三从方随性惯了的她很难习惯。 她跟去后,才知道原来浴池设在地下,难怪之前没找到。 上浴池前有三层台阶,台阶两侧掏空,里头放着干柴,士兵进来后就立马点着,水从外头引了进来。一切准备完好,士兵说道:“大人慢用。” 他鞠躬后,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离开了地下一层,似乎是想让苏暮槿安心——自己并不会有歹意。 苏暮槿对此人细致的服务很是满意。 她打量着房间,这个浴池做得别有一番风味,浴池四周的石板直接连着一旁的石铺地面,房间的顶层有个镂空的窗户,从外头看不到浴池内,浴池里也只能看到天空,光线能较好从那窗投进此处,若不开窗,这儿就过于潮湿和阴冷了。 很快,冰冷的水就变得温热——实际上就算是冷水,苏暮槿也照用不误,她的身子可不会因为春水的冷冽而有受寒之说。不过热水更好,她全身躺入水中,头枕在特意雕成弧形的石板上,全身都酥软轻松,此前的疲劳都被泡消失了。 她差点就睡着在里头。 脚底的柴火传来啪嗒的响声,她因此清醒过来,从一旁抓过自己的浴巾,擦拭干净身体后,穿上了带过来的衣服,如同重获新生。 浴池一旁有孔洞,苏暮槿推开浴池中的石块,水便顺着凿好的管道流向了地下。 新装在身,苏暮槿迫不及待地跑回房间,站到了铜镜前。这衣服通体为白,其间有棕、青、红各色锦带缠绕,如用雪编制而成一般,苏暮槿满意地照着,随性一转,裙摆便跟着身体一同舞动,白成了一片,还真像是下雪。 还没欣赏自己多久,敲门声就随之而来了。 “谁?”苏暮槿问道。 “大人,平天卿唤你去官府一趟。” “我马上来。” “马车已备好了,就在门口等着。” 现在去?苏暮槿看了眼外头,估计才刚入辰时没多久,现在去究竟有什么事情?难道那坚国和楚国在昨夜受到信后,现在就派人过来商讨共伐之策了?这也太积极了。 而且就几百米的距离,还用上了马车…… 把衣服整齐,湿漉的头发用内功烘干,士兵还在外头等她。 “昨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孩?” “刚才去吃早饭了。” “马车留给他,他弄完后就把他拉到官府,我直接过去,我识得路。”苏暮槿抛下这句话,脚点地板,直接从二楼跃下,踏着轻功飞快地奔向了官府。 还在看门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只见得一雪衣女子忽然从身后窜出,眨眼几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去了,最终瞧见一头红发,才明白神子大人早就奔去官府。 第三十三章 三国之盟(一) 官府外都是肃杀之气,空气凝结,不安四溢。 发生什么了吗? 苏暮槿放缓步伐,像年幼孩童般好奇地张望着,站在外面就能听到许多说话的声音。官府两侧停着许多马车,一个个身着得体的车夫们凭栏低声闲聊着什么,他们见一赤发女子像是要进官府的模样,都好奇地打量这丫头。 “哎,我听我家主子说了,最近有个特别厉害丫头,不会就是她吧?”一车夫见着苏暮槿,忽然想起来,连忙对低声告诉身旁的伙计,显得自己见多识广有先见之明。“就是她,老兄。”他强调一遍。 “就这丫头?你没弄错吧?” 不屑的声音自然不会少,不过苏暮槿在没有任何人拦住的情况下进了官府后,那些人立刻闭上嘴,目瞪口呆起来。 轻车熟路地走进大堂,里头坐满形形色色的人,人数比昨天下午还多上一倍。没有一人表情是不凝重的,众官横指相论,各抒己见。苏暮槿看到了康瑞。 他一夜未眠,现疲惫地斜靠在正位座椅一侧,脸色暗沉,双目眯起,双唇迟缓地一张一合,在和身边的杨入商量着什么,余光见苏暮槿来了,连向她招手。右边还留有她的一个位置。 “平天卿,发生什么了吗?” “青州的汾西河以北,也被腊柴人突袭了——”康瑞顿声,随后道,“还有我们身后的驿城。” “驿城?”连驿城也被攻下?若是落日城再被偷袭,那汾州的几大城池就只剩主城唯一了。苏暮槿冒了一头冷汗。 “唉。是啊。他们的进攻来得太快,昨日前去报信的使者去后才发现,那里已经不是汉人的地盘了,一路上的驿站都被通通烧毁,使者救回了几百百姓,今早已经问过话,让他们休息去了。好在有这些人,现在已得知腊柴人进攻方式等诸事。” “那,他们是如何?”苏暮槿坐到位置上,身体侧向康瑞一边。 “挖地道,”康瑞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些,“据幸存者说,昨天下午有上百腊柴人从城内凭空出现,随后直杀向城门,再为外头埋伏好的腊柴人开门。” 还真是这样! “防不胜防。”杨入道。 “大人,这是汾州排水管廊图。”有人从外头进来,向康瑞献上他之前要的东西。 康瑞接过地图,铺开于眼前,手指在上头比划着,苏暮槿看着地图上错综复杂的条条框框,不解其意,没多久后,康瑞忽然松了口气,随后道:“汾州因降水稀少,管廊也少,而且大多直露于地面,腊柴人若是想挖地道,没法借助我们这边原有的道路。” 苏暮槿寻思:一部分腊柴人从城内出现,另一些则埋伏城外等待城门大开,但汾州主城四面都是荒野和马道,想外头埋伏的人根本没法躲藏;而想通过地道进城的腊柴人,他们的地道入口也必须远离主城的监视范围,地道要挖上近十余里地——这样的浩大的工程几乎不可能实现。 青州失守,制步城失守,中盐城失守,还要离主城不远的驿城,那都是因其地形有利腊柴人的突袭,不过汾州主城可不是这样的地方。 苏暮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康瑞赞其语,手与桌上比划,道:“说得没错,我也是这样认为。腊柴人为何会绕过主城直取驿城——一是为了切断我们的后路,还有一点,就是对他们而言,主城应该不容易攻下,而难以攻下的原因就是主城坐落平原,四面视野开阔,只能强攻,没法突袭。” “现在我们还有多少兵力?” “算上一些逃难的士兵,大概三四千,具体还没统计,有些人还身负重伤……治愈都成问题。”杨入道。 “那派遣去那两国的使者,他们情况如何?” “杳无音信。”康瑞道,“才过不到五六个时辰,正常而言也不会这么快。” “好吧——那腊柴人的数量,现在也没弄清?” 康瑞摆摆手。 “腊柴人每攻一城就留人防守,我西国失守五城,楚国失州,就算每个城只留五百人,那起码有六千人,而且应该不止这么多人。”杨入计算着。 “六千人,这么多年他们,到底是躲在哪里……”康瑞扶额,他想起昨天安排的一件事还没查验,抬起脑袋,看向议论纷纷的官员们,叫住其中一人:“安保,让你去排查城内有无可疑人群,结果如何?” “回大人,”被叫住名字的人立刻起身,他名居安保,是汾州本地长大的,“现在还在挨家挨户的查,昨夜太晚,下的怕扰民,有些不妥。” “有结果立马告知。” “是。” “好了,我们该说正事了。”康瑞突然对苏暮槿说道,“叫你来不只是让你听听消息,否则有些大材小用了,你我二人现在一同去制步城驿城打探一下情况。” “现在吗?”苏暮槿看他憔悴的模样,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 “没时间耽搁。”康瑞起身,拍了拍杨入的肩膀,“太守,这里就由你坐镇,哎,必要时让周围熙辅助下你,那小子很不错。” “卑职定不负众望,祝大人凯旋。”杨入行礼,送康瑞和苏暮槿离开。 “车鹆良呢?”康瑞骑上马,问苏暮槿。 “他还在吃早餐,此行危险,就不带他去了。” “那样最好。” 两人很快就出主城,走上宽阔但并不平坦的马道,向驿城去。 在路上,苏暮槿还看到了以前来汾州时看到的火树林——笪千潭之后告诉了她,这些树叫做“冬燃树”——也不知是不是当年路过的同一片树林,这片火树林看起来更矮小一些。 “驿城四面都是冬燃树——就是这些树木,”康瑞看苏暮槿正在观察火树,告诉她,“所以驿城才会被偷袭吧。” “嗯,这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苏暮槿抬头,“我们得小心点,腊柴人说不定正埋伏在哪里。他们很喜欢这样做。” “是。” 第三十四章 三国之盟(二) 马儿奔驰百里,两人路过一簇又一簇的火树林,正午的太阳慢慢悬于脑后,终于是看见了驿城的一角。 “吁——”苏暮槿勒住缰绳,把马绑到树上,旁边的康瑞也这样做。他们下马掩于树后,偷偷摸摸地观望着驿城。 驿城的一面城墙已经破开,升起的石灰随风化作冉冉升起的烟尘,向西边吹着。城楼上能偶尔看到一些举止懒散的腊柴人,他们根本无仔细防守之姿态,驿城仿佛只是一个中转站,再过一会就要离去。 “平天卿看到多少人?”苏暮槿个子还不够看着,只好问康瑞。 “城楼上最多只有七八十人,”康瑞眯起眼睛,道,“还有腊柴人不断进出,不知为何。看起来也就不到百人。” 上面七八十,下面不到百人,“那一共也才两百人左右?”苏暮槿有点不信,她本想爬上树,又不想弄脏一身新衣服,只好双脚蹬地,踏着轻功沿树上去,到最高点眺望几秒,又立马落回地面。 还真就这么多人。 苏暮槿没发看到城内,但城外和城墙上的人已经被她数了个清楚,不到两百的腊柴人正怡然自得地呆在驿城,城门口能看到几具西国士兵的尸体,还有被烧得只剩残角的西国旗帜。 “他们也太松懈了,这其中莫不是有诈。”苏暮槿和康瑞讨论着。 “我怎没想到!”康瑞忽然说话,把苏暮槿惊了一阵。 “腊柴人这么多年能不被人发现,蛰伏在九州之上,多半和西域民族一样以游牧为生存之道。他们对城池只是烧杀抢掠,但绝对不会久住,这样能摧毁我等士兵和城池,”康瑞深吸口气,随后道,“这些人只是一个城一个城的屠杀,他们准备把汉人全部杀光!” 苏暮槿瞪大双眼。 这就是腊柴人所谓的复兴腊柴?把汉人从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彻底消灭? “那,那我们只要把他们都解决。”苏暮槿着急地说道,“他们的人数就这么多,只要数尽消灭,就无后患了。” “单凭我们两人,和两百多腊柴人为对手,没有胜算。”康瑞沉思道,“总之今日出行得到的信息着实有用,知道了他们的行军之道,我们也能制定相应的策略。我们再近点看看,不要打草惊蛇。” 苏暮槿冷静下来,听从了康瑞的建议:“平天卿所言极是。” 两人再次确认马已绑好在桩上,苏暮槿再把自己的头发用黄色头巾裹上一圈后,便向驿城那边跑去。一路上有许多冬燃树林,林间甚至能看到腊柴人留下的痕迹,一些被带刺长剑锯成两半的冬燃树无力地斜倒在其他树上,还有随意扔到地上的光滑石子,看上去曾被用作磨刀。 不过这样摩出的刀可不会有多锋利。苏暮槿心想。 他们沿着冬燃树落下的阴影向驿城走去,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一个腊柴人。 走出树林,就彻底暴露在外头了。 驿城只有南北西三面开了城门,曾经东面也是有门的,后因东边时常有匪贼埋伏夺商队行货,便直接砌上了东门——但这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东门有无,商队还是得向东走,后来上任驿城的县令懒政,索性就不再开门,把本准备用来打造东门的钱财收为己用——那都是大尚时期的事。如今西国财政紧张,和东面的邻国坚国关系也不乐观,也就不必再开东门。 几年后驿城才重新有了四道门,那都是后话。 苏暮槿和康瑞正是从东面靠近,这边没有门,来往的人就更少。 驿城并不是正对东南西北而造,它有一些微小的偏移,而这样的偏移使城墙挡住日光后的阴影非常宽阔,虽然现在临近正午,阴影幅面小,但还是足够让苏、康二人借此隐匿。 两人悄无声息地贴上东墙,再沿东墙向南门走——他们从北面来的,因此知道北面的情况,也就不必再去一趟,多此一举了。 苏暮槿后悔自己穿着一身带裙摆的衣服。总觉得走起路来,这裙花碍手碍脚,好不痛快。下次一定不会了,苏暮槿决定,从今往后,一定要确认当天无事后再穿上靓丽的衣裳,免得糟蹋上佳的布料。 “嘘——”苏暮槿心不在焉的时候,正好到了拐角处,康瑞连拉住她的手臂,两人紧贴在墙边。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几个腊柴人正笑谈着什么,他们的笑声和汉人很相近,除了更加低沉外没什么差别,就算有人告诉苏暮槿,那就是汉人,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真让人觉得不舒服。她想。 “我们直接把他们解决了,然后再潜入城看看?”苏暮槿询问康瑞的意见。 康瑞竖起手指让她别说话,仔细倾听一番,然后说道:“聊天的有六个。” “这也能听出来?”苏暮槿觉腊柴人说话之语气音调相同,哪来什么差别。 “仔细分辨就行。”康瑞说道,“要马上解决,不然——”他突然屏住呼吸。苏暮槿也紧张地不敢出气。 “又有几个人出来了,”他说道,“从城里头出来的。” 因方才听惯那几个腊柴人说话,这会儿出来了个崭新的声音,苏暮槿也立马分别出来。 “又来了三个人。”康瑞皱眉摇摇头,“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就走了吗?”苏暮槿有些不情愿,就这样大费周折地跑一趟,结果只捞到一点有价值的情报,岂不是可惜了时间? “当然,谁知道里头到底有多少人?黄粱不在吧?” 苏暮槿点头。 “万一那赤格丙也在这里,而且腊柴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有武功的人吧,摊上任何一个,我们都有——嘘,走、走。” 腊柴人的声音忽然变小些,他们听见东边城墙有声音传来,不过他们不懂汉语——就像苏暮槿不懂腊柴语言一样,若不是有意去听,根本就意识不到那是人在说话——几人又闲谈几句,没把苏暮槿和康瑞稍纵即逝的谈话放在心上。 就这样,这二人又贴着东墙向冬燃树林走去,然后骑上正等候主人的马,匆匆离开了驿城。 第三十五章 三国之盟(三) “大人!” 康瑞才刚进城,便有士兵高声叫嚷着让他过去。 “大人,在城内发现了十一名可疑人物,其中有三名完全不懂汉语!”士兵急冲冲地向康瑞报告此事,“现在都绑在官府前头了,正等个大人发落。” 相比其他城池可谓偌大的主城,里头只找到了十一名可疑人物。苏暮槿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可那些士兵也是挨家挨户,无论有没有住房,全城严查的,出不了差错。 总之先去看那些子人吧。 她跟在康瑞身后,远远望去就看到是一个人被绑成了粽子模样,双手背后,捆在临时竖在官府前的木桩后头,有几个人的嘴巴里还塞着布条,另一些则没有。 其中一人见来了个衣着红袍的男子,料定此人就是平天卿,连对着康瑞吼叫,嘴巴的布让他说话含糊不起,听起来很扰人心烦。 “把布取了。”康瑞命令士兵。 “大人!冤枉啊!大人!”布一脱,他就焦急地这般说起。 他的发音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可单看长相,那可是标标准准的外族长相,苏暮槿说不清是女真、契丹还是奚人种种——说不定就是腊柴人。 康瑞没有理会他,而是询问站在一旁的人:“他做甚了?” “回大人,此人在我们调查之时便躲藏客栈收己物品妄图逃离,我等便直接将他扣押于此,”那回复的人凑到康瑞耳旁,“而且此人长相凹凸分明,正是外族样貌。” “大人,我——小的真不是什么腊柴族!小的之前都不知道腊柴是什么——”他偏过头,用脑袋指着身边那几个不会说汉语的汉子,“他们才是!他们,您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他急切地说道,“小的就一行商,六年前楚、西之战,小的流落于此,但一直没得落户,所以今早见各位官爷气势汹汹,以为大难临头,就想一走了之——还请大人明察!大人!” 康瑞抬起手,眼神直从他身上划过,打量了他片刻。思寻此人汉语如此流利,一听便知没少生活于此,到时候再派人去问问街坊邻居,就能明白他是否清白,眼下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然后对他道:“这些日子城内会很不安稳,你就待在官府,我们供你伙食——来人,把他松开,在里头空出个屋子给他。” 士兵们愣了一下,马上说是。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双手一从木桩上松开,他就跪在康瑞身前,磕头连连。 “起来,快走吧。”康瑞说着去了后几个人面前,一一询问起情况。 苏暮槿站在一旁,大量着其中几个完全不会汉语的人,他们的四肢都很高大,膨起的肌肉说明其体格之强壮,这三人看上去就是活脱脱的腊柴人,康瑞也知道他们不会汉语,因而决定最后再好好和他们周旋,所以先直接跨过三人,问其他人去了。 八人悉数问完,当场放了三个,其他人虽然和腊柴人无关,但行踪诡异,仔细一盘问,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因而被通通留下。 最后是这三个人了。 三人沉默地看着向他们走来的康瑞,然后挤眉弄眼地交流着什么。 康瑞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在询问其他人时,他没忘观察这些人的反应,这三人好像能理解一些只言片语,因此康瑞还抱有一线希望地问道:“你们听不懂汉语?” 几人毫无反应。 康瑞苦恼地叹了口气,然后态度一转,语气变得强硬:“不会汉语,那你们三人是如何在此地生活下来,还不被人发觉——来人,说说是怎么抓到这三人的。” “回大人,此三人居藤桥桥洞下,流浪者也。” “哦?”康瑞说道,“藤桥……把溪正坊的阓吏找来!” 阓吏,坊的管理者,自唐代中后,坊市的分割便逐渐模糊,到现在的西国,商铺店家早就能随处落户叫卖,而坊也没了当年那般用途,只单纯成了划分街区的方式。阓吏在自己的坊内有着经济管制权,藉此演变出了层出不穷的、大大小小的职权,居仁公在文官提一下,三年前颁布圣旨,重新明确阓吏之权利,而责任愈发沉重,这个官位也就从炙手可热成了避之不及,能再担任此官的,必然是真心为国之人。 站在他们眼前的宋贞就是这样的人。 “溪正方的阓吏?”康瑞看着毕恭毕敬站在面前的男人,此人只比他稍矮一些,目光炯炯,腰背直挺,曾参加过西楚早期的战争,入军时才十八左右,如今也只是二十四的年龄。 “回大人,卑职便是。”他低头道。 “这三个人,在你藤桥桥洞之下发现,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回大人,此人若居住藤桥,必然是五日内之事,”他镇定地说道,“在七日前,藤桥底发生石柱脱落,我因而带人去实地勘察一番,用两天将其修复。” 康瑞听着,不时点头。 “五日之内的事——好。”康瑞满意地点头,然后转身问苏暮槿,“你觉得呢?他们是不是和那些腊柴人有几分相似。” “若是能听到他们说话就好,”苏暮槿说道“他们的声音我还记忆犹新。” “神子大人若是想听他们说话,我等有办法逼他们开口。”一个士兵信誓旦旦道。 “算了,没必要,把他们通通关进牢里,派人每天十二时辰严加防范,”康瑞说道,“分开来关,牢房不是空荡得很吗?” “是!”士兵接到指令,马上把他们从木桩上松开,那几人被捆得肩膀酸痛,好不容易能松动片刻,连连扭转身体,士兵们怒吼地将他们按压牢实,随后押向了城中的大牢。 “从他们那问不出任何东西,”康瑞解释道,“不过我现在倒知道一件事情了。” “什么事?” “城内有他们的‘引渡人’,那人是腊柴人,懂腊柴语,还懂汉语,不然这些家伙早就会被当做可疑人物羁押到牢中。” 第三十六章 三国之盟(四) “若是如此,可就难办了。” 汾州虽然人少,但怎么也有十万,若会说汉语的腊柴人躲藏其中,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没法把他找出来。 “是啊,”康瑞也束手无策,“一开始那个说自己是流落于此的,看上去油嘴滑舌,说不准就是引渡人,所以我把他先关起来。” 原来如此。 “大人,快马来报,楚国同意大人的邀请,并表示即日便派遣使入主城。” 康瑞沉思了一下。 “好,让准备款宴的人加紧时间。楚使者来这应该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若是小心谨慎,就算耗一周也不奇怪——但无论如何,我们这边必须准备好,我可不想看到各国的使者坐着寒酸的板凳上商议大事。” “是。” “苏暮槿,这段时间应该不用打扰你了,你就随意在城中玩乐一番吧,抱歉在下事务繁多,没时间陪同你一起。”康瑞对苏暮槿说道。 “不碍事。”苏暮槿摆手道,“您去忙您的,我的事情自己能解决。” “好。”他向苏暮槿做了个标准的拱手礼后,向官府里走去。 苏暮槿刚准备离开,被稀里糊涂送到官府的车鹆良跑了出来。 啊呀,把这孩子给忘了。苏暮槿摆出一副笑脸,迎他过来。 “姐姐,我一早来这,听他们谈论了一上午,腿都麻了!”他抱怨道,“你怎么就走了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苏暮槿连说,“我被平天卿叫来也不知何事,就顺便托人把你拉来了——你听听他们的会议,也能学得点东西不是吗。” “这倒也是……”车鹆良不想承认自己其实一点都没听,更别说学什么东西了。 楚人的态度已定,不知道坚国是如何态度。 汾州的城门已经拉开,大街小巷的来来往往并不多,只有少数的内地商队从南面过来,马车上装着蜀地产的丝绸锦缎。这些商客说不定是羽家的,苏暮槿抱着一些期望地凑上去,可惜上头并没有羽家的标致。 她自觉无趣,离开了这边,向其他地方走去。 “现在去哪啊?”车鹆良跟在她后头。 “不知道,随便逛逛,随便聊聊。”虽是这么说,但苏暮槿没想好自己该和车鹆良说什么。 “姐姐是之前去文坛阁的时候认识平天卿的吗?” “是啊。” “那文坛阁的比武,你参加了没?” “没有,但是我看了很多场。”苏暮槿指着一处水塘边,“我们做在那说吧。” “好!” 两人落座在石板上,正对水塘。水塘里有很多通体呈灰的鱼,在浮着枯枝烂叶的水中自由地游动,池边榛莽绒绒,各类蚊虫盘踞在此,发出嗡嗡的鸣响,不过苏暮槿的内气能保护她不受蚊虫叮咬。 这里的水非常浑浊,想到在三从方的时候,自己还常常把脚伸到清冽的泉水中。再看眼前这泥沙俱下,她没有丝毫触碰这水的欲望。 “姐姐为何不去参加?” “当年……”一说当年两字,苏暮槿忽觉自己成了个老头,她连忙打住,道,“那时我被各方势力盯上,没个容身之所,所以不想暴露自己行踪——不过平天卿,当年还叫平佑公侯,他火眼金睛,认出了我,好在他为人正直,后头也没给我带去任何麻烦。” 苏暮槿一边说,一边想,这可能也是自己会接受康瑞邀请出山的原因之一吧。 “哦——”车鹆良似懂非懂地拉长了声音,“那姐姐你一定看到了很多不同派别的功法!” “那是。”苏暮槿笑着说道,“外头的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丰富多了,这些年呆在三从方,主要学的拳法,但还有很多东西,比如天哮的那种怪异声音;狄禅宗的禅定;海龙帮那些能与水共舞的武士,有太多太多了。” “那仙又用的是什么功法?” “仙?” “姐姐不是日仙所降的神子吗,我觉得应该和日仙的功法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才是。” “嗯……”她还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自小,她的武功不是某天自己忽然醒悟过来,而是黄北和苏青伏教导的。和日仙的武功一脉相承?苏暮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要说的话,我的内气可能比较特别吧。” “我知道,姐姐的内气被师傅称作烈火之气。” “嗯,是这么个说法。师傅知道的东西还真多。”苏暮槿不禁感慨。 头顶上的树叶落入池中,激起很浅的涟漪,很快就消散在鱼儿的穿梭中。 “话说回来,师傅最近几年都没怎么离开三从方了,”苏暮槿说道,“我还记得我刚拜他为师的时候,也就是他几年前登仙失败的那次——那时候你好像还不在吧。” “应该不在吧……”车鹆良也不太确定,那么以前的事,就算他在,那也记不清楚。 “之后师傅就常常离开三从方,不过这些年安分了许多——”苏暮槿本想和车鹆良探讨一番师傅出去是为了什么,可这孩子……唉,苏暮槿还是少了个能谈心的朋友。 本来笪千潭就是最佳选择,可他和自己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友难觅。 不过好在还有黄粱,虽然它说话过于直接,但起码苏暮槿对它是无话不说。 车鹆良见苏暮槿忽然停下了说话,不解地看着她,道:“怎么了吗?” “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她模棱两可地回复这个孩子,“对了,你要为父母报仇,去消灭楚国,可我们马上就要和楚国联手共御腊柴人,你现在……” “没事。”车鹆良说道,“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西国有危,我们得先保住自己,才有气力在以后攻下楚国。” 苏暮槿笑了,没想到小家伙还明事理:“说得好!” 他们俩就这样在主城里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晚上,苏暮槿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银两,更别说几乎没离开过三从方的车鹆良了。肚子饿得不行,两人灰溜溜地回到官府,找到了平天卿,扭扭捏捏地说明了事情缘由。 “你客气什的,”康瑞笑道,“是我邀请你来的,官府的伙食,二位随意享用——跟你说件事,”他对苏暮槿说道,“坚国那边的消息来了。” “怎么说?” “他们好像也遭受了攻击,而且更惨烈。” “所以——” “坚国同意结盟,也已派使者前来了。” 第三十七章 坚国 坚国首都富州州城,沪远楼。 两个相貌相似,外表英俊的男人,正稍有前后地走在刷得朱红的廊道上,步履匆匆。长兄任笃浩比弟弟的任笃泊的肤色要更白一些,他身上的金袍随前进而飘起,走在他左侧的任笃泊的步伐更局促一些——他担心踩脏新裁的黄袍。 “尽是些耳食之论。”哥哥任笃浩张口道。 “但那腊柴人几乎攻占了我们在谦州的所有领地,他们扬言要一个月攻下,兄长,我们必须警惕。” 这一听,两人的声音相差也不大,长的或许更厚实一些,但幼的也没多么疲弱。总之,两君王的声音同样相近。 “谦州,尽是些穷乡僻壤,”任笃浩略有不悦地说道,“那些地方人口稀少、防守薄弱,被那何腊柴人偷袭,有没什么奇怪,我现是烦心文武百官之态度,”他继续说道,“还有你。” “腊柴人再这么蚕食谦州,那可马上就到富州了,届时别说是攻打西国,我们富州的后方软肋反倒会无限放大。”弟弟担忧地皱眉,他觉得兄长对那些突如其来的蛮族太大意了。 “嗯——”任笃浩沉思了片刻,“无论如何,我已派使者与西国了,若那腊柴人真有企图,他们也会帮我国分忧解难,正好还能借此削弱西国战力。” 任笃泊心想,这还是在我竭力劝阻下才派出了十余名使者,连护卫都没带几个。而且,兄长联盟决心并不强烈。 坚国对外虽说是两国君共治,但实际上,主要是由强硬的长兄任笃浩掌权,弟弟则更像宰相,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些事情,坚国的文武百官都心知肚明。 “阿蔚最近如何?” “她?”弟弟任笃泊迟疑了一下,没想到许久没过问妹妹的他会在这时提及,“她一直都那样,没什么变化。”他的语气非常冷漠。任笃泊并不喜欢这个妹妹,在小时,他就常用“野种”称呼妹妹,可父亲总是对那野种关爱有加。这让他在厌恶妹妹的同时,憎恨起野种的母亲——那个在青楼,花名墨莲的风流女子。 父亲死后,墨莲便被任笃泊驱出了坚国,神不知鬼不觉。 也不知那女贱人现在过成了怎个模样。任笃泊心中暗暗咒骂。就是这样的贱人,才会生出那种怪胎! 任笃浩当然不知身旁的亲弟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说道:“我听侍女说,阿蔚最近得了心病,你不知道此事?” “知道,小孩子,没什么大碍。”任笃泊无所谓地说道,“我们当年不也有一段时间郁郁寡欢的?” “父皇驾崩,她和父皇最亲,我担心痛苦长期积压,丫头迟早有日会爆发。” 和弟弟不同,任笃浩始终对这个外人的孩子关爱有加——再说,她虽然是外头女人生的,但怎么也算得上是父亲的种,而且父亲对阿蔚的喜爱也潜移默化了他,让他也格外关照这个被软禁于清水阁的妹妹。 因此,谈及到妹妹时,他的语气都变了个模样——也正因此,他很少提及那丫头。 “兄长多虑了。”任笃泊说道,“文武百官都在等着,还是想想接下来吧。” “也是。”任笃浩收回软心,一脸坚毅地走进大堂。 虽然自立为王,但他们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皇宫,凡办事都还拘在公堂之中。虽然狭窄没排场,但任笃泊也不准备新修宫殿。他明白坚国的经济,现在可不是用来折腾这种表面彩饰的时候。 “东边怎么样了?”他还没来得及落座,便直接张口问。 “启禀陛下,已和尚国签订和约,尚每年进贡我国岁币银五万两,貂皮十万匹,并献宫女侍女三千,罗、锦、绢十二万匹,以及美玉、珠宝等三吨。” “善。”任笃浩笑着看向大臣,随后又马上收敛笑容,道,“尚国,凋敝之国也,尚能拿出如此多的钱财以求和平,其中究竟还藏纳多少金银珠宝,真是让人浮想联翩——那欢历帝依旧荒淫无度。若非那尚国有诸山为天堑,我坚文公早就举兵踏平千万宫殿,”他说道,“如今东方局势已定,此时正应将矛头转向西面西、楚二国,”他站起身,“而我国境之北竟出现蛮族侵扰。今早我收到西国之邀,让孤结盟,孤虽已派遣使者,但尚未讲明是否结盟,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一武官起身,“愚听闻与西二国结盟之事,此乃上策,应当先平定北方之乱,再取西边两国,否则内忧外患,有瞻前顾后之忧也。” “所言极是,”另一文官起身,“腊柴人来势汹汹,我国方才和尚国交战,如今兵力正弱,需要外援以保得领土安稳。” “异议者,有否?”坚文公任笃浩问。 “陛下,若和他们结盟,日后恐有不便。”一年迈老者起身,行礼后道,“西国楚国是我大坚国的进攻目标,此时结盟,彼时进攻,在道义上会遭人唾弃,我国百姓若闻此,陛下恐会失道。” “梁知所言正应孤之担忧,此时结盟,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但以后如何?我国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等待盟约之效过去?”任笃浩说道,“诸位担忧腊柴进犯,孤明了,但结盟有利有弊,何人有更好举措?” 房梁知继续说道:“陛下,结盟也并非并可结。” “哦?梁知请说,此话怎讲?”任笃浩偏过脑袋,看向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房梁知,今年已近七十高龄,曾经是任笃浩父亲的军师,本就厌恶迂腐的大尚,因而在“黄袍加身”一事上出谋划策,现在更是和任氏两兄弟关系紧密,是任笃浩在朝廷里最信任的人。 老人家从不避讳说出和任笃浩想法相左的意见,是谓良臣。 “在盟约上,不要求国与国之间相互帮助,而是圈定地区——各国应确保圈定的地区不受腊柴人之进犯。” 任笃浩听后,眼睛在冕旒后绕上一圈。 “妙!就如此办!” 第三十八章 重逢(一) 自到汾州主城过去有五天,坚、楚两国使者都已平安抵达,但盟约的签订却迟迟没有着落。 苏暮槿接连几天都坐在一边旁听,她对政治的了解只来自古籍上各种人物的对话。盟约之事到了眼前,她才意识到其中有大学问,好在这事和她没有关系,她只需看康瑞和杨入他们在公堂上于其他两国周旋即可。 就算那些来使说话再隐喻含糊,苏暮槿也大概能明白各国之间的苦楚了——西国在汾州、青州的兵力已经被腊柴人削弱到几乎无法抵抗的地步,若腊柴人全力进攻,他们很可能就此溃败;楚人虽骁勇善战,开出的条件也极其严苛,他们预备在帮西国打败腊柴之后,将腊柴所占西国的汾州、青州之地尽数归于楚国,这样的条件,西国自然不会答应;至于坚国,他们的来使提出的要求就让苏暮槿不解其意。 坚国同意共同抵御和消灭腊柴族,但不知是何缘故,在此后限定了地区范围。 看着眼前好似无止境的讨论,苏暮槿想起在岚风的时候,不同帮派的人也都焦灼在蝇头小利上——不过现在可不是蝇头小利了,他们代表的是一个个独立的国家,肩负成百上千万人的命运。如此慎重小心,也可以理解了。 可苏暮槿自小就没有把耐心放在这种事上,到了洽谈的第四天,她寻思反正前几天自己也没说任何一句话,就索性不去官府了。一早起来,她叫士兵给平天卿传话后,独自一人离开了住宿,连车鹆良都没带上。 一直被人们的言语侵扰,她想寻一片宁静之地。 她穿好一身便捷而朴实的衣服,徒步走进了繁华的主城中。 上次戒严,主城还启动了几次戒严,不过,不安的百姓不消几日就习惯了,他们已经对来回巡视街道的卫兵见怪不怪,热切的气氛慢慢回到主城,苏暮槿又能感受到初次来主城的那种氛围了。 想到初次到主城,苏暮槿决定再去一次校场。 和第一次看到时变化不大,不过也就才过几天,变化大那才是怪事。 我好像比那些士兵还起得早一些。 苏暮槿纵身一跃,腰际正巧擦过拦在校场外头的木桩,翻过后落到砂砾场上,发出一声很轻的沙沙声。校场的沙地非常不平坦,从这些高低起伏的地势上,不难看出那些士兵平日都集中在何处练兵。 穿过沙场,苏暮槿站到了中央。 这就是之前和卢天欧切磋的地方,我就站在这里。 那时还是人山人海,现在只有寥寥无几的路人偶尔经过,他们看见小孩——还是女孩,在校场里闲逛,起先是惊讶,马上意识到这位就是神子大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 “喂!你哪进来的?”有人在后头喊她。 苏暮槿转过身。 “噢!是神子——” 如今正值夏日,士兵穿着麻织背心和大裤衩,脚下没有踩鞋,大大咧咧地走出廊道,见来人是苏暮槿,立马换了副恭敬姿态——可平常都是和汉子们打交道,苏暮槿虽是小孩,但也是个女人,他觉得舌头竟绕在一起,说话也不利索了。 “大人竟亲自来此,总得给我们说声,好、好让大伙招待一番。” 苏暮槿听得出来,这个满身肌肉的壮汉想用比较正式的言语同她交流,可平日从未读过书,结果说出来的话像个“四不像”。 还真是可爱的人。苏暮槿微笑了一下,道:“不烦劳各位,我来这,想找找卢天欧。”实际上,她来之前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顺口说了。 “卢大哥啊,他昨天就被叫去守城了,”士兵指了指北面的城墙,“现在还在那头,城楼上。” “这样啊……那其他人呢?我听鸡都鸣几次了,这校场如此安静?” “大伙儿几乎都去了,校场就留着我们这些新兵。”士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老大说我们没法担任护卫城池的重任,让我们在这边等候调遣,所以难得有个休息,大家都偷懒没早起。” 这可不是好习惯。苏暮槿如是想,但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休息也好,到时腊柴人真打进来,精力不充沛可不行。” “大人所言极是!”士兵灿烂笑着,“大人,那卢天欧不在……您准备接下来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苏暮槿听到这样别扭的用词,忍俊不禁道:“这么大的主城,应该不会只有卢天欧一个会武功的人吧?” 士兵不明白神子为何噗哧一笑,他摸了摸脑袋,道:“有是有,但大多只是坊间传闻,大人武艺高超,他们那些三教九流,必然不入您的法眼啊!” “没事,我又不喜好和别人争斗,就想同他们聊聊。” “那……北冀坊有一个,”他闭眼思考了片刻,“被人称‘闭眼大师’,是个和尚——噢!北冀坊有个净深寺,您往那走就知道了,很显眼的一个寺庙,里头有大概二十左右和尚,那住持号探法大师,是咱们这儿德高望重之人,您应该去见一见。” “探法大师。”苏暮槿念叨着,“这位住持有过什么事迹?” 士兵有些苦恼,探法大师德高望重,大家都知道,可若详细到事迹——“我听说他曾救下过一家村夫的女儿,那女儿在山上和父亲走失了,是大师亲自领和尚们去山上找的。”他说完这例子,自觉有些不尽人意,可一时紧张,想不出其他事情,语塞地站在原地。 “这样啊……我会去看看那位‘闭眼大师’还有‘探法大师’的。那北冀坊具体在何处?” “具体在北门之北,那里有北冀坊、阚崇坊、聚财坊……” “好了好了,”苏暮槿生怕他把整个北面的坊都一一举出。反正在北门那边,到了就知道,于是她连忙打住,道,“多谢,我这就过去。” “哎!请大人慢走,我去给您开门——” “不必了。”苏暮槿说完,再次起跳飞跃,留下士兵一人目瞪口呆。 第三十九章 重逢(二) 校场在城东,那净深寺在城北。苏暮槿借着日出判断方向后,向北面走去。 一路上,她走得很迟缓,欣赏着渐渐苏醒的汾州城。路上来往的行人比之前更多,汾州的大门也已经打开,迎接从内地远道而来的商队和旅客,大街小巷从宁静变成了繁华,闹腾的声音涌入苏暮槿的耳朵,远远望去,原来是一对新人正举办盛大婚礼。 人群被前来的队伍挤到一旁,苏暮槿也随手翻上栏杆,站在高处看着婚礼队伍前行。 之间前头走着是敲锣打鼓的乐队,唢呐的嘹亮之音响彻云霄,乐队之后便是骑在高大白马上的新郎,男子身着一身洁白,腰间围一圈蓝色锦缎。 这大热天的,办个婚事还要落得满头大汗,也不嫌麻烦。苏暮槿心想着,并继续注视队伍。 新郎英气朗、满面春光,侧照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红润得就像个太阳,嘴巴早就咧到不能再高,若是四下无人,这家伙估计早就大笑不停了。 他后头就跟着装饰繁多的花轿。花轿上头系着几朵巨大的红花、金花,篷边镶嵌白纹,抬轿之人各个都是孔武有力的男子,他们也笑脸盈盈,沉浸在两家人的喜悦之中。 苏暮槿偏过脑袋,勉强能看见坐在花轿里的喜娘,她身着一袭艳红纱裙,凤冠霞帔,脸被一块红巾挡住,透过红巾能隐约瞧见她的笑意。 还真是无忧无虑……腊柴人随时都会兵临城下,他们竟还有这心思搞如此盛大的欢庆——不过或许正是如此,城内才需要喜事来活跃气氛吧。 苏暮槿发现已经有很多人放下手头的事情,纷纷挤到街上围观。婚队艰难地前行,但无论是新郎新娘还是路人,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的不耐烦,所有人都在这种喜悦中放松了几日前的紧张,就连苏暮槿也希望时间能定格于此就好。 她还听到很多完全不知情的人在讨论究竟是哪家的男人和哪家的女人,在嘈杂的讨论和吆喝中,苏暮槿也大概了解——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两家都是城中的显赫,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约。 乐队始终在卖力得吹着欢快的乐曲,那位吹唢呐的涨红了脸、敲锣打鼓的击红了手。 车队最后是一群掷花的女子,她们一个个穿着统一而优美,都是有着西域风格的服饰。 婚队还在向南走,渐渐离她远了。 “唉——”苏暮槿坐在栏杆上,注视着欢声笑语地离开,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走吧,别太沉浸在喜悦之中了。苏暮槿提醒自己,接下来还有腊柴人,还有那个把自己视为眼中钉的赤格丙在伺机取她性命,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 去看看那些个和尚罢。 苏暮槿从栏杆下翻下——一个女孩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本应该惹人注意,可苏暮槿一头红发就像被伴娘洒出的红花,两者相近,恰巧让她隐匿在花雨之中。 她稍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地方。音乐声和人群的闹腾随之低沉下去,但一路上还能看到很多从各方跑来凑热闹的人。 真好。 苏暮槿羡慕这些平凡的人。 自己天神神力,是永远没法平凡了,是幸也不幸,起码在战乱之中,她更可能靠着一身绝世武功活下来。 “您好,净深寺是如何走的?”苏暮槿走到北门后,踮脚张望,可惜到处都是两三层的房屋,根本看不到更远,于是她只得问卫兵。 全城所有的士兵都知道苏暮槿的名头,也能识得她的红发,自然就认出了苏暮槿。 “神子大人,”那被问到的士兵低头,随后指道,“沿此路向北走,约莫百步距离,右拐入巷就能见着——那儿有一片低矮小山。” “多谢。” 苏暮槿按照他的说法,果然先看到了那巷子,巷子很窄,大概也就只够一个成人恰巧通过——太胖是必然没法挤进的。 这对苏暮槿而言不是问题,她轻松地走进巷子,外头的喧哗声几乎就泯灭了。 前望后顾,左右都是矮墙,右手边的矮墙之后是一些住人的房屋,左边的一道墙,不知为何,看上去就像为寺庙修筑的。她继续前进,左边的墙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内开的木门,门上没写有关“净深寺”的任何东西,但上头有几道用煤炭划出的痕迹,看上去是附近孩童在玩耍时留下的。 苏暮槿轻推一下,门就开了。 “有人吗?” 苏暮槿进入寺庙中,把门带上。 前头就是那座净深寺,形制非常古朴,看上去像上个朝代的遗留物,占地也并不大,后头就是一座低矮的小山。 从这边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苏暮槿见无人回应,直接走向庙里,还没进去,就见一身着纳衣的光头和尚向她走来。 “施主可叫苏暮槿?”那小和尚文质彬彬地合掌问,声音非常淡泊。 “啊……我是。” 连深居于此的和尚都知晓我的名字了?苏暮槿讶异。 “探法大师已在等施主了,”和尚伸出手指细长的右手,做出“请”之手势,“请随我来吧。” 这两句话从和尚口中说出,听得苏暮槿是云里雾里。 “在等我了?”她的疑惑脱口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 和尚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随后向庙内走去。 又陆陆续续见到了很多和尚,他们大都盘腿席地而坐,敲打木鱼,喃喃念着梵经,几股香钻入苏暮槿的鼻子和眼睛,她觉得这味有些呛人。 “大师,”和尚停下到一房间门口,轻敲打房门,同时平稳地说道,“带来了。” “请进吧。”一个年迈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和尚推开房门,请苏暮槿进去,待她走入房间后,他轻掩上门,随后蹑脚离开。 一个老和尚——净深寺的住持“探法大师”李真云正盘腿端坐在苏暮槿面前,他同样没留头发,花白的胡须有些僵硬地生长在嘴巴下,眉毛几乎全部脱落,嘴唇有些干瘪,颇有风中残烛的气质,但他的双目澄澈,正用笑眼看着进来的苏暮槿。 “请坐吧。”他伸出干枯的右手。身前是已经准备好的坐垫。 第四十章 重逢(三) “您就是‘探法大师’?”苏暮槿有些怯生地问道。 “贫僧正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不至含糊,说话非常有力量,同外表有异,“贫僧前日观天象,犬星黯淡,又见得心宿流火,估摸一算,料到是日仙神子近日要登门来此,几日前便在此等候。” 苏暮槿听得是一愣一愣,惶恐地点头,请大师继续说。 “世道不安,妖魔横行,天象异动,皆是不祥之兆,女侠身为神子,使命不在此也。” “此话当如何讲?” “嗯……”探法大师闭上眼,嘴巴紧闭,之后说道,“我等皆是凡人,不敢妄图揣测仙之旨意,但斗胆一言,不出十年,女侠必会遇见真正之劲敌,那时,便是天地之浩劫。” 苏暮槿僵坐,大气不敢出一声,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真正之劲敌?此言究竟是从何而得? “烦请大师详解。” 但探法大师回绝了,他摆了摆手,慈笑道:“未来之事不可妄见,那可会万劫不复,贫僧知其代价,涉险将这些告诉女侠,还望女侠不再过问——您来此是为了何事?不只为和贫僧交谈吧。” 苏暮槿觉得自己被这老头戏耍了一番,她道:“我还想见见那位‘闭眼大师’。” “哈哈,他啊,”探法大师笑道,“他已经离开了,在几年前就走了。言道是这净深寺太小,容不得他。唉,‘闭眼大师’,”他说这个称号的时候,带着一些戏谑和遗憾,“他还没悟出,这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即是世间万物啊。” “哦——”苏暮槿鼓圆嘴巴,附和了一声,“那……我就此拜别了。” “走好。”探法大师也没有挽留之意,他站起身子,为苏暮槿拉开大门。 苏暮槿这才发现老人家虽然皮骨相接,但个子尚高大,一起身,身后窗户就被挡住,房间里微弱的阳光变得更少,阴影扑在她身上。 “多在外头走走,说不定还能见着想见的人。”他说出这句话时,房门已经关闭了,苏暮槿来不及问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问了,这探法大师也不见得会回答。 就这样,苏暮槿满脑困惑的离开了净深寺。 不都说大师能替人答疑解惑吗,怎到我这儿,反倒是留给我一筐不解和问题?苏暮槿有些闷闷不乐,不过也并非在怪罪探法大师。更像是一股气堵在胸口,总是不大自然。 可能是这窄巷太窄,让人喘不过气来吧。苏暮槿这么想着,匆匆离开了巷子,走上了大道,果然觉得舒坦了一些。 再回头看向巷子,巷子还是那么宽,可苏暮槿觉得它好像更窄了一些。 她揉了揉眼睛,想再走回看看,但突然又放弃,转身离开了此地。 接下来去哪儿呢?苏暮槿以为和那“闭眼大师”见面后,能打发掉很多时间,可没想到他竟然早就离去,这净深寺就像座孤岛一样,里外之间的消息都不大灵通——不过探法大师为什么会知道我今天要来? 也不是,他说这几天都在等我前去。 那人就在那儿端坐了几天? 不太可能吧。 苏暮槿惴惴不安地远离了那条巷子,又远离了北冀坊,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城中的繁华地带。这儿摩肩接踵,苏暮槿身材娇小,被人挤得左摇右摆——她不可能在这里用内功把别人给挤开,只好顺着人群向不知何方走去。 渐渐,拥挤的人潮分流,立在苏暮槿面前的是一座茶馆。 茶馆……苏暮槿抬头看着巨大的牌匾——“清风茶馆”。 想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银两,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垂着脑袋,转身准备离去。 “进去坐坐?” 转身后,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 “笪千潭?你怎么在这?”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才和她告别的笪千潭。他一身风尘仆仆,看样子是刚来汾州。几日没见,苏暮槿觉得这俊美少年看上去有些脸生。 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满脸是憋不住的笑意;“我……我听说这次是腊柴人。” 原来如此,“我说是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苏暮槿挖苦地说。 “别这么说嘛,”笪千潭亲热地推着她的肩膀,“走吧走吧,进去喝一杯,我有钱。” 苏暮槿本想把他的手推开,不过那股气恼马上随着笪千潭的说话而消失了,她重重地缓口气,然后言道:“你哪来的钱,还不是从时月姐那拿的。” “嘿嘿。”笪千潭挤出笑容,“走吧。” 苏暮槿这才跟着他一起进了茶馆。 以前喝茶都讲究个淡雅宁静,但这茶馆可是热闹,在不大的两层空地里挤满了各种东西,奇枝异花,西域舞女,敲锣卖歌,旅客来往,二楼还建有几个隐秘的包间,透过珠帘能看到里头花枝招展的女子。 “来来来!再跳一个!我出一贯!” 身子还没彻底进去,一句雄厚的吆喝就传了过来。 众人纷纷道郭老爷财大气粗,出手阔绰。那郭老爷乐呵大笑,又叫人端上好茶,给坐在他身边的人倒上。小二急切兴奋,连连跑到后头,上好美茶,供老爷品尝。 苏暮槿觉得这儿太过聒噪,见笪千潭眼都直着看向前头,也踮脚看去,那婀娜多姿的舞女正身穿露胳膊露腿的舞裙,在一帮大爷前妖娆舞蹈,卖力得很。 见此,苏暮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闷声对笪千潭说道:“走吧,这儿太闹。” “哎,坐坐呗,以前都没来过这种地方。” “以后也不想来。”苏暮槿转身就往茶馆外走。 那茶庄难道也是这般模样?苏暮槿不敢相信。 笪千潭耸肩,拗不过苏暮槿,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女孩走出去了。 “你是来调查腊柴人和以前那些事情的?” “嗯。”笪千潭说道,“青州也被腊柴人攻打了,我之后听到汾州也一样,就马上过来了。” “路上没遇到什么吗?” “没,一路都挺安逸的。” 苏暮槿叹息道:“可是你来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们这儿有腊柴人吗?” “有。” “我会说腊柴语。” 第四十一章 重逢(四) “你会说?”苏暮槿目瞪口呆。 “嗯……会一点点吧。”被苏暮槿那对水灵的眼睛看着,笪千潭有些害羞地偏过脑袋,谦虚地说道。 “可是,你怎么学会的?” 笪千潭笑了笑,那笑容让苏暮槿看来有些寒噤,那是孤独的笑,无奈的笑。 “这么多年,你是一直在三从方,但我——在羽家的资助下,我跑遍了西国的各个角落,调查了十多年以来的失踪之事——从十一年前开始,包括更早。有些失踪者家庭甚至都厌烦了我这张脸,”他百感交集地说道,“一年又一年地寻找着,我当然也找到了腊柴人,真正的腊柴人。” 苏暮槿站在一旁无言地听着。她觉得心有些痛,几天前,她还在因笪千潭不同自己来汾州而生气,可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又为他做了什么?苏暮槿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笪千潭寻找妹妹这件事,绝对不是时间就能轻易磨平的——相反,它像酒,越存越醇,越久越浓。 笪千潭没有说丝毫责怪苏暮槿的话,不过他毕竟也是孩子,心思细腻的苏暮槿从语气中听出了他对自己的不满和气愤。 她不敢说话,只得听笪千潭继续说下去。 “我遇上了腊柴人,是在一个普通的农庄中,那儿的腊柴人脱离了他们的部族——那些部族和现在袭击汾州的腊柴人一样,渴望推翻汉人的统治,将汉人赶尽杀绝。”笪千潭向前走着,苏暮槿小跑跟上,他走得很快。 四周还很喧闹,可苏暮槿只听得见笪千潭一人的声音了。 “我有幸认识了那些腊柴人,他们会汉语,而且很多年没再用过腊柴语,都有些生疏。”他抬起头,似乎很怀念和他们相处的时光,“他们是很好的人,不像嗜血如命的那帮家伙——人本来也不应该那个样子。” “后来,我就跟他们学了腊柴语,起初他们是不愿意的,他们想彻底和那些野蛮的腊柴人决裂,不过在我的劝说下——我劝了很久,还和他们打了一架。”他忽然笑道,“哈哈,居然打了一架,那一架后,我和其中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年轻腊柴人熟识了,他也就答应教我腊柴语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年前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笪千潭淡淡地说道。 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苏暮槿本想这样问,可马上闭上了那张嘴——就算当年的笪千潭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难道就会有什么回应吗?那时的她一味想逃避世事,就连让朋友牵肠挂肚的事,她都不愿拿出丝毫精力为他分忧解难。 “之后,我就顺着那些腊柴人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一些人——算了,你应该也没兴趣听吧。” “不,我——” “走吧,带我去见见那些腊柴人。” “对不住。” “道歉什么啊,”笪千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迈起大步向前,“都过去了。” 苏暮槿乖巧地跟在笪千潭后头。 两人没走多久,笪千潭忽然就停在了大街上。 “怎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啊。” “你啊……”苏暮槿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笪千潭也是哈哈大笑。两人就这样站在大街一旁相视而笑,惹得经过的路人吓了一跳。“跟我走吧。”苏暮槿这才走到了笪千潭前头。 两人之间的那些裂隙究竟有没有缝补呢?苏暮槿不清楚,但起码现在,他们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逃亡的日子。 “你知道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去了哪儿吗”苏暮槿神神秘秘地说道。 “哪?” “净深寺。” “净深寺?” “就是一个寺庙,里头有很多的和尚,他们都剃度了,那脑袋一个个光溜溜的。” “哦,哦。”笪千潭当然不知净深寺是个什么地方,他心想,难道是这儿有名的庙宇?他走在苏暮槿左侧,问道:“你去那做什么。” 苏暮槿把自己去净深寺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笪千潭——“知道吗,我进那寺庙后,立刻就有个小僧叫我,说他们的住持在庙里等我——你说这事儿邪不邪乎?探法大师怎的就知道我我会去拜访他呢,那个寺庙又不是什么名去处。” “人家好歹也是住在主城,你大驾光临,全城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哎呀,你别这么说!”苏暮槿听笪千潭这话像在玩笑她,她嗔怒道,“你是没到过那儿,只有一巷子通往寺庙,巷子左右也就一个成人肩宽,那种地方,消息怎么会灵通?”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笪千潭耸耸肩,心想一和尚而已,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也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那僧人从门缝里看到你去了,就连忙通知他们住持,演一场闹剧。” 苏暮槿白了他一眼,道:“后来那住持跟我说,我的使命不在此,将来会遇上宿敌,还说什么天地浩劫——最主要是,老人家让我‘多到外头走走,能见到想见的人’。” 笪千潭愣神:“他真这样说过?” “是啊,这不,我才离开净深寺一会儿,你就出现了。” “唔……”笪千潭眯起眼睛,脑子转得飞快。这看上不像是老和尚的胡言乱语和危言耸听,“是叫探法大师吗?” “对。” “你没问‘宿敌’和‘天地浩劫’是什么意思?” “他老人家说……总之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不同我说明白。” “真是怪和尚。” “是吧。”苏暮槿点头。 闲聊,走过两刻,他们不知不觉到了官府前,和昨天看到的别无二致。 “就这儿了。”苏暮槿指着官府,那士兵见是神子大人,鞠躬请安。 笪千潭看着两侧站立行礼的士兵,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干涩道:“你在这儿……不错。” “还行吧。”苏暮槿不以为然地耸肩,领笪千潭进了官府。 他看着官府里挤满了马车,道:“我在路上听说了,西国和边域两个要携手攻打剿灭腊柴人,这些应该就是来使的马车吧?” “哟——你还是这么聪明。” “怎么说,我也在外头锻炼了这么多年。”笪千潭自豪地说。 第四十二章 契机(一) 苏暮槿把笪千潭懂得一些腊柴语的事告知了康瑞。不过康瑞并没能马上出来,那群使者正为盟约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身为东道主的他没有理由中途离去,于是苏暮槿和笪千潭在官府里头等待了许久,这会儿,外头尽是不悦的言语,紧张的气氛从大堂中慢慢溢出——是那些暂时居回客栈的使者们带出来的。 “应该是结束了,”苏暮槿坐在旁边,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伸了个懒腰,“平常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每天他们都要说道这么晚吗?” “是啊,唉……三国之间虽有实力差异,但之间起码能做到相互制衡,结果就成了这般情形,分明腊柴人随时都会打过来。”苏暮槿叹息一声,“没办法,外交嘛。” “嗯。”笪千潭感同身受。他虽然没有国与国之间外交的经验,但和风俗不同的腊柴人交涉,也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甚至财力,不过那些财产都是羽家慷慨与他作为救命的恩情,他很清楚期间的困难,不仅是思想上要走对头,说话也必须细嚼慢咽精打细算,既要表达自己的意愿,又不能暴露对对方不利的目的。“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平佑公——平天卿总得找一个契机才是。” “话是如此说,可契机多难寻找。在我看来,若腊柴人再主动进攻一次,那这契机就算到了。” “他们迟早要进攻的。” 苏暮槿点头之时,外头传来了脚步,随后是清脆的敲门声。 “进来吧。”苏暮槿说道。 康瑞推门走进,立刻看到了笪千潭。 “见过平天卿。” 康瑞抿嘴带笑意:“让二位久等,莫要见怪。” “哪有的事。”苏暮槿连说。 “我记得你,当年在文坛阁的时候。方才苏暮槿一跟我说‘笪千潭’这名字时,我立刻就想到了你,”康瑞走进和笪千潭互礼,随后请方才站起的笪千潭和苏暮槿都坐下,“实话实说,那时我就想和你单独谈谈——这么多年,少侠更俊朗了。” 笪千潭含蓄地点头附和。 “可惜那时候……事务繁多,虽然受文坛阁阁主之邀前去比武了几次,但马上就走了。” “那年很多人说您可以成为尊客。”苏暮槿笑着说。 “那可不敢当,”他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晚上时间充裕,我想问少侠一些问题。” “请说。”笪千潭说道。 “敢问笪少侠这一身武艺是从何而来的吗?是出自武林世家?不过我好像没怎么听过姓‘笪’的世家。” 笪千潭迟疑了一下,独孤厉并不像别人知道自己所在于那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应该没什么大关系吧?——“双亲都不会武功,当年教导我的是一位名叫独孤厉的老人家。” “独孤厉?” “平天卿可否知道此人?” “没听过,那是很早的事吧?” “是,可能有……十年了?” “那时还是大尚,大欢历帝……独孤厉的‘厉’是和欢历帝同音还是同字?” 好像取严厉之意,笪千潭回想后道:“同音,‘严厉’的‘厉’。” “没听过此人,不过在那个时候和皇上称号重音,胆子还挺大。”康瑞指的是苏暮槿出生前一年,大欢历帝屠杀京州所有和自己称为重音之人的事件。 “他老人家隐居山林,不过我已经记不起那山叫何名,但顺着原路走去,应该还能找到。” “是在西国吗?” “在当今淮国。应该。”笪千潭并不太清楚淮国和雅国的国界线究竟在哪,两国的关系最近暧昧不清,恐怕是因淮王苏青伏和雅家本就有千丝万缕之联系。 “这样啊……此人我从未听过,不过能教出少侠这样武艺高超之人,肯定不简单——题外话就到此吧,我们聊聊正事,苏暮槿说你懂得腊柴语?” “略懂一些。” “是如何习得的?” 苏暮槿想开口解释,但被笪千潭用眼神制止了:我来说。 笪千潭把此前告知苏暮槿的过程又告诉了康瑞,他没有隐瞒自己在寻找妹妹的事,相反,把此事告知与权大势大的平天卿,他说不定还能帮上笪千潭的忙。 “这么说来,令妹已经失踪有十余年了?” 笪千潭说是。 “我们先去一趟监狱——等我把联盟之事谈妥,我会让人帮你关照一下此事。” “多谢平天卿。” 苏暮槿坐在一旁看着他俩。在笪千潭主动说自己如何习得腊柴语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位出生入死的伙伴在打什么算盘了;不过康瑞也同样精明,他没有直接承诺要帮笪千潭寻找妹妹,而是先让他和腊柴人交流,再根据结果进行判断。 “走吧。”康瑞说着,领二人去了监狱。 汾州这儿没有大牢,只有几座建在一起的密集牢房,牢房外围一圈矮墙,矮墙上竖着长刀片,虽不如江淮大牢的规模庞大,但同样阴森恐怖,极具威严。 “大人好!”卫兵整齐地鞠躬,请平天卿和后面的两个孩子进牢房。 “去腊柴人那。” 监狱本就不大,因为此地民风淳朴,关起来的人也少,他们很快就到了三个分开关押的腊柴人面前。 “我该跟他们说什么?”笪千潭问康瑞。 “你能说些什么,就说什么——最好是问问他们的头儿是谁,是不是赤格丙;还有他们主要兵力集中在哪;他们是如何在主城内生存的—— “等等等等,”笪千潭不好意思地举起手,“让我一个个来问吧,我还得想想该怎么说。” 康瑞微笑地点头;“请便。” 于是笪千潭便开始说了。他那张清秀的面庞发出了腊柴人一样粗重的声音,像石头之间在相互摩擦一样,吱吱声响让苏暮槿觉得皮肤有些酸麻,她看向关在牢里的腊柴人。腊柴人都是一脸惊愕的表情,他们可能想不到,这个看上去长得像汉人——实际上就是汉人——的家伙,居然说出了腊柴语。 “我问他们是谁领导的。”笪千潭解释。 三个腊柴人相互对视,最后,其中一人开口。 苏暮槿觉得听到了“赤格丙”的发音。 “他们说,天之主赤格丙——你们是这样说的吧?”笪千潭说出“赤格丙”时,有些结巴。 “嗯。” “地之主……”笪千潭想了想,翻译出个听上去挺气派的名字——“缇戈裘;还有日月之主水忽焦。” 第四十三章 契机(二) 类似这三个名字的发音,苏暮槿都听到了,她相信笪千潭没有翻译错。对声音很敏感的康瑞也确信笪千潭不是信口开河,问题是——“三个人?天、地、日月……”他疑惑地说道,“就是说腊柴人部落由三个人共同领导?那他们有地位高低之别?” “天地日月是依次排列的,”笪千潭解释到,“我知道赤格丙,在以前我称呼他为‘知合丙’,不过都一样。” “以前?” “就是我找到腊柴人的时候。天之主赤格丙是所有腊柴人的核心骨,即便那些隐居汉人之中的腊柴人和他们的族人彻底脱离干系,但他们还是对赤格丙极其尊重,他们说那是上天赐予腊柴人的孩子——”说道这时,笪千潭看了看苏暮槿。 “他与众不同。”笪千潭说道,“这是那些腊柴人告诉我的。” 和赤格丙交过手的苏暮槿点了点头,道:“他确实不一般。” “你见过?” “在制步城斗过一次了。”康瑞说。 笪千潭见康瑞苦笑,大概明白苏暮槿在赤格丙手上吃了瘪,不过能活着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笪千潭继续说道:“按照他们说的,腊柴人确实相信汲取童子的血能增强其力量,甚至——智力。” 腊柴人想要增强智力,这本事一件挺可笑的事。可他们吸的却是活生生的人的血。 “那些离开的腊柴人也是因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所以才脱离了族群,融入汉人。” “他们有自知之明。”康瑞说道。 “无论怎么说,赤格丙都是强劲的对手——对了,我还问他们听没听过禾旺帑,”笪千潭对苏暮槿说,一旁毫不知情的康瑞纳闷地站在原地,不知他口中的“禾旺帑”又是何许人也——肯定是个腊柴人,“但是他们没听过,禾旺帑应该只是普通的头领。” “这样啊……”苏暮槿早不关心那夜落荒而逃的家伙是什么身份。 “先不聊他了,”康瑞说道,“继续问吧。他们是怎么在城里活下来的,平时住在何处?” 笪千潭心想,都把他们抓过来了,难道还不知他们住哪?但废话少说,他在脑中把这两个疑问翻译成腊柴语,一字一句地向牢房里的人问。 腊柴人回答完了。笪千潭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吭声。 “怎么了吗?”苏暮槿问。 “他们可能说的不是真话——”笪千潭犹犹豫豫道,“他们说自己住在城中的任何地方,靠捡剩饭活。” 康瑞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来到这里,他居然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腊柴人同样会撒谎,而且他们一旦撒谎,对腊柴语不熟悉的他们是一定不能从语气中听出端倪的,就算是比他们更熟悉腊柴语的笪千潭也没法断言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审讯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严刑逼供可能都没法得到真正的答案。 “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笪千潭转述。 “一个月前。” 啧,康瑞咂舌。他在牢房前踱步,思考能怎么问问题,才能判断真假是非。可劳累了一天的他,脑袋已是昏昏沉沉,现在做这种事,是在有些强人所难。 苏暮槿见康瑞眉头紧锁,没有一点因能和腊柴人沟通而愉悦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他在疑虑什么了。 “他们要是说假话怎么办?”苏暮槿悄声问笪千潭。 笪千潭不假思索地承认:“没办法,我可没法从他们的语气听出真假,”他看着腊柴人的眼睛,那时一对黝黑的双眼,一圈淡淡的眼白凹陷进眼眶,正用着毫无感情的视线盯着苏暮槿一行人。 笪千潭继续问他们,城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腊柴人。回答是不知道;问有没有会汉语的腊柴人,他们说有,赤格丙大人就会汉语。 一筹莫展。腊柴人并不是守口如瓶,而是各种问题都通通回答,有真有假,让康瑞每每听到笪千潭的翻译后,烦躁便更上一层。 “这样问下去没有任何用。”他最终得出结论,“今天先到这,辛苦二位,”他嘱咐士兵看好三个腊柴人后,再对苏暮槿和笪千潭说道,“我今晚回去想想对策,明天若有结果,会烦请二人再来一趟。” “嗯。”笪千潭点头,他也决定今晚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问这些腊柴人。 “笪少侠在这儿还没住宿吧,你就跟苏暮槿一起住在那儿吧。” “我会带他回去的。”苏暮槿说。 康瑞疲惫地笑了笑。 三人离开监狱,在门口分路而行,康瑞好像还要回官府,苏、笪则去往官府提供的住宿。 “这是官府给你提供的,那些使者不住这边吗?” 笪千潭这么一问,苏暮槿才发现各国前来的使者都没住在这儿。 “谁知道他们住哪,反正有地方供他们潇洒。”苏暮槿记起前几天,使者们刚刚来到时发生的事,那些使者好像被安排到了汾州主城有名的客栈中,她今早好像还经过了——位于北边的宁静之处,旁边都是小商铺,安逸。 “好在没把他们安排到我们这儿。”苏暮槿指着已经在面前的旅馆,“那些人在官府里闹腾得很,出来估计也没得安宁。” 门口的卫兵见着苏暮槿,鞠躬问好,又见到苏暮槿身边的男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别管他。”苏暮槿住在这几天,已同所有卫兵熟识——尽管他们要换几轮班。她笑着领笪千潭进旅馆,笪千潭走后面,向卫兵们微微低头,抿了个笑脸。 卫兵见苏暮槿已走远,才悄悄谈论起来。 “看到了吗?” “废话,这么大个人,俺又不是瞎子——哎,你说那男的是谁?” “哟哦,瞧你那眼神。” “你也别瞎掰了。那不会是神子的心上人吧。” “不好说,跟着神子来的,不还有个小孩吗?”卫兵瞥了瞥。 “对啊,不过今天一整日都没见着他。神子大人今儿出门都没带上那小子,反倒从外头领了个男人回来,两人在神子大人心里孰轻孰重——” “怎么了?”另一个士兵讶异眼前的同伴忽然语塞。 头顶的云朵慢慢散开,月光洒在旅馆门前,士兵的喉咙上插着一根烁亮银箭,箭尾夹一封信。 第四十四章 契机(三) “喂!喂!来人啊!”还活着的那个士兵疯狂叫嚷,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星空下响彻。 苏暮槿前脚才踏进房间,就听到了外头传来呼声,她连忙推开房门,走到过道上。 “外头出事了。”刚住进隔壁的笪千潭也走了出来,两人相望,随后直奔楼下。 “是卫兵的声音!”苏暮槿听出来了。 他们很快就来到楼下,见其中一身穿甲胄的士兵扶着另外一个,正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那士兵也看到了苏暮槿,他错乱地喊道:“神子大人!大人,有刺客!” 苏暮槿睁大眼睛,想看清更多东西,奈何周边阴森一片,只有不时被云朵遮瑕的月光能提供一点亮光。她看到了那个倒下的士兵,胸口溅满鲜血,表情自然,嘴巴正张,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有趣的话题。他的喉咙被一根锋利的银箭贯穿,血还在不停地从洞口往外汩。 在一旁巡逻的士兵们也匆忙跑来,不到片刻,许多人就聚集在此——还有那些看热闹的人们。 “怎么回事?”苏暮槿走向前,那人还有微弱的呼吸,喉咙挤满了血,咕噜咕噜发出声响,“把他放下来。”她向另一个士兵命令,“你去叫大夫,快!” “是。” “把他放下来。”苏暮槿见卫兵没反应,又说了一遍。 “大人……我们刚才还在门口闲聊,他、他突然就中箭了……”他放下同伴,向苏暮槿解释。 “别说话。”苏暮槿制止,蹲在伤员身边,随后运用内功,右手缓缓扶住弓箭,她看到了箭尾的那封信,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交个笪千潭保管,“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住,”她一边说着,一边撕扯下自己衣服的一角,把上好的布料塞进受伤士兵的嘴巴里,她可不喜欢听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暖掌,苏暮槿已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功法了,毕竟在三从方,少有人会受伤,就算是受伤,也是切磋技艺时受内功的伤——暖掌对这种伤无计可施,就连方谢也承认。苏暮槿之所以让人叫医生,也是担心有人把内气附箭上发起偷袭。 不过好在,这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弓箭,能治好。 也是,能把内气附着在物品上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苏暮槿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将内气传递到弓箭上,通过弓箭,能将内气包裹住已被贯穿的喉咙豁口。内气就像人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修炼到更深层次,苏暮槿对这句话深有体会。现在的她,好像摸到了男人的伤口,那流血的地方湿软无比,多年的训练使他的皮肤非常结实,连颈部都充有肌肉,那根箭好似被肌肉紧紧卡住,苏暮槿稍稍拔动一下,士兵就发出痛苦的呻吟。 箭和血掺和在一起,很滑溜,还有酷似吮吸的声音。听得苏暮槿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旁观望的人也没多好受,特别是那些士兵,这个受伤的人可是他们的同伴,朝夕相处,一直做着守卫城池的职位,现在他受如此重伤,其他人也开始掂量着未来。 这根箭的箭头和箭身的周径几乎相差无几,所以进去容易,出来也不算太难。在不动山的时候,腊柴人使用的好像就是类似这种模样的箭——不过苏暮槿不敢妄下断言,这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诱骗误导了自己的记忆。 她狠下心,精细而缓慢地把箭从那人的喉咙向外拔。 男人痛苦地四肢乱动,双手想要推开苏暮槿,一脚还踹在她的膝盖上,苏暮槿集中精力在箭上,差点被这一脚弄得人仰马翻,一旁的事情连忙按住他的四肢,还训斥他怎敢这样对待神子大人。 他的四肢像被捕获在网里的青蛙一样,到处抽搐。 苏暮槿没有说话,拔箭还在继续。 男人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口中的布都要被他咬成两半,一双发红的眼睛仿佛在说话。他在说,杀了我吧。 苏暮槿躲避他的目光,心中念叨让他再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箭终于拔了出来,围观的士兵都惊讶不已——箭明明穿透了男人的喉咙,怎么出来之后,一点血都没再流了?莫不是这人身子里头的血已经流得干净?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喉咙上的伤口已经变成了浅浅一道,即将完全愈合。面色狰狞男人的呼吸也逐渐平稳,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苏暮槿,双手挣脱一旁人的按压,颤抖地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随后把口中那块已被口水和血浸透彻的布掏出。 “多谢……神子大人救命之恩!”他声音战栗,劫后重生的不真切让他还有恐惧。“小的方才对大人有粗鲁之举,还望大人原谅贱命!”他跪在苏暮槿面前,双膝埋进土里,压出了两个小坑。 苏暮槿连单膝跪地,扶他起身。 一旁的人们先是肃静,随后不知是谁先高呼起神子,整个街道都因此沸腾。 苏暮槿众星捧月般站在人群之中,窃喜又不适。 听闻有卫兵被暗箭射伤的医师、官员都纷纷赶到,他们驱散围堵在旅馆前的人们,见没人有事,又见一人身上满是鲜血,连忙向苏暮槿询问来龙去脉。 “车鹆良被抓走了。”苏暮槿说明到箭尾的信的时候,笪千潭低声告诉她,并把信交到了苏暮槿手上。 “什么?”苏暮槿拿过信,上面是一行很清丽的汉文,看上去是女人写的,署名应该是腊柴语,笪千潭只懂得说,但看不明白,他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将这封信送了过来。 “大人,怎么了?”正在询问缘由的人们也好奇地看向苏暮槿手中的信纸。 车鹆良被腊柴人挟走,就在中盐城,而写这封信的腊柴人邀请苏暮槿只身一人前往中盐城,否则就杀死车鹆良。 苏暮槿一言不发。她不能把这件事情跟任何人说,否则他们一定会派士兵去攻打中盐城的腊柴人。 “没什么。”苏暮槿说着,把信揉成一团,放进衣兜里。“城内还有腊柴人,动用全部士兵,彻夜查!” 官兵们应声,马上就开始行动。 第四十五章 契机(四) “准备现在就过去?”笪千潭见人群已散,跟在在旅馆里头踱步的苏暮槿身旁问。 “不现在去还等什么时候?”苏暮槿焦虑地拿出那张信,放在笪千潭眼前,“你看看,上面根本没写时间——大晚上用这种方式把信送过来,写信的人不就是希望我现在就去中盐城。” 笪千潭点亮一盏烛灯,接着微弱抖动的烛光,再看了一遍信。 “可这究竟是谁的手笔……赤格丙吗?” “有可能,他的汉语说得流利,说不定也会写。”苏暮槿仰头看向外面。外头是璀璨的天空,可再明亮,哪比得上白天?自己现在这个时候去中盐城,那些狡诈又蛮横的腊柴人肯定已埋伏妥当,她只身一人,无疑羊入虎穴。“不过……这看上去不像男人的字迹。” “抓一个汉人女子不久是了。” “也是。”苏暮槿走上楼,推开车鹆良的房间。里头确实空无一人,只剩空空荡荡、收拾整齐的房间,车鹆良父亲的那柄剑还斜靠在床边。 “唉——”苏暮槿长叹一声,懊悔不已,没想到今天一天没跟他呆在一起,就出事了,“是我的错。” 笪千潭见苏暮槿的表情,大概明白她在叹息何事了。 “没办法,腊柴人肯定早就盯上他了,出事是早晚的,除非腊柴人都被驱逐干净了。” “我准备出发了,”苏暮槿说道,“你在城里帮我寻下黄粱,看到那家伙后,便叫它来中盐城找我,没它我恐怕还难以从那里脱身——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去见个人。” “那我现在就去找黄粱。” “嗯,拜托。” “你也保重,不要乱来。”笪千潭叮嘱时,苏暮槿已经离开了很远,之间她自信地向笪千潭招了招手,消失在夜晚的漆黑里。 笪千潭想和苏暮槿一起去那什么中盐城,但信上说得明确,只能苏暮槿一人,他不能把车鹆良的生命当儿戏。他和车鹆良并不熟识,相反,他觉得车鹆良有些排斥自己,或许是因为他和苏暮槿关心要好,两人在三从方的时候常常闲谈长久,让车鹆良这孩子心生了嫉妒。 笪千潭毫不在意,小孩嘛。他想着,也离开了旅馆。 可上哪去找那小猫呢? 笪千潭和苏暮槿一样,和卫兵匆匆告别后,钻入了黑暗中。 且说苏暮槿这边。 她知道车鹆良被人盯上,而那人还知道,她今天并未跟车鹆良在一起。究竟是何人?苏暮槿心中马上有了人选——就是那位因证据不明晰而被软禁在官府内的行商。苏暮槿匆匆跑向离这不远的官府。 夜晚的官府和早晨全然不同,这里太安静。 “大人。”巡逻的士兵见到苏暮槿,连声问好。正因为官府离苏暮槿所居旅馆不远,他们也听说了神子大人的神奇医术。 “那个行商呢?”苏暮槿不想平常那样礼貌,她焦急的询问让士兵意识到了什么。 “行商?” “就是那个。”另一个士兵悄声提醒。 “哦、哦,在那儿关着呢。” “带我去。” “是!” 苏暮槿在两位士兵的带领下,到了软禁行商的小阁楼里。 “人呢?”一个士兵惊慌地喊道。 糟了,苏暮槿心喊不妙,二话不多奔离了官府,向着监狱跑去,留下俩不知所措的士兵。 监狱的大门关得很紧,里头也同样安静——但太安静了。苏暮槿三步轻功越过带刺刀的矮墙,向牢房跑去。 牢房门口有许多具看守的尸体,他们的脖子几乎都被残忍地扭到弯曲,血尚未凝结在一起,还有光泽,苏暮槿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还踩到了浸满红血的嫩草——它们好像已经变成暗棕了。看这模样,估计是一刻前死去的。 右手边还有一条被切成两半的铁链,是用来锁牢门的。 苏暮槿那只洁白的右手抵在牢门上,面无表情地将其推开。 被关押的犯人见之前来过的苏暮槿又出现在此,忙喊地说有一个人把狱卒都杀死,之后带着三个腊柴人离开了这里。 天呐。苏暮槿意识到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在旅馆前杀死卫兵,让官兵在全城搜捕,随后趁士兵们被大量调离的时候逃出官府,救下同族的腊柴人。苏暮槿一步一步地跟着他们下得套在走。 可恶!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被人玩弄得团团转还不自知,恼怒地用拳头砸向木制牢房,木头滋滋地烧焦起来,犯人害怕,闭上了嘴。 好,你们要我去中盐城,那我就去!就算是陷阱,我也去。 苏暮槿返回官府,调出一匹好马,直奔向北门。 “把门拉开,让我出去!”紧闭的大门就在眼前,苏暮槿高声向士卒喊叫。 “大人,现在是戒严,不能开城门的。”其中一个士兵唯唯诺诺地告诉苏暮槿,虽然声音微弱,但底气还是足够,“这是太守和平天卿下的指令。” 苏暮槿没时间和他们在这儿折腾,她抬头看了看十几米高的城墙,从马背上跳下,随后蹬地一跃,纤细的手指抓住墙块之间的一道道粗大的缝,攀上了高墙。 “大人?!”站在下头的士兵慌乱地叫着。 “你们着急什么,太守是让你们不要开城门,又没说不让我这样出城。”苏暮槿在顶上说着,声音落到地上时已经微乎其微,不过声高音立,下面的人还是能听得清楚。 城下的人没办法,城楼上的士兵更拦不住苏暮槿了,他们见有人从城墙边爬上来,又看见那女子直接翻越两三米宽的城墙,从另一头落了下去,短短几秒,连惊愕的时间都来不及,苏暮槿就消失在城外,没了踪影。众人揉眼,还以为听到了幻音,又瞧见幻想,纷纷言此乃山市作妖。 后来他们才知道,从众人眼前一晃而过的,正是神子大人苏暮槿。 苏暮槿找到方向,拔腿就向中盐城奔去,身后掀起一阵黄沙漫天。 在中盐城,三百多号腊柴人正严阵以待,其中还有设计挟走车鹆良的腊柴人首领——也是他们唯一的女首领,地之主缇戈裘。 第四十六章 中盐城(一) 主城离中盐城有一些距离,前几日,苏暮槿就已在回主城的路上看到过成为废墟的中盐城,现在正值夜深,就连群星都黯淡了不少,苏暮槿只能凭借自己较好的方向感向那边奔跑。 没多久,汾西河就横跨在苏暮槿面前,不过这条浅而浑浊的江水不能拖延苏暮槿半步,她在三从方修炼了许久的轻功,此事正派上用场。 几步轻跳,踩起涟漪,苏暮槿很快就到了河对岸。 已过汾西河,仿佛过了鬼门关一样,这儿到处都散发这令人不安的气息,苏暮槿厌恶地向前跑,没跑几步,她停了下来。 孤身一人,就算她有再大的能耐,她也害怕了。 她回头。 黄粱还没跟上来吗?还是说笪千潭还没找到黄粱? 河对岸只有闪烁着点点星火的中盐城,已经在月光中流淌的一片片接连不断的红树林,没有黄粱,没有洁白的身影。 苏暮槿觉得自己在主城已是逗留了许久,但身后还是不见黄粱的身影。她希望黄粱能快些跟上,这样,身边才能有个伴儿,也好让自己能保存一些体力——虽然长途的奔跑耗不了她太多体力,可心理上总觉自己未战先处劣势。 汾西河的溅起的浪花拍打在苏暮槿腿上,她是穿着阔腿裤离开主城的,被水花这么一盖,晚风这么一刮,像两株豆芽一样细嫩的小腿感受到了点点寒冷。她叹息了一声。 一个人……一人就一人吧! 苏暮槿转身,继续跑了起来。 已入夏多有些时日,但北方的深夜依旧有凉意,凛冽的夜风像层层利刃一样刮在奔跑的苏暮槿脸庞上,她用内气裹住身子,不断向前跑着,没留给自己一丝停留和歇息的时间。 一路上偶尔还能瞧见几具垒在一起的尸体,看不清究竟是汉人还是腊柴人,地上的血已经彻底浸透了土地,本来的黄漠成了深红,不过气味还是泥土的芬芳——也不尽然是香气,尽管闻不出其他味道,但光是看到这些鲜血,苏暮槿就觉得有一股冲鼻的气味灌进自己的鼻腔。 “怎么还没到……” 苏暮槿心急如焚,但实际也才跑了不到十里。 四周是一成不变的风景,银河、高月、黄沙、红树,轮回般地出现在苏暮槿眼前。 这不会是腊柴人的幻术吧? 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但移动的天空始终在否定她的疑虑。 再往北,月白风情,一切都更亮了一些。苏暮槿飞奔上了低矮的山丘,跳起来后,总算是能看到中盐城,还有在黑夜中如爬行长蛇般蜿蜒大地的长城。中盐城北面的长城还端庄地矗立在那里,看来腊柴人也想把长城当作坚不可摧的防御工事。 苏暮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实际上大多是飘空的沙粒被汗液黏在了脸上。她稍微整顿容貌。 中盐城就在不远,她开始放慢步伐,调整内息。 不知腊柴人夜晚视力如何,不过,他们能在九州的阴暗之处藏匿十余年,想必在这方面应有过人之处。 苏暮槿抬起头,看向渐行渐近的中盐城。 那儿乌黑一片,若非城郭在月光下散发出晦暗的轮廓,不注意的人可能都意识不到,那曾经是一座繁盛的城池——中盐城在大尚时期有多么繁盛,都是苏暮槿听别人说的,其中虽然有夸张和怀旧成分,不过也超不出原本多少。 乌烟瘴气的。苏暮槿心想。 空中的的确确弥漫这一股怪味,苏暮槿说不上那究竟是何种味道,熟悉,但不是最近闻到的,倒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抱着疑惑向中盐城缓步走去。 中盐城建造在比其他地方高上几米左右的山丘上,和长城平行的南北方向有许多条商道,腊柴人是成功打下了中盐城,不过商道依然保留,上头还有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辙。苏暮槿蹲下身子,用手指垫起一些泥土,上面还微微带点湿润。 最近还有马车走过。 她对腊柴人的印象有了些改观。一直觉得是蛮夷的腊柴人,竟然还会使用马车。她忽然讪笑,他们不聪明,怎么会想到用劫持车鹆良来逼自己来中盐城? 和前些天看到的一样,中盐城坍塌的城墙没有人修复,不过城门外已经没有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尸体,只剩下快被风吹得无踪影的血迹。 城门大开着——城门已经被拆除了。 苏暮槿蹑蹑轻轻地走到城门一侧,没有贴着墙,因为上头粘了太多的血。 再踏一步就进中盐城了,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的腊柴人,让苏暮槿有些惴惴不安,她再回头看了看远方,还是没看到黄粱的踪迹。 黄粱这家伙,老是晚到一步。她抱怨,却又无可奈何。 苏暮槿再次感受了下身子,没任何异样。 她是赤手空拳来的,因为她明白,主城的武器根本比不上腊柴人首领所持有的武器,带来反倒是一种累赘。 她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看向城门内,随时防御从里头射出来的冷箭。 不过没有冷箭,安静得好像没有人。 视野之内空空荡荡,苏暮槿这才拿定决心,慢慢走进了中盐城。 “喂!”不用担心暴露自己的位置,当苏暮槿来到中盐城的时候,她已明白,自己的行踪早就被这些精明的腊柴人掌握。 她高声呼喊着车鹆良的名字,并观察经过的所有建筑,离城门近的建筑都遭受到大小不一的毁坏,靠近城中心的反倒保存良好。如此看来,主要的战斗爆发在城门边缘,应该是城内的腊柴人把守门人杀死,随后放外头的大军进来。 “车鹆良——喂——”苏暮槿没忘记叫男孩的名字,不过没有任何回应。 这些腊柴人在折腾什么? 苏暮槿停下了脚步。 再往前走,就到了房屋密集的区域,理性已经告诉她,不能再深入了,在四面密布房屋的地方,无论是战斗还是逃生,都尤其困难。 她站在原地很久。 终于,一群装备整齐的腊柴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为首的,竟然是—— “女人?” 第四十七章 中盐城(二) 眼前的女人和那个从官府出逃的假扮行商的腊柴人一样,她有一双炯亮的大眼睛,棕色的眼瞳牢牢地盯着苏暮槿,里头带着水似的笑意。高挺而尖锋的鼻梁再加之抹上红粙膏的嘴唇,异域之美让苏暮槿有些不愿正视她。 苏暮槿把视线移至其他地方,没有看到车鹆良。前面和左右只有很多腊柴人,粗略计去有大概百人,手中都持他们擅长且喜好的银色弓箭,腰间别着形状酷似马刀的中长剑,剑上带着锯齿,人一碰就会被割下一整块肉。 “就是你写信叫我来的?”苏暮槿问那个女人。她的语气非常坚定——为了在气势上压对方一筹。 女人眼中的笑意更加深刻,让苏暮槿有些不寒而栗。 “那个男孩在哪?”苏暮槿向前走了几步,继续问。之前在外头闻到的浓郁怪味,在此地更上了一层。这绝对不是什么向好的气味,苏暮槿不太想再闻到。她控制呼吸,细而缓慢地吐吸。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暮槿。 苏暮槿这会儿才抬起头迎上女人锋利的眼神,那满脸的笑意却无不充斥着进攻的意图。而每当苏暮槿说完一句话,她都有一些微弱地回应——通过眼神。看女人这个样子,应该听得懂汉语才是。 她终于是开口了,消磨了苏暮槿好些耐性。 苏暮槿明白女人在等什么,现在正刮着东北风,城门正是朝向东北而开,借着轻轻吹进的细风,她感受到腊柴人的气息——腊柴人已经挡在了自己来的路上。 “赤格丙说你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她的汉语很标准,标准到苏暮槿觉得她就是一个地道的汉人,她向苏暮槿走去,婀娜的身段即便掩藏在宽大的金白袍下,也能稍微窥见轮廓,“他是个无能的人,”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族人听不懂汉语,女人所说的话非常放肆,“他没能把你解决,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办。” 苏暮槿看着她身上,没有武器。 不,应该有,背在背后,忽然闪亮的一角。 “那个男孩在哪?” “男孩?”女人笑吟吟地说道,“尊贵的神子大人,不会真以为我们会留他的活口吧。” “你说什么?!”听到女人这样说,苏暮槿一时间都没法判断,自己是愤怒还是害怕,她双拳握紧,雪白的牙齿差点儿都被咬断,“你们……把他杀了。” 见神子失态,女人干笑了几声,道:“留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那男孩年纪虽是大了些,不过勉强算得上好料。” 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暮槿不敢往那种方向想,怪味再次涌来。在不动山废土之下挖出的鼎中,也是这样的味道。这是血的味道、骨的味道、肉的味道,是一个人、甚至更多人被扔进鼎中,作为腊柴人药引的味道…… “你说谎!”苏暮槿的拳头几乎想砸到女人脸上,把她那张至始至终摆着笑意的脸砸得扭曲、让她绝望、令她哭丧。这个草菅人命的恶魔,以食人为乐的畜生,我要把她千刀万剐,让她为所有进她肚子里的无辜的百姓偿命! 女人的脸色和苏暮槿一样,渐渐阴冷了下来,她从身后抽出一根不知何种质地的黄铜色长棍,缓言道:“我乃地之主缇戈裘,今日为我族人将神子抹杀。” “我管你是什么天之主地之主!”苏暮槿的右拳一砸,身边的一座矮房便坍塌下来,她从地上捡起几块木板,积蓄内力附着其上,向缇戈裘扔去。这是她学得赤格丙扔剑的方式,那三块木板想飞镖一样在空中飞速旋转,尖锐的声音足够让任何一个普通人吓破胆。 缇戈裘的长棍一甩,木板便碎成两半,分飞向其他地方,最终落入已成废墟的房屋中,发出巨响,还有些不走运的腊柴被击中,流血不止,倒在地上蠕动地抽搐。 缇戈裘感受到了苏暮槿内气的杀伤力,暗自惊叹。 她向苏暮槿冲去。 那长棍不知为何,看上去忽长忽短,形制捉摸不定,难以判断缇戈裘进攻之范围的苏暮槿有些慌了神,她连退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条木梁,借此代剑,并向扎堆的腊柴人跑去——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先拿到一个像样的武器。 缇戈裘追在后头,她的速度并没比苏暮槿快上多少,但长棍极大缩短了二人的间距,没等苏暮槿拿到武器,棍子就已经从背后落下。她连忙翻身,缇戈裘则顺着她翻滚的方向,长棍横扫过去。 无数的黄沙被掀起,在苏暮槿右边形成厚实的黄墙,一旁蓄势待发的腊柴人同时拔出腰间长剑,向苏暮槿攻击。 右边是即将到来的长棍横扫,左边是杀气外露的无数把明晃晃的长剑,苏暮槿刹住翻滚,右拳向地面重重一击。 大地好像都被她打得凹陷,一阵庞大的波动以拳头为中心,向四面猛地扩缩,不消说,左边那些内功浅薄的腊柴人被击飞,缇戈裘充满杀气的长棍也被撞开。 缇戈裘为了不硬生接住撞击后的冲力,手中的长棍巧妙地在她手中旋转几圈,力量马上消散。 简单的过了一两招,缇戈裘意识到,赤格丙对神子的评价绝没有任何夸大其词。她确实是腊柴复兴之巨大阻碍。 旋转的长棍已经停下,她重新握紧,却觉右手有些乏力。 苏暮槿右手钳住一个腊柴人的脖子,她没有那人高,虽然力量足够,但没法将其举起。右手用力,所有人好像都听见那人脖子碎断的声音。苏暮槿从他手里拔出马刀,那些前赴后继来进攻的人见到此景,都有些畏缩。 缇戈裘对腊柴人呼喊着,让他们以死相拼。 “我同他们说,”缇戈裘对一步步朝苏暮槿走来,“等我把你活捉,谁能在此之前让你受伤,日后都能让你怀上他的种。” 受人如此侮辱,苏暮槿的脸变得通红。环视身边的腊柴人,男人的脸上一个个都露出饥渴龌龊的表情,他们身上散发着让人作呕的热情。 第四十八章 中盐城(三) 本性驱使,这些蛮恶的腊柴人一扫先前对苏暮槿的恐惧。原始的冲动鼓胀其血脉。伴随缇戈裘的一声令下,无数腊柴人鱼贯而入,毫无纪律地冲向苏暮槿。缇戈裘对此没有任何不满,这才是他们腊柴该有的气概,管他是什么神子神仙,他们上下千年的历史,从来没对神话传说俯首称臣过。 敌人们张嘴高呼,仿佛要把苏暮槿碎撕成碎片,一股血腥味从他们的身体中传出,迎面扑向苏暮槿。她已经明白这是什么味道。 难怪城里的许多尸体都消失不见,这些人将汉人之躯作为粮食——他们甚至可能还食用了同族的尸体,很有可能。苏暮槿灵巧地躲避着一道道从四面八方砍来的长剑,在这样的命悬一线中,她逐渐找回了感觉。 “躲倒是挺能躲。”缇戈裘在人海之后嘲讽。虽然到处都被腊柴人的吼叫填满,但因为缇戈裘是唯一说汉语的,苏暮槿一下就能捕捉那个女人在说什么。“很早之前就听过许多传闻,”她大声说道,“你在百苦教的鹰雀谷大闹一番,把整个鹰雀谷都夷为平地——这不是很有力量吗?怎么如今不施展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苏暮槿不想用那样的力量,而且缇戈裘的实力对得起她的称号,她完全没有赤格丙那样的力量,苏暮槿确信自己对付的了她——除非她还藏有什么。 鹰雀谷一战之后,她休息了很久,虽然没有昏睡,但郁郁寡欢了将近半年,使用神子的烈火之气,带给她的负荷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里上的。苏暮槿自诩是一个乐观的丫头,但从那次大战后,她确实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笪千潭说她是心里有愧,但苏暮槿心知肚明,根本不是那回事。 方谢和她解释过一次,神子的力量,说白了就是精神之力量,苏暮槿能使用,一是因为她是神子,拥有这样的力量;二是当时的身体已经能承受住小部分仙的力量——没错,只是小部分,就算鹰雀谷几乎被夷为平地,那也只是其中的微小一点。 这种力量,怎么可能用到这里? 苏暮槿迎敌人,不再听缇戈裘在一旁的唠叨。 车鹆良没死。 苏暮槿忽然确信了这点。 她在刘宗朴受难前做了噩梦,在羽时月临刑前也做了类似的梦,这是连方谢都无法解释的诡秘。这些日子,她睡得说不上踏实,但车鹆良始终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他还活着。 这是苏暮槿不想把这儿弄得天翻地覆的第二个理由。车鹆良既然活着,那一定还被藏在中盐城的某处地方,她若在此处大动干戈,活人都会被自己弄死。 苏暮槿右手横斩,一侧的腊柴人便鲜血四溅,那血从体内飞出,像一幅转瞬即逝的水墨画,可腊柴人的身体素质强可不是玩笑话,一旦没得到致命伤,他们马上能像没事人一样立刻站起来,再次加入洪流般的进攻。 三百多人,和苏暮槿纠缠在一块。 苏暮槿跳上高屋,那些使不出轻功的腊柴人则靠着人梯继续上追。 缇戈裘见苏暮槿身边没人,不会伤及自己的族人,她右臂发力,使劲将长棍投掷——这样的举动和赤格丙如出一辙。苏暮槿知道她在做什么,脚尖点地,轻盈翻身,那长棍便擦着飞过,这还没结束,苏暮槿的右手松开,向身后的腊柴人扔出手中的长剑,随后几步轻踏,仿佛凌空奔跑一般,跟上飞向远处的长棍,右手牢牢将其抓住。 缇戈裘有些恼火,自己本该想到这些的。 她之所以位居地之主的名号,一是因为实力不济,二便是临场判断的迟缓。在之前的几个时辰,苏暮槿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可等敌人真到了眼前,其实力超出了自己的预期,缇戈裘的举动就鲁莽了起来。 她看到自己心爱的武器被苏暮槿拿走,愤怒激起,晃身前行,从身边的腊柴人手中抽走两把长剑,踩着他们的背,站到了和苏暮槿同样高度的屋顶。 “你没杀死他,对吧?”苏暮槿冷冷地问。“你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缇戈裘确实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听苏暮槿这么一说,她感觉自己的额头好像冒出了冷汗。被看穿了。她颤抖地握紧双剑,这两柄剑也同样软弱无力。 底下的腊柴人还在为他们的地之主呐喊助威,全然没注意到,缇戈裘已是紧张无比。 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独揽这赔命的差事?冲动让缇戈裘站上了屋顶,恐惧又催促她快快离开,她的双脚变得僵硬,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中了全套的人。 赤格丙早叮嘱过她,神子是威胁,只有他才能解决,她不信。而现在,站在苏暮槿面前,敌人拿着自己的欢喜,自己的手中却只有两柄平凡长剑。 该死! 苏暮槿看出了她的慌张——但那也可能是装出来的。她谨慎地向缇戈裘走了两步,只见缇戈裘忽然向后一跳,翻下了屋顶。 想逃?!苏暮槿连忙追上。 缇戈裘大声嚷叫着什么,那些腊柴人便组成了肉体的铜墙铁壁,挡在了苏暮槿和缇戈裘之间。 车鹆良没死,缇戈裘现在害怕自己,那她现在逃跑是去做什么,已是一目了然——她要挟持车鹆良作为人质! 现在,苏暮槿的手中有了缇戈裘的长棍,她没有缇戈裘那样的个头,这根几乎是自己身高两倍的长棍,在苏暮槿手中没法发挥到淋漓尽致,不过她不需要弄一些花里胡哨的技巧,单单将内气贯穿长棍,再加之几次横扫,这些之前还耀武扬威的腊柴人立刻就被打得血肉模糊。 空气中弥漫的血味让苏暮槿有些头昏眼花,她卖力地向前走着,左挡右击,叮叮声响在枯萎的中盐城中奏起。她双手横握长棍中部,缓缓旋转起来,那长棍两头好似出现了红光。 是火焰! 还在拦截苏暮槿的腊柴人感受到了,地之主的武器正在发烫,长棍的两端划破空气,轰隆的火焰爆裂开来。 第四十九章 中盐城(四) 腊柴人纷纷向一旁退缩。之间苏暮槿右手一握,那四窜的火焰就盘旋到了她的掌心。腊柴人哪见过这等怪事,他们虽粗鲁但并不愚笨,自己的主子还没和苏暮槿交手几下就仓惶离去,眼前的敌人又能从掌心放出大火。 一时间,恐惧蔓延开来。 躲避火焰不及的腊柴人在瞬间就葬身火海,尸体的焦味仿佛在为那些被他们吃进肚子里的汉人伸冤,浓烟滚滚卷席着地面的黄沙和红血向八方铺散开,苏暮槿一把推开还挡在眼前的人。那人身体后倒,苏暮槿则以其腹为踏板,跳踩上腊柴人的头顶,向着缇戈裘落逃的方向追去。 那人在哪? 苏暮槿快速搜寻,双目扫过一栋栋破败不堪的房屋。 白金的衣服,夜晚是尤其显眼,但苏暮槿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缓停在一栋较高的楼上,俯视着中盐城。身后,腊柴人追兵也已感到,可他们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僵直在屋檐之下。 “站在那别动。” 缇戈裘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苏暮槿沿声望去,她正站在一茅房前,右手挟持着车鹆良。那男孩已经苏醒,正惊慌地看着周围,他的嘴巴被破布堵上,全身都在猛地扭动,想摆脱女人的束缚——不过这都是徒劳,才刚开始发育的男孩,力量上没法敌过成年女性,更何况,缇戈裘是有实力的。 “你想干什么?”苏暮槿转过身,一边盯着下边的腊柴人,一边凝视缇戈裘。她为了暂时躲避苏暮槿,已经把身上的白袍扔下了。 “把手里的东西扔过来,否则,这小家伙的命就没了。” 车鹆良猛地摇头,让苏暮槿别管他——可她怎么可能这么做? 苏暮槿沉着地站在原地,把手慢慢抬起。慢,才能拖延足够的时间。她在想把武器交出去之后该怎么办,车鹆良还在缇戈裘手中,缇戈裘可以借此要求她做任何事情。苏暮槿判断她们之间大概有五步的距离,她的速度再快,也没法让缇戈裘反应不过来。 “快啊。” 缇戈裘从左手挟着车鹆良的脖子,右手向下一垂,藏在袖里的小刀便落在手心,右手再举起,刀锋对准车鹆良的脖子。这下,车鹆良不敢乱动了。 眼下没时间考虑,苏暮槿右臂用力,准备把长棍掷出,若缇戈裘想要接到,她势必要放开车鹆良,那是就是自己的机会,但缇戈裘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别扔过来,交给他。”缇戈裘用腊柴语跟族人说话,随后其中一个腊柴人胆颤地爬到屋面,站在苏暮槿面前,一只手伸了出来,“交给他。”缇戈裘重复了一遍。 苏暮槿皱眉,把手中的长棍放到了那人手上。那人拿到长棍后,立刻就向缇戈裘跑去,随后恭敬地递到了她的手上。 得而复失,缇戈裘露出了妩媚的笑容,道:“很好,早知道这么轻松,我们何必大动干戈。”她有些飘然地向苏暮槿所在的房屋走去,“我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主动接近自己,这无疑是在给我机会。苏暮槿心想,但这人手中有长棍,苏暮槿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救下车鹆良。 车鹆良,你不是有武功吗!你倒是快用啊。苏暮槿内心焦急地呼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缇戈裘笑道,“没用的,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她步步逼近,“之前还想留你个活口,不过算了……太危险,留的你,只会给我自找麻烦。”长棍一甩,棍端停在苏暮槿面前。 “头往右偏。” 苏暮槿循声照做。 一根在空中带旋的箭从缇戈裘背后飞来,它直入缇戈裘的左胸、再穿出、再擦过苏暮槿的脑袋,跌进了苏暮槿身后的黑暗。 缇戈裘愣住了,左身忽然阵痛,全身力气顺着胸口的大窟窿,流到了外头,双手变软,被挟持的有些喘不过气的车鹆良眼看就要从楼上摔落,苏暮槿一个箭步,凌空接住了这个手脚被捆住的男孩,稳当落地。 一旁的腊柴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在这么短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缇戈裘还在挣扎,那根箭没有刺中心脏,她艰难地长棍撑住屋面,身子垂落而贴在棍上。 又是一根箭飞来。 这下,缇戈裘的腹部被射中,她彻底失去了力气,倒于屋檐,滚落到了地上。 腊柴人见自己的首领就这样被轻易解决,顿时惶恐逃窜。现在的他们还不知道,城门外,等待他们的将是三国联军。 “没事吧?”苏暮槿帮车鹆良解开绳子,这绳子的质地不一般,上头用一些金丝缠绕,里头还隐隐散发着内气,难怪车鹆良没能挣脱这看似普通的禁锢方式。 “没事,没事,”车鹆良着急把口中的布抽出,慌张不已对说道,“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那个行商也是腊柴人,”他说得很快,似乎还没从害怕中缓过来,“那个行商,也是腊柴人,他也是。” “没事了,”苏暮槿摸着他的脑袋,观察周围,那些惧怕自己不已的腊柴人早就逃窜不见了踪影,但城外似乎传来了高声的呐喊,“有我在。” 苏暮槿把倒在地上的车鹆良扶起来,看向之前暗箭射来的方向。 笪千潭高兴地向她招手,在他一旁,跟着的正是黄粱。 “哟!”他和苏暮槿打着招呼,“及时吧?” “是……”苏暮槿有些无力地看着这个人,他声音活泼,完全就没有一场激烈大战后的感觉。听笪千潭这样的语气,她也松懈了口气,“外面是西国的兵吗?” “听到了?” “废话,这么大张旗鼓的。”苏暮槿笑着说道。 “三国的盟约已经立下,这里在以后将作为公共领土,任何人都不得侵犯,”笪千潭解释最新的情况,“长城以南,汾西河以北,这片区域都是公共的——各国之间已经签署了盟约,就在不久前。” “这样啊……”苏暮槿点头,走向缇戈裘的尸体,“可惜没能从她这问出些东西——你应该留她一命的,至少没必要射出第二箭。” “担心节外生枝嘛。”笪千潭笑道。 第五十章 中盐城(五) 苏暮槿蹲在缇戈裘的身体边,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根长棍——这可是品质极佳的武器,放这也是浪费。苏暮槿不会因为武器是从敌人那儿拿来的,便会对武器抱有偏见。 武器被人打造出来,无法择其主,哪有什么罪过可言? “地之主和天之主的实力,相差很大。”苏暮槿感叹般跟笪千潭说道。 笪千潭起初没反应过来,又见地上的女尸,有些吃惊,道:“这就是地之主?那个缇戈裘?” “是啊。” 苏暮槿看着笪千潭那表情,心想:笪千潭这家伙对武功并没有特别的追求,只求能在寻找妹妹踪迹的生涯中保住性命,因而,就算这六年间,他常住在三从方仙境,也从没认真系统地学习过哪怕一种武功,只是偶尔起意,模棱两可地跟在苏暮槿后面学一些简单易懂的功法。可就是这样的笪千潭,竟然只用两箭,就把腊柴人的地之主解决了。 独孤厉曾说笪千潭有天赋,时间证实了,此言不假。 笪千潭啧啧怪哉几声,道:“这实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苏暮槿深以为然,一个对自己实力没有直观了解的腊柴人,竟然想借挟持车鹆良来挑战自己,之前和缇戈裘的打斗有些过度谨慎,早知她就这等水平,那就没必要跟她磨磨蹭蹭了。 外头集结的大军扑灭了腊柴人逃跑的火苗,这是一次大获全胜。 半夜被叫醒的康瑞匆匆赶入中盐城中,他很快就找到了苏暮槿他们,知道今晚发生何事的他快步走到车鹆良面前,急切询问他有没有受伤。 “实在是我等的过错,竟然让人在主城被掠走了。”康瑞懊恼坦言。 “平天卿不必自责,腊柴人安插暗哨多时,一时间没法防范,也是正常。”苏暮槿说道。 康瑞虽然出发的匆忙,不过身上已是全副武装,没有丝毫拖沓。这次出城剿腊柴人也是他的当机立断——前提是笪千潭能确保车鹆良的安全,而这小伙的确做到了。一身沉重厚实的铠甲包裹了康瑞的全身,可他步伐轻巧,没有丝毫笨拙,向车鹆良和苏暮槿低头致歉。 一旁的车鹆良跟着苏暮槿连连婉谢,并说,是自己的不慎才让腊柴人有了可趁之机。 “不过,也好在今晚出了这件事,”康瑞见车鹆良平平安安,语气也轻快了些,“刚才粗略计数,剿灭了两百余腊柴人。” 看来我解决了一百左右。苏暮槿看着四周的尸体,心想。 “各国结盟将一直维持到腊柴人彻底解决,”他本想跟苏暮槿更详细说这些事,可笪千潭的目光正告诉他,他已经在之前把该说的都告知了苏暮槿,“一起回主城吧。” “嗯。” 折腾了一晚上,就算是体力充沛的苏暮槿也觉得有些困意,她点头,坐进了从外头赶来的敞篷马车上,斜靠在车栏边,仰头看着慢移的星空。 临走前,她没忘记把捆绑车鹆良的绳子带上。 星空似乎带着血色。 “这次你算是深入敌内了。”苏暮槿笑着对车鹆良说,“知道了什么吗?” 车鹆良被苏暮槿这么调侃,不安的心稍微安分了些,他看了看笪千潭,这个比自己年长六岁的男子盘腿坐在马车上,右手扶着脑袋,正等他开口。“我……被抓走的时候就被药迷晕了,醒来后,就被关进了黑屋里,被绳子绑住,可无论我怎么使用内力,都无法挣脱开那绳子。” “就是这个。”苏暮槿把拽在右手的绳子展给另二人看,一旁起码的康瑞也同样好奇地凑了过来。 “对!” “这个啊,”康瑞见多识广,他解释道,“文坛阁也有这种东西,叫‘金令’,专门用来抓会内功的人,绳子的强度和使用者的内功强度一致。” 言外之意,车鹆良的内功没有缇戈裘强。 “此物神奇。”笪千潭从苏暮槿手中拿过绳子,放在手上细细端详,“应该就是这根金丝作为内气存贮之媒介。” “是这样,不过具体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康瑞说道,“没想到腊柴人还能弄到这种东西……这么说来,他们说不定连尚国都攻打过。” “可是,就他们这般实力——除了赤格丙外,首领都不堪一击——还能有闲暇力气去攻打别国吗?”苏暮槿觉得此事蹊跷。 “他们攻打了又不占领,”笪千潭来这儿没多久,已经知道很多关于腊柴人的事情,再加之他本就和腊柴人打过交道,自然清楚这个游牧民族的习性,“说不定就是从尚国出逃,想以西为根据。” 听完笪千潭所说,苏暮槿道:“西边的楚国也是异族国度……这么说还有理。” “是吧。” 车鹆良想说些什么,可苏暮槿和笪千潭两人你来我往,根本没他插话的时机。眼看笪千潭停嘴,他连忙指着放在苏暮槿盘起的大腿上的银白色长棍,问道:“这是那个人的武器吗?” “是啊。”苏暮槿想起自己还拿到了个宝贝,她低头端详,月光在通体银灰的长棍上流淌,从各个角度看去,光线各有不一。 难怪之前和缇戈裘搏斗的时候,总觉得这棍时长时短,原来是光线作祟。 她掂量了几下,除了棍子太长外,她用得还算趁手。 缇戈裘一死,腊柴人的首领就只剩赤格丙和那个日月之主…… 苏暮槿已经忘了那人唤作何名了。 也不知腊柴人是如何通讯,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赤格丙就会知道地之主死亡的消息,届时他会如何行动?苏暮槿有些期待,她相信自己已是找回了战斗的感觉,再加上有优良武器之加持——这段时间必须习惯这根对她而言有些夸张的长棍——和自己的灵敏,她能在再次面对赤格丙的时候不落下风。 应当占据上风才是。苏暮槿给自己打气。 “真是好武器啊。”车鹆良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苏暮槿无力地回应。 忽然间,她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第五十一章 举兵(一) 喜新厌旧。 她用这个词来形容如今的自己。 虽说笪千潭算不上什么新,可当笪千潭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起初那个同车鹆良相谈甚欢的苏暮槿就消失了。不知为何,现在的她有些不耐烦同车鹆良聊天。这个孩子,在武功上不如当年的笪千潭,和她的交情更是淡如浅水,苏暮槿实在有些提不起劲。 “怎么了吗?”笪千潭察觉苏暮槿有些闷闷不乐,心想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没事。”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车上,本来还想和笪千潭聊些什么,但现在也没了精力和兴致。 一路沉寂了许久,终于能见到主城,之前还有汾西河。 正值深夜,但主城已是灯火通明。 “看来找到了。”康瑞在一旁喃喃自语。 “怎么回事?”苏暮槿疑惑不解,“找到”是指什么? “四天前,各国派斥候在百里之内寻找腊柴人的踪迹,现在汾州主城的所有士兵都集结一起,灯火高照,已经准备出发进军了。” “现在?晚上?” 这不是明智之举,腊柴人善于周旋,眼下焦急行军,恐怕会落入埋伏。苏暮槿没说这些话,但康瑞明白她的顾虑。 “没时间犹豫,汾州主城的军队集结不是由我号令的,而是各国将军的共同决策,”康瑞说道,“现在除了我们西国,其他国家的士兵也同样在向目标进发——实际在两天前,我们已经知晓了腊柴人的动向,可是他们转移很快,因此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容错过。” 在苏暮槿心不在焉旁听的时候,各国之间的合作原来已推进到如此深的地步,她不禁感慨,自己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去学习。 等等! “那我们等下也要去那边?!” 康瑞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苦笑道:“是啊——你刚才和腊柴人较量一番,可没什么时间休息,我们先回一次主城,我得知具体情况后,我们就得马上往那边赶去了。” 这话的意思——“你还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我当然不知道,”康瑞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人不是在这儿吗。” “啊……这样啊。”苏暮槿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先休息一下。” 笪千潭和车鹆良在她和康瑞谈话的时候,已经挪出了比较大的空位,容得下苏暮槿蜷缩地躺下。 “你们也休息一下,”苏暮槿对笪千潭说道,“你这才是刚到主城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待会儿——” “我会一起去的,我也有许多账要和他们算清楚。”笪千潭肯定地说。 “那……”苏暮槿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迎战腊柴人——说不定是赤格丙的后,她顿时觉得困倦了起来,心中满累,她看向车鹆良,“你呢?还记得赤格丙吧,万一他在那,说实话,我可没办法顾及保护你。” “我,”车鹆良抿了抿嘴唇,“我能行。” “是吗。”苏暮槿平淡地说完,“那也好好休息吧,你被抓了有半天了。” 车鹆良缓缓点头,侧身靠在马车上,渐进梦乡。 “你不休息一下吗?”康瑞见苏暮槿和车鹆良都在闭目养神,而笪千潭还是一脸悠然地坐在马车上,挺直腰杆,似乎在观望四周的风景。 还真让康瑞想对了—— “这样的景色可是少见。”笪千潭侧头笑着对康瑞说道,“大漠,我以前也只是幻想,没料竟真到了实地。” 康瑞笑道:“你这般模样,很有隐士的气质。” “隐士吗……”笪千潭看向了苏暮槿,随后又把目光转回了一望无际的天空,“或许是这样吧,若我的妹妹没有被人带走,我这辈子可能都拘泥在那个平寡的山村里头。” 康瑞不言,他不知该怎么接笪千潭的话。照苏暮槿的说法,笪千潭的妹妹已经失踪十年有余,失踪的时候还不到五岁,天下如此广阔,这样一个女孩,就算掘地三尺,一辈子也几乎没法找到,而且那个时候正是腊柴人吸食孩童的时期,能打听到那丫头的死讯已经算是老天开眼了。 “我会让人帮你打听的。” “谢谢。”笪千潭觉得这话听得有些熟悉。、 汾西河上又有了几艘小船,船不多,说明主城的大军没有跨过汾西河。康瑞判断,腊柴人要么就在主城以南,要么在西北面。 大军很快回到主城,康瑞没有一丝拖沓,立刻走进官府,向还驻扎在其中的官兵们打听情况。 “知道他们的所在了,”康瑞从官府里走出,躺在马车上的苏暮槿已经醒了过来——不过她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继续休息,“在汾州西面,纠龙坡,有近十万人。” “十万人?!”笪千潭惊呼。“怎么会有这么多?” “九州这么多年动荡不安,估计遍布大尚的腊柴人都借乱世走到了一起,”康瑞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前还觉得胜券在握,可现在也没了底气。他不清楚其他两国士兵的实力如何,可西国士兵的身体素质,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需要比腊柴人多两至三倍,才可能占有先机。 主城中留有一千五百人,以防止腊柴人来偷袭。 不过康瑞明白,这只是名义上的说辞。楚国、坚国兵力向汾州的纠龙坡集结,这就是大大方方地进入了西国的领土,居仁公再怎么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也在听说结盟之事后修书一封,让汾州注意其他国的军队之动向。 康瑞再从中调离五百人,加之方才去剿灭腊柴人的两千人,共计两千五百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主城,向纠龙坡进军。 “这里到纠龙坡最多只要两个时辰,我们这边都是骑兵,应当能赶在大军到达前抵达。”康瑞骑在白马上,对一旁在马车里习惯长棍的苏暮槿说道,“你还可以休息一下,接下来恐怕是一番苦战——能对付赤格丙的,只有你一人了。” “我知道。”苏暮槿深呼吸后,道,“没想到离上次交手才不过一周,就又要碰面了。” 第五十二章 进发(二) “纠龙坡是个怎样的地方?”既要在那交手,苏暮槿想先弄清那地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纠龙坡,”康瑞摸了摸脑袋,“我对那边也不是很熟悉,”他从后头提上一士兵,让当地人跟苏暮槿讲解,“你问他吧。” “说说纠龙坡是什么样的吧。”苏暮槿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只好让士兵自由发挥。 “纠龙坡,”没想到同神子大人说话的殊荣落到了自己头上,士兵骑着马,紧跟在苏暮槿所乘马车的一旁,她比传闻中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稚嫩的脸蛋让人根本没法想到,就是她领头消灭了一度威胁江湖均衡的黎忼,“纠龙坡东低西高,东面有一道坎,坎被称作‘葬龙坎’,那坡从南看去,就像一条被折断的巨龙,所以被我们称‘纠龙坡’。那都是黄沙,平日只有商队会经过那儿,几年前,路上还有一些客栈,如今那些老爷子们都拿着行装居住到城池中。我也只在儿时去过一次……估计现在那儿,最多只剩一些魄落房屋。” “那边没有城池吗?村庄呢?” “都没有。”士兵肯定地说,“尚朝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如今分裂,更不会有人费心思在那建造东西。” 康瑞点头。 “这样啊……就是说,那处只是一个山坡?”苏暮槿确认。 “是。” 这还真是怪,那里没有居所,是怎么容纳下十万腊柴人的? “对了,平天卿,”苏暮槿想到另一件事,“我们加上联军,一共多少人?” “大概二十万。”康瑞说道,“西国最近,调遣了十万;楚国则有六万,他们从北面进军;西国先来三万,半个时辰后,还会在派遣两万——不过那些人估计是加入不到战事了。” 二十万对十万,人数有明显的优势,士气也应当胜过地方一截,而且军队是从西北两方进军,呈夹击之势,应该是胜券在握。 可苏暮槿心中还是有些困惑和担忧。 “腊柴人十万,十万人都在纠龙坡——”笪千潭跟苏暮槿想的差点多,他询问康瑞,“斥候是如何说的?” “是十万左右的人,在那儿安营扎寨。” 既然康瑞都这么说了,那笪千潭也不好再质疑什么。 苏暮槿看了他一眼,两人简短地交换了下眼神,随后都闭口不言,静养身体,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行军用了近三个时辰——他们把动静弄得很小,以免腊柴人有所警觉。 “和那边的楚国已约定好了,”康瑞说道,“卯时一到,就发起进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那时,若赤格丙在——他一定在那里,那可是所有腊柴人的聚集之所——你就负责把他解决。” “嗯。”苏暮槿身上的任务,说来也算简单,她不用顾全战局,不必调兵遣将,只需紧紧咬住敌人的领袖即可,而且一旦成功解决了赤格丙,那腊柴人这么多年的心血也就毁于一旦。 赤格丙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不过苏暮槿也同样不会给他任何翻身之机会。 车轮转动,溅起细碎的沙粒,同时起来的还有结成块的石块,苏暮槿伸手一抓,手心便躺上一小块石子,她轻放在马车上。 卯时将至,东方的太阳已慢慢攀上了远方的山峦,无数缕散漫的阳光落进汾州,太阳不会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即将出现一场激烈而血腥的厮杀。徐徐吹来的北风也因地面的坑坑洼洼而变得颠簸,颤抖地抚摸着众人的衣袍。 “大人!再往前,翻过那座矮丘就是纠龙坡了!”走在前面探报的斥候骑马过来,高声向康瑞汇报,“腊柴人还没有任何察觉。再前头就是我们的大军,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时辰到,楚军也已就位,但纠龙坡西北面是断崖,他们虽到,但没法很快跟上。” “断崖,”康瑞满意地说道,“那我们从东面进攻,他们岂不是无路可逃。” “不过都说穷寇莫追,”笪千潭说道,“若把他们逼如绝境,恐怕反倒不便于我们的进攻。” “是这么个理。”康瑞对笪千潭笑了笑。他很满意这个孩子,小小年纪,能把读到的东西用于实战,这可非一般人能做到的,想当年,他康瑞自己也是凭借饱读军理加之善于变通,才在蜀道打出了一番名气。他勒住马,示意后面的人停下。之后再对笪千潭说道:“我自有办法。” “诸位!”康瑞大声说道,“翻过这矮丘就是腊柴人,他们杀我弟兄,掠我城池,烧杀抢掠,食人骨头,无恶不作!眼下,就是为我们西国那些百姓将士报仇之时,”他身下的马仿佛也受到鼓舞,正昂首在众士兵前阔步,“也是为生者带来心中安宁之时,保家卫国,驱逐腊柴!即将到达卯时,今夜连夜赶路,各位一定疲惫不堪,但接下来才是认真之时,激血为气,准备进军!” “是!” 千名士兵呐喊。 军队继续前行,已经能看到腊柴人安营扎寨之所。 因为腊柴人选择在斜坡之上驻扎,苏暮槿他们目前所在的山丘已经和斜坡最高的高度相近,他们几乎是隔着葬龙坎遥相呼应。 葬龙坎是一道纵深而宽窄的南北裂缝,里头因常年没有光照而看上去湿漉无比,葱葱郁郁的花草从黄沙地上生长出来,让苏暮槿啧啧称奇。狭长的裂缝好似大地上的一块伤疤,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尤为突兀。 西国的十万大军就在眼前,康瑞率领而来的千人也并入其中的起兵队列。 “我要去前头指挥,三位接下来保重。”康瑞拍了拍苏暮槿的肩膀,没等众人回应,匆匆骑马冲到了大军阵前。 苏暮槿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这可是十万人啊!她不经感慨。放眼望去,士兵组成了人海,风吹衣动,大海波澜,鲜艳的西国旗帜几乎印满了苏暮槿的眼帘,站在略高的山丘之上,她好像感受到了千万人的呼吸和心跳。 第五十三章 总攻(一) “卯时已到,全军听我号令。”前头传来将军的声音,这声音是苏暮槿所陌生的,她还以为康瑞才是统帅,原来并不是他。 “杀——” 摇旗呐喊,鼓声冲天,士兵们排山倒海般向腊柴人所在的纠龙坡冲去,至始至终处于掠夺者之位的腊柴人哪来想到,此时的自己竟成了猎物。震天动地的响声从坡脚传来,他们从慌乱中惊起,恐慌,不过掠夺者的自尊也随之爆发。汉人竟敢挑战他们,这是腊柴人难以想象的,这个个身形高大,体魄健壮的男男女女抄起身边的武器,一扫刚醒过来的郁闷,也向着进攻而来的汉人冲了上去。 两股人潮撞击在一起,最早相碰的地方已经染成了一片血海。 鹰伸展着宽翼,划过天空,一声哀鸣。 苏暮槿跳下马车,手持着长棍,骑到了黄粱身上,对笪千潭说道:“我去找赤格丙,你和车鹆良去找平天卿——这纠龙坡上根本没有十万腊柴人,若所有人都冲上纠龙坡,他们再从后面围剿,那被包围的是我们!” “我知道了。”笪千潭连忙点头,跟车鹆良一起跳下马车,“走,上吗。”他一手劈下,直接解开把马拴在马车上的长绳,两人便骑上了马,向前方奔去。 “你也小心!”笪千潭对苏暮槿说道。 “我知道。”她简短说完,便让黄粱带她到更高的地方。 赤格丙,到底在哪?苏暮槿锐利的目光一遍遍扫视战场,他肯定没有加入混战,不然苏暮槿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又回头看向来的地方。 纠龙坡上的腊柴人没有十万,显然没有。苏暮槿早就觉得有些古怪,三国联军有近二十万,而这边十万腊柴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他们一定也做好了准备,而纠龙坡上的腊柴人就是诱饵。之前苏暮槿他们认为纠龙坡没有后路,腊柴人无路可走,可现在看来,冲上纠龙坡的汉人才是真正的无路可走。 不知楚国的军队是如何进攻的。 苏暮槿眺望远方,看不到楚人的旗帜——他们没有带旗帜,身下那些精锐的血汗马便是身份的最好佐证,那些骁勇善战的楚人也是游牧民族,他们的战力完全不亚于腊柴人。腊柴人的白袍和血汗马的漆黑成了一对,如阴阳水墨一般交融在一起,红血洒落地面,溅满人身,一个个都像烧着了一般。 ——楚人绕了纠龙坡一大圈,从西国进攻的地方,相同的方向,由西往东,冲上了纠龙坡。 各国士兵都拼得你死我活,苏暮槿甚至看到了敌友不分的情况。 刀剑可都没长眼的。 苏暮槿位居大军之后,若是她冲锋陷阵,那些腊柴人恐怕倒得更快,但苏暮槿不想,她还记得黄北说武人要有律,自己已经对很多不会武功的人出手,取其性命了。她有些后怕,轮回报应,这种东西迟早会落到自己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上。 黄粱带苏暮槿到了纠龙坡的侧面,苏暮槿这才发现纠龙坡之所以能在大漠中挺立一角,是因其底部有许多巨大的盘石,这些石头随风化,迟早也会变成沙,那时,纠龙坡也就会被夷为平地。 不知哪儿来的闲手,有人竟向苏暮槿射了几道冷箭。她一门心思在寻找赤格丙,没有顾及到这些,不过黄粱这位忠实的伙伴,抬爪就将飞在空中的箭折成三段,落到地面。苏暮槿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那已空无一人,只是茫茫的大漠。 “不对。”苏暮槿默语,随后从黄粱身上跳下,捡起地上的断箭,“这不是腊柴人的箭,这是——”她抬起头,看着血肉模糊的战场。长矛刺穿人的胸膛,心脏的黏液还附在矛头上,滑黏地在士兵的手上继续取走其他人的性命;楚人的许多马已经被砍断双腿,那双溢满泪水的双眼绝望地盼望有人能救它们一命,不过没人管它们,甚至连杀它们的意愿都没有,偶有些人进攻过头,会不慎在它遍布疮痍的身上再划上一道血痕。 苏暮槿的目光停留在上面许久。 被自己杀死的人,他们也都如此痛苦过。 她抬起头,拿着手中的箭,比较战场上的武器。 这是楚人制的弓箭。箭头沉重锋利,箭身则用上好的木材,箭尾的羽毛非常宽大——为了能北方大风的环境下保持远距离的准度。这些冷箭不是众人的敌人,腊柴人的,而是盟军楚人的。 苏暮槿想到这不禁一身冷汗。 楚人打的如意算盘比想象中要大,按照盟约,他们已经让西国主动献出了大片土地,可他们意不仅此,他们知道苏暮槿的厉害,并想在这场混战中解决她,以免留下祸患。 苏暮槿非常恼火,但她不能因此事而让西国士兵转而进攻楚人。眼下的敌人还是腊柴人,楚人要搞什么小动作,就随你们吧!她闷闷不乐地再把已经断裂的箭折断一截,扔到地上。 现在不仅要找赤格丙,还得地方楚人——说不定坚国的人也手脚不干净。 “黄粱,赤格丙不在这边,他肯定在某处埋伏,等我们士兵疲惫后,再从什么地方杀出。他肯定躲在这附近——起码有三四万的腊柴人。你说他们会在哪?” “四周都是平坦之地,黄沙易凹陷,他们不可能在地下挖出藏身之所,但是”黄粱用鼻子点了点前面的纠龙坡,“纠龙坡的石头可能还够他们折腾。” “躲在纠龙坡下面吗?”苏暮槿想不到其他可能。“靠近看看。” “是。”黄粱立即就向那边奔去。 苏暮槿和黄粱一红一百,很是明显,可其他人拿她根本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骑着巨兽在战场中穿梭自如。 苏暮槿心中惶惶不安,她害怕西国的士兵看到自己没加入战事,而是在一旁“悠然自得”地闲逛,不知自己的声誉在西国会落到怎样的地步。所以自己更得马上把赤格丙揪出来,然后把他彻彻底底地击败。 实际上苏暮槿多虑了,所有人都在奋勇沙地,大家虽然看到她在战场上移动,可谁都不清楚神子大人在做什么,比起质疑,众人更多是心怀不容置疑的敬意。 第五十四章 总攻(二) 在战场便徘徊一阵,苏暮槿是彻底明白了一件事,这场战争结束后,楚国一定会向西国和坚国发难,至于谁先遭重。苏暮槿觉得大概率是坚国。居仁公再保守,西国辽阔的土地,复杂的地形,也非楚国人能直接攻打的。他们很可能先攻打坚国,这个国家的实力具体如何,无人得知,但苏暮槿觉得,人们对坚国有所顾忌,更多是因和“涣目公主”的传闻。 传闻终究是传闻。 只听得一声狼嚎,苏暮槿扭身一看,无数骑狼的腊柴人从纠龙坡底部冲了上去,他们大多在大战开始前就藏匿进了葬龙坎的无数道裂隙中,难怪接近此处尚有一个土壤翻新的余香,那都是腊柴人之前做足的准备。 苏暮槿抬头望向高坡,汉人不想想象中那样慌乱,他们好像也预料到了腊柴人会再来后方偷袭——也是,那些将军都各个身经百战,和他们作战的腊柴人人数对不上斥候的说法,他们一定就已经明白腊柴人的计策了。 苏暮槿微微一笑,就场面而言,突然杀出的腊柴人没能震动联军气势,他们已是必败无疑,现在就差一件事—— 忽然,纠龙坡,上一大片的汉人和腊柴人同时被击飞至天,一命呜呼。中心所站之人身着一袭白袍,金色飘带被狂风卷席,连同血液,在空中划出一幅骇人的金红裂隙。 “赤格丙……” 他比先前看到的要更为气魄,手中的双剑上仿佛缠绕着无数剑下亡魂,他的瞳孔似乎有些泛着紫光,苏暮槿看不大清楚。她握紧手中的银色长棍,有些惴惴不安。 赤格丙已经察觉到苏暮槿的目光,他冷冷地转过身子,右手从左下挥剑至右上,一道剑气从剑身传出,把妄图从后面偷袭他的汉人劈成两半。身形破裂,内脏外流,那人还没死透,癫颤地跌倒在地上,双目已被自己的血覆盖。赤格丙似乎没有虐待他人的倾向,他看都没看地上,只是用力一脚,那士兵的脑袋像西瓜般裂开,失去了知觉。 周围的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在之前,盟军看到只身深入的穿白袍腊柴人,都想着怎么将这狂妄的男人千刀万剐,不过现在,他们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谁都不愿意在死前忍受如此血腥的疼痛——谁都不愿意死。 赤格丙只是看着苏暮槿,对他而言,身边这些对他畏惧战栗的人,皆如同草芥,整个汾州,只有她才能阻拦自己的野心。他听说苏暮槿已经登仙梯至三层——虽然腊柴人从不信奉这个,包括赤格丙也同样对此无感,但他起码能凭此估摸一下苏暮槿的实力。 这将是一场苦战。他心知肚明。 若连小小的神子都没法战胜,那等到将来,等那个人卷土重来,自己更是毫无希望……赤格丙心有些发虚,不过目光还是毒辣,他盯着苏暮槿,眼里尽是呼唤她过来。 苏暮槿当然不会躲避,她来这,就是为了和赤格丙分个高下。 “黄粱,走。”苏暮槿说着,黄粱也动了起来。 无论是联军还是腊柴人,所有人都主动让出了道路,战场被黄粱雪白的毛发分割成了两片,苏暮槿的赤发划过,像是蝴蝶的脊骨,绚丽而转瞬即逝。 赤格丙就在眼前。 她纵身跃起,长棍在右手旋转飞速,她已经能熟练地卷出火圈。火伴着苏暮槿的身子,呼啸地冲向赤格丙。 赤格丙双眼快速扫过一旁,到处都是平地,不过有些地方有微小的沙坑,在激烈的战斗中,任何一处地形变化都可能置人于死地,他把周遭的地面牢记心中后,才抬手准备迎接苏暮槿的攻击。 苏暮槿自认为自己的进攻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但赤格丙更利索了当,他的手没有多移动一下,力气没有多用出一丝,两人武器的每一次相碰,都被他恰到好处地弹开。苏暮槿心中有些不悦。 赤格丙这样的举动,明摆是想说明自己经验的老道,想以此来压制她的心态。 不过,赤格丙的这种做法可能只对有些年纪的武人有效,苏暮槿虽然厉害,但她是孩子,孩子就是初生牛犊,就是好赌气,你在她面前逞威风,她就要加倍奉还。苏暮槿用全力一击,赤格丙也随之蓄力抵挡,但苏暮槿忽然在途中撤力,手中的棍只是轻盈地弹到了赤格丙的矛上,赤格丙力气一大,险些跌向前头。 虽然没出现大的失衡,不过这足够个苏暮槿机会。赤格丙没有因自己预判失误而郁闷,他立刻动了起来,马上挡下了苏暮槿的再次奇袭。 赤格丙能成为腊柴人的首领,武力出众当然是他最明显的优势,不过再更早的时候,在大约六十年前,有一位武功更高强的腊柴人死在了他的手下——赤格丙和苏暮槿有些地方非常相像,他们都像是天生的武人,在最为难的关头,野兽般机敏的下意识动作能救他们的命,甚至取敌人之性命。 这时的赤格丙就是这样,他因用力过头而向前微倾,苏暮槿看准机会,左掌从正面迎上,但赤格丙腰部发力,转瞬间向右侧扭一下,苏暮槿的巴掌像利刃,把他的白袍一角刮破。 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苏暮槿的左掌如同火焰从赤格丙胸口划过。 谁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两人究竟想了多少东西。 只见苏暮槿用右手的棍抵住沙地,向右后空翻,而赤格丙则双脚蹬地,同样拉开了距离。转瞬间,两人之间就空出了三人左右的间距。 黄沙慢扬。 真险。苏暮槿发现自己已是惊出一声冷汗。对面的赤格丙也没能好到哪去。 两人方才都和死亡擦肩而过。他们都有机会而且有能力发动进攻,但他们同样知道,这样的进攻终究会落得两败俱伤的场面,这是两人都不愿看到的。 苏暮槿的脚掂了掂地面。 四周的乱战已经让纠龙坡的地面变得松软,沙地似乎成了河流,正在缓缓地,从东往西滑落。 第五十五章 总攻(三) 腊柴人的突袭在心理上没能奏效,可毕竟是三万人的狼骑兵,他们很快就冲散了联军的阵型,再加之被围堵在纠龙坡上的腊柴人开始反扑,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苏暮槿没看四周情况,不过光听见擂鼓的声音变得微弱,她就大概明白现在是何种状况。 赤格丙慢慢接近苏暮槿,道:“我曾经抱有过一丝希望,希望那黎忼能在鹰雀谷就将你解决——不过事与愿违啊,”他叹息一声,“若我当时能推波助澜一下,你应该就殒命于蜀道了。” “你那时就在啊。”苏暮槿不知赤格丙为何要突然提及过往,不过既然对方开口,苏暮槿也随口着,在这样的谈话中,赤格丙说不定就露出破绽了。 “当然,”赤格丙笑着说,“我活过的岁月,比你们这些汉人想象中要多许多。” 苏暮槿微微皱眉,打量着赤格丙的面貌——虽然之前已见过一次,不过还这么心平气和地打照面。他长着一副中年男人的面孔,从嘴中说出这样的话,不免让人起困惑。“什么意思?” 赤格丙闭口不言,忽然便发动了进攻。 赤格丙露出的运筹帷幄表情暴露了他的意图,苏暮槿在瞬间也抄起手中的长棍,直抵赤格丙的喉咙,他微微侧身,颈脖被划出一道纤细伤口。赤格丙毫无退意,双手一掐,手中的长矛分成两截,从苏暮槿左右夹击。 虽然已是见过这番招式,可苏暮槿还是觉得有些难以躲避,她发动内力,跳跃,随后从赤格丙头上越过,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这不就是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吗。苏暮槿内心默默想到,随后一个急停转身,重新正对赤格丙。 赤格丙双手接住飞出的长剑。腊柴人都喜欢使用投技,但赤格丙有一个绝无仅有的优势,他能将能力附着武器之上,飞出的武器就像捆绑着绳索的长鞭一般,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甩动,不用担心自己的武器被敌方夺走——这也是地之主缇戈裘无法企及的境界之一。 “和你对决,真得是劳心费神,”赤格丙由衷地感叹,“我已经有十多年没碰到几个像样的对手了。” “是吗?”长棍在手中翻转,折射的日光散播在战场上,苏暮槿谨慎地看着赤格丙,道,“这么多年,你不都同老鼠一般藏匿在九州的阴暗角落,哪能碰得到像样的对手。” 赤格丙轻笑了一声:“你是在激怒我吗?” “我是要为那些被你们杀死、被你们当做活祭品的孩子报仇。”苏暮槿走上前一步,“你看上去像是聪明人,怎会相信食用孩童之血能有奇效。” “自然是因为——”赤格丙右手的剑忽然脱离手掌,直朝苏暮槿飞去,“它的的确确有用啊。” “疯了。”苏暮槿喃喃,随手挡下飞来的剑。她尝试想把剑控制在自己掌心,但剑一被弹开,就立刻飞回到赤格丙手中。 “就让你看看吧,成千上万个孩童的血,炼就了我的这番身躯。” 赤格丙说话的语调变得更加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苏暮槿耳旁回荡。她看到敌人的身体正在发生异样,赤格丙的双手忽然下垂,血液似乎被什么点燃了一样,一道道血管仿佛要撑破皮肤,他那具黝黑的躯体正因血液的涌动而泛着紫红,那双通亮眼睛的眼白渐渐消失,被黝黑的深邃逐渐填满。 苏暮槿在犹豫着,她不知道赤格丙的身上究竟在发生怎样的转变。 她愣了三秒,猛地冲了上去。 长棍几乎要刺进赤格丙的胸膛,他的手以苏暮槿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弹起,没用任何武器,单单靠着内力,将苏暮槿手中的长棍打偏。长棍光滑,但被这么一扭,苏暮槿的手心立刻被摩擦得通红。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成为天之主?这是我们的神赐予我的躯体——我是受馈赠的人——它无比强壮,但需饮血才能维持。新生儿的血,”赤格丙虽然变成几乎野兽的模样,但他的大脑依旧清晰无比,他说着简单而精准的汉语,“我会杀光你们汉人?不会,当然不会,我需要你们的孩子,你们的祖祖辈辈,都会成为圈养的家畜,为我们腊柴人孕育血源,生产下一批成人,子子孙孙无穷匮。” 他张口说这话,可苏暮槿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优雅——赤格丙就是一个会说人话野兽,他那张带着雪白牙齿的嘴,吐出来的只有淋漓的鲜血。 他的声音很大,不止是同苏暮槿说,还在告诉其他的汉人。 “够了!”苏暮槿大吼一声,重新握紧手中的长棍,向赤格丙劈了过去——这是假动作,她准备在长棍抵达的时候,将力气击中在脚上,直击他的腰腹。可赤格丙全身神经都变得无比敏感,他甚至捕捉到苏暮槿内气的流动。 苏暮槿冲上去,按照计划中的行动。 赤格丙佯装抵挡从上而来的棍,随着苏暮槿的接近,他的右手忽然松开手中剑,挡在自己腰腹,随即,苏暮槿的右腿仿佛是主动塞进他的右手里一般,他右手用力,紧紧地钳住苏暮槿的脚踝,用力一握。 苏暮槿已经分不清,脑袋中回响的是自己的嘶吼还是脚踝断裂的骨响。 她只感觉右腿没了直觉,自己被赤格丙狠狠地甩了出去,撞在黄沙大地上,扯出一道长长的凹陷。 苏暮槿甚至不敢低头看自己的脚。她心里大概有数,自己的脚丫子现在仅仅靠着肌肉才能与腿部相连。 太快了。 苏暮槿甚至没注意到赤格丙的右手是什么时候挡在腰部,就被他直接抓住,弄残了右腿。 她用长棍代替腿,撑住地面,心惊胆战地看着赤格丙。 男人乘胜追击,像一匹野狼一般,黑红的双眼映入苏暮槿的眼睛。他猛地朝苏暮槿扑来。 苏暮槿慌张得不行,但她还是发现赤格丙双手没拿任何武器。 她身体后仰,弯曲到平行。 赤格丙就这样从她上身飞跃过去,接住了本准备刺向苏暮槿背后的两柄飞剑。 第五十六章 总攻(四) 赤格丙微微挤出了个笑容,那张狼似的面孔狰狞地看向苏暮槿,她像一只即将落入虎口的兔子一样,心慌意乱地判断赤格丙接下来的动作。 右腿很痛,但或许是因为太痛,苏暮槿已经感觉不到右腿了,她仿佛悬空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在慢慢移动。 不要想那么多。苏暮槿提醒自己。赤格丙这样的进攻,也只能废掉自己的一条腿,她还没使出全力。 现在不是隐藏实力的时候。苏暮槿挽起袖子,拳头握紧,咬紧牙关,巨大的火焰便从她的手中窜了出来。 “烈火之气……”赤格丙对此早有耳闻,“百闻不如一见——可是已经失了半条腿的你,再怎么样,都不是我的对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苏暮槿不落下风地反驳。 “那来吧。”赤格丙重新站好身位。 苏暮槿现在没了右腿,那右边的力量都会因此而削弱,赤格丙接下来只要不断从右面进攻,那取苏暮槿性命的机会就将无限大。他甩弄了下手中的长剑,重新拼接一起,变成了光滑晶莹的长矛,黝黑的皮肤、雪白的衣袍、光亮的长矛,他如同神话中的战神,站在苏暮槿面前。 苏暮槿明白自己所处被动,眼下更是不能一味防御,她蜻蜓点水奔向赤格丙——只有自己主动进攻,才能掌握对剑的节奏,才能避免赤格丙频繁地从右面攻击。她必须掌握这场战斗的主导权,否则倒下去的一定是她。 实话实说,苏暮槿在最初听说这次的敌人是腊柴人时,她不以为意。六年前,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之时,就已经把腊柴人的营地搅得天翻地覆,现在就算他们卷土重来,她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她现在明白了,正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那时的苏暮槿仅仅是窥见了腊柴人的冰山一角,真正的敌人始终藏在暗处,他们汲取着神州大地的养分,在不知足不觉中增强力量,然后出现。 她右腿的疼痛终于还是涌了上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恐惧死亡——这件事离她太远。可现在,近在咫尺。 两人之间距离本就很近,苏暮槿只用两步,就拉到了一米以内,她双手用棍,挑起地上的黄沙,那黄沙瞬间燃气大火,像火焰帷幕,扑向了赤格丙。 赤格丙对这种小伎俩不以为意,他轻描淡写,合掌一推,沙子便散落一地,黄沙变得黝黑亮堂,在大漠之中格外显眼。 苏暮槿左顾右盼,像心有灵犀般,竟发现站在山坡上的笪千潭。 笪千潭并没有看向这边——他之前在看,不过因为深入敌后,马上被腊柴人发现,正在纠龙坡上灵巧地躲避着腊柴人的进攻。 莫要分神!好像是黄粱的声音,也可能就是自己的,苏暮槿不太确定,不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 赤格丙的长矛在空中比划了个十字,双手用力一推,十字斩便冲向苏暮槿。 苏暮槿用手中的长棍一甩,这阵内气就徒然消散。 “你的进攻怎么变迟缓了。”苏暮槿不忘挑衅地问赤格丙。 对方笑而不答。 苏暮槿再次启动身体,长棍在日晒下流光四溢,晃得人眼迷离。 棍和矛撞击脆响,震颤着战场上所有士兵的心脏。 他们又交手了十个回合,都没能分出胜负。 苏暮槿抱有一丝侥幸,想在与赤格丙的对战中再登一层仙梯,可无论内气怎么凝聚,她都没再有这种感觉。 看来自己修为尚且不足。她心想着此事,渐渐忘却了右脚的痛楚。 赤格丙和苏暮槿交手下来,暗自庆幸最初的一击能解决了她的右腿。神子在战斗中愈发投入,而甚至有些落入下风,若非苏暮槿的右腿不便,他可能早就得仓惶逃离了——不过战斗没有如果一说。 此时的赤格丙还不知道,苏暮槿刚才解决了他们的地之主,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有些下滑。 几番缠斗过后,苏暮槿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赤格丙好像没有对她手中的武器感到诧异。 难道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族人的武器? 苏暮槿觉得有些不太可能,可从赤格丙身上看来,无论是神情还是之前的对话,他都没提及有关缇戈裘的任何事情。 若是这样…… 因为渐渐对手中武器感到熟悉,苏暮槿意识到,这个长棍不仅是普通的银制棍棒,它好像还有其他的用途,就像赤格丙手中的长矛能分成两柄剑一样,长棍也同样有它的妙用,但苏暮槿还没发现。 她的确认一下。 “我听闻,你是腊柴人中所谓的天之主。” “是啊。无聊的称号。” “还有地之主和日月之主。” 苏暮槿再次发动刺击,赤格丙侧身躲过,反手用长剑砸向苏暮槿,这次攻击也同样被苏暮槿躲开,大地颤动了一下。苏暮槿好像听到脚底下有石头裂开的声音。 “他们?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黄毛小子,”赤格丙不屑一顾地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岂是他们能相提并论的?” “你……”苏暮槿还想开口,但已经没必要再问了,赤格丙这个表现,他确确实实不知道另外两个首领的武器——说不定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各自为战。 赤格丙,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苏暮槿心念着,手中的长棍仿佛回应了她的期待,在内气注入的瞬间,她忽然理解了长棍的用途——这根长棍可以分为三截,中间用铁链相连。 她回想着赤格丙之前的种种防御姿态。他没有做出一点预防苏暮槿手中长棍变成三节棍的行为,他不知道这个武器的秘密。 苏暮槿感觉自己胜券在握,她忍住笑意,再次发动攻击。 她踩着黄沙,如同踏浪而行,纵深一跃,长棍盖头而下,赤格丙双脚稳地,力量集中上半身。 眼看那长棍即将落于头上。 “散!”苏暮槿大喊一声,长棍随着变得断裂,像森林中的巨蟒,从赤格丙身子右侧,朝他的脖子缠去。她则临空翻身,准备落到赤格丙身后。 赤格丙冷笑一声。 在空中因背对赤格丙,苏暮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后忽然传来剧痛,她被什么东西击中,骨头仿佛被打散,从半空击飞,血溅沙场。 第五十七章 总攻(五) 一声冷笑从身后传来,赤格丙低沉的声音透露着些许兴奋:“你该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谁的武器吧?”他那语气分明在告诉苏暮槿,她从头到尾都被自己的表演蒙蔽了,赤格丙慢步走来,在倒在地上的苏暮槿身边踱步,讥讽般地说道,“我倒是好奇,为什么你花费了这么久才使出这招。” “你……”苏暮槿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布局的仔仔细细,而自己则天真的陷入他那精心谋划的陷阱。 “神子,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赤格丙得意地说道,“你就算你有一身的功法——那又如何,我赤格丙活了近百又二十,你这样的小子,从来都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一百二十岁……” “是啊,神子,这个世间有许多你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些未知的东西,”他好像并不在意身边的乱战,甚至在腊柴人已有败退之势时,他还在怡然自得地同奄奄一息的苏暮槿说着话。赤格丙心中清楚,只要苏暮槿倒下,那胜利就已是囊中之物,“你可能以为食人鲜血是无稽之谈,不过对于我们腊柴人而言,那些肥美鲜嫩的童子,就是我们最好的佳肴。” 他用脚一踩,直压苏暮槿的右臂。 苏暮槿的右手断裂开来,成了空有皮囊的扁袋,浓腥的血液浸透了黄沙,她忍住疼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心里清楚,每一次哀鸣都会成为赤格丙杀戮欲望的养料。 “你现在懊悔了吗?”赤格丙笑道。“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那个三从方,不问世事,独善其身,岂不妙哉?” 右腿、右臂,赤格丙将自己善用的右边全部打碎,苏暮槿已经很难再有翻身之机,不过赤格丙这样磨磨蹭蹭,倒是让苏暮槿稍微缓和了一些。 “是啊……”她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世间有许多未知,我不知道,你恐怕也是如此——若了解三从方的功法,你一定会后悔现在离我如此之近!”苏暮槿的话语让赤格丙立刻警醒,不过已经晚了。 一阵狂烈的暴戾气息从苏暮槿身体里迸发,那些气如同剑一般,向四周割裂。 方谢曾向苏暮槿展示过被他称为“裂空”的功法。方谢虽然精通拳法,但因内功才是登仙梯最主要的工具和途径,他的内功也同样深不可测,只是名气不大罢了。方谢时常钻研一些有关内功的奇异用法,这也只是其中一支。 方谢曾说这就像刺猬一般,围绕全身的都是由内气化成的利刺。苏暮槿此时用的正是此招。利刺裹住身体,之后向四面八方喷射。 赤格丙感受到了,可确实离得太近,他没法躲闪。 仿佛几道利刃刺入了赤格丙的胸膛,身前的白袍被刺穿了许多豁口。他似乎因为受伤而在那瞬间暴怒。他举起手中的长矛,直指向苏暮槿的心脏。 他大意了!苏暮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赤格丙活了这么长的年岁,他有着老人的一切坏脾气。从始至终,他和苏暮槿所较量的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进行,可现在,这个苟延残喘的贱女竟然能伤到他的身体,让他意外的同时,也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几乎头脑一热地刺向苏暮槿——按常理,苏暮槿右半边身子已接近残疾,没法很快的躲避他的攻击,可他似乎在那刹那忘记了,苏暮槿不是个普通的武人,她的内功同样高超。 苏暮槿忍着手臂的剧痛,用内气弹起自己的身子,赤格丙显然扑了个空,毫无防备的胸腹露到了苏暮槿眼前,就是这个机会!苏暮槿抬起尚能发力的左脚,用力朝他腹部踹去——就像之前赤格丙一脚把苏暮槿踹飞一样。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趁着赤格丙落到远处的间隔,苏暮槿连忙撑起身子。内气填充着碎断的骨头,她的右手和右脚还勉强能够使用。 赤格丙吐出一口鲜血,抹干粘在嘴边的红色,低头看了看留在身上的伤口。他的肌肉非常结实,再加上苏暮槿气力不足,那些伤口虽多,但都只是浅浅一条,不足以致命,甚至无法对赤格丙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 苏暮槿后悔当时没有更发力一些,可世上没有后悔药,眼下惹怒了赤格丙,他一心只会想着杀死自己。 已经没有周旋余地了。 苏暮槿用力眨了下眼睛。手臂和腿的手上,让体内血液的流淌变得僵直,她觉得大脑有些昏沉,甚至觉得自己随手都会倒下。她把手中的三节棍重新合成长棍——她可用不来这种东西。对她而言,这种东西只能奇袭。既然奇袭失败,反遭人将军,苏暮槿也就没理由继续使用。 那就用剑术分个胜负。 现在的苏暮槿已经不再使用流斩,对于她而言,流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无论何时都能做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现在自己的体力远低于赤格丙,眼下正是使用自己剑术的时候。 赤格丙的长矛先他一步来到了苏暮槿的面前,苏暮槿弯腰侧身,用长棍挑起长矛。长矛的力道虽足,不过苏暮槿轻而易举地将它拨上了高空。 赤格丙在身前,回转的长矛从身后飞来。 苏暮槿已经接下很多次这样的进攻了,这次也不例外,不过她这次使用了花招。 她不得不承认,六年间从没有过一次生死之战的她,已经忘记该如何取得决斗的胜利。虽然和缇戈裘对决的时候,她找回了一些感觉,不过缇戈裘和自己的实力相差太大,苏暮槿完全没有认真。 现在,神子的本能驱动着她。 那些残废的双手仿佛根本不存在,她行云流水地施展拳脚,长棍从手中提气,直袭向赤格丙的颈脖。 赤格丙侧身躲过要害,可胸口却被族人的武器穿出了个大洞。 怎么会……他说着腊柴语,低头看着仅有自己一半高的女孩。她火红的头发正在风中飘动,自己的血也同样在涌动。 这血里藏着无数汉人的精魄,接着大风,洒向苏暮槿的脸庞。 第五十八章 缓避(一) “都结束了。”苏暮槿毫无感情的声音钻进了赤格丙的耳中。她看向赤格丙,这个几秒前还看上去无法打败的异族,他现在尚存一丝呼吸,像一只刚从蛋里钻出的雏鸟,正畏畏缩缩地在地上颤抖。“也多谢你给我了一个教训。” 赤格丙抬起头,倒在地上仰视苏暮槿。 什么意思。他没法发出声音,只是嘴唇还在抖动。 “以后面对敌人,我是不会和他废话的。” 苏暮槿冷冷地说完,看到赤格丙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不再是先前的不屑、算计,而是真诚的、遗憾的笑容。他现在像是一位末路英雄,随时都会被敌人置之死地。 苏暮槿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英雄兮兮相惜的意味,她抬起手中的长棍,准备给赤格丙最后的致命一击。 “那就来吧……”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不过在我临走前……” 苏暮槿停了下来。虽然刚说过自己不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但看着赤格丙的眼神,她知道,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有事情想告诉她。他的眼神急切而绝望,担忧、恐惧,那些从不曾在赤格丙身上出现的情感,让他觉得羞愧的情感,通通涌上了他的目光。 “能善待我的族人,把他们驱逐……九州,别赶尽杀绝。” “我做不了主。” 赤格丙苦笑一声,喉咙里换出血水的鼓泡声:“是啊,你恐怕也不想留我们活口。” 他棕黑的皮肤变得苍白,那些紫色的血脉已经干瘪下去,化成了流淌成河的血流。已经有腊柴人看到了这一幕,也有汉人同样发现了。 “腊柴人首领被斩!” 他们大声呼喊,垂危的气势立刻昂扬起来,反扑从四面八方爆发,腊柴人在气势上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他们狼狈地逃窜,坐骑的哀鸣此起彼伏。两军对峙,一旦首领倒下,那一方毫无疑问,将迎来无法挽回的溃败。 “腊柴人首领被斩!” 此起彼伏的叫声仿佛是对苏暮槿的贺礼,阵阵嘶吼中饱含对神子大人的敬意。谁都没有仔细看赤格丙和苏暮槿之间的对决,可谁都能感受到他们两人迸发出的几乎无穷无尽之力量。如果说苏暮槿在鹰雀谷和黎忼的战斗少有人见证,那这一次,她算是彻彻底底被世间关注,西国、楚国、坚国,还活着的十余万将成为苏暮槿英勇事迹的传唱者,将她的威名传遍五湖四海。 “你说完了?这样很痛苦的。”苏暮槿没有虐待人的兴趣,看着赤格丙的血色慢慢从脸上褪去,她亦觉得自己的心跳正逐渐衰弱。 “还有一件事……”赤格丙强撑着气力,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意识已然模糊不清,说出的语言是掺着腊柴语的汉语,苏暮槿勉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是我的个人……私情,神子,世间有未知,我……出生于世,百又二十,这辈子见过太多东西,我知道那个‘未知’,它正在积蓄力量,比我更早动手,你要小心。你要把它找出来……我能感受到,那个‘未知’同我相似,它同样靠汲取生命来增强实力,无穷……” 苏暮槿可以用暖掌稍微缓和一下他的伤势,可她不敢,她担心这是赤格丙最后的阴谋。 她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赤格丙。 魂魄四散,一切都归于平静。 尘嚣之中只留下腊柴人的求饶声。 苏暮槿弯下腰,确认赤格丙已经死得透彻后,再缓缓转过身,看向四周血腥的屠宰场。 “黄粱。”她呼唤着,“平天卿在哪?” “我找找。”黄粱爬上高坡,“在南坡上。” “带我过去。” 你准备让康瑞放过这些腊柴人吗?苏暮槿扪心自问。 我不知道。 黄粱知道主人的右手右脚都已经断裂,它躬下身子,轻轻托起苏暮槿,稳健地奔跑在赤红的大漠上——就连太阳的金光也没能把血的颜色压下,这些流淌的、凝结的血,像是一块锦布,铺满了整个纠龙坡。 “平天卿!”苏暮槿叫着他,这边的消息比那边传得慢,他只是隐约听到腊柴人那方似乎出现了什么情况,但具体如何,当他看到伤痕累累的苏暮槿时,他明白了。 “胜了?” “嗯。”苏暮槿到了康瑞身边,“笪千潭他们呢?” “在纠龙坡上。” “哦对。”之前还看到他了。纠龙坡顶端的腊柴人本来就少,而且他们能清楚的看到自己和赤格丙之间的战斗,现在他们的首领已经死亡,他们应该也没了任何斗志。暂时不用担心笪千潭他们。 “让他们停手吧。”苏暮槿说道,“这些腊柴人也只是受到赤格丙的蛊惑,现在赤格丙已死,他们同普通的蛮夷没任何区别,而且,若是我们在此将灭族,那些还散落在九州各地,没有加入他们的腊柴人会做何感想?” “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身不由己啊。苏暮槿叹息一声,道:“我只是建议。” “我明白。”康瑞越上一匹马,“我去找其他将军。” “多谢。” “你才是我们的救世主,哪轮得到你说感谢之词。”康瑞说着,扬起马鞭,留下一阵黄沙。 苏暮槿累了,可她不敢有任何放松。 让所有人停手,放腊柴人一条生路,不是苏暮槿忽然善心大发,或者收到赤格丙临死前的一番哀求,而是因另一件事——楚国的人早在战斗打响前就对她虎视眈眈,早就对西国有所图谋。 战场上,西国的军队最多,若再打下去,那些腊柴人——甚至混入其中的楚国人——会抱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和西国士兵拼命,届时,西国的兵力会因此而大量削减。 苏暮槿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它可以被阻止的。 “黄粱,帮我盯着四周,那些楚人见我这副模样,说不定直接会撕破脸,反扑过来。” “好。” “上纠龙坡,找笪千潭,他那边最安全。”苏暮槿信任他,相信他能保护这般模样的自己的安全。 第五十九章 缓避(二) 黄粱照着苏暮槿的意愿,一路奔向纠龙坡之上。 纠龙坡的黄沙还在顺坡向下滑动,如同奔腾的在壶口瀑布的黄河一般,大漠携着无数人的尸体,甚至还有一口气的人,向葬龙沟滚滚而去。 葬龙沟,这个有着气派名字的巨大裂隙,现在成了天然的棺木,生灵的归途,里头被无数具堆叠纠缠在一起的尸体挤满。苏暮槿不太想看到那儿的景象,那简直如佛教中的地狱,血黑一片,悬在挂在头顶的太阳把周围照亮,这么一对比,葬龙沟更加深邃,像无底深渊。 “笪千潭!”苏暮槿很快就瞧见了他。她高声叫着,笪千潭也随即向苏暮槿这边跑来。 “你受伤了。”笪千潭起先看到的是苏暮槿的手,在空中摆着,好像没了骨头,再就是她的右腿,包裹腿的裤子被撕裂开,露出肿胀的小脚,脚踝已经没了起伏,像是扁平的木板。 笪千潭吃惊地看着她:“赤格丙呢?他已经死了?” “嗯,”苏暮槿看了看周围,已经没有敌人的踪影了,“那些人,那些腊柴人?” “都跑了,”笪千潭说道,“不过他们往下走,等着他们的还有联军。” “已经结束了,”苏暮槿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大获全胜。” “你莫要说话,”笪千潭向身后喊了一句,在后头监视敌人的车鹆良跑了过来,“我带你直接回医馆治疗,车鹆良,你去跟平天卿说一声,就说我们先行告退,在主城见面。” 车鹆良看着苏暮槿狼狈的模样,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脚也疼痛起来,他走路有些不稳,战战兢兢道:“好,我这就去。” “路上小心,可能还有残余的腊柴人。”笪千潭说。 苏暮槿见车鹆良的小小的身影越发走远,一把抓住笪千潭的肩膀,靠着他从黄粱背上下来,摸了摸黄粱背上的绒毛道:“黄粱,你跟他一起去。” “那你怎么回去?” “你背我呗。”苏暮槿恶作剧般回答笪千潭,“跟在羽家大院时一样。” 黄粱低鸣了一声,奔向了车鹆良。而笪千潭则愣了一下,笑着蹲下身子:“苏小姐还记得那些事情啊。” “当然。” “光阴似箭啊,”笪千潭背起苏暮槿后,感叹地说道,“当年苏小姐还是那么轻。” “啧,这话什么意思。”苏暮槿没好气地说道,“快走吧,再不去找个大夫,我这骨头都要化了。” “好好。” “你知道吗?”苏暮槿靠在笪千潭背上说道,“赤格丙临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 “嗯,你说。” “他……他说话的时候掺着腊柴语,我没太听懂,他说‘世间有未知’,那个未知正靠汲取人的精华来积蓄力量。”苏暮槿有些不安,为什么赤格丙临死前要跟她说这种事? 苏暮槿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 一个人在临死前,其大脑多半是紊乱不堪的,再加上赤格丙失血极多,恐怕丧失了一些思考的能力,他说出来的话有几分正确,几分呓语,苏暮槿没法判断。 “‘未知’?” “是,他是这么说的,”苏暮槿的声音在笪千潭耳畔出现,听得他耳朵痒痒的,“也不知道赤格丙所理解的‘未知’和我们汉语中的‘未知’是不是一个意思。” 笪千潭向主城跑着,一路上,已经能看到许许多多的腊柴人被盟军士兵活捉。 “神子大人!”一旁的士兵看到了苏暮槿——谁都能认出她来,那头红色的头发。 苏暮槿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勉强挪动脑袋,向他们微微点了头。 “大人是要回主城?”有士兵牵了两匹马来。 “坐马吧。”苏暮槿对笪千潭低语后,向那过来的士兵点头,道,“一匹足够了。” “是。” 笪千潭扶着苏暮槿上了马,自己则坐在她身后,控制着缰绳,向主城去了。 “他说‘未知’在积蓄力量?” “嗯,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对了,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一百二十年。” 苏暮槿因为坐在笪千潭身前,她并不知道笪千潭听到这件事后是什么反应,可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可能知道了什么,一百多年,九州如此神秘而广袤的土地,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笪千潭说道,“以前我和腊柴人闲谈的时候,也听过一些古怪的传闻。现在我说?” “说吧,一路上也闲得无事可做。” “赤格丙以前对征服天下是没有兴趣的,可发生了一些事情后,他忽然就开始让族人去搜集孩童的鲜血,也正是如此,腊柴人内部出现了很明显的意见分歧,还记得有个日月之主吧?” “记得。” “他就是同赤格丙有了矛盾,已经消失了许久。”笪千潭说道,“我们找到他,说不定说能知道赤格丙所谓的‘未知’是何物。” “可要去哪寻呢?” 笪千潭耸耸肩:“不知道。” “也是。不过看到赤格丙那个模样,不禁就想到师傅了。” “黄……北?” “不是,方谢。”苏暮槿有些苦恼地说道,“跟随师傅六年,学了太多东西,可我却完全不了解他,他似乎一直在为一些事情焦躁着,有时候我能感觉出来,”苏暮槿趴在马背上,搓揉着自己的右手,“他似乎在和什么做追逐。” 笪千潭没有回话。他没怎么和方谢交流过,因为自己没有拜入三从方门下,却经常住在仙境里头,颇有些好吃懒做的门客之嫌,因此很少和三从方的人有交集,自然也不会和门派帮主方谢有接触。 在他印象中,方谢一直是清心寡欲,一心追逐力量的人,苏暮槿说他有焦虑,笪千潭感觉不到。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苏暮槿叹息一声,“天下如此广袤,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也有暗流涌动——回去我问问师傅吧,他也有六十左右,可能知道一些事情。” “嗯,这样最好。” 第六十章 静养(一) 苏暮槿躺卧在软绵的床榻之上,侧过脑袋就能看到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如今正在汾州主城的医馆里静养。大夫说她的筋骨全部断裂过一次,可不知是何缘故,那些断裂的地方正逐渐恢复。 原因自然不用解释,也没人能解释清楚。 大夫能为苏暮槿做的事情非常有些,大多是每天做一些适当的内调。她的身体因为遭受重创,寸脉急促,颇有内火攻心之气象,病从丙,五行之中,丙即为火,加之汾州地区干燥,燥气助火,火上浇油,苏暮槿的身体很难在短期痊愈。最明显的表现——苏暮槿的手背生出了点点红斑,颈背也同样难逃此劫。 每到夜晚,这些红斑就像活了的百足虫,在苏暮槿的全身上下爬动啃食,打败赤格丙已有四天,苏暮槿没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今天也同样如此。 夕阳西下,她憔悴的脸庞透露着一丝黑红,苏暮槿撑起身子,靠着床头,从医馆二楼眺望远方。这几天有许多人前来赠送礼品,不过都被康瑞代她收下。大夫让她尽量少走动,现在身体正在自主痊愈,每一次运动都将延缓它的进程。苏暮槿为了早些能动,只得照做。 “哟,”笪千潭敲了敲外头的门,苏暮槿随即让他进房,“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比昨天好一些吧,估计又要疼一晚上了。”苏暮槿释然地接受即将到来的疼痛。伴随着阳光渐逝,苏暮槿好像已经感觉到背上有一些痛痒的感觉,她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想去挠,可若是触碰上面,之后会更加痛苦。 她只得作罢。 “我刚才问了医师。”笪千潭神情有些闪烁。 “怎么?” “那老头儿说你身上似乎有一些道不出名字的毒。” “毒?”苏暮槿不明所以地道,“我身上还有什么毒?青炎毒?那玩意六年前就已经从我身上彻底消除了。” “我让老头儿跟你说吧。”笪千潭把从外头带来的煲汤放在苏暮槿的床头,浓郁的香气溢满整个房间。 装汤的瓷碗是当年在景德镇产的,在大欢历帝登基之初,便谕旨在景德镇开窑烧制了许多批宫廷专用的瓷器,其中有一些便赠予蜀道长史。西国独立后,长史将所有瓷器上交给了居仁公,居仁公又馈赠与各地诸侯,这么辗转后,一部分瓷器便落到了汾州这边。 苏暮槿目送笪千潭离开,慢慢移动身子,弯下脖子,喝着放在旁边的香汤。 “医师。”苏暮槿对进来的老头打招呼。 “见过神子大人。” 宁政,曾经是大欢历的御用太医,因厌恶大欢历帝的反复无常,便托人关系,调到了边陲地区,尚国分裂后,他无亲无故,对欢历帝掌控的尚国更是没有留念,因而归顺了西国居仁公之下。此次便是按居仁公之旨意,跟随平天卿来到汾州,为这边的医者提供一些他们平常学习不到的知识。 宁政今年已有七十余岁,但身体硬朗,健硕大方,除了一头白发和一把白须,根本没法看出他的年纪。他现在穿着非常朴实,和汾州主城的百姓们没什么两样。 “刚才笪千潭说……我体内有毒?” “老夫行医近五十年,大人体内确有异样,不过老夫知识浅薄,并没法拿捏病情。” 您都无法说清楚,那其他人就更没可能了。苏暮槿知道宁政的厉害,能当上太医的人,那都是千万里挑一的旷世奇人。既然宁政老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她会开始注意这件事的。 “不过凭借老夫的经验——也可能是妄语,这和大人体内的烈火之气有关。”宁政坐在苏暮槿身旁,“请让我再为大人把脉。” 苏暮槿伸出左手。 宁政完全不在意她手上密密麻麻的红斑,直接抚住苏暮槿的脉搏,静心聆听。 “火毒啊,火毒。”他喃喃道,“大人的火毒……恐怕早已有之,”他慢慢推回苏暮槿的小手,“我先前听过,大人中过青炎毒,那种毒可不是泛泛之辈,那是百苦教的奇毒,本着的是以命换命的那套理念。大人能在中青炎毒后活下来,这确实是天意为之。不过——” 他站起身,道:“火毒,在表者,即是疮毒泛滥猖獗;入里者,便会灼烧神志,力量流逝,生出许多无端的妄想。” “那我现在……已经是火毒入里了?”苏暮槿听宁政把后果说得如此真切而恐怖,担忧地问。 “大人是,但大人乃神子之身,也可谓不是。”宁政咬文嚼字般说道,“若是平常之人,恐怕早就因火毒而暴毙身亡,但大人依旧能生龙活虎,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远超凡人。这是大人的福气,不过正所谓祸福相依。” 宁政压低声音道:“不知大人听说过‘神剑’之事?” 神剑?何俊伊他们曾经讨论过,不知和宁政所说,是不是同一件事情? “听过。” “那就好办。”宁政说道,“老夫在朝廷待了三十余年,虽是做着养护太岁爷身体的事情,但也同时听说了许多外人不曾知晓传闻。” “愿闻其详。” “天下有神剑五把,不过老夫记性差,只记得其中两把的名称——其一唤作‘明月’;另一则称‘清火刃’。” “我听说神剑能让持有者得到超出常人的能力,确有其事?” “是真的,至少许多大臣都相信此事,内阁的中辅、张治中、孟蒙……许多人,也不知那些个老朋友如今是死是活。”宁政叹了口气,“我们把‘神剑’当茶余饭后的闲谈趣事,因我是医者,就记住了其中的两剑。‘明月’,携带它的人能在短时间内治愈伤口;‘清火刃’,能调息人的内气,也有祛毒、避杂念的效果——这两把神剑都是有实实在在记录的。” “‘明月’……是在海龙帮帮主手里吗?” 宁政惊怪,神子大人还知道不少的事情,他镇定道:“是这样,不过我想和大人说的不是‘明月’,它只能治愈外伤,而大人的毒已进犯体内,需要的就是那把‘清火刃’。” 第六十一章 静养(二) “‘清火刃’,听起来倒是玄乎。”苏暮槿说。 “这都是真事。”宁政认真地说,“大人的身体……恕老夫直言,已经不能在拖延了,若毒火延刺入骨,那就已是病入膏肓之境地,除了老天开眼外,这身子将没法恢复。” “那您的意思,”一直坐在旁边的笪千潭问宁政,“必须要尽快找到‘清火刃’,不然苏暮槿她性命有忧?” “是这个意思。”宁政毫不忌讳地说道。 苏暮槿还在小口呷汤,听到宁政这么说,她的手僵在了空中,勺子抖颤一下,里头的淌水差点洒出,她缓慢转过脑袋,看向宁政,这位脸上有些许但淡淡老年斑的老人正目光恳切地看着苏暮槿。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她有些不甘心地问。 “或许有,但清火刃是绝对能行的办法。神剑和神子,这是一脉相承的东西,你若是得道它——就算身体没有任何疾病,也同样有所增益。”宁政说道,“这是很严重的事,大人一定要放在心上。老夫虽没法判断火毒究竟是何时缠上大人的,不过毒发症状一定是因这次和腊柴人战斗留下的后遗症。” 苏暮槿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想到和赤格丙交手一次,竟惹上了如此麻烦的是非。她心中有说不出的苦闷。 确实,就算宁政没跟她说这些事,她同样觉得身上这些红斑算不上正常迹象,现在他老人家说明白了,苏暮槿心中也算放宽心了些。 “可那清火刃,该到何处寻找?” 宁政坦言道:“二十年前,我听说清火刃是在蜀道,可时过境迁,我也不知那东西现在究竟落在何人之手。” “那您听说的时候,清火刃的主人是谁?”笪千潭问。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宁政不好意思地耸肩,“老夫最初听那事的时候,并未留意,现在更是记不清切。” 苏暮槿点头,道:“多谢太医将此事告知于我。” 宁政摆了摆手:“别叫我太医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老夫现在更关心大人的安危。是您把汾州从水火之中拯救出来,若是您在我手里发生什么差池,老夫哪有脸向父老乡亲交代——前几日,老夫第一次帮您望闻问切后,便找人打听清火刃之消息——”他轻拍了脑袋,“瞧瞧这记性,人老了,经历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 “那打听的结果呢?”苏暮槿焦急地问,这可关乎自己的性命。 “清火刃已经到了西卫道那边。” 西卫道?苏暮槿听别人说过,西卫道只是空泛的行政划区,实际上,那儿地处华夏之西南,四季常年冰雪覆盖,更有直入云霄的珠峰矗立其中,那虽算得上是曾经大尚的土地,可也几乎没人居住,到处都是白皑皑的冰石走砾。 清火刃在西卫道? “西卫道……那是天哮所在的地方。”笪千潭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苏暮槿——还有记性不好的宁政。 “对,就是天哮!”宁政拍掌道,“江湖变迁多多,我总是记不得各个帮派的名称,那清火刃正是在天哮首领张湖益手中。” “那这事就好办了,”笪千潭高兴,苏暮槿也同样欣喜,“只需找他借这清火刃一用,一切不都安然解决?” 宁政沉默了片刻,走到房门边,把门关上,再把窗户合拢。另外两人看这老人家做出如此怪异之举动,都不知所措,洗耳恭听。 “这是问题所在,”宁政竖起耳朵,道,“看样子神子大人并不知道神剑是如何传承的。” 一听宁政提到“传承”二字,苏暮槿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神剑是认主的。”宁政说道,“也就是说,要想得到神剑,必须杀死他的上一位主人,这样一来,神剑的所有权才能归您所有——若不是这样,那神剑岂不成了人人可用的普通植物?”他反问正准备开口的苏暮槿。 “这是……从哪听来的?” “是听来的,”宁政道,“可这绝对不是老夫的信口开河,两位,”他看笪千潭也是一脸疑惑,“才来世不到二十年,自然许多事情都不曾听闻。很早以前,武林曾为争夺神剑而爆发了许多灭门惨案——这些是我也是听那些喜欢打听武林之事的门客说的——很早的时候,武林之人甚至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拥有神剑的所属权,因此滥杀无辜者不在少数,以后的日子,随着大尚管辖的文坛阁建立,武林的秩序才慢慢得以改善,神剑的事情也就成了密谈和传说。” “您这么说,听上去这些事情是发生在几百年前的?”苏暮槿还记得文坛阁里历代阁主的石雕。文坛阁建立的时间,远远超过如今活着的人了。 “口口相传的东西,也正是因为时间久远,知道神剑的人愈发少了。”宁政道,“张湖益的为人,我不清楚,不过天哮将帮派设立高原之上,恐怕不是什么容易亲近的教派。” 现在是谈这个的时候吗?苏暮槿心想,按宁政的话来说,我要做的不是和他们交好,而是亲手杀死张湖益,从他身上夺走清火刃的所属权。 张湖益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哪由得自己去取他性命?! “——也就是说,张湖益也是杀死了清火刃的上一届主人,才继承了清火刃?”笪千潭特意问出这个问题,有意在消弭苏暮槿心中的罪恶感。他不在乎张湖益的生死。 宁政好像懂得笪千潭说此话的意义,顺着他的话说道:“当然,他不杀人,哪来的继承权——人行走江湖,身上背着几条人命,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他是帮主,能成为文坛阁认可的七大帮派之一——这些帮主,各个都是心狠手辣之徒。” “方谢师傅可不是。”或许是为逃避眼前的难题,苏暮槿忽然纠结起宁政的说法。 “方谢……”宁政不知道这位方谢是何许人也。 “就是三从方的帮主。” “噢,三从方啊。”笪千潭解释后,宁政稍微记起了一些。 第六十二章 静养(三) “三从方算得上是异军突起了,”宁政说道,“方谢这个人,老夫有些印象,不过他既然是大人您的师傅,老夫也不好说什么——他可能也知道一些关于神剑的事,您和他师徒关系,应当去问问。”宁政走到房门前,向苏暮槿微微鞠躬,“老夫年事已高,手脚脑袋都不利索,只能做些微薄之事,还请大人见谅。” “这说的是哪里话。”苏暮槿连忙说道,“我才是要感谢您将此事告知于我,接下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那老夫先走一步。” “慢走。” 笪千潭起身,为宁政推开房门,送他到停在楼下的马车上后才重新回到楼上。 “他之前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笪千潭说道,“不容乐观啊。” 苏暮槿呆呆地坐在床上,如同被判绝症的患者,之前还香喷喷的煲汤在现在也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几天前的自己还算得上意气风发,凭借冷静的思考和迅速的反应将劲敌赤格丙斩杀,可谁能料到,自己忽然就成了太医口中病入膏肓的患者? 怎么可能?苏暮槿摊出自己的双手,剔透的皮肤上长满了刺眼的红斑,这些红斑正随苏暮槿的一呼一吸而蠕动,不时又像一株株火苗,随之都会爆发。 苏暮槿不愿相信,可身体的一样却如实说明了一切。 我要回三从方,去找李芹姐。她下定决心,同时木讷地道:“事情怎会如此呢……” 笪千潭暗中观察苏暮槿的脸色,随后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这事没有其他解决之法——我们得找到天哮的张湖益。” “然后我去把他杀了?”苏暮槿无神地看着笪千潭,“我做不到了,我和那人无冤无仇,天哮还应我和文坛阁之邀参与了讨伐百苦教的战役,我怎么可能去谋他人之性命——黄粱在哪?” “黄粱……”笪千潭想了想,“应该就在不远。” “我不是信不过太医,但有关神子、神剑还有仙界之事,黄粱应该比太医知道得更多,它都没同我说过我身上的病症,恐怕是那太医弄错了。” “我去把它找来,你等着。” “嗯,拜托了——还有,车鹆良在哪?我记得他回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的。” “他在校场。” 车鹆良在校场?苏暮槿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那小子在那儿锻炼自己,天哮的卢天欧在那儿,他确实可以学到一些不曾接触过的功法。 一想到天哮,苏暮槿心中又是一阵惶惶不安。倘若宁太医所言句句属实,那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虽不愿承认,不过自己确实不想死在这种事情上,若真要取了那张湖益的性命…… 人行走江湖,身上背着几条人命,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宁政的话语在苏暮槿脑中回旋。 她想知道张湖益身上背负了多少人命,有多少无辜的人,多少因为派别斗争而死去的人,因他的成为七门派之一的野性而死去的人……苏暮槿卑劣地希望张湖益不是一个好人,他手段卑劣而凶残,是靠着杀人嗜血才有今天的名声。 可这一切都是苏暮槿的臆想。 没多久,笪千潭便带着黄粱回来了。时辰已是不早,但西边的太阳似乎比东边要落得快,这儿还算敞亮。 “黄粱,我身上这些红斑,是不是所谓的火毒?”苏暮槿开门见山问道,“之前那位医师告诉我的。” 黄粱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如同珍宝的亮光,投向苏暮槿身上。 “不知道他所谓的火毒是什么,我不明白。” 苏暮槿松了口气。 “——但是,”黄粱话锋一转,“这些红斑看上去确实有些问题。” 随着苏暮槿登上第三层仙梯后,黄粱已经能和任何人进行沟通,而且在一定范围内,黄粱能将自己的想法传递到许多人的脑海中,具体多少人,苏暮槿没让黄粱试过,但起码不下五人。 此时,黄粱的声音便同时在苏暮槿和笪千潭的脑海中出现。 “你我两者是连同一体的,在前些日子,我就感觉到一些异样。起先,我以为是因大战过后,你身负重伤,一时间没法适应,所以需时日康复,可最近的日子……我越来越觉得一丝古怪。”黄粱的语气中同样带着担忧,“那个大夫在方才是如何说明此症状的,笪千潭已经在过来的路上告诉我了。” “那你觉得呢?” 黄粱沉默了片刻,思索一番后答道:“青炎毒,是能把仙的寿命都夺取的毒。” 但但这句话,苏暮槿已经明白,这件事确实非常之严重。她能从青炎毒中存活,多多少少带有许多侥幸,现在这些侥幸终是化成了不幸,慢慢腐蚀着她的身体。 苏暮槿缓慢地点了点头。 摆在她面前的选择非常简单,要么让火毒继续蚕食自己,之后发生无法预料之事;要么靠杀死张湖益来夺得清火刃的使用权—— “神剑的事情……黄粱,你知道多少?” 黄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更多。 “那这样吧,”苏暮槿连叹息的力气都忽然没有了,她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去找平天卿,让他把我们带回三从方——反正近期西北的两国被腊柴人这么一折腾,短期内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我去把平天卿找来。”笪千潭立刻起身。 “现在时候不早了,他应该在晚餐吧?” 笪千潭看着苏暮槿,语气颇为柔情地说道:“你的命可比平天卿果腹要重要,我们不能拖延,最好是今晚,趁着夜色就离开汾州。” “这样也是——还得把车鹆良带上。不行,”苏暮槿说道,“若车鹆良忽然离开校场,那些校场的人恐怕也会有想法,你去见平天卿的时候把他叫来,我跟他说一声。” “我去把车鹆良叫来,笪少侠就直接去找平天卿吧,这样不耽误时间。”黄粱建议。 “好,那就这样。”笪千潭说完,和黄粱一同离开了房间,留下开过门后卷入的丝丝凉风。 第六十三章 归乡(一) 苏暮槿和康瑞说了自己身体的异样后,他马上表示会派嘴巴最紧的几个侍从送苏暮槿回三从方。他给苏暮槿安排了一辆外观简朴的马车,车轴的木头甚至还有些凹凸不平,苏暮槿坐在上头感觉有些颠簸。或许是因为来的时候做了豪华马车,享福后再坐这种车,颇有落草为寇的感觉。 车鹆良则按照苏暮槿的要求,一如既往的在校场磨炼自己的武力和耐力,包括临场的判断。 “车鹆良在汾州待上一段时间,估计功力会大有长进。”苏暮槿看着坐在对头的笪千潭。笪千潭正望着车窗外,在独自思考着什么。 马车横穿冬燃树林。这片地区在此前好似久违地获得了雨水之滋润,黄沙闪烁、露珠饱满、红树白月、熙攘交错。高大的冬燃树倒影在凝结于大漠中的雨露之中,成了渺小的沧海一粟。这样大小的错乱转换,让苏暮槿心中有着道不出的郁闷和压抑。 九州辽阔,听说九州之外的东面是无穷无尽的海,那些海是湛蓝的,但捧在手心又会变成浑浊的黄——海本无色,都是天倾泻进,才有了蓝;再往东,还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土地、岛屿;再九州之北,是无穷无尽的冰雪荒漠,没有人能往更北走去,哪里是雪的国度,所有试图侵犯那儿的生物,都会被冻结永生;西面有无法逾越的高原和崇山峻岭,还有那些奇异的西域国度;再到南边,有许多在无数岛屿连成土地上建立的野蛮国度。 世间如此之庞大,自己只如同米粒般,微小而无助,像是群星遍布的夜空,她只是偶尔发亮的天星。 苏暮槿觉得身不由己。 “车鹆良吗……”笪千潭缓缓说道,“这几天我和他闲聊过几次,发现他对楚国人有很深的敌意。” “他父母就是被楚国人杀死的。” “这样啊。”笪千潭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也难怪。” 笪千潭的眼中闪过一道寞落和忧戚。 “你的父母呢?这么多年,没有再联系过吗?” 笪千潭苦笑地摇摇头:“我应该是把他们都忘记了。” 五岁离开故乡,十年未回游州,笪千潭早就记不清父母的容貌,现在的他只能大概回忆起家人的乡音,自己都没法书抽游州的方言。还有一件更让他心悸的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记得一直在寻找的妹妹笪千钰的模样。 十年,妹妹的变化一定非常之大,笪千潭心知肚明不能按照最初的印象去判别。但人的五官骨架是不会变的,笪千潭就是在这点上,已经没了自信。 他摇摇脑袋,不敢想这些事。 “不知这样的分裂会持续多少年。”苏暮槿说道,“我听说一年前,那个万昌已经被施以凌迟了。” “是,他把一切赌在了百苦教和黎忼身上,你把黎忼杀死后,万昌纵使再有威望——威望可不能当饭吃——他立刻就兵败如山倒了,那是你刚进三从方修养后不久就发生的。” “如此来看,我也算是灭了一个国的人了。”苏暮槿笑着说。 笪千潭不知她这是在自讽还是其他,可苏暮槿看上去对此事并没有太过忌讳,于是他接着说道:“两个了,还有腊柴人。” “对哦。”苏暮槿揉捏着一头红软的秀发。上马车之后,她便把发簪取了下来——-实话实说,苏暮槿从小就性子很野,若不是礼教之束缚,苏暮槿巴不得把这头发弄短一些。每当插上发簪,她总觉的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拎起了一样,浑身都不大自在。眼下只有笪千潭,两人关心又亲如血缘,她自然无顾虑的披头散发。这样还能挡住夜晚的凉飕谷风。 “希望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不要发生什么事情。”苏暮槿有些不安,她还记得楚人在混战中曾尝试杀她,这件事她一直没和人说。本来想告诉平天卿的,可因病情困扰、康瑞烦事缠身、再加之走时匆忙,她不知不觉就把此事抛之脑后。现在安稳下来,这烂摊子就又浮到嘴边。 “在和腊柴人作战的时候,楚人对我放了冷箭——黄粱,是吧?”苏暮槿摸了摸趴在一旁的黄粱的背。 “嗯。” “还有这回事?”笪千潭惊讶,“这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之前忘和平天卿说了,得让他堤防楚人才行。” 笪千潭抚摸了一把下巴,一双黝黑的双目注视着苏暮槿那对灵光带赤的眼睛,说道:“他们在混战中没有得逞,应该会稍稍收敛一些。” “因为盟约的关系,西国主动放弃了汾州许多地区的所有权,我担心楚人从中作梗,”苏暮槿说道,“你想,西国没了长城,只靠东西绵延不长的汾西河是挡不住西边的楚国和东边的坚国的——”苏暮槿这么说着,脑中也同时在勾勒地图。 汾西河以北成了公共领域,那岂不意味着——“这样一来……”苏暮槿边说边思考,谨慎而细致地整理思路,她的青眉轻聚,白齿咬唇,犹犹而道,“我记得放弃汾州地区的主权是楚人最先提出的。” “那他们的目的是借此进攻西国?” “不、不对,”苏暮槿摇头道,“汾州大开,可汾西河加上青州的各城同样能组成防线,楚军还是没法轻易攻打西国。由此观之,他们的意图已是非常之明确——想借汾州之道直接东征,进攻坚国!” 没错,这样的思路没有任何问题。楚人从西向东进攻坚国,虽然南面就是西国,但凭居仁公仁德保守之政策,楚人的军队不会受到西国的任何威胁,相反,他们可大张旗鼓地攻打坚国。把坚国占领,整个长城以北就完全落入楚人的手里。虽说那边的土大都贫瘠、不易养人,可还是有河套那块富饶之土,而且,对身为游民的楚人而言,算不上多糟糕的环境。 笪千潭听闻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就算知道了也无计可施……”他有些悲观地说道,“我在西国周游许多年,清楚居仁公的性格,他不会对此事有多大反应。” 第六十四章 归乡(二) “我有一事始终未能明白,”既然谈及了如今西国之王居仁公,苏暮槿就干脆延续这个话题,“所有人都同我说居仁公的仁德慈悲,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建立西国的?” “不是说不想被雅家归并,所以才自立为王吗?”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不想归入雅家,他完全可以隐居山林之中。居仁公并非有什么显赫家世,只是在蜀道有些名气,这样的角色应当不会入雅家之眼才是——总之我觉得奇怪,一个这样的人,究竟是抱以何种心态独立成国?” “那你也只能亲自去问居仁公本人了。”笪千潭把手搭在木窗栏上,“或许正是因其仁义和慈悲胸怀,为保护蜀道苍生免遭战争践踏,才做出这样的无奈之举吧。” 苏暮槿缓缓点头:“若是这样,为天下苍生而战,他算得上伟大的人。” 她在之前还想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西国在本质上同坚国无异。 坚国的建国者任惕森本意并非从大尚独立,而是被迫举旗,其实质为他人野心下操纵的傀儡。西国又何尝没有这种可能?苏暮槿虽然从未见过居仁公,以她的身份也不太可能得到一国之主的重视——但种种迹象而言,居仁公都并非是一位有野心的君主。西国建立已有五、六年,实际上,除了这次在汾州主动让出领土外,他对尚国、雅国的攫取也消极逃避。苏暮槿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么样的理由,一直支持着他担任西国之君。 但这样的猜疑有一个很明显的漏洞,那就是平天卿康瑞。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有不小的野心。单从对坚国、楚国的态度便能看出,他期望的不是领土的一直萎缩,而是前进,扩张。此才为其本心。 康瑞和居仁公的理念大相径庭,可康瑞对居仁公却是忠心耿耿,其中必然有一些苏暮槿无从得知的奇妙关联。 “哎,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总感觉一离开三从方,这六年间积累的麻烦事就通通找上门来。”苏暮槿搓揉了自己的眼睛。时过深夜,她身上的红斑又躁动起来,全身痛痒。 “停车。”笪千潭见苏暮槿病发,连忙叫住车夫,随后对她说,“把太医留下的药拿出来吃吧。”他翻下马车,点燃一根火把,从满载的行李中翻出包裹好的药物。这些药物本应煎熬成汤再入口,但为了赶时间且避人耳目,他们最好是不在这荒郊野外里生火,苏暮槿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生咽下去。 “药就留在车里吧,别在放进去了。” “嗯。”笪千潭照苏暮槿的做,随即车夫重新拉车启程。 苏暮槿慢慢把药吞下。幸好身边还装了一袋水,否则这些干涩苦稠的药就要一直粘附在她的喉咙口。她从笪千潭手上接过一壶水,猛地灌进嘴中,费劲心思把喉咙中那些药冲进胃里,随后把水壶放到一旁,问道:“你还记得——噢,你那时好像不在,黄粱应该知道。” “何事?”忽然被苏暮槿叫到的黄粱立马站立起身。 “还是在鹰雀谷的时候,黎忼身边不是有个女人吗?”苏暮槿说道,“你可还记得?” “有一点印象。” 笪千潭在一旁静听。 “那女人后来就不见踪迹了。”苏暮槿见笪千潭一脸迷茫,对他解释道,“我后来跟师傅说过这件事,而且听幸存的百苦教教徒说,那女子名为常巫,是他们少主黎忼在鹰雀谷中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大概就是……因为鹰雀谷那地方迷雾重重,冒失之徒容易迷失,常巫就是这样晕倒在深山老林之中,险些命丧虎口,恰好那时黎忼归谷,便把那女人救下了——我没同你说过?” “没。”笪千潭否认。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忽然想到,就随口说说。我以为你会知道一点消息。” 笪千潭耸肩,表示自己可没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苏暮槿开口问道:“哎!师傅,还有多久?” “估摸再过两时辰——这虽是快马,但平天卿大人叮嘱不能惹人耳目,不得已只好放缓速度。” “没事。” 那也比来的时候要快上一些。 “真是坐立不安。” 苏暮槿此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回到三从方,见到方谢,再询问自己身上的病症,之后会发生什么?看上去无所不知的师傅会不会立刻明白苏暮槿在打什么主意?他和张湖益,三从方和天哮,虽然两者之间交情不深,但同为七门派之一,方谢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徒弟要去杀死天哮帮主以求得自己身体的康复? 苏暮槿不敢想,她甚至有些打退堂鼓。但红斑不见消退,每晚都折磨着她难以入睡,这是她不想经历的。 我乃神子,我有这个权利……吗? 苏暮槿的脑袋几乎是一团浆糊,她按捏了下太阳穴,可手臂这么一动,那些红斑像玄黄遇猛火一般,一片片变得通红。她浑身被烧灼得生痛,立刻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地请放下手臂,侧躺在马车的一边,对笪千潭说道:“我小睡一下。” “嗯,我盯着旁边。” 除了笪千潭、车夫外,平天卿还为苏暮槿配了三个骁勇善战之勇士,他们都乔装打扮成商路行客,骑马跟随在马车旁边——这些勇士只是为了防止一些路边劫匪,若是面对真正的武者,他们也无能为力,届时还得靠苏暮槿和笪千潭自己。 不过他们不必为此担心,西国境内的治安相对较好,就算有劫匪,也少在如此生更半夜出现。 笪千潭注视苏暮槿闭眼沉睡,呼吸均匀,也稍微安心了些。他马上看到了一旁的黄粱,这只白色的灵猫也同样在注视苏暮槿。不同的是,它看的不是苏暮槿的脸庞,而是身上的红斑。 笪千潭透过黄粱那双目光精灵的眼睛,能看到它正深思着什么。 第六十五章 归乡(三) “想什么呢?”笪千潭挪到黄粱身边。 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靠近荒凉,就能和它沟通。但人的习惯总是这样,笪千潭也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身子。 “什么?”黄粱不知笪千潭所指何事。 “她的病。” 黄粱转过身,凝视着笪千潭。 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苏暮槿在六年前,已经几乎是死过一次,虽然黄粱用了三条神兽性命以挽回苏暮槿的魂魄,但青炎毒还是根植在她的体内——这件事黄粱很早就知道了,不是在前几天,而是前几年。 黄粱一直没说。因为它能感知到,苏暮槿若一直保持修身养性的规律生活,青炎毒就永不会毒发,不过现在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除此之外,黄粱还清楚一件事,虽然它只是怀疑。 它看了看笪千潭,觉得这个男人虽然随性不拘小节,但值得自己和苏暮槿去信任,斟酌再三,它道出了自己地所想:“暮槿的师傅方谢,好像也知道她的体内有埋藏很深的毒。” “方谢?!”笪千潭差点脱口而出,实际他的确发出了低沉的惊叹,“他知道?” “方谢一直以苏暮槿修行不够为理由,不让她继续登仙梯,实际上,恐是因担心暮槿体内的青炎毒毒发。”黄粱毫不隐瞒地说道,“这确实有可能。以暮槿现在的功力,她完全有能力再上一层仙梯。她自己也感受到再登仙梯的危险,只不过,她听信的,是方谢的那套说辞——而真相,是青炎毒和她体内的烈火之气相互排斥。两者虽都属火,可关系却是水火不容,她的体内仿佛有两只巨兽,一旦没有平衡,随时都可能爆发病症,眼下就是这种情况。” “这件事你应该告诉她的。” “是我的过失。” “也谈不上过失,”笪千潭摇头,“不过……既然方谢知道苏暮槿可能出事,还是选择让她来汾州协助防御边陲,说不定他已是有了解决之道。” 黄粱思考了一番此话的逻辑,推断没有错误,它摆了摆脑袋,毛绒白发轻轻漂浮。黄粱说道:“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 黄粱对方谢说不上多有好感,相反,它有些说不出的厌恶和趋避。 方谢对武功有着痴迷的追求——这是江湖人士都有所耳闻的。可到了真正相处,黄粱才意识到世间竟有如此疯狂之人。那方谢看上去是个憨厚老实的中老年,可对武力的贪婪已是超出黄粱想象之范畴。 以前觉得苏暮槿已够喜欢研究武学,但和方谢一笔,她就逊色太多。方谢为了突破最后一层仙境,曾一月未尽粒米、曾不休不眠超出十日。这还是黄粱知道的,在它不知道的时候,方谢可能还做过更加不要命的举动。 这样的执着让黄粱有些忌惮。或许是他太过纯粹,反倒让黄粱觉得他的举动不那么纯粹——这只是野兽的直觉,它提醒自己,没有任何道理。 目光斜转,如银河流淌。 笪千潭表面平静地坐在马车上,实际也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思考是从来不会终止的。 黄粱不知笪千潭在想什么,同样,笪千潭也不知这只灵猫正绞尽脑汁地思考何事。他们的疑虑和困惑说不定转瞬即逝,也同样可能抱憾终身。 伴随马车哐当的声响,笪千潭知道,目的地已经到了。 “苏暮槿,苏暮槿。”他推了推正酣睡的苏暮槿,她太累了,虽说和赤格丙分出胜负后已休息了四天,但这几天晚上始终被红斑缠身。今日,有笪千潭在一旁守着,她全身心都松懈下来,累积数天的疲倦在今夜通通舒散了。 苏暮槿睡得很沉,但不至完全醒不过来。笪千潭叫唤了几声,她便揉眼起身,含糊地询问道:“到了吗?” “到了,今晚先休息以下,明天就去找方谢吧。”笪千潭说着翻下马车,拉开车门扶苏暮槿出来。苏暮槿走路有些摇摆不定,意识还在方才的睡梦之中,她摇摇晃晃,像个举棋不定地老者。 笪千潭见状,蹲下身,背起苏暮槿,并请另外的几个侍从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三从方的入口。 大概过了一刻钟,笪千潭背着苏暮槿回到了三从方。 眼睛还处在半睁半闭的苏暮槿嗅了嗅空气。温润而潮湿、凉爽但无寒意。迟钝的大脑正拼尽全力思考自己究竟处在何处。 这件事她完全可以问笪千潭,不过这会儿的苏暮槿,连嘴都不想动一下。 空气湿润,要么是南方,要么是到了三从方,南方没这么快,所以这就是三从方。 简简单单的推理,耗费了苏暮槿大量的脑力。 “我把你送到你之前住的地方?”笪千潭虽是询问,但苏暮槿却不从回应。 赤发披肩。苏暮槿的下巴耷在笪千潭的后脑勺上,惹得双方都觉得有些痒痒的。 “那我送你过去了?” 苏暮槿只好凭借黄粱作转述之媒介,她心中想着,将信息传递给了跟随一旁的灵猫,她言是:“黄粱,跟他说‘好’。” 黄粱露出一个酷似苦笑的笑容——不过猫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即便是生气也可能被人误认为在逗趣——把苏暮槿的话转述与笪千潭。 “嗯。”一夜没有休息,笪千潭的脑子也有些转不太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苏暮槿非常疲惫了,因而决定不再说话。他知道苏暮槿每一次动作都可能让红斑变得活跃,因此一路上都小心翼翼。 他的认真和仔细得到了苏暮槿的认可——睡梦中。 苏暮槿已感受不到马车颠簸之感觉,那令人抓狂的时段总算过去,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是躺在木床上,可下巴摩擦头发的触觉告诉她,现在还没躺在床上,而是趴在笪千潭背上。 唧唧鸟鸣,吱吱蝉叫,夜晚的三从方常常被这种声音占据,今天也不例外,神子苏暮槿的到来没给三从方带来任何改变。现在的青州还算祥和宁静,可不久之后,这里也会被燎原的战火波及,卷入一场几乎无法避免的王权争夺之战。 第六十六章 归乡(四) 笪千潭把苏暮槿轻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薄薄的量杯后,轻声离开了房间。 这一晚,或许是因回到了呼吸六年的三从方,苏暮槿睡得很安稳。 寂静的夜晚之下是许多人的蠢蠢欲动。 首先得到苏暮槿离开汾州消息的不是他人,正是三从方帮主方谢。 在苏暮槿沉睡的深夜,他正处青州的侧城,收到了平天卿康瑞从汾州主城寄来的急报。苏暮槿身体有异,他早就知道。 此时的方谢并非只身一人,他正坐在雕琢石花的圆桌上,桌上摆放清冽麦酒,酒带着牙黄之色,在皎洁月光下好似泛着粼粼波光。 他现在坐在常和阁的顶楼。 常和阁,虽然有个名字,不过只是一个毫不出名的普通阁楼,它坐落在侧城的东南角,是以前的富商借权势所修筑,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不过物是人非,方谢不知——他也没兴趣知道——这座阁楼怎么就落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手中,成了他的私人财产。 坐在方谢眼前的男人叫仲威,和方谢师出同门。 他们的师傅只是一个已过世的三流武人。 “怎么了吗?” 几分钟前,一封官府寄来的快信打破深夜宁静,造访常和阁。方谢匆匆去楼下取来,之后的这段时间,便始终眉头紧锁,目光也晦暗了许多。仲威便这般问道。 方谢抬头看着眼前的同门兄弟。 二十多年前,仲威和方谢一样,都是热衷武力的狂人,他个头比方谢还高上一截,加之身材的雄壮,走在大街上别提多有魄力。不过几年前,因为发生了一些事——准确说,是他和方谢知道了一些事后,两人便走向了大相径庭的道路。虽然两人的目标是渐行渐远了,不过作为四五十年的酒友、旧友,他们时常会相约见面。基本上是方谢邀请仲威,毕竟他这人行踪不定,仲威可没这心思满天下找这个老朋友。 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 方谢没什么变化,但缺乏锻炼的仲威很快就被衰老找上了门。他脸上的皱纹比方谢更加深而明显,数圈眼纹、满头花白、血色黯淡,几年前还养得膨球的肚子也干瘪了下去,几乎成了瘦骨如柴的干苗。 “神子的事,上次见面我同你说过。” “哦,神子啊……”仲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和武林之事缠上关联,不过方谢这次来找他,就是为了这些事,仲威虽心不痛快,但也没表现得明显,毕竟难得见面一次,说不定再过几年,自己的这副身子就该入土成埃了,“毒发了?” “平天卿是这么说的,他告诉我,神子已连夜赶回三从方了。” “又准备找你了。”仲威哈哈一笑,“你有什么办法吗?” 方谢沉默了片刻,坦言道:“这次让她离开三从方,我就非常矛盾。她出去后,无论是和坚国、楚国的那些武人战斗,还是这次的腊柴人,都有可能导致内毒迸发——现在确实发生这件事……我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她是神子,我以为她自己能克服这些。” 仲威愣了一下:“这么说,你没什么办法?” 方谢摇了摇头,道:“没办法。这些事,在平天卿去仙境找我的时候,我已同他说明白了。对于神子,世间只有传说记载,她究竟怎的,我们无从得知。” “但你未跟神子说。” 方谢长叹一声,有些绝望地看着悬于天空的弯月。即将东升的太阳已经有了苗头,满出的金黄日光正在一点点蚕食月白。“这几年……那件事让我心力憔悴,无暇顾及他人了——不过现在我有些后悔。” “你年事已高,依我看来,已经没法突破仙梯了。” 方谢还是抬着头:“我也知道,但凡事总得尝试。” 仲威干枯的双手扶住酒杯,将烈酒送入嘴中,满足地抿了抿嘴,让酒在喉咙里停留片刻,随后尽情吞咽后,问道:“你后悔何事?没和我一样早点退出?” “不。我太倔强了——太狂妄,不该把一切都押注在自己身上,”方谢利索地站起身,“应该好好培养神子,她才是未来的期望。” “但现在已经晚了,”仲威的语气有些讥讽,但听上去又像是惋惜,“你没办法救她,只能靠她自己。” 方谢懊恼地摇摇头,再次说了句:“我太自大了。”他指了指天空,“你瞧,星象异动。” “这件事真的不是你我之力就能解决的,”仲威说道,“这担子,你方谢承担不起。” “你说现在该如何办?” 方谢听出仲威在责备自己,他没法反驳。 “还是得看海玖,”仲威放下酒杯,敲击石桌,酒水叮咚,“他在东海,那边的情况只有他熟悉——之后就得看神子的。按《雕日纪》之说法,神子的诞生就是为了抵御那事的发生。我从未见过那叫苏暮槿的丫头,倒是听过几次有关她的传闻。你是她的师傅,她的武功真的非常高超吗?和当年的我相比如何?” 一直愁眉苦脸的方谢听到仲威如此询问,终是露出了一些笑容,他说道:“你这是不自量力,你哪里能同她相提并论?”方谢郑重其事地告诉仲威,“如果再给她几年时间——再夸张一些,倘若她当年没有中青炎毒,那武林之首,就是苏暮槿。” 仲威愕然。 一向自命不凡的方谢居然如此认可神子! “你莫不是喝醉酒了?” “就这几两麦酒,还能把我灌醉不成?”方谢摆手说道,“我从不夸大其词,你见过神子就明白,她就是为武功而生之人,虽说是女子,可身上没有大多女子的软弱迟疑;但她也不是男子,男子——包括你我在内,总有许多冲动和狂妄的缺陷。神子就是神子,毫无疑问是仙在人间的代言者。” 仲威一时无言。 “不过,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次的青炎毒,成了她一辈子难以抹去的伤疤,纠缠不止的梦魇。”方谢之前的语气还算开朗,现在又低沉了下来,“倘若在七八年前——就是我知道她在江淮大牢的时候——把她接到三从方来就好了,若是那样做,如今哪有这么多心烦的事情。” “江淮大牢,就是你那个徒弟被关押的地方吧?” “黄北——我对不住他。”方谢的声音渐低。 第六十七章 归乡(五) 回到三从方已过一周,方谢终于才从外头归来。在此之前,苏暮槿找过李芹,但李芹没法诊断出症状。 或许是因这么长时间没使用内功,苏暮槿身上的红斑在不知不觉中都慢慢消退。 此时苏暮槿和笪千潭找到了方谢,把红斑和太医所说之事俱俱道出。 方谢拖过自己的椅子,坐在苏暮槿身旁。 “手拿出来,我看看。” 苏暮槿顺着意思伸出右手。 方谢把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手心,上上下下摆弄观察着,随后说道:“是自己恢复的吗?” “是,没做任何事情。”苏暮槿回答。 “在观察些时日吧。”方谢含糊其辞地回答。 “可是,那太医说这是火毒。”笪千潭对方谢的回答非常不满意,他没有拜方谢为师,因而同他说话也比苏暮槿对方谢谈话要更直接一些,“您不觉得这样特别不正常吗?” 方谢看了眼笪千潭,之后又转向苏暮槿,苏暮槿的目光告诉他,她和笪千潭的想法一致。方谢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这人最不愿承认自己的无力,尤其是对晚辈,他拐弯抹角地说道::“总之这段时间你就待在三从方静养,边境那边,近期应当不会有什么动荡。我听说了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就算那些坚国和楚国人有小心思,也会好好斟酌的,” 听方谢将国家之事,让苏暮槿有些不习惯。 一直以为方谢师傅不问世事,没想到还知道这些事。 “既然师傅这么说,那就再三从方停留一些时日。” “苏暮槿——”笪千潭还想说什么,但苏暮槿已起身向方谢鞠躬,匆匆离开了房间。笪千潭最后看了眼方谢,没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之后也微微鞠躬,跟随苏暮槿出去了。 “就这样?你不觉得方谢好像隐瞒了什么吗?” 苏暮槿回头看向笪千潭,说道:“可能吧,但现在身体确实有所好转。” “那是因为你没使用内力!你总不能以后都这样吧?” 她没有说话。 “算了,就再观察一段时间吧。”笪千潭也不再啃声。 没有内力在体内融会的苏暮槿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女孩。因为总是借助内力,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肌肉,现在没法使用后,她能做到的事也变得非常少,甚至连举剑都有些费劲,更别说玩弄出什么花样了。 方谢好像有事情瞒着她,苏暮槿能察觉到,但师傅是聪明人,既然他不愿此时说,那苏暮槿也不准备追问不休,正如方谢所说,最近的西国边境应当会消停一些。 既然不能练习武功,总得找些事情来做。苏暮槿闭眼在平坦的草地上漫步,随后开口询问身后的笪千潭:“你说我最近能做些什么?” “嗯……”笪千潭还在担心自己之前语言冲动,惹她不高兴了,好在并没有。“练练毛笔字?亦或是学沏茶?” “听起来都没什么意思。”苏暮槿想象了下自己在做这些事的画面,整个人都消沉了许多。 “或者去读读兵书。”笪千潭说道,“说不定你以后就成了带兵打仗的将军。” “带兵打仗吗?”这件事确实有些趣味,坐镇军中,指挥万人,想想都气派。不过苏暮槿转念一想,这也意味着自己要为手下的生命负责,一个错误的判断,可能葬送整支部队,甚至会让国家遭受灭顶之灾。 那些将军都是肩负如此大的压力率军打仗的,能在战场上名扬四方,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平天卿康瑞就是这样的人。 有他在,也轮不上自己只会军队吧?而且康瑞之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开国将军,那些人可能武力不如自己——而且她现在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论指挥,都远超过她。 大多数人想到这,可能就舍弃攻读兵书的想法,可苏暮槿哪里是芸芸众生,越是比不上别人,她越想奋发图强,眼下正好无事可做,倒不如从同门师兄师姐那借几本厚书,仔仔细细研读一番。 既然有所想,苏暮槿便立刻行动,她记得三从方中有几个师兄好论战,无论他们是否只是纸上谈兵,但起码各个都学富五车,加起来的兵书都能压垮一头老马。 “我去找师兄们借些兵书来看。”苏暮槿对笪千潭说道,“待会儿还请你帮我搬到房间。” “明白。” 两人挨家挨户的寻书,师兄们都热情地将薄薄厚厚的书借给苏暮槿,并邀请她有时间可一起讨论战事和天下之局势,苏暮槿没有拒绝。仔细想想,纸上谈兵虽缺乏意义,但不失为一种消遣时光的好方式。 笪千潭手中抱着一堆书,像陪伴采购衣物后的大小姐般,任劳任怨地跟在苏暮槿身后。 “都放桌上就行了。” 等到了苏暮槿的房间,她才发现自己竟拿到了这么多本书。若把这些兵书放在地上,估计能及膝。 “有什么再叫我吧。”笪千潭拍了拍手中的书屑。 “谢谢。”苏暮槿说道,“正好中午,一起去吃吧。” “啊。好。” 在汾州吃了几天的好饭好菜,现在回到三从方,见一桌子清淡,苏暮槿一时间还不知该从何下口。这是苏暮槿回到三从方后第一次在餐厅吃饭,因此,在用餐之时,那些好奇的同门都簇拥在一起,询问苏暮槿在汾州的遭遇。 武人,总是对两人间的决斗感兴趣。 “你是说那个赤格丙他的全身都变成紫色?” “不是,是整个人都……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苏暮槿纠正,她有些记不清楚了。 “我知道!”另一个人猛地拍了下桌板,餐桌上的餐盘都为之一振,“以前听我长兄说过,有些异族的身体不同于汉人,他们吃下什么东西后就能实力大增,好像叫什么‘硬化术’,是西域那边的秘术。” “喔——”众人长音附和。 “管他什么秘术,还不是成了咱们暮槿的手下败将。”年长一些的师兄很快控住乱哄哄的场面,举起酒杯——苏暮槿的是茶杯——“庆祝暮槿打败腊柴人之首赤格丙!” 第六十八章 归乡(六) 哄哄糟糟的场面在饭后还是意犹未尽,苏暮槿即便滴酒未沾,还是被四周满出的酒气弄得有些醉醺醺。 “千潭老弟,暮槿就你带回去了!”师兄师姐们忍俊不禁地推着苏暮槿和笪千潭离开了餐馆,语气和眼神之中多有暧昧之意。 苏暮槿只是有些昏沉,当然不至于走不动路,她踩着稳健的步伐,对笪千潭说道:“这几天你也够忙活了,我自己回去,反正就在前头。”苏暮槿所居住的房子里食堂非常近,笪千潭的房间也靠苏暮槿的房间很近,只不过食堂正巧在两人居所之间,因而饭后总是要分别的。 笪千潭明白苏暮槿的脾气,既然她不让自己送,那照做就行了。 “好。” 苏暮槿迈着缓步,刚饱餐一顿,甚至有些不想动弹。她自己都没注意,在离开三重方三三从方的这些日子,自己开始长身子了,所需的食物量也每日偷偷地向上增。五官的轮廓更加鲜明。眼睛的线条清晰无比,一对棕红的瞳孔比先前要更加赫然,那只圆润鼻子也翘出灵巧的弧线。她个子正在上窜,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凹凸有致起来——不过这些变化,都被隐藏在宽大的功袍之下。 她懒散地推开房门,木门的嘎吱声听起来倍感亲切。 汾州还是喧闹了些,每天早上有来往客商的吆喝,那些叫花子乞讨的语句也总是络绎不绝;中午更是热切至极,那些交错缠揉的声音同巨石砸向玉盘一般,狰狞刺耳,时常惹人烦躁;到了傍晚,青楼的嘈嘈切切便随之唤起。无论何个朝代,何个地区,生生不息的总是有青楼女子。 她坐到椅子上,推开房门和大窗,让带着日光暖意的春夏之风穿堂而过。 休息了片刻,日光也微弱了些,她才拿起借来的丛书,坐在太阳下,看起了其中的一段。 道、天、地、将、法……苏暮槿口中念念有词着《孙子兵法》中的文字,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不时还低声说出一个“妙”字。这本《孙子兵法》,她在书院的时候也曾通读过,只不过那时没经历过任何战事,一如刚探出枝芽的嫩草,只见得里头的条条框框如风一般过眼烟云,弄不清其中的奥妙。 但这么多年过去,又经历多次的生死考验,她仿佛通悟,喃喃道:“人活在世,人人可可都在战争中啊……”待到意识回来,忽地发现自己似乎说出了句饱富哲学的话,一时有些忘乎所以,欣欣然地自夸。 这样的快乐一直持续到了天黑。 太阳仿佛在吝啬,早早地收起了自发的光芒,躲到了西头的山峦重雾之中,把萦绕在三从方仙境的雾气融化成了乳黄的浆水。 苏暮槿伸了个懒腰,低了一下午的脑袋,在伸懒腰时,脖子后头的颈椎发出了啪嗒的声响,肌肉筋骨也因总算能换个姿势而松懈下来。拿着书的手缓缓垂下,在大手臂撞在椅子扶手上后,书也因惯性而落到了地上。 苏暮槿侧过身子,像是肥肿的胖子般,拼命地伸出手,把书捡了起来,并轻轻拍干了粘在上头的泥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她重新看向远处。 漫山遍野的嫩草在入夏后涂上了浓郁的绿,密不透风地把黄土遮盖的严严实实,随着风浪卷过,草原就成了泛滥的大海。因为光线昏暗,深绿的草色在此时更像极了深邃的海洋,不时从里头探出身影的昆虫则成了纷纷涌动的浪花。暖风错动,缠绕碰撞在一起之时便揪起几团漩涡,那些绿草漩涡是有生命的,它们伴随着来往的风,亲昵地攀附在人们的脚上。 若能这样享受生活也不错,可总归是循规蹈矩,少了些意外带来的欢喜。 苏暮槿心中有所念想。 离开一次三从方,她便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归宿——不可能一辈子囿在这仙境之中,等待她的是大好河山,是风光无限。 她把拿书的手换到了左边,之后再把自己的右手举在眼前,偷偷摸摸地开始做汇聚内气的引导。一切都很正常,暖意一如既往地从自己的胸腹集聚到了右掌心,她又弯腰从地上拔起几根嫩草,再将内气导到体外,导近青草中。 这几根因失了根而软绵的青草马上就坚挺起来,昂首看着最后的夕阳。 “感觉还行……”苏暮槿自言自语。 红斑好像并没有再发的迹象。她撸起袖子,看了看右手手臂,又仔细瞧了瞧左手,都是白里透红的肤色,没有丝毫不对之处。 莫非一个星期没使用内气,身子就自己好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便加大了内气的使用程度,手掌从温热变得炽热,手中的青草又蔫了下去,烧焦的黑从底部慢慢向上头钻,不一会儿,青草已经彻底成了灰黑的细杆,吹弹可破。 风一来,它们成了灰烬,立刻消逝了。 一同消逝的还有最后的光芒。 天彻底黑了下来。 苏暮槿停住了手中的活,抬头望向天空。今晚的天气不太好,平日里璀璨的星空已经躲进了浅浅的乌云中,这些乌云似乎没有在仙境上空停留的意思,接着源源不断的西风,它们正摩肩接踵地向东边挤去。 偶尔传来几道雷鸣。 变天了。 苏暮槿喃喃自语,虽然看起来不大会马上下雨,不过她还是托起椅1子,放进了房间。 “雨来喽!” 年纪小的师弟们欢快地叫喊着,嬉戏的声音在旷野回荡,又被茂林阻拦。三从方是难得见着雨的,这些孩子如此兴奋也是理所应当。他们不像苏暮槿,非但没想着避雨,反倒挨家挨户地呼朋唤友,好像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苏暮槿挂着笑容,但里头却只有落寞,她慢慢合上门窗,声音也随之被阻隔在外。 夜深,正挑灯夜读的苏暮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了一下。 “谁呀?”她转过头。 “是我。” 苏暮槿打开门,笪千潭正躲在屋檐下避雨。 “怎么了?” “我就跟你说一声,”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平天卿寄给你我的。” “说了什么?”信已被笪千潭拆开看过,苏暮槿很快就将其张开,并走进房间,准备借光读取。 “楚国,向坚国开战了。” 第六十九章 间不容瞬(一) “和之前所想一致。” 阅读了一下午的兵书,圣贤潜移默化的教诲,再加之苏暮槿在回来的路上早就有所预料,现在的她,对楚国向坚国开战一事波澜不惊。 阅读书信,康瑞的字迹非常工整,除了一些必要的寒暄外,全篇都在说有关苏暮槿离开后,西国北境发生的种种状况。起初苏暮槿以为只是一封快报,但上头内容详实,她不得不坐到位置上,认真地阅读。 在睡梦中被叫醒的笪千潭倚靠在苏暮槿房间的空座椅上,懒散地看着她,眼帘不时垂落。 我看看…… 同样因为看了一下午的书籍,纵使康瑞的字迹再工整,笔锋再悠扬,苏暮槿还是读不大进。她从右到左地通读了一边,对于之后发生的大概,她勉强清楚了。 在她离开后的第三天,楚军便开始东移,因长城无人看守,他们很顺利便找到了这个落脚点,并那儿待上了一日一夜,从长城出发的时候,被西国斥候发现,但其实在被发现的前一天,楚国便派遣使者去了汾州,并提出友善共存的长期盟约,正当汾州百官正为此纠缠不清之时,楚军便已开始行动。 楚国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不远的东方,那个大漠中的富饶国家——坚国。他们横穿汾州,没有给西国居民带来任何困扰。随后发生的事情就非常简单,楚国兵临城下后,直接宣布与坚国开展,并接连攻下了五个城池——这是康瑞寄信前的战果,现在究竟如何…… 北方的地图在苏暮槿脑中展现,五座城……再向东就快到河套了。坚国地域也有几分辽阔,但更北方的土地几乎无法使用,只能供一些游牧民族生活,而西国从大尚分离,大多居民都是汉民,因此北方一向被忽视。 现在楚军一鼓作气攻下了五座城,甚至更多——已经可以直言:坚国失去了大半土地。 笪千潭见苏暮槿把手中的信轻放在桌上,便问道:“看完了?” “嗯。” 怪哉。苏暮槿心想,不是说坚国有一位涣目公主,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天降神子吗?有这样的人在,坚国怎么会在短短不到四天就失去了如此多的城池?她忽然有了兴趣,而且是极大的兴趣。 之前众说纷纭的涣目公主怎么在关键时刻却没有出面。苏暮槿百思不得其解。 “你听说过‘涣目公主’吗?” “‘涣目公主’?没——”笪千潭摇头。 “让黄粱跟你说吧。”苏暮槿懒得解释,反正大家都对这位神秘兮兮的涣目公主不了解,谁和笪千潭说明都一样。 黄粱得令,就向笪千潭传话去了。 苏暮槿很想再去汾州,去战场附近了解情况。 在第一次听说涣目公主乃神子,又在老住持那听了一番“宿敌论”,苏暮槿时常会幻想这位隐秘的公主,她并不认为涣目公主是自己的宿敌,而是另一种情感。 同病相怜的知音。 她觉得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哦——啊,我知道了。”笪千潭听完黄粱的解释,连连点头道,“这不就说明了一件事,坚国的涣目公主不过是大街小巷的谣传,真到比拼之时,一点声都没有。”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另有隐情。”苏暮槿指着桌上的信封道,“在这信里,平天卿只字未提让我前去汾州,你觉得他究竟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 “想当然是想,”笪千潭毫不犹豫地说道,“虽然楚军现在只是在攻打坚国,但路途漫长、补给困难,说不定他们‘突发奇想’,顺便就把西国的土地也一同吞并。他们坐镇汾州,可每天都是提心吊胆。而且即便我们是悄悄离开汾州的,汾州百姓——且不说官员——许久未见你的一头赤发,他们会做何感想?若是你离开汾州的消息传到外头,”笪千潭想了想道,“这是迟早的事——那楚军说不定就起歪念头了。” 一脸倦意,说起话来倒还头头是道。苏暮槿抿着笑意道:“说的是,我自己也想去汾州,打听打听涣目公主的消息。” 笪千潭没想到苏暮槿怎么快就做好了决定。 “那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就走。”苏暮槿说。 “好。” 笪千潭说罢便离去回房,并带上了木门。 苏暮槿坐在烛灯下,看着康瑞的书信。 这一出山,就没个消停了。 她没有抱怨,而是带着些笑意和趣味,期待未来的旅程。 现在还没到睡觉的时候,苏暮槿翻墙岛柜的找到了塞在书堆里的大尚疆域图,虽然大尚已是分裂,不过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甚至人都还是那些人。 对于那亡国帝王大欢历帝尚功而言,这一切是不是南柯一梦呢? 起初听说尚亡,苏暮槿不太意外,但大欢历帝还是尚国的王,这让苏暮槿瞠目结舌:一个帝王,在亡国之后竟然就地成了新国家的王,纵观历史哪有这要的怪事。苏暮槿以往对大欢历帝没有任何兴趣,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告诉她,大欢历帝是昏庸无能的暴君,是注定亡国的终帝。 当然,时间和檄文都证明这些是真的。 可他为什么还能当王? 也正是抱着这样的疑惑,有一段时间,苏暮槿非常痴迷地在三从方的藏书中阅读了许多有关大欢历帝的事情,不过他还是在世帝王,因而有关他的记载实际少之又少,再加上毫不顾忌地美化,苏暮槿完全不清楚,一个从小聪明伶俐,被前任宰相称为“命世之才”的尚功,为何在登基后却成了这般模样。 困惑还在继续。 苏暮槿摊开大尚疆域图,无垠的国域展现在眼前,她眯起眼睛,同时用手一点点在厚实的牛皮纸上一点点移动。这是一张很有价值的地图,由雷浆庄的匠人亲手打造,在鹰雀谷一战后赠送给苏暮槿的礼物。 这抚摸起来真让人上瘾。 她不厌其烦地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牛皮地图的后面。 苏暮槿自己都没想到,她原来拥有如此宝贝。 第七十章 间不容瞬(二) 康瑞在信中虽写的面面俱到,但每个方面都不够详尽,坚国失了五座城,可究竟是哪五座,他在信中并未说明。 说起来楚国究竟有多少人?同腊柴人作战怎么说兵力也得有些损耗,但这才过去不到半个月,居然就举兵进攻坚国了,看来他们为此事没少做准备。苏暮槿想起楚人在战场上放冷箭,心中就特别不痛快。 这张地图上的信息非常之详尽,连处处的地形都大致标注出来,这么放眼看去,很容易就猜到究竟是那五座城了。河套地区的西面几乎被群山环绕,而坚国有一部分领土就在群山西侧,这些地方,若坚国的部队没来得及回防,就很可能因援军不足而被楚人突如其来的进攻击垮。 说不定,不是涣目公主名负其实,只是她还远在河套深处,没能来得及大展身手。 苏暮槿放下手中的地图。 要想清楚更多事情,只能亲身前往了。 她更换松垮的睡衣,扑通倒在床上,侧身看向已经关紧的窗户。 远方的战火好像要烧到这边来了。 在迷糊之中,苏暮槿渐入了梦境。 翌日,苏暮槿一大早便去寻找方谢师傅,准备将自己再次离开的事情告知他老人家,可让她没料到,方谢走得更是匆忙,苏暮槿最后只跟同门打好招呼,随后和笪千潭一同离开了三从方。 康瑞的马车居然在客栈等她。 “神子大人,”车夫不苟言笑地说道,“是平天卿大人派我来此接您去汾州的。” 就这样,在康瑞的神机妙算之下,两人很快就回到了汾州主城。 马车直接就将二人拉到了官府,因为周边战事俱起,平日凄凄静静的官府也被抹上一份紧张的热血,上上下下的人们正步履匆匆,熙熙攘攘,不时有前往各方调查情况的斥候迅速来报,几天不见,这地儿居然还变陌生起来了。 苏暮槿心生讶异。 领路的士兵还认得苏暮槿。其实这些卫兵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几天没见神子大人,一些鬼鬼祟祟流言便在卫兵的圈子里头传开,他们算不上长舌妇,仅仅是因每日实在显得无事可做,便叵测起神子大人的去向。 城中大多数人都知道苏暮槿在和赤格丙大战一场后身负了重伤。也借着这个事实,许多天马行空的传闻便借着土壤生根发芽,其中最为夸张的便是神子大人已不幸殒命。 当然,一切卮言都随苏暮槿重回汾州而烟消云散。 这位带路的士兵不时地偷瞄一眼苏暮槿。原因有很多,苏暮槿是神子——实际上这些都不重要,这些官府的士兵对大人物的到来已是司空见惯,苏暮槿是神子又如何?她再厉害,天下也是皇帝的,她武功再高强,也只是天子脚下的众生一员。因此,士兵偷看苏暮槿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苏暮槿长得实在楚楚动人。 她年纪算幼,但经历世事繁多,比起那些清纯天真的女丫头,她那一脸的沉稳和通晓人情世故更加诱人。青涩的水蜜桃固然有味,但纯润的蜜桃更加可口,怎不让人垂涎? 士兵只是偷看,若是被神子大人瞧见,指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 苏暮槿早就发现这士兵老是有意无意地向她偷瞄,不过某些方面单纯的她对此不以为意。自己的一头赤发确实惹人注目——她这样解释士兵的行为。 “大人,到了。”士兵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苏暮槿身上移开,向远走去。 笪千潭皱了皱眉,注视士兵离开。 苏暮槿抬头看向前头,敲响值房房门——这里曾是值房,但皇帝少来汾州,这房间也沦落为了普通官房,现在成了康瑞的办公之所。 康瑞听到声音,起身,打开了门。 “许久未见!”他起先愣住,马上热情道,“二位请进。” 简单寒暄过后,苏、笪二人走进房间。 苏暮槿在上次来汾州,在官府闲逛的时候进过这间房间,那时的康瑞还因腊柴人的突袭而焦头烂额,因此这间房间还空闲着,现在稍得安慰,他也总算是把自己的东西摆放好了。 房间有了很大的变化。布满厚实灰尘的书柜已被擦除得非常干净,露出了该有的沉稳木色,上面摆放了许多书卷,并不是特别整齐,看起来康瑞时常翻阅。一张巨大的木桌上有笔墨纸砚,正中央是一封信,毛笔放在一旁,是康瑞正在草拟书信。 “来,坐。”康瑞说道,“看来车夫把你接到了。” “是,平天卿料事如神。” “哪里的话,我让他在哪儿等待一周,若你不来,我再让另一个车夫接替此工作,”康瑞拉开房门,让外头的侍卫给他们上茶,随后转身说道,“哪有什么神机妙算,无非是把一切可能都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就不寒暄了,”他让苏暮槿和笪千潭坐在木椅上,自己则坐另一张椅子,三张椅子是一模一样的,“我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楚军进攻的步伐已经延缓了,要想进入河套,那些崇山峻岭和峡谷窄道是无法避免的,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想在地形上吃亏。” 康瑞将一张图纸铺开在他们眼前。 “如今楚国军队正在汾州西北,离那些群山还有一段路程。” “嗯。” 图纸上表明的非常清楚,即便不停康瑞讲解,苏暮槿也能理解上面的含义。 “这些日子,我们之间也有许多争论,”他说的“我们”应当指各个将军,“实话实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的手指从上面划过,将楚国和楚军集中驻扎的几座城池连接,“楚国是远征,而我们西国正位居其侧翼,若联合坚国,将楚军彻底扼杀,不是空想。” “这件事应该由居仁公来裁定。”苏暮槿嘴中蹦出了句很官腔的话。 “主战派——包括我在内——都担心,应当说一定,居仁公会否决这个提法。” 毫无疑问的。 “就是说,你们想先斩后奏?” “没错。”康瑞肯定地说,二字铿锵有力。 第七十一章 间不容瞬(三) 难怪官府上上下下都有一副严阵以待的紧张气氛。笪千潭心想。 方才进官府时他就四处观察,他不单单是跟随苏暮槿来到主城,他有一个目的——他想知道那些战败后的腊柴人受到了怎样的处置,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准备等康瑞把这些事情讲完,再询问自己想知之事。 苏暮槿得到了康瑞的肯定回答后思索:要攻打楚国?在这样的时机,说不上好,因为西国方才和腊柴人大战,因此损失了多座城池,失地也就算了,但更重要的是兵力的减少。既是要先斩后奏,那就意味着供将军们统帅的士兵不会有很多,而且是紧急召集,质量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凭蝼蚁之师去攻打跃跃欲试的楚军,说不好谁能取胜。 但苏暮槿开口却左言他事:“那需要和坚国结盟?” “此事也同在考虑之中,”康瑞说道,“而且近期,坚国都城内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动荡。” “动荡?”这个词吸引了笪千潭的注意力。 “是探子来报,说那里发生了内乱。” “那具体情况呢?”苏暮槿接着问。 “不清楚,不过大概有一个推测,”康瑞有意识地压低声音——这件事还只有少数人知道,“好像是两个王之间关系紧张,各自的臣子,还有一些惟恐天下不乱之徒从中作梗,内乱就爆发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爆发内乱?”苏暮槿问,“内忧外患,坚国已是动荡不安了。” “说不定楚人安拆在坚国的内奸也为内乱出了份力。”康瑞坦言道,“在你们离开后,我们意外抓获了一名楚国的商客,他一直在将汾州军力的部署情况汇报到楚国,这么做已有两个月。我们内部有楚国的人,那坚国恐怕也逃不开。” “那官府里的人都一一排查过了?”笪千潭想起那个一直偷瞄苏暮槿的士兵。他会不会不是垂涎美色,而是为了把苏暮槿的信息汇报到楚国去? “这里头的人底子都很干净,但也不能完全确保。”康瑞起身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厚重的编册,放在两人面前,“这是所有人的履历,我当然不是期望二位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有这样的资料,二位应当能放下心来。” 这本书很厚,苏暮槿后来粗糙阅读过一遍,里头记录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资料近千份,内容编排有规律,事迹则玲琅满目,凭借丰富的想象力,苏暮槿用这本书心满意足地打发了一整天的时间。里面同样写有平天卿康瑞的事迹,荣耀和战绩不计其数,写在他前后的官员都黯然失色。苏暮槿印象最深的还是贾道谷之战,康瑞用五百人,设计俘获蛮夷共三千四百人。后来是如何处理那些被俘获的蛮夷,上面没有记录,苏暮槿也不愿知道。 最好是放走了。但对敌仁慈,对己慈悲——谁知道深谋远虑的平天卿是如何处理的。 康瑞指着地图继续说道:“两天后,楚军的一批补给物资将横穿汾州,沿长城以北前行。” “长城以北?” “对,他们虽然认为我们不会出手,但还是在堤防我们。有长城阻隔,就算我们发动了突袭,楚军也还有时间反应。” 这样啊……苏暮槿心想:真该改掉以往的固有印象,在九州之中,总是或多或少流传着汉人比其他异族高等的风气,苏暮槿也或多或少受其影响。但不久前武艺和才智高超的赤格丙,还有现在的楚国将领,让苏暮槿渐渐明白,这些外族同样精通谋略,行事谨慎,计谋莫测。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笪千潭开口道,“如今的楚王究竟是何人?” “以前的夷道长史,正懿慈——他是安突族人,这是他的汉名,他在夷道享有极其高的声望,”康瑞说道,“夷道本就是一个和大尚处若离若弃关系的道,十多年前,有个大尚有个孱弱的帝王——” “大逸长帝尚缺。”苏暮槿抢答。 “对,就是他。你知道的清楚。” “以前背过。”苏暮槿洋洋得意地说道,“大尚上下三百余年的帝王,我全都记得。” “真是了不起!”康瑞发自内心地感叹。自己也只能记住几个有所名气的帝王,至多十个左右,而大尚这么多年来的帝王有多少——谁数的清?康瑞知道一个大愚庆帝尚奔,他在位时间不超过一个月,而且百年之间,还有比他在位更短的短命皇帝,把这些人都算上,那大尚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帝王。 全都能记住,确实是少有的。虽然实际用途不大,不过作为谈资还是足够排面。 “大逸长帝曾在夷道吃过大苦头,明明是一国之举,是天子,却被那些野蛮之徒投掷了满马车的烂水果,”康瑞平淡地说道,“后来那些人都被斩首示众,不过那些年,大尚的名誉也大大受损,大逸长帝也在‘夷道圣查’后三年就因病去世了。” 听起来不寒而栗,仿佛帝王的任命还有其他人操纵。事实上,大逸长帝掌权的那些年确实就是这番景象,前前后后十余年都被权倾朝野的宦官黄庸所掌控,大逸长帝之前的两个短命皇帝,加上大逸长帝,还有他之后的一个皇帝,实际都是黄庸的傀儡——这是苏暮槿在闲杂书中看到的,或许官方的史书里也可能记载,不过要记载也是在大尚覆灭只有了。 “那几年是大尚最危患的时刻,”康瑞抬头,仿佛遥望远方,“那时我父亲方成年,他后来告诉我,那时的大尚死气沉沉,人人自危——那个时候都过来了,谁能想到平平稳稳前进的大尚会毁在一人手里。” “这样看,大欢历帝也是了不起的人物。” “他当然了不起,”康瑞的语气中有很重的讽刺,但同样惋惜,“我见过他,他是个很怪的人,怪在他这辈子注定要当一个亡国之君,而非普通人——哎!说远了。” 第七十二章 间不容瞬(四) 还是头一次有人同自己谈及大欢历帝,而且这人还见过真正的大欢历帝,苏暮槿很有兴趣,不过康瑞立马把话题拉回来,让她有些失望。 算了,总有机会的。 “离做决定所剩时间不多,”康瑞说道,“现在我们都在为此事烦恼,我刚才还在写信给好州太守,他们那里离坚国的中心更近。我们随时都可能同坚国结盟,我便写信让他先做好准备。”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差结论了。 “若居仁公问罪下来该如何是好?”苏暮槿问道,“在这么说这也是在公然挑衅西国国君的权威——” “没事,”康瑞说道,“居仁公与我交情深厚,他会理解的。” 既然康瑞都这样说了,苏暮槿也其他意见可言。 “若真要发动进攻,届时还希望借助你的力量。” 苏暮槿没有回答康瑞。 要记得武人的律。 她心中的声音在告诉自己。 “我……”她有些扭捏地说道,“我不能做这种事。” “什么?”康瑞本以为这次谈话能落得愉快的结果,可苏暮槿竟然来了这一出。“什么意思?”他刚起身的身子又压了下来,目光直勾勾地朝向苏暮槿。 “我不会对那些没有内功的人动手。”苏暮槿道,“对他们下杀手,同屠杀孩童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康瑞许久没有说话。 屋内仅剩下持续的宁静。书柜里的书正静静躺在架子上,有些过于深沉,屋外的喧哗没有个停息之时,繁杂的声音透过门缝和窗缝强行挤进房间,摆在桌上的茶杯在颤动,里头的青绿色茶水也同样在起波澜。即便如此,苏暮槿还是只感受到寂静,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耳膜随之震动,还有无法言说的缓慢呼吸。 “率领补给军的将领,”康瑞忽然说道,“张文,他是武人,曾参加过文坛阁的比武大会。” 康瑞的这话让苏暮槿感觉不悦,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杀人工具,无论对方是和身份。 她摇了摇头,对康瑞说道:“大人,我可以守护西国疆域内的苍生,避免他们遭受战争之践踏,但我不会去屠戮其他国家的百姓。楚国若真有进攻之意图,那届时我才会出手相助。” 康瑞看着苏暮槿,有些心烦意乱。西国兵力不足,他很清楚这些事,他起初考虑的是,若神子能加入进突袭楚军的阵列中,那纵使楚军兵力再多,气势再浩荡,也终究敌不过他们。可苏暮槿突然来了这一出。 仔细一想,在他印象中,苏暮槿确实没有做过杀死不会武功之人的事情,以前的百苦教图、黎忼、包括近期的赤格丙,她的所有对手都是武人,就算在和腊柴人展开大决战的战场上,按照其他士兵的说法,苏暮槿也没有杀过腊柴人,而是一直在寻找赤格丙,随后与他交锋。 “好吧。”康瑞不愧知情达理,就算事情没如他所愿,他还是很有礼仪地结束了这次谈话,送苏暮槿和笪千潭离开房间。 “若我遇上实在无法解决的麻烦,会来请教你的,”康瑞对苏暮槿说道,“到时还请苏女侠能相助。” 苏暮槿点了点头,没否决,也没答应。 就这样,两人离开了官府。 笪千潭叹息一句说道:“这些话你应该晚点说的,我们再从他那知道些情报,现在平天卿知道你不会帮他,估计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了。” “怎么会?” “表面上还是会客客气气,可实际上……”笪千潭没说下去,“算了。” “接下来就靠我们自己吧。” “我有个问题。” “何事?” “方才你说会保护西国的百姓,这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苏暮槿毫不犹豫地说道,“若是能实现,何止是西国的百姓,天下苍生都不应该遭受战争之苦难。” 笪千潭心想,苏暮槿这样的责任心是何时建立起来的? 其实苏暮槿也不知道,这好像是她的天性使然,亦或者,她不自觉地进跟从了《雕日纪》的说法,里头让她守护苍生,她就去守护苍生,性格在尚未形成前就已然成了既定事实。 “那接下来怎么办?”笪千潭问道,“再去官府估计也是个闭门羹。” “那边无所谓了,”苏暮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腿长在自己身上,我们自己去收集消息。” “其实……我有一件事本想问平天卿的,”笪千潭回头看向官府,“我想知道那些腊柴人后来怎么样——准确说,我想找到那些腊柴人,和他们好好聊聊。这些人既然跟随了赤格丙,必然知道一些消息。” 大海捞针。每当笪千潭谈及寻找妹妹的事时,苏暮槿心中总是燃起一丝不快,她觉得笪千潭在这件事上过于执着了,一个失踪了十年的女孩,还极其可能被渴望吸食人血的腊柴人带走,这何止是凶多吉少——笪千钰已经死了!有股热气穿过苏暮槿的大脑,她的脑袋麻了一下。而且,就算笪千钰还活着,她三岁被带离家中,鬼才能记得自己还有个哥哥哩! “随便找个卫兵应该都知道。”苏暮槿不耐烦地走向一个卫兵,问道:“知道战败后的腊柴人踪迹吗?” 卫兵见苏暮槿向他走来时便站得更加端正,他鞠躬道:“回神子大人,纠龙坡一战后,在场的所有腊柴人都被斩首,就地葬在葬龙沟中,还有一些逃脱的腊柴人,黎西将军发布了命令,见者杀无赦,赏银三贯。” 还是没放过这些人吗……苏暮槿有一些预想,但没想到那些将军做事如此果决。她偷看了眼笪千潭,这个青年的目光变得呆滞。忽然失去了打听情报的最佳人选,极大的落空仿佛要把他的心都沉到脚底。 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一丝曙光。 “那……落逃的腊柴人,大都是在哪发现的?” “驿城那边,还有北面吧……”士兵看了眼一旁的伙伴,那人也点了点头。 第七十三章 间不容瞬(五) “好,多谢。”笪千潭道谢,士兵也回以礼貌。 两人离开官府,走上宽阔的主路,人群来往。 因要自己搜集信息,苏暮槿便比平常更认真地听取周边人的说话。不过没有一人在讨论近期发生的战事。 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找个店吃点东西吧。”笪千潭摇了摇口袋里的银钱,“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吃了……吧。” 听笪千潭这么一说,苏暮槿也觉得肚子一阵痉挛抽搐,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苏暮槿环顾四周,道:“那就到前面那家,”她手指的是一家面馆。 “好。” 面馆从外头看上去很小,开着的是一扇小门,颇有种仙子落入凡俗夫子之中的差异感。苏暮槿挑选这家店也没什么别的用意,单纯是恰巧走到了面馆边上罢了。 就这样,两人走进了面馆。 里头非常宽敞,现在并非用饭时间,一排排错落有致摆放的木椅木桌显得有些孤伶。里面的顾客不多,只有一个老人,正怡然自乐地喝着香茶,一柄蒲扇摇着凉风。坐在柜台前的店家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他无事可做,心不在焉地拨弄手中的算盘,算珠声音清脆悦耳,打着不知名的节奏,一进店就能听到。苏暮槿心想,他或许能成一个乐师。 “店家!来两碗清水宽面。”笪千潭轻车熟路地说道。 苏暮槿很喜欢同笪千潭出去,对社会事情不熟悉的她,总是能躲避一些费脑的时候。 那店家缓慢地抬起眼皮。在汾州做店,人总是懒懒散散的,在忙绿之时总嫌弃太过忙碌,在悠闲之时又怪太过悠闲,现在正是悠闲的时候,前一批客人已经送走,正该闲得无事可做,没想到这时居然来了两个客人,还点清水宽面。他抬头,不自在的双手立刻停了下来。 “没想到神子大人莅临鄙店。”他声音都有些打抖。神子苏暮槿,整个汾州,就连地上那些不问世事的寡妇说不定都知道,这个年龄尚未及笄的女子在江湖打出了一番名声,更是在前不久和外族的战争中大展身手。 这样的人居然到了自己店里,不可谓不是蓬荜生辉。 他兴冲冲地拍了拍手。 “两碗清水宽面,好勒!”店主决定自己下厨,便一溜烟地钻进厨房,把里头的打工丫头叫出来打理外面的事情。无论店主的嘴巴有多能言善道,面馆的脸面终究属它的面。 苏暮槿只见得那店家气质大变,可不知他心里跌宕起伏了多少回。和笪千潭随便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店面的小门是开着的,从她的位置恰好还能看到形形色色的路人。 “我们分头行动吧。”苏暮槿提议道,“你要去寻找腊柴人的踪迹,我则要打听坚国那边的战事,一起总归是拖延时间。” “嗯……好。”笪千潭心生疑虑:苏暮槿向来喜欢他人的陪同,不曾想这次竟主动提出分头行动。“我那边的事情弄好之后,我就跟你一起。” “希望吧。”苏暮槿有所隐喻地说。 柜台后的厨房传来生火的声音,店家走了进去,出来的是一个长相平凡的女子,敬重地为苏暮槿和笪千潭倒上好茶,并说道:“大人请慢用。” 苏暮槿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现在的注意力被坐在一旁的老人吸引了。 这老人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也非奇异之士,苏暮槿观察他,仅是被他淡雅宁静的气质吸引。 老人家少说也有六七十的模样,一个生在这样乱世的人,见证了大尚的步步堕落直至亡国,他是如何看待现在这个西国的?对于未来的西国,他会有真知灼见吗?苏暮槿拿不定主意。他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将来也会生老病死,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和自己有着天壤之别。 沉浸在思考中,当店家殷勤地端上两碗内容丰富的面时,苏暮槿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热腾腾的白气冲到了她的脸上,蒸汽贴到脸上成了水珠,水珠又顺着脸颊滴落到手背,她才发现之前点的东西已经到了。 “你说人这样一辈子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苏暮槿用筷子挑起宽面,吸进嘴中的同时忽然对笪千潭问出这样的问题。 笪千潭侧过脑袋,不理解地看着苏暮槿。 “为了什么……人各有志吧。”他说了一个不会出错的答案。 “人各有志。好,人各有志。”苏暮槿点头,从在嘴巴里露出半截的面条掺和在汤里,搅动出一些小小的漩涡,汤面上细碎的油粒因此聚集在一起,仿佛象征了天下的分分合合。苏暮槿低头看向碗中,鲜白的汤汁里除了宽面外,还有翠绿的葱花、黄灿的鸡蛋、一些肥肥瘦瘦的肉块,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字的食材,总之色泽显眼,但又因汤的整体黄白基调,使得这些看似不容的食材很好的聚在了一起。 这家店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不仅是外观好,口味也对得起它的花里胡哨。 “你以前在这吃过吗?”苏暮槿想到笪千潭一进门就报上了要吃的东西。 “嗯,上次来汾州见到你之前,”笪千潭笑着说道,“那时也不知道在哪找你,官府又没你踪影,就到处闲逛,打听了一些好吃好玩的去处——这间店虽然没吃过,不过听别人说好不错。你觉得如何?” “好吃。” 一旁的店家听到神子的称赞,身体都抖擞了许多。他在考虑要不要收这两位尊贵客人的钱,思来想去,还是收了为好,不然显得自己太卑躬屈膝,万一大人反倒因此看不上,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吃饱喝足后,笪千潭把餐钱给了店家,并借了水洗了把脸和手,两人心满意足地离去,各自为接下来几天的事准备去了。 两人照旧住进官府之前提供的客栈,苏暮槿还同车鹆良见了一面,车鹆良很是关系她的身体状态,苏暮槿告诉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第七十四章 战事推进(一) 回到汾州后的第二天,苏暮槿和笪千潭就按照各自的计划,分头行动。因作息不大相同,而且两人所前往的目的地也相差很远,从那天开始,他们就少有见面。为了方便苏暮槿行事方便,笪千潭把羽时月给的一大笔钱又转交给了苏她,自己留下了一些。不过他大多在汾州境内来往,借平天卿颁给的证令,几乎没什么需要用银钱的地方。 为了掩人耳目,苏暮槿始终用黄白的布包裹着自己的赤发,不过做到这种地步,还是时常被那些消息灵通的路人认出。这不,眼下苏暮槿就悠然地坐在一个商客的马车里,向着坚国边境前进。 而且幸运的是,搭了这趟车,让苏暮槿知道许多在西国不曾听说的事情。 “你们怎么会把货拉得到这边?” 眼前坐着的男人是土生土长的汾州人。青州、汾州这边的方言比较统一,苏暮槿听了很是亲切。他全名曾全辉,经商是家族的事业,一路算下来也有大概四、五代了,主要经营一些西域来的新奇玩意,还有汾州的土特产——也正是跟他闲谈后,苏暮槿才知道,原来汾州的蘑菇、牛肉和五花肉都是享有名誉的。 不知为什么,苏暮槿觉得这人长得就一副商人模样,若他说自己不是商人,苏暮槿倒会觉得奇怪。若要形容他的模样,苏暮槿却不知该如何描述,总之,心中就有这种感觉。 “大人,实不相瞒,这坚国虽取个‘坚如磐石’之‘坚’,可实际,他们问题大着呢!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曾全辉身边还有两个丫头,一个他的女儿,一个朋友的外甥女,和一个同他年纪大致相同的同伙,他说道:“按理来说,坚国和咱们西国没有任何商业交往,可他们边境的那些大富大贵人家就不一样了,那些人才真正掌握了坚国的版图,控制了物资和人的内外流通。” “我们这些东西,也是给他们送去的。”一旁的同伙解释道。 “那些阔老爷就根本没把坚国的王放在心里,这是他们亲口对我们说的。”曾全辉补充地同时看向伙伴,伙伴连声附和肯定、曾全辉跟苏暮槿说道,“坚国这个国家,本身就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大家族若非碍于先王的脸面,早就分崩离析,现在倒好了,一个国家两个王,整天为权谋之事勾心斗角,全国上下都清楚得很。” 这些消息只有真正来往西国坚国的人才能知道,和康瑞所说的有很大出路。 首先是坚国百姓对王的看法,没想到这些显赫之士是如此瞧不起他们的王,这点,苏暮槿在很早的时候其实有一些预感,就如曾全辉所说,坚国不是一个“取之有道”的国家,它的诞生是攫取,没有任何正当名义可言,这样的国家很难有真正的凝聚力。 再者说到两位王的关系,康瑞之前所说是两位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不过坚国的百姓似乎对两人关系看得更加透彻——这也正好印证了坚国都城似乎有内乱爆发的事实。 “我之前听说坚国发生了内乱,确有其事?”苏暮槿问道。 “内乱……好像是吧,”曾全辉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上次去坚国还是在半个月前——对吧?” “是。”两个丫头异口同声回答。 “这件事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大人若是想知道,我们到那儿问他们便是。” “嗯,好。”苏暮槿也不着急,坚国就在前头,哪都跑不掉。“那再说说其他事吧——涣目公主,听说过吗?” 马车内的气氛忽然冷降了下来。 看这几人的反应,他们肯定知道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呢?自己方才说出“涣目公主”四字,这些人前后反应就落差如此之大。 “大人也听说过涣目公主啊……”曾全辉说道,“也是,公主是坚国里最神秘的人物了,咱们官府的人肯定也打听到了——不过他们肯定都不知道那公主做了什么。”曾全辉看苏暮槿满脸迷茫,“是吧?” “确实没听说过,还请指教一下。” “小的哪敢对大人指教,”曾全辉为自己卖弄悬念后悔了,他连忙说道,“这个涣目公主曾在一夜之间杀死了反抗军七百人。” 什么?! “在先王刚离世之时,坚国都动荡不安,那时被人称为‘三老臣’的三人意图篡位谋反,那三人的名字我不太清楚,但他们其实只是先王任惕森的战友,都是大尚有头有脸的带兵将军,他们怀疑先王是被两个儿子毒杀的,想继承先王的意愿——也就是将坚国返还给大尚,所以在一个冬日的夜晚就发起了兵变,直入皇宫,行刺双王。” 曾全辉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道:“那时的公主不过十几,和自己的两个哥哥——您应该知道,她的先王和妓女所生,所以和两个兄长之间的关系有些诡怪。” “那都是别人的谣传。”一旁的同伙打住了曾全辉。 “是是,谣传。”曾全辉露出一副浮想联翩的表情,然后马上回过神来,继续说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策反了府里驻守的一千士兵,都已经把双王抓住了,正准备斩首之时,所有人几乎在瞬间被腰斩,府中当即血流成河,死了七百多人,剩下运气好的三百人全都宣誓效忠双王。” “竟然还有这种事。”苏暮槿有些发虚。 在瞬间腰斩七百多人。这种事情,别说是我,就算是方谢师傅恐怕也做不到。不听不知道,涣目公主的武功高超到有些难以理解的境地了,而且那还是几年前…… “说是七百多人,也不见得,”曾全辉说道,“但那场面绝对是童叟无欺。” “可这么竟然的一件事,竟然没有流传开来?” “大人,您这就不懂了,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这涣目公主的威慑力就越大。知道真相的人、像我们这样大概知道事情的人、还有那些只听过传闻的人。真相在这样的传播路径中越传越夸张。” 第七十五章 战事推进(二)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而且,从中能证实一点——此事确实有夸张成分。但夸张了哪部分,苏暮槿就无从得知了。 “你们是从哪听到这些事的?”她问他们。 “也是那些官老爷说的,”曾全辉仿佛推脱责任般地回答道,“他们说了,若非那两兄弟有这个公主的庇护,坚国早就被无数人推翻了无数次。正是因为在那次权力更迭之中发生了如此血腥而残忍的屠杀,因而没人想冒着这样的风险去违抗双王。” 暴力之下的统治,终将得到暴力的反噬。苏暮槿心想,后问道:“现在我们到哪了?” 曾全辉扒着向窗外看去,马上回答道:“已经进好州了,之后再跨长江,然后沿长江而上就能进富州——大概还有三四天的旅程,要看天气和船只怎么样了——大人不赶时间吧?” “不赶。” 曾全辉的眼睛转溜一圈,随后对她说道:“大人……小的有一事相求——咱们能在旅途遇上,不可为不是缘分,大人能否慷慨大方,赠给小人一些纪念玩意。” “行啊,但是我没带什么东西。”苏暮槿指着放在马车后头的小行囊,“都是一些穿着的衣物,这些肯定是不能给你的。” “那……大人头上的发簪如何?”曾全辉问道。 因为他们已经知晓苏暮槿的身份,她就没有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是整理好了妆容,精美的发簪别在头上。 发簪?不知道这种东西,他拿了有什么用,不过包里还有两枚,送他一个也不为过。 “好啊。”苏暮槿说着就准备取下。 曾全辉见神子做出这样的反应,猜测一番后说道:“不麻烦大人把这枚赠给我,免得又要整理秀发。大人应该还带了另外的发簪吧?” 真不愧是商人,观察力不容小觑。 “嗯,”苏暮槿把身后的包拿到手中,手在里头摸索后,取出了另一枚发簪,“就给你这支吧。” “多谢大人惠泽!”曾全辉感激不尽地说着,身边的伙计和女儿也乐得不行。神子大人的发簪,这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谈资。他轻轻捧在手上,掌心不自禁地渗出汗液,他连忙把它放在大腿上,让后不惹人注目地使劲把手擦上裤子边,生怕自己的汗把发簪弄脏。“大人赠予小的礼品,小的祖祖辈辈都会将其供养起来。” 被这么对待,苏暮槿受宠若惊地摆摆手:“言重了。” 发簪本应当及笄之年才被使用,不过在当下,人们对这样的传统似乎不大讲究。因为羽时月已经到了带发簪的年纪,她在给自己挑选的同时也给苏暮槿带去了许多,因此苏暮槿就盘起了脑后的头发,学着大人的模样为自己打扮起来。 这枚发簪是象牙所制,尾端雕刻有龙凤,被称作“白龙火凤顶簪”,虽说是火凤,不过只是截取了象牙中偏红的那一部分,能获得这种形状,也算得上是鬼斧神工了。白龙缠绕在火凤左右,颇有几分向笪千潭和苏暮槿,或许羽时月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苏暮槿当然不知道这背后有何含义。 这发簪价值连城,不过到了曾全辉手中,又是神子赠予,它成了无价之宝。 “真是枚极品的发簪!”曾全辉赞叹不绝,随后双手捧给自己的女儿,“小舂,把东西放好,就放在带过来的那个空盒子里,里头垫上软布。” “好!”曾舂的声音很有活力。 正说话,马车忽然听了下来。 “到那了。”同伙低声说道。 曾全辉往外张望了一番,对苏暮槿说道:“大人,小的下去一趟,让他给您解释。” “嗯——” 苏暮槿不知所以地看着曾全辉走下马车,一旁的同伙对苏暮槿说道:“神子大人,再往前就是黄河,这里的渡夫都倔强得很,要早早跟他们说好启程时间,现在先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明日拉我们去对岸,等下我们就住在兰城。” 兰城,大尚少有的有其他的名字的主城。没错,兰城就是好州主城,在大概两百年前,汾州的主城实际上另有他处,而兰城就是兰城,一个普通的城池,但之后没多久,在主城发生了重大事故,在建的方塔寺忽然倒塌——那年正值新帝登基,京城因觉不吉利,就把这主城的名号给撤了,将主城安置到了兰城。无论是当地百姓还是中央官员,都习惯兰城这个叫法,因此就理所应当地沿用下来。兰城还是兰城。 这是六十八个主城中的少数奇葩,苏暮槿记得很清楚。也因为这件事,在朝廷里,关于主城是不是应该取别名的讨论始终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 以前曾路过好州,现在能去其主城看看,感觉不赖。 一会儿,曾全辉就跑上了马车:“都安排好了,明早就出发,今晚去兰城——大人之前来过兰城吗?” “没。” “那今晚得好好逛逛了,”曾全辉笑着说道,“这儿我很熟悉,保证大人高兴!” 马车继续前进。因到了中部,又有黄河这条澎湃大河从边而过,空气都湿润了不少,但这种湿润又不粘稠,傍晚的夏风轻轻吹过,好像一层薄如轻纱的晚霞,覆在人的身上,让全身都酥软了不少。 好州这边整体氛围要比汾州和青州轻松不少,虽说好州接壤了坚国、尚国两个国家,不过警戒并不完善。这样的平和固然不错,不过是不是有些太过放松了?苏暮槿起初以为一路上会遇到很严密的排查,可隘口的士兵们大都举止懒散,看他们这副软绵绵的模样,若敌人忽然进犯,好州怎么能抵挡得住? 不过这些是也不是苏暮槿该考虑的。 本来的目的是去坚国,但为了渡河,他们不得不先向南边折返一圈,不然上头汹涌的大河会连人带货地将他们吞噬干净。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兰城出现在了眼前。 看到这般建筑风格,苏暮槿儿时的记忆也一一浮现——自己确实经过了好州。 第七十六章 战事推进(三) 兰城的建筑都是中规中矩的中原风格,因为落成早——在大尚和西域处于暧昧期前就已设计建成,所以,在四面都是新修城池的这片地区,就显得有些古板了,它端端正正地矗立在大地之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四周的士兵正来回巡逻,虽然比路上的那些哨兵要多上许多,但终究还是差点意思。 他们神色松散,举止烂漫。 因为是和坚国接壤,所以所有人都安逸了吗……好州的百姓可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坚国内部的情况,他们和坚国只有看不见的、随时会变动的国界线相隔,无论风雨还是其他,实际上都能在两个国家间畅通无阻地传递交换。 马车很快就顺利进城。曾全辉已经来过很多次兰城,车夫也同样是老练的伙计,他驾驶着马车径直就驶向了常住的旅店。 “我们会为大人专门准备一间房的。”曾全辉对苏暮槿说道。 “住房的钱——” “是我邀请大人上的车,岂有让大人自费的道理,这点小钱,在我等经商人的眼里都是过眼烟云、蝇头小利、不足挂齿。” 既然如此说了,苏暮槿没有跟他推脱。她一直是个性子直的人。 “嗯,多谢大人让我准备,住房可能有些仓促,还望谅解。” 苏暮槿笑了笑。我都住过如同豕笼般的牢房,就算住房再简陋,还能比牢笼还差不成? 在大街上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客栈。 曾全辉和这里头的小二店家都是老相识。那小二个子不高,一副嬉皮笑脸,右鼻翼长着颗小痣,他大大咧咧地跟曾全辉打招呼。 “曾叔!老远就问道您这马屁的味道了。” “你小子,是夸我还是损我。”曾全辉笑着摸了摸小子的头。 “都不是。”小二咧嘴笑着问道,“还是四间房?” “这次要五间。” 小二牵着马的手听了下来,他抬起头,瞄着马车:“曾叔,这可难办啊,今天客房都满了,我们是知道您要过来,特意留下了四间,这要是五间,不大好办啊……” “啊,这……”曾全辉表情有些僵硬,方才还跟神子大人说自己能为她提供房间,现在倒好了,“这怎么办……” 曾全辉自言自语中,苏暮槿已经从马车上走了出来。 苏暮槿在马车里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到了两个主意——最简单就是自己再去其他地方要个房间,这很简单,她带了足够多的银两;另一个就是和同行的两个女孩一起住,她们年纪相仿,虽说经历不同,但大抵都是孩子,而且和她们住在一起,才不会耽搁别人的商旅行程。 于是她选择了后者。 “我可以跟你的女儿住一起,还有那位。”苏暮槿说道。 “大人,这怎么好意思……” “曾叔,这是谁啊。”小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熟悉的曾叔现在变得有些陌生,他居然对一个女孩“卑躬屈膝”。 “神子大人啊。”曾叔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心心念念的神子大人。” 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子苏暮槿!小二双脚一麻,险些摔落到地上,他一只手扯住牵马的缰绳,马嘶鸣了一声。谁儿时没个武侠梦?店小二自己都不太记得,他究竟是从哪儿听说了苏暮槿的名号,因此一直想目睹芳容,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能以一己之力把武林搅和得天翻地覆。 苏暮槿若是知道小二对自己的印象是如此,一定会哭笑不得。 “你们觉得呢?”苏暮槿没再看曾全辉,而是直接看向马车里的两位少女。 她们犹豫了一番。 曾舂先是瞧了瞧自己的父亲,曾全辉那双眼睛迷成一道缝,好像想和女儿说些什么,终于,曾舂点头说好。另一个女孩见状,也赞同这个提议。 “那就这么说了。”苏暮槿回头看曾全辉。 “好,就依大人的。”曾全辉拍了一下小二的腰,催促他把马放好、货藏安全。马车上的人们和车夫也纷纷下来,按照惯例纷纷住进了自己该住的房间。 曾全辉走到女人身边,对她低语道:“千万别给大人捣乱,知道没!” “知道。”曾舂笑嘻嘻地回答。 “给我认真点。” 苏暮槿这时刚从马车上把自己的东西拿下,她走到了曾舂身边。 曾全辉向她微微鞠躬,说道:“她们都是孩子,若举止有什么不妥——” “没事。”说的好像自己就有多老一样,苏暮槿不耐烦地摆摆手,“现在也临近夜晚了,不是说要在兰城里好好欣赏一番吗?” “大人说的是!”曾全辉侧身吆喊一旁的店员,让他们把苏暮槿和另外两位女娃的东西给送上去,“时候也不算早,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就这样,一行商客浩浩荡荡地进了兰城的大道。兰城作为主城,自然有许多好玩的去处,不过曾全辉寻思神子大人还算是孩童,又是女性,有些地方必然是不妥当的,于是削减了许多他往常来兰城都会去的地方,只带苏暮槿去了一些宁静淡雅的地方。 第一站便是这儿有名的“梵绝茶坊”。 这“梵绝茶坊”起初实际名为“烦绝茶坊”,意思也非常简单,就是能让烦恼统统消失。后来坊主皈依佛教,就顺便把“烦”改成了“梵”。 一开始听到“茶坊”,苏暮槿就想起在汾州误入的那家茶馆,不过到了才发现,这里和那边截然不同。茶坊门口立有石雕对联——“缘香因成趣,情深故得琛”。再往里走,就能看到茶坊的坊主,他身着一身染污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进茶坊,只是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粗汉子走进这里也安静了下来。各个都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粗俗之气打扰到这神圣的土地。 “我们每次出行都会来这里一趟。”曾全辉告诉苏暮槿,“做这些生意,指不定哪天就要掉脑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给自己求个平安——实际上大家都不太乐意来这里,包括我也是,我们这些粗老汉,来着大气不敢喘一声,多难受。”他声音有些俏皮,希望苏暮槿能为他的幽默而笑。 苏暮槿懂了他的心思,顺应地笑了一声,随后说道:“这地方真不错。” 第七十七章 战事推进(五) “是啊,闹中取静。”曾全辉的目光投向了远方,是一座假山。 这座假山嶙峋叠嶂,孔隙交错,山之上就是飞檐,雨水和清晨凝聚的露珠会顺着屋檐滴落在假山上,时间不长,水滴当尚未石穿,只是将锋利的岩石磨损出圆滑的表面,表面有些凹陷,里面还存着一些水,水中有青苔。 山顶偏下一些,就矗立一尊佛像,摆着自在坐,姿态惬意,神情悠闲。上边的水顺着岩石脉络,从佛的左身绕过,好似一条蛟龙。 顺着水流往下,山浸没在水池之中,水池有大半被青苔附着,但并没因此而变得浑浊,相反,它还算清澈。即便在黑夜、即便在远处,还是只需一眼就能看到在里面穿梭自如的鱼儿,夏日的蝉鸣和汩汩冒出的气泡组成了乐谱。 曾全辉和其他同伙就这样平静地伫立在那尊小小的佛像前,默默念叨着什么,随后双手轻合,向佛像鞠躬三下。 苏暮槿不信这些,不过被氛围感染,也依葫芦画瓢地做了相同的动作,举止端庄,目光虔诚。 “各位施主请。” 坊主的声音悠悠从一旁传来,看得出来,他已经习惯客人们来喝茶前先拜佛的举止了——尽管他们的动作不算标准,不过,心诚则灵。 感觉和尚都差不多的模样。 苏暮槿借着月光看清了坊主的面貌。 可能是因他们都不留头发,苏暮槿觉得他和之前在净深寺见着的探法大师有类似的气质。 走进茶坊,左右两侧都是定制的木橱,柜中放置玲琅满目的茶类,有多有少。浸泡在这样的气氛里,全身都通透了不少。 虽然还没喝到茶,不过浓郁的香味已经勾起苏暮槿的期盼。 在长长而且分叉很多的廊道里左转有转,他们总算到了二楼的茶坊,坐在窗边,举头明月、低头庭院,远看就是兰城内景。 因为能看到外头热闹的景象,二楼也比一楼的庭院要喧哗一些。 进了茶坊,苏暮槿才知道,原来今晚的客人还是很多的。 有身穿白蓝袍、捧经默诵的书生;眉头紧锁、闷闷不乐的失势官员;富甲一方的大阔少爷;甚至还有流落街头、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这里头的人形形色色,身份迥异,可都被环境同化一般,俱平静低语。 “要是能一直坐在这也好。”曾全辉情不自禁地感叹,“每天要为生计奔波劳累,有时还得提心吊胆,累啊。”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的?” “您指什么?” “跨国交易,赚得多,风险也大。” “唉——”曾全辉看着苏暮槿,心想这丫头含着金汤勺出生,当然不知道人间疾苦,向她诉苦,又有什么用呢……他停顿片刻,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天下七分,各国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边界就不用说,可就算是国内后土,像我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小百姓,根本落不得一个安宁的地方。但无论朝代如何更替,战争如何卷挟,真金白银可不会掉价,几百年的历史都在告诉我这个道理。” 又是钱的事情。苏暮槿静静听着,同时想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因经济所困。 “所以大人不要以为我们这帮兄弟是贪得无厌之徒——我们不是爱财如命,而是惜命要财啊,有了银子,这条小命才能多活些时日。” 苏暮槿指着他一身的锦缎丝衣和右手腕上的玉镯,感慨道:“像你们这样有钱的人过得都如此心神不宁,那那些穷苦人家岂不是更痛苦?” “谁说不是呢?”一个伙计说道,“大人,他们都谈不上痛苦,出生就是给人当畜生的,太岁爷使唤、宰相使唤、长史使唤,连当地的乡绅都一样能让他们做牛做马。”这人的语气很是愤怒,一肚子的窝火倒出来,好像罪魁祸首是苏暮槿。 “阿毕,怎么说话的?你喝茶都能喝醉?”曾全辉连忙拍了他的手,呵斥他停下胡言乱语。 “没事,让他说吧。”苏暮槿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官场姥爷,我没有任何职位,不会为那些官老爷说话的。” “嘿嘿,”被叫做“小毕”的男人憨笑一声,“大人莫要见怪……我是从老家那边逃到好州的,家里的两个哥哥、母亲还有父亲,他们都是彻彻底底的无名之辈——不只他们,还有老家的那帮叔叔婶婶、姑姑婆婆。我从小就看他们被到处使唤,毫无怨言,还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因此有些气上心头。” 苏暮槿闭眼摇脑袋,红色的发丝在空中飘动:“我明白,随便说,能听到这些,也是我的荣幸。” 众人被神子大人的态度折服,在内心赞许不已。 有了苏暮槿的这句话,起初还很拘谨的几人都稍稍放开了,又一人问道:“大人,小的冒犯问一句。我读过《雕日纪》——” “这家伙是我们乡里的书生独苗,识得字。”曾全辉补充。 “嗯,不过……”他不好意思地饶头道,“没什么才敢,连四书五经都读得不通透——哦!我之前读《雕日纪》,上头说您是为了‘抚宁苍生、广定天下’而来的,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您降生于世是为了结束如今天下分裂的乱世?” 让你们随意说,倒还问起了我的本职? 听到这书生模样的商人说出“雕日纪”三字时,苏暮槿就觉得情况不大对劲,结果他还真谈及文中的内容。她有些愣了,然后说道:“或许是吧,不过你们觉得,凭借一人有能力改变天下之局势吗?” 这个问题难道了众人,他们在寻找一个适合的说法。 “大人,神州疆域辽阔,一人是万万不行的。”曾全辉直言,“我们都听说了大人您的显赫战功,可能抵挡百人,难道能抵挡千人?能抵挡千人,难道能抵挡万人?而七国之士兵,少说上百万,再加上百姓,又有上百万,想以一人之力改变局势……” “一人不行,但十、百、千人能行。”书生说道,“纵观古今开国帝王,除自身为将才外,亦号令了十百万人。大人本身就是神子,无论武力还是战争方略都远超我等凡人,若再能号令军队,那平定天下的伟业,不在话下。” 第七十八章 战事推进(六) 这话说得我好像要造反似的。 不过有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苏暮槿赞许地吭声回应——无论我有多么强大,别说上万,就算是上千人也没法应对,到了这样的数量级,已经不再是实力的差距能弥补的,虽说上次在制步城和腊柴人作战时,苏暮槿一人就解决了上百人,不过……嗯……各种机缘巧合吧,她不觉得碰到组织性更强的军队还能有如此好运。 “人多势众嘛,人多点确实好。”曾全辉在一旁附和道,“大人,现在是民不聊生,正是您站出来的时候。” “是啊!大人亲民爱民,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大人的好,若是大人能带领西国把这些胡作非为的国家,什么坚国、楚国——说真的,大人是一呼百应、一呼千应、一呼万应!”书生有些激动。 苏暮槿表面平静,实则内心被书生的一番话煽动得心潮澎湃。 要说她不想带兵打仗,那妥妥的无稽之谈。平天卿康瑞为什么受人尊敬?才不是因他能破解流斩,更不是因他武功高强——这世上武功高强的人多得去了。可谁能向他一样,从小就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 他一抬手就是成千上万生命的冲锋,一回臂就是大军的撤退和迂回。 或许是因为苏暮槿在单人决战方面已经难以找到敌手,小孩逐趣的本性被激发,现在的她格外想拥有一支军队,哪怕几百人也行,她想体会一下带兵打仗的“乐趣”。 “各位施主慢用。”坊主拖着慢悠悠地步伐走到了他们身边,脚底的木鞋踩在黄木地板上,发出嘎嘎的响声。这些声音成了完成一壶好茶的最后一步,古朴而纯净的茶被端到了众人面前,他们细声赞叹一番过后,便学着雅士的模样,滑稽地做了一系列品茶的步骤,最终,茶水落到苏暮槿的杯子里。 这番模仿无疑是东施效颦,不过因为人多,大家乐呵呵聚在一起,没有人觉得尴尬。 苏暮槿捧起茶杯。 她的礼仪是这些人中最好的——从小就被苏青伏要求各事都做到标准,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礼仪已经深深刻入她的大脑,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改变的。 当她用最宫廷地姿势喝起茶时,她忽然想到,自己这样做,会不会让别人觉得她苏暮槿瞧不起其他人,她小心瞥了眼旁人。这些粗老汉子根本看不出苏暮槿喝茶的门道来。 苏暮槿放下心,依着自己的习惯品茶。 大家聊起了一些商业来往上的事情。 苏暮槿在一旁听着,发现这些人的交际圈比想象中要广阔很多。虽说大尚已分裂成七个国家,不过他们还是能从天南聊到地北,从西国聊到尚国,甚至远在东南角的淮国也成为了信口拈来的谈资。 当他们谈及尚国的时候,苏暮槿非常认真在听。 “之前小罗不是拉一批货去淮国吗?”有人抖出了这个“小罗”的糗事,“结果——你们猜这么着——到了雅国,那货物就被雅军给截下来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淮国又成了雅国的附属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苏暮槿问道。 “这是……”神子大人亲自询问,他可不敢马虎。若是平时,他指不定就吹嘘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不过现在,他如实回到:“大概两三年前……” “现在的淮国是什么情况,你们有人知道吗?” “谁知道啊,”另一个汉字咧嘴灌下一杯茶。说道,“淮国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我们现在就知道他们和雅家又交好起来,这两国整日唧唧我我,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余下的人也纷纷点头,同意粗汉子的俗看法。 “大人想知道淮国那边的事情,我这里倒有个去处。”一个看上去年轻的男子忽然说。 所有人都狐疑地看着他。 这不是商队的人,是陌生人。 “神子大人,在下名柳庵幼,曾是海龙帮的一员。” 海龙帮?苏暮槿转眼看去。 眼前的男人长相平平,他有健壮的身躯,皮肤被大海上的太阳晒得黝黑,上头还有许多被海风刮出的深浅不一的伤痕。说他长相平平,不过——苏暮槿看到这人脸上的一道长疤,因为方才背光,没有看清,现在视角转移,这道疤也旋即出现。 这是一道从右眼眶下部一直延伸到右嘴角边的伤口,伤得很深,肤色和旁边的完全不一样。伤疤比较白嫩,看来不知是何种武器,把脸里头的肉都给绞了出来。 “柳庵幼……” “没错。” 没听过的名字。 众人坐立不安,不知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接下来要说什么。比起慌张,他们更多是嫉妒,因为好不容易和神子打好关系,可神子终究是名武人,这位柳庵幼的吸引力肯定比他们这帮行商的要大上许多,眼前的事实也说明了这点。 只见苏暮槿从一旁拉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下慢慢说。 柳庵幼没有推绝,大大方方地坐下后说道:“方才无意听见各位的闲聊,又见这位貌美女子有一头赤发,故大胆猜测,这位就是传闻中的‘神子’。” “是我。”苏暮槿点头确认。 “在下落难流于此处,能见到神子,可谓缘分一场。听闻神子想打听淮国的事情——所以想提供一些帮助。”柳庵幼说道,“希望没惊扰到各位。” 众人见来者温润儒雅,和外貌大相径庭,也放下戒心,其中一人甚至还推出个杯子,为他倒上了刚沏好的茶。 “谢谢,不过不必了。”这回他回绝了,“让我坐下已经足够,怎能在伸手讨要他人之财务。” “没事,萍水相逢,兄弟一场。”和柳庵幼气质相仿的书生勾肩搭背地说道,“你就当是馆子里免费供给的白水,喝就是了!” 柳庵幼见此也不好再坚持回绝,他低头道谢,小口抿茶,之后再看向苏暮槿,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什么如何?” 这人好像没说什么关键的事情吧?苏暮槿不解。 第七十九章 入坚(一) “在下可以带大人去个地方,那儿有从淮国流落于此的难民。”柳庵幼这才解释道,“他们之中还有近期才到好州的人——是淮国有品级的官员,对那边的事情了如指掌。” 想不到,淮国的人还能千里迢迢到好州。苏暮槿有些兴趣,但凡是都得分个先后缓急,坚国的事显然更加要紧。 于是她说道:“多谢侠士的建议,不过我还得先北上一趟,我在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做。” 柳庵幼在一旁听他们闲谈之时已经略知一二,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奇。既然神子都这么说了,他没有理由强求,于是说道:“在下理解。这段时间,在下会一直居住好州。神子若办事顺利结束,可以再来此地,在下一般都在。” “多谢。” 苏暮槿说着便端起茶杯,柳庵幼见状也举杯迎上。两个茶杯相碰,两人对饮。 “在下就不打扰诸位的雅兴,”他一口将茶喝完,向他们抱拳后起身离去。 曾全辉见柳庵幼已走,忽然说道:“海龙帮,我好像听过,听说是武林七大门派之一?” “嗯。”苏暮槿回答他。 曾全辉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喝茶。 众人又闲谈了一会,留下一些银钱,从茶坊出去了。 “这次居然在茶坊呆了半个时辰。”走出茶坊后,有人不禁感叹,“那里头坐着是舒服,不过总是有股憋屈劲。” “没法子,别人坊主信佛,在佛像面前,我们也不敢造次。”曾全辉哈哈大笑地说完后转向苏暮槿,“大人,接下来这帮家伙要去酒楼。我就带您去看看好州其他景物。” 说是酒楼,可谁知道那些人是去酒楼还是青楼? 苏暮槿说好,之后众人分路而走。 再后来的一个半时辰,她、曾全辉、两个女孩和书生在好州的其他地方四处参观,苏暮槿已经记不清这是看了第几个“景点”,总之夜深,人也即静的时候,他们总算回到了客栈。 “大人,明早卯时出发。” “好。” 之后曾全辉又叮嘱两女子一番,才不大放心地看着苏暮槿和自己的女儿、还有另一个女孩住进了一起。 房间不是很大,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放下了三张窄床,找了个店员一问才知道,是曾全辉让他们再加床的。 “你叫曾舂,那你呢?”三个女孩已洗漱完毕,苏暮槿盘腿坐在床上,询问这两个兴奋不已的室友。 “我叫王祎梨。”之后她把写法告诉苏暮槿。 “哦——这样啊。你们是第一次跟着出远门吗?”这两人一路上都蹦蹦跳跳、东张西望,苏暮槿便问道。 “嗯,第一次!”曾舂说道,“以前父亲带的都是哥哥,不过前几天哥哥因起码摔伤了腿,需要静养,母亲就说把我带上,去见见世面。” 能心大到把女儿带上路,看来曾全辉的这趟商旅说不上多危险。 “我记得你今年是八岁吧——”苏暮槿记得在马车上,她们有说过自己的年纪。 “嗯,我和她今年都刚满八岁。”曾舂笑嘻嘻地说道,“大人呢?” “你们就别叫我‘大人’了。”苏暮槿摆手道,“我今年十四,马上及笄,比你们年长六岁,就叫我‘姐姐’便是。” 曾舂有些迟疑地说道:“可父亲听到我们这样叫您,他肯定不会高兴的。” “我听到你们叫我‘大人’我也不高兴。你们觉得该让我高兴,还是依着父亲的意思,让他高兴?” “苏姐姐说得对!”曾舂反应很快,马上就改变了称呼。一旁的王祎梨面对苏暮槿这样有身份的陌生人,尚有些唯唯诺诺。 现在时候不早,可两个人都没有睡意,于是苏暮槿绞尽脑汁在寻找一些话题。 有了! “你们平日都做些什么?” “平日,”曾舂仰起脑袋,闭目思索了片刻,“平日帮家里打点打点事务,然后就无事可做了。” 这么一对比,自己平日的生活还真算得上丰富多彩。 “那你呢?”她继续问王祎梨。 “跟她差不多。”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所以我们经常找对方玩。”曾舂告诉苏暮槿。 就是说,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喽?难怪两人看上去有几分相似,都说和同一人相处时间一长,模样都容易向双方靠拢,最初见到曾舂和王祎梨的时候,苏暮槿还以为她们俩是姐妹。 曾舂揪着自己的睡衣,忽然问道:“大——姐姐前段时间把上百个腊柴人打败,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苏暮槿说道,“不过可能听到的有些夸大其词吧。” “不过怎么说,那些家伙就是被苏姐姐给打败的!”曾舂有些羡慕地说道,“我要是会武功就好了,苏姐姐,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个四三天,你在路上教教我们武功怎么样?”随后她拉着王祎梨的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王祎梨打量了一下苏暮槿的身材,和自己比起来相差无几,顿时有了些信心,于是说道:“好。” 苏暮槿有些苦恼,武功这件事可不是说教就能教的,没有内功的支持,许多武术都没法施展开来,而内功又只是少数人的特权。 但是撇开内功,武功里或多或少还是一些值得教导的东西。 苏暮槿想到了一些。 “没问题,但前提你们得耐着性子,”苏暮槿如此说道,“我看你们一路活蹦乱跳,习武的时候可不能这样,习武要求的是修生养息,静心尽力——你们明白吗?” “知道!”得到苏暮槿肯定回答的曾舂在床上一蹦一跳,急切地询问道,“姐姐准备什么时候教我们武功,现在可以吗?” 苏暮槿推开紧闭的窗户,让她们看看外面。 月亮高挂,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醉酒人群的嚎叫外,整个兰城都静悄悄的。 “现在可不行,你们也该好好休息了。”苏暮槿摆着一副年长者的姿态告诉她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那才是大好的学习时间,不能浪费了。” 第八十章 入坚(二) 又磨蹭了一段时间,那两个孩子终于钻进被窝睡觉去了。为了不打扰到她们,喜好在夜里来回走动的苏暮槿也老实地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说是要教她们武功,可到底该怎么教呢?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不算瘦弱,可能因为家庭经商的缘故,比一般孩子要保养得好些,同时又因双亲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她们在礼仪素养方面就远比不上同为商贾之家孩子的羽时月。 而且估计明天和今天一样,一整天都呆在马车里,这样一来,自己也没法交给她们一些动静大的东西。 要不就从教持剑开始吧。持剑不需要真正去持,随意从地上捡一根树枝就能当剑柄,虽然两者在重量上有很大差别,不过握剑的手法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 思考着明日该如何教学,苏暮槿渐渐沉睡了过去。 翌日,她被一旁窃窃私语的两小孩吵醒——说是“吵醒”有些过了,她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压到很低,但即便如此,还是躲不过苏暮槿敏锐的五感。 自童年时期在旅馆落入蔡申的陷阱后,每当住在旅馆里头,苏暮槿对周遭的环境就格外警惕,眼下也不例外。 虽说她接受了曾全辉的盛情邀请,不过说句难为情的话,她一路上都在提防这些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些人要真是对自己有歹意,也能及时反应过来,为此,她还特地让黄粱不要出现在自己身边,就为了留个后手。 所以当两个女孩在一旁细声细语之时,苏暮槿的神经更加警惕,她很快就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姐姐,我们没吵着你吧!”曾舂见苏暮槿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声看向她们,便问道。 “没,”苏暮槿摆摆手,撑起身子,把外衣披上后说,“你们起来的还真早。” “我们这几天都这么早醒的,一想到接下来有新的地方能看到,别提多兴奋。”曾舂笑着说道,“平日在家都呆腻了!” “这事我也深有体会。”苏暮槿整理妆容,把因睡觉而散开到床上的头发收拢好,用发簪别气。 即便是身为同性的两个孩子看到这幕,她们也不由自主地别过脑袋。 从床上坐起的苏暮槿少了旅途中风尘仆仆的沧桑感,此时的她真的就像仙子下凡,那一缕缕赤红的头发垂落腰际,仿佛妖艳绽放的龙爪草,绮靡曼衍,和雪白的皮肤分出边界,是生与死的代行者。 随着苏暮槿不紧不慢把头发弄好,这才恢复了两个女孩所熟知的面貌——不过她们对苏暮槿的看法已经有极大的转变,甚至在内心深处觉得,苏暮槿是高洁的女神。 “怎么了?”苏暮槿见两个女孩痴痴地愣在床边。 “嗯唔,没事。”曾舂连忙说。若说自己是因苏暮槿的姽婳而入迷,那岂不是冒犯了大人。 苏暮槿把鞋子也穿好,随后走到窗边。 马上就要到卯时了。 她和两个女孩都做好洗漱后,在房间静静等着。期间曾舂询问苏暮槿要教她什么样的武功,苏暮槿则笑而不语。 要是曾舂知道自己要学的就是握剑,肯定会失落不已——苏暮槿不想看到她一大早就这样,至少到上了马车后再说。 卯时刚过不久,曾全辉便过来敲门,并告诉她们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吃完就出发去赶渡黄河的第一班船程。 曾全辉要了三艘船,用铁锁连环,相接一起,以便在起伏不定的黄河波涛上能顺利度过。货物和人分摊到三艘船上,防止头重脚轻,免得船夫们不好使力。 这之前渡过汾西河,那时还挺快的,但黄河完全不一样,虽说这里已经是比较平缓的流域,但湍急的河水还是无情地拍打在船身上。船在左右摇摆,但船夫们没有丝毫慌张。他们对这条河知根知底,哪里是急流,哪里是缓流,哪里曾经吞过船…… 这一段的黄河在他们眼中就像单纯的孩童,无论试图翻起怎样的大浪,终究逃不出他们的掌心,这次也不例外。 只见得船夫们左撑右撑,船便立刻适应了河流的惊扰,安安稳稳地向对岸驶去。 苏暮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黄北师父曾说过,万事万物都是武人学习的源泉,流斩的师傅就是水。 那这些好水的船夫们,也同样能成为师傅。 “姐姐,”曾舂扭扭捏捏地走到苏暮槿身边,“你准备什么时候……” “哦!教你们武功是吧,”苏暮槿拍手道,“也是,现在正好有时间。” “太好了!我这就把阿梨叫过来!” “嗯。” 苏暮槿连头没都点下去,曾舂就一溜烟消失进了船舱之中。 “干什么!在穿山跑这么匆忙?”曾全辉正和朋友们饮酒助乐,见女儿忽然冲进船舱,这艘船都为止颤抖一番,质问的声音随即从船舱内传出。 要是平常,曾舂马上就道歉了,可这下有神子大人的撑腰,她只是对父亲说不告诉你,随后拉着王祎梨就出了船舱。曾全辉纳闷地看着一切的发生,也懒得计较什么,只是叮嘱她在船上小心点。 “以前真有人掉进黄河里头的,”曾全辉大声说道,“就噗通一声,人就没影了。” “知道啦!”曾舂随意应付几句,来到了苏暮槿这边。 苏暮槿也在刚才从船上找了根没有的木材,手作刀,利落地将其切成短棍。 “喏,拿着这个。”她把棍子分别发给二人,自己也留有一根,剩下的则放在地上,以便不时之需。 “这是……要教我们剑法吗?!”曾舂惊讶地说道,“可是我们在船上,不能像姐姐一样站得牢靠。”话音刚落,一阵浪打来,两个女孩紧紧扶住船身才勉强站住。 “不是教你们剑法——不过也算,毕竟这是最基础之基础。”苏暮槿看她们俩在船上有些打滑,担心会发生意外,便主动站到了靠近河的地方,而让另外两人站里边,这样,就算船被打斜,她也能保护这两个女孩。 第八十一章 入坚(三) 曾舂思考片刻,马上就明白苏暮槿要教什么了:“莫非是如何持剑?” 曾舂果然是个聪明姑娘。 而且,她猜中后没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反倒跃跃欲试,她说道:“父亲一直不让我舞剑弄刀,这会他可没理由拒绝我了。” 苏暮槿听她这么一说,总觉自己被利用了,不过无伤大雅。 “教你学会怎么持剑,并不意味着你就能舞剑了,”苏暮槿提醒她,“剑虽说没有生命,但若是使用不当,它还是会如同毒蛇一般袭击伤及自己的,知道吗?” “嗯。” “好。”曾舂点头,王祎梨也跟着做了相同举动、 说是如何持剑,倒不如说是如何用手臂手腕之力量来举剑,因为持剑方法本无定式,像苏暮槿这般武功的剑士更是能随心所欲,不过发力点终究是一样的。 她说明了约莫一刻钟,两人很快就展现了孩童善于学习和模仿的天性。她们挥舞木棍几次后,苏暮槿就明白,这两个小家伙已经初步掌握了其中的要点,不过要想更进一步理解发力,就需要后天的勤于练习以及一些小小的天赋了。 “感觉怎么样?”苏暮槿问她们。 她们的虎口上都被有些棱角的木棍磨得泛红,同时还有木屑附着其上。苏暮槿说这些话,也是想让她们休息一下。 没有内功护体的人,练习武功一定会对身体造成大小不一的磨损和伤害,在很早的时候,苏暮槿也是这样,那时在监狱里,她的手脚常常有深浅不一的伤痕,甚至一次磕碰也能让被太阳晒得铜棕色的皮肤鼓起青色的肿胀。 不过现在不一样,她已经很少受伤,而且烈日也不再能伤及皮肤分毫。 曾舂张开自己的掌心,白白嫩嫩的手现在成了红红的,她不甘心地说道:“之前还以为就是挥挥棍子,没曾想这事如此之难——姐姐,你也是武人,可怎不见身上有伤痕?手也细皮嫩肉的,看上去跟大富人家的小姐一样。” 苏暮槿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告诉曾舂:“因为我掌握了内功,当你懂得如何运转内气,就能规避许多伤痛。” “内功……我以前听过。”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祎梨忽然开口道:“以前哥哥同我说,会内功的人是千分之一——不对,万分之一。” 苏暮槿不知道占比,不过自己这么多年来见过许许多多会内功的人,这些人的数量恐怕比想象中要多上一些。 “那我可以学内功吗!”曾舂期盼地询问。 苏暮槿束手无辞。 “内功这件事,”她斟酌着语言,“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其实也没下意识练习,就不知不觉掌握了其中的要领,但你要我教你……我不知该从何下手。” 曾舂没有失望,她有的是点子:“那姐姐就给我们演示一下内功是什么样的,我们就依葫芦画瓢,学着做做看。” 那你肯定要失望了,内功可不是光凭看就能看得懂的。 话虽如此,苏暮槿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她举起手中的木棍。 有多久没做过这么简单而基础的事呢? “看好。” 苏暮槿一边说着,一边把木棍抬起到她们眼前,随后举起自己的食指,剩下四根手指握成拳头。 四双眼睛紧盯着,一旁闲下来的船夫也凑过来看热闹——就算有事做的人也一心二用起来。这些船夫跟曾全辉也是老搭档,看那家伙对这个女孩毕恭毕敬,所有人都好奇不已,更别说她刚才干净利落地用手切断了原木,就算眼界再低,也能知道这个女孩不是一般人。 现在她好像要做什么。 内气?内功? 这些陌生的字眼从她口中传来,彻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苏暮槿见许多目光从旁边投射而来,满怀期待。 会不会太张扬了? 算了。 苏暮槿还是决定先把内功展现给她们看,之后就暂且歇息片刻,欣赏一下大江上的景色,反正船也马上要靠岸了。 只见她的手指贴在木棍上,啪的一声过后,手指劈开木棍,这根坚硬的木材成了两段。 旁人惊叹不已。 这女子完成这件事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仿佛手指自然落下一般,轻松就完成了常人难以做到的壮举。近距离观看的曾舂和王祎梨更加惊讶,她们死死盯着苏暮槿的食指,那根细小幼嫩的手指,像一根青葱的手指居然把木材给劈开。 若非亲眼所见,她们怎会相信? 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下,苏暮槿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担忧。 木棍确实如她所愿成了两段,但其中的截面却让她不敢恭维。 这个截面太过粗糙了! 如果不是两个女孩求着想看看木棍,她一定会立刻把这对失败品投入滔滔江水中。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疏于练习,对内气精准度的掌控力下降了?苏暮槿有些不敢相信,可粗糙的截面仿佛在强调她的退步。况且,这已不是退步。六岁时——那是她的内功远不如现在——已经能切出完美的截面,而现在的自己为什么做不到? 她有些心颤地弯下腰,从地上再拾起根短棍,笑着对她们说道:“没看明白吧?再给你们演示一次。” 话毕,她沉稳住心态,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一指下去,木棍随即又成了两半,这次的表现非常好,截面光滑完整,没有多出一丝木屑。 苏暮槿松了口气,把断开的木棍交给她们。 “这就是内功,”她解释道,“将体内的气息外化出来,以做到保护身体,进攻敌人,甚至固化成武器——大抵就这三个用途。有时候还能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这三个用途是层层递进的关系。” “完全看不明白……只觉得神奇。”曾舂感叹道,“看来我离武人的距离还很远啊!” “你成为武人吗?” “也不是,”她摇头道,“世道混乱,匪徒猖獗,会点武功总比不会要安全得多。” 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有如此担忧,真是天下不定,百姓不宁啊。 第八十二章 入坚(三) “我们还能相处个几日,这些日子里,我会告诉你们一些基础的技巧,就当做锻炼身体。”苏暮槿的话赢得了她们的欢心。 此后又训练了一段时间的持剑,曾舂已学得有模有样,但王祎梨还稍微差点意思。不过这事本就不该强求。 船哐当一声靠了岸,卸货装货,一行人动作干净利索,看样子已经来来回回许多趟,甚至没看到他们分配任务的时候。所有人都预先知道该做什么。 装载大概只用了一刻钟,成箱的货物被搬到新来的马车上,没想到耗费的时间这么短。 最后,为了求个平安,曾全辉把几瓶上好的酒赠送给了这些船夫,船夫们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也就是封口费罢了。 苏暮槿无言地看着这一切,随后继续坐上前往坚国的马车。 “过了黄河就轻松了。”曾全辉懒散地靠在马车上,“可能是因为和都城隔了一道黄河,这边的贸易往来管理非常松懈,有许多人都大大方方的和坚国的商人来往,我们待会儿要走一条路,这路还是坚国人为了保证商贸,自费修筑的。那条路在地图上没有标记,我们都叫它‘和平道’。” “感觉这边的人都没什么紧张感。”苏暮槿发出这些天总结出的感慨,“北临坚国、东接尚国,可整天还是一副悠悠然的样子。” “整日紧张兮兮那才奇怪哩,”马车上的伙计说道,“那就是杞人忧天,现在的天难不成会塌下来?不会吧,所以大家都将就着过。实不相瞒,大人到了坚国就知道,不仅是咱们西国百姓这么想,坚国也同样的。” 曾全辉接着话茬说道:“是这个道理。大尚分裂前,大家还都是一个州城的百姓,不会因分化国界而反目成仇——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整天打仗,提醒吊胆,只有惟恐天下不乱的恶人才喜好这些。” “听诸位这番话,和平其实是两国百姓的民心所向?” “可不是吗。”曾全辉回答苏暮槿,“我们之间无冤无仇的,要不是这个王那个王逼迫,谁会搅和战事。” 曾全辉的这番话,让苏暮槿稍微有了些底气。 她侧过身子看向窗外,表明现在的自己想独自思考。 此时,窗外有一道白影掠过,那是紧紧跟随苏暮槿之后的黄粱。 “外面有什么情况吗?”苏暮槿习惯性地问黄粱这个问题。 “一切正常。” “好。” 因为听了书生一番慷慨激昂的煽动,苏暮槿这两天确实有好好思考一统天下的事情——当然,她不想当什么统治者,她只想让各国的百姓能不再因某些家族或个人的野心而残杀。 不过自己应该以什么为根基? 现在的最佳选择就是西国。 虽说三从方仙境不在西国管辖之内,不过它的的确确是在西国领土之中,苏暮槿这些年所居之处就是西国境内,勉强算得上半个西国人。而前些天,她又亲自在来势汹汹的腊柴人手下保护西国,于情于理,西国都应当给她封官加爵,甚至有理由将拓展疆域、平定天下的重任交付于她。 如果要这么做,现在最应该去的地方就不是坚国,而是去见一个人——远在蜀道的居仁公。 不过苏暮槿肯定不会忽然调转马头。而且,先去一趟坚国,能带回最新进的情报,这无疑能抬高自己的价值,以博得居仁公更多的信任。 “上次到坚国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吧?”苏暮槿确认道。 “嗯,差不多。”曾全辉回答。 “这样啊。”苏暮槿抛出几个字后,便没了下文。 一旁有些按耐不住的曾舂拉了拉苏暮槿的衣袖,轻声问道:“姐姐,现在闲来无事,不如教教我们其他的东西?” “晚些时候。” 好不容易有了对未来的依稀规划,现在的时间可不是用来应付她们的。苏暮槿得抓紧想明白,去到坚国后自己要得到哪些方面的情报——一、最让自己好奇的便是“涣目公主”,这是首要目标,也一定是最难的目标,而且打探涣目公主,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二、打听内乱的事情;最后就是看看坚国对楚国进攻抱有何种态度,准备实施怎样的方略。 “好吧——” 曾舂遗憾地叹息。 苏暮槿早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抵达坚国,苏暮槿便兴奋不已。正午的太阳照射到她脸颊上,晒得白里透红,滋润无比。 经过一村庄,他们简单的吃过午饭,又休息了半刻,立马继续前进。 在离开村落之前,有人告诉曾全辉,前头的山路因为前些日子的暴雨而滑坡,提醒他们得换一条更远一些的路北上。 曾全辉在此处来往多次,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好在车夫就是当地人,他们顺利地找到了另一条道路,不过因此耽搁了一些行程,本来今晚能抵达前头村落住下,但夜幕降临之时,他们离那村落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距离,因此只得现在附近的小村子借宿一宿。 “大人,要耽搁半天了。”曾全辉抱有歉意地同苏暮槿说。 “不打紧。” 苏暮槿看着人们正清点马车上的货物。分毫不差。 “我听丫头说,您正在教她们武功,她们都是娇柔的孩子——” 苏暮槿侧身抬头,看着曾全辉说道:“正因是女子,更应当懂得一些防身之术。而且说实话,她们虽有灵性,但缺乏天赋,我教她们的都是简单的动作,不会伤及身体。” “大人说的是。”曾全辉听苏暮槿这么说,也不太好让她停手——况且他也不敢违逆神子大人的意愿。“教教这两个小家伙,将来若是遇到什么危险,还多了一层保障。” “嗯,你们这样奔波在外的人其实才该学学武功。”苏暮槿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奔波拉货这么久,就没遇到过土匪劫财?” “大人,这其中可有小秘诀。”说到了自己的主业,曾全辉立刻眉开眼笑,信心满满说道,“您看我装货的箱子,都破破烂烂,那些山匪虽然劫财,但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见我的货物如此邋遢,究竟是劫还是不劫,他们心里都得掂量一番。绝大多数就不会下手了。” 第八十三章 入坚(五) “这么说来,还是被劫过?”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总碰得到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唉,那些人各个都是亡命之徒,有些甚至以劫车为乐。”曾全辉想起第一次被劫财时发生的事,“那些以劫车捣乱为乐的人最为恐怖。我听说过——这可都是真事——在大概两年前,有一些富人家的少爷常常组织这样的活动,他们比拼究竟是谁劫下的货最为贵重。” “那劫财之后呢?” “会将财产如数奉还给那些行商,而且还会再添一笔钱,美名其曰‘惊吓费’。”曾全辉回想起那段可谓魔幻的时光,并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那些日子,每次出去拉货运货都提心吊胆的。我们都非常矛盾,既不想被那些人逮到,免得误了行程;但又说他们会给一笔丰厚的‘惊吓费’,有的人甚至特意增加自己的运输次数,生怕别人劫持不到他。着其中风险与机遇并存,还有的幸运家伙甚至直接被阔少爷们拉入府邸成了吃客。” 原来如此,那时还有这样古怪的事情。 “我也就在那次被打劫了。”曾全辉说道,“那劫持我的人是一个腼腆的少爷,他其实为迎合这般潮流,被那些狐朋狗友唆使激将,只好拉下脸皮当起了强盗。不打不相识,我们阴差阳错,在那时结了缘分。他本来就不想做这些事,因此就随便挑了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商队——也就是我的商队——下手。哎!那时的场景还挺滑稽的。” 曾全辉笑了一声说道:“那时我恰好在运送金银珠宝,他揭开盖子后傻了眼,立刻合上后告诉身边的人,说我这儿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是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装上了会给‘惊吓费’的少爷。他后来不仅给了我十贯银钱,还请我吃了一顿。之后的几年,我们间还有偶尔会联系。不过自从他迁至尚国,我们就没接触过了。” “他以前是西国的?” “嗯。抢劫那件事多多少少有损家族名誉——而且不止他一人做了这种事,他告诉我,自己还有个弟弟,他的所作所为就更加疯狂。”曾全辉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道,“他弟弟——实际上在我和他相识之前,我就有所耳闻——有难以遏制的暴力倾向,接着这场畸形之狂欢,他做出了非常多惨无人道的事情。我有个朋友的手指就被硬生生剥了下来。”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禁不住再次想象那副场景,还留在肚子里的食物残渣几乎要呕吐出来。 苏暮槿听后也有相同的感觉。 剥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手法? 她不敢往下想了。 “总之他的弟弟给家族带来的影响太大,在好州,也就这里,已是名声狼藉,所以不得已离开了这片土地,迁入了尚国。” 几年前,西国和尚国的外交有一段甜蜜时期。那年好像是全国性的自然灾害,以致各地粮食产量匮乏不均,为了能在饥荒中存活,西国和尚国不得已展开了长达半年的商业外交。那位富豪的家族应当就是趁这个时候离开了西国。 “后来他的那个弟弟怎么样了?” “我印象中是离家出走了,”他几乎记不起来那个怪人了,“应该是出走,还有说他去当和尚的。可笑!这样的人走进寺院都是脏了别人的泥巴。” 苏暮槿心想:曾全辉知道弟弟离家之事,但自从那小富少离开西国后,他俩之间就没有联络。 “弟弟出走是在西国发生的事?” “嗯,大人这么一说倒让我记起来了!”曾全辉拍手说道,“后来再也没人见到他的行踪,谁知道那个小畜生去哪了,说不定已经死了——我们之前在说什么来着?”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和之前的内容已相差甚远。 “说你被劫货的事。” “噢!”曾全辉拍了下手掌,道,“后来偶尔还以几次,不过都是小损失。我之前考虑过雇佣人来保护货物,可仔细盘算一下,自己这样要多提供几口饭,可能还得要多几辆马车,这前前后后的资费加起来,赚得就少太多了。所以索性每次都冒险。” “富贵险中求。” “大人这话说得不赖,”曾全辉大笑几声,已经暗沉下来的天空贪婪地将笑声吞噬干净,“做我这种买卖,就是一次次冒险。”他拍拍胸脯说道,“我行走商界这么多年,还是走出了点自信。” 曾全辉已经当了有二十多年的商人。能这么多年多赚少赔,他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姐姐,现在还早,快来教教我们呗。”已经把东西安顿好的曾舂跑向苏暮槿和自己的父亲,声音活泼,步伐跳跃。 “别一直麻烦神子大人。”曾全辉带着微微呵斥的意思,但在苏暮槿面前又不敢表现得太张扬。毕竟神子是女人。 苏暮槿看曾舂手中拿着之前削好的木棍,跟在她身后跑来的则是另一位小姑娘。 苏暮槿半蹲下身子,用自己的手握住曾舂那一双被木头摩出一些破皮的手,将内功慢慢注入其中。 曾舂惊觉一股暖流从自己手中涌现。 在苏暮槿为她疗伤之前,那些被木头摩擦出的细小伤痕始终在啃食她的手心,微弱而不断的轻痛一直在手心徘徊。现在,疼痛感完全没有,仿佛,这双手放进了温暖的泉水中,正被天地之精华滋润。 曾全辉也看着这一幕,喃喃低语道:“神子大人真乃仙人也!” 听曾全辉的夸奖拍马屁都快听腻了,苏暮槿对这句话并没什么回应。 “好了,手怎么样?”她问曾舂。 “完全没有酸痛的感觉了!这也是内功吗?” “其中的一种用法。” 曾舂那双水灵的眼眸仿佛在喷涌崇拜。她的手恢复如初后,苏暮槿再为王祎梨治疗。 苏暮槿发现王祎梨在刚开始还不愿让自己看她的手,一开始她还不能理解,等治疗完后她恍然大悟——王祎梨的手上并没有很明显的伤,也就说明:她没像曾舂一样认真练习。 无所谓啦!反正王祎梨也是被曾舂拉来“趟这趟浑水”的,苏暮槿对此毫不在意。 第八十四章 入坚(六) 饭前的一个时辰,苏暮槿又把一些小知识告知与曾舂她们。 一天很快就过去,翌日,同今天早晨一样,所有人都早早起来,因为滑坡耽搁了一些行程,他们不得不比以往更早出发。 之后再这么过两天,直到第三天上午,曾全辉告诉苏暮槿,今天傍晚就能到坚国了。 苏暮槿在这些天发现了一件事:从南到北,路上的村落越来越零星,路上的行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总的来说,好州北面似乎是一片无人管辖的荒郊野岭,无论西国还是坚国,双方对这片土地都没有强烈的占有欲。 也正是这样的态度,让两国商客来往成为可能。 “大人,你看前头,”曾全辉从马车上探出左手,指向前方,苏暮槿顺着看去,“那就是西、坚两国的边界了。” 前头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阳处流淌这一泓清泉。 “跨过这座山就到坚国了,”曾全辉说道,“上头是布着重兵的,所以要另辟蹊径。”他这么说着,马车也想着山林里钻去。 “大人觉得为什么有人愿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驻守?” “因为……”这种问题并难不了她。在此之前,她已经发现马车上有些人已经在准备银钱了,“每年可以宰你们这样的商旅一大笔油水吧?” 曾全辉没想到她一下就回答出来,有些出乎意料:“是啊,有得有失。不过即使每次来都得花许多钱,但还是比以往赚的要多很多,坚国那里的家伙真的各个出手阔绰——您知道吗?在我们这些商人中,还真有些是之前驻守于此的士兵。每走一趟能拉回那么多钱,谁能不眼红啊?” 苏暮槿颔首道:“这么看来,西国边境的管理还是相当松懈,若坚国、尚国他们有意向袭击好州,岂不是轻而易举?” “这……” 这也是曾全辉一直担忧的。虽说成为西国百姓才过七年,不过这七年,明眼人都能见着居仁公的乐政,他身为其中一员,也不希望西国在未来的几年会遭到什么不测。 苏暮槿看着他,明白曾全辉的苦衷。他希望边境能管理严格,但这样无疑封了他的一条财路。绝大多数商旅应当和他的想法一样。 若是知道自己所处国家的国境如此脆弱不堪,西国的百姓会如何作想? “这件事……”苏暮槿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是算了,说出来只能落下个尴尬局面,她决定换个话题,问道:“说说你这次顾客的事情吧,这么多天过去,我连接下来要去哪儿都不清楚。” 曾全辉对这位买家也不是特别了解,对方难得从自己这要些货物,算不上长期的商业伙伴,因此也没曾想要去了解他,不过神子大人问道了,那总得说出些什么。 他思索片刻,道:“他家里有前朝大臣,借势在那片地方修了栋豪宅,家产沃实。在坚国也顺延了之前的官职,因此地位还算很高,我们和他交易的时候被叮嘱要万分小心,因为和外国商客来往,指不定就会被弹劾通敌。” “通敌是死罪,他们居然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和你们贸易往来?” “其实风险也没那么大,”曾全辉说道,“豪宅每天有多少人进进出出?我们这几辆马车对他们而言就是九牛一毛,谁会没事调查我们的身份——再说,就算查出我们从西国来,又没有直接的证据。小心是一回事,但会不会出事,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来如此。 “大人不是想打听坚国的事吗?我还有个好消息,”曾全辉说道,“我在坚国认识几个武林中人,他们若是听到您的名号,估摸一个个都想把所有坚国发生的事情告诉您。” 苏暮槿有些惊讶:“你还结识了武人?” “行商之人四海为家,到哪都是朋友。”他自豪地说道。 “那好,等你先把商事做完,就带我去见见那些同道中人。” “一切都依大人之意。” 马车继续前行。这座名为北岭的山不高,但很陡峭,颇有些蜀道的意蕴。不知什么时候修筑的烂泥路顺坡绵延而上,马蹄踩在上面,发出的声音都让人觉得粘稠。四周高树灌木丛生,蚊虫极多,就算窗户紧闭,还是有些没头没脑的昆虫会钻缝进车。 上山后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官兵拦截下来。 车夫和他们讲了自己的目的——这都是没有意义的客套话。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双方想要什么,在这儿磨蹭了半刻,钱交出,人放行。 这样以来,终于是到了坚国。 好州北面就是富州,这么一想,坚国的都城非常靠近边界。 “我们去得了富州吗?”苏暮槿询问。 曾全辉立马回答:“几乎没有可能,坚国的中心就是富州,那是整个坚国最富饶的地方,富州的边界,无论东西南北,都严加防守。以前,有人曾想进富州弄交易,不过被捕,最后被砍头了。”他的右手划过自己的脖子。 也是,坚国本来就是个小国家,但疆域还有些广度,他们没有能力控制这么多地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所有军力集中一起,避免被其他国家逐个击破。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坚国看似占据许多州,但都是徒有其表,实际上内部空荡,不堪一击。这也难怪千里迢迢进军坚国的楚军能一路高歌猛进,而现在却停下了步伐——他们已经触及到坚国最核心的地方了。 曾全辉看着苏暮槿洁净的脸庞说道:“说不定我这次的顾客也知道有些事情。” “可能吧。” 苏暮槿闭上眼睛,倾听自然的声音,聒噪不安的蝉鸣随着日落渐渐低沉,取而代之的是喜夜昆虫们的舞台。她调动着内气,在马车上修炼起自己的武功。 笪千潭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 夜晚住进一个有些规模的村落。翌日,按照计划,曾全辉他们的商队进入了一座豪宅里,苏暮槿也跟随一同去了,她想见见这位坚国的大臣,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第八十五章 公主 富州,鞠崇阁。 鞠崇阁建于大尚中期,大逸长帝在位期间。 史书记载,有一冬季,北方暴雨频频,大逸长帝便以为老天不满,于是下诏命武官领军连日连夜修筑鞠崇台,以此向老天求得平安。鞠崇台修筑好后,大逸长帝要亲自来富州祭天,于是便在修筑装潢华美的鞠崇阁,以迎皇帝莅临。 因目的在此,所以鞠崇阁的建筑非常精美而磅礴,整栋建筑以朱红为基调,檐阁则用青黄粉饰,处处显露匠心。它虽叫“鞠崇阁”,实际上是巨大的园林,里头有阁楼、有凉亭、有山有水,一应俱全,春季繁花茂盛,冬季假山峻耸,四时之景皆不同。 现在,这里是坚国最神秘的女人——涣目公主的居所。 鞠崇阁中有侍女一百,卫兵五百,共计六百人,只有三个人能面见涣目公主任蔚。 任蔚妙龄十六,正值青春年华,凹凸有致,皮肤光洁,长发秀丽,五官遗传了自己的母亲——即使她已经没有印象,不过按照父亲的话来说,几乎一模一样。她们都有一双媚眼,惹人怜爱。 不过任蔚的右眼稍有不同。 不知从何开始,她就再没以真面目示人,在父亲死后,自己被两个哥哥软禁在鞠崇阁里,从此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唯一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祸。 那一晚的屠杀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景象,是缠绕终身的噩梦,五百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碎裂在地上,浓重的血腥从她的鼻腔钻入身体,几乎要将她灌满。每每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她总是无法自制地颤抖。 那晚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她无数次想弄明白,却也无数次逃避。她现在只记得之后的场景,每当回忆想向前推进,她就制止了自己。 屋外传来敲门声。 任蔚听得出来,这是从小陪伴自己到大的老太张姨的敲门声。 “张姨,门没关。” 张英推开房门之前看了下身后,没有任何人。 “何事?”任蔚见她关上大门后,开口问道。 张姨已经许久没进过自己的住所,今天来必然是有要事。她看这老太满脸黄斑,伛偻的身子,心中缠绵起一股哀愁。张姨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知道她任蔚做过的那些伤天害理伤天害理之事,但仍忠心耿耿地侍奉她。这些年,每次见到张姨,她都衰老一岁,时间正无情地剥夺着她时日不多的生命。 “公主,那位先生又来拜访您了。” 任蔚扶着脑袋,遮挡面部的轻纱褶皱在手心。她叹息一声。 “你跟他说了我不见任何人吗?” “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张姨顺着任蔚的意思坐在了茶桌的一端,任蔚起身给她倒好茶——任蔚一直乐于照顾他人,张姨已经习惯这种事,不过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仆,公主才是主,身份的差距一直警惕她要行事谨慎。 “到底是什么人啊……”任蔚有些好奇。 事情还得从上个月说起。 那是晚春的一个夜晚,任蔚和平常一样准备就寝,就在她洗漱过后,更衣上床的时候,张姨敲响了她的房门,告诉她外头有一个举止怪异的男人。这男人从下午便一直在鞠崇阁外等待,说要面见涣目公主,无论如何驱赶,他都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头,犹如一个木头人。 终于到了夜晚,鞠崇阁的卫兵忍无可忍,决定暴力将他驱走。不过非但没能把他赶走,那气势汹汹的两个卫兵反倒被扭断双腿。神秘的男人退了一步,表示不直接见涣目公主,而是向士兵递话,让剩下的人进鞠崇阁,把里头的管事叫出来。 传话的卫兵思索一番,决定叫能和公主见面的张英。一来她此时还没睡觉,二来张姨脾气温和,若被另外两人知道这件事,事情就闹大了。 就这样,张英见到了这位神秘男子。不过她没把他带进鞠崇阁,而是请去另一间夜开的餐馆,询问其来此的目的。 男人只说自己要亲自见涣目公主任蔚。 张姨的心猛地跌落。 知道公主真名的人屈指可数,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男人笑而不语,只是催促张英快去把这事转述于公主。 任蔚知道了此事,她果断拒绝了。 这么多年,许许多多人想见识下涣目公主的真面目,不过都被拒接了,这已经成了任蔚生活的常态,因此,这次拒绝也同样理所当然。不过这个男人还是勾起了她的意思兴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真名的? 半个月过去,前线传来战报,说是楚军沿长城突袭了坚国的边境城市。 就在之后不久,那个男人再一次出现在鞠崇阁前。 好巧不巧,这事被自己的两个哥哥知道,他们正为边境之事焦头烂额,听说了这件事后,也没有多想,直接要求张姨,不允许任蔚和任何人接触。 于是男人又一次被鞠崇阁拒之门外,直到今天,他又来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任蔚有种预料,男人这次再见不着自己,他以后也就不回来了。 “这次他说了什么吗?”任蔚心想,既然这是最后一次,他应会极力争取。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预感,张英眼神飘忽了几下,随后低声道:“公主,他这次说到了一件事……就是先王去世没多久发生的那件事。” “您直说是我屠杀了五百人的事吧。” “就是那件——他说‘公主会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张英说完,抬头看着任蔚,想透过她那轻薄的面纱看出什么,不过都是徒劳。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怎会知道?难道他是活下来的几百号人中的一员?不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死了的,都被两位兄长掌控,他们是不可能也没有胆量来这种地方闹事的。 “王现在在何处?” “他们在府中讨论战事。”张姨说道,“我听说,必要时可能会让你去。” 面纱下的任蔚露出凄惨的苦笑,同时,胸口燃起一阵怒意。 她说不上这是什么,只是有所察觉,觉得自己在这一年有了奇妙的变化。 “府中……”任蔚做出自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决定——“把那个男人带来。” 第八十六章 动荡(一) “这位就是名震一时的神子。” 苏暮槿眼前站着的男人名为鞠易伟,乃是前朝旧臣,三品侍中,如今归于坚国,落得一个无权的虚职——纂书郎。每年只有那么几天有事要做,平日就闲停家中。虽是闲职,不过俸禄有增无减。 在曾全辉的引荐下,他和苏暮槿正向宅邸的庭院走去。 苏暮槿估摸此人大概有五十余岁,面色渐衰,但气力仍足,说话有中气,举止利索刚毅,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万年职权削弱,不悲不喜,守着自己的几亩地,从不胡作非为。 “见过纂书郎。”很少有人见到苏暮槿后能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态,苏暮槿的心中反倒升起一股欢喜,她礼貌地回应鞠易伟。 “神子大老远从西国来到我们坚国——我听说你之前在为西国办事,替他们歼灭了腊柴人。” “不仅是为西国,更是为天下苍生,他们烧杀奸淫无度,应当被消灭。” 鞠易伟可不是一般人,他立马听出这丫头话中有话。她想表明自己来坚国,和西国毫无关联。他领着苏暮槿走入自建的私人园林,斑驳婆娑的树影随风点缀。 “我们就坐在这里慢慢聊吧。”鞠易伟走进一间凉亭,圆形石桌上面已经摆放刚刚沏好的玫瑰茶,桃红的花瓣点缀在红花茶水中,如同江上飘舟。 “刚泡好的茶。”鞠易伟说道。 “谢谢。” “那身子来坚国是为了何事?” 面对这种老油条,开门见山才是最好的谈话方式,苏暮槿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直接说道:“我在西国那边听说坚国发生内乱,想来一探究竟,听说富州四周边防严密,只好来此请教纂书郎了。” “哦?”鞠易伟心生疑惑,带着一丝捉弄的语气问道,“内乱确实有发生,不过为什么神子大人会对此事有兴趣?” “这……说来话长。” “你我时间富裕,有些事情正是说来话长才好,万一长话短说,那接下来的时间岂不是白白浪费?” “那我就慢慢说吧。” 看来要从这老家伙身上套出点信息,还得费一番口舌。苏暮槿思索自己该从何说起。不想不知道,仔细一琢磨,忽然发现自己前来坚国调查内乱,似乎并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思来想去,总算是找到了个像样的理由。 “我之前听说坚国有一名涣目公主。”苏暮槿说出这四个字的同时,一边观察鞠易伟的反应,不过这个老者的神情没有很多变化,她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鞠易伟知道涣目公主的事情。“近日楚军东征,我在想,传闻涣目公主武功高强,为什么坚国接连败退,而她却没有现身的迹象,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兴趣。” 鞠易伟点头。苏暮槿和公主同为武者,对她感兴趣,是理所应当的。 “之后就听说了内乱的事。”苏暮槿喝了口茶,茶水的香气沁入肺腑,“这些事接连发生,我就想过来看看,而且意外遇上了曾全辉他们的商队,便跟了过来。” “那还真是好运气。”鞠易伟由衷地说道,“来往坚西两国的商队本就少之又少,加之他们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能遇上他们的商队,确实好运。”鞠易伟随是这么说着,但心中有别的念头。他寻思曾全辉为了讨好神子,就将双方贸易之事暴露,这样的人,似乎不值得再有贸易来往。 但他观察苏暮槿许久,好在这丫头应当不准备把这件事曝光,否则他一定会让曾全辉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念头被他平和的表情压在心中,他盘算着如何和推荐曾全辉的朋友讨些补偿,一边说道:“内乱的事情,其实我也只是有所耳闻,前几天发生的,小心很快被镇压,都城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苏暮槿不知他这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不过,对方身为坚国的大臣,确实没有义务回答自己——这个来自西国的武者。 刚想开口,鞠易伟却另起话头道:“不过我听你这么说,你来这其实还是为了我们的涣目公主。” “这么说……倒也没错。” “公主,”鞠易伟说道,“实际上我也不了解,她的身世和过去,都是机密中的机密,像我这样的三品小官,没知道这事的权利,但是我还是偶尔听说了一些。” “是什么?”苏暮槿被他神秘兮兮地的语气带着压低了声音。 “她之所以叫‘涣目公主’,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她的右眼有疾。”鞠易伟四周张望了一番,没有任何人偷听——要是被人发现,这可是会掉脑袋的。 鞠易伟选择把这件事告诉苏暮槿的原因很简单:他在苏暮槿身上发现了价值,两朝老臣,对局势的判断总有一些门道。虽然不知眼前女子的武功如何——武功在世间也并非万能良药——他在苏暮槿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点野心。 他说不上这野心究竟会将她带到何处,不过他有把握,将来天下局势的掌控者中,必然有她的一分席位。 因此他选择把这间捕风捉影的事情告诉苏暮槿,自己一来也不会亏损什么,而来还能获得神子的一份情谊,何乐而不为。 “右眼有疾?” “没错,”鞠易伟比划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公主的右眼是纯黑的,没有眼白,只有黑乎乎的一整块,所以才被人称为‘涣目’,目光涣散啊。” “这件事是从哪流传出来的?” “富州坊间,那个坊是先帝居住的地方,所以大家都推测涣目公主也在那长大——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对吧?先帝很欢喜公主。”鞠易伟抚摸了自己的白胡,说道,“就是在那里,流传过一些志怪故事,有小孩说自己看到过没有眼睛的女鬼,而且说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这么一对比,‘无眼女鬼’、‘涣目公主’,这就是同一个人。” 说得神乎其神充满巧合,可仔细一想,说不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苏暮槿恍然大悟地舒畅了口气。 有关涣目公主的谜团之一,就这样解开了。 第八十七章 动荡(二) “我之前还以为涣目公主有其他含义,听您这么解释,如拨云见日。” 鞠易伟连忙摆手说道:“女侠千万不要把此时当真,这都是那些下人传出的卮言。只能说这是其中的一种可能,但究竟是真是假,只有真正见到公主才能盖棺定论——不过这事可遇不可求。” “确实。” 之后他们又闲谈了很久,从午饭之后一直到了傍晚,直到在鞠易伟的府邸吃过晚餐后,苏暮槿这才同他告别,住回了之前订好的客栈。 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回忆,一个下午她和鞠易伟有说有笑的到底聊了什么,可仔细一想,仿佛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从衣食住行聊到这些年各国版图之间的变化,虽然确实让苏暮槿开了眼界,这么个上年纪的人,对近年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让苏暮槿钦佩有畏惧。 一个仕途几乎没法前进的人,半个身子脱离官场的人,为何还如此关心天下发生的事情?苏暮槿没有询问,鞠易伟也没有直说,不过苏暮槿从两人的谈话中,大概能揣测出这老头在盘算什么。他向自己示好,也就是在向西国示好——至少在鞠易伟看来是这么回事。 苏暮槿心想:鞠易伟知道的事情比我太多,他对天下的局势更有把握,他有这样的举动,就说明坚国并非是一片安稳养老之地,在他离世前,坚国可能就会覆灭,所以他才会不辞辛苦地和各地商人来往——没错,除了西国的曾全辉外,他和尚国的人也同样有贸易往来。 苏暮槿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商贸只是幌子,在金钱交易背后,是权势之间的信息流通,暗流涌动。 这还只是个三品官员,更上曾的人会如何做呢?苏暮槿想象不出,在之后有多大的交集网。这些网如同遍布各地的蛛网一般,无孔不入,同时连接万物。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手握着多少看不见的东西? 想到这,苏暮槿有些发虚。 说不定自己来到鞠易伟的宅邸,也在之前就被安排好了。 回想最开始见到曾全辉的时候……不过那应该是巧合吧。苏暮槿不愿思考这些了,她晃晃脑袋,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前几天都是和亲如姐妹的那俩女孩住在一起,今天仅一人,失落总是难免。不过一个人呆着也有些好处。 “黄粱。”苏暮槿呼唤,她知道黄粱现在就窝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它见面了,虽然路上还是会说话,不过没能亲眼见到。苏暮槿自己都没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是和黄粱分别时间最长的几天。 黄粱从楼顶的横梁跳了下来,那双碧蓝的眼睛依旧璀璨,折返着月光,如水一般。 它眨了眨眼,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刚才听到密探来报,继城被攻陷了。” “继城?难道是……” “富州的门户。”黄粱告诉她。 继城被攻占,就说明楚军已经攻打过了那些阻挡东西的山脉,开辟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这条道路能直接连接楚国和坚国。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如此之快,坚国仿佛没有任何防抗的意图,一座座关键的城池被连根拔起,而与此同时,西国那边也没有动静,之前平天卿不是说要袭击楚军吗?看来这事也作罢了。 还是说,因为自己的离去,他们的计划只能搁置? 不知道。 苏暮槿从行李中翻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她把地图摊开到桌上。 “若楚军还以这样的速度进攻,不出一个月,富州就会彻底沦陷,届时坚国也就亡国了。”苏暮槿喃喃自语,“传闻双王不是有一统天下的野望吗,怎么到这样的关头,却随其毁灭了?” 楼顶忽然传来几声响声,仿佛有人踩上了屋檐瓦片上。苏暮槿推开窗户,伸头看去,原来是几只漆黑的乌鸦正在上头鸣叫。 “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前不久,就是你去的那个府邸,有人把消息带进来了。” “黄粱你还真是打探消息的能手!”苏暮槿欣喜地说道,“若有你在,那各国机密不都成了囊中之物。” 黄粱摇晃小巧的脑袋,道:“只是运气好,每时每刻都有各种消息流通,只是恰恰这个消息被得知了。” “不知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苏暮槿看向北面,千里之外就是富州主城,也是坚国都城的所在。 如果坚国就此落败,那华夏北面的一大半土地就都归楚国所有,这对西国来说只有忧患。 她想起自己之前心潮澎湃时立下平定天下的决心,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自量力。 日仙想让我做的就是此事? 探法大师的话忽然从耳畔响起。 这些之前抛之脑后的事情,在闲暇时光接踵而至,毫不留情地占据了苏暮槿的大脑,让她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甚至想还是呆在仙境里头好,不用考虑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敲门声传来,顿时打碎了思绪的固结。 “大人,是我。” 曾全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何事?” 苏暮槿推开房门。 “我已经和那些武者联系上了,他们就在这城里头,明天就能同您见面,他们也期待见到您。” 曾全辉借着苏暮槿去鞠易伟家中的时间,寻找到了和自己交好的那些武者,并帮她约定好了时间,难怪曾全辉一把苏暮槿送到府邸后就消失了,原来是去做这些事情。 苏暮槿很是感激,她道谢后,送曾全辉出了廊道。 两人在告别时约定了明早出发的时间。 之前那个柳庵幼知道淮国的事,明天要结识的同道中人知道坚国的事,自己一路上能遇到这些人,应当是老天赐福吧。 苏暮槿走回屋子,斜靠在床头。 “黄粱……前些日子我施展内功的时候,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谈论武功几乎成了她和黄粱之间唯一的话题。 “那样的事是指什么?”黄粱耿直地问道。 “就是切木头的时候,感觉内气有些堵塞,”苏暮槿闭上眼睛,再次感受在体内流动的气息,“感觉怪怪的,不会那些毒还在祸害我的内功吧?” 第八十八章 动荡(三) 黄粱侧斜过脑袋,看向苏暮槿。 “这段时间还是最好别用内功。”它告诫苏暮槿。 “……什么意思?”苏暮槿的目光慢慢转向黄粱,“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我是你的主人对吧?你应该如实告诉我。”她有些焦躁不安。自己的身体总是出现或多或少的异常,再加上黄粱的闪烁其词。 乌鸦的鸣叫更加响亮,整个夜空仿佛都被它们那些不停息的聒噪给包裹住了。 这么久被压抑的困惑和惧怕在此刻被激发,苏暮槿不耐烦地走到黄粱面前,它正站立在桌子上,凭苏暮槿的身高,能俯视它那对碧蓝双目。 苏暮槿双手拍在黄粱的身体两侧,气势汹汹,仿佛像变了个人。 黄粱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女孩——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许多年前被囚禁于江淮大牢里的小丫头了。 “是青炎毒,”黄粱说道,“平日稍微使用内功没有关系,但若还像和赤格丙决战那次一样调动,那毒必会复发——之前已经爆发过一次,幸运的是毒已被压制,但下次谁也说不定清楚。” 这么隐藏着自己的主人也不是办法,黄粱索性把真相告诉苏暮槿。 “青炎毒。又是青炎毒。”苏暮槿咬牙切齿。 当年,那人为何以死也要把我拖下水?! 苏暮槿摊开自己的右手,慢慢运转着内功。 早在之前她就有所察觉,这种感觉就和当年中了青炎毒一模一样,只不过痛感少了许多。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折磨。 苏暮槿很气愤。她看到黄粱那双无辜的双目,又没发脾气的心思,只是放弃了一般说道:“这么说来,唯一能彻底把毒驱除的方法,就是把那柄‘清火刃’拿到手?” “‘清火刃’的事情也不见得是真的,但总的碰碰运气。” “可怎么下的了手?”苏暮槿大声说道,“他——我和他根本就不认得,别人为何要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黄粱无言。 “再说,就算那人真有‘清火刃’,‘清火刃’又真有奇效,可我怎么打得过他?他可是帮主,不是所处可见的无名小卒,就像之前说过的,他们身上难免背负了几条人命。”苏暮槿越说越焦急,一吐为快能让她稍微安心一些,“就凭现在的我,如何做得到这样的事?” 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暮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太大。 她闭上嘴巴,沉重地呼吸。 “没事,没事。”她对自己说道,“就算不用内功也都是一样的。” =“你可以轻微使用一些——” “别说了!”苏暮槿厉声呵斥,“让我一人静静。” 黄粱理解苏暮槿的心情,它轻点了下头——尽管苏暮槿没有看它——随后轻跳上窗杆,一溜烟就消失在房间之中。 苏暮槿双眼直愣地坐在房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天的夜晚有许多蚊虫,但都被苏暮槿身上传出的杀气逼迫离开。 不知不觉中,苏暮槿倚靠在长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被黄粱薄毯。是黄粱扯到她身上的。 第二天起来后过了一个时辰,苏暮槿便跟着曾全辉到了他的武人朋友那边。一路上她都一言不发。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神子大人!” 曾全辉说着,同时请在场所有人坐下。 “你们之间就慢慢聊,我先行告退。” 他这么说着,轻步离开了房间。 不大的餐厅内坐有包括苏暮槿在内的四人,另外的三人就是曾全辉介绍过来的朋友。 虽然昨晚有些感情失控,但一觉过后,苏暮槿已经调整过来,她看着三人,友好地向他们问好,对方也回以相当的敬意。 “早就听说女侠的大名,”为首名为兰湖的男人先开口,“今日初见,果然气质不凡!” 兰湖是求州人,另外的两人则是凰州人,他们隶属的帮派是苏暮槿从未听过的——准确说是听过,但已记不清楚究竟在哪听的,直到他们聊起了文坛阁的事情。 正因另外二人是凰州人,所以也曾有幸进去过文坛阁,参加了里头的比武,虽然名次不好说出,但起码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因此他们和同样去过文坛阁的苏暮槿便有了同样的话题——这都是之后发生的事了。 眼下的几人还有些局促,特别是对方,他们知道苏暮槿的壮举,也就清楚自己的实力和眼前的女子比说多么可笑,因此谈话行动处处显得羞愧。不过,随着聊天的持续,他们渐渐明白,苏暮槿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人,除去神子身份,她也只是个普通孩子。 “就是说……你想问内乱的事?”兰湖的脸有些肥肉,但同时布满横肉,是个彪形大汉。他十指交叉放于桌上,说道,“内乱的事情,我们的是略知一二。” “那请说说?” “这里头有很复杂的人物关系,让我们这几个粗人说,估计女侠只会听得稀里糊涂,”,兰湖这么说,另外两人也点头附和,“我就精简点说。” “嗯,无所谓。” “双王之间一直有间隙,无论小到为人处世,大到治国方略,他们虽然是兄弟,但两人两人分歧很大,这次的楚军入侵算是导火索。”兰湖在想朝中大臣的名字,但思考半天,硬是挤不出一个名字,只好用代替说法—— “两王在朝廷各有自己的党派,哥哥那边的将军和弟弟手下的将军对作战计划有异议,一直争论不休,恰逢坚国连失几城,弟弟就想借势那哥哥的手下问罪,之后闹腾了一段时间……”兰湖看向自己的同伙,询问道:“后来是怎么来着?那个将军忽然就起兵谋反——” “哥哥手下的将军叫张锋、弟弟那边的是卢毅功。”那人接着说道,“卢毅功后被兄策反,假意谋反,哥哥便以此为理由打压弟弟在朝的势力。” “对!是这么回事。”兰湖拍掌道,“内乱就是个幌子,实际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斗争。” “国家都大难临头了,他们还有心思搞这些东西。”另外的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难怪先王曾说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可塑之才。” “嘘——这话可不能在咱们国家乱说。”兰湖提醒。 “大家不都知道,先王格外喜欢公主。” 第八十九章 动荡(四) 公主?想都不用想,这个公主一定指的是涣目公主。 比起自己两个亲儿子,任惕森更喜欢和和青楼女子得到的女孩。这样的偏袒,说不定会让他们兄妹之间同样有巨大隔阂。 “女侠知道公主的事情吗?”兰湖询问许久没有开口的苏暮槿。 苏暮槿点头回答:“知道。” “传说她也武功高强,只可惜我们一直没能见识到——哎,这么说来,女侠来坚国是为何,莫不是想和公主一较高下吧?” 众人哈哈大笑。 苏暮槿已经不想再同他人解释其中的缘由了,但为了谈话能顺利进行,她不得已简述了自己来坚国前得知的消息、经历的事情,直到这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后她才停嘴。 “总之各种原因巧合,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现在居然就在坚国了。” 她一这句话作为结尾。 “还真是——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侠客,有机会开阔开阔眼界,多走走江湖,准没错。” 苏暮槿同意。 “像你们这样岁数的人,不需要应征入伍吗?” 兰湖说道:“现在征兵的范围还很小,准确说是只在富州范围内——可能是信不过我们外州的人吧。” “战争还在继续,过不了多久,征兵就会到我们这边来的。”其他人附和着说下去。 苏暮槿眼神飘忽地看着眼前的三人。 人与人的境遇就是如此不同,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在坚国,而是到了西国,那现在就在为西国效力。说到底,像坚国、西国这样的国家,其百姓只是一盘偶然聚集一起的散沙。百姓为坚国打仗,是被逼迫、被顺从的举动,而非自反。现在的坚国是如此,靠着武力和兵变建立起来的其他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西国还算好些,居仁公的统治理念清晰,百姓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活——他们祈祷并努力维护永久的和平。可坚国的百姓,他们是如何想的?一统天下?那只是坚国两位王的意愿,而非他们自己的。 在这点上,楚国就胜过坚国一大截。 之前和楚军有短暂的交集,苏暮槿能感受到,楚国的每一个士兵都抱着一统天下的决心,视死如归。 “女侠之后准备去哪呢?” “估计……回西国吧。”苏暮槿回答道,“我之前还想进富州看看,然战时警备,没机会。” “去富州吗?那确实不大可能,富州内部有隔阂,但他们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外头的那层防御网仍然密不透风。我们之前也有些小事要去富州,不过被拒之门外了——我们武人的身份比较复杂,他们既想利用我们这些武功高强的人,但又怀有戒心。” “戒心?这是因何而起?” “你想啊,”兰湖解释,“之前的万昌是怎么起势的?不就靠着一手百苦教。武人虽少,但集结起来,是有改变战局之作用的。像女侠你还不如此,就能凭一己之力把万昌彻底摧毁,一个道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着对西国的羡慕之情,但丝毫不担心将来会在战场上遇见苏暮槿。 听到对方这么夸赞自己,苏暮槿还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疼起那位未曾谋面的万昌。不过,谁让他选择依托百苦教? 之后他们又交谈片刻,这三人确实如同曾全辉此前说的一样,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到告诉了苏暮槿。他们确实非常兴奋,能见到传说中的神子,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各个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正因太急切想把所有事情说出来,结果肚子里本就不多的消息,一下就被掏空得干净,午饭后的话题便从富州的事情转到了武林之事上。 苏暮槿虽然在武林中享有名誉,但自己却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她头一次觉得离这些武人相距如此之远,听他们夸夸其谈,却无法说上一句话,只好在一旁静静聆听。 不过这种聆听也得到了回报。他们在中途谈及到了天哮的掌门张湖益,也就是苏暮槿“应该去杀死的人”。 听到张湖益的名字出现,苏暮槿顿时有些慌乱,生怕自己对那人的邪念表露在脸上,她连忙借去如厕的机会用凉水冲了把脸,随后再重新坐回原位。 谈话还在继续。 “张湖益好像这辈子都没出过西卫道。”兰湖说道,“真是难以想象,一直呆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这么说着,同时也打了个哆嗦,仿佛现在就置身于西卫道的冰天雪地之中,“你们是不知道,我以前去过一次西卫道,好像是咸州,我都不大记得了,那里的夏天比我们冬天还要冷上一大截,像我们武人还能用内功护体,普通人一个个裹得跟粽子一样。” 冰天雪地。 苏暮槿早有耳闻,但人们大都是口头上说说,但很少有人亲自去过西卫道,就连走遍江湖的平天卿康瑞都没去过西卫道,这次听去过的人说,苏暮槿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思索着,西卫道寒冷无比,需要不停使用内功,对要限制使用内功的自己是非常不利的。 我怎么在想这种事。 苏暮槿晃动脑袋,仿佛有苍蝇在身边。 正说话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似乎是街上发生了争执。兰湖嫌太吵,起身打算关上窗户,可他站到窗前,呆立在原地。 房间内其他人都转眼看了过去。 “怎么了吗?” “好像有大事要发生了。” 他这么说着,众人也起身站到了窗前。 街上根本没有发生争执,而是所有人都出了房子,千百人簇拥在大街上,抬头看着北方的天空。 苏暮槿也立马看到了。 远处的天空变得黑压压的一片,那滚滚黑云如同万马奔腾,正在北方旋聚成通向高空的漆黑漩涡,轰隆的雷声甚至传到了苏暮槿他们所在的好州,雷声只伴随着古怪的叫声,似乎是上吊这在奄奄一息地喘息。 “那是什么……” 兰湖的手脚变得有些冰凉。 第九十章 动荡(六) 苏暮槿踮起脚尖看去,黄粱难得出现在自己身边。 它将那双硕大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缝,侧着日光看向天空中的漆黑泥泞。 天空真的如同深不可测的泥潭,正向北方的某座城池倾泻黑泥。不消说,那里一定是富州主城,坚国都城。 呆若木鸡的千百万人都注视着远方,一股无形的吸引力似乎在汲取大家的生命。苏暮槿觉得身子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感到一阵疯狂的扭曲正缠绕在她的身上。这种不安令心脏骤停,呼吸也滞住了。 她觉得自己的内功好像那东西牵引了。 “这是什么……” 心中的惊愕化成言语吐露了出来。 这一刻格外长久,可事实上晴空的异动只在转瞬之间。 不到片刻,远方的天空重新放晴,轰鸣的雷声也很快被欢呼雀跃的鸟鸣取代,站在大街上的人们还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喘息过来。 过了许久,最先动起来的是兰湖,他从窗边离开,重新走回到房间内,耀眼的日光没再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四肢有些僵硬,颤抖地右手先是抓住扶手,随后才慢慢放下自己的身体,噗通一声坐进木椅中。 苏暮槿听到这声动静,才意识她站在原地已许久未动。 “刚才那是什么?” 虽然这样问了,不过看兰湖的反应,估计也是一问三不知。 果真没有出乎意料,兰湖僵硬地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不过刚才感觉真的非常不好,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扼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三位有同感吗?”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苏暮槿敷衍地给出了个肯定的回答,自己默默思索回忆起之前的过程。她再看了眼窗外,大街上那些围观的人已纷纷散去,远方的天空依旧宁静,仿佛所有人都做了个共同的梦。人群熙熙攘攘,如同在酣睡中梦游,如此异象让她她一瞬间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了? 刚才我做了什么? 和兰湖他们聊天。 没错。 苏暮槿回忆着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那团黑色漩涡出现的如此突然,伴随着哀嚎、尖叫与恐慌,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给全州甚至全坚国的人留下不敢回忆的阴影。 方才的压抑感是苏暮槿在此前从未体验过的。之前中青炎毒也有类似感觉,可那是因为身体确确实实中了毒,可现在她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浑浊的天空,就觉得五脏六腑紧缩。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暮槿现在很想马不停蹄赶往富州。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是一股难以阻挡的邪恶,若不加以制止,不过多久,就会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境地。就像那时黎忼在鹰雀谷汲取天地精华一样。 想起那次,苏暮槿的思绪不免飘到更远了。 实际上,她现在还有些不大理解,为何自己在登上一层仙梯后就立马解决了黎忼。 在她心中,黎忼的实力应当和刚登第二层仙梯的自己大致相同才是。但那天……最后的时刻,苏暮槿还记得很清楚,她将内气汇聚在手掌,并让阻挡黎忼妖气的武人离开,随后使出全身气力以求能和黎忼的妖气抗衡,可结果的的确确让她出乎意料——黎忼仿佛被轻而易举地杀死了。 那个女人…… 这么多年,苏暮槿经历了许多事情,虽说化解了一次又一次为难,可总觉得这些事件的背后,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躲藏在各种事件的后面。百苦教、黎忼、那个在鹰雀谷一战后就消失的神秘女子、躲藏在面纱之下的涣目公主……一只通天的手似乎在摆弄着这些事情,直到今天,它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那边……是富州吧?”苏暮槿指着之前天空异象的方向询问。 “是富州,看距离,就是都城。”从迷茫中缓和过来的人回答苏暮槿,“我以前去过富州主城,就是那边。”他肯定地说道。 “感觉不大对劲。” 苏暮槿已经开始迈步向门外走去。 “女侠这是要去哪?” “我得回一趟青州了。”苏暮槿最初的打算是立刻前往富州,不过独自一人呆在坚国太久,实在是不明之举,于是她决定连夜赶回青州,回到三从方仙境,找到通晓功法的师傅方谢,再把刚才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他。 方谢在不久后肯定也会知道这件事,不过苏暮槿还是想亲自和方谢谈谈,再说一下有关清火刃的事。 “现在吗——女侠,我家中有一匹血汗马,若是不嫌弃——” “不用,我有坐骑。今日能同诸位在此相见,是我苏暮槿的荣幸,但富州异变,我怕西国边境卷入其中,请还请各位容我先行离开。还烦请各位将在下不辞而别的事告知曾先生,望他多多谅解。” 不过曾全辉今日好像邀约了一些朋友一同去山间野林游玩了,等他知道这个消息,恐怕自己已经回到青州了。 兰湖没有阻拦苏暮槿地意思,他回苏暮槿一个抱拳:“苏女侠,有缘再见!” 苏暮槿干净利落地抱拳回礼后,踏着轻盈的步伐飞奔出了餐馆。 “黄粱,知道哪边出城最快吗?” 黄粱嗖地窜上苏暮槿的肩膀,马上开始为自己的主人引导离城的捷径。 这是一条很古怪的路,也亏黄粱能发现。 不到半刻,苏暮槿就彻底离开了防守疏松的城池,朝西南方向赶去。 “黄粱,”苏暮槿问已经变成巨兽的黄粱,“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吗?” “能改变天象,一定是仙或者接近仙实力的人所为。”它肯定地告诉苏暮槿,“方才,我能感受到两股力量的对峙。” “两股力量?” “嗯,正因如此,两个力量的相撞才会在天空中形成漩涡;又观其黑雾浓稠、气质低沉,使用力量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 “可究竟是谁有这般实力?就算其中一人是涣目公主,那另一个是谁?” 黄粱沉思片刻。最终只得出自己不知道的回答。 第九十一章 摧枯拉朽(一)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了让苏暮槿意想不到的事。 看到乱象后她马不停蹄地向西国奔去,本以为在跨国时会受到阻挠,可却非常轻松地过了坚国边境,直接回到了西国境内。 之前进坚国的时候可没少盘查,但这次不同,就算她骑着黄粱这样一只如此显眼的坐骑,她还是一路畅通无阻,在过关时甚至没看到任何一名士兵,这些人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连黄粱都说自己没能嗅到人的气息。 坚国在那件诡异事情发生后便没了生机,变成了一个垂危的老人。 回到西国之后,苏暮槿反倒在餐馆中听到了许多关于坚国的传闻,其中流传最广的,几乎已经能认定为事实的,便是楚军已经大举进入坚国,他们已大放厥词,表示自己在一周内就能彻底攻占坚国都城。 这件事,只要回到汾州,就能很快得到证实。 还有另一件事,这件事更让苏暮槿好奇——涣目公主失踪了。 在坚国危难关头,一直被外界视为杀手锏的涣目公主消失在了都城中,更让苏暮槿不解的是,这样的消息居然被广泛流传,几乎成了世人皆知的事情,这样做对坚国到底有什么好处? 现在的苏暮槿独自一人坐在餐馆里,等吃完这顿午饭,再赶一下午的路,傍晚应当就能抵达汾州主城。 坚国和楚国的战事还在北方持续,再往前几百里地就是沙场,但西国的百姓看上去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他们还有闲情逸致去品茶、观戏、唱鼓,因为即将入秋,丰收的喜悦也正缓缓腾起,大街小巷里佝偻着背的农夫脸上都带着喜不自胜的笑容。 或许正因为如此,居仁公才不愿让自己的百姓去参与战争。 “听说了吗?富州的中长城已经被楚军攻下了。” 大家的生活虽然没受战争影响,但吃饭时总是无法避免的会谈及外界的战事,作为旁观者,在饭点谈论此事颇有指点江山的快感。这不,坐在苏暮槿一旁的年轻小伙已经跟身边的伙伴交流起来。 他们说话声音挺大,很乐意让周围用餐的人听到他们的灵通消息。 “长城?富州不是在长城北面吗?楚军怎么打到那边去了?” 听到年轻男子说出那句话时,苏暮槿也有同样的疑惑。富州主要囊括了河套地区,只有一小段长城经过其中,而那一段长城离坚国都城有相当一段距离,就楚军的进攻方向而言,长城在坚国都城更加东南,而且打到长城还需先渡过黄河。 总而言之,楚军既然都打到了长城,何不直接先进攻都城,反倒绕都城一圈。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苏暮槿不紧不慢地喝着还冒着热气的汤,手中的汤勺忽然停止下来。 楚军进攻长城……那岂不是经过了好州?自己刚从那边回来没几天。 难怪在离开坚国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挠,估计那时,边境的部队就已经被调遣去抵抗楚国的进攻了。坚国的将领应当也清楚,西国几乎是不可能进攻他们的,因此有底气将所有部队全部调离。 不过听现在的情况,这些前去抵抗的部队应当全军覆没了,否则长城也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听说是想打围攻——不过我觉得就是多此一举,他们的兵力足够,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对方都城的,马上就到秋收时节,等富州的粮食收获,坚国又能支持很久,”男子侃侃而谈,“他们虽然攻占了中长城,但坚国有黄河天堑,有河套养精蓄锐,楚军是长途跋涉而来,补给一旦跟不上,或者被坚军偷袭切断粮路,这些盘踞在长城边的楚军就孤立无援了。” 此人分析的井井有条,句句有理,苏暮槿抬头顺看过去,只见是一清秀书生,满腹经纶,颇有治学之相。 苏暮槿听得是津津有味,但没有全然相信,毕竟此人消息的来源多是流言蜚语,没有值得信任的源头,权当饭时乐趣。 付完钱,她匆忙离开村落,继续前行。 在西国,苏暮槿的行动就明显方便了不少,路上的官兵都对她尊敬有加,她前进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再加上黄粱那无与伦比的脚程,没到三个时辰,苏暮槿就风尘仆仆回到了汾州主城。 她决定现在汾州逗留一天,先了解一下大致情况,再前往青州寻找师傅。 来到官府,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平天卿现在在何处。 卫兵告诉他,平天卿大人现在就在府中。 “前些日子你不辞而别,我还以为你回三从方去了。”康瑞看到苏暮槿,没有多余的表现,只是像遇见老朋友一样,亲切地交流。 “之前没回,不过我现在准备回了。” “为何?” “你知道富州发生了什么事吗?” 康瑞缓慢说道:“你指的是……突然变天?” 他的消息果然很灵通,这才过去不到四天,富州那次稍纵即逝的怪象就已经传进他的耳中了。“没错,我当时离富州主城挺近,我看到了那个。” “你当时在好州?”康瑞推测。 “没错。我当时在好州,看到后就连忙赶路回来。” “那个是怎么回事?”康瑞拖动椅子请苏暮槿坐下,并让下人端茶水上来,“我们都只知晓一个大概,还以为只是稀奇古怪的传闻——不过你焦急回来,那此事必然关键。” 苏暮槿首肯道:“平天卿是未到当场,我在那里明显感受到了一股强大力量的涌动——不过黄粱告诉我是两股不同的力量……”一边说着,苏暮槿的目光一边飘落在房间的一张新桌子上。 这张桌子是之前没有的,上面用一张红绸遮盖,里头一定藏了什么东西。这是矩形木桌,前前后后有六只桌角,材料应当是冬燃树,被工匠精心雕琢后制成这种形状。 “你说有两股力量?”康瑞询问着,同时发觉苏暮槿的目光已是转移到房间深处。 “那是作战桌。” 他解释道。 第九十二章 摧枯拉朽(二) 见康瑞没有制止的意思,苏暮槿起身走到了所谓的“作战桌”边,她捏起红布的一角,慢慢掀开,一个立体的地形图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上面还摆放着许许多多颗小巧的棋子,似乎是围棋,但颜色不知有黑白。 “这是……准备和哪国开战?” 其实苏暮槿不用问,她自己能从作战地形图中看出,星罗棋布的战旗密集的分布在汾州北面——也就是已经归为公共领域的地方,这里是楚军进攻西国的必经之路,上头摆放着最能代表楚国的紫色棋子。 紫色棋子以下——在地图上是南方——则有零散的白色棋子,白色棋子是从西国境内延伸出来的,毫无疑问地代表了西军。 再往东面看去,则是一些分布毫无章法的黄色棋子,这应该就是坚国的军队。因为康瑞他们对坚国的兵力分布并不清楚,因此只是随意摆放,以简单代替。 三国的军队齐聚在桌上,但让苏暮槿意外的是,在地图的更北面,还有几颗朱红色的棋子,按照位置来说……这应该代指了尚国。 “我们的军队已经向北面进发了。”康瑞走到苏暮槿面前,把红布重新遮上,“你来此处不是为了掺和四国之间的战争吧——自上次的谈话后,我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你的确不同于我们这些凡人。” 苏暮槿听不出康瑞说这话究竟是否带着讥讽,不过他的表情倒是释然的,仿佛遁入空门的佛徒大彻大悟了一样。即便如此,苏暮槿很不喜欢康瑞这样的说法,这句话好像把她和世间顿时隔开来了。 当初还是你请我出的三从方,现在直接换了种态度。苏暮槿不满地想,但没表现出来。 “我来此处仅想了解下富州的情况,因为那天的怪象,实在让我顾虑,寝食难安。”苏暮槿重新坐回木椅。 “富州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你想知道的……是关于什么?” “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涣目公主失踪了。确有其事?” 康瑞甩了甩衣袍,扶额叹息道:“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涣目公主从来不在世人面前出现,结果这消息好像最初是从市井小巷中传出——你觉得可信吗?我是不大相信。什么叫她失踪?对于坚国人而言,她就从来没出现过,何谈失踪一说?” 看来这消息确实流传盛广。 “还想请教一下——”苏暮槿想后问道,“楚军是不是已经攻打进好州了?” 方才看作战桌的时候,苏暮槿还特意观察了一下,但紫色的棋子并没有放在好州的土地上,故此,她问了这个问题。 “啊,今早来报说是如此。”康瑞也想起还没把作战桌上的棋子摆放到最新,他同时也惊诧苏暮槿看上去比自己更早知道这件事。 不过她说自己是从好州过来的,是应该听到些风声。 曾舂她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苏暮槿有些担忧,若是可以,她希望马上能回到好州。 虽然和曾舂也仅相处五天左右。时间不长,但旅途中经历的事情颇为丰富,细想,曾舂勉强算得上苏木收的第一个徒弟。 苏暮槿可不希望曾舂这样阴差阳错地卷入了楚军入侵的乱潮中而丢了性命。 不过,即使心切,她也没法感到曾舂身边。 她此时应当已经启程回西国了才是。苏暮槿心想。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康瑞说完这句话,自觉有些不妥,于是衔接上另一句,“车鹆良那小子也跟着西军去攻打楚军了。” “车鹆良?!” “我之前劝说过他,他毕竟是你带来的人,我不希望他加入战争而受伤,而且他的立场……也能略微代表三从方的态度,就像你帮助西国人打到赤格丙一样,大家都认为三从方是站在西国这边的——不过你我都清楚方谢的为人,他有他的道,但绝不在此。” 康瑞对方谢是很崇拜的,无论是武功造诣还是心中的铁律,方谢都会至死不渝地追求和遵守。这点,久居官场的康瑞已经没法做到了,他就像自己那颗日渐光溜的脑门,圆滑起来,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可能还有一些,不过他甚至不愿承认。 只剩一些,那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苏暮槿猛地眨了下眼,咂嘴道:“他何时离开的?” “昨夜。” 那已经来不及了。 车鹆良和楚人有家仇,他去参与进攻楚军的战事,无可厚非。但苏暮槿觉得这一瞬间,自己变得无比空虚而颓唐。车鹆良有他的目标,笪千潭也有他的目标,而自己奔波东西,究竟为了什么? “我叮嘱卢天欧要关照下他。” “嗯……” 这是车鹆良自己的选择,苏暮槿无权制止。 “西国现在去攻打楚国,是已正式宣战了?” 康瑞点头。 “居仁公的意思?” “朝廷里的大臣劝说了很久。”康瑞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已经不是防守就能解决的问题。你离开后的第二天,我们偶然截获了一则消息,尚国在私下已和楚国达成共识,决定东西同时开弓,一举吞并坚国,随后平分河套地区。” 难怪地图上已经出现了尚国的军队。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先攻打好州吗?好州北为坚、南为西、东为尚,占据好州,就直接与尚国相接,补给充足,楚军就再也不需要把战线拉出千里。若坚国倒下,那西国的整个北外都将成为楚国的疆域,届时我们就被围困在西南一隅,此则危矣。” 有了康瑞的这些信息,就能完美解释为什么楚军宁愿先攻下更远距离的好州而非坚国都城了。他们至始至终在防范西国随时可能切断自己的补给军队,最终索性直接与东方的尚国交好,将自己的后方从西面转移至东面,以绝后患。 康瑞等诸多大臣后知后觉,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能稍微削弱一些楚国的兵力,再与如今被围攻的坚国联手,说不定能将刚抵达好州不久的楚军扼杀在幼嫩期。 第九十三章 摧枯拉朽(三) 虽说构想很好,但见康瑞一直不得舒展的眉头,他心里应当清楚,西国留给楚军太多时间,就算现在全力进攻,也只是围魏救赵之计,面对已进入好州的楚军而言,可能并不会有太多成效。 “现在已经晚了一步吧?” 康瑞有些分神。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道:“能拖住一点是一点,而且楚国的士兵数量远超出我们的预估。之前我们有猜测他们的小孩也同样会上战场,但——你知道他们年纪最小的是几岁吗?” “十五?” 和自己年纪相当,应该差不多吧。 “十岁。” “十岁?” “是啊。”康瑞说道,“楚人骁勇善战——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同我们的成年士兵有一战之力。” 还以为这些孩子只是后勤保障…… “现在楚军有多少人?” “接近三十万。楚国里估计还保留十万左右作为防守和增援。” “大人!”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士兵有失礼数地破门而入,手中拿着刚从前线传来的急报。他看到许久未见的神子大人也在房间内,稍微有些吃惊,不过门上单膝跪于康瑞面前,将急报呈给他。 康瑞接过后示意士兵离去,随后匆忙摊开叠成一卷的信纸。 这是国家要事,苏暮槿这个置身其外的人没有理由凑上去看,她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等待康瑞接下来的动作。 急报的内容很少,康瑞三两眼就读完。 “作战是成功了,”他的语气并没有丝毫喜悦,“不过对方的人数极少。” 傻坐在这里也不会有更多结果了,苏暮槿准备起身离去。 “那……车鹆良——有他的消息吗?” “信上没说,只说大获全胜。”康瑞坦言。 应当问题不大。 “希望平天卿能帮我注意一下富州的情况,我明日启程回三从方仙境,若有什么消息,还望能及时告知我。” “没事,你不见见笪千潭吗?” “他?”苏暮槿有些犹豫,“他也在汾州?” “听说之前去寻找落跑腊柴人未果,也就回到这边来住了。” “住在以前的地方?” “嗯。” “等会儿我去寻他。” “好。” 康瑞送苏暮槿出去房间。 虽入戌时,不过因是夏日,天色还算亮堂,街上的人流还是密集得很。苏暮槿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向官府居所走去。不过她很快又调转了方向,虽然方才跟康瑞说去见笪千潭,可这些日子身心俱疲,她不大想和人交谈,因此直转去了相反方向的一家客栈居住下来,打算明早不声不响地离开汾州。 坐在纷纷攘攘的小菜馆里。 楚人居然让十岁的小孩上战场杀人…… 苏暮槿有些恼火,不过脑中忽然出现另一种声音,正和之前气氛对峙。 那声音在告诉她,这是别国人的事情,自己没必要因此愤怒。而且小孩上战场和大人上战场难道有区别吗?对于亘古至今的时间而言,生命的长短从来不是衡量其贵贱的准绳,小孩的命也是命,大人的命同样是命。为什么你能接受成人在战场上杀敌,而小孩不行? 脑中的争论无穷尽。 艰难地吞咽下晚餐以填饱肚子后,苏暮槿便直接回到客栈内,等待第二天的来临。 离开汾州不到一周,这里的空气就让苏暮槿稍稍觉得有些陌生。她斜靠在床边,坐在冰凉的石地板上,右手捏着四块从地上捡来的普通石子,无意识地堆叠又推倒。 这是黄北的习惯,之前在狱中无事可做,他每天就靠捡石子、堆石子打发时间,苏暮槿小时不懂事,觉得这是高手的做法,因此总是有事没事就学着黄北的动作,久而久之也成了自己的习惯。 把一些大小不一、形状迥异的石子以各种不同姿态堆成高峰。说容易也确实容易,只要将大的、平整的石子放下,小的、样貌嶙峋的石子放上,很快就能搭建出一个有模有样的石头峰。 正因为这样做太过容易,黄北和她都喜欢在此之上增加些难度。 她将形状最为古怪且块头最小的石子放在了最下面作为基础,将其他三块有序放在上面,做这件事要全神贯注、聚气凝神,她做这件事也确实如此。 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此事上,有超脱世外感,苏暮槿很享受这种时刻。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 石堆越是难垒起,也就越容易倒塌,一旦外面出现什么大动静,石堆就成了最好的预警工具。在监狱中,黄北也偶尔会用此来判断外头是否有狱卒走动——不过这件事在监狱里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知道有人走又如何?江淮大牢里总不乏狱卒的。 过了大概半刻,苏暮槿完成了自己的工艺品,满意地看了几眼后,轻轻推到了地上。 以前,她完成后会直接把石堆晾在一边,结果偶尔的震动就会让它彻底垮掉,惹得她没法有个好觉,因此,此乃必不可少的工序。 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第二天的鸡鸣就如期而至了。 苏暮槿携带一行轻便物品,就向着青州去了。 去青州就更是轻车熟路,一路上觉得时间过得非常之快,不到三日,她就进了青州,进入了三从方仙境。 楚军就在青州北面经过,这一路,景还是之前的景、风也还是之前的风,变得只有一路的见闻。 苏暮槿见到许多拖着马车和家畜的人。 仔细一问才知道,因西国和楚国已经宣战,青州北面随时都可能会被偷袭,这些人只得放弃祖祖辈辈守着的家宅而向南面迁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战争和苏暮槿毫无关联,但自己的无为还是占有一份责任。 她带着自责的心情重新回到三从方。 三从方比以往多出了一些人,似乎是同门把自己的家人都接了进来,以求避难。 方谢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三从方这么大,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多让世人享享福气。 这都是苏暮槿自己幻想的,事实上,师兄告诉她,方谢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仙境了。 第九十四章 摧枯拉朽(四) “很久没回了吗?” 苏暮槿面前坐着的正是有很久没有相见的师兄张奕房。 相比几年前,张奕房身上的稚气已脱卸干净,一张成熟而英俊的面庞让他在三从方大受欢迎,但也给苏暮槿带来巨大反差。 她有时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年前那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张奕房。 多出来的这份稳重让,她愿意和张奕房谈谈最近发生的事情。 “嗯……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张奕房说话的语气还是有些开玩笑的意蕴,“大概是你离开后没几天。” “那已经过去有两三个月了。” 离开三从方的时候还是初春,现在已是入夏,酷暑的炎热在三从方中并没有明显表现。苏暮槿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三从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了凉意。 “师傅没联系过你们?” “不好说,”张奕房摸着自己高挺的鼻梁道,“我前段时间也离开了一下。不过我肯定,师傅是没有再回来了。” 那自己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苏暮槿从来不希望白费力气,既然师傅不在,那和这些知道东西多的师兄师姐们说说之前看到的奇异景象,应该也会有收获。 于是苏暮槿张口道:“我前些日子去了好州。” “好州吗,听说那边在打仗。” 因为许多人把家里人也接了进来,因此,这段时间的三从方仙境与外界交流繁多,许多信息也因此流传进来,有关西国和楚国开战、楚国已经攻打至中长城……还有各种各样的消息都被大家所知晓。 “我去的时候没打,不过离开后没几天,坚国和楚国应该就开打了。”苏暮槿说道,“这些不是重点,你且听我说。” “嗯。” “我本来准备在好州待上一段时间的,但有天下午忽然看到北方有异象,心生不安,便想来找师傅请教一番,如今师傅失联多日,恐怕一时无法找寻,就同你说说。” 张奕房摆正姿势,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看张奕房这个表现,说明他没有听闻这件事。 又要说一遍了…… 苏暮槿沉下心,耐心地将她之前看到的事情缓缓道出。 语闭,张奕房久久没有发声。 “发生的时间很短暂吗?”他确认道。 “嗯。”苏暮槿点头,“应该不超过半刻,但觉得格外长久。” “听起来就不太妙啊。” 苏暮槿深有同感。 “我去找师兄师姐他们问问,或许有人知道这件事。”他说着便起身离开,在出走房门前,他说道:“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 苏暮槿轻点头,目送他离开。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这些日子,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时的情景,黑压压的一片虽然仅出现在远处,可当出现在眼里之时,却似乎在向她扑来,有排山倒海之气势。 感觉耳边还回荡着那一声声不男不女的哀嚎。 苏暮槿强迫自己回忆起当时的细节,冷汗也同时从背后冒出。那天明明还是大白天,可整个世间仿佛都黯淡成死亡的海水,她的双腿被浸没其中,大浪打来,死寂便更向大腿攀上一截,直至淹没整个人。 涣目公主也想黎忼一样吗? 她为了坚国能在楚军和尚军的夹击中幸存,修炼了能撼动天地的功法。这很有可能,凡势大的功法,总能或多或少地改变自然之貌。 哎!刚才跟张奕房一起去不就行了,何必自己坐在这无所事事的。 苏暮槿一拍大腿,跑出了房间,在茫茫草原上寻找张奕房的身影。 张奕房没走远,一下就能看到。 苏暮槿叫住他,跟了上去。 “你准备找谁?”苏暮槿问道。 “李芹姐啊,还有寿海、顾俊涛、郑言……他们知道的事情比较多吧。”张奕房将这些较为年长的人名点了出来。 苏暮槿对他们也是非常熟悉,在三从方六年,这些人的广博,她早就有过领教。 说起来,三从方中并没有内门外门之区别,也同样没有长幼尊卑的划分,除了方谢作为三从方的领头人外,其他人都是地位均等。苏暮槿觉得三从方更像是一个共同生活的部落,而非江湖上传统的门派。 三从方本来也就是方谢年少轻狂时创立的组织,他如今不想管理,也属正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苏暮槿和张奕房陆续拜访了之前说过的那些人,不过都没有什么新进展。即便苏暮槿描述得再仔细,众人也没法从古籍和传说中获取到有效的信息,只不过,大家都认为这和仙界有关。 一晃便是一个下午,到了饭前,他们找到了最后的人选——和黄北算得上同一届的师兄,郑言。 郑言今年已有接近四十岁,若黄北还活着,他也大概是这个岁数。 虽然从未看到郑言和黄北站在一起,可苏暮槿每次看到郑言,总忍不住就想起黄北的模样。这次也不例外。 郑言是地道的北方人,四肢健壮、身材高大,一手拳法已是出神入化,苏暮槿在之前跟他学过一年有余,可还觉得不够地道。 现在,郑言正在自己搭建的简陋院落里种植着花花草草。这个小院落前前后后大概长七步、宽五步,只有中间一道泥土路可以穿过,四周都种满了各种植物。 这样一个高大汉子搬弄花草,场景着实有些滑稽。 苏暮槿和张奕房走到他身边,故意踩出大声以让郑言听到。郑言转过身,随性地同他们打个问好。他看到之前离开三从方的苏暮槿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好像已经知道她回来了一样,只是抬起右手,招呼了一声。 “有什么事吗?”他见苏暮槿颇心事重重,便询问道。 “师兄,暮槿在好州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想来请教一下。”张奕房开口道。 “嗯?说吧。” 于是苏暮槿又重复了一遍事情的缘由。但这次,她在讲述的过程中,看到了郑言表情的变化。 他一开始还在有些随心,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浇花修草上,可到了之后,他渐渐停下手中的活,表情变凝重了许多。 有戏! 苏暮槿有些期待他会说出什么。 第九十五章 摧枯拉朽(五) “黄北那家伙还活着的时候,我和他曾偶然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穿梭过花草之中,朝苏暮槿走来,“那就是星座在错动。 “其实我和黄北对星座没什么兴趣。但年少之时,黄北曾倾心一女子,那女子好天象,他为追求,也整日如饥似渴地看夜空,翻阅书籍。我和他关系亲密,也便顺带学习了一些——实际上,我们都只是模棱两可地知道一些。” 郑言很少和苏暮槿谈及黄北的事情。她听得格外认真。 没想到师父还有男女情感之事。不过倒也正常,谁年轻是没有血气方刚过呢? 苏暮槿这么想着,眼睛不经意飘到了张奕房身上。 奕房师兄现在是不是也有心上人呢? “那天晚上,也就平平常常的一天夜晚,我和他没在三从方——那时师傅也只在江湖崭露头角,被传有望成为第七帮派的掌门。而我们身为他的两个弟子,在江南已是混出了些名堂——”他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子,“黄北很喜欢把石头摆成星宿的布局。” 苏暮槿从没见过。她只看过黄北把石头垒成一堆又一堆。 “题外话了。” “不打紧。”苏暮槿有耐心地回答。 “那时应该是在乾州。嗯……”他没有太多的自信,“我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乾州。 “我和他那时常做着劫富济穷的‘勾当’,自认为自己算得上英雄好汉,那天也是如此。乾州当时有个富商,权势滔天、炙手可热。我们就当了回侠客,把他从百姓那搜刮来的一车钱财通通劫了,在夜里扔回家家户户。” 苏暮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郑言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自豪,反倒有些自嘲的意味,他继续说道:“事成,我们俩也留下了些钱财,就找了个静僻阁楼休憩,一人一把仰椅,躺着看星空。就在那时发现了些怪事——” 他说到此处便停顿了下来,正努力回忆,然后才说道:“那些星宿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有几颗星的位置错动,仿佛被什么东西扭动过,天空摆成了旋涡状。现在想来还有些不寒而栗。” “漩涡?!” 前些日子出现在富州上空的同样是漩涡。 “没错,我也是听你说黑云成漩涡状才想到了这件事,不过两者之间就仅仅有这点相同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郑言摇头:“什么也没发生。若硬要说发生了什么,那就是黄北和那女人没弄成。”他笑眯眯地说,“之后我们俩把这件事顺带告诉了方谢师傅,他也没说什么,这事也就告一段落,没了后文——不过,这么多年我对那件事还是记得真切。” 星座异动,这的确不是一件能轻易忘却的事情。 “这么多年……那件事离现在多久了?” 郑言掰了掰手指头。沉默地抬起头看向苏暮槿,随后用有些空洞地声音说道:“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二十几我不清楚了,反正之后没多久,师傅就因和海龙帮帮主一战而成名。” “他们以前还有过争斗?” 在苏暮槿的印象中,方谢师傅和海龙帮帮主海玖交情一直很深。 “有过,具体是为了什么,倒没人清楚。师傅告诉我们就是单单的比武——比了快一天一夜,听海龙帮的人说,就连他们熟知的海潮都因此变了方向和规律。真是夸张。也多亏了这件事,我们三从方因此名扬天下。而且师傅和海玖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极其密切——你们应当知道的吧?这么多年,海龙帮的人不止一次来造访三从方了。” 苏暮槿和张奕房同时点头。 这应当就是不打不相识了。 “师兄,也算不上名扬天下吧。到现在还有许多人以为江湖只有六大派别。”张奕房不经意地泼上一盆凉水。 “嗨呀,那些什么都不知晓的小百姓,不知道也罢!” “师兄,”苏暮槿重新把话题拉回到自己想知道的事上,“能再详细说说那晚看到的天空是什么模样吗?” “噢,好,”郑言说道,“平日的那些群星闪耀,都是一颗一颗,颗粒分明的,对吧?但那天看到的,星星发出的白光仿佛被人扯了出来,就如同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白尾,不过那白尾不是笔直的一条,而是——”他的右手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旋涡状的。” 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和现在有什么关联,但同样是天空,同样是正常而言不可能出现的异常景象,难免让苏暮槿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我能记起来的就这么多了,”郑言有些遗憾没能帮上更多的忙,“这些天我会再想想那件事的,又什么新东西,我会去找你——你应该不会这么快离开吧?” 没法做出确切的承诺。 “或许不会。”她直白地告诉他。 郑言挑了挑眉,并不在意:“行,到时总有办法,反正我一直在三从方。” “嗯。多谢师兄将此事告知于我,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慢走。” “师兄不去吃晚食吗?”张奕房最后问道。 “下午吃过了。” 三从方里有些人的饮食习惯不同于正常人,苏暮槿对此早习以为常,就算有人三更半夜爬起来吃饭,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三人最后打了个招呼。 在郑言的目送下,苏暮槿和张奕房两人离开了这几坪的小小花园。 “还以为有什么事呢……”张奕房的口气里透露着失望。 实话实说,苏暮槿也有同样的感觉。方才见郑言师兄的表情凝重,还期盼自己能得知什么惊天的秘密,可他说出来的事情…… 虽然不能将它贬低为平平无奇,不过也确实是空洞无物。啰里啰嗦了一堆,还只是过去那些模糊不清的回忆。这件事只能作为锦上添花的信息。 晚饭时,苏暮槿在考虑接下来去留问题。 无人要求她要做些什么,但她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思索了许久—— 还有几个师兄可能知道更详细的事情,明天可以一一拜访。 就这样,苏暮槿决定在三从方再待几日。 第九十六章 摧枯拉朽(六) 几天过去,对那日发生事情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反倒是汾州那边传来了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消息。 这天早晨,苏暮槿醒来后便发现屋外的门缝上插着一封信,是用牛皮包裹的,质地很好,上面印有的火漆图案告诉她,这封信是平天卿康瑞寄来的。 康瑞是说过自己会注意一下富州发生的怪事,难道就有进展了? 苏暮槿不愿相信。 在三从方逗留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得出任何结论,若是让康瑞——一个几乎离开武林投身官场的人更先知道事情缘由,总觉有些挂不住面子。 好在信中所说的事情并非那件。 这件事让苏暮槿更感意外。 信上说西军已经开始大幅向被调遣。能完成这件事的前提,是南方和雅国的争端因一些缘故而暂时搁置,雅国那边似乎出现了一些意外的情况——这件事是机密,康瑞不能在信中说明。 西军北调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最主要的任务,不是去援助坚国,而是直取楚国首都。这是下了一步“围魏救赵”之棋。苏暮槿很赞同这种做法。 倘若唐突去支援坚国,一是现在根本不知道坚国首都的具体情况,双方不可能有默契的配合;二是楚军是先行一步,若在路上埋伏,那就是得不偿失。此时的最优解便是直取楚国,让他们不得不将大量派遣至外的兵调遣回防。 这样的举措没有任何问题,但康瑞说了后续的结果—— 楚国留守的兵力比预估要多上接近一倍,而且守城的将领是楚国有名的将军:阿奴旺达和烈成炬。这两人没有被派去进攻坚国,出乎了所有人的预估。 阿奴旺达,苏暮槿听过他的名声,有着“沙漠之鹰”的名号。说是他在沙漠作战独具一格,如同老鹰一般,能敏锐地察觉到战场上一切士兵的动向。正是这样的先见之明,让他在楚国建国的两场大战役中屡立奇功,是楚王最为青睐的将军之一。 至于另一位烈成炬,只是听过名字,他究竟有怎样的战功,苏暮槿全然不知,不过肯定也是个睿智的战将。 因此,西军的攻势被拖延,而坚国那边则败绩连连,哀报不休,已经完全没有和士气高涨楚军的一战之力。 康瑞在信中列出了新的被占领的地区。 苏暮槿虽然不熟悉坚国的地形,不过或多或少知道这些地方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 简而言之,坚国赖以抵抗的西面高山丛已几乎被楚国掌握,再往东去,就是平坦的河套地区和坚国都城——他们距亡国已不远了。 更严峻的事情还在后头。 因为坚国和西国最先确立的方针,便是西国拖住楚国而坚国回东面抵抗尚国进攻,可现在西国没能达成目标,坚国在尚边界也同样吃了瘪,尚国虽然兵少,但文坛阁这么多年来的积累不是儿戏,成千的武人作为士兵充入军队,坚国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文坛阁……苏暮槿看到这三个字,既熟悉又陌生,当年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成了敌人的盟军。 她眯起眼睛,觉得张术当年说过句什么话,只是现在的自己记不清楚了。 梁楛还和当年一样,一直隐藏在那栋小阁楼里,一切事务都由张术代行吗?可张术已经落下残疾,他应该没有那时的魄力了——这是苏暮槿最后见到他时的印象。 长长的叹息过后,信还没有结束。 康瑞在信最后提及了之前告诉他的事情,他表示有叫人去调查,不过未果。 反倒是涣目公主失踪一事,其可信程度变高了许多,具体原因如何,康瑞没做详细解释,只说“已有人在好州看到了涣目公主的踪迹”。 在好州看到了涣目公主? 康瑞会相信这件事让苏暮槿觉得奇怪。 涣目公主从来没有以真面目示人——这件事康瑞是知道的。就算她光明正大到了好州,也不可能被人认出来—— 不对,还是有可能的……鞠易伟之前就告诉她,涣目公主之所以被称为“涣目”,就是因右眼有疾病,这件事他知道,其他人也同样可能知道,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在大街上,若是有人看到遮挡右眼的女子,说不定就会将她认为涣目公主。 苏暮槿想通了。 康瑞说涣目公主出走可能性增大。说明提供看到涣目公主情报的人,是康瑞信得过的,否则,依他的性格,是不会把没法确定的事情写下来告诉自己的。 可她为什么要离开坚国? 原因有很多,苏暮槿在心中一一列举出来。 公主从小不受两个哥哥的待见,而深受父亲喜爱,现在楚先王病逝——说不定是被两个兄长给害死,她因此生出恨意,离开也是理所当然;再说,她若从小被家人排挤,那对坚国说不定没有任何情感,趁乱逃离说不定是蓄谋已久…… 她想了很多,手中的信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重新折叠成原貌,并工整地放在桌上。 苏暮槿想了想,再把信摊开,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阅读了一遍,确认没遗漏掉任何信息后,她缓起内功,烈火从掌心冒出,呼哧一声,信就被烧成了灰烬。 “黄粱,我觉得坚国过不了多久就要亡国了。” 黄粱此时恰巧从窗外钻进,苏暮槿也就顺其自然地地开口同它闲谈。 虽然自己不必开口,不过动动嘴,这样才有说话的感觉。 黄粱还不知道坚国又发生了什么事,它有些迷惑地看着苏暮槿,歪着脑袋,不知自己的主人何出此言。 苏暮槿把之前读到的大概说了一遍。 “涣目公主可是他们的底牌,公主都出逃了,那这个国家也再没后劲了。” “她的离开和那天在富州上空发生的变天有关。”黄粱的语调非常平缓,苏暮槿听不出它是在推测,还是肯定。 “若是能见到她一面就好了。” “不是说有人在好州看到她了?”黄粱难得向苏暮槿提出建议,“我们可以再去那一趟。” 第九十七章 摧枯拉朽(七) 又要去好州? 苏暮槿掂量了一下。 去好州也不是不可以,无非再走一趟。而且冥冥之中,仿佛上天正期盼我去好州…… “那好。”苏暮槿说道,“我再去问下师兄们有无新发现,正好还是早晨,适合赶路。” 之后,苏暮槿简单地吃完早餐,确认没有新发现后和张奕房告别,并叮嘱他,若是方谢回来,把之前在富州看到的事情转告与他,张奕房表示不会忘记。 如此,苏暮槿收拾好东西,便又骑着黄粱去了东方。 这段时间,三从方从之前的家变成了短暂的中转站,她来来回回许多次,但每次都没住住得长久。 刚出来仙境没多久,苏暮槿便察觉到了异样。 一股躁动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这种怪异首先是被黄粱发觉,它再告诉苏暮槿后,她也意识到周遭氛围的变化。 苏暮槿让黄粱停下。 她站在仙境外茂盛的森林里,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苏暮槿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有人要袭击她。这和几年前落入百苦教的埋伏很相似,她理所应当地开始专注周围。更相似的一点是,那年她因为身体中毒而没法施展内功,现在的她同样因为毒随时可能复发而不敢大动气力。 森林很寂静,只有露珠落到枯枝败叶上发出的啪嗒声,平日欢鸣的鸟儿们都消失了,那些聒噪的蝉鸣也同样湮灭。 “有人吗?”苏暮槿用正常声音大小询问,她既在问黄粱,也在问那些隐藏在森林里的人。 黄粱的鼻子很明显的嗅了嗅,过了几秒,它摇头告诉苏暮槿,这附近没有任何人。 “可是……”现在氛围明显不对。 苏暮槿下意识看向天空,茂盛的枝叶把头顶遮盖得严实,她只能透过树叶中难得的缝隙窥见天空一角。 以为能看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可天空一如既往,日光正散落在碎开的云朵上。 云角通红,晴空渐白,没有任何异常。 “有血的味道。”黄粱说。 血?苏暮槿对这种气味远没有黄粱敏感,黄粱说有,她自然相信,但自己没闻到,说明血源要么很淡,要么离她们很远。 黄粱仿佛读懂了苏暮槿的心思,它说道:“在很远的地方,但有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 “是从哪边来的?” 黄粱的脑袋向四周探了探,回答道:“西北面。” 那是楚国的领土,或者说是楚国和西国接壤的地方。 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 “去那边看看。”苏暮槿一跃到黄粱身上,黄粱同样没有丝毫犹豫,四肢迈开,便向着西北边境奔去。 果真如黄粱说的一样,离国境越近,苏暮槿也能逐渐闻到一丝血的味道。 青州北面是契州、西面是彤州,这两个州都是楚国的领土,因而青州遭到袭击并不奇怪,不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时候。明明前几天西军还在大举进攻楚国,可现在,楚军反客为主,反而是攻打青州来了。 三从方离边境有一段距离,就算是黄粱,也需要至少一个时辰才能赶到,但血的味道绝对没法飘留这么远,只能说明,楚军已近在眼前。 大概过两刻左右的时间,已经能听到战场厮杀的声音了。 青州大都是荒漠平原,苏暮槿坐在黄粱背上,放眼望去,天际线上是黑压压的一片,战士们的嘶吼声被融进了黄沙狂风中。 她也不自觉地眯上眼睛。 “那个旗帜的颜色,是紫色吧?” 因为阳光和距离的作用,远方的旗帜颜色已变得模棱两可,苏暮槿不太确定,只好询问黄粱。 黄粱肉体乃猫,很多颜色都无法感知,但它作为灵兽,则能区别不同色彩,它在白天的视力虽不好,不过比身为人的苏暮槿还是要强上许多。极目远眺过后,它点头答道:“是楚国的旗帜,另一些则是西国的,大多已倒在地上。” 怎么办?要不要去援助他们? 可是不知那边的具体状况,楚军有多少,西军有多少?这都是未知数,孤身一人前往,反倒会落入困难。而且早在和腊柴人作战的时候,楚军就已想对自己下手,现在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苏暮槿迟疑地看着远方。 “再往那边去些。”她决定先找个合适的地方观望片刻,之后再做决定。 厮杀的声音已经渐弱,西国这边已是溃不成军,苏暮槿扫视一遍战场。 楚军这次前来没有任何坐骑,人数也算不上多,看这阵势,应当是偷袭而来的,难怪欧疏于战争的西国人明明有人数上的优势,却被打得措手不及。 再不出面,这些边防的士兵就会被楚军消灭彻底。 “黄粱,快过去。” 战场就在百步之前,黄粱飞奔向那些成群结队的楚军士兵。 黄沙之中忽然便卷起一列白气,这道突如其来的白气直冲入楚军列好的铜墙铁壁之中,将完好的阵型打得散乱不堪。 “是神子大人!” 知道苏暮槿的士兵马上意识到眼前的白气是何物,这正是神子大人的坐骑! 苏暮槿的到来犹如天降神兵,瞬间扭转了战局——即便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在楚军奇袭下幸存的西国士兵在将领的指挥下,立马开始了前仆后继地反扑。 楚军本就人少,靠着奇袭和难以突破的阵型才勉强杀入了西国边境。如今阵型被冲散,他们已经没有一战之力,而白气中的赤发女子——有些楚军听过她的事迹——更是无人可挡。 只见她右手一挥,一道火焰如海潮一般扑向楚军。 苏暮槿并没有痛下杀手——她的内气也没法支撑她释放出能杀人的高温。 她只是借火焰,在楚军之中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这么一来,留给他们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逃跑,二十被反击的西军歼灭。 指导这场突袭的将军当然有自知之明,他见阵势已乱、军心已散,立马高呼几声。 金鸣兵退,沸腾的沙场顿时平静了。 第九十八章 摧枯拉朽(八) “神子大人……” 面对突然出现的苏暮槿,卫边将军袁诚不知所措地走上前,仰头看向坐在白色巨兽身上的苏暮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先屈身行礼。 苏暮槿没有难为他,率先发问道:“是被偷袭?” “回大人,是。”袁诚低头道。 被两千楚军袭击,他再怎么都推脱不掉责任,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因都城送来的消息,袁诚在几天前就知道西军要对楚国发动大规模进攻。既然自己身为主动进攻方,就自然而然地认为楚军无暇来攻打青州,因而边境的防事变松懈了下来。 而今天,袁诚的疏忽,让西军遭到了惨痛的代价。 士兵们在下级军官的指示下整理战场,把还能用的武器通通收走。几万人如同蚂蚁一般,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大漠上缓慢移动。 “让他们小心一点,”苏暮槿提醒袁诚,“楚军可能会杀回马枪。” “明白!”袁诚没想到这点。眼前的女孩能想到这点,他自愧不如。 看着战争后的残局,苏暮槿大概估计了一下人数,活下来的少说也有两万人,居然被两千不到的楚军从边境追杀到这里,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这些士兵都是守卫边境的?” “回大人,是。” “这么说来,”苏暮槿从黄粱身上跳下,正视袁诚,“边境已经失守了?” 袁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大热天,额头上的汗珠很快就冒了出来,他不安地抬起右手,擦干汗液后说道:“大人,现在我们能马上集结兵力,将边境夺回来。他们……他们兵力不多,而且有大人在,他们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交战有多久了?” 袁诚愣了一下。他虽然算不上将才,但对局势也有最基本的判断。 “大概半个时辰了。” 已经来不及了。 西军在此地和楚军交缠了半个时辰,这么多的时间,足够楚国的后备军在西国边境搭建简单的防御工事,他们再想攻打回去,已经不太现实,更何况现在兵残人疲,根本不适合反击。 “接下来交给你们自己了。”苏暮槿再看了一眼四周,确定这些灰头土脸的人们不会再遭受奇袭后,重新坐到了黄粱身上。 “大人就要走了?” 刚来的救星就要离开,袁诚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 “我还有别的事——”苏暮槿说道,“你们快传信给其他城池,让他们速速派兵来支援这边,还要把边境向国内回撤。” 这些事情袁诚心里都明了,但他还是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属下这就去办。” 说什么“属下”……苏暮槿心想,自己一没封官、二没封爵,真正要计较起来,她只能算一个在江湖上有些名气的武人罢了,一个堂堂将军,没必要对自己展现这种姿态。 她没再说什么。首肯过后便掉头离去。 救下这些人,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苏暮槿在去好州的路上,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她没想出个很好的结论。 不过就结果而言,自己做得还算不赖,将濒临全灭的西军从水火之中拯救,也同样没有对那些没有内功的楚军痛下杀手,凭借一己之力摆平了这次纷争——可纷争有第一便有第二,自己这次是偶然发现了边境被突袭,可下次呢? 天下一日不太平,这样的事就一日会发生,而且不止青州,现在的好州都有可能正遭受遭受袭击。 是啊!楚军已进入好州北地区,而西国已和楚国宣战,若是这样,好州没有任何理由不被攻打。 好州的士兵很懒散,苏暮槿上次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没法把一身臭毛病给改正。这样的一军士兵遇上一路高歌猛进的楚军,岂不是如豆腐一般,不消多久就被轻而易举地攻下。 想到这,苏暮槿催促黄粱加快速度,她决定赶一夜的路,争取两天内抵达好州。 黄粱全力奔跑的速度比预料中要快上一些,仅耗了一天半就到了好州。 在经过黄河的时候,苏暮槿甚至觉得黄河的水都变得有些泛红,里头仿佛浸泡着无数人的血与肉。 好州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这里的士兵已经一改之前懒散的风貌,各个昂首挺胸,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懈怠地监视着好州边境,手中的兵器看上去也重新打磨过,非常锋利。普通的百姓甚至不敢将目光落在那上头。 这么短时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苏暮槿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平天卿康瑞亲临好州督战了。 两天前,西国西边境被楚军偷袭攫取,西国对楚国的进攻一时间陷入僵局,而随着尚国加入战争,坚国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康瑞和其他将军都认为楚国具备足够的实力进行双线作战,因此自己连夜赶往好州,以确保东边境的安全。 既然康瑞在这边,苏暮槿也没必要去其他地方独自搜集信息。 她以为能像往常一样,很快就见到康瑞。 不过这事一直被拖延到了她来好州主城后的第三天。 这天,一个士兵找到了在旅馆无所事事的苏暮槿,表示平天卿大人派遣他来请神子大人前去商议事务,苏暮槿当然没有拒绝。 但她对“商议事务”这个词有些不能理解。 自己每次去找他都是交换情报,这次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她带着疑惑前去了好州的官府。 好州的官府,之前来的时候有路过一次,这次进去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要拘束许多,里面人头攒动,堪比中元节时大街上热闹的景象。苏暮槿首先看到的便是康瑞的那辆豪华马车。 “大人,这边请。”在士兵的带领下,苏暮槿走进了大堂。 里头的人不多,只有十四十人。 有熟悉的面孔,同样有陌生的。 其中平天卿居于正中,左手边的是一名女子—— 苏暮槿的视线透过遮挡女子面容的面纱,和她对上了。 这是…… 女子起身,纱裙随动。 看她的身高和身材,应该有十六七岁。 苏暮槿想不到还有谁会坐在这里。 “初次见面,我是涣目公主,任蔚。” 第九十九章 公主入西(一) 苏暮槿那对灵活的眼珠扫视全场的其他人。 他们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坚国的涣目公主如今正坐在西国好州的长格府中。 涣目公主身材高挑,玉嫩的手指看上去比苏暮槿的这双手还要更加剔透,勉强照射进长格府的阳光扑撒其身,使其身影被散开的柔光笼罩,若非定眼细看,涣目公主的存在是如此不切实际。 “这是……怎么回事?”苏暮槿向前一步,走近康瑞。 康瑞起身道:“诚如苏女侠所见,我身边这位便是传闻中的‘涣目公主’。” 一旁的任蔚附和地点头。 “她——” 这段日子,苏暮槿一直有些期待自己能见到涣目公主,现在活生生的人已经到了自己眼前,她却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似乎来得过于简单,自己从青州出发,来的路上先是救下被楚军偷袭的西军,再过来的时候,居然就真遇见了涣目公主。 她方才说自己叫什么? 任蔚? “女侠必然一时间无法理解现状,”康瑞指了指留给苏暮槿的位置说道,“先请就坐,我们今日相聚于此,有更迫切的事情要谈。”他凑到苏暮槿耳边低声说道,“有什么问题,之后公主会同你单独聊的。” 苏暮槿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康瑞也回到原位,随后便说道:“相信各位已经知道我们今日要商议之事是何了——正是涣目公主带来的情报,有关楚国将军烈成炬持有神剑一事。”谈及神剑,他把目光投向苏暮槿。 “众所周知,神剑究竟是真是假,长久以来多有议论,不过烈成炬独自一人在一夜内连续摧毁三座城池,这绝非常人之力。” 在康瑞说这件事的同时,在场那些通晓战事的几大将军和参军都纷纷点头。 “公主的到来解决了困扰我们许久的困惑,那就是烈成炬这个无名小卒是怎么成为楚王的‘掌上明珠’的?一切的源头就是他手中的那把神剑。” 没想到烈成炬居然这么厉害。苏暮槿心中讶异,这件事好像就自己不知道,这让她觉得有些气愤,可康瑞他们从来没有隐瞒的意思,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去问。 相比听康瑞喋喋不休,苏暮槿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观察涣目公主身上。 涣目公主的右眼有疾,现在基本能坐实这点。 她的脸被面纱遮挡得非常严实,不过从利落不失柔和的下颚线能看出,她的脸型如同鹅蛋,非常端正,但这种脸型和她的目光有些格格不入。 在苏暮槿印象中,长着这种脸的女子大都性情柔和。 涣目公主不同,她举止利索,目光凌冽——即便被一层薄薄的轻纱遮挡,苏暮槿还是能感受到,那双目从自己进来后,就不时地落到她的身上。 就像苏暮槿也向费尽心思地观察涣目公主一样,对方也抱着同样的意图。 每每看到她,苏暮槿总是不忍把公主和文坛阁阁主梁楛的身影重叠到一起。她们的确有几分相似,两人仪态端庄、行为飒爽,最大的不同,恐怕要属声音,公主的声音相比梁楛要显稚嫩了些。 “平天卿大人,属下有听过传闻,说神剑都有各自的力量,能让持有者得到不同馈赠,敢问涣目公主,烈成炬手中的神剑名为何?用为何?” 康瑞侧身向任蔚点头,请她回答。 任蔚准备起身,但马上被康瑞制止,他说没必要。 于是公主说道:“烈成炬手中的剑名为‘开山’,乃三百年前大安和帝托武林教派岚风所铸,剑含经脉,能与持有者融会贯通,以此提升力量,发挥多常人千百倍的武功,因此被赐名‘开山’。” 任蔚一字一句,清晰脆落。 听过这番话,让苏暮槿有些疑惑。神剑不应当是仙造吗?怎么到涣目公主这,成了岚风铸造的? 苏暮槿可是亲自到过还参观了岚风的雷浆庄,可从未听说过他们锻造出过“神剑”。 “看来我们的神子对此事抱有怀疑。”任蔚侧身对苏暮槿,可却发现了她的困惑。 苏暮槿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想,应当是你我二人对‘神剑’有不同认知吧。”她笑着说道,“此神剑非彼神剑,虽然都有提升持有者的力量,不过远远比不上仙铸神剑。” 一刹那被人看透心思,苏暮槿有些无可适从。 康瑞没有让大堂的声音停下,他马上说道:“先不论这神剑是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落入烈成炬手中的。在座诸位需知,烈成炬被任命东征将军,而他现在就在咱们好州的北面,若不想法解决,必成后患。” “公主,”有人问道,“如今的坚国面对楚军还有几成胜算——不,还能拖楚军多久的时日?” 任蔚想了想,很快就得出了答案:“若尚国没有举大军,坚国目前还有能力退守河套地区,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她说完后伴随一声轻笑,补充道:“若坚国的双王还在为王权斗争不休不止,那一周都无法坚持。”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同情,语气中尽显讥讽之意。 但不知为何,苏暮槿觉得这是公主刻意假装出来的。她从公主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的悲哀和恨铁不成钢。 刚入官府的时候,苏暮槿认为荒木公主是为了向西国请求援兵才孤身来此的,不过现在看来,情况有所不同。 任蔚看上去是因为对坚国未来感到无望,才前来西国。 这种行为算得上叛国吗? 苏暮槿不太好界定。归根结底,坚国不是正统国家。 “大人,既然烈成炬正率军北上,好州兵力怎么也有二十万,应当趁此机会从南发动进攻,他腹背受敌,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三头六臂,都招架不住。” 苏暮槿看到任蔚的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到之前冰冷若霜的表情。 “二十万士兵,集结需要多久?” 康瑞虽然到好州已有几天,还让懒散的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他终究是外来客,好州的情况如何,还得询问这儿的老将军。 第一百章 公主入西(二) “大人,最快需要两日,再给我们三天时间,还能调动五千左右的预备兵。”一位年龄稍长的将领拱手回答。 康瑞沉思片刻,随即说道:“那好,现在你们就去集结兵力,但一定不许大张旗鼓,百姓这边一切照常,不能让楚军有所洞察,明白?” “是!”老将军回毕,带着另外几位本土的将领走出了长格府。 “你们也退下。”康瑞摆手说道,“有情况立马汇报。” “是。” 众人起身,衣服摩擦石板和绒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大堂内只剩下康瑞、苏暮槿和涣目公主任蔚。 三人都没有开口。 苏暮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理所应当的闭上嘴巴,让她感觉不高兴的是,康瑞和任蔚看上去都知道某些事情,而这件事,自己却从未得知。 一种排斥之墙正慢慢矗在三人之间。 她静静地看着另外二位。 公主的嘴巴欲张又合,最终起身,上前一步说道:“苏暮槿。” “嗯?” 不知道这公主葫芦里藏着什么药,说话遮遮掩掩、犹豫不决。 “大人,还是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吧。” 康瑞点头道:“请便。”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大堂,只留下苏暮槿和任蔚二人站立在大堂中。 这副这副情景有些像武者之间的决斗。苏暮槿心想。 “这件事我已经告知了平天卿,他是西国百官之中我少数信得过的人。”任蔚终于开始说正事了,她的语气没了先前的凌冽,彻底变成了普通人家的姑娘,仿佛说着稀疏平常的事情,这样的转变让苏暮槿有些无法适应。 “你觉得呢?平天卿是不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她问。 苏暮槿抬头冥想。 康瑞守口如瓶吗?她也不太清楚,毕竟她和他接触确实有较长时间,可没有接触到这方面的事,但从种种细节来说,除了康瑞利用苏暮槿来保护西国边境让她有些不满——而且这事,她也是心甘情愿——康瑞的品性确实值得信任。 “应该是吧。” 话不能说死。康瑞到底还是政客而非江湖人士,即便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苏暮槿也不能全然肯定。 “至少你不觉得不是。”任蔚说着有些拗口的话。 “那……你说的‘这件事’是指何事?” “你是知道的。”任蔚向大堂内走去,苏暮槿跟在后头。 接近了才知道,她比苏暮槿只高了一些,但气质尤为拔群。 “是富州的天象异变?” 没想到苏暮槿马上就回答出来,任蔚愣了一下,脸上浮出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后说道:“是那件事。我来找平天卿也正是为此事。”她转过身对苏暮槿说道:“年幼之时便听闻蜀道有将才康瑞,那时他还叫平佑公侯对吧?” “嗯。” 任蔚抚摸了下自己的秀发,叹息一声后说道:“仔细想来,解释这件事还需要一些时间。” “从何谈起呢……就从富州那天异变说起吧。你知道我曾在顷刻间杀死了上百人的事情吗?” “那是真的?” 任蔚微笑道:“是真的,虽然人数应当没有流言中那么多——总之这是前提,从小,父亲便发现我有别于常人。” 因为她是归一仙的神子? “为何有这种不同,我父亲猜想,流觞于我的母亲。”任蔚看了眼苏暮槿,随后低垂下眼帘道,“家母是青楼女子,你应当知道。” 苏暮槿点头,问道:“有别于常人究竟是如何不同?” 任蔚语气哀伤,缓缓回答:“我从小便会内功,但我无力控制,内功只会在我情绪不稳之时爆发。”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苏暮槿曾听同门师兄说过,曾经有个男孩虽然内气畅通,但就是无法控制,只能不自觉、不适宜地突然使用,后来索性就退出江湖,无人问津。 她忽然抬起右手,缓缓接下始终戴着的面纱,一张许多年未曾见过日光的脸便出现在了苏暮槿面前。 任蔚的脸比预想中要漂亮上许多倍,即便右眼的黑暗孔洞会让人看了胆颤,但其余的五官都格外标致。 苏暮槿呆呆的看着,她的脸色着实苍白,和她的肌肤一般,脸上的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只传闻有“眼疾”的右眼。她的左眼正常,但右眼却没有丁点眼白,是通体的黑色,仿佛那儿的眼珠被什么东西取走了一般。 右眼好似黑团能吸收万物的黑洞,看到它,就像在凝视深渊。 “倘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任蔚痛苦地说道,“但你能想象我的内功有多么可怕吗?在五岁那年,就有三个同龄人死在了我的手下。” 任蔚颤抖地摊开自己纤细的十指,手心仿佛还沾满了那些孩童的血。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觉得自己的舌头缠在一起,强迫她停止开口。 不过她必须要面对这些! 这么多年,日日夜夜的逃避只是让她心力憔悴,郁郁寡欢。 她第一次见到苏暮槿,就觉得这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女孩能够信任。更何况苏暮槿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她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听到自己的事情便咂舌不知。 她悲哀地说道:“五岁,我见到了三具被拦腰斩断的尸体,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五脏六腑皆倾倒于地。而这一切只需要我头脑一热,便轻易实现。” 苏暮槿屏住呼吸,紧张地传出气息去试探任蔚的内功,可没能感觉到任何东西。 “从此我便居住在阁楼之中,再也不问世事——这些年父亲对我关照有加。可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他是我最为亲近之人。” 苏暮槿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我自负地以为能控制住内功了,可在一年前,也就是父亲病逝的那年,父亲的旧友起兵谋反他的儿子们,父亲尸骨未寒,他们就在大殿闹事,我气上心头,转眼间那些人皆死去,只剩下少数有内功的、反应快的人,抵挡了我的内气,逃过一劫。” 第一百零一章 公主入吸(三) 那些事都是真的。 苏暮槿再次打量任蔚一番。 她的手臂比自己的更加纤细,毫无血色的肌肤能看出她的身体非常虚危,一对——一只明亮的眼眸里没有丝毫阴翳,有些泛白的嘴唇正不安地颤抖。 但是就是这样一副几近躯壳的身体,能在瞬间杀死上百人。 无募集甚至没法想象那时的场景。 “在前些日子,有个古怪的男人找到了我,”任蔚重重地缓了口气后道,“他之前便想见我,不过被拒绝了,但这次见面前,他提及了在大殿发生的事,让我有了兴趣,便见了一面。” “前些日子?”苏暮槿心想,该不会就是富州天变的那天吧? “就是那天。”任蔚苦笑一声道,“我见到他后,他说有解决我无法控制内功的方法。我当时觉得可笑,这么多年,父亲在世的时候请过许多武林高手探究其根源,都没有结论。而他,一个无名小卒,居然敢放出狂言。” 任蔚重新遮上面纱:“我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 “没事,”苏暮槿温暖地笑道:“你的样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骇人。” “是吗?” 任蔚不知这是苏暮槿的客气还是其他,但她心中还是颇为雀跃。 平常根本不会有人说这种话。 “那个男人的说了自己的名字吗?”苏暮槿问道。 “他说自己叫曾懿,”任蔚轻笑了一声,“假名。我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此人既然不愿说出真名,我也懒得追究,只是询问他究竟有什么方法。他说有一种方法,能将我体内的内气彻底消除,以此来确保内气的失控。”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这倒确实是标新立异的方法。我见过许许多多的武人,他们都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让我学会掌控内气,只有这个曾懿想到了另一条路——与其学会掌控,不如干脆消除内气。” “那你……” “我很犹豫。”任蔚自嘲道,“先不论他能否成功,但这确实是一种方法。但我犹豫了,这么多年。该如何说呢,这个力量,我虽然无法掌控,可终究是我的,就像我的保命法宝一样,突然让我放弃,这是我未曾想过的。” 苏暮槿点头表示理解。有了强大的力量,谁又会轻易放弃? “而且,坚国正受围攻,父亲的两个儿子还随时准备将我扔上战场以求得战争的胜利,若我失去的力量,一定会惨死在沙场。” 苏暮槿发现任蔚从不称呼双王为兄长,而是叫“父亲的儿子”,看得出她有意和坚国双王划清界限,兄妹不和也是事实。 任蔚抬起自己的右手,似乎想要汇聚自己的内气,不过显然是徒劳无功。她摆弄了几下,纤细的手指如秋风中仅存的几束干瘪的麦穗,有气无力地摆动过后,轻轻放回,重新躲进宽大的轻白纱袖中。 “我同意了。” 苏暮槿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在三从方学习了许多知识,但从未听过有什么方法能让人的内气消除。而且这件事,她理应想到了黄北。 师父当年就是因不知何缘故被人剥夺了内功,因此才被江淮大牢的小小狱卒抓入大牢。 “他是怎么做的?”苏暮槿急切地询问,她还想问很多问题,不过不能操之过急。 任蔚在半空比划了一下,右手从上到下晃动一次,说道:“是一把剑,他说只要用这把剑汲取我的鲜血,内功也会随之消散。” 真听起来就不太妙啊。若非任蔚还活着站在她面前,苏暮槿甚至觉得她可能会被那个叫曾懿的怪人直接夺取生命。 “你接受了?” “是啊,那时我已经豁出去了,我不求在乱世中能保平安,只求自己的内功别再杀害无辜百姓,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任何办法,如今机会在眼前,我不能错过——然后我就照他的意思,让长剑划破我的左臂。” 说着,任蔚折起自己的衣服,一道鲜红的伤疤像蛇一样缠绕在她的右臂上,与雪白的肌肤一对比,这道红几乎要成黑色了。 “不过,”任蔚啜笑一声,“我不懂这些人情世故,我……他欺骗了我。当长剑刚划破我的手臂时,我便意识到了不对。我从来没有那么理性地感受到内气在身体的流动——应该是这种感觉吧:暖流,像水一般在全身上下流淌。” 苏暮槿点头。 “我同时感受到的还有曾懿的内气,通过他手中的剑。我看了他握住剑的右手心也渗出血——突然明白究竟在做什么了。我的内气通过那把剑,被曾懿吸收了。”任蔚说道,“我当时很慌张,我不明白吸收我的内功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我的内功破坏力极强,我心知肚明,他绝非善茬。” 苏暮槿听得目瞪口呆,之前那么多年习得的知识被通通推翻重塑。 内功可以被吸收?这不是个人的体质吗?就像一个人的肌肉不可能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一样,内功还能被吸收? 任蔚看起来不是在说笑,她也不可能铺垫这么久后编造一个故事。 “这很不可思议吗?”任蔚发现苏暮槿的眼睛正渐渐瞪大,好似只呆愣的小猫,她觉得神子比传闻中要可爱一些。 苏暮槿摇头:“我见识短浅,请继续。” 任蔚耸肩道:“那同时也是我头一次感觉自己能控制内气,因此我右手扯开,质问他究竟有何意图,但他只是干瘪地笑了几声,试图继续方才的举动。我没任由宰割,便聚集内气,不顾他死活地将内气击向他,但曾懿不是等闲之辈,他招架住了,很勉强。我和他内气相撞,天空便开始发生巨变,而他也撤身逃走。 我觉得事情不对,可又无从找人商量,恰逢双王前来阁楼,想让我去战场,我慌乱之下便逃离了富州,在路上听到了你的传闻,想你和我岁数相仿,便想来西国寻找。” “那个人……曾懿是什么模样?” 任蔚起身走到平天卿的桌边,从一堆布纸中抽出一张,随后走到苏暮槿面前,把布铺开,上面是一副人像。 此人一双丹凤眼、目光凌冽、鼻梁高挺、嘴唇薄瘦,是副美男子的样貌。 画布的右上写着他的名字: 烈成炬。 第一百零二章 公主入西(三) 任蔚端起画卷,再次打量画像,咂嘴道:“我也没想到,那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楚国将军烈成炬。这张画像是我在值房里偶然看到的。” “烈成炬——那你之前所说的他手中的剑,是叫‘开山’吗?” “这是他的一面之词。”任蔚说道,“不过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必要说谎,他最后不仅想废我武功,他是不想留我活口的,只不过他太小看我的力量了。当我看到天空出现那样怪异的场景时,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烈成炬和任蔚的力量足以和仙比拟。苏暮槿心想着,手心不禁冒出冷汗。 “也多亏了他,让我忽然有了生存的目标。” “是什么?” “我要找到他。” “找到他之后?” “不知道——苏暮槿,神子,你会助我一臂之力吧?烈成炬手中有把奇怪的剑,而他在找到我之前,肯定也吸收了其他武人的力量。他绝对有所图谋,再任其发展下去,我不敢相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读过《雕日纪》,你会帮我的!” 任蔚的双手紧攥住苏暮槿的两个手腕。 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几乎没有体温。苏暮槿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伸进了冬季的冻湖中,刹那间也冷了下来。 可是我……苏暮槿低下头:可是我现在有毒在身,且不说能不能帮任蔚,就算找到烈成炬,也没法出手相助。 苏暮槿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嗯……烈成炬,他现在有什么消息吗?”苏暮槿也不好意思回绝。公主不远千里来此就是为寻找她,她不能让别人失望地离去。 “和之前平天卿所言一样,他正在指挥进攻坚国南境。”任蔚又从康瑞桌上抽出一沓地图,找寻一番后,翻出一张坚国边境的大图。 “这里、”她一边说,手指一边指点,“这里。楚军的兵力主要集中在这两处。” 分别在富州的西南和东南,鹿城和连城。 “连城是楚军和尚军交流的枢纽,平天卿即将发动进攻的目标地也就是此地;至于鹿城,则是楚军进攻坚国的基础。” 鹿城南面就是好州,楚军入好州的第一个目标便是连接南北交通的枢纽,也就是鹿城。鹿城在黄河以北,地处汾、好、富三州交接处,苏暮槿不记得在哪位皇帝的主持下,鹿城修筑了格外多的防御工事以抵御北面契丹的侵扰—— 噢!是大逸长帝尚缺。 “那烈成炬就在鹿城了?” “理应如此。” “可我们怎么去找到他?我们没法越过重兵把守的鹿城。” 面纱后的任蔚好像终于露出了笑容,她像个小伎俩得逞的小女孩一般,轻快说道:“马上楚军要进攻坚国,我们回到坚国便是。” “去坚国?怎么去?如今西国和坚国接壤的好州北面都被楚军掌控,而且西国和楚国已处在战时状态,他们没有理由让我们过去。” 任蔚笑道:“你也不想想我是怎么来的。” 苏暮槿眨了眨眼,问:“如何来的?” 任蔚的双眼眯起,左眼透露着笑意:“你前些日子是怎么到坚国的,我这些日子就是怎么来的。” “你知道我去了坚国!?” “别激动,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任蔚拍了拍比自己稍矮一点的苏暮槿的肩膀。 “是……从何得知的?”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鞠易伟。”任蔚说道,“坚国遍布着双王的眼线,他以为自己远离富州,又身居高位,做事便高调了,殊不知已被双王盯上。” 苏暮槿一阵后怕,说不定自己在坚国的所作所为都被双王知道了。她问道:“那鞠易伟现在?” “估计已经死了。”任蔚说。 苏暮槿如鲠在喉。 “我没办法救他,我知道这件事也就前几天,他已经被抓入大牢,我托人打听才知他好像见到过神子。也正是这种因缘巧合,让我逃出富州后便来西国寻找你了。” 鞠易伟被捕入狱,曾全辉现在如何? 他会不会同样被囚禁于坚国? 苏暮槿可不想见到有人因帮助自己而死。 “去坚国。什么时候出发?” “你答应了?”任蔚没想到苏暮槿这么快就同意了,她听平天卿说,神子做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很可能不掺和这件事。任蔚在见到苏暮槿前还以为她是个高高在上的家伙,第一印象就不大好。可交流过后,她对苏暮槿的印象大为改观。 “你这么快答应,我没想到,不过既然要出发,就尽快。两三天后西军就要进攻连城,届时对方一定会严加防范,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嗯。”苏暮槿点头。 任蔚看了眼外头,时间尚未过正午:“就今晚。” “行。” “我去找平天卿安排,你要带什么东西,先回去取吧。”任蔚说着便离开长格府,向康瑞所在的方向走去。 在阳光下,她身着的一身轻纱显得若隐若现,姣好的身材被光线勾勒,长裙在微风中轻浮,苏暮槿觉得她像一株干枯的稻草,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黄粱,听到了吗?”见四周没人,苏暮槿呼唤躲在一旁听她们对话的黄粱出来。 黄粱很快从灌木中溜出,抖落掉身上的碎叶蛛网。 “用剑能吸收掉别人的内功,这种事能做到吗?” 黄粱早在出来前就知道苏暮槿要这么问,它立马回答道:“剥夺他人的内功,就连传说都不曾有过——但是已有黄北这个先例,那就说明此事为真。” 苏暮槿同时向之前的住宿飞速走去。 “师父当年可能就被烈成炬夺走了内功——可那时的烈成炬,他那时就已在江湖上行动了吗……”黄北被抓入监狱和自己出生时间差不多,这么算的话,烈成炬少说也吸取他人内功有十四五年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在孜孜不倦、默默无闻地吸收内功? 这不太可能吧。 换个方面想,烈成炬汲取了无数人内功,却还是被公主打跑,公主究竟有多强? 苏暮槿回头看了看,任蔚已经不见踪影。她也只好先回住宿,反正马上又能见到。 第一百零三章 潜入(一) 回到之前歇脚的住所,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带的东西。 苏暮槿草草地收拾了两件衣服。既然是潜入坚国,肯定没有大张旗鼓的份,能带的东西当然越少越好,因而她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准备完毕,便立刻踏上了回到官府的路。 之前去官府还是早晨,大街上人来人往很少,苏暮槿以为到中午会稍有改善,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即便是所有人都无所事事的正午,人还是少得可怜。 也是,北方就是战争,现在谁都不愿在大街小巷上闲逛,免得被抓去充军。 就连那些巴不得在各处现身的行乞之人都几乎要消失绝迹。像他们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何整日以流浪为生?苏暮槿无端地想着。 她四周张望着,想在抵达官府前找到个流浪儿,好好的观察他一番,或许能从中得出什么启示。 不过她的愿望落空了。 早在两日前,好州所有的无业游民都被列入军队,以充实西军本就不多的人数。这表示康瑞的主意之一。虽然之前遭到许多官员的反对。反对派认为叫花子各个皆为无赖之徒,在军队中除了扰乱军心、以次充好、鱼目混珠外再无他用,还可能因敌国的种种危迫利诱而泄漏军机大事。 康瑞则执意让他们加入西军统帅。理由几乎如出一辙——留的这些家伙在城中游荡,会让百姓更加惶恐,他们也可能趁乱作祟,索性将所有人集中管制,免得后患无穷。 苏暮槿不知道其中发生了这样的争执,不过她多少能猜到,这些浪人要么被关押,要么就充军去了。 她走得不算快,不过自小养成的走路习惯让她还是没花多久就回到了官府。 官府的气氛和之前来时相同——他们当然不能如同荆轲刺秦一般,为即将去坚国的苏暮槿和涣目公主摆弄很大的排场。一切都只能小心翼翼地进行,暗地进行。 “女侠这边请。”得令的士兵已在官府门口等候多时,被叮嘱不许称呼苏暮槿为“神子大人”的他起初还觉得有些别扭,好在真正面对苏暮槿时没有出现差错,他左顾右盼地一番,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实际上,若有有心人想知道苏暮槿的行踪,那她再想怎么小心,都无能为力——除非她能彻底处理掉那引人注目的赤发。 苏暮槿跟着士兵走进官府,左右绕了几处后,她终于到了一辆简陋的马车前那里。 马车左右站着平天卿康瑞,已经更衣过后的涣目公主任蔚。 公主已取下遮挡在面部的轻纱,取而代之的是之遮挡住右眼的米白绷带。同时换下的还有之前看到的华丽荷叶边裙,现在的她穿着朴实,像是标准的农家小妹,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一副苦苦支撑的骨架,将稍大一些的布衣撑起。 “东西都带上了?” 苏暮槿看了看拽在手中的衣裤,回答康瑞:“也没什么要带的。” “那我们出发吧。”任蔚不想在此地浪费时间。 被牵来的一匹长相平庸的马儿啼鸣一声,好像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驮起两位尊贵的客人。它确实是随处可见的马,稍短的四肢上或多或少有些赘肉,双目看上去不那么灵动,更直接的说,着实有些呆滞。 苏暮槿有些同情地看了马一眼。 她也不知自己在同情什么。 它身后拖着的狭窄马车没有顶棚,围住四周的边木也或多或少被潮气弄得不够结实,简直是能找多烂就找多烂。但烂到极点恐怕也会引人注目吧?苏暮槿心想着,跟在任蔚身后,轻盈地跳上马车。 “你真厉害。”任蔚比苏暮槿先一步坐上马车,待苏暮槿缓步跳上时,她几乎没感觉到马车的下沉,苏暮槿如同蜻蜓点水般上来了,她不由得感叹。 面对烈成炬的时候,任蔚难得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控制了内功,可那仿佛灵光乍现,现在的她偶尔能做到,不过不敢轻易尝试,因此,来西国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用过内功。 苏暮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她本想挠挠脑袋,可头发已梳理柔顺,不想弄乱。 这句话从别人口中说出还挺正常,可从公主口中说出,苏暮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路走好,希望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康瑞说道。 “你觉得最好的消息是什么?”任蔚狡黠地问了一句。 康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本是想说说客套语,想不到公主忽然说了这句。 同涣目公主相识的这几天,康瑞深刻认识到一点——公主外表要更加活泼。 他想了想,最后说道:“能把烈成炬和他手中的剑解决便是最好。” “这样啊。” 任蔚没有说任何的感受,只是最后向平天卿招了招手。 康瑞向马车夫点头。 长鞭一抽,车夫吆喝,马车便动了。 “你来这边用了多久?”马车还没走多远,苏暮槿便问了起来。她现在正好奇地观察着任蔚。公主褪下那一身高贵的服饰后,显得格外平易近人,之前那种病态的压迫感也烟消云散。 “三日。”任蔚回答。 “那还是挺快的,”苏暮槿说,“我先前去好州北都花了不少时间,好像有两日左右。那时不巧遇到滑坡,耽搁了一些行程。” 任蔚抬头望天,正午的太阳被一丝乌云遮住了气焰:“最近的雨确实有些多。” “不会跟你和烈成炬那次对峙有关吧。” 任蔚左眼瞟向苏暮槿。 “这我就不知了。” “当时看到天空中那般景象,我真是被吓了一大跳,你知道吗?我那时身处好州,也觉得自己的内功仿佛要被别人吸走一样——我现在知道当时为何有那种感觉了,就是因为烈成炬手中那把古怪的剑。”苏暮槿大彻大悟道。 “真的有神剑一说吗?”任蔚有些不解地歪着脑袋,“我从小被软禁于高阁,对外界了解甚少。来到西国的时候,我同平天卿讲述神剑的事情,本以为他会一笑了之,可看样子是真的。” 苏暮槿瞠目结舌。 公主自己都不相信神剑,在之前还说得那么神乎其神的。 第一百零四章 潜入(二) “我听说过一些有关神剑的事,”苏暮槿说道,“不过据我所知,神剑的铸造者应当都是仙,你之前说‘开山’——” “是烈成炬说的。” 苏暮槿耸耸肩:“行吧,烈成炬说‘开山’是岚风打造的,这里就说不通了。六年前我曾到过岚风的雷浆庄。”见任蔚不明白雷浆庄是何物,苏暮槿解释说,“雷浆庄就是岚风所处的位置。” “真好啊,”任蔚无厘头地感叹道,“六年前你还不过六七岁吧。就能去那么多地方——我听别人说了,你还去了鹰雀谷,把当时的那个……黎忼给打败了。” “嗯。” “那时的我还在做什么……”任蔚喃喃自语过后,连忙说道,“抱歉,想远了,我们继续说吧。” “继续说……”被任蔚这么一带偏,苏暮槿忽然忘记她一开始在说什么了,“噢!‘开山’,那把剑长什么样子,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在任蔚眼里,人世间所有的剑大抵是一个模样,苏暮槿忽然让自己描述“开山”的样貌,她还真不知该怎么讲述。她青眉颦蹙,轻舔舐了下嘴唇,用纤细的手指比划,道:“剑身大概有这么长。” 苏暮槿依照她的比划,判断那柄名为“开山”的剑约莫三尺,是一把非常长的剑,佩在身上肯定惹人注目。 坚国如今正面临敌国入侵,会让这么一个行迹古怪的人招摇过市而不制止吗? 任蔚亲眼看到了长剑,肯定不会错。可其中肯定有些蹊跷。 “剑身或许是银制的,碰到我身上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凉意——”任蔚闭眼想了会儿,“也可能不是银制,该如何说呢,在阳光下它是银色的,不过没了阳光,就有些像……黑色了。我记不太清了。” 任蔚没有仔细看观察那柄剑的颜色,现在让她回忆,她只能告诉苏暮槿模棱两可的答案。在颜色和形制上已经没有什么问的了,苏暮槿转换了个方向,问道:“记得它有什么比较奇特的地方吗?比如剑柄的流苏,亦或是上面的雕文。” 任蔚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抬起右手,示意苏暮槿不要说话,让她先好好思考一番。 “雕文……剑身中间好像确实刻有字迹。” 任蔚又一次闭上自己的左眼。 苏暮槿忽然好奇,她那只奇怪的右眼能否看见东西。 “好像是个‘正’字。” “‘正’?” 任蔚越发觉得自己记起了那时的事情,她最终斩钉截铁地说道:“没错,就是正字!” 在剑身上刻“正”?也不知什么人有这样奇怪的癖好,难道那柄剑最初的主人名正? 不对。苏暮槿猛地摇了摇脑袋。一头显眼的赤发在日光下折出光亮。 一切都乱了。 她得重新梳理一遍。那柄被烈成炬称作“开山”的剑有着脱离常识的功效,当它和公主的血接触时,它便开始将公主的内功吸走,而天上出现的异象则说明烈成炬和公主都有接近仙的实力。 单单这么看,烈成炬手中的那把“开山”,铸造者很可能就是仙! 苏暮槿心脏一阵猛烈地跳动。 这是一个亲眼见识神剑的最好机会。 若是能借此知道神剑乃无稽之谈便是最好。 苏暮槿心想。 前些日子,当她知道自己需要杀死素未谋面的天哮教主张湖益后,她思索最多——亦或说是期盼最大的——便是世间根本没有神剑一事。即便毒入骨髓,她也不想因此杀人。 “怎么了吗?”任蔚看苏暮槿忽然陷入沉思,询问。 “没事,”苏暮槿连连摆手,“我在想以前听到过的有关神剑的传闻——你可知晓,大家都说海龙帮帮主海玖就有一把货真价实的神剑,叫做‘明月’。” “哦?”任蔚好奇地抬了抬眉毛。 “其实我不太相信啦。”虽是这么说,但苏暮槿还是说起了关于“明月”的事情,“他们说明月能治愈持有者的伤痕……” 治愈?苏暮槿一直以来都忽视了这件事。 按照传闻,“明月”的效果就是治愈,那她身上的毒说不定同样也能靠那把神奇的剑治好。 “这是真的吗?!”任蔚从未想过,剑还能治愈人的伤口。 “不清楚,我又没见过海玖,都是大家口口相传的,谁知是真是假。”苏暮槿耸肩道,“我师傅方谢,他和海玖的关系不错,我本来可以问问他的。” “那为何不问?” “我觉得那是假的,就没想以此打扰师傅……” 苏暮槿心中懊悔道:是啊,当初只要再多张张嘴,那“明月”的真实虚假不就水落石出了。 “真是可惜。”任蔚也叹惋。 马车颠簸了片刻,苏暮槿觉得任蔚这松松散散的骨架仿佛都要被颠散了。 “没事吧?”她扶住任蔚。 “谢谢。”任蔚低头说道,“自六岁那年前,几乎就没出过远门了,一晃十年过去,手脚都不大利索。” 真不知道她这弱小女子是怎么独自一人逃来西国的。 苏暮槿想问问她来的这一路有何遇见,可马车又颠簸一下,绑在她右眼的白布条顺着光洁地脸庞滑落了下来。 任蔚有些慌乱地拖住布条,生怕被一旁的行人看到。 路上行人来往甚少。 苏暮槿又一次见到她的右眼,她不忍问道:“你这右眼,能看见东西吗?” 任蔚闭上左眼,用那只空洞的右眼看着苏暮槿。 “当然不能。”她笑着说。含着一丝痛楚。 “这样啊……”苏暮槿只得遗憾地说。 她以为能稍微看见一点,看来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我跟你们看到的世界应当不一样吧?”任蔚忽然抬起右手,食指指向身体右边。 苏暮槿和任蔚面对面坐,她稍稍侧过脑袋,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没有任何东西不寻常的东西,只是林立的树木如同幻影一般在向后倒退。她问道:“那里有什么吗?” “可能吧。”公主又放下手,淡淡地说道,“对我而言,那儿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零五章 潜入(三) 气氛一时有些僵冷。 任蔚自觉不该把话题引向这么消极的一面,她连忙把白布条重新绑在眼上,说道:“平天卿先前告诉我,你武功高超,若我们真找到烈成炬,难免要与他一战,届时我当然也会出力——可我的力量……”任蔚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法控制得当,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苏暮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感受内气的流动。 她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任蔚。 告诉她或许更好,免得遇到危险时来不及应对。可说出来后,公主会做何感想?她就是听到自己的名号才前来寻找她苏暮槿的,现在说自己没法和别人交手…… 苏暮槿脸上有些挂不住。 可一直硬撑也不是办法,迟早有露馅的时候,届时还可能丢了性命。 思索到此,她的心猛地坠落下去,脚仿佛踩空了台阶,咚一声,整个人都跌入了谷底。 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苏暮槿看着四周,向西国倒退的树木,齐刷刷的如同耸立在道路两旁的长矛,这些尖锐的矛头都指向坚国,好像在告诉苏暮槿——那是你的葬身之地。 现在的她不敢使用内功,没有笪千潭在一旁帮她拖出困境,没有心思缜密的康瑞出谋划策,身边只有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两三岁的公主——一个力量无比强大却无法掌控的女人,也同样是一个从未离开过高阁的,被囚禁的公主。 你苏暮槿哪来的信心涉险前去坚国? 一个低沉地声音在质问她。 “我……” 苏暮槿欲言又止,真相已经溜到了嘴边,可马车又猛地颠簸一下。 马缓走了几步,最终停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几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不知何时挡在了小道上。 车夫擦了擦额头上满出的冷汗,心中咒骂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你、你,还有你,哪来的?”为首的男子扬起手中的马鞭——苏暮槿只觉得那像马鞭,可仔细一看又不是一回事。不管如何,那男子嚣张地撇着手中用牛皮编制成的长鞭,在前头点着苏暮槿、任蔚和车夫的身子。 康瑞安排的车夫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他看了眼男子,见其着装和气质,心中大致有了想法,刚操着当地的方言同这几人说话,又一阵马蹄声从前头传来,那些拦路的汉子扭头望去。 只见得一白衫飘飘的男子从坚国的方向过来。 苏暮槿见此人有些眼熟,左思右想,竟然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庵幼。 拦路虎顿时窃窃私语,待到柳庵幼抵达时,为首男子竟毕恭毕敬起来。 只见他脑袋微向前伸,探长了脖子,唯诺地说道:“是柳侠士,好久不见。” 柳庵幼因位居马背上,能看到马车上坐的是何许人也。他也惊讶——眼前两位女子中的一人居然是前些日子才见到的神子苏暮槿。 他用眼神暂时向苏暮槿打个简短招呼,随后下马对为首汉子说道:“好久不见?上次见面也不过一月不到吧?” “这还不够久吗?” “就算久又如何。我叮嘱你们莫要强取豪夺,也替你们在张家庄找了几份差事,怎的又重操旧业了?” “这……”汉子低下头,向身边的伙伴挤眉弄眼。 马上有人站出来,对柳庵幼说道:“侠士有所不知,那张家庄已经被楚军给占了!我们在那勤恳几周,不仅没捞得钱财,反差点丢了小命,现在来道上劫财劫货,也是被迫无奈……还望侠士饶我们一会,再指点明路。” 柳庵幼听到张家庄被占领一事,摸了摸毛糙的胡渣。 “世事难料啊,”他感慨,“要在下给你们指明路——如今在下也无处可去,没法帮助你们,不过明路还有一条。” “愿闻其详。” “赶快走吧。”他对着这群拦路虎摆摆手,“再向南,兴许能找到平和之地。” 那帮人不知所措,不知柳侠客是何意。 不是谁轻声说了句快走,一群人便低头谢过柳庵幼,步履匆匆向苏暮槿她们来的方向跑走了。 “大人,几日不见。” 柳庵幼见苏暮槿坐着简陋的马车,头发用乌纱遮挡了色彩,寻思现在的她应当不想被人发觉真实身份。因此,见人们离去,他才同苏暮槿打招呼。 苏暮槿也发现了这点。 “没想到能在这遇上你。”苏暮槿马上回答。 柳庵幼侧身翻下马。 任蔚和车夫面面相觑,不知眼前是何许人也。 “这位是柳庵幼,我之前入坚国时,结识的武者。” “见过各位。”柳庵幼见苏暮槿身边多出了位瘦弱少女,担心脸上的骇人伤疤吓着别人,艰难地挤出了个自然的微笑,“不知这位是?” “啊,我在路上遇到的同行者。” 虽然柳庵幼帮了一个忙,不过没有全然相信他的理由。 同行者吗……柳庵幼又看了几眼任蔚,她那张洁净的脸上绑着的绷带非常显眼。 是受伤了?柳庵幼心想。 “你怎么会来到这边?” 没有记错的话,这里还是西国的地境。 “那边已经被楚军占领了,无处可去,只好先来西国。”柳庵幼说。 苏暮槿拍脑袋,道:“我一下糊涂,忘记了——” 也不知柳庵幼知不知道曾全辉和他女儿现在的情况。 估摸是不知道。 毕竟他们之间甚至都没相互介绍。 “看这方向,你们是准备去坚国?”柳庵幼思索自己来的方向,除了坚国也别无他出可走了。 “是。” 柳庵幼瞥了眼车夫,不知他和苏暮槿之间是什么关系,若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有些话不该在这里说。但转念一想,附近的车夫应当都知道北面发生了什么事,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搭神子一程,应当不是普通人。 “在下在离开那边之前,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神子可曾听过?” “请说。” “有说涣目公主已经离开楚国了。” 苏暮槿克制自己和公主对视的欲望。任蔚的脸上同样毫无表情,两人都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不过这不是主要的,”柳庵幼看了看周围,好像在确认是否被人跟踪,“有新的神剑出现了。” 第一百零六章 潜入(四) 新的神剑?这么说还有“旧的神剑”? 柳庵幼向苏暮槿走去,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大人,这里方便说吗?” “都是信得过的人。” 苏暮槿用正常的音量回答。 “那好。” “你说‘新的神剑’,言外之意是之前还有其他的神剑?”苏暮槿问。 “有。”柳庵幼直截了当地道,“大人可知在下为何离开海龙帮?” 苏暮槿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知。” “此事说来话长,在下见各位匆忙赶路,不耽搁太多时间。” “没事。我们不算太赶。” 马上就要接触到真正的神剑,先了解一些有关神剑的事情,有所增益。 苏暮槿让车夫把马车停靠进一旁的树林中。虽然这么久都没有行商经过,可万一挡住了,难免会有些麻烦。 马车停靠后,柳庵幼也受邀坐到了马车上。 他有意识地和苏暮槿、还有另一位不知名女子保持距离,但那名苏暮槿口中“同行者”身上的味道还是依稀地飘入了柳庵幼的鼻子中。 因为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海龙帮——也就是东海之上——他来到陆地上后,对各个地区的气味格外敏感,再加上有意识地训练,他渐渐能通过一个人身上的点点气味闻出他或她是从何而来的。 八九不离十。 现在正是如此。 这名女子身着的布料非常老旧宽大,但还是没法遮掩渗入她肌肤的香味。 那是……某个园林花香,香味很杂,以郁金为主。 一定是很大的园林。柳庵幼有模糊的印象,他好像在以前路过了。 据此,他闻出了最基本的一件事——这名女子长期居住在富州。 “请说吧。” 苏暮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咳了咳嗓子,说道:“在下今年三十又六,在十二年前,也就是二十四岁之时,我头一回见识到海龙帮帮主——也就是在下所在的帮派,大人应当还记得?” “记得。” 苏暮槿恍然大悟。 海龙帮、海玖、神剑明月。 她终于反应过来柳庵幼接下来要说什么。而这件事,正是她想知道的。 “——海龙帮帮主海玖,他拥有一把名为‘明月’的神剑,之所以叫神剑,正是因为它有不同于凡人所铸之剑的特点:它能够治愈携带者的伤势,而且携带者内功越强,恢复速率越快。这件事我早有耳闻,可那天是头一回见。” 看来所有的传闻都一模一样。不过,内功越强、恢复越快,这是首次听说。 “海龙帮主要集中在被称为‘琉璃群岛’的大大小小,总共十四块岛屿上。十四块岛屿构成弯月形,南北排开。” 苏暮槿点头。以前看过的闲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最南面的三个小岛是海龙帮中的禁岛,除了护法以上,其他人都不得上去,否则就违反了帮律。” 那你就是违反了帮律喽?苏暮槿心想。 “在下和几个师兄好奇,在一个夜晚边偷偷溜去,结果看到了——应该是不该看到的东西。”他声音减弱,没了以往那种气势,脸上的那道骇人的伤疤在嘲弄他的懦弱。 “在下看到了帮主海玖,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那些东西像是鱼,很大很高,又像人,那天是深夜,又是暴雨天,我们都没看清,在下也不敢看清。”柳庵幼打了个寒颤。 又像鱼又像人? 苏暮槿想象着鱼站立起来的模样,觉得有些滑稽。 “这些都没什么,让我们无法忘怀的,便是那些奇怪而高大的人在和帮主战斗,帮主以一抵百,最终落得下风,四散的血和那天的暴雨混杂一起,但很快,他的伤口又复原,周而复始。” 身边树在夏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荫蔽摇曳如同鬼魅,灰白的阴影打在马车上,也打在正在讲述过去事情的柳庵幼身上,斑驳着交错在他身上,好像把他束缚在了某个地方。 苏暮槿越想站立的鱼,便越觉恐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臂。她开口道:“所以……海龙帮帮主是在练武?” “应该是如此,但他的‘敌人’未免有些古怪,我们一度认为是见着了幻觉。可回到住处后,便觉得后怕,那些古怪的鱼人——在下便暂时称呼他们为‘鱼人’,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梦中,噩梦,梦魇。” 柳庵幼的右手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那天同在下一起去的人,有一位终于忍受不住,便直接去找了帮主,想弄清楚那天夜晚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可他得到的却是逐出师门,永世不得回来的处罚。” 永世不得回来。苏暮槿默默念着。 这是个很严肃的惩处,但没有灭口,而是让他带着那晚看到的事离开海龙帮…… 苏暮槿下意识地拨弄着先前飞溅到马车上的小石块,滴滴答答地敲着木板,发出有韵律的声音。 这意味着什么? 苏暮槿回味着柳庵幼方才的所说,思考为何那三座岛会被列为“禁屿”。但左思右想,没什么有建树的结论——因为不知道那岛到底长什么模样,在这胡乱瞎猜也没有意义,于是苏暮槿便接过话茬问道:“你之后也被逐出了?” 柳庵幼摇头:“在下是自己离开的。不过某种方面而言,也确实是被驱逐了——说回神剑的事,海玖便持有一把神剑,是真的。在下偶然会听见有武人讨论此事,大家都一笑了之,神子大人可能也听闻过,那是真的,而前些日子,在富州发生了古怪的现象。” “就是在我们见面后没几天,我也看到了。” 柳庵幼想不到,始作俑者就是坐在他身旁的这位楚楚动人的女子。 他仿佛获得知音般,炮语连珠道:“那天让在下重新感受到了,那就是神剑,毫无疑问,富州有人拥有神剑,还用神剑做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我没同任何人说,他们不会明白的,但神子大人应当能理解。您功力强大,可以体会到那天的异变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苏暮槿首肯:“我知道。” 第一百零七章 潜入(五) “在下不知几位事到如今去坚国是为何,只能提醒各位,一定要小心。”柳庵幼陈恳地告诫道,“神剑是——超出常理的东西。我之前好像忘记说了,那天夜里,帮主受到的伤害不仅是划伤。即使手臂被撕裂,腿被折断,他同样能迅速恢复。若非亲眼所见,我一辈子都不会相信。” 躯体破损都能被修复? 苏暮槿同公主交换了下眼神,两人都半信半疑。 能亲耳听到海龙帮出身的武人谈及有关“明月”的事,当然是好的,可听来听去,苏暮槿觉得柳庵幼所说的重点不在神剑,而在那些神秘的似人似鱼的奇怪生物。看得出,他对那些生物格外惧怕。 那时十多年前的事情,会不会因时间的推移,惧怕层层叠加,才导致现在的情况? 这是值得商榷的。 无论如何,柳庵幼提供了一个比较重要的情报——富州确实有神剑。再结合公主的经历,烈成炬手中的那把剑,就是神剑。 “我知道了。”苏暮槿眺望远方,神剑好像近在咫尺。“你现在去是准备去南方?” “嗯。”柳庵幼回答,“还是之前的事,在下和最初别驱逐出帮派的师兄联系上了,正好去那边叙旧,不知在下这样从坚国来的人可否入西国?” 苏暮槿把目光移向车夫,一边说道:“往后的必经之路上都设置了许多关卡,没有令牌,寸步难行。” 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明面上是西国国境,但实际早就无人看守。 车夫会意,从衣服中掏取出平天卿颁给他的令牌,在先前出国境的路上,这个令牌让他们顺利通过了所有的关卡。他把雕有金花的令牌呈给苏暮槿。 苏暮槿接过令牌,递给了柳庵幼。 “这个你拿着,到时候就方便多了。” “这是……”柳庵幼把令牌放在眼前,上面刻有花纹,令写几个大字:平天卿康瑞。“这是平天卿大人的通行令。” “嗯。” “那你们——” “我们接下来估计是用不到了。” 确实用不到了。柳庵幼就是从那边来的,一路上已经没什么人烟,更别说还有哨兵。 “那……多谢神子大人,”柳庵幼微微鞠躬答谢,“在下顺利进入西国后定会将此令牌归还与平天卿大人。” “嗯,一定不要弄丢了。” “明白!”柳庵幼起身下马车,“在下就不延误各位的行程了——一定小心。” 任蔚向他微微笑了一下,以表达感谢。 这女子从刚才到现在始终面无表情,现在忽然一笑,让柳庵幼心抖一番,他别过眼神,骑上自己的马。 “不送了。”苏暮槿同他招手。 目送柳庵幼远去后,她对车夫说道:“我们也出发吧。” “好嘞!”车夫拽住缰绳,把马车重新拖回到行路,翻上马背,马车随即动了起来。 “觉得如何?”苏暮槿询问公主。 “方才他说的事吗?”任蔚思索片刻,说道,“按照他的意思,烈成炬手中的剑必然是神剑,但凡人——岚风的工匠能锻造神剑吗?” 苏暮槿摇头。 “对啊,肯定不能,”任蔚轻抚脸颊,说道,“可我记得很清楚,烈成炬说这把剑就是岚风锻造的。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 烈成炬当时是想取任蔚性命的,理应没有说谎的理由。如今也只能假定他说的是真话——也就是说,万岚的确打造出了能汲取他人内功的神剑。这颠覆了之前的认知。 既然是神剑,就不该是由凡人打造才是。就像苏暮槿是神子,不可能是凡人能孕育出来的一样。 “其实我更感兴趣他说的另一个东西。”任蔚话锋一转。 苏暮槿和同她几乎异口同声:“人鱼。” 两人因意气相投而欢笑起来。 “对,他说的人鱼,这件事比神剑还更不可思议的吧?”任蔚说道,“海龙帮的帮主,在禁岛上与一群人鱼搏斗,让那些怪物撕裂自己的身体,再用神剑恢复,无论哪方,听起来都不大正常。” 苏暮槿也有同感。 “等我们回到西国,要是能再见到——”任蔚记不起方才那男子的名字了。 “柳庵幼。” “噢,柳庵幼。再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明白。”她有些兴奋。 十多年的软禁生活,让她对许多事情都一无所知。这才刚离开坚国不到半月,先是遇见名声在外的神子苏暮槿——即使是任蔚这样一直蜗居在宫廷的女子也听说过;再是听到来自海龙帮的门徒诉说二十多年的怪事。 还有许多新鲜的事纷至沓来,让任蔚目不暇接,同时也隐隐期待接下来又会有怎样的奇遇。 她不知道苏暮槿的身体是何种状况,因而以为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毫不担心自己安危。若是知道,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乐在其中,说不定早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她虽然不太惜命,可离开长久束缚自己的坚国后,也对未来有了一份难得的憧憬。 “看那边!” 苏暮槿的眼角看到远方有一道红光划过。她站立在马车上,踮起脚尖,想越过茂密的树林和灰绿的山脉,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 任蔚也同样起身。她不像苏暮槿有很强的平衡力,只好右手扶住车栏,伸长脖子。 “怎么了吗?”车夫得专心驾驶。 “现在是……”苏暮槿低喃,瞟见树影。已经临近酉时。 “停一下!”任蔚命令道。 车夫马上勒住缰绳,马儿乖巧地停在原地,马蹄踩泥和木板相撞的声音立刻消停了,蝉鸣正还在此起彼伏,归巢的鸟儿也正喜悦着鸣叫,更远处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那是巨大器械的声音。 “是投石车。”苏暮槿忽然反应过来。 先前在汾州,她在练兵场看到过投石车,那些巨大的石头碰撞在木架上,就会发出类似的声响,它的声音不算很大,但非常厚重,听得身体都会为之颤抖。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投石车?苏暮槿心想,这才刚离开西国不久,难道就要遇上楚军不成? “黄粱,离声源有多远?” 黄粱那对尖尖的耳朵抖了几下:“十几里。” 第一百零八章 潜入(六) 想想现在在何处。 距离最后一道关卡已经过去有大概五、六里的路程,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属于西国,东面是黄河,再前面就是楚军驻地。 “好像是增援军队。”任蔚正谨慎地踩在马车的木扶手上,她双手展开保持平衡,忽然说道,“我在阁里听到过,楚军的军旗分为三种,其中一种为紫红,上面有护盾的标识,那正是后备军的旗帜。” “援军吗……”苏暮槿思寻,攻城器械正在向北调遣,楚军是准备对坚国发动总攻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在前头,要不要绕路走?”车夫询问两人的意见。 楚军要攻打坚国,而西军不出三天就会从南进攻楚军驻地,对方兵力上遣,无疑能让即将发动进攻的西军占据很大优势,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绕路走——会比预计要晚多久?” 车夫冥想片刻,回答道:“最多半日。” “那走吧。” 就这样,苏暮槿等人和从西面来的最后一拨楚军擦肩而过。 接下来的一路,无人开口。 几乎整天的舟车劳顿,任蔚已经有些困倦,她倚靠在马车上,用带来的软枕头垫着脑袋和脖子。她本就瘦弱,骨头的形状依稀可见,若是再被颠簸的马车碰撞几下,难免会留下几道青痕。 她有些痴痴地看着北方,那个将她从小带到大的故土。若非那里存在和发生有让她不愿面对的事——始终对她冷眼相看的长兄、有些孱弱内向的二哥、一年前父亲病逝后臣子们的谋反以及大殿里遍布的尸体、还有许多……因为她的眼睛和身世而嘲笑讥讽的同龄、年长者——富州本来是不错的地方。 应该很是好的地方。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儿的风土人情。 不过任蔚只知道六岁之前的外面,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离开过大殿。 过去和现在的差别很大。这是她一周前逃离富州时最大的感想。十年的时间,让大殿外头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她在离开富州前,还特意去了儿时走过的小巷,只不过那道小巷已被拓成宽大的行道,两侧低矮的木方也被敦厚的石制建筑代替。 她记得那儿是有一家买糖葫芦的人家,店主是个老头,现在,估计已经死了。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埋进了西面的群山之中,投石机的阴影好像被投射到了东面的天空上,一道道灰蒙蒙的柱状黑影在那边若隐若现。丛丛而立,仿佛是牢笼上的木杆。 “这种地方恐怕没有落脚住宿的地方吧?”苏暮槿张望四周,现在是晚餐时间,不过见不到任何炊烟。 他们正在横穿一片广袤的树林,夜行动物已经蠢蠢欲动,偶尔还能听到垂涎的野兽在低沉吼叫。 老道的车夫翻下马背,借着最后一丝日光,判断要离开森林,还需走很长的路。 “两位大人,”他转身鞠躬道,“我们得轮流驾驶马车了,今夜不能在此地停留,野兽——而且这儿离楚军驻地很近,若在此地休憩,可能会遇上不8必要的麻烦。” “我没问题。”苏暮槿说道,“但公主——”她别过目光看向昏昏欲睡的任蔚,不认为公主有能力在夜间驾驶马车。 “啊?怎么了?”任蔚感觉到有视线落到身上,她撇了撇脑袋,撑起身子看向苏暮槿,左眼在月光下亮出白光。 “没事,你好好休息。”苏暮槿说道,“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任蔚心思灵敏,听出苏暮槿声音与先前比不大相同,她正坐起身,回忆方才的朦胧记忆,缓缓问道:“今晚……整夜都要赶路?” “嗯,此地不宜久留。”苏暮槿只好告知她。 任蔚强打起精神,不想让苏暮槿和车夫两人把她视为累赘,但很快就放弃。多年的“囚禁经历”让她有难容可贵的自知之明,硬撑反而会给别人造成麻烦,而且她自问自己能在黑咕隆咚的晚上驾驶马车吗? 不能。 苏暮槿见状道:“你大可休息,我不需要睡很久的,有我和车夫两人就足够了。” “那……烦劳二位了。”任蔚知道苏暮槿爽快,便偷偷看起车夫的眼神。 这个她们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男人面带微笑,向任蔚点了点头,便说道:“平天卿大人派遣我护送两位大人,是小的的荣幸,今夜要麻烦神子大人,是小的的过失,公主大人尽可放心休息。” “你已经驾驶一天了,前半夜就由我来,”既然已经安排得当,苏暮槿便对车夫要求道:“你现在去休息,晚些时辰我会叫你的。” “多谢大人。”车夫拉着马车,坐到了马车后,“失礼了,公主大人。”他踩上马车,一旁便是涣目公主。 任蔚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并将之前带好的被子从行李袋中抽了出来,帮车夫垫在车板上,车夫连忙接过被褥,一边说他自己来。 被子马上就铺好了,任蔚和车夫各占马车一角,两人互不接触。 三人都没再说话。任蔚把枕头重新枕好,瘦削的身体钻进绒被中,缓慢地陷入了梦乡;车夫则蜷缩在马车另一角,闭上眼睛;苏暮槿娴熟地扬起马鞭,在空气中啪出一声脆响。 森林中只有一条道路,不必太过认真地驾驶马车。 抬头看向天空,好像有一丝烟火的气息,往北面走一日,就能到楚军的大本营,再往前行一些日子,就是攻城战场了。苏暮槿别过脑袋看向身后,公主正安详地熟睡,洁白的脸蛋在月光下更显稚嫩,仿佛新生的婴儿。 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她。 她的内功究竟是因何而来?她知道归一仙吗? 转念一想,和公主相处这么多天,谈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独独没说有关归一仙的事情,这不太现实。 苏暮槿心中已经有数——她不是什么神子,仅仅是个无法控制强大内功的凡人。 寅时,苏暮槿叫起车夫,自己则去休息,但没有忘记让黄粱一直盯着周围。 时间推移,三人渐渐到了森林尽头,第一缕晨光已经洒向大地,苏暮槿和任蔚在沉睡中,又一次进入了坚国的国境——只不过,这里,现在属于楚军。 第一百零九章 前线 楚军大营,中营。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如果有西国的人、或者坚国的人见到这副景象,一定会格外吃惊。 士兵们衣冠不整地坐在、或是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液体,酒水、呕吐物、泥泞,沆瀣一气。这边是即将对坚国发动总攻的楚军,毫无军纪、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谁都会困惑:这些便是一路攻入坚国的楚军? 这次担任烈成炬将军副手的刘拓崔正焦急地在中营帐篷中踱步,他已经有三天没有睡上好觉了。 “不是说给你两天时间就能找到?人呢?!”刘拓崔怒斥伏跪在地上的手下目重。 “回大人……属下无能。” “你道歉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人!”他右手紧紧握成拳,遍布血丝的眼珠狰狞地睁大,这对平日显得睿智双目中没有丝毫湿润,干巴巴的好像随时都会干枯凋谢。“再去找。” “在找。”目重连忙回答。 刘拓崔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死命眨眼,摆手让目重出去。 目重磕头三下,退出了军营。 刘拓崔也重重地倒在军营的椅子上,一只手扶住额头,粗喘着气。 烈成炬将军到底去哪了?他无时无刻不在询问这个问题。 将军在一周前就消失在军营中——他不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跟诸位下属将领说明了自己将在三日后回来,可现在……已经整整七日,根本没有将军的身影,眼看之前预定的进攻时机已悄然接近,军心却涣散得无法收拾。 烈成炬在楚国有很高威望,此次率领的楚人也各个都是骁勇善战之士。 刘拓崔听到军营外有孩童打闹的声音。 没错,即便是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随时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士兵——前提是有一个值得信服的人在领导他们。显然,在他们看来,一同前来的一百多号将军都不格,包括烈成炬将军的副手,刘拓崔。 将军的失踪很快就在军中传开,楚军没了精神领袖,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股颓唐的氛围便慢慢浮涌上来,没几天—— 刘拓崔想着路上那些七零八落的酒瓶还有女人的衣物,感觉呼吸困难。 楚王给他们的近百万士兵就要这样颓废在此地了吗?! 他愤怒,却无能为力。 现在的他,即期盼将军归来,又害怕他看到这幅情景会降罪于他。 不,不,说到底,一切都该归咎于将军无理由的失踪,他在将军离开前曾劝阻过将军,可将军执意离开,说是要从其他地方找些援军。 刘拓崔猛地坐起,趴在战略图上。 援军? 四周除了坚国就是西国,将军从何找来援军? 一个不详的揣测从刘拓崔的心中升起。 他不太愿意相信,可将军的这个理由—— 我早该想到的!他懊恼地想。 四周根本没有援军,将军不是去找援军,而是逃走了!把六十万楚军留在此地,自己逃走了! 刘拓崔露出癫狂的笑容,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嘴角在不止地抽搐,附在脸皮上的黑色眼圈好像要被抖落。 他的喉咙已经很干了,几天的睡眠不足,让他体内的水也流失得格外快。 他说不上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烈成炬将军,一直是自己爱戴的人,年轻英俊,无论是外在亦或是内心,都足够人们敬仰。刘拓崔最厌恶的一件事就是人们常常把烈成炬将军和阿奴旺达混为一谈。阿奴旺达是什么人?刘拓崔再清楚不过,手段残忍,阴险狡诈,和将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这是刘拓崔之前的想法,可这些年,或者说这两年,他觉得烈成炬将军隐约有些变化,虽然外表仍旧风流倜傥,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眼下,对将军的叵测在这个瞬间爆发,刘拓崔仿佛忽然明白烈成炬为何要据理力争作为东征将军,他不想为楚国效力,他想逃跑,而这是最好的机会! 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于光天化日之中。 困倦的大脑忽然提起了精神。 刘拓崔从一旁拔出一把长剑,冲出大营,倒在营道中央的身着盔甲的士兵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更有甚者举起软塌的手,像把从坚国劫来的酒瓶砸到他们的东右将军刘拓崔身上。 “将——军、我们,的将军,是不是在什么荒郊野,外被——杀了。”酒鬼醉醺醺的话都带着一股发酵的麦子味。他说完,一旁的人也低声笑着,想一次发泄自己的不满。 “将军前些日子,还跟同我们这些粗人说国家大义,一晃眼,人就没了——这还打个屁的仗!” 刘拓崔皱起眉头,恼怒地扇手以摆脱酒味。 “都起来,所有人,马上!” “将军不在,我们——”醉鬼话音未落,恐慌地看着自己的右臂——那里只剩空荡荡的衣袖。 “所有人。” 刘拓崔面无表情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人,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长剑,一划,把上头沾着的鲜血甩在地上。 在场的士兵都从恍惚中惊醒,叫醒他们的是最初那个醉鬼的哭嚎。 “烈成炬将军已经背叛我们了。” 所有人都自觉地安静下来。 这个从相识到现在都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东右将军忽然狂躁了起来,砍下了一个士兵的右手。 这个事实让士兵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都起来。”刘拓崔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下来的军营中,传递得很广。 盔甲碰撞、抖落泥土、酒瓶破碎,乱成一团的声音此起彼伏。 刘拓崔很有耐心,他招呼了几个人,叫他把方才的被砍掉手臂的醉鬼拉去医馆。救不好就解决了,他最后冷冷地说道,我不想要一张没用的嘴巴。 士兵们战栗地离开了。 “我再说一遍,烈成炬将军已经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东征、背叛了楚国。”刘拓崔说道,“他因畏惧指挥,在七日前潜逃,现已不知踪迹。他不在了,还有我,我刘拓崔之前是副手,现在,我便是东征将军。” 闻讯赶来的目重呆呆地望着刘拓崔,不知自己离开的一刻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章 顾此失彼(一) “公主,醒醒。”苏暮槿请摇着任蔚的肩。 这是她第一次和公主有肢体接触。 任蔚并没外表看上去那么的瘦弱,苏暮槿以为她的肩膀会因骨头而格外坚硬,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少女的柔软在她身上依旧表现得淋漓尽致。 任蔚徐徐睁开惺忪的左眼,烈日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叶照射入她的瞳孔中,她抬起右手用以遮挡光线。被这么晒着,她很快就清醒过来,浑身都软绵的。劳累一整天后休息,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最后一次,可能是和孩子们在院落里疯玩吧。任蔚模糊地思索。 “啊……”她坐起身子,把被褥褪下。“我们……到哪了?” “绢岭,接下来要步行了。”苏暮槿告诉她。 眼前是富州常见的黄土地貌,虽然马车已经做旧,不过在如此光秃秃的土地上驾驶,还是太过显眼。 “到绢岭了吗。” 任蔚柔弱的说道。 或许脑里总觉得公主应当被呵护的,苏暮槿便帮任蔚托起身子,扶她走下马车。 任蔚对此没表示什么。她在宫殿里的确被所有人关爱,虽然他们各有企图,两个兄长对她一直保持表面上的关切——自从他们懂事之后,便意识到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此后,对任蔚的态度有很大转变, 任蔚心中明白,但同样附和着他们的野望,做着兄妹同心的表面功夫。 还有那些大殿里服侍自己的人,许多人,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面,但花园永远那么美丽,不知从何处采摘的鲜花总在清晨含苞欲放,中午绚丽缤纷,夜晚……任蔚不喜欢夜晚,夜晚有太多不好的回忆。 不过现在我已经离开宫殿了。 任蔚示意自己能站好,便脱开苏暮槿的手。 “你之前来西国的时候,是走的这边吗?”苏暮槿问她。 “不,”任蔚摇摇头,“我是沿白河来的。” 车夫马上说道:“白河已是楚军驻地,我们没法过去。” 苏暮槿心想:我们对楚军的势力范围的认知,都是平天卿告诉的,现在已经离开西国有整整一天,楚军难免会有新的变动,接下来要万分小心才是。 “马不留在这里?”任蔚看车夫正在解开拴住马脖子的缰绳。 正从马车上把必要食物搬下来的苏暮槿告诉任蔚:“不了,让它自己走去吧,前头一定会有楚国的士兵,被他们发现有人来过这里,总归不大安稳。” 任蔚点头,跟着苏暮槿一起把该带的粮食背到了身上,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但只需一天的干粮,马上就要到被国境边界的人称为“暗庄”的商业交易区,那里有许多食物,而苏暮槿身上带了许多真金白银,足够她们挥霍。 把缰绳解开,车夫拍了拍马屁股,马的双目还是那么呆滞,它站在原地许久,才不紧不慢的地离开了三人身边。 车夫环顾四周,前面是光秃的黄土地,身后是有些泛黄的森林。见苏暮槿她们已经把食物拿出来,他便拖动马车,健硕的肌肉在衣下鼓起,把马车拖进茂林之中,随意抽出上头的木板,把车板拆开,这样一来,就算有楚国士兵路过,也只会觉得是很早以前就废弃的马车残骸。 “两位大人请随我继续前进吧。”车夫说道。 “嗯。”苏暮槿和任蔚肩并肩跟了上去。 “我来的时候也经过了一个‘暗庄’。”任蔚说道,“不过是白河那边的。” “每个暗庄都有联系,白河那边的就叫做‘白河暗庄’,我们即将到的便是‘绢岭暗庄’。”车夫说道。 苏暮槿心想,之前在曾全辉的带领下潜入坚国的时候,好像也经过了类似的地方,但一时间记不起那里叫什么名字了,当时走的很匆忙,若非现在提及有“暗庄”这种东西,还真意识不到。 “但是……这些暗庄是怎么运作下去的呢?”任蔚感到困惑。 “只要有利益,总有人会做这种事的。”车夫回答的很宽泛——他也不太明白,但不想去弄明白,这种东西,有就行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苏暮槿问。 “我嘛,”车夫走在前头,用脚拨开挡在路上的小碎石子,“在道上认识些人,他们和楚国人做交易,我也就知道了。” “这样啊……”苏暮槿也不知接下来该问什么,便没再说话,省着点口舌,免得待会儿水不够喝。 现在走在的路上是苏暮槿从未见过的光景,从方才经过的森林开始,地势便渐低,碎黄的土块遍布前方的小径,黄沙堆积固化成的小山到处生长,这是另一片森林,只不过树都是沙做的。 一想到整天都要这样几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苏暮槿有些怅然若失,无言的苦涩在内心慢慢升腾。 得好好想想之后该怎么做了。 苏暮槿再次运转内功,好像没有先前的那种异样感。 “有什么事吗?”任蔚很快感觉到苏暮槿的气场和之前不同,她感受得到,苏暮槿正在施展内功。 “啊,没事。”苏暮槿有些心虚地摆手,转过头看向正关切看着她的任蔚。“自此上次和腊柴人交手过后,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内气了,怕自己生疏。” “真好啊。”任蔚感叹道,“自和烈成炬见到过后,我也想找找那种感觉,可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估计是那把开山将内气吸收出来的时候,让你感受到了。” 任蔚放慢了脚步,光亮的左眼灵光乍现,道:“你说,若是我拿到了那把剑,会不会就能控制自己的内功了?” 可能吗?苏暮槿想,将剑作为媒介来导出自己的内气,进而控制,听起来比单纯地控制内气还要复杂许多——不过不能这么想,或许对于公主而言,这样反倒容易些。 “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看。” 任蔚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仿佛事情已经得以顺利解决了一样,她的步伐都轻盈了许多。 第一百一十一章 顾此失彼(二) 一路上都是黄沙和粗糙的石山组成的风景,从早晨走到天昏地暗,正午因为听到一旁有巡逻士兵的声响,连休息都没来得及便匆匆向北面赶路,就连有内功支撑的苏暮槿都感到一丝疲惫,更别说是常年呆在宫廷中养尊处优的公主。 她感觉的到,自己那双小脚丫子已经被磨得通红,不过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仅仅跟在车夫后面,不时和苏暮槿闲聊一会儿,以分散自己的注意。 终于,漫天黄沙的景色到了尽头,稀稀落落的小房子出现在眼前,看车夫左顾右盼的模样,任蔚便知道,今晚应当是有落脚点了。 果不其然。 “两位大人先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车夫抛下这句话,钻进了身前的矮小大门。 苏暮槿和任蔚站在大门外。 “黄粱,今晚要让你住在外头了。”苏暮槿向一直跟在他们后头的黄粱传声。 “明白。” 外头是萧索的夜晚,悬挂高空的月露出憔悴的灰光。 房子半身在土下,很像青州那边的建筑,门也同样如此,苏暮槿看车夫敲了敲门,里头的人通过门上的小孔瞥了几眼,最后拉开门,放车夫进去。 在这短暂的片刻,能看到一进门便是向下走的台阶,里头灯火通明,有许多人拥挤在一起,传出了热闹的叫嚣声。厚重的大门很快关上,声音也立刻消失。 “跟我上次去的一样,里头很热闹。”任蔚说道,“战争之时还有这么多人相聚在一起,实在不可思议。” “嗯。” 苏暮槿没什么兴趣,这地方只是个暂留之地,没必要多留有想念。 片刻,大门便再次打开,车夫引两人进去。和之前去过的暗庄相差无几,很像地牢的形制。中间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昏暗廊道,两边都是石砌的隔间,有的用木门、也有用纱帘同外头相隔,里头坐着许多人,正进行着不同的交易,大呼小叫的,尤其热闹。 这里几乎是男人们的天地,浓重的体臭味充斥着苏暮槿的鼻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家禽、果蔬、香精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像下水沟。 不过这比儿时待过的牢房要好太多,苏暮槿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任蔚因是第二次到暗庄,没有首次到暗庄时的排斥情绪,虽然还是小心翼翼地的呼吸,总觉得这儿不干净。 人们见到一男子带着两貌美如花的女子走进暗庄,都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多有浮想。在这个时候,被带到暗庄来的女子,大多因战乱失家而作鸨儿被贱卖,一些颇有钱财的男子隔着纱帘打量苏暮槿和任蔚的体态,一见年纪稍轻的苏暮槿有一头赤发,有异域风情,以为被俘的楚人;再见任蔚,举止端庄,眉清目秀,用一条白布遮住半边脸颊,神秘柔媚。 这样的两个女人忽然出现在此地,许多人的眼球都被吸了去。 苏暮槿直视前方,用余光看着周围。 上次去暗庄也同样经历了此事,不过那次只是经过,曾全辉和别人交易完便离开。 但今日需要在此过夜一晚,还是要注意一下周边的人。 向着长廊尽头走,再回转几圈,眼前就是一个简陋的地下房间,连通向户外的窗户都没有,里头摆放了两张看上去方才搭好的床。 领路人拍了拍车夫的肩膀:“你哥让我关照好你们,今晚就好好休息,不打扰了。”他说完便离开了这个不像房间的房间。 一张大床一张小床,虽然简陋,但安排得当。 “两位大人辛苦了两日,请在此处歇息吧。”车夫说道,“我去把晚餐取来。” “麻烦了。”苏暮槿说着便坐上了大床。 任蔚也瘫倒在床上,脱下几乎要黏在脚板上的布鞋,搓揉起酸痛的脚。 “好累啊……”她忍不住说道。 “你的脚流血了!”苏暮槿惊讶转过脑袋,正看到一脸不知所措看着自己双腿的任蔚。 一双沾着黄沙和血的脚。 苏暮槿托住任蔚的脚。 忘了,她应该没法内气护体。 “你应该跟我说的。” “我……这样会耽搁行程。” “没事。”苏暮槿微微一笑。虽然大量使用内功可能会有危险,不过用暖掌还是轻而易举地的事情。她把内气慢慢注入任蔚的脚中,被磨破的脚丫子上的伤口便开始慢慢愈合。 任蔚瞪大了眼睛,脑袋空白一片,呆愣地感受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异变。一直肿胀疼痛的脚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如同在冬季把一双寒冷的脚放进温热的水中一般,暖流正从苏暮槿的手中传来,她知道,这也是内气。 “多谢。” 苏暮槿放开双手,任蔚则低头看向双腿,肌肤重新变得光滑洁白,上头的血迹也只是干巴巴的一片,随时能够剥落。 “用内功,所有伤都能治好吗?”她看着苏暮槿,问道。 “不是所有,被内功伤及的伤就没法治好——也不能这么说。”任蔚问的不是“暖掌能否治好所有伤”,而是内功。 “至少这种功法没法做到,”苏暮槿说道,“以前后有师兄实验过,只要不要伤及筋骨,基本上都能治好,具体还是要依伤势轻重和使用者的内功强弱。” 以苏暮槿的力量,就算是骨头摔断都能治愈好。 任蔚一听,更坚定要学会掌控内功的愿望。 房门敲响,车夫把从外头带来的食物端了进来。 样式贫乏但分量充足,够三人饱餐一顿。 晚餐闲谈了一些没营养的话题,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夜晚,任蔚很快就睡觉去了,车夫也老实地呆在小床上,只留基本不用睡觉的苏暮槿在房间无所事事。 她本来想去外头转悠一下的,但一想那些男人的眼神,还是老实呆在房间里最好,免得惹是生非。 翌日,众人按时醒来,吃完早餐后便继续前行。 领路人还是昨晚的那位,他告诉苏暮槿和任蔚,她们头顶便是绢岭,绢岭上都是驻扎的楚军。 走了一个半时辰,廊道终于到头,眼前又是一扇石门。 “出了这就彻底是楚军掌控的地方了,”领路人指了指门,好奇地问道,“你们俩女子为何要去那里?” 苏暮槿只是耸了下肩,没有回答。 领路人自知不该询问这些东西,既然“顾客”不愿回答,他立马闭嘴,拉开大门。 “两位大人,小的就送你们到这里了。”车夫说道。 “嗯。”苏暮槿说道,“回去一路小心。” 车夫鞠躬行礼:“预祝大人凯旋。” 苏暮槿和任蔚踏上台阶,厚重的石门已被拉开,清晨的阳光睡着台阶滚落进来,洒在她们的身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顾此失彼(三) 在潮湿阴暗的暗庄住了一晚上,终于走了出来,觉得外头的空气格外清新。 黄粱应当就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等我出来。 苏暮槿用心意感受四周,确定了黄粱的位置。 昨天晚上,黄粱独自横穿了绢岭,偷听了一些楚军的谈话,今天一早便来到暗庄的出口等自己的主人出来。柔顺的白毛有些发躁,它正悠然地躺在前不远的树上。 身后的大门重重关上,仿佛昨晚经过的一切都只是虚妄的梦境。 任蔚回头看向合上的大门,它已经完全和周遭的黄绿融为一体,若不是有心寻找,根本没法发现这儿会有通道。 “希望他能平安回去。”任蔚有些恍惚,似乎记不起车夫的模样了。忽然想起,她和苏暮槿应该还不知道车夫的名字。 苏暮槿寻着任蔚的声音,也回头看去。 “走吧。”她说着,便迈开了脚步,“若是不舒服了就跟我说,我能马上治好的。” “嗯!”任蔚束紧自己的鞋带,跟了上去。 四面是不太茂盛的森林,有很多被秃露的树桩,看年轮,应当有十余年的树龄。 楚军已来此洗劫了一番,随处可见马和车轱辘的痕迹。 苏暮槿蹲下身子,手指挑起地上的泥土,凑到鼻边闻了闻,随后说道:“已经离开很久了。” 任蔚用佩服的目光看向苏暮槿。 “黄粱,”苏暮槿呼唤自己的守护兽,“绢岭上头的情况怎么样?” 黄粱从前头跑来。 任蔚已经知道神兽的事情了。 黄粱回答道:“上面的楚军并不多,估计只有一万左右,都坚守在关卡口。” “今天好像就是西国发动进攻的时候?”苏暮槿问任蔚。 “嗯,差不多,或许会晚一天。”任蔚不太清楚。 “按这种情况,很快重新夺回这片地区了,”苏暮槿说道,“我们得抓紧时间,若他们攻打过来,楚军肯定会对南面严加设防,到时候想潜入军中找到烈成炬就更难了。” 任蔚点头。 越往前走,楚军留下的痕迹就越发新鲜,再到前面,好像都能听到活人的声音了。 “前面……好像有人。”任蔚拉住苏暮槿,指着前头说道。 “那个旗帜——是楚军!”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 也没什么奇怪的,这片区域的毕竟早就被楚军占领了。 “等等。”苏暮槿抬手让跟在后头的认为停下。 好在四周的树木还算茂盛,而苏暮槿个子还没长开,她让任蔚躲在大树后头,自己则蹑手蹑脚,贴地前进。因是盛夏,地上没什么残叶,踩在有些湿漉的土壤上,几乎不会发出声响。 苏暮槿把已经缠好的头发拉得更紧凑,免得被别人发现。 眼前有大概二十个士兵,他们大都赤裸着上身,躲在大树底下乘凉。 “树上还有两个。”一旁的黄粱见苏暮槿没有抬头,连忙提醒。 “哦!” 看到了。 不远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大树,粗壮的树干上有几道划痕。楚军之前可能想把它砍倒,但多次尝试未果,就留了下来。大树底下插着楚国的紫色旗帜,好像被太阳晒蔫了。 这些人在说什么? 苏暮槿屏住呼吸,更近一步,能清楚听见他们谈论事情了。 “——已经不见快十四天了,前线还吃了败仗,人心惶惶。” “我听别人说,将军是叛逃了。” “我也知道,”第三个人说道,“不过这都是副将军的一面之词——而且他现在成了东征将军,指不定就是那家伙把烈将军给——” 那人忽然停了下来。 “谁在那里?!”又一个新的声音厉声问道。 苏暮槿僵直地站在原地,没发出任何声音。 “有人吗?”最先说话的那个人问道,“你听错了吧?” “不对,我感觉的到,肯定有人,”新声音斩钉截铁道,“所有人拿好武器,你,去传信,是敌袭——” “组长,你听到的是那个声音吧。” “什么?” “你看,那有只猫,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在场人一时无言。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组长率先放下了手中的长剑,随手扔到一旁的草地上:“虚惊一场,都坐下吧。”他招了招手,抚摸着胡渣子。 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吗?他有些怀疑,很像亲自去那边看看,可万一真的是自己多疑,岂不是给人落得笑话?他又偷偷观察了片刻,刚才有动静的那边没有任何新的情况,悬而未决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心中咒骂着:该死的猫! 苏暮槿半天不敢吭一声,膝盖都绷直成棍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慢慢探出脑袋,那些士兵已经恢复之前悠然自得的神态,继续无所事事地闲聊打闹来打发时间。 苏暮槿叹息一声,扭过脑袋看向同样紧张的任蔚,向她打了个没事了的手势。任蔚也松了口气。 她慢慢向后退,回到了任蔚身边。 “怎么办?”任蔚问苏暮槿。 “前头被他们挡住了,又要绕路了。”苏暮槿压低声音说道,“刚才正好让黄粱到前头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走的地方。我们先离这里远点。” 任蔚刚点头转身,表情凝固了。 “暮槿!后背……” 苏暮槿转身看了过去,不知何时,被众人称呼为组长的男人已手提大剑,向苏暮槿慢慢走来。 组长挠了挠脑袋,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就说听到有动静,不曾想是两只野生的兔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前来看戏的士兵,见是孤零零的女人,两眼都放了光彩。 他邋遢猥琐地走了过来,右手抬起,横刀架在苏暮槿的脖子上。 “说吧,小野猫们是从哪来的?要去哪里?” 苏暮槿瞥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刀,盘算如果此人不会内功,是不可能伤及自己分毫的。 “你们是楚军吗?”苏暮槿反问道。 “哦?”后头的人有些惊讶,唏嘘几声。 组长听女子话语中底气十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心知肚明,楚军管辖的这些地方应当不会再有孩童,更别说是两个无人陪伴的女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逞能来多此一举。 第一百一十三章 顾此失彼(四) “组长?” 所有人都聚了过来,他们见组长一反常态地安静,百感不解。 夏风从北面吹了过来,里头夹杂着黄河的湿润。 苏暮槿的全身正在慢慢发力,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她随时准备带任蔚逃跑。她可不希望任蔚在此时忽然爆发。 组长看着苏暮槿,再看她身后的任蔚。 两人外表有许多不同,个子矮些的女孩有一头赤发,面容光泽,机灵活泼,身材纤细,但身上背着的东西格外多;年长些的,无论行为举止,都更加端庄,颇有贵族公主相——这么看来,两人不像有亲缘关系,像是一主一仆。她们带了足够的干粮以及水袋,一见便是有“预谋”的来到此地,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人会这么做。 “当然是。”组长已经有些发虚,握着剑的手在颤抖。他头一次觉得手中的大剑是这么的重。他强撑着硬气的口吻说道:“看不到我们楚国的军旗?” 苏暮槿看出了他的退缩,便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剑上。她计算着人数,二十三人,里头没有武人,她也放松了些,继续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们的将军烈成炬失踪了?” “丫头,你好大的口气!知道在跟谁说话吗——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们俩从哪来的?!”有人举着手中明晃晃的剑,大声呵斥道。 组长抬起手,示意他停下,眼珠上瞟,随后说道:“将军是失踪了。”他一边说着,把手中的剑慢慢放到地上,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组长,何必跟小女子叽叽喳喳的?!让兄弟们——” “住口。”组长压低声音,回头瞪了士兵一眼,“所有人都回到原位。” 想到不此人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苏暮槿心想,到底还是个聪明人。 士兵们纷纷相视,不知自己的上级是玩的哪出,可军令不可违,他们只得悻悻回去。 组长见众人已经离开,才对苏暮槿说道:“姑娘莫非是……神子?我听说过,几年前,在江湖上流传过,有个姑娘是天降的神子,当年亲手消灭了百苦教——她是一头赤发,年纪不大,那时还没到十岁,我看姑娘年纪也就十三四的模样,这么估算下时间……” 楚人也知道自己的事迹? 一股说不上的飘飘然从心里涌起。 不过亲手消灭百苦教,这话听起来,我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百苦教实际上没有完全绝尽,许许多多的教徒都只是受黎忼的蛊惑而犯了众怒,江湖有规矩,也有人情世故,自然没有杀了他们的理由。现在的百苦教应处名亡实存的现状,苏暮槿后来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百苦教活下来的人,虽然因鹰雀谷被毁而对苏暮槿有不少抱怨,可感激之情居然占了大多。他们的实力虽然远不及苏暮槿和黎忼,可明眼人都明白,若非苏暮槿,黎忼的真实面目还会一直隐藏在儒雅面容的后头。 苏暮槿肯定不会同他解释这么多。 听得出来,此人很是畏惧有“消灭百苦教”头衔的苏暮槿,她便顺势点头道:“是我。” 组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人便是神子,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据他所知,神子在灭掉百苦教后便隐居在青州——那可是西国境内! 她此次莫非是作为青州百姓而来? “我……还有我的那些不成器的手下,有所冒犯,还忘神子谅解。”他连忙说。 “没事。”苏暮槿觉得和楚军有这样的谈话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她摆手说道,“既然你已明了我的身份——我还有些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请讲。” “烈成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们知道消息是前天,按那边的说法,已经离开有……一周时间了。” 苏暮槿和任蔚交换眼神。 一周前,差不多是任蔚见到烈成炬的时候,时间恰能对应上。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是我们这些下人。”组长回答。 “我们等下要从这里经过,你会放行吗?” “我是惜命之人。” 苏暮槿微笑。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军准备什么时候发动对坚国的进攻?” 组长有些犹豫,他作为大后方的一个小小组长,只是知道个大概。可无论如何,这种事能告诉对方吗?他左思右想,道:“我所在的军团是监视后方——也就是西军动向的人。不清楚前线的事情。”他说完,觉得不大完美,便加上一句,“不过按理来讲,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毕竟前几天攻城器械都到了。” 组长瞪大双眼:“您……这都知道。” “好了,我该问的也问完了,请带我们过了这道关口吧。”苏暮槿抬腿便要走。 “大人,且慢!” “怎么?” 他要反悔? “神子大人,我就这样放你和这位姑娘从这离开,会不服众。不知大人,能不能允许我把您的身份告知他们?” 眼前的这个男人对我服服帖帖,而他的手下又对他服服帖帖,就算把我的身份告知手下,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只要叮嘱他——“不要把消息走漏了,等我走了再同他们说。” “好,多谢大人开恩。”组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请随我来。” 苏暮槿和任蔚跟上男人的脚步。 “来了来了。”士兵们见组长把两位年幼的女童带了过来,窃窃私语。 不过他们的期盼马上就落空,只见组长直接带着她们去了营地另一头,亲自打开了拦在道上的路障,和那两个丫头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指引方向,没过一会儿,许久未见的、到口边的女人就这样消失在了葱葱郁郁的树丛中,阳光把她们的身影弄得模糊不清,好像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觉。 “组长,怎么回事?!” 再愚笨的人也明白,这两个女子的身份似乎不一般。于是等两人彻底离开后,有人才高声询问。 “都知道神子吧?那个红发丫头就是。”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顾此失彼(五) 走过营地有一段距离,苏暮槿回看一眼,没有人跟上。 “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来了。”苏暮槿感叹。 “命更重要嘛。”任蔚笑着说道,“希望接下来遇到的人也能识趣点。” “知道这是哪里吗?” 苏暮槿只期待接下来不要碰到其他人了。 任蔚马上摇头:“我只知道这是富州。父亲以前带我到各地玩过,但早就记不清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周围的变化都太大……” “刚才应当问下他的。” “不过那人不是告诉我们要大概的方向了吗?沿着这边走便是。” 苏暮槿无话可说。 方才问了组长,接下来要往哪走——实际上不问也一样。她们的目标就是向北前进,而在路上一定会遇到更多的楚人。 组长问了她们用多久走到这边,并帮估算了进入大营需要的时间。只要苏暮槿和任蔚还能保持先前的速度,到今天落日之时,就能顺抵达大营。 可现在有个关键的问题:烈成炬不在大营。 “那是去大营的方向。”苏暮槿对任蔚说道,“可我们现在不知道烈成炬到底去哪了。” 任蔚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啊,对呀!” “你——算了,你应该不知道他之后去哪了。” “之后?” “刚才那个男人不是说,烈成炬在一周前离开了大营吗?你想想,那时候他应当去找你才是,和你短暂交手之后,他和你都趁乱离开了富州主城,但他没有回军营主持该有的行动,而是一去不复返,没了踪影。”苏暮槿踱步,踩着沙土泥地沙沙作响,“他为什么会没有回去?” 任蔚垂下眼帘,不知其中的缘由。 “你再细细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 反正目标已经不在那儿,现在也就不急着赶路了。苏暮槿拖过倒在地上的圆木,当乘座位,一屁股坐了上去,拍拍身边,让任蔚也坐下。 “之前该说的都说过了,”任蔚从取下别在腰间的水袋,喝了几口甘露后说道,“我当时意识情况不对,便立马打断了烈成炬,但他不甘罢休,试图继续吸取我的力量——这么说来,我的一部分内功应该已经被他吸收了……” 不会吧……苏暮槿脑中浮现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之后我使出内气,想把他打飞,但他立刻接住。” “那时,那身边的情景如何?” “身边的?” “就是你们所在庭院——宫殿里的那些砖砖瓦瓦,有没有因此受到冲击?” 任蔚闭上眼睛,拼命回忆那天的情景。那时的她太慌乱,一是忽然面对一个想汲取自己内气的人;二又担心自己仓惶而强大的以及会将那个名为“曾懿”的男人粉身碎骨。她早就心跳加速,单目一黑了,更别提去看周围发生的事情。 空荡的宫殿,花繁叶茂的庭院,那时的一切在任蔚脑中快速反复,她还记的那时的天空,诡异地扭曲成盘旋在树上的蛇,但又好像是涟漪在慢慢泛滥,但周遭的建筑究竟成什么样,她无心观察。 “好像……四周的花都被吹落了。”任蔚不太确定地说道。 任蔚的力量很强大,苏暮槿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认知,可强大到何种地步,她说不上来的。但现在,她忽然有了新的观点,她说道:“烈成炬曾想吸收你的力量,而且他确实做到了,可万一他无法承受呢?” “无法承受?”任蔚不敢相信,可这确实是个说法。 “所以他才在和你对峙后便消失了,他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躲到哪养伤去了,否则不可能贻误军机。” “万一他早就想跑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苏暮槿摇头,“结合你的描述和我以前听过的一些事情,烈成炬是有野心的人,他不会轻易放弃掌管六十多万士兵的权利。” “若是他死了,‘开山’……我们就没法找到了。” “只能期盼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之前还有些萎蔫的苏暮槿突然有了精神。听任蔚的描述,以为现在的自己没法战胜烈成炬,可目前而言,烈成炬很可能因为无法承受任蔚的力量而变得衰弱,而且衰弱到不敢回大营——也就是说,他现在可能连普通士兵都不如。 这样一来,苏暮槿对打败烈成炬一事已是十拿九稳。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他。” 夜长梦多,苏暮槿不希望烈成炬暗地养伤。要是他恢复过来,又得到了任蔚的一些力量,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苏暮槿看了眼任蔚。 这个看上去柔弱无比的女子究竟多强大的力量?好在她不是自己的敌人。愚蠢的双王也不知好生惯养着他们的妹妹,若是当初心平气和地对待任蔚,现在的坚国也不会陷入濒临亡国之境地。 “可是我们要去哪找?”任蔚问。 “嘘——我想想。”苏暮槿抬起手打住任蔚。 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好好想想。 烈成炬希望得到任蔚的力量——不说原因为何——可在抢夺之时遭到反抗,按理来说,他既然精心设计潜入了富州主城,见到了公主,便不会轻易放弃,可在交手一次过后便直接离去,可能的原因有二:一是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公主的对手,因此直接逃离,想寻找下一次机会;而是他无法承受任蔚的内气,自知身体无法承受接下来的进攻,所以逃离。无论如何,他从主城离开,归根结底是“逃走”。 那他会往哪逃?应当走的是自己熟悉的路线。 烈成炬是从南面的楚军大营来的,理应沿远离返回大营。 因而可以合理推测,他至少是往南面走了。 那家伙对任蔚实力的错误估计,让他既没能得到想要的力量,又贻误军机。苏暮槿对烈成炬的遭遇有些幸灾乐祸。 “他会往南边走,”苏暮槿自言自语,“但没回大营。楚人应该都知道自己的将军长什么模样——不尽然。也不知有没有士兵看到过烈成炬的身影。” “我觉得还是要去大营一趟,至少能听到一些最新的消息。” “好,那我们走吧!”苏暮槿也觉得应当如此。起身,继续向前走。 第一百一十五章 孽缘(一) 两人一路上又经过了三个关卡,首个被她们直接绕过;第二个则同样认出苏暮槿是神子,为了保住小命,他们也和先前的组长一样,选择了放行;到第三个关卡,她们遇上了麻烦。 “又有个关卡。”任蔚指着前头对苏暮槿说道。 “看到了。”苏暮槿希望接下来和之前一样,能很快就通过。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理性思考,她觉得这次并不简单。 这个关卡不同前面几个,它的规模要大上许多倍,有哨所、有营地、有帐篷,在空气中甚至能闻到马厩的臭味。关卡前头遮挡视线的树木都被砍伐干净,鹿角整齐地摆放在地上,被削得尖锐的木头如同银器流有日光。 这应当才是楚军后方的第一道防线,过了这里,就是打入楚军内部了。 苏暮槿让任蔚停下,两人躲在百米外的树丛里窥视那边的情况。 上上下下估计汇聚有千人,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抵御突如其来的进攻。 关卡设置此处是有原因的,此地是南北平原中少有的隘口,敌军要想从此通过,除了强行攻入外别无他法,再往北一些,便是富州的一座城池——康城,这里可以算得上是康城的哨所。 因为越往前地势越高,苏暮槿看到了关卡后的城池,她拉了拉任蔚的肩膀:“看前面,是不是有座城池?” “好像是……康城。”任蔚看到了康城的标志性建筑——城墙上的三座哨塔,她有些印象。 “已经被楚军占领了。” 城墙上飘着紫红。 “我们直接过去,跟他们亮明你的身份如何?”任蔚问道。 “不行。”苏暮槿否决。 公主大半辈子都被软禁在宫殿里,还是见识太少,很多细节都无法察觉得到。 苏暮槿告诉她:“这里不同先前,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我们过去的。” 任蔚不解。 “为何?” “怎么说呢……”苏暮槿挠头,“这是一种感觉。” 任蔚不知所以然地耸肩:“那我们怎么过去?” “先想想办法吧。”苏暮槿抬头看着天空,揉了揉有些干瘪的肚子,正午已经过去,太阳正悄咪地向西山落去。 一路上被几个关卡拖延了进度。 “今天没法到大本营了,过了这个关卡,就到康城入住一晚吧。” 任蔚噗哧一笑:“你想得倒是挺美满,这可是楚军的地盘。” “总会有办法的。”苏暮槿说着,便叫黄粱过来。“黄粱,你先去前面探探情况,别着急,小心点。” 黄粱得令后便立马奔了出去。 “真是方便。”任蔚情不自禁地说。 听到这话,苏暮槿心中忽然有阵不知缘由的心酸。黄粱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从小时候被关在带着木栏的房间到现在,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她做事,不求回报。虽然它一直强调自己只是苏暮槿的仆从,可苏暮槿却不愿和黄粱是这样的关系。 她觉得六七年前的状态是最好的。 那时她不明白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不知道主仆之间的隔阂,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自己也很久没和黄粱单独聊过。 她的脑袋低垂下来,眼里不经意流出一滴哀伤的泪珠,她连忙用手擦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连续走了两天的路,虽然身体不累,但精神格外疲乏。” 任蔚知道苏暮槿一路上不禁要判断正确方向,还时刻在注意周边的环境。她愧疚地说道:“若是我也会武功就好了。” “没事,等拿到那把剑,说不定有希望。”苏暮槿不想任蔚会因自己的一句话而自责,连忙说道,“我相信你。” “谢谢。” 苏暮槿轻挪了一下圆木的位置,让她和任蔚能后仰靠在身后的树桩上。“就在这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有个问题想问。” “怎么?” 任蔚问道:“当年为何会和百苦教起冲突?我听曾经来引导我使用内功的那些江湖人士说过,百苦教好像和整个江湖为敌。” 现在无事可做,不如和任蔚好好说说那些陈年往事,而且苏暮槿自己也尚存一些困惑。 “那时正好是大尚处在内乱边境的时候,欢历帝性格诡怪,阴晴不定,你在宫里可能不太知道这些。总之许多地区都有人起反心,处在西南的前宰相万昌也是如此。” “万昌……似乎听过此人姓名。” 苏暮槿点了下头,继续说道:“百苦教也在那时发生了变故,他们的教主黎中旭身缠重病,而大儿子黎琇因不知缘由的疾病而暴死,为了百苦教的延续,有人便把浪迹江湖的黎中旭二儿子黎忼找了回来。” “噢,黎忼。”任蔚知道,那人就是被苏暮槿打败的人。 “问题就出在这个黎忼身上,他身上至今有许多未解之谜。回到百苦教后,他把教内肃清,把核心成员换成自己的亲信,同时得到了教徒们的信赖,”这些事情是苏暮槿从幸存下来的百苦教教徒里听到的,“随后便开始了长达四十九天的闭关修炼。” “和云诀。” 苏暮槿眉毛一挑。想不到任蔚还知道这个。 “没错,就是和云诀。” “那……这事和万昌有何关系?” “黎忼作为江湖教派,纵使手下武力高强,但人数还是缺少,因此私下找到有反意的万昌,万昌在全国都颇有名望,因而有能力召集大量百姓充军。” “原来如此。” “以前的朝廷截获了这个消息,下属机关文坛阁——统筹江湖武林事务的部门,你应该知道。” “嗯。” “文坛阁便集江湖势力准备一齐讨伐百苦教,而我当时正好和文坛阁有些牵连,和百苦教也有说不清的孽缘,因而也跟随一同去了。” “说不清的孽缘是指……”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苏暮槿摆手道,“这就以后再说吧。” 任蔚有些失望,道:“好吧。” “最后我进入了百苦教所在的鹰雀谷,和黎忼展开决战,后面的事情——” “我都听说了。”任蔚说道,“你和黎忼一战,把整个鹰雀谷都夷为平地。” 苏暮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也没那般夸张啦……不过那场战斗,确实打得天昏地暗,一般人甚至没法在鹰雀谷中站稳。” 苏暮槿想起为抵挡黎忼进攻而落得残废的张术,还有那几个冲进巨大气浪帮助她的江湖人士…… 我好像忘了什么。 苏暮槿猝然闭嘴。 那个女人是谁? 黎忼身边有个女人!她在黎忼使用和云诀的时候,保护了他。 “有个女人——” 身后发出脚踏树枝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六章 孽缘(二) “谁?” 苏暮槿怛然失色。 她们刚从那边过来,居然有人跟了上来?而且以苏暮槿敏锐的感官,她应当早早就感受到第三者的气息。可直到现在,直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因为踩到落叶发出声音,她才意识到后面有人。 此人能把气息掩盖得很好。 苏暮槿和任蔚都立马转过身,背靠大树,避免楚军的哨兵发现这儿有动静。 可没等苏暮槿转过身子,一双巨大的手便钳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在了树上,双腿离地。 “总算找到你了,苏暮槿——不,该称呼你为神子吗……” 听到这句话,苏暮槿晴空霹雳。她双耳一阵鸣叫,眩晕,以致于她甚至没能听出说话人的性别。她的双手想挣脱掐住脖子的手,低头一看,事实让她更加慌张。 钳住脖子的不是手,而是略微浑浊的内气。 “那边的丫头也别乱动。” 任蔚不知所措地后退,被那人呵斥住。 “楚国家喻户晓的小公主,也跟神子混在一起了?” 来人全身藏在藏绿色的袍子中,脸上用黑色纱布蒙起,低声说着,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是女人? 苏暮槿听清了她的声音。 此人内功强劲但不失准度,掐住脖子的内气让苏暮槿没法轻易动弹,但不至切断呼吸。苏暮槿拼命地喘气,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你是谁?” 来人没有理会苏暮槿,反而长嘘一声让她不要说话。 “别动。”任蔚想靠近苏暮槿,又被没看向这边的那人叫停了。 过了好些时间,那人松了口气,收回了控制住苏暮槿的内气,慢慢向她走过来。 苏暮槿搓揉脖子,调整好呼吸,准备迎接来人的下一次进攻。 “把我从这……带走。”那人说出这句话,忽然倒在了地上。 苏暮槿和任蔚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偷袭完我后便倒下了? 苏暮槿不敢上前,担心其中有诈,但转念一想,此人武功足够高强,为了打败自己没必要如此不择手段,而且从她的一系列举动中,估计是在躲避什么。 “公主,帮我拿下。”苏暮槿把背在身上的碍事行囊递给任蔚,自己则把倒在地上的女人背了起来——她确实是女人。 “我们救她吗?她着实可疑。”任蔚扭过头看向关卡,目前没人发现这里的动静。 “不管这么多了,先走。” “去哪?” “离这远点的地方就行,往山上去。”苏暮槿说道。 “我们要绕路吗?那样要多花上一天的时间。”任蔚绑好松开的裤腿,跟了上去。 “先等她醒来后再说,她看上去再被什么人追赶。”苏暮槿说,“你走前面,帮忙注意下四周,还有脚步,人经过的——” “知道了!”任蔚不想被比自己年纪小的苏暮槿当成什么都不会的傻丫头,她立马向前“但黄粱还没回来。” “它能寻着味过来的,”苏暮槿见任蔚往东面的山上走,连忙说道,“往西走。” “往西?” “嗯。”任蔚不知其中的缘由,但苏暮槿这样说,她选择相信,她连忙转身向另一侧走去,一边问道,“为何?” “刚才我被按在树上,内气是从东面来的。” 原来如此。任蔚没再说什么。她们还在敌人眼皮底下,不敢造次。 两人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女子,一同上了关卡一侧的高山。 在这些葱郁的树林中,偶尔能看到还没干的血迹,还有动物的尸体——已经被苍蝇黑虫蚕食得差不多干净。还有很多骨头,有些动物的,还有士兵们的,白骨上挂着坚国和楚国的军服,白骨已经生出黄褐色的斑,有的还结了很大一张蛛网,看来这里曾经历了一场恶战。 苏暮槿带女人上大概百米的高度,四周只有自然之声,她才放心下来,把女子缓缓放到地上,让她头靠树身。 “黄粱,这里!”见苏暮槿那边已经安置好,任蔚便稍微往回走,去寻找那只长相可爱温顺的白猫。 “说了它能跟上来的。”苏暮槿低声嘟哝了一句。 苏暮槿把注意力放回在神秘女子身上。靠近了观察,才发现她的身材很好,即便藏在宽大的衣袍中,还是若隐若现。 受伤了?而且,她是谁? 苏暮槿总觉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可在脑中搜寻熟悉的成熟女性,似乎又并没有这样的人。 是梁楛?从东面来,文坛阁也在东边。但阁主可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 先看看伤势要紧。苏暮槿没再多想,把遮挡女人的面纱揭开,她长了一张异域风情的脸,精致而又立体,即便是闭上眼睛,也能看出她有一对大眼睛。苏暮槿左看右看,觉得似乎在哪看过,但又说不上。 她是楚人? 苏暮槿把面纱放在一旁,开始检查她的身子哪儿受了伤。 在三从方,她跟李芹师姐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因为从小受苏留风的耳濡目染,她很快就掌握了必要的一些方法和穴位,现在正是展现成果的时候,她上下摸索着,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不是外伤,那就是受到内伤了。苏暮槿准备检查完女人下半身后再检查体内,可手摆在腰际时,她在女人腰背后摸到一个硬物。 武器?还是暗器? 苏暮槿先用内气探查,发现一股不和谐的力量,她说不上来的是为什么,可能是女人的内功和自己相斥——这没什么奇怪的,自己的内气本就由仙所赐,带有烈火之气,而女人的内气多偏水性,两者相斥也是自然。 实际上,就算是男人,也少有能和苏暮槿相融的内气。在苏暮槿认知里,只有方谢、笪千潭还有个别的师兄有如此能力。 她判断女人腰后的东西没有威胁后,才把手顺过去,慢慢摸索。 好像是剑。 苏暮槿把碍事的长袍给掀起。 别在女人腰间的是把长剑,很长,如果方才任蔚走在后头的话,一定能看到。 “怎么样?”任蔚和黄粱正好过来。 “找到了一把剑。”苏暮槿说着拔剑抽出来。 剑身上刻着个“正”字。 她张大嘴巴,吃惊地转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公主。 任蔚四肢变得僵直,遇到烈成炬那天的寒冷感觉重新爬上了双手双脚,她瞪大双眼,颤抖的嘴和苏暮槿异口同声。 “‘开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孽缘(三) 苏暮槿从没见过那把剑,但剑身上的“正”字——常理而言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再加上任蔚那满脸不解的表情,几乎能确定,这就是烈成炬之前持有的剑。 “是‘开山’?” “嗯,”任蔚抬手,想要摸一下剑身,“是之前那把,外表上一模一样。” “别碰!”苏暮槿赶忙打开她的手。“说不定会出现什么事情。” 任蔚老老实实地收回了手。 “这女子是怎么拿到这把剑的?” 苏暮槿问出这个问题,可没人能回答她。 她打量着昏倒过去的女人。刚才检查过后已经能确定,她没有受任何外伤,如今昏倒,只可能是被内功所伤。 “黄粱,你去周边警戒,有人靠近要马上跟我说——怎么了?” 黄粱正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女人的面庞,那是张尤为憔悴的脸,和俏耸的身材不大相配,仿佛是个三十左右女人的脑袋被接到了刚到二十的妙龄少女身上。 白猫摇了摇脑袋,没说什么,匆匆跑开了。它方才实际并没在看昏倒女人的脸,只是在认真嗅此女子身上的气味。黄粱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但最多只闻到过一次,还是在很久以前,它想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不过在此地相遇,女人手中还拿着搅着四周不安宁的神剑“开山”,足够说明其中大有文章。 苏暮槿看着黄粱消失在树丛后,把目光落回到那把名为“开山”的神剑上。 不过在此之前—— 她托起女人的右手,替她把脉。 “怎么样?”过了片刻,任蔚问道。 “听上去没什么大问题,脸色也只是苍白了一些,像是睡眠不足,气无波动。” “只是累到了?” “目前看来如此,”苏暮槿把手搭在女人额头上,“也没火气。” 女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她全身都被袍子遮挡,若是有识货者,或许能辨别出这些布料是产自何方,可她们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她的身体忽然抽动一下,苏暮槿把手中的剑放到地上,下意识用手托起女人的脖子和脑袋,女人猛地咳嗽几声。 苏暮槿和任蔚都立刻看向四周,生怕这点声音会引来不好的人。 “要醒来了。”任蔚以为如此,但女人却只在剧烈咳嗽。 苏暮槿从行囊中取出水袋,把袋口放到女人嘴边,把剩下的水慢慢挤了进去。女人的咳嗽缓和下来,但还是没有苏醒过来,身体再次瘫软。 自己都这个模样了,还用内功来偷袭我。苏暮槿心想到此,不禁皱起眉头。她想继续喂她喝口水,但发现袋中已经空空如也。 只得作罢。 把水袋塞回行囊中,苏暮槿才想起,刚才慌慌张张太过匆忙,居然忘了偷袭的事情! 她抚摸自己的脖子,偷袭没能造成任何外伤。 这女子内功强劲,而且踪迹隐蔽,若非我的身子比普通人硬朗,其他人挨上这一下,至少要被勒出血痕来。不过女人知道她的身份,可能因此,力道才用大一些。 这回苏暮槿是彻底想不明白了,这就好像女人和她有过什么过节一样。 她有些不太确定,便问道:“刚才这个女人是叫了我的名字吧?”说之时,把先前放在地上的神剑重新拿到手中。 “嗯,”任蔚点头答道,同时把身上的行囊放下来,垫在女子的头上,“她还认出我来了。” “噢对!” 苏暮槿一边回应,一边细细观察神剑。 这把剑长而重,若这个女人一直带着它逃离追兵,的确会耗费大量的体力。剑身无丁点磨损的痕迹,上头也没有金属烫水的纹理,就算是整个九州最顶尖的工匠,都很难做到这般手艺。 剑柄和剑身的材质一样,但被一层厚布缠绕包裹,非常突兀。 她又从女人身子下摸索出剑鞘。 剑鞘就非常普通,完全没有与剑相称的精美华丽,倒和那卷破布相得益彰。看起来和剑不是原配。 她是从烈成炬那里把剑偷出来了?因而没有拿走剑鞘,而是用……这个剑鞘应该是她自己的。 苏暮槿把剑塞回剑鞘,剑还多出了一截。 一个陌生的女人说找到了我,随后为了不让我出声,还把我钳制到树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个女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莫非之前她就悄悄隐没在人群中,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有人靠近了。”黄粱的声音忽然传来。 苏暮槿猝不及防。 黄粱正慢慢移动脚步向这边回来。 “是什么人?” “看样子像是普通的樵夫。” “樵夫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们在哪?” “就在山脚下,离这边大概有半里。” 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正值夏天,这些绿得流油的枝繁叶茂形成天然屏障,把她们和外界分割开来。 他们找到这还要一段时间,不过肯定不能单单坐在此处。 苏暮槿站起身,将昏厥过去的女人重新背上,对任蔚道:“走。” 任蔚拍了拍黏在腿上的树枝、青草还有小虫,跟上了苏暮槿的步伐。 “那些人穿的是什么?” 黄粱脑袋瓜子一时卡壳,它想不起那身服饰叫什么,便答道:“就是樵夫应穿之服。” 苏暮槿能想象他们的模样了。 “多少人?” “大概五人,我听其谈话,还有其他人在其他方向搜寻。” “听口音?” “当地人。” 对方并不知道她们具体在哪,就连大方向都无法定位,走进小道里,那些人必定会分开寻找,届时就算被发现,也能轻松制服落单的家伙。 苏暮槿打着如意算盘,找了条比较狭窄的路钻了进去。这条小道两侧都是长着小刺的灌木,道上有零落的鹅卵石,非常光滑,受了不少雨水和山泉的滋润。 再往上走,树木就会变少。苏暮槿知道这个道理,便停下脚步。 “就先在这吧。”她说着把女人再次放下,让她喜出望外的是,她听到了泉水的滴滴哒哒声。 “我去装点水。”任蔚也听到了,她说着便搜刮起行囊。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孽缘(四) 苏暮槿想起身制止任蔚,但公主一溜烟消失进了绿荫中,只留得些扰动的落叶。 一想到公主那么瘦弱的身子要在丛林中穿梭,苏暮槿总是不大放心,便让黄粱跟上去。 好了,那头的事情料理玩,再看看这边。 苏暮槿让女子平躺在有些湿漉的草地上,女子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方才上山时的颠簸,她的意识在慢慢恢复,修长的睫毛跳动过后,女子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苏暮槿终于明白为何见到女人后会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双如若狐狸般狡黠的双眼立刻睁开,里头充满着任何人都不知的苦难和悲鸣,她恍惚地眨巴几下,马上充盈以警惕。 她和之前相比苍老了许多,再加上不知多久的逃亡,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你是……当年跟着黎忼的女人……”苏暮槿喃喃道。 常巫清醒过来,她瞥了眼苏暮槿,手探向自己的腰,发现身后的剑不见踪影。 “‘开山’在这边。”苏暮槿举起先前取出来的“开山”。 和黎忼大战一场的回忆顿时涌上脑中,苏暮槿已很久没如此之清晰地回忆起过去,令人窒息的白色妖气好像又一次在身边升腾,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不知姓名的女人,感慨六年的飞逝。 女人有起身之意,苏暮槿便帮了她一把。 不知道眼前的她究竟是敌是友。苏暮槿清楚,至少在当年,她一定是敌人,可现在说不清楚。 “你应当还不知晓我的名字。”女人的声音非常虚无缥缈,如同病危之人的垂死之声,她开口慢慢说道,语调干巴,了无生气。 苏暮槿微微点头。 “我名唤常巫。” 又一些记忆被触发。 在百苦教的残党那里,苏暮槿听到过“常姑娘”的说法,但那时的她没有精力去打听百苦教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常姑娘一定就是眼前这位了。 常巫坐了起来,斜靠在一旁的树上,头发沾上了些蛛网。 “常巫。”苏暮槿仅仅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她有太多不解的地方,现在有机会,反倒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这把剑,”常巫没有过多寒暄,当年那些事像不曾发生,她用手指了指苏暮槿手中的那把剑,“你叫它什么?” “开山。” “烈成炬说的?” “差不多。” 常巫露出一抹苦笑,随即又转回面无表情的脸,她想咳嗽,但碍于脸面,只是轻咳了几声:“那把剑本名‘正合剑’,是在百苦教传承了多年的宝物。” 从常巫这里听到百苦教三字,苏暮槿并不觉的新奇。她端详着手中的剑,剑中的“正”字熠熠生辉。 “当年你在百苦教,是为了这把剑?”苏暮槿问道。 常巫伸出右手,想接过那把剑,苏暮槿见她身体虚弱,应当对自己没多大威胁,便满足了她的愿望,把正合剑递到她的手上。 到外头打水的任蔚在此时也回来了,她看到那个陌生女人醒来,便匆忙走了过去,把刚接好的山泉也一同递上。 “你怎么样了?”任蔚关切地问道。 常巫有些愣神,她看向任蔚,看向她那只怪异到一些惊悚的右眼。 任蔚见对方在看自己的右眼,解释道:“方才被树枝挂到,便把布摘了,你要觉得不适,我——” 常巫摇头道:“没事,我见过更骇人的情景。” 很少有人见到任蔚的眼睛不吃惊,苏暮槿见常巫没有吃惊,更多是观察和好奇,寻思她许是知道任蔚右眼有疾,而且她之前还认出任蔚就是坚国的“公主”。她还知道多少? “刚接来的泉水,喝来吧,听你嗓音沙哑。”任蔚说道。 常巫淡漠而短促地笑道:“不必。我得抓紧时间跟你们说了。”她举起手中的剑,放在苏暮槿和任蔚面前,语速稍微加快了些,甚至有些着急的意味:“这柄剑名为‘正合剑’,几百年前就被打造出来,几经辗转流传到百苦教中,具体是哪个教主,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最后持有它的教主是黎汝。” 黎汝,黎中旭的爷爷。他担任教主之时,百苦教和江湖的关系还算紧密,越到现在,百苦教便愈发疏远。 “黎汝长寿,后将这柄宝剑赐予龙基诵,龙基诵长大后成为百苦教护法,你应当见过他。”常巫最后一句话是对苏暮槿说的,她说完又咳嗽几声,一口鲜血迸出,落到碧翠的草木上,她用衣服抹净鲜血,继续说道,“看来我没时间说这些了——” “你受什么伤了!我兴许可以医治。”苏暮槿问。 刚才检查时,没发现她的身体有什么异样,怎么会成这般模样? 常巫妩媚的双眼低垂下去,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六年前纤细的皮肤已有些老态,细腻的褶皱正随着岁月缓慢扩大。她想到接下来还需要解释许多事情,便觉得体力不支。她打量苏暮槿。 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苏暮槿,神子,她真有足够能力? 常巫非常怀疑,方才用内功偷袭苏暮槿,一是想发泄心中的不满——毕竟六年前她和苏暮槿还是对手,如今垂危的自己却要向她寻求帮助,胸口有股无名的悲愤;二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和内功。 结果是反应足够,当自己的内气掐住她的脖子时,苏暮槿已用内气护体,但她的内功强度,甚至还不如当年在鹰雀谷。 可我没有其他选择。 常巫百感绝望。 这都是我一手造的孽,吾之罪,手下之亡魂,如今都找上门来了。 “我接下来说的,你们都要听好,这些事情,世间只有我和他知道,现在他派人来追杀我,若我死了,一切能够浮出水面的阴谋都会重新潜回进深渊,等他把需要准备的一切都完成,那时……” 常巫的双目在不自主地打颤,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你缓缓。”苏暮槿知道眼前的女人虽然看上去健全,但已处在濒死边缘,可她束手无策,她突然痛恨自己当年没同李芹师姐学得更多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孽缘(五) 任蔚坐到一旁,问道:“‘他’是指……?” “我曾经的所爱,烈成炬。”常巫说他的名字是有些愤怒,“但他已经不再是先前的他了,抑或说,他早就骗了我,没错,很早以前,我早该醒悟过来的……” 常巫意识到在自言自语,连忙打住,说道:“六年前,也就是你当年和黎忼交战之时,我从百苦教拿走了这把正合剑,从护法龙基诵手中。” 原来她去百苦教是为了这个。 不对,若只为窃走正合剑,完全没必要再我和黎忼交战的时候插手,那反倒容易丢了性命。 而且还有一件事。 “这把正合剑是神剑,没错吧?” “是。”常巫有些不满苏暮槿打断她,皱了皱眉头,“有何问题?” “我听说要想使用神剑,必须要杀死它的前任主人。” “我杀死了龙基诵。”常巫说。 龙基诵居然是被她杀死的! 大战之后,苏暮槿有寻找过龙基诵的行踪,想为何俊伊报仇,未果。 “但我犯了个错误。我知道要想拥有神剑,必须杀死龙基诵,可却没细想龙基诵是怎么从黎汝手中拿到继承权的,在你和黎忼交战的时候,我顿悟过来,正合剑的所有权从来不再龙基诵手中。” “那是在?” “黎忼。” 苏暮槿心惊,这么说,正合剑的现任主人是杀死黎忼的我? “我们对神剑知之甚少,直到我看到黎忼最后使用的和云诀,他的内功有和黎中旭相似之处——我和黎中旭接触过一段时间,我很清楚——我便猜想,神剑还能通过血脉来传承。 黎汝乃自然死亡,其子也同样如此,再传承至黎中旭手中,最后便到长子黎琇,而黎忼杀死了黎琇,正合剑也就属于他了。” “黎琇是黎忼杀死的?” “当然,”常巫阴险地干笑几声,“在我的指示下——往事不再多说。” 六年前的事情,想不到还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内幕。苏暮槿有种奇怪的预感:既然常巫的目的是为了拿到正合剑的所有权,那她必然要亲手杀死黎忼才对。 苏暮槿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难道说,杀死黎忼的……是你!?” “当然是我。”常巫说道,“你觉得凭你的实力,有能力伤及黎忼分毫吗——可笑,他的实力远比其他人强大,而我为了偷袭成功,煞费苦心。也多亏了你,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你——” 任蔚打住苏暮槿:“暮槿,先听她说。” “还是公主更加沉稳些。”常巫软绵地说,带着嘲弄的意味。 对于事情的真相,任蔚也同样吃惊。在江湖上流传六、七年苏暮槿打败黎忼的神话,居然是假的,更为可笑的是,甚至连苏暮槿本人也都不知道。那她的能力……岂非徒有虚名? “你快继续说吧。”任蔚催促。 “杀死黎忼后,正合剑也彻底归我所有,我便离开了鹰雀谷,去现在的楚国寻找烈成炬。” 这么看来,常巫确实有楚人的面貌特征。 “这些都是他指示你做的?”苏暮槿问道。 “指示?哈——也算是吧,我离开他,孤身一人前往百苦教,替他窃走正合剑,大概用近一年时间,待我归来后,发觉他已然成了个畜生,”常巫难得地提高了音量,破口大骂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能转变回来,可他成了个完全陌生之人,如同被什么夺舍一般。” 变成陌生之人? 苏暮槿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可一时间想不起是在哪听过。 她现在心思烦乱,知道黎忼实际上是被常巫偷袭杀死,她有些没法接受真相。她希望常巫在撒谎,可一个将死之人,何必扭曲过去,而且,苏暮槿也有一些预感。黎忼那年败倒得太快,实在不够真实。 不得不承认,六年来的风光岁月大都建立在“打败黎忼”之传奇上,可事情的真相却是如此。 苏暮槿想独自一人静心深思,不过眼下是没有机会。她心不在焉地附和回应几声,让常巫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这柄剑有什么用?”任蔚忽然开口问道。 “知道。我是从烈成炬那知其效果,直到对黎忼使用过后,我才信服。” “你用正合剑吸了黎忼的内气?!” 是在黎忼被杀死的那个时候? 常巫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脖子好像快撑不住脑袋了,点头之时,头颅似被一根细线所拉扯,颠颤几下后恢复了正常。 当年还是貌美妖娆的女人,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苏暮槿还记得初次见到常巫时的感觉,她那双鹿一般润圆的双目里透露的尽是世态炎凉的冷漠与野心。 如今,这些东西都已一扫而光。她的爱人烈成炬在这几年中同她渐行渐远,这事始终在折磨常巫。 “可他拿这柄剑是为了……做什么?” “烈成炬在那时因修炼秘法而身负重伤,他告诉我百苦教有神剑正合剑可以疗伤,同时还要用神剑先汲取强者之魂魄,我便让黎忼修炼和云诀,以此让神剑得到力量——当然,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根本就没受什么伤,这么多年我都欺骗自己他确实是要疗伤才拿走正合剑,可前些日子,也就是烈成炬带着正合剑去找你的那天。” 常巫的眼睛移向任蔚。 “我知道自己的美梦该醒了。他——不能把那厮称为烈成炬——他想夺走世间所有强者的力量,以此来一统天下。” 任蔚庆幸当初没有选择相信烈成炬。 常巫的嘴巴忽然停住,她猛地侧过身,脸朝向地面,呕吐出混杂着唾沫的鲜血。 她一把抓住苏暮槿的肩膀,拼命喘气。她的脸上似乎有道泪痕。 “苏暮槿,公主,你们听好,千万别让烈成炬拿到这柄剑,这柄剑无法被摧毁,你们一定要好生保管——” “你慢些!”苏暮槿束手无策,只能轻拍她的背,让她能快些喘息过来。 常巫又咳出一口鲜红的血,那呕吐的声音,好似内脏都要顺着食管通通倒泄出来。她两眼一黑,忍耐六年的不甘和后悔终于化作两行泪水,清澈的,流淌下来。 “实在不行……就把他杀了,我想,”常巫用最后一丝飘渺的声音叹惋,“同他葬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章 反扑(一) 常巫死了,她那双灵光而鬼魅的双目慢慢合上,嘴角的腥红被苏暮槿用衣袖擦干,胸口的鲜血已经渗进衣袍中,衣袍已经成了彻底的黑色,而且变得和肉体一般僵硬。 “死……了?”任蔚问离常巫近的苏暮槿。 苏暮槿麻木地摇头,摆放好常巫的尸体,让她平稳地躺在泛着清香的土地上。 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女人带来如此多而庞杂的信息,可还有许多该说的事尚未说完,便撒手人寰? 六年前,苏暮槿首次卷入江湖之纷争,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可那时留下的许多隐晦的暗流在今天重新浮出水面。 这么多年过去,她幡然醒悟,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其中的阴谋,黎忼只是个幌子,百苦教也只是烈成炬阴谋的受害者,而苏暮槿、文坛阁甚至整个江湖都被其蒙骗,他端坐西方成为楚国的东征将军,而其他人还在为他的野心奔波疲惫。 苏暮槿很是恼怒,同时也有被人操纵的羞愧,她愤恨地盯着湿润的泥土,那些细细碎碎的土颗粒似乎化成了烈成炬那副英俊的外貌,可表情却是嘲弄和不屑。 “可恶。” 苏暮槿愤恨地咬紧牙根。 保护这柄剑不被烈成炬拿到?但烈成炬如今在哪?他已经从楚军大营消失近一周时间,他想一统天下,那势必需要军队,可他现在在作甚? “有人来了。”黄粱说道,“两个人,和方才的‘樵夫’穿着一致。” 苏暮槿从沉思中出来,她把正合剑递给任蔚。 “公主,你在此地呆着,我去会会他们。” “要小心。” 苏暮槿起身,钻进方才的小道。 既然不知道烈成炬在何处,那就亲自去找他,主动出击远比被动来得好,这是苏暮槿这么多年过去总结的经验。 她要从烈成炬派来追杀常巫的杀手那儿问出些名堂。 “那两人在哪?” “跟我来。”黄粱跑到苏暮槿前头,“你的身体没事吧?” “没问题。” 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常巫把烈成炬重要的宝剑窃走,他不可能轻视,所派遣之人必为高手。但从中也能看出些端倪,烈成炬没有亲自来找她,说明他的力量确实受到了削减。 “就在前头。” “看到了。”苏暮槿踮起脚尖,用内气掩盖住气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那两人打扮得确实平凡,一度让苏暮槿有些不大自信,她担心这些人或许真的只是平凡百姓。为了不误伤普通人,苏暮槿暂时放缓步伐,躲在树后观察两人的行为举止。 很快,苏暮槿确认了,他们的确是烈成炬派来的杀手。 两人阴冷的气质和扫视四周的举动暴露了身份。 苏暮槿盘算着该怎么进攻。 “黄粱,你且去周围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在附近。” 黄粱借着绿树叶的庇护,偷偷从两人眼皮底下溜走。 苏暮槿紧贴老树背后,在远处观察他们。 他们每人背斧头一把,斧头非常锋利,一看就不是用以砍柴的料,另外,在腰间还别有匕首,虽然看不到匕首本体,但外头是精致的皮革套,看起来造价不菲。 从他们身后偷袭,首先夺取他们身后的武器是最佳的方法,但不知他们反应如何,若能及时拔出匕首,恐怕会陷入纠缠;而且要是没法第一时间抽出斧头,后面也麻烦。 苏暮槿只得想过个更加稳妥的方案。她像所有刺客一样,即使有些蚊虫已经爬上身体,她还是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黄粱的归来。 没过片刻,前去探查的黄粱便回来,而那两人正好在往苏暮槿所在的位置移动。 “怎么样?” “周围没人。”黄粱告诉她。 “好。” 苏暮槿伏身移挪,慢慢绕到了两人身后。 被烈成炬派来抓回常巫的两名杀手对环境并不太关注,他们知道常巫已是奄奄一息之人,因此松懈了许多,这就让苏暮槿有了可乘之机,她本在两人前头,现在竟不声不响地绕到他们后背。 “黄粱,你到前面。” 黄粱明白苏暮槿的意思,它飞奔到两人身前的丛林中,抖出沙沙声响。 “谁在那!” 两名杀手从身后拔出斧头,慢慢移动过去。 “常姑娘,是你吗?” 他们的声音非常悠然,带着信心满满的挑衅意味。 没有任何回应他们的声响。 两名杀手交换眼神,随即走向黄粱那边,双手紧握住斧头。他们本是用剑的剑客,可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打扮成这副模样,因而对手中的这副武器也没有太多信心,握斧的姿势也同握剑一脉相承了下来。 可斧,头重脚轻,若单手持底,很容易会因外力而脱手,苏暮槿瞧准这点,见其中一人稍微离前者远一步的身位,她没有犹豫,从丛林里冲了出去,一掌击在后者的右手手肘。 那人哪里反应得过来? 他感到身后一阵疾风,转身过后,手中的巨斧已是落入一赤发女孩手中。 杀手虽是不太谨慎,但反应足够。两人没因来者是个女娃而懈怠——毕竟是从他手中夺走了武器,此举非常人能做到。被夺走武器的杀手立马退后几步,从腰中抽出匕首,另一人则站前,以手中的巨斧和苏暮槿制衡。 “小丫头,你哪儿来的!”被夺走武器的人各自较矮,他很快环视四周,没发现女孩的同伙,“把那斧头拿回来,别惹上不该惹的人。” 苏暮槿横过斧头,直指向矮个子的喉咙:“烈成炬人在何处?” 那两人交换眼神。 “女侠是从何而来,为何要找烈成炬将军?”矮个子问。 “你们果然知道。”苏暮槿走上前一步。 那两个杀手在揣测她的实力,而她同样也在捉摸对手的武功如何。 高个歪斜着脑袋,对一旁的杀手伙伴窃窃私语了几句。 “赤发,女孩,你应当就是当年那个所谓的神子吧?”高个儿重新正视苏暮槿,“我们可是知道,那年杀死黎忼的,根本不是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反扑(二) 苏暮槿冷笑一声。 两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无非是在给他们自身打气。 就算黎忼不是我打败的又如何?苏暮槿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就凭方才成功的突袭,已说明他们俩不是我的对手——而且是这种状态的我。 两人果不其然地共退一步,高个的右手摸向背后。 “别动!”苏暮槿手中利斧随着一声吼叫落下,指向高个的脑袋,“别想耍什么花招——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就别在此地浪费时间,还不快快把烈成炬的位置告诉我,免得受皮肉之苦。看你们俩人的样子,应是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做些什么,现在收手为时不晚。” “你这口气什么意思?!” 矮个有些恼怒。 烈成炬是他们爱戴的将军,而他们是烈成炬少有的亲信,自认为了解将军。眼下,神子的言语仿佛在说将军正谋划着天大的阴谋,可就他们所知,将军前些日子在寻求援军时被恶人重伤,如今只得隐蔽到简陋的乡间茅宅以自保平安。 “看来是多说无益了。”苏暮槿轻巧地将手中的巨斧旋转三圈,以此威慑住对方。 两人下意识地后撤几步。 他们知道苏暮槿的武力没有江湖流传得那么强劲,可女孩旋转巨斧,一阵凌冽的寒风便随之出现。两人都是聪明人,自知不是苏暮槿的对手,于是乎交换眼神,准备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去寻找那些去其他地方寻找公主的杀手。 高个已经观察好逃跑的线路,他握紧手中的武器,假意想上前进攻,问道:“那女人可是在你手里?” 苏暮槿没再回复他们,手提巨斧便向两人砍来。 高个同时用右手举起斧头,横在前面,一旁的伙伴则径直丢出匕首,以封锁苏暮槿后撤的路线——这一切都佯攻,只想让苏暮槿以为两人没有逃跑的意图。 苏暮槿浅浅一笑。 两人丧失斗志的气场已暴露了他们的意图。手中利斧看去,高个无法招架,自己的武器居然被苏暮槿直接切开。 那两杀手暗喊不好,连忙躲藏树后,从地上拾起锋利石子,趁苏暮槿失去二人视野的短暂片刻,从树后飞射出来。 苏暮槿抬起右手,轻轻一抚,那些石子便落到地上,粉身碎骨。 “原路返回。”高个低声对矮个说道,“把信号弹放了。” 苏暮槿见两人以树木为掩体,也不敢轻举妄动,她让黄粱先绕到杀手身后,借此得知两人的动向。 “他们准备逃走,从东面的小道。”黄粱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人背面。 很好,如今情况完全在我与黄粱掌控之中,他们无论想往哪走,最终都被禁锢于此地。 “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了。”苏暮槿没再上前。 穷寇莫追,苏暮槿可不想把他们逼到绝路。 无路可走了?两个杀手以为这是苏暮槿危言耸听,他们下意识侧过脑袋,看向预先设计好的逃跑路线,只见一只有灵气的白色小猫正挡在其中,那双通亮的眼睛散发着让人心虚的威光。 这是神子的坐骑。他们有所耳闻。 “神子,”高个拉着同伙从树后走出,把裂开的巨斧扔到地上,“方才我和兄弟二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过神子您说想知道烈将军目前所在之处,不知能否询问其中的缘由……” 苏暮槿面无表情,好像对她而言,听自己讲话是很费时间的事,高个见状说得越来越没了底气。 苏暮槿心想,既然他们想知道,告诉也不成问题,但事情繁杂,她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且,这两人说不定已用她所不知的方法通知了其他杀手,他们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 但观其表情,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意图,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想了个较好的方案。与其自己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抖出来,不如换种方法,她便开口问道:“烈成炬离开军营后去了哪里,他是不是未曾同你们说过?” “这……确实不曾说过。但将军不说必然有其理由。” 简直和当年的百苦教教徒一般德行。 苏暮槿不明白,为何不同时间、不同民族的人总是在重蹈覆辙。她不满地扶额说道:“你们就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主子究竟去做什么了?他说他去寻找援兵,这可是在坚国和西国的领土上,这件事难道不值得你们怀疑?” 两人表现得非常惭愧,可不知他们内心究竟作何感想。是因被比自己年幼太多的小女孩教训而觉得不甘;还是因的确没怀疑过将军的诡异行踪而自愧不如? “那请女侠告诉我们,烈将军究竟去做了什么?”高个慢慢张开嘴,有些神游般地说。 苏暮槿也放下斧子,将它立在地上,说道:“在此之前,我要你们好好回忆,烈成炬是受了什么伤?” 矮个不大高兴地皱起眉头。苏暮槿明明说要讲事情告知他们,可现在好像变卦了,他觉得自己被这丫头戏耍,可实力上巨大的差距让他不得不受苏暮槿摆布,想到这,他连忙收回先前的不满,满脸尊重甚至虔诚地看向苏暮槿。 高个用肩膀推了推他,他赶忙说道:“将军是被内功所伤。” 果然! 苏暮槿对此非常满意,这几乎可以印证她之前的猜想:烈成炬在吸收公主力量的时候遭到反噬,现在格外虚弱。 “简单跟你们说吧,烈成炬正在夺取他人的力量。” 两人不解其意。 苏暮槿也懒得再说下去。 这些人怎么可能明白?她和烈成炬之间的恩怨情仇可不是刚刚开始,而是从六年前、甚至从她出生之时,这个险恶的男人便始终躲在阴暗之处,让世间的一切都如他所愿地交织在一起。 “我们二人愚钝,女侠能否为我们详细说明?”高个不依不饶地说着。 高个的这句话让苏暮槿忽然起了警惕之心。 此人是明事理的家伙,他应当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称得上是囚犯,而苏暮槿才是审问他们的人,可现在,场面似乎变了味,他们好似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正心平气和地谈论着什么。 他在打什么主意?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反扑(三) “现在不是同你们详细谈论的时候,”苏暮槿压低了声音,恐吓道,“快说,烈成炬现在在何处?” 两人刚以为苏暮槿放松警惕,准备顺势逃走,没想到这丫头心眼这么多,变脸也是够快,方才还摆着一副和蔼面貌,突然就威胁他们。他们知道,再不离开这里就没有机会了,于是矮个的手伸向身后,将早就准备好的烟雾弹和信号弹一同甩至空中。 顷刻间,以两个杀手为中心,几米范围内尽是赤红的烟尘,这些赤红之中带着巨大的黑色颗粒,弥散在空中。 苏暮槿暗呼不妙。 “黄粱!把他们拦下!”她大声呼叫,与此同时,把立在地上的斧头抽出,向那两人方才所在的地方直接挥了过去。 高个没想到苏暮槿会直接做出这么鲁莽的举动。 苏暮槿想从他这问出烈成炬的具体位置,那她一定会保证的生命安危——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可杀手们没想到,当他们准备逃走之时,苏暮槿做出的选择居然是直接杀死他们。 这实际上也只是苏暮槿的无奈之举,让他们逃走去通风报信,还不如把后患就此地解决,再说,听他们的口气和黄粱的说法,杀手不止一人,苏暮槿完全可以再去寻找其他杀手,以便获知烈成炬的位置。 既然苏暮槿动了杀心,杀手也没有不反抗的理由,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已经被体温热得有了温度——轻盈挑开劈向胸膛的巨斧,随后翻滚到草地上,几轮翻滚,他很快脱离了巨斧的进攻距离。赤红的信号烟渐渐便淡,就在这争分夺秒的时间里,杀手和苏暮槿已经拉开了许多距离,而黄粱则变成巨兽形态,挡在他们后头。 “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苏暮槿到底还是不想把他们杀死,他们只是受到烈成炬的蒙骗,她皱眉道,“告诉我烈成炬的位置,你们就能走。”她抬起头,看到烟像蛇信子,向湛蓝的天空钻去。 糟糕,还有信号弹! 倘若能早些发现他们还投出了信号弹,或许能在红烟飘入天空之前用内气将其收拢,但现在为时已晚。若还在此处纠缠,那些看到信号的杀手很快就会过来。苏暮槿可以跟黄粱一同离开这里,但还在远处的公主就麻烦了。 此地不宜久留,能从他们口中得知烈成炬是被内功所伤就足够,以后的事情再做打算。 “黄粱,你回公主那边。” 黄粱不担心自己的主人,它清楚两边实力差距太大,于是遵从苏暮槿的命令,重新变成小猫,离开了红雾。而苏暮槿则留在这边与两人对峙,她准备等其他杀手来之前再离开,希望能在之前再得到些有价值的信息。 “将军的位置,我们是不会告诉你的。” 同伙马上就要抵达,杀手们说话也有了底气,尤其是高个,他运用所学的武功成功接下苏暮槿的利斧进攻,顿时信心倍增。 他们在狭小的地形周旋。苏暮槿心里明白,若她现在直接返回公主所在之地,定会暴露行踪,眼下只能先走其他地方后撤,随后绕路到方才安顿的地方。而且那边还有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需要处理。 穿过不大茂盛的树林,已是能看到山下的那些鬼祟身影,同时能听到几声犬吠。 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苏暮槿扬起巨斧,将地上的泥泞和落叶通通刮向杀手,如展翅的大鹏,凌冽地扑向两人。杀手以为苏暮槿想先障眼随后突进取他们的性命,况且他们手中已没有比苏暮槿攻击范围更长的武器,只好慌乱后撤数步,等飞溅到天空的障碍物落到地面再做打算。 不过,等他们能瞧见前方之时,苏暮槿早就消失了。 “她跑了?”高个下意识回头,他害怕苏暮槿接着短暂的时间拉扯到两人身后,可背后没有有人的迹象。 “好像是……”另一人虽然在面对苏暮槿时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自傲,但心中还是发虚,见苏暮槿已是不见,重重地缓了口气。 他们知道黎忼不是苏暮槿打败的,但同样清楚,鹰雀谷被摧毁,其中实在有苏暮槿的一份功劳,面对这样的人,两个实力平庸的武人能做到面不改色,已经足够强大了。 苏暮槿见身后无人追来,而另一班杀手又即将赶到,便冒险从方才战斗之所的一旁绕过,好在那两个杀手正庆幸劫后余生,同时也在期盼同伙的赶来,完全没意识到苏暮槿就从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离开。 可没走多远,苏暮槿就见到了黄粱。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先去公主那边?”苏暮槿问道,心中已是有不祥预感。 “公主不见了,常巫的尸体也一同不见。” 苏暮槿放慢脚步,她很焦急,可焦急无济于事。 “那边是什么情况?” “地上很凌乱,好像公主同人打斗了一番。” “跟着气味?”黄粱的嗅觉很好,但它第一时间没说公主的动向,那只能说明气味已被什么东西给掩盖,黄粱没法追寻到任蔚的位置,苏暮槿明知这么问白费口舌,可还是问了。 “他们带了猎犬,气味浓郁,一时间没法分辨方向,不过肯定没走远。”黄粱惭愧道。 苏暮槿蹲身抚摸黄粱低下的小巧脑袋:“没事——大概去哪边了?” “现在还不知道公主是否和杀手们在一起,但猎犬都往东走去。” 东面?苏暮槿转身看向东边,自己才从那边脱离纠缠。 无论公主是否被他们劫持,跟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往东,一定能找到公主。 “黄粱,我们直接去追他们!” 苏暮槿和黄粱的配合已达珠联璧合的境界。她纵身跃起的同时,黄粱也已是转变成巨兽,待到苏暮槿下落之时,已是能稳稳落到黄粱身上,反正杀手们对自己是知根知底,那也没必要隐瞒黄粱这个战力。 黄粱带着苏暮槿疾骋在茂林中,矫健身姿躲过一道道阻碍着道路的树木。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反扑(四) 首先是回到战斗的地方,在离开这儿的短暂片刻,已是有许多杀手相聚于此。地上有一道常常的裂口,那是苏暮槿将泥泞翻向杀手时留下的,而更新的痕迹,乃是见信号弹赶来的的杀手们所留大小形状不一的足迹,以及猎犬的秽物。 “能问出气味?”苏暮槿想通过不同脚印来判断对方人数,可最终放弃了。 “有公主的,但比陌生人要淡上些许。” 也就意味公主并没同他们在一起,而是领先一步,可偌大的森林里怎会听不到分毫声响?在黄粱停顿原地之时,苏暮槿侧耳细听,可没能听到任何动静。 “跟上去。” 黄粱驻住四肢,站在原地。 “怎么了?” 它再嗅了嗅周遭的气味,道:“人都在附近。” 黄粱已能从各种自然的气味中辨出杀手们的气温,它确信,这些人并没有走远。 人没走远?而四处都听不得杀手的声音,此事必定蹊跷。 苏暮槿一跃而下,落回到地上。 这些人说不定在埋伏自己。 她警惕地握紧巨斧,眼睛瞟向八方,尚未发现任何疑点。 忽然,身前身后同时飞出飞镖,直冲苏暮槿的心脏,苏暮槿抬手挡住身前的飞镖,手和金属碰撞,空气震颤;而黄粱则一抓迎上,飞镖被扭曲得看不出是飞镖,啪嗒深陷入松软的土地里。 “好身手。” 前头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很快,树影婆娑,藏匿在掩体之后的杀手们通通显出原形,只见那为首一人面貌诡邪,脸纹青龙,看颜色,是在刺青基础上做了修改,青龙随面部肌肉的小动作而栩栩如生,他盯着苏暮槿,同时右手一摇,后头的人便压着任蔚走出来了。 “公主……” 任蔚双手被捆到背后,空中塞着一团从她的衣服上撕下的破布,脸上还带着泥泞。 苏暮槿懊恼自己怎么没好好看住她。 在跟黄粱离开那儿的时候,她下意识觉得任蔚是有武力的女人,而且她力量强大,不必太过担心。可任蔚根现在还没法掌控内功。 “常姑娘,是你们杀死的?”那杀手自言自语道,“——我看不是,中了我的百步掌,就算从我手中逃了一整天,也只是死路一条。”他走向任蔚,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任蔚想躲开,可被其他杀手钳在原地,没用动弹的余地,只能任其侮辱。 杀手转过头,对苏暮槿说道:“常姑娘已死,我们的任务早就完成,本来是可以离开的,但——你可知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苏暮槿没说话。 对方一共有二十二人——这只是明面上的,刚才有躲藏在远处的人不小心路出马脚,被苏暮槿看到,她大概估算,对方有三十五人左右。 “不说话可不礼貌。”杀手忽然鞠躬道,“还是先自我介绍吧,本人姓卫名吾,曾经在三从方学习武艺。” 苏暮槿有些吃惊,但没有表露出来,她轻微点头,仿佛在听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既然你们的任务已完成,何必在此拖延时间?你们的主子还等着呢。” 卫吾抬起食指摇了摇,一边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仔细算来,我还是你的师兄。” 反正他不理会自己,苏暮槿也索性任他自言自语,她和任蔚对视,任蔚的单眼轻微左右移动,想告诉苏暮槿,她没有受伤。 “而且,我得声明一点,那是他们的主子,不是我的。”卫吾说着又浮夸地转过身,悠悠地重新走向任蔚,“那位是大名鼎鼎的神子,那你是何方神圣呢?方才在追捕你的时候,看得出,你完全不会武功——” “常巫在哪?”苏暮槿忽然发问。 “常姑娘,”卫吾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打量任蔚,“我们已经处置好了。”他盯着任蔚空洞而漆黑的右眼,“只有一只眼睛,看气质也并非普通人,我住在坚国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噢!那这位想必便是坚国的涣目公主了,久仰、久仰。” 杀手们一阵窃窃私语。 “公主、神子,这次收获真是十足。”卫吾的语气非常愉悦。变戏法一般,正合剑忽然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次收获还真是十足。” 苏暮槿从未听过三从方有卫吾这号人物,可看他举止猥琐,面相阴沉,定非好种。 “把她放了。”苏暮槿说道。 “放了?”卫吾干笑两声,“那你得拿东西和公主的命互换。” “你想要什么?” 卫吾将双手抬至眼前,掌心对着自己的脸,说道:“我向来是个不喜惹是生非的人,今天,我和神子——你,起了冲突,想到这会让我彻夜难眠,没法安稳,最稳妥的法子表示取你性命——”他装作焦躁地踱步,“但,你我师出同门,我自然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因此,我只要你的那对双手即可。” 苏暮槿盯着卫吾。 她知道,和这个奇怪的杀手已没有谈判下去的可能,眼下只能想一个方法,既能毫发无损地救走任蔚,还要把正合剑这个危险的神剑从卫吾身上拿走。 “这个交换很实惠吧,一双手换一条命。”卫吾说着,将正合剑架在任蔚的脖子上。 冰凉的正合剑贴在白嫩细腻的颈脖肉上,任蔚的身体都要石化。这是她第二次和正合剑有肢体接触,被汲取力量的不悦和惶恐再次涌上心头,这把剑似乎在接触到她之时,已经开始贪婪地吸收自己的内气。 卫吾的一举一动都被苏暮槿看得仔细,他虽然是右手持剑,但每次走路之时,都是先迈出右脚,这是左利手的习惯。苏暮槿猜测:他想误导我的进攻方向,待我发动突袭之时,他的左手将会是有奇效的反制手段,只可惜他的习惯已将其意图暴露得一览无余。 但剑离任蔚太近,苏暮槿不敢轻举妄动。 “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想求个安稳。”卫吾窃笑道,“我们还是定个时间吧,时间可不该这般浪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扑(五) 他说完,右脚向地面横扫,嵌入地面的小树枝落入他的掌心,他轻轻捏揉树端,捻出一段比较长的木条,随后搓出道火花。木条很快就燃烧,露水在火焰侵蚀下发出噼啪的声响。 “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大多了。”卫吾把木条举到苏暮槿面前,右手纹丝不动地架着任蔚的脖子。 任蔚拼命摇头,让苏暮槿不要遵照卫吾的意思,不过马上就被后头的人按住身子。 “你莫不是觉得我不敢杀死坚国的公主?”卫吾见苏暮槿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微微皱眉,手中的剑更贴近了一段,一道腥红的薄血从任蔚脖子上流淌出来。“公主,于我而言无任何价值,至于烈将军嘛……”他转身用高傲的目光看向随行的杀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自己的领头,“——他还真叮嘱过我,虽然不知为何。” 卫吾突然就把正合剑撤了下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卫吾有些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把地上的泥巴踩得乱七八糟。 “是啊、是啊,”他用别人听不见地声音自言自语,“差点把这茬事给忘了。” 苏暮槿站在原地。对方忽然改变态度,她处在的位置没法成为先发制人,只好先看卫吾接下来的行动再做打算。 “卫大侠,时间差不多了,现在知道常姑娘已死,还意外收获了公主,我们可以准备撤回了吧?将军还在等我们。”杀手中的一人从旁走近卫吾,有条有理地劝说他。 卫吾忽然转身,一把揪住那杀手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地说道:“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来决断,这可是你们主子在出发前对你们口口声声说的。” “是……是,”杀手被吓得不轻,打抖的舌头被牙齿咬出了血,“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卫吾嘶吼地打断杀手的哀求,然后一把将他推开,又重新带着笑脸走到了任蔚身边,对苏暮槿说道,“可惜,将军跟我说过,若是看到公主,要带活的回去——啊,”他闭上眼睛,嗅了嗅,转身用手托起任蔚的下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不再掩盖嘴角的笑意,张扬地注视任蔚,同时抬起了食指。 一路追杀常巫,让所有人,包括卫吾,身上都脏兮兮的,他的那只右手食指也同样沾着污垢。他没有清洁的意思,而是直接用手贴住任蔚细皮嫩肉上那道还在流血的剑伤,用力地按了下去。 任蔚痛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但她只是紧紧闭上眼睛,两排雪白的牙齿死命咬住口中的破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公主!”苏暮槿上前。 卫吾冷笑一声,左手抽出刚放好的正合剑,手划向背后,剑指苏暮槿所在的地方。 “别动。” 差点忘了他是左利手! “你到底想怎么样?” “遇到我就是你的不幸,遇到你也是我的不幸,我方才已是说过,我这人厌恶后患,后患无穷啊。所以你必须失去功力,我才能放心。” “我不会找你麻烦的。” “这可不由得你。” “卫大侠,你若想根除后患,何不同她决斗?”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从杀手中传来,苏暮槿瞥眼看去,那正是方才不敌她的高个杀手。 卫吾不屑一顾地侧过脑袋,也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让我同神子决斗?我可不是她的对手。” 没想到这阴阳怪气的家伙也有耿直爽快的时候。 “大侠,方才我同她交过手,她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厉害。”高个不屈不挠地说。 “哦?此话当真?” 卫吾自知自己不如苏暮槿,他虽然承认,但不甘心承认。当年被方谢驱出三从方,他那脆弱而高傲的性格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疯狂发展,现在的他更是如此。从他嘴中说自己不如苏暮槿,听来轻巧,可内心早就拧成一团火焰,时刻在寻找发泄的途径。这个小喽啰忽然说出这种话,卫吾的心气就被挑逗了起来。 “我能证实。” 苏暮槿不用看都知道,是另一个矮个子杀手。 卫吾打量这一唱一和的二人,见他们好生面熟,忽然想起,这两人正是方才与苏暮槿交手的杀手。虽然到现场时,只看到这俩人狼狈不堪的样子,但至少他们没有受很多的伤害,只是一些皮肉的磨蹭。难道苏暮槿真的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厉害? 卫吾仗着人多、手中还有柔弱的公主作为人质,算得上是狗仗人势。可现在他一听苏暮槿实力多是夸大其词,身为武人的好战之心不禁激起。 他拍了拍抓住任蔚的杀手,确认这个人质不会被苏暮槿劫走后,转身对苏暮槿说道:“你我师出同门,早就在江湖上听闻师妹武艺高超,今日也算是为了我排忧解难,那你我之间就来一场痛快的决斗,不知苏女侠意下如何?” “怎样才算取胜?” 苏暮槿在习武的时候曾被师兄耍赖过几回,此时正当警惕。 “哦?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先说条件。” “好!”卫吾拍手叫好,让杀手拿来一柄剑,扔到苏暮槿能恰好借助的位置,以表尊重。 苏暮槿接下剑后,卫吾说道:“要打就打痛快点,能让对方流血,即为胜者。我若胜,断你双臂;你若胜,”他侧开身为,让苏暮槿看到他身后的任蔚,“你就可把她带走,如何?” 苏暮槿摇头,扔下笨重的斧头,掂量了几下刚接过的剑,并道:“不,不只是她,还有常巫,还有那把剑,你都得留下。” 二十多人都交头接耳。 苏暮槿增加条件,只能说明她有十足的把握让卫吾输掉这场决斗,大家都看着卫吾,看这个从天而降的领头会有怎样的反应,是避战?还是应敌? 卫吾也一时难堪,心中埋怨方才的两人为何要唆使自己。他虽然和杀手无缘无故,可众目睽睽,他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他沉思了几秒,再看了看任蔚,最终安下心来——若真斗不过,还是有条退路。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反扑(六) “好啊。”他都手指轻弹在剑柄上,“我答应你。” “卫吾,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别后悔了。” 一切条件都已布置好,接下来就要专心于决斗。苏暮槿匀住呼吸,内气很快就覆盖全身,而且身体还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很好。 她暗自庆幸。 “当然!在场的诸位都是我们的证人,”卫吾很爽朗地说道,“我怎么说也是从三从方出来的,苏师妹对我的人品大可放心。” 苏暮槿可不敢放心。 先前在三从方没有听过他的名字,看年纪也不算很大,苏暮槿理应和他有所交集,而且卫吾这个名字,只需听过一次,大多数人都不会忘记。可看此人体态猥琐,面容阴暗,苏暮槿总觉得他是因什么事被驱逐出了帮派。 她不再说什么,无论卫吾是否想耍花招,这是最好解决问题的方法。她重新摆好架势。 “可以开始了吗?”卫吾颇具风度地问道。 “开始吧。” 苏暮槿话音刚落下,卫吾便持剑冲了上来。 他的内功和三从方的秉性一脉相承,随着他的冲锋,一串泥土爆裂的声响在身后传出。也难怪杀手们虽在先前并不认识卫吾,但都听从他的号令——至少在明面上是如此。 卫吾不是随处可见的半吊子,他曾脚踏实地在三从方修炼了自己的功法,再加之后天不断努力,少有人能真正击败他。若给江湖上的那些抛头露面的侠客排名,他能列入前一百。 “我已许久为见过三从方来的人了,方谢那老头子现在还活着?” 他一边说着,手中的剑还飞快地舞动,如同碎花一般向苏暮槿刺来。 苏暮槿已有些时间没有认真研究剑法,面对卫吾突如其来的突进,她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流血即输,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苏暮槿马上横扫一剑,顺势拉开距离。 “他还活得好好的。” “是吗?”卫吾皱了皱眉,“我以为那样强度的修行,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苏暮槿看到了卫吾的皱眉。她不明白卫吾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他的语气带着嘲弄,但脸色看上去却是在关心方谢师傅。这样看来,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是并非苏暮槿想象的那样消极。 算了!无论如何,救下公主、夺走神剑才是当务之急。 两人的剑再次相撞在一起。 卫吾的剑法也非常了得,他和苏暮槿过招几轮,竟然没有落得下风。 有戏,他自己也意识到同神子间并没有太多差距,而且他这么多年和很多人都交过手,习得的武艺在数量上更是常年待在三从方的苏暮槿所不能及的。 两人又一次拉开距离。卫吾深吸口气,将自己的全部实力都展现出来,手中的剑因内气的注入而变得泛着白光。 被人抓到一旁的任蔚焦急地看着两人有来有回,脸上被溅到了泥土都全然不知。她虽说只是深居闺房的公主,不过也是有内功的人,虽然没法具体判断两人势力的优劣,可她完全感觉不到,苏暮槿的内功有压制对方的强大,反倒……有些出乎意料的弱。 可能是她担心用太强大的内功会波及到我。 任蔚只能做这样乐观的想法。 若情况不同于此,那苏暮槿哪来的信心和她两人孤军深入敌后,去寻找楚国的大将军? 两人的交手没有丝毫停顿,第一招过完后,第二、第三招便接踵而至,双方都没有喘息的时间,之前还有心思对话的卫吾也全然投入进了决斗。 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酣畅的战斗了,苏暮槿的许多招式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三从方的种种过往翩浮在他的脑海,这是中焕然新生的快感。 苏暮槿明显感受到,卫吾的剑法在短短几次过招后变得越发精湛准确,她有些应付不过来。她在和卫吾交手前,心想他身为杀手的同龄,使用功法应当属杀手那一门道——也就是追求一击必杀,但几轮试探后,苏暮槿忽然反应,卫吾再怎么说也是从三从方出来的,长时间的战斗才是他的常态。 对方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卫吾发现苏暮槿的体力极佳,她先是挡住了自己的几轮重击,再随后的突击中,又用技巧轻挑开剑锋,这些过程中,她面不改色,就连呼吸都均于无比。 他很久没遇到这样起鼓相当的对手,烈成炬是一个,苏暮槿就是另一个。 卫吾对自己的实力极限一直没有确切的预估,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很好。”他咬牙切齿,双手握紧剑柄,向苏暮槿落地的方向劈了过去。 苏暮槿没有看到,但耳已是捕捉到了风声,连忙用剑插住地面,借力一弹,躲开了致命的攻击。 她冒了一背的冷汗。 卫吾说见血即可,但同样可以杀死对方。 卫吾的剑落到地上,松软的泥土被溅射得到处都是,站在一旁胆颤围观的杀手们都惊诧一番。他们早就从将军那听说卫吾武功高强,但这是头一次见识到,而且,如今他对上的可是传说中的神子苏暮槿。这些略懂武功的杀手都能看出,头领在头几次的对决中稍占上风。 他们对卫吾已是五体投地。 接连的碰撞,双方的剑已是不堪受碰,都出现了大小不一的裂痕。卫吾在交手时观察苏暮槿的剑,发觉她的那柄磨损要更少一些。他明白此事的含义——苏暮槿的内功还是比他要强大许多。 他必须得耍些花招了。 苏暮槿看卫吾忽然扭转进攻方向,往后退了几步,那方向正是去任蔚身边! 他想用任蔚来威胁自己! 这是苏暮槿最先闪过脑海的想法,她立马迎了上去,可等待她的却是已准备好反手的卫吾。 这是卫吾最大的优势。苏暮槿根本没法和他全身心的战斗,她必须得关照自己手中的人质,而现在,苏暮槿确实因此慌了阵脚。 卫吾忽然把剑投出,直飞苏暮槿的脑门。在苏暮槿躲闪之时,左拳已经准备完全。 三从方的腹拳,轻则内脏搅乱,重则当场暴毙。 在方才打斗的时候,他还在使用右手,如今换到了左手,他自以为这是绝杀的一击,可苏暮槿早就发现他的左右手有蹊跷,虽然大脑没反应过来,可下意识便往右边扭躲开,而卫吾因用力过猛,没法再控制平衡,左身已是门户大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扑(七) 苏暮槿看准时机,准备用剑在卫吾的腹部划上一刀。 虽然对方始终在下狠手,不过她没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她只想尽快结束纷争,把公主、正合剑和常巫都带走。 这一剑下去,力道没有过猛。正是苏暮槿的心慈手软,让卫吾有了可乘之机。 当他看到苏暮槿居然是向右侧扭开时,已在心中大喊大事不妙,他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便布局的“右利手”没有帮助到分毫,反而因自己的大意而落入无法逆转的困境,但苏暮槿颇为柔软的一剑,让他看到了反败为胜的期望。 他用内功护住腹部,当苏暮槿的剑正好攻上来时,内气迸发,硬是将本该必杀的攻击阻挡了过去。 趁着苏暮槿的剑离开自己,卫吾连忙拉开身位。 不该手下留情。苏暮槿心想。 “你何时看出我是左利手的?”卫吾确认苏暮槿无法在这个距离进攻到他后,问道。 “刚见面的时候。”苏暮槿如实说。 “这样啊……”卫吾苦笑一声。因是女子,所以心思更加缜密吗? “你已没有武器了,”苏暮槿说道,“劝你认输。” “师妹,我们三从方从来都是用拳头说话的。”卫吾说着便将衣袖挽起到手臂上,“你应该清楚。” 他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让苏暮槿把手中的剑给放了,好拉近武器上的差距。 苏暮槿犹豫了片刻。 对方的说辞让她无法拒绝。 “好啊。”她说着也把剑扔到了一旁,“只不过,方才和师兄简单交手,估计你在三从方学的那些武艺已忘却了许多吧?” “那你得试试再说!”卫吾左腿一蹬,扬起一阵沙尘,向着苏暮槿冲去。他那结实的拳头像是一块坚硬的巨石,块块附着在骨头上的肌肉都棱角分明,在日光下,古铜色的肌肤泛着黯光。 苏暮槿不甘示弱,举起比对方几乎小一倍的拳头迎了上去。 拳头交锋,最终还是落到内力的比拼。一是比内功是否足够强大,二是比对内功的控制是否精湛。 卫吾在和苏暮槿接触的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必败无疑。 内功强度,理所当然是苏暮槿更加强大,就算她在有意控制自己不要使用太多力量,但卫吾和苏暮槿的差距并不能因此而拉近。卫吾早就知道,他的信心全部落在对内功的掌控上,在对剑过程中,他发现苏暮槿的内功时强时弱,像是自己控制不到位——实际上,这是因苏暮槿在找寻一个不让青炎毒毒发的平衡点。 这件事让卫吾受到了蒙骗。 他认为苏暮槿控制力不行,可真到了交手时,他才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苏暮槿的对手。 怎么办?!他现在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是直接认输,还是被苏暮槿打得满地找牙、丢盔弃甲再输掉这场决斗?无论哪种,自尊心强的卫吾都不愿看到。 “放弃吧。”苏暮槿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难堪。” “没门。”卫吾收回拳头,重新摆好架势,准备下一轮进攻,“还没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 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了,世上没有什么必定的结果。我一定会输给神子?怎么可能!他洗脑着自我,同时再次提起拳头,向苏暮槿砸去。 苏暮槿感受到了杀气,这次的攻势比方才更加猛烈。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多力气。她右腿后撤,准备抵住地面,免得在碰撞后人仰马翻。同时,她还将内功提上了一个等级,虽然这样做很危险,但总比输掉比武要好。 不知不觉中,杀手们都已向后退了几步,矮个子杀手早就心有余悸,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苏暮槿对他们没有真正的杀意——或许在最后交手的时候有过,但靠着高个伙伴的决断,他们俩成功活了下来。 苏暮槿所展现的力量完全不是个女孩该有的,这种巨大的差异让其他人都有了逃跑的念头,从将军那离开后,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任务之时遇到传闻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子。 任蔚见此则松了口气,方才苏暮槿的表现实在不够理想,不过现在看来,她的确隐藏了部分实力,而且说不定,这只是她实力的冰山一角。 这样一来才有和烈成炬抗衡的筹码。 卫吾这拳头充满了杀意。和他的拳头碰撞之时,苏暮槿觉得仿佛被一只饿狼咬住了拳头,那些狰狞的牙齿渴望撕破她的肌肤,吮吸她的鲜血。她也不自觉的提上了内功,烈火之气也不由自主地使用出来。 旁人只见的卫吾的拳头忽然升腾起了烈火,如同火上浇油一样,那烈火顺着他的手臂便要扑上他的脑袋。卫吾大吃一惊,连忙抽回拳头,用内功驱散了黏在身上的火焰。 他还是没有出血。或者说,他的血被火焰烧干了。 “这是……”连痛觉都没来得及传入大脑,他的左手就失去了知觉。他慌张地看着烧焦的左手,一些焦色的肌肉还连在骨头上。 众人皆愕叹。 苏暮槿大口喘着气,一股酥麻感同时窜上自己的身体,视野变得迷幻。 果然,青炎毒真的还躲在我的身体里!苏暮槿弯身,双手扶住膝盖。卫吾已经没有战斗力了,她要借此机会喘息一下。 方才的高个杀手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他别在身后的手晃了晃,杀手们便小心翼翼地行动起来。 “你输了。”苏暮槿重新站直,抬头。声音冷漠,和火焰的炽热截然相反。 “不……不,你、我没流血、我——” “卫侠客,你的血怕是已经被神子的火焰给烧得干净了。”高个子见一切都准备就绪,上前一步说。 “你说什么?!”卫吾没想到同伴和手下竟敢在此时泼凉水,而且这声音——他听出来了,就是方才唆使他和苏暮槿决斗的那厮——他恼怒地回头,准备把怒火撒在高个子身上。 “小心!” 苏暮槿忽然大喊。 卫吾转身,一把长剑已是贯穿了自己的胸膛,持剑人正是高个杀手。 “你觉得烈将军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卫吾——一个外人吗?”高个子忍俊不禁,“你只是个工具罢了。” “你——”卫吾瞪大了眼睛,眼睛再也没有闭上。 高个长剑抽出,鲜血溅了他一身。 卫吾身体一软,倒到了地上。 “神子,他已经出血,决斗是你赢了,不过——” 苏暮槿发现杀手们在她投入决斗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任蔚,正合剑也早就被他们收走。 “人、剑,我都带走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反扑(八) 高个男子撂下话后便踏着轻功,一瞬消失在茂林中。 苏暮槿刚想跟上,双腿忽然软了下去,她踉跄几步,勉强撑住了身体。 “黄粱,你快跟上去!别管我!”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今内伤重不至死。眼下还是让黄粱先知道那些家伙究竟要去何处,若耽误了时机,往后根本无法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黄粱有些迟疑,但随即还是匆忙跑开。 苏暮槿的脑地低垂下去。她慢慢坐到地上,平缓自己的呼吸。 方才使用烈火之气,触动了躲藏在骨头里的剧毒,那些毒正伺机待发,随时准备夺走她的性命。苏暮槿闭上眼睛,盘腿坐于地,赶忙调动内功,想抑制毒的扩散。 所幸杀手们直接离开而没留下眼线,若他们看到苏暮槿是这般虚弱,必定会痛下杀手。 “神……子……” 黑暗朦胧中,苏暮槿听到有人在呼唤她。 她睁开眼。 “你还活着。” 仰头躺在地上的卫吾正抽搐着身体,汩汩鲜血就要流完,褐色的泥土早就被染成了黑,一些寻着味道和尸臭的苍蝇已在一旁蓄势待发,嗡嗡的声音遮盖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到处都弥漫着腐臭,再加之他的左手被烈火灼烧,气味更加古怪。 “快死了。”卫吾苦笑一声,眉毛抖了一下,“没想到我最后的结局是这样。”他的喉咙里都是血,还带着哭腔和懊恼。 “如果你不接受烈成炬的请求,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苏暮槿起身,拖着身体,移到了卫吾身旁。 一刻前还生龙活虎的杀手,现在沦落到了这般境地,人世无常。 “你是在奚落我吗?” “没这回事。”苏暮槿摇头。她看到卫吾胸口的窟窿,想到他方才摁任蔚颈脖的画面,可心中却没有任何的愤怒,她只觉得他可怜。“你叫我做什么?我不会救你的。” 卫吾闭上眼睛,浮出微笑:“是,我知道——你觉得师傅为人如何?” “师傅?” “方谢。” “你想说什么?” “我是将死之人了,”卫吾见苏暮槿满脸写着警惕,淡然地说道,“我就是想谈谈师傅,没有其他意思。” “是吗?”苏暮槿再瞄了眼他的伤势,已是无力回天,想了想,如实说道,“我和师傅相处的并不久。” 卫吾并没有吃惊,也可能是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他的嗓音带血水,里头夹有浓痰,非常浑浊,而且声音越来越小:“也是,我在三从方那些年,和师傅也不曾有过多的交流——我、”他想咳嗽,但没有力气,只是停顿良久,“我不知你是如何看待师傅的,但、但我不以为他是个足够令人信服的人——他是个骗子。” “何出此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暮槿觉得卫吾不会在临死前抹黑师傅,其中必有原因,而且很可能,这就是他离开三从方的道理。 “他,这么多年过去,自我认识,到现在听说……他的,”卫吾的意识已非常模糊,逻辑也不再清楚,但某种精神正支撑他,把这些话说给萍水相逢的师妹,“他从来都是只想着自己的人,你要明白。我说的是真的。” 方谢只想着自己。苏暮槿没有这么想过,但卫吾说得也没错,方谢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表现的过于关心,他甚至会为了修炼武功而不惜毁坏三从方的许多美景,还有青州土地上的许多裂痕,无一不是出自他手。 “我明白。” 卫吾的眼神从苏暮槿身上飘落,看向了天空,湛蓝得发黄,层层树荫打在他的脸上,古铜变成了灰白,他喃喃自语着:那么多兄弟,都已经死了…… 苏暮槿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那双焦黑的嘴唇颤动片刻,像是一根丝还连在树上的枯枝烂叶,最后,随着一阵热风吹过,他再也没了动静。 “喂。”苏暮槿用手指摇动他的肩膀。 卫吾死了。 苏暮槿打量他的尸体。 在一天内,两个人死在了自己面前,她的思绪却没有任何波动,她有些惧怕这样的自己。很久很久以前,黄粱的一些话忽然窜进了脑海。它说过,仙是从人修炼而去,但不再有人的情感。 难道我也会走上那条绝情的路? 她想找面镜子看看,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可周边空无一物,连先前还锃亮的剑都在战斗中磨损的粗糙不堪。 苏暮槿重新站起身,已不再那么晕乎。 她又看了眼卫吾,觉得他孤伶一人倒在密林也不是办法,便将他扶到一旁。打斗之后,地上的土已格外松软,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埋葬了。 卫吾刚才说师傅只为自己,是不是因为师傅离仙的境界非常接近,所以他的性格转变得不食人间烟火? 还有,他为什么说方谢是个骗子?苏暮槿从来没听人这样评价过师傅。刚才草草应付了卫吾,但细想起来,其中大有文章。 算了,我没这个精力想这么多。 她喘着气,沿着杀手们离开的方向追去。离开前,拿上了还能撑一会儿的剑。 苏暮槿边走边思考: 高个杀手的突袭发生在电光火石,方才有些头晕没能看清,现在回想起来,那高个在先前绝对隐藏了实力,他刺进卫吾胸膛的那一剑实在是利落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应当是早已策划好的。从开始,他撺掇卫吾和我进行决斗,若是我不敌卫吾,那他自然欢喜;但我能击败卫吾,他就寄希望卫吾能削弱我的力量——而事实也是如此。 完全落入了他的如意算盘!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应当直接杀死他。 虽然也不一定能得逞,但起码自己在那时认真交手,应当能试探出他的实力。 现在想什么也为时已晚。 杀手们的步伐再怎么轻盈,人数上的劣势还是会将他们的移动方向暴露。苏暮槿跟着依稀可辨的踪迹,不快不慢地走着。 有黄粱在,对方怎么也离不开多远,除非他们彻夜赶路。 只能期盼他们早点歇脚。 不过现在的我,可能不是高个杀手的对手,要耐性等体力恢复一些,不能轻举妄动。 苏暮槿提醒自己。 第一百二十八章 攻城前夕 事实证明,刘拓崔并不是当将军的料。 前些日子,他凭满腔热血征服了在场所有人,可东征的士兵可不是只是那儿的上千,而是六十万有余!就算他所在的营地对他俯首称臣,可其他地方可没这么容易。 自刘拓崔宣布自己为东征将军后,前来滋事的人就络绎不绝,最多的便是和烈成炬在朝廷中有纠纷的左将军的部下们,他们看不惯为何和自己同级别的刘拓崔忽然就成了东征将军,所有人都要求飞马传书,看楚王的意见。可东征这近一个月,他们和本土的联系早就断开,后路被西国隔断,楚军已是困兽之斗。 进攻坚国的计划被一拖再拖,所有人都这么干耗着,仅仅为战争之后能封得更高的官,加得更贵的爵,为此,他们为东征将军的名分争得是不可开交。 刘拓崔苦恼地坐在大营里。 这么多天,他比烈将军失踪后更加焦躁不安,生怕军里出现什么暴乱。好在,到处情况还算稳定——他看着散落在桌上的棋子,用手指一个个点着,同时默念道一二三四…… 眼下,勉强听得他号令的军队大概有三十万人,一半,但不能算作一半——这些人在战场上根本不会为自己卖命,若一次战役失败,他的直系手下定然会损失最惨重,届时,没有十万人的大人数为他撑腰,他在军中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甚至小命难保。 “将军。”目重在军帐外低声说。 “进来。” 目重连忙走进帐篷。 “怎么样了?” “将军,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攻城器械都检查过了?” “已让所有军匠立下军令状,若有偏差,斩。” 刘拓崔欣慰地点头,并让目重坐下:“再看看,后天不能出任何差池!” “是!”目重坐到刘拓崔对面,两人一同看向摆在桌上的地图。缤纷缭乱的棋子、棉线铺满了整个图纸,这来回有五尺宽、六尺长的图纸都显得有些局促。 “举城是通向北面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重中之重,”刘拓崔连说三个形容词,同时用手指着被无数军队包围的举城,“无论如何都必须拿下。只要把举城占领,那坚国的灭亡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将军所言极是。” “陈将军是如何说的?”刘拓崔问。 “他那边也一切准备就绪,随时等待将军您的号令。” “好!”刘拓崔强撑着豪迈的气派说道,“明日早晨,叫所有将军来此,我们最后一次确认计划。后日,清晨动身!” 目重迟疑了一下。 自从要进攻举城,刘拓崔几乎没日没夜地拉着将领在军营中商量进攻事宜,他是刘拓崔的直属,不会抱怨,但其他人就不同,特别是那些本就不大服气的将军,常在后头怨声载道,讥讽刘拓崔打仗没有丝毫信心,不得人心。 “好。”目重还是答应了上司反反复复的要求。 “东三军,南主军,西四军,”刘拓崔开始例行的检查布阵,“人数没有出入?” “将军放心。” 刘拓崔故作镇定地点头,心思早就烦乱不堪。 对方只有十万守军,而你手中有三十——就算二十万,这是不可能落败的!刘拓崔不断告诉自己。 “南主军最先发动进攻,东、西两面包抄对方出城迎敌的士兵……万一他们不出来该如何是好?”刘拓崔抬起头询问目重。 与其说询问,实际上在考验。有关这个问题,他们早就经过无数次研究和商榷,答案是简单而唯一的。 “西、南军合并进行强攻。东三军直接北上,断起后路和补给。” 以他们的能力,策略只能到此为止,若战场上还有其他变化,则另想法子。 刘拓崔心里忽然没了底气。他想到烈成炬将军在楚国内战时率领的几次战役,他几乎一场没有落下,可却还是没能学到将军的精髓——烈将军总是和他讲战争的定律:战争即是化繁为简。 战争的所有布置,排兵布阵、进攻时机、兵种抉择、外交进退,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若能找到这个目标,战争就能胜利。 刘拓崔仰靠在藤椅上。 这次的目标是什么? 他觉得是攻下举城。 可烈将军这么多年过去,好像从没有把攻城作为一场战役的目标。刘拓崔觉得自己已经错了,可一切都已布置完全,马已经被喂得饱饱,兵器磨得光滑,士兵们、还有那些初上战场的孩子,早就跃跃欲试。 如今没有回头路了。 “将军。” “谁?” “康城传来消息。” “进来。” 康城?刘拓崔觉得奇怪,康城是后方,但还有更后方的地方,它充其量就是个中后方要塞,怎么会有消息从那边传来。 “怎么回事。” “报!驻康城校尉传来快报,请将军过目。”传信兵说着便单膝下跪,双手捧起一卷书信,递给刘拓崔。 目重见刘拓崔注视来报,久久没有动静,便先让传信兵退下。 “将军,康城发生什么事了?” “说是康城西南的策居峰山腰着火了。”他说着把快报放到了目重手上。 “天干物燥,发生山火不足为奇,何必特地送消息来烦?”目重问着便接过来信,“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上头写着发现死尸和打斗痕迹,有谁会在我们楚军的领地里搏斗?而且就在康城边上。” “将军,此事关系后方安稳,必须派人前去查看。” “叫孙嘉来。”刘拓崔说道。 目重以为自己听错:“孙校尉?他战功显赫,武艺高超,让他来做此事会不会大材小用?” “方才不是你说此事要重视?”刘拓崔白了他一眼,“此事就这样办,你去唤他过来。” “是。”目重说罢便退出了帐篷。 刘拓崔搓揉眼睛,再看了看来信,并顺手点起一盏烛灯,准备等将此事告诉孙嘉后便烧毁信件。 孙嘉年幼时在天哮修行,武艺高超,刘拓崔不灵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定要派武人去解决。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追击(一) 苏暮槿重新认识了那帮杀手的耐力。 他们的长途跋涉已过去整整一天,那天战斗时的太阳早就落下,新的太阳也高挂头顶,可杀手们还是没有停歇的迹象。 早知道杀手的基本功便是要有耐心,不曾想,他们的耐心如今成了耐力,在广袤的山丘中,无穷无尽地穿行。 不过,真正让苏暮槿担忧的并非他们前进的速度——实际上,她已经离杀手们不远——她有所预感,杀手马上就会抵达他们的目的地,也就是烈成炬所在。 到了那里,自己可有胜算? “黄粱,你能到他们前头?” “能。” “去前面看看,那边有什么东西,还有,把公主的位置确定了,准备动手。” 三十多个杀手分散前行,互为照应。任蔚相比男人们而言更是身体瘦小,苏暮槿跟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 等出手的时候,先救下任蔚,然后再是正合剑,最后才轮到常巫的尸体。 正合剑在高个杀手的腰间,这是毋庸置疑;至于常巫,因她那身漆黑的斗篷,在日光下的森林里还算显眼,苏暮槿已经看到了一两次,她就在阵型的左翼。苏暮槿希望任蔚也在那边,这样麻烦就能少很多。 正午,烈日当空,苏暮槿的额头上已遍布汗水,赤发黏在身上。她很想痛快得洗个澡,甚至把捂得脑门发烫的头发给减干净——不过不行,她是女子,女子要有女子的模样。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在江淮大牢里的时候,孩童不谓男女,而且大牢永远不能留有头发,那时也不懂得什么羞耻心,整日光这着脑袋到处蹦跶,想来还过得格外潇洒。 她从包裹中拿出块长布,包裹在头上,免得汗水不停渗进眼睛。 高温让景色都变得扭曲,那些杀手的身形被拉得老长,一个个像蚂蚁那般在远方蠕动。苏暮槿定眼一看,才发现他们也被炽热拖出了步伐,都减缓了步伐,况且,一日一夜的奔波让所有人都接近精疲力竭。再这么疯狂地前进,打到他们的将不是后来追上的苏暮槿,而是他们自己。 因为杀手团前进变慢,黄粱很快就赶超了他们,到前面打探完一圈后便匆忙来到苏暮槿身边。 “如何?前面是何情况?” “一座高山,不记得名字了。” 黄粱不知道,苏暮槿更不清楚。 “有看到人烟?” “有一些新鲜的痕迹,但昨夜下过一场雨,没法判断准确。” “他们准备休息?” “嗯。” “应该想不到我追来这么远了。” 漫长的追逐终于结束,苏暮槿一时缓不过来,她发觉双腿有些软瘫,不是因为青炎毒,单纯是太过疲乏。对方已经停下,自己也能稍微休息一下。 “一刻之后行动,”苏暮槿说道,“公主的位置?” “在那个把卫吾杀死的杀手身边,队伍右翼。” 也不知是为了堤防苏暮槿还是其他原因,杀手们恰巧把任蔚和常巫安置在相距有些距离的地方,苏暮槿要是想两全其美,是难上加难。 “到时,你去把常巫弄出来,你那边事成后再来接应我,”苏暮槿说道,“我想把她们都救下来,即使常巫已经死了——常巫和烈成炬……从我出生到现在,世间发生的大动乱,都流觞于烈成炬,真是难以置信。” 黄粱点头道:“烈成炬从无名之辈忽然越为楚国的大将军,楚王也可能参与其中。” “你是说楚王将从中得到利好?” “不清楚,最终都得去问烈成炬。” “我现在有个更为可怕的想法,”这些天,苏暮槿难得有机会和这位自童年就相伴自己的挚友畅聊,在劳累一天后,这样的闲聊让她心情舒畅,“万一烈成炬上面还有其他人……” “为何会这么想?” 苏暮槿没想到黄粱会把自己的一句闲话当真,不过自己会这么想,也的确是因一些蛛丝马迹,她说道:“我在想,烈成炬的举动太过冒险,独自一人潜进坚国都城,还是同被层层保护囚禁的公主接触,万一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听起来,他也像是受人指示?” “我只是猜测。不过他在卫吾领导的杀手部队中安插武艺高强的亲信,做事周到严密,也可能他就是最终的幕后黑手——而且,”苏暮槿笑着说道,“最后的敌人是楚国的大将军,听起来也不赖。” 猫不会笑,轻笑喵叫一声回应。 “好了,休息的差不多。”苏暮槿从树桩上站起,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泥巴,把脸上和身上的汗用毛巾擦干,向杀手们小憩之处走去。 杀手们还是非常警惕,三十人中有二十人在休息,另外的十人则还硬撑着疲惫站岗,估计一会就要轮换,因为精神疲敝,他们巡视的范围不算太大,苏暮槿得以靠近他们。 他们休息的阵型也颇为讲究,左中右形成掎角之势,无论哪里有人,他们都能及时发现和支援。苏暮槿运转内功,现在感觉没有大碍,便加快步伐走近了去。 她是不会给他们休息时间的,越拖延,情况对自己越不利。她明白这点,按照之前计划的,直接向任蔚所在的地方走去,而黄粱则直冲向常巫的尸体。 “有奇袭!” 哨兵看到苏暮槿之时已经晚了,他的喉咙被她手中的长剑割破,直接倒在地上。 半睡半醒的杀手们被惨叫声惊醒,他们慌乱地抽出手中的剑,定眼再看,居然是昨天的神子! “她怎么就追上了……” 人们窃窃私语,同时看向打着哈欠坐起的高个杀手。他的身后便是被五花大绑的任蔚。 高个看到苏暮槿也惊慌不已,苏暮槿在当时明明丧失了许多战力,现在看来已完好如初,更让他心悸的是,他们才刚到这里休息不到两刻时间,这疯丫头就追了上来,她难道不需要休息? 纵使紧张,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卫吾死后,他向杀手们表明的自己的身份——江湖人称“森林蚣”的蒯法,并且把烈成炬将军亲手交给自己的将军令给杀手们看。他现在是杀手团的主心骨,若他都表现得怯懦,其他人必会兵败如山倒。 第一百三十章 追击(二) “来得倒是挺快。”蒯法说着便抽出正合剑。 有这把剑在手,无论如何都能搬回体力和技法上的劣势。 没错,蒯法是知道这把剑的,正合剑,能夺取他人的力量,是上古神剑之一。至于上古神剑究竟有那些,蒯法不知道,估摸江湖上也没几个人能认得清楚,就蒯法所知,除了手中这把看上去就与众不同的正合剑外,还有海龙帮帮主海玖手中的明月,传闻最近在雅国发现的琉璃,以及……最让人忌惮的贪欢笑。 即使正合剑的所属权并非自己,但剑本身的强度足够打败大部分武人。 “我也不准备和你多费口舌了,”苏暮槿说道,“让你把人和剑交出来,还不如杀了你来得快。” “哦?”蒯法嘴角一咧,笑道,“神子大人看事情还是清楚,但还是差点意思,若神子明智,就知道,这不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解决的。” “看来我们没什么说的了!”苏暮槿说着便抄起剑向蒯法冲去。 就在冲刺之时,苏暮槿觉得四周的树木好像动了起来,像蠕动身体的蜈蚣。这样的景象,让她找不准方向感,整个人都飘忽起来。她马上打住了鲁莽的进攻,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蒯法大笑道:“我们相识一天,你还不知我究竟是谁——告诉你,在江湖上,人们都唤我为‘森林蚣’,好好尝尝我这道剑法!” 苏暮槿停下进攻,主动权便落到蒯法手里。 蒯法的突刺非常之快速,那只健壮的右臂和银光泛滥的正合剑都有了残影,从四面八方向苏暮槿攻来。 苏暮槿来回躲闪,身边的树木被割下几层厚皮,盈满的汁液像人的血浆,从残缺的树身流落。 早就昏厥过去的任蔚听到了打斗的声响,也徐徐睁开眼睛。 苏暮槿……她想开口说话,可嘴巴被封得很死。 这是哪? 她勉强伸动脖子,四周是陌生的树林,看太阳,还是正午。 已经过了一天了?还是两天? 任蔚以双手覆背的姿势被捆实整天,四肢都快没了力气,双手更是仿佛脱离身体,连五指都只能随风飘动。她想尽办法挪动了下身子,被绳子勒住的血管总算是能舒畅过来,青色而有些肿胀的身体正慢慢恢复正常。 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本应平直的地平线似乎弯曲出了一些弧度,连近在眼前的人的身体都成了不寻常的比例,定眼一看,才发现树枝、落叶、花瓣都在空中飞速地旋转,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规律。 这是…… 那个男人利用这样的方式扰乱人的视线,让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曲折了! 任蔚惊叹于他的技法和想象力,身为对手的苏暮槿同样如此,但她要做的可不只是惊叹。 蒯法的攻击不致命,但接连不断。在视觉错乱的时候,他的攻击总能奏效,而且小伤口积少成多,最终能去了对手性命,这就是他被称为“森林蚣”的原因,森林是他的主战场,而进攻则如同蜈蚣一般,啃食掉对方所有的精力。 这样的攻击对许多人而言都有奇效,但苏暮槿可从小和火有着不解之缘,火中的世界,一切都比现在更加扭曲。 她很快就习惯了眼前的怪异景象,蒯法的身子时常时短,时宽时窄,但他终究是他,无论剑法多么花哨,他的形体、他的位置,都必然能被苏暮槿捕捉。 若是没有正合剑,他已经死去无数次了;或者说,若苏暮槿手中有一把像样的武器,他也没法抵挡她的攻击。可正合剑是神剑,就算苏暮槿找到了机会,就算按照常理,蒯法没法抵挡苏暮槿的进攻,可正合剑总是能结结实实地挡住致命的剑击。 苏暮槿和蒯法心中都由衷惊叹:这就是神剑。 那把剑不像武器,它自己就是一个武者,一个强大的灵魂。 “真可惜,”苏暮槿的动作比先前慢了许多,蒯法知道她还是会累的,悠悠说道,“我的武功不及你,可有了这把剑——哈、真是讽刺,我修炼一辈子的功法,最终还不如拿到把神剑。” 不甘和怅然同时出现在蒯法心中,他也总算明白烈成炬为何如此执着与正合剑。 正合剑一扫,成百上千个被汲取走力量的灵魂同时发出哀鸣,一同划向苏暮槿。 苏暮槿后翻滚躲开,大地已在微微震颤,山头因雨水而松动的石子正接二连三地滚落。 “你准备把这把剑交给烈成炬?”苏暮槿质问。 蒯法愣了一下,随后挥剑继续迎来:“当然,这是烈将军交付给我的使命。” “为何你冒着性命之忧也要效忠于他?为了获得庇护?”苏暮槿右手舞剑,左手还不忘寻找机会给予蒯法重拳,但拳比剑短,多次尝试都没能起到效果。 “你想离间我和将军?”蒯法仰天大笑,“这是可笑!” 又是一剑扫过,苏暮槿手中的那把剑终于断成两半。 “怎么?你不是能使火焰吗?现在为何不用?”蒯法步步逼近,“别说事到如今,你还想手下留情。” 苏暮槿扔下断剑。 “黄粱,那边怎么样了?” “常巫的尸体已经拿出来,我还能把公主带出来。” “动手。” 苏暮槿冲向蒯法,先是侧身晃过一剑,右手钳住他的肩膀,借力翻个跟头,想将蒯法过肩摔到地上。蒯法没留机会,在苏暮槿跳到身后时,他直接将长剑一甩,逼迫苏暮槿离开自己身边,苏暮槿也只能放手。 没有一个趁手的武器,实在是太难和有剑的人分出胜负! 苏暮槿想从周围的杀手身上夺走武器,可他们没给自己机会。 “都是徒劳。”蒯法洋洋得意地说道,“没有武器的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他的得意还没持续几秒,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苏暮槿的过肩摔不仅是想打到自己,她方才和任蔚隔着个自己,但这么一交换位置,她离任蔚已经不远! “把那个公主抓走!”他焦急大喊。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追击(三) 一旁围观的杀手们见苏暮槿直朝任蔚冲去,赶忙挡在两人之间。 上当了! 苏暮槿早就料到如此,她根本没打算自己去抢任蔚。杀手们的注意全放在自己身上,此时黄粱正好有了可乘之机。 杀手们纷纷掏出武器,迎着苏暮槿便冲了上去。他们想到,任你神子再强,也没法直接越过十余人组成的人墙,十一把锋利长剑组成铜墙铁壁,挡在苏暮槿和任蔚之间。 苏暮槿佯装要进攻的模样。 “黄粱!就现在!” 黄粱从树丛中飞奔而出,一道银色的白光划过郁葱的绿,如同水墨洒在空中,就连蒯法一直在制造的扭曲视野也在刹那被捋直,因身上还背着常巫的尸体,黄粱的动作不能很大,它前肢张开,一把抓开从背后锁住任蔚的杀手。杀手的背部立刻被撕开了三道腥红的裂口,脊骨清晰可见,蜷缩成一团的白骨伴着杀手的撕心裂肺,落到进泥地里。 蒯法大为恼怒。自己好不容易在正面交锋上胜过苏暮槿一筹,可她的目标没放在自己身上,他一来被轻视,二来被戏弄,怒火要挤开血管。 他的脸庞僵直成了一块铁板,愤怒将思绪冲散得到处都是,如突如其来的洪水将旱地冲垮一般,他没法再控制,先前的冷静瞬间消失。 “苏暮槿。”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举起剑便冲向苏暮槿。 好快! 苏暮槿听到身后的嘶吼,转眼,蒯法居然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低沉的嘶吼。 不只是蒯法,他手中的那把正合剑也同时发出着声音。 苏暮槿侧身躲开,可身后就是剑组成的铜墙铁壁,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时间太短,她没时间考虑,而且,现在她想着的是任蔚的安危,也不知黄粱有没有接到任蔚?那群双手挡在前头,她根本就看不到后面是什么情况。 她选择了最习惯的跳跃躲避。 蒯法愤怒,但老谋深算的脑子还不断转着,和苏暮槿交手几轮,他早发现这丫头对自己的弹跳格外自信,因此在苏暮槿跳起之前,他已把横劈的剑提起,直朝着空中刺去——这是最没有风险的选择,苏暮槿若是选择跳躲,他能一剑刺穿她的身体;若蹲身翻滚,他也能直接落剑,砍她个措手不及。 而他赌对了。 苏暮槿跃至空中,却看到正合剑直向自己腹部刺去,她反应过来,可正合剑的速度太快,身子来不及回应。 内功护体!苏暮槿用气抵住剑来的方向。 蒯法知道,这次博弈是自己赢了。 正合剑是神剑,就算苏暮槿能用内功护住自己,它依旧能破除她的防御。 苏暮槿感觉腹部一阵酸麻,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整个人打飞到很远,从腹部溅出的血划过了杀手们的头顶,最后和之前那被黄粱一爪抓死的杀手一样,狠狠地砸进了土里。 黄粱刚把任蔚抓走站在一旁,连任蔚身上的绳子都没来得及解开,眼前便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它咆哮着,从丹田发出狮吼。 杀手们觉得天旋地转,黄粱的吼叫像是一把把细小的利剑,正刺向他们的耳膜。 除了黄粱的声音,在这山脉中还有另一个声音,那便是蒯法猖獗的笑声。 “这就是神子?”他激动得把持不住声音,颤抖而时有破音,“到头来还不是败倒在我蒯法的脚下?至于你,”他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杀手们,一步步走向在地上抽搐的苏暮槿,同时把剑指向蓄势待发的黄粱,“你这个小畜生,你的主人都挡不住正合剑,你一直灵兽又想如何?!” 他大手一挥,杀手们便围到自己身边,看着即将要进攻的黄粱。 “老老实实看着自己的主人被我蒯法大卸八块吧!” 苏暮槿!任蔚死命扭着身体,想让黄粱帮自己撕开绳子,但黄粱,已经冲了过去。 “哦?来给主人陪葬了?”蒯法的剑即将劈向苏暮槿的脚,看黄粱过来,连忙收剑准备抵挡攻击,晚一步都不行,他明白,身边虽然有十多个杀手,可无论谁都不是黄粱的对手,若他太贪心想给苏暮槿致命一击,先没命的不是苏暮槿,而是自己! 他挥动正合剑,四周又变得虚无扭曲。 可能是因为刚击败神子,他的心情无比舒畅,剑法也比先前要流利十倍,黄粱的利爪虽快,可在现在的蒯法面前,如同隔靴搔痒,没有任何杀伤力。 “黄粱!黄粱!”任蔚在脑中呼喊着它——在和苏暮槿的旅程中,她不知不觉就能同黄粱沟通,因为这事荒谬,她常常记不起来。 但黄粱没有理她。 黄粱敏捷、力大,但体形和骨骼的限制,它的攻击猛烈却单调。蒯法只用片刻便对它接下来的进攻了如指掌。他心中一边骂着该死的畜生,一边劈砍着黄粱的身躯。那只雪白庞大的巨兽,身上已遍布伤口,血液在白毛上凝固,久而久之,原本柔软的毛发都变得僵直、竖立。 “你们都让开!”蒯法推开一旁已是看呆的下属们。 这些杀手在两天内看到了神子和卫吾的对决、蒯法和神子、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又是蒯法和灵兽的对决,二三十年的常识被通通打破,他们只是杀手,可从来没见过这样虚幻而真实的战斗,各个都呆若木鸡。若非蒯法提醒,他们甚至连自己已进入黄粱的进攻范围都不知。 黄粱从来都以速度和力量碾压对手,可蒯法不同,他凭经验能战胜速度劣势,凭正合剑战胜力量劣势。 看上去是黄粱在主动进攻,可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的,同样是黄粱。 “黄粱!”任蔚急得眼泪都流淌下来,可绳子捆得太紧,自己又是一天没有活动,没有丝毫力气来摆脱束缚。 黄粱…… 苏暮槿的意识稍微回来了些,她半个身体贴在地上,右脸深陷泥潭,左眼抬起,看到正和蒯法缠斗的黄粱。 她能感受到,黄粱坚持不住了。 她想起身,腹部没法发力。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追击(四) “黄粱……快回来。”苏暮槿双手抓地,小巧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她勉强移动自己的身体,可仍然没法撑起,眼见黄粱身上,新的伤已经覆盖在旧伤上面,她却只能袖手旁观。 轰隆一声,黄粱重伤倒地,巨兽消失在四散开的白气中,一只浑身染红的小猫正蜷在地上,缩成了球。 “可笑至极!”蒯法用剑挥开挡住视线的白气,找准了黄粱所在地方。他发现,苏暮槿已经挪开。这小兔崽子还有力气。他非常惊讶,人的腹部被剑刺穿,应当没有力气了,结果苏暮槿还是拼尽全力拉开了距离。 不过没关系,这点距离对状态极佳的蒯法而言,也只是两步而已。 “神子,你准备抛弃自己的灵兽逃跑吗?”他嚣张地质问,剑已对准黄粱的喉咙。 苏暮槿想让他停手,可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 “化成幼猫形态的你,能扛得住这正合剑一下吗?”蒯法见苏暮槿没有说话,便蹲下身子,死死盯着黄粱。这只灵猫已经没了先前的威风,如风中残烛一般,在盎然的绿草中合上了眼睛。 已经死了? 蒯法不确定,不过他是谨慎之人,不论黄粱是否气绝——正合剑轻盈一抹,划破了黄粱的喉咙,它的脑袋和身体几乎要分开。 “黄粱!” 猫有九条命,苏暮槿知道这点,可蒯法杀死了黄粱,她无论怎的都无法原谅这件事的发生。是自己的疏忽才让一切连锁发生,她百感愤悔,但力量不会因自己的愤怒而回来。 任蔚可不知这件事,和黄粱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她和它之间早有感情,而如今,它为了她和苏暮槿死在蒯法的剑下,任蔚的右眼不自禁地流出泪水,鼻子也发酸。 “接下来轮到你了。”蒯法用力甩开黏在正合剑上的献血,“若我拥有这把剑的所属权就好了,能吸收你的力量,正合剑将有多大的提升?谁都无法想像——不过罢了,就算得到了又如何,正合剑的力量终究是身外之物。” 他向苏暮槿走来。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把公主给我看住了!” 杀手们连忙动了起来。 苏暮槿躺在地上,浑身使不上劲,她必须要开口说话去拖延时间。 黄粱很快能活过来,到时候,让它带着公主和自己离开这里。蒯法不知道黄粱能再度复活,他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 “你……”苏暮槿咬牙切齿,大脑因失血过多而一片空白,她不知该和这个铁了心要杀死自己的人说什么,但她必须说,无论什么事,“事成、之后,烈成炬会杀死你的。” “你说什么?”场上的局势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再加之经过方才的战斗,蒯法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停住脚步,双腿立在苏暮槿面前。 “我说……烈成炬会把你杀了的,还有在场的其他人。” “无稽之谈——”蒯法以为苏暮槿要说什么,结果只是无端的挑拨,他抬起手中的剑。 “就像他让你们抓走常巫一样。” “哼,”蒯法不屑一顾地说道,“那是常姑娘的问题,若她像我等一样忠心将军,她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她不是不忠心。”得益于这副有神性的身躯,苏暮槿的力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她觉得自己已经能站起来了,不过还是先躺在地上,按兵不动,显然,蒯法没能从苏暮槿越来越流利地说话中意识到。“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加痴情于烈成炬,也正是如此,她比你们都先一步醒悟过来,烈成炬早就不是烈成炬了——” “你这泼丫头,”蒯法一把抓住苏暮槿的脖子,将她掐起,苏暮槿的身子像破布在空中飘着,“什么都不懂,妄图议论我们同将军的关系——我们忠心的就是现在的将军,倒是那常姑娘,一直活在她的春梦里!” 蒯法说着,一拳打在了苏暮槿受伤的腹部。 好不容易有所恢复,伤口再次被拳头打裂,苏暮槿又飞出老远,狼狈地趴在地上,吃进一嘴的泥和动物的粪便。 “我不知常姑娘对将军有哪些误解和幻想,不过——”蒯法再次走向苏暮槿,“这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正合剑要正落在苏暮槿的脑袋上。 黄粱还没能获得新生,自己的力量也没有恢复……究竟是哪一步出错,导致现在沦落这般境地……离开三从方后的半年在苏暮槿脑中回放。又一口鲜血喷出。这是走马灯吗?她慢慢低下脑袋,脸埋进了泥土中。 笪千潭,我要死了,没法陪你再去找那个失踪的小丫头了。 一个重物落到苏暮槿身上,不是脑袋,不是脖子,而是她的背上。 是要把我腰斩? 不对,这是什么感觉…… 落在苏暮槿身上的东西是那柄正合剑,毫无疑问,可不是剑锋,像是把剑平扔到了她的背上。 身边传来惊恐的呼声。 苏暮槿抬起脑袋,蒯法的双脚还立在自己面前,可上面沾满了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头顶湿漉漉的,熟悉的鲜血味正沿着自己的头发窜进鼻子。 蒯法的双腿忽然从膝盖开始弯曲。比起弯曲,更像是折叠起来。他的腿以双膝跪地的姿势倒了下来——没错,只有双腿。 喷涌的鲜血淋洒在苏暮槿的身上,她的眼睛被蒯法的血遮得看不清外头,整个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血雾。 黄粱?这样残暴的进攻,苏暮槿只能想到黄粱,可她感觉得到,黄粱的生命还没有复苏的迹象——等等!还有一人,莫非……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侧身看向一旁,那方向正是任蔚被抓住的地方。 只见任蔚身上的绳子早被切断,抓住她的杀手们已被肢解成块,鲜血快要满上她的双腿。她的双手垂落,脑袋侧歪向右边,蒙着右眼的、已经染红的白布不知何时落到地上,那只黯淡无光的眼睛正淌着血泪。 “公主……” 蒯法的脑袋从苏暮槿头上落下,在她身边滚动了几圈,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惊愕,甚至没意识自己已经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密谈 坚、尚、西三国边界郊外的某个农家村落。 倘若问起这里的居民他们究竟属于哪个国家,所有人都会回答尚国,但这里离西国实在太近,一般来说,他们还是自称西国人。生存是种智慧,在这些农夫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村落不大,以种田养猪为生。住宿零散地分布在方圆几里的小地盘里,不久前,这里迎来了几位新住客,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不过是地头蛇请那些人入住,父老乡亲们也从不过问,再说,他们看上去这是稀疏平常的客人。 新来的人有三位,其中一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坊间传说他曾是某国的将军——这样说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确器宇轩昂,那大手一挥,村里人说不定就按照他的命令行动了,在私下,大家都称呼他为“将军”。 另一人,一看便是他的跟班,每日勤恳打点里外,他长相普通,双手遍布伤痕,说是以前干农活弄伤的。大家不信,但他干活麻利,一看就是农家出生,也没人去追究。 至于最后一人,进村时躲在黑衣大兜帽中,进房间后就从未出来过,若非有人偶然提起到底是新来的两人还是三人,大家一定早就把这人忘了。 他们进村后,村子该怎么过怎么过,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只是给平平无奇的生活多了些消磨时间的闲谈,也给因战乱而恐慌的孩子们带来了些分散注意的乐子。 村里人必然不知道,这第一人,便是从坚国落荒逃走的楚国大将军烈成炬。 烈成炬正坐在敞亮的二层阳台,远方是此起彼伏的山脉,他正看着西面。太阳高挂在他的头上,将那张英俊的面容照得格外鲜艳。 “过去三天了,”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年轻,但尽显高傲,“还没常巫的消息。” “大人,莫要着急。” “正合剑对我们很重要。” “我明白。”烈成炬转过身,唯诺地看着这位有些不耐烦的大人。 “卫吾、蒯法,他们的名声我在尚国就有所耳闻,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烈成炬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说道:“大人,您见过常巫,那女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屋中说话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他整个身体都隐没在漆黑的衣服中,阳光照到他的双腿上。 “是啊,”他的语气带着戏虐,“能从你烈成炬手中偷走正合剑,她确实不一般。” “这是我的失误。” “当初就应当直接除掉她。” 烈成炬恍惚了一下,接着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冯燕去哪了?” “他去准备今晚的饭菜了。”烈成炬回答。 “忠实的仆人。” “大人,这些天我始终有些困惑,”烈成炬低头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自己的手,“为何任蔚会有那般强大的力量?” “任蔚……”男人沉思了许久,开口道,“哪个即将成仙的人在突破时出了差错,力量投胎附身到了她身上吧,这不是常有的事,几百年来我也只听过一两回——可能更多——这无疑是天助我也,只要把任蔚抓来、正合剑拿到,那一切都水到渠成,不用去麻烦地去找神子了。” “而且她的力量比神子更加强大。” “那只是一时的,”男人起身在屋中踱步,“再过几年,神子就能彻底继承日仙的衣钵。不过那时候,为时已晚,我们不久就能将她杀死。” 烈成炬从房间里端出一杯野茶,放在手中慢慢品尝,一边说道:“方谢最近又有小动作了,但他人在西国,情报来得很慢。” “方谢吗?”男人似乎记不起方谢是谁了,他说得有些含糊,过了一会才说道,“他啊——我们现在更要担心的不是方谢,是海玖。从我的故乡来了些消息,他做的事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恐怖。” “您也会觉得恐怖吗?”烈成炬打趣道。 男人对他的冒犯没有任何愤怒之意。实际上,烈成炬摸清男人的脾气后,他常常打趣男人。 “海龙帮那边有什么情况?”男人没有接下烈成炬的话茬,而是直接问。 “和以前一样。” 男人从喉咙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等拿到正合剑,我先去解决了海龙帮,那实在是心头之患。海玖有明月在身,再加之他离我的家乡太近,以那人的性格,他不可能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察觉。” 烈成炬点头同意。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是冯燕。”烈成炬起身下楼开门,领进村的第二人冯燕上楼。 冯燕在烈成炬面前显得很矮小,再加上神秘男人的气场,他更加渺小。他进门后把晚餐放在一楼厅堂里,跟着烈成炬上了二楼,袖里拿着从外面送来的信。 “将军、依皇。”他向两人打招呼。 依皇坐在房间的角落,视线还放在窗外,他听着冯燕的声音,便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算是……好消息吧,”他把信递给依皇,“楚军已攻下举城。” “哦?”一旁的烈成炬听后一些惊讶,随后释然地说道,“这与我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冯燕没说话,只是低头欠身。 依皇正在昏暗中看信。 冯燕一直好奇,这么黑的地方,他是怎么看清的。 忽然,依皇抬起右手,另两人连忙屏气。 “大人……发生什么了吗?” “有一股力量,”依皇顿字道,“那边……西面——烈成炬,你得亲自去找常巫了。” “这是怎么回事?”烈成炬不解。让他在此地休养生息的是依皇,现在他又让他离开。 “不知你那些手下做了什么,那位公主现在可是发狂了。”依皇笃定道,“她会顺着线索来找你的,你得主动出击。” “任蔚吗?!”烈成炬还记得任蔚恐怖力量。 依皇起身,从房间中搜出一瓶药剂,塞到了烈成炬手中:“拿着,那些畜生的血,喝下它。” “大人,这……” “喝下它,然后把任蔚带回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交汇(一) “公主!快停手!”苏暮槿已经能发出声音了,但相比任蔚的力量,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渺小。无论她怎么呼喊,她的声音好像都没能传到任蔚耳边。 那柔弱的公主正双目无神地看着远处,视线落在苏暮槿后头。苏暮槿知道,她在看蒯法的尸体。 正午的太阳没有减弱的势头,烈日正无情地照射在大地上,那些深绿的树被照得泛黄。这片繁盛的密林正接连不断地传来人们的哀鸣。 在江淮大牢长大,苏暮槿自认自己面对血腥能不露惧色,但这么残忍的场面,她却是头一次见到,血腥味已经溢满了整个山腰,如洪流一般像山脚倾泄而去,支离破碎的尸体,丑态百出的死状,和毫无感情注视周围的任蔚。 苏暮槿惴惴不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任蔚只相处了不到几天,对她以前十六年是知之甚少。任蔚究竟是怎样的人,无从判断。 公主……苏暮槿趴在地上看着任蔚——她不敢起身,在短短的几秒内,站着的活物都通通被内气撕成碎片,她可不敢再乱动弹。趴在地上的不止她,还有些反应快的杀手,也侥幸逃过一劫。 “喂!神子!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快让她停下来!”有人慌乱地大吼道,“我们的头儿死了,你我之间无冤无仇!我们不会再打你的主意,快让她停手!” 声音从后头传来。 蠢货!苏暮槿欲哭无泪地在心中骂道,没看到我也躲着公主吗?! 但是话说回来,她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 自从第一次见面后,任蔚就再没细谈过她“狂躁”之后的状态,要做什么才能让她从这样的状态中解除,苏暮槿心里没底。 按任蔚的说法,她是回过神来便发现周围都是尸体。就意味,这段时间的她已失去任何知觉,也好在如此,她的攻击就显得尤其蛮横而单调——内气在不断切割方圆几里内的活物,但只要匍匐在地上,就能轻而易举地躲过。 这样下去可不妙。 虽说已经远离了楚军占领的一大主城康城,但实际上,他们也只是赶了一整天的路,并没有离开多远距离,楚军在这些不算大的山之中不可能不布置眼线。粗壮的大树如同鱼肉一般被刀俎切碎倒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再迟钝的人也会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无从猜想被人们发现后,事情会如何发展,苏暮槿只能默默期待公主能快些消停下来。 她是为何发怒的? 当年杀死百人是因反贼在父亲尸骨未寒时便妄图篡位,现在的愤怒是因何而起?是看到我身受重伤? 可是……苏暮槿缓慢移动自己的脑袋,把目光投向任蔚,结果才动一下,后脑勺的几缕头发便被轻易削去,吓得她抖了一身冷汗。 公主是右面朝我,先前她应当被杀手们处置在树后——-虽然那些树现在都成木屑了——她应看不到我。 是黄粱吗? 苏暮槿再次移动身体。 真是糟糕透顶的体验! 苏暮槿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要小心避开伙伴的攻击。 黄粱,你倒是快醒过来啊! 苏暮槿在心中念叨着。 “喂!我们快走!” 远处有杀手的声音,看来他们已慢慢爬出公主的攻击范围了,本还想从他们那儿问到烈成炬的下落,但没这机会。苏暮槿抖动背,还压在身上的正合剑滑落到一旁。 无论怎样,这把恐怖的剑算是到手了,公主也没有被掠走,虽然情况有些糟糕,但相比其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 不消片刻,侥幸活下来的杀手们都四散而逃,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也逐渐淡去。 “公主!”苏暮槿继续唤着。可能她不喜欢“公主”这称呼——“任蔚!黄粱没死!我也没事,正合剑在这里!” 将内气释放了这么久,任蔚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她渐渐恢复意识,听到了苏暮槿的呼唤。一整天被绑成不变的姿势,若非有内功支撑,她早就该倒下了,现在就是如此,随意识的回归,无处安放的内气消退。 任蔚双腿颤抖几分,身子先意识到腿已无力支撑,缓坐到血水地上。 结束了吗?苏暮槿摸起身边的一块石子,向空中扔去。 石子安然无恙地落回地面,一滩血水飞溅。 为确保无误,苏暮槿又举起正合剑。彻底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后,她才重新站起来。过去这么久,腹部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 “苏暮槿,你……你没事……”任蔚的脑袋非常痛,痛得她把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青眉紧皱,疑惑而惊喜地看着苏暮槿。 “我可是神子。”苏暮槿确认身边已没有活着的敌人后,向任蔚走去——实话实说,她并不想看四周,方才是趴在地上,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尸体和碎块、闻到浓郁的鲜血味,现在站起来,她才更加深刻地明白,为何任蔚会极其恐惧当年杀人后的情景。 人的尸体像剁碎的猪肉,毫无章法地落在泥地上,只剩半张的脸、缺了手指的手掌、剥开的薄皮、至于五脏六腑,早就被切烂得无法分辨。 苏暮槿觉得一阵反胃。 任蔚苦笑,道:“和那时一样……现在你能理解我,为何我这么厌恶自己的力量吧?我——”她泰然地面对满目疮痍,“他们,罪不至死,更不至死成这般惨状。” 苏暮槿无话可说,现在安慰,只会火上浇油。 “现在能走吗?” 任蔚拍了拍发麻的双腿,双手撑膝,站起后故作轻松地拍拍身上的灰尘,擦干脸上的血迹:“你刚才说黄粱没死,可我亲眼看到——” “你看。”苏暮槿指了指黄粱尸体的地方,那儿已是一只毛色奕奕、生龙活虎的白猫。 任蔚瞪大眼睛。 “黄粱有九条命。” “我以为猫有九条命是传说。”任蔚看到黄粱没死,忧愁的面容总算展现出一丝笑意。她张开双臂,黄粱很配合地扑进了她的怀中。 苏暮槿见任蔚的心态稍微恢复了些,开心地说道:“大都是。”她举起手中的正合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 “去找烈成炬吗?”任蔚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 “这样的我……反倒会拖后腿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交汇(二) 任蔚是明白人。 “若不加以控制,确实会。”苏暮槿如是说。 “可我究竟该怎么做?”任蔚低头,低声,像是自问。 苏暮槿拉起她的手:“不是有正合剑吗!刚才混乱,你怕是给忘记了。” 任蔚没有苏暮槿那样的兴奋,顿感地转过脑袋,抗拒的目光落在苏暮槿单手拿住的正合剑上,手指光亮的剑身道:“我不敢用。” “什……么?”苏暮槿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感觉不到吗——” “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吧。”和煦的风刮过,把已经钻进地里的血味又刮了出来,一想到自己站在漫地尸骨的血海中,苏暮槿打了个寒颤。 “哦,对。”任蔚也点头,她见苏暮槿不愿看地,便自己寻找其常巫的身影,“那个叫常巫的女人呢?” “让黄粱去找吧。”苏暮槿说完,窝在任蔚怀中的黄粱立马跳了下来。 任蔚觉得有些不大好,它刚才死过一次,就让它去寻找尸体,还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但见苏暮槿眼中也有怜惜,就不再说什么了。 黄粱不顾血会弄脏毛发,在尸块中翻找起来。 “希望她没被我切成碎块。”一个柔弱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一番奇异的景象。 “走吧。”苏暮槿说着便准备下山。她决定先向南行,那而靠近西国,能更好地获取信息。 任蔚迈开步伐。在原地活动了片刻,她渐渐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吗?” “不知道,但楚军大营是不用去了,烈成炬不在那里。” “这可不是好事,”任蔚叹息,“除开楚军,他可能在的地方就更多了。” “是啊,杀手们也死的死、逃的逃,不见踪影了。”苏暮槿回头,看到黄粱正背着常巫跟了上来,“还有常巫的尸体,说什么要跟烈成炬葬在一起。” “我们好像没答应她吧。” “那可是她的遗言,虽说她当年和我算得上敌对,可……不知为何,不帮她完成这件事,内心总有些愧疚感。” 任蔚露出暧昧的笑容,又马上收回,道:“我们最好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带着具尸体去找烈成炬,未免有些儿戏了。” “确实。” “找个不显眼的小村落住下,应当还要走一段时间。”山路狭长,任蔚跟在苏暮槿后头说道,“正合剑,可能是我多心了,毕竟持有它的人,一个是烈成炬,还有方才的卫吾和蒯法,他们都是心术不正之人,我总觉得这剑有股邪气。” “邪气?”苏暮槿低头看,没有剑鞘的正合剑非常美丽,银色流光借耀灵闪出五彩斑斓,“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剑很漂亮,不过——” “那!” 苏暮槿顺着任蔚手指的方向看去。 紫色的军旗。 “还在楚军的领地……”苏暮槿不觉得奇怪,但她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那些紫色旗帜不竖立在原地的,而是迎风飘扬,正朝山上过来!“那些旗子在动?”她擦擦眼睛。 “好像就是朝我们这边来的!”任蔚大惊失色。 朝这边来的军队正是昨晚连夜从主营赶往康城的楚军,领队是刘拓崔指名的天哮武人孙嘉,他正气不打一处来。 本可以在攻打举城之战中大展身手,立下战功,可不曾想,刘将军居然让他来大军后方,说来勘察异象,这分明就是有意在刁难他——这是他来之前的想法,待到康城两侧大山上随意查看后,他发现,这事比预计要更加复杂。 仅凭山上的那些打斗残骸就能看出,之前发生摩擦的双方都是武林高手,孙嘉又惊又喜。 单论战争,武人不能左右战局。因此,这次跟随行军的武人实际并不多,孙嘉偶尔会找几个兄弟切磋以活动筋骨,可都是自己人,无论哪方都没法展现真正实力。早就发痒的手似乎即将有发泄的地方,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对刘拓崔的埋怨也成了喜不自胜的赞扬。 不过越是跟随下去,他越能体会到缠斗双方力量之强大,尤其到了最后,他率百精兵寻迹而来时,惊叹这些人似乎不竭的体力。 我就算追上,有资格与他们一较高下吗? 抱着忐忑之心,孙嘉连夜跟了上来,眼下,他已在清新的树林中嗅到了一丝血腥。 “那是……从西面来的楚军,应该是发现山中异样,派人来侦查。”苏暮槿很快镇定下来,瞥了眼太阳所在,确定了大致方位,“我看他们行军整齐,一路上应当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或者麻烦。” 任蔚刚开始没理解苏暮槿说这句话的意图是何,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拍掌道:“他们没遇上杀手!” “没错,逃走的杀手没往西走,他们往东去的。”苏暮槿得意洋洋地说道。 “黄粱,我来背常巫的尸体,你去把我们的踪迹给掩盖了,别让他们发现我们——你也小心点,这模样太过显眼。” “好。”黄粱说着便缩小成小猫,苏暮槿则背住常巫的尸体,女人冰凉的脸颊靠在苏暮槿的脸上,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杀人的事做过不少,这还是头一次同尸体靠得这么亲热。 因一开始是向南走,现在忽改东面,接下来的一段山路非常崎岖,苏暮槿一人尸体,一手拉车住任蔚,好不容易才翻过陡峭的山路,黄粱很快追上,告诉她们,楚军已经发现杀手们的葬身地了。 苏暮槿离开了那地狱般的血海,胆子也大起来了,便问黄粱:“他们看到后是不是受不了?” “是,有很多人呕吐了。” “领队的人,听到他的名字了吗?”她继续问黄粱。 “姓孙,全名不知。” “有何特殊身份?” “不得而知——不过,看他下属对他的态度,和之前杀手对卫吾的类似。这姓孙之人,应是武人。” 又是武人? 苏暮槿可不希望再和别人打斗了,她的身体耗费大量力量来恢复正合剑给予她的重创,已经能察觉到蠢蠢欲动的青炎毒。有一件事很明确,现在的她不能和任何武人战斗。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交汇(三) “没关系,那惨状够他们耽搁的了。”苏暮槿信心满满,她回头看去,黄粱把痕迹处理地很好,而且她们身为女人,身体本就轻盈,就算有痕迹,也不容易被人察觉。 任蔚腿脚彻底舒展开来,她迈大了步子,犹如重获新生,兴奋道:“我们走快些,说不定还能瞧见那些杀手的踪迹。” 苏暮槿苦笑:“公主,你被他们背了一路,我可是整晚没睡才追上杀手的。还是让我省些力气吧……” 任蔚不好意思地挠头,她心中过意不去,想找个地让苏暮槿休息,不过追兵就在后面。她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行。帮苏暮槿背常巫的尸体?那只会拖慢前进的速度;帮黄粱打扫痕迹? 任蔚转头看去,黄粱速度很快,自己去只会碍手碍脚。 她苦恼地跟着,终是下定决心。 “其实……”她不安地跟在苏暮槿后头。 苏暮槿正在思考烈成炬会躲藏在什么地方:楚国和尚国结盟是不久前的事,他应该没法这么快就和尚国内部取得联系,而且他和任蔚见面到现在也不过一周,加上身体虚弱,不会走远。要找个同时能躲开尚国、西国和楚国三国眼线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其实,我的右眼看得见!” 任蔚一口气豁出去,大声地说道。 这是她初次和苏暮槿见面便隐藏起来的事实,她的右眼虽然被一片黑暗取代,实际却能看见“事物”,若单睁右眼,她能看到人的轮廓,轮廓是泛红的——即便右眼被白布遮挡。 就这么多年的观察,她得出了个结论:红色越深,说明那人的心情越不平和。 她早发现右眼会看到奇怪现象,但得出此结论却耗费了很多年时间。 在软禁自己的宫殿中,那些来往不绝的侍者几乎不会出现什么情绪剥波动,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们会因外头的事而略有烦躁。而且,按双王要求,她没有机会在外人面前露面,更别说用右眼去看别人。 “啊。”苏暮槿应和了一声。她要想着烈成炬的去向,同时观察杀手们留下的蛛丝马迹,还要寻找下山的路,没那么多心思和任蔚谈话。 “苏暮槿?” “啊?”她反应过来,任蔚有话跟自己说。 任蔚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她为何要隐瞒这个事实?实际上她也不太清楚。硬要找个理由,便是她不习惯信任他人。 自父亲去世,身边的人——尤其是两位哥哥——总是笑里藏刀,如此环境让她为人处世总有所保留,即便没考虑隐藏右眼能看见东西的事实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她还是理所当然地向苏暮槿说了谎。 现在,任蔚对这比自己年幼几岁的女子放下了戒心。 “看得见吗?” 苏暮槿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已知的事实。 “我前些日子骗了你。” “是啊……”苏暮槿看上去毫不在意,甚至是不关心,她转身继续下山。 任蔚心慌。苏暮槿的表现实在让她觉得不痛快。 她为什么不生气?我可从初次见面便欺骗她!任蔚心砰砰乱跳,步子都慢了下来,和苏暮槿的距离拉远了些。 实际上,不安的不只有任蔚,要知道,苏暮槿也从起初便向任蔚隐瞒了一件事——青炎毒。 任蔚猝不及防地向自己坦白当初撒的谎,一下就提醒了苏暮槿,她还没和任蔚坦白自己中毒之事。 任蔚没问过,苏暮槿没说过,按理算不上撒谎,可任蔚和她两人深入敌阵,正是看中了“神子”的名头和力量,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跟在后面的黄粱黄粱敏锐地察觉出两人之间气氛的尴尬,它放慢了打扫地步伐,和两人都拉开了距离。它可不想掺和。 我要说出来吗?刚才还挤满脑中的烈成炬一下就烟消云散,苏暮槿闷头走,用尸体遮住自己的脸——虽说任蔚在后面,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说?不说?任蔚掩藏右眼能见的事,这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就算是骗了我又如何?可我没法发挥正常实力,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苏暮槿胡思乱想,像无头苍蝇般在山腰密林中乱窜。 罢了! 她忽然停住脚步,任蔚一个不留神,噗通撞在了常巫的尸体上。 “啊……怎么了。”任蔚小心翼翼地问。 “实际上——”苏暮槿转过身子,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常巫的脑袋别到一边,“实际上我也对你有所隐瞒。” 任蔚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她知道我右眼看得到,但一直没有戳破?是如此意思? “这几天我和两人交过手,你觉得我的实力如何?有传闻中那么强吗?”苏暮槿问道。 “这……”任蔚看向苏暮槿真诚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生自己的气。她抿了抿嘴唇道,“比想象中要……稍微逊色一些。” “是逊色很多。”苏暮槿坦然道,“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百苦教?” “记得。” “在去鹰雀谷之前,百苦教的刺客曾来刺杀我,虽留了一命,但其中有一人,泽宇方,他想以命换命,失败,但我因此中了百苦教的青炎毒。” “青炎毒?”任蔚从未听过。 “百苦教最为毒辣的毒剂,”苏暮槿在刚战胜黎忼——不过她现在知道,他并非由自己打败的——的往后几个月,她曾抱有兴趣了解了少许百苦教的毒谱,才知道能从青炎毒中活下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么多年过去,它始终纠缠着我。” 任蔚几乎猜得到苏暮槿要说什么。 “我没法使用非常强劲的内功。” 沉默。 任蔚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从西国离开后到现在,她们其实一直如泥菩萨过河,如今四肢健全地活着,都是靠运气。更让她心有余悸的是,她们这行,是去寻找拥有强大力量的烈成炬,这不就是去送死吗? “我……抱歉。”苏暮槿低声说道。 风吹草动。 任蔚忽然笑了起来。 “我骗了你,你骗了我,两清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交汇(四) 我没听错吧……苏暮槿呆立,用躲闪地眼神看向任蔚,尸体都快从肩上滑落。 “两清了。”任蔚重复了一遍。 一瞬,太多东西要思考。 我们算是吵架后和好吧?那接下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苏暮槿从小到大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只能搜寻脑中的回忆,可追溯过去,脑中只有江淮大牢里的种种场景。 犯人们在私下结交结仇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一直生活一起,又有狱卒的高压管控,结仇又和好也不足为奇,他们是怎么做的?握手?苏暮槿想不出那样的画面。死命地拍肩捶胸?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用在女人身上,怎么想都不合适。 “别傻站在那了!”任蔚柔和地笑着向苏暮槿走去,顺手牵起她的右手,拉着她向前继续走。 对啊,这样就够了。苏暮槿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但是话说回来,亏你敢这样就陪我出来。”任蔚说道,“真是冒失鬼,你这性格是像得谁啊?” 苏暮槿张大嘴巴,欲言又止。 “嗯?”任蔚回头挑眉。 “我师傅吧——还有笪千潭那家伙。” 笪千潭现在在哪儿?有没有找到妹妹行踪的线索?自上次见面,一晃便过去几个月,还真是不知不觉。 “笪千潭?”任蔚顺着发音念着他的名字。 “噢!你不知道。”苏暮槿说道,“他、怎么说呢——”明明和笪千潭相识这么多年,却没法找到个适合描述他的说法。“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从大牢逃出就结识他了。” “哦——”任蔚婉转地回应一声。 牵着苏暮槿,她走在前面,最先看到了地上的痕迹,是一团燃烧殆尽的木柴,还很新鲜。 “这是杀手留下的!”任蔚激动地说,“他们也没有休息,”她蹲下,嗅了嗅随意扔到地上的骨头,有一股烧糊的肉味,“是刚吃过的。” “我看看。”苏暮槿内心雀跃,方才的尴尬总算是过去了,她蹲在任蔚身边,把尸体先放一旁,结果任蔚递来的食物残骸,同时叫来黄粱。 “怎么样?”任蔚问。 “应该是杀手的。”苏暮槿和黄粱同时点头。 任蔚指着向东南方向的下山小径道:“那就顺这条路——” “不。”苏暮槿摇头。 任蔚看向她,等她说明原因。 “杀手的任务失败了,我不觉得他们敢回去。”苏暮槿说道,“但他们也不会离烈成炬太远,准确说,他们不会离原本居住的地方太远。” “这样啊!”任蔚觉得苏暮槿说得在理,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可万一他们确实回去了?” “东南接近西国领地,下山后找人捎信去西国,若烈成炬真在那附近,应该能掌握掌他行踪。不过我更倾向他离尚国更近,也就是——”苏暮槿手指正东方向。 “暮槿,楚军已四散来寻找我们的下落了。”黄粱提醒。 “这么快?”任蔚以为那场面能拖更长时间。 “血没干,他们知道那事发生没多久。”苏暮槿重新背起尸体,“走吧,那些马好像在山上也能快走。” 两人没再磨蹭。 “要真遇上烈成炬,万一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办?”任蔚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你别忘了你自己。” “我?” “你是我目前见过内功数一数二的人。”苏暮槿说道,“烈成炬上次想夺取你的内功就没有得逞,现在力量反噬,再遇上他,他更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能在此之前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哪怕是一点,必胜无疑。” “可是……” “公主,”苏暮槿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你。” 任蔚紧张地吞咽口水,仿佛烈成炬马上就会出现在她们眼前,而自己则要同他战斗。 “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以为自己做不到。武人在战斗中最忌讳便是自我怀疑。”苏暮槿说道,“在实力相当情况下,其气若盛,则战无不胜。况且,烈成炬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那,我会试试的。你要教我。” “当然,不必着急,”苏暮槿把正合剑举起给任蔚看,“正合剑在我们手中,该着急的是烈成炬。” “我们甚至可以按兵不动,让他主动来找我们。”任蔚想,这样一来,自己有更多充裕的时间去习惯使用内功。 苏暮槿一直考虑烈成炬躲在何处,片面地思考让她忽视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这的确不失为一种选择,唯一的风险,就是会给烈成炬喘息的时间。苏暮槿还是想趁他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找到他。虽然不知他的身体现在如何,但因吸收比自己强大的内功而反噬,理应需要个把月才能痊愈。 这只是苏暮槿凭七年对内功的了解而进行的猜测,毕竟此事无先例参考。 “无论如何先离开这。”苏暮槿认可任蔚的提议,但还有自己的顾虑。 在这座不知名字的山中呆了两天,苏暮槿都快熟悉它的气息。远方偶尔有若隐若现的楚国军旗,又像是尚国的,太远,旗帜都被抹上了浓重的绿。因追兵就在后面,她们现在是真正的草木皆兵,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探查半天。 好在追兵没有追到她们,前方也没看到活人踪迹,倒是更远处的地方有几缕炊烟。 “那好像有个村落。” 那是河谷地带,黄河都某条细小支流流淌进去,滋润着一方水土。 “是。”她们和追兵已拉开很远,黄粱不再抹去痕迹,而走最前去寻找最快路径,它返回后告诉苏暮槿和任蔚,前面有村庄。 “现在我们在哪国境内?” “理应是坚国。”黄粱说。 这是片因楚军而与坚国隔开的坚国土地。 “今晚总算是有个落脚处了。”苏暮槿已经很困了,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下巴差点脱臼。 “可我们怎么混进去?两个女孩,带一具尸体。” “不用住进去,到村落旁就行。”苏暮槿说道,“我找村落,主要是想从活人那打听一些消息。”她看向黄粱,任蔚马上会意。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交汇(五) 再穿过几层树林,她们找到了一条宽敞的下山路,这肯定是平日村民来往时遗留的,但战争期间,大家都躲藏在村子里,被踩秃的路上已是铺满被暴雨打断的落叶。 “就在这。”苏暮槿停住了。再往下走,树木已慢慢变得稀疏——快要到村民们活动的范围,“这里视野挺好,能看到村里的事情,而且躲在树后也不会被人看到。”苏暮槿说着便把常巫从身上放下,让她靠在一棵树上,同时用布结成绳捆住,免得被风吹倒。 “今天就睡地上吗?” “你想睡树上也行。”苏暮槿把一些尖锐的树根给拧断,用手掌把泥地拍实,这样一来,地面就成了一张硬床板。 任蔚看了看黄褐的泥土,跟排泄物一样的颜色。一想到今晚要躺在这种腌臜的地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粗壮老树,树上爬满各种各样的虫子,蜘蛛厚实的网上则更多,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来还是睡在地上更安稳些,便学着苏暮槿的样子,为自己拍出了一张硬床。 “黄粱,今晚辛苦你了。”苏暮槿摸了摸灵猫的头,它喵喵回应一声后就奔入了尚有生气的小村落里。 苏暮槿靠在树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疲倦一天的骨头几乎要散架了。她一边止不住地打哈欠,一边说道:“公主,我先休息一下,麻烦你看下周围。” “没问题。”任蔚说。 “剑得看好,要不你就拿着。”没等任蔚回应,苏暮槿就把正合剑塞进了公主手里。她还想叮嘱什么,但眼皮撑不开了,只好作罢,很快就进入睡梦。 任蔚坐在苏暮槿旁边,熟睡的她一头赤发散在黄泥上,小巧的脑袋依靠肥大树根。 真是难以置信。任蔚盯向苏暮槿的肚子。衣服是破开了,但身上没有伤口一丁点的伤口。 我明明看到正合剑贯穿了她的腹部,居然能恢复到完好如初的程度。 惊叹之余,她的目光落回了手中的正合剑上。 这把剑能帮助引导出我的内功,和烈成炬初次交手时已能看出端倪,那时候,她的内功爆发,但周遭的人、物都没遭到破坏,只有烈成炬一人被击退而逃。 应当怎么做?用它再把自己的手划破? 任蔚小心翼翼地摸过剑刃,她紧张的呼吸将剑身带得颤抖,而夹住剑刃的食指和大拇指能清晰地感受到剑刃的起伏。 像是活物。 深居宫廷的任蔚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睡在脏兮兮的外头,和神子到处闯荡,还能摸到传说中的神剑——而且,神剑是货真价实的! 她小心起身以免吵到苏暮槿,紧握住正合剑剑柄,轻轻挥动了一下。 这把剑和同大小的相比要轻盈许多,不过对任蔚这样的弱女子而言,它是把难以掌控的重物。任蔚晃动了几下,没有想象中那样轻舞飞扬,沮丧地坐回了原位,双腿放直,把剑放在大腿上。 苏暮槿的内功受限,自己就算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任蔚督促自己必须马上掌控内功,不过唯一会内功的苏暮槿还在熟睡,她也没法凭空摸索出门道,只能呆坐于地,焦虑地等待苏暮槿醒来。 太阳已彻底落下,最后的余晖钻进了土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四周都是鸟叫虫鸣,时常还有狼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树林中飞奔的声音——任蔚只知道山里有会吃人的狼。 虽然睡眠很充足,但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原地几个时辰,不困也会困,任蔚同样如此,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脑袋忽然一抖,马上又清醒过来。每次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苏暮槿是否在,然后是手中的正合剑, 这么循环往复了十多次,苏暮槿终于睡醒了。 她其实还有些困,但不敢多睡,连梦都只做到一半就惊醒了。刚醒过来,就记不清梦到什么,只知道是不太好的事:到处都是腥红,连天空也是,一块块像切片一样的云正向着同一个方向飘去,她还听到了海浪声——她还没见过海。 “你醒来了!”任蔚听到身旁动静,侧头看去,下巴迎着撞上了苏暮槿的脑袋。 “啊,不好意思。”苏暮槿连忙缩回头。 “没事没事。”任蔚摆手。 “真没事吗?觉得疼我可以帮你治好。” “真没事。” 苏暮槿迷糊地点了点头,搓揉眼睛后问道:“黄粱还没回来吧?” “还没。” “我睡了……” “三个时辰,大概。” 苏暮槿抬头看到被树梢揽住的月亮一角,她站起身,拍了拍被泥土沾湿的背,随后看向沉睡中的村庄。村庄只有个别两三盏油灯还亮着,黄白的光透过纸窗,把外头的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 “大家都睡了,黄粱也该回来了。”苏暮槿自言自语道。 “暮槿,我睡一下。” “嗯。好。”苏暮槿重新把正合剑接回。 苏暮槿两三下就爬到树上,轻盈的身体让她能站在稍粗的树梢上,她一手扶着树干,眺望村庄。 寥寥的虫鸣在空谷回响,山谷中有一道不宽的溪流,溪流两侧都种满了东西,现在没到收获的季节,作物都绿油油的,特别在夏天,它们好像也被热得出了汗,剔透的露珠折射着温润的月。 “黄粱,是你吗?”地下传来脚步声,苏暮槿低头看去,确实是黄粱。 她从树上跳下,没发出一丝声响。 “怎么样?” “没有值得注意的事。”黄粱说道,“唯一听到和战争有关的,也就是在讨论这片土地最后会落到谁家手里。” “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刚才都没看到。”黄粱很确信,那儿住的都是当地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山谷的气味,如果不是长期居住,不可能散发这样的味道。 “等早上再去听听。” “嗯。” “你也休息吧。” 苏暮槿重新上树,这次她没看东边的村庄,而是极目远眺西边,看看那些嗅觉敏锐的楚军有没有找到这边。 仔细搜寻一遍,没看到紫色旗帜。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交汇(六) 楚军找到这片地是迟早的事,不过现在不用着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苏暮槿看太阳下山的时间,估计这儿离尚国也不算太远,如果楚军浩浩荡荡在盟军面前搜查,对双方的结盟只会有负面影响。 她闭上眼睛,倾听夜风吟唱。 之前和卫吾,还有蒯法打斗上百回合,青炎毒虽有发作的迹象,但最终被苏暮槿完全压制在了体内。她现在敢更为大胆地使用内功。 她从身边捻下一根树枝,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摆弄了片刻,随后用左手钳住树枝的一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下夹住枝,轻轻一滑,皮被褪下,露出黄嫩的树肉。 要想掌控内功,最好的方法并非大肆挥霍力量,而是从精妙处开始,细细品味内气在身体中的每一次流动。 苏暮槿对这种事已驾轻就熟,但因为要让任蔚也能掌控体内强大的力量,她开始思考应当从何教起。 最好的方法便是寻根——也就是寻找她这力量的源头是什么,为什么她能获得和仙媲美的强大力量?当初,黄北便是用这种方式教导苏暮槿。他虽然不知苏暮槿体内的内气名为烈火之气,但他感受到了暴戾、狂热的力量,因而传授给她的武功才和内功相得益彰。 苏暮槿左手抓住树干,身体荡动,脸朝下。 公主很文静地睡在大地上。 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呢?虽说之前猜测过什么归一仙,但和她相处了也有一段时间,完全感受不到“仙”的存在,就连嗅觉敏锐且是灵兽的黄粱也在路途中悄悄和她说过,归一仙这种猜测可以暂且放下。 任蔚已有十六岁,这么多年,许许多多派别的武人都曾在私下与她会见,却无人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想在短时间内追寻她的力量源泉,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只可另寻他径。 公主的内功以切割样貌出现,每一次发功都像有无数把利剑从四周飞出,按理,她和剑应会格外适配,就算我和拳法一样。 果然,最好的方法还是让她掌控住那把正合剑,正合剑为媒,让她能控制住内功。不过这事又绕出了个新问题——正合剑的主人是烈成炬,就凭这点,正合剑也不可能很好得为公主所用。 苏暮槿烦恼地揉着头发,把黏在细发上的一块块泥土给钳下。 “黄粱,你有什么——” 黄粱已经睡着了。 苏暮槿耸耸肩,夹起个二郎腿,靠在树上,仰面就能看到弯月正平和地挂在天空。 经过两场苦战后是如此悠然的闲暇时光,苏暮槿有些不大习惯,精神也不由地松懈,她掐了大腿的肉,提醒自己不要放松。 不知道那边的战事怎么样了。前头的小村庄信息闭塞,黄粱在那听了一晚上都没听到任何消息,不过坚国肯定群龙无首,双王仰赖的公主任蔚出逃,最后的杀手锏还没遇上敌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这些日子估计不好过。 但情况也不会太糟糕,西国已和坚国联手,对楚军的进攻应当如火如荼地展开,从南方进攻,无疑能制约楚军的行动。西坚二国说不上唇亡齿寒,苏暮槿明白西国参与战争的目的——谁都想得到河套地区的资源和交通。 那地方就是连同北方东西的要塞。 苏暮槿忍不住笑起来。 前些日子,我还幻想过自己去带兵打仗的情景,结果现在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两个人在大千世界闯荡。 山头传来狼嗥,彼此起伏,这些群居动物似乎了结了新鲜的猎物,正为此欢呼。 苏暮槿嘴唇干涩,便跳下树,想找点水来喝,可水袋已是空空如也,一滴也倒不出来。 “算了。” 不可能留下熟睡的公主和黄粱离开。 苏暮槿把水袋别在腰上,免得等大家醒来后把这事忘了。她重新爬上树,继续监视周围情况。 “什么声音?!”她忽然听到了某种动物的喘息,是马匹的声音! 那声音只传出一下。 好像是从西面传来的。那边不就是楚军追来的方向吗?! 苏暮槿抱住树干,向更高处爬。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已没这个必要了。几匹汗血宝马正飞快在树林间穿梭,暗绿的背景之中划过四五道赤线。 居然这么快就找来了?!苏暮槿没有慌张,仔细看看那几匹马奔跑的方向,离她们的所在有一些偏差。 苏暮槿跳下树,摇了摇任蔚。 “公主,快起来。” 同时叫醒了黄粱。 任蔚睁开眼睛,见到处漆黑一片,知道现在还是黑夜,若非有紧急情况,苏暮槿是不会叫她醒来的,她马上清醒。 “发生什么了?” “追兵已经来了。”苏暮槿说道,“我刚在树上看到,从西面来的,大概五、六人,骑马,向东南去的,不久会找到我们这边。” “那我们怎么办?” “本想在这里再待一天的,现在没机会了,”苏暮槿说道,“我们继续走吧。” “继续向东吗?可我们什么信息都还没得到。” “顾不了那么多。”苏暮槿把压实的地面踹散,虽然她不觉得有人会注意到这点东西。她直接向山下走去。 “直接穿过村子吗?” “嗯,现在还很早。”苏暮槿摇了摇水袋,“而且最好能从井里取些水。” 听苏暮槿这么一说,任蔚发现自己也很久没沾水。 她们连忙往村里走。 太阳尚未出山,村子正沉浸在梦乡,一些早起的狗看到了进村的陌生人,凶狠地吠了几声,但被苏暮槿凌厉的眼神吓退缩了,蜷在一旁摇着尾巴。 追兵还没在山脚露头,时间很充裕。 “那有口井。”任蔚告诉苏暮槿。 “走。” 两人蹲在井边,慢动作地捞起一碗碗清冽的水,喝了个畅快,还把脏兮兮的脸和手反复洗了几遍。 “真舒服!”终于能拜托身上和脸上的血味,任蔚开心地说道。 “喂!你们是哪家的小孩!”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吓得她们哆嗦了一下。 苏暮槿以为这样的大白天,就算有人起来,那也是年逾古稀的老头老太,可没想,第一个遇到的居然是个精力充沛的中年男人。 她慢慢转过身,正想该怎么回答。 “暮槿……你看……”任蔚比她先一步回头,惊恐地看着男人。 这个几秒前还在质问她们的人,心脏已被挖走,胸口只剩一个巨大窟窿,透过那,可以看到男人身后的情景——一只粗壮的右手,正握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第一百四十章 交汇(七) 苏暮槿不假思索,起身的同时抽出正合剑,并抬手把任蔚推到自己身后。 尸体后面的人无疑是敌人。 被掏走心脏的农夫惶恐地低头看去,鲜血从胸口和嘴中喷涌,不消几秒,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发出痛苦地呻吟。 站在农夫后面的男人露出了真面目。 “你是,烈成炬。”苏暮槿脑子一时空白,虽然只在画纸上看过一次,但她绝不会认错。任蔚的反应也能证实—— 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正是烈成炬,他站在四米外的地方,微笑着捏动手中的心脏,鲜血让他的右手滑溜,心脏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 “而你们,任蔚——还有,这位就是神子苏暮槿了。原来如此。”烈成炬看到了苏暮槿背着的女人,他确定那时常巫,她已经死了。 不知常姑娘有没有把不该说的事情告诉他们。 烈成炬气定神闲地向两人走来,把心脏甩到意识即将消逝的男人的脸上,男人惊骇至死,“难怪派去追杀常巫的杀手,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他低笑两声。 “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这是何等的妙缘。”他指着正合剑,“神子,你确定要用这把剑和我战斗吗?他的主人可是我。” 苏暮槿没有理会他。 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村庄遇到烈成炬?她想不明白。莫非失踪许久的烈成炬一直躲在这个村庄养伤? 可黄粱昨晚挨家挨户看过一遍,它是不可能弄错的。 “黄粱,昨晚你看到过他吗?”苏暮槿问道。 “他不在村里。” 那就和她们一样,烈成炬也是才进的村。 烈成炬身着一袭黑衣,裤脚将脚踝束住,裤子上带着一些干巴巴的泥土,应该是从某个地方出发来到了这边。苏暮槿冷静地退后两步,把距离拉到更远。 “那只是个无辜的村民。”苏暮槿指着血气已失的中年男子。 “无辜?”烈成炬轻笑一声,“于我而言,没有无辜之谓,他只是挡在了我的前面,碍事了。 苏暮槿顿时心生厌恶。平心而论,烈成炬的长相比画中要更加端正,“一身正气”这个词语可以毫不吝啬地用在他的面容上,可此性格恶劣,比苏暮槿遇到的任何一人都要蛮横不讲道理。 他居然仅是因有人挡住了他的道路便取其性命。真不敢想象,此人是如何受楚王青睐。 “烈成炬,你先前妄图夺取公主的内功,已是失败,如今来此,是想重蹈覆辙?” 从正面看,他的身上并没带武器,但不知背后是什么情况。 “我这人向来厌恶失败,”烈成炬走向男人的尸体,撕开他衣服的一角,把手上的血擦掉,“上次是我掉以轻心了,早知公主内功强大,没有想到居然到了那般境地。” 烈成炬是楚人,最擅长的是刀法。但现在的他什么都没带,他到底准备怎么做? 面对未知而强劲的敌人,苏暮槿的底气有些缺失。虽然之前休息了三个时辰,但远没法补充和两个武人交手后的消耗,她心知肚明,自己的感官尚且迟钝,她不想现在和人交手。 烈成炬显然不会给苏暮槿喘息的机会。 他站起身,把沾满血的碎布扔到地上。 “过些日子,这里就会被尚军占领,”烈成炬说道,“但无论哪国占领此地,居住在此的村民都不会变。” 他想说什么? “在村落中,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和平解决你我之间的矛盾。” 苏暮槿嗤之以鼻,烈成炬说这话估计他本人都不会相信。 “好啊,”苏暮槿决定先顺着他的话,看看能不能套出有价值的信息,“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夺取其他武人的内功,你想做什么?” 烈成炬踌躇片刻,最后说道:“我想成仙。” “什么?!” 苏暮槿和任蔚面面相觑。 成仙和夺取他人内功有何关联? 苏暮槿马上解决了自己的疑问。所谓成仙和登仙梯,具体而说便是将内功作为动力,使自己更上一层。每登一层仙梯,便需更强、更充足的内功。绝大多数人——包括师傅方谢在内——就是因无法修得足够强大的内功,所以至始至终没能登上最后一层仙梯,真正化为仙。 烈成炬将他人内功夺取成为自己的,听起来像是找到条捷径。 他为何去找内功强大的公主,也能说得通。 “心术不正之人是无法成仙的,像你这般,企图靠着小聪明——” “心术不正?”烈成炬的嘴角咧得更开,他大笑道,“天下谁来判别我心术不正?”他上前一步,大言不惭道,“从没有人规定过,必须要走哪样的途径才能成仙吧?神子,纵使你力量强大,可终究是个孩子。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从来都有利益相伴,混沌初开之时,何来的正道?何来的邪道?” 烈成炬这番话听上去毫无破绽,苏暮槿的小脑瓜还理解不了是非之论。 他的语气带着嘲弄,有意想激怒苏暮槿,但苏暮槿可不着他的道。她没想和烈成炬口舌之争,这人一见面就把无关的人杀死,显然是想给她个下马威。 “我不会把正合剑,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苏暮槿说着便摆好架势,“烈成炬,无论你是真想成仙还是另有企图,从见面伊始,你便失去了我的信任。” 烈成炬无奈地耸肩,好像要表演给谁看。他挽起衣袖,全身从放松状态转为警惕,缓缓说道:“好吧,我想我们之间也难免一场争斗。” 苏暮槿抬起正合剑—— 什么?! 一阵狂风从身边席卷而去,她飞快转头,追赶上风的踪迹。 “公主?!” 万籁俱寂,公主已落入烈成炬手中,他正笔挺地站在苏暮槿身后。 “我赶来此地可不是和你们小打小闹,”烈成炬右手垂落,一把银闪的刀落在手中,“神子,你只有唯一的选择,把正合剑交出来。” 一股寒意在身上蹿涌。 苏暮槿忍住内心的恐慌,转过身,迎上烈成炬利刃般的目光。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交汇(八) 经历了太多危机,苏暮槿远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在瞬间,她畏惧眼前的男人,不过很快调整示弱的心态,摆好架势。 烈成炬的速度很快,不像是先前受过伤的人,苏暮槿对这种情况有些束手无策,但还有一线希望——她虽没看清他的动作,但无论如何,自己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目光也很快追了上去。 现在是劣势,可两人的差距不算很大,而且有任蔚这个不稳定因素,胜负难有定论。 苏暮槿僵硬的面容露出了笑容,她挑衅地道:“我不把剑给你,你难不成准备要杀了公主?” 烈成炬无话可说,公主是要交给依皇的,他不可能下杀手,就连伤她分毫,那都是自己的过失。 “把正合剑交出来。”他只能重复。 苏暮槿确信,烈成炬不想伤害任蔚。 烈成炬也意识到,苏暮槿看出自己不会伤害任蔚了,他右手一横,将小刀飞向苏暮槿,苏暮槿抬剑挡开,碰撞之处,小刀立刻被打成粉末。苏暮槿暗自惊叹正合剑的威力。 烈成炬见自己冷不丁扔出的小刀被削成粉尘,说道:“就算不是它的主人,似乎也能发挥出乎意料的效果。” 身后传来孩子的嘶吼,歇斯底里,似乎瞧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苏暮槿马上想起,那倒霉男人的尸体还裸露在外头。 孩子的声音扰动了整个村落,在屋中熟睡的人们很快便惊醒过来,接连不断的推门声此起彼伏,那孩子的尖叫猝然结束,他从小在村中长大,也做过不少杀鸡杀猪的杂活,可摆在自己眼前的确实一具人的尸体。年幼的孩子哪承受得住此番景象?他昏厥过去。 “喂!那边怎么回事?!”离得近的成人已呼喊地走向苏暮槿他们。 烈成炬轻叹一声,淡淡地说道:“真是麻烦。” “你想干什么?!”苏暮槿脑中满是他取走别人心脏的画面:他难道要屠村? 烈成炬其实并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最初,他只是准备在这个小村子里吃点东西,按依皇的感觉,公主要再更远些的地方才对,所以,在这儿就遇上任蔚是他不曾想到的。和公主一同行动的还有神子,正更是没法预料的事。 村里人正围观过来,他们马上就都能看到地上的尸体。 烈成炬说苏暮槿只有一个选择可能有失考虑,但他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杀死苏暮槿,把正合剑和任蔚带给依皇。 现在最麻烦的事是,他没法全身心投入同苏暮槿的战斗。 出发前依皇就告诉了他,任蔚又一次爆发了内功,他必须时时刻刻盯住这个不安分的丫头。 “之前追杀常姑娘的杀手们,都已经死了?”烈成炬忽然开口问道。 “应该吧。”苏暮槿也不能轻举妄动,任蔚的人生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无论如何,还在烈成炬手中,贸然进攻很可能伤害到她。 要是没这么快遇上烈成炬就好了。苏暮槿自认倒霉,多一些时间,公主能稍微掌控一下内功,现在的情况绝对不会这么僵持。 “喂!”最先看到尸体的人已破音惊呼,“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全村像饥肠辘辘的蝇虫,推搡叫嚷,混乱不堪。 苏暮槿和烈成炬不为所动,他们身边仿佛没有任何人,两人正紧盯对方,寻找转瞬即逝的破绽。 烈成炬为成仙而夺取他人内功,他现在很可能已位于第五层仙梯,和方谢师傅同层。苏暮槿就算能在同他的打斗中突破至第四层,也没法与之抗衡——管他的!凡事都要搏一搏。她说道:“你准备一直僵持在这里?” 烈成炬知道这不是办法。 “好吧。”意料之外的是,他松开任蔚,把她推到一旁。“我不知你和公主共同行动的理由,不过思来想去,多半是因为我吧?既然你想要的公主和正合剑也是我需要的,那不如你我之间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两人的对决?苏暮槿寻思这其中的利弊,刚才因公主在烈成炬手中,她不好出手;烈成炬也因需要看住公主而没法动手。若是两人对决,对双方都有好处,但很明显,烈成炬强于苏暮槿,他更占优。 怎么办?要不要接下战邀? 烈成炬刚才的所说,苏暮槿可没有忘记,他大言不惭地谈“世间本无心术不正”,苏暮槿担心他会在决斗中耍手段,她信不过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怎么?我已把公主放开,难道还看不出我的诚——” “喂!是不是你杀了人!” 说话被人打断,烈成炬明显有些恼火。他皱眉侧身,锁定了那个不识趣的村夫。 村夫年纪不大,手中拿着个铁锹,站在几个黄花闺女前,明显是想一展雄风。 “快躲开!”苏暮槿跟上烈成炬的目光,也发现的那男人,她连忙大喊,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烈成炬离那人更近,而且他的速度本来就快,还没等苏暮槿赶到,气势正盛的男人已身首异处,飙出的鲜血如昙花一现,绽放在空中,血雾久久没有消散。 尖叫和恐慌渗进骨髓。 “烈成炬——”苏暮槿没法看着烈成炬肆意屠杀旁人而袖手旁观,她大吼道,“来,决斗!” “很好。”烈成炬说道。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契约的战斗,谁都没法保证烈成炬不会突然翻脸,但眼下只有这个选择,起码在明面上,他不会再伤害老百姓。 苏暮槿对那些僵立在一旁的人喊道:“你们都走开!” 村人根本没看见在刹那发生了什么,他们先倒退几步,随后转身,整个山谷都传着人们的哀嚎。 烈成炬带着慈悲和厌恶看向那些逃走的人,自言自语道:“这便是凡人,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 “别分心!决斗已经开始了!”苏暮槿话音未落,剑已劈向烈成炬。 之前虽没和他交手,不过他两次杀死无关之人,苏暮槿多少能从中看出一些事情:烈成炬的身体非常强硬,肌肉如铜墙铁壁,在某些角度,她似乎能看到日光在偏白的肌肤上流转。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非人(一) 哐当一声,正合剑和烈成炬的手臂撞在一起。 果然,他的身体和常人有所不同! 烈成炬正将内功反作用到剑。 正合剑好像感受到自己的真正主人在哪,居然有了要从苏暮槿手中逃走的迹象。苏暮槿赶忙抽开剑,背冒一身冷汗。 烈成炬淡淡一笑:“用这把剑,别想伤及我分毫。” 他说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在剑和烈成炬接触的瞬间,它的确如活人一样,产生抵触之意。 神剑究竟是何物?苏暮槿的右手握得更紧,她害怕唯一武器会溜走。 “不准备攻过来了?”烈成炬看了眼刚才被正合剑砍过的地方,衣服破开了,但身体没受任何伤。 有一点苏暮槿可以肯定,绝非是因正合剑认主,烈成炬才没受伤。神剑只是没发挥应当发挥出的威力,撇开这曾原因,正合剑也是把质地绝佳的长剑。他没受伤,全仰仗功夫。 烈成炬扯下已有一道豁口的衣服,向苏暮槿冲了过来。 只见他的右手紧绷,仿佛整个手臂就是一把长剑。苏暮槿从未听过以身体为武器的进攻方式,虽然不是不可以,但有一条被江湖奉为圭臬的准则——武器永远比单纯的肉体厉害。 这家伙准备就这样迎上正合剑吗?!苏暮槿后迈一步,稍微拉开距离以便有足够的思考时间。 他肯定是想先把正合剑夺走。 苏暮槿这么想着,同时毫不退让地直劈他的手臂。 手臂和剑再一次激烈碰撞,一道火花从摩擦中蹦出。 好滑! 苏暮槿以为剑能入肉,可没想到,这正合剑居然顺着烈成炬的手臂滑开。苏暮槿从小打到没杀过鱼,她若是知道,马上就能联想到,这就是刀在鱼皮上滑动的触感。 重心不稳,苏暮槿踩了个踉跄,她马上翻滚两圈,和烈成炬拉开身位。 烈成炬的进攻没有得逞,他无所谓地甩甩手,随后观察右臂许久,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手臂。 他又抬起头,说道:“神子,你在三从方修炼已有六七年了吧?本以为会有多大长进,现在看来……你还在三层。” 低阶无法探得高阶的力量,就像黄粱无法判断方谢处在第几层,苏暮槿也同样,她没法估计烈成炬究竟在第几层仙梯。她只能按照刚才的推测,认定他已是第五层。 “而且,”烈成炬张开右掌,均匀地呼吸着,巨大的能量正缓慢汇聚掌心,“为何要有所保留?难不成你觉得对付我烈成炬——”他的声音逐渐抬升,右手同时挥出。 一道气波从手中喷发,直射向苏暮槿持剑的右手。 “可以应付了事吗?!” 苏暮槿抬掌挡住,掌心渗出鲜血。 “暮槿!”任蔚站在一旁焦急地喊着。她才不管苏暮槿和烈成炬之间的“决斗”,她不是什么武人,她是坚国的公主,从来都不需要讲任何道理。可就算她有这样的觉悟,她还是无法使用内功。 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任蔚感受不到任何内气的流动,她呼吸非常急促,清晨的凉意也没法遏制住滚滚冒出的汗珠,可再怎么焦急,她还是没法找到任何感觉。 听烈成炬所言,苏暮槿和他在实力上好像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再加上她现在身上还附有那叫什么青炎毒的剧毒,更不可能在这场决斗中取胜了! 任蔚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不要过来!”苏暮槿低头,大声吼道,赤发随着呼吸正有节奏地律动。 烈成炬一言不发,他现在离任蔚更近,无论苏暮槿怎么打算,他都占先手。 “楚人有一个原始的习俗,”烈成炬漫步而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的语言还是龇牙咧嘴,当我们的工具只是火把和木棍的时候,你知道楚人为了那丁点粮食会做什么吗?”烈成炬搓着大拇指和食指,好像夹着一粒稻谷,“部落间永不停息的战争——当然,最终会停息的,因为活下来的只有胜者,而败者,留给他们的便是被分尸、吃掉。” 他在说什么?任蔚慌张地看着苏暮槿和烈成炬,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苏暮槿右手的血好像止不住,一直往下流。 “当然,和你们汉人比,我们的手段要温和得多。战败的部落会被屠戮干净,因此我们没必要在分尸的时候使用酷刑——它不会有任何观者——我们只需要快,方便。就像杀猪一样,古人有云‘庖丁解牛’,若楚人懂得记录,那‘楚人解人’可能也流传下来了。” “别废话。”苏暮槿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并非废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把剑交出来,我让你死个痛快。”烈成炬的脸色阴沉下来,咄咄逼人。 “我长这么大,想取我性命的人太多,”苏暮槿右掌握紧,用微弱的烈火灼伤掌心,火很快把伤口烧拢,血成功止住,“你可以试试看。” 烈成炬从来都注重效率,他不想动手,但苏暮槿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最后的劝说。 只能放手一搏了。苏暮槿心想,现在可顾不上毒会不会发,若因前瞻后顾而死在这儿,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面和烈成炬碰撞应该没有赢面,不过弱者自有弱者的办法。 苏暮槿控制一部分内气,不动声色地将其潜入地面。 “暮槿!小心!”任蔚见烈成炬正向苏暮槿冲去,而后者似乎没有招架的意思,连焦急地喊。 苏暮槿皱眉。任蔚不该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按她的预想:烈成炬见我没有动静,肯定会以为我没反应过来,但公主这么一喊,他说不定会起警惕心理。 但苏暮槿多虑了。 烈成炬是远近闻名的将军,他之所以出名,正是因战场上的决胜千里,而非眼前的单打独斗,论战斗经验,他远不如苏暮槿。任蔚的呼喊?他根本不当回事。况且依皇给了他那瓶血,他对自己的速度有绝对信心。 见苏暮槿“分神”的空档,他立刻冲了上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非人(二) 烈成炬如利刃般的手掌和苏暮槿差了毫厘,看上去千钧一发,实际都在苏暮槿掌控之中。她这么做的意图很简单,就是为了让烈成炬以为她只是运气好才躲过这一击。 烈成炬站定在苏暮槿方才站的地方,而她则再退两步,身后是茅房。 反应还挺快。站在苏暮槿设好的陷阱上的烈成炬还浑然不知,正内心嘟囔着。 一个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应当抵挡不了接下来的偷袭。苏暮槿心想着,同时将埋藏在土里的内功爆发出来。 烈成炬还在准备下一次进攻,忽觉双脚一阵发烫,头还没低下,脚底居然迸发出了熊熊烈火,把湿润的泥土烧得四分五裂,如陨石一般向他的身体砸去。 “什么?!”烈成炬惊呼,反应不及,整个人被击飞到了天空。 那些不怕死的村民各个目瞪口呆——土地忽然烧着了。他们从小到大,到老,都没见过这等怪异。 “哥哥!”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屋后传来,那孩子的嘴很快被一旁的大人捂住。他是被断头男人的弟弟。 苏暮槿没理会场外的声音,她可不会傻站一旁,纵身一跃,正合剑的斩击随之跟上。 果然,被打到空中的烈成炬没有丧失战斗能力。苏暮槿以为他起码会感到晕眩,但情况比预料的还要糟糕,烈成炬像没事人,立刻就接住了正合剑,狠狠地踹开苏暮槿。 两人稳当地落回地面。 “还有这招……”烈成炬不羞不恼,而是以学习的心态,细细品味苏暮槿方才的攻击方式。 这样的敌人真是可怕,难怪他能这么长时间夺取内功却不被任何人发觉。 更让苏暮槿感到震撼的是,烈成炬在空中的那一脚并非毫无章法,他虽然没料到偷袭,但马上就想好接下来的应对。因此,落地之后,他还是离任蔚更近一些。 “真是个难缠的人。”苏暮槿自语。重落回地,双腿都陷入泥土,在双腿轮流抬起之时,她正紧锣密鼓地谋划下一次进攻。 “还不肯接受现实吗?”烈成炬蔑视道,“就算你如何费尽心思,也没法伤到我,更别说打败我。” “那也得试试再说!” 恍然间,烈成炬觉得自己花眼了,他好像看到苏暮槿的全身正被烈火包裹。当旁人的碎言碎语传入耳中,他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才是神子的全貌吗?他扬起嘴角,斗志也被提了起来。如狩猎中的饿狼,全身绷紧,随时准备迎击。 烈火正灼烧着大地,这方温润的土地正在沸腾,躲在房屋之后的村民们已是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待到有许多人昏厥过去,这些好奇村夫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畏畏缩缩地聚在井边,却发现井水底已不断冒着白泡。 任蔚同样感受到了热量。她看着黄粱正向自己这边移动。现在该怎么办?烈成炬离我大概有十米,以黄粱的速度,它应该可以带我离开这里,之后再带上暮槿——痴人说梦!烈成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堂而皇之地离开这里。 只能相信暮槿了。这是她先前从未展现过的力量,若这样还不能摆脱烈成炬…… 任蔚脑子一空,她忽然想起,找烈成炬这件事是她首先提出的,若非自己无能,事情不会变成这样!她咬牙切齿,嘴唇被咬出鲜血,绛色点梅。 “总算愿意拿出真本事了?”烈成炬运转内功,将不断逼近的热量抵挡在外。 “烈成炬,在此地便遇上你,我承认我有些心烦意乱,”正合剑同样沾上了熊熊烈火,苏暮槿横手挥剑,一道烈火便扑向烈成炬,“乱到让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什么?” “六年前的百苦教会变成那样,是你一手造成的。” “百苦教?”烈成炬愣住。 “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我当然记得。” 烈成炬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光芒,苏暮槿不愿承认,但那看上去像是柔情。 “是那个叫黎忼的傻小子吧?”烈成炬伸出右手,“他的力量可以说是价值千金,为我补充了许多的空余。” 他的语气冷淡,像是屠夫评价早晨屠宰的猪一般,毫无感情。这点让苏暮槿格外觉得火大,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去关心,那些被他杀死的生命,被他夺走力量的武人……他通通报以漠视。 “这么多年来,你就是想这样一次又一次利用他人的?黎忼、常巫——” “住嘴!”烈成炬瞳孔放大,忽然大吼道,“你不配谈论她。” “我不配谈论她?那让爱恋你的她去诱惑其他男人,事成之后又派追兵来杀她的你,难道就配吗?!”苏暮槿不甘示弱,火焰随着气势而更加磅礴。 烈成炬再次吼道:“住嘴!” 怎么回事?苏暮槿发现提到常巫之后,烈成炬好像判若两人了,从冷血的恶鬼变成了……脾气暴躁的男人。 这其中必有蹊跷。 苏暮槿在想怎么利用这点,眼神也飘向周围,找寻起常巫的尸体。不算太远,而且她的距离比烈成炬的要近太多。 对不起了,常姑娘,你死后还要经历这么多,不过马上就能完成你的遗愿,让你和烈成炬埋在一起。 烈成炬的速度比之前更加快,他的身影都变得虚幻起来,通过依稀的残影才能揣测出他的行踪。不过苏暮槿毫无保留地使用内功,她已和周围的热量融为一体,烈成炬冲到了哪,她完完全全能掌握到。 远方的山上传来阵阵马蹄,声音穿过高温,变得扭曲。 烈成炬止住脚步,不解地看向远方,神志恢复以往。 “那是,后援?”烈成炬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尚国,苏暮槿能从哪儿找来援兵? “那是你自己的楚军。” 果然,这人毫不关心他人,自己的部下难道都没第一时间认出来。 那张英俊的面容露出苦恼的表情,在烈成炬的计划中,他不该这么早暴露行踪给楚军——他已准备要把那些人全部杀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非人(三) “校尉,就是前面!”斥候快马来报。 孙嘉不耐烦地让他退开。都到这儿了,我孙嘉又不是瞎子,还用你来多说一遍? 他勒住缰绳,让十几人的快马队停下。 身在村落里的村民可能还没意识到,但在远处的孙嘉看得清楚,这个不知名的村庄已笼罩进了一片光辉的红晕中,如一盘蒸蟹锅炉,散发着滚滚热浪。 不会有错,这些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康城周边打斗的武人——可他们到底是谁?孙嘉看不太清楚,一个个子高的男人,他的对手看身高还是个小孩。 难不成是侏儒?可我从未听闻哪个侏儒有如此身手。 “校尉,怎么办?这已是尚国的土地了,我们贸然进入……”下属提醒道,“恐有不妥。” 孙嘉吞咽口水。他的心思从来都没在这上面。身为武人,最先想到的肯定是自己能否和他们一较高下,至于尚国和楚国的外交关系,与他何干?他抬手制止下属继续说话,厉声道:“下马,防卫!”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要防御,但很快还是照做。 “跟我慢慢前进。”孙嘉说完也跳下马,让属下把马安置好。热浪让空气变得浑浊迷幻,它好像就要爬上山了。孙嘉不认为这些马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 还没走几步,又是一阵热风。士兵们明白为何要防御了,他们架起盾牌,挡住热浪,已满身湿透。 “校尉……”走在前面的士兵面露苦色,“我们……没法向前了。” 孙嘉同样在大口喘气,他撇开额头的汗,又一层汗珠密密麻麻地冒出来。他心想,这简直是在开水里烫! “我们后撤,隔岸观虎斗。” 士兵们如释重负,压抑着逃离苦难地兴奋,缓缓从孙嘉身边后撤。 “校尉,您不走?在这里很危险。” “你们走!我马上到。”孙嘉吞咽口水,却发现自己早就口干舌燥,他扯出水袋,拼命灌下今早刚装的清泉。他想走,但更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苏暮槿操纵着正合剑和烈成炬再次碰撞。 担心公主会受此波及,她试图控制力道。她以为这件事不算太难,但烈成炬的力量不允许她有所分心。 不可见的热量,触目惊心的烈焰,都以苏暮槿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她像暴风的中心,一切力量都从中涌现。 烈成炬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天空。初升的太阳正懒散地上攀,这本该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一天,但太阳的威严被站在地上的苏暮槿完全压下,平日高高在上的白亮在此时不值一提。 因是日仙,所以晴天的时候力量会更加强大吗?烈成炬心想,那我可不算走运。 他的右腿在地上旋扭,泥土还保留着前几日落雨的滋润——即将升腾。 到处都泛着滚烫的白气。任蔚站在原地,用衣服紧紧抱住肌肤,白瓷般的皮肤还是忍不住透出了红晕。 花花草草都干瘪下去,许多村民也倒在逃离炼狱的路上,被还有些气力的同乡扛走。 “让我不要滥杀无辜,你自己倒乐在其中。”烈成炬见状说道。但他发现,就连声音都变得难以传递。 虽然他的声音到苏暮槿耳边已经很小,她还是听清了。苏暮槿没有回话,她会用行动告诉眼前的敌人,他和自己差距有多大。 最后一个村民被拖开范围的刹那,烈成炬感觉整个身体都沸腾了。 “你——”他没想到苏暮槿的力量还能再加一层,他这时才运作起内功,不过为时已晚,最外的皮肤已被烧灼,“你难道准备把公主也烧死吗?!” “你仔细看看公主。”苏暮槿终于占据上风,洋洋得意地一甩脑袋。 烈成炬扭头看去,公主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除了多出了些汗外,看上去一切正常。 烈成炬回过头,眼中闪过一道杀意。神子居然已经把这种力量掌控到如此精密,这远超依皇的估计,我只想把任蔚和正合剑带走,不过我彻底改主意了,神子必须死在这。 他双腿后蹬,双臂张开,如雄鹰扑猎,猛然向苏暮槿扑来。刚被烫死的皮肤从身上脱落,像蜕皮的蛇。内气萦绕在他的双手,在离苏暮槿两米之时,双臂忽然挥动,十道内功化成的利刃向苏暮槿砍去,全身上下,毫无死角。 苏暮槿一拳砸去,强行接下这一击,内功相碰,一边深蓝,一边赤红,空中划出两道圆弧,随着两人同时撤身拉开,内气的残余转瞬消散。 烟消气散,苏暮槿喷出一口鲜血。 “仙梯与仙梯的差距不是天气就能弥补的。”烈成炬完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冷冷地对苏暮槿说道,“你今天必须死在这。” “苏暮槿!” “公主,这是决斗。”烈成炬挥动左手,任蔚立刻被打退数步。 汗水很快顺着苏暮槿的脸颊滴落。 她顿悟:方才几轮试探,我没使用全部实力,烈成炬同样能有所保留。仙梯的修为不同,实力的差距果然是成千上百倍的增长。还能确信一件事,当年的黎忼确实不可能被我所杀,现在的我面对烈成炬就如当年面对黎忼相同,他们的实力完全没法探询。 之前有常巫这个密谋者取走黎忼的性命,如今还有这样的好运吗? 苏暮槿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除了任蔚。 烈成炬在吸收任蔚力量时会遭到反噬,已说明任蔚的力量强于吸收了千百武人的烈成炬,若是她能站出来,情况会立刻逆转,但绝不是失去理智的任蔚,那样的任蔚使出的招式太过单纯,烈成炬已在她手上吃过亏,是不可能没有防备的。 公主……只能仰赖你了。 苏暮槿想把正合剑交给任蔚,但她必须假装,不能让烈成炬察觉。 “烈成炬,”她咬牙喊道,“再来!” “不知死活。” 就算苏暮槿不说,烈成炬也准备结束掉这个后患的生命。 苏暮槿这一声喊除了叫来烈成炬的杀招,还让偷偷溜到附近,躲藏在砖房里的孙嘉听了个真切。 “那是,烈将军……” 第一百四十五章 非人(四) 没想到居然在这遇上烈将军!那他的对手——孙嘉已经看得清楚了,是个赤发丫头——是谁? 他把锅炉里还没烧过的水泼在身上,勉强能降下皮肤的温度,蒸腾的水珠还能带走一些热气。 孙嘉就这样借着小窗,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窥视两人的战斗。 刚才烈将军好像还说了什么“公主”。 孙嘉把脸挤在狭小的缝隙里,扫视整个战场。 公主莫非就是坚国的那个公主?肯定没错,这附近没再听说有其他的女人被称作公主。 孙嘉没想到,自己从前线来到后方,居然连连碰上这么多的事。他不知所措,东征将军近在咫尺,他该把这件事告诉大营吗? 熊熊烈火扰动起呼啸的风,到处都是一片喧哗,孙嘉感觉耳朵都快要流出鲜血了。他不再胡思乱想,专心看起两人的打斗。 “将军准备用杀招了……” 他和烈成炬也在私下切磋过一次,虽然只是点到为止,但烈成炬的一些习惯性动作,争强好胜的孙嘉可是记忆犹新。将军马上要先出右手,但实则使用左腿,从下进攻。 孙嘉在这招上吃过亏,不过,那时烈成炬只是绊倒他,现在不同,烈成炬的杀气几乎要逼入这屋子,一旦那丫头没处理好,整个身体应当都会被踹成两半。 嘭! 身后忽然传来撞门的声音。 怎么回事?孙嘉不得不暂时挪开视线,看向刚被自己锁上的门闩,房门再一次被猛地撞击,过梁上的积灰纷纷扬扬落下。 孙嘉抽出长剑。他平时自认胆大,可在烈成炬和不知名女侠的威压下,开门的手哆嗦得无法控制。门栓抽出的瞬间,房门立刻被推开,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夺门而入,狰狞着面孔冲向厨房,甚至没看到在房间里的孙嘉。 正当孙嘉准备询问其缘由时,外头的两人已碰撞在一起,砖房被席卷而来的的烈风吹得四分五裂,拔地而起,孙嘉连忙运转内功,和刚冲入屋子的少年一同飞出几米远。孙嘉眼见那小子的后脑勺要撞到利石,便顺手把他从空中接了下来。 外面已是火海的世界。 苏暮槿气喘吁吁,单膝跪于地面,左右手臂都被烈成炬不知用什么方式划出了很深的伤痕,鲜血顺着手臂流到指间,把透明的指甲染成鲜红。 站在她前面的是面无表情的烈成炬,谁都不知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在想什么。他轻摆手臂,仿佛和苏暮槿决斗只是茶余饭后的休闲。 烈成炬缓缓开口道:“很少有人能接过我这招还活下来。” 苏暮槿已经使不上力说话了。内功最重要的便是气息,她现在连维持火焰的内息都不足够,更别提开口说话。 燎原的火势正在消退,连烈日都有黯淡的迹象。 “就在刚才交手之时,”烈成炬走向前,一把揪住苏暮槿已有些破烂的衣领,让她战立起来,紧接着说道,“你中了毒,我说的可有错误?” 被烈成炬这么忽然一拎,苏暮槿的呼吸顿时有些紊乱,一口鲜血随之喷出——她有意为之,血若喷入烈成炬的双目,能给她换来短暂的调整时间。 烈成炬稍发内功,血在接触到自己前,被内气挡开。 “果然如此。”烈成炬看到苏暮槿血中的意思黑气,“天助我也。”他打量苏暮槿一番,内气化作一把小刀,“给你死个痛快吧。” “看看、你在哪。”苏暮槿挤出几个字。 什么? 烈成炬低头看去,这是一片平平无奇的土地,之前的百草丰茂已被烧得干枯,地面甚至有些光滑。他再抬起头,以为苏暮槿在耍什么花招—— 正合剑在哪?! 他忽然发现,苏暮槿手中的正合剑不见了! 刚才还在的,就在几秒前,苏暮槿用正合剑挡住自己的踢技,但由于内功上不可逾越的差距,她还是落得下风,全身神气俱散。 苏暮槿嘴角微扬,凝结的血已经结痂。 这到底是哪? 烈成炬早知道神子是为战斗而生,决斗的嗅觉和果断在自己之上。正合剑在这么短的时间消失不见,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那把本属于他的剑去了哪? 烈成炬顿时有些恼火,这个臭丫头已是死到临头,却还在最后让他难堪,露出一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表情,这让运筹帷幄的他倍感屈辱。 他依旧面无表情,不过苏暮槿依稀听见牙关咬紧的声音。 “正合剑在哪?”烈成炬低声质问。 “看看你在哪。” 烈成炬没心情和苏暮槿玩这种过家家般的游戏,他二话不说,要将内气化成的小刀小刀刺入苏暮槿的眼球。可当小刀即将触碰的眼球时,刀锋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她应当没有力气再用内功防御了。烈成炬抽回手,准备再刺一次时,身后的杀气强迫他回头。 他意识到了危险逼近,虽然不知敌人是谁,但此时,他的脑中格外清晰:一只手没法挡下来人的攻势。他索性重重甩开苏暮槿,转身,竟见到成百上千把内气化作的利刃向自己投来。 烈成炬的四肢在顷刻变得暗蓝光泽,他双手交叉挡于头前,无数把利刃刺向他的肌肤,他大声一吼,接触到身体的利刃立刻灰飞烟灭。 他长吸一口气。 这是谁的力量,他再清楚不过了。 “任蔚。” 他手一挥,一道气便劈向手持正合剑的任蔚。 任蔚动作生疏,但还是抬手,轻而易举将进攻化解。 上次和正合剑接触后的那种感觉再一次回到任蔚身上,她已能深刻体会到内气在躯体中流动的脉络,每一口吐息都格外亲切,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融入了自己的身体——这是统领万物的感觉。 “接下来就交给我。” 任蔚挥手甩剑,内功依照自己的想法,化作一张巨大的渔网,扑向了烈成炬。 烈成炬狠狠吐出口血水,擦干嘴角的残留,低声说道:“别以为有了那把剑你就能打败我了。”依皇让我喝下的那些血,已足够让我在世间立于不败之地。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非人(五) 烈成炬的肌肤还在持续变深,犹如湛蓝的水墨淋到身上。 他一拳砸碎巨网,之后瞥向周围。 他总算明白苏暮槿是如何把正合剑交到任蔚手上的。 苏暮槿控制的烈火并不是毫无理由的乱烧一气。在战斗的这片区域,地势被灼烧出轻微的倾斜,而最低处,便是任蔚所站的地方。最后一次碰撞,尘土飞扬,所有人都暂时失去视野——这是苏暮槿的绝佳机会,她只要松手,正合剑便会自然而然地滑向任蔚,而且注意力都在苏暮槿本身的烈成炬不会意识到。 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还是小瞧神子了。烈成炬自责地想,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必须铭记于心。他见苏暮槿被自己甩开,准备走上前了结她的性命,但任蔚再次攻了上来,他无暇顾及,只得先把这边的公主给解决。 公主和烈成炬目前不相上下——这还是完全不懂武功的公主,等她稍微掌握一些窍门,局势马上会一边倒。 苏暮槿放心地趴在地上,心想:这段时间和大地真是有不解的缘分。 她吐出一口溜进嘴里的泥土,把烈火之气彻底收回,刹那,全身经脉抽动错位,身体发出的这种异样让她顿时冷汗直冒。 “黄粱!黄粱!”苏暮槿焦急地呼唤灵兽。 黄粱同样躲藏在清凉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前去帮苏暮槿或者任蔚只会碍手碍脚,早早退离战场,积蓄体力,以备不时之需,听到主人的呼喊,它连钻出坑洞,寻着气味找到了苏暮槿。 “好像……青炎毒毒发了。”苏暮槿有些结巴地说道。 虽然打斗前已做好这样的准备,可当这事真正降临之时,就算向来冷静的苏暮槿也感到害怕。她已经试过很多方法,能清晰感受到青炎毒的存在,可就是拿它无可奈何。 百苦教的毒,果真是名不虚传。她不情愿地感叹。 “黄粱?” 黄粱没有回话,它低垂下眼帘,白绒绒的尾巴也随之垂落。 “果然……”苏暮槿失落地扑在地上,被烧灼得僵硬的土块撑着她弱小的躯体。离开三从方的这几个月,自己做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显得仓促而紧凑,离开三从方,最后因毒发而倒在不知名的村落中,中间的长长一段记忆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白猫用脑袋蹭着苏暮槿的脸颊。 “黄粱,我没放弃。”苏暮槿顺着柔软的猫毛,缓慢转过身子,身体一侧靠地,斜看向远处。 确实还有一线生机。若说那清火刃是神剑,神剑能治愈青炎毒,那说不定,正合剑也同样能做到。正合剑是吸收内气之剑,苏暮槿和剑相处两天,隐约觉得这把剑不止如此——当然,这也可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产生了错觉。 正合剑说不定能吸收走她体内的毒。 “黄粱,帮我拿点水。”她知道,只要任蔚那边不出问题,自己会很安全。但公主真的能战胜烈成炬吗? 两人看上去打得有来有回,不过目前而言,都是烈成炬在做防守。任蔚操纵内功已愈发熟稔,内气基本可以按照她的想法来发动进攻,而任蔚的点子越多,攻击花样就越繁。 如此观之,烈成炬并非任蔚的对手。 可为何烈成炬没对她使出任何杀招? 公主的进攻虽是蛮横,但间隔较长,烈成炬在期间完全有尝试的机会,可两人交手几个来回,他明显不想伤害公主分毫——他想活捉公主。 为何?他说要夺取力量以成仙,既然正合剑和身为力量的公主都在,他怎还想活捉? 就地打残公主,再取回正合剑,吸收力量。这般一箭双雕的美事,以烈成炬的性格,他是不会错过的。 苏暮槿躺在地上,身负重伤,既然没法帮助到公主,只好匍匐在地上,思索这些疑点。 正巧黄粱挑了一碗水过来,苏暮槿便问道:“我和公主闲聊时好像说过,烈成炬背后可能还有人,那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你可记得?” “记得。” “如今烈成炬疲于防御,却不想动任蔚分毫,是不是有所证实?” 黄粱思索片刻,点头。 “像他这般强大的人背后还另有其人,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前方传来轰然爆裂。 泥泞飞溅,黑气蔓延,乌云密布,苏暮槿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烈成炬的身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比先前高上半个身躯,宛如巨人,漆黑的阴影投射地面,光润的皮肤分裂出无数道纹理,这些纹理不仅是浮于皮表,它们正缓慢凹陷,形成的纹路几乎和鱼鳞一模一样!还有那双手,成年男人的手本就比女子要大,现在看来,那双手几乎可以用蹼来形容——手指修长而健壮,每只手指之间展开淡淡的薄膜,微弱的光线照射其上,折射出黛蓝的灰暗。 变化不止于表面,他的气质也大为改变,气息如同深邃的海洋,浑身散发着不详与悲悯。 那的确是悲悯。 刹那,张衡匡的话回荡在耳中。 所谓“侠”,只要有大悲悯的胸怀,那便是“侠”。 先生,草菅人命的烈成炬,也配得上“侠”吗? “黄粱,快去告诉公主,一定要小心!”苏暮槿差点忘了,转头时,黄粱已向任蔚奔去。苏暮槿松了口气,心中涌动暖意。 烈成炬那边传出低沉的喘息,他长叹口气,好像不太情愿。 任蔚听到黄粱的提醒,没等烈成炬做出任何反应,下一次攻击已临头。 两把气剑交叉向烈成炬的脖子斩去,只听见清脆一声,气便消散,烈成炬毫发无损,他扭动颈脖,肌肉挤压发出声响。不待任蔚喘息,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 糟糕!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发起进攻!苏暮槿从地上爬起,但骨折的腿又拖着她绊倒。 “公主!” 公主要死了。苏暮槿脑海中闪现过任蔚被烈成炬的拳头穿透腹部的画面。 我在想什么?居然会想着让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功的公主,去和烈成炬战斗?!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语成谶 “依皇,您叫我?”冯燕从楼梯口探出脑袋。 依皇仍旧穿着漆黑大袍,靠坐在木椅上,注视忠实的仆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他难得显露出略带倦意的声音,开口道:“你觉得烈成炬能顺利把正合剑取回来?” 冯燕这辈子服侍过许许多多“大人物”,面对依皇这样从来不动声色的人,他还是头一回见,眼下依皇的问题像是在试探,他很快回答:“那您的意思?” 依皇对这样的模棱两可没有任何表示,他如同呓语一般说道:“烈成炬,名中‘烈’、‘炬’皆与火有关,而我赐予他的力量属水,水火相克,我担忧其中预示了什么。” “这……” 冯燕没想到,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依皇居然担忧起名属之事,他不像是迷信之人。冯燕不知该怎么答复,便静等依皇说下文。 “他名字的由来,你可知道?”依皇问道。 “我跟随烈将军只有五年,许多事情都不曾了解。”冯燕如实回答。 坐在阴暗中的依皇好像点了点头,但冯燕没看清。 依皇随即起身,走向阳台。 冯燕吃惊,同依皇住在这儿少说有半个月,还从未见依皇走到过阳光下,他一直以为依皇厌恶阳光。 落日西偏,天空抛洒出最后一缕橘黄的阳光,依皇伸出白净而嶙峋的右手,放在阳光下,五指揉捏,细细品味即将消逝的热。 依皇究竟从何而来,冯燕心中从来没个确数。他看着依皇的背影,回忆起五年前。 那时的他刚刚成为烈成炬的贴身侍卫之一,楚人族群之间的摩擦在随后爆发,很快,他从涉世未深的新兵转变为烈成炬手下的得力干将。之后的日子,在将军的率领下,他和一帮属下为楚王打得了楚国的天下,因而深受将军信任,一晃,便到了现在。 在他的记忆里,将军从未与这位依皇有过任何交集——他不可能记错。 这个忽然冒出的依皇,到底是何许人也? 在族群争霸期间,冯燕时常打探他人的身世、搜集情报,以赢得作战先机。这些事他很擅长,但面对一片空白的依皇,他束手无策。 “冯燕。” 冯燕连忙站直,撇开脑中的胡思乱想,依皇还看着窗外。 “倒杯茶来。” “是。”冯燕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开二楼,屋外传来孩童的嬉戏,好像在逗村子的野狗。 依皇。这是哪个地方的传统?单字加一个“皇”。冯燕一边装茶倒水,一边思索。 他推开一楼的窗户。 “孩子们,楼上有人在休息,你们且到一旁玩去。”他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劝那些嬉皮笑脸的小孩离开——冯燕曾经是在战场上厮杀拼搏的勇士,这件事对他而言有些许困难。 “好——”小孩们拖着长长的尾音。 对他们而言,哪儿都一样,若能靠近这神秘的客人是最好,对方不允,他们也能另寻他处,小孩们拖着野狗,准备离开这里。 冯燕见五名十岁不到的小孩围着野狗逗弄,心想:依皇好像不大喜欢孩童。 他合上窗,端茶就要上楼,野狗忽然对着房间狂吠三声,格外亢奋。 冯燕听了皱眉,重新打开窗户,心想这野狗还叫唤起劲了。 “可否把这野狗拉走?”冯燕问小孩。 “那个……它,我们拉不动,它好像就要在这。”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上前说道。 冯燕说道:“你们先想办法,实在不行我来把你们。” 小孩们不好意思让外乡人帮忙搞定村里的野狗,一窝蜂想把狗扯走。 耽搁时间了! 冯燕重新合上窗,赶忙走到二楼,并道:“依皇,茶。” “放桌上便可——屋外有情况?” “额,几个孩童和狗在戏耍,我让他们速速离开。” “那狗似乎不是很想走啊。”依皇平淡地说道,仿佛他也看到了刚才那幕。 冯燕对此已不觉奇怪,依皇总能看到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次如此,包括上次,冯燕去山上捕猎被饿狼抓伤,他回屋的时候,依皇就已经让烈成炬准备好药膏了。冯燕觉得无时无刻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 扪心自问,这不是冯燕渴求生活,他只是追随烈将军,怎想到摊上了这样一个新主子。 那野狗又不停地叫喊起来,伴随的还有孩童们焦急的抱怨。 “我下去把它赶走。” “不必了。”依皇抬手制止,“狗是有灵性的动物。” 冯燕不知依皇此言何意,但他顿时发现,屋外已重归一片宁静。 发生了什么?冯燕没法揣测。 依皇所在的阳台朝南,而野狗在屋北外。 狗的声音已经没了,小孩的声音也渐行渐远,冯燕听得出来,那些孩童跟着野狗跑去了其他地方。 依皇趴在栏杆上,长叹息一声:“这里呆不了了。”他转过身,对冯燕说道,“帮我把行装收拾好,接下来,你不必跟我了,想去哪随你。” “依皇,您这是……”冯燕不解,依皇怎么突然来这一出,难道自己有哪儿做错了? “我活了几百年,这点直觉还是有的。”依皇催促道,“快收拾吧。” 冯燕不明所以,只能按照他的意思,钻进房间,开始收拾。 依皇说不必跟着他,这意思是让自己离开,可我该去哪?冯燕思索。 “烈成炬在西面,二十三公里外,渔谷村,你可以去找他。”依皇在房间外说道。 “啊——好。” 冯燕很不是滋味。 半刻过去,一切准备妥当。 夕阳西下,外面已被深邃的黄蓝笼罩。 “走吧。”依皇拎起行囊,向村口走去。 “依皇,斗胆问一句,您接下来要去哪?”冯燕见依皇是向着东面走——他自己准备向西,按照依皇说的,去渔谷村。 “你准备跟烈成炬说吗?” “嗯……将军肯定会问起。” 依皇轻笑了一声:“就跟他说,我回故乡了。”他心里清楚,冯燕已经没法再见到活着的烈成炬了。 “大人,就此别过。”冯燕鞠躬道。 依皇没回他,迈步缓慢离开,消失在黑暗中。 冯燕在原地站了很久,这段不长的时光格外奇妙,可以说,是五年来过得最胆颤心惊而又悠闲自在的十几天。他目送依皇彻底离开后,转身踏上去往渔谷村的路。 在路上,他看到了那只野狗的尸体。 第一百四十八章 恶有恶报 橘红的火焰以深紫收尾,在烈成炬和任蔚之间迸发爆裂,顷刻间,两人纷纷退开,苏暮槿弯斜着腰,左手撑住左腿膝盖,右手缓慢垂下,居二人之间。 化成非人模样的烈成炬咂嘴,眼神里晃过一道钦佩。 苏暮槿在几秒前表现出超出常人的意志力,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硬是帮任蔚挡下了烈成炬的进攻。 “暮槿!” 任蔚被苏暮槿推开到很远,摔倒在地上,她连忙爬起,跑向挡在烈成炬前的苏暮槿。 这种情况,烈成炬求之不得,他早就想把神子杀了,刚才一直被任蔚缠住,现在倒好,这不怕死的丫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苏暮槿的表现确实让他心有悸动,不过精神再过强大,她终究会被伤痕累累的身体拖住,弄不出一点儿名堂。 烈成炬向苏暮槿冲去,准备抢于任蔚之前。他抬脚之时,却发现双腿犹如深陷泥潭。 这是任蔚想到的最好办法。 几轮碰撞过后,她发现,就算自己的内功强于烈成炬,但在烈成炬那像铜墙铁壁般的身体面前,根本不痛不痒,好像把水泼在石墙一样,若期望这样做能让石墙轰然倒地,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既然力量高于烈成炬,那就先把他控制住。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 烈成炬扯了扯脚,发现从任蔚体内流淌出的内气死死将他钳在原地,他无法移动分毫,四步之前就是苏暮槿,可他无能为力。 “暮槿。”任蔚接住站不稳的苏暮槿。 苏暮槿倒在任蔚怀里,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我们得离开这,烈成炬不知服用了什么东西,”她想到之前和赤格丙交手的时候,他服用了西域的药剂,得到了名为“硬化术”的功法,现在烈成炬的情况和那时很像,但又大有不同,苏暮槿没力气解释这么多,她只能警告任蔚,“他很快就能挣脱。” “可我们该去哪?” “西……国。”气若游丝的声音,“黄粱、黄粱会带我们走。” 任蔚慌张地瞥了眼烈成炬,目前他还受自己的禁锢,但她感受到,烈成炬的反抗非常之激烈,从肌肉喷涌出的力量正成倍增长。 黄粱呢?她甩开遮挡视线的头发,在狼藉废墟中寻找黄粱的身影——它就在不远,正向这儿飞奔,化成一道白气。 这短暂的片刻,任蔚的目光扫过四周。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就连石墙都被烈火烧得黑里透红,摇摇欲坠,谷物、庄稼就更不必说,早就灰飞烟灭,随风而去了,至于那些家畜……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在任蔚闻来,那些烧焦的尸体散发的香气足够她垂涎三尺。 仔细想,已经很久没有吃顿好东西了。养尊处优的自己居然能熬过这段时间,真是不可思议。 “它来了。” “哦!”任蔚的思绪被扯回现实,但先进入眼帘的不是黄粱,而是烈成炬。 烈成炬为了挣脱束缚,居然扯断了双腿! 这是彻底的孤注一掷。 没了双腿,他没法进行再一次的移动。可在这唯一一次机会中,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把苏暮槿杀死、把任蔚和正合剑夺回,还得抵挡即将奔来的黄粱,他身处空中,没法二次转向。 苏暮槿也看到了。 这般举动,如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士,如此果敢的精神居然会在烈成炬身上展现,这是苏暮槿不曾想到的。 时间稍纵即逝,无论苏暮槿、任蔚,还是烈成炬,双方没有思考的间隙,一切抉择皆需刹那即成。 “快后退!”苏暮槿大声吼道。 任蔚马上抱起苏暮槿——她发现苏暮槿格外轻——接着内功反推,把自己送到更远的地方。 烈成炬口中念念有词:依皇,但愿这些血真的有用。 眼看他的半个身躯就要砸向地面,失去的双腿居然飞速地生长出来,健壮的双腿踩在地面,稳当地站住身子,就连他本人都露出惊喜而满意的笑容。 “这……这怎么可能?!”任蔚惊愕。那双被他舍去的双腿还牢牢固定在大地上,顺着断面涌出的鲜血几近凝结,而这会儿,烈成炬居然长出了一双新腿?!任谁都会以为这是烈成炬玩的把戏。 “公主,你要感受内功,你还有太多力量没能发挥出来!”苏暮槿对此见怪不怪。当烈成炬身上长出鱼鳞一般怪异鳞片之时,她早有了心理准备,而且烈成炬恢复的如此之快,不由得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柳庵幼曾经和她说过的,有关海龙帮的事,还有海玖。 鱼、明月、治愈、复原……这其中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内功犹如血液,在体内流淌,你要——” 话音未落,烈成炬已再一次攻来。 任蔚是聪明人,她一边思索苏暮槿方才所言,同时应对烈成炬的进攻。 “集中注意力,把内气从一点放出,不是让它到处倾泻!”任蔚移动的速度很快,巨大的风声压住了苏暮槿的声音,她不得已大声吼道,嘴里满是血味。 集中……任蔚早听无数武人教导过,她很厌烦这两个词,但这是苏暮槿说的。 半个月的相处,她和苏暮槿已成为交心的朋友。 任蔚,好好想想,“集中”。 她脑海中回荡着这个词。 烈成炬身上散发的杀气扑面而来。 “黄粱!”任蔚双脚蹬地跳起,“你接好她!”她相信黄粱的脚力,便用力将苏暮槿向身后抛去,以免被烈成炬抢占先机。 黄粱稳稳接住苏暮槿,落回地面,转身看向任蔚。 任蔚已有了对策,相比烈成炬自断双腿的行为,她才是真正的孤注一掷。 单凭我,没法把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但我差点忘了手里的这把正合剑! 因为一直觉得这把剑的主人是烈成炬,所以从战斗到现在都有意在忽视它,现在没法再有这份顾虑了。 任蔚举起长剑,剑锋对准烈成炬的心脏。 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剑锋迸发,直穿烈成炬的胸膛,从他身后出现,弥漫的鲜血被带向天空,只见山雨欲来的黑压天空被这道光贯穿,乌云四散,透露出一丝微弱的夕阳,如同清晨那破晓的朝阳。 任蔚和烈成炬双双陨落,砸出巨大的坑。 黄粱连忙赶到口吐鲜血的任蔚身边,只消一眼,它便明白,公主只是受了些外伤,暂时昏厥过去。 苏暮槿的脑袋很痛,快要炸裂开来,青炎毒已如饥似渴地钻进自己的骨头,正在从心脏向四周扩散,她的脑袋好像被千万根针扎入,那些尖锐的针还在不停扭转,想把她的大脑给搅胡。 “黄粱,烈成炬呢?” “在前面,砖石房之间。” “快去看看,他还没死。”苏暮槿说着便从黄粱身上翻下,重落到地面上。 黄粱回头看了眼,急忙向那儿奔去。 烈成炬头昏目眩,眼前灰蒙一片,那些该死的村民正叽叽喳喳,传进他耳里的话似乎要锯断他的耳根,他想呼吸,发觉肺所在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 心脏……也没了。 他惊出冷汗,想从地上爬起。 她用了正合剑——可为什么是正合剑……它不该属于我吗? 嘈嘈切切的声音还在耳边不断徘徊。恍惚间,他听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那些声音的主人早就死在正合剑下,死在他的手中。 为什么…… 在烈成炬万念俱灰之时,他感受到胸口有热在涌动。 心脏居然也在复原!? 穷途末路,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任蔚也受伤了,她没法很快过来,而且,就算那丫头福大命大,也不敢贸然接近我。至于那只灵兽,它和我仙梯层级差距太大,拿我没有办法。 我还能活下去!烈成炬瞪大眼睛。 “我要杀了你!”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又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魂吗?烈成炬恼火又有些得意:无论怎样,死人无法复生,你们就在阴间鬼哭狼嚎吧!人间属于生者,生者即是一切。 一把刀忽然落进他空洞胸脯。 这是心脏本该在的地方。 田舍儿,把刀拿开!烈成炬想喊,但没法发声。 他看清了头顶的家伙。 是个不认识的小孩,黑黝黝的,平时没少晒太阳,脸上挂着两行泪水,眼中遍布血丝。 “危险!”几个大人把他拉走了,但刀还留在那。 “我要杀了他!放开我!他杀了我哥哥!”男孩还在哭喊,但谁都不敢让他靠近那个古怪、暴戾而恐怖的男人。 他还听到有人叫他“烈将军”,但那声音不像是来救他的,只有惊愕、恐惧,和难以置信。 烈成炬的躯干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但最终停了下来。 他的身体已没有留给心脏的位置。 烈成炬青筋暴起,抬起右手,使出全身的力量,牙齿都快被咬碎,想把刀拔出来,但那只右手没能抬起。 黄粱一爪将他的手按在了地上。 “畜……生……” 黄粱面无表情——它本来也没什么表情——默默注视着烈成炬。 烈成炬气息奄奄,最后一口气留给了苦笑。 他的目光竟渐变得澄澈,躺在地上,仰望。 破开的天空再次被黑暗占据,片片乌云犹如身上的鳞斑。 他偏头看了看那个杀死他的无名小孩,眼角滑落一道黑郁的泪水,溶在脸颊上,皮肤开始皲裂,他还想看看其他地方,不过已是妄想。 村里的人都围了上来,他听到很遥远的地方,任蔚正哭喊着神子的名字。 没人知道烈成炬在此刻想了什么。他缓慢闭上眼睛,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眼里的悔恨。 第二卷·山河破碎 完结感言 又到完结时,相信看到这里的人还会选择继续看下去,多的话也就不说,很感激大家能接受我时常出现的错别字,以及一些语法上的错误。 这几个月经历了许多事情,因此在十一月中旬,选择将双更改成了单更,明年开始应该会恢复正常(希望)。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就不想在写很多,随便说说。 副标题标题取为《山河破碎》,想讲述大尚分裂之后的情形,但笔力不精,多有疏漏,最终结果并不算很理想,但好在,总体剧情是按大纲发展。 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虽然现在才刚过“半”,远没到“九十”的程度,但在写作中途,我隐约有了“九十”的感觉——我很想马上把这部小说写完,再去动手写其他东西。 在我的心里,无论是苏暮槿的命运、笪千潭的将来,还有那位神秘失踪的笪千潭的妹妹笪千钰,他们都有了最后的结果,换句话说,这个故事在我心中已经结束,如今做的只是把发生的细枝末节写出来。 这实在算不上一件有趣的事,就像对着一本书,然后把里头的字打到电脑上一样,是一件苦力活。 好在坚持下来,算得上2019年最值得庆祝的事。 按照惯例,最后说说下一卷的大体内容。 首先,我们的主角苏暮槿要暂时休息了,青炎毒可不会让她轻轻松松地摆脱,接下来,将随着任蔚的视角,看她怎么帮苏暮槿寻找解毒方法,这是第三卷上半部分的内容;下半部分则是苏暮槿恢复后,按图索骥,探索烈成炬的秘密,在期间入住茶庄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这么看来,下一卷的内容格外充实,希望能在30万字左右搞定。 再次谢谢大家! 提前祝各位读者新年快乐! 第一章 迁居天哮(一) “秦老,怎么样?” 秦子仁眉头拧成一团,本就有皱纹的面容更是挤得像树皮,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然后猛然扭头,火气顿上心头,对张奕房说道:“她再怎么说也是你们三从方的人,方谢那老头子,为何一个月了,迟迟没有消息?!” 张奕房抿嘴,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唉——”秦子仁推上他的肩膀,空闲的右手则推着笪千潭的背,并对站在房间一角的任蔚说道,“公主,都出去吧,她还能再撑一两个月。” 任蔚不甘心地咬嘴唇,转身率先离开了房间,其他人之后跟上,留下两名照顾苏暮槿的三从方弟子。 和烈成炬战斗后至今,已过去一月有余,苏暮槿一直高烧不断,皮肤被从骨髓喷涌而出的青炎毒烧灼得变了颜色,先前是白里透红的肌肤,如今到处青紫,如淤青一样从身体里慢慢浮现。 当时,任蔚和黄粱把她从渔谷村带回西国,很快就见到了诸事缠身的平天卿康瑞,在康瑞的帮助下,苏暮槿先是被安置到了当地的医馆,他同时将这件事通知给了三从方,过了三天,苏暮槿在三从方的熟人——都是任蔚不曾见过的两男两女便来到医馆,再将她带去了三从方仙境。 现在,任蔚和他们稍微熟络了些。 两男分别名唤笪千潭、张奕房,前者并非来自三从方,而是年幼时和苏暮槿有过命的交情,后者则是三从方中较有资历的弟子;两女,一是李芹,三从方中熟知药物、毒性的女人,以前在百苦教修炼过,另一则是羽时月,如今青州炙手可热的商人羽负绝的小女儿,笪千潭好像在他们家做过家仆。 “公主,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走在后面的笪千潭叫住任蔚。 “现在?”任蔚和他不熟,有些疑惑。她不大喜欢笪千潭,总觉的这个家伙不正经,很难想象,过去他和苏暮槿“同甘共苦”,究竟同了什么甘,共了什么苦。 “嗯。”笪千潭点头,又对张奕房说了些什么,张奕房便和秦子仁先离开了走廊。 “说吧,何事?”任蔚问道。 这些日子,笪千潭一直在观察任蔚,他想找到值得信赖的伙伴。经过各种旁敲侧击——他清楚,这些行为说不定会让公主觉得,他是个很爱耍滑头的人——他总算安心,要将接下来的事情告诉任蔚。 开头的话语早就在心中复述许多遍,他说道:“宁政,大欢历帝御用太医,我和苏暮槿曾与他见过,他告诉我们,若想控制青炎毒,需神剑‘清火刃’,当初我们她都不太相信神剑的存在,不过……” 正合剑的存在已证实神剑并非传说。 “继续说。”任蔚的语气颇有公主的韵味。 “‘清火刃’的所属为天哮帮主张湖益。” 话说到这已经足够。 笪千潭知道,任蔚比自己更清楚有关神剑之事,神剑的功效只作用于主人,而主人的资格需要通过杀死上一任主人方可继承。 “你现在才同我说。”任蔚用遮挡在眼罩后的右眼盯着笪千潭。 笪千潭的面色有些难堪。 “罢了。”任蔚说道,“还有谁知道此事?” “三从方的那两位,我之前告诉了他们。”笪千潭说道,“还有平天卿。” 任蔚听了有些不是滋味,但无论如何,笪千潭愿意将此事告诉自己,说明她已经得到了认可。 可我为何要得到你的认可?任蔚赌气地想到。 “你跟我说这些有何用?”任蔚问,“我难道能让那张湖益乖乖交出性命?” 笪千潭沉思后,道:“秦老在召集武人,让各帮派出谋划策,届时,天哮也会来人,我们能一同观察一下他们那边是何反应。” 任蔚苦恼地点头,忽然觉得,不知道这件事才是幸运。 “我知道了。”她说道,“我先回房了。” “不送。”笪千潭目送任蔚离开。 清火刃……听上去就和青炎毒相克。任蔚沉思。 她刚走过一个拐角,便听到噼里啪啦的奔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和跑来的人撞在了一起。幸而这段时间也稍稍锻炼了一下身体,纤细得像树枝一样的手臂也有了圆滑的肌肉,她没有摔倒在地,仅仅是后退了几步。 “啊!抱歉!” 说话的是比任蔚稍矮一些的男孩。 “你是……”任蔚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住进三从方这么久,她从未见过这小子。 “抱歉,我是来看望暮槿姐姐的!借过一下。”他见未见过任蔚,但见她没有受伤,清楚这看上去柔弱的女子也有武功,便放下心来,匆匆往苏暮槿所在的房里跑去。 “那是车鹆良。”笪千潭走了过来,“之前和苏暮槿一起出三从方的,他参军去了。” 刚和笪千潭告别后就相见有些尴尬,任蔚连忙问道:“参军?这么小的孩子?” “他的家人被楚人杀了,不共戴天之仇。” “这样啊。” 任蔚点头。心想,那他的期盼可能快要实现了。 楚军在损失烈成炬后的一段时间内,仍然在北方势如破竹,坚国在半个月前宣布亡国。楚人以为能稳坐河套,但西军大军压境,配合残存的坚国势力,没有智将的楚军终于是暴露了弊端,在南北夹击下,败退连连,尚国也趁机撕毁与楚国之盟约,打算与西国平分北方。 至于坚国双王现在何处,暂时无人知晓,任蔚也不打算去打听,她已经和过去断绝关系。 两人的住宿离得很近,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 任蔚匆匆回到房间,锁紧房门。 两周前,她尝试过使用正合剑来吸收苏暮槿体内的毒,但无济于事。 任蔚一直觉得是自己掌控不精,因此,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她练习控制神剑之时。 她私下托李芹制作了一批毒药,并让人从仙境的山中抓一些野兔。她当然没有杀生的癖好,但要彻底了解正合剑的效果,她不得不使用活物来实验。 任蔚从房内取出正合剑,再进后院,拎出一只白嫩的兔子,喂它服下毒药,毒会在一刻之内夺走兔子的性命——前提是她不使用任何手段。 她握紧长剑,轻划开伤口,开始使用内功,通过正合剑来汲取已分散进血液中的剧毒。 一刻之后,任蔚失望地坐在草地上,不顾衣服被弄脏,无言地注视七窍流血的兔子。 第二章 迁居天哮(二) 三天后,如笪千潭所说,陆陆续续有其他帮派的人入住三从方。他们是为青炎毒一事而来,但里里外外都快活了不少,整个仙境也充满了喜庆气氛。 听三从方的那些弟子私下聊天,之前还从未有过如此多人进入三从方。 江湖各大帮派对苏暮槿的伤势都很是看重,但不知他们居心何处。 任蔚独自走在一片空旷的草坪上。 或许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很多人对她退避三舍,这段时间几乎都是独处。 她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在上头,眺望远方来来往往的人们,心思却飘到了正合剑。 其实有一件事始终困扰着她——正合剑的主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按理,烈成炬的心脏是她击碎,但黄粱告诉她,烈成炬之所以没能复原,是因当时有个孩童把菜刀插进了心脏部位,最终夺走烈成炬的性命。 若正合剑的主人是那个小孩该怎么办?我同他未曾谋面,是绝不可能找到他的——不过黄粱倒是知道他的模样。渔谷村被彻底摧毁,听说尚国正在重修此地,那些村民估计也另寻他去。 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难不成把他杀了,将正合剑的所属夺回? 任蔚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身为公主,任蔚从小到大都要求举止得当,但跟苏暮槿在荒郊野外相处一段时间,不由自主便模仿起她的动作,而苏暮槿从小又是在死囚之间长大,张狂和戾气总是少不了的。 不知黄粱跑去哪了。 任蔚伸长脖子,即使她知道,在偌大的三从方想看到一只小猫是徒劳。 在这里,除了苏暮槿外,唯一和她熟悉的便是黄粱,但那小猫常常钻进深山老林,为苏暮槿摘寻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任蔚没同它说上过几句话。 之前平天卿也来过一趟,但很快又回到前线。和楚军的拉锯战尚未结束,身为统帅的他能亲临青州,已是诚意满满。 不知张姨他们还活着吗? 她不经意又回想起之前在鞠崇阁的点点滴滴,那些从小陪她到大的仆从们,在自己逃离鞠崇阁之后,他们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或许已经被斩首了。 任蔚的眼眶有些湿润。 过去,若说在坚国总是被阴霾笼罩,那张姨他们便是透过密布黑云的炽热阳光。 她使劲眨了眨眼,把泪水挤了出来,然后马上抹干。 “公主!” 陌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吓得任蔚差点儿没坐稳,从石头上滑下——她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独自落泪的场景。 来人是三从方的。 “公主,笪少侠让我带您过去准备。” “准备?准备何事?” “今晚有各大帮派集会。” “今晚吗……”现在是正午刚过,“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公主知道该怎么回去吧?”男子问道,“若是知道,我就不送了,笪少侠在住所门口等你。” “知道,你先去吧,我随后跟上。”任蔚知道这帮人的脚力都不同寻常,她可不想气喘吁吁地跟在男子身后。 “好,公主,那我先行告退。” 不出所料,男子一溜烟就消失在远处。 任蔚也很快回到自己的住所,笪千潭的确在门口等着。 “公主。”他远远便招手打招呼,“今晚,酉时末开始。” “时间还很富裕,怎么这么早就叫我过来?” 笪千潭笑道:“这不是怕一时半伙找不到你。” 任蔚耸肩,道:“地点在哪?” 笪千潭指着远处的一栋小阁楼:“浩然楼。” “知道了。” 之前康瑞来此的时候,他们曾在浩然楼见过几面,那儿空荡荡的,一看就不是经常有人打理的地方,不过也正因此,里头的空间很大,确实能供各大帮派使用。 想到今晚就要和江湖上有势力的帮派见面,任蔚有些兴奋。 到目前为止,她所接触的江湖,不过是苏暮槿、三从方、还有那位从名声不好的凌云来的秦子仁——不过他的名声很好。 至于江湖的其他神秘面纱,今晚就要在她眼前揭开。 “天哮来的都是谁?”任蔚问道。 “他们下午才到,是最晚到的,今晚集会就是为了等他们。”笪千潭回答。 “难道他们不太想来?”因笪千潭之前把清火刃的事情告诉了任蔚,任蔚也不自觉地开始接受这小子,她同他讨论起来,“你说,张湖益有‘清火刃’,这件事,天哮的弟子可否知道?” “难说,”笪千潭分析道,“若是知道,那江湖上多多少少会流传一些传闻,就像海龙帮和‘明月’一样,但我只在宁政那儿听说过‘清火刃’,就连秦老都是从我这听来的。” “宁政这人不简单,他是怎么知道的?” 任蔚觉得奇怪,宁政是个太医,怎么和江湖扯上关系?而且他不仅知道清火刃,还知道神剑是弑主继承。 笪千潭记得宁政说过,因是几个月前的事,他花了些时间回忆,然后告诉任蔚:“按宁政的意思,当时朝廷有许多人都知道神剑的事,‘明月’、‘清火刃’,这两把神剑有过记载——对了,清火刃在张湖益手里还是他托人打听到的。” “对吧!”任蔚拍掌道,“那叫宁政的太医果然不简单,他托人打听到了‘清火刃’的去向,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吗?” 笪千潭倒觉得是任蔚把江湖势力想象得太过强大。宁政再怎么说也是太医,是大尚朝廷的人,哪是小小江湖能比得上的。 在这点上,笪千潭的认知比任蔚要到位得多。江湖听上去神秘莫测,仿佛是能掌控天下的背后势力,实际无论如何,它都需要朝廷的认可,纵使你江湖武功再高,也不是朝廷千军万马的敌手,更别说名分上的尊卑。 也正是因此,能以一抵万的苏暮槿才备受各方势力关注。 笪千潭很中立地回答:“可能吧。” 这种事情,语气谆谆教诲,不如让公主自己领会其中的奥妙。 远方传来欢腾的声响,是天哮的人来了。 第三章 迁居天哮(三) “我回屋了。”任蔚心头一阵焦虑,感觉集会已近在咫尺。 “嗯。” 回到房间后,任蔚首先拿出了正合剑。 这几天仙境的正门开开合合,周边早就鱼龙混杂,神剑不能就这么放在屋里,她打算随身佩者,而且参与武人的聚会,正合剑在自己身上还更有底气。 正合剑的原配剑鞘下落不明,三从方便用木头打造了一个,并漆上雾蓝釉色。 反正接下来也不打算出门,索性现在就换好衣服。 任蔚打开衣柜,挑选了片刻,最终换上一身色调偏灰的长裙。 最近天气有所转凉,她再披上一件淡青纱衣。 要离开的时候,只要把剑鞘配在腰间,再带上正合剑便是大功告成。 拉开窗帘,靠在摇椅上,看着后院还活着的野兔在活蹦乱跳,任蔚感觉有些困倦,便从床上抽了一张摊子盖在身上,蜷缩在摇椅里,渐渐进入梦乡。 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待到任蔚苏醒过来时,已经快到集会时间了。 她揉了揉双眼,接了盆清凉的井水,把脸上的睡意洗净,再看向夕阳,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对了,笪千潭还没跟我说晚饭怎么解决…… 任蔚自责自己粗心冒失,也念叨笪千潭的不是。 既然天哮刚来,那三从方作为邀请的主人,应当会准备晚餐,而且今天中午还算吃得不错,就算没有晚餐也不是问题。 任蔚想明白了,便带上正合剑,离开房间。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身一人前往浩然楼似乎不太妥当,任蔚不情愿地走到笪千潭的住所门口,敲响了他的房门。 “谁?” “我,任蔚。” “准备过去了?”笪千潭推开门问道。 看他的穿着,应该也早就准备好了。 “嗯,一起去吧。” “好。”笪千潭放下手中的书信——不知是谁写给他的——跟着任蔚离开了房间,“我去把张奕房叫上。免得我们到了那,谁都不认识。” “你也不知道那些人?” 笪千潭衣服理所当然地表情,回答道:“当然,他们武林相互熟悉,我可不清楚。” “我还以为——算了,走吧。”任蔚忽然觉得笪千潭是统一战线的伙伴。 浩然楼离住所有些许距离,两人走了一刻钟才到。走在外面,已经能听到里头的交谈声,听上去人还不少。 “张途兄?!”笪千潭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何俊伊去世后,张途的变化很大,他比以前更加少言寡语,气质大变。 笪千潭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他,他有些不确定,眼前的男子,是六年前一同闯入江淮大牢的伙伴。 张途的目光正落在很远的地方,是埋葬何俊伊的地方。他听到有人叫自己,也觉惊喜,很多年没回三从方,当年同批的弟子多多少少离开仙境去江湖闯荡,应当很少有人认识自己。 他转过身,见一俊朗男子,身旁则是一名气质非凡的女子,问道:“笪千潭?” 笪千潭反应过来,相比张途,自己的外貌变化更大。 “是我,好久不见。”两人拥抱示好。 “这位是?”张途看着任蔚,被她腰间的佩剑吸引。 “嗯……之前坚国的公主,现在你应该知道吧,坚国已经覆灭,她算是西国人了。”笪千潭解释,同时观察任蔚的反应,不知自己这样的说辞合不合这位公主的心意。 “你好。”任蔚平淡地说道。 “这位是张途师兄,也是三从方弟子。”笪千潭说道,“有大概七年没回来了。” “七年……”任蔚喃喃。七年前,应该就是鹰雀谷之战的时候吧? 张途拍了下笪千潭的肩膀,道:“我还有些事,找师兄们叙叙旧,不耽误了。” “啊、好。”笪千潭连忙说道。 张途走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 任蔚刚想问那男人的故事,身后便传来一阵喧闹。许多帮派的人正向浩然楼走来,任蔚和笪千潭同他们都相互不认识,两人连忙靠路旁站,目送这些人进入浩然楼。 一群人中,有人瞥见了任蔚腰间的剑,便和同伴窃窃私语。 任蔚在渔谷村打败烈成炬的事情还没有广为人知,因为那实在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小村落,在场者要么是山野村夫,再就是已经被赶跑的楚军,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件事广为流传。 不过,这次与会的武者都是知道的,不然他们也没理由前来参会。 “平天卿,好久不见。”人群中忽然传来这样的问候。 任蔚和笪千潭的目光都移向那边。 康瑞也来了! 这让任蔚感到安心。康瑞是一个办事牢靠的男人,有他在,感觉一切事情都能顺利进行下去。任蔚之前担心他不来。 康瑞是一定会来的,毕竟,请苏暮槿出山的人就是他。他听说了渔谷村发生的事情后,心中一直充满自责:在苏暮槿离开前,她的师傅方谢就跟他说过,苏暮槿体内的毒随时可能爆发,但他为了西国的利益,花言巧语把苏暮槿带出了三从方,结果落得现在这般境地。 因为前线布置已大体完成,康瑞便放心将接下来的战事交给部下,自己则骑快马赶来,正巧赶上今晚集会。老天保佑。 康瑞和认识的人问好后,同样看到了笪千潭和公主。 他钻出人群,来到二人面前。 “许久不见。”他笑眯眯地看向任蔚,“在三从方怎么样?” “还算可以。”任蔚答道。 康瑞说道:“一起进去?” “好。” 三人迈步进了浩然楼。 楼内已一扫先前的颓废,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大堂内大概置有上百位置,如果所有位置都能坐满,应该是继文坛阁后最宏大的一次武林集会了。 任蔚见要来这么多人,心有不甘。苏暮槿因青炎毒而昏厥一个月,这件事若是广为流传,说不定心术不正会对苏暮槿的安危不利。 三人刚并排坐下,任蔚便问道:“笪千潭,暮槿现在在哪?” “还是在之前那里啊——没事,我看有人在屋外护着。”笪千潭立马明白任蔚在担忧什么,“这里可是三从方,仙境中,图谋不轨之人是无法进入的。” 任蔚不认为世上有什么办法能判别人的好坏善恶,不过笪千潭说了已经有人保护苏暮槿,那自己就不要操这份闲心了。 “那是谁?”她从进屋后便有些好奇。她手指一个拄着拐杖的青年。 康瑞告诉他们:“天哮的少主,张奇孛(bèi)。” 第四章 迁居天哮(四) “张奇孛?孛是?” “彗星。”康瑞回答笪千潭。 任蔚偷偷盯着那个青年。 在一个个孔武有力的武人之间,他显得有些瘦弱贫瘠,再加上右小腿的残缺,更有不堪一击之感。他拄着雕龙木拐杖,目光有些忧愁,这忧愁很可能源自身体的不完整——任蔚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目光。 “张湖益只有一个孩子吗?”笪千潭继续问道。 “据我所知,只有他。”康瑞点头。 被召来临时充当“店小二”的三从方弟子为任蔚等人端上了煮好的茶水。 “公主,”康瑞低语,“待会儿是你亲自说渔谷村发生的事,还是我来转述?” 任蔚迟疑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还是您来吧,我同这儿的人都不熟悉。” “那行,万一有误,你要及时更正。”康瑞几乎能料到这个结果,点了点头,继续观察与会人员。 任蔚则松了口气。若平天卿没来,岂不是要自己亲自讲述? 康瑞环视全场后说道:“海龙帮的人似乎未来。” “海龙帮要过来还得过……淮国、雅国,估计这个消息都没传到他们那去。”笪千潭掰着手指说道。 笪千潭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怀疑,这突然提醒了任蔚:他们并不知道神剑“明月”能复原人的肢体——这还是偶遇的柳庵幼告诉她和苏暮槿的。 在同烈成炬的战斗中,苏暮槿首先联想起他和海龙帮之间的关系,但因为在大战结束后就高烧不起,没能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 不过任蔚同样伶俐,她也想到了柳庵幼之前告诉她们的事。 疑点不止是烈成炬能迅速恢复身上的伤势,更为重要的是,他转变之后,成了柳庵幼口中的“鱼人”。 这些事情应当在如此多人之前说出来吗?这可能有损海龙帮的名誉。 任蔚非常矛盾,只能默默饮茶以平静心情。 在浩然楼坐了约莫两刻时间,人已陆陆续续来齐,让任蔚有些失望的是,大家似乎都没有准备吃晚餐的意思。 距定好的时间还有一刻,有人已要求索性早些开始。众人简单议论片刻,大会便正式召开了,主持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召集众人的秦子仁身上。 “不跟大家寒暄,直入正题,”秦子仁开口,气势很足,“一个月前,神子和坚国的公主任蔚——”他右手伸向任蔚所坐的地方,众人把目光移动过去。 “在渔谷村与楚国东征将军烈成炬一战,各位已是知晓大概,但具体如何,尚不了解。如今神子昏睡,知情者唯公主一人,请她来将事情告知各位。” “我代公主说。”康瑞起身道,“有偏差之处,公主会指出。” 任蔚点头。 “那就请平天卿来吧。”秦子仁没有异议。 “整个事情发生,追根溯源可到烈成炬独自潜入坚国,面见公主。”康瑞说道,“他企图使用正合剑将公主的内气占为己有,但失败,仓惶逃离,躲藏到离渔谷村很近的小村落中。我们已查到那村落,乃尚国境内,名为姚村。” 任蔚在平天卿上次来三从方的时候便听说了姚村的事。 接下来康瑞的讲述,和之前告诉她的一致—— “姚村的村民告知探子们,在烈成炬死的几周前,有三名外乡人入住姚村,根据画像指认,其中一人就是烈成炬。” “那另外两人现在何处?” 康瑞点头,示意那人不要打断自己说话:“正要说。在烈成炬死的那日傍晚,居住在姚村的另两人就离开,之后便没了踪迹。” 窃窃私语声顿起。 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同寻常,那两人在烈成炬死的那天离开姚村?不像是巧合。 “肃静。” 秦子仁说完,声音都落了下去。 “姚村的事,西国会继续派人调查,但由于其村在尚国,中间必然有许多不便,因而进程会格外缓慢,有新的消息,会和诸位分享。”康瑞说道,“说回烈成炬这边。依烈成炬亲口所言,他利用正合剑夺取力量是为了成仙。” “这只是烈成炬的一面之词,”任蔚起身说道,“起先我也是这样认为,但苏——神子有了一种猜测。” “她不是一直没有醒来吗?”有人疑惑。 “在和烈成炬的战斗中,她便怀疑了,她的灵兽将此事告知于我。”任蔚说着,黄粱不知从哪窜上桌前。 “那神子的猜测是如何?”张奇孛忽然抬起一直盯着桌子的脑袋,正视任蔚,问道。 任蔚看了他一眼,面向众人道:“烈成炬只是某人的下属,他拿正合剑,不是为了成仙,而是为了交还给某人。而那个某人,就是在他死的那天,离开姚村的两人,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公主,”岚风副教主充滂说道,“我听闻烈成炬已是仙梯五层,有这般实力的人,从来不会成为他人的手下,除非——” “除非他在替仙办事。”康瑞皱眉说道。 惊愕于在场人心中激起,波涛汹涌。 “烈成炬也是神子?”充滂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秦子仁从座位上起身,让大家安静下来,这次花了挺长时间。 “让各位来也正是如此。综合目前情况,烈成炬仅仅是个强大的棋子,他背后——无论是不是仙——有人正图谋不轨。”秦子仁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大堂回荡,“如今天下五分,势力纠缠,力量涣散,我希望各位认清现实。” “秦老能否把话说敞白?” “现在只是怀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潜伏在不知何处。他的身份、目的、实力,我们都无从知晓,但绝非善类。” “生于忧患,”岚风的李风奇说道,“但这样的推测,未免有些夸大其词?” “所以只是推测。”秦子仁强调。 康瑞说道:“如今,仙梯五层的武人寥寥无几。已知只有各帮派的教主,几位年逾古稀的长老和我身旁的公主——但她的力量连自己都难以掌控。 “算上公主,只有十九人,而这十九人分开于五国。神子是最有希望达到五层的年轻力量,因此,希望各位能古道心肠、拔刀相助,治愈神子体内的……青炎毒。” 第五章 迁居天哮(五) “平天卿,治毒的事情待会再说,烈成炬那边的事还没说完。”秦子仁提醒。 “嗯,公主在遇到烈成炬之后,觉得事情不对,便来西国寻找帮助,之后便和神子一同深入楚军,准备找寻烈成炬,经历了许多事——这些都不重要——最终在渔谷村与烈成炬巧遇,烈成炬主动从姚村离开往西,也是来主动寻找任蔚。” “还有常巫的事。”任蔚提醒。她感觉肚子就要咕咕叫,便低语道:“平天卿,接下来的事情你也清楚,我离开一下。” 康瑞不解任蔚为何离席,但无关紧要,他点头。 任蔚悄声退席,准备去烤只野兔来吃,而且说起常巫,要从七年前开始讲起,任蔚已听当事人苏暮槿说过,她可不想再傻傻地坐在位置再听一遍。 外头已是天黑,路上没有火把,璀璨的星空和月光把地面照得如流水般柔和,任蔚觉得自己仿佛轻功水上飘,正在宁静的湖面驰骋,她的步伐不禁轻快起来。 “喂!” 在叫我吗?任蔚僵住,转身,见一人一瘸一拐的走来。 毫无疑问,那是天哮的少主张奇孛。 “你是……天哮的少主?”任蔚明知故问,心想,他怎么也出来了。 “正是,本名张奇孛。公主,久闻大名。”张奇孛大大方方地说着,但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右眼罩,让任蔚有些拘谨。“你出来准备去哪?” 任蔚想了想回答:“我去看下神子那边。” “一起去吧。”他说道。 “行吧。”任蔚觉得很烦,她想去饱餐一顿,但让别人知道,自己离席就是为了去吃东西,那旁人该怎么看待自己?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向苏暮槿所在的屋子,张奇孛则跟在后面。 没多久,两人就抵达了,大门关得很紧。 “就是这栋房子啊,”张奇孛站在门前,“我来的时候看到了。” “嗯。”任蔚随声附和。 “你是天哮的代表,也能随意缺席吗?”任蔚想把他打发回去。 “我就是出来看看,我旁边不是还坐了几个人吗?那个脸红扑扑的大叔,张格牧,他才是真正的代表。” 任蔚之前看到了。 她敲了敲房门,二楼的人见是公主,便唤坐在门口看守的人打开大门。 “公主,晚好。” “晚好。”任蔚回应,之后问张奇孛,“你也要进去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 “倒没人说不行。” 看门人问道:“这位是?” “天哮少主。”任蔚说道,“我跟他看一眼暮槿,很快就离开。” “请便。”看门人让开身位。 任蔚便带着张奇孛进了屋子。 穿过几条走廊之时,张奇孛感叹:“这里头还挺大。” “嗯。”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直接到了苏暮槿身边。 任蔚松了口气。苏暮槿的肤色跟上次相比没什么变化,虽然没有好转,但总比病情加重要好百倍。她用冰凉的手触碰苏暮槿的额头,依旧很滚烫。 “房间太暗,我有些看不清,”张奇孛问道,“她的肤色是正在转紫吗?” “嗯。”任蔚低声回答。这种环境中,人不自觉便压低了声音、 张奇孛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在思考解决的方法。、 他沉思了很久,最后说道:“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借你吉言。”任蔚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任蔚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在空荡的房间,这声音显得格外持久,她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双腿僵直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张奇孛马上说道:“其实我出来是打算吃点东西的,刚来这就去那个浩然楼,没想到这三从方连晚饭都不准备,能带我去吗?” “啊,好。”任蔚连连点头,走在张奇孛前面,小碎步踏得飞快。 “那柄剑就是正合剑?”张奇孛似乎是为了消除尴尬,便问道。 “嗯。” “真好,我也想过,若是自己有一把神剑就好了。” 神剑?!任蔚立刻清醒过来,把刚才的尴尬抛之脑后。张奇孛是天哮的少主,而他的父亲,就是天哮帮主张湖益,是清火刃的主人! 这正是一个试探的机会,虽然不知到能得出什么结果,但值得一试。 任蔚决定等吃东西的时候再说,现在,她只是点头:“神剑也没什么特殊的,特别是正合剑,它的用途可不好。 “夺取他人的力量,我知道。” “感觉像是坏人该用的武器。”任蔚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张奇孛大笑几声,没了下文。 难熬的寂静又出现在两人之间,张奇孛总算发话打破宁静,他问道:“等下吃什么?” “烤野兔吃。” “兔肉?”张奇孛有些兴奋,“我们那儿几乎没这种东西,正好可以尝尝。” 任蔚赶忙说道:“我手艺不好,可能会不太好吃。” “没事,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 任蔚的房间离苏暮槿的不远,两人很快抵达,任蔚把张奇孛请进后院,让他自己张罗一下桌椅,随后取出扔在一旁的烧烤架,用正合剑打出明火,再拎出一只野兔,用小刀取其姓名,再飞快去掉皮。 “公主做这些还挺熟练。”张奇孛赞叹道,“这种事我做不来。” 没办法,之前毒死了那么多只野兔,尸体扔了也是浪费,便烤着吃了,自然熟能生巧。 任蔚肯定不会把这些同张奇孛说,她说道:“你也可以试试,挺容易的。” “是吗?”张奇孛一瘸一拐地走到兔圈便,弯腰抓起一只兔子,接过任蔚递来的小刀,学着她的样子。 任蔚坐在一旁偷笑。 张奇孛东剥一块西剥一块,光秃和绒毛交错在兔子身上。 “让我来吧。”任蔚伸出手。 张奇孛痛快,也笑道:“这事没点技巧还做不成。”并把兔子和刀教给任蔚。 两具兔子尸体摆在架上,明火慢烤,香油俱溢。 “真香啊。” 任蔚同意,吞咽下口水。 借着这个机会,她问道:“你还知道有其他神剑吗?” 第六章 迁居天哮(六) 张奇孛大大咧咧地拖过椅子,坐在任蔚身前,把拐杖置于椅边。他看着被火焰烤得生响的野兔肉,道:“其他神剑。从长辈那里听说过一些……像是‘明月’啊、‘古道之剑’。” 看他的模样,应当是认真回忆后才作答。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清火刃”。 古道之剑,任蔚记得张奕房好像提到过,但他说这只是传说中的传说,也就没有再谈。既然这位少主知道,那正好可以从他那问点东西出来。 “‘古道之剑’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她看似随性一问。 张奇孛没有丝毫疑虑,说道:“说是什么天下第一剑,但实际上从没有人拥有过它,至少跟我说古道之剑的那位长辈是如此说的。” “天下第一剑?” “嗯,天下第一剑。” “听上去很厉害。” 张奇孛点头赞同。 见“古道之剑”的话他已没法继续下去,任蔚便另起话头,道:“看来大家都知道‘明月’。”她说着,同时从烤架上拿出被木条贯穿的野兔,“喏,已经好了。” “多谢。” 张奇孛本想让公主先吃,但想到公主之前的窘态,还是让自己装作更饿的样子为好,于是他道谢,接过兔肉。 虽然张奇孛不算很饿,但他之前说的也是实话,他以为来到三从方就能尝到北方的佳肴,因而有意留着肚子。 如今入嘴的兔肉虽然未加调料,不过吃起来格外鲜美,他看着任蔚,对这比她稍小一些的姑娘颇有好感,再加之两人身体皆有残缺,“天造地设”四字忽然闪过张奇孛的脑海。 两人年纪相仿,经历也颇有相似——任蔚从小到大被软禁于鞠崇阁中,而张奇孛则从未离开过天哮,在此之前,他一直与凌风寒冰为伴。今年,都是两人真正打开眼界的一年,不可为不是缘分。 这些事情,任蔚和张奇孛都还没有想到,但他们心中,都隐约燃起一丝奇妙的温润。这段懵懂的感情究竟会将二人命运引至何处,现在,无人能下定论。 张奇孛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不好吃?”任蔚挑眉问道。 “没那回事。”张奇孛的牙齿在月光下非常皎洁,他大口扯下兔肉,打算继续谈论神剑的话题,“你方才说‘大家都知道明月’,我们说的,应当都是海龙帮的那把?” “嗯,海龙帮的帮主海玖。”任蔚点头,从烤架上拿出另一只,挽起干净的衣袖,露出白嫩臂膀,细嚼慢咽起来。 “那确实是众人皆知,最初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 可能就是柳庵幼那帮出逃的弟子。任蔚心想。 “我还听说,那把‘明月’能治愈伤口,若用那把神剑,说不定能把神子体内的毒排除。” “秦老联络过海龙帮,但杳无音信,此处离东海有两千余里,再加上多国阻扰,消息几乎没法传过去。” “这样啊……”张奇孛若有所思。 他吃完最后一点肉后,将残骸扔进丛林中,起身问道:“哪儿能借个水?” “那边。”任蔚手指泉水,那井正巧被树挡住。 “多谢。”张奇孛拄着拐杖,走到井便,灵巧地蹲下身子,将手和嘴巴洗干净。 任蔚发现,那拐杖之前很靠近火边,离开火后,躯干好像有所变色。 等到张奇孛坐回,任蔚问道:“这拐杖不是木制的?” “晕红钢。”他回答。 “哦——”任蔚知道晕红钢的珍贵。七大教派的少主有晕红钢制的拐杖,不足为奇。 “之前那个平天卿说的共同敌人,真有此事?”他问道。 任蔚不置可否,吞下嫩肉,道:“最好是没有,但从姚村消失的两人实在太过古怪,你不觉得?” “嗯……”张奇孛拉长声音,同时分了些心思专注于吃兔头,这是块难啃的地方,“的确如此。烈成炬在离开姚村之前一直和另外两人居住在一起?” “村民都是这样说的。噢——”任蔚惊呼道,“他们离开的那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 张奇孛总算把薄薄的一层肉解决,他吐掉吃进嘴里的骨头,抬头问道:“怪事?” “在村子西面的路口——路边上,有一具狗的尸体。” “这很奇怪吗?”他不解。 “在那个姚村,就算是野狗,村民们也都认识。行道中有一只死装诡异的狗,但无人承认是自己杀的,他们觉得奇怪。”这都是康瑞告诉任蔚的。 “狗呢?” “已经埋了。” 张奇孛的兴趣被稍稍勾起,他想知道更详细:“狗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说狗的身体干瘪无水,觉得不吉利,早早就把它埋了。” 那就没办法了。张奇孛无奈。 “吃完了。”任蔚扔掉残骸,很快清理完兔肉留下的油渍。“打算去哪?” “你呢?” “浩然楼。” “估计快结束了。”张奇孛说。 “反正没事。” 张奇孛笑道:“突然想起,我确实要过去一趟,不然连晚上住哪都不知道。” 把烤架和椅子摆回原位后,两人重新踏上去浩然楼的路。 月光依旧,在人烟稀少之处,蛐蛐似乎在为两人伴奏。 途中,他们再次经过了苏暮槿所在的屋子。 “这个地方真是安静。”张奇孛有感而发。 “为了疗养,特地找了个少有人过往的地方。”任蔚解释。 大门忽然推开,帮苏暮槿清洗完身体的丫头正把一桶水举至头顶——也不知里头有没有水,但她走起路来一点都没晃悠。 她见了任蔚,便打招呼道:“公主,晚好。”同时用灵巧的右腿带上大门。 忽然有人在漆黑之中喊自己,任蔚吓了一跳,见是个用白毛巾蒙着半张脸的丫头,估计是担心把外头的病带进房间,因而把口鼻都遮住了。 “晚好。”任蔚回过神来,回应这个武功扎实的丫头。 “这位是?”她好奇地看着这位天哮的客人。 “我是天哮的少主,张奇孛。” 他主动回答。 “噢,见过少主!”女子忙说。 任蔚看时间不早,担心到浩然楼的时候,集会已经结束,于是对女子说道:“我们走了,你看着点路。” “嗯,两位走夜路,也注意安全。” “等等!”张奇孛忽然提高音量,猛然转身,拐杖在手中旋转一圈,弯曲的一边搭在还没走远的丫头肩上,让她停住了脚步,“站住。” 任蔚诧异地看着张奇孛。 “把桶子放下。” 张奇孛一字一句地对女子说道。 第七章 迁居天哮(七) “少主,这是何意?”女子困惑地转过身子,话音中带不解的笑意。 “喂,你这是作甚。”任蔚觉得尴尬。在三从方生活了一段时间,也多少把自己当作这儿的人,张奇孛作为今天初到仙境的来宾,对三从方弟子无礼,她觉得倾向哪边都不太好。 “倘若我判断有误,我会道歉。”张奇孛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位女侠,能否请你把桶子放下?” 短短相处一刻,任蔚从张奇孛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虽然有些小少爷的秉性,但绝非蛮横无理之人,她也把目光移向了这个从房里出来的女子。 这回,女子的正脸沐浴在月光下,任蔚看到,捂住嘴巴的毛巾即将掉下,但她用牙齿咬住了。 “你不是三从方的人?!”任蔚大惊,猛然回头看向屋子。 女子见已无法隐瞒,脑袋一甩,白毛巾就被丢到地上。 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将桶子放到身后,里头正装着苏暮槿! “你!”任蔚大惊。 女子没因意图暴露而慌乱,而是轻声一笑,突然右脚抬起,把任蔚腰间的正合剑踹到后头,撞在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剑鞘裂成了几块,正合剑从裸露在外面。 于此同时,她弯身,从拐杖的锁肩中脱离。 她知道正合剑!也知道正合剑是我能正常使用力量的媒介! 任蔚连忙跑去想捡回正合剑。 “小心!”张奇孛高喊,扭身一把抓住任蔚的肩膀,把她扯了回来。 在瞬间,一根银箭从门中穿出,贴着任蔚飘逸的长发而过。若她再往前几步,性命就不保了。 “啧。”女子不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天哮少主在脑力方面是一把好手,对危机的预感也格外准确,若他不在,神子早就被他们从仙境带走了。 不过没关系,他是残疾,武力不强;而另一边的公主,没有正合剑,她不敢轻举妄动。 “都出来吧。”女子拍两下掌。 房门被轻轻推开,走出来几名蒙面人。让任蔚感到心寒的是,房门打开之后,源源不断的血腥味也汹涌而出。无需多想,那些在屋里保护苏暮槿的弟子们都被杀了。 到底是谁,敢在三从方的土地上行凶?! 任蔚被张奇孛救了一命,但现在无暇感谢,危机远没有解除。 出来的蒙面人首先做的一件事,便是将正合剑收起,以免被任蔚拿到。 “他们是有备而来。”张奇孛说了句废话。 “最后两人了,把他们杀了,神子便到手。”女子对蒙面人下令。 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吗?任蔚心想,这是三从方较为静谧的几个地方,但现在是晚上,一旦这里发生打斗,那定然会引起其他人注意,而且浩然楼还有那么多武人正在会议……可是,这样的情景,这些歹人不可能没有考虑。 就是说,他们有信心,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带走暮槿,并且杀了我和张奇孛?!任蔚愕然。 对方身上没带有任何杀气,也难怪路过的时候,我的右眼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对他们而言,杀人乃是家常便饭,心中不会起任何波澜。 任蔚斜视张奇孛,期盼这位天哮少主的武功足够高强,实在不行,只能自己放手一搏。 但对方对任蔚实在是了如指掌,女子使用的桶子,边高,底也厚,任蔚一旦无差别进攻,那苏暮槿必将死于内气之下。 “喂,怎么办?”任蔚用手臂推了推站在一旁的张奇孛,“你行吗?” 张奇孛面无表情,盯着蒙面歹人。 “别白费力气了。”女人忽然发笑,对张奇孛说道,“你们天哮的那点功法,早就是众人皆知,想以此来击退我们,真是天方夜谭。” 他已经发功了?任蔚既担忧又失望。 正如女人所说,那些蒙面人看上去没受到任何伤害,还附和着笑了起来,嘲弄张奇孛的无能。 张奇孛从小就对武功没有兴趣,再加之先天残疾,他的功力更是远低于同龄武人。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武功到用事也只能方恨未有勤练。 而且,他面对的敌人可是把三从方精锐的弟子屠戮殆尽的杀手,没有超越年龄的武功,根本不是这些老奸巨猾的对手。 “夜长梦多,动手吧。”女人淡淡说道,转身抱起桶子,从腰间抽出丝绸,遮挡在桶上,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蒙面人同时动了起来。他们如同黑夜掠食的老鹰,扑向张奇孛和任蔚。 怎么办?!任蔚脑袋一空。 她和张奇孛都不是什么武人,完全没有同他人战斗的技巧,即使是同烈成炬大战,那也是内功的压制和苏暮槿的提示,真正面对突袭的敌人,她想不到任何法子,就连对方的动作都看不透。 她只明白,死亡近在咫尺。 前方是撕裂的风声,头顶也同样如此,不过……头顶的声音似乎有所不同! 张奇孛正酝酿气力准备再次释放天哮的“哮攻”,任蔚则鬼使神差,抬头看向天空。 瞬睒之间,空中忽然传来人的话语—— “我说是哪些畜生溜进了仙境——” 老人的声音,带有喑哑。 话正说时,任蔚感觉身边传来一串爆裂的巨响——直到身体被震飞,她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感觉,这是事实! 她和张奇孛正踩在一块石头上,而这快石头被击飞至空中,至于四周,通通被不知何方的力量压了下去。 大地咆哮、山河动摇,整个三从方都震颤不已。 任蔚和张奇孛落回地面,眼前是几具蒙面人的尸体,血肉模糊,都被压成饼状,只剩两个还活着的人。 仙境四壁的山峦正回荡着轰隆巨响,声音在仙境中飞窜,转瞬,所有人都听见了。 得意忘形的女人僵住了身体,在漫天尘埃中,她看清了来者是谁,扔下桶,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仙境。 脑袋光溜的老人轻盈地落在任蔚身前。这人的视力似乎不大好,他弯下腰,打量尸体一眼,再见那活着的两人已没有力气再做其他事,便放心转过身。 “这不是奇孛吗?”他夸张地惊呼。 “您是……方谢爷爷。” 第八章 迁居天哮(八) 眼前的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方谢。任蔚瞪大双目,打量着他。 老人有些驼背,光溜的脑袋上没有一点毛发,所剩无几的肌肉附着在骨架上。 “已许久没人称呼我为‘爷爷’了。”方谢笑吟吟地说道。从天而降散发的霸气已完全收敛。他抬手拍了拍张奇孛的肩膀,表扬,“天哮的功法掌握得不错。” “爷爷过奖了,这都是一些皮毛。我可没脸妄称这是天哮的功法。” 方谢不再多言,看向任蔚,道:“这位便是‘涣目公主’任蔚吧?久仰大名。” 任蔚不知该怎么答复,呆愣地点头。 劫后重生,她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感,大脑早就陷入混乱。 眼前的这位长者便是方谢,秦老秦子仁一直念叨不见踪影的武人,他居然就这样出现在仙境中,还救下了命悬一线的我和张奇孛? 任蔚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动静闹得很大。 很快,附近的人,包括很远的人,皆闻声而来,那些对内功洞察敏锐的武人们就更不例外。 在方谢释放功法之时,浩然楼便一阵轰然。但凡曾接触过方谢的人,都能猜到究竟是哪个好事的家伙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 这些日子对方谢积怨许久的秦子仁更是一马当先,不顾平天卿还在讲述常巫一事,径直从二楼越下,直奔事发地点。 他比刚到这儿的客人更清楚,方谢出手的地点,正是苏暮槿卧床休息的地方。 “方谢!”秦子仁拖着粗重的嗓音,推开拥挤一团的人群,走了过来。 “哟,”他打哈欠似地说道,“这不是子仁吗,许久未见。” “苏暮槿可是你的徒弟?” “是。” 秦子仁一把揪住方谢的衣领:“一个月,到现在才知现身?!刚才又闹出什么动静?” “罢了罢了。”方谢柔和地掰开秦子仁的双手,脑袋甩了甩地上的尸体,以及装着苏暮槿的木桶,“自己看吧。” 秦子仁转身看去,又见着任蔚和张奇孛站在一起,心中大约有了个数,他问道:“有人想劫走神子?” “就是他们。”任蔚指着还活着的两人。视线移去时,她震惊了。 “没什么奇怪的,”方谢说道,“他们不会让我们知道任何事情。” 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二人早早就饮毒自尽。而且,从刚才到现在,方谢明知会发生这种事,却没有阻止之意。 “有人惧怕神子被治愈好。”秦子仁眼球轱辘一转,瞥向人群,终于看到了他想见到的人,他抬手招呼。 人群中,康瑞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康瑞最先看到的不是这边,而是苏暮槿所住房屋内,尸血遍地的惨状,“苏暮槿人呢?!” “她没事。”任蔚忙说。 “在哪?” 任蔚指了指前头的木桶。 她这才意识到,因方谢的出现,让本来的危机变成了单方面碾压,沉浸在这种安全感之中,她居然忘记确认苏暮槿的安危! 她连忙跟着康瑞疾步走上前,掀开丝绸,见苏暮槿毫发无损,蜷缩成一团,如初生的婴儿一般睡在木桶里。 任蔚和康瑞都松了口气。 深夜的凉风正兴,康瑞便再次遮上丝绸,问道:“歹人何在?” “死了八个,逃了一个。”方谢对人数了如指掌。 康瑞与方谢见过几回,在这般情形下,他自然免去了客套,道:“能追到吗?” “那女子跑得很快,应当已走远了。”方谢的话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连仙境内都不安全了……”康瑞自言自语。 任蔚心想:我早就有言在先,仙境是没法把区分本性善恶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说道:“各位,我先把暮槿安置好,让她就这样在外头会着凉的。” “也是。”康瑞说道,“仙境内可能还有歹人藏匿,”他看向方谢,“还请方大侠能暂时看护神子一段时间。” “不必你说。”方谢摆手道。 他表情虽然平淡,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不是滋味。若自己能早些赶到,那几个跟随自己学武的孩子就不会惨遭杀害了。 他找了间空房,让人把苏暮槿安置在这里。人多力量大,很快,一切都安排妥当。 方谢、秦子仁、康瑞,以及另外几名任蔚不认识的人围坐在一起,听任蔚和张奇孛讲述方才发生的事情。 秦子仁听后说道:“方谢,先前听说仙境会拒绝邪气之人,今日怎么引狼入室?” “所谓邪气之人,是明知故犯之徒,今日歹人,皆是丧尽天良,在他们眼里,杀人放火,在正常不过。”方谢说道,“若心中无愧,我们眼里的罪恶,即是他们心中的正义。仙境自然无法分辨。” “那些人究竟是谁?”任蔚在刚才已经拾回正合剑,“他们对我的事知道得详尽。” “我不知道。”方谢坦言,“但应当不是七大——现在只有六大了吧——六大帮派里的人。” 任蔚觉得方谢有什么难隐之言尚未说出,但她不太确定。 “平天卿大人。” “进来。”康瑞说道。 侍卫推门进屋:“报大人,歹人尸体皆已搜捡,无证实身份之物。” “有何共同特征?”康瑞问。 “尚未发现。” “再查,尸体都在这,怎么可能什么都查不出来?” 侍卫对康瑞耳语几句,康瑞脸色一变,无奈地点点头,说道:“好吧,尽力而为。” “是!” 侍卫离开了房间。 康瑞看向方谢,道:“你不该出手这么重的,他们说,尸体皆是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别,贴身衣物也都和血肉混杂一起了。” “没办法,事发突然。”方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光头。 “这家伙就这德行。”秦子仁揶揄道。 方谢赔笑两声,说道:“好了,无论如何,三从方已不安全,来路不明的敌人想要带走苏暮槿,我们要想办法将她转移。” “转去哪?岚风?”岚风目前规划于西国,康瑞自然而然想到那儿。 “岚风……不行,那些人注重手艺活,若外敌入侵,实在不安全。”秦子仁摇头。 “要说我,要说安全,世上哪有这仙境安全?但到头来还不是——”一壮汉道。 张奇孛忽然开口:“我有一提议,让神子在天哮养伤如何?” 第九章 迁居天哮(九) “少主?”一个面色红润的男人惊奇。 任蔚想起来了,这就是张奇孛之前说的,天哮此行真正的代表,张格牧。 不只是张格牧惊讶,在场的其他人也无不表示不解,为何这位天哮的少主会提出如此提案。 张奇孛说道:“牧叔,天哮有‘单行道’,里外进出,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比起仙境的数条出入口,天哮无疑是更优之选。” 任蔚看向张奇孛,他的轮廓正泛着瑰红。 张奇孛可是少主,方才被歹人袭击,又被嘲讽武功,他怎能忍气吞声,心生不悦的同时思考起对策。 他从小到大就是这般性格,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认真,又会在何时怠惰——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在武功方面,他是能懒则懒,绝不多上一份心。 想到那些被无辜杀害的三从方弟子,以及险些丧命的任蔚,还有那气焰嚣张,对他尽是不屑的领头女子。这会儿,张奇孛算是和那帮来路不明的家伙杠上了。 张格牧不好继续说话,虽然他是此行代表,但张奇孛可是少主,他的意见,自己没法左右。 “各位意下如何?”张奇孛话是这么说,但他只是看着方谢。 张奇孛心中有数:方谢爷爷刚才因仙境误放歹人而损失弟子数名,他表面镇定自若,实则也有些许愧疚,他要利用这点,让在场中实力最强的方谢先开口同意。 方谢的双目眨了眨,带着花白的眉毛也随之而动。他与秦子仁交换眼神,随后开口说道:“‘单行道’确实比仙境更加稳妥,但苏暮槿与天哮无缘无故,让她入住天哮,可能会给天哮带来危机——就如方才。奇孛,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张格牧感激地看了方谢一眼。 “也就是说,三从方这边同意我的提案。”张奇孛宣布。 这话的确没错,但张奇孛敢在如此众多的长辈面前放出这句话,任蔚不禁佩服他的胆大。 刚才同他一起吃野兔的时候,他也喜欢主导话题。 “少主,这件事还是得和您父亲商量。”张格牧了解这位少主的性格,他在一旁提醒。 “这事拖延不得,”张奇孛拄着拐杖站起,说道,“逃走的刺客会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的主子,为了将神子带走,他们甚至不惜冒险潜入三从方,现在计划败露,他们一定会再想办法,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牢牢盯紧神子的位置。” 任蔚用藏在眼罩后的右眼观察在场人的反应。 张奇孛这句话突然让她警醒。 苏暮槿所在的屋子并不显眼,更没有大张旗鼓的标注她就住在那修养,那些歹人是如何在这么大的三从方找到苏暮槿的位置? 她担心,歹人的同伙已潜伏进三从方许久。 眼下,包括自己,在场有九人。她认得的分别是方谢、康瑞、张奇孛、秦子仁,再加上身份确凿的张格牧,这几人,她勉强可以相信,但另外三人则不然,她并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从何而来——而且,就算是他们,也不见得足够可信。 这八人里,她认识最久的康瑞,实际上,相互之间也没有多了解。 他们的心情都没有很大的波动,目前看来,似乎一切正常。 “方老,你怎么看?”康瑞问道。 “倘若少主在帮派中能为此事做主,那我方某自然同意。” 张格牧起身在少主面前耳语,张奇孛听后点头,然后说道:“方谢爷爷,此事无需担心,我们今晚便可带神子离开三从方,到天哮只需半月时间。” “今晚吗?”康瑞不喜欢如此鲁莽行事,不过他小看张奇孛了。 张奇孛在提出意见之前,脑中已有大概计划,有如此长时间的考量和检查,他已经有把握,接下来要如何做了。 他说道:“为了迷惑其他人,帮派之间的集会照常进行,但要推迟一天,明天对三从方的上上下下进行搜查,这些事情,还烦劳平天卿组织安排;至于我们天哮这边,今晚会调集天哮弟子三人,若诸位担心,可再从三从方,甚至其他帮派派人,马上准备出发。” 他见众人没有异议,继续道:“不过我必须提醒各位,人多眼杂,天哮的三名弟子,我能保证他们回到天哮后,短期内不会再离开,消息必然不会从天哮泄密,但其他人……总之,诸位应当能理解。” “少主的意思,仙境里面还有歹人的内应?” 康瑞说出了在场人都在怀疑的一件事。 “没错。”张奇孛肯定,“今晚,我和公主曾进屋看望过神子,过了约莫两刻,再经过屋子时,神子险些被带走。在这期间,我们所在的位置离屋子并不远,没发现任何异常。我在此只是推测,歹人们清楚神子的位置,因此没花费任何时间在寻找她上。” “这只是你小子的猜测。” 张奇孛扭身,见是秦子仁在说话,回道:“没错,但这是基于事实的猜测,并非无端臆想。我有八分把握。” 他语气肯定,不容丝毫质疑,在给人心安的同时,也会让人觉得听不顺耳。 “管你八分九分,”秦子仁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壶酒,畅饮几口后道,“你的提议,我觉得可行。总而言之,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能轻举妄动,一旦被那些所谓的‘内奸’发觉行踪诡异,很可能会被追踪,我说的可有错?” “所言极是。”张奇孛很高兴他通情达理。 “但是,”秦子仁话锋一转,“如果没有我们的保护,你如何能保证神子平安抵达天哮?” “公主同我们一起前去。”张奇孛说。 大家看向任蔚,任蔚则懵头。 我也要一起去天哮吗? 才刚熟悉三从方不久,又要去个新的地方,对任蔚而言,着实是件辛苦事。 康瑞说道:“公主内功强大,但并非善战之人,若遇奇袭,”他看向任蔚,“公主,你自己以为如何?” 任蔚如实回答:“恐怕会落得今天一样的局面。” 张奇孛笑着说道:“各位可能忘了,还有一位可与我们同行。” 第十章 狼岭(一) 依张奇孛之见,任蔚、张奇孛、笪千潭、张奕房、方谢,以及来自天哮的三人:张胜、张恺祎、陈华厚,再加上康瑞的亲信护卫成丞,一共九人,在深夜悄然离开三从方,踏上了前往天哮狼岭的路途。 九人共用两辆马车,前后串行,任蔚、笪千潭和张奕房则陪伴在苏暮槿身边,方谢也和他们坐同一辆马车,另外一辆则是天哮的那几位,以及护卫成丞。 任蔚坐在靠窗的一边,她侧头看向斜上的群星。 真是阴差阳错,之前还在讨论“清火刃”之事,没想到天哮的少主就亲手把苏暮槿送去天哮了。 这算是宿命? 那到了天哮该怎么做,他们的教主张湖益可否知道“清火刃”能治愈青炎毒,若他知道,会如何看待在此时进入天哮的神子? 任蔚对张湖益完全不了解,但他从不离开西卫道,听上去像一个固执己见的老头,和这位方谢完全不同。 听笪千潭说,几年前,方谢的脾气还不想现在这么温和,总给人拒之千里之外的气场,现在则不同,撇开他对敌人的杀伐果断,眼下,他就像普通的老头一样,温和又有耐心。 他可知道清火刃一事? 马车颠簸。 “你是叫笪千潭吧?”闭目养神的方谢睁眼问道。 “嗯。”笪千潭点头。 “几年前你和暮槿来仙境的时候,我们见过几面,”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变化还挺大,那时候你们俩还都是小孩。”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方老先生的气色还是那么好。” 方谢微笑以表赞同,并道:“我听他们说了烈成炬的事。在暮槿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那个……”车中没有外人,笪千潭是苏暮槿的至交,张奕房很早就和苏暮槿他们认识,方谢自然不必说,值得信任。任蔚想了想,对方谢道:“不知您对烈成炬一事是如何看待?” “怎么看待?”方谢表示不解,但不知是不是有意如此。 “烈成炬和这次的歹人一样,他当时只想活捉我,这是不是也能印证,他后面有人?” 众人都看着方谢,想知道这位最为年长的武人会如何回答。 方谢若有所思地长哼一声,看向任蔚真挚的眼神,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万事不可断定。” 没想到方谢只是含糊其辞,任蔚很失望。 笪千潭说道:“这次来的歹人,会不会和烈成炬同属某人麾下?” 任蔚思索两方的关联。 “烈成炬可想取苏暮槿的性命?”方谢忽然问道。 “想!”任蔚马上说道,“他从始至终都是要活捉我,杀死暮槿。” “但这次,那帮家伙是想把苏暮槿偷走,若他们要她的性命——”张奕房摇头,庆幸对方没有这番企图,“这么说来,烈成炬和这次的人,双方目的不同。也就是说,他们并非同一阵营。” “不能就这般断言。”任蔚说道,“事情已过去一个月,凡是都会发生变化。而且,烈成炬在之前并不知道暮槿身染青炎毒。” “扑朔迷离。”张奕房叹息,“只能指望平天卿能找到那逃走的女子了。”他看了眼自己的师傅,“不过希望不大。” 任蔚还有许多事想说出来讨论,可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她总觉得不放心。 若暮槿能恢复意识就好。 她起身,把手放在苏暮槿额头上,还是滚烫,一如她内功一样。 “这青炎毒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愤恨地嘀咕。 “百苦教的诞生和青炎毒息息相关,”方谢正闲来无事,便向这些年轻的晚辈讲述,“我记不清百苦教有多少年岁了,大概是两百年前,当年第一任教主用此杀死即将登仙之人,也就是仙梯五层的武人,因而名声大噪,久而久之,也便流出青炎毒能诛仙的传闻。” 就算接近仙的人,倘若中了青炎毒,也难保性命。任蔚流下冷汗,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找寻、炼制出如此毒辣的毒药? 张奕房想起,百苦教的残余仍在鹰雀谷休养生息。他惊呼:“百苦教现在还有青炎毒的配方,若他们对江湖怀有恨意,他们可以批量制造青炎毒!说不定就是他们派的杀手。” 又是百苦教?那还真是阴魂不散。笪千潭回忆起几年前对苏暮槿死缠烂打的百苦教。 “青炎毒的配制,不仅是原料那么简单,它的强度与炼药师的内功息息相关,能用青炎毒杀死仙梯五层,那自己也必然是仙梯五层,事实也的确如此。”方谢说道,“自那次大战,百苦教的精锐皆以死去,如今仙梯最高也只是三层。” 有三层就不容易了。张奕房心想,大多数人,包括自己在内,可是连仙梯的门槛都摸不着,真是难以想象,能登上仙梯的武人,在他们眼中,这世间究竟是怎样。 任蔚问道:“天哮的‘单行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知道,”张奕房解释道,“天哮居于名为狼岭的群山之中,三面陡峭,无法攀登,只有一面稍微平坦,期间只要一条狭窄道路,只能通过那儿才能到达天哮,因狭窄到无法并行两人,故称‘单行道’。” “用内功跳上去不行吗?”任蔚想到方谢从天而降的一掌,感觉这些人无所不能。 “那可是高原,除非长期在那修炼,否则内功会失调,无法发挥正常功力。一般人到那儿,是没法正常活动的。”方谢说道,“我也只去过一两回,现在上年纪,不知还行不行。” “您到时候可以试试。”张奕房笑着说道。 聊天还在继续,任蔚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些人都不用睡觉吗?她看另外三人有来有回,相谈甚欢,自己则昏昏欲睡,耳鸣似乎都有了。 她打开窗户,想让夜晚的凉风吹走睡意。 闭眼,迎风。任蔚不知不觉睡着了。 “笪千潭,”张奕房见公主的脑袋颠了一下,对坐在她一旁的笪千潭说道,“公主睡着了,帮她把被子盖上,别着凉了。” “嗯。”笪千潭从后头翻出毯子,并空出位置,让任蔚能平躺在马车中,随后替她盖上毯子。v 第十一章 狼岭(二) 马车一颠,任蔚被震醒。 她发现笪千潭给自己让了位置,心里乐开了花,躺着肯定比坐着要舒服,她索性一直装睡,还能听听这几人在聊些什么。 她悄咪咪睁开一只眼,见黄粱正蜷缩躺在笪千潭腿上,瞪着碧蓝的双眼看着她。 嘘——任蔚用眼神示意。 “好。” 黄粱的回话差点吓她一跳。她经常忘记能和黄粱直接沟通。 任蔚重新闭上眼睛,静静听车内人谈话。 也不知在自己睡觉的那几时辰发生了什么,三人间的话题已经转到了淮国和雅国上。 天已微微亮,橙黄的光透过窗帘,打在马车里。 “您去了雅国?”张奕房很吃惊,“雅国最近与西国关系似乎有些紧张。” 方谢轻描淡写道:“不要小看我们这些老头的交际,国界也不过是座稍微难跨的小山头罢了。” “雅国现在如何?和西国相比?”张奕房问。 “雅国地处平原,有种四周皆为士兵的感觉。”方谢说道,“西国就不同,依仗天堑,参军之人较少。” “那……淮国呢?”笪千潭忽然记起苏青伏,已经很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如今,君主还是苏青伏?” “嗯。”方谢点头,“当然。” 笪千潭虽然潜入过一次淮国,可还是不太清楚,苏青伏当年是如何从雅家内部瓦解,白手起家,当上了淮国的王,这段往事,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了,就像笪千钰的行踪……他觉得脑袋有些晕,又想起下小雨的那天。 “雅淮两国,迟早会打起来吧。”笪千潭仿佛自言自语。 “他们这么久没起纷争,我觉得挺奇怪的。” 笪千潭看了眼张奕房,说道:“现在打起来,尚国肯定会趁虚而入。” “在理——好像已经离开青州了。”张奕房感觉马车正在渐停。 果然,在前面的张奇孛他们已走下马车,正向这边走来。 任蔚察觉到动静,假装刚醒过来,装迷糊地问道:“这是……已经到了?” “过青州了,换马车再走。”张奕房老老实实地回答。 任蔚整理衣着,对笪千潭低声说句谢谢,随后抓紧正合剑,跳下马车。 张奇孛在出发前就与他们商量好,离开青州后,换车夫拉他们继续前进。目前,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任蔚东张西望,看上去没有被人跟踪,她发现,其他人也同样在观察周围。 张奇孛走来,笑道:“哟,公主,睡了一觉?” 任蔚揉了揉眼睛,以为脸上有什么东西,让张奇孛发现自己的睡意,可洁白的脸干净得很。不知这人是如何观察到的,任蔚只好反问:“你呢?没休息吗?” “我当然休息了。”张奇孛说道,“我可不像武人,有那么好的体力。” “嗯。”任蔚吭声回应。 “有时候真是羡慕他们。” “那你为何不修炼内功?你可是天哮少主。” 张奇孛耸肩,用拐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晕红钢在淡淡的阳光下晃出明丽的红色,然后说道:“比起动手动脚,我更喜欢动脑子。” “嗯……” 任蔚觉得这是他给自己的懒惰找的借口。 不过任蔚承认,他的确很聪明。 环顾四周,这是一座陌生的城池,因还是清晨,大街上没有人的踪迹。 “到前面吃早餐,”张奇孛说道,“天哮来的时候也在此地借宿过,这些店家很勤快,估计再过半刻就陆续开门了。” 正如张奇孛所说,他们很快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九人围坐在几张小桌拼成的大桌旁,因为苏暮槿没地方呆,就让任蔚扶着她,两人靠坐在一起。 “一路上都很安全。”方谢低声说道,“昨晚我们几个彻夜盯防四周,没有被任何人跟踪。” 看来昨晚只有我睡了。任蔚有些不好意思。 “辛苦各位了,我们这边也没有异常。”张奇孛说道,“速度比预料地要快一些,可能是我们来的时候在路上耽搁了行程,”他看了眼来自天哮的那三人,“哦——我们当时花了很多时间找客栈,也没有彻夜赶路。” “是这样的。”张恺祎说道。 张恺祎是个高瘦的青年,外表有四十左右,实际才刚满三十,是名副其实的显老。任蔚发现,他说话也吞吞吐吐,真不敢想象,他真老了的时候,做事会多么延宕。 “还有一个人呢?”任蔚数了数人数,“那个……陈华厚。” “他去安排接下来的车夫,早餐帮他带一份便可。”张奇孛告诉任蔚。 真是辛苦。任蔚还是习惯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有张奇孛打点事情,自己只需要保护好暮槿就可以了。 “成丞,你准备何时向平天卿汇报这边的情况?”方谢问道。 “等出了蜀道。”成丞说道。 “好。”方谢点头。 任蔚有件事想问问,但左顾右盼,不知该向谁说,只好跟坐得最近又认识最久的笪千潭说道:“把她带到天哮后该怎么办?秦老之前不是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一两个月。”笪千潭认真地纠正。 任蔚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凡事要忧患。就算两个月,找不到解毒的方法,一个月两个月可有差别?” “三从方的那些武人不是还在讨论吗?” “可暮槿人都在这边,他们在那能讨论出个什么?”任蔚没好气地说道。 笪千潭的脸色有些阴沉,他低下头,对任蔚耳语:“实在不行……这不是都到了天哮吗?” “你是说——” “好了,”张奇孛首先起身,“都吃完了,准备出发吧,早上轮流休息一下。” 方谢伸了个懒腰,任蔚觉得好像听到了骨头架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她看了眼笪千潭,没再说什么,跟着众人走出了餐馆,坐上了新找来的马车。 上车坐稳,笪千潭确认马车的隔音足够好后,直接问方谢:“方老先生,苏暮槿的毒该怎么办?去天哮只是为躲避追杀,但没法解决根本。” 马车内的气氛很凝重。 方谢扫过盯着自己的三人,说道:“你们可知有什么方法?” 任蔚默不作声,另外两人也简单地交换眼神,可谁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知道,”方谢说道,“‘清火刃’。” 第十二章 狼岭(三) “师傅?!” 方谢不顾众人惊讶,慢条斯理地问道:“张湖益的‘清火刃’能解青炎毒,这件事你们是从何听来的?” 大家看向笪千潭。 笪千潭说道:“两月前,那时三从方请太医宁政来了。他跟暮槿说的,我当时也在场。” “哦——宁政啊,他是太医,知道这件事也正常。”方谢摸着下巴道,“那你们一定知道,要想发挥神剑的功效,必须要成为神剑之主,而神剑之主——”方谢在等他们回答。 “要弑前任才能获得。” 方谢很满意任蔚的回答,如教书先生,点头道:“就像你和这把正合剑一样。” “这事是真的……”任蔚有些茫然。 她一方面希望清火刃真能解决青炎毒,但又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救苏暮槿就必须杀死另一个无冤无仇的人,这种事,除了烈成炬那样丧心病狂的家伙,还有谁做得出来?! 眼下,清火刃能救苏暮槿已经证实。随着车轮滚滚向前,他们离清火刃是越来越近,而日升日落,苏暮槿的时间在一点点减少。摆在众人面前的难题,变得更加复杂。 人性的枷锁正牢牢拷在他们的心中。 “那我们……”张奕房转头正对马车前进的方向。 任蔚知道,顺着张奕房的目光,透过层层木板,就是天哮的少主,张湖益的独生子,张奇孛。 “那我们该怎么办?” 方谢明白在座的在顾虑什么,他问道:“奇孛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不然他怎么可能让我们去天哮!”任蔚发觉自己有些激动,“抱歉。” 方谢轻轻摇头。 “他是个聪明孩子,尤其聪明。”方谢没有夸大其词。他见过孩童时的张奇孛,那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颇有神机妙算之风。“过段时日,他可能就察觉到了。” “怎么会……”任蔚脑中闪过张奇孛的面孔。她还挺喜欢那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主,他敢毫无顾忌地只会长辈们,也敢当机立断识破歹人意图,让这样一个纯真而聪慧的同龄人知道清火刃的事,他该如何接受? 任蔚更担心:他要是知道我早就知道清火刃的事,会如何看到我们这些大大方方进入天狼岭的外人? 众人沉默许久。 不知哪人最先长叹一声。 这一声长叹仿佛触发了任蔚的记忆,她忽然想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之前,烈成炬背后是否有幕后一事始终没有定论,她也就没有细想。现在,大家都觉得情况比想象要复杂,那么这件事也有了基础,自己再隐瞒没有任何意义。 “我之前就有个疑问,正合剑之前的主人是烈成炬,而烈成炬背后还有人,烈成炬想把我活捉,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用正合剑夺走你的力量,就像在坚国那样。”笪千潭脑子转得快,很快就街上回答。 “这就是问题所在。” 笪千潭马上反应过来,他惊呼一声,然后抬起右手,脑中整合这些杂乱无章的信息,一字一顿:“按理来说,烈成炬要活捉你,肯定是要把献给他的主子,没错吧?” “对,让幕后夺走我的力量,所以他在和我战斗的时候,没伤我分毫。” “但正合剑的主人却是烈成炬。”张奕房总算是跟上了思路,“若他的主子要夺走你的力量,那必须先杀死烈成炬。烈成炬肯定是知道神剑如何传承的,他在明知自己会死的情况下,还如此卖力,简直没有道理!” 任蔚露出了微笑。 总算,一丝曙光显露出来。 她说道:“你们再想想更早的事,常巫。” “常巫?哦,那个在百苦教的女人。” 笪千潭从未见过她,只是在任蔚的故事中听到过,苏暮槿也曾提到过一次。 “常巫杀死了黎忼,成为正合剑的主人,在之后,正合剑之主易位于烈成炬,可常巫那时没有死!就是说,他们有办法不杀死前任主人而获得神剑的继承!” 张奕房边听边点头,一边思索逻辑上是否可行。 “等等,”笪千潭说道,“常巫在临死前见到你和暮槿,但她的致命伤可能是烈成炬造成的,所以神剑才继承给了他。” 没想到笪千潭在这种事情上居然犯糊涂,不过也是,我刚来西国的时候,听说他正忙着寻找妹妹的踪迹,他的记忆里,对烈成炬潜入坚国一事并不上心。 “在这之前,烈成炬就找到了我想夺取内功,那时他已经是正合剑的主人。你忘了?” “噢!”笪千潭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疏忽了。 “方谢爷爷,您说是不是这样?”任蔚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谢。 方谢沉思片刻,在思索这种事情的可能性。 “我对神剑也知之甚少,全靠一些古籍文献和老朋友之间的口口相传,”他最后说道,“说不定确实有这种办法。” 众人眼里都有了一丝光彩。 不论烈成炬他们到底使用了什么方法,但至少,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得到两全其美的结果。 只有任蔚的情绪依旧低落。 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他们。 任蔚记得很清楚,常巫在临死前说过她的猜测:神剑能靠血脉传承。也就意味,张奇孛也有可能成为神剑的主人…… 算了,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任蔚把手搭在窗前,将压在胸口的沉闷一吐而出。 “可我们该怎么才能找到这种办法?”笪千潭脑中浮现了四个字——大海捞针。 没有任何先例,没有古籍说明,就连渊博的方谢也只敢说“说不定”,而且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任蔚也觉得前途茫然,虽然看见了光,可脚下却一片漆黑,根本无从起步。 “总之,我们干动嘴皮子没用,先尝试一下各种方法。”笪千潭认真地看向任蔚,“公主,眼下只能拿你和正合剑做尝试了,你可愿意?” 任蔚低头看向正合剑,又瞥了眼面色有些难受的苏暮槿,她郑重其事地说:“好!” 第十三章 狼岭(四) 又是一阵让人不适的宁静。初秋的鸟鸣听起来非常愉悦。 任蔚只好打破僵局,问笪千潭:“没下文了?” 笪千潭露出尴尬的笑容:“方老先生在这里……他在此事上最有话语权,我在这说有点班门弄斧了。” “没有的事。”方谢无虑地承认,“我之前也说过,神剑究竟是怎样,我们这些武人也完全不了解。最了解这些事的,只有海玖了。” “那……”笪千潭犹豫了一下,接下来的方法可能会令人不适,他对任蔚说道,“可能是血。” “血?” 这让她想起“血脉传承”。 “该怎么说呢。”笪千潭两只手比划着,看起来一副傻样,“比如说我用刀割开你的手臂——不行。”他烦恼地挠脑袋,他不觉得神剑能如此简单的继承给别人。 “别太着急想付出行动。”方谢见笪千潭不知该如何说明,便说道,“舟车劳累,到天哮之前就先动动脑子,我也想办法。等到了那儿,在具体行动。” 任蔚点头。现在大家的思绪都太乱,而且另外三人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睡觉,她看得出,笪千潭正拼命忍着睡意,但眼角渗出的点滴泪水还是暴露出他的困倦。 “各位先休息一下吧,我会盯住周围的。” 观察周边情况,这是她从苏暮槿哪儿学到的。 “多谢。” 休息两字似乎打开了笪千潭的开关,他打了个很长的哈欠,蜷缩在马车的一角,暂时休息去了。 “我也休息片刻。”张奕房说道,“师傅,麻烦您辛苦一下,等我们醒来。” “没事。”方谢微笑地摆摆手。 他不用休息吗?任蔚偷瞄方谢,只见他闭紧双眼,正利用内功洞察周边情况。 任蔚在苏暮槿身上也见过这种情景。他们以修炼带休息,几乎能一直盯防身边,同时不会体力不足。 若是我也能学会这种修炼方法就好。 任蔚决定到了天哮之后,向方谢询问其中的秘诀。 好了,现在安静下来,只剩下马车的声音。这声音很有规律,让人听了昏昏欲睡。 任蔚甩了甩脑袋,稍微推开一点窗户。现在走在泥地上,这条路看上去不是很宽,路上来往的行人也不是很多,但商客还有一些,挤在一团,显得格外拥挤。 不知现在到哪儿了。 张奇孛之前说要半月时间,刚才又说速度比来时快。总之,希望能早些到,早点安顿下来,好好研究正合剑的传承问题。 秦老说暮槿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说那句话时,已经是,三天、四天前了——还是五天? 任蔚有些记不清时间。 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探头看苏暮槿,她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四肢比之前更加黯淡,隔着剔透的皮肤,已经能隐约看到血管经脉,甚至能窥见内气和青炎毒搏斗的场景。 一想到苏暮槿很可能就这样死去,任蔚的呼吸不自觉地加快。 可到底有什么办法?!她咬牙切齿。 为什么从未有人听说过神剑可以不弑主传承?而且,神剑怎么会有如此恶好,传承必须杀人,这究竟是神是魔? 任蔚握紧正合剑,内气瞬间增幅。 后面有人跟着! 她全身一震。 见方谢在同时睁眼,任蔚更有信心了,她说道:“后面有人!” 方谢点头:“把他们叫醒。” “嗯。” 任蔚推醒笪千潭和张奕房,告诉他们有人在后面跟着马车。 笪千潭不住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刚睡着没多久,怎么在这种事情追上来了。他不满敌人不解风情,扰人休息。 “就一个人。”方谢很肯定。 “要通知他们吗?”张奕房看着张奇孛他们的马车。 “等等,”方谢说道,“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在哪。路上有很多马车。” “我们最好是能把那家伙活捉。”笪千潭担心方谢又一巴掌把人给打死,也害怕那人会和在三从方里的一样,没法逃便选择自杀。 任蔚闭上左眼,用右眼扫视后面的人,只有一人的轮廓有些泛红:“就在我们后面一、二、第三辆马车上。他是突然出现的,不是一路跟踪。” 方谢点头肯定任蔚的说法。 “突然出现……”笪千潭分析,“这么说,他是收到了消息,所以才在这条路上寻找我们。” 任蔚也是这么想的。 “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让他在这里寻找我们?”笪千潭起了疑心,“难道我们离开三从方的行踪已是暴露?” “怎么会!”任蔚惊讶,心跳得很快。如果说这九人里都有内奸,那该怎么办? 她现在能确信这一车里的人没有任何问题。因为黄粱一直呆在众人身边,若是某人有奇怪举动,它一定会告诉众人,但前面那辆车里的人……除了和张奇孛有稍微的接触,而且他差点死在歹人手下,任蔚选择暂且相信他。 至于其他人,完全不了解。 最可疑的便是陈华厚! 他是唯一有过单独行动的人,完全有机会将我们的行踪告诉他人。但陈华厚是张奇孛亲自选出来的人,他真的有问题? 任蔚摇头,告诉自己要相信别人。 况且,要真是陈华厚报的位置,未免也太精确了。 “若是没发现我们就算了。”方谢说道,“绝不能在这样的大街上闹出动静,否则就算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这,也很快就能打听到。” 笪千潭无奈地点头,他承认方谢说的有道理。若能活捉那家伙,一定能打听到一些事情,可他们只能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他心有不甘,可别无他法。 “要不让黄粱去跟着那人?”任蔚询问黄粱的意见。 “我没问题。”黄粱说道。 “确实可行,”笪千潭拉开马车前的窗户,“黄粱,你要小心,他们肯定知道灵兽的事,你这一身白也显眼,实在不行就赶快回来——车夫,我们今晚能到哪?” “白浮城。” “白浮城见。”他对黄粱说。 “好。”那双水灵的双目充满坚毅。黄粱跳下行走不快的马车,一溜烟消失在黄土尘埃之中。 第十四章 狼岭(五) 傍晚,众人平安无事抵达了白浮城,跟踪之人似乎没有找到他们的马车,暂且离去,也不知任务失败后的他会面对怎样的责罚。 “黄粱还没回来。”刚才马车,任蔚便担忧地看向马车驶来的方向。面对那些对他们了如指掌的敌人,就算是黄粱也不能掉以轻心。 “别担心,它机灵着。”笪千潭说道。 “我知道。”任蔚白了他一眼。 张奇孛他们也来这边汇合。张奇孛说道:“再往前是山路,没人敢走夜路,只能明天早上再动身出发。” “这样啊。”任蔚有些心不在焉。 “华厚,再麻烦你去找找客栈了,别去上次来的那家,实在是住得糟心。”张奇孛想起前几天来白浮城的时候,那客栈的茅厕是在让人不敢恭维,连蹲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嗯。” 陈华厚正准备离开,但张奇孛发现任蔚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陈华厚。 张奇孛见状,又发现灵猫已没跟着他们,便问道:“路上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追踪了。”任蔚坦言,陈华厚也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听她说,“但那人只知道我们的大概位置,并没发现我们。” “怎么会?”张奇孛很吃惊,这一路的行程都是他安排的,而且车夫、客栈,皆为自己信任的陈华厚打点,他们被追踪,不是质疑他的谋略水平? 他忽然明白任蔚为何要审视陈华厚。 “各位是不相信我们天哮的人?”他问道。 “啊……不是这个意思。” 张奇孛看上去并不在意自己人被怀疑,他镇定自若地道:“没事,华厚跟你们在一起,你们来个人,跟我亲自去找客栈,如何?” 几人互望。 “那我跟你去。”任蔚说道。论内功,她是几人中除方谢外最强的,方谢肯定要看护苏暮槿的安危,那没有武功的天哮少主,就由她来保护。她不会想上次那样,被人轻易夺走正合剑。 “好。”张奇孛拍了拍陈华厚的肩膀,“好好表现。” “明白。”陈华厚老实忠厚地点点头,没有因被人怀疑而感到不悦。 实际上,张奇孛在马车上就早早提醒过他们,他们是天哮的人,与苏暮槿、任蔚那些人并不相熟—— “我相信公主一行人,他们几乎都陪苏暮槿出生入死过,是值得信赖之人。但三从方出了内奸,且正值我们这些外人到来的时候。”张奇孛语重心长,如一名长辈在谆谆教诲。“他们一定会怀疑我们,你们可明白?” 三名弟子异口同声道明白。 “这是必经之路,我们也要向他们表示出我们的诚意。”张奇孛打量了三人一番,忽然笑道,“你们几个家伙,不会真和歹人有什么联络吧?” “少主,当然没有!”张胜的体态有些肥胖,声音也很醇厚。 他是张奇孛从小大大的玩伴,现在地位虽然悬殊,只用尊称称呼对方,但两人情谊始终没有间断。 另外两人也附和。 张奇孛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坐在里头的唯一外人——成丞,道:“成丞,你是我们之中的外人,我们也同样会对你有所保留,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成丞的作风颇有康瑞的风范。 “你怀疑我们,我们也会理解。”张奇孛抚摸着透着凉意的拐杖。 成丞微笑,虽然相处不久,但他很喜欢这位少主直爽聪慧的行事之风。 “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一天前便发生的谈话。因此,此时的陈华厚早有心理预期,对于对他的怀疑,他毫不在意,内心只是更加钦佩少主的洞察与预料。 “各位就去前头的浮生楼用餐吧,这样也方便我们找。”张奇孛说道,“那儿的洋芋很好吃。” 兵分两路,任蔚和张奇孛则钻入潮水般的人流,寻找一家能提供房间好好休息的客栈。 “你小心点。”任蔚担心张奇孛被人海给撞倒,她不情愿地扶住他的手臂。 “谢谢。”张奇孛低头道,“你们确定被人跟上了?” “那人不是一直跟踪我们的,只是突然出现,应该是接到了同伙的消息。” “看来他们在西国的活动范围很广。” “不是这个问题!”任蔚拽了下张奇孛的手,“你仔细想,他们既然知道我们的大概位置,为何会找不到我们。” 张奇孛东张西望,寻找看上去不错的客栈,并说道:“他们可能已经发现我们了。” “我们现在也可能被人盯着。” “有可能。” 张奇孛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不过任蔚知道,他无论怎么假装都是徒劳,但凡是个武人,都能认出他手中的拐杖是晕红钢所制,再加右腿残废,他的身份早就坐实。 “他们莫非要深夜动手?”任蔚说道,“那些人能随叫随到,应该是附近居民,他们清楚,我们必然会在白浮城度过一晚,因此早早在这埋伏好——你说会不会是这样?” 张奇孛忽然停下脚步,后面的人撞到了他身上,不禁咒骂连连。 “抱歉、抱歉。”任蔚连忙对那粗汉子倒不是,汉子见还是两个青年,女子又美貌非凡,便不想在纠缠下去,最后瞪了一眼张奇孛,吐了口恶气后重回人流。 “我们要赶快回去。”张奇孛有些紧张。 他心中懊恼。方才还因可以和公主独处而高兴,现在是高兴都来不及了。正是这种情愫,干扰了他的判断。 怎么能让我和公主落单! 他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公主,把正合剑看好。你刚才说得对,他们很可能已经埋伏在这白浮城了。”他缓缓转过身子,拉起任蔚钻回人群,摩肩接踵能带给他安全感,他低声道,“我们俩,恐怕有危险。” 他尽量把显眼的晕红钢拐杖藏入人群中。 任蔚也反应过来,紧握住正合剑,随时准备拔出。 “他们应该不会在大街上动手。”任蔚不确定。而且,对他们动手,只会提高那边的警惕性,对歹人似乎没有益处。 不!对我动手有一个天大的好处—— 正合剑! 第十五章 狼岭(六) 若他们真是冲正合剑而来,是不是就能说明,他们和烈成炬乃是同伙? 任蔚握住剑柄的右手已流出一些汗液,她连忙搓拳擦干,担心剑会从手中滑出。 “他们是来抢正合剑的?” “有可能,”张奇孛说着同时,用眼神示意前方,“看到那栋阁楼吗,这片区域中最高的区域,刚才上面好像有人一直看着我们这边,现在天太暗,我看不太清楚,你看下。” 任蔚心想,你两只眼睛都看不清,还能指望只有一只眼睛的我? 但现在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她假装看着天空,偷瞄了几眼阁楼,用的是右眼。 “有两个人。”她把结果告诉张奇孛。 张奇孛不知任蔚是怎么看清的。这只是细枝末节的事,他不想去探究:“我们就这样,慢慢回到方谢爷爷那边即可。” “我感觉有人正朝我们接近。” 任蔚的感觉没错,和他们同样隐入进人海的杀手,正缓缓向他们靠近——不过人实在太多,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 是那人吗? 任蔚看到一头裹厚布的男子正向这边走来。正合剑已经出鞘,露出一道阴冷的白光。 男子匆匆离开了他们身边,像是一个普通的赶路人。 两人都松了口气,街灯也渐渐明亮起来。 任蔚很高兴能重新看清周围,但同样担忧,毕竟晕红钢在这样黯淡的光下会更加鲜艳。 “让一让,让一让!”人海前传来吆喝声,来着是以拉着马车的车夫,他大汗淋漓,双臂肌肉都肿胀起来,“让一下!杨大官人的佛像,都别碰到了!” 佛像乃结跏趺坐,双目闭合,神态安详,犹如遁入空门。石料非常敦厚,给人以端庄之感,看上去就是大户人家的定制,工匠也是别出心裁,在细节方面一丝不苟。 杨大官人应当是城里有权有势之人。 众人纷纷让开条道路。 这是毫无征兆的插曲。任蔚左侧空出了一个巨大的空荡,她格外警惕,若这一切都是敌人安排的,那他们已经完全落入圈套之中。 但意料之外的袭击并没有到来。许多人驻足观看,低声对佛像指点,片刻,分开的人群便开始合拢,抓住期间的空档,两人快步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们好像并没有看到我们。”张奇孛说道,“人群分开之时,应该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嗯。” 任蔚同意,但依旧死死盯着四周的情况。她还是感觉到,有人正跟着他们。 她很想转身看看究竟是何许人也,不过若是做出奇怪的举动,那最先暴露的一定是自己。她不断提醒自己:别忘了阁楼上还有两人。 华灯初上,他们再没法隐藏在黑夜中。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任蔚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快了,就在这个坊的尽头。过了这道弯,那阁楼上的人应该就看不到我们了。” “最好如此。” 任蔚想到方谢就在前面不远,渐渐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任蔚觉得体力都要耗尽,两人最终平安抵达了饭店门口,找到了正在用餐的笪千潭他们。 “少——” “在外面别这么叫我。”张奇孛瞪了他们一眼。 “找到住宿了?这么快?”笪千潭惊奇,拉开椅子让两人就坐。 任蔚回想一路上的惊险,忽然觉得:是不是我俩多心了?可能根本没有在盯着我们,一切都是无端臆想。 她突然没了底气,脸颊有些泛红,道:“有人似乎在寻找我们——也可能是我们多心了,就先回来了。” “不是多心。”张奇孛倒是语气肯定地说道,“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白浮城了,若没有及时赶回,正合剑恐怕会被他们夺走。” 有了张奇孛的支持,任蔚有了底气:“嗯,出门拐弯可见一阁楼,上面还有他们的人。” 张奕房动筷子的手慢慢停住了:“就是说,我们在这吃饭,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没错。”张奇孛肯定。 大家已没了吃饭的心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硬着头皮继续去天哮?” “进入天哮后,绝对能保证各位的安全,就算神子的行踪暴露了也没关系。”张奇孛对抱有疑问的笪千潭说道。 寡言少语的成丞说道:“当务之急,必须弄清他们是如何追踪到我们——起码得知道那些人究竟隶属何方。” “只有和他们交过手才能知道了”笪千潭说。 张奇孛夹了一块肉放进任蔚碗中:“公主,我们先补充一下体力,至少在这是安全的。” “嗯。”任蔚点头。 白浮城有许多对方的人,那黄粱能不能顺利回到他们身边?她不知一次想,若黄粱能变换毛色就好了。 “你刚才说,他们想夺走正合剑?” 张奇孛狼吞虎咽,含糊地说道:“我想不到其他他们袭击我和公主的理由,为了我这把晕红钢的拐杖?不至于。” “正合剑。这么说来,他们和烈成炬是同伙?”笪千潭和任蔚想的一样。 张奇孛吞下一口饭后说道:“很可能。” 这背后好似有个无比巨大的阴谋,任蔚感觉自己已深陷蛛网之中,每一步动作都被躲藏在黑暗中的蜘蛛掌控。她甚至觉得口中的胡萝卜丝都成了蜘蛛网,吃进嘴里怪恶心的。 不过为了饱腹,他不得不吞下这些美食。 匆匆吃完晚饭,众人一起行动。 反正对方已经知道他们的位置,那不如大大方方地走。 九人,加上躺在笪千潭背上的苏暮槿,浩浩荡荡离开餐馆,找到一家四周视野开阔的客栈,价格很贵,不过张奇孛出手阔绰,大家便顺利入住。 十人分为三个房间,其中任蔚、苏暮槿和方谢住在一起,以确保苏暮槿和正合剑安全,天哮的四人住一间,另外三人则住另一边,三人房间紧贴,一旦发生情况,都能相互照应。 已是深夜,但任蔚在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 一声轻巧的猫鸣忽然想起,紧绷的身体总算一瘫。 黄粱平安回来了。 第十六章 狼岭(七) 任蔚从床上爬起,披上衣服,问:“黄粱,怎么样?” 方谢听闻动静也睁开眼睛。 黄粱说道:“跟了一段,那人之后骑马进了林间小路,我担心他能察觉到我的气息,便没再追踪下去。” “也好。有何发现?” “他确实是来寻找我们的,”黄粱说道,“但只知道我们的大致范围。”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任蔚想不明白,她看向方谢,方谢也困惑不已。 “他们是用鹰来传递消息的,鹰腿上绑着锦囊。” “他还说了什么吗?路上可见了其他人?” 黄粱摇头:“都没有,他一直一个人,几乎没有自言自语的时候。” “算是有些收获,”任蔚说道,“等明天早上,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你休息一下吧。” “嗯。” “哦——你饿了吗?”任蔚想起来,晚餐之后她留了一盒食物,但估计已经凉了,“还有吃的。” 黄粱听到食物,流出口水。它本打算等下自己出去觅食。 “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任蔚笑道。 她把保存好的食物从被子堆里取出,打开时还有些许热量,见黄粱吃得很是满足,她也感到开心。 但放松稍纵即逝,任蔚很快陷入沉思。 来白浮城的路上,那些人便追踪到我们大概的位置,可却没有发现我们,此事根本不合乎常理,他们既然能在西国这么大的国土中锁定我们,为何做不到精准? 任蔚在房间内踱步。 楼顶上传来稀碎的脚步声,任蔚抬头,在进食的黄粱也停下嘴巴的动作。 “方谢爷爷,上面好像有人。” “嗯,有杀气,你去把他们叫醒!” “好!” 任蔚匆匆穿上衣裤,冲出房间,打算先敲响左侧的门,叫起笪千潭他们。 一只手从打开的木门之后伸了出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怎么会?! 头顶的声音乃是调虎离山之计。 歹人已预测到:若方谢、任蔚想去通知别人,一定会按照方谢在原地守护神子,而任蔚出门叫人的方式来分配。他们早早就在门口守株待兔,行事匆忙的任蔚更像是羊入虎口,轻而易举便落入敌人的陷阱。 抓住任蔚的是一个粗汉,他的手臂非常健壮,饱满的肌肉压着任蔚喘不过气来。 事情到这还没有结束,只听见房间传来轰响,几个黑衣人打破大窗,直接冲进房间。 任蔚定眼一看,有三人,手中皆持上好材质的长剑,两柄对准方谢,另一则朝向躺在床上的苏暮槿。 这么大的动静,再深睡的人也会惊醒,笪千潭他们已经跑出房间,除了相关之人外,那些本想图个清静的房客们也推开房门,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又有两个黑衣武者从窗外跃进,远处的走廊也是一阵躁动,三名黑衣人推开当道的人群,走到了他们身边。 对方也是九人。 最先进屋的其中一人说道:“方谢,把正合剑和神子交到我手上,否则,公主就没命了。” 方谢不动声色,盘腿坐在原地。 那人见方谢没反应,微微皱眉,但并不急于动手,他也不希望和这个恐怖的家伙交手,那是下下策。 他对身边人低语几声。 几人听后,便有恃无恐地在房间里找寻正合剑。 “公主?!”笪千潭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惊呼。 “都不要动!”挟持任蔚的壮汉大声吼道。 又是这样,我总是粗心大意,给别人落得好处!任蔚气愤得眼泪都要流下。没有正合剑的她根本不敢发力,走廊上围观了这么多人,这些歹人也没驱赶他们的意思。 任蔚顿悟,这些茫然的住客,在现在都成了歹人的人质。 在任蔚的被子中,他们发现了正合剑。 一人双手托起正合剑,准备递交给小头目。 在两人接触的瞬间,方谢动了起来。 他的身影才刹那变为残影,托着正合剑的人的双臂被径直切开,他连疼痛都还没感受到,正合剑便直接飞了出去。 为首的男人也非等闲之辈,他眼疾手快,抢在方谢前面纵身一跳,妄想从空中接住正合剑。 张奇孛也从震惊中缓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把将身边的三名弟子推出,让他们把任蔚夺回来。 顿时,整个三楼都变得一团糟。 激烈的碰撞让还睡得迷糊的人清醒过来,就像大冬天将冷水浇到熟睡着的头上一样,房客们先是全身僵直,随后打了个激灵,疯一般向楼下跑去。 壮汉右腿前扫,和天哮三人拉开距离,掐住任蔚的脖子大吼:“你们想让公主丧命?!” 挟持柔弱的公主,他们便有对方无法摆平的优势。壮汉又是这九人中内功第二的高手,他得意洋洋,高举的右手摇着任蔚的身体,如同拎起一个布娃娃一样简单。 任蔚猛地咳嗽几声。她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都别动!”张奇孛连忙喊道。 壮汉见这边的情况已经稳定,扭头转向方谢那边。 “盾!小心!”为首的男人接住了正合剑,却发现方谢并没朝自己攻来,他没有反应时间,只是下意识地让挟持任蔚的壮汉小心。 但为时已晚。 方谢早就想明白,正合剑可以丢,但任蔚不能被对方控制。任蔚是对方与他们一战的资本,夺回任蔚,纵使有千百把正合剑被他们夺走,结果都是一样——方谢会凭举世无双的力量将他们逐一击垮。 炫耀一般将任蔚提起的壮汉,正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得一览无余。 方谢积蓄磅礴力量的拳头砸向他的腹部,壮汉应声飞出,健壮的肩膀将楼板通通压断。 但结果并不算好。 方谢以为这人的腹部会被拳头贯穿,但他只是接下这一拳后,飞出了出去,而且,他完全没有脱力的迹象——他的右手还死死钳住任蔚。 这个代称为“盾”的男人在方谢拳头到来之前便有所防备。 壮汉满头大汗,惊愕于方谢的力量。 早知道方谢武功高强,招式蛮横暴力,没想到竟然如此致命。 他低头看着被拳头力量烧毁的衣服,露出的腹部布着依稀的鱼鳞。 好险。 第十七章 狼岭(八) “盾,快回来!” 眼尖的头目看到了他的身体状况,他已没法再挨上方谢的下一拳了! 我当然想要过去。盾磨牙凿齿,从地上爬起。但方谢挡在前面,你让我怎么过去! 夜晚的宁静已然被打破,外头的喧闹不亚于白天的集市,听楼下的呼喊,似乎有官兵包围住了整栋建筑。火把将整栋客栈包围,犹如角斗场一般,为观众们将舞台照得明亮。 方谢盯着刚才拳头的着力点——男人的腹部——看到了那些若隐若现的鱼鳞斑,他啧了一声。 依皇的势力已经蔓延到如此地方了,比我和海玖预料中要快太多,时间真是越来越紧迫。 之前为了保护这些年幼的孩子们,没有将依皇的事情告知于他们。如今敌人都嚣张地从暗地中出现,不能继续隐藏下去了。 我年事已高,不能重蹈自负的覆辙。 可把那犹如恶鬼般的敌人的身世告诉他们,这些孩子又能帮上什么忙…… 方谢握紧拳头。 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歹人先击退,就算把他们尽数消灭也无妨。 他看向张奕房,向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徒儿比划了个眼色。 张奕房立刻明白,师傅让他们把后面的人拖住,他则想办法解救任蔚——在不伤害公主的情况下。 “方谢,”盾站起身,粗声喘息,把任蔚架在自己身前,“你准备……把她也一起打死吗?别忘了,公主在面临危机之时,可是会失控的。” 方谢冷笑。 这是任蔚头一次见到方谢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一直是温和慈善的面孔,就算是那天,三从方的几名弟子惨死杀手的偷袭之下,他仍然表现出安抚人心的一面。 可现在,眼前的老者目光中透露出的寒意,让任蔚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敌是友。 但这才是真正的方谢。 方谢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善茬,很多江湖传闻都是对的。 他从小就出生在平凡人家,双亲皆为贫农,饱受当地乡绅欺压,他偷偷摸摸,自寻功法修炼之道,最终刺杀乡绅。莫要以为他是为了给父母讨回个公道,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向乡绅寻仇。 暗杀成功后,方谢便远走高飞,以后没再见过父母。 世间平常的伦理根本束缚不住他,就算他们父母在之后为他犯下的罪饱受折磨,他依旧不闻不问——他,方谢,实际是一个残忍果断的武人,甚至自私。从小就是如此。 毕生追求力量,只遵循自己的底线与法则,因而在二、三十年前的江湖中,到处流传着有关他的捕风捉影。 近些年,他的遁入仙境苦心修炼,新一代武者并不知其事迹的血腥,但老一辈可都记得真切。 而歹人为首的男人,正是曾活跃在老一辈的一员。 “盾!快跑!” 他明白,面对方谢,根本没法用人质来要挟! 跑?盾不打算跑,他有更大的野心,在依皇给他们服用的血液支撑下,他的腹部伤已完全痊愈。 他决定除掉方谢,为依皇大人消灭心腹之患。 盾的身体开始变化,紧贴着他的胸膛的任蔚首先察觉到了异样。 背后的触感,以及盾左臂的变化,瞬间把她的记忆拉回到一个月前,和烈成炬的大战之中。 “这是……”她眼睁睁,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粗壮手臂,表面开始生长出斑驳的鱼鳞。 和烈成炬那时一模一样! 任蔚几乎能以性命担保,他们和烈成炬绝对是一伙的! 可现在就算知道也无济于事,自己的喉咙被卡住,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把这件事告诉给其他人。 她的注意力被右眼中出现的巨大猩红吸引。 方谢正向这边冲来。 那是任蔚从未见过的,巨大杀意。 人的轮廓居然能如此之红,红得鲜艳。 他打算连同我一起杀死吗?! 如果留有充足的时间,任蔚能冷静思考,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方谢让其他人挡住后面的歹人,就是为确保没人干扰他救下任蔚。 可在这眨眼一瞬,任蔚哪有什么时间考虑?求生欲冲走了理智,她的内功在瞬间爆发。 方谢抿嘴一笑,忽然停手。 时间好似停滞,任蔚的内气如倾盆大雨,瞬间溢满整个三楼,抓紧她的盾在刹那间四分五裂,那速度快到连血液还没喷涌出来,块状的尸体已是落到地上。 内气的范围还在不断向外拓展,三楼的房屋无疑是难逃一劫,那些小心翼翼凑热闹的人也不幸被卷入。 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一人在三楼,最大胆的围观者也只是躲在二三楼的阶梯中,不过就算如此,他们还是难逃一劫,里头最幸运的人,双臂也被残忍切下。 陈华厚平日行事慢条斯理,可在战斗状态下,他的反应极快,是天哮三人中最快撤回到少主身边的人,他知道单凭少主是没法挡下任蔚的内气,连忙展开内功,制造出一面无法维持很久的屏障。 笪千潭也同样用内功挡住了内气。他庆幸自己偶尔还会修炼一下内功。 就像任蔚自己所说,当她失去理智之时,内功会化成无数利刃像周围切砍。笪千潭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割裂出几道口子。 他正洋洋得意,自己可能真像独孤厉所说,是天生的武人。 可他突然想到,苏暮槿可没有任何人保护! 他惊恐地回头,发现那边,无论是家具、还是苏暮槿,都毫发无损。 “这是为何……”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帮苏暮槿挡下任蔚内气的,就是方谢。 方谢早已计划好要利用任蔚陷入狂躁的状态,自然不会遗漏无人保护的苏暮槿。 他站在任蔚和苏暮槿之间,而其他黑衣人则站在离苏暮槿更远一些的窗边,由于方谢是将一整面的内气都挡住,因此那些对任蔚武功不太了解的黑衣人,也侥幸逃过一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方谢觉得有些遗憾。但那个挟持任蔚的人已经死了,接下来,黑衣人已没筹码与他们对抗。 为首的男人撂下一句脏话。 “快走!” 他说完,慌张地将正合剑扔回房间,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第十八章 谜(一) 方谢看着落到地上的正合剑,上前将它拾起,望向歹人们逃走的方向,没有追上去。 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能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将苏暮槿带走。而且穷寇莫追,谁也无法预料,那些人会不会设下埋伏。 方谢握住正合剑剑柄——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正合剑——一种奇妙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方谢微微皱眉,向任蔚那边走去。 歹人已经离去,其他人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任蔚身上。 “少主危险!” 张胜拉住正打算走向任蔚的张奇孛。 张奇孛迟疑,停住了脚步,自己贸然上前的确考虑欠缺。 可能是因为这是近期第二次陷入狂躁状态,任蔚很快就恢复过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张望四周,畏惧地缩紧全身。 那个名为盾的男子的血溅射到了后背,非常粘稠,将衣物和背紧黏在一起,还有些余温。四周墙壁已经切开,许多房间都只剩半边,楼底下接连不断地惨叫和推搡声,这一切,让任蔚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走吧。”张奇孛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理性,大胆上前一步说道,“这里快塌了。” “我……”任蔚胆颤地看着方谢。 右眼看到的景象是不会骗人的,方谢在那一瞬展现出的杀意是如此货真价实,让她心有余悸。 方谢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走上前,托起任蔚的右手,把正合剑放在她的掌心:“别让它再离身了。” “好……” 方谢依旧平静,甚至有些慈祥。 任蔚恍然大悟,方谢利用了自己的内气,这才将敌人逼退。 眼前的老者居然敢赌如此招式,任蔚又敬又怕。 客栈颠抖,天花正不断脱落。 “各位!要走了!”笪千潭大喊提醒。 几人连忙收拾起还完整的行装,一同从三楼跳下。 围观群众都看着他们,退避三舍。那些持刀的民兵也同样不敢妄动。 “去哪?”张奕房焦急。现在事情是彻底暴露,他们成了移动的靶子,在黑夜中会特别显眼。 张奇孛斩钉截铁道:“既然大家都已到了名面上,我们直接逼那些车夫带我们上山!”他说完,向陈华厚示意,让他带大伙儿去找车夫。 “他们没睡醒,会不会不安全……”任蔚觉得把别人从睡梦中拉起来不太好。 “公主,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么多,白浮城有他们的人,而且应该很多,”张奇孛耐心地说道,“此地道路错杂,谁也不知他们会从哪袭击过来,我们先上山,那儿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天哮的人不会听不到。” 既然张奇孛这么说,任蔚也不再多言。 他们浩荡地闯入车夫们的住宿,让他们速速备好马车,准备上路。 车夫见几人凶神恶煞,手中有持有武器,连忙照做。 “你们俩守门口,华厚,你警戒后院。”张奇孛吩咐,“我们帮他们把马车弄好。” 大家没意见,马上便开始行动。 方谢颇为欣慰地看着张奇孛,以及这些说做就做的青年们。 比我们那时要果断多了。他不禁黯然神伤。仰头看着被彩云遮挡的弯月。 任蔚在帮忙把马牵出来的时候,偷偷看向方谢。 她还清楚记得方谢的动作、气息、以及眼神。一个人能将不存在的杀意假装得如此逼真,太难以置信,那眼神,仿佛他好像真的和我有仇。无法想像,过去的方谢究竟经历过什么。 “各、各位大爷大姐,随时、随时可以上路。” 两个车夫唯唯诺诺地站在众人面前。 “翻过前头的座山就到狼岭了。”张奇孛在上马车前告诉他们。 “这么快?” 之前不是说要走半个月?任蔚疑惑,其他人也同样吃惊。 “沁山可不是这么容易翻的。”张奇孛说完,撑着拐杖上了前头的马车,其他人则钻入后面一辆,马车坐的人和先前一样。 “走。” 随着张奇孛一声令下,众人踏上了前往——或者说是逃往——沁山的路上。 “跟你们说!”任蔚一上车便想起刚才的发现,“他们和烈成炬一定是一伙的!” “刚才发现什么了?”笪千潭问。 “我之前和你们说过,和烈成炬打斗的最后,他的身体长出了鱼鳞状的斑。你们看到刚才的那个‘盾’吗?” 笪千潭和张奕房都摇头。 “他身上也长出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任蔚说道,“他们定是一伙。” 方谢还没开口,他依旧有些许犹豫。心中还骂着自己:一个老家伙,做事却投鼠忌器,畏手畏脚。 “鱼鳞……”笪千潭惊呼,“你还说过,烈成炬能复原身体。那,那个男人是不是也没死?!” “他死透了。”方谢嘶哑的声音忽然说道。 另外三人看着他。 “您怎么知道……”任蔚觉得心脏一沉。 莫非,一直在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方谢?! 她转过身,右手把住正合剑剑柄。 “他们皆为同一人做事,那人自称‘依皇’。”方谢惭愧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依皇过于邪恶,把你们这样的孩子卷入,并非我所愿。但如今,你们的生命都受其威胁,我再隐瞒,实在愧于做人。” 依皇?从未听过。 任蔚与另外两人对视,他们眼中也浮出疑惑和未知。 “这事要从很早很早说起,大概二十年前?甚至有三十年,依皇的势力就开始渗入九州了。” “渗入”,也就是说,这个依皇原先并不在九州之上? 任蔚认真听着,这个跨越数十年的谜。 “我和同门师兄仲威偶然听说了一个传闻,说是有人被神秘人废了内功。”方谢的眼前浮现出年轻的自己,“我俩刚和一小帮派火拼得胜,意气风发,被废功法的人的兄弟找上门来,我们便拔刀相助,前去探明白——你们也知道,内功没了,但人还活着,这事从未有过。” 听到内功被废,任蔚最先想到的便是手中的正合剑。 “被废内功之人不愿见人,便隐居山林,我们走了两天才到他的茅屋,他已经被杀了。” 第十九章 谜(二) 车内静默。 方谢见无人提出问题,继续说道:“那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和依皇这个人物有关的人,死人。不过,那时的我们还不知有依皇这号人物。因为死了人——不隐瞒各位——我和仲威更有了兴趣,决心一查到底,同期,‘三从方’这个浮夸的帮派也逐渐构成,招揽了许多门生。 “我因为要打理帮内事务,便让仲威先行一步去调查,随时保持快信联络。久而久之,这件事就被忙碌的我抛之脑后。” 许多关于时间的信息,方谢只能记得模棱两可,他索性抛开这些不重要的事情,道:“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过去十年有余,我们知道了第一个被夺走内功还活着的人。” “是黄北吗……我听苏暮槿说过,她的师傅也是这样。”笪千潭问道。 “不,黄北的事情还在以后。”方谢已经很久没听到黄北的名字了,他想起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小伙,心中百感交集,听说他的脑袋被苏青伏砍下,陨落于和浪桥,方谢长叹一声。“那是一个凌云的人,叫曾越。凌云在江湖上名声不好,我们也犹豫许久才去拜访了他,从他那里,我们得知了‘依皇’这个称谓。” “凌云的人自然也知道,”方谢说道,“可能你们对凌云不太了解,它虽是一个帮派,但内部分‘风火山林’四大派系,之后还有许多小分支。派系分明,相互间从不过问,那个被夺去内功的人隶属‘林’派,其他派系甚至不知发生了此事,就连秦子仁也不知道。” “秦老他现在也不知道?” 方谢向任蔚点头,道:“我之后会告诉他——说回这件事,凌云‘林’派的一些核心成员也知道,他们若能首先知道怎样夺走他人内功,将是大功一件,便私下建立组织,调查依皇身世。我们身为外人,只和他们有两、三次接触。” “但之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最初的知情人大约二十个,其中有十六人死于非命。” 随着海拔升高,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冷气已穿过木缝,充满了马车。 “这件事在凌云引起轩然大波,而作为知情者的我和仲威在那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死的这十六人,相同点除了‘林’派外,只有一个——他们都知道‘依皇’。” “那曾越呢?”笪千潭问道。 “曾越也死了。”方谢面不改色道,“我和仲威百感恐慌。一方面源于对生命的爱惜,谁都不想因知道一个名字而死于非命;另一方面,三从方建立才十多年,势头正盛,若身为帮主的我,和副帮主的仲威离奇死去,这脸面上,实在挂不住。” 任蔚默不作声。在现在看来,方谢的理由似乎有些可笑,可设身处地,当莫名的死亡随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我还能保持冷静吗? “之后,我做了一件幼稚愚蠢的事——把其他知情人都杀了。” 任蔚头一次见方谢露出难堪的表情,他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而且,后面的事,笪千潭你可能听暮槿说过。” “是黄北……” “没错,是我让黄北,把我知道的,剩下三个凌云的弟子杀了,我则躲进仙境,甚至没有亲自动手。” 这位无人能敌的长辈在十几年前面对“依皇”的时候,居然表现出如此的怯懦,在场人的目光都有变化,但他们并非鄙视方谢,而是惧怕那位已经派人追杀而来的依皇。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暮槿说过吗?” “没,黄北当时就没跟她说,也有可能是她忘了,那时她才五六岁。”笪千潭回答。 “已经没人知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估计依皇已经盯上凌云的三人,见黄北去刺杀他们,便认为黄北也是知情人,因而废了他的武功。” “可他为何不将黄北灭口?”张奕房知道这不是个好问题,但他实在想不明白。 “无从得知。”方谢摇头。“凌云的所有知情人都死去,麻烦也没找上我们。我那时顿悟,逃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便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修炼——实际上,在之前我便有意识这么做,但那会儿才彻底下定决心——仲威则彻底退出江湖,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还买了个闲职。” 张奕房点头,心想:难怪在三从方那么多年,从未听过这名字。 “在修炼之中,我小心翼翼地寻觅有关依皇的踪迹,天南地北,并以喜好游历天下为由来掩盖目的,”方谢说道,“这段时间我成功突破仙梯五层。突破之后,我的目标从保全自己的性命迈向了保护他人,期间,我从老朋友海玖那听到了奇怪的传闻。” “鱼人。”任蔚脱口而出。 方谢惊讶:“你是从何而知?” “前段时间,和暮槿遇上了一个从海龙帮来的人,他告诉我们的。” “是逃走的?” “嗯。” 方谢理顺白飘的胡须,道:“海玖跟我说过。起初他想让我除掉这些人,后来觉得就算流传出去,也没人相信,便作罢了。” 看来柳庵幼他们捡回了一条命。 这也让任蔚对海玖的印象不好。果然,那些禁岛有问题。 “他说,在东海上发现了一些样貌骇人的尸体,那些尸体酷似人与鱼的结合,偶尔会飘过附近海域,而且发生了一次天气异变,整个天空,从西到东,都被黑得流墨的乌云遮盖,那些乌云都呈鳞片状。那天让他记忆犹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任蔚问道。 “七八年前。” 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心想,海玖身处东海,就算是依皇的势力应当也难以蔓延到那,而且依皇没把我当知情人,便把有关依皇的事告诉了他。”方谢挤出个笑容,“那家伙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任蔚感觉自己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可细细回忆,却发现,他们至始至终都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世间存在一个名为依皇的人。 他的目的?甚至他的性别、年龄?都还是未知。 第二十章 谜(三) 东海、鱼鳞、鱼人……任蔚忽然明白方谢苦笑的含义。 烈成炬、盾的身体异变,已经将依皇的方向指明——他一定和东海脱不了干系。 而方谢,居然把有关依皇的事告诉了住在东海之上的海玖,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她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刚才听得入迷,居然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她有些话想说,不过张奕房最先开了口,她便先让一步。 “那个叫依皇的究竟想做什么?” 听完师傅的描述,张奕房觉得不寒而栗,特意用很重的语气来说这句话,以提高自己的胆量。 方谢说道:“名、利。他若是男人,那可能想要女子;她若是女人,则可能想要男子。人有七情六欲,依皇大抵逃不过这个范围。” “我们现在去天哮,岂不是把危险带了过去?”任蔚感觉到马车正艰难向高山上前行。 方谢没打算直接回答任蔚,而是引导她思考:“现在的我已站在明面和依皇作对,他知道我,应该也知道海玖,但迟迟未下杀手。你可知其中原因?” “他现在没法打败你们!他也是仙梯五层。” “没错,到天哮,会比在三从方更安全。”方谢肯定。 加上天哮的帮主,两个长老和任蔚,他们将拥有五位仙梯五层的武者。 任蔚忽然抬头:“烈成炬的话,可能有一部分是真。” “什么?”笪千潭早就记不清任蔚的转述。 “他说抢走正合剑和我是为了成仙,可能不是他烈成炬要成仙,而是依皇想成仙!” “不,他的目的绝非成仙这么简单,”方谢尤为笃定,“早在十多年前,他的力量恐怕已到达仙梯五层,而且根据曾越所述,他的年纪与我们那时相差无几,他很有天赋。且年纪轻轻就突破五层,说明他绝非好吃懒做之徒。自己修炼的力量远比夺取他人要纯正,就像将来自不同两地的泉水汇聚一起,不可能比单一的要醇香。” “他想一统天下。”笪千潭说道,“没有其他理由值得他这么做了。” 方谢考虑过。 一个拥有盖世武功的武人想要一统天下,其实和一般人没有任何差异。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夺权篡位,二是和历代皇帝一样,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一步步攻城略地,最终打下天下。 就像方谢一样。他的武功看上去无坚不摧,但倘若没有支持者,终究还是孤家寡人。想想凭一己之力就夺取天下,谁都不会同意。 “十几年前,依皇可能没有许多追随者,”笪千潭强调,“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为何这么认为?”方谢问。 “如果那时已经有规模,那这么多年发展,不可能在江湖上不漏出任何风声。” “有可能,他们现在光明正大地来人截杀我们,”任蔚问方谢,“那时,在‘林’派弟子身上,没有这种事吧?” 方谢点头:“换言之,他在早期也是单枪匹马……在我偷偷摸摸找寻有关他的蛛丝马迹之时,他则在暗地扩大势力。” 任蔚看出这位老人的内疚。 以方谢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他只是不愿接受,不愿去想。 “果然,我们应该活捉一个人,从他嘴里把依皇的事问出来。” 方谢看了眼笪千潭,说道:“没用的,不可能活捉他们,我之前尝试过。他们对依皇有绝对的忠诚。” “难道我们只能被动地被对方进攻吗?”张奕房说道,“师傅,等把苏暮槿送到天哮,我们应该将此事告诉各大帮派,居仁公也应当知晓此事,举全国之力,把依皇给揪出来!” 任蔚以为方谢会迟疑,但他很果断:“事到如今,是该把这件事告知其他人。” 任蔚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她决定问一个问题,试探一下方谢:“您知道,那几个海龙帮的弟子为何逃走吗?” “他们触犯了海龙帮的帮规,私自登上禁岛。” “禁岛?为何被称为禁岛?上面可有什么?” 方谢忽然笑道:“只是海玖那老家伙自己开辟了一个岛,以求能安静修炼。” 任蔚皱眉。她不知方谢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真不知道,海玖在禁岛上与鱼人搏斗——亦或是,这便是海玖所谓的修炼方式? 任蔚脑子转得飞快,她想弄清楚,方谢对鱼人究竟知道多少。但又不想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去,要问原因,只能归咎于她的习惯性隐瞒。这能给她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怎么忽然想到海龙帮了?” 方谢这么问,正合了任蔚之意,她说道:“之前您说盾已死透,这是为何?” “被切成碎块后,是无法复原的。” “这是从何而知?” “我之前也遇到过两个这样的人。” 任蔚还以为是海玖告诉他的,道:“那……各位不觉蹊跷?海龙帮见过鱼人,他们会不会和依皇有什么联系……” “依皇是海龙帮的人?”张奕房惊呼,看向自己的师傅。谁都知道,方谢和海龙帮帮主是至交。 但方谢没有说话,他似乎并不打算为海龙帮做什么争辩。 “师傅?” “海玖隐瞒了我一些事。”方谢说道,“我感觉的出来。” 果然……任蔚放下心,方谢对海玖与鱼人搏斗一事并不知情。 “依皇说不定就是海龙帮的某个弟子,他私下研究了鱼人,提炼出了某种药物,可以彻底改变人体,让他们迅速恢复伤势。” “这和明月很像。”方谢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震惊。 他这是主动把矛头指向了挚友,海玖本人! 大家都知道明月也有类似的功效,但没有任何人真正见识过,任蔚也只是从柳庵幼口中听说有关明月的事。方谢偶尔会拜访海玖,应当看过海玖使用正合剑,他说出这种话,无疑把海玖推上风头浪尖。 “依皇就是海玖?”笪千潭眨了眨眼。 马车车轮碾上碎石,车底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有人活生生被车压死。任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海玖是心向正直之人,我只能说,应当不是他。” 第二十一章 谜(四) 方谢选择相信海玖,任蔚也不好把鱼人的事说出来。 她顿感烦躁。苏暮槿还饱受青炎毒的折磨,现在又蹦出依皇这号人物,她想不明白,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办。 她低垂脑袋,长发滑落耳尖,耷在眼前。 只希望能快些到天哮,既然依皇没法大张旗鼓地进攻天哮,那治好暮槿便是首要。 车内其他人也都百感交集,若非马车还在前进,他们可能已迷失了方向。 任蔚推开小窗,寒气顿时涌入。之前还有些暖意的脸蛋变得冰冷,这让她清醒了不少。 沁山之后就是狼岭,任蔚觉得离天哮已经很近,看到外头才发现,沁山确实是座高山,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高耸入云的山脉,越向西南,沁山海拔越高,雾气也更加厚重。 外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能在这里生长的树木,多为腰杆粗壮的老树,马车不得不绕行,再加上地面结霜打滑,就算是短短几米,他们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任蔚叹口气,吐出嘴的热气仿佛在瞬间就会凝结。 “公主,把窗户关了吧。”笪千潭也觉得清醒不少,但是——“苏暮槿现在可没法用内功保护自己。” 任蔚连忙关上窗,转身看向苏暮槿,把手伸进被子,里面还很暖和。 “我们现在试试正合剑的传承?”马车走得实在太慢,超出了任蔚的想象,于其在马车里浪费时间,不如做些实际点的事。 笪千潭早就这样想,就等公主发话,他随即点头:“好。” “你说吧,想到什么办法?” 笪千潭挽起衣袖:“最可能的便是血。” “滴血认主。” “没错。”他从腰间抽出小刀,“公主,你可能要流些血了。” “没事,”任蔚笑道,“方老也会暖掌,他能……”她发现笪千潭眼中的不对劲。“难道——也对。” “不使用内功恐怕没用。”笪千潭说道。 任蔚咽下口水,她知道,暖掌没法治愈内功造成的伤势,哪怕是轻微的划痕。 “拿来吧。”任蔚挽起右臂衣袖,放在笪千潭身前。 “对不住了。” 方谢也紧张地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弑主便继承神剑?他从来没听过先例,眼前的两人也是初次尝试,谁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直白的说,就算笪千潭把血从任蔚手中放出,他难道知道之后该做什么吗? 笪千潭是那种愣头愣脑的人。 方谢皱眉,一把抓住笪千潭的手:“等等,你先说清楚,打算怎么做?” 笪千潭本打算先斩后奏,但方谢制止了,他只好回答:“让公主的血流在剑上,她再运功使用剑将我刺伤。” “这有什么用!”张奕房听计划居然是这样,不禁恼火,他怒视笪千潭道,“笪千潭,你要弄清楚,神剑是‘弑主传承’,按你这样做,你和任蔚只是相互伤害,而且最后受伤的人是你,神剑怎么也不会到你手上——” “反噬回转。”笪千潭说出了一个奇怪的名词。 方谢顿时大惊,他抓着笪千潭的手更加用力:“你从哪知道这个东西的?!” 大家都震惊于方谢的举止。 “我……”笪千潭也顿时迷离。 是啊,“反噬回转”,脑子里仿佛忽然就有了这个概念,我只是正好想试试这种方法,可到底是在哪—— “我这些年跑了许多地方,为了寻找妹妹,读了很多书,见了很多人,可能从哪听到的,也可能是从书中看到的。”笪千潭真记不清楚了,但至少这是他自己脑袋里的东西,肯定是他从哪听到的。 “反噬回转是指……”方谢想让笪千潭来说。 笪千潭不知该怎么说。 方谢叹一声,让两人先把衣服穿好:“反噬回转,已经失传的武功,能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回弹给其他人——这是大多数人对此功的认识,不过就我以为,它的用处比想象中还要大。无论如何,”方谢说道,“这真的是很古老很古老的功法,笪千潭,你好好想想,自己从哪听到的——你知道这功法的作用吗?” 笪千潭愁眉苦脸地摇头。 “你记忆里不会比我这个老头还差吧。” 笪千潭再次摇头。 “那一定不是最近听说了。更早,可能是暮槿待在三从方的那几年,想想你去了哪里?” “那些年,我一直在西国境内,打听腊柴人的事,接触的都是一些村夫。”笪千潭如实说道,“出过一次境外,但很快就回来,应该是现在的西州那边。” “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这种事,你应该印象很深。” 在笪千潭思索之时,任蔚问道:“为何要让他想起这个事?” “反噬回转。依皇曾对别人使用过。”方谢说道,“刚才和你们说的那些死去的凌云弟子,其中一人武功高强,他死于自己的独门绝技之下,那是常人模仿不来的。” 就连沉浸在思索中的笪千潭听到这件事,全身也僵住了。 依皇的阴影正笼盖在这辆车中。 “我不认为依皇能学会凌云的内门功法——这虽然是种可能。”方谢的右手压在笪千潭肩上,“想出来了没!” “是……独孤厉!” 大家看向方谢,方谢摇头:“独孤厉是谁?” “当年我出去寻找妹妹,饿晕在路上,被他救了,他是个樵夫——是他教我的武功。” 方谢从没听过。 他对笪千潭知之甚少,这少年虽然聪明,但很少修炼功法,在这方面非常懈怠,虽然这点和张奇孛很像,不过笪千潭更多是小聪明,因而方谢对他并不关注。 可他身上似乎有不少谜团。 方谢道:“笪千钰的事,我听暮槿说过,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说吗?”笪千潭困惑,他觉得这和现在说的事没什么关系。 “说。”方谢点头。 笪千潭的脑袋有些晕,十多年前的事,他就算一直在寻找笪千钰,也记不清了。 他看了眼苏暮槿,以前告诉过她整件事情。 他希望看着苏暮槿,能帮助自己回想起过去说过的话:“那天是一个下雨天,早晨,我从外头回家,应当是去山上打猎玩耍,过了一夜才回,母亲告诉我妹妹失踪了,我便去寻她。” 第二十二章 谜(五) “之后。” “我问了村里的老头,他说之前看到有一辆外来的马车向北走,车主穿着诡异,我便跟着北上,很多天过去,饿晕在了路边,醒来的时候,就已到独孤厉的家中。” 独孤厉、独孤厉……方谢认识几个姓独孤的武人,但从未听说独孤厉。他示意笪千潭继续说下去。 “他救了我性命,见我有学武天赋,便要求我留下来,我在他那呆了半年,学会了如何使用内功,”他感受到任蔚羡慕嫉妒的目光,“我起初不好意思离开,但时间长了,再呆在山间老林就是耽误,于是便把妹妹失踪一事托盘而出,他则让我离开了那里。” “没其他的了?” “没了。”笪千潭说道。 “一个隐居山林的武人——” “噢!他还说过一件事,”笪千潭拍脑袋,自己怎么会把那件事都给忘了,“他说过一把剑,叫‘贪欢笑’。” “‘贪欢笑’……”方谢微微点头,“这是一把神剑,我听过。” “嗯,神剑,他说他一辈子都在寻找那把剑,要我找到后,回到那座山里,把剑的位置告诉他,不过——”笪千潭惭愧地说道,“这些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大尚又亡国,我一直没花心思打听过。” 任蔚发现笪千潭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记忆太过久远,他担心记错。她问:“你知道他住的那座山叫什么吗?” “……忘了” 任蔚白了他一眼。 笪千潭也没办法,这可是发生在自己五岁的事,他又不是成天念叨独孤厉住的地方,怎么可能到现在还记得。 “‘贪欢笑’,我是从狄禅宗某人那里听到的,是一把遗失在北方的神剑。”方谢说道,“不过就听过那一回。” “那把剑有什么用?”任蔚问道。 “听说拥有那把剑的人,武功会更上一层。传说有人曾拥有它,那人是狄禅宗的一位长老,后来不知为何,选择了坠崖自杀。从此,便没了‘贪欢笑’的下落——”方谢把一直握住笪千潭肩膀的手松开,“那个名叫独孤厉的,说说具体情况,他的年纪,长相,还有,关于‘贪欢笑’,他说过什么?” “他大概……我记不清了,中年人,三、四十吧大概,生性静僻。我记得跟苏暮槿说过,他可能不叫独孤厉,因为我有时用这个名字叫他,他反应不过来。”笪千潭的记忆如泉水般涌出,他飞快地说道,“他还说,不要把自己在这的事告诉其他人——他大可放心,我根本记不起来。” “你还挺自豪的。” “哪里……”笪千潭不好意思地看着挖苦他的任蔚。 “公主,你别打断他,让他继续说。”张奕房提醒。 “哦——” “关于‘贪欢笑’,他说那是他毕生在寻找的剑,还有一点蹊跷。”笪千潭说道,“他教了我许多功法,但自己从未展现过,我和苏暮槿当年怀疑他和黄北一样被人夺走内功,现在看来,他可能也知道关于依皇的事,但侥幸逃过一劫,这也能说明他为何会躲进山林。” “他在山林多久了?” “没同我说过。” 任蔚刚以为笪千潭能稍微长点出息,结果还是不牢靠的样子,她问道:“不会是你不记得了吧?” “或许吧。” 笪千潭懒得和任蔚纠缠。连他也说不明白,公主为何会对他抱有这么大的敌意,虽然前段时间自己确实隐瞒了一些和苏暮槿经历的事——而且那样算不上隐瞒吧,她压根就没问过我。 “这是第一个线索,等把暮槿安置好,我们兵分几路,几人守在天哮,几人去通知武林有关依皇的事,另外一些人则去——”方谢停住,问道,“你老家是哪的?” “游州。” “游州,现在那是淮国。”方谢说道,“也就意味,有人必须潜入淮国,找到当年那个名叫独孤厉的人,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个老头。笪千潭,你肯定是要去的。” 又要去苏青伏的地盘吗……上次去,把羽时月从牢房里劫了出来,而且苏暮槿逃出他的掌心,也有我的协助。这次去,他岂不是要把我千刀万剐。笪千潭脊背发凉。 “游州东临东海,”任蔚说道,“他很可能已经被依皇杀了。” 张奕房看了眼窗外,已经快到白天了,他合上窗:“但是我们不能断下定论,放弃珍贵的线索。” “这倒是。”任蔚同意。 “外面都是密林,”张奕房提醒,“依皇的人很可能会在这埋伏我们,要保持警惕。就快天亮了,动物们也会醒来,他们更容易接近我们。” “没事,”任蔚道,“之前我担心他们发现我,没彻底展开内气,现在既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我可以大胆放心地用内气封锁周边,任何人进来,我都能发现——再说回来,方老您是在狄禅宗听说的‘贪欢笑’,是不是表明,那叫独孤厉的武者和狄禅宗有关系?” 方谢说道:“之后我会再拜访狄禅宗,找人问问有关‘贪欢笑’的事。” 任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一晚到早晨,忽然得知了太多信息,她发现这么久,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而笪千潭和方谢却知道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 她看着张奕房,忽然同病相怜之感,但一想到自己还有鱼人一事不曾说出,她开始可怜什么都不知道的张奕房了。 不过他可能也知道一些事,只是和依皇无关,所以没说出来。 人活这么久,一定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倘若有人能通晓世间发生的一切,那才奇怪,只有那些编故事的家伙,才能对自己故事里的世界如数家珍。 任蔚自我安慰。 “喂!各位!”张奇孛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怎么了?”坐在最边上的任蔚首先跳下马车。 跟着下来的是坐在对面的张奕房。 “山路被冰块封住了,”张奇孛用拐杖指了指。 任蔚偏过头,越过马车挡住的地方,看到几块结在一起冰块,挡在仅有的一条路上。 “要用内功把它们炸毁,但是不能把道路毁了,”张胜解释道,“我们几个怕没法办到,希望各位能一起帮忙。” “没问题。”任蔚说道,“不过我就算了吧……我对内功的控制粗糙得很。” 方谢从其他人那知道情况,说道:“我来,你们都站开些。” 第二十三章 真假主人(一) 不愧是方谢!任蔚坐在马车上,脑中还在品味刚才发生的事情。 方谢仅用一掌,就将挡在眼前宛如冰山一般的冰块炸成碎片,四溅开来的碎片通通飞向了周边的密林,道路上没有留下丝毫残余。 任蔚看到两个车夫明显被吓得全身颤抖,那样子别提多可笑,任蔚忍俊不禁,偷偷先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再次开动,前面的路和刚才差不多,前进的速度都非常慢,任蔚已经习惯了如此慢慢腾腾地前进。 因为下了一次车,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任蔚觉得心里舒畅多了,她怡然自得地斜靠在马车上。 “公主,你好像忘了什么事。”笪千潭提醒。 “什么事?” 之前不是一直在讨论依皇的事?难道我有答应要做什么——“噢!正合剑的继承。可你连反噬回转是什么都说不清楚,我们怎么弄?” “我只是说不清,”笪千潭非常有底气地说道,“但上手之后我肯定能使出那种功法。” 任蔚对此充满怀疑,她先是看了眼笪千潭,他确实很认真,可究竟是哪来的自信。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差错,说不定连命都丢了。 她再看向方谢:“方老,您说说,他这样一点都不切实际。” 方谢的眼皮跳动了几下。他自寻对“反噬回转”并不了解,只听其名,倘若这笪千潭这能使出这样的招式,那不仅说明这孩子极具天赋,那个名为独孤厉的隐士,更需要查清楚。 “笪千潭,你真有把握?”方谢问道。 “嗯,我感觉的到,人长大之后虽然会忘记一些事情,但有些会记得格外清晰。” “可你这不是刚想起来?前几年从未听你说过。”张奕房和笪千潭认识久,便说道。 “这就叫灵光乍现。”他笑嘻嘻地说道。 方谢对任蔚说道:“公主,信他一把,若这样就能顺利继承正合剑,那清火刃的问题、暮槿的剧毒也都迎刃而解。” “方老既如此说了——”任蔚再次挽起袖子,把正合剑放在两人之间,“那来吧!”她咬牙,害怕自己因为手被割破而痛得发声。 不过他应该会温柔一些吧…… “得罪了。”笪千潭说着,小刀滑入手中,轻轻在任蔚手臂上一刮,一道殷红的血痕便显现出来,血珠慢慢从伤口渗出。 还好,不算很痛。 比起和烈成炬战斗时的伤势来说,这是小巫见大巫。 她慢慢把手臂转过,让血顺着指尖滴在正合剑上。 这样真的能行吗……她非常不解,这一系列动作究竟有什么逻辑可言。不过既然伤口都有了,血也不能白流,暂且相信一下这个滑头小子。 “好。”笪千潭见血已将正合剑包裹过半,剑锋转为赤红,“公主,现在来吧,你就用持剑,用以攻击我。” 这回轮到任蔚迟疑了,虽然之前就知道要这么做,但万一下手过重,取了笪千潭性命该怎么办? “快,血要冻住了。” “好吧。” 方谢和张奕房同样紧张。任蔚内功的威力,所有人都见识过,他们明白,正常而言,笪千潭是没法抵挡如此强劲的内功——那可是仙梯五层之人的力量。但笪千潭的“反噬回转”真有作用,受伤的恐怕是任蔚。 他们不知在任蔚发功的瞬间,该保护谁。 方谢死死盯着两人,随时准备出手。 “要来了。”任蔚提醒。 “嗯。”笪千潭闭上双眼。 方谢看到他身边涌起一圈淡紫的光晕。 难道真能成? 任蔚的内功借助正合剑传导出来。 一切发生在瞬息。 最先是正合剑上的血,在内气的冲击下,飞速四溅,化成锋利血针,刺穿马车的糊窗;有些则打在木板上,钻出明显的小洞;最多者则随着任蔚的内气,一同冲向笪千潭。 那些被血水标明出的内气即将贯穿笪千潭胸膛,张奕房眼见不妙,准备替笪千潭挡下,但被方谢一把拽住,压回到原位。 内气在即将碰撞到笪千潭时,居然沿着那圈紫气绕开,准确地说,是围绕一圈后,径直冲向了任蔚,以回敬她的进攻! 任蔚生命有危,内功自发而动,再次释放,将回转的内气弹开,瞬间,整个马车从内爆炸,四分五裂,车夫被炸飞到很远。 “怎么了?!”张奇孛听到后头的巨大动静。 车夫不言自明,停下马车。 他拄着拐杖跳下马车,其他人也随即跟下。 只见几人从地上爬起,推开压在身上的碎裂木板,正用手挥开漫天灰尘。 “发生什么了……”张奇孛扫视一圈,根本没发现敌人的身影。 张奕房慌张转身寻两人踪迹,很快,他就看到了两人,看上去都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再寻找苏暮槿,方谢已站在熟睡的苏暮身边,她没受一点伤、 “怎么样?”张奕房没心思回答张奇孛,他匆匆走到两人身边。 走进才看出,笪千潭的嘴角渗出了鲜血,而任蔚这边,因巨大的冲击,之前被小刀划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快!快止血!”张奕房一脚踩进马车废墟,把包裹拿出,抽出里头的绷带,帮任蔚缠上。 “到底发生什么了?”张奇孛没有因被忽视而愤怒,他担忧地走来,见笪千潭和任蔚对视,以为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 可什么矛盾,值得两个在平日都很冷静的人,在如此情况下大打出手? “喂,张奕房,刚才发生什么了?”张奇孛问道,“方谢爷爷?” 方谢见苏暮槿没有受伤,笪千潭和任蔚也看上去无碍,便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其他人。 “笪千潭想不通过弑主来获取正合剑的继承?为何要这么做?”张奇孛弄不明白。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清——”张奕房忽然紧闭嘴巴,他想起,张奇孛还不知道清火刃的事,“弄清楚神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正合剑能吸收别人的力量,各种各样的事。” 他反应很快,没让张奇孛起疑。 “好了。”张奕房把任蔚的伤口包扎好,“你们俩还傻站着干什么?说结果啊。” 笪千潭和任蔚互望许久。 笪千潭的内功消耗过大,暂时没法用来抵御寒冷,他打颤的嘴巴终于张开:“公主,你真的是,正合剑的主人吗?” 第二十四章 真假主人(二)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就连倒在地上嗷嗷喊疼的车夫也紧张地闭上了嘴。 张奕房最先打破沉默,他走到两人之间:“你们在说什么?” “你是涣目公主,没错吧?”笪千潭将张奕房从任蔚身边拉开,警惕地看着任蔚。 任蔚柔顺的黑发已经散开,在寒风中变得僵硬,一部分挡住了她的脸颊。 “喂,到底怎么回事?”张奇孛从方谢那边过来,“笪千潭,你什么意思?你说她不是公主?”张奇孛不敢相信。他和任蔚说不上熟悉,但也相处了一段时间,再说,他喜欢公主,他不会认错人的。 任蔚噗哧一笑,让所有人战栗。 “任蔚?”张奇孛等着她。 这张动人的脸,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在三从方见到的那张面孔。 笪千潭忽然也笑了起来。他笑自己居然会怀疑任蔚的身份。 没等其他人说出疑问,笪千潭最先说道:“你从来都不是正合剑的主人,我说的没错吧?” 任蔚抬起头,露出标志性的右眼——漆黑空洞,让人恐惧。无疑,她就是任蔚本尊。她无奈而发笑:“是啊,正合剑,”她举起沾着鲜血的剑,“它的主人不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张胜脱口而出,被张奇孛瞪眼,只好闭嘴。 “你们知道刚才马车上发生什么了吧?”笪千潭看到方谢跟他们说了。 “知道。” “我用了一种功法,它能将所受伤害回敬给施加者,”笪千潭绕着正合剑踱步,“公主借助正合剑的力量进攻我,我因而可以还击。在她手中,正合剑企图夺走我的内功;而在我手中,正合剑想要夺走她的内功,两力碰撞炸裂,才导致方才的结果。” “笪少侠感觉到正合剑要夺走公主的内功,不正说明,你成了正合剑的主人?”陈华厚慢条斯理,但声音中透露惊喜。 “不,还有一种可能。”任蔚举起正合剑说道,“任何人都能通过正合剑夺取力量,而夺走的力量,并非到了持有人体内。” “而是被剑吸收了。”笪千潭说道。 众人惊愕。从未有人怀疑过,发挥神剑之效,居然不必成为它的主人。 “不信你们可以试试。”任蔚把剑举到方谢身前,“方老,您最能掌握分寸,就拿我试试。” 方谢仿佛预料到这般结果,没有推辞就接过剑。 “准备好了?” “请便。” 方谢没使用过正合剑,但触碰到剑柄时,身体仿佛自己动了起来,他的的确确感受到,正合剑企图夺走任蔚的力量,它如同深渊巨口,妄想吞噬世间万物! 方谢急忙抽回正合剑。 “我说的没错吧。”任蔚头上冒出冷汗,露出笑容。在冰雪之中,这笑容格外温暖。 方谢把正合剑归还任蔚。 “那正合剑的真正主人是……”张奕房喃喃自语。 “记得公主所说发生在渔谷村的事吗?”笪千潭说道,“让烈成炬心脏无法复原的人是谁?” “那个不知名的小孩!”张奕房拍手,“是他吗?!” “之前是,”任蔚弯下腰开始捡起散落一地的行装,“但现在不是。” “这是何意?”张奇孛不喜欢别人打哑谜,但如果是任蔚,他并不反感。 笪千潭一字一顿道:“是依皇。” 听到这个名字,人们的反应分成了几派。 一是对依皇一无所知的前面那辆马车的四人,一是刚得知依皇的张奕房,一是那些压根不想和武林扯上关系的车夫。 除此之外,还有两人的表情被笪千潭收入眼底—— 方谢和张奇孛。 方谢不吃惊,笪千潭对此不吃惊。但为何张奇孛也同样平静?他的举止,仿佛早就知道依皇的存在。更让笪千潭无法忽视的是:张奇孛很明显和方谢交换了眼神,在一瞬。 那个受伤的车夫本想接着伤势捞些钱财,但见这些人神情严肃,而且那把“正合剑”看上去格外吓人,只得把邪念放一边,哆嗦道:“各、各位,马车已经毁了,我们少一辆车,没法前进。” “我们会把它修好。”张奇孛冷淡地说道,“烦请你们先把行李收拾一下。” 说罢,他拍了拍三个随从,让他们把马车重新拼接好。 张奇孛的双眸望向两个老实的车夫,闪过一丝杀意,随后,被他收回眼底。 他生硬地问道:“你们说的依皇是谁?” 任蔚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马上说道:“就是我们之前说的,烈成炬背后的人,他就自称‘依皇’,但具体是谁,未曾有人知晓。” 其余几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哪儿来的这号人物。 “倘若那个依皇真是正合剑的主人,”张奇孛说道,“也就能说明,为何我们秘密离开三从方不到三天,就被人追上。” 笪千潭问道:“这推论是如何得出的?” “猜的。”张奇孛爽快承认,“既然正合剑是神剑,神剑能和主人心意相通,这应当是合理的猜测吧?而且,为何那个歹人首领在抢走正合剑之后还要将它扔回来?” “是为了保持对我们的跟踪……” 任蔚注视正合剑,心中浮出苦涩。 她和正合剑也相处了很久。在三从方,总是拿着它去练习使用内功。事到如今才发现,它的主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杀人于无形,神秘莫测的依皇。而依皇,是所有人的敌人。 “我算是明白了一些事,”任蔚一屁股坐在结冰的大石板上,摆弄正合剑,“难怪之前使用正合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没法领会其要领。” 她想到那一只只死在剑下的野兔。 那时候,正合剑就一直在汲取世间万物之力量。 她头皮发麻,想把正合剑抛开。可没了正合剑的她,只是一个没有能力控制内力的疯子。 “那该怎么办?把正合剑扔了?”在一旁拼车板的张胜问道。 “不可能,既然依皇是真正的主人,我更不能把剑扔了。”任蔚斩钉截铁道,“这把剑,我会一直留在身边,就算他追杀我到天涯海角,直到,依皇被我们彻底打败。” 第二十五章 拜访天哮(一) 任蔚没想到,刚才几乎四分五裂的马车,还真被天哮的几人给修好了。 “既然停下来了,不如在这吃些东西。” 笪千潭揉着干瘪的肚子。为了抵挡任蔚的内气,耗费了大量体力,本来就很久没有进食,现在更是饥肠辘辘。“正好聊聊天。” 亏你这时候还有心思聊天……任蔚有些无语,但她也想在外头透透气,马车里太闷,而且头发许久没洗,上面的味道也让自己觉得恶心。 和苏暮槿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很长时间没清洁身体,不过是同性,没什么顾虑。如今身边都是异性,任蔚格外注重自己的外表。不过在这荒郊野岭,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把吃的拿过来。” 一行人带了几大袋包子上路,用两层被子裹住,笪千潭从马车里拎出包裹,搓了搓被冻得僵直的手指,将两层被子一圈一圈地解开。 当被子逐渐松开,里头却没有散发一点白气,任蔚就知道,里头的包子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变成冷冰冰的皮肉了。 “只能将就一下了。”笪千潭感觉自己摸到的不是包子,而是有人恶作剧,将石头塞进其中。 任蔚心想,若是她的内功也能像苏暮槿一样制造出火焰,岂不是可以把它们重新加热? 不过,好像单用内功也能做到。内功能保护人的躯干不受寒冷侵袭,按理也能让包子重回温暖。任蔚想试试,又顾及内力强度,万一包子直接被自己打碎,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候连吃的都没有,让人贻笑大方。 见其他人已经开始啃包子,她也就无所谓了。 牙齿接触包子,寒冷似乎要沿着牙缝钻进体内,任蔚不禁打了个哆嗦,嘴巴里的口水都快要冻住在包子上,她艰难地啃下一块,在嘴里咬烂。因寒冷,她已经没什么味觉,只能囫囵吞枣地吃下,直到肚子感觉到一丝饱意,她才相信,自己确实是吃了东西。 “哎,刚才说的依皇,到底是谁啊?之前从来没听过。”张胜略显肥壮的身材,在此时看起来非常暖和。 “嗯……怎么说呢?”张奕房想找个简单的概括,结果发现,寥寥几句并不能解决问题,“依皇是师傅说的,这个人很早就出现在江湖上,他会把所有知道他的人——包括仅知道‘依皇’这个称号——都杀死。但他当年并不知道师傅,所以师傅逃过一劫。师傅,‘逃过一劫’是不是有些……” 方谢的牙齿有些松动,他细嚼慢咽,道:“这个词很好。” 张奕房尴尬一笑:“那个依皇一直在暗地做着不为人知的事,而我们推测了近一晚,种种迹象表明,烈成炬就是依皇手下的一员,那些前来追杀我们的人,同样是依皇的手下。” “他这么多年,都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任蔚说道,“但我们无从得知。” “还有什么阴谋可言?”张奕房说道,“不就是想夺取天下,十几年前招揽部下,厚积薄发,到今日,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客栈袭击我们。再放任下去,他的势力会无比壮大,再加上他可以让人变成鱼人,不堪设想。” “鱼人?”张胜是越发不明白了,这才分坐在马车上一天不到,怎么尽是些自己从未听过的东西。 “待会儿我跟你们说,”张奇孛从地上起身,“已经逗留很久,如果那些人能追踪到正合剑,他们马上就会追上来。” “嗯。出发吧。”任蔚吃得比方谢还慢,等她回话,说明可以走了。 几人再次坐上马车。 破碎的马车虽然恢复到正常模样,到处传来吱吱喳喳的声音,感觉谁跺一脚,或者被石头磕碰一下,这破车就要重新四分五裂。 不过就算如此,也比靠双腿走上山要舒服得多。 任蔚坐得很是悠闲,享受得来不易的马车。 笪千潭则很失落:“这下好了,正合剑是依皇的,我们没法在它身上做尝试了。” “是啊,要是还有其他神剑就好了。” 张奕房在暗示师傅,希望他还知道有其他神剑,但方谢没有说话。 “实在不行就找张湖益坦白,我们需要他的配合。”任蔚道。 笪千潭道:“风险太大,如果找不到其他传承方法,说不定我们会被他直接赶出狼岭。” “下下策。”任蔚耸肩。 “不对不对!”张奕房大呼小叫,他很惊讶,为什么这两个聪明人没想到,“正合剑不需要成为主人便能夺取他人内功,那清火刃不也一样吗?张湖益要当清火刃的主人,让他当,只需把清火刃给……” 张奕房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他反应过来:正因为他们不是正合剑的主人,所以夺取的力量才进了剑身。 苏暮槿不是清火刃的主人,谁知道旁人使用清火刃会有什么效果?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效果和主人使用——调息祛毒的效果,必然不同。 “凡是都要试一试。”张奕房有气无力地说道。 “也是下下策。”任蔚面露苦笑,“方老,张湖益是个怎样的人?” “固执古板,现在上了年纪,不知会变本加厉还是有所缓解。” “上了年纪?”任蔚见张奇孛与自己同龄,以为张湖益没多大年纪。 “老来得子。”方谢说道,“湖益只比我小了六岁左右。” 方谢是长辈,交涉应该有些优势。 “哎,你们说,为什么那些人还没追上来?”笪千潭问道。 任蔚梳理散乱的头发,发根已经变得油腻,她的情绪有些焦躁:“你还想让他们追来不成?” “他们为何没追上来,我们得想明白才行。” “这有什么好想的,”任蔚从马车外扒下一块冰,试图慢慢把头发上的油腻给洗干,“依皇能确定正合剑的位置,但没跟他们一起行动,他们在白浮城被方老打跑,跟丢了我们,得重新去找依皇,而且,说不定他们不敢回去他。就算见了,来来回回耗费许多时间,山路只有一条,他们定然追不上我们。” “哦——”笪千潭瞪大眼睛。 这就是生气中的女人吗?真是靠谱又可怕。 “傻看着我干什么?” “啊,啊,”笪千潭摇头,“应该就是这样了,佩服。” 第二十六章 内鬼 说回任蔚一行人离开白浮城的那夜。 几个歹人见方谢没有追上,便放缓脚步,躲藏进一旁的民宅,将屋子中的一男一女杀死。 “大哥,房间里还有个小孩!” 为首之人全名莫正气,也不知他的父亲是如何考量,把“正气”放在“莫”之后。他也很好的贯彻了这个名字。 莫正气深吸口气,把逃脱的慌乱一口吐出,随后大摇大摆地地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上面:“小孩?多大的?” “刚出生,估摸不到一岁。” 莫正气摆了摆手:“进来时听到后院有狗吠,拿去喂了。” “是。”手下没有迟疑,转身进了房间。 其中一人问道,声音打颤:“大哥,把他们放跑了,接下来怎么办?” 其他人也注视莫正气。 “怎么办……我们不是方谢的对手,直接告诉依皇便可,他恐怕也已知道,只是让我们做做尝试。” “可是——依皇他会不会……” “会什么?” “把我们都杀了?” 莫正气哈哈大笑,几乎要断气:“把我们杀了?你以为依皇是什么人,我们是他的手下,哪有不杀敌人而杀手下的道理?” 手下自然知道是这个理,可其中有几人曾有幸窥见依皇的身影,从直觉来说,他们明白,依皇是比眼前大哥更加心狠手辣之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 莫正气道:“我已把正合剑留下,无论他们去哪里,依皇依旧能寻得踪迹——我们现在就动身禀告依皇此事。” “老大,要不等等。” “等等?”莫正气不解,“为何要等?” “我们……” 手下们互望,他们只是想晚点把失败的消息告诉依皇,企图在此之前能将功补过。 “没什么好等的。”莫正气一眼就看穿手下的小心思,他说道,“你们不是害怕被依皇杀了?那还不快些把事情汇报给他。若因延误而错失良机,那你们可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了!” “是。” “那小孩呢?”莫正气见去后院的人回来了。 “已经处理完了。” “事不宜迟,”他从这户人家的壁橱里翻出几瓶酿酒,“兄弟们喝点解渴,准备出发。” 紧闭的房门忽然传来吱嘎声,一只藏在漆黑斗篷中的手推开了房门。 “谁?!” 莫正气被方谢吓得不轻,听到风吹草动,马上抽出剑,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不必着急着动身了。” 那人终于现身,他不算很高,和一众武人相比,反倒有点弱小。不过谁都明白,能在不被众人发现的情况下破坏门锁,绝非等闲之辈。 “依皇让我带给你们口信,”男人缓缓把门带上,房间重新陷入黑暗,“所有人都回去,剩下的事,依皇会亲自料理。” “你是谁?”听到这番话,莫正气并没有放松警惕。这世间,除了他们知道依皇的名号外,还有行人,那些该死的叛徒,包括他那个不听话的弟弟,莫正峰。 “站住!”离门近的手下见陌生人还在上前,拔剑,先动一步。 剑眼看要架在来者脖子上,只见来者左手一摆,剑便直接从手下的手中飞出,哐当一声砸向房间角落,砸碎了什么东西。 “莫正气,我不是他们的人,是自己人。”来者对莫正气的警惕和他手下的贸然举动并无不满。相反,他很高兴依皇手下有这样谨慎的人——尽管他的功力不强,但没人规定,成大事这必须自己强大。 他脱下兜帽。 “仁叔,原来是你!”莫正气认出这张脸,手中的剑放回剑鞘,“几年不见,我以为你还呆在岛上。搞的这么神神秘秘!” 莫徐仁轻笑一声:“几年不见,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莫正气不好意思地挠头,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方才残忍杀害了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 “依皇为何让我们现在回去?那些人就在不远,我们马上能再追上他们。” “你可知西南处有谁在那里。” “西南……天哮?!”莫正气发现自己的脑袋都被打得有些糊涂,他这才反应过来,“可是,仁叔,让他们去了天哮,我们更没有一点机会!这无疑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莫徐仁低垂下目光,扫视所有人:“你们在白浮城都没法拿下他们,难道觉得在沁山就能把该拿的东西拿回来?!” “这……仁叔,是我们轻敌了。” 莫徐仁说道:“盾不在这,他是不是被杀了?怎么死的?” 莫正气心想这老家伙怎么视觉如此敏锐,而且他居然对自己这边的情况如此清楚,只好坦言:“被任蔚杀了,成了碎块。” 莫徐仁耸肩,仿佛在说:连盾都死了,你们更没有机会。 “那,依皇有什么办法?” 莫徐仁想了想,道:“他们不会一直呆在天哮,与其贸然闯入狼岭,不如在沁山布下埋伏,守株待兔。” 莫正气听后,对其他人说道:“大家都听仁叔说的吧?动身回去!” “是。”众人用帽子遮住面庞,鱼贯而出。 莫正气见其他人已离去,悄声颔首道:“仁叔,依皇具体准备做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莫徐仁拍了拍他的背:“你呀,和小时一个德行,猴急些什么,回到依皇那,依皇自然会告诉你。” “你也知道我这性格,就说下呗——哎,等等,”莫正气想到自己刚才失败,为了证明他并非无能之辈,他决定先猜测一下依皇的意图,“以我的依皇的了解——” 话音未落,莫徐仁就笑了。 “你小子还对依皇有了解?” “这不也见过几次,仁叔您先听我说——以我对依皇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被动地等待对方离开狼岭,我说的可有错?” “继续。” “他一定会想办法,让方谢等人主动离开狼岭。” 莫徐仁挑眉。 “继续。” “我说的差不多了吧,具体方法我可猜不出来。” “你小子,”莫徐仁无奈摇头,“都说对了。” “那具体?” “天哮有我们的人,他们会让方谢等人离开。” 第二十七章 拜访天哮(二) “他们还真没追上来。”笪千潭从睡梦中苏醒,搓揉眼睛,太阳早就照透进马车。 一晃便过了四日,已能从窗外看到狼岭的峰头,昨晚听张奇孛说,今天就能到天哮。这么看来,东面的那些地方应该都是天哮的地界。 西卫道,自古以来便少有人涉足,虽然大尚建立之处便将此地划入疆域,但长达四十年从未派任何人来管辖——这里的气候太过恶劣,就算身穿的官府是赤红,也没人愿意带着一家老小来这里居住。就连天哮的存在也是后来才被人发觉。 他们如今行驶的道路,也是天哮开辟的。 刺骨的冷气,就连内功都难以抵御。 任蔚打了个哆嗦,庆幸前天晚上换上了大袄。 过了片刻,任蔚发现道路变得比之前平坦许多,马车不再颠簸,她探出脑袋,被眼前的景致震惊。 在崇山峻岭之中,居然被人为开辟出一面广阔无比的平原,平坦的地面上铺设石板,马车就行驶在这上面。大道两侧摆放几尊狼嚎石像,石像雕刻得很精致,每一颗露出的牙齿上的纹路都依稀可见,再加从嘴中落下的冰凌,那些狼如同活的,正看着猎物,垂涎不止。 难怪方老之前说天哮很安全,想要进入天哮,的确只有这一条可行之路。 马放缓步伐,天哮的守门人围堵上两辆来路不明的马车。 “停!”有人勒令。 张奇孛从前车跳下。 众人见来着是少主。 “恭迎少主!” 卫兵连忙开辟一条道,准备让马车继续前进。 “不必了,”张奇孛说道,“你们俩早些下山去吧。” “多、多谢少主!”车夫识趣说道。 “大家都下来吧。” 说罢,前后两车的人通通下了马车,和车夫道谢之后,站在一起。 “欢迎各位拜访天哮。”张奇孛张开双臂,随后转向弟子们,“客人到来突然,你们速速去准备盛宴,拿出上等食材款待客人!” “是!” “张猛夏,你来一下。” “哎!好。”那个叫张猛夏的武人急冲冲来到少主身边。 张奇孛先说道:“来几人,带客人去客房把东西放好,再跟家父说一声,我马上去见他。” 再跟一行的伙伴说道:“各位,请给这几人过去,他们会把你们安顿好,我们随后接待厅再见。” 众人点头。 张奇孛走到张猛夏身边,低语道:“跟着那两个车夫,在沁山,把他们解决了。” “少主,这是为何?”张猛夏很是震惊。天哮从来没有杀死车夫的规矩。 张奇孛说:“这是为了他们身边的人好。你先把这事办妥,我之后便告知你原因,快去。”他拍了拍张猛夏的肩膀。 “明白!”张猛夏也不再过问,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天哮,跟下山去。 把事情交给张猛夏,他很是放心。张奇孛随后拄着拐杖,慢慢向父亲张湖益的房间走去。 任蔚举目四望,天哮的一切都让她感觉新鲜。 这块地区以正中央的大道为轴心,建筑对称分布在左右的群山之上,若她到过鹰雀谷,会发现,这儿和鹰雀谷还有那么一丝相近。大道的建筑如同布达拉宫,集宫殿与堡垒与一体,左右两边伸展出的两“臂”直接两旁山峦。山峦呈西东走势。 主楼约莫高百米——后来任蔚听张奇孛说,主楼是九十九米。 建筑宏伟而色彩单调,只有白灰两色。这些颜色流觞于覆盖在建筑上的冰雪。或许是建造者早有预料,这些建筑从建造初始到未来都会被寒冷笼罩,因而没有浪费任何精力在色彩之上。 即便如此,错落有致的房屋构造,让阴影成为了最好的颜料。 不得不佩服建造者对自然的了解和利用光线的智慧。 “各位请随我来。”年轻弟子不知这些人是何许人也,既然少主要求盛情款待,他自然不会怠慢,双腿还不时发抖,生怕出什么岔子。 他们走进其中的靠南的一臂。 这里头的设计非常独到。 从臂正门进入,眼前便是直通宫殿的长长走廊。长廊可供约莫三人并行,透过右侧的窗户能看到花白的石板大道。 在左手边,是顺着长廊方向呈向上趋势的台阶,台阶再左边便是独立的房间,整个建筑内没见到其他人,看样子那些弟子一般不会来这。 任蔚猜测,这一臂是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地方。 “您背的那位姑娘是睡着了吗?”领路人见其中一位少年背着一人,“先把她安顿好吧。” “嗯……”笪千潭说道,“行。” “这些房间都没人住,各位请随意选用。” “一间房可住下几人?”任蔚问道。 “最多三人。” “我跟暮槿一个房间,”任蔚把苏暮槿从笪千潭背上接下,“你们自便。” 经过简单商量,任蔚和苏暮槿的房间在最中间,黄粱和她们住一间。张奕房、笪千潭一间,方谢和成丞各一间。 任蔚走进房间。虽然之前没有人住,但房间依旧打扫得很干净。 很三从方完全不一样啊。 任蔚把苏暮槿放在床上。几天的奔波,苏暮槿就算一直在马车里,身子依旧有些脏了。 帮她洗个澡,我顺便也冲洗一下。不过这么冷的地方,要烧多久才能用上热水呢……任蔚想到这要花一段时间,决定先跟其他人说一声。 她帮苏暮槿盖好被子,随后走出了房间。 其他人已经在外面等她了。 “那个……”任蔚问道,“洗浴的地方在哪?我想先洗下身子。” “哦,这边。”领路人说道,“请随我来,顺道带各位参观一下这边的情况。” “大家刚才应当看到了,大道两侧延伸有两臂,这边称为南臂,专供客人使用,”往前走过了大概十个房间,左边的空间顿时豁然开朗,“这边是南臂大厅,之前摆放有桌椅,因为很久没人来,被家主要求收回了,各位若是有需要,可以再放回来。” 大家似乎都没这个需求。 “再往前就是浴室,”领路人道,“上层为女性用,下层为男性用,在你们来时,见各位都风尘仆仆,便已经叫人准备烧水了,大概再过一刻便能使用。” 真是贴心!任蔚总算能痛快地洗个澡,不禁雀跃。 第二十八章 拜访天哮(三) “那我先去准备了,待会儿见!”任蔚仿佛闻到热水的香气,兴冲冲地离开了众人。 洗个澡,之后再饱餐一顿,岂不美哉。 原路返回,因只有一人,任蔚感觉到处都空荡荡的,伙伴们的闲谈声逐渐远离自己,再回头看时,已不知那些人绕到哪里去了。 不知为何,她觉得整栋建筑只有自己一人在。她感到一阵害怕,紧紧抓住正合剑,胆颤地找到了房间,连忙拉门进入,随后碰的一声关上房门,锁上。 苏暮槿还安静地躺在床上。 任蔚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苏暮槿的肤色似乎有所好转。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能一步步慢慢靠近她的身边。 常理来说,肤色好转应当是身体好转的代表,可青炎毒没有理由自发消退,这一路上,除了给苏暮槿按时服用宁政和李芹配制的药水外,没做过其他康复之事。 任蔚拨开苏暮槿的头发,额头好像也没之前那么烫。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她不确定。 难道是因为这里气候寒冷,属寒,因而属烈性的青炎毒和苏暮槿的烈火之气都有所压制?才让青炎毒的势头被压一等? 如果是这样,她能撑更长时间!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洗个澡。”任蔚自言自语,拆开装满衣物的行囊,把质地昂贵的衣服挂进衣柜中。 “黄粱,你也该去洗个澡了。” 黄粱的毛发已经泛黄,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和她的主人一样,成赤色了。 “我尽量吧。” 任蔚知道黄粱不喜欢洗澡,自己也不会强求它——反正它不会把房间弄得脏兮兮的。“随便你了,身子太脏可会生病的。” 她可不担心黄粱会生病,而是暗示它可能把病带给苏暮槿。 这样一来,黄粱也该乖乖去洗澡了吧。 “帮我个忙,”任蔚在房间里找到一个竹篮,把换洗的衣物、浴巾、还有各种“必备”的东西放了进去,“帮我把这个篮子拿到浴室去。”她说着,便把苏暮槿从床上抱起,“我一个人没法。” “好。”只见黄粱嘴巴咬住篮子一角,用力一甩,篮子便稳当地落到身上。 篮子比它的个头大很多,这么一来,这篮子仿佛悬浮空中,场面有些魔幻。 “喔——我还以为你会变大。” “没必要。” “那走吧。”任蔚心情舒畅,终于可以摆脱头皮上的一股怪味。 在去浴室的路上,她遇上了正往回走的笪千潭他们。 方谢不在其中。 “方老不在啊,是去找张湖益了吗?”任蔚马上猜到了他的行踪。 “嗯。”笪千潭点头,“对了,张奇孛说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吃饭了,让你快点。” “急什么,还有一个时辰。”任蔚说道。 一行人准备回房。 “哎!等等,吃饭的地方在哪?还是有人会带我们去?” “你洗完澡就在房间等,”张奕房说道,“我们已经熟悉这边了。” “那拜托你们喽。”任蔚抬起右手,背对他们摇了摇,随后离开。 “哎哟,吓我一跳。”笪千潭回头刚抬起腿,发现正驮着衣物的黄粱。 其余几人也是一副见着鬼的表情。 张奕房稍加思索后说道:“没想到黄粱的平衡感这么好。” “因为是猫嘛。”笪千潭再次转头,目送黄粱优哉游哉地跟在任蔚后面。“我们也走吧,洗个澡,我可不想吃饭的时候全身臭烘烘的。” 一个时辰快要过去。 任蔚气喘吁吁地从浴桶中爬出,为了帮苏暮槿清洗身子,她花费了不少力气。在三从方也帮苏暮槿洗过几次澡,但那儿的气候比这里舒适太多,在天哮,她一秒都不想离开暖和的热水,泡得久了,四肢便脱力,帮别人洗澡显得难上加难。 “终于好了——”任蔚仿佛溺水之人,从浴桶中爬出,就连包裹起来的头发都因为出汗而散开。 她把苏暮槿从浴桶里拖出,随后用浴巾将她的身子擦干,穿上暖和的衣服,再穿自己的。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他们不会已经去吃饭了吧。” 任蔚匆忙把脏衣服扔进篮子。忽然想到黄粱早就离开了浴室,眼下只能自己一人把衣服和苏暮槿背回去,而且正合剑还一直膈着腰。 废九牛二虎之力,任蔚总算是把这些东西通通带回了房内。 她撞开门,把篮子扔到地上,再把被在身后的苏暮槿放到床上,自己也躺在一边。 长这么大,头一次洗个澡累得够呛。任蔚想到这,不禁发声大笑。 一声喵叫吓到了她。 “黄粱,你在啊……吓我一跳。” 黄粱正站在梳妆柜前,雪白的毛发把外头银光闪烁的雪都压了下去。它偏着脑袋,就在一个时辰内,已经两次把别人吓到了。 任蔚伸开四肢,瘫陷进床中,余光瞥见了黄粱的身影。 “你洗干净了。” 黄粱点头。 “公主!”笪千潭的呼喊忽然响起,伴着敲门。 “啊——来了。”只是在床上躺了一瞬,她就觉得仿佛要被这张柔软的床给吸进去。 太久没有睡在这么舒适的地方,一下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任蔚强打气精神,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同时强调道:“来了!” 她匆忙推开房门,几个汉子已是衣冠整洁。 “走吧。”笪千潭也是许久没见到穿戴如此清洁的公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领路人已带他们走过一次,不过为了服务周到,他这次依然在场,并附加给任蔚介绍了后头的东西。 后面实际没什么特殊之处,整个南臂虽然构造奇特,但空间功能和普通的宫殿大同小异,巨大的会客厅、茶室、住宿……以及各种各样的半开放小空间,用以客人们私人谈话。 任蔚觉得,私人谈话何必要去这种地方,一起去房间说不是更好。 “走过这前面的两道门,就进入各位在外头看到的大宫殿了,我们称为‘狼殿’。” 两道门? 任蔚马上知道为何是两道门了。 第一道门在走廊尽头,总体呈朱红,上用蓝、黄、黑涂上狼的图案,约莫三人高度。领路人使用天哮的功法,将声音传递到大门之后,精准击中门后的机关,大门随即打开。 打开后是一道昏暗的走廊,右上开有一道天窗,上有积雪,光线很弱。这个走廊很短,大概走十步左右就能抵达,走廊是花岗岩所制,摸起来冰凉。尽头是另一扇大门,接着暗光能看到,上头没有任何东西,只是朴实的一扇门。 不知领路人用了何种方式,大门再次打开,展现在众人眼前,是富丽堂皇的狼殿。 第二十九章 拜访天哮(四) “各位,欢迎。”张奇孛也早就换上一身正装。 狼殿内必外头还要温暖许多,旺火腾腾燃烧,顺着靠墙的烟囱直通云霄。 和狼殿里头的人一对比,外面进来的任蔚他们就格外臃肿。 “觉得热就把外套脱了,”张奇孛早就料到如此,已让人在一旁等待取下几位的衣服,“他们会帮你们放好的。” “多谢。”任蔚很果断便把外套脱下。 “让苏暮槿一个人呆在外面,安全吗?”笪千潭发现进门之后,那两扇巨大的门便缓缓关上。 “嗯……确实,要是能让她住狼殿就好了,感觉这比外面更安全。”任蔚嘀咕道,“不过看情况,住在这里的应当都是天哮弟子。” “等下去你去问问少主吧。” “我?” 笪千潭早就看出张奇孛对任蔚的那点小心思——而且,张奇孛根本没有隐瞒之意。他从小作为天哮少主,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陆地孤岛,再加上张湖益老来得子,对张奇孛更是溺爱有加。张奇孛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谦让之理。 笪千潭早看明白这位少主的性格:他聪明,因而有些恃才放旷。 张奇孛的拐杖顿地,那些弟子便把随身衣物收下,纷纷拿去指定好的房间中。 “午餐已经备好,不过时间有些晚了……”张奇孛说道,“跟我走吧。”他特地接上了任蔚的目光,随后转身向狼殿深处走去。 高大的天花,四壁开有大小不一的窗户,使狼殿非常宽敞,行走其中,心旷神怡。 到处能看到天哮弟子在其中活动,他们的穿着基本一致,是绣金领灰袍。 走了没多久,他们顺楼梯走上狼殿三层,还没在三层露头,一股香气便已经传入任蔚鼻中。 “家父也在厅内等待各位。”张奇孛说道。 任蔚紧张,几天前的她,想都没想到,现在就能见到清火刃的主人张湖益。 推开厅门,圆桌上摆放各类山珍,主要以羊肉为主,辅以牛。色泽剔透的青菜让任蔚忍不住现在就想吃一口。 放眼望去,坐在正中的便是狼殿的主人——张湖益。 如同方谢所说,张湖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估计有五十左右,身材魁梧,满脸的胡须透露出放荡不羁,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粗黑双眉下倍显生气,颧骨明显。脸颊两侧透着微红,高原上的人似乎都有这种样貌,而张奇孛—— 任蔚偷偷看去,他的脸上似乎没有这种东西,或许是身残,让他的体质虚弱,血气完全上不去。 坐在张湖益右手边的,便是方谢。 “各位,”张湖益见众人已到齐,一丝不苟的面容忽然喜笑颜开,“欢迎来到天哮!小儿未曾提前告知,准备匆忙,招待不周。” 众人纷纷摇头。 “入座吧。”张奇孛说道,“随便找个坐。” 桌子很大,但他们人数并不多,吃饭的人,加上已经吃过午饭的张湖益,也就七人,这么一排下来,导致大家坐得很开,让任蔚感受到疏离。 “我们这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张湖益早知客人们已几天没吃上好东西,率先动起筷子,以让他们别介意,“想吃什么,吃便是了。” 众人道谢,随后动起碗筷,狼吞虎咽。 “具体情况,方谢和奇孛在刚才已经跟我说过了,”张湖益很是健谈,和任蔚最初的猜想大相径庭,“让神子住在天哮,没有任何问题,天哮会全力保护她的安危。” “具体情况”到底有多具体?张湖益知道依皇的事吗?任蔚啃着嫩羊腿,口水都快顺着肉流下来。 天哮的烹饪并不高明,但饿了快一周的人,能吃到如此新鲜的羊肉,已是谢天谢地感恩戴德。羊肉略带一些腥味,这种味道别有一番风味。 任蔚觉得自己也成了高原的原住民,游离于原始和当代之间。 “那各位好好吃,我和方谢出去聊会儿。”张湖益说完便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方谢向微笑后,也起身离席。 见两位长着离开,像是私塾的学子见先生离去,大厅的气氛快活了不少。 “张奇孛,”任蔚马上问道,“你跟你父亲说了依皇的事吗?” “说了,”张奇孛道,“过了一个时辰,再复杂的事也说清楚了。” 任蔚敬佩张湖益,在明知敌人是依皇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保护苏暮槿。 “不用担心,”张奇孛喝下鲜嫩的羊肉汤,“和之前说的一样,天哮绝对比三从方要安全,无论如何,依皇纵使武功盖世,也不敢强行闯入。” 笪千潭给任蔚挤了个眼色。 “哦,”任蔚记起,“能不能把暮槿放到狼殿内?里面比外面安全多了。” 张奇孛眼珠飘忽片刻,随后看向父亲离去的后门:“没问题,我觉得你们也该住进来,住在两臂,被金斧门一隔,怪寂寞的。” 那两扇门原来叫金斧门。 “等吃完了,我们商量以下之后的行程吧。”笪千潭心满意足地吞下一片牛肉,余香在口中久久不得散去,他回味后道,“抓紧时间。” “之后的行程?还要去哪?”张奇孛坐在前车,很多事并不知道。 “嗯……简而言之,”任蔚青眉颦蹙,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清火刃,“笪千潭知道一个人,叫独孤厉,他可能和依皇有关系。” “具体说说。” “笪千潭,你来说吧。” “又是我?!”又要把事情复述一遍,笪千潭觉得反复是折磨。他长叹一口气,把独孤厉、反噬回转、凌云的内门弟子死于自己功法的诸事告知于张奇孛。 张奇孛仔细听着,右手食指轻敲拐杖,晕红钢发出很动听的震荡声。 “我明白了,依皇和可能和独孤厉都会失传功法‘反噬回转’,所以他们过去很可能有交集,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查到依皇的真实身份。” “没错,”任蔚很高兴他能马上理解,“如果我们连敌人是谁都弄不清,那更别谈什么打败了。” “所以之后有人要去淮国……”张奇孛说道,“我可以让天哮的人跟笪千潭一同去。” 张奕房见笪千潭的眼神中露出落寞。 他一口吞下嘴巴里的食物:“我也一起去。” 第三十章 神剑琉璃(一) 任蔚的双眼仿佛在说:你们都去了,岂不是只有我一人留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 不过张奇孛倒不介意这种情况发生,准确来说,他应该很期待。其他人对此也没什么异议。 笪千潭道:“等在这休息几天,我们就下山。” “可以。”已经成为队友的张奕房自然同意,他也不想来到天哮——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连享受都没来得及,就离开,那着实让人沮丧。 张奇孛又不自觉地总结起现状:“总而言之,两位过些时日便前往淮国,寻找独孤厉的踪迹,我们这些人则留在天哮保护神子——可她的青炎毒该怎么办?” “只能等三从方那边的消息了。”成丞说道,“我已寄信给平天卿,过不久,他应该也会把三从方各帮派讨论出的治愈方法送来。” “希望有用。”任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不切实际,而且暮槿已没多少时日——她一拍脑袋:“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应该是好消息,暮槿身上的淤青开始消退了!” “这种事你在过来之前就要跟我们说啊。”笪千潭说道。 “我当时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能走出房间就不错了。”任蔚不甘示弱回复道,“吃完了就去房间看看,我真觉得她的身体有所好转。” 张奇孛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是他提出意见让苏暮槿来此地修养,现在治疗尚未开始,她的身体已有好转,身为天哮的他,哪有不开心之理? “我会让长老们也想想办法。”他拍着胸脯说道,“在我们努力之下,定能将神子的青炎毒给逼退!” 这不仅是几个人的胜利,更能代表他们战胜了百苦教最为威名远扬的青炎毒。 “嗯。”任蔚见张奇孛如此信心满满,心中泌出苦涩。过些日子再把清火刃的事告诉他吧。她下定决心。 再聊片刻,干瘪的胃已被填满,众人见张湖益没有现身的意思,便心满意足地离席,回到南臂,张奇孛也跟随众人一起,他表示明天要让他们都住进狼殿内,在今天,自己则住在客房陪伴他们。 在这片小天地中,张奇孛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他高贵,因而孤独,终于有了同龄人,还各个身怀武功、经历传奇,他总算找到了儿时,和伙伴们一同嬉笑玩耍的感觉。 “快来。”任蔚匆匆走进房间,其他人也随后跟进。 “你们看,她的脸色是不是比之前好上很多?” 黄白的日光正投射近房间里,苏暮槿的脸在光下有些模糊,仿佛远离尘嚣的仙子,清洗干净的赤发更是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笪千潭慢慢走到床边,紧张地注视苏暮槿,道:“是比之前好多了。”他不经意浮出笑容,“说不定在天哮真能治好!” 张奇孛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双手撑着拐杖。 “我去找一间房间,大家之后就随意吧,特别是你们二位,”他说道,“马上又要长途跋涉,去淮国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再快,来回也要两个月,可是段辛苦旅程。” 笪千潭点点头。他不在意这些。 经过这些年的苦苦寻觅妹妹未果,他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现在的他可谓正沉低谷,既不想再花费时间在追踪腊柴人过往上,同样不想放弃十多年的努力,眼下,最好的方法便是再找一份事情做。 而寻找救命恩人独孤厉,再合适不过。 虽然接下这份活,在路上会遇上层出不穷的危险,甚至会丢掉性命。 不过总比沉湎过去,当个行尸走肉要好。 笪千潭看着张奇孛走出房间,想到自己有话要跟他说,便追了出去。 “少主。” “笪千潭?这么了?”张奇孛看样子还沉浸于苏暮槿有恢复迹象的喜悦中,他走路都变得轻飘飘。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没找到机会。” “说吧。”他走上楼梯,“你们的房间都是这一排吧?” “是。” “我就住这吧——抱歉,你继续说。” 张奇孛正在打开房门,笪千潭停住脚步,看着他:“是关于依皇的事。” 房门被打开。 “进来说吧。”张奇孛对笪千潭问出这个问题,并觉唐突,看样子早有应对。 笪千潭应邀走进房间,在房门关上后,他问道:“你早就知道依皇的事。” 张奇孛打量了笪千潭一番,知道他不是诈自己后,直截了当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似乎不善伪装。”笪千潭说道,“在我用‘反噬回转’,将车炸开后,跟你们说了依皇的事,你那个反应,根本不像是刚听说‘依皇’的人。” “嗯……”张奇孛回忆当时的情景。 “你是行思坐筹之人,也正是如此,你从来没有意控制过自己的表情。难道是精力不够用吗?” 张奇孛从中听出了一丝挑衅味,他只是促笑,道;“我只是不屑于掩盖我的意图,做人,难道不该坦荡吗?” “那得分情况。” 这种大义凛然的道理,在笪千潭身上是行不通的。张奇孛看出这点,没在纠缠下去:“没错,”他轻快道,“我的确知道依皇的事,但不是早就知道,你们若是在马车上知晓,那我可能也就比你们早知道大概半个月。” “方谢告诉你的?”笪千潭想不到其他人了。 张奇孛仔细打量了笪千潭一番。这是个俊朗青年,甚至很少看到他的面容浮现阴霾,但这张阳光面容的背后,却是老谋深算的城府。 笪千潭穿梭市井之内十多年,受骗、欺骗已成家常便饭。他早早就明白,世间的恶意从来不比善意少,阴谋更是错落交织,成为无数张连接细枝末节的网。 “没错。”张奇孛说道,“我站累了,不介意吧。” “坐吧。” “大概半个月前,就是神子在渔谷村昏迷后半个月,方谢爷爷来天哮找到了我。”张奇孛知道笪千潭的聪明,如果隐瞒下去,反倒会把众人见的信任撕开一道缺口——这绝非双方想看到的,况且,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要欺骗的。 “他把依皇、烈成炬、神子的事都告诉了消息闭塞的我。”张奇孛说道,“其中最重要的事,是一年前神子在汾州主城拜访了一位和尚。” “和尚?”笪千潭像是豁然,拍掌道,“探法大师!” 第三十一章 神剑琉璃(二) “你也知道啊。” “我去汾州主城找她,遇见她之前,她就是从探法大师那出来的。” “还记得探法大师对她说过什么?” 笪千潭自小就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探法大师对苏暮槿说“出去转转能见到想见的人”,就是这件事,让他记忆犹新:“好像说什么‘宿敌’这类的——你是说,‘宿敌’就是指依皇?!” 张奇孛点头赞同:“探法大师可不是一般人,他和方谢爷爷有过交往,在方谢爷爷年轻时,曾拜访过这位老者,他曾说方谢四十岁将断一臂。” 他不是四肢健全得很吗? “仲威在方谢四十岁时,决定隐退。” 笪千潭哂笑:“这是不是有些强词夺理,或许是赶巧碰上。” 张奇孛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慢慢摇摇头:“这是方谢爷爷的往事,还有很多关于探法大师的事迹,你想听我便告诉与你。” 笪千潭可不想听老和尚是怎么看透人的命运,他摇头:“好。我信这个探法大师。” “苏暮槿的宿敌便是依皇,她是日仙神子,你觉得,作为宿敌的依皇是什么?” “也是神子?” “没错,只有实力相当、资历相仿之人才能被称为‘宿敌’。探法大师的说辞总是含糊其辞,但绝对不会有误。”张奇孛说道,“这个依皇,就是某个仙降神子。” “等等等等,”笪千潭举起手,“让我好好想想……方谢为何要把这些告诉你?” “你觉得你们为何能来天哮?” “是你和他商量好的?” “没错,包括那天三从方遇袭——啊,我的意思不是遇袭是我和爷爷策划的——方谢能及时赶到现场,也是我用天哮的功法传音给他。”张奇孛说道,“就算没有这事,我也准备让神子转移到天哮。那就得用另一套说辞了。” “你真是可怕的人。”笪千潭发自内心地说道。 张奇孛露出一抹笑容:“能看出我早就知道依皇的你,也好不到哪去。” 两人哈哈大笑。 “把神子带到天哮的目的究竟是何?” “目的已经告诉你们了,”张奇孛说道,“天哮比三从方安全。探法大师还说过一句话,将来会发生天地浩劫,我说的可有错?” “嗯……好像是这么回事。” “为了能应对依皇,我们必须保护好神子,所以把神子转移至此,是我的提议。”张奇孛说道。 笪千潭若有所思:方谢能把如此重要的事和张奇孛商量,足见张奇孛在他心中的分量。纵观张奇孛的表现,他的确不负所望。 “我还以为还有别的原因……”笪千潭有些失望。他以为张奇孛知道清火刃的事。 “没,还能有什么吗?” 看来方谢并没告诉他。 笪千潭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哎——总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你早问我,我也会早告诉你的。”张奇孛欣笑。 “好了,那不打扰你了,”笪千潭说道,“我先过去他们那边。” “嗯,待会见。” 方谢,你既然把依皇都告诉了他,何不把清火刃的事也一同告知。弄得现在和张奇孛相处,总觉得尴尬。笪千潭闷闷不乐地走在走廊上。 他刚敲门,就被任蔚拉进房间,随后把门关上。 任蔚压低声音道:“你去哪了?” “怎么了?” “算了,”任蔚说道,“清火刃的事怎么办,我打算过段时间再告诉他,你们觉得呢?” “真是纠结。”张奕房抓耳挠腮,“我觉得吧,这事不能在拖下去了,越晚告诉他,越是对他残忍,也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没好处。公主,你觉得呢?” “我……”任蔚大气不敢出一声,仿佛再说一句话,决定就必须由她来做了。 “我去跟他说。”笪千潭说道,“我和张奕房去跟他说,你之后还有在天哮久居,我们过几天就离开,就算之间闹僵也没关系。” 任蔚头一次感受到笪千潭的男子气概,不过,她可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的公——“我也去。” 另两人注视任蔚,认真地点头。 “好。”笪千潭说道,“那现在就去,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知道他的房间在哪。” 任蔚抚平起伏的胸口:“好紧张啊。” “过了这关就能彻底睡个好觉了。”笪千潭安慰道。 他认可张奇孛的聪明才智,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们之间才不会有间隙,才能更好合力寻找救活苏暮槿的方法! 几人离开房间,黄粱则依旧留在苏暮槿身边。 “笪千潭啊。”张奇孛没想到这才刚见一面,他又找上门来了。 见笪千潭身后还跟有另外两人,张奇孛感受到气氛之微妙:难道他就把我知道依皇的事告诉他们了?虽然不是没可能,但这也太快了。 “我们得跟你说件事。”笪千潭说着推开房门,几人走进还没摆放被褥的房间。 “什么?”这下轮到张奇孛不解了。 “是关于暮槿,和你父亲的。” “神子和家父有交集?” 任蔚轻咳一声,道:“有一把神剑名为‘清火刃’,你可知道?” “没听过。” “他的主人是你父亲,张湖益。” 张奇孛知道这些人不是拿他寻开心,但他从小到大,从没听说天哮也有神剑,就连神剑一事的真假,还是得知有正合剑后他才确定的。这群人忽然说自己父亲也有一把神剑,这有点无稽之谈。 “你们从哪听来的?”张奇孛困惑,不自觉后退一步,“我从没听说过。” “大尚的太医告诉我们的。”笪千潭道。 “太医?” 太医会知道这种东西?他比我还清楚家里的情况? “方谢也知道。”笪千潭的这句话无疑晴空霹雳。张奇孛地呼吸都停住了,他呆愣地站在原地,右手紧握拐杖,仿佛随时要倒下。 方谢爷爷也知道…… “这把清火刃,”张奇孛一扫之前大少爷的形象,颓然倒在身后的椅子上,缓慢说道,“它有什么用?” 任蔚见无人开口,道:“它能泻火祛毒,净化身心。” 空气凝重,几近胶结,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 聪明如张奇孛,他立刻理解清火刃拥有这些用途意味着什么——它能救神子。 他重新站起。 此时的他更像一名残疾人,而非风光无限的少主。他颤巍巍地走到房门边,低声道:“我去问家父。” 第三十二章 神剑琉璃(三) 任蔚胸口舒畅了许多,虽然结果不尽人意,起码把该说的事情讲明白了。剩下的坎,只能靠张奇孛自己跨过了。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已经找过少主。”笪千潭说道,“不过并非为了清火刃,而是另有其事。”他把刚才和张奇孛的谈话,告诉了其他两人。 任蔚感觉浑身虚脱,甚至不想再移动一步,她伸手把房间唯一一把椅子拖来,慢慢坐到上面。 “把暮槿带到天哮是他自己的主意,方谢明知清火刃在天哮却没告诉他,他现在会怎么想……”任蔚喃喃低语。 笪千潭也心痛这位少主的经历,他可谓亲手将灾祸带入家中。 “他要是问了张湖益,那张湖益也知道清火刃能救苏暮槿,他会不会为了保住性命,反而加害我们?!”张奕房忽然迈开腿,想追回张奇孛。 “你把他叫回来又能怎样!”笪千潭抓住他的手臂,“难道把他关在这房间?还是把他灭口?” 无人言语。 “这是天哮的地盘,”笪千潭说道,“而且,这件事迟早会被所有人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张湖益不允,那我们就带神子离开,双方都退一步,从此不相关联。” “笪千潭说得对。”任蔚有气无力道。“让少主去和他父亲谈谈。” 笪千潭故作轻松:“各回各房间吧,站在这也不是个事。公主,你不会腿软了吧?” “没有!”任蔚猛然站起来。 “那走吧。” 笪千潭最先推开门,任蔚和张奕房紧随其后,只听前头的笪千潭大呼:“少主!?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四人脸色凝重,只等张奇孛开口。 他说道,咬字格外清晰,没有掺杂情感,像书童年复一年读着自己无法理解的文字:“我相信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清火刃的主人是我的父亲,而要想让神子恢复,必须让她成为主人,也就是让她杀死家父。” 他缓缓说道:“所以你们在来的路上,才会想,怎样不通过弑主便继承神剑,因而才有了那次事故,我说的没错吧?” 笪千潭钦佩。张奇孛在这种情况下还还能进行缜密思考,笪千潭从未见过如此沉稳之人。在寒秋,他的头皮渗出冷汗,庆幸这位少主目前还在己方阵营。“没错。” “多谢你们。”张奇孛猝不及防的道谢让三人不知所措。 “我们——” 张奇孛打断任蔚,道:“大家都有隐情,而且涉及亲情关系,各位,包括方谢爷爷没有开口,我能理解。现在神子的毒有所缓解,我们的时间相比一个月要更加富余,这些日子,就一起想想怎样避开‘弑主’一事。大家齐心协力。” 张奇孛的表情很平静,是深思熟虑后说出的话。 “好!”笪千潭紧紧抱住他。 这样,清火刃一事暂时告一段落。正如张奇孛所说,他之后也没询问自己的父亲,只是私下和方谢谈论了清火刃的事。 来到天哮的第二天,任蔚在外头散步时偶遇坐在大厅看雪景的笪千潭。 “哟,笪千潭,起这么早。” “唉,不说了,一大早被冷醒。”他无奈摆手道,“来到天哮太放松,内气都一溜烟跑了。” 任蔚手指他身旁的座位。 “坐呗。”笪千潭觉得奇怪,马车上做得那么紧凑,怎么现在倒恭敬起来了。 任蔚身穿厚实的棉衣,整个人被包裹得像个圆球,她坐在边上,一同观望雪景。 在来的路上,大家相互间都很熟悉,因而她没带眼罩。如今到了天哮,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再次戴上白色眼罩。 笪千潭打量着新造型的任蔚,心想,果然那只眼睛还是遮住更顺眼。 任蔚没发现笪千潭在看她,自顾自地说道:“昨天来的时候还没下雪。” “天气越来越冷了,估计雪会更多。” “越来越冷了……”任蔚若有所思地复述笪千潭地话,随后跳脱道,“少主还真是厉害,昨天听到清火刃的事,一下就冷静下来了。” “难道不该觉得恐怖吗。” “嗯……总觉得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 “直觉。” 笪千潭耸肩,对任蔚的答案不置可否。张奇孛到现在都没展现过任何恶意,始终站在保护苏暮槿的角度,没有理由说他是坏人,只是过于冷静的处事风格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具体准备哪天出发?” 笪千潭右手放在桌上,撑着脑袋:“不好说,我仔细想了想,那些人追我们追到了白浮城,之后就没来了。因为追不上?或者其他原因。无论如何,他们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对吧?说不定——他们就在沁山埋伏外出天哮的人。” 任蔚恍然大悟:“确实有这可能!” 笪千潭苦恼,看着窗外瓢泼大雪:“跟下暴雨一样。”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还好吧。” 任蔚从腰间抽出正合剑,摆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响,把正浮想联翩的笪千潭拉回现实:“我之前在想,就算我不是正合剑的主人,不也一样能用正合剑把青炎毒从暮槿身体里夺走,昨晚我便尝试了一番,你猜结果怎样?” “怎么样?”笪千潭好奇。 “正合剑的确能吸收青炎毒,但也在吸收她的内气!” “不管怎么说,那这也是一种方法!”笪千潭精神起来。 “但有个问题,我怕比起吸干青炎毒,暮槿的内功可能先被完全夺取,那她就和她师父黄北一样,再也无法使用内功。而且,更危险的事,正合剑会吸取动物的精气——我之前在野兔身上证实过。” 笪千潭道:“那风险太大,但起码能保住性命,至于会不会失去内功,精气缺少——” 昨天和张奇孛的谈话闪过脑海。 倘若探法大师的“预言”分毫不差,那苏暮槿势必和依皇有一场大战。 因此,不可能用如此冒险的方法。万一她的内功真没了,别说和依皇打,就算碰到前些日子的那些歹徒,苏暮槿也毫无胜算。 “你应该想到了吧,昨天你和我们说的探法大师。” 笪千潭点头。 任蔚抚摸剑身:“这真的是最糟糕的方法了。” 第三十三章 神剑琉璃(四) “早好。”张奕房睡眼惺忪地从两人背后经过,还穿着一身凉爽睡衣,让人看了都感觉寒冷。 “早上好。”任蔚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还没睡醒,估计是去前头方便,没再搭理两人,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你们俩昨晚喝酒了?!”任蔚正转头,结果从张奕房身上闻到依稀的酒味。 “少主请我们喝的。” “哈——你们还跟他一起喝酒?!”任蔚目瞪口呆,她有时无法理解男人们的情谊,张奇孛就算不生气,也不会热情到请他们喝酒吧?可这事儿就真发生了。 “还别说,这里的酒是真的好喝,听少主说,都是用冰泉水酿造的。” “我没叫你评价那些酒!”任蔚表面上不开心,心里则高兴得不行。他们的关系融洽,对以后的合作大有裨益。“昨天晚上说了些有意思的事吗?” “少主说他会去见帮派里的长老,那些都是百岁老人,应该有人知道神剑的事。” 百岁老人。 任蔚从不敢想,自己能活到那么久。就算是全盛的大尚,也很少听到有人熬过七十,更别提现在兵荒马乱,疾病猖獗,人什么时候离开都不奇怪。而且她还摊上了依皇,这个冷静而有耐性的敌人。 “那先等他的结果吧,自从知道我不是正合剑的主人,我都不太敢碰它了。” “说不定哪天,它真把你的内功给夺走了。” “但愿别发生吧。” 两人随后去吃了早餐,因为外头的雪太大,大家都没有出去的心思,都围坐在壁炉旁,看着窗外,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 “这么大的雪,他们还要在外面练功诶。”任蔚指着雪幕中依稀可见的天哮弟子,他们整齐划一做着热身活动。 严寒和暴雪,对他们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可以说,没了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们反而会觉得太过轻松。 “不像三从方,感觉大家整天都过得轻轻松松。” 任蔚这番话让,张奕房可不喜欢听,他辩驳道:“你是出来的少,你自己想想,在三从方的几个月,你除了去那片空旷草坪外,就是在屋子里,我们锻炼的时候,你肯定看不到。” 任蔚无所谓:“可能吧。” 因为看不清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任蔚索性把目光放远。 “你们看那座山,好像只兔子。”任蔚从这样的无趣中找出了乐子。 张奕房侧过头看去:“这哪是兔子啊,分明是狼。笪千潭,你看那山峰,像不像狼的嘴巴?还有那对耳朵,我们这是侧视,只能看到一只。” 笪千潭在吃风干牛肉,正嚼着起劲,他顺着张奕房的手看去,一边从桌边拿起温水,把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吞下。 “看!就那里,尖尖的。” “确实更像狼一点。”他公允地评判。 “狼就狼吧。” 听他们这么一说,任蔚也渐渐觉得是狼了,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何一开始会看成兔子。 张奕房后仰伸长脖子,望向走廊:“少主他在房间吗?” “没,昨晚喝完酒他就去狼殿,你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是好像。”笪千潭纠正。 就在这时,金斧门双双打开,张奇孛已一扫昨日颓废,昂首阔步走向他们。 “各位,一个好消息。”还没走进,他便大声说道。 任蔚看到他身边跟着一个人,那人有些眼熟,她低声问笪千潭:“少主旁边的人,是那个叫张猛夏的吧?我们来的时候,少主不是把他叫来了?” “哦,好像就是他。” 张奇孛和旁边的人已走过来,他们落座在壁炉边,张奇孛说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张猛夏,他昨天下山,打听到个消息,你们猜是什么?” “有人发现了依皇的尸体。” 任蔚听笪千潭用如此正经的语气说这话,忍俊不禁,一拳锤向他:“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们肯定猜不到,”张奇孛无视两人道,“雅国也有一把神剑!” 笪千潭收起嬉皮笑脸,对张猛夏说道:“具体说说。” “我在山下的集市里听到的,已经流传很广了。那把剑叫‘琉璃’,现今的持有者是雅安定。” “雅安定?就是雅国的那个王?” “没错。”张猛夏点头。 张奕房挑动了一下壁炉中的柴火,让火烧得更旺:“‘琉璃’?干什么用的?” “雅安定已多次亲自上战场杀敌,从来没有受伤。” 任蔚有些弄不明白了:“现在雅国在和谁打仗?他旁边不就是西、尚、淮吗?” “殷国。”笪千潭提醒她。 “哦!那个小国。” 殷国在西、雅两个大国中夹缝生存,几个月前和西国发生剧烈碰撞,但以殷国惨败收场。在任蔚心中,这个国家和坚国一样,已经名存实亡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听到它的消息。 “已经灭国的坚国公主这么说别人,我有些同情殷国百姓了。” 众人听笪千潭的妙言,不禁发笑。 任蔚也掩嘴含笑。 大家都明白,她对坚国并没感情,相反有些厌恶,就算拿坚国开涮,她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好了,言归正传,”任蔚憋住笑意,故作严肃道,“就是说,那把‘琉璃’也可能有治愈人的效果?” “也可能是保护人不受伤害。”笪千潭说道。 “是治愈。”张猛夏说道,“他们还说了,在‘琉璃’出现之前,雅安定曾因伤势而修养许久,那是重伤,等到再出来时,他已焕然一新,战无不胜,他率领的亲卫队,也被称为‘无伤军’。” “好了,张猛夏,该说的说完了,你回去狼殿吧。”张奇孛把他支开。 “好。” 等张猛夏已经走远,张奇孛才说道:“琉璃和家父手中的清火刃很可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任蔚玩弄自己的发梢,道:“那我们,还要有一帮人去雅国,把琉璃打听清楚。可琉璃不一定能治好啊,说不定也只能治好主人。” “公主。他的亲卫队是‘无伤军’。”张奕房说道。 “琉璃能治愈所有人!” “没错。”张奇孛说道,“琉璃一定有治愈之力,而且不需要成为它的主人。眼下,我们最好的方法便是前往雅国,和雅安定亲自交涉,告诉他依皇的事,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会将琉璃借与我们。” 任蔚问:“如果他不同意?” “把剑抢来。笪千潭、张奕房,你们可是在行。我听说你们曾把淮国大牢的死囚劫出来了,一把剑应该不在话下。” 笪千潭和张奕房互望苦笑,也不知这少主从哪又打听到这消息。 “这样一来,他们的事情也太多了。”任蔚说道,“又要去雅国交涉,还得去淮国找人。” “我没关系。”笪千潭说道,张奕房也同意。 “不行,我也一起去。”任蔚心中过意不去,她最晚认识苏暮槿,最害怕被别人以为自己只是个坐享其成的公主,眼下两件重任放在同龄人身上,她不能推辞。 “你也要去吗?”张奇孛露出担忧。 “要不你也一起来?”笪千潭有意撮合二位,打算顺水推舟。 但让他震惊的是,张奇孛苦笑地摇头,右手晃了晃拐杖:“我只是脑子好用,到了雅国淮国,只会拖各位后退,这件事可不是小孩子们的过家家。” 他如是说,同时抬起脑袋,仰望天空。 远方,那座像狼的山峰发出一声轰响,化成碎雪,消散在雪虐风饕中。 第三十四章 下山(一) 在天哮休息了三天后,大家开始准备离开狼岭。 “黄粱,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有你能保护好暮槿了。”任蔚摸着白猫的脑袋,毛茸茸,很是舒服。 黄粱轻声猫叫以回应。 “真不想这么快就出发……”任蔚已经住进狼殿。她抬头看天窗,随后走出房间。 今日的天气很好,太阳高照,橙黄的光芒铺满大地,狼殿正前的石板路都泛黄,像是长了一层什么植物。 在三天前,众人决定要一同出发去雅国和淮国后,张奇孛便安排人到沁山附近巡视。他们担心依皇的手下很可能就埋伏在沁山之中,以伺机杀死下山的人。 为此,众人还争吵一番,张奇孛认为他们应该再在天哮住一段时间,等能完全确认外面安全后再出发。可时间不等人,青炎毒也不会因为依皇而放慢侵蚀的脚步。 折中后,他们选定在今天出发。具体来说,任蔚、陈华厚和张恺祎三人前往雅国,与雅安定进行交涉;而笪千潭、张奕房则潜入淮国,去寻找行踪不明的独孤厉。因是顺路,他们打算先一起去找雅安定,后续的人员安排,可能因情况而变。 一同离开的还有方谢——他要去拜访狄禅宗,并尝试联系文坛阁。 任蔚听说,如果去成,这便是他头一次到文坛阁。 “以前我和苏暮槿去过文坛阁,”笪千潭站在狼殿二楼,眺望雪后的宁静,道,“还在那遇到过秦老。” “秦子仁?”任蔚没想到他们居然有这层联系。 “嗯,秦老告诉我们,方谢曾说过,他会在必要之时拜访文坛阁。” “必要之时,也就是指现在。” 笪千潭点头:“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九岁,八年前?差不多吧。” 从那时开始,方老就已有如何与依皇对峙的蓝图。时光荏苒,便到了现在…… “各位,东西都带上了?”已经因天气寒冷而被折磨一路的张奕房穿上了厚大袄,再背上袋子,像个从农田里归来的村夫。 “嗯——等等,我再去看暮槿一眼。”任蔚说道,“看看新的药有没有用。” 前天下午,在三从方绞尽脑汁的人们送来了第一份解药以及配方。昨天早上便给苏暮槿服下,刚好过十二个时辰,药效应该有初步的显现。 任蔚整理行装匆忙,忘了看一眼,现在连走带跑,进了房间。 苏暮槿的气色没很大变化,不过体温却明显降低,比来之前更低,快接近正常人水平。 “好像真有用,黄粱,你觉得呢?” “高烧已有消退迹象,开始出汗了。” “要让张奇孛叫丫头们帮她及时清洗身体。”任蔚说道。 “嗯。” “我会去跟他说。”任蔚再次叮嘱黄粱一定要照看好苏暮槿后,才恋恋不舍离开房间。 笪千潭见任蔚回来,问道:“怎么样?” “高烧有所好转,其他没看出什么变化。” 方谢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要知道,青炎毒在苏暮槿六岁的时候便附着骨内,要想立刻治愈是痴人说梦,能缓解,那就有治好的希望。他对成丞说道:“我们离开这就几乎等同失联,你要定期把神子的情况报告给平天卿。” “明白!” 任蔚则告诉张奇孛,让他叫女子去帮苏暮槿洗澡。 诸事落定,这会儿,真要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正是知道这点,人们的分别,才显出预见性的悲情。 任蔚和张奇孛注视许久,她的眼帘最终低垂下去,放在晕红钢拐杖上。这么多天,她头一次仔细观察那根拐杖。 它的杆身非常纤细,世上可能除了晕红钢,没有其他材料能以如此之细做到这般强度。若是使用有佳,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强劲的武器。 她回想起那晚,张奇孛用拐杖柄勾住女窃贼的肩膀。 一晃已经过去半月了。 她嘴中融化了许多情感,最终说道:“我们会马上回来的。” “一路保重。”张奇孛双手撑住拐杖,笑道。 就这样,相遇短暂的几人再次分开。天下熙攘,烟波浩翰,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何时才能相见。 甚至是否能再相见。 几人坐上天哮的马车,由张猛夏驾车,带他们下山。 任蔚问道:“你们少主和他父亲的关系好吗?” “当然好,他是独子。为何这么问?”张恺祎说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任蔚说道,“我也说不太清楚。” “又是直觉。”笪千潭笑着说道。 “少主和帮主确实很融洽,”陈华厚一板一眼道,“他们可谓是交心的朋友。唯一的分歧应当是功法继承问题,大家也知道,少主疏于练功,他的身体是没法继承天哮衣钵的,如今帮主白发见长,也在烦恼独门功法到底要传承给谁。” “这样啊。” 任蔚安心,不再聊关于他的事。 “好,”笪千潭说道,“到西国边境要十天左右,我们讨论一下,怎么和雅安定周旋。首先,琉璃有治愈团队之功效,眼下他正和殷国交战,必不会轻易将神剑交给我们。” “雅安定是怎样的人?” 任蔚早在鞠崇阁便听过他的名声,他父亲还在尚朝便举兵谋反,至使亲生父亲被杀头,他则顺理成章成为雅家家主。任蔚以为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不会有所建树,但不久之后,便听到雅国建立的消息,这事自然让她瞠目。 “他啊……”笪千潭说道,“以前我听过一些,说他的手段很残忍,搞恐怖统治一套。” “高压之下的国家是没法存留如此之久的。”张奕房说道,“我倒听说他很知人善用、从谏如流,是难得的明君。” 大相径庭的两种说法。 “笪千潭,你听说的时候,应该还是刚到三从方不久吧?”任蔚说道。 “嗯,很早的事了。” “那就简单了。”任蔚摊手,“这个雅安定以前是个心狠手辣的暴君,在国家日趋稳定后,他改头换面,以一副明君姿态重新示人。” “这才过多少年,如果他真是这样,大家怎会忘记?”张恺祎说话比陈华厚更加吞吐。 任蔚心想,为什么是这两个人跟自己一同行动,和他们相处久了,自己岂不是要变得老态龙钟? 她说道:“乱世之中,没人会记得这些。大家都很健忘,君王暴戾,百姓则离;君王仁慈,百姓则近。至于君王究竟叫不叫雅安定,无人在意。” 第三十五章 下山(二) 方谢微微一笑。 任蔚曾为坚国公主,是所有人中最清楚国家治理之事的,她亲身经历了两位兄长夺权,自立为王的时刻,对君王糊弄百姓的把戏更是了如指掌。 笪千潭随即说道:“所以雅安定是一个不择手段之人,而且非常善变,说不定还精于表演。” “是个狡猾的人啊。”张奕房不喜欢和这种人沟通。 “若是文的不行,我们就来武的。”任蔚说道。眼下救苏暮槿要紧,她可没心思管他雅安定愿不愿意。 由看上去柔弱的公主说出这句话,效果很显着,众人哈哈大笑。 “我发现,”笪千潭喘过气来,说道,“下山的时候感觉特别快,一般不都是下山更难吗?” “那些车夫不识路,有几次我们没盯到,他们不小心就饶进了死路。”张恺祎告诉他们。 “也不知那两个车夫能不能平安回去。”虽然行驶速度快,但依旧要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许多道弯,若不是能看到太阳,笪千潭估计自己已经认不得方向了。 张恺祎回答:“他们都是老练车夫,只要走过一次,不会忘记路的。” “对,我们在路上还特意提醒了他们,肯定不会走错。”陈华厚补充。 “还是本地人带路方便。”笪千潭的脑袋随着颠簸在有规律的晃动。 “那当然,驾车的张猛夏大哥熟知狼岭的每一处地方,就算狂风暴雪,他照样能稳当地把我们带下山,更别说这么好的天气。” 张恺祎对张猛夏格外推崇,他的许多武功都是这位叔叔教导他的,从小亲近。 任蔚对这种淳朴的亲情非常羡慕,自己从小到大,除了从已故父亲上感受到家的温暖,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她把窗户推开一点,看着外头的树在缓缓倒退。行驶速度并不快,风很大,景色模糊,积在树梢的雪在不停落下,如水乡的柳絮。 出发前担心有人埋伏于此。这么久过去,完全没有活物的动静。不过任蔚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她知道,现在这辆马车中有方谢坐镇,等到了山脚,方谢离开他们独自北上后,才会迎来真正的考验。 马车一颠,正合剑磕碰在座位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任蔚叹息。 在天哮的三天,她没有浪费时间,而是找了许多高人,想在短时间内学会如何控制内功。把正合剑带在身边,一是会被依皇追踪,二是可能在使用时出现意外。马上就要前往其他国家,任蔚不希望在陌生之地惹是生非。 她想尽快解决依赖神剑才能合理使用内功的问题。 不过这不是容易事。 常言道:学武要趁早。在小时候,父亲就给她带去了许多武人,教她如何使用内功,她在接受能力最强的阶段都没能掌握,更别说年近十七的现在。 虽然理解能力远比孩童时期要强,可无法弥补灵性的流失。 她不止一次幻想:要是我小时候认真一些,凭借与生俱来的强大内功,说不定早就成一代宗师了。 不过幻想终究是幻想,现实中,她还是没法体会到内气在体内流动的感觉。 任蔚估摸三、四天左右,方谢就要和他们分别。趁这几天,最好能初步掌握使用内气的方法。 她这么想着,手指悄悄伸出窗外。 苏暮槿有一次和她说过,她最早学习到的功法名为“二指禅”,自掌握那功法后,她的内功便越发臻于化境,可谓茅塞顿开。 而“二指禅”的要领,便是将内气汇聚于双指之中,以强力迸出,不浪费一丁点力量。 万一把马车毁了怎么办……任蔚听着车里的谈笑风生,犹豫不决。 还是等大家下车休息的时候再练吧,心急于一时也不会有什么成效。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然后把手收了回来,并合拢窗户。 “……笪千潭,你说的是真的?居然有腊柴人的村落,还就在西国?!”张奕房吃惊地说道。 在聊什么呢?任蔚好奇凑过去听。 “是啊,他们跟我们没什么差别。”笪千潭说道。 “说什么呢?”任蔚小声问看上去不太认真听的陈华厚。 他答道:“在说腊柴人的事。” “哦……”任蔚也同样没什么兴趣。不过闲着也是无聊,就坐在一旁静静听笪千潭说。 “里头还有个人当上了六品高官,”笪千潭说道,“他的汉语根本听不出任何问题,若非我打听到他们村都是腊柴人,我还真不敢认他。” “笪千潭的交友很广嘛。”张奕房拍着他肩膀说道。 笪千潭当仁不让:“许多和腊柴人有关的,还有小孩失踪的人,他们都和我熟络。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还帮两户人家找到过他们的小孩。”他自豪地笑道。 “说来听听?”张奕房很感兴趣。 “第一个没什么说的,他家小孩三岁,坐上别人的马车,后来被我追上了;最精彩的是第二个。”笪千潭故意停顿,好勾起众人的兴趣,他见大家果然提起精神,连公主都看了过来,他说道,“当时是傍晚,我在名为小河村的村子过夜,他们有很多人家都知道我。” “那天小河村有一户人家的六岁男孩,在家中被人盗走,他们寻县令无果,便找到我,我就答应帮他们一起寻找。说实话,我和腊柴人也算有很长的渊源,不知怎么的,我一看就知道不是腊柴人所为,不过还是打算做回好事,也对自己找妹妹有帮助。” 张恺祎和陈华厚从未听过笪千钰的事,不过结合前后所说,他们马上明白,笪千潭就是为了寻找妹妹才开始调查腊柴人。 “我就顺着对方留下的车辙寻去,发现了他们躲藏的屋子,里头有五人,在旁边窃听了近半个时辰,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偷了另一家的钱财,但被那小男孩给看见,便趁暮色绑来,可不知该怎么处理小孩。” 几人点头,让他继续说。 “之后我连忙告诉村民,让大伙儿抄家伙把屋子包围,那些贼人也只得乖乖认罪。” “没了?”任蔚见笪千潭闭上了嘴,看上去故事已接近尾声。 “没了,你还想听什么,他们乖乖就范,钱财也一并送回,人则入狱。” 这就是所谓的精彩吗? 任蔚失望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呢。” “你要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当时的情景。”笪千潭则对任蔚匮乏想象而叹息,“又不一定死人才算精彩。” 这句话点醒了任蔚。 这段日子亲身经历过太多打打杀杀,平凡的小事已无法激起内心的波澜。 第三十六章 下山(三) 安宁的四天很快过去。 他们没有碰上任何杀手,便顺利离开狼岭。现在,已经到了沁山的半山腰,再向下走,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最近的城镇。 平静的日子本该过得漫长,但在任蔚眼里,四天就是一眨眼。方谢在今天早晨同他们告别,并相约,该做的事完成后,在离所有人都比较近的偲州碰面。 偲州有一个有名的客栈,叫通天客栈,曾有“中原第一楼”的美誉,虽然其高度已不是中原之最,不过依旧美名远扬。 “他走了,心里都不太踏实。”笪千潭望着方谢消失在迷雾中的身影,发自内心地说道。 任蔚一言不发。她是这帮伙伴中内功最强的人,方谢离开后,她有义务保护其他人。 已经到半山腰,盘踞在沁山的雾气已变淡了许多,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远方的城墙。看上去不算很远,但折算成山路,估计还得三五天。 “出发吧?”张猛夏翻上马背,把马的位置纠正。 “走了,很快就能见到的。”张奕房率先上了马车,其他人紧随其后。 马车内一下变得寒冷了许多。 不止是任蔚,所有人都明白,有方谢在,那些歹人不敢动手。他们很可能在离开天哮后就一路被人追踪,如今方谢离开,所有人都暴露在敌人视野之下,若要打,定将是一番苦战。 张奇孛派人多次检查过沁山附近,得到“安全”的结果成为心中唯一的慰藉。 马车缓缓开动。 “你们说,万一依皇亲自来到此处,我们是不是……”笪千潭再乐观,忽然失去了方谢的庇护,他也担忧未来,犹豫道,“我们根本逃不掉吧?” “张奇孛分析过,依皇不会来这边的,你忘了?”任蔚提醒。 几天前的情景在脑中浮现。 当时,众人围坐在狼殿的某个大厅中,张奇孛起身,一边拄着拐杖慢步,一边说了两个理由。 “其一:若依皇迫切想得到正合剑和公主,那他早就亲自出手。他有太多机会——公主和神子在楚军后方行动,他却只派了烈成炬;在公主带神子回西国的时候,他同样没有出现,而是放任她们二人回到三从方;包括我们从三从方转移到天哮,他只派了连方谢爷爷都招架不住的人,企图夺走公主和正合剑。” 全场无人能反驳他的话。这些都是事实,而且没有漏洞。 拐杖顿地发出回响,他继续说道:“凡此种种,皆能说明他对此事并非绝对的上心。但问题来,他没有任何道理把正合剑放在一边,除非他有更好夺取力量的方法,亦或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大家听得更加认真。 “他有更加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张奇孛说道,“大家觉得会是谁?” “方老?” “不,”张奇孛说道,“是另一批人,他们同样知道依皇,甚至可能知道他的身份,因而。依皇不得不将主要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如果我们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些人,那依皇的野望就会被扼杀在摇篮中。” …… “真会少主所说那样的人吗?”笪千潭一只手抓住马车。 马车摇晃,放在马车后头的东西撞到一起,发出巨响。 任蔚说道:“最好是有,而且他那样的猜测有一定道理。依皇的势力在这些年逐渐壮大,偶然出现几个‘叛徒’,不奇怪。若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能在某处遇上他们。” “那可能要耗费一辈子的好运。”张奕房笑道。 “总之,依皇大概率不会来,就算他真的来了,他是五层,我也是五层,”任蔚说道,“我们不见得会败给他。” 众人心知肚明,这只是任蔚在给大家打气。就连方谢都忌惮三分的依皇,她一个连内功都要借神剑控制的丫头,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和我们来的时候一样,轮流看住外面的情况。”笪千潭说道,“今晚前半由我和张奕房,后半就交给……” “我们俩就行。”张恺祎说道,他指的另一人明显是陈华厚。 任蔚没法那没多体力支撑熬夜,不过整个白天都能盯梢,因而在晚上,她只需好好休息。 “那就这样定了。”笪千潭总结。 没异议。 “等到了前面那个城,说不定能遇上我的熟人。”笪千潭说道,“是叫均甲城吧?” “嗯。”陈华厚下过五六次山,知道周边情况。 “我到过一次,均甲城。好像认识几个人。因为是西南,几乎没怎么来过。”笪千潭不太确定,而且他们可不是去均甲城游玩,就算真有几个熟人,也不会花时间寻找。 “还得去均甲城打听一下雅殷之战打成什么局势了。”任蔚说道,“最好是殷国投降,免得我们还得想办法越过殷国的国境。” “别国人民水深火热,你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笪千潭无奈地笑了笑。 任蔚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什么。 下午的时间,同样在聊天和小睡中度过。 很快,夜幕降临,四处活动的动物们销声匿迹,仿佛特意提供了一个安静的斗场,等待选手们加入。 任蔚啃着风干肉片,一边喝水,浸润口中的干涩。 依皇的背叛者,如果真有这样一批人,那他们应该算是盟友了,可要怎么找到那些人?在四周张贴告示,要是做出这种举动,依皇消灭他们一事恐怕会提升日程。 任蔚在心里感激那些不知名的背叛者。若非背叛者吸引依皇的注意,他们恐怕无法离开天哮半步,更别说去探索依皇的身世。 天已彻底黑了下去,高空的星光没法穿透茂密树林,身边只落得斑驳白点。 张猛夏已连夜驾车两天,就算是他,体力也会不支,更需要休息,而这休息时间,便定在今晚。 过不久,他便会停下马车,大家则安营扎寨,在此地休息一晚。 这便是任蔚练习内功的最好时机。为保证晚上有充足的体力,熟睡了整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醒来吃东西。 第三十七章 下山(四) 没多久,他们便到了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张猛夏停下马车。 “各位,今晚就在此地休息,附近视野开阔,比其他地方安全。”他勒住缰绳,对车厢里的人喊道。 “夏叔选的地方,当然没问题。”张恺祎悄悄说。 “好,我们都下去吧。”笪千潭推了推坐在车门旁,叼着半块肉片的任蔚。 任蔚说了声长长的“好”,拉开车门,跳下马车。 “就按之前说的,我们去砍几棵树,把帐篷撑起来。”笪千潭不知不觉成了这儿的总指挥,每件要做的事,都从他嘴里出来。 大家纷纷行动,张猛夏则打了个哈欠,说去方便一下,便钻进树林。 任蔚因是女子,只要牵住帐篷的布就行,而木材还没砍好,她现在无事可做,伸了个懒腰,疏松筋骨,站在原地,观察环境。 没多久,耳边传来声音。 “公主,让一下!”张奕房抱着一堆刚砍下来的木头,因为量太大,他快看不见眼前景象,只看到公主的黑发在眼帘飘过。 “哦,抱歉!”任蔚正痴迷地望着森林。 朦胧月光为整个沁山洒下一层薄薄的轻纱,苍绿的树叶宛如密集雨珠,在其中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会轻轻地淋到头上,空气中弥漫这浓郁的香气,已隐没在黑暗中的太阳,似乎在此地留有余香。 她很久没有这么细心地体会万事万物。 零散的落叶半掩进泥土,嫩黄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被晚冬带走了生机。 笪千潭他们正将砍到削好的树桩打进地面,让任蔚把麻布塞进树桩,在中央支架起最高的木桩,一个简陋的帐篷营地就此完成。 最后在地上铺上同样材质的麻布,作为床和枕头。 正好是冬天,虽然忙乎得气喘吁吁,不过一滴汗也没出,正好免去洗澡的麻烦。 “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笪千潭心满意足地看着地上的床,“公主,你睡得习惯吗?” 任蔚心想,和苏暮槿在一起的时候,我还睡过泥巴地呢? “你以为我和暮槿去找烈成炬的时候,每天有床睡?” “噢!忘了忘了。” 任蔚指着最角落的位置:“我就睡这了。” “请便。”笪千潭做出“请”的手势。 任蔚躺在上面,四肢摆出“大”字形。坐睡马车上几天,她感觉筋骨几乎要缩成一团,现在总算能有个空地好好舒展身体,她满意地露出微笑。 “夏叔,”笪千潭他们也这样称呼张猛夏,“这附近有什么动物吗?” 任蔚从帐篷中探出脑袋,看到张猛夏站在一旁,遥望远方。 “可以吃野鹿,”他说道,“我觉得鹿肉比牛肉还要香。” “哦?”笪千潭听后食欲大振,“那我们还不快去抓一只回来?这几天一直吃着干巴巴得牛肉片,嘴皮都要磨出泡了。” “可以,恺祎、华厚,你们俩来跟我一起去打猎,其他人留在这生火。” “没问题。”笪千潭说着便动手开始收集生火要用的东西。 “张奕房,帮我把那些没用的树干拿过来。” “好。”张奕房正想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那我呢?”任蔚歪过脑袋问道,趴在地上问道。 “如果你能用内功生火就再好不过了。” “哈——你真是强人所难,这种事只有暮槿才能做到吧。” 笪千潭接过张奕房递来的木头,开始把树皮扒开,同时说道:“再去找些杂草,现在冬天,草应该都很干了。”随后对任蔚说道:“那你就在旁边看看吧。” 任蔚挑眉,见笪千潭手法娴熟,便问道:“你是从哪学来的?” “独孤厉,他住老林中,平日生火都得靠自己,不过我从没在冬天生过火。” “万一火起不来怎么办?” “不会吧。”笪千潭没考虑过。 “你加油吧,”任蔚从地上翻起身,带着正合剑远离帐篷,到营地的一角,准备练习内功。 笪千潭见状道:“你小心点,别伤到我了。” “你不是会那什么‘反噬回转’吗——哎!我听说方老还请教了你怎么使用。” “是啊,”笪千潭用内功将削出钻杆和底座,随后钻木取火,“不过我自己也说不清,仿佛成了习惯,方谢便让我施展几次,以便看出门路。” “之后呢?”任蔚站在远处大声问。 一句句清脆甘冽的“之后呢”回荡在山林。 “不知道,我们试了几次后,他便让我离开了。” 这种东西恐怕没那么好学会,说到底,笪千潭究竟是怎么掌握的?任蔚盯着笪千潭的脑勺。张奕房把杂草送来后,他便开始专心钻木头,仿佛与世无争。 我也要认真了! 任蔚把一个木头塞进土里,随后两个手指点在断面上。 汇成一点……她心中默念,内气便涌入手指。 木桩啪嗒裂开,没有炸成碎片,只是从中间断裂。 就是这种效果! 任蔚先是惊喜,随后想起,左手还拿着正合剑。 她失望地摇摇头,把正合剑平放在地上,再取来一根粗木,塞进土里。 不出所料,没了正合剑的引导,她根本无法控制内气,木头像是爆炸一样,从接触指间处开始裂开,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爆炸的余波传到的笪千潭那边,刚刚出来的火苗被吹没了。 笪千潭无奈转过身,只见任蔚正注视碎开的木桩。他欲言又止,摇头,转回身子,重新开始钻木。 他对张奕房说:“要吃烤鹿的话,得有个架子,你去搭一个出来,然后找几根长些的木根,把两端削尖,好穿鹿肉。” “嗯。”张奕房走回了刚才砍树的地方,那儿还有许多废料值得利用。 任蔚蹲在原地,回想方才错误的感觉,随后再塞了一根木头进土。 不知过了多久,火已经升起,木头被烧出脆响,打猎的几人也终于回来。 张恺祎和陈华厚一人架着死鹿的一角。 张猛夏拍了拍鹿背,大声说道:“各位!晚餐来了!” 鲜嫩的鹿肉被放在架子上,笪千潭遗憾地对张奕房说道:“可惜少主没给我们几瓶天哮酿的酒。” “想得美。”任蔚闻香走了过来。 众人切开破布作为垫子,围坐在火旁,饮泉食肉。 第三十八章 下山(五) 如狼似虎地吃完鹿肉,嘴中留有余味。 任蔚舔干净嘴角,道:“我继续了。” 笪千潭心有余悸:“您最好控制一点力道,不然晚上我们可睡不安稳。” “知道啦。”任蔚向他们拜拜手。 “她真的知道了吗……”张奕房注视着任蔚走开的背影,自语。 吃饱喝足,睡意不禁攀上脑勺,任蔚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打个哈欠,用温暖的手摸上冰凉树皮,掌心顿时出现刺骨之痛。她便清醒过来。 这样无望的练习究竟要持续多久? 任蔚不敢想,害怕自己会放弃。 将内气集中一点,其实这是控制内气的最简单方法,只要掌握控制到一点,那之后的性状也就迎刃而解。 这件事本不该这么难的。 任蔚心想。或许是因为正合剑的存在,给了她一条退路,才没法心无杂念地真正掌控内功。她想了想,起身,走回了帐篷那边。 “正合剑放你们这边,保管好。”她把正合剑放在笪千潭身边,抛下这句话,便去稍远的地方了。 笪千潭点头,见任蔚走远后低声说道:“不过控制内功真的有如此难吗?我记得,在独孤厉那学武功的时候,我好像没几周就掌握了。” 张猛夏笑着说道:“你们都是从小学武的人。人在小时,内功不强大,因而可以掌握,并随着年龄增长而循序渐进;但公主不一样,她从小便是仙梯五层,。觉得,一个小孩难道能用几磅重的铁球玩出花来?不被砸死就算不错了。” “有几分道理。”笪千潭心服口服,“不过公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内力,你们没想过吗?还是你们都知道?” “谁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张奕房正吃着一只鹿腿。 “喂,这可不是能随便抛之脑后的事。”笪千潭正色,腾腾地火焰烧在他面前,把他的脸照得红润,“我觉得,等依皇这事了结,我们得好好查清她的内功来源。” “内功来源?”张恺祎忍不住偷笑,“抱歉、抱歉,内功上可没写着名字,而且公主好像是从小就有内功吧?这来源,恐怕要追溯到她娘了。” “她母亲吗……”张恺祎的话提醒了笪千潭。公主有一个青楼的母亲,会不会真有点关系?她母亲说不定是哪个帮派名门的闺女,但某些原因流落市井,沦落艺妓,最终和公主的父亲——笪千潭早就忘了他的名字——生下了任蔚? 一段曲折的爱情故事在他脑中构想。 他满脸笑意,乐呵呵地撕下一块肉,撒上捻碎的干辣椒,伴着吃了。 “成功了!”远处传来任蔚惊喜的喊叫声。 众人纷纷站起,向那边走去。 “不会吧,居然在这里弄成了?”张奕房边走边说。 笪千潭反而觉得也该弄成了。他曾和公主聊天时得知,公主很小就有练习如何掌控内功,但从未经历过实战。自从知道这件事,笪千潭便认为,和烈成炬一战之后,她应该很快就能理解内气究竟是什么。 眼下已过去近三个月,这一天总算等到了。 “公主,再来一次。”张奕房看到了地上的木桩,精准被切成两半。他再拿了几个木头,放在任蔚身前。 “你们看好了!”任蔚几乎要手舞足蹈了,她的脸因兴奋而泛红,双手甚至有点止不住颤抖。 她走在木桩前,闭眼回想刚才的感觉,内气集于指尖。 一声悦耳动听的响声从木桩里头传出。 “真成功了!”笪千潭站得最近,大呼。 公主能掌控内力,就意味他们可以不用因被追踪而担心受怕! 任蔚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怎么样?” “可以啊,公主。”张奕房说道,“你试试能不能把之前那个……你明白的。” 任蔚当然明白,就是释放内气,将方圆几米内的事物全部切成碎片。 “要不起个名字吧?一直称‘那个’不方便沟通。” 笪千潭说完这句话,眼前浮现既视感。想起当年在酒窖的时候,自己替苏暮槿给白猫取名“黄粱”,现在又到了起的时候,已是物是人非——不过苏暮槿还活着,只是暂时没法醒过来。 其他人也称是该如此。 “就像那个‘反噬回转’一样,不过那名字太土气。”张奕房说道,“只有为功法取名,那后人才会记得你。” 任蔚听他们这么说,也动了起名之心,不过在此之前,她说道:“那你知道‘反噬回转’是谁创造的吗?” “这……”张奕房无话可说。 任蔚淡笑:“我想叫它‘碎玉飞花’。” “‘碎玉飞花’?好名字!”张猛夏不禁夸赞。 有文韵,又和其招式相仿。只不过,其可怕的威力被掩盖在文雅之下。 任蔚自豪自己能想到这个名字,这还是从儿时读过的诗里选的,虽然她记不清那首诗是谁写的,也想不起诗说的是何内容。 无关紧要。 “真要我用?”任蔚害怕会伤到他们。 “没事,我们都会防备好的。”张奕房虽是这么说,但还是紧张。 “那你们都退远些,万一真受伤,可不是玩笑事。” 没多久,众人退到了远处,任蔚则站在树林中,这样效果最为明显。 “我要开始了!” “好!” 刚才连续两次成功将内气汇于一点,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任蔚感觉身体变成从未有过的轻盈,以往如猛兽一般在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气,忽然变成了安静的孩童,任她调遣。 任蔚闭上双目,一副绚丽的图景浮现在眼前。 她发现,右眼好像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是内气的流动。 从身体里散发的淡蓝色内气正漂浮在周围,宛如云境。 她深呼吸几次,想象正合剑还在的时候,内功是怎么发动的,随后—— 耳边传来巨大的声响,几乎要将耳膜震破。 密林在顷刻间四分五裂,在树上熟睡的动物同样没能逃过一劫。树喷出的汁液都被切成泡沫,迷失在“碎玉飞花”中。 第一次见到任蔚施展功法的张猛夏不禁再退几步。 远处已经毁于一旦的树林,真的如同鲜花,绽放出漫天的红绿艳丽,最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第三十九章 市井传闻(一) 任蔚自顿悟后没几日,便将内功使用得淋漓尽致。关于正合剑的处置,也就成了众人这些日子讨论的重点。 “下午就能到均甲城,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笪千潭说道,“让夏叔把正合剑带回天哮。夏叔不是说了吗,均甲城现在应当有一些天哮的弟子在,我们进城后就找到他们,让他们结伴将剑护送回天哮,这样一来,神剑不可能被依皇得到,而且,我们也能避免被他追踪。” 实际上,没人不赞同这个方案,只不过其中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他们根本没法知道,正合剑是否安全送达了天哮。 “只能放手一搏了,”任蔚作为正合剑的“主人”,到底怎么处理,决定权在她,“我们不可能再一起回天哮,这样来来回回,在路途便浪费半个月——张恺祎。” “怎么了?” “夏叔的武功高强,你觉得他能应付得了伏兵吗?” “我,”他迟疑瞬息,马上说道,“没问题,伏兵不可能比夏叔更了解沁山,谁埋伏谁还说不定呢。” “那就这样了,到时候让夏叔带正合剑回天哮。”任蔚说道,“我相信你们。” 公主这么说,身为天哮的两人不好意思推辞。张恺祎拍胸脯道:“放心,正合剑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躺在狼殿,哪也去不了!” 任蔚点头报以感谢的笑容。“你们觉得如何?” “没有更好的方法了。”笪千潭赞同。 张奕房同样认可。 “好。” 任蔚发现,自从自己掌控内功后,她说话的底气都不一样了。实力至上,在乱世之中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一路上千防万防,预料之中的敌人并未来袭,除了每天的提心吊胆外,就没什么事发生。说实话,任蔚觉得有些不爽,如同主人在家中辛苦准备了宴席,可客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们可能压根没有埋伏在沁山之中。 不过,任蔚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敌人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他们。 不管怎么说,他们马上就要抵达均甲城。 这个下午如果平安度过,那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笪千潭,”任蔚说道,“你不觉奇怪?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在天哮,没错吧?” “也不尽然,”笪千潭思索,“按少主的推测,依皇不在这附近,因而,就算他感知到正合剑的位置,消息也没法很快传给白浮城的那帮人,而且我们下山经过的路和上山不同,下山是往东南走,上山是从东北来,白浮城和均甲城更是相隔数百里。” “嗯……有道理,”任蔚为了寻得心理安慰,接着说了另一个能证明他们没有埋伏的理由,“要是他们真在埋伏,也该动手了。” “会不会是这样。他们先不动手,让我们放松警惕,在我们离开之后,把正合剑抢走?”张奕房问道。 笪千潭笑着摇头:“你想想,正合剑为什么会被运回天哮?还是不会公主掌握了内功的窍门,这件事,老天爷都没法预测。” 张奕房恍然大悟。 下山的路已变得宽敞很多,他们正通过樵夫们常走的道路,车边已能听到路人的闲谈声,就算在冬季,他们还是得上山干活,以熬过寒冷。 “各位,”张猛夏侧身敲着前窗,“商量怎么样了?” “说好了,”张恺祎说道,“到了均甲城,把那帮弟兄找来,夏叔你跟他们一起把正合剑送回去。” “我们会写信提前告知少主,让他派人去沁山上接应你们。”笪千潭补充道。 任蔚立刻明白了话里的玄机。 张猛夏听后,马上回答:“没问题。” 任蔚凑到笪千潭耳边,小声问道:“你怀疑夏叔是依皇的人?” “没啊。”笪千潭露出天真无邪地表情,压低声音反问,“我有说什么吗?” 笪千潭坐在任蔚右手边,两人悄悄话非常容易。 她伸出右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别跟我装蒜了,不怀疑,干嘛要提写信的事?” 没错,从山下把信送到天哮告知少主,看似在保护张猛夏一行人的安危,但实际是让少主得知正合剑的去向,能尽快派人接手。 但笪千潭为什么要这么做,任蔚不明白。 这一路上,张猛夏没和他们有什么交谈,一直都是他驾车下山,隔夜休息,再驾车下山这样的循环往复。 而且张猛夏热情和善,第一次给他们弄来野鹿,昨晚还吃上兔肉、炖蘑菇汤。 一路上举止没有怪异之处。 “好好好,”笪千潭把她的手撇开,“公主,你不多观察观察外人,找自己人的茬倒是敏锐得很。” 任蔚挑眉道:“没办法,我这人就这样,只能认清熟人。” “下车跟你说。”他眼神示意坐在两人对面的天哮二人。 任蔚抱着疑惑和期待,终于等到了“下车”。 和张猛夏先前说的一样,他们在傍晚抵达均甲城。 均甲城人口稀疏,连卫兵都少得可怜,经过简单盘查后,就顺利进入城中。 “我就将各位送到此地,”张猛夏站在他们面前,任蔚发现他的脸上已蒙上一层厚重的灰,不再有刚离开天哮前的整洁了。“大家先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一晚,我去把在均甲城的同门给找齐,随后去找你们。” “夏叔,我跟你一起去。”张恺祎跳下马车,“华厚,你带他们去那个客栈,知道吧?” “好。” 客栈名为“甲天下客栈”,是一个设施完备的客栈,天哮的人来到均甲城,一般都会住那里头。久而久之,甲天下客栈的口碑也就在天哮里头传开,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个客栈。 当然,住没住过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跟我来吧,我们在客栈碰头。”陈华厚说道。 任蔚跟在他身后。 路边有许多行人对他们窃窃私语,讨论这些人究竟从何而来,一个个看上去都久经风霜。 任蔚不想听到那些人讨论这些,她希望得到更有价值的消息,比如“琉璃”。 可惜,大街上都是平凡的居民,仔细听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 在夜幕降临前夕,他们抵达了“甲天下客栈”。 客栈老板见是天哮来人,便按照惯例,热情招待了他们,花费的银两比一般人要少近一半。 第四十章 市井传闻(二) “笪千潭,你还没说为什么怀疑他。”一下午都惦记着要问他,结果下马车后,这事不知为何就忘了。现在都到客栈,菜已经开始陆续上来,任蔚才忽然记起。 “我这只是小心谨慎,”他说道,“我也没怀疑别人,毕竟夏叔是少主亲自指派的,少主都信任他,我更没理由怀疑。不过,他每次休息不都是单独睡在马车上吗?我们明明让他一同睡在帐篷里,但他每次都拒绝,这样一来,他整夜都能随心所欲地活动。” “你们晚上不是会轮流守夜吗?” “那是前半夜,后半夜都是天哮的人。” 任蔚喝着浓鸡汤,道:“你既然怀疑他,就应该晚上偷偷观察一下啊。” “我每次都忘了,本来就守了半夜,早就迷糊困倦。”笪千潭说,“不过有一晚我还真起来过,去方便的时候,跟张恺祎他们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 “他们和夏叔围坐一起聊天。他们告诉我,基本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嗯……那看起来没问题,总不能他们三人都是依皇的人吧?” 笪千潭说道:“确实不可能,要是他们真是依皇的人,少主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精明得很——” 正说之时,张猛夏带着天哮的那帮人过来了。 “公主,人都找齐了,把神剑交给我们吧。”张猛夏掀开餐房门帘。 任蔚打量跟在他后面的人,毫无疑问是生面孔,但看上去皆为面善之人。 她看了眼笪千潭,笪千潭轻轻点头。 任蔚起身,把剑鞘从腰间解下。 漆黑粗糙的剑鞘与她白皙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如同阴阳之隔。 她双手捧着正合剑,对方同样双手接住。 “一定要安全送达。”任蔚强调。 “放心,”张猛夏眉羽之间尽显自信,“我经常为少主来来回回跑沁山,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能把正合剑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任蔚说道,“先来吃饭吧?” “不必了。”张猛夏摆手说道,“我担心夜长梦多,早点出发最好,”他说着,站在身边的人很配合地举起手中一大袋干粮,“吃的我已经备好,武器也让他们磨锋利,一切都准备就绪。” 想不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任蔚抱拳道:“那行,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猛夏正正合剑交给其他人,抱拳回礼。 双方再没多说什么,他们转身,离开了客栈。 目送正合剑离开,任蔚若有所失。她担心自己能顺利使用内功,是因正合剑在身边。她打算等晚上,找个空旷地再试试。 “好!”笪千潭见大家的脸上都藏不住担忧,便举起开水——他们以水代酒,以免误事,“正合剑被送回天哮,我们摆脱了依皇的追踪,这是好事、大事,值得庆祝!干杯!” 另外四人配合,举起酒杯,觥筹交错,好生热闹。 热水下肚后,笪千潭继续说道:“我们不能在均甲城久留,依皇会发现正合剑到了均甲城之后,便重返天哮,他说不定会有所动作,今早离开此地方为上策。” 任蔚发现,许多吃客正在悄悄看着他们这群少男少女。 刚才张猛夏来时,阵势浩大,又交接了一把看上去很重要的神剑,难免会引人想入非非。 任蔚觉得,确实该早点离开这儿了。 “你们俩熟悉这附近,怎么去雅国才最快?” “蜀地多山,出入只有一条,没其他多想的去处。”陈华厚说道,“我认识一家马车行,明早我们就租借那儿的马车,直接往西走,之后再坐船,沿三峡顺流而下,倘若天气好,大概十天左右便能抵达支道迷州。” “说得这么准确,你去过吗?”张恺祎笑道。 陈华厚果然是老实人,没做辩解,而是直楞楞道:“都是听师兄他们说的,八九不离十。” “行,就按你说的。”任蔚说道,“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分成两组,去市集走上一圈,去打听一些前线的消息。” “要是能进官府就好了,”笪千潭怀念在汾州的时候,有平天卿的指示,他和苏暮槿几乎可以随便进出,能知道任何想知道的消息。 任蔚一想也是,只不过当时离开三从方太匆忙,也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又回到西国,所以根本没想从康瑞那要令牌,现在肯定是来不及了。 “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任蔚又喝了几口鸡汤,嘴中都溢满香气,回味无穷。 很快,解决完晚餐,他们分两头,任蔚这边向东,张恺祎则向南。 “你们提个意见,去哪?”任蔚走在最前头,左右两边分别是笪千潭和张奕房。这阵势颇像某国公主微服私访,身边跟着两个武功高强的随从。 说起来,任蔚还从没体验过公主出行。 或许,等天下太平以后,自己就有这个机会了。 在几个月前,她在三从方接见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名叫钟毕,是西国的侍中,正三品。他来此,便是传达居仁公口谕——任蔚亲手消灭烈成炬,对西国边境和平及西楚战争影响深远,封她为“北雨公主”。 当然,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她想等苏暮槿醒过来,再给大家一个惊喜,因而以北方尚未安定为由,请求册封延后,钟毕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现在想来,若当时答应了,现在行事应该会方便很多—— 不,也不尽然。成为公主,自然会惹人注目。 如今调查依皇乃是江湖之事,不必把黎民百姓卷入。 “就去前头的酒馆吧。” 要是苏暮槿在这,她肯定明白笪千潭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可任蔚还从未进过茶馆。 她见那茶馆门口的人们进进出出,人流量大,心想其中的消息也应该更多,便赞同。 “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不许喝酒。”任蔚坚决说道。 “没问题。”笪千潭和张奕房异口同声。 他们知道,进了里面,有无数理由喝酒,而懵懂无知的公主可不知道这些。 第四十一章 市井传闻(三) “等等!”即将踏入酒馆之时,任蔚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笪千潭和张奕房面面相觑,担心公主忽然回心转意。 任蔚对酒馆并没有任何排斥,她甚至察觉到,这两个小子就是想图酒享乐一番,她也没打算扫兴。她明白,他们喝酒归喝酒,绝不会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定会适可而止。 只不过,在走进酒馆之前,身后传来的一句话,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是由从年轻男人的口中传来的。 “听说,雅安定的那把剑好像被人窃走了。” “公主?”笪千潭看到任蔚忽然转身,他疑惑地看向身后的人山人海,“盘缠被偷了?” “嘘——”任蔚比了个手势。 她脑中再不断重现那句话,右耳听得更清楚,但随后转向左耳,那人是沿街从南向北走的。 她踮起脚尖。 那人说话声音不是很大,是正常说话的语气,或许要稍微大一些——因为在嘈杂的大街上,他想让伙伴听见自己的消息,必须要提高音量。 无论如何,语气并不老成,是年轻人无疑。 任蔚能听得清楚,说明那人不高,或者他的伙伴比较矮,他得低头才方便沟通。 任蔚踩上酒吧前的台阶,注视远方,根据推断,寻找符合身份的人。 “到底怎么了?”笪千潭也站在台阶上看去,但却不知在做什么。 “刚才有个人说了雅安定的名字,还说他的剑被人偷了。”任蔚嘴皮子动得很快,她不想因说话而分散注意力。 “你确定?” “废话。” “我怎么没听到,我们不是并排走的吗?” “他个子不高,或者说话对象比较矮。” 任蔚大概一米六出头,而笪千潭和张奕房超过七尺半。 “我懂了。”笪千潭虽然心里抱怨这事怎么这么赶巧,不过也理所应当地寻找起那两人。 一旁的张奕房索性钻进人群去找。 街道两侧黯淡的花灯照亮了人们脑勺,行人都是背对任蔚,要在这之中寻找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任蔚心想,我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正走在岔道口,和同行伙伴准备一齐转入小巷。 她看到那人侧脸,几乎敢肯定:“就是他们!”她给笪千潭指出。 人们看着这个大惊小怪的少女,见她气质不凡,可举止却如此粗俗,不禁下了一跳。 任蔚可顾不得那么多,她一把拉住笪千潭的手,便往前头跑去。 在前面的张奕房看到任蔚所指是谁,连忙加快步伐。 “我们找到他们该怎么办?” 任蔚说道:“问他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如果琉璃真的被人偷了,那我们得赶快找到它。” 大街上本来人就多,被任蔚他们这样一挤,更没了秩序,到处闹哄哄的。 任蔚站在交叉路口。 “他们应该是往这边走了。”任蔚发现已经看不到张奕房的身影了,他没跟错地方吧? “我们先过去,张奕房找不到我们会回客栈的。” “嗯。”任蔚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刚进城都没见着这么多人,一到晚上通通跑出来了。 “我看到了!”笪千潭的目光越过人群,见着了那两人。 那两人还悠然自得地走着,全然不知,后头有三人正奋力追赶他们。 他们再次拐弯,走进了一条少人的道路。 “他们往那边走了。”笪千潭告诉任蔚。 “快跟上。” 那两人到底是何身份? 任蔚和笪千潭总算挤出人海,跟着那两人的步伐,钻进了空旷的巷子中。 巷子不长,里头空无一人,他们应该已经穿过了。任蔚连忙走进。 身后大街上的嘈杂声同样穿了进来,在这狭长的甬道中不断回弹,仿佛这巷子里有挤满了人。 任蔚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的鬼故事,耳畔的声音和自己想象中的,鬼魂的低语差不多。 因是童年阴影,她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 “快走吧。”她说道。 两人走到巷子中间,同时停下了脚步。 之前的喧闹已烟消云散,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是陷阱吗……任蔚顺手摸向腰边,忽然想起正合剑已被送走了。 “晚上好,公主。”一个耳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身边的这位是……” 这说话的口气,就是刚才那个说雅安定的人!任蔚认出了他。 他的脸藏在月光后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瞧见嘴角抿出笑意。 是个个子挺高的男人,并且,不知何时披上巨大的漆黑外衣。 那人见任蔚和笪千潭没有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话道:“也不好好想想,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笑吟吟地走来,右手持一把长剑,横挡在巷子尽头:“刚想打听琉璃的事,就有人亲手把消息送到嘴边?” 他的同伙在哪?那个之前跟他走在一起的? 任蔚正这么想着,他的同伙随即出现在身边。和任蔚推测的一样,是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人,看体态,似乎有些年纪。 任蔚死盯住持剑男人,以防他忽然偷袭。 走到任蔚面前的两人,个子较高的名叫毛特淳,而另一位个子矮且年纪较长者,名为莫徐仁。两人按依皇安排,早早在均甲城“恭候”任蔚等人的到来,并且想出一计让这五人分开。 而任蔚和张恺祎等人份两组行动,更方便了他们袭击。 随即,身后亦传有脚步。两人,都在低声窃笑。 “笪千潭,把剑拿出来。”任蔚提醒。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 “依皇果然料事如神,就知道你们听说琉璃一事便会下山找寻。”身后的声音。 “小六,不要多言!” “是,仁叔。”在他们身后,被称为小六的人似乎鞠了个躬。 小六,他真名陈六,显而易见,是家中老六。 陈六作为刚知道依皇的打手,对这个新主子的神机妙算钦佩不已。同时,也敬畏巷子尽头那个子矮矮,身材瘦削单薄的莫徐仁。 第四十二章 甬道血拼(一) 莫徐仁的事,陈六还是从身边的同村伙伴那听来的。 伙伴名为陈扬为,因父亲不知“威”如何写,只能用“为”代替,他和陈六来自同一村庄,早早就出村跟着毛特淳混迹江湖,两年前,他和毛特淳结识莫徐仁,跟着打了一段时间下手,最终知道了依皇。 按陈扬为的说法,莫徐仁是一个重情义却又冷血的男人。他和一帮伙伴的关系非常亲密,大家都以“仁叔”称呼他,但同时,他的某些处事手段格外残忍,最明显的一例便是几个月前,他亲手处决了叛逃的两名同乡,手段极其残忍。陈六只听过一遍,甚至不愿回想。 最让陈六觉得愈发恐怖的一点,便是那几人在背叛之前和其他人一样,都热切地称呼莫徐仁为“仁叔”,听说其中一人还是莫徐仁的堂弟。 即便是这种亲缘,莫徐仁还是将他们三人的手指给一截截砍下,以问出其他背叛者的信息。 十指连心,陈六自然明白。有时候不小心磕碰到手指,都要疼上一会,更别说被逐截砍断。 三人自然经受不住这样的酷刑,供出了另外的五人,至于那些人的下场,陈扬为知道,但陈六不想再听。 莫徐仁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这段时间,偶尔会有些奇怪的念头在陈六脑海里蹦出。他一度觉得自己并不想效力依皇,只是囿于莫徐仁的恐怖手段,他害怕,所以助纣为虐。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特别是呆在莫徐仁手下;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的对。 按陈扬为的话,依皇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大同。 依皇认为,有的人生性便恶,把他们留在大同,只会搅乱其中的安宁和谐。因而依皇打算将所有有罪之人通通铲除,只留下该留下的人。 陈六绝对认可依皇的观念。 有些人生来就是坏痞,就像村里的那个万恶不赦的村霸,他强占有夫之妇,夺取村人辛苦攒下的余粮,甚至还奸杀了两个黄花闺女。而他那该死的儿子——陈六每每想到都咬牙切齿——则更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当然,那对浑身散发着恶的父子,已经死在陈扬为的剑下,身首分离,那两张满脸横肉的脑袋,现在还挂在村口的老树上,被乌鸦啃食到只剩黄白的骨头。 “不管他是,杀了。”莫徐仁低沉的声音带有磁性,将陈六从瞎想中拉出,他意识到自己还弯着腰,连忙站直。 “动手!” 冰冷的夜晚,月光都藏进了乌云之后。 “这帮家伙不好对付。”任蔚对笪千潭说道。 “我明白。” 在知道任蔚的实力下,他们还选择偷袭。说明这群厮已做好充分的准备,他们各个都是实力高强之人。 笪千潭在想,究竟是前面的人先攻过来,还是后面那两人,不过马上他就知道了——除了莫徐仁以外,那三人同时动了起来,他们没准备留任何余地! “后面两个交给你。” 任蔚说着,便迈前一步。 从这些人的谈话中,很明显可以看出,站在前面的毛特淳相较后者要年长,功力也在另外两人之上,任蔚去应对他,是最好的选择。 “公主亲自和我交手,是我的荣幸。”毛特淳冲向任蔚,右手往后一拉,一道漆的气便从剑上迸发。 身后的笪千潭已经和他们缠斗一片。叮叮当当的剑身相碰,在莫徐仁听来非常悦耳。 他看着公主,心想怎么把正合剑夺来—— “毛特淳!她手里没有正合剑!”莫徐仁看到任蔚手中空空如也,她的身旁也没有剑。凭他们对公主的了解,清楚她时时刻刻都把正合剑带在身上,现在正合剑去哪了?! 毛特淳停住脚步,也发现了异样。 “哼。”任蔚轻笑道。 看着敌人的反应,她对送去天哮的正合剑放下心来——敌人还不知道正合剑被运走的事。 “依皇不是料事如神吗?怎么连这种简单的事都没料到?”她笑着说道。 莫徐仁注视苏暮槿,以为她把剑藏在了身上某个地方。 “毛特淳,把她抓来!”他低语。 毛特淳再次动了起来,手中的长剑划破空气。 他确实要把任蔚活捉,但并不打算让这个少女被完完整整地活捉! 任蔚大胆闭上眼睛,已经练习过许多次的“碎玉飞花”,她已经驾熟就轻。 难道……她不用正合剑就能控制内功了吗?毛特淳看到任蔚毫无防备地站在自己身前,想起其他伙伴叮嘱的任蔚的杀招,只好先退一步,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没等他停住脚步,四肢忽然就被划出巨大的伤口,他一个闪躲,躲过了最致命的穿心一击。 “仁叔,”毛特淳说道,“她不用正合剑也能使用内功了。” “我不是瞎子。”莫徐仁的声音带有一丝怒火。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探子,连神剑不在公主身边都没发现! “就算如此,你难道不是她的对手?”他怒斥道,“依皇赏赐你的灵药,可不是让你挨打的。” 毛特淳一听,心头打颤,摆好架势的同时,伤口正在快速恢复。 而任蔚这边则知道了一件事,依皇可能会赐予厉害的手下一种药,应该就像烈成炬一样,他们身体会长出鱼鳞,同时进而获得快速恢复的身躯。 不过烈成炬有所不同,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得坚硬无比,仿佛穿上了一层厚重铠甲。 而眼前的男人还是凡人之躯。 任蔚能感受到内气划破肉体的触感。 是因为烈成炬更受依皇青睐,所以体质得到了更大提升吗? 忽然,毛特淳空空的左手向前一甩。 内气外化。 任蔚听苏暮槿说过,自己这种将四周一切事物割裂的本事,同样属于内气外化。将内气凝聚成看不见的武器,进而能达到出其不意的进攻。缺陷便是它的威力不如实物。 在任蔚的右眼注视下,毛特淳的进攻显得格外幼稚。 一道道化作飞刀的内气向自己袭来,在右眼中,则是血红的气。 任蔚操纵着自己的内气,在“飞刀”抵达前,精准将其打碎。 第四十三章 甬道血拼(二) 站在巷子尽头观望的莫徐仁皱眉。 他发现任蔚并非乱打一气,她的每一次抵挡都非常准确。任蔚自小便从未参与过世事纷争,她才离开坚国几个月,居然能有如此意识?其中必有蹊跷。 他马上注意到任蔚那只被白布遮住的右眼。 事实上,他们早就知道任蔚的右眼有疾,好像看不清东西。但他们的了解也仅此而已。 “毛特淳,别隐藏实力,均甲城可能他们的同伙,不易纠缠。”他下令让手下快点结束战斗。 “仁叔,你我似乎都小瞧她了。”毛特淳擦干嘴角渗出的鲜血。 站在眼前的少女和高大的相比非常矮小,可在毛特淳心里,任蔚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大山。 身边的气压因狂乱的内力而变得非常低,整个甬道的空气都变得非常稀薄。毛特淳知道用内气外化没法伤到任蔚分毫,反倒会浪费自己的体力。 他握紧手中的剑,冲了上去。 “笪千潭,你那边怎么样?”比起担忧自己,任蔚更害怕身后出现问题。 不过她若是有精力看一眼,便知道,她的忧虑是多余的。 笪千潭虽然不勤于学武,但靠着熟练掌握的那些小技巧,和临危不惧的冷静,让他面对两个穷凶极恶的家伙还算是游刃有余。 陈六面对像鲶鱼般躲闪自由的笪千潭,已经是涨红了脸。他自诩村中数一数二的剑客,没想到,面对这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小子,居然伤不到他分毫。 “没事,你别分心。”笪千潭知道,真正的对手可不是眼前的两青年。 刀光剑影,毛特淳仗着身体能迅速恢复的优势,完全不阻挡任蔚的进攻,任身上的人被一块块割下,随后复原。 本就不远的距离,在几秒内被拉近。 任蔚一时心慌意乱。 毛特淳用少部分内气护住身体,避免被碎玉飞花给切成碎块,又因有强大的恢复力,掉几块肉也只是受短暂的皮肉之痛,其他的内气,全放在进攻上。 刹那,任蔚看到无数黑红的气息朝自己崩腾而来。 她下意识抬起右手,挡在身前,被毛特淳手中的剑砍中,撞飞到墙上。 不过—— 没有疼痛,是因为太痛所以已经没有知觉了吗? 任蔚扶着墙从地上爬起,有些紧张地抬起右手。 毫发无损。 如玉的肌肤依旧那么细腻,根本看不出任何砍伤的痕迹。 “怎么会……”相反是另一头的毛特淳惊愕。这可是铁匠精制的重剑,和一个小丫头碰撞一下,居然碰出了裂痕! 他们的打斗声已经引起人们的主人,莫徐仁有些气恼,他上前一步,从毛特淳手中夺过重剑。 “我来!” 他的行为举止和之前截然相反,说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不为过。 只见他举起重剑,连“我来”这两字都还没说话,人已经出现在了任蔚身前。 他举起重剑便是一砍。 任蔚在重剑落下之前感受到,莫徐仁的力道是毛特淳远不能及的。 她没有多想,狼狈地在在地上翻滚。 被劈到的地面瞬间裂开。莫徐仁不依不饶,没有把剑举起,而是像铲土一样,朝着任蔚的方向扇去。 任蔚听到声音,明白这一击是躲不开了,只好把内气全用来护住身体。 一声巨响,莫徐仁手中的重剑癫狂地晃动,而任蔚则像蹴鞠被人踹了一脚,从地上飞了出去,撞到了对面的石墙上。 石墙轰然崩塌,大小不一的石砖砸在任蔚身上,将衣服割得支离破碎。 任蔚猛咳出一口鲜血。 “公主?!” 笪千潭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摆脱缠的两人组,哪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左右两边的墙皆被毁坏,地面更是裂出一道狭缝,他的左脚还差点被缝给卡住。 任蔚从砖堆中爬出来。 好险地面的摩擦削弱了他的力气,不然整个人都要被打飞到墙外去了。 任蔚重新站起在莫徐仁面前。 “哦?”莫徐仁轻轻摆动手中的重剑,仿佛在摇一把扇子,“公主,或许不站起来可以少受些皮肉之痛。” 陈扬为趁笪千潭分心之时发动进攻,将笪千潭的左手臂划伤。 他连忙回神,可已没法再专心应对他们。 公主可是仙梯五层,能让她落于下风的人,起码也有四层——况且笪千潭听苏暮槿说过,每一层的实力差距都是成倍增加,如此看来,现在恐怕是最坏的情况。 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被那群人称为“仁叔”的敌人,也是仙梯五层的武者! 和他交手的任蔚也发现了。 “你是……仙梯五层?”任蔚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问道。 “这很重要吗?”莫徐仁不肯定,也不否定,抬起右脚将盖在脚上的碎裂石砖踢开。 任蔚苦笑着咬紧牙关,没想到撞到这等“好运”了。 整个江湖,已知的仙梯五层不过十九人。没想到,离开天哮后遇上的第一个敌人,居然就是仙梯五层的强者。 不过她早该想到的。 她是仙梯五层,方谢还可能和她同行,依皇不可能再派一些实力逊色的小角色来送命。 莫徐仁淡漠地看着正在奋力抵挡的笪千潭。 “真是可怜呐,摊上这种事。”莫徐仁转身对毛特淳说道,“你站在一旁看什么?还不把那小毛孩给做了?” “啊,好。” 任蔚心急如焚,笪千潭根本就没认真练过武,他靠着天赋招架两人,可三人围攻,他几乎没可能生还。 我必须在这打倒“仁叔”,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无望的未来,任蔚不由得紧张起来。 莫徐仁似乎看出她的不安,他说道:“放心公主,我会让你活着到依皇那儿,依皇说过,留着你大有用处——哦,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依皇的事吧?” 任蔚用右眼盯着莫徐仁,能看清事物的左眼则观察周围,想知道有没有哪条路能逃离此处。 “是啊,已经听说了。看样子,你们的那位依皇,已经不需要像几年前那样,躲躲藏藏了。” 莫徐仁不恼不怒,举起重剑信步走来。 第四十四章 甬道血拼(三) “躲躲藏藏?依皇的一举一动可不是躲躲藏藏,”他和气的遇到忽然变得凶狠道,“更何况,几年前那些无能鼠辈,根本配不上依皇!” 任蔚被他的语气呵住了,她后退一步,脚边的砖头发出声响。 “罢了,”莫徐仁又改成平淡语气,“等把你送到依皇身边,他兴许会告诉你一些趣事,不过,前提是你的身子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莫徐仁右手提起重剑,左手则从腰间摸出两把飞刀。 以重剑吸引任蔚的注意,随后,飞刀向自己身后掷出。 “是回旋刀法。”陈六头一次见莫徐仁使出这一招。 “六,别分心!”陈扬为说道。 任蔚看到了莫徐仁的小动作,但不知那动作有何意义。 眼前是一位仙梯五层的高手,他的一举一动应当都有目的,可到底是什么?! 莫徐仁抓住任蔚慌张空档,手起刀落,打算直接砍断任蔚的右臂。 “公主双手,老夫就收下了!”他说着,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他的移动速度很快,已经碎裂的墙壁被再一次震开,那些围观而来的路人纷纷嚷叫退散,一瞬间,任蔚看到了无数躁动的赤红魂魄。 她知道莫徐仁就要攻来,但……对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仿佛融化在空气之中。 今日我莫非要亡命于此?! 一道骇人的想法闪过脑海。 顾不了笪千潭了!他应该能防住我的招式。 顷刻间,“碎玉飞花”制造出的气场在十米之内迸发。 莫徐仁退后。 刚才抛出的飞刀眼看要刺向任蔚的后背,可在刹那——莫徐仁差点没看清——飞刀便化为了金属粉末,和狂风交织在一起。 难怪依皇这么渴望夺走任蔚的力量,果然和依皇说的一样,只要得到她,哪怕是那个病恹恹的神子苏暮槿,也不在话下。 莫徐仁低声一笑:“公主,你的力量很强大,甚至杀死了烈成炬,不过……你似乎因力量而忘乎所以了。不再关注战斗的技巧,想把一切交给看似密不透风的防御气场。老夫今天就让你知道,这样会吃大亏的!” 听着莫徐仁的语气,任蔚知道,此人绝非笑言,他是认真的。 虽然很不合时宜,不过任何真的非常想反驳他。她不是膨胀,而是真的没学多少武斗技巧。从未曾涉世到现在和世间最为顶尖的武人之一战斗,她又不是什么战斗天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掌握这厮所谓的战斗技巧? 这话闷在心里。 任蔚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打败他,然后狠狠地嘲弄他所谓的战斗技巧。 不过,决心可没法提升战斗直觉。 正如莫徐仁所言,任蔚的攻击相比江湖的老油条而言,实在是单纯,若非有强大力量的加持,她根本没法打败烈成炬,当然,假设没有任何意义,烈成炬已经死亡,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到底该怎么做? 任蔚想起和烈成炬战斗的时候,她曾用内气束缚住他双腿,现在能这样吗…… 她想尝试,不过同样强大的气场出现在面前。 莫徐仁释放的内气正宣告着,两人实力相当。 “喂,你们想死在这里吗?”笪千潭已有些体力不支,他的剑也不再经用。感受到身后强大的威压,他对敌人说道,“公主和你们那个‘仁叔’可都是仙梯五层,我们再这样傻傻缠斗在一起,会被他们的内气直接杀死的。” “别废话!”陈六大吼道,“你跟我们打得起劲,现在倒担心起自己的安危了?!” 陈扬为更是一言不发,长剑的每一次进攻,都冲着笪千潭的脑或心。 但有一人动摇了。 毛特淳。 他进攻笪千潭的手放缓了下来,自己的两名伙伴因沉浸其中,并未察觉,但身为对手的笪千潭可意识到了。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高个子男人比另外两个杂毛更亲近莫徐仁,毛特淳是真正知道莫徐仁力量的人。他既然知道,那必然会害怕自己被波及。 “喂,你也想死在这吗?”笪千潭忽然调转手中的剑,劈向毛特淳。 毛特淳很僵硬地挡住。 在他们乱斗之时,莫徐仁和任蔚的内功第一次发生了强烈碰撞。 如同蛟龙潜地,整个石板街被掀开,笪千潭和毛特淳一行人被震飞到老远。 “兄弟,别把自己的命赔在这了!”笪千潭高呼。 惊喜地发现,自己和他们被分别抛向大道两侧。他在空中把剑插入剑鞘,一个漂亮的翻滚,消失进了慌忙逃命的人群里。 自己连仙梯都不曾登过,在公主身边,只会让她碍手碍脚。他并非逃跑,而是找到了唯一能帮助到公主的方法——把正合剑取回。 笪千潭见识过很多次公主使用“碎玉飞花”,当然也知道,有正合剑的时候,她内功威力还要大上一些,虽然不知其中是何原理,但事实就是如此。 正合剑在不到一个时辰前被送往天哮,张猛夏他们要上沁山,乘的是马车。要是自己全力奔跑,估计半个时辰就能追上,但是,回来还需半个时辰…… 笪千潭在拥挤地人群中拼命探出脑袋。 由于方才碰撞,任蔚和莫徐仁正一人站在甬道一端。 公主能和他打到一个时辰吗? 笪千潭对此并不乐观,可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泪光,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公主在独自面对举世无双的劲敌,而自己却躲藏进人群中,宛如逃兵。 “毛大哥,那小子要溜走了!” 这是陈六第一次在莫徐仁面前展现自己,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男人,想冲到对面把笪千潭给找出来。 但是,毛特淳却一把拉住了他。 “大哥?”陈六不解。 毛特淳用脑袋示意莫徐仁:“那小子说的没错,如果我们要活命,现在就走!” “大哥,要是仁叔知道我们放过那——” 毛特淳忽然掐住陈六的脖子,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那小子钻入人群逃走了,而我们尽力寻找,未果。” “明、明白了……”陈六蔫了下来。 “你呢?” “听大哥吩咐。”陈扬为相信毛特淳的判断,而且,他也隐约感觉生命受到威胁。 第四十五章 甬道血拼(四) “跟在你身边的那小子,看样子是逃走了。”莫徐仁说道。 任蔚是背对笪千潭的,她看不到,但听莫徐仁这么一说,放心下来。 “或许吧。”她随口回复。 笪千潭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可他现在离开会去做什么?是把张奕房他们给找回来吗?还是有他事可做。 算了,他离开总归对现在有益。 任蔚发现,眼下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制造一次更大的撞击,以尘雾为掩,独自逃离均甲城,不与这个男人交锋,但她很可能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法联系到笪千潭他们;第二条,便是把男人杀死,以绝后患。 第二条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她对自己的实力有拿捏,在双方同为仙梯五层的情况下,她真的有胜算? 没有。 莫徐仁不仅是内功强大,和依皇的其他下属一样,他的身体同样能快速治愈,甚至说不定像烈成炬一样,将全身硬化,刀剑不入。 任蔚想不到该有什么方法击败他。 “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全身心投入战斗了。”莫徐仁说道,“自从几年前杀死狄禅宗的朴臻,我好像再没和同层级的人战斗过。” 狄禅宗的仙梯五层武者居然被他杀了?! 任蔚听此,更是为自己捏了把汗。 冷静,他说不定是在给我心理上的压力。 任蔚说道:“你有武器,但我两手空空,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公平?”莫徐仁低头看着重剑,旋即抬头,将兜帽脱下。 他的脸看上去有些黝黑,眼睛不大,但毒辣的目光从中放出。 “生死之战,从未有公平一说。” 莫徐仁一掌扇去,空气化为滚滚波浪,直向任蔚扑来。 白遭折磨的甬道这回真成了废墟。它的地面被彻底掀开,碎石烂泥裹挟着向前涌动。 任蔚内气并发,气成屏障,挡在身前。 两股内气碰撞,如石子从高空落入平静的水池,地面被激起无数泥柱,大地为此而颤动。甬道两侧的墙已完全毁坏,再边上的房子终于是受到波及。 幸而他们之间的打斗已有些时候,里头的住户都逃走了。 “公主,看你外表平易近人,如今为了自己的安危,却不顾百姓的安危吗?” 任蔚听莫徐仁这么说,感觉一阵浮躁。 但是,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倘若这个人真比自己厉害很多,他有必要在这浪费口舌吗? 没有。 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浮出脑海。 莫徐仁想将她制服,同样不是件轻松事情。 “敢问你的大名?”任蔚顿时有了信心——即便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她也愿意去相信。 莫徐仁抬眉:“现在还有闲心问我的名字?” “我不杀无名之辈。” 听到此话,莫徐仁大笑:“气魄!那我叫告诉你,老夫名叫莫徐仁。” “好,莫徐仁,”任蔚说道,“我或许会告知江湖,曾经有一位不为人知的五层武者,他功力高强,不过已经死了。” 莫徐仁听闻此话,笑意收敛了许多。 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何任蔚仿佛性情大变,顿时充满自信?难道这丫头发现了什么事情…… 莫徐仁不敢再拖延下去,官兵已汇聚在周围。依皇之事情流传到江湖也就罢了,若让平民百姓也知道,那依皇的大业会被拖延。 莫徐仁左脚踏前,右脚用力一蹬,整个身体如同投石飞向任蔚,他右手将重剑一平,用内气附着其上,以防剑被任蔚直接打碎。 任蔚和他交手几次,已大概能掂量对方力量大小。她右手圈出持剑模样,用内气凝化成的长剑立刻出现在手中。 内气的剑和真剑相互碰撞。 每一次碰撞,内气之剑便会重新化为气,任蔚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制造出新的剑。 “放弃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体力耗尽!”莫徐仁愈攻愈猛。 任蔚的手已受伤,脸颊也被划出细小的一道血痕。 虽然刚才口出狂言,不过气势果然……没什么大用处了。 莫徐仁的剑法很精湛,任蔚已被击中很多次,若非有内功护体,她早被刺成筛子了。 任蔚想再使用“碎玉飞花”以求拉开距离,可眼角却瞥见那些官兵和看客居然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走远点!” 任蔚对他们大吼,但嘈杂的人群以及自己这边的战斗声音,让路人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莫徐仁轻笑,公主果然是小女生,没有心狠手辣的决心。 这样也好,免去了许多麻烦。 莫徐仁见此,把任蔚逼向人多的地方,打算彻底压制任蔚使用内气。 任蔚也知如此。 既然不可避免,那就要好好利用接近人群的机会。 任蔚在躲避剑击时,瞄了一眼人群——那些持剑官兵所在的位置。 苏暮槿说过,实力相当时,善用武器永远比赤手空拳要厉害,她的师傅方谢就是因剑法不精而难有突破。 虽然我根本不会舞剑,不过拿到武器,总比现在好! 任蔚忽然后撤大步,一下就撞入人群。 “你逃不掉的!”莫徐仁紧随其后。这丫头莫非觉得我不会把这些人都杀死?想法太天真了。 这回,天真的是莫徐仁。 任蔚根本没有逃跑之意。她从一个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铜制长剑,随后推开人群,重新站了出来。 莫徐仁刹不住脚,刚才冲去,迎面就撞上了任蔚的长剑。 和暮槿说的一模一样,就简简单单的一击,真的让莫徐仁受伤了。 他的左臂因没来得及躲避,被剑直劈成两段! 眼见手臂飞出,鲜血四溅,旁人惊呼。 只有任蔚一人知道,这对莫徐仁而言只是短暂的痛苦。 果然,不到几秒,鲜血已经止住,左臂的骨肉似乎从身体里钻出来。 “那人的手长出来了!” 站在人群最前的人一声惊呼,激起惊慌。 莫徐仁有些恼火:“年纪大了,看来反应真的不行了。” 任蔚持剑和莫徐仁保持一定距离。 该怎么才能杀死这个怪物? 有了,跟杀死烈成炬一样,只要用剑把心脏贯穿便可! 第四十六章 凶讯 “依皇,均甲城传来消息,莫徐仁死了。”一人跪在地上,正对坐在长椅上悠然自得的依皇。 依皇身着深蓝长袍,腰绑白色锦带。他听闻此消息,缓缓坐直。 还没等依皇开口,身旁的一人便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仁叔死了?!” “千真万确。”那人的头低得更下。 他们正处在淮国江城品梅苑的一间房间里,这儿的苑主名为冷氺添,是依皇的忠实仆人。品梅苑在招揽名门贵客的同时,为依皇等人提供掩人耳目的据点,冷氺添能从此得到大量钱财,一满足平日各种嗜好。 这房间非常大,在品梅苑的角落,后还接有私人花园。 房间里挂满了各地方的详细舆图,上头还插着许多密密麻麻的针。 “消息是谁传来的?”依皇的声音显得苍老,仿佛含浓痰在喉咙。 “莫徐仁的部下,毛特淳等人,他们就在外面。” 依皇皱眉。 旁人不敢说话。 莫徐仁大半辈子都在服侍依皇,是依皇的得力助手,更是难得的仙梯五层武人,他居然死在了均甲城。对依皇这边而言,无疑是噩耗,是巨大损失。 依皇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窗外的斜阳打在他的脸上,将脸照出一明一暗的两面。他的肤色非常健康,但面容透露着沧桑感,仿佛历经千磨万难。 他缓缓说道:“把毛特淳叫进来,我要听他亲自说明。” “是。”报信人起身离开房间。 在外头坐立不安的毛特淳看到有人出来,忙走上前。 “怎么?” “依皇让你亲自讲明。” 毛特淳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 “小人毛特淳,见过依皇。”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房间里有很多人,他认识其中三人。 依皇,他自然认识。站在依皇右边的男人名叫莫刹,同样是仙梯五层,莫徐仁说过,他俩实力相当;另一人,房间里唯一的小孩,是个女孩,名为莫鞠翊。 不过毛特淳对她完全不了解,只是因为她是小孩,又总是跟在依皇身边,所以向人问得了她的名字。 她手里正摆弄着什么东西,但光线太暗,毛特淳看不清。 这是个长相很可爱的女孩,大概十岁左右,尚未发育,声音同样没有变化,不知依皇把她带在身边是为何。 “我记得你和莫徐仁是一起行动的,说说吧,”依皇重新背靠长椅,“在均甲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是。”毛特淳连连点头。 “没必要跪着,我听不见。” “是。”他起身,“我们按照您的意思,找到了任蔚,但那时,她手中已经没有正合剑了。” 莫刹看了依皇一眼,随后说道:“为何没有?” “这……小人不知。” “先让他继续说。” “是。”莫刹回依皇。 “她和仁叔打斗数回合,不敌,之后从人群中寻得武器,两人又是一番血战,她那时已浑身是血,而仁叔因苦战被劈中多次,恢复速度渐渐跟不上受伤——” 莫刹嗤笑一声。 “最终被任蔚找到机会,直接用剑刺穿胸膛,挖出心脏。仁叔见状将剑打碎,但那个任蔚……她直接将右手伸进了仁叔的胸膛,让他没法复原心脏,双方僵持了许久,任蔚的右手臂几乎要仁叔砍出白骨,但是……仁叔最终死了。” 泪水在毛特淳眼眶里打转。他和莫徐仁很交好,想到他在自己眼前死去,生不如死。 这泪水同样包含了对任蔚的恐惧。 那个看上去瘦骨如柴的女孩,在经历那样的进攻下,始终没有松手。 每每回想到那副场景,他都不免战栗。 “说得倒很清楚,”莫刹说道,“看来,你就在一旁,眼睁睁目送莫徐仁去死!” “莫刹大人,不是这样的,”毛特淳连忙跪下,“任蔚是仙梯五层,她身边始终有一股气场,任何想接近她的人,都直接成了碎肉!那个,那个陈六就是这样死的。” 依皇和莫刹交换了眼神,问道:“谁是陈六?” “是……是我们的一个打手。” “哦。”依皇漠不关心地点头。 “依皇,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 “难怪,”依皇说道,“正合剑现在回到西卫道,应当是送回天哮了。看来任蔚已经不需要神剑的引导,就能自如使用内功。” “依皇,不能再放任任蔚这样下去。”莫刹说道,“莫徐仁年事已高,虽然功法了得,但反应迟缓,我早就同您说过,这事要让我去解决。” 小女孩忽然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哥哥可不喜欢别人对他的主意指指点点。” 莫刹瞥了一眼莫鞠翊,马上闭上嘴巴,恭敬地低头示罪。 依皇起身,从桌边拿起一杯还腾着热气的茶,小抿一口,随后把茶杯放在桌上,清脆的声音盖住了屋内的呼吸声。 “莫徐仁,他是个实力强劲的,忠实的,”依皇仿佛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词语,“朋友。他未能打败任蔚,我不曾料想。不过两人既然是一番血战,那实力相差无几,情况还在我们掌控之中。”他走向窗边,将窗帘拉开,好让房间能更亮一些。 毛特淳看清了莫鞠翊手中的玩意——那是人的头骨。 依皇长叹一声:“在我成为依皇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莫刹,我甚至很想亲自把任蔚处理了,但是眼下必须全力找到莫普坤的踪迹。” 莫刹道:“依皇,找莫普坤确实是重中之重,但这并不影响把任蔚给带来。” “不,不是把她带来,”依皇摇头,“莫徐仁失败的原因显而易见,正是因他想把任蔚活捉。” “那您的意思?” 依皇说道:“等解决莫普坤后,我亲自去找她。不能因她损失更多人了。” “可现在怎么办,她应该是要去雅国,把琉璃借去为神子疗伤。”房间里的另一人问道。 “苏暮槿处昏迷状态,没法下手?” “她身边有灵兽守着。” “罢了,神子再怎么强大,她只是日仙的神子,而我,”依皇露出一抹阴笑,“是仙。” 第四十七章 横穿殷国(一) 莫徐仁死后的第四天,任蔚等人已达殷国和西国的交界。 殷国拥有南北方向上的狭长疆域,因而从西往东横穿这个国家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若按正常速度计算,他们只需要两天半就能顺利进入雅国。 经过和莫徐仁一战,任蔚在众人心中的地位立马上升了一个档次。要知道,莫徐仁可是货真价实的仙梯五层。 当时,正在均甲城另一头的陈华厚和张恺祎甚至都感受到了那边的暴动,等他们赶到时,便看到任蔚奄奄一息地坐在一团黑物上,不知是谁的鲜血已流遍地面,她披头散发,黑发因血液凝固,看上去像长满朱砂。 两人凑近才看见,任蔚坐在一个男人身上,男子双目瞪得如同赤枣,瞳孔无神,已经死去,而他心脏的位置,被任蔚用血淋淋的右手塞住。 她的右手被砍出上百刀伤口,看得出,男人生前拼了全力想移开她的手臂。 任蔚保持这样的姿势已过去一刻。随后赶来的张奕房从废墟中找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让任蔚把手拿开,将石头塞进了莫徐仁心脏的位置。 为确保这个敌人能彻底死去,他们放了一把火,随后,趁乱离开现场。 张奕房用暖掌将任蔚身上的普通伤口治愈好,但被内功所伤的地方,他束手无策。 至于打算去找回正合剑的笪千潭,刚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的打斗声似乎消失,便连忙调回查看情况。 总而言之,几人虽然分开,但最终还是相聚在一起。 任蔚右臂的伤口虽多,但打都不深,只有个别几处几乎可见骨头。 如今,她的手臂缠绕者厚厚的几圈绷带,正怡然自得地躺在马车上,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 “笪千潭,帮我把水拿过来。” “来了来了。”笪千潭浮夸地故作殷勤,像个伺候皇上的小太监,他从马车另一边把水壶递过来,放在任蔚嘴边,“公主,需不需要我喂——” “不用。”任蔚左手一抬,一把将水壶拿来。“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车夫一路上听他们称女孩为“公主”,虽然不知是哪家公主,不过都不是他能怠慢的,他连忙说道:“回公主大人,若是按舆图来说,如今已经近殷国边境了。” “啊?”任蔚感觉和前几天没什么差别,到处都是一片祥和。 “这儿的人都被抓去前线了。”车夫解释到,“如今已无人看管后方。” “殷国这是准备放手一搏啊。”张奕房说道,“殷王就不担心西国突然袭击?” “几个月前殷国和西国边境摩擦,签署过盟约,西国和殷国不会主动进攻对方。”笪千潭说道,“你不知道这事吗?” “没听说过。” “哦……” 张奕房那时应该在三从方,而笪千潭则为了打探苏暮槿的消息,跟康瑞混迹了一段时间,自然对前线的战报有所耳闻。 “不过看着凋敝的样子,殷国应该撑不了几日了。”笪千潭一路都在观察附近,进入了殷国,就连呼吸的空气都稍微变化了一些,到处弥漫衰败之感,就像当年的大尚,已近气绝。 车夫说道:“各位,前头就是我们之前说好的地方。” 在他们出发前,便被车夫谈好,先让车夫把他们拉到能拉到的最远处,随后以三倍价格将马车买下,其中一匹拉马车的马归车夫,让他自己骑马回国,五人则坐这辆马车继续前进。 “好,这一路辛苦你了。”笪千潭煞有其事地说道。 任蔚挺直腰板,一成不变的风景依旧在向身后奔去:“这附近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有了,”车夫说道,“前面会有一些零散村落,可能会有官兵驻守,那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总之我是不会过去。” 任蔚缓慢抬起手臂,想看看绷带之下,到底恢复成什么样了。 因有内气的保护,伤口虽然多,但并没有感染的风险。 这几天下来,她逐渐能感受到力量正在恢复。抬手对她而言也渐渐成为容易事。 当然,她更想过饭来张口的日子,所以,就算已经能独自完成许多事,她还是常常拜托其他人。 正想把绷带撕开看看时,张奕房说话了。 “笪千潭,今天绷带要换了。再不换都要发臭了。” 自己身为一女子,居然被人说“发臭”,搞得他们在搬运尸体一样。 不过任蔚也没法反驳,因为,确实有些血和腐肉的恶臭…… “公主,把手放稳了,痛的话记得说。” “知道了知道了。”任蔚一点都不想回忆起第一次换绷带的场景,她痛得哇哇乱叫,眼泪都流出来了。要知道,和莫徐仁打的时候,可是一滴泪没流。 这次换绷带非常快,因为缺失的肉已经长出,伤口也都开始结痂,不像刚开始的几次,绷带都黏在了血肉之中,撕开的时候,简直痛彻心扉。 任蔚抬起右手,大量了一番,忍不住叹息。 之前如玉的右臂,如今落得这般模样,像是哪来的坏小子用雕刻刀在上面花了十多二十下,到处都是明显的黑红痕迹。 把莫徐仁消灭值得高兴,但任蔚也觉得有些可惜。 在后来,笪千潭告诉她,另外的几人有些贪生怕死,若是能活捉他们,说不定能问出一些事情。只可惜,当时的他们忙着躲避官兵的搜捕,哪有心思管这些事。 “来,把手抬起一点,”笪千潭把新的绷带绕在她手上,“伤口恢复的差不多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心里不好受。 自古英雄惜美人,虽然笪千潭自知算不上什么英雄,但公主毫无疑问是倾城美人,手臂上的几道伤痕,肯定会伴随她一辈子。 任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指着手臂上的一些伤疤说道:“这两道口子有点像蝴蝶。” “啊,确实挺像的。”笪千潭说道,“少了只触角。” “残缺之美。” “也对。” 笪千潭把已经沾血的旧绷带扔到了外头。 没过多久,车夫停下马车。 “各位,到了,往前大概十里,就是黄家村。” 第四十八章 横穿殷国(二) 张恺祎下车,把前头的一匹马卸开,让车夫骑走,随后自己便当上车夫。 “他说的黄家村应该就是那个吧。”任蔚指着前头的低矮民房。 “应该是了,”笪千潭说道,“快要太阳要下山了,今天就住前面,正好。” “他们会让外人住进去吗?现在可是在打仗。” 任蔚有些担心。 虽然这片地区尚未被战火波及,但他们再怎么说也是殷国臣子,让邻国的居民入住,恐怕对方没这么大的心吧。 “没事,那车夫说了,之前也有人住在那儿,只是有段时间有士兵驻扎才没法入住。”车夫说这事的时候,任蔚正好在睡觉。 “这样啊。” “虽然要多花些银子。” 任蔚听笪千潭落寞的语气,问道:“我们是没钱了吗?” “不,不,少主和平天卿加起来给的银两,够我们五个人活两辈子了。” 笪千潭摇着一个装钱的袋子,里头叮叮当当,是富有的声音,让人听了很踏实。 “那你这什么语气……像个家徒四壁的穷酸书生。” 笪千潭笑了笑。 当年和苏暮槿逃出乾州的时候,虽然也有羽时月小姐给的银两,不过并非是腰缠万贯。每天不仅要担忧苏青伏的追兵,还要精细盘算钱财,直到遇见李方当,钱的事才算有了着落。 他只是有些怀念过去的日子,对苏暮槿的担忧也多上一层。 说起来,当年那个上县令李方当过得怎么样了?他是个不错的人。 不过……是在哪遇上他来着? 笪千潭发现自己忽然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李方当现在应该在淮国。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张奕房问道。 “有一件事,很早以前的,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 “人忘记的事还少吗?”任蔚说道,“我日复一日在阁中住着,年年如是,日日如是,阁里偶尔会有不寻常的事,小时候还记得一些,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那正好,大伙闲着无聊,你说说还记得的呗。”笪千潭立马来了兴致,把李方当这人丢到一旁。 任蔚忽然脸一红。 不寻常的事,她记得清楚的不多,首先浮在脑海中的是自己五岁尿床一事。那时自己刚杀人没多久,她常常会睡不好觉,即便入睡也会被噩梦惊醒,时常在深夜发出尖叫。 丫鬟见此,便从外面带回了镇眠的药水。 虽然杀了人,但她也是小孩,本就好奇贪玩,而且那药水又甜可口。她便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喝个精光,结果第二天早晨,到了正午才醒,身下一大片被尿液沾湿漉,自己可能已在那里头泡了近半个早晨! 她必然是不会告诉笪千潭他们的。 想到如此害羞之事,她脑子忽然不灵光了,本来还有几件印象深刻之事,可脑子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说道:“算,算了吧。现在想想也没什么意思。” “说呗,我们都期待。”笪千潭火上浇油。另外几人的目光也充满期待。 驾驶马车的张恺祎更是对着后面喊道:“公主,麻烦大点声,我一人在前头也是无聊。” 任蔚这么一听,更是羞愧难当,她叫苦不迭:“我的手好痛好痛不想说!”还拼命摇头,绑好的头发都弄得乱七八糟。 众人知道任蔚在假装,可既然“大英雄”不想说,他们也不强求。 “好吧。”张奕房都快站起来了,他扑通坐回原位,以表达失望之情,“反正也快到了。” “讨论正事吧。”笪千潭说道,“已经四天过去了,追兵完全没有来的迹象,依皇肯定不会就此善罢,而且按照公主的推断,他们知道我们要去找琉璃。” “没错,”任蔚再次强调,“那个莫徐仁和他手下的人——不知道叫什么——他们用关于琉璃的假话来骗我们,说明他们已经得知我们要去借琉璃的消息。” “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张奕房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看了眼天哮二人。 张恺祎和陈华厚不愿相信是天哮里有内鬼,但他们一路上除了接触天哮的人之外,再没有其他势力,很难不怀疑天哮。就连他们都疑心天哮有内鬼。 三天前,笪千潭曾修书一封传给少主,说明了这边的情况,让他查清天哮是否有人在泄漏消息。 那时,他们俩便同意。 “这事已经无关紧要了,”任蔚说道,“天哮若有问题,少主定能解决,况且,消息已经被透露给依皇,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嗯,现在在殷国,应该是安全的,他们没了正合剑,找不到我们,就一定会在雅国等我们,想让我们自投罗网。” 笪千潭从包裹里抽出图纸,一边比划一边说明。 “之前说走三峡,但那条路最近,依皇很可能在那儿伏击我们,在水中不利于战斗;而且,三峡作为殷国的天堑,我们能顺利通过的可能太小,不能在那浪费时间。至于去雅国的陆路——” “山龙道和兼城道。”张奕房已经听腻了,这些天几乎一直在讨论到底要走那条路,前者靠北,需要跨过殷国的距离更长;后者虽短,但要经过南蛮盘踞之地,那儿地形坎坷,说不定会花更多时间。 任蔚也忍不住扶额。 每当这时,她都希望黄粱能在身边就好。 黄粱在的时候,可以去探前面的路,追寻敌人踪迹,掩盖气息,还能听得有用的坊间传闻。没了它,一切计划都非常难展开。 特别是现在,进了谁都不熟的殷国,车夫也骑马回西国去了。他们宛如被蒙上眼睛的人,在摸着石头过河,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不得不缩着步伐。 任蔚说道:“别再说这个了,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找几个村民问问。” “问归问——” 任蔚推着笪千潭:“别念了别念了,要是还没法定夺,等找到住所再讨论也不迟。” 笪千潭发现大家都有些听腻,便顺从道:“那行吧。” “没错,这事先放放,笪千潭,你继续教我们怎么用‘反噬回转’。”张奕房迫不及待道。 “可是——”笪千潭推开马车窗,“我们已经到了。” 第四十九章 横穿殷国(三) 马车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两个村民挡住了去路。 “你们来做什么?” 张恺祎打量二人一番,一个老人,一个壮汉,像是演黑白脸。 “我们五人想在此借宿一晚。” “大人小孩?” “三个十五六的青年,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 “五贯。”汉子比了个手势。这是他们常用的套路,实际上,按照他们这年龄分配,一晚分两个房间就足够了,也就是说,只需要两贯。 汉子在等车夫讨价还价。 可张恺祎回头说道:“听到了吧?” “居然要五贯。”笪千潭虽然嘟囔,但因嫌麻烦,从钱袋里翻出一枚金币,打算直接给他,这比五贯值钱多了。 笪千潭即将把手递出,被陈华厚一把抓住。 “嗯?怎么了?”笪千潭被惊住,“厚兄,我们有钱啊。” “别太张扬,”他提醒道,“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大手笔,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笪千潭连连点头,有了点小钱,手脚不禁放太开。“在理。” “怎么,拿不出这么多?” 汉子见马车夫听到自己报价格后便对车后的递话,以为他们是哪儿来的有钱人,差点被张恺祎给震慑住了,结果等了片刻,车后没有任何动静。 “快了吧。”张恺祎说道。 汉子和老人也是不急。 再等了一会儿,笪千潭终于把钱拿出来了。 “喏,五贯钱,不多不少。”张恺祎接过钱袋,放在男人手中。 两村民目瞪口呆,从未有人这么爽快就把钱拿出来。他们立刻知道,马车上的几人可都是富人,可殷国正处战乱之时,没有哪个富人是不惜命的,究竟是什么人,会冒生命危险乘马车来此。 村民自然困惑,但同样不敢开口。 老人让汉子带路,粗汉这才僵硬地走在前头。 “这村民好势利。”任蔚透过小窗看到两人前后的变化。 笪千潭说道:“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讨价还价,没想到我们直接按五贯给了。谁又敢惹有钱的主呢。” “你还挺懂的。”任蔚吃着昨天在路上摘的野果。 “走得多了嘛。” “对了,哪儿有晚饭吃?”张恺祎问那老头。 那老头多收了他们近一倍的钱,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各位住客,晚食早食,我们都能提供。” “那再好不过。”张恺祎说道。 “看这村落也不会有什么酒楼餐馆,算免去了一桩麻烦事。”笪千潭小声说。 任蔚说笑道:“只希望他们别在饭里下毒了。” “你把别人想成什么人了……”张奕房虽然这么说,心中其实还真有些担忧。 他们是越境者,西国没法保护到他们,这些人真起了歹意,那今晚可有得折腾了。 不过,一切坏事都没有发生,他们顺利入住进了三间客房,而且村民们还热情地告知他们该怎样去雅国——最好的办法便是走南边的兼城道,那边穿过深山老林,雅国和殷国对那片土地的兴趣都不大,再加上山贼猖獗,双方都没理由在那边损兵折将。 于是,翌日早晨,在吃完村民们提供的早餐后,他们便直接往兼城道去了。 “说了吧,”任蔚数落笪千潭,“成天念叨着山龙道还是兼城道,问问当地人,不是一下便知道?” “山龙道、兼城道,一下便知道。”笪千潭念着顺口溜。 任蔚噗哧一笑,难怪苏暮槿说笪千潭是个有意思的人,前些日子对他一直有些偏见,相处久了,她发现,旅途确实需要一位生性乐观开朗之人,苦中作乐是非常重要的。 她回忆起苏暮槿提及笪千潭的神情,忽然起了戏弄之心。 “哎!笪千潭,问你件事。” “何事?” 任蔚露出神秘的笑容:“你是不是喜欢暮槿?” “我吗?” 笪千潭面不改色让任蔚颇为失望,不过这挑起了张奕房的兴趣。 “是啊,你不是从小就和苏暮槿认识吗?几岁开始,这可是,怎么说,你们称得上发小了。金童玉女……不对不对,天合之作!” 笪千潭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习武的痴小子,哪看来这些东西。” “啧,我在你眼里就这形象?再说,我武功也不怎么样——”张奕房说道,“诶,你别转移话题。” “是啊,我看暮槿对你挺有好感的。” “公主这是要撮合我俩,当个媒婆?”笪千潭对此事还是避而不谈。 任蔚眨眨眼:“不行吗?我和你,我和她,都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当个媒人,没有不妥吧?” 坐在一旁的张恺祎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个年幼的伙伴聊天。 他心想:可惜现在陈华厚在驾车,没办法听见喽。 张奕房和任蔚一唱一和:“你和苏暮槿相处最久,相互之间非常了解,多好。” 笪千潭嗤笑:“今天你俩是犯了什么毛病。” “怎么,偶尔谈论谈论新鲜事,有何不妥?”任蔚的说法赢得了另外二人赞同。 “是啊,我确实很了解苏暮槿,而你们,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 “你这话什么意思?”任蔚不解。 “张奕房你这几年倒是见的比较多,但都是在三从方打打招呼,没有过深交,对吧?” “是啊,平日无事偶有交情,大都谈论张途师兄的事情。” 笪千潭露出遗憾的表情,对张奕房说道:“那可能确实看不出什么。我和苏暮槿有近十年交情,她这些年的变化让我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任蔚只认识现在的苏暮槿,不知所谓的变化指何。 虽然没有任何人偷听,但笪千潭还是让他们把脑袋聚过来,然后低声说道:“她越来越不像人了。” “哈?”任蔚大声质疑,“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在被地骂她,”笪千潭连忙解释道,“她是真正的神子,是仙派人间的神子,无论身体还是思想,都有仙的烙印,刚出生的那几年还算个正常女孩——其实也算不上,但这些年在三从方,变化已经非常明显了。” 任蔚觉得笪千潭说得模棱两可,像是在打哑谜:“怎么个变化法?” “就是我说的,她已经不像人了,像仙。” 任蔚和张奕房面面相觑,不知笪千潭口中的“像仙”是指什么。 笪千潭知道仅凭嘴皮子也说不清。 “我保证,等她醒过来之后,一定会和你们印象中的苏暮槿大相径庭!” 任蔚被笪千潭说得稀里糊涂,她思来想去,总算想起聊苏暮槿的初衷是什么了—— “我们在问你,你喜不喜她,你别扯这些没用的。” “喜欢当然是喜欢,苏暮槿聪明伶俐,试问谁不喜欢。” “别取巧。” 笪千潭连连点头:“好,说出来也没事。我早已有心上人了。” “啊?”张奕房先跳脚了,“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们都不认识,我说出来做什么?” 任蔚才不关心认不认识。 “是谁?” “羽安舞。” “那是谁?” 第五十章 横穿殷国(四) 笪千潭一副未卜先知的表情。“所以我说,你们又都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何意义?你们帮我去牵线搭桥?也没必要——”他双手一摊,“我和她认识更久。等这事了了,我便回去向羽家提亲。” “嗯……”这可超出任蔚的预期,忽然蹦出个从未听过的羽安舞,的确有些束手无策之感,“那她到底是谁呢?反正时间多,你不是喜欢说吗,就说说吧。” 任蔚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同时在摇了摇被绷带缠绕的右臂。 笪千潭无语,只好说道:“羽安舞是羽家的二小姐,而羽时月是羽家的三小姐,三小姐和苏暮槿从小在书院认识,我和苏暮槿则是在羽家大院认识,随后跟她一同出逃乾州。本来没有一同出逃一事,三小姐只是让我把她送出乾州,但是——” “等等,你说这么快干什么?”任蔚仔细回想笪千潭刚才所说,总算理清了里头的关系。 “继续说吧。” “你命令人的时候确实像个公主。” “本来就是嘛。”任蔚说道。 “当年我看她,想到我失踪的妹妹,因而担心,便心想,要把苏暮槿平安送到一个能托付之人的手中。当时我们寻的那人便是方谢。结果一同出逃,算是上了条贼船,经历了一大堆的麻烦事,从文坛阁到三从方,最后又是鹰雀谷……” 笪千潭摆手,模样颇为老成,像是历经沧桑而后功成名就之人。 “所以你在羽家大院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们的二小姐?” “那倒没有,小毛孩哪懂这些?”笪千潭说道,“后来羽家搬至青州,我那时也常三从方,便和二小姐熟络了。她是个很厉害的人——我说的厉害不是武功。” “哦——”张奕房知道羽家,“原来如此。笪千潭,看不出来啊你小子。” “哪里那里。”笪千潭抱拳说道,“无名之辈的爱情,不足挂齿。” 任蔚没得到想知道的消息,对笪千潭顿时没了兴趣。他在她眼中,仿佛褪色成了灰暗一片。 不过笪千潭的一个说法让她无法忘怀。 苏暮槿不像人了。 有这种感觉吗? 她仔细回想和苏暮槿相处的短短几个月,她和同龄女生一样,也有烦恼,也有担忧,甚至还提到过笪千潭……究竟有哪里不像“人”了? “笪千潭,你说她不像人到底指哪方面的,我看她衣食住行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啊。” “是性格了性格,”笪千潭说道,“当年我们刚知道世间有成仙一事的时候,苏暮槿是很不乐意成仙的,但最近态度在慢慢转变,我还记得,当时黄粱和我们一同讨论成仙的事情,黄粱告诉我们,仙已脱离人的范畴,不能用正常的生死观来看待,对于日仙而言,苏暮槿也只是安定天下的棋子,苏暮槿听到这种说法,自然是觉得不满。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仙有厌恶之情。” “那是小时候,人总会变的。” “公主,你要清楚,苏暮槿之所以讨厌仙的原因,”笪千潭说道,“究其根本,仙太遗世独立,太过飘渺,只热衷自己所好,若日仙并非有拯救苍生的兴趣,也就没有苏暮槿这人。仙是绝情的存在。而人间自有真情,苏暮槿也是性情中人,而成仙之后,势必会变得无情,所以她才厌恶仙。” 笪千潭继续说道:“我几年前打探过她对仙的看法,似乎已经有些松口。”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接受仙,又不意味她认可。”任蔚笑着说道,“笪千潭,你还是太不了解女子心思,这样可得不到那位羽安舞的欢心。” 不。 笪千潭没有说笑,但任蔚多次反驳他,让他心生不悦,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 既然你们不相信,那等苏暮槿醒来便知,究竟是我多想了,还是你们少想了! “行吧,”笪千潭暂且示弱,“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 任蔚听出笪千潭最后的“自以为是”其实在暗讽自己,她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万一他真说对了,那自己的颜面还有些挂不住,凡是都要留一线嘛。 “也可能是我。”她耸肩说道。 关于苏暮槿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笪千潭松了口气,忍不住想到了远在青州的羽安舞。 他到底看上羽安舞哪点,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羽安舞不像大多数人喜爱的传统女性,她的性子很狂,一身被晒得略显黑黄的皮肤,和自己的妹妹羽时月相比,她更像乡下长大的野孩子。 或许是看上她的坚强勇敢,从小和父亲经商,把青州上下都打点得明明白白,连羽负绝也对她格外喜欢。 而且她和自己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都在寻人。 羽家长女羽时立失踪多年,杳无音讯。她从不相信长姐会死,更担心,她现在处在他国,可能许多年都没法见上,甚至会因领土之争而成为“敌人”。、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笪千潭心中默念。 这么多年,笪千潭看似在努力寻找,但他心知肚明,自己做的这些事,几乎等同无用功。妹妹是在游州失踪的,游州可是在东海边上,而西国盘踞蜀地,两地相隔千里。 就算有笪千钰的蛛丝马迹,也不可能在这边被发现。 但这次,他必须把握这次机会。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拿琉璃,找独孤厉外,笪千潭更要抓紧时间寻找妹妹的下落。 他重重呼吸,蓄势待发。 张恺祎停下马车,找路人问了路后,便继续开动。 “快到春天了。”任蔚瞥见外头的老树似乎有吐嫩芽之势。 “说起来,今年春节是要在异国过了。”张奕房手上缠弄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枝叶。 任蔚还从未在外过过春节,她有些期待,不过还是马上提醒自己,现在没时间玩乐,苏暮槿那边刻不容缓。 “希望在春节前把事情都了了。”任蔚说道,“这样,暮槿醒来的时候,我们说不定能在天哮相聚。” “希望吧……”笪千潭注视着初升的太阳,望眼欲穿。 第五十一章 雅国之礼(一) 进入兼城道,虽路途坎坷,但一路还算顺畅。 正如村民所言,无论是殷国还是雅国,对这片森林荆棘遍布的区域都没有丝毫兴趣,路上也只是偶尔遇见一些不知好歹的山贼。 笪千潭等人随意应付了他们,留了活口,方便把“这行人不好惹”的消息传出去,不过,那些山贼下辈子应当都要拄拐杖了。 把山贼的嚣张气焰压下,也算得上好事一桩。 过去四天,他们总算是走出了湿冷的兼城道,连拉车的马匹都换了三匹——都是从山贼那夺的。 “今天总该到了吧。”因为昨晚换了身干净衣裳,任蔚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右手摇着一根狗尾巴草,用尾巴扫着自己的脸颊,非常舒服。 “差不多了,”笪千潭说道,“昨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好像听到北面传来交战的动静。” 张奕房点头同意。 “哦?”任蔚说道,“都快碰到战场了,你们都不叫我起来。” “他们又不会打过来。”笪千潭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任蔚说道。 “没什么看的,”笪千潭说道,“就是一群人冲向一起,然后打了半天,最后该逃的逃,该追的追——这么一想,果然还是武人间的战斗更为精彩。” 张恺祎说道:“两国交战,在打之前,胜负便已分晓了,战场只能提供小小的变数。” 笪千潭深以为然。 战场的情况看似诡谲多变,实际上,早在战斗之前,双方的将领和谋士便已将多数情况预料,在人数、地形、装备不变的情况下,战斗结果几乎是可预见的。 “不过战争的魅力,也正是在变数上。” “魅力吗……”任蔚觉得战争便是涂炭生灵,哪有魅力可谈。不过她不会和张恺祎辩嘴,他们可不算熟。 “其实走过兼城道之后过了这么久,我一直有个疑问,”张奕房说道,“这兼城道无人防守,行军虽然艰难,但不失为偷袭的好通道,为何两国都没人来此防范呢?” 这才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下来。 “又是山贼吗?”笪千潭准备推门下车。 任蔚推开窗,低声说道:“好像不是。” 狭道两侧的树林中,有许多张弓搭箭之人正蓄势待发,他们的领头一声令下,上百根箭便会同时射向马车。 “张奕房,看来有人来回答你的疑惑了。”任蔚把窗户轻轻合上,“外面的人身穿铠甲,有雅家的标致。” “是雅国的士兵?”张奕房脖子向前一凸,“想不到我这么乌鸦嘴。” 挡在马车前的士兵传来中气有力的问话。 “来者何人!” “怎么办?”笪千潭看了看马车里另外几人,陈华厚还在驾马。 “出去呗,反正我们来这就是要见雅安定的,”任蔚说道,“看来不知不觉已经穿过殷国,进雅国境内了。” 笪千潭手指地图。昨天他们才经过航桥镇,按道理今天还在殷国境内,下午才可能过边境。 “跟舆图上不一样。” “那都是半年前的图了,”天哮提供的图,张恺祎解释道,“如今殷国这般模样,这儿的土地是雅国的,正常。” “那我们下去喽?” “走吧。”任蔚老大派头地拍了拍笪千潭的背,让他们先下,自己则走最后。 领头士兵见几人主动下车,身上没持任何武器,而且还有一个身卷绷带的受伤女子,便招了招手,让弓箭手把箭都放下。 “身份。” “我们,”陈华厚从马背翻下,说道,“我们几人分别是天哮和三从方的武人,今特地从西国赶来,有要事想禀告君主。” 为首士兵听闻是武人,不知该作何决断,只好回头,让其他人把上头叫来。 “既然是西国来使,来着便是客,”士兵周旋道,“烦请各位在此稍等片刻。” “无妨。”陈华厚道。 去叫人的士兵很快过来。 远远就能听到一个肥油男子在用不客气地语气呵斥士兵:“什么要事不要事的,不是同你们说好了,歹人便直接杀了,客人安排到其他处所,明早我再来细细盘问。非要在李大人亲临此地时给我找麻烦?” “程司马,不碍事,刚才你手下不说是武人吗?正好和他们会会,也算打发时间。” “李大人有所不知,武人可都不是善茬,他们若是敌国派来的刺客,那多危险?”胖子对这位李大人非常恭敬。肥胖官员名为程庄田,身着豆绿官服,乃六品下霓州司马。 至于比他官高二级的李大人则为四品秘书丞,前日被派遣至霓州考察,昨夜抵达此地。 李大人刚大驾光临没多久,便传来有不明身份之人请求觐见。程庄田自然不高兴。 再说,几个西国来的武人,有什么要事好说? “大人,前面就是那几人。”士兵指给他们看。 “两个年轻人带着几个小孩?”程庄田眨眼,以为自己吃得太过油腻,看不清前头了。 “是。”士兵回答。 “这算什么事?!”程庄田说道,“李大人请在此地带着,几个小孩来糊弄人,这些愚兵还真被骗了。” 李大人点头,站在原地,等待事情办妥,也借机看看,这个程庄田做事的手段如何。 “就是你们几个?”程庄田外表肥油,说话还挺客气,“今日本官心情不错,见你们还是孩童,就不要在此胡闹,早些回家,把马车还回去。” 张奕房觉得莫名其妙:“喂,他们回去就找了你这么个有眼无珠之人?” “你说什么?!”程庄田瞪他一眼,“小子,你别过分,你们自己说,是西国人对吧?虽然西国与我雅国不敌对,但擅闯国境,我照样能砍了你的头!” 任蔚上前:“这位官爷,不好意思,我们这伙伴说话有些冲,望您谅解。” 程庄田见是受伤女子,狐疑地打量了另外四个男人一番。 他们莫非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把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子给拐了? 但见女子气色很好,精神也看山去正常,应是自己多虑了。 第五十二章 雅国之礼(二) “所以你们快些回去吧。开玩笑有个限度。”程庄田摆手准备回头。 “我再强调一次,”任蔚收起甜美的声音,“我们要见雅国的国君,事不宜迟。” 程庄田终于被惹怒,他想转身,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一步都挪不开。 他肚子的肥肉都因害怕而抖动,背对着任蔚,说道:“你……你做了什么……” “怎么了?”站在远处的李大人曾广结武人,他见情况不对,便向这边走来。 任蔚松开内气。 程庄田一个用力过猛,摔倒在地上。 “你、你!”他用肥壮的手直指任蔚,却也不敢有什么反抗之意。 刚才对他们有失礼仪,如今那个丫头不知用什么方法让自己动弹不得,她是货真价实的武人! 难道是殷国前派来偷袭后方的武人?可殷国应当没有这般国力。 “你是……李方当?!”笪千潭瞠目结舌。之后跟来的身着橙色官服的男人样子酷似当年那位上县令。 他的头发只剩稀疏的黑,其余白发都放进了乌纱帽里头,但面容变化并不到,只因岁月徒增了几条皱纹。 若非当年一起跳过巨鼎,笪千潭印象深刻,否则他现在根本不敢相认。 倒在地上的程庄田大惊,李方当可是四品高官,那可是皇家之下的顶峰,哪是区区武人能直称姓名的?! 李方当看着笪千潭,一时认不出他究竟是谁。 笪千潭的伙伴也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认识雅国显赫。 “你是……” “我是笪千潭。”他说道,“您还记得我吗?大概八年前,在不动山——” “记得,是笪少侠,”李方当挥手让人把程庄田扶起,随后说道,“一晃就八年未见,当年不动山坍塌之景,我还历历在目。” 李方当把目光放在唯一的女性任蔚身上,但她看上去并不像苏暮槿,而且神情举止也能看出,她并不认识自己。 “程司马,这少年我早就认识,”他说道,“当年我追捕腊柴人获功,便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转向笪千潭说道:“来人,为几位少侠接风洗尘,把那瘦马好好喂一顿。” 秘书丞在此号令,程庄田只得灰溜溜站在一边,琢磨他俩到底什么关系,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要知道,听说李方当要来,程庄田可是做足准备,打听了关于这位李大人的许多奇闻异事。听说他喜好结交江湖人士,又好与民同乐,深得管辖郡县百姓的喜爱,又在平定蛮夷叛乱上屡立奇功,因而一路高升,乃德高望重之人。 按理说,他八年前结交过这小子——等等,八年前?那他才几岁? 程庄田偷偷打量笪千潭。 李方当低声问道:“当年那个和你在一起苏——苏暮槿呢?” “你还记得?” “当然,你的名字我也记得,而且啊,”李方当说道,“当年有一件事我记得格外清楚。” “何事?”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草旦笪’,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应当是‘竹旦笪’。” 笪千潭惊讶:“我有说过这话吗?” 一旁的任蔚听见,嗤笑说道:“文盲。” 这倒惊了笪千潭一身冷汗,自己当年居然觉得是“草字头”的“笪”?还是说他这些年一直认错了自己的姓? 他皱眉在脑中一遍遍写着“笪”字,最后松了口气。 “当年年少,可能没分清‘草’和‘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哦,说到苏暮槿。我们几人皆是她的伙伴,这次远道而来,便是为苏暮槿的事情。” “哦?细来说说。” 程庄田献殷勤的速度很快,他见李方当和这陌生青年谈笑风生,立刻让人准备了位置。 “李大人,呃……我已经让人备好茶座,请随我来。” “现在正午,吃饭的时候,快去把午餐准备好。”李方当问道,“你们应该还没吃吧?” 笪千潭摇头。 “好、好,我这就去。”程庄田鞠躬离开,肥滚的身子像个球。 见此景,任蔚忍不住偷笑。想到自己家家仆曾经是这般模样,有些怀念,也有些怪怪的苦涩。 “既然茶都备好了,各位先去喝茶,权当解渴。” “好。” 众人在茶室落座。 李方当裹在厚大衣中,而经过天哮恶劣天气洗礼的任蔚他们,则如同在夏季一般,穿得很是清凉。 “看你们穿成这样,我都感觉冷。”李方当笑着说。 “大人说笑了,”笪千潭说道,“在这遇到你,真是老天助我,看你衣服,如今已是四品官员,我们想见雅安定——” “嘘——” “对对,国君,应当不难吧?” “难倒不难,不过你们得告诉我理由,不然我也没法交代。” “这事……”笪千潭看着伙伴们,“要从哪说起呢?” 任蔚说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这位大人,既然你认识苏暮槿,那我直说了,苏暮槿在几年前身中剧毒,近期毒发,需要神剑琉璃才能治好,我们想借国君的琉璃一用。” 李方当听完后,慢慢点头,抚摸了几下花白胡须:“琉璃,国君用此剑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他和苏女侠没有利害关系,我觉得他不可能将神剑借给他人。现在殷国虽然大势已去,但剩余的将领依旧负隅顽抗,以命换命,国君为了确保接下来几场决战的胜利,不会交出琉璃的。” “这么说来,琉璃这能治愈人的伤。” 笪千潭不太相信,世间怎么会有两把效果相似的神剑——虽然没人规定不能相似,可出现相似,总有多此一举,浪费神剑的感觉。 “是真的。”李方当说道,“这不是什么机密,众人皆知,敌国也知道。” “这下难办了……”笪千潭说,“利害关系,我们倒是有一个利害关系,但你们的国君不见得听得进去。” “是何关系?” 屋外传来叩门声。 “大人,司马让我转告您,午食已准备妥当。” “这么快。” “都这时间了,我们方才也准备吃饭,”李方当抖了抖衣袖,起身道,“我让人把茶水端过去,边吃边说吧。” 第五十三章 雅国之礼(三) “不,”任蔚制止李方当,随后低声对笪千潭说,“依皇的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万一消息传出去,我担心雅国朝廷有依皇的人,恐对我们不利。” 李方当坐回位上,等两人把话说完。 笪千潭点头,随后说道:“李大人,这件事尤其机密,我们不想让更多人波及,所以,还是谈完再去吃吧。” “没问题。”李方当和当年一样,人品依旧,他让外头人递话,说晚点再吃午饭,让程司马等待片刻。 “片刻,够吗?” “够。”笪千潭点头。 “这房间很隐蔽,没人能偷听,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出个弟兄在外头守着。”李方当说道。 任蔚毫不推辞:“厚兄,就有劳你了。” “没问题。” 笪千潭对李方当偷偷说道:“我不是不信任您的人品,只是万事只怕万一,万一那个胖官员对我们的谈话有兴趣,可能会派人偷听。” 李方当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些孩子带着巨大的秘密。他严肃地点头,说道:“没事。” “好,我们开始说吧。”任蔚等陈华厚关上门后,说道,“您听说过依皇吗?” “从未听过,如今天下只有一位皇帝。” “大欢历帝。”张恺祎接话。 “他还没死啊。”笪千潭吃惊,大尚都亡国了,他老人家还在尚国当皇帝?!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活得逍遥呢。”张奕房道,“看来你这些年把眼光放在腊柴人身上,根本不知道尚国发生了什么——” “别说这些了,”任蔚打住他们俩,“那尚功现在怎么样,你想知道私下聊去。” “好——” 笪千潭老老实实闭上嘴。 任蔚开始讲述:“据我们目前的了解。依皇是一个及其崇尚力量的武人,他十几年前便开始在江湖上夺取他人的内功,将他人的内功吸入一把名为正合剑的神剑里,那把神剑现在交给天哮保管。” 神剑能夺取内功?真是稀奇事。李方当没有插嘴,坐在一旁微微点头,静听这名女子讲。 任蔚思索后接续道:“依皇如今在聚集爪牙,手下已有仙梯五层的强者,而且可能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李方当忍不住发声,马上说失敬,让任蔚继续说。 “没错,他想要一统天下,想必雅国国君应当不乐意看到此事发生吧?” 至于依皇到底要不要一统天下,管他呢。反正谁都没见过他,更没人知道那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他现在何处?”李方当问道。 任蔚被这问题难住了。 显然,依皇不在西国,不然早就亲自找上门来了,那会在哪?之前推测他和东海可能有渊源,那索性—— “他在淮国。”任蔚斩钉截铁,没有露出丝毫马脚。 张奕房差点问出你怎么知道,不过被笪千潭用眼神制止,他也立马反应过来,现在重要的不是依皇在哪,而是需要他在哪。 若安排在雅国,有些不切实际,毕竟雅国可全是雅安定的地盘,在他手下出现这样一个敌人,就算是真的,他也未免会相信,所以将依皇“安排”在邻国的淮国——淮国还是从雅国分裂出来的国家——这么一来,既挑起了过去的争端,而且也提供雅安定试探淮国的契机。 双赢之举。 任蔚回答的很快,李方当没有丝毫怀疑。 “居然就在淮国。” “没错,因而此事不宜拖延,必须早些让我们见到国君。” “可这事和苏女侠治病,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啊……”任蔚知道,这是最麻烦的地方。 为什么要治好苏暮槿,他们唯一名正言顺的理由,便是:曾经有一个境界高深的和尚做过预言,苏暮槿将来会面对宿敌,而这个宿敌便是依皇——甚至不一定是依皇。因而他们需要治好苏暮槿,才有可能打败依皇。 这种事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就连任蔚自己都不太相信。 虽然张奇孛说探法大师预言精准,但要是没拿到琉璃,没寻到解药,苏暮槿就此病逝,预言岂不是轻而易举便被打破? 这事太玄乎。 此时,一个荒唐的想法浮现在任蔚脑中—— 倘若真的放任苏暮槿不管,她能自愈。 等下一定要跟他们说一下这个看法。 现在,还是先赢得李方当的松口。 任蔚想到了一个更好的理由。 “苏暮槿的内功属烈性;依皇生活于东海,属水性,两者互为克制,而世上只有苏暮槿一个神子,若救不活她,那依皇便永远无法打败!” 李方当被任蔚咄咄逼人的语气吓住了。 在其他人听来,任蔚这话也同样有几分道理。只是“依皇生活于东海”的这个前提,还尚未证实。 李方当很早就听说苏暮槿是神子。具体算来,应当是鹰雀谷之战,百苦教覆灭后两年。 神子苏暮槿以一己之力消灭毒杀亲生父亲的教主黎忼,消除百苦教制造的大量毒药,拯救蜀道百姓于水火。 这消息沸沸扬扬传到东边的时候,苏暮槿早就隐居三从方,钻心研究功法去了。 李方当那时才意识到,在不动山遇上的苏暮槿,就是《雕日纪》所说的神子。 “所以为了打败依皇,必须先用琉璃治好苏女侠的病。” “没错。” 李方当陷入沉思,任蔚目光里则充满期盼。 李方当很犹豫:如今国君亲征殷国,正到最后几场要塞之战,现在贸然带几个小孩去借走神剑琉璃,不知国君在日后会如何发落我。但我受罚就算了,家人难免牵连。 如今李方当已快五十五,家中三世同堂,家境殷实,他的血气方刚早就被官场消磨殆尽,晚年将自己的一切赌上,这是否妥当? 当然不妥。 不过…… 他眨了眨有些看不清东西的眼睛,注视了笪千潭片刻。顿时回想起当年和他、苏暮槿进入巨鼎中的情景。 那些孩童的血肉已被烧透进鼎的内壁,几乎能听到无辜者的哭喊。那时的他面不改色,心中却波涛汹涌,怒发冲冠。 而现在—— “我会向陛下亲自汇报,引你们与陛下相见。至于陛下是否答应,看你们了。” “多谢李大人。” 第五十四章 雅国之礼(四) 吃饭之后,李方当和程庄田简单处理完公事,便与他们告别,乘坐快马前往榕城,觐见雅王。 程庄田则为他们提供了住宿,就在附近。 他们所居之地隐于山林,四周有重兵把守。庭院很大,因春季即将到来,已有许多植物吐出嫩芽,甚至能闻到淡淡花香。 就在这地方,几人在院中摆了一张大圆桌,围坐闲谈。 雅安定在前线统领战役,离此地并不远。所以,一旦那边来了消息,他们只需赶路一天,就能乘快车见到雅安定。 “各位,”任蔚说道,“刚才和李方当谈话之时,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虽然颇为荒谬。” 张奕房先说道:“说回来,依皇在淮国,内功属水性,都是你瞎编的?” 任蔚白了他一眼:“什么瞎编,哪句话是凭空捏造的?句句那都是有理有据。” 众人大笑。 “罢了,依皇到底怎么样,想必我们以后定会遇到,没必要绞尽脑汁瞎猜了,”陈华厚说道,“还请公主说说,你所谓的荒谬想法是何吧。” “嗯,”任蔚说道,“暮槿的宿敌是依皇,这是探法大师说的。你们少主张奇孛,还有方老方谢,都相信他的‘预言’必定准确,这说明什么,说明未来的某天,暮槿一定会和依皇相遇,随后大战一场。” “按预言来说是这样的。”笪千潭说。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注定的。”任蔚说出这句话后,感到后怕,“无论青炎毒如何强劲,暮槿都能活到与依皇相遇,是这个意思吧?” “你说注定……”笪千潭觉得这说法有些可笑,但转念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忽然想不明白,这事其中的逻辑究竟在哪。难不成未来已成既定,而现在只是必然会发生的过去? “你们说,有没有道理。”任蔚以为自己的想法有些愚蠢,但见大家都陷入沉思,才意识到,她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那这么说,神子可能在某时自愈?”张恺祎觉得这太不切实际了。 任蔚说道:“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我们四处奔波寻找治愈她的方法,三从方的那些人也在提炼解药,可若无人做此事,那苏暮槿就会命丧剧毒,预言便会打破。” “但探法大师的话深受许多人信任。”笪千潭接话,“预言不会打破。未来一定是她遇上宿敌,而其中的过程无关紧要。” 张奕房敲了敲茶杯:“别想太多了,哪有很多人说探法大师语言准确的?他只是碰巧说到了些,传来传去,就把他给神话了。而且,关于师傅的那个预言,他的原话是什么?师傅会断一臂,结果只是仲威隐退,这不是强行解释吗?” 任蔚听不进去。 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如今,这些艰难万苦的过程,究竟是为了什么…… 等待消息的时间格外漫长。 三日后,终于有士兵匆匆赶来。 不过雅安定那边的消息还没来,一则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从东方传了过来。 “苏青伏称帝了。” 这天早上,李方当的下属夏燕正和众人在庭院喝茶等待,中途,他被卫兵叫出,回来的时候,他脸色凝重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人。 李方当因离去,所以留下了夏燕来帮笪千潭等人打点日常,除此之外,谄媚的程庄田也为他们提供了舒服的住宿。 “苏青伏称帝了?”笪千潭复述了一遍。 现在群雄割据,可皇帝血脉始终在大尚,称帝,那是不义,为此要准备诸多繁琐之事,其中最为麻烦的,便是要让本国的百姓认可这个姓“苏”的皇帝。 “嗯。”夏燕说道,“想不到最先称帝的居然是他。” 笪千潭似笑非笑,感慨道:“确实啊,当年的他还只是个牢头,从狱长作成了皇帝,不知苏暮槿听后会作何感想。” 任蔚可不熟悉苏青伏这人,更不清楚他和苏暮槿之间发生过什么,只是知道苏青伏曾是江淮大牢的狱长,而苏暮槿就在那出生。 “正印了陈胜那句古话。”张恺祎说道。 大家都知道他指哪句。 “苏青伏称帝,那他现在叫什么?苏帝?淮帝?” “国号为‘淮’,淮帝。” “这可真不得了了。”笪千潭说道,“那登基大典取何时?” “暂时没打听到,应该就是近期。” 任蔚用银勺搅动漂浮表面的茶叶:“不管他登不登基,现在和我们都没关系。” “嗯,夏大人,”笪千潭问道,“李大人已乘快马离开近三日,按理来说,应当已见到雅王了吧?” 夏燕道:“是差不多了。若一路顺畅,国君的信应当两日内会寄过来,说不定,”他抬头看向掠过天空的飞鸟,“今日下午便能送到。” “若是这样最好。” 任蔚停下转勺:“若他拒绝与我们相见——” “我觉得他没理由拒绝,此事关系到他未来一统山河之大计……” 笪千潭想起一件事,兴冲冲拍手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公主,你想,李大人会告知雅王,依皇在淮国。而今天,正好传来苏青伏称帝的消息。你觉得雅安——雅王会怎么想?他定会以为苏青伏找了依皇作为靠山,或者以为苏青伏是依皇的傀儡。无论如何,雅王必定对淮国起警惕,再有李方当的顺水推舟,这神剑琉璃不就轻而易举到手了?” 张奕房笑道:“这么一想,他称帝还真是时候!” 笪千潭更是哈哈大笑。“他老人家若是知道自己称帝还帮了苏暮槿一个大忙,恐怕要气出心疾。” “万一……万一那些胡扯之事都是真的,怎么办?”任蔚忽然说道。 “真的?” 任蔚当时虽然是为了“恐吓”李方当,让他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所以才把依皇“安排”在邻国。不过,其中的思路可没有任何问题,逻辑上也都说得通。 世上不会真有这么巧的事吧…… “依皇真在淮国,苏青伏称帝真与依皇有关。” 笪千潭倒吸一口凉气:“公主,要真是这样,你回头也可以出家,当个什么什么大师了。” “报——夏大人,急令到:召西国任蔚、笪千潭等武人觐见。” 第五十五章 交换 榕城与殷国亥城只有一山之隔,山名鸾岭,绵延百里,以为亥城之天然屏障,攻下亥城,殷国便门户大开,再无抵抗余地。雅安定纵然有神剑在手,但琉璃治愈效果有限,强行攻打,反倒会丢掉性命。 而且冬日,山坡路滑,是在不易翻山进攻,因而双方僵持在此近一个月。 雅安定不急,军中粮食充足,粮道更是绝不可能被人阻断,他能一直在此对峙,知道春来,冰雪融化,再一举攻下。 但这几天,突然传来的苏青伏称帝消息,让他心烦意乱。 苏青伏背叛雅家早就引起他的不满,如今又是先他一步称帝,国业家业甚至比他还大!作为必将成为帝王的雅安定,这等耻辱怎能忍受?! 他决心已定,等殷国覆灭,马上调转矛头,进攻淮国。 为此,他需要理由。 而这理由,马上便要送上门来。 “报——陛下,召见的武人已抵达殿门。” 雅安定说道:“召李方当,把那些人也叫来。” “是。” 雅安定今年三十一岁,正值壮年,体魄强健,目光有神。他的脸颊很尖,双目像金鱼一般略微突出。儿时他被家里的兄长取笑为“金鱼”,很是痛恨这双眼睛,更厌恶有同样眼睛的母亲,不过正是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双目,让父亲对他尤其偏袒。 现在,他对眼睛的看法完全不同。 有些帝王为了凸显自己的霸气,偶时要加上凌冽眼神,以震慑群臣。 但雅安定完全不需要这么做,他甚至只要半睁双目,效果便立竿见影。 “秘书丞到。” “参见陛下。”李方当匐于大殿。 “没必要这么拘谨,”雅安定吃着尚未成熟的青果,“你说的那几个武人,马上也来了。” 李方当点头,和雅安定一同看向殿外。 任蔚、笪千潭还有张恺祎缓缓走进大殿。他们在见雅安定之前,换了身非常正经的衣裳,以给雅安定留下好印象。至于另外两人,张奕房和陈华厚,则在外面观察四周的兵力部署,以防不测。 “参见雅王。” 众人纷纷行礼。 雅安定摆手,让手下摆好座位,请那三人就坐。 “任蔚、笪千潭,还有一位是……张恺祎?” 雅安定认人自有一套,他从未见过这几人,却能将他们的相貌和名字一一对应,几乎没有错过。“事情,寡人已听秘书丞说了,各位从西国远道而来,乃雅国之贵客,那些繁文缛节不必在意。请坐。” “谢过陛下。” 几人坐上位子。 任蔚对雅安定的最初印象还不错,不过她还是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被表面蒙骗,雅安定可是能放弃亲人以反叛的不孝之人,其品性好不到哪去。 雅安定挥手,屏退外人后说道:“诸位说,那个名为依皇的敌人,如今在淮国。” 和一国之君坐在一起,除任蔚意外,另两人都颇为紧张。 于是任蔚说道:“确有此事。” “但寡人此前从未听过‘依皇’此人。还想请教各位,这个依皇,究竟是何许人也?” 雅安定彻底睁开双眼,上下打量在场这人。他当然不认为对方千里迢迢从西国而来,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依皇”,就为了骗走琉璃。 雅安定相信依皇的存在,因而,他想知道更多有关依皇的事。 任蔚知道,需要着重说明的,便是依皇的威胁。 “陛下可知凌云?” “当然知道,”雅安定挑眉,“凌云处雅国境内,在江湖上名声狼藉。” “许多年前,凌云曾有十几人知晓依皇存在,但都被灭口。”任蔚说道,“只是,那时的依皇没想到,还有另外两人知晓他的存在,其中一人便是如今三从方帮主,方谢;另一人则是他的好友——如今他隐退江湖,我就不说他的名字,望陛下谅解。” 雅安定摆手表无妨。 “方谢,寡人自然知道,传闻如今江湖第一人便是三从方方谢。”雅安定说道,“游历江湖,来无影去无踪,无归属势力,三从方虽在西国,但从未臣服于居仁公。可有说错?” “句句属实。”任蔚心想,看来雅安定还是知道很多事情,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方便说明了。 她讲了方谢躲过依皇灭口;依皇在近期曾派人潜入三从方,企图偷走苏暮槿;在均甲城时,派仙梯五层的莫徐仁前来截杀任蔚等人—— “凡此种种,依皇的势力在愈发扩张,他的实力与日俱增,再不找出并消灭他,后患无穷。” “你说找出?之前不是说,他在淮国吗?” 想不到雅安定在细枝末节上如此关注,他没有全然相信我们的说法。 “是在淮国,但具体位置,因难进淮国打探,所以断了踪迹。”任蔚机灵,马上回答。 “那尔等前来向寡人借琉璃,是以谁的名义而来?西国?居仁公?还是——” “是为天下人而来。”任蔚说道,“依皇野心不明,但绝非登仙这么单纯,他滥杀无辜,蛊惑人心,乃天下之灾。借来琉璃,只是打败他的第一步。 雅安定微笑道:“想不到涣目公主如此胸怀天下。” 任蔚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她心里一惊。雅安定是怎么知道的? 雅安定作为一国之君,他当然知道:“说来,均甲城一事我早有耳闻,没想到是你和依皇手下发生冲突。” “那想必你也知道那场恶斗后的惨状。” “是啊,均甲城八坊就被毁了五坊,死伤近千人,修缮要花费近万银两。”雅安定说道,“倘若这只是依皇的一个手下,不敢想象,若依皇积蓄力量,亲自发起战事,会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 “没有‘倘若’。那人就是依皇手下,”任蔚说道,“名字我可以提供与陛下。莫徐仁。” “莫徐仁。是怎么写的?” “他没告知我。”任蔚说道,“那时可是生死之争,不会有人取笔墨纸砚把名字写出来。” 雅安定很欣赏涣目公主。自从成了雅王,已很少有人在面前说笑了。 “琉璃若借于尔等,如何保证它能顺利归还于寡人?” 任蔚说道:“全凭陛下对我等的信任。” 雅安定大笑:“信任?乱世之中,杀君弑父、骨肉反目、礼乐崩坏,比比皆是。寡人连亲臣都不敢轻易相信。你又是谁,为何值得寡人相信?” “我……” 任蔚还真不是谁,坚国的公主?坚国都亡了。 早知如此,当时真该受下“北雨公主”的爵位!起码是个公主,还有封底,按照西国的律法,应该是正三品。 虽然身份没有,不过任蔚还有另一种说法:“我在渔谷村击败烈成炬;在均甲城杀死莫徐仁,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想必陛下也是通过烈成炬一事听说我的。这些名望,足够当做抵押吗?” 雅安定道:“名望,人生在世,名望确实重要,尤其是武人间的名望,更是价值连城。”他起身踱步,“不过公主的名望可不够琉璃的价值。” 任蔚一时语塞,对方是持有人,无论他怎么狮子开口,理都在他。 一旁的李方当坐不住了,他说道:“大人,此事需三思啊。” 雅安定抬手:“公主的声望是抵不过,不过,倘若公主肯留在殷国作为交换,助我攻下亥城,那便足够。” 没错,雅安定已经使用琉璃很多次,他心知肚明,琉璃根本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在实战,它沉重,易碎,容易成为累赘。 能用琉璃的借出换来仙梯五层的任蔚,这是何其划算的买卖。 任蔚说道:“好,就这么说定!请陛下即刻派人,将神剑琉璃送至狼岭天哮。” 第五十六章 分别 “公主,真要这么做吗?” 任蔚看了眼笪千潭:“你有更好的方法?” “没……” “没事,只是短暂分别,我帮他们攻下亥城,交换就算完成了。” 张恺祎说道:“公主,打仗和单打独斗是不同的,明剑易躲,暗箭难防,再强大的武人,也可能在战场上丧命,而且那个雅安定,居然说让你去打头阵,这不是——” “嘘,这才刚到宫殿外,”任蔚提醒,“放心,我自有分寸。我都从烈成炬和莫徐仁手里活下来了,”她摇了摇已经痊愈的右臂,“攻城,不在话下。” “公主,我,”笪千潭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想说那些肉麻之语,可眼下却没有更好的说辞,“若非要去淮国寻独孤厉,我们定会陪你一同。” 任蔚眨了眨眼:“风好大啊——你们不要在这耽搁了,陈华厚、张恺祎,你们不是要一同护送琉璃吗?还不快去准备一下,把剑给磨光滑了,可别连山贼都搞不定。” 陈华厚笑道:“公主放心,待我们抵达天哮,第一时间将神子的消息告知于您。” “麻烦了。” “哪里话。”张恺祎拍了拍任蔚的肩膀。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马上就让成为雅安定的爪牙,为他杀出一条通往亥城的血路。 张恺祎内心五味杂陈。 “你们去淮国一定要小心,”任蔚对笪千潭和张奕房说道,“万一依皇真的在……” “放心,我们两个无名小卒,他依皇估计人都不认识我们,”笪千潭强颜欢笑,“说不定走在路上,还可能擦肩而过。” “那听起来些骇人。”任蔚说道,“只要亥城没破,这段时间我应该都在这里,你们可以寄信联络我,若真遇上了,一定要告诉我,雅安定必然会让我赶去支援。” “好。” “你们千万不要逞英雄。” “公主,怎么到分别之时,突然变得婆婆妈妈了,”张奕房轻推笪千潭一下,“我和笪千潭什么时候不惜命了。” 任蔚用手指点了点他俩,说道:“说到做到哦。” “几位大侠,马车已经备好。” 任蔚告诉了雅安定,接下来笪千潭和张奕房还要去淮国打探有关依皇的事情,雅安定痛快答应给他们最快的马,备好十天的干粮,让他们畅通无阻地前往淮国。 现在,马车已经来了。 “走吧。”笪千潭率先走上马车,“各位,保重。” 任蔚没说话,她心头有些发酸,担心脸再动一下,含不住的眼泪就会滚落下来。 保重。 她心中默念。 “公主一人在这边,没问题吧。”张奕房坐进马车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笪千潭说道:“有问题也得没问题,我们没更多人手了。” 张奕房低头说道:“若是少主多派一个人来就好。” “那一辆马车又挤不下。” “罢了,本来就是过去了,没法改变。”张奕房摆摆手,他有时受不了笪千潭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认真。 马车已经拖动,车夫清楚自己该去哪里。 笪千潭观察马车内饰,说道:“这马车真是豪华,你看这坐垫。” “还用看吗?屁股都坐上去了,”张奕房说道,“说起来,你我二人可是第二次去淮国了。” “确实,那时候的事,我还历历在目。” “你别说,苏青伏暴跳如雷的样子,可是让我做了好一段时间的噩梦。”、 两人情不自禁,放声大笑,都想把分别的忧愁甩掉。 “咳咳咳,说回正题,”张奕房忍住笑意,“你当年在游州见到的独孤厉,没错吧?” “差不多。” “借这个机会回一趟老家?” 笪千潭说道:“是要回一次。” “不过游州还真是挺远的,”张奕房说道,“在东海,要不我们也顺便调查调查东海,问问渔民,可否听说‘鱼人’的传闻?” “嗯……反正也赶不上今年春节了,如果我们在淮国行事还算方便,那就顺便走一趟东海,若不方便,还是早早回来为好,现在苏青伏已经是帝,虽然权利没变,但总觉得那儿更加危机四伏了。” “应当是归属感的不同吧,在未称帝前,他们只是淮国的百姓,现在则是淮国子民,自有不同。” “似乎有些道理。” “我也是胡扯的,”张奕房连忙说道,“毕竟是个三从方的人,闯荡江湖,对地域归属感不强。” 笪千潭觉得奇怪了:“按理说,你这样漂泊在外,不应当更加怀念家乡吗?何来的归属感不强?” “这问出从你嘴里问出来还真是奇怪,”张奕房递给笪千潭一壶水,“好像是酒,放车上,是留给我们的。” “怎么奇怪了?” “你不也早早离家,从南跑到北,最后落到西国,你呢?想家吗?” 笪千潭马上摇头:“太小离开,早记不清村子长什么样了。” “这不就是了,”张奕房喝下一大口香酒,“好喝——我跟着张途师兄久了,也差不多这感觉。” “原来如此,”笪千潭说道,“说起来,张途兄他……自从何俊伊死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吧。” “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两人沉默。 笪千潭探出脑袋问道:“车夫,我们几日可到边境?” “五日,或者六日。”车夫马上回复。 “多谢。” “说句实话,怎么找到独孤厉,我真的没有丝毫头绪,再说,时过境迁,独孤厉当年在的山说不定都被伐光了——” “先别说独孤厉了,到了游州,我们应该先找到你老家,你不是出去找令妹的时候,晕倒在路上才被独孤厉救起吗?找到你家,再往北一点点摸索过去,应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笪千潭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只希望当年的那条马道,现在还在。” 说道妹妹,终于,一个尘封名字浮现在脑中。 “罗瑜忧。” “罗瑜忧?那是谁?” “是一个很可能和我妹妹失踪有干系的人。” 张奕房知道笪千潭想借此机会寻找妹妹下落,他提醒道:“笪千潭,记住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笪千潭轻咬了下嘴唇,“找独孤厉。” 第五十七章 故地重游(一) 笪千潭和张奕房踏上前往淮国的路,五天后,他们抵达了两国边境,雅安定已嘱咐好守城的将军,将他们二人扮成士兵,混入参加苏青伏登基大典的仪仗队中。 就这样,两人轻而易举就进入了淮国。 “雅安定还真行啊。”张奕房说道,“一声不吭地把我们送走,结果连出入境之事都想好了。” “他能从中得到天大的好处,”笪千潭说,“看他着样子,应当是相信依皇存在。” “确实,我俩按理属西国人,若是我们能平安把独孤厉的消息带回,雅安定就多赚了几条消息;若是我们在这惹上麻烦,那淮国也是找西国麻烦。” “是啊。”笪千潭心想:那金鱼眼家伙还真是心思缜密,颇有手段。 两人肩并肩走在大街上。 春节将至,又值新帝登基,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天空明丽的像是西域传入内陆的水晶,到处闪烁着日光的光芒,来来往往的马车和穿插其中的游人流淌出了和谐之美。街道坊间的红黄涂料,让人行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觉得单调。 路上连叫花子都没瞧见一个。 这么看来,苏青伏将淮国治理得有声有色。 “这儿是赣州,游州不就在前面?” 笪千潭回答:“没错。找个马车,把我们拉过去就行,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说不定真能赶到春节前重逢。” 张奕房说道:“不知苏青伏会在哪儿登基,都城设在哪里。” “要我猜,就是乾州主城。” “他发家之处。” “乾州可北抗尚国,中有运河流通,同时海航便利,是交通要道。除了西面的雅国可能有点难防,其他条件都还不错。” “你也有当皇帝的潜质了。” “你别乱说,”笪千潭笑道,“你是要害得我把脑袋丢了。” 张奕房不再开玩笑,说道:“就去前头那客栈买两匹马吧。” “客栈的马能买得下吗?” “有钱就行。” 张奕房简单的和马倌交涉一番,两匹骏马便被他们买了下来。 “反正一个州的距离,我们自己骑马去就行了。”他把马拖来对笪千潭说道。 “我还以为你是要买马车……” “都一样,出发吧。” 笪千潭接过缰绳,侧身上了马。 “感觉很久没有亲自骑过马了。” “前几天不还当了车夫。” “车夫可算不上骑马。”笪千潭有些生疏地驾驭缰绳,马儿总算听话,向出城方向走去。 根据事先了解,因为苏青伏即将登基,为方便各城各郡的百姓前来朝拜,因而每日巳时至申时,所有城门都一致开放,允许人随意来去。 毕竟都是淮国,那就都是一家人。 笪千潭他们就趁这个政策颁布,肆意妄为地穿梭在各个城镇中。 “不得不说,苏青伏登基的真是时候。”张奕房再一次感慨。 笪千潭坐在马背上,半眯着起眼睛,细细体会东南地区的空气。 还是原来的味道。 无论多少年没回来,他还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闻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北风微拂,乾州的气味似乎也飘进了鼻子中。 笪千潭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凭吊。 可究竟是凭吊什么?他心中没有确数。 一个早上加一个下午,他们穿过大半个赣州。 现在,马上就过申时,不方便出城进城,他们打算这里住下。 这里是鄱阳城,东面便是辽阔的鄱阳湖,因气候寒冷,又逼近晚上,鄱阳湖表面已浮出一片淡淡的薄层白气,仿佛随时都会化成冰。就算是夜晚,鄱阳城也热闹非凡,或者说,夜晚,才是这座城真正醒来的时候。 “老板,一间房,两人。”张奕房排出银钱。 “抱歉客人,小客栈已是位满。” 笪千潭打量客栈一番。 这客栈确实不大,是他们特意选的,不会引人注目。 “客满?”笪千潭觉得这儿不像客满了。 “是。”掌柜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们。 难道真的客满了? 就算没客满,他们也没法强求别人带他们一间间去确认。 张奕房把钱收回袋中,问:“那……哪儿还有客栈?外头人挤人的,我们可不想满大街去找。” “呃,出门右拐向前三百米有一家,再往前一公里有客栈群,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小店都满了,相比那边——” “什么日子,这么多人?” “不是什么日子,”掌柜向笪千潭解释道,“这鄱阳城自古都是这个样子,近邻鄱阳湖,许多文人墨客愿意来此欣赏候鸟,直到春中旬才会迁徙去北方。” “那几家我们回去看一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较不为人知的,贵一点也行。”笪千潭说着,把一块金币放在桌前,用食指顶住它,拨着原位转动。 “既然两位不在乎价格,那就出门左走,大概一百米有个小巷,那小巷左右都是酒馆,穿过小巷之后有一拱桥,过拱桥,再……”掌柜盯着金币,用手在柜台上比划,“我这人方向感不行,应该是向右。对!向右走几步,便有家客栈。” “这为何不为人知了?” 笪千潭按照他的说法想去,这客栈应该正对一条小河,风景该算不错。 “那实际不是家客栈,是一家烟花铺,因有许多空屋,所以有些人会住在那儿。这事也就我们住附近的知道。两位现在就该过去了,晚些时候,一些惧内的酒鬼就会住进去,到时候就没位置了。” “哦,还有这等地方,”笪千潭把金币收回掌心,“多谢掌柜指教。” 说完便和张奕房消失在人海中,留下掌柜一人气急败坏。 “烟花铺子都开成了旅馆,这生意还真是好做。”笪千潭说道。 “是啊,没想到这里这么繁华。” 按照掌柜的说法,他们的确发现了左右两侧都是酒馆的小巷。巷内的人很少,到两旁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盖了。 突然,一个人从某间酒馆飞了出来。 “滚!又是你这厮,等你把钱还清了再来!” 那人是被踹出来的。 第五十八章 故地重游(二) 好巧不巧,那人正好落在笪千潭脚边。 笪千潭蹲下身子问那酒鬼:“喂,你没事吧。” “别管他,”酒保说道,“小心摊上麻烦。” 一个付不起钱的酒鬼,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不过笪千潭也不想管这样的人—— “那就把他撂在这?” “睡在这,冻不死他。”酒保说完问道,“二位是来饮酒作乐?可曾听说我们酒馆新来的歌女?” “抱歉,我们有别的事。” “那不打搅二位了。”酒保微鞠躬,带上了酒馆的门。 “这人……他说不定也会去烟花铺子,结果正好,最后一个位置被我们占了。”笪千潭笑着说道,“他不会这么倒霉吧。” “别管他了,我们早些找到住处,今晚好好休息。”张奕房摸着屁股说道,“今天可是被颠得够痛。” 笪千潭起身准备离开,忽然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腿。 “救、救我!”那人似乎是特意等了一段时间才说话。 “你,你是谁啊?”笪千潭发现,刚才闻到的酒味不是从酒鬼身上发出来的——他根本就没喝醉,只是沾上了一身酒气,头发又像鸟窝一样乱遭遭,笪千潭才把他误认为是酒鬼了。 男人胆怯地从地上爬起:“有人要杀我,二位一定要救我。” 笪千潭不知该怎么办,他退后两步,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我和他能救你?” “二位身上有内功,我也是武人,所以,”他排掉身上的灰尘,“请二位帮我一忙,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他是武人,那他害怕的人也一定是武人。 他们俩本来就是偷入进境之人,不能惹是生非,更不想卷进这种事中。 真是麻烦,怎么走得好好的,忽然遇上这种人?而且他刚才只是装醉,两人关于烟花铺子的谈话都被他听了个清楚。 笪千潭觉得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非常尴尬。他想早点摆脱这个陌生人,便问道:“谁要杀你,我们怎么救你?” “各位能把我安全送去一个地方便可,就在前不远。”他见笪千潭松口,连忙说,“不会耽搁各位寻住所。” “知道,那你带路吧。” “多谢、多谢。” “等等,”笪千潭忽然说道,“我不求你日后回报,只希望以后别给我们找麻烦,明白?” “我明白了。”男人准备迈步。 “还有一件事,”笪千潭拉住他,“你还没说你被追杀的原因,着急什么?” 男人谄媚地笑道:“二位,此地对我来说太不安全,能否先——” “那走吧。”笪千潭狐疑地看着男人,让他走在前面,随后低声对张奕房说,“可疑。” 张奕房微微点头,以表赞同。 “你说的安全地方是哪?”笪千潭问。 “就前面不远。” “谁要杀你,你不是武人吗?” “啊……这个……”他非常扭捏,半天挤不出一句话,“等等,这里不安全,走快点。” 笪千潭心里已基本有数。 这人举止怪异,仿佛就是在等他们来,应当是和某人合谋,打算在某个静僻之处打劫他们。不过,亏他明知道我是武者,还要动手,看来对方的来头也不算小。 既然已经被盯上了,那今晚就好好会会你们。 “还没到吗?”终于又走进一处安静地方,笪千潭忽然问道,“是不是该动手了?” “这位大侠,您……在说什么呢?”男子惊出一身冷汗,转头看去,两个外来人正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他。 笪千潭左顾右盼:“这儿这么安静,一般也不会有人走过,应该——挺适合动手吧?” 这人是怎么回事?!鸟窝头心慌意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不动手,一想到钱财被惦记,我可睡不好觉。” “你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你也只能骗骗那些热心肠的家伙了。”笪千潭见那人不再伪装,便说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既然知道我和他都是武人,还准备抢劫,看来是准备充足。” 男子拍掌,几人从黑暗中隐出:“乖乖把那袋钱交出来,可免皮肉之苦。” “六个人,内功很弱,你一个人就应付得了。”张奕房露出微笑,对笪千潭耳语。 “那多不好意思。” “还愣着做什么!把他们拿下!” 六人毫无章法地冲了上来,想极了平日街头的混混火拼。 笪千潭轻而易举地将一人打飞,那人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仔细一想,”他边对张奕房说,一边用双指夹住对方飞来的匕首,随后反飞回去,正中敌人右臂,“刚才那人也说得对?” 张奕房这边就更加轻松,他一掌过去,对方甚至连手掌都没碰到,已经发出一声惨叫。 “为何这么说?” “如果我们把钱交出去,他们就免受皮肉之苦了。” 作为诱饵的男子见自己的伙伴被他们这样“凌辱”,对方还谈笑风生,顿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笪千潭则乐在其中。 前段时间,被莫徐仁的三个手下压制得狼狈不堪,如今终于有送上门的出气筒,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只可惜对方实在不禁打,他也不想闹出人命,只好轻掌推开。 “你们……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六人皆倒地,鸟窝头也跪在两人面前。他双手掏着衣兜,把里头的钱全抖出来。 “两位高人,这里有二十枚金币,全、全给二位。” “二十枚?!”笪千潭被吓到了,这样趁火打劫外乡人,居然能赚取二十枚金币,而且肯定不止,他不可能把全部家当带在身上。 “怎么办?”因是笪千潭先发现对方有问题,所有张奕房决定把此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置。 笪千潭也没想好之后该怎么办。 他来回踱步,最后说道:“罢了,你那几兄弟被我们打了一顿,拿着那二十金币去就医吧。” 鸡窝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突然抬头看向笪千潭。 “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诶,”笪千潭忽然想通了,“这么说来,那个烟花铺子也是假的?” “这……是假的。”他低声下气地说道。 “那客栈的掌柜也是你们的人。” “是。” “客栈可还有空房?” “此事千真万确。”鸡窝头马上说道,“但是大人别担心,我们大哥有大庭院,我可以把二位送到那去过夜。” 笪千潭笑道:“你觉得我会再相信你?” “大人,现在已是深夜,鄱阳城的客房必定是满的,我们就是靠这门路赚钱,住房之事在清楚不过,大人若不信,恐怕要露宿街头。” 第五十九章 故地重游(三) “真的?” 笪千潭觉得鸡窝头应该不敢再骗他了。 “真的。”鸡窝头说,“大人将金币赠予我们,我们当然想要回报您。” “张奕房,你觉得呢?”笪千潭低声问道。 “他不敢再说假话。” “好,”笪千潭说道,“那就带我们去你那个大哥家吧。” “唉!好,两位请随我来。”鸡窝头踹了躺在地上的同伙一脚,“还不快起来跟两位大侠道歉!” 那人一个鲤鱼打挺,娴熟地跪在地上:“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多谢大侠不杀之恩。” 还这么有精神啊。 笪千潭被他的举动惊住了。 “你跟你们大哥很熟吗?”笪千潭问道。 “大哥的妻子便是小的家妹。” “他是做什么的?” “嗯……是兆城副尉。” “听起来是不错的官职,几品?” “我听大哥说,是从六品。” “从六品好吗?”笪千潭问张奕房。 “当然好,有人一辈子都攀不上一个品级。” 笪千潭听到六品可没什么感觉,毕竟才见到李方当,如今出来个小小六品,他觉得没什么厉害的:“你大哥知道你经常做这些勾当吗?” “知道……”鸡窝头忸怩道,“一点。” “这么晚带我们去他家,不会打扰到?” “不会,”他马上摇头,“大哥家睡得晚,你看——”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到了鸡窝头大哥家的门前。 府邸不算很大,但有花园、种有老榕树,里头灯火通明,偶尔传来嬉笑声,还有孩童在庭院玩耍的欢笑,恍惚间似乎到了早晨。 “是挺热闹,这在干什么?” 笪千潭心想:这鄱阳城还真是奇怪,外头热闹,里头也热闹。 “这几天大哥宴请昔日好友,”鸡窝头露出羡慕的眼光,“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叩门。“说起来,二位大侠可否告诉我,你们的姓名。” 笪千潭马上说道:“我和他都姓邱。” “邱大侠!”鸡窝头说道,“小人贱名申贡学。” 说着时,大门便拉开了,看门的是个老头,他看了眼申贡学,说道:“申贡学,老爷在宴请老友,你来做什么?仪容邋遢、不知廉耻!还带了两个狐朋狗友——”老头说着便想将他拒之门外。 “哎哎哎!老陈,”申贡学忙卡住门,“你去、你去跟大哥说一声,我有急事。” “什么事?” “他这舅子做得真是窝囊。”笪千潭低声窃笑。 “我,真的有事,不然我也不会大晚上跑来这里叨扰大哥。” 老陈无奈地摇摇头:“你若是想见夫人,我把她叫来。” “不是她不是她,”申贡学连忙摆手,“就是大哥,你把他叫来也行。” “那你还是自己进去找老爷吧。”老陈拉开大门,“你们也进来。”他把三人放进府内,随后带上大门。 “把身上的泥拍干净点。”老陈叮嘱道,“老爷在二楼。” “好嘞,”申贡学把衣服再狠狠地拍了几下,顺便手伸进一旁的鱼池,把头发给抓理顺了,“两位大侠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门卫困惑,他以为笪千潭他们是申贡学的朋友,没想到大舅居然叫他们为“大侠”。门卫见多识广,反应来事情不简单,便溜回门口,远离他们、远离是非。 “去吧去吧。”笪千潭双手摆在身后,对张奕房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 张奕房说道:“总比露宿街头被铐起来要。” “那倒也是。” 笪千潭环视庭院。 几个小孩见到陌生人走进庭院,身穿黑袍,气质不详,噤声片刻。见陌生人不靠近,又放心玩耍起来。 庭院不大,挺符合官职的品级,内有马厩,有仓库,不知存放何物。 主楼非常亮堂,里面欢声笑语,听声音,大多是男子,个别几个带来家人来此同游,看来这个兆城副尉还挺亲和人。 出生入死的兄弟,是曾经一起打仗的人吗? 笪千潭向张奕房招招手,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房子。 一楼坐着大都为女子,也相聊甚欢。 这些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友。 “两位大侠!你们在这,吓我一跳。”申贡学一出门就撞见他们,差点原地跳起,“大哥说想见你们一面。” “真是麻烦啊。”笪千潭无奈地挠挠头发,“带我们去吧。就像住客栈还得先让老板看得顺眼。” “呃,”申贡学赔笑,“毕竟这不是客栈,两位宽容一下,大哥很好说话的,今天又是老友相聚,心情也好,他只是想看看是怎样的人把我手下打得落花流水。” 申贡学引两人上了三楼。 房间内饰非常工整,墙壁上挂着若干把弓箭和刀剑,看样子主人家热衷武艺,其中还有几幅书法,但路过太快,笪千潭没看清上头些了什么。 总体而言,除了整栋建筑都吵吵闹闹,笪千潭和张奕房很满意里头的装潢。从其中可以稍窥见申贡学大哥的品味——是个高雅之人。 穿过二楼时,有比较重的酒味。 “你大哥不会喝醉了吧。”笪千潭害怕他们会见一个醉醺醺的家伙,然后那人说些含糊不清的话,最后让他们入住。 虽然这样也不错。 “不会,他酒量好。”申贡学消除了笪千潭的担忧,“就是那,两位请来。”他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已经点亮了大灯,“大哥,就是这两位大侠。” 笪千潭好奇地探过脑袋。 坐在中央的是个强壮的男人,大概有四十左右,皮肤黝黑,脸颊上有若干无法痊愈的伤疤,老伤,因而粗看发现不了。他衣冠整齐,头发盘好,单这样看去,没有丝毫饮酒作乐的模样。 “我这舅子给各位添麻烦了。”他开口说道,“各位请坐,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看看究竟是谁能把这小子教训一顿。” 申贡学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微笑,缩着肩膀。 笪千潭入座后,才看清,他脸上的伤疤似乎是有意为之。右颧骨那块地方,好像是…… “你以前是死囚?” 第六十章 故地重游(四) 刚才还面带微笑的屋子主人,将笑容收了回去。 申贡学吞了口唾沫。 当年大哥为了把死囚的刺青弄掉,忍了近一个月的疼痛折磨。这少侠不仅武功高强,眼力也是精准,但是,他何为把话说得如此直接! 若非将死囚的过去隐瞒,朝廷根本不会赐大哥任何官职,他们也没可能有如此奢靡自由的生活。 眼,下被一个陌生人点破,大哥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二人。 可这两个姓“邱”的大侠功力不俗。 接下来会怎么样…… 申贡学冒出冷号,想逃离这里。 “大、大哥,我去方便——” “等等,”兆城副尉命令道,“你就在这。” “好……” “少侠是从我这伤疤看出来的?” “没错。”笪千潭说道,“如果你不想让人看到,或许该让我坐在那边。”笪千潭抬脑点了下对面,那是张奕房坐的位置。 兆城副尉露出古怪的笑容:“是个高手,敢问少侠是如何发现的?” “酒后的浮红让那些伤疤格外不自然,我便仔细看了几眼。曾经有刺青,后用刀伤企图掩盖,便猜那刺青是死囚印——我有个朋友告诉过我,死囚的这个地方,都会有这样的印。”笪千潭点了点右脸颊。 兆城副尉摸了摸胡须:“不错,我是死囚,但因大赦逃过了一劫。” “死囚能因大赦而出狱?”笪千潭说道,“我不清楚,还请兆城副尉指教。” 申贡学倒吸一口凉气:别再说了! 兆城副尉挽起衣袖:“确实不能,但之后的某天,我们越狱了。” “哦?”笪千潭和张奕房交换了眼神,他们上次闯江淮大牢的时候,因动静太大,有一部分犯人趁机逃走了,这人不会也是那是走的吧?那他们还算他的救命恩人。 笪千潭继续说道:“越狱?看来兆城副尉身手不错。” 他摆摆手:“老了。” “淮国越狱,我曾听过几件。”笪千潭也不知自己这样谈下去的意义在哪,他或许是想旁敲侧击,让这个兆城副尉发现,当年成功越狱,实际是我笪千潭帮了你。到时候,这场面别提多有趣。 “我听他说,你是外乡人。” 笪千潭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概七八年前。” 兆城副尉皱眉:“七八年前?有趣,申贡学,让人端茶给二位,我这人,好听故事。” 申贡学看着兆城副尉的眼神,立马明白他想做什么——他想拖延时间,把两位大侠就地解决! “啊,好,请各位稍等。” 申贡学战栗地走出房间,随后飞奔,通知兆城副尉的几个贴身护卫,也是杀手。 “请说吧。” 笪千潭目送申贡学离开,书房门关上,房间里显得更亮了。 “说是死囚与外面勾结,外头的人直接杀入大牢西牢,调虎离山,将东牢的囚徒解救,听说那天逃走了上百死囚。”笪千潭说着当时发生的大概,一边观察兆城副尉的反应。 但兆城副尉只是笑道:“很精明的方法,这事我有听闻,那大牢的狱长后来赶到,可谓暴跳如雷。” 笪千潭觉得他们说的似乎都是江淮大牢。 “我这也有个故事,”兆城副尉说道,“凑巧的事,也是关于那个大牢的。” “哦?”笪千潭倾身,“愿闻其详。” “大侠应该知道那座大牢,难道不曾听闻更早的一桩越狱案?” “江淮大牢,有人纵火越狱。” 兆城副尉瞥向外头,窗外闪过弓箭的亮光,他只需抬起酒杯,两人的人头就将被射穿。 “没错,江淮大牢,”兆城副尉笑道,“我就是那次逃出来的。” 他摊牌了,说明他要准备的事情都已备好。 笪千潭向张奕房抛个眼神,张奕房立刻会意,暗地观察外面的情况。 不过……笪千潭忽然相信这世上真有缘分了,亦或是注定。 大火出逃,不就是苏暮槿从江淮大牢逃出去的那次吗?眼下,事情或许不会向更糟糕的情况发展了。 “纵火越狱,”笪千潭说道,“我认识一人,她也是那次逃走。” “哦?”兆城副尉摸向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他看着笪千潭,年龄不大,武功高强,是谓年少有为,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置人死地。 他犹豫片刻说道:“那你的那位朋友,或许我还认识。” “她不一定认识你,但我觉得,你该认识她。” “为何如此说?” “是她和狱友策划了那次越狱,你只是——” “你说的是谁?!”兆城副尉忽然激动拍桌,猛地起身,“是谁?!给我个名字!” 笪千潭被他这般激动吓住,他以为这是某种口号,马上就会有人突然出现,取他性命。 可什么都没发生。 “你真是那时逃出去的?” “我也是策划者。”兆城副尉的眼眶里似乎闪烁着泪水,之前的凶相全然埋没。 世间人们来来往往,相见相识,皆有因缘啊…… “好,我告诉你,”笪千潭说道,“苏暮槿。” 兆城副尉的身子宛如瘫痪一般,他颤巍巍地走向笪千潭,问道:“她……她现在在哪?” “你是谁?” 笪千潭对兆城副尉的反应感到震惊,他看上去真的是策划者,但无论如何,不要轻信任何人。 “我叫霍甲。” “大哥,茶——” “放外面!” 申贡学全身一抖,呆站在书房外。 “霍甲……她好像提过,你本死囚,但因大赦改为永久关于牢中。” “江淮大牢的狱长是苏青伏;那天晚上最先烧着的是主楼,但放火的实际上是狱卒;暮槿在监狱时和黄北、苏留风、刘宗朴、董翼;教暮槿武功的是黄北……” 霍甲滔滔不绝说着江淮大牢的事,有些事,笪千潭甚至闻所未闻。 “你真的是当年跟她一起逃出大牢的。” “当然,”霍甲颤抖地双唇说道,“楼下那群人,我请来的,都是当年江淮大牢的兄弟。” 笪千潭看看脚踩的地板。 好家伙,楼下可是一屋子死囚。 “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当年没有她,没有黄北,我们谁都走不了。黄北已死,我们这些已死之人,如今能报答的只有暮槿一人。她自从鹰雀谷一战后便杳无音信,她还活着吗?”霍甲一把抓住笪千潭的手臂。 这人上了年纪,但力量还是很大。 “她还活着。”笪千潭说道,“你真想报答她——” “当然,老夫这条命就是暮槿给的,还有楼下那帮家伙,”霍甲跺地板道,“哪个不想找到她,她是不是不在淮国?” 第六十一章 故地重游(五) 张奕房起身拉开霍甲:“这位,呃……”他不知该怎么称呼他,“请冷静些。” “嗯,”笪千潭扶他坐回位置,“我们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不过你先叫那几个箭手撤了吧,大晚上端着箭多累。” 霍甲刚准备坐下,立马起身说道:“二位,实在抱歉,我死囚之身,处事谨慎,对不住、对不住。” 笪千潭对此没再说什么,若说没事,显得自己太虚伪。 哪有被人暗算还说没事的人? “已经让他们走了。” 笪千潭整理衣物:“你坐好,待我俩慢慢道来。” “好。” 霍甲所言皆发自肺腑。 当年从江淮大牢纵河逃走,许多人都淹死在浪涛之中,他和另外两个兄弟运气好,被冲到了岸上,三人在这些年当过山贼、小偷、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乾州被雅国吞并,雅安定自立雅王,几人趁乱敛财,赚取了大量金银珠宝。 他们作为一方乡绅,得到朝廷关切,再花了一笔钱财,每人因而封官加爵。在此期间,他们听闻了黄北的死讯,并在安稳之后,每年去和浪桥凭吊。 这样的生活持续几年,苏暮槿在鹰雀谷大战黎忼的消息才传到乾州。他们幡然醒悟,当年带领他们逃出江淮大牢的苏暮槿还活着。众人便商议前往西国找寻她的踪迹。 恰逢苏青伏发动叛乱,从雅家夺取了乾、游、保东南三州,自立淮国。形势所迫,淮雅二国自然闹得很僵,形势所迫,他们根本没法踏出淮国半步。至此,到如今,淮雅虽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但江湖上早就没了苏暮槿的消息,众人因而断了头绪。 “你最后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就是鹰雀谷,没错吧?” “嗯。”霍甲说道,“之后再没听闻。” “好,我想喝点水,解渴。” “申贡学,把茶端进来。” 站在外头久等的申贡学连忙进了房间。刚才在外头,他听到里头好像起了争执,不过近来之后,发现大哥正坐中间,他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不懂。 他先走到霍甲面前,准备为他放茶具。 “不急,”霍甲说道,“先给他们上茶。” 申贡学想不明白了,但只好照做。 “倒完就赶紧出去。” 笪千潭在申贡学倒茶时说了句谢谢,等他离开后,他开口说道:“你知道三从方吗?” “黄北的师傅就是三从方的,”霍甲说道,“我们都知道,他师傅叫方谢,前几年在青州似乎还搞出了大动静。” “苏暮槿逃出江淮大牢后去了三从方,但途中遭到百苦教人的偷袭,她的师姐因此死去,她便去鹰雀谷寻仇,大仇得报后,她便回三从方拜方谢为师,一晃六年,她一直没出三从方。” “难怪,之后从没听过她的消息。” “嗯。我刚才说了,百苦教曾偷袭过她,那时,百苦教的毒便隐入其骨,最近和一个名为烈成炬的武人战斗,毒发,至今昏迷不醒。” “什么?!” “你冷静,”张奕房眼看这老人家又要起身,忙说道,“现在武林上下都在想办法将她治好。” “而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笪千潭说道,“那人的身份有些复杂,我们一时半伙说不清楚,我就简单说了。那人和烈成炬的主人有关系,而烈成炬,即是和苏暮槿斗了一场的家伙。” 霍甲有些上年纪,他脑子已不灵光,听笪千潭这么说,他只能大概理解。 “就是说,暮槿身上的毒,已有人在治了,不过究竟是哪个人打算杀暮槿,二位在查。” “没错。”笪千潭很高兴他马上就能理解。 “那人在淮国。” “嗯。” “好,”霍甲站起身,“我们这帮兄弟几乎涉足淮国的每个角落,就算是掘地三尺,那人就算是住在棺材里,我们也能把他翻出来。名字。” “等等,”笪千潭没想到这人如此慷慨爽快,“我得说明,我们要找的这个人,他是敌是友,并不清楚。” “什么?那厮都找人去杀暮槿了,还不是敌人?” 还是不能省略太多内容。 笪千潭解释道:“此人和幕后黑手有关联,但他究竟是好是坏,我们目前无法判断。” “好,好,”霍当显然不想纠结这个,“我明白了。我会让人去找此人,一旦寻得踪迹,就告知你们,至于敌友,交给你们判断,如何?” 笪千潭笑道:“甲叔聪明人,就按您说的办。” “那人大概在哪?叫什么名字?” “他叫独孤厉,几年前在游州的某座山林之中隐居,现在不知。”笪千潭说道低声告诫道,“记住,你只能让你信任的人知道此事,不能让那些打杂之人铺天盖地去寻其踪迹。倘若那人是友,要是被敌人知晓我们在找他,那他性命不保,而且——你的人也同样会死于非命,已经有许多人因此死去了。” 霍当已在兆城副尉这官职上捞了不少油水,日复一日地见到相同的风景,让他感到有些乏味,他骨子里是不安分的人,不然也不会早早就因死刑入狱,也不会和黄北谋划越狱,只是这些年,身边人的手段越来越无趣,他的热情早就熄灭。 “很危险吗……”他喃喃自语。 “嗯,很危险。” 笪千潭忽然后悔。 难道他听完刚才那番话,不准备帮自己忙了?这独孤厉的名字岂不是白白告诉了他? 霍甲的话让他放下心来。 “老夫能看到太阳,都是暮槿给的,现在也该还了。”他说道,“我会让自己最信得过的兄弟帮你们打探那个独孤厉。” “感激不尽。” 张奕房接在笪千潭后说道:“我们也要亲自去趟游州。” “没问题,我让人拉你们去,游州几座大城,都有我认识的人,你们要去哪,”他走向书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圆牌和一本册子,“等我把认识的人都写下来,他们的名字,住址。你们到时候拿着这个圆牌,还有我的亲笔信,随便住谁家,都行!” 笪千潭乐开了花:“您在淮国,就是我们的贵人。” “说不上,”他拍拍笪千潭的肩膀,“只要能帮到暮槿,一句话,万死不辞。我现在老了,身还有官职,你们要掩人耳目,我不方便动身,否则我就跟着一同去了。” “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 笪千潭说道。 第六十二章 故地重游(六) 张奕房打了个哈欠:“甲叔,我们是来这寄宿一晚的,既然事情都已解决——” 霍甲拍脑袋:“是啊,最要紧的事都忘了,两位跟我来。” 霍甲把二人带出房间,随后带进一件客房,里头非常干净,已经有人之前打扫过。他担心笪千潭还对自己有所怀疑,便主动说道:“家里来了客人,把所有空房间都收拾干净了。” “原来如此。” “二位明早就去游州?” “嗯,”笪千潭说道,“一早就去。” “早餐呢?” “嗯……如果有就最好。” 霍甲说道:“没问题,明一早让仆人做好餐点,保证两位一醒来便能吃到,马车也一并备好。我会让我信得过的仆从带你们去游州——哦,还有那些名单,都会准备好的。” “多谢。” “不打扰了。”霍甲还没从知道苏暮槿下落中缓过来,他颤抖地点点头,想问他们更多关于苏暮槿的事,但想了想,还是忍着好奇,默默退出房间。 笪千潭早就感到困倦,刚才还被霍甲的一惊一乍吓掉了不少体力,他倒在床上,问道:“张奕房,你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和她在一起的犯人,居然被我们碰上了。” “苏暮槿真的说过霍甲。” “他要是不报姓名我肯定认不出来,”笪千潭说道,“苏暮槿说过,有个犯人在狱里‘德高望重’,是个很黑的人,叫霍甲。他一说我就有印象了。” “那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 “嗯。”笪千潭说道,“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报答苏暮槿,虽然不会再对我们有歹意,不过——” “真楼下还真是吵。” “没办法,只能期盼他们也早点睡了。”笪千潭打了个绵长的哈欠,闭上了眼睛。 实际上,这晚他们睡得很舒适,霍甲回到二楼后没多久,便告知那些狐朋狗友有重要客人在楼上,最后大家压低了声音,之后早早睡去。 翌日,两人草草吃完早餐,又和霍甲说了一些有关苏暮槿的事后,便乘坐马车离开了鄱阳城。霍甲那边则着手开始联系朋友,开始打探消息——不仅是独孤厉的消息,还有另外一人,罗瑜忧。 笪千潭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借此机会让人调查一下为好。此等好事,可遇不可求。 张奕房对此没有异议,他知道笪千潭对此执念已久。 有了兆城副尉的令牌,他们就算是连夜也一样能赶路,因而在当天戌时末,成功进了游州。 “笪千潭,”张奕房在马车上吃着烙饼,“多年以后回到家中,感觉怎么样?” 笪千潭说不出话来。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思念家乡,可到了此地,踏便故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根一直在这,就算只有短短五年时间。 “兄弟,”笪千潭憋了许久才拉开车窗对车夫说道,“麻烦把我们拉到义齐城。” “好嘞。”车夫扬起马鞭,向义齐城奔去。 “义齐城离你家那村子很近?” “嗯,今晚住在那,我好好好整理一下心情。”笪千潭说道,“说实话,我都有点害怕了。” “怕见到父母,他们认不出你了?还是害怕老家改头换面?” 笪千潭仰着头,抓起手边的清水,灌进口中:“都有吧。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或许都搬走了。” “说不定高升了。” “在我印象里……”笪千潭忽然觉得脑袋一痛,“我的双亲……”他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只有老家的矮房,还依稀能记住,那好像有一道红色的砖墙围在旁边。 “怎么了?”张奕房见笪千潭忽然皱眉,“昨夜染上风寒了?” “不是,”笪千潭摆手,“只是心有些乱,似乎想记起什么,可又不敢。” “不敢?” “好像是这种感觉。” 张奕房疑惑地盯着他:“既然不愿想,就别去想了。” “嗯。” 晚上,车夫把两人平安拉到了义齐城。 “二位不去找老爷提供名单上的那人吗?”车夫很惊讶,笪千潭最后居然要求把他们拉到客栈,而非霍甲朋友家。 住在客栈,那霍甲的消息将如何传给笪千潭? “我明日会登门拜访,”笪千潭说道,“今天太晚,给人印象不好。” “但这样,二位没法和老爷联系上。” “你认识这家人吗?” “认识,拜访过老爷几次,是要好的朋友。”车夫回答。 “要不这样,”笪千潭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放在他掌心,“今晚你先代我们拜访,提前告知那家人,如何?” “嗯……可以,明早我会来客栈接二位。” “就这样。” 笪千潭送走车夫,和张奕房订下一间房间。 “有必要多此一举吗,”张奕房在房间走动,欣赏义齐城的夜色,“反正都要去,不如刚才就拜访了。” 笪千潭说道:“不,争分夺秒,我可不想浪费晚上的时间。” 张奕房忽然想起,笪千潭曾经就住义齐城外不远的村落里,他很可能知道义齐城的一些情况,于是便问道:“要去哪?” “夜市。”笪千潭说道,“我小时跟父母来过一次,印象深刻,刚才在马车中观察一番,街景和记忆相仿,那夜市多半还在,去那打听打听消息,也好为明天去老家做准备。” “好。”张奕房接水洗了把脸,清醒自己后,跟着笪千潭走出客栈,“不过你怎么记得。” “有个口诀,‘东三南三,夜市尽欢’,打小就记得。” “向东南各走三个坊?” “没错,从进北门算起。” 张奕房想:东三南三,那差不多就在这个坊附近。 “所以把住宿地选在这,”张奕房已经听到隔街传来人群熙攘之声,街灯也映照在星空之中,那边的天空似乎比其他地方要亮堂许多,他不禁露出笑容,“真有你的。” 笪千潭找了个人不多不少的面店,那儿没有单独的位置,不得不和其他人坐同一桌。 他和张奕房坐下,叫了两碗大面。 坐在笪千潭身前的人衣着比较宽松,看样子是附近居民晚上出来闲玩。 笪千潭问道:“伙计,你知道柳林村在哪吗?” 那伙计也不觉奇怪,他就住这附近,大家大晚上相聚于此,也就是图个聊天。但他没想到,眼前少年居然在问柳林村的事。 他和一同前来的兄弟交换个眼神。 “小少爷不是本地人吧?” “呃……应该不算。” “找柳林村作甚?” “有个朋友住那,那人叫我来,结果忘说地方。” 那人笑道:“怕是小少爷听错了。” 笪千潭疑惑:“为何?” “柳林村早没了。” 第六十三章 过去的过去(一) 张奕房猛然看向笪千潭。 热气腾腾的面已端到眼前,笪千潭毫无反应,任凭白气扑打在脸庞,凝成水珠。 “没了?”他愣了半晌问道。 客人笑着喝下一勺面汤:“小少爷不要着急,你那朋友肯定就在附近,写封信与他,不就能联系上了?” 笪千潭桌下的脚推了推笪千潭的大腿。 “哦、哦。”笪千潭马上笑道,“估计是我听错了。不过,既然听成了柳林村,那说明我和这村子还有些缘分,还想请教一下二位,这村子是怎么没的?” “怎么没的。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客人掰手数着,一边喃喃自语,“五、六……许是十年了吧。” “十年?!” 笪千潭离开游州还不过十年。 “哎,不对不对。总之那时还是大尚,柳林村被火烧了,烧得精光。” “是九年前,我记得清楚!”有人说道,“我儿子正好出生,现在九岁。” “这事最怪的地方——至今没找到起火原因。过了这么久,早就没人查了。”坐在一旁的也掺和进来。 “被烧了?”笪千潭想不明白,离家后进羽家当家仆,这段时间都没听说老家起火,如果这些人没有记错,那就是和苏暮槿出逃的时候,老家被人用大火烧了。“真的吗?” “千真万确,”那人说道,“我们这边都是住附近的,大家都知道那事,因正好刮北风,那村里的烟全刮进城里,我们倒霉,被熏了两三天,谁都忘不了那事。” “是啊,当时我家挂的腊肉都给熏黑了。” “你别说,我家的猪都死了几只!” 众人大笑。 “看吧,千真万确。” 笪千潭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道:“这倒是有趣,那村民呢?” “不知道。” “不知道?” “有些觉得是都死光了——其实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笪千潭心里一惊:“为何这么说?” “小少爷对柳林村还真是执着。” 笪千潭吃下一口面条,说道:“本来也就随口问问,你这么一说,不久更想知道了。” 客人说道:“因为大火之后,再也没见到任何一个从柳林村来的人。” 大火之后却没有人认自己是从柳林村来的?这事的确蹊跷,柳林村那时究竟遭遇了什么?难道真的没有一人活下来?那父亲、母亲,还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笪千潭不小心咬到舌头,脑子马上镇定下来。 “这么听来,看样子真没人活下来了。”笪千潭顺着那人的意思说道,“全村都被烧死,这种事可能吗?” “说实话,没可能,这大火可不是悄无声息的,它再厉害,也没法把一寸的人烧死。再说,当时是夏季,多雨潮湿。”对方说道,“我打心里不相信都死光了,可事实确实如此,那些日子,官府派了人来来回回搜查许久,硬是一个柳林村的都找不到,村里尸体倒是很多,但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得而知。” “兄弟,我早就里头有内幕,”第四人凑了过来,“我那时年幼,听街巷里流传过一种说法,说有人杀了整个村的人,然后毁尸灭迹。” “说到这事,尚末,不是有些贼人经常放火烧村吗?” “是有这回事!我娘家是算村的,他们村子就被烧光了,辛亏正好来我这住,逃过一劫。”年长的店家也加入了众人话题。 算村?这名字好生熟悉。笪千潭坐在一旁默默吃着面,口里尝不出任何味道。 算村…… 究竟在哪听说过?他苦思冥想,但总差了点意思。 定是周边太过嘈杂。 “我先回屋了。”笪千潭低声对张奕房说道。 张奕房知道,笪千潭忽然听说自己老家被烧毁,村人不见踪迹,他心中肯定五味杂陈,便说道:“好,我在这待一会儿,看看还能听得什么。” “多谢。” 笪千潭放心地离开,孤身一人走在宁静的路上。月光落泥,成了白砂。 “算村、算村……” 他不断重复着这个村民,忽然笑出了声。 这些事情居然都快忘得干净了。 算村、淮正村,当年去过的两个村落,都淹没在了火海之中。还有已经死伤无数,甚至可能覆灭的劫火会。往昔的回忆接二连三地从脑中蹦出。 “牵一发而动全身,看来这次来淮国,我找到了一个巨大事件的冰山一角。”他自言自语道,“要是苏暮槿在这就好了,她跟我一样是亲历者,一个人的记忆总比两人要靠谱。” 接下来该怎么办? 笪千潭自知已经开始分心,他既想找寻独孤厉的下落,同时要想调查老家柳林村的大火是因何而起,算村、淮正村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这其中有关联吗? 他不敢断言。 默默走回房间,他正坐案前,手中持一根木根,拟作毛笔,在桌上轻轻画着。 算村和淮正村是苏暮槿越狱那年被烧毁的——八年前。 老家柳林村,按照那个小孩九岁大的人来说,是九年前被烧的。 九年前……八年前的前一年,正是自己离开家中,被独孤厉救下,随后进入羽家大院的那段时间。 就在这期间,柳林村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笪千潭沉浸思考,全然没意识到张奕房也已回房。 “你没事吧。”直到张奕房问道,他才缓过神来。 “没事。”笪千潭摆摆手。 “买的酒,喝点?”他递给笪千潭一瓶香酒。 “多谢。”笪千潭说道,“这里头有太多事情,我想不明白——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那些有用,他们大多说是反贼所做,但反贼中某位和朝中大臣有亲缘,因而这事被压下去,村人和反贼通通被军官所杀,只留那人活着,其余为了掩人耳目,模糊身份,一把火烧尽了。” “感觉不可信。” “还有一种说法,说一个绝世高手和柳林村人有血海深仇,灭村报仇。” “也不可信。” “就说的这些,那些人谈得津津有味。”张奕房也摇头说道,“再就没有价值的事了。” 笪千潭说道:“明早还是先去甲叔朋友那,看看有没有消息,然后去柳林村,我们得亲自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被烧光,新生的草木也把踪迹给淹没了。” 笪千潭点头,喝了口酒:“我不是去那寻求真相的,只是看看。这些事情牵扯到太过遥远的过去——那都是过去的过去。当年的我没有能力,也在羽家贪图了舒适,可能让许多真相从指缝溜走。现在想找回来,已经晚了。” “那你打算这么办?” 笪千潭叹息一声道:“专心找独孤厉。” 第六十四章 过去的过去(二) 一大早,笪、张二人便去了霍甲友人家,被告知暂时没有查到任何人的下落后,两人辞去早餐邀请,借了两匹马,直接向城北的柳林村奔去。 一路上,笪千潭默不作声,张奕房也没有说话,思考昨晚听到的事情。 但路途漫长,又始终听不到人声,张奕房总觉无聊,大概过了两刻,他忍不住问道:“这柳林村离城有多远?” “记不清了。” “那,大概还有多久?”张奕房大声问道,马跟在笪千潭后面。 笪千潭忽然勒住缰绳,张奕房也连停下来。 “可能已经到了。” 他收起马鞭,指着他们身边的一处灌木林。 张奕房顺过去看了一眼。 “破房子。” 笪千潭从马背翻下,慢慢在杂草丛中踱步,随后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烧黑的木板。木板已经有很多年头,上头的焦黑被苔藓覆盖,大板块被虫兽啃食。 “就是这了。”笪千潭把木板扔给张奕房。 张奕房也跳到地上。 “若非看到这些木板的一角,我们就错过了。”笪千潭苦笑地说道,“这样一看,确实和记忆中的模样稍有重合。” 笪千潭牵着马向灌木丛走去,用脚扫开一片空旷地,里头露出一口井。 “以前村里路边的一口井。” 张奕房探过头看去。里头挤满了杂草,腐烂的枝叶堆积其中,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臭味——其实也说不上臭,但人闻到那味道,必定是不会喜欢的。 “然后——”笪千潭从地上拿起一根粗木棍,在地上敲打着。 忽然,张奕房笑了起来。 “怎么?” “我想到初与你相识的时候,你成天拿着根木棍,不是吗?” 笪千潭也记起来了,说道:“确实如此,独孤厉教我的多是棍法。” “这些年都不见你使用了。” 笪千潭娴熟地转动手中的木棍:“也没有地方用得到。”笪千潭点了点远处,“如果我记得没错,那片地方就是我家以前在的地方。” “走,去看看。” 两人快步走去。 这是一片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废墟,岁月已在此铺上一层葱茏,一些昆虫盘踞于此。 “就这了?” “就这。”笪千潭蹲在地上,双手剥开日月积累的泥土,将掩盖在时光之下的房屋残骸翻了出来。他感觉眼睛生痛,手上的活慢慢停了下来。 张奕房蹲在一旁帮他一同挖土,一边说道:“从这里出发向北,然后因饥饿昏厥,被独孤厉救下。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是去山林打猎回来,早晨出发的,吃没吃——” “等等,”笪千潭精神抖擞,“我家没有什么红色的墙才对。”他把一片残骸捡起,是圆木。“我为什么会想到红墙?” “记错了,可能是你邻居。” “你刚才,”笪千潭转过身看着张奕房,“你刚才说我说过,我是打猎后回家,早晨出发?” “对啊,这是你自己说的,”张奕房不解地看着笪千潭,仿佛自己在胡编谎言,“真的,你不记得了?你还说那天下雨。” “下雨是没错。” 笪千潭的话让张奕房摸不着头脑。 “我……不对,”笪千潭说道,“不对,从昨晚我就觉得这事有些不对。那些城里的百姓说,九年前大火,我相信他记得是正确的,毕竟他的孩子就是那年出生,把自家孩子年纪记错,几乎不可能。” “我也信啊。” “九年前,是我离家的那年,他们还说是雨多的夏天。那时,我应该在独孤厉那学武。” “嗯,所以呢?哪有不对?” 笪千潭皱眉:“我只是觉得……”笪千潭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乱了,他刚才分明不想说这些。他站起身,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我说我当时是打猎回来?” “对,你现在去问公主都行。” 笪千潭挤出个笑容:“我想起来了,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只不过,我当年跟苏暮槿说的时候,好像并非如此。” “你记错了?”张奕房终于明白笪千潭想说什么了。 笪千潭再次蹲下身子。他有些害怕。 “我有种预感。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他双手颤抖着翻动废墟,既想通过看到家中内饰而想起一些往事,又恐惧会记起早就被自己埋藏于深处的真相,“我前后两次说那天的事情,相隔八年,说辞不同,是我自己不愿面对真相。因而,妹妹失踪那天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一直飘忽不定,说不定——” 他发现一根银簪。 “说不定你再过段时间问我,我会有另一套说辞。” “笪千潭,你、你确定吗?”张奕房有些不敢相信,“你明知自己在隐藏真相,却想不起真正的真相是什么?而且那段记忆还会改变?” “你不明白。” “这我还真不明白了。” 张奕房继续帮他翻动地上的东西,一些蚂蚁不从哪爬了出来。 “我当时肯定看到了什么,年幼、害怕,所以把它们全部封存了。”笪千潭把银簪放在一边,“现在我必须想起来。” 张奕房说道:“你最好快些。记住,我们来这是找独孤厉,至于你妹妹的事,你真要放一放。” “我知道。”笪千潭加快了翻土的动作,“给我一刻钟,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们就继续向北。” “好,我也帮你。” 除了那枚银簪之后,再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应该早就被别人洗劫一空。几层泥土之下还有破碎的衣服、烧糊的纸张、卷成一团的戒尺。 “你家教还挺严。” “妹妹的玩具。”笪千潭看着被烧成球的戒尺,不禁露出笑意,“她喜欢把尺子当剑,经常在家打来打去的。” 张奕房默不作声,只是点头。 “剑……” …… “哥哥,你站那里,你要接住我!”笪千钰站在高高的柜子上,而让笪千潭站在柜子前。 一个拿着戒尺,一个拿着从扫帚后拆下的木棍。 笪千钰说的接住,是指—— 她纵身一跃,戒尺直劈笪千潭的脑袋,被他抬手一棍挡住。 房间里顿时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我早让你别教孩子们那些东西,你都隐退了……” 是母亲的声音—— “笪千潭?” “啊?”笪千潭恍然大悟,坐倒在地上,眼角流出泪水,“我家人,是被人杀害的。” 第六十五章 过去的过去(三) 张奕房倒吸一口凉气,寒气刺入喉咙,他忍不出咳嗽几声。 作为笪千潭的好友,他当然不希望家人被害一事就此掩盖,可他也不希望被这事耽误了时间。 怎么说,两人都是在他国领土,而且是偷渡入境,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危机;除此之外,依皇的威胁也随时可能到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抵抗仙梯武人的力量,万一真被发现,那结局只有一个——死亡。 他内心纠结,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等笪千潭自己开口。 “独孤厉骗了我,”笪千潭忽然说道,“他不是救到了昏迷的我,而是把我从那些歹人手中救下,逃入深山之中!” 张奕房不禁内心叫好——虽然很不合时宜,但事情居然绕回到了独孤厉身上。 “那我们更要找到他,让他把当年的真相告知与你。”张奕房顺水推舟说道。 “没错,”笪千潭把银簪和戒尺紧紧握在手中,忍住哭意,“那是下雨天,我全想起来了,”他咬牙切齿道,“那天,我和妹妹在外头玩,之后便看到村中着火,便匆忙赶去。” “难怪看到了红墙。” “对,那是火墙。”笪千潭眼神飘忽,仿佛当年的陈设已浮在眼前,“我和她跑回去,发现家里已被大火彻底围住,看不到父母的身影,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准确的说,”笪千潭在老宅便踱步,“所有人都不见了。” “整个村被灭口。” “我不知道。但这次我绝不会记错。”笪千潭走在村庄的另一个拐角——现在已称不上拐角了——记忆再次被触发,“这里我记得,火还没蔓延到这,我和笪千钰在这里看到了一个人,从我家门口出来,妹妹以为是爹娘,想跑过去,但我制止了她。” “还记得那人什么模样?” “不知道。”笪千潭指了指右前方,“那儿有个仓库,我和她躲到里面,之后便昏厥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就是独孤厉了——独孤厉肯定知道什么!” 张奕房听后有些苦恼,如果说故事和之前一样,笪千潭遇上独孤厉是因寻妹未果昏厥,那只要搜索附近几里甚至几十里便足够,可现在情况大有不同:“也就是说,独孤厉把你从村里带了出去。” 笪千潭马上反应过来:“是啊……是他带我走的。我们根本无迹可寻。” “仔细想想,你连过去的事——哎!笪千潭?!” 张奕房看到笪千潭忽然身体摇摆,像是伶仃大醉之徒,之间他杵在原地,忽然向后倒去。 张奕房一个箭步接住他。 笪千潭昏了过去。 …… “这是哪?”笪千潭睁开一只眼睛,陌生的天花板。他偏过脑袋,“张奕房?” “你刚才昏过去了。”他说道,“这是甲叔朋友家。” 笪千潭在张奕房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我实在柳林村晕倒的?” “嗯,”张奕房把熬好的药水递给笪千潭,“喝点吧。” “多谢,”笪千潭一口灌入苦涩的药,“之后该怎么办?” “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但现在怎么办。”笪千潭下床穿好衣物,“我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事,可线索也随之断了。” “不急,甲叔不是还让人帮我们找吗?” “那有消息吗?” “没有。”张奕房拍了拍笪千潭的背,“你得好好想想。你不是和独孤厉生活了一段时间吗?那里的风景、山峦走向、有没有水流、靠不靠近大道,你总得记起些什么吧?” 笪千潭无奈地说道:“恐怕没这么容易,我们再去柳林村一趟。” “已经晚上了。” “什——”笪千潭看向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他还以为是窗帘挡住了光。 “不过现在有些事可能可以下定论了,”张奕房让笪千潭坐下,“你要找罗瑜忧的原因,是他帮腊柴人贩童,而且身在游州。不过事到如今,你家人是被武人盯上,我觉得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笪千潭回想起这么多年和腊柴人打交道的经历,有喜有悲。他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这瞬间被掏空,身体飘了起来,体验到不想坠落的苦楚。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走错了方向。笪千钰的失踪很可能和腊柴人没有任何关系。 当时明明和妹妹一起躲在仓库中,可为何,独孤厉只救下了我一人? 笪千潭对这个已记不起容貌的独孤厉心生怨念。 为什么把我带走了?笪千钰呢? 他握紧拳头。 我一定要找到独孤厉,把这件事问个水落石出! “明早再去一次。” “嗯,就这么办,今晚就在这里好好休息,说不定会有消息来。”张奕房说道,“你昏睡到晚上,肯定饿了,醒来的正是时候。” 说话间,晚餐的香气已飘入鼻中。 这天晚上,笪千潭梦到了被自己尘封的回忆—— “您是谁……” “我叫独孤厉,”中年男子正冒着满头大汗,坐在笪千潭身边,“这是哪?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独孤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烧柴火,屋里有些热。”他答非所问。 笪千潭慢慢坐起,打量着房间。 即将沸腾的热水,跳动的火焰,简陋的布置,不像常有人住的样子。 眼前的男人长相朴实,一缕短练的胡须已经有些参差不齐,看样子最近没有修剪过。不过纵观,他是个很一丝不苟的人。 “这是哪?”他再问了独孤厉一次,“我妹妹呢?” “你妹妹?”独孤厉皱眉,“你不是来找你妹妹的?” “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对呀,”独孤厉好像忽然想起来一般说道,“你是来找你妹妹的,你不是说,妹妹失踪了,便一路追赶,后来饿晕在路上,你在饿晕前遇上了我,你记不起来了?” “啊……原来是这样……” 不是! “记不起来了?” 年幼的笪千潭摇摇头,说道:“那您是谁?” “我是住在这山里的樵夫。” “我也点头晕。” “那就继续睡吧。”独孤厉起身帮他盖好被子,“你确实该休息了。” …… “这是你昨晚梦到的?”张奕房站在草丛间问道。 他们已经到了柳林村,笪千潭四处张望。 “对。” “你自己记都记不明白,就先别管梦了,万一又是你自己编造的假象呢?”张奕房拔起一株杂草,“怎么样,又想到什么了?” “有人来了!” 笪千潭察觉到身后有人盯着自己,他立马过身,张奕房也连忙走到笪千潭身边,两人站在一起。 树林中的人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他见笪千潭发现自己,便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柳林村可不是什么名胜古迹,连续两天早早就来到此处,看来,二位是想从这找到些踪迹。” 第六十六章 再见独孤厉(一) 出来的是一个俊朗青年,身形和笪千潭相仿,约莫二三十岁,精神饱满,闲庭信步。 “你是谁?”笪千潭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笑着向两人走来,“我来猜猜,柳林村当年发生了一次大火,一场杀戮,村人皆亡,已过去快十年。十年,”他的声音充满阳刚之气,若非以此般方式出场,笪千潭不会警惕他,“十年足够抹去伤痕,该凭吊的也凭吊腻了,该哭的也哭累了,事到如今,忽然,这片废墟迎来了二位。” 笪千潭观察此人,身上没有内功的气息,也没带武器。但出现在如此荒郊野外,必定反常。 “别兜兜转转说这么多废话,你要猜便猜!”张奕房说道。 “这位公子的性子倒是很急。”青年看着 “若是不急,我们也不会连续两天早早,来到这里。”笪千潭说道。 “哦?有道理。”青年说道,“我看二位似乎品格善良,就说与你们听吧。我有位旧友曾在此地捡到了一个男孩,那男孩家人被某人屠杀殆尽,这场杀戮甚至波及了整个村庄。” 青年打量笪千潭道:“那男孩被旧友收留,半年左右后离开,若还活着,估计和你们差不多大。” 笪千潭看得出来,这青年眼神已经认定,他就是那个男孩。 “既然你看出来,就别遮掩了,”笪千潭说道,“我就是当年那个男孩。” “果然,偶尔来这边闲逛,还是能有收获的。” “偶尔?”笪千潭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今天在此地遇上到了你?我想,这不是偶尔吧。” “你叫什么?” “为何告诉你?” “罢了,反正我也不准备告知我的姓名,互相不知,算是两清。” “独孤厉在哪?” 青年愣了一下,马上说道:“这么说,他自称独孤厉。” “自称?”张奕房惊讶。但笪千潭无动于衷,他早知道独孤厉不是真名。 “这确实不是巧合,告诉你们也无妨,”青年笑起来非常亲和,“游州这边一直有我的眼线,就是为了等到你回来。” “等我回来?”笪千潭不知道自己回来有什么好处。 “这样吧,”青年张望四周,似乎在警惕什么人,“此地不方便久留,我可以带二位去个地方。” “去哪?” “现在还不知道。” 笪千潭被这人捉摸不定的性格搞糊涂了:“那去干什么?” “去见你的救命恩人,”青年露出狡黠的笑容,“独、孤、厉。” “你们知道他在哪?!”笪千潭上前一步。 用的“你们”。看来他脑子还算转得快,难怪当年能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青年默默想着,思考哪些东西可以告诉他,哪些又不可以,选择后说道:“若我们不知道独孤厉,又怎会知道盯住柳林村呢?” “他一直跟你们在一起?他不是隐居山林,躲起来了吗?” “近两年我们才找到他的,”青年毫无防备地走在二人前头,如实说道,“他已经活不长了。” 活不长了…… “你们运气不错。”他说着,引两人来到密林中,里头停着一辆马车,外表朴素,和青年气质格格不入。马车上还坐着一个车夫,打扮的和乡野农夫一样,手里拿着一颗苹果,正津津有味地吃着。 青年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去吧。” “安全吗?”张奕房低声问笪千潭。 笪千潭没说话,径直坐上马车。 “走了,找个地方见老头。”青年最后坐上马车,对车夫说。 话音刚落,车夫扬鞭,马儿鸣叫,拉着车跑了起来。 “去哪?”笪千潭还是好奇。 青年笑了笑,从马车里抓住一只信鸽,在很小的纸上写了几个字,塞进缠在信鸽腿上的信筒里:“马上就能知道了。” 笪千潭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马车里。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青年觉得奇怪。 “你一定会告诉我?” “不一定。” “那还是算了,”笪千潭说道,“我自认为我看事情有一套,或许我想知道的所有问题,你都不肯回答。” 青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简单的激将法,笪千潭想让他主动说出一些事情,他当然不会上当。 笪千潭见此计不行,便摸清了对方性格:此人不是血气方刚的少爷,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但凭言语是没法动摇他半分。 这一路是别想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不出双方所料,笪千潭和青年都不再说话,只听着马喘息的声音,直到信鸽回来。 青年取下信,扫过一眼说道:“去水仙居。”说罢,食指和大拇指夹住信纸,轻轻一揉捏,纸便成了灰,他把手伸到外头,让碎屑随风而去。 “嗯。”车夫应答,调转车头,向会奔去。 笪千潭早就没了方向感,马车时快时慢,似乎有意让他们没法感觉到究竟走了多远,又究竟走到哪去了。 青年架腿笑道:“没必要看路,水仙居在扶鹅城,你们到时候自己叫个马车,回义齐城吧。” 张奕房瞥了青年一眼,心想:他没有夸大其词,这游州确实都是他们的眼线。 “他为何活不久了?” “人总会老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才四十几岁,现在应当才年过半百。” 青年有些分神模样,他许久没有回答笪千潭的话:“那老头可能长得显年轻吧。” 笪千潭心情有些激动,他马上就能见到教自己武功的人;见到把自己从火难中救出来的人——虽然不知因何,他并没救笪千钰,不过这件事估计马上能知道;见到那个很可能和依皇有关联的人。 想到依皇,那这些人会和依皇有关系吗? 笪千潭想用某种说辞套他的话,不过还没想出来,已经到水仙居了。 “到了。”青年率先跳下马车。 马车左侧,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右侧则为一月门,月门上挂有牌匾——水仙居。 “冬天的水仙,一番衰败之景。”青年走进院里便感慨。 第六十七章 再见独孤厉(二) 水仙乃春季开花。在寒冬过后,尚能吐露新芽,这儿一直有人在照看。院里有很浓郁的花香,即便没到绽放时,过去的香味依旧留存于此,久久不能散去。院内不大,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桥路,跨于池塘,上浮云气,直通唯一的房间群。 “我就不进去了,”青年很放心地对笪千潭说道,“你一个人去吧,老头在里面等你。” “你不担心我会趁机做什么?”笪千潭问道。 青年微微一笑:“你一个人去吧。” 笪千潭沿着石板桥走了过去,两旁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棵常春树。 “对了,老头以前跟你说过,要你去找一个东西吧。”青年在远处喊道,“或许你该谈谈那个。” 他非常忐忑不安,这段经历犹如梦幻,刚来到淮国没几天,忽然一下,就即将见到独孤厉。想到当年他委托自己寻找“贪欢笑”一事,笪千潭心中没了底气,甚至举步维艰。 “没事……”他低声说道。 推开房门前,已听见咳嗽声。 “独孤厉……”笪千潭站在一个老人面前。 老人头发花白,满脸死斑,佝偻着背,蜷缩在椅子之中,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他的眼睛已萎缩成两道缝,从中看不出任何光泽。瘦弱的躯干随呼吸起伏明显,松软的骨架凸出皮肤,如同野蛮生长的树枝。 “是您吗?独孤厉?” 老人颤巍巍地挺起身体,很勉强,他张开嘴说道:“我记得你,快十年了吧。” “真的是您!”笪千潭上前走去。 老人的五官模糊得不成样子,宛如出生婴儿,没了轮廓和界线,都黏糊在了一起。 才过去十年,他老得如此之快?许是因我当年年幼,对年龄没有很清晰的概念,才把他认成了中年,他那时可能已是年逾古稀之人了! 独孤厉见到笪千潭,内心波涛汹涌:“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同您说过。” “那我已经忘了。”独孤厉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我叫笪千潭。” “好、好名字,你姓笪。”他仿佛是初次见到笪千潭,但笪千潭确信,他是如假包换的独孤厉。 笪千潭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见独孤厉的身体已衰老到如此境地,他不想开口。 “我……”笪千潭犹豫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没能打听到‘贪欢笑’的任何消息。” 独孤厉没有怪罪他,只是笑了笑:“他们也都打听不到。” 他们?应该是那群青年吧。 “‘贪欢笑’很重要吗?”笪千潭顺着话题问道。 独孤厉招了招手,让笪千潭走近些。他的招手没有力量,那手掌仿佛是被风吹起来的。 “很重要、很重要,”独孤厉说道,“我这辈子都在找。” “您跟我说过。” “但我快走了。” 笪千潭沉默。 “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在我印象里,您不该这么老。” 老人口含浓痰,边咳嗽边笑道:“人的印象,靠不住的。”他说话这句话,神情严肃了许多。“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吗?笪千潭。” 笪千潭说道:“记得,当年村起大火,您将我救走了。”笪千潭突然不确定,这就是真正的过去。 独孤厉脸色变得更加黯淡:“不错,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昨天。” 这么说来,昨晚做的梦是真的!独孤厉在我昏迷后第一次醒来,告诉了虚假的真相,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出来寻找妹妹的。 笪千潭用审视地目光看着老人。 他还隐瞒了什么,欺骗了什么? “昨天……” 老人微弱的声音让笪千潭联想到风中残烛,他的生命已是摇摇欲坠,在悬崖风尖的枯树。 “我快死了,”他说道,“你有资格知道这件事——我很幸运,在死前能见到你。” “您慢点说。” “屠村、放火,皆是我一人所为。” 独孤厉说出了晴天霹雳的真相。 笪千潭如鲠在喉,他不知该对这个老人抱有怎样的感情,是他把自己从大火中救走的,但也是他让自己家破人亡,还有——“那我的妹妹呢?也是你杀的?” 独孤厉的下一句话,让笪千潭退倒在地。 “你没有妹妹。” “不、不可能,”笪千潭慌乱地从衣兜里掏出昨天找到的戒尺,“这个,这个是我妹妹跟我玩的时候,是她,我怎么可能没有!” 独孤厉垂下眼帘:“屠村那天,你妹妹在哪?” “她——她跟我在外面玩,随后我和她回村,跟她一同躲进了仓库。” “仓库里只有你一人。”独孤厉一口咬定。 笪千潭心烦意乱,但他从中还是找到了一丝希望:“所以你不是知道我没有妹妹,只是根本没看到过她!” 独孤厉说道:“你可能真没有——” “她的名字叫笪千钰,我不可能连名字都编造一个出来!” 独孤厉稍加思索后说道:“或许你真有一个妹妹,但至少,在那天,你始终是一个人。” “为什么要杀我父母,杀我亲人?”笪千潭上前一步,质问。 “我失控了,”独孤厉说道,“有一股邪恶的力量附着于我,夺取我的心智,让我不得不饮血以找回理智,我去柳林村寻找你的父母,是向他们求助。” “他们认识您?” “不然你何来的武功基础?”独孤厉说道,“一个普通的农家小孩,在我那修炼半年,就能掌握那么多奇技淫巧,这现实吗?” “他们也是武人……”笪千潭闭上眼睛,他根本想不起来,父母还有这般身份。 “我去求助,但中途失控,失手将他们杀死,”独孤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虫,“他们死了,我的杀戮却无法停下,整个村——整个村都死了。” “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随着杀戮过去,我渐渐恢复理智,我意识到自己杀了所有人,杀了你的父母、我的挚友,我不知该作何补偿,忽然想起他们有个孩子,就是从山林中匆匆赶回的你。” 说完这段很长的话,对独孤厉而言非常困难。他休息了好片刻,才继续道:“我清醒后便去你家寻你踪迹,未果,出门之时正好看到你从山林回来——” 笪千潭记得这段,但在记忆中,他那时和妹妹在一起:“我一个人?” “我记不清了,”独孤厉说道,“我跟上去,看到你躲进了仓库,本想直接救你出去,但我明白,小孩子大都聪明伶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你就能窥探到我的内疚,进而意识到,是我杀了你的双亲。” “所以你在等,等我晕过去。” “没错,我是武人,我感受得到你何时昏厥,算好时间,把你救走了。” 第六十八章 再见独孤厉(三) “看来公子不仅被我们的人盯上了,还被别人找到了,”青年依旧悠哉,带着嘲讽的口器对独孤厉说道,“独孤厉前辈,您那把‘贪欢笑’,可有下落?” 独孤厉摆手。 “真是遗憾。”青年推开笪千潭,低声问道,“您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独孤厉摇头。 “很好。” 青年转过身,对笪千潭说道:“虽然不知二位来淮国是不是只为柳林村一事,不过我还是劝你们早点离开,这样还可以多活些日子。” “你什么意思?”笪千潭带着敌意问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人呢?” “他还在外面等你。”青年走进房间角落,从抽屉中抽出一把剑,“你得走了。” “我还有事情没问完!” 青年低笑一声:“我的那些仇敌可不会等你把话问完。你还是和你的那个朋友尽早离开吧,独孤前辈,您也说句好话?” 独孤厉看了青年一眼,两人眼神交流一瞬,随后他对笪千潭说道:“你已经知道过去的真相了,至于令妹,我从未见过。我是你的仇人,为了赎罪而教你功法,不会害你。他说的没错,早点离开淮国,不然就离不开了。”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听青年的话,这儿是被什么人发现了。可青年还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之态。 “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 青年叹口气:“我就是好人做到底吧。快问、然后快走。” “反噬回转,您是从哪学到的?” “这个问题回答不了——” “狄禅宗!” “老头你疯了!”青年头一次露出惶恐的表情,他瞪了一眼独孤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把外人给牵扯进来?”他没等独孤厉回答,便转向笪千潭,吼道:“滚!快滚!” 笪千潭被青年的气势震慑,这种威压,他只在莫徐仁身上感受过。 他也是仙梯五层! 笪千潭倒退几步,连忙跑出房间。 “怎么样了?” “那人没跟你说吗?让我们快走。”笪千潭一把拽住张奕房的衣袖。 他深切感受到青年的杀意,倘若再呆在一秒,可能已尸骨不存了! “去哪?” “回义齐城。”笪千潭从路上招呼一个马车,和张奕房一同钻了进去,头都没回。 水仙居依旧一片宁静,这些等待春天来临,含苞欲放的鲜花们不知道,一场劫难即将到来。 青年在房间踱步:“为何要告诉他狄禅宗的事?” “我教过他武功,他是个天才,他能帮到你们。” “帮到我们?”青年苦笑一声,“你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城里千百年的历史,从未出现过那般凶残恶毒的人,我不想让别人白白送命,而你,你当年救他,难道是为了现在害他?” “够了。”独孤厉有气无力地说道,“不是有人要来了吗?你还不快走。” 青年抚摸这手中的利剑:“那你怎么办?” 独孤厉紧张地抬起头。他走不了了,年迈体虚,短时间根本没法转移。 “你打算怎么办?” 青年已经收回了刚才的失态,叹息一口后说道:“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抛下你,不过呢——带你走,我几乎活不了。” “那就把我留在这吧。” 青年站在房间沉思。他就等独孤厉的这句话。 “头儿!快点,他们马上就找到这里了。”另一男子破门而入。 “老头,你的愿望满足了,该说的也说了,可以上路了。”青年背对独孤厉,缓慢吐字,“晚辈送你一程。” “我有个疑问。” 青年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说吧。” “他们真的被那边的人盯上了?” 青年听后哈哈大笑:“老头,你还是如此天真,他们俩何德何能会被盯上?只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我说那番话,只是给那小子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自己在淮国——不安全!” 独孤厉沉默了片刻,微笑地摇摇头,道:“多谢。” 他说完这句话,默默闭上眼睛。 青年把手中的剑转了半圈,反握住剑柄,向后捅去,贯穿了独孤厉的心脏。 他松开手,拍了拍之后进来的男人的肩膀。 “把这都烧了。” “明白!”男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将早就准备好的油洒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随后用自己的剑猛击石板地,火花蹦起,赤炎贯通整个庭院。 水仙居起火,大街上行人纷纷躲避,刚离开没多久的笪千潭和张奕房同样发现了。 “着火了。”张奕房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见到独孤厉了,”笪千潭把知道自己身世的悲伤和震惊压住,冷静地说道,“‘反噬回转’,这功法是独孤厉从狄禅宗那学的。” “又是狄禅宗?师傅说过,‘贪欢笑’好像也和狄禅宗有关系。” “没错,”笪千潭转头看向大火,“方谢早就启程前往狄禅宗了,希望他能问出些什么。” 张奕房却为师傅捏了把冷汗。 “我从未到过狄禅宗,和他们的徒儿也几乎没有接触,”张奕房说道,“那是个神秘的帮派,我担心师傅这一去会有危险。” “危险……”笪千潭可见识过方谢的身手,他很难相信,方谢会有危险。不过万一依皇真的和狄禅宗有联系,万一他本人就在狄禅宗……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应该通知方谢一声。” “怎么通知?那可是狄禅宗,中间相隔尚国。” 笪千潭愁眉苦脸,想不出办法。 “先说你在独孤厉那还知道了什么?” “独孤厉和那青年都跟我说,要我们早点离开淮国。” “原因?” “没说。” “有大事要发生。”张奕房猜测。 笪千潭扶额拍脑:“唉,刚才被那人吓住,忘了问他们是否和依皇有关。不过,我真的不敢问。” “那人有那么可怕吗?” 笪千潭看张奕房对青年毫无畏惧,便问道:“你们在外面的时候,聊了些什么吗?” “他说皇帝夺权,百姓遭遇,跟我谈了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大道理,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在里面,还说了‘仇敌’。”笪千潭说道,“袭击水仙居的,就是他的仇敌。” “那独孤厉呢?” “不知道,我后来被那青年赶出来,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反噬回转’,青年不想让独孤厉告诉我任何事情,但独孤厉还是说了。”笪千潭心有余悸,“他勃然大怒,便把我赶出来了,还训斥独孤厉说让外人卷进此事。” “外人?”张奕房对这词感到不解,“难道他们是内人?” 听张奕房这么说,笪千潭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独孤厉让我走。他救过我一次,我这次也相信他。” “那你妹妹的事?” “现在没时间顾及那些——” 张奕房还不知道,笪千潭对妹妹是否存在,都有了怀疑。 “今晚我们就让甲叔派人,助我们偷渡回雅,和公主汇合。独孤厉已经找到,该问的也也问出来了,勉强能交差。” 第六十九章 离淮(一) “二位,听说你们今天去了扶鹅城?”笪千潭才刚踏进霍甲朋友家,那个名为成格跃的房主便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笪千潭想到青年说他们被人盯上了,难道他们的行踪,是甲叔这边的人泄走了消息? “扶鹅城有我们的人,他们正好看到你了。”成格跃说道,“对了,我这有带给你的消息。” “消息?” “独孤厉还没找到,不过那个罗瑜忧,被我们找到了。” 笪千潭已经对他没什么兴趣了,不过出于礼貌,还是问道:“他现在在哪?” “他如今是五品高官,去参加陛下的登基大典了,在乾州。” 笪千潭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你准备去乾州找那人吗?” “看情况——” “对了,在扶鹅城的兄弟说,今天早晨有一家茶馆忽然起了大火,你们在那儿,听说了这件事吗?” 笪千潭和张奕房对望一眼,张奕房只是耸耸肩,随他的便。 “嗯,扶鹅城不到,偶有听闻,”笪千潭借机套话,“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来消息的人跟我说,”成格跃把茶端给二人,“官府调查出来是有人故意纵火,但纵火人不明,要知道,马上登基大典,出现这事,很多人都要被责罚。” “故意纵火啊。”笪千潭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没其他的了?我听说火势挺大。” “死了个人。”成格跃如实说道,“好像是个老头。” “……被烧死的?” “不是,”成格跃招呼道,“小李,今天扶鹅城那个死的老头,具体是怎么说来着,跟二位说说。” “回老爷,水仙居房内死了一个老人,被剑贯穿心脏,之后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认出是个老人,其他身份一概不知。” “二位与此事有关?” “没,只是问问,挺巧的。”笪千潭说道,“我们明天就打算启程回雅国了。” “明天吗?这人还没找到——”成格跃不解,以为自己做事出了纰漏,让两人不满了,“若二位还有需求,尽管提便是,霍老是我尊敬之人,他嘱托我要照顾好二位,我定全心全意。” “不,你做得很好,但我们接到雅国同伴的消息,必须赶快赶回。” 成格跃见笪千潭坚持,便不再多言:“我知道了,小李,听到了吗?备好明早的马车,送二位离淮归雅。” 小李听令后马上告退,准备去了。 “晚餐已准备好,”成格跃说道,“二位请上二楼餐厅享用。” “谢谢。”笪千潭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二楼,草草吃完晚饭,诸事压身,让他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到房间,他把独孤厉所说事情,一五一十转述给了张奕房。 “独孤厉是你的仇人,但他又救了你。” “是这样。” “你怎么看待他?” 笪千潭叹口气:“我不知道。这些年,虽然记忆因他的误导而与事实不同,但我的确从小离家,和家人感情不深,说实话,”他苦笑一声,“就算当时听到他说,是他杀了我的父母,我也没有任何恨意。” 张奕房听后说道:“在我们走后,他便被杀死了。” “嗯,应该没错,水仙居唯一的老人就是他。” “我看你也没什么触动。” 笪千潭脑子里浮现出独孤厉的模样,以及那青年进房间的态度和语气:“你没看到他。你要是见到独孤厉,便知道,他的确是将死之人,或许死在那,比活下去要更好。” “会是谁杀的他?”张奕房说道,“我觉得应该不是送我们去见他的,那个青年。” “不好说。” “没想到就这样死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弄不明白。”笪千潭的双手在空中比划,同时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先称那青年为‘乙’吧。” “那‘甲’呢?” “霍甲不是甲叔吗,别混淆了。” “好,那就乙。”反正名字只是个代称,管他是甲乙丙丁。张奕房接受了他的叫法。 笪千潭说道:“这个乙和独孤厉认识,而且,他知道独孤厉的真名,只是……他或许觉得有趣,便一直叫老人家为‘独孤厉’。乙有敌人,敌人掌握我们的行踪,因而追查到水仙居。” “没错,就是这样。” “而且乙在强调我们是外人——” “他们是内人。” 笪千潭摆摆手道:“别再用这个说法了,认真想。究竟因为什么事,乙会把我们排挤为‘外’,而他们是‘里’。” “家事。” “也可能是帮派。”笪千潭补充。“但无论他们是帮派,是家庭,还是其他什么组织,乙和独孤厉认识,独孤厉和依皇有关联——” “还记得少主说吗,依皇有更大的敌人!”太久没提这件事,张奕房差点忘记了,他拍手说道,“这个乙就是依皇的敌人,没错吧?!” 笪千潭比手势让他小点声:“如果真是依皇的敌人,那我们就是伙伴——但还有种可能。” “他们就是依皇的人。”张奕房不敢相信,“可那青年看上去并非奸邪之人。” 笪千潭感到后怕,他说道:“他在房间时,给我了很强的压迫感,不亚于莫徐仁的那种压迫。” “仙梯五层?” “八九不离十。” 要不要再去接触“乙”,这是一场豪赌。 倘若“乙”就是依皇手下的人,再去见他并询问依皇的事,是死路一条;但万一,“乙”就是张奇孛所说的“依皇的敌人”,他们双方接触,对未来必定影响深远。 可摆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乙”的立场问题,还有一点。 按“乙”的话,笪千潭和张奕房已经被另一批人盯上了,若再在淮国行动,恐怕真会危机生命。对方有仙梯五层的高人,在此地,就算是霍甲,也保不住二人性命。 笪千潭从未觉得如此困倦,连续得知太多真相,他的脑袋已经快转不过来,更让自己的世界接近崩塌的是——他可能从来都没有一个名叫笪千钰的妹妹。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回去找公主他们商量吧。”笪千潭最后有气无力地得出结论,“我也想快点知道,琉璃能不能把苏暮槿救醒。” 第七十章 离淮(二) 一天后,二人回到了鄱阳城,准备再次拜访霍甲后,便离开。 他们抵达鄱阳城正是傍晚,霍甲在家,他今早就从成格跃那得知他们二人要回雅的消息,对于两人这么急着离去,他觉得有些奇怪。 “再来我家坐坐?”霍甲穿戴整齐走出大院,站在府邸门口与笪千潭和张奕房说话。 “不必了,”笪千潭说道,“今晚继续赶路,可以赶到白天到雅国。” “你们找到独孤厉了?” 笪千潭想了想说道:“找到了。” “是敌是友?”霍甲问道,“那罗瑜忧呢?” “罗瑜忧已经没用了。”笪千潭放下了心中的某些事。“至于独孤厉,他让我们赶快离开淮国。” “离开淮国?” “没错,淮国可能会发生什么,”笪千潭说道,“我也跟甲叔说一声。” “你是让我也离开?” “苏暮槿在西国,你去那,她可能能为你安置个好去处。” 霍甲摸了摸胡子:“独孤厉说的。” “对。” “他在担忧你们的安危,是友而非敌。”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笪千潭不敢下定论,“无论如何,独孤厉的事,你和那些朋友不必查下去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 “嗯,水仙居死了个老人,就是他。你过段时间去义齐城的朋友那问问,他知道。” 霍甲想继续问些什么,但他一见笪千潭的表情,就明白他们不准备再回答更多了。 “我明白了。等你们回到那边,一定要告诉我暮槿的情况,这是我的住址。” 笪千潭应允道:“信我会写。” “感激不尽。” “这些天也多亏你们的照顾。” “哪里,”霍甲说道,“我那舅子不在,不然让他来送送你们。” “不必麻烦了,走了。” “保重!”霍甲目送二人坐上马车,站在府邸门口,直到看不见马车,也听不见马车。 笪千潭拉开窗户:“这段时间的事,不要外传!” 霍甲微笑地点头,紧闭双唇。 …… 几只候鸟掠过晴空,远远望去,它们的身影和灿烂太阳融为一体,仿佛要化成一道亮光。笪千潭靠在车窗,感受着逐渐变暖的风,轻抚他的脸。再过一段时间,春天就要来了。 从出生到现在,笪千潭度过数十个春夏秋冬,只有这个春天,让他觉得格外不舒适,空气中夹杂着焦灼、忧虑、以及无法放下的重担。 大街上总是传来敲锣打鼓的喜悦,许多人借着苏青伏登基的大事而办着自己的喜事,好事成双,在笪千潭听来却格外聒噪。他想把窗户关上,可一合上窗,马车里就变得很暗很暗,恍惚间,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仓库,听到了烈火吞噬一切的声音,那像是野兽在低吼,是深渊底传来的杀意。 他低下头,仿佛看见了跟自己躲在一起的妹妹。 笪千钰,你到底存不存在? 笪千潭的嘴唇在默默念着“妹妹”的名字,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忽然害怕起这个名字,如果说,这些年,笪千钰的存在都是自己幻想,那他苦苦追寻什么?一场孩童的梦? 或许该像苏暮槿曾说的一样,有些事情迟早要放下。 他长叹口气,对张奕房说道:“依皇会不会真的在淮国?” “怎么说起这个?” “那个‘乙’若是依皇的敌人,他说要我们离开淮国,那依皇铁定在淮国。” 张奕房说道:“前提是‘乙’真的和依皇有关系,你先别急着说,听我说,”他抬手打住即将开口的笪千潭,“我们为何认定‘乙’和依皇有关系?是因为独孤厉,而独孤厉和‘乙’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两年前才相见,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些我们一概不知。” 笪千潭想了想,说道:“也对,这人世间,可不知我们和依皇两方,还有无数我们闻所未闻的事情在发生。”他仰头,“但无论怎么说,独孤厉和狄禅宗已经有说不清的干系,而且‘乙’还对他说出狄禅宗的事情不满,说明他们的联系必定交汇在狄禅宗。” “嗯,只希望师傅能尽快和我们汇合。” 听到这句话,笪千潭方才想起,他们汇合之处并非天哮,而是偲州的通天客栈! “不知道公主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分开有多久了?”笪千潭问道。 “十天左右。”张奕房懒得算那么清,“进雅国之后,还有五天行程,不过上下了雨,若是天气好,我们说不定能早点到榕城。” “这么一算,半个月就过去了,而且大半时间我们都在马车上度过。”笪千潭拍了拍座位,“我觉得腰都快弯了,腿也伸不直。”他拍了拍坐麻的大腿说道,“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还说要去东海打听人鱼的事,结果现在直接逃走了。” 张奕房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昨天一个劲的说要走,说待在这很危险。” 笪千潭耸肩:“这也不是我说的,独孤厉说的,没办法。” “说实话,我现在很紧张,”笪千潭说道,“很想知道公主的消息,但又不敢知道,万一她出了什么事——” “呸呸呸,乌鸦嘴。”张奕房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公主的实力已接近天下无双,只是上个战场,她是聪明人,真想活命,谁能杀死她?” 笪千潭从张奕房的语气中听出了担忧。 是啊,仙梯五层再厉害都只是凡人,凡人受伤会流血,被杀便会死,纵使她有内气保护,战场可不是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也不是一对多,那是成千上万战士的血熔炉,任何时间都可能会死。 倘若武人能决定战争的成败,那这天下,早就是习武之人的天下了。 一天过后,笪千潭他们来到边境。 进淮国需要偷偷潜入,那是因淮国上头无人照应,但回雅可就不一样了,雅安定早就嘱托好了边防,两人经过简单的身份验证后,便踏上了前往榕城的路。 在路上,他们听到了一则佳话—— 涣目公主率千骑夜袭亥城,亥城当夜沦陷,城墙上插尽雅国之旗。 第七十一章 大业(一) 狼岭,天哮狼殿四层,张奇孛的房间。 站在一旁的女侍从看到张奇孛从早上便开始轻咳,终于忍不住说道:“少主,您着凉了。” 张奇孛手捧一书卷,问道:“阿玖,自从三岁那场大病后,我有再生病吗?” “回少主,不曾有。” 张奇孛长叹道:“是啊。” “许是少主这次离山,回来的路上染上风寒。” “报——少主!”一个男子在廊道飞奔,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侍女听后,赶忙让出位置。 “少主!”男子单膝跪地,汇报,“少主,神子的病情还在恶化!” 张奇孛摆手让他出去。 男子默默退出房间。 “你也出去。”他对侍女说道。 “是,少主。” 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壁炉的火花正不断跳动,仿佛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张奇孛确实走向了壁炉。 “神子,火。”他蹲在壁炉前,脸离火很近,皮肤被热得白里透红。 神剑琉璃送到天哮已过去了三天,张奇孛已经用它治愈了受伤的天哮子弟,说明这把神剑货真价实,可是,放在苏暮槿身上却毫无作用。 半个月前,苏暮槿的身体便开始恶化,刚来到天哮前的恢复,更像是回光返照。 琉璃救不了神子。 这么多天的病情恶化已经证实了。 三从方那边传来的药也只能抑制身体发热,但她身上那些毒,那些青紫色的淤青,还在不断扩张,之前是手臂,现在……帮苏暮槿定期清洗身体的侍女说,她的其他部位也开始被毒浸染侵蚀。 张奇孛摸过她的手臂,已经没有肌肤的滑润和柔软,几乎快僵硬成石块。 他有信心,若自己从小便接触毒,那治好青炎毒不在话下,可现在来不及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翻阅和毒物有关的书籍,甚至亲手制作了一些毒,但其强度、威力,远不及青炎毒,他根本弄不清这种毒是如何制造出的,因而也对解毒毫无头绪。他还托人去式微的百苦教寻青炎毒,却被告知在上次大战后,能制作青炎毒的长老们皆已死去,剩下的青炎毒也被处理得一丝不剩。 房屋外传来仆人们的窃语。 “怎么了?”张奇孛用拐杖撑起身子,径直走向门外。 “少、少主,”仆人们马上噤声,其中一人捧起一个普通的木匣子,“凌云那边寄来的灿茧。” 没错,还有一个办法。是神子身边那只灵兽黄粱告诉他的。在苏暮槿最开始中毒的时候,也曾濒临死亡,但百苦教的龙基诵为了某些原因——在此不表——把用灿茧炼成的毒药交给黄粱,让黄粱以毒攻毒。苏暮槿虽获救,但因灿茧带毒,可能就是因此留下祸端。 “给我。” “少主要小心啊,这个最好莫要用手触碰,听说会被直接焚——” 张奇孛看了他一眼。 那人恭敬地退下了。 “你们几个,跟我一同去神子那。”他拿住盒子。盒子很轻,仿佛里面什么都没放。 苏暮槿被安置在五层。有六名武人轮流守在门口,他们看到张奇孛走来,让开房门。 “少主,神子她——” “我知道。”张奇孛匆忙走进房间。 苏暮槿呼吸很急促,脸被烧得通红。 黄粱蜷缩在苏暮槿身边。好像主人生病,它的精神也受到影响。 “黄粱?”张奇孛轻推醒它。 “还在恶化。”黄粱早在张奇孛上五层的时候,便察觉到是他来了,因而懒得动一下。 张奇孛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苏暮槿的手轻挪出来。 触感相比之前更加僵硬,而且冰冷。 张奇孛再摸她的额头,很烫。 体温不连贯。难道她已经失去双手了? “你过来,”他叫了个侍女,“摸摸她的肚子,冷的热的,和额头相比又如何。” “是。”侍女俯下身子,把左手探进被子里,右手放在苏暮槿脑门上。 “如何?” “差不多。” “好,退下吧。” 这情况还能挽回。 张奇孛把盒子放在床边,对黄粱说道,“刚才我又回想了你说的龙基诵,我忽然明白了一些情况。” “什么?” “龙基诵给的灿茧里所带之毒,也是青炎毒。” 黄粱转过身,眨了眨眼。 “当然,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张奇孛把盒子打开,从衣兜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镊子。 “这就是灿茧吗……” 盒子里是几片轻薄如蝉翼的透明片状物,它们很轻,感觉只要稍微呼出一口气,马上就会飞走。 黄粱站起身子,在一旁盯着盒子里的灿茧。 “和龙基诵给我的一模一样。” “颜色、形状?” “嗯。” 张奇孛担忧。这些灿茧实际上是从百苦教搜刮走的,万一里面也沾染青炎毒,倘若使用,那便是火上浇油。 “把外面——” 他本来想叫人从外面牵个什么动物进来试试,可忽然反应过来,灿茧被除神子之外的活物服用,活物只有体内自焚,死路一条,就算真的有青炎毒,可能来不及毒发,活物就已驾鹤西去了。 事情到这又僵住了。 算了,试一试不碍事。 张奇孛说道:“抓只羊过来,快!” 马上有人离开房间,向牧场奔去。 “黄粱,神子快不行了,这是最后的办法。”张奇孛手指灿茧,“我要让她服下这些,你同意吗?” 黄粱犹豫许久。上次服下灿茧,还是日仙以命换命将她救活,纵使那样,青炎毒依旧留在苏暮槿体内,这次情况不太可能会更好。 两人僵持对视,被羊的一声咩叫打断。 “待会儿再说。” 张奇孛叫人扶住羊的身体,左手用镊子夹起一片灿茧,右手掐住羊的嘴巴,让它张嘴,随后塞进了它的喉咙。 羊起初没什么反应,忽然双眼变得通红,四蹄乱踹,幸好提前控制住它,否则整个房间都要遭殃。它的惨叫声让所有人都低下头,只有张奇孛一动不动,注视着它。 火的确是从体内开始燃烧的。 他观察羊的体态,并冷静分析。 看肌肉松动的模样,多半从肺部开始,也就是呼吸之所在。 羊渐渐停下了动作,轰然倒地。 时间很短,大概只需要二十秒左右,不知人服下灿茧后,能撑过多久。 “少主,它的四肢在发烫。” “松手,放地上。”张奇孛弯腰把地毯给撤走,万一烧着了可不好。 众人围站一旁,注视这只象征吉祥的生灵,慢慢蜷缩成一团,灵动的双目淌过一丝泪水。 四十秒,彻底死亡。 第七十二章 大业(二) 张奇孛蹲下身,用拐杖碰了碰它的身体,羊没有再动。 果然看不出是否有青炎毒。 他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 尸体还在发热,比室内温度高上许多,正冒着白气。 张奇孛平静地说道:“埋了吧。” 几人把羊抬出了房间,石地板被烧出羊的轮廓。 张奇孛重新走回苏暮槿床边,看着盒子里的灿茧,陷入沉思。 灿茧数量不多,因它们很薄,又堆叠一起,数不清具体数量,看样子还能再试验三到四次,可无论怎么试验都是徒劳,灿茧的火会先于青炎毒发作,直接带走生灵的性命。 张奇孛不敢拿苏暮槿的性命开玩笑。 他绝对相信探法大师所言的“宿敌”,方谢爷爷也跟他再三强调,无论如何要救活苏暮槿。也正是如此,他们商量把苏暮槿带到天哮,远离中原地区的动荡,同时能让张奇孛大展身手,寻找方法。 可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公主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拿到琉璃,公主本人还在战场上得利。方谢杳无音信,神子人命危浅,天哮内部还被查出了依皇奸细。 方谢嘱咐他要让苏暮槿恢复神志的任务眼看就要失败。 他不想这样。 这世间,唯一懂他的人就是方谢。 方谢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的为人,就像他清楚方谢——那老头儿不是伟岸的圣人,而只是个力量强大但胆小懦弱的人。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两人乃是交心之挚友。 张奇孛拖过一把椅子,脑袋垂在交叉的双手上,无神地注视苏暮槿。 她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青炎毒蚕食,手臂已肿胀一圈,紫色的淤青几乎要化成黑色脓水,从身体里溅射出来。 “黄粱,”张奇孛说道,“你做不了决定,我来做。” 他左手握住颤抖的右手,用镊子夹起一片灿茧——或者两片,他顾不上这么多。他甚至希望灿茧被自己夹碎,然后飘落混进尘埃。 黄粱抬头注视张奇孛,这个为苏暮槿殚精竭虑的少主。他的神情比刚回到天哮要憔悴了不少,整日捧着从藏书阁里拿出的书,到处奔波寻找药草。 它不明白,为何他这么急切地想救回苏暮槿。 张奇孛说过原因,可它觉得这个原因实在太过牵强——他说,苏暮槿是未来的救星。 颇像走火入魔的邪教徒挂在嘴边的说辞。 可它又知道,张奇孛是个清醒的人,他比这么多年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慧睿智,是那种深藏不露、高瞻远瞩的大智慧。而且在他身上,黄粱感受到了一种常人望其项背的神性。 没错,就是神性。如同名字中的“孛”,他像一颗在黑夜光芒四射的彗星,为迷途的人照亮方向。 “让她吃吧。”黄粱说道。 张奇孛空闲的左手慢慢撑开苏暮槿的嘴巴,将灿茧放入她的口中,随后把嘴巴闭上。 做完这件事,他已满头大汗。 “上天保佑,希望有用。” 他直起身子,将剩余的灿茧装好,放入衣服中。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暮槿。 灿茧的作用速度很快,刚才已经能证实,应该过不了多久,苏暮槿身上就会有相应的反应。 张奇孛紧紧握住双拳,希望变化能赶快出现。 可是,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一刻钟过去,苏暮槿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低声说道,语气中含着不知缘由的怒气。 房间里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 “刚才明明看到那羊死的那么快,怎么到神子身上,一点效果都没有?” “就是因别人是神子,那灿茧才没有用。” “真的吗?” “我瞎编的。” …… 讨论不绝于耳。 半个时辰过去,连天哮的医师都被张奇孛召来,苏暮槿的身体还是没有变化。 “黄粱,你感觉如何?” “没有任何变化。”黄粱直言。 “怎么会这样……”张奇孛弄不明白。途中,他甚至掰开苏暮槿的嘴巴,确认灿茧的确被她吞下去。“怎么会没有一点变化?” “少主,”一个医师问道,“神子之前可服用过灿茧?” “用过,几年前的事了。” “或许是因为这不是初次服用,灿茧已激发其体内的烈火之气,再次服用,便起不到任何功效了。” 张奇孛打开盒子,问道:“你是说,神子无论服用多少灿茧,只要服用过便可。这之后,灿茧对神子就没有任何帮助了?” “少主,目前看来就是如此。”另一个年上些的老者点头同意。“金火菪本就自古有之,它不是为神子专门准备的激发潜能之物,只是其产出的灿茧,恰恰能使神子激发潜能罢了。” 张奇孛冷笑。这么说,灿茧和金火菪更像是日仙的低级趣味,他只是选择常人无法食用的灿茧作为激发烈火之气的媒介,要是他喜欢,甚至可以用青草代替灿茧。 苏暮槿像是人偶,而我们却需要仙的人偶来拯救。 张奇孛说道:“把琉璃拿来,再试试。” “是。” 很快,通体晶莹的神剑琉璃被端了上来。 它的使用方法非常简单,只要将其贴近受伤者,那伤口便可开始痊愈。 张奇孛把琉璃神剑轻轻放在苏暮槿身边。 这一等,又是一刻钟过去。 还是失败。 “少主,肿胀似乎有所消退。”一旁的人安慰道。 张奇孛抖一下眉毛,随后站起身,说道:“今天就到这,把房间收拾好,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是。” 众人恭送张奇孛离开。 他看向外面,已经到傍晚了,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学习与毒有关的知识,他的时间感已然错乱,连续几天没看到早晨也是常有的事,他肚子有些饿,想起今天还没吃早餐。 不过就让我饿一点吧。 他向师兄要了一瓶烈酒,说是制毒用。离开没几步,便一口喝尽。 灿茧不是最后的方法,还有一个—— 清火刃。 他走在长廊上,走向正闭关修炼的父亲所在——唤龙潭。 第七十三章 大业(三) 唤龙潭,其名源自天哮的传说。天哮功法以“哮”为基,其功法最上乘便是能唤醒“神龙”。传说,当然是假的。 不过在后世研究中,“神龙”有了新的阐明。随着修炼天哮功法的深入,每个人心中都会产生一条“龙脉”,只要龙脉足够强大,心中的“神龙”便能以龙脉为骨肉,逐渐形成。“神龙”完全形成,方可开始尝试唤醒,唤醒若成,武人的力量将变得无比强大。 张奇孛从小在家人的逼迫下,勉强修成“神龙”,至于之后的修行,被他彻底放弃。 天哮弟子一生的追求,便是能成功“唤龙”,而这片天然宝地,就被成为唤龙潭。 “唤龙”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成仙。 世间七大帮派,除了岚风几乎没有成仙的机会,其余帮派都有成仙之道。三从方的方谢是“以命换力”,而天哮便是“唤龙”。虽然方法不同,道路不一,但其目的都是一样,就是成仙。 自己的父亲,张湖益,毕生在寻求成仙的方法。 所以,就算神子入住狼殿多日,他也仅看望过苏暮槿一次,之后便始终呆在唤龙潭中。这是这么多年的常态了。 唤龙潭位于狼殿最中央的位置,从外面看,就是最夺人眼球的九十九米主楼。 狼殿的基础实际上是高山,整个建筑围山而造,而这座山的最高峰有一瀑布,瀑布落地,即是唤龙潭。 要想到唤龙潭,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登到主楼最高的九十九米处,随后从高处落下。 酒的后劲很足,张奇孛的脑袋已开始发晕,走在上楼的路上,有人开始关切他是否身体不适,是否要送他回房间,不过被他一一回绝。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终于到了最高层。 身前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没有任何人守卫,也不需要人守卫。 他用拐杖撬动沉重的大门。 大门发出沉闷的吱吱声,长年累月的水汽侵蚀,让铜门有摇摇欲坠之势。 紧闭的大门向外拉开,瀑布奔腾落地的轰鸣立刻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他厌恶的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听不见声音。 拉开足够宽的一道缝,他侧身进去,随后把门合上。 门内是一个规整的圆柱空间,瀑布的起始就在前头,涛涛冰水奔涌到身前——溅出的水花砸在身上,张奇孛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随后落入百米之下的唤龙潭中。最顶端没有封盖,抬头便能看到外面,是弯月,还有皎洁的云在飘,犹如冰纨。 头顶之景和身前之景意境截然不同,一面是云淡风轻,一面是落障百米。 “父亲!”张奇孛站在瀑布之上大声吼着。 以他的武功层次,完全无法下到唤龙潭。 他虽然用尽全身力气在呼喊,但瀑布宛如一道屏障,把上下分隔。 “父亲!” 他又试着喊了几声。 依旧没得到回应。 他绕着无法并行站立的环形留步台行走,从各个方向注视底部。 被月光照得像牛乳一样的瀑布坠落深渊,渐渐消失,底下没有任何光,根本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情况。 因酒的作用,他有些烦躁,用晕红钢拐杖狠狠地敲打几下留步台。 石台和拐杖相碰,微小的声音,连发出动作的他都听不到。 “父亲!张湖益!” 他不知该怎么才能叫到沉迷修炼的家父。 看到手中的拐杖,他灵机一动,决定把这结实的东西抛下去,这样一来,无论父亲在干什么,都能看到自己的拐杖。 他先走回到大门一侧,万一拐杖丢了,父亲还没发觉,岂不是要爬出此地?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走回门口,他靠在青铜门上,把右手伸出留步台,随后松开。 晕红钢被月光照得通透,宛如少女的红颜,随后被水流席卷进百米深渊之下。 主楼虽然高九十九米,但瀑布的高度不止于此,九十九只是图个象征。唤龙潭比狼殿一层的地势要低很多,听有些到过最底下的师兄们说,唤龙潭距离张奇孛现处位置,有大约一百五十米的高差。 过了几秒,拐杖应该已经落入潭中。 张奇孛斜靠在门上,静静等待下面的回应。 回应很快就来了。 他感受到墙壁在震颤,这和瀑布撞击时不一样,这种震颤在不断向上传递。 转瞬间,一体格健壮的男子从瀑布中跃出,手中拿着张奇孛的拐杖。在腾空之时,他看见了张奇孛,只见他右腿轻点水流,一蹬,便飞到了张奇孛这边。 “奇孛啊,”张湖益很是惊喜,把晕红钢拐杖递给他,“你从没在这种时候找过我,是为神子的事吗?” “没错。” 张湖益闻到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味道:“你喝酒了。” “一点。” “治不好了?”张湖益虽然一直闭关修炼,但还是听说了儿子的近况。他没日没夜的研究毒药,今天喝酒,只能说明他放弃了。 “父亲,”张湖益借助拐杖重新撑起身子,挺直腰背,看着这个比自己魁梧不知多少的亲生父亲,说道,“试了很多办法。”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张湖益低头看向堕入黑暗的冰花。 “还有一个方法,我始终没试。”张奇孛兀自说道。 “哦,那为何不试试?”他疑惑地转过身。 张奇孛看着父亲的举动,放空大脑,把一切交给本能:“您真的不知道?” 张湖益笑道:“我又不是习毒之人,怎么知道如何解青炎毒……”儿子正和他对视,他的语速渐缓。 张奇孛明白,父亲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抢先一步说道:“清火刃。” “谁和你说的?” 张奇孛猛地甩了一下脑袋,撑着拐杖向父亲逼近:“很多人都知道。” “很多人。方谢知道,还有其他人知道。” “您自己也知道。” “你要用我的命去换那个神子的命?!”张湖益大吼,被瀑布打湿的肌肉膨鼓,他盯着自己的儿子。 第七十四章 大业(四) 张奇孛抬起手:“父亲,神剑不止一种传承方法。” “这么多天,你一直在研究这个?”张湖益颇为恼怒,也感到不安。 “不,”张奇孛摇头苦笑,“我也是刚才想到。来唤龙潭的路上才想到的。” 瀑布巨大的噪音使得两人说话都要用很大力气。张奇孛觉得有些累,他摇摇晃晃,险些坠落,被张湖益一把抓住。他的右臂被父亲的左手抓得生痛,可痛觉很快就消失,他的大脑被酒精麻痹了。 “什么方法?”张湖益把他推向墙边,让他靠在湿漉寒冷的墙壁上。 张奇孛抬起右手,点了点左胸口,心脏的位置:“龙脉。” “龙脉?” “我太久没修炼功法,差点连我们天哮的本都忘了,”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惭愧之意,“这是命中注定的,父亲,龙脉如同人的生命,这是您教导我的。” 张湖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是让我把龙脉传给神子?” “没错。”张奇孛露出悲伤的笑容,上前一步,抓住张湖益的肩膀,“父亲,这是我们的宿命。” “你开什么玩笑!”张湖益猛地抬起右手想将他推开,但手即将打到张奇孛的时候,他又收住了力量。儿子喝醉,只要轻轻一推,他可能就丧失平衡,落入唤龙潭,摔碎成一具血块。 他最终只是轻轻挪开张奇孛的手。 一旁的水流被气压撞歪了方向。 “你喝醉了,给我好好去醒醒酒!”他最后说道,“把龙脉交给别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双手钳住张奇孛的双肩,“我已经这把岁数了,神龙已无比饱满,登仙近在咫尺,龙脉被拿走了,我下半辈子就只能是凡夫俗子!” 张奇孛不愧是他的心肝宝贝,总是张湖益再气愤,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跟他说着道理:“你自己有龙脉,你应该感受得到,龙脉对我们天哮的武人多么重要。” 张奇孛忽然抬起头,眼神里透露出收不住的恐惧。 是啊……我也有龙脉。 “你明白吗?!” 瀑布形成的雾气挡在两人间,张湖益没能发现儿子的异样。 “你让我去救神子?如今天下动荡,势力并起,若非我这个仙梯五层坐镇,”他的双手在颤抖,“天哮早就被其他帮派吞并了!你觉得那些耄耋之徒他们有能力守护狼岭?张奇孛,你这是想把我们家族给毁了!” “那你是从哪得到清火刃的?” “你小子,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你拿清火刃是为了什么?你杀了谁?”张奇孛不顾父亲的愤怒,问题接踵而至。 张湖益努力压抑心中的愤怒。 刚在唤龙潭中看到儿子的拐杖,他很是紧张,以为有仇人寻来杀了张奇孛,还把拐杖扔下来以示威,当他捡起拐杖奋力冲上来后,发现居然是儿子来找他。 他清楚,儿子主动来找他,肯定有要事,而且多半神子的身体境况有关。但无论如何,张奇孛能来找他,他没有理由不高兴,甚至还欢喜一阵——幸亏神子来了,让他们这对平常少有交流的父子有了见面的机会。 可张奇孛却带着让家族陨落的意见来找他,而且,是为了他刚刚还心怀感激的神子! 短短不到一刻,张湖益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情感变化。 现在,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克制。 “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用这清火刃做了什么。”张湖益退后两步,稍微平复一下心情后,开口道,“二十一年前——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一年前,百苦教在西南掀起一片风波,那时你尚未出生,百苦教以新炼之毒‘疮孓’震惊江湖,准备借势将凌云从毒坛拖下,更准确的说,他们想把‘天下第一毒’的名号牢牢握在手中,为此,他们不惜暗杀多名凌云长老。” 从没听过…… 可能是因为瀑布的冰水一直打在身上,张奇孛清醒了许多。他眼前的景象也从模糊不清变得稍微清晰。 “当时的帮主是你爷爷,凌云的人联系上他,希望我们能从西面奇袭百苦教,以制衡江湖。制衡,是你爷爷常挂在嘴边的事,他便应允。因过些年,我将继任下一任帮主,许多人认为这是嫡传,因而对我不满,所以,我被派遣去了百苦教。” 张奇孛含糊地说道:“又是百苦教,什么坏事都和他们扯得上关系!” “我去了,”张湖益说道,“随后中了‘疮孓’,但也到达了目的,杀死了所有知道如何炼制‘疮孓’的百苦教徒。” “这么一看,百苦教比凌云的行径恶劣许多。” 张湖益冷笑:“错了,这其中就是凌云在捣鬼!‘疮孓’确实是百苦教制造,但他们隐居山林,对外界名声无欲无求,但潜藏在鹰雀谷的凌云弟子却借题发挥,将‘疮孓’窃出,同时污蔑百苦教。那段时间,西南蜀道人心惶惶,家主便匆忙下令让我袭击百苦教。结果便是,百苦教‘疮孓’失传,人才损失众多,凌云从中得利。” 张奇孛死命晃了晃脑袋:“所以凌云才在之后背负骂名。” “是啊,你可能只知道凌云名声不好,可从未听过缘由吧?” 张奇孛老实地摇头。 “方才说了,我中‘疮孓’。知道此毒的百苦教徒已被杀光殆尽,而且是我们天哮袭击了百苦教,他们也不可能为我治疗。至于凌云,事情败露之后,他们仅处罚那个作为内线的凌云弟子,随后就草草了事,拒绝为我治疗。” 张奇孛点头:“所以,您用了清火刃。” “清火刃的上一任主人是个隐退江湖的老人,”张湖益说道,“天哮兴师动众将他找到,随后带来让我杀死。事毕,这件事被永远隐藏,如今,知道的活人寥寥无几——你满意了?听你说话口齿也清楚了,酒也该醒了!赶快离开,我方才所言,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啊,我清醒了,我现在格外清醒。 张奇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右手缓缓抬起拐杖,接着水花遮挡视线。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快说!”张湖益不耐烦地吼道。 “在那之后,您就一直把清火刃放在藏品阁里?” “又没用得到它的地方,”张湖益瞪了他一眼,“你巴不得老子中毒?” 张湖益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但一切已经晚了。 晕红钢制的拐杖从雾气之中窜出,刺向这位毫无防备的父亲,他的胸口被内气附着的拐杖贯穿,鲜血喷涌,和白气交融成血雾,洒在张奇孛的身上。 张奇孛没有松手,而是继续将拐杖向里推,直到接触到张湖益身后的墙面。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狂笑,跪倒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直到瀑布把笑声淹没。 “父亲,这可是……您给我的晕红钢啊。” 终章 梦 狼岭被一片白雪皑皑覆盖,不惧寒冷的鹰正凌空翱翔,鸣叫与大地的回声遥相呼应;那些奔腾的狼伫立在悬崖之端,遥望初升的艳阳。凝结很长时日的冰块已流出汗水,埋藏在冰雪之下千年的种子即将焕发出蓬勃生机。 凄惨的白和生命的绿正交织在一起,狼岭的一切似乎都在为张湖益的死亡哀悼。 黄粱贴着苏暮槿的脸,感受主人的体温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苏暮槿缓缓睁开双眼。 模糊、混沌、她感觉非常饥饿,肚子快要贴到背上了。 “这里……是?”苏暮槿发现自己的舌头都一些不利索。她想慢慢坐起,但四肢无力,只稍微撑起一点,又倒回在床上。 放在腹部的清火刃滑落到了地面。 刚才那把刀是怎么回事?她虽然没看到,但听到了刀掉在地毯上的声音。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渔谷村。 还有,烈成炬呢?!她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周围围满了人。 都是陌生的面孔。 一个面露苦涩的青年睁大眼睛,盈满眼眶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庞滑落,他连忙擦干,凑近苏暮槿,随后又重新站直。 他穿着一身白袍,右手臂戴着一圈黑纱布。要到明天,苏暮槿才知道,这青年名叫张奇孛,是天哮的帮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体很重,而且全身使不上力。 而且,外面的寒气为何如此之重? “少、帮主!她醒来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女生狂欢一般地叫着。这声音是从苏暮槿脑袋右侧传来的。 “都愣在这做什么?把公主他们叫来!”张奇孛厉声道。 “暮槿醒了?!”话音未落,任蔚的声音便从外头传来,她推开人群,挤进她的床边,“暮槿,看到了吗?是我。” “公……主?”苏暮槿看不清,但还记得任蔚的声音。 “暮槿!”任蔚一把抱住苏暮槿,泣不成声。 苏暮槿刚才用了半天力气都起不来,这会儿,被任蔚轻而易举地抱住,上半身坐起。 “公主,神子才刚醒过来,让她先缓一下吧。”张奇孛抿起嘴巴,强忍悲痛。 “抱歉,我太激动了。”任蔚把枕头放在苏暮槿,给她垫背。 “我……”苏暮槿渐渐能看清周围人的面孔了,和之前感受的一样,没几个熟悉的人。 笪千潭、张奕房?他们也在这!还有黄粱。 苏暮槿知道,现在是安全的。她的脑袋渐渐运转起来,不过舌头还有些迟钝:“我,昏迷了很久?” “三个月。”任蔚告诉她。 “这里是……” “天哮,狼岭。”张奇孛说道。 “那烈成炬——” “三个月前就死了。”任蔚回答。 得到这个答案的苏暮槿并没有如释重负。 “有件事我必须马上说,”她的嘴巴很干,“麻烦给我一碗水。” “我去倒。”笪千潭马上离开,把早就准备好的热水端给她。 “我做了个梦。”苏暮槿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她沉睡了三个月,这期间只做了一个梦,她不确定自己能记住多少,但她觉得这其中必定有某种含义。 有关梦的记忆就快要溜走,她要在此之前快点讲出来。 “我记不清前因后果了,只记得我坐在马车上,四周都是茫茫大雪,然后,还有废墟,一片废墟埋在雪堆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在说什么东西。 苏暮槿停顿了很久,终于想起之后发生的事:“有一个老人告诉我。” 她自己都不相信,露出疑玄惊愕的表情—— “茶庄不在了。” 第三卷·茶庄史话·上 完结感言 上半卷和茶庄毫无任何关联,所以我觉得,这将是非常重要的完结感言。 张奇孛,就像我在最后几章说的,他是“孛”。 在古代汉语词典中,“孛”被解释为“彗星或彗星出现时光芒四射的样子”。他是黑夜中的引路人,而依皇代表的正是即将席卷整个九州的黑夜。 用常见的话来说,他就是看过剧本的人,也是本作的智商天花板。 弑父,是一开始就想好的剧情,所以在第三十三章,我用了许多笔墨来描写外面的雪山,相信大家都看到了。从公主等人一开始讨论雪山究竟像什么,然后确认雪山像狼——狼则是天哮的象征(想必这也没必要解释了……),到最后雪山崩塌。 唯一的悬念,可能是:究竟是天哮消亡还是预示有人将死亡? 当然,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张奇孛杀死亲父张湖益,之后再将龙脉传递给苏暮槿。自此,他用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的功力,换回了苏暮槿。 对应之前的黄粱以命换命。苏暮槿没那么容易活下来,她的未来,建立在无数人赴汤蹈火的基础上。 弑父剧情很早就想好了,终章也是在这一卷刚开始写的时候就先写完,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张奇孛为什么要弑父? 显然,他弑父是为了清火刃的继承权,可就算他拿到清火刃的继承权,那苏暮槿怎样从他那里得到继承权? 我甚至想到过一个非常离谱的方法:张湖益不愿交出性命,因而张奇孛用药将他迷晕,再带到苏暮槿身边,随后握住苏暮槿的手,让她用刀来“杀”死自己的父亲。 这显然是个滑稽的桥段。但我想了很久,没想到到底该怎么解释。 故事就这样在未完成中开始写了。 直到今天,刚才,动笔写《大业(二)》的时候,我先是想了一个地名。张奇孛要去父亲那,那么,他父亲在哪呢? 我打出了“唤龙潭”三个字。 只能说是缘分使然,这三个字没有任何缘由的出现在我脑中。 打出来后,我便开始思考,为什么要叫“唤龙潭”?随后想到了“龙脉”一说,又想起很早以前写过的,方谢曾和黄北说过,用“性命换力量”的方法。 这么一来,一切都非常契合地联系在一起,美中不足的是,若我能早点想到“龙脉”的说法,这一卷的完成度会比现在更好。 依皇、独孤厉的事情就不谈了,反正马上就要写到。 最后还是说回张奇孛这边。 七十一到七十四章的名字都叫“大业”,何为大业?是从“业障”这个词语想来的。 “业障”有许多意思,大家看到这个词,应该都会想到佛教。我最初也觉得仅此而已,有一天查了一下,发现一件让人激动的事情。 “业障”还有“旧时家长骂不肖子弟的话”。 这么一来,最后几章的标题就有着落了。 但叫《业障》太突兀,用《大业》代替《业障》,我自认为是很好的选择。摆脱了一些佛教的气息,但和“业障”的各个意义都完美结合,最后还有“大业”的本意——张奇孛弑父救神子,这是否是他心中的大业? 值得深思。 第一章 茶庄(一) 东塔上的梵钟敲了六下,激开了寒冬中厚重的雪。 一辆雕刻着龙凤舞天的马车从稀稀拉拉的雪幕中出现。 马车由两匹马拉着,肥大的布料将车夫裹得严实。布料柔软,被寒风划出一道道裂隙。车夫眼睛紧盯四周,稳当地驾驭马车,在平直的道路飞驰。 马蹄潜在白皑皑的雪里,没有踏地的金属声,在雪的缓冲下,留下的只有沙沙的轻响。 他们正通往如今天下势力最大家族的庄园——路家茶庄。 四周是广袤的松树林,那些树好似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笔直伫立在道路两旁,满载着昨日落下的雪花。 马车里的人推开了布帘,无神的双眼看着窗外,一缕雪花落在他的鼻梁上。 大概是十年前吧,我还在这里,不知道现在紫鸢,天茈姐和迪潇过得如何——不过我们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了…… “这里真美。”苏暮槿的声音将路渝穹拉回现实。 “是啊,和印象中一模一样,时过境迁,这里却一点没变。”他的声音没什么生机,平平淡淡,和苏暮槿充满朝气的少女音色相比,实在有些大煞风景。很难想象,他居然和苏暮槿同龄。 “你有多久没回来了?” “九年,或者十年,记不太清楚了。” 苏暮槿耸肩道:“真是凑巧,在去茶庄的路上遇到你。” “这就是缘分吧。”路渝穹微微点头。 这个缘分,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苏暮槿从狼殿醒来,花了三天时间才大概了解,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因而得知依皇的存在。但她对依皇和探法大师的预言完全没有兴趣,她只想弄清楚,自己的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根据经验来看,类似那样的梦,都有一定的启示作用。 当她说出自己要去茶庄的时候,引起轩然大波。 “你说你要去茶庄?”任蔚还在喝着浓汤制成的暖身水,呛得不轻,“昨天才把依皇的事情告诉你,你还要离开天哮?” “对啊,方谢没回来的这段时间,在天哮是最安全的。”笪千潭虽然是这么说,忽然用深邃的目光和任蔚对视了一眼。 “那我问你们,茶庄还在吗?” “当然在啊。”任蔚回避笪千潭的目光。她知道笪千潭在暗示说之前那次讨论,他说“苏暮槿已经不像人了”。“尚国还在,茶庄不可能倒的。” 苏暮槿摸着腰间的清火刃,说道:“你们说的依皇,我知道他很危险。” “那不就是了,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人在哪,而他显然要置你于死地,你贸然离开天哮,无疑是浪费了所有人的心血,”任蔚有些激动,“张奇孛把龙脉给你,已功力全失;他的父亲也因此死了。你好好想想。” 苏暮槿默不作声。抚摸着坐在大腿上的黄粱。 半晌,她才问道:“那我们就一直在这等吗?” “不然呢?你还想去找依皇?” “公主,感觉你打了一场战,脾气都上来了。”张奕房在一旁小声嘀咕。 “你说什——” “笪少侠,东西都准备好了,随时能上路。”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跑进大厅,对笪千潭说道。 大家都闭上嘴巴,等笪千潭开口。 苏暮槿醒来后,他便准备着离开天哮,去青州找羽安舞,因为有太多事情要交代,所以拖延到今天早晨,才跟其他人说自己打算离开。 张奇孛差人帮他准备马车和车夫,现在已经好了。 “不再多住几天吗?”张奕房恋恋不舍,笪千潭一离开,他的酒友就少了一个。 而且,笪千潭可不仅是酒友,还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我有点担心那边,”笪千潭说道,“虽然青州偏僻,可毕竟三从方在那,万一被依皇盯上——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回三从方啊?” 张奕房说道:“不知道,就是不想回去。” “不会是看上这儿的那个姑娘了吧?”笪千潭低语。 “没有的事。”张奕房一反常态,没有做出很强烈的反应,只是淡然说道,“三从方也渐渐走进江湖的明面上了,我不喜欢那样。” “罢了,”笪千潭站起身,“我去房间整理一下。” “笪千潭!”苏暮槿忽然喊他的名字。 “怎么?” 他困惑地看向苏暮槿。 但少女没回答他,只是看了他一眼,最后才说道:“路上小心。” “你不送我?” “我在生气。”她用俏皮的语气说道,“我才刚醒来,你就要走。” 笪千潭没说什么,只好笑了笑,随后跟着天哮的那位小孩回了自己房间。 “你真不送他吗?”任蔚见笪千潭走后,轻声劝说道,“他也有苦衷啊。” 苏暮槿长叹一口气,黄粱也打了个哈气,这对主仆动作意外的相似。她说道:“我只是不喜欢正式的分别,你们要送就送吧,我在房间里看着就行。” “行吧。”任蔚拗不过她,起身对张奕房说道,“走吧,我们去把少主——该叫帮主了——叫来,一起为他送行。” “嗯。” 申时,阳光正好,笪千潭站在马车一侧,注视着天哮的狼雕,回想起最开始来这儿的场景,见景触情。 在天哮的时间并不长,但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全感。狼岭是世间的最顶端,睥睨天下,任何人都没法偷袭。即使是依皇势力正在逼近的当下,他每晚都能睡个好觉。 离开这,仿佛从天宫回到市井,从仙境回到人间一般,有种说不出的苦怅。 “到了青州记得给我们写信。”任蔚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嗯,”笪千潭说道,“我一到就写。” “兄弟。”张奕房上前一步。 笪千潭眯起眼睛笑了笑:“你这语气,弄得跟永别一样。” “这时候别说这种话。”任蔚立刻说道。 “抱歉抱歉,”笪千潭说道,“我们肯定能再见的。” “一定。”张奕房点头,随后转头看向狼殿,“苏暮槿那家伙还真不出来送你。” 笪千潭也望向苏暮槿的房间,笑着说道:“没事,她看着就行了。”随后他看向张奇孛,“这段时间,多谢你的关照了,节哀。” 张奇孛笑不露齿:“我没事。倒是你们,别觉得神子醒来就大功告成了,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任蔚娇嗔道:“这时候就别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了。” 张奇孛看着两头吐着白气的马,若有所思地点头。 再这样告别下去就没完没了了。笪千潭踩上马车道:“走了!” “一路平安!” 众人缄默,目送马车离开。 笪千潭长出一口气,靠在柔软的椅子上,忽然说道:“好了,还躲着,不累吗?” 第二章 茶庄(二) 苏暮槿笑嘻嘻地从装着货物的马车后背钻了出来,头上还顶着一个尚未使用的拖把,正好合着赤发。 笪千潭搭了把手,把她拉到座位上。 车夫感觉到后头有声音,问道:“笪少侠,怎么了吗?” “没事。” “哦。” 苏暮槿把拖把扔回后面,说道:“谢啦。” “你真要去茶庄吗?” “不然我跟出来干什么,护送你回羽家?”苏暮槿饶有兴趣地看着笪千潭,“不过真没想到啊,笪千潭你居然喜欢二小姐。我还以为你跟时月姐——” “好了好了,小的出山只为了男轻女爱,还是苏大侠的事情要紧。” “别贫嘴了。”苏暮槿说道。 “黄粱呢?” “晚点跟上,”她眨了下眼说道,“缓兵之计。” “少主估计知道你跟出来了。” 苏暮槿瞪大双眼:“真的吗?” “他精明着。” “他知道了,但是没阻拦我……” 苏暮槿在离开时,最顾虑的便是张奇孛。他为了救好自己,可是把亲生父亲给杀了,现在自己是活蹦乱跳了,结果马上提出要去尚国的茶庄,他会怎么想? 不过看着情况,他是默许了。 苏暮槿感觉轻松了不少。 “我实在是对不住他,”苏暮槿说道,“若我当年注意一些,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事。” “别说了,”笪千潭都快听出老茧了,“少主不也说了,这是他的宿命所在。” 苏暮槿撑着脑袋,吐出长长的叹息。这口叹息因马车的颠簸而一抖一抖。 “他那么聪明的人,想不到会如此迷信宿命。”苏暮槿和张奇孛只私下接触了一两次,但她感觉得出来,张奇孛的确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大局观、小细节,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既然已经离开天哮,是得开始重视之前说的依皇了。 “他那可不叫迷信,”笪千潭说道,“那是对自己判断的自信。在你苏醒前,他跟我们说了很多遍为什么就算弑父也要救你,他相信你就是打败依皇的关键。你可不能辜负他。” 苏暮槿苦笑:“也不知他哪来的笃定。在此之前,我甚至连依皇的名字都不知道。” “反正一定要小心,狄禅宗也在尚国境内,我觉得像茶庄那样的大家族,内部也可能混进了依皇的人。” “噢!之前说,黄北师父是方谢师傅派去杀凌云弟子,为的是撇净和依皇的关系,对吧?” “嗯。” 不知苏暮槿现在是如何看待方谢的。笪千潭心想,自己的两个师傅,其中一个是被另一个害了,她以后会如何对待活下来的那位呢? “师父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师傅?你要不直接说名字吧。” “黄北,”苏暮槿说道,“他在大牢的时候,从未说过自己是因何进的大牢,不过我那时也小,没曾问过。” “若是当初黄北告诉你是方谢让他杀人的,你逃出大牢后,还会去找方谢吗?” “不好说,”苏暮槿想了想说道,“可能还会吧,去找方谢问个清楚。” “你一直是个性格啊……” 苏暮槿撇嘴。 “哎,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茶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笪千潭忽然严肃起来,他不觉得一个那样不明所以的梦,就能让苏暮槿如此想去茶庄。 苏暮槿许久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让笪千潭信服,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个梦在引导去,我必须去。” “就这些?” “没错,”苏暮槿说道,“我从未看过茶庄是什么样子,但梦里的场景是如此真实,就好像我曾经到过一样,路边那些松树,还有钟声,跟真的一样,还有雪景。要知道,在醒来之前,我从未见过鹅毛大雪。” “这……”笪千潭说不出话来,“你还说别人少主迷信,自己不都一样。” 苏暮槿一时语塞。 “你想去就去吧,反正我也不会拦着你。” “你也拦不住我。”苏暮槿笑道。 笪千潭看着眼前生龙活虎的苏暮槿,发现几个月没见,她的身形似乎成熟了不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庞,说道:“你还可以去去文坛阁。” “文坛阁?”苏暮槿想起一直遮挡着自己面庞的梁楛。 “方谢说了,他去完狄禅宗还要顺道去文坛阁,依皇的事需要所有人警惕,尚国也不例外。时间差不多,运气好,你能在文坛阁遇上他。” “哦——”苏暮槿点头,“有吃的吗?” “有。”笪千潭从后面发出冻干的肉片,“这儿的特产。” 苏暮槿不客气地拿过肉片,咀嚼起来。 吃着吃着,她动作变慢下来。 “怎么?咬不动了?” “不是,”苏暮槿盯着肉片,黑红的色泽像是血块凝固一般,“我有件事没和任何人说过。” 不知为何,笪千潭有些紧张。 “因为不愿回想起那时的事情,”她把口中的碎块吞下,“我的师父,黄北死在和浪桥,我只跟你们说,他是被苏青伏杀死的,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和你们说过吧?” “好像……说过吧?你和黄北从大牢逃走,结果被苏青伏追上,他把他杀了。” “果然。”苏暮槿忽然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像是苦涩的笑,“那时,黄北的内功回来了。” “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现在已能确定,黄北的内功一定是被依皇所夺走,虽然依皇不知为何留了他一命,但他应当无法再用内功才对。 “他绝对用了内功,还对苏青伏叫嚣‘老子的内功回来了’。” 黄北到底是这样的性格啊……笪千潭有些迷惑。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才刚听这事。” “按你们的理论,依皇能夺走人的内功——” “哎哎哎,先说清楚,不是我们的理论,这是既定事实。” 苏暮槿不管这些细枝末节,她继续说道:“那黄北的内功为何内回来,而且只是转瞬即逝。” “就回来了一下?” “嗯,在即将挡住苏青伏射来的一箭时,内功又没了,他才因此受伤被杀。” 第三章 茶庄(三) “怪事。” “对吧?” 苏暮槿对有关依皇的事尚未完全掌握,只知道此人从很早以前便出现在江湖,如今完成雄心的准备工作完成,正带着他的手下浮出水面。她以为笪千潭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不过看他的样子。 也不知道啊…… “这件事你应该告诉少主的,”笪千潭说道,“他说不定弄的明白。” “那你到了之后写信告诉他吧。”苏暮槿很随性地给笪千潭布置任务。 “好——” “这件事先放放,我去茶庄的路上会想办法调查的。” 笪千潭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苏暮槿打断,她继续说道:“你不是会那个‘反噬回转’吗?来,教教我。” “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笪千潭无奈地耸肩,“到头来都学不会。” 苏暮槿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差点人仰马翻。 “你以为我是谁啊!” “好、好,”笪千潭抬手挡住她的一下次拍打,“我也说不清,你就用内功来攻击我——轻点——然后看我动作,自己领悟去吧。” “没问题。” 见苏暮槿跃跃欲试,笪千潭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没变,她还是那个纯真善良的女孩。 说起来,她经历了这场青炎毒的磨难,还获得了张奇孛的龙脉和清火刃,她的内功是否更上一层了? “动作轻点。”笪千潭再强调一遍。 “知道。” 控制力道,这可是苏暮槿从小就开始练习的事。 她轻轻一弹手指,打在笪千潭的右手背上,带着烈火的内气随之传去,就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怎么这样一弹就有火焰了?! 但更让她吃惊的事发生了。 笪千潭身上出现淡淡的紫气,火焰围绕他的身体转了三圈,随后以稍微缓慢的速度弹向了苏暮槿! 苏暮槿右掌张开,接下了自己的攻击,发出“呲——”的一声,反弹而来的内气就此消散。 “这就是你的轻一点吗……” 笪千潭虽毫发无损,不过衣服身后却被烧出一道炭黑痕迹,他有些无语。 “不是、不是,”苏暮槿连忙摆手,“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力量好像比先前强了不少。” “你是不是已经到四层了?” “嗯……”苏暮槿闭目感受,但心神不定,她被笪千潭所展示的“反噬回转”震惊了,现在只想弄清那究竟是怎样的功法,至于自己的实力是否有长进,她全然不在意。 “可能吧。”她敷衍地说道。 “你这人啊——” “那个反噬回转真的厉害,我刚才看到了,释放出来的内气就绕着你身体转了三圈,之后居然原封不动地弹回来了。” “三圈?” 笪千潭记得任蔚说过,她上次攻击时,回弹只用了一圈。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苏暮槿。 “这么说,只要对方的进攻越强大,你制造的那些紫气就需要更多圈数来消磨吸收,然后再回敬给对方。” 笪千潭恍然大悟:“肯定是这样!” “你大惊小鬼什么,”苏暮槿做出个鄙夷的表情。“好了,你先别说话,我想想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请便吧。” 苏暮槿盘腿坐在长板上,思索着其中的奥妙,口里还念念有词。 和过去在文坛阁一样。 笪千潭这几天一直在观察苏暮槿,他虽然说过,苏暮槿有些“不像人”了,但依旧抱有一丝期望。让他庆幸的是,除了倔强地要去茶庄这件事有些不合常理外,苏暮槿的一切表现都很正常,都还是他所熟悉的苏暮槿。 可单凭“去茶庄”这一件事,已经够反常了。 笪千潭已经很久没听到茶庄的消息了,除了道上的流言蜚语,茶庄现在是什么情况,处在西国的他们是全然不知。 说不定真跟苏暮槿说的一样,茶庄、路家,都已经覆灭了。 但是,那可能吗?路家乃五姓之首,在大尚凋敝之际依旧如日方升,仿佛永远挂在天空的太阳,始终光彩夺目,这样的庞大家族,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衰败? 不过苏暮槿的梦同样不能小看。 那可是救下了羽时月的梦。 笪千潭有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茶庄不是个好地方。但是苏暮槿去意已决,他肯定是没法劝阻的,而且就像她所说,他根本没能力拦下苏暮槿。 过去很久,苏暮槿半天没有动静,笪千潭便问道:“怎么样了?琢磨了半天。” 苏暮槿欣喜地睁开眼。她知道笪千潭不相信自己能掌握,而就在刚才,她忽然融会贯通,理解了其中的奥妙,马上就要让他大惊失色,苏暮槿喜不自胜。 她向他勾了勾手指:“来,对我用内功,小心别伤着自己了。” “你真弄懂了?” 知道苏暮槿是天生的武人,可这么短的时间……方谢他们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恐怕都该掩面而逃了。 “你确定?”笪千潭甚至还想为他们挽回一下尊严。 “来!”苏暮槿盘腿正坐在他面前。 “那我真来了。” “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苏暮槿甩了甩长发。 笪千潭运气,将很少量的内气射向苏暮槿。 苏暮槿身边真的浮现出了紫色的气! “不会吧……” 但是—— 两股内气相碰,笪千潭那边的内气没被吸收,而是径直撞了上去。 一声巨响,两人被撞开,马车更是被撞成四分五裂。 “笪、笪少侠?!”车夫也是武人,他听到身后的动静,想都没想便一个翻身,跳上了一旁的树上。他以为有敌人来袭,打算找个视野开阔之处。 结果,他看到一男一女躺在马车骸骨上。 “你是谁?!”他二话不说,拔出剑。 男的是笪少侠,那这个笑得癫狂的赤发女子是何许人也——赤发女子? “神子?!”车夫大惊失色,帮主嘱托自己把笪千潭平安送到青州,怎么把神子也给拉下山了。 “是我、是我。”苏暮槿笑得喘不过气,她扶着木头站起身,拍干身上的灰尘,不好意思地鞠躬,“抱歉。” “这是怎么回事?”车夫从树上跳下,把笪千潭从地上拉起。 笪千潭瞪了苏暮槿一眼:“你在搞什么鬼。” “我以为把火焰炼成紫色的模样就行了嘛……” “所以说,你根本没看懂‘反噬回转’是怎么使出的?”笪千潭又气又笑。 “二位,这到底,”车夫尴尬地笑道,“是怎么回事?” 第四章 茶庄(四) 两人给车夫简单地解释事情的经过。 幸好附近有农庄,他们便买下一辆马车——和天哮给的豪华马车无法相提并论——勉强继续下山了。 在马车上度过了两天,苏暮槿便和笪千潭分开。笪千潭要继续向北,而苏暮槿则要往东。 两人的分别并没有许多矫情,在三从方的那几年,他们经常有这种分别。 苏暮槿拿着笪千潭给的钱,找了一个车夫和马车,让他把自己拉到西国边境。 其实她大可让平天卿安排此事,只不过寄信过去,还要等他派人过来,不知要多久时间。苏暮槿又是个急性子,她理所应当地选择找当地人拉车。 一晃,就过去五天,苏暮槿畅通无阻地抵达了西尚交接之处。她现在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西国已将边境向东推进了不少。 看来这么多年的软磨硬泡,当年那个持保守政策的居仁公也改变了许多啊。 “谢谢,到这就行了。” 离真正边境还有几里距离,苏暮槿下了马车,阔绰地给车夫两倍的价格——实际上,这一路已经换了许多车夫了,毕竟没人愿意为了点小钱,奔走几千里的距离。 车夫看着这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女子离开马车,不敢多想,匆匆掉头离去。 出国境,自然还是需要动用关系的。虽然她完全可以翻过城墙,但她无意在紧张的边境弄出奇怪的传闻,因而在边境呆了两天,等待平天卿允许放行的命令下来。 就这样,苏暮槿千里迢迢,离开了西国,进入了尚国。 进入尚国,第一件让她惊喜的事情便是,如今尚国的王依旧是欢历帝。 这老皇帝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大尚都因他亡国了,尚国居然还将他的命令奉为圭臬。而且,尚国究竟是怎么苟延残喘到现在的? 随着几天的深入,苏暮槿终于看清了如今的天下局势。 西面有西国、东北为尚国、中原为殷国,而东南乃是淮国,四国制衡,谁最先贸然攻击尚国,都可能会被另外两国,甚至三国夹攻,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负担得起三国的同时进攻。因此,尚国这块大肥肉,就一直晾在一旁。 唯一能摧毁它的,便是内乱。 可现在是尚国,而非当年的大尚。大尚疆域辽阔,晚期内乱频发,朝廷应接不暇。如今尚国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却正好方便尚国朝廷的管理,各地方戒备森严,就连搞到一把剑都难,更别说,还有忠心尚家的文坛阁坐镇尚国中心。 起兵谋反?人们连想都懒得想。 只要生活还过得去,谁愿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掉脑袋活? 在这种环境下,苏暮槿也不得不收敛。她有一身武功,可没必要惹麻烦,为了掩盖引人注目的赤发,她还把头发截短,再带上最近流行的“遮言帽”,随时都能混进人群。 这个“遮言帽”也有一番来历。 欢历帝的暴政随着朝廷更迭——虽然也没有更迭——而延续下来,甚至变本加厉。颇有当年“厉王止谤,路人以目”的压抑之势。 虽然没那般变态,但路人也尽量不贴耳说话。 一些好事的文人墨客便想出一个办法:他们制作出一种圆形竹编帽,帽檐很宽,两个带帽子的人要想靠近说话,要么摘下帽子,要么帽子撞在一起。带这种帽子,以此表示自己绝不和其他人说悄悄话,自证“清白”。 这是种讽刺,谁都看得出来,可谁都没有名正言顺的方法将其禁止。 久而久之,“遮言帽”成了大街小巷上常见的装束。 这倒方便了苏暮槿。 躲在帽子下的她,走在大街上都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仿佛自己就是人群中的一员,人群就是自己。 她虽然很注意自己的举止,尽量不引起他人注意,可还是被有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盯上了。 那天,苏暮槿吃完晚餐,黄粱也不知窜到哪去觅食,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夜晚往往是地痞最喜欢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出事的时间。因经济凋敝,十几年前繁华的大街,如今也是昏暗一片,少有行人来往,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巴不得把家中的灯光都收起来。 这促进了宵禁的推行。 苏暮槿在餐馆听别人说故事听得入迷,因而稍晚回去了,不过她把握了分寸,离宵禁还有一刻时间。 现在是晚上,她当然不会戴帽子,俏皮的赤发跟着步伐跳动,如同黑夜中的一团火焰,把在深巷里游手好闲的地痞吸引了。 她心满意足地走在路上,没多久,就发现身后跟着几个人。 一个、两个、三个。 她低头抿笑。 真是不自量力的家伙。 她看了看四周,窗缝透着灯火。 这些地痞能在宵禁之时外出,基本跟当地的巡察攀上了关系,而且现在并不是很晚,如果在大街上把他们打一顿,说不定会惹上是非,万一他们是高官的亲友,后果更麻烦。 苏暮槿回想来之前走过的路,在记忆中寻找有没有毕竟安静的地方。 杀了他们? 肯定不会这么做。给他们点教训就行,最重要是别让他们看到我的脸。 虽然可能已经看到了…… 苏暮槿稍微加快了脚步。 为了引诱他们毫无戒心地上钩,必须装作“好像发现危险的女子”。 跟在后面的脚步果然也加快了。 那几人见这赤发女孩似乎想钻进巷子逃跑,不禁乐开了花。 地痞们可能没几件擅长的事,可这儿的大街小巷何时交错何时分开,哪儿是思路,他们可记在再清楚不过。 眼前这个娇美稀罕的赤发女子就要落入手中,他们不免激动,那还顾她是什么身份。 “嘿嘿,前面是死路喽。”一个衣冠整齐的男子奸笑着向巷内走去,一步步逼近苏暮槿。 想不到来了个衣冠禽兽。 苏暮槿只是向后退,她觉得那些人离大道太近了,要再过来些。 “还是个楚楚动人的美女,”他接着月光看清了苏暮槿的面庞,然后对站在中间的男子说道,“大哥,捡到宝了,能卖不少钱。” 大哥扇了他一巴掌:“瞧你那德行,这等仙女,哪是用来卖的?” “对、对对。”他捂着巴掌印点头。 好了,确定是三个人,不过他们看到我的脸了…… 算了!反正我明早就走。 苏暮槿运转内气,控制好力道,只要打晕即可,可千万不要闹出人命。 上次对笪千潭轻弹就出火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内功更上了一层,这几天只是抽空练习了片刻,不知实战会有这样的结果。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巷端传来。 说话人被三人挡住,苏暮槿不知是谁。 “你他娘——”大哥转头过去,忽然蔫了下来。 “小少爷,我们、我们……” “那是我家家仆,”小少爷擅自给苏暮槿安上了一个名头,随后对那三人说道,“滚吧。” 明明是粗俗的“滚吧”,可从他嘴里出来,却像在说“请走吧”。 “谢、谢小少爷绕我们一命。”大哥拉住两个呆住的伙伴,“快道谢!” “谢少爷、谢谢……” 三人慢慢从小少爷身边走开,随后一路狂奔,直到累瘫在地上,几乎要化成水。 苏暮槿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这样“拔刀相助”的人挺不错,但对她而言,就是多管闲事了。 “你不必救我的。”她收起内功,走向那个小少爷。 他虽被叫做“小少爷”,但样子老成得很,干净的面庞没有带有一丝情感,根本看不透。个子挺高,身穿华丽,一看便是哪家的贵公子,身上有一股香气,似乎是从……青楼出来的。 苏暮槿想不到,这大晚上还有什么地方会有如此浓郁的女子香味。 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那种……欢愉之后忽然对万事万物起了怜悯之心的小少爷吗? 小少爷看了她一眼:“我是救他们。” 第五章 茶庄(五) 苏暮槿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目送小少爷慢慢走出巷子。 他感受到我身上的内气了。 苏暮槿想追出去,可忽然想到:我追出去干什么呢?问他刚才去了哪里?还是他怎么看出我有武功的? 无论哪个问题,都没有意义。 算了。 这一路都没遇上武人,现在碰上一个,没什么奇怪的。 乐天派的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 碍事的三人组不是跑的哪里去了,总是肯定不敢再缠上我,明天一早就出城吧。 她没想到,明天大早,她又要遇上这个神秘的小少爷。 翌日,苏暮槿为了避开出城的高峰,早早启程出发。 可就是这么早,出城口居然也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啊?”苏暮槿不赶时间,只是觉得奇怪。当然,也有些不开心,昨天进城的时候都很顺畅——虽然昨天是西门,今天是东门,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城门两侧占满了人,看样子是在夹道欢送某个大人物。 “客人不知道吗?”车夫说道,“这可是我们城里最有名的人了,路家的少爷。” 路家的少爷?好大的派头。 等等?路家不是…… “是茶庄的那个路家吗?” “您这不是废话嘛,这世上除了茶庄,还有哪个路家!” 路家的少爷居然在这里? 苏暮槿进尚国没几天,身份不明的她可谓举步维艰,这会儿还在边境州西州逗留,所在的这座城,则是名为“咸来城”的西州中部城池。 茶庄路家的少爷居然来到这样的地方,而且离开的时候还—— 苏暮槿往了外面一圈,这大大小小的权贵似乎都来欢送。不止在职之人,还聚集了许多平民和小孩,看这架势,要么颇受欢迎,要么皆为利往。 “他要去哪?” “呃,听说是回茶庄。”车夫也没搞明白,他只知道路家少爷今天要离城。 回茶庄? 妙极!若我能搭上他这班顺风车,岂不是可以通行无阻,轻松抵达茶庄? 苏暮槿腾地一声从马车中站起,把单手就能提起的行李带上。 “哎!客人!?” 她几步轻功便落到前头那辆装饰华丽到奢侈的马车左侧。 “这女子是谁啊?” “喂!让开,别挡在前面!” “有人要刺杀少爷!” 苏暮槿这唐突的举动,让人群沸腾了。 作为始作俑者的她却没有丝毫自觉,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拉动路家少爷的车门。 实际上,她也不想做如此冲动无礼的行为。但,她就是冲动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便动起来。 “你干什么?!”守在马车旁的侍卫直到苏暮槿到了眼前,他才反应过来。 刺杀、暗杀,侍卫见多了,可光天化日之下,从后头马车提这个行囊来刺杀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不过侍卫终究是侍卫,就在苏暮槿拉门的时刻,他拔出长剑,准备刺向苏暮槿。 “我的客人。” 听到这声音,所有人都震惊了。 那些夹道欢迎的路人自不必说,小少爷在咸来城生活近十年,从未有过这样野蛮的赤发女伴;守卫也同样惊愕,他可没听主人说,今天会有客人要来,还是以这般奇葩的出场方式;最为惊讶的恐怕数苏暮槿了。 这声音,不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小少爷?! “抓着门不累吗?” “哦,哦。” 苏暮槿低着头钻进了马车。 “真是你!” 马车内昏暗,但无法掩盖人的气质。 小少爷略带倦意地抬起脑袋,看着弯腰站在马车里的苏暮槿,随后透过纱帘看向窗外,人们正议论纷纷,以为得到了这位不近美色的小少爷的艳闻。 他站起身,拍了拍苏暮槿的肩膀,让她坐下,随后自己推开门,走出马车。 “路某在此感谢各位盛情,小儿不才,待从茶庄归来,必将家中茗茶赠予各位享用!” “小少爷,那野丫头是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最先传来。 随后,带着猎奇心态的疑惑接二连三抛来。 小少爷挤出一个笑容:“各位自行猜测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回到马车,留下震天的议论。 “走吧。”他打开前面的隔窗,对车夫说道。 “少爷,那些礼品还没装完。” 小少爷无奈地叹息一声:“叫他们快点,这儿太吵了。” “嗯。” 四周窗户紧闭,喧哗似乎隔了很远,马车里外是两个世界。 小少爷打量了苏暮槿一番。 苏暮槿想到昨晚那青楼的香味,感觉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你,”他忽然开口,“你是苏暮槿,神子。” “嗯,是我。” 早知道茶庄手眼通天,从出生伊始,我的消息就流传江湖。他作为路家的不知第几个少爷,认识我,不奇怪。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苏暮槿有些后悔坐上来。 这也太尴尬了! 终于,当马车开始向前移动的时候,小少爷开口了:“你要去茶庄。” “嗯。” “这一路很远,有个伴挺好。” 他没看着苏暮槿,仿佛在自言自语,弄的苏暮槿不知该不该回答他。 咸来城的城门缓缓闭拢。 就这样,苏暮槿鬼使神差地结实了茶庄的小少爷路渝穹,跟他结伴,踏上了前往茶庄的路。 就像他最开始说的,这段路很长。越到北方,风雪越大,速度越慢。 很难相信现在已经入春了。 接近半个月的相处,让苏暮槿对这个小少爷路渝穹有了更加深的了解。 首先,他叫路渝穹,并非茶庄路家的嫡系,只是被人抛弃在茶庄的弃婴,从小被路家抚养长大,和路家同辈的年轻人关系要好,但在六岁的时候,被当时的庄主——也是现在的庄主,他名义上的爷爷,路冶阳,送出了茶庄,要求他在外面自立根生。 这一自立,便近十年过去,准确说应该是九年多一点。 就在几天前,他忽然收到茶庄的请柬——请柬这个词似乎在说他是外人——邀请他来参加一个月后在茶庄召开的庆典。 接春宴。 每年都有,但只有今年,他才被邀请了。 苏暮槿愈发觉得那场梦是无可避免的未来。 她没和路渝穹说。 路渝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虽然一路上还是面无表情,但很善言辞,告诉了很多他在咸来城的趣闻。 虽然对不起公主,但苏暮槿心里还是在说,和公主那种见到生人便一声不吭的性格相比,路渝穹简直可以称得上口若悬河了。 她还知道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他确实去了青楼,只不过是为处理争执——他在咸来城常常做这种事。即便路家的血脉不够纯正,但到底还是茶庄扶持的孩子,借着这点脸面,加之本人的良好品性,在咸来城享有美誉。 所以在离开的时候,会有那么多人为他送行。显然,也不能排除贪利的动机。 一路乘坐宽敞豪华的马车,他们在今天总算抵达茶庄。 堪比皇宫般辉煌的庄园,犹如一副描绘详实、用料厚重的画卷,在苏暮槿眼前展开。 “这就是,茶庄……” 第六章 前夕(一) “二少爷到——” 二少爷这个称呼,一下就把苏暮槿的思绪牵回了很久以前。 路二少爷,路赫崇。 这一路,她有一个一直想问,但始终没说出口的疑问——路赫崇在茶庄吗? 自己还在江淮大牢的时候,“路二少爷”的称呼可是属于路赫崇的,时过境迁,“二少爷”成了眼前青年路渝穹的称呼,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之感。 想必人世也是如此。相同的叫法最终会落到不同人的身上,一代又一代人会被装进早已准备好的套子,随后再走出,等待后来者。 她这一路之所以没问,一是觉得路渝穹应该这么多年没回茶庄,应该不知道路赫崇的情况,二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万一在茶庄中偶遇路赫崇,那必定是很有趣的事。 “茶庄不在了。” 苍老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脑中,犹如方才敲响的梵钟一般苍劲悠然。它像是一个源远流长源远流长的故事,始终扰动着苏暮槿的心绪。 说这句话的老人究竟是谁?苏暮槿希望在茶庄见到他。 老人的面孔早就模糊,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没出现在梦里,苏暮槿听到的只是他的声音。但无论如何,“茶庄不在了”这句话绝对不是她的幻听或是臆想——她也没理由在昏迷之际想到除路赫崇外,这么多年再无交集的茶庄。 现在我亲自来到这,一路没遇到任何麻烦困难,仿佛迎接我的红毯早就铺好。 苏暮槿隔着纱帘看向外面。 春天,可到处都还是白花的雪景,有点像狼岭的景色,但这儿的建筑显然那边更充满人性,苍绿的主色调使整个茶庄即便被大雪覆盖,依旧展现出遒劲的生机,这座巨大的庄园如同一棵千年不倒的榕树,昂首矗立在银装素裹之下。 道路两侧笔挺的松树和梦中相同。 这么看来,除了没有神秘老者的一句“茶庄不在了”,其他景色,和梦里完全一致! 苏暮槿发自内心地感到激动与紧张。 这片苍穹、这幅辽原、这个古老而屹立不倒的家族,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它们? 茶庄里非常热闹,可能是因为春天的来临,人们好不容易熬过难缠的寒冬,此时恨不得把积累几个月的精力通通释放。 “平常的茶庄很冷清,”路渝穹摆出一副东道主的模样,“只有接春宴和初秋的洗灼宴才会有这么多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西域、东瀛的友人。不过今年的规格要小很多了,”他也偷瞄向外面,“现在只是尚国了。” 苏暮槿笑着说道:“热闹好。一个人昏睡了三个月,寂寞到要得病了。” “你是我们茶庄的贵客,我会差人带你好好玩乐一番。” “哎!” 苏暮槿看到宽敞的石板路面旁站着一对男女,他们正在观望路上来往的马车,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他们着装皆淡雅,在来往人群中可谓鹤立鸡群,一眼就能发现。而且,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彪形大汉,一看便是护卫之类的人物。 “那两个人,是不是你在路上说的,小时候跟你玩得很好的那两个!” 路渝穹离开茶庄是六岁,长那么大,当然有几个玩得很好的伙伴。他在路上说了三个—— 其中一人名为路迪潇,是如今茶庄之主大儿子路祯崇的儿子,另一个则是路祯崇的女儿,路天茈。这两人都比路渝穹要年长,不过他称呼路迪潇的时候都只说“迪潇”,而说道路天茈的时候,则是“天茈姐”。 苏暮槿问过为什么,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解释为叫习惯了。 还有一人,是路寒嫣的女儿路紫鸢。路寒嫣是路祯崇的亲妹妹。 按路渝穹的说法,从来没人喊路紫鸢的全名,全庄上下的长辈同辈,都叫她紫鸢,至于晚辈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茶庄里的最晚辈。 马车即将走过的一男一女,说不定正是三人中的两人。 苏暮槿一把将路渝穹拉到自己一侧的窗边,让未经人事的路渝穹吓了一跳,他连忙和苏暮槿拉开一段距离,随后看向窗外。 他那双无神的眼睛总算焕发了一丝生机,不过光亮转瞬即逝。他整理了衣物,重新坐回位置上:“太久没见,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下去问问呗,”苏暮槿捕捉到他情感的短暂变化,而路渝穹明显低估了女人在这方面的洞察力,“反正你是茶庄的少爷,认错了也不会怎么样。” “没事。”路渝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反正到了宅邸,要见到也能见到。” 苏暮槿见他是这个反应,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他在路上,偶尔会津津有味地说些童年趣事,怎么看到青梅竹马后,反而有躲避的意思?看他这样子,肯定不会说实情,还是先说些其他东西吧。 “这片地区都叫茶庄吗?” “嗯,”路渝穹介绍道,“茶庄用巨大的围墙为起,是陛下钦赐的城中城,方圆三百亩都是被围墙围住,围墙之外林立了一圈很厚的松树林。” “层层保护啊。” “住在附近的居民喜欢把‘茶庄’叫做‘茶镇’,而把,”他来开窗户,让苏暮槿探出头,随后指向前头的一栋三层,占地三十亩左右的豪宅,“把那个宅子称作‘茶庄’。” “庄内庄。” “差不多吧。”路渝穹把手放在窗框上,以免苏暮槿把脑袋伸回来时撞到。 “那你们一般怎么叫?” “其实跟他们差不多,我们在外面的时候,管整个叫茶庄,到了茶镇,那里头就是茶庄了。” “原来如此。” 这个叫法挺有趣的。 “里头的茶庄,很大吗?” “很大,小时候摆放公公婆婆,有时候还会坐轿子去,”路渝穹说道,“也有骑马的,但是我们太小,长辈们不让骑,只好让人抬着走。” 苏暮槿的认知里,宅邸便是家。在家中居然还要骑马代步,那究竟是怎样庞大的家族啊!她现在更想进去看看了。 第七章 前夕(二) “到了。”马车停下,路渝穹走下车,为苏暮槿拉住马车门。 “渝穹!回来了啊!” 苏暮槿还没走下马车,内庄大门便打开,同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您是,五叔!?” 听得出来,路渝穹难发发出比较吃惊的声音。 苏暮槿好奇地跟在后头。 “哟,这位是——” 苏暮槿见到了这位五叔。他身形健硕,留着一把大胡子,几乎要把嘴巴都给埋没,头发跟胡子一样乱糟糟的,仿佛像一只从山里窜出的野猴子,苏暮槿很难把外型如此邋遢的人和茶庄联系在一起。 五叔笑眯眯地打量了苏暮槿一番,那眼神像在审视儿媳妇。 “五叔,这位是神子。” “神子……苏暮槿!”五叔连忙伸出双手,“久仰久仰。” 很久没见到这么自然熟的人,苏暮槿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也伸出双手。 两人紧紧握了几下,随后松开。 “渝穹,你怎么跟神子同行了?你不是从咸来城来的吗?” “我们正好遇上了。”路渝穹没在这个话题话上做过多纠缠。 “五叔!五叔!”院内传来两个小孩的打闹声。 两个小孩穿得非常严实,每人拿着一个小风车狂奔着,被大雪映衬得洁白的脸蛋已成红扑扑。 “五叔!”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小孩先跑了过来,“那里有蜻蜓!” 五叔抬起手想摸路渝穹的脑袋,忽然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便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四叔的孩子。” “哦。”路渝穹没见过他们。 两个孩子也从未见过路渝穹,他们跑到门口时,都停下了脚步。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熟人面前喜欢装疯卖傻,而面对陌生人却多半胆怯,他们也一样。 看到不苟言笑的笪千潭,他们甚至起了惧意。 但是,苦瓜脸一旁却站着一个婵娟佼人,两个懵懂的孩子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你爹在二楼的大厅等你。”五叔推着两个小孩去庄园内,同时看了眼苏暮槿。 他心想,渝穹离开茶庄的时候还很小,如今长大,虽然不是大姐亲生,但似乎“遗传”了大姐的气质,外柔内刚。和传闻中拥有烈火之气的神子倒是般配。而且,听说神子一头赤发。赤发,总让人觉得她是个野孩子,还以为她其貌不扬。但方才相见,不曾想如此美貌…… 五叔偷笑,说道:“我继续陪他们玩去,二位自便。” “知道了。”路渝穹完全不知道,这位儿时对自己关照有加的五叔在想什么“歪门邪道”,他转身对苏暮槿说道,“走吧,我父亲在,庄主可能也在,正好把你介绍给他们。” “介绍……” 怎么觉得我嫁入豪门的漂泊女子。 苏暮槿没再多想,跟着他穿过大门,总算进了庄园。 或许是之前经过巧夺天工的茶镇,眼前的庄园反而平淡了许多,除了规模比寻常富豪大上几倍外,里头的布置基本和皇家庭园别无二致——苏暮槿并未见过真正的皇家庭园,但在绘本上看过不少,因此,心中还有个基本的轮廓。 大小高低不一的建筑错落有致,结构比从远处看到来要更为复杂,各种形态不一的假山美石摆放其中,还种植有许多常青树。 白雾笼罩下,整个内庄依旧显得生机勃勃。 看来,无论是文坛阁还是茶庄,大家都喜欢四季都充满生机的地方。 不知何时下过的雪抹在各个角落,平添了仙境的飘然感。 苏暮槿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建筑。 刚才因雾气太重,根本没看见,在这些低矮房屋之后,居然耸立了这么一个怪物! 那是一座没有尖角收顶的高塔,说它是塔,但它的直径又比寻常的塔要宽阔许多,每一层估计可以容纳许多人。粗略看去,大概有七层左右的高度。没有像寻常的塔一样向四周张开的飞檐,墙壁上开着许多整齐划一的窗户,似乎是住人的地方。 其实,除了高以外,它没有一点塔的特征。 “那座塔是……” “噢,”路渝穹说道,“自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建了,看来终于建完了。那是我的曾祖父,也就是上……我想想,上上任庄主,他担任庄主的时候便开始修了。我记得,是叫‘六棱塔’。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别管它了。” 这么大一座塔,能让我别管吗? 苏暮槿在心里呐喊。 路渝穹对家族花了两代人修筑一个建筑,并没有表现出很惊奇或是很好奇,反倒丝毫不在意。可能是因为,从小在如此豪门中长大,所以对亲戚们挥霍金钱的举动习以为常了。 看来还是我见识太少了。 苏暮槿内心感叹,跟着路渝穹走向其中一栋“矮房”的大门。 路渝穹还没敲门,大门就如同感应到他的到来,自己开了。 “少爷好。” “少爷好。” …… 问候声不绝于耳。 这些仆人基本没几个认识路渝穹,但他们早就知道少小离家的二少爷这几天要回来,便盯住大门口。“盯梢”的人刚才从五叔和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这位便是回来的少爷,他连忙先行一步跑回来,将此消息告诉屋内其他仆人。 所以才有如此整齐划一的问候声。 路渝穹站在宽敞的大厅内,没再前进。 “怎么了?走错地方了?” “不……”他面无表情地道,“一下忘了该往哪走。” 站在门厅放眼望去,到处是交叉并行的昏暗走廊,别说是十年未回的路渝穹了,苏暮槿觉得,就算是天天在这做事的仆从,也得花上许多精力才能把这些路记清。 “路……渝穹?”一个温润的女子声音从某条廊道传出,苏暮槿顺眼看去,走出一个看样子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 她身穿一袭浸染淡紫的绒袍,鼻梁挺拔,翘起的鼻尖格外精巧,如同某位匠人精心雕琢的仙女。 苏暮槿看了她一眼,自愧气质不如。那女人骨子里便有着高贵气息,不消说,她一定从小在茶庄长大。 “紫鸢。”路渝穹慢慢吐出她的名字。 第八章 前夕(三) 她就是路紫鸢吗? 苏暮槿重扫了女子一眼。 她看上去也是冷冷的性格,和路渝穹有些像,若非知道路渝穹不是路家人,不然肯定会以为他们是兄妹或者姐弟。 路紫鸢款步走来,行姿曼丽,和她的名字一样优雅。 “这位是?” “苏暮槿,神子。”路渝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哦,”路紫鸢说道,“庄主和你父亲都在楼上等你,不认得路了吧?” 出乎苏暮槿意料,她笑起来很好看。不像路渝穹,他笑的时候仿佛没有发自内心,像有人拉着他的嘴角,逼迫他做出笑容。 “带我们过去吧。”路渝穹不羞不臊地说道。 “知道。” 路紫鸢竟然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随后转身走向幽深的走廊。 哎,我在想什么?苏暮槿不禁嘲笑自己一惊一乍,女孩露出笑容难道是骇人听闻的稀奇事吗? 内部的通道错综复杂,就算已经走上二楼,他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直线距离应该不远,但在这栋结构诡异的屋子里,却仿佛相隔十万八千里。 终于,抵达了五叔所说的“二楼大厅”。 大厅和房间一样是南北朝向,南面除了内部的大厅外,还有向外延伸的窗台。 走进大厅,非常肃穆,连平日“放荡不羁”的苏暮槿也不禁收慢脚步,她瞟了一眼窗台,外面的景色非常陌生,不过,大街小巷的布置则和刚才经过的差不多。 原来这里就是刚才进门地方的正上方。 到底是哪个人的恶趣味,把这栋建筑设计成这样,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麻烦吗? 苏暮槿恭敬地跟在路渝穹身后。 当看到坐在正位的老人,她忽然明白,或许每一代庄主都会凭借自己的喜好建造建筑,所有,这个内庄的建筑风格并非完全统一,从每个单体建筑的规模差距便能窥见一二。 “好了,紫鸢,你先下去吧,待会有你们叙旧的时间。”开口的老人便是如今的茶庄之主,路冶阳,也是路渝穹名义上的爷爷。 “好。”路紫鸢没说什么,只是向路渝穹抛了个眼神,然后慢慢退出了大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缘由的紧张气氛。 苏暮槿看这坐在座位上的几人。 最中间的老人是路冶阳,茶庄之主,看样子大概还在中年,比同龄人要年轻很多,按理来说,他是路渝穹的爷爷,也就是上上辈的人,可似乎和……平天卿康瑞差不多年纪。 之后是他右手边的女人,刚才路紫鸢走进来的时候,她们俩明显有眼神交流,是姐妹吗? 然后是左手边的男人。 苏暮槿还没来得及做一些推理,他便开口对站在一旁的家仆说道:“都愣着作甚?快给渝穹和神子备座位。” 大家都知道我是神子啊…… 苏暮槿不知这事是喜是悲。 她看了眼路渝穹。他好像并不奇怪那人知道她的身份,不过,就算他真觉得诧异,估计还是面无表情。 “坐吧。”路冶阳抬手请二人就坐。“久仰神子苏女侠威名,今日拜访我茶庄,可谓蓬荜生辉。” “哪里。”苏暮槿客气地说道,“能来到茶庄,是小女的荣幸。而且——”苏暮槿伸出左掌指向路渝穹,“能在来的路上遇到贵公子,是……”三个月没有在正式场合说过话,苏暮槿的脑袋忽然一空,想不出该用什么词了。 “这就是缘分。”女人笑着帮苏暮槿接下话,“来,给女侠上茶。渝穹你也真是,都带别人来茶庄了,匆匆忙忙都不与人品茶?” “小姑说的是。”路渝穹低头说道。 小?小姑? 苏暮槿屏住吃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把眼光落在女人的身上。 这个人是路渝穹的小姑?那就是说,她是……谁来着? 来茶庄的半个月,路渝穹说了很多以前的事,苏暮槿也未见其人先闻其故事,但那都是十年前人和事,她一来茶庄,发现自己一个都对不上。 小姑,路渝穹父亲的妹妹,那就是——路寒嫣! 没错,坐在路冶阳右手边的女子就是路寒嫣,她同样是路紫鸢的生母。 “请用茶。”家仆不知从哪就端上了冒着氤氲香气的茶,摆在苏暮槿和路渝穹桌前。 “谢谢,不客气了。” 路冶阳手中捧着一个空茶杯,他慢慢问道:“敢问,女侠拜访我们茶庄,是为何啊?” “从小就听说了茶庄的名声,一直想来看看。”苏暮槿对路渝穹也是这样说的。 “这样啊,”路冶阳点头笑道,“女侠来的正是时候,过些日子便是接春宴——渝穹应当跟你说过了。” “嗯。” “好,”路冶阳把茶杯放下,拍了拍手,“我们不耽误女侠参观茶庄了。我让家仆把你送到楼下。” “谢谢。” 把我送到楼下,言外之意就是说,路渝穹还要留在这里?那我一个人在茶庄瞎转悠,能转悠出什么名堂? 路渝穹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他说道:“神子初次来这,需要人带她参观。” “让紫鸢去吧。”路寒嫣说道,“你留下来,我们有些事要告诉你。” 听到是紫鸢带苏暮槿去参观,路渝穹放下心来。他向苏暮槿轻点了一下头。 “那我暂且告退。” 出于礼貌,苏暮槿喝完浓香的茶水,随后起身。 虽然喝得很仓促,但不得不说,这儿的茶的确别有一番风味。苏暮槿词穷,一时间没想到什么好词形容,只是说道:“很好的茶。” 路冶阳慈祥地笑了笑,目送她跟着家仆离开。 路渝穹被留下来,肯定有家事要和他商讨,而苏暮槿向来不关心别人的家事,她想知道这栋建筑是谁造的,这群建筑之后的“六棱塔”是出于何种目的而建造。 家仆走向在楼下等待的路紫鸢,对她低声说了几句。 路紫鸢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她在楼下可不是等神子下来然后为她向导,她想和路渝穹好好见一面。 可母命难违,她只好点头,然后抬起头,用不太客气地语气说道:“母亲让我带你去逛逛,跟我来吧。” 第九章 前夕(四) 苏暮槿当然听出她带有哀意,但若是拒绝她的带路,会得罪楼上为她安排行程的大人们。她也不想跟一个不愿带自己参观的人,可总得迁就一下。 结果,还没走几步,从庄园正门走来了一男一女。 男子外披青白长袍,里着保暖贴身夹绒衣;女子的衣服形制和路紫鸢差不多,但色调偏红——这肯定是根据自己意愿选择的底色。 苏暮槿认出他们了,是在马车上看到的两人。 年纪最长的男子对路紫鸢说道:“还真让你等到了。” “等到了也没好事。”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说道:“你们俩怎么回事,不是说到门口接他?” “这不没看到人嘛。”他问道,“这位是生面孔。” “神子。” “神子!”一旁身材饱满的女性说道,“我知道你!” 苏暮槿已经不敢猜测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了。她来到这里不久,意识到一个现象,路家人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无论是当年的路赫崇,还是刚才看到的路寒嫣。 尤其是路寒嫣,就算她说自己是路紫鸢的姐姐,苏暮槿也不会觉得有任何违和感。 至于眼前这两人…… 从路紫鸢对他们的态度而言,他们是同辈的可能性很大。 “就是你把鹰雀谷给推平了吧?”她抓住苏暮槿,好奇地看着她。 “推、推平,也没有这么夸张了……”苏暮槿被人这么一接触,虽是同性,还是觉得不舒服。 男子则对她的举止习以为常,他向苏暮槿摆出一副见谅的表情,随后问路紫鸢:“路渝穹呢?” 路紫鸢指了指上面。 那两人听后便准备上楼。 “天茈姐!”路紫鸢喊住那个女子。 这下苏暮槿知道者两人是谁了。 女的是路天茈,男的必然就是路迪潇了。 路紫鸢有些扭捏地站在路天茈面前,低声说道:“天茈姐,母亲让我带她四处逛逛,要不你来吧,反正……你不是挺喜欢和武人打交道吗?” 路天茈转过身,侧头看了路紫鸢一眼:“好啊,你在这等他吧。” “真的!” “真的,”路天茈把路紫鸢来到身边,随后自己走向苏暮槿,“快进去吧,别等我后悔了。” “谢谢天茈姐!”路紫鸢蹦蹦跳跳跑向屋子,“路迪潇,还站着干什么呢。” 路天茈苦笑一声,转过头对苏暮槿说道:“见谅啊,十年没见到路渝穹了,她太兴奋。” “没事。” “走吧,进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想去的地方?” “嗯……”苏暮槿指着建筑群之后的六菱塔,“那座塔。” “六菱塔啊,”路天茈抬头仰望高塔,“走吧,虽然不知道现在让不让进,至少可以带你在旁边看看——你这么多年都去哪里了?”她忽然另起话题,“我上次听到你的消息还是在鹰雀谷,噢,不对,好像是在尚国边境吧。之后就没听闻你的消息,还以为已经死了。” 好不客气的说法。但苏暮槿并不介意,从刚才短暂的接触,她大概明白路天茈是什么性格了。 苏暮槿比她稍微矮一些,赤发配上路天茈身着的赤色基调服饰,两人还挺像一对要好的姐妹。 “发生了很多事,”苏暮槿知道,路天茈肯定不是善罢甘休的类型,听到这句话,她肯定会刨根问底,于是抢在她前面说道,“我在尚国边境,渔谷村那里,和楚国的东征将军打了一场,之后体内毒发,昏迷了三个月左右,现在才醒过来。” “毒发?是百苦教的毒吗?” 她知道的挺详细。 苏暮槿觉得自己始终被茶庄监视,所作所为都汇报进了这些大小姐、大少爷的耳朵里。 “嗯,青炎毒。” “青炎毒……”路天茈对毒的名称并不了解,“虽然没听过,不过能放倒你,肯定是很厉害的毒!” “可能吧。” 苏暮槿不觉得这件事值得骄傲。 “再往前走大概两里路就能到了。”路天茈说道,“我们骑马吧?我虽然对你的经历很感兴趣,不过路渝穹回来了——你明白的。” “嗯,其实你告诉我在哪留宿就行了。” 在进入茶庄的那刻起,黄粱便同她分开,它去记住茶庄的地形,万无一失。 “留宿?”路天茈说,“估计会安排你住在言孺居,不过也有可能是长阁……这事我也说不清,得听庄主的安排。” 看来,在这茶庄之中,庄主的权利非常大,管辖之事也尤其多,有点像土皇帝。 “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一个仆从不知从哪窜出来。 “给我牵两匹马来。” “好。” 几分钟不到,那人便拉着两匹体格彪悍的马来了。苏暮槿和路天茈骑着马,很快就来到六菱塔一百米远的地方。 “现在还不让进啊。”路天茈灵巧地跳下马。 她们被几根圆木围成的圈挡住,任何人都能轻易跨过这道“围栏”,而且旁边没有人看守,但没人会穿过封锁。 出于尊重和敬畏,苏暮槿同样不会做这种事。 “这座塔是做什么用的?” 路天茈回道:“住人的。等接春宴过去,我们就要搬到这里头去了。” “每一代庄主都会造个新住所?” “没,这是祖爷那辈开始建造的,之前一直住在你刚出来的那座‘迷宫’里。只是偶尔会扩建一些新的房屋,看上去乱糟糟吧。” 难怪风格相差许多。 迷宫这个说法很是新颖。那栋建筑确实像一座庞杂而让人迷离的宫殿。 苏暮槿点头。 “好像是因为迷宫建了太久,前几代担心再住下去会出问题,所以便着手开始造六菱塔。而且,大家也不喜欢里面那些复杂的通道,”路天茈说道,“明明都已经回家了,却还得想怎么回房间,自讨苦吃。” 还以为只有我是这样想的,苏暮槿笑道:“住那确实很辛苦。不过对小孩来说,应该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吧?” “是啊,最近四叔的几个孩子都搬了进来,”路天茈靠在马身上说道,“迷宫虽然结构复杂,实际就那么小一块地,有时候半夜三更都能听到他们在走廊疯跑。” 第十章 前夕(五) 可以想象,对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来说,结构复杂的迷宫正是他们探索的好去处。 “我来的时候看到那两个孩子了。” “两个?”路天茈笑着说道,“其实有三个。最为年长的那孩子比另外两个大了三四岁,今年好像是十三岁吧,已经到了故作成熟的年纪。我看他一直呆在房间,要么跟在他父亲后头,模仿着成人的派头。” 苏暮槿可不知道十三岁的人该做什么,她只是附和地点头。 路天茈好像没站稳,忽然顺着马背滑了下去。 “小心!” 苏暮槿踏前一步想要接住路天茈,结果对方忽然扭身,竟然笔直地站在原地。 “你反应很快。”她挑逗似地对苏暮槿说道。 苏暮槿想起路紫鸢说的话,路天茈喜欢和武人打交道。 她这么做是为了试探我的身手吗? “你也很厉害,刚才那个动作。”苏暮槿回道。 “看完这了,还有哪里想去的?” “嗯……其他地方都没去过了,要不我们回迷宫吧,我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行!”路天茈可不管苏暮槿是在谦让还是真心话,她早已心猿意马,巴不得马上回到迷宫,去见见阔别已久的路渝穹。 她说完便翻上马背。 苏暮槿的身手很好,完全不用担心她跟不上来。 两人就这样,很快回到了迷宫的大门前。 大门刚刚关上。 “又有人来了吗?”路天茈自语,下马,之后让仆从把马迁走,转身对苏暮槿说道,“马上到接春宴了,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 “理解。” 路天茈问看门人是谁来了,对方回答说是皇室人。 “那应该是尚嵘和尚炀兄弟。” 姓尚,还是皇室,不用说都知道他们是何等身份了。 “皇帝的亲属。” “具体说来应该是陛下的外甥入赘到我们家,应该是外甥吧……”路天茈最烦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迷宫的通道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总之有些亲缘关系。我跟你说,那两个人,特别是尚嵘,尤其嚣张跋扈,我可不想碰到他,我们到前边的书院等他们出来再说吧。” “你不先进去看看路渝穹他们出没出来?” “噢!” 路天茈狡黠地笑了下,随后问了看门人,得到的答案是还没出来。 “走吧,到书院门口坐坐,”她大方地一挥手,苏暮槿连忙跟上,“我还想听听关于你的事。” “其实我也没经历什么。” “总比我天天呆在这几百亩的地里好。” 从迷宫出门向前几百米后右拐,有一家名为“尊”的书院。 在来的路上,苏暮槿看到了这个硕大的“尊”字,可没弄白这个建筑是做什么的,现在才知道,这么气派高调的建筑,居然是个书院。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 古人可告诫做人要谦虚,但如此显眼的标志,加上有冒犯帝王之威的“尊”,苏暮槿从中看不到任何谦虚之意。 她就这样跟着路天茈走进了书院。 书院中央放着一尊雕像,上面写的是“圣贤孔子”。不过,活着的人都没见过孔子,也不知这儒雅书生的石雕是按谁的模样来雕刻制作的。 书院内非常之大,以前求学之所江淮书院根本比不上档次。占地大,但里面没有人。 “这里面没人吗?” “大家都期待这接春宴,没人来。”路天茈把石板椅上的厚厚一层雪给拍开,自己坐在一边,苏暮槿坐在另一阿斌,“更别说那些贪玩的孩子,从春节开始,孩子们基本就不会来书院了,不过——” 正这么说时,远处出现个小个头身影。 “凡是总有例外嘛。”路天茈看到那人,也有一瞬间感到吃惊,那小子一大早就在书院,他昨晚难不成在这过夜了? “那是?” “三叔的独子,路弊。” “他很喜欢读书?” “是啊,”路天茈的脑袋挑了一下,“你看他捧着书,整天就一直看啊一直看,跟他母亲一个样子。他母亲是赵氏。” 赵氏,也是五大姓之一。 苏暮槿渐渐明白,茶庄为什么能这么多年在江湖、朝堂都屹立不倒了,无数的血脉,使他们的命运不仅和尚国联系在一起,还和其他利益相互纠缠,久而久之,他们路家就成为了利益本身。 “好了,别管他了,他不喜欢在看书的时候有人打扰。” 路天茈似乎是在他那吃过瘪,忙把话题拉回到苏暮槿身上。 “你之前说的那个东征将军,是叫烈成炬吧?” “嗯,是他。” “你那一战可影响深远。他倒了之后,楚国没过多久就开始溃败了,明明他很早就离开军营,结果直到他的死讯被坐实,楚军才军心涣散,你说这事还挺奇怪的。” “可能他们一直觉得烈成炬会回到大营,所以才有信心从坚国和西国的围剿中挣脱吧。” “人心还真是不可测。” “是啊。”苏暮槿不知她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路天茈忽然压低声音:“你现在来茶庄是为了什么?你不是才刚从昏睡中苏醒吗?” “就是因为睡了太久,想活动活动。” “神子,你没必要对我说谎。” “我……没有说谎。” 苏暮槿有些紧张。路天茈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在此时是非常大的麻烦。 “真的。” 我总不能说,我是因为做了个古怪的梦,所以想来茶庄的吧?那看上去更像是在骗人。 路天茈忽然哈哈大笑:“其实啊,我是个很单纯的人。” 这样的直言反倒让苏暮槿心生警惕,不知这个“单纯”的女人,接下来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因为你是神子,所以我才告诉你。” 她压低脑袋,然后慢慢瞟向路弊刚才出现的地方。 路弊嫌这两个大姐姐太吵,已经走进书院更深处了。 “我是相信你的,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你……没事吧?”苏暮槿非常茫然,她觉得路天茈在大笑之后性格大变。 成了一个深谋远虑的阴谋家。 “现在的茶庄,有不好的东西在。” 她面带僵硬的笑容,似乎想让自己显得更有亲和力,不过在苏暮槿看来,她这样更吓人了。 “我在这生活了十七年——” 堆积在屋檐的雪滑落到地面,和地面的积雪挤在一起,发出嚓的轻响。 “他们出来了。” 路天茈忽然起身,恢复了常态。 第十一章 前夕(六) 苏暮槿侧头,看到从迷宫出来的路渝穹等人。但她的视线马上收回到路天茈身上。 她那惊悚无助表情刻在苏暮槿的脑海中,今天晚上恐怕要做噩梦了。苏暮槿胆怯地注视路天茈,她正大声叫着路渝穹的名字。 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茶庄要不好的东西在。 这和之前梦里听到的“茶庄不在了”,有什么关联之处吗? 困惑在不断增长,但至少解决了苏暮槿的一个疑惑和不安——她不远千里来到茶庄,绝对是正确之举。 等和路天茈单独相处的时候,再问个仔细吧。 苏暮槿起身准备向走来的三人打招呼,余光和某人的眼神接触上了。她心里一惊,向书院内看去,一个躲藏在远处的身影逃走了。 路弊。 这儿实在是诡异。那个阴森的迷宫、耸立在迷宫之后犹如监视者般的六菱塔,以及书院中对我似乎抱有敌意的男孩路弊。 自从进了这儿,就有种粘稠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现在才刚日出,清晨的浓雾尚未散去。 “你们是在躲尚家的那两个人吧?”路迪潇见二人空手坐在外面,一看便是事先没有打算,临时决定的。 “是啊。”路天茈随意回了亲哥一句,随后奔向路渝穹,一把抱住他。 看路天茈这气势,真怕路渝穹被直接撞到。 “渝穹,这么多年没见,都长得比姐姐要高了!”路渝穹像是她玩具一样,被她摸了摸去。 路渝穹没有抗拒,不合时宜地说道:“天茈姐,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 “没想到还有被你小子说的一天,”路天茈笑着放开路渝穹,“走吧,你离开十年,茶庄变化很大,我们找个地方叙叙旧,就去黎明亭吧。” “可以。”路渝穹同意。 “走吧走吧!”她推着路渝穹就准备离开,好像全然忘记这儿还站着一位客人。 路渝穹可没忘记。他躲开姐姐,说道:“庄主给神子安排的住所,让我们先带她过去。” “抱歉,一激动不小心忘了!”路天茈笑着对苏暮槿赔不是。 “是现在带我过去吗?”苏暮槿对路天茈摆手。 “嗯。”路渝穹说,“你马车上那些行李都放过去了。” “安排去哪了,是不是离我们这很近?”路天茈很希望苏暮槿就住在附近,头等大事是和路渝穹叙旧,第二件事便是找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子聊天,说不定还能切磋功法。她希望苏暮槿就迷宫旁边,这样一来,自己也方便找她。 这是茶庄太大的弊端。 “不算太远,”路迪潇忽然给路天茈使了个眼色,“在碧雀庄。” “碧雀庄?” 迷宫位于茶庄的中轴,其他地方则被分成了大小不一十六个庄园,每个来到茶庄的客人,都会按照身份高低贵贱安排在不同的庄园,离迷宫的自然是贵人,而远离迷宫的庄园则用来容纳身份一般的人。 这些庄园之外,便是住在茶镇的当地居民。 碧雀庄则是与茶镇接壤的,最偏东的庄园,一般给那些稍有身份的三教九流居住。就算是武人,都会被安排在离迷宫较近的成仙庄。 路天茈怎么都没想到,庄主居然把身份贵重、名声远扬的神子安置在碧雀庄! “你没听错?”她再问了路迪潇一遍,随后看向出来后一直没说话的路紫鸢。 路紫鸢小心翼翼地点头,告诉她事实就是如此。 “爷爷是怎么想的?”路天茈性子耿直,她准备回迷宫去讨个说法。 苏暮槿看到几人都是这幅表情,觉得很是奇怪。 碧雀庄,听名字就像是个高雅去处,难道自己被安排到那,有和不可吗? 路渝穹冷冷地对正走向迷宫的路天茈说道:“天茈姐,庄主特意说了,这事没得商量。” “啧。”路天茈停在原地,仿佛被人点穴,最后,她垂头丧气,乖乖走回来,“好吧,那带她过去吧。” “嗯,马车已经备好了。”路迪潇松了口气,幸好这疯丫头妹妹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茶庄里的每一辆马车,都能和苏暮槿见过的,最豪华的马车媲美。这让她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豪门望族。 马车里,因有苏暮槿这个外人在,另外四人没怎么说话。 苏暮槿和路天茈对视了半晌。她想知道,路天茈在书院说的那番话究竟有何意义。可路天茈仿佛全然没有经历那件事,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苏暮槿,然后开口说道:“碧雀庄旁边就是茶镇了,买东西倒也挺方便。” “这样啊。” “你今晚就现在那住下,我明天早上来找你,你一定要在哦。” “嗯。” “这几天就好好享受吧。”路天茈也无话可说,只能说些有的没的,打破马车内的沉默。她心里还为苏暮槿打抱不平,为什么会被安排在碧雀庄?今晚定要找人问个清楚。 过了半刻,他们抵达了碧雀庄。 果然离茶镇很近…… 碧雀庄三个大字刻在摆放路边的石头上,街上人来来往往,进出庄内的人也格外多,还有许多当地的孩子在庄园里疯玩,这一圈残次不齐的围墙形同虚设。 “果然还是这个样子。”路天茈不满地说道,“早就让他们把围墙修一修,”她狠狠地踹了一脚,围墙上的雪和灰都落了下来,“结果还是这样。” “庄主安排的,没办法。”路迪潇低声安慰后,对苏暮槿说道,“跟我进来吧。” “嗯。” 苏暮槿大概明白住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了,也明白路天茈为何对这个安排如此不满。这般粗鲁地对待神子,她应该觉得是丢了茶庄的脸面。 但看庄园,其实里面的装修、建筑都非常精致,只是由于无人管辖,所以人流量大,来入住客的身份多半卑贱,因此污染了整体环境。 苏暮槿倒不介意自己住什么地方,但她只是奇怪:茶庄看上去不是住房紧张之处,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庄主要把我安排在这。这种行为仿佛是种威慑,在警告我,茶庄之中,他的权利最大。 可我也没做什么僭越之事吧? 苏暮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住进了碧雀庄,没看到一只孔雀。 第十二章 路迁 来到茶庄的时候还是清晨,现在太阳才刚升起,苏暮槿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注视太阳将阴霾一扫而尽,仿佛闻到了即将到来的鸟语花香。 紧闭的窗户忽然动了动。 苏暮槿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把窗户打开,让黄粱进来,随后再一次重重倒在床上。 碧雀庄,虽然住在这儿的人不怎样,但设施还是上等,特别是这张柔软的床,苏暮槿可以说是爱不释手。她在床上又汤又趴,换了许多姿势来享受难得的舒适。 “怎么样?”苏暮槿问道。 “基本都转过一遍,但没时间进建筑里面。” “你看到那座塔了吗?” “看到了。” 茶庄里只有一座看上去形制不同寻常的塔,黄粱马上明白主人所说的“塔”是哪座。 “那叫六菱塔。”苏暮槿告诉它,“我刚才和路家人去了一趟,但是不让进——对了,刚才还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个路家的小姐路天茈带我去了书院,说了些奇怪的话。她说茶庄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而且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想平常时候的她,跟变了个人一样,挺吓人的。我本来想详细问她,就过路渝穹他们出来了。你在探索茶庄的时候,有发现什么怪事吗?” 黄粱摇头:“没有,这儿的人都挺正常的。而且我没仔细观察人。” “这肯定和我做的梦有关系。”苏暮槿说道,“我刚才就发现个怪人,在迷宫——噢,你应该不知道,路家人住的那栋超大的宅子叫迷宫,就在中轴线上,六菱塔前。” “看到了。” “从迷宫出来,边上有一个书院,里面有个小男孩。”苏暮槿回想路弊的模样,“一开始我没觉得他奇怪,只是喜欢看书,这种小孩虽然少见,但绝不稀奇。可是,我总觉得他在偷听我和路天茈说话,更准确来说,他是想从路天茈那打探什么消息出来。” 黄粱没见过路弊,没做任何评价。 “你现在去书院,盯住那个孩子,他说不定知道什么事。” “好。” “我到附近转转,看看有什么异常。” 虽然黄粱并没有问苏暮槿她打算去哪,不过她还是习惯性告知于它。 苏暮槿从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与黄粱一同离开了房间。 打开门,发现外面格外喧闹。 不知该去哪里,茶庄看样子也没打算再好好招待我。苏暮槿在庄园前张望片刻,找到处人多的地方,便往那边走去。 “——当年,我跟庄主还喝过酒!”一个光头大汉灌下一杯酒。 “尽是瞎说!庄主从来不喝酒!” “那是对外说的,庄主也是男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一群人在为他们到底见没见过庄主而争执不休,苏暮槿听着好奇,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看能不能了解一些有关路冶阳的趣闻。 “你和庄主喝过酒,那你可见过他的夫人?”有人质问那光头大汉。 大汉满脸通红。 苏暮槿不觉得行为如此不得体的人,会受到庄主的接待,他看上去多半是在说谎话。亦或是酒后疯言。 不过这么一大早就喝醉的人,苏暮槿还是头一次见。 人们一般不都喜欢在夜里借酒消愁吗?用夜色掩盖自己的狼狈模样。像这光头大汉一样一样大清早就醉醺醺,也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 苏暮槿不太想听他再东扯西扯,不过既然都坐下了,就看看他如何为自己争辩,也能图个乐子。 “怎么……”光头打了个响亮的嗝,那架势就像是要借酒吟诗,“怎么没见过?他夫人可漂亮了,当时——” “瞎说!” 光头的这句话彻底把自己在胡扯的事实暴露了。 围坐在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暮槿觉得奇怪,莫非是庄主的夫人不漂亮? 她凑近一个看上去较为和善的看客,问道:“这庄主夫人是怎么了?” 那人脸上也带着意思红晕,但不是喝酒,而是这店里太暖和,他刚从冷冰的外头坐进来,脸自然而然被热红了。他看向苏暮槿,打量了眼前这位美人,又见她身边无人陪伴,不由好奇她是从哪来的。 “小姑娘,头一次来茶镇?” “嗯。”苏暮槿点头。 他勾勾手,让苏暮槿凑近点,然后低声说道:“路家,这个家被老天诅咒了!” “此话怎讲?” “哟——看来你还真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请指教。” “路家的每一代茶庄之主,他们的夫人都短命!我给你捋一捋。路晓,他的妻子娄氏,芳龄二十二,染上风寒,死了——” “等等、路晓是?” “就是现任庄主的父亲,还活着,今年有九十左右了,可能还没到九十。然后是现任庄主,路冶阳,他的妻子何氏,也是二十多死的,具体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二十三;还有,路冶阳的儿子路祯崇,他的夫人死了估计有十五年了。” “您知道的挺清楚。” 那人摆手说道:“我从小就在茶镇长大,这儿就是我的一切,我自然知道的清楚——敢问姑娘是从何而来?茶镇很少有人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人我都熟悉,没见过你。” “我是今早刚到茶庄的。” 苏暮槿重新审视和她说话的人,男人头顶帽子,缩在围巾中,不太能看出年龄。不过,从口音和语气来判断,估计今年也有四十岁了。 “茶庄让你住在碧雀庄?” “嗯。” “唉,我看姑娘气质不凡,不像是该住在这儿的人啊。” 能说出这种话,说明此人对茶庄的接待之礼颇为了解。 苏暮槿无所谓地说道:“不知道,反正是庄主让我来的。” “奇怪、奇怪——姑娘可否告知性命?鄙人名为路迁,‘迁徙’的‘迁’。” “苏暮槿。” “苏暮槿,好名字——苏暮槿不就是那个神子吗?!”路迁忽然说道,“是你吗?还是,同名?” “就是我。” 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久仰大名!”路迁把藏在口袋里的双手掏出来,伸到苏暮槿面前。 苏暮槿同他握手,并问道:“不知路迁先生今年多大了?” “我快四十了。” 路迁发现苏暮槿的小手非常温暖,仿佛像个小火炉。他不好意再用冰冷的手抓着别人不放,连忙收回到口袋中,说道:“那茶庄没叫人带你参观?” “之前看过了。” “你不是早上才来吗?” “就刚才,在迷宫附近转悠了一下。” “嗨,迷宫附近有什么看的,”路迁说道,“都是他们炫耀自己财力和权势的地方,神子大人若不介意,鄙人可以带您去参观一下茶庄。” 求之不得。 “多谢,”苏暮槿起身,“不过我们得约定好,您不必叫我大人。您是长辈,称为暮槿即可。” “这……” “女侠也行。” “好!苏女侠,来,这边走。” 第十三章 怪事 “刚才那个人啊,叫陈源,”路迁笑呵呵地说道,“他经常来附近吹嘘,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想到他今天居然说见过庄主,真是玩笑开大喽。” 陈源,苏暮槿记下这个名字了。 “围绕迷宫,被分成了十六个庄园,每个都是客人住的,再外头就是茶镇,像我们这样的茶镇村民,一般是不允许进入的,但是女侠住的那个碧雀庄却有所不同。也不清楚是谁开了先例,让村里的小孩进去玩。没多久,妇女也进去,然后就到了现在,甚至有些叫花子会进去乞讨,可以说是整个庄园中,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那您知道庄主为何要把我安置此处吗?” “庄主的命令,我可不敢随意揣测。”路迁连连摇头。 “您姓路,和茶庄的人没亲缘关系吗?” “没,这儿自古以来就是路家所在,你去大街上随便问几个,十有八九都姓路,但族谱上都没啥关系,要追溯到七八代以上,恐怕才能找到一点联系——不过不是现在问,现在各地的乡绅豪门都来参加接春宴,可不能乱说话了。” “你们到这个时候也很辛苦啊。” “可不是,”路迁说道,“茶庄为什么造个那么大的围墙,外头还有松树林,把我们围在里面——”他压低声音说道,“祖祖辈辈都是他们的家仆。” 这话听得有些伤感,但路迁似乎没有这种自觉,他毒剂 “不管怎么说,现在冬天刚过,食物很紧张,我们干得最多的,就是拉货跑腿的杂事。”路迁说道,“再过两天就是接春宴,现在大部分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这些仆从也总算能消停了。” “接春宴是做什么的?” “就是一堆大人物,在龙吟宫——就在那边。”他手指西面。“欢聚一堂,吃吃喝喝,然后看美女们跳个舞,再找几个武人打一架,就差不多了。每年都这样,我年轻的时候偷偷溜到附近看过,已经很久没去了,不过镇上的年轻人又接替了我,每年都会去看。” 苏暮槿大概明白这个接春宴是要干什么了。说是吃饭,无非是豪门之间互通友谊。估计有些身份低微之人会趁此机会攀上权贵,人之常情了。 “我来的路上好像没看到龙吟宫。” 路迁还记得苏暮槿参观了迷宫周围,他猜道:“女侠来的时候估计走的中轴道。龙吟宫在偏东侧,就是碧雀庄北面往前几里。” “难怪。” 但他们现在是往南走,目前没法一睹龙吟宫的芳容了。 “最近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没什么怪事吧?女侠难道听说了什么传闻?” “嗯……怎么说呢?” 路迁见苏暮槿似乎不愿说明实情,他便说道:“说到怪事,我觉得最怪的还属虞氏离世。” “虞氏是?” “路祯崇的夫人,就是那个死了有十五六年的。”路迁说道,“她在世的时候,我也还是个热血男儿,茶庄里来了什么美人,我们当地人消息最灵通,其中路祯崇的夫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嫁入茶庄大概是十九岁左右,你是不知道,她一来茶庄没几天,关于她美貌的消息就雨后春笋般传出来,整个镇的男人都想一睹芳容。” 看他这样子,似乎有些忘乎所以,要对他的说辞做些判断才行。苏暮槿心想。 “其实不止男人,女人也一样。我家夫人就是这样,你说怪不怪,还有女人家让自家丈夫去见别的女人。” “之后呢?你见到她了?” “虞氏来了大概一过月,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我当时以搬运的身份进了内场,瞧见了一次。传闻毫不夸张,她确实貌美如花,我就连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瞥了一眼便匆匆离去,她当时还在和武人比剑,身子特别硬朗。之后几年,镇上去茶庄当家仆的人偶尔会炫耀自己,同时也透露了一些关于虞氏的消息。说她特别活泼,因为那时才十九二十的样子,还是个年轻女子。我们听后总是私下调侃,说这个路祯崇有福了。” 路迁带苏暮槿离开闹市,继续说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就突然听说她染上了什么怪病,一病不起。你说这难道不奇怪吗?生病是常事,可若是茶庄路家的人生病,那就算是太医也得亲自登门拜访,可虞氏的病,似乎无人过问,那些人就像任由发展一样。几周前还听说她生病,再后来,就是举行葬礼的消息。” 太医也要登门拜访?茶庄的权利滔天可真不是说着玩的。 “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怪事?”还没等苏暮槿回复,他不满足地继续说道,“虞氏可是舞剑弄刀的好手,在年轻力壮的二十多岁生病已经够奇怪了。生病了也没人请大夫——家仆们大都认可这件事。” “确实有些疑点,且不论她生病,就单说无人为她治疗这件事。”苏暮槿觉得现在掌握的信息还不够,她得再知道两件事,一件——“你说他们家族被诅咒,历任庄主的夫人都短命,那都是死于非命吗?” “更早的我不清楚,但路晓、路冶阳,他们的夫人都死得早,加上路冶阳的大儿子路祯崇的夫人也早逝。”路迁挠挠头说道,“历代的这个说法,还是祖上就流传的,很多人都知道。” “行,我找时间再问问其他人。还有一件事,当年照料虞夫人的家仆,现在还活着吗?” “我认识几个,女侠若要去见,我可引路。” “那麻烦了。” 事情比预料中要顺利。 在来之前,苏暮槿压根儿不知道她来茶庄是为了什么,只是有种强烈的使命感,催促她尽快赶到,不过到了这里,立刻发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 路天茈说的“不好的东西”;茶庄之主将她安排在“碧雀庄”;路家的“诅咒”。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让苏暮槿无暇思索自己来这是为何的哲学问题。现在,她只需要跟着线索,顺藤摸瓜即可。 第十四章 家仆 离碧雀庄越远,这儿的民风就越接近普通村落。 同在一个大庄园里面,没想到差距这么大。 苏暮槿东张西望。 这些村落都是自己所熟悉的模样,她感到很是亲切。 “前头就有一家,不过我不记得那老太太是住哪的了,”路迁说道,“我挨家挨户问一下。” “这没必要吧?” 虽然是大中午,不过每户人家都打扰一遍,是不是太不合礼数了? 路迁上前一步,摆手说道:“没事,都是熟人。” “那行吧。”苏暮槿觉得不太好意思,特意离他远些。 他们运气很好,敲了四户门,第五户走出来一个眼睛都快眯进肉里的老奶奶。 “幺姨,”路迁对老奶奶打招呼,并向她介绍苏暮槿,“这是我的一个客人,她有些事想问问您,咱们进去说吧?” “进来,进来。”老人家头发稀疏花白,年过半百。很热情地把苏暮槿和路迁都叫进了屋里。 屋里的火炉正烧得裂响,非常暖和。 这件屋子从外看来有些简陋,但里面是一应俱全,茶庄没有亏待这些为他们奉献一生的家仆。 “漂亮的丫头。”老奶奶笑着说道,“有何事问我啊?”她不解地抬起头。 “您先坐。”看她双腿都在打颤,苏暮槿连忙抚着她坐下。 “问吧、问吧。” “她想知道虞氏的事情。” “小姐的事?小姐已经离世有十多年了。” “我知道。” “她知道。”路迁紧接着解释,“当年小姐是生了什么病,然后路家人是怎么处理的,您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我又不老。”老人倔强地说道,“小姐是忽然一天就身体不舒服,我只是屋内打扫情节的仆人,那天没去,第二天才知道,小姐发了高烧,一直在说胡话。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她忽然警惕地看向周围:“当年庄主叫我们不要外传,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姐也入土尘埃,应当没事。” 接下来她要说的肯定是很重要的事。苏暮槿放出内气监察周围,以防有人在窃听。她必须要保护这位老人家的安全。 “我前天——就是小姐生病的前一天——帮小姐打扫了花瓶,那是小姐亲自安排我去打扫的。她还详细说明了花瓶是什么样,让我去仓库找。我找到花瓶,打扫完之后,便拿给小姐过目。小姐看后便让我去外头找些梨花插上,那时是春天。我马上就照办,拿回来时小姐还表扬了我一番。 “之后就到了生病的后一天,小姐又让我洗花瓶。听她描述那个花瓶后,我意识到,和前天用的一模一样。 “刚才说了,前天的那个花瓶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我以为仓库里还有相同的花瓶,便去找,未果,其他家仆听到后也很着急。我们就商量,小姐既然发烧而神志不清,那就先拿前天的那个花瓶糊弄一下,于是便把里头的梨花拿出来,把花瓶呈过去了。 “结果怎么着?小姐居然又让我们去采些梨花放进去!我们便提醒小姐,前天已经采过一瓶,她说没印象了。” 老奶奶精神矍铄,似乎意犹未尽,停息片刻继续说道:“小姐两次让我拿花瓶的时候,都描述的很详细,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怎样的花瓶?”苏暮槿问道。 “用蓝釉彩绘制出小儿弄梅的青花瓷,小孩在左下,梅树在右上。” “听起来有些年代了。”路迁对这方面还比较了解,“蓝釉彩制作的青花瓷已经被淘汰了,形制并不美观,而且当时的技术非常不成熟,做出来的作品大多就像刚才说的,是‘孩童弄梅’这样的简陋图案。自从引进西域的染料,就很少有工匠会选择蓝釉彩了。茶庄收到的这类礼品不可计数。” “老古董了。”苏暮槿点点头,“所以虞氏是忘记了,还是烧糊涂了?” “后面几天也有相似的症状,”老人喝了口温水,继续说道,“但我和小姐接触的少,说到底,当时小姐让我去寻花瓶,只是恰巧看到我在旁边。她跟家仆们的关系都很好,因此拜托事情的时候,从未专门指定谁,都是随性挑选的。” 从另一个角度想,可以理解为虞氏对家仆始终保持距离,所以没有亲密的家仆。 “相似的症状?是指她重复让人做相同的事情?” “嗯,家仆们私下都是这么讨论的。后来……后来庄主便开始减少照看小姐的家仆,也没请大夫来看看——至少我是没看到,其他人也都没看到——反倒是庄主和少主时常回去她的房间探望她。 “我也在没多久被调离去服侍其他少爷,之后就没听说过小姐的消息,过了大半个月,可能快一个月了。那段时间,全庄上下都为小姐担忧,有人甚至请求庄主请个大夫,不过没有后话。要知道,小姐是非常儒雅知性的人,而且还善武功,对人亲切,没有理由不关心她。”老人长叹口气,为虞氏的早逝感到惋惜,“病倒快一个月后,就听说小姐的死讯,葬礼草草地办完,有些人则去收拾小姐的房间。再过几个月,小姐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最后一句话可能是老人家自我情感表露,并不重要。苏暮槿深思熟虑。 虞氏之死,背后必然隐藏了天大的秘密——就算不是天大,也应该称得上秘密。茶庄对她生病的反应就很微妙,经常去探望她,可却从不叫大夫,这是为何?而且她的症状也有些古怪,发烧加上似乎是失忆的表现,让整件事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她和丈夫的关系好吗?” “当然好,”老人笃定,“葬礼我也参加了,少爷几乎要走不动路,他没哭,但是悲痛欲绝。而且,小姐的家世非常平庸,路家其他少爷的婚姻基本都是豪门联姻,只有路赫崇,他的夫人来自书香门第,但并不出名。他们是在某次文人聚会上遇见的。” 现在还不清楚路家各个直系旁系之间是否有什么纷争,或许虞氏是路家权力争夺的牺牲品。 是为了茶庄之主的位置吗? 话说回来,我现在还不知道茶庄之主是如何诞生的,是继承得来的,亦或是有其他方法? 在此之前,苏暮槿从未想过其他可能性,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庄主应该和皇帝一样,是嫡长子继承。可万一是旁系斗争而来,那事情就复杂多了。 第十五章 再探 屋外传来很嘈杂的一阵鸟鸣,老太太突然起身:“到时间了,迁儿,你陪着客人,我先走了。” 她颤巍巍地离开了屋子,看样子是有什么事在等着她。 “她要去做什么?” “烧香。”路迁示意苏暮槿跟他一起离开屋子,“人老了就是这样,幺姨以前不信那些东西,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天天往庙里跑了。想到我老了说不定也会这样,真是可怕。” 苏暮槿不能理解。既然他现在笃定自己不想变成那样,为何还要担心老了会成信佛之人? “还有一个人,”路迁推开房门后说道,“也住这附近,不过那人经常不在茶庄。他不喜欢这里,说不定现在也不在,只能碰运气了。” “也是女人吗?” “不,是个脾气乖戾的老头。”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到处都金灿灿的,茶镇更是尤其热闹,仿佛像烧沸的油锅,往来者络绎不绝,都是衣着朴实之人,从只言片语中能听出,年轻人都很期待即将到来的接春宴。 “那人不是小姐的仆从,是少爷的,应该也知道一些事。” 带苏暮槿拜访那些过去的人,探索过去的事,路迁心中不由得浮出伤怀,物是人非。当年,就算是家仆,一个个都意气风发,是备受茶镇少年们追捧的名人,如今一代人过去,茶庄的那些少爷小姐都已到壮年,那些任劳任怨的家仆们则半只脚踏进棺材。 这么多年在茶镇没心没肺地活着,蹉跎了多少光阴? “乖戾之人也能当家仆?” “所以才被赶出来了。”路迁无奈地说道,“要不是附近没几个我认识的人,我真不想去找他。” 脾气很不好的老人。苏暮槿可不擅长对付,不过他是路祯崇的家仆,说不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可能正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该被外人知道的事,才被赶了出来。 “就在前面不远。” “今天太阳很舒服。” 路迁愣了下:“是啊,难得的大晴天。这么说来,每年的接春宴好像都是晴天。” “这接春宴有具体时间吗?” “没有,”路迁说道,“一般都是三月中旬,具体哪天,还得看路家是怎么定的,或许他们自有一套定时日的法子。我从没听说过。” 又是一个称得上是疑点的事情。 “知道路渝穹吗?” “小少爷,知道。他最近不是回来了。”路迁点头说道,“小姐病倒大概一年后,被路平捡回来的,之后就一直寄养在路祯崇那儿,路祯崇理所当然成了他的义父。” “路平?” 苏暮槿已经被这些人名弄得团团转。 “路平是路晓三子的小儿子,”看苏暮槿满脸困惑,他明白,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常常弄不起辈分,而且神子大人是初次拜访茶庄,先前估计从未听说过这些名字,于是找了个简单的解释,“简而言之,路平和路祯崇是同一辈的,而且好像是他们那一辈最小的。” “哦。” 苏暮槿大概有个底了。 “既然路渝穹是路平捡回来的,为何路平不自己养着?” “那时候路平险些被逐出家门,”路迁兴致来了,小声说道,“有传闻说路平和他大哥路康的妻子有染,事情闹得很大,大家都不愉快。路平捡到个小孩,大家虽不会把他扔了,但肯定不愿他来收养,正巧小姐的两个孩子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就顺便抱过去了。” “小姐是?” “虞氏。” “哦、哦。”苏暮槿快转不过来了。 虞氏的孩子就是路迪潇和路天茈,难怪他们如此熟络。 “之前说的诅咒,只有庄主夫人短命,那路家其他人的夫人呢?她们怎么样?” “都活得好好的。像路康、路平他们几兄弟的夫人,还有更上一辈的人,都很健康,就是庄主的夫人们,你说这邪不邪门?” “但现在的庄主是路冶阳吧?” “是啊。他那夫人也死得早——我听说。” “那路祯崇又不是庄主,为何他的夫人也早逝?而且离世的过程那么奇怪。” 路迁停住脚步,摸了摸帽子:“这我还真没想过。” “他们到底是当上茶庄之主之前,夫人就已经病逝,还是当上后才病逝。知道吗?” 被苏暮槿这一问,路迁彻底懵了。在他印象中,庄主夫人早逝已成了圭臬之语,但当上庄主和夫人离世,这两件事孰先孰后,他还真没有注意过。 苏暮槿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没事,我之后回去调查一下的。” “您说调查,这茶庄里面真发生了什么事情?”路迁紧张地问道,“他们是不是在用女人的生命献祭?” 苏暮槿噗哧笑出声来:“献祭?这又不是古代,再说,他们献祭是为何?” “为何?为茶庄的权利啊!” 用生命换家族百年昌盛?在苏暮槿看来,这是无稽之谈。而且,路家茶庄若是如此迷信邪道的家族,应该不会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而且,它可是经历朝代更迭洪流的洗礼。 “先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带我去见那个乖戾的老人吧。” “就是这了。” 路迁站在一个木门前,用力敲了敲,同时喊着。 “疯叔!疯叔!” 就在路迁准备换口气继续叫唤的时候,一旁的房门忽然嘭的打开,走出个拿着扫着的老人,他说道:“别嚷嚷了,他已经一年多没回来了。” “叔,”路迁其实也不知他叫什么,“疯叔接春宴都不回来?” “你问我我问谁?他疯疯癫癫的,说不定在路上给人撞死了。”邻居对疯老头看不顺眼,嘀咕道,“那样最好。” 路迁对苏暮槿说道:“没办法了,他不在。” “没事。” 苏暮槿反而松了口气。 “那附近就没人了,还有些家仆,我只是见过几面,女侠若是相见,我可以再带去。” 苏暮槿得回去捋清线索。 “你过几天有时间吗?” “都有空,接春宴结束后一个月,基本都没什么事。”路迁回答。 “可以之后再找你?” “没问题。” “去哪找?” “您现在要去哪?如果有空,我带您直接去我的住所。” “也行。” 第十六章 消失 路迁的家离碧雀庄很近,苏暮槿认完后就和他分别,独自回到了碧雀庄,自己的屋子里。 转悠了一上午,已经很饿了,因为早上出来的时候忘了拿钱,苏暮槿只好先回屋取一些。碰巧,她回去的时候,遇到从路弊那返回的黄粱。 “出什么事了吗?” 按理来说,黄粱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 “路弊的父亲把他从书院接出去了,今天中午是路家聚餐,有很多武人,他们可以感受到我的气息,所以就先回来了。” “路弊在书院看什么东西?” “一本关于鬼怪的儿童读本。” “叫什么名字?” “《寻异录》,作者是陈峦。” “我知道那本书,”苏暮槿笑道,“小时候也读过。他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一直都在看书,也没有自言自语,看得很入迷。” “也是,他一个人肯定不会说什么出来。路弊那边先放放,我刚才知道了很多不得了的事。”苏暮槿把钱带上,走出房间。 回来的路上,她观察了周边的街坊,找到了一家人不算多的餐馆,现在便直接前往那里。在去的途中,她把从路迁那知道的事情转告给黄粱。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如果所有的庄主夫人都早逝,那肯定有问题,”黄粱说道,“不过路迁只知道个例,并不能说明问题,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们的族谱找到,好好调查一番。” “那个书院里会有吗?” “有一个藏书阁,说不定会有。” “好,”苏暮槿走进餐馆,要了份大碗汤面,“今晚就去书院看看。”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之前看到时,餐馆里还有挺多人,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寥寥无几的食客在悠然品味美食,他们都坐在外面,可以享受冬日暖阳。 苏暮槿不得已坐进了餐馆里面,比较暗。 刚坐下,就看到一个眼熟的轮廓,在更角落的地方。 那是一个光溜的脑袋,正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嘴角还留着口水。睡的正香。 是之前那个吹牛的陈源。 “真个人还真奇怪,醉倒在这好像也没人赶他。”苏暮槿把陈源的事也一并告知黄粱。 “黄粱,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什么?” 黄粱跳到他的身边,再回来:“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了。” “小二,”苏暮槿招呼道,“这人经常睡在这里吗?” 小二早就习以为常:“这附近谁不知道他?大名鼎鼎的醉鬼陈源,哪天没出现才是奇怪。” “他什么来头?你们店家不赶走?” “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小二一边打扫地板,一边说道,“也看顺眼了,而且咱们这的客人大多是熟人,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就当做个好事。” “这样啊。”苏暮槿点头。 “客人,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好端端一个女子,为何把头发剪了?” 苏暮槿一时语塞,一路上还真没人问她这个问题,她抓着发梢,随后说道:“被大火烧了,后头全焦了。” “这样啊,抱歉。”小二对年轻女子遭遇不幸表示同情。他慢慢扫到了别的地方,不再和苏暮槿说话。 “黄粱,我发现这个路家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苏暮槿左右手各持一支筷子,模拟武人相斗的场面,“这才过半天,路祯崇、路寒嫣、路晓、路冶阳,还有什么路平路康……这还只是路家的一支血脉。” “庞大的家族都是这样的,上百号人都不足为奇。” “你觉得我的那个梦到底在预示什么?之前做过两次,一次是刘宗朴哥哥,另一次是时月姐,那些梦,梦到的应该都是正在发生的事,可茶庄这次实在蹊跷。我之前从未见过茶庄,不过来到外面后,发现除了没有那个奇怪的老头外,一切都和梦里一样。” 汤面端上来了。 “你听说过这个情况吗——算了,之前就问过你一次。” 苏暮槿狼吞虎咽吃着面,喝着汤,并在脑中和黄粱继续谈话。 “这一天过的真是漫长,真希望路天茈能赶快来找我。” “嗯,她肯定知道什么事情。” “不过……会是日仙引导我来茶庄吗?” “说不定是。” “若是日仙让我来的茶庄,说明茶庄和天下统一有很大关系。会不会和他们说的依皇有关?” 说到底,依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苏暮槿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虽然在自己苏醒后的几天,公主和笪千潭他们在不厌其烦地强调依皇的危险性,可没有经历过莫徐仁刺杀的苏暮槿,完全无法身临其境体会到潜在的危险。 如果茶庄和依皇有什么联系,那事情可就有趣了。 苏暮槿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笑容。 她甩甩脑袋,连忙板住脸,老老实实地吃面。 “陈源!”忽然有人在店门口大喊,“陈源!” 苏暮槿侧目看向酒鬼刚才休息的地方。 陈源居然不见了? 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苏暮槿一半心思在和黄粱说话,一半心思在玩弄手中的两个筷子,没把那个醉鬼的行踪放在心上,但醉鬼离自己并不远,怎么会丝毫没注意就消失了? “陈源!”叫他的男子疑惑地走进店里,随后质问小二,“刚才不是说还在这的吗?人呢?” “大哥,刚刚真的在,你去问那位客人。” 小二把矛头抛向了苏暮槿。她是唯一一个坐在餐馆里的人,也是靠陈源最近的人。 “刚才确实在,”苏暮槿冷静地说道,“但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她同时问黄粱:“你不是说他要睡上一会吗?” “他是被别人带走的。” “算了,我去别的地方找找,”寻人的男子说道,“各位若是看到了,麻烦到我店里跟手下说一声,告辞了。” “什么人?” “一个青年,”黄粱说道,“穿得非常显眼,青色的大花袄配赤色围巾。” “小二,”苏暮槿见寻人的走了,便招呼道,“那是谁?” “陈源的哥哥,陈岑。也是常有的事了,”小二耸耸肩,把刚才被抓乱的衣领整理好,“上午跑出来买醉,中午被家人抓回去,晚上又生龙活虎了。” 第十七章 醉鬼 “挺有趣的。” 苏暮槿把碗筷放下,擦干嘴巴,付完钱后便离开了餐馆。 本来还准备在这坐着等陈源起来,看看他会知道些什么,但是陈源居然被人带走了?苏暮槿走回大街,已看不到那个衣着明显的青年。 要不要去找呢? 闲着也是闲着,吃完饭后还得走一走。 “看到那人往哪走了吗?” “往东。” “那走吧。” “我觉得一个酒鬼,应该不会知道什么东西,”黄粱难得先发表意见,“若是他真知道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别人也不会放任他整天在这胡言乱语。” “有道理,主要是没事做啊。路渝穹在跟他的兄弟姐妹们叙旧。” 黄粱点点头。 穿着很显眼的衣服把人带走,应该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不过把陈源带走,我居然没发现,那人多半有些内功。 大街上来来往往,就算穿得再花里胡哨,也没法轻易看到。 好在黄粱之前闻过陈源身上的味道,花些时间,还是有希望寻到大致方向。 苏暮槿和黄粱穿过了许多岔口,从最开始向东寻找,逐渐开始向西南走去。 虽然路径有些不合常理,不过苏暮槿相信黄粱的鼻子。她现在站在街旁的一家店前,等待黄粱继续闻出陈源之后的踪迹。 “姑娘,”有一人忽然鬼鬼祟祟从街对面钻过来,“姑娘,您可是在找陈源?” 我从餐馆来这边已经有近一里路了,他难道一直在跟踪我?不可能,我可能会让人从眼皮底下消失,但绝对没迟钝到发觉不到被人跟踪。 那只有另一种可能,这个缩进大毛袄中的男人,始终在附近观察行人。他在等待寻找陈源的人,也就是我。 “没错,他在哪。”苏暮槿直言不讳。 “随我这边来。” 那人轻功很好,忽然几步就来开距离。 这是在特意考验我吗? 苏暮槿几步之后马上跟上。 来人心中暗自惊叹,这少女功夫果然了得。刚才,老大让他把一个赤发少女带来时,他还觉得不解:找谁不好,偏偏拉个女子,这事这么多年没能解决,这赤发女子一看就面生的外乡人,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看来,老大或许没找错人。 两人就这样飞快穿梭在人群之中,惹得一阵慌乱。 没多久,苏暮槿便被带来了一栋不起眼的小宅前。说它不起眼,是因为要找到它的门,得先走进一个只容得下一人行走的窄巷,窄巷的左侧是一间买茶叶的商铺,右侧则是买花的铺子,因是冬天,光顾此处的很少。 苏暮槿身形瘦弱,很容易就进了窄巷。至于走在前面的那个体格偏瘦的成年男子,在其中也不得不侧过身体,如螃蟹一样前进。 窄巷的右侧开有屋门,一共三扇。 男人敲响巷子最里头的那一扇门,没几下,门就开了。 “老大,人带来了。” “进来。” 是陈源的声音。 苏暮槿毫不犹豫地走进屋子。 里面坐了四个人,苏暮槿只认识其中一人,陈源;另一人估计就是黄粱所说的穿着明显的男人,不过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穿得再艳丽,到头来也只剩下灰黑一团。 “你是陈源。” “而你是神子。”陈源忽然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他拍了拍衣着华丽男子的肩膀,“刚被这群家伙强行醒了酒,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你们找我是为何?” “神子来是为何?”陈源说这话的同时,让把苏暮槿带来的男人关上门。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就是名震江湖的神子。 房间只剩下一丝光亮,这些光柱把里头的灰尘都照射出来。没有人常来这房间,积灰借着开关门产生的微风,翩翩起舞。 苏暮槿看着这个醉鬼的眼睛,他身上还散发着浓稠的酒臭,不过说话辛辣。 “你让他带我来这,是为了什么?”苏暮槿毫不退让,重复了一遍问题。 花衣男子忽然笑出声,陈源也喘出笑意。 “好、好,”陈源说道,“你是神子,我们相信你的品性,和这个肮脏的茶庄没有勾结——傻站着干什么?给神子一把椅子。” “哎,好。” 苏暮槿坐到擦干净的椅子上,示意陈源继续说。 “虞甄宰是被杀害的。”他说道,“我们这几兄弟在茶庄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她死亡的真相,十年了,一直在拼命找,没日没夜地找,我可以发誓,”他说“发”的时候格外用力,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其他,“茶庄有天大的秘密。” 虞甄宰? “路祯崇的夫人?” “没错。” 苏暮槿假装没兴趣,懒散地问道:“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陈源,虞甄宰同我们近如亲人。” “你哥哥是陈岑。”苏暮槿问道。 “是我。”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忽然开口,他便是陈源的哥哥,陈岑。 苏暮槿算是懂了,这几人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自己过来。 他们让陈源“消失”,就是想测试,苏暮槿这个神子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如果连一个失踪的人都没法找到,那更别说去探寻茶庄十几年前隐藏的秘密。 倘若苏暮槿始终坐在餐馆,或者去其他地方——总之,如果她表现出对陈源消失没有兴趣,那陈岑便会主动拜托,让她寻找自己的弟弟。 不过歪打正着,苏暮槿正好闲的没事,主动寻来了。 “你们这几人联手演了这出戏。”苏暮槿恍然大悟。 “见谅,茶庄有太多路家的眼线,我们这么做,尽可能让事情表现的稀松平常。” 这可算不上平常吧。 陈源继续说道:“虞甄宰是我同乡,我和哥哥从小认识她,后来她嫁入茶庄,把我们村里许多人借机带进来了,她身体一直很好,不可能那么年轻就病死。” “是啊,”陈岑露出一直臂膀,“她喜欢武功,长大后,她回家乡还偶尔会和我们切磋。” 是一道很长的伤疤。 “大哥,这是就别拿出来说了,丢人现眼。” “总之,我们想尽办法想调查内幕,但苦于没有遇到贵人。我经常在酒馆装疯卖傻,就是为了找到能帮助我们的人,但受茶庄之邀的人大多和茶庄一样污浊。神子大人是难得之人,天降贵人,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陈源忽然半跪在苏暮槿面前,“我们想请您帮我们调查虞甄宰的死因。” 第十八章 疑点 事情一个接一个,不过好在都和虞氏有关,他们正好能帮我补充不知道的信息。 “我也听说了一些虞夫人的事情,”苏暮槿说道,“她十九岁嫁入茶庄,二十多岁便离世了。” “二十二岁。”陈源说道,“到现在已有十六年了。” 这么年轻? “你刚才说,你们这十年都在寻找茶庄的秘密,那之前那六年呢?” “起初我们也没起疑心,”陈源说道,“大哥有一天在外头,恰巧听见茶庄的那些家仆在议论小姐的事,那正是小姐离世第六年,路家都去祖坟扫墓去,所以这事被家仆们重新提起。大哥就顺便去听了听,他们说虞甄宰生病的头几天,行为非常古怪,而且路家也没给她请大夫,以路家的权势,完全可以请太医来救助的,结果——” “这事我知道。”苏暮槿打断他。 陈家两兄弟互望一眼,陈源说道:“那您也听说她的死因蹊跷了?” “嗯。” “这……”陈源说道,“把那本册子拿来,点灯。” 其中一人走进屋子深处,从柜子里拿出一本边页有些发毛的黄册子,里头用毛笔写了许多字。 “其实不止是虞甄宰,”陈源把册子放在苏暮槿面前,“路家有许多死因蹊跷的女人,而且都是庄主的夫人。” 这件事我也知道。 苏暮槿刚想这么说,不过很快憋了回去。 册子上统计了六代庄主夫人的死亡时间和年纪。和路迁说的一样,所有人都是早逝,活的最久的是娄雁,路晓的夫人,上面写是二十六岁死的。 陈岑看到苏暮槿把目光放在了娄雁身上,于是说道:“这个娄雁是二十六岁死的,但在二十三岁左右的时候,几乎没再出来见人,直到传来死讯。” 苏暮槿记住了最近死亡的三个人:娄雁,二十六岁;何霜,二十四岁;虞甄宰,二十二岁。 死亡的时间在逐步提前。 也不对。 再上几代人的死亡年龄分别是二十四,二十一,二十二。 这其中似乎没有规律。 “所以说,这些年你们就开始调查路家的事情?” “没错,”陈源恳切地看着苏暮槿,“但我们只是以小姐仆从的身份迁居此地,小姐死后——别说小姐死后,就连她死前,我们也不曾进入那个迷宫——我们这帮兄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里面绝对有问题!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的,年纪轻轻就死了。我是想为虞甄宰讨回公道,可……” 苏暮槿的心思已经飘走了。她想到一个唐突的观点:茶庄不在了,会不会因为自己想调查它背后的黑暗,最终才导致茶庄覆灭? “神子?”陈源不知所措地跪在她身前。 “哦!你起来,”苏暮槿连忙扶起他,“我不会在茶庄待太久,但这段时间会想办法帮你们查清的。” “真的?!” “那还有假?”苏暮槿轻松地笑了笑,对陈岑说道,“你不是开了店吗,我有事回去找你们的,有新消息也会直接去那告诉你。” “好啊!”陈岑说道,“我的店就在您中午吃饭的对面,也是家餐馆,炒饭的。” “那我有机会一定去品尝。” “随时欢迎!” 既然陈源的事情已经搞明白,苏暮槿打算离开,不过在此之前,她得把另一些疑问解决。 “我还有几个问题,不知你们清不清楚。” “尽管问,我们兄弟几人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首先。你会武功吧?”苏暮槿指向那个穿青花的男子,“名字呢?” “神子,在下学艺不精。”那人谦虚地说道,“名万理机。” “路家人的武功如何?” “路家有独到的一套功法,他们以刀为主要武器,所学功法大多和刀法有关,不过,在江湖上最广为流传的却是剑法的‘流斩’——当然,‘流斩’也同样能用在刀法上。” 万理机自幼学习武艺,也因此对路家的武功有所研究。 “路家男丁从小便要学习武功,所以基本人人都会用剑用刀。当然,他们那些小伎俩和神子您比起来,不堪入目。” 苏暮槿笑了笑。 “那路家的女子呢?” “不强求女子学习功法。当今路家会武功的女子,第一要数赵氏赵杭柔,第二应当是如今的大小姐路天茈。” 路天茈确实有武功,清晨的时候,苏暮槿已经见识到了。 “赵氏不是路弊的母亲吗?” 苏暮槿还依稀记得,路迁说路弊喜欢读书,就是跟她母亲一个性子。 “路弊?哦,那个整天读书的小呆子,就是他母亲。文武双全嘛,没什么奇怪的。”万理机说道,“神子对路家还算了解。” “马马虎虎。” 苏暮槿可不敢说了解,她觉得今晚睡上一觉,明天估计就忘得差不多了。 “总之大概就是如此。” “还有个问题,”苏暮槿问道,“茶庄之主这个头衔,究竟是怎么选出来的?” 陈源面露苦涩,这件事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始终没能弄清的谜团。和苏暮槿想的一样,他们也觉得每一代庄主夫人离奇死亡和这个庄主位置有很大关系,可是,就算是最受路家青睐的家仆,也无法打听到茶庄之主究竟是怎么选出来的。 “我们也一直想弄明白这件事,但没够办法。” “有什么人可能会知道吗?” “恐怕只有路家人才知道,”陈源说道,“我们对此也调查了很久,这也是茶庄的一个秘密。” 苏暮槿有种预感,一旦了解“茶庄之主”是如何选出来的,那所有的谜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之后会去调查。”苏暮槿说道,“现在就暂且告退了。” “女侠,一定要小心,”在她推门的时候,陈岑补充道,“路家牵扯到太多势力,就算路家不出手,也有其他家族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阻拦你。所以,最好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苏暮槿推开门,阳光打在脸上,她侧过脑袋,笑着问道:“那你们呢?我可以相信吗?” “我们从来都不是茶庄的人。”陈源看着苏暮槿,双眼格外澄澈。 第十九章 谜团 从狭窄到令人窒息的小巷中走出来,感觉轻松了不少。 黄粱早就在门外等着苏暮槿。 “都听到了吧?” “嗯。”它点头。 “如果茶庄里所有人都沆瀣一气,那路天茈就不可能跟我说那些奇怪的话,”苏暮槿快步走向碧雀庄,“而且,你还记得路渝穹和路紫鸢见面后的表情吗?他们几人过去肯定发生过什么,路渝穹可能知道了茶庄的秘密,所以被路冶阳派出了茶庄。” “可时隔这么多年,为何现在让他回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苏暮槿说地头头是道,“等明天和路天茈谈完,估计就要去找路渝穹好好说说茶庄的事了。我和他相处了半个月,知道此人本性善良,只是不喜欢给人好脸色。而且,他从小离开茶庄,说不定会站在我这边。” “如果没有茶庄,他已经死了。”黄粱提醒。 “也对。” 这几天得仔细观察一下路渝穹,看看他到底如何看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茶庄,当他知道茶庄掩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时,他又会有这样的转变。 “我真是有些累了。”苏暮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今天先到这吧。” 没过多久,她就回到了碧雀庄,四肢摆成“大”字型躺在床上。 在附近逛了一上午,一中午,可以知道几个事实——居住在茶镇的大多数人,应该都知道庄主夫人早逝的谜团;大家并没有关注,究竟是庄主夫人离世在前,还是男方先成为庄主在前;茶庄之主这个称号本身就充满谜团,路家究竟会安排谁成为统领茶庄的人,无人知晓其中的规矩。 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家族内斗,为了争夺这个全天下尊敬的位置,因而牺牲自己的女伴。可为什么牺牲女伴就能得到庄主之位?这看上去也没多大的关联啊…… 若路家是以武为基,苏暮槿倒还能找到一个勉强的解释方法——路家人献祭自己的女人,通过某种方法获得力量,因此家族才能屹立不倒。 可问题就在这,路家几百年位于五姓之首,并非因他们拥有一些奇技淫巧的武功,路家帝国的强大,完全建立在家族联姻和利益牵连之上——而这些东西,恰恰不是牺牲女人的性命就能换来的。 还有一种可能,那些女人可能根本没死。 苏暮槿想起陈源说的。 娄雁是二十六岁死的,但二十三岁之后就不再露面。这三年时间,她究竟在做什么? 是被关起来了?还是另有用处? 更进一步推测,其他人的死亡时间说不定都是假的。 苏暮槿冒出一身冷汗。 “黄粱,”苏暮槿把刚才的奇思妙想告诉这位忠实的伙伴,随后问道,“你觉得可有这种可能?” “最需要知道的不是死亡时间的真假,”黄粱说道,“应该查清背后的动机。” “动机……” 是啊,这些“早逝”的女人,她们的死亡是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苏暮槿躺在床上,呆呆地想到了深夜。 巨大的月轮垂落在天边,云层的边缘线像刻在雕版的纹路,在无风的夜晚,一动不动。茶庄沐浴在凄冷的白光下,从碧雀庄到迷宫,朦胧成了一颗水珠。 迷宫,究竟是谁先称呼这栋建筑为迷宫,已无从考据。 这栋庞大的复杂的建筑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路家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迷宫里,再加上不断地查漏补缺,世间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它的真面貌。 迷宫的图纸初稿,如今摆放在尚国“奇异阁”三层的某个柜子中。两百多年前,尚国皇帝兼阳帝尚深与茶庄走得尤其近,他差遣当时最为出色的十二名工匠去茶庄,为时任庄主路迷惘建造属于路家人自己的住所。 路家人肯定早就有住所,但路迷惘痴心于鲁班锁,想由此建造一栋能够移动的建筑。不过时代和技术成为了梦想的桎梏,他和工匠们再三讨论,最终画出了迷宫的初稿。在兼阳帝的大力支持下,最早的迷宫便建好了,路家人也转而搬进那里。 世代变迁,迷宫早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它已经不知苏暮槿所看到的地上部分,就连地下,最深都挖掘建造到了三层。这个住宅仿佛成了历代庄主的玩物,在其上不断改造。 许多年前,迷宫东南角失火,根基失稳。 似乎因此,路晓便开始着手修建“六菱塔”。王朝覆灭,人才陨落,如今的尚国既没有人力,也没有物力去支持茶庄建造和迷宫一样复杂的建筑群,像六菱塔这样构造简单的建筑,成了最好的选择。 关于六菱塔之事,以后来说,现在看回这栋变幻莫测的迷宫。 它的大部分房间如路天茈所说,隔音一般。但迷宫之所以是迷宫,就是有许多人们不易发觉的场所,在这里,就算发生过常人不敢想象的事情,也永远无见天之日。 究竟有没有这种事,谁也不知道。 苏暮槿来到茶庄的第一天晚上,路冶阳便出现在某个漆黑的房间。 他走进房间。房间里的灰尘很大,他不禁咳嗽几声。 “父亲,”房间里的人说道,“您的身体已大不如以前了。” “没那回事!”路冶阳似乎格外厌恶儿子这么说,“那丫头呢?” “您自己看吧。”儿子摸索着墙壁,然后用力推动其中的一块石砖,月光从砖缝照射出来。 “还认得我吗?”路冶阳故作和蔼地蹲在女孩的面前。 女孩困惑地摇摇头,借着幽暗的月光打量了许久,最后对他儿子说道:“胡子!” 儿子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遗憾地说道:“您该让位了。” “住嘴。”路冶阳毫无生机地呵斥。他不想在女孩面前表现得凶狠。 “您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是为你好!”路冶阳忽然抓住儿子的领子,“你不是放不开吗?六菱塔已经修好,接春宴前一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把她送到塔里,知道吗?” “我知道……” 儿子被父亲的举动吓到。一旁的女孩也同样受到惊吓,开始啜泣。 楼上传来叮叮咚咚的脚步声。 “谁在外面?!”路冶阳松开儿子,猛地转身,拉开房门。 “父亲?” “那是谁?”他把儿子拉出来,指着被月光模糊的走廊,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渐行渐远。 路冶阳几乎是明知故问。这么晚,迷宫里只可能有两个小孩会跑上跑下。 “四弟的,儿子。” “杀了。”路冶阳说完,留下儿子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 第二十章 密谈 睁开眼,已是天亮。 很久没有睡到这么晚了。 苏暮槿刚睁开眼,黄粱便从窗台跳到床边,道:“路天茈刚才来找过你了。” “刚才吗?!”苏暮槿从床上坐起,匆匆用凉水洗了把脸,把衣服穿好,急忙走出房间。“她走多久了?” “大概一刻钟。” “那已经走远了。” “她就在前不远坐着。” “早说。” 在黄粱的引导下,苏暮槿来到了路天茈所在的小亭子里。 “早上好。”路天茈见苏暮槿来了,便问道,“是那只灵猫告诉你我的位置吧?” “嗯。”苏暮槿坐到她身边。 路天茈今天穿着比昨天要朴实得多,可能是因为昨天是路渝穹回茶庄,她才精心打扮迎接那位阔别已久的义弟。 “你们今天不在一起吗?”苏暮槿问道。 “和谁?” “路渝穹他们。” 路天茈摆摆手:“别提了,聊了一天,再生疏的陌生人都要厌烦了,今天下午再同他们去游玩。” 她担心神子会觉得寂寞,毕竟苏暮槿是被路渝穹带来茶庄的,路渝穹第一天就和客人分别,有些不合礼数,便补充道:“你若是乐意,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真的吗?” “当然,不过——”路天茈说道,“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先说说昨天在书院跟你说的事吧。我听家仆说了,你昨天在调查茶庄的事,是因为我的那番话吗?” 路天茈笑眯眯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苏暮槿心想:茶庄果然还是路家人的地盘,我的言行举止都被他们尽收眼底,只希望和陈源他们接触的事不要被轻易发现——不过自己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那么久,他们可能不知道吗? “嗯,毕竟我刚来这里,你就跟我说有不好的东西。”苏暮槿无辜的双眼注视路天茈。 “那你调查到什么了吗?”路天茈起身说道,“这儿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边走边说。” 苏暮槿非常犹豫。 路天茈是路祯崇的女儿,而她的母亲虞甄宰就是最大的谜团,这种事情和她商量,哪怕是告诉她,都不太合适。 “我听说你的母亲,嗯……早逝。” “是啊,”路天茈说道,“不止我的母亲,还有更多,奶奶,祖母……她们都死得早。” “这很奇怪。” “没错。” 路天茈看着苏暮槿,认真地说道:“这件事确实很奇怪,但跟我说的‘不好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来,这边走。家里的女性,应该说是历届庄主的妻子,总会在二十岁左右染上风寒,或者其他怪病,然后死于非命,她们生病没有任何征兆,灾祸是忽然降临到她们身上的。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而且很早就有,我们甚至见怪不怪了。” “那你说的……” “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路天茈说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是最近感受到的,家里的气氛非常古怪。昨天路渝穹跟我说了,你和他一起见了庄主,我就是我的爷爷。是不是气氛僵硬?父亲、爷爷、还有紫鸢的母亲、小叔,他们几个人经常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小时候家里从来不是这样的,就是最近几年,他们之间似乎发生过争执,我不清楚。” 两人来到一处静僻的花园,这儿的树木已经开始吐露新芽。树木并不茂盛,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特别是最近几天,就是路渝穹快回来的前半个月开始,每次和他们一起进餐,我都感觉很奇怪,甚至有些害怕。” 苏暮槿偷偷看着路天茈的脸。 她的嘴唇在不住地颤抖,看起来不像是假装的。而且,她能对才见面两次的我吐露心声,说明她确实相信我。 “从他们决定把路渝穹召回来起,我就觉得奇怪,”路天茈停下脚步,站在水塘前,里头偶尔有蜻蜓拂面,“路渝穹已经离开茶庄十年了,而且是被庄主亲自派遣出去的,当年的理由我还记忆犹新——路渝穹不是真正的路家人。十年过去,现在又让他回来,这些人到底在安什么心?我不明白。” “路渝穹在路上也跟我说过,他不明白茶庄而为何邀请他参加今年的接春宴。” “他也不知道缘由吗……” 路天茈昨天本想问路渝穹为何要今年回来,但苦于没找到机会。 “还有一点很奇怪,紫鸢从小和路渝穹要好,可是在路渝穹离开茶庄的时候,他们却闹矛盾了。” “小孩子吵架,没什么奇怪的吧,只是刚好在那个时间点。” “不是吵架,路渝穹那孩子从小性子就慢,他不会吵架,只是某天之后,两人就互相不理了。就连路渝穹离开茶庄那天,她都没当面送他,只是在远处默默看着。他走后没几天,我就问紫鸢是怎么回事,可她一直没说。” 连绵环绕的早春暖风正悄悄穿过树林,微小的嫩叶被吹出流线,仿佛在雕刻风的痕迹。路天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轻轻往水中投去,荡漾的波浪打在秃露的青砖上,将泛白的青苔打绿。 “紫鸢比路渝穹稍长一些。我们这些玩伴里,最小的就是路渝穹,因此都让这那个孩子。按理来说,他们之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是非常严重的矛盾吗?” 蜻蜓点起的波纹和石子激荡的涟漪撞在了一起,将水面挤出褶皱。 “嗯。”路天茈发出长长地叹息,“我一直觉得是孩童时期的矛盾。直到昨天,我才确信,肯定发生特别严重的事情。昨天我们见面叙旧,还是能感觉到两人间有间隙。” 苏暮槿的脑子很混乱。 茶庄的秘密已经够多了,现在又把年轻一代的路渝穹和路紫鸢给牵扯了进来。 “我问个可能有些奇怪的问题。” “你说吧。” “两人当年起矛盾,你觉得是谁先挑起的?” 路天茈久久没有答复。 按她的话来说,路渝穹从小性格冷淡,矛盾的挑起者,很有可能是她的表妹路紫鸢。 “我不知道。”路天茈最后说道。 第二十一章 童年 苏暮槿沉默了许久,最后问道:“所以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是想让我查出什么吗?” “我不知道会查出什么,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办,”路天茈抓住苏暮槿的双肩,目光中充满诚恳,“如果不是你来了茶庄,我——帮帮我。” 最好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陈源昨天才说过这句话,苏暮槿已是牢记在心中,再加上路天茈对她行踪的近乎了如指掌,让她不得不对茶庄,尤其是对路家的人抱有警惕之心。 我和她是初次相见,她凭什么这般信任我?就因为我是神子?她会不会另有目的,更夸张地想,她说不定就是依皇的手下! 先看看她还愿意告诉我多少有关茶庄的事情。 “我可以帮你,”苏暮槿说道,“但你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几乎没和茶庄接触,我首先需要你的帮助。” 路天茈两眼放光:“需要我做什么,力所能及之内,绝不推辞。” “昨天你们四人见面,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 阔别十年的朋友见面,能说些什么?儿时的记忆已然淡忘,昨日他们触景生情,才勉强说了些玩笑话。 “最开始我们到了一个池塘边,”路天茈娓娓道来,“那应该是所有人印象最深的地方。应该是路渝穹四岁的时候,他和紫鸢在河边追蝴蝶,紫鸢不慎踩滑,险些坠入池塘,路渝穹正好站在她身边,她一把抓住了路渝穹的衣袖,结果自己没落水,却把那孩子给拖到水里去了。” “这是四岁的事?” “嗯,”路天茈知道苏暮槿想问什么,“跟他们闹矛盾没关系。路渝穹比紫鸢小几个月,我们常常开玩笑说他要保护紫鸢,所以他也算做到了‘保护’之事,而且……他是被捡来的,懂事早,自小有些自卑,不会因这种事而。落水后,他大概有一个星期因发烧躺在床上,都是紫鸢在照顾他,两人不可能因为那件事而吵架。 “而且,昨天聊到那件事的时候,他们俩都挺开心,还说了一件我们那时不知道的事情。紫鸢给路渝穹喂粥的时候,又一次还把粥打翻在了路渝穹身上。” 苏暮槿笑道:“看不出来,那位文质彬彬的小姐在小时候那么冒失。” “可不是吗。” 路天茈靠在青苍的榕树上,孩童时代的点点滴滴如同从远方洒下的斑驳阳光,在脑海中不断涌现。 这让她想起有一次比赛爬树的事。 “我从小是几人中练武最认真刻苦的人,”路天茈脸上荡漾着无暇的笑容,“其实也不是认真,那时我对武功最感兴趣——现在也是这样。有一天,正好我的内功有所长进,就把他们都拉来比赛爬树。冬天嘛,爬树远不如夏天那么简单,正好适合比赛。” 苏暮槿点头,她很清楚,不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无论树面逛不光滑,她都能轻而易举地爬上去,况且,如果只是为了站到更高,只要用跳的便是了。 “路渝穹和路迪潇总是没日没夜在外头疯玩,很难想象吧,路渝穹那孩子是平常干什么都一声不响,但玩起来却从不含糊,我那时想当然以为我肯定能获胜,但赢的却是很少练功的路渝穹。不得不承认,他比路迪潇要聪明多了。” “也是四岁的事?” “那时应该五岁了。” 这样看来,路渝穹同样是五岁便掌握了内功。 “不过,这跟昨天的事什么关系吧……” “的确,只是正好想到了。”路天茈说道,“主要是让我现在说昨天的事,仔细一想似乎也没发生什么要紧的,都是家常琐事。” “据我所知,路渝穹是路平捡回来的。” “嗯,是这么回事。我的许多武功都是小叔教的,就是路平。” “你知道路赫崇吗?” 昨天在茶庄闲逛了一上午,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从任何人口中听闻过这个名字,读出来的时候甚至有些拗口。可当真读出来时,苏暮槿发现了一个事情——路祯崇、路赫崇,这两人明显就是兄弟。 对啊!他是当年的路二少爷,肯定和路祯崇有亲缘关系。我怎么连这件事都给忘了。 “当然知道,那是我们二叔。他也教过我们很多功法,”路天茈说道,“不过二叔有许多年没有会茶庄了,上次见到他,还是在……路迪潇束发之年。” “就是三年前。” “嗯。” 路天茈很惊讶,苏暮槿对他们几人好像也挺了解。 “问二叔做什么?他难道会知道什么事吗?” “我倒是觉得奇怪,他离开茶庄三年有余,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苏暮槿反问。 “听说二叔一直是这个性子,他喜好游历江湖,不喜欢一直呆在一个地方,特别是茶庄,我听说他十二岁便初次离开茶庄,去外头闯荡了。” “他的岁数和你父亲应该差不多吧?” “嗯,家父今年三十有八,他好像比父亲年轻大概三岁。这我记不太清了。” 就算路赫崇今年三十五,那在江淮大牢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再加上路家人外表比实际要年轻——苏暮槿已将这件事当做铁律——难怪当年见他的时候,感觉那么年轻。 路天茈对苏暮槿毫无保留,苏暮槿也觉得应当“回赠”一些自己所知的事情,这样以来,双方才能建立更加稳固的信任合作关系。“在我小时候,就是还被软禁在大牢之时,你们的二叔路赫崇曾拜访过这里,并且送了一把晕红钢打造的剑。” “还有这回事?” “看来你不知道。” “你小时候,那也是我们小时候啊。怎么可能知道。而且二叔一直行踪不定,谁知他整日在外面做甚。” 苏暮槿说道:“我本来还想来茶庄见他一面,看来是没这个福分了。” 路天茈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不过他居然送了晕红钢的剑给你,不是假货吧?” “应该不会吧……” “开玩笑的,二叔可没那么缺德。”路天茈把被压皱的衣服整理好,“就先说到这吧。” 第二十二章 邀请 送走路天茈,苏暮槿独自一人坐在湖边。 “黄粱,”她苦笑地说道,“没想到来茶庄居然是为了动脑子的事情,你帮我想想吧,这些事情之间有联系吗?” 黄粱很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两件事或许要分开调查,庄主夫人早逝和路渝穹、路天茈两人的矛盾,一个是长久有之,一个是近年发生,对于路家的大小姐来说,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更为要命,所以她才迫切想知道真相,但碍于身份,只得拜托你这样的外人。” “分开调查。”苏暮槿看到池塘对岸更光滑的一块石头,便起身,踏水而行,优雅地坐在了另一头的石子上。其中左脚伸长,脚跟贴在水面上,右脚则弯曲,撑住自己的脑袋。 她痴迷地望着水面。 池塘的水是那么浅,虽然有一些深绿的轻浮,但依旧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底部。那些盘踞在一起的卵石,各个都无比光滑,流水都没法在上面站住脚。石缝之下冒着几根嫩绿的枝芽,清风吹拂,枝芽随之摆动,它们好像想迸溅出来,想把蓄谋了一个冬季的蓬勃气息透出水面。 稀疏却又充盈了整个池塘底,宛如深藏在夜幕之后的银河。 在这些表面的石子之下,又躲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生命? 苏暮槿的神绪迷失在这片小小的池塘中。 “不该分开。” 她忽然说道。 “茶庄就像这个水池,所有与它有关的事情就是那些分散生长的枝芽,它们看上去毫无关联。可是,任何一个角落若有风吹草动,它们都会随之摆动。世间万物,乃是生命之网,一切都必然有所联系,特别是茶庄。” 她抬起头,听到报时的钟声准时响起,回荡在耳畔,似乎要把她牵引进另一个世界。 “茶庄在这片土地屹立了两个朝代,它的一切都已融合在了一起。” “那我们该从哪入手?” “就从路渝穹和路紫鸢之间入手。”听着钟声,现在离中午还些时间,苏暮槿说道,“在这件事上,路天茈是绝对会帮我们的忙,而且她是现任庄主的孙女,是已经丧妻的路祯崇的女儿,能给我们很多便利。她能带给我们的帮助,远比陈源他们要丰富。” 而且,刚才路天茈虽然没说,但当年的矛盾很可能是路紫鸢挑起的。正好,我是外人,还和路渝穹有半个月的相处,说不定能从他能知道一些内情。 “不过……她刚才不是说下午要带我一起去参观吗,”苏暮槿看了看路天茈消失的地方,她好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都没影了。” “我去看看?” “不必了。” 苏暮槿心想,说不定那只是别人的客套话,自己太当回事,反而有些幼稚。 路赫崇三年没回茶庄,他会去哪呢…… “她回来了。” 话音未落,路天茈的声音便从树林之后传来。 “神子!神子!” 听别人用这么大的声音叫自己的称号,苏暮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在这。”她站起身。 一头赤发在白绿的森林中,非常容易辨认。 “你瞧我这记性,”路天茈站在对岸说道,“之前还邀你一同游玩,话说完就给忘了,抱歉啊。” 苏暮槿摆手道:“没事。你这不是来了吗?” “走吧,正好跟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们还想知道你是怎么跟路渝穹遇上的。” “他没跟你们说吗?” “没。” 苏暮槿从池塘另一走过来。路天茈则让出一个落地的位置,并说道:“我偶尔也会到那头去,一般人去不了,安静。” “看不出你性子这么开朗,喜欢安静的地方?” “这段时间太热闹,各种应酬应接不暇,总得找些地方好好休息。” “迷宫……哦,迷宫还有那些孩子在打闹。” “是啊。” 苏暮槿跟着路天茈离开了这片丛林,并坐上不知何时到来的马车。 “可我们也没什么办法,谁小时候不是这样来的?” 我就不是。 苏暮槿没有反驳。 “现在是去哪?” “赡星阁,这茶庄里第三高的地方。” “那前面两高分别是?” “第一是钟楼,第二就是六菱塔了。” “我好像都没看到钟楼。”苏暮槿回想这两天,似乎没看到比六菱塔还高的建筑了。案例来说,自己已经走遍了整个中轴,该看的应当都看到了才对。“不过从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听到钟声。” 路天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神秘地贴在苏暮槿耳旁说道:“钟楼在所有人的心里。” “在心里?!” “哈哈,开玩笑的!”路天茈说道,“钟楼在西南角,朝都城的方向,除了那些敲钟人外,基本不会有人往那边走。每次大家听说最高的是钟楼,第一时间都会先想到中轴线上有没有钟楼,久而久之,我们都拿着当玩笑了。” “这样啊。” 确实挺奇怪的,明明是最高的楼,却放在最偏僻的地方。苏暮槿便问其中的缘由。 “大概几代前,钟楼造好了,那时本准备扩建茶庄,以钟楼为心,向四周扩建,但没想到再往西南建造时,发生非常严重的塌方,那片区域的土质太差,所以不得不向东北面建。后来的建筑也都向这边建造,所以钟楼就彻底被冷落了。” “原来如此。” “说起来,那好像是这么多年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整块土地都沦陷,致千人活埋。” “我想去看看那个钟楼。” “当然可以。”路天茈说道,“我们昨天都打算去那,只是没时间了。” “在钟楼也发生过什么事吗?” “那当然,茶庄到处充满了我们的回忆。” 赡星阁几乎和迷宫在东西方向上平行,这栋建筑不算太古老,估计也是近些年建的,千丝万缕的雪正连接在粗壮圆滑的立柱上,在阳光下,这些密集细致的雪墙不由得散发出热气,估计再过几天,茶庄里的雪就要彻底融化干净。 赡星阁有五层,第一层大多只摆放了不太值钱的藏品;二层、三层用来接待外来客;四层则主要给茶庄里的人使用,不过路天茈说,现在已经没有很明确的区分;至于最高的五层,当然是留给最尊贵的客人,以及路家人。 第二十三章 午餐 “中午好。” 苏暮槿没想到,第一个向自己打招呼的居然是路紫鸢。 或许是因为她因昨天的态度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当看到苏暮槿走进赡星厅的时候,她便笑着同她搭话。 苏暮槿也礼貌地回复了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女。 同为路家人的路紫鸢,也有着和所有路家人一样的特征——她的外貌比实际年纪要显得更为年轻,加上她天真单纯的处事方式,总给苏暮槿一种她还年幼的错觉。 她当然不年幼,已过及笄之年的路紫鸢必须开始为自己的婚事烦恼了。年过十五的她时常心神不定,一想到二姑十五岁就为尚赋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尚嵘,她就惴惴不安,不过让她稍微宽慰的是,自己的母亲以及爷爷目前没有让她出嫁的打算。 原因很简单,尚国如今是苟延残喘,茶庄上下都不再看好尚家,昨天尚家两兄弟来的时候,家里也没给他们多好的脸色。现在,众人还在物色,究竟谁有资格当路家的女婿。 和路紫鸢打完招呼,之后便是路渝穹和路迪潇。 苏暮槿发现,路紫鸢看上去心事重重。 在座的三人是连着坐的,而桌边只剩最后一把椅子。他们之前并没有准备五人共进午餐。 “我……坐哪里呢?” “我都给忘了!”路天茈说道,“你就坐那个空位置,我叫人再搬一套餐具上来。” “嗯,好。” 坐定,苏暮槿左边分别是路渝穹、路紫鸢、路迪潇、路天茈。 五人围坐一个圈,路天茈正好在她右边。 “神子大驾光临,我们这边准备不周,还请谅解。”路迪潇最先开口,说了一句客套话。 “没事,是我唐突拜访。” “我们都想知道,神子是如何和渝穹认识的。” 话题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苏暮槿和路渝穹身上。 路迪潇在说这话时,路紫鸢抬头,看着苏暮槿。 苏暮槿好像明白为何路紫鸢一直对自己抱着说不明的敌意了:她这个表现,很可能路渝穹就是她的心上人,心上人离开故土,十年后回来,同时带回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异性,居然还是坐同一辆马车。这个岁数的少女,可能都有这样无法言语的烦恼吧。 今天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把我和路渝穹的关系撇干净。 不过说到底,都是路渝穹没有把我们如何结识的事说出去——这又没什么好隐瞒的,何必弄出这么多干戈? 苏暮槿便把那天晚上以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在座的其他人。 她好心地隐藏了路渝穹去青楼解决矛盾的事。不过看这小子的表情,他丝毫不担心苏暮槿会多说些什么。 也是,他就是这种性格。 “这还真是缘分。”路迪潇听后笑道,“来,庆祝神子与我们茶庄之间的缘分,喝一杯!” 苏暮槿端起早就放好的热茶,碰杯后,学着对方的模样,一口喝净。 明明在喝茶,还特意弄得像在饮酒。 “还真是巧。” 路紫鸢在众人放下酒杯后忽然说道。 众人安静,等她的后话,可她却什么都没说。 另外四人不愧是从小的玩伴,虽然路紫鸢突兀的发言让全场静默了几秒,不过聊天马上就接续上了。 “听说你沉睡了将近三个月?”路紫鸢马上问道。 “嗯。差不多吧。” 苏暮槿现在觉得,他们知道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 “为什么?” “说来话长。” 在无忧无虑的闲谈时间中,“说来话长”是最不必说的话了,不过习惯使然,或许是讲故事的时候,人们都喜欢从这四个字开始,好勾起听众的好奇心,因此苏暮槿也说了这个词。 “我们时间多,正好听听。”路天茈很想知道。 不出所料,总有人会这么说。 “事情还得从百苦教说起,”苏暮槿预料到自己说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后,肯定会口干舌燥,因此先喝了半杯茶,“还是八年前的事了……” 苏暮槿把自己和百苦教的恩怨讲给他们听,大家都非常认真。 然而,若要分清谁收获最大,那一定数苏暮槿本人。 从在江淮大牢被百苦教纠缠开始,苏暮槿这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事情,苏醒后的现在,她则知道了一个先前从未听过的幕后主使——依皇。 依皇的出现,让苏暮槿遭受的一切苦难都串在了一起。 最开始的百苦教是常巫唆使黎忼修炼功法,进而在黎忼最虚弱的时候夺走他修炼已久的内力;再之后是烈成炬,企图再用正合剑吸收内力更为强大的任蔚,献给依皇。 当这些事情放在一起,一切都变得那么明晰—— 依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只为了一件事:就是夺取他人的内功,以强大自己的力量。 他就要成功了,甚至已经成为了正合剑的主人,但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没有取到正合剑,也就没法真正夺走已经属于他的力量。 苏暮槿说着说着,陷入了沉默。 依皇究竟有多么弱小,需要夺取这么多人的内力,才敢现身? 不对,依皇不可能弱小。 按常理而言,依皇拥有仙梯五层的莫徐仁和烈成炬,他们甘愿为依皇做事,那依皇起码也是仙梯五层,倘若他只是个孱弱却拥有远大抱负的野心家,是没法获得那么多高手的追随。尤其是乱世之中,仅凭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可得不到死忠的信徒。 很奇怪…… “不好吃吗?”路天茈见苏暮槿放在嘴边的筷子停了下来。 “不,想到一些事。” “是最近发生的事?” 路天茈认真地看着苏暮槿:莫非她已经发现紫鸢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很早以前的。”苏暮槿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大家继续吃吧,别这样看着我。” 苏暮槿的不寻常表现,不仅牵动了路天茈的心,另外的三人同样“各怀鬼胎”。 “是啊,说了这么多,饭菜都要凉了。”路迪潇说道,“大家赶快吃吧,待会儿我们去钟楼看看。” “钟楼啊,”路渝穹难得开口说话,“现在的敲钟人还是海爷爷吗?” “他三年前离世了。”路紫鸢告诉他。 第二十四章 意外 “那还真是……可惜。” 海爷爷的全名叫晁正,二十岁便出家当了和尚,因为他的故乡在海边,而且总是跟路渝穹他们说海边的故事,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晁正就有了“海爷爷”的称呼。 他到底多多少岁,路天茈他们还是在三年前才知道。他是七十六岁离世的。 路渝穹小时候很喜欢到那儿去,他是捡来的,呆在茶庄,总有种说不明的孤独感,而他觉得海爷爷和自己一样。他本应该属于大海,可却在茶庄待了大半生,无人陪伴。 那个整日叫他知足常乐的海爷爷居然已经离世了。 他抿了一口茶水,从嘴唇开始,淡淡的苦涩流入喉中。 “现在有谁在钟楼?” “不熟悉,”路天茈说道,“钟楼现在是三个人轮流管。” “这样啊。” 几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便下楼乘坐马车,悠然地到了西南角的钟楼。 钟楼是茶庄内最高的建筑,但它身边围满了高耸入云的松树,这些树把它宏伟的气势给压下去了。 路渝穹默默注视着钟楼,儿时用手指敲钟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这些松树就像年轻人,它们长得越高,钟楼就显得越矮,如同弯腰驼背的老爷爷。 “上去看看?”路天茈对苏暮槿说道,“钟楼可以看到茶庄的全貌。” “当然。”苏暮槿说道。 “路渝穹,站着干什么呢?”路天茈发现路渝穹还傻愣地站在原地。 “你们先上去吧。”他说道。 路紫鸢也转身走回去:“我陪你。” “迪潇,你呢?”路天茈问道。 她不是单纯地发问,十多年的兄妹情谊,路迪潇马上明白亲妹妹是什么意思——她要和苏暮槿单独谈谈。 “我也在下面逛逛吧。”路迪潇轻抚被藤蔓缠绕的钟楼身躯,“也很久没好好看看这里了。” 路天茈很满意,路紫鸢就不开心了。 但她没说什么,而是拉着路渝穹去了钟楼的后院。 路迪潇无奈地对路天茈笑了笑,知趣地离他们远点。 “走吧。”路天茈对苏暮槿说道,“你觉得他们俩关系怎么样?” “很亲密。”苏暮槿实话实说,“路紫鸢喜欢他吧。” “从小就情投意合。” “我是指男女之间的喜欢。”苏暮槿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两人走在被摩擦出许多碎屑的木楼梯上,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在抗议同时有两人站在一起。 “什么意思?” “路渝穹是茶庄捡来的,身份不明,路家是不会把路紫鸢嫁给他的。” “你在跟我谈论他们之间的矛盾吗?” “或许有关系,或许没。” “如果有关系,你就是认为,那两个孩子在五岁的时候便意识到,因身份原因,他们注定是一对苦命鸳鸯,有缘无分?”路天茈反问。 “是啊,不过……对五岁的孩子而言,确实太早了。”苏暮槿低声说道。 她还记得五岁的自己在干什么,穿着巨大的阔腿裤,剪着光头,在大牢的花园里上蹿下跳,以及修炼功法。 “而且你也和紫鸢也接触了几次,应该看得出来,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孩。” “可路渝穹不单纯。”苏暮槿忽然说道,“他五岁就能掌握内功,在爬树上超过你。他的心境绝非一个普通少年所有——等等,为什么他那时是五岁?” “为什么……因为他还差几个月到十六,十年前不就是五岁吗?” 苏暮槿想了想,不想再纠结于他的年龄,说道:“我觉得很可能是这样——路紫鸢在某一天说自己喜欢路渝穹,不过早熟的路渝穹把两人身份贵贱的事实告诉了他,你想想,会不会是这种情况?” 她压低声音,模仿路渝穹那种毫无精气神的语气说道:“紫鸢,我们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为什么?因为我不是路家人,我是来路不明的弃婴。” 路天茈笑出声来:“没想到你还有演剧的特长!” “我在说正经事。” “我不觉得。”路天茈也收住笑容,“我应该比你更了解紫鸢吧?” 苏暮槿耸耸肩,继续跟着她往上走。 不知到了第几层,不过肯定不算高,因为四周的窗户都被松树填满,这些在冬天还有一丝力量的树木,正贪婪地占据着本该照射进钟楼底层的阳光。 “所以呢?” “如果只是感情方面的事,她肯定会跟我说,”路天茈说道,“前几天我们还在聊我的婚事。” “你有婚约了?” 路天茈长叹一声:“我都快十八了。实话实说,我根本不想和来路不明的人结为连理,不过为了家族……每次我想到这件事,都想到可怜的二姑。路香。” “嗯?” “她十五岁就给尚赋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十六岁生了第二个。” “就是尚家的两兄弟,叫尚嵘和尚炀?” “嗯,她基本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才会茶庄,上次见她时,已格外憔悴。尚赋就像那个欢历帝一样,”路天茈压低声音说道,“荒淫无度,挥霍家产,这些家伙打算把大尚的最后一点财富通通挥霍光,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 苏暮槿默不作声。 尚国、尚家已经畸形到无可救药,她早就明白。 “这就是我们的命啊。就算生在五大姓之首的路家,”她冷笑一声,“女人还是女人,特别是我们这样名分靠前的,婚事更受家族重视。可能我从小就明白这个,所以想学好武功,像你一样当一名侠客,逍遥自在。” 我可一点都不逍遥。苏暮槿心里反驳。 她从小就被打上“日仙神子”的烙印,拯救凡间成了自己的使命,包括现在,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趋势自己,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茶庄。 “说远了,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说路紫鸢和你交谈婚约的事。” “噢,对!”路天茈说道,“她亲口说的,‘虽然我也不乐意,不过若是为了家族……我还是会嫁给那些不认识的人’。之后我就问她有没有心上人,她说没有。” “那她这不是撒谎了吗?”苏暮槿指了指窗外,路紫鸢和路渝穹正蹲在一丛灌木前,不知在说什么。 “那时谁也不知道路渝穹会回来。”路天茈看着自己的堂妹和义弟,“如果他不回来,紫鸢久而久之,会把他忘掉的。” “但她明显没忘掉。” “你挺会泼冷水。” “实话实说——那是什么?”苏暮槿指着他们来时经过的松树林,纷杂的枝干之下,一个东西在向这边奔来。 路天茈眯起眼睛看去。 “有人来了。” 两人停下脚步,在楼下的三人也发现了异常——这确实够异常的,平常几乎没人来钟楼。 “小姐、少爷!”来人翻身下马抱拳对路迪潇说道,“庄主在找各位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路迪潇问。 “路深昴小少爷,死了。” 第二十五章 艾宓 苏暮槿和路天茈匆匆走下楼。 “发生什么了?” “出大事了,”路迪潇对路天茈说道,“五叔的二儿子被人杀了!” 那个整天在迷宫里疯跑的小孩。路天茈对此并不感到可惜,只是觉得意外:有人敢在茶庄里把路家人给杀死,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各位请上马车吧。” 家仆面对这几人组成的阵势,浑身不自在。他们可是茶庄新一代中权势最大的几人,下一任茶庄之主说不定就是其中某人。 “走吧。路渝穹?”路迪潇最先走上马车,转头发现路渝穹还站在原地。 “应该没我的事吧?”他看着家仆说道。 “庄主确实没说让您过去,不过最好还是都去一下……” 也不知路渝穹有何打算,他想了想,还是坐上了马车。 马车里头很宽敞,大概能容下八个人,是名副其实的巨毋霸,家仆也跟他的主人们坐在一起,给他们讲了讲大概发生了什么。 “小少爷的尸体是在沉香苑找到的,有专门的人鉴定过了,应该是几个时辰前死的。” 路迪潇眉头紧锁,此时他表现出了年纪最大者该有的冷静,他缓缓问道:“怎么死的?” “死因乃利剑割喉。” “沉香苑。”路迪潇说道,“他一个人在那里?” “理室少爷也在,他们在丛林中分开,理室少爷再去找到的时候,就找不到了。之后理室少爷便回家让他父亲出来寻人,方才才发现尸体,具体是在沉香苑的落鱼池边。” 路天茈忽然转头看向苏暮槿。 苏暮槿马上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刚才两人见面的地方,很可能就在沉香苑,就算不是沉香苑,也在那附近。不过苏暮槿决定装傻,她问道:“怎么了吗?” “没、没事。”路天茈连忙把脸别回去,问家仆,“现在是直接去沉香苑吗?” “嗯。” “其他人都在那里?” “庄主和您的父亲都在,艾夫人应该也快到了。” 路渝穹抢在苏暮槿提问前低声告诉她:“艾夫人是路康的夫人,艾宓。” 路康的夫人,就是那位以前传闻和路平有染的女人。 苏暮槿庆幸自己还能记住那么多东西,如果不停地东问西问,会显得她对路家的事情非常不上心,和路天茈保持的“同盟关系”说不定会受到影响。 “在接春宴到来的前夕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路迪潇说道,“庄主把我们叫过去,肯定是要我们在几天之内把真凶找出来。” 路天茈嗤笑一声:“哥哥,你还有这种本事?” “谁知道呢。”路迪潇含糊其辞地反驳妹妹的的打趣。 苏暮槿本以为路家死了人,气氛会变得比较低沉,可去沉香苑的路上,这几人像没心没肺一样,有说有笑的,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从赡星阁到钟楼很快,现在从钟楼到沉香苑也同样没花多久时间。 茶庄里面基本都是宽敞的大道,而且来往行人看到这是路家的马车,更是早早就避让出一条道路。不过这样高调的奔赴现场,说不定已经有外人得知路深昴——起码知道沉香苑出事了。 果不其然,在他们抵达之前,已有一大群人围站在沉香苑之外。这儿就是刚才和路天茈聊天的地方,只不过她们刚才是走南门进出,而现在,所有人都围在东面的角落。 马车停下,众人下车。 每个人看到路冶阳后,都礼貌地说了句“庄主好”,苏暮槿也不例外。 茶庄里的等级真是森严,就连自己的孙女孙子都要称呼他为“庄主”,也不知是祖上的规矩,还是这位路冶阳自己的规定。 路冶阳对茶庄内发生这样的事情,显得格外愤怒,他背着手在沉香苑里徘徊。看了路迪潇几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招了招手,让他走进自己。 路迪潇马上跟上路冶阳的步伐,走进了沉香苑深处。 “苏暮槿、苏暮槿,”路天茈小声叫她,“这里——” “我知道,就是我们刚才聊天的地方。” “你刚才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没有。” “路理室!”路紫鸢忽然叫住站在一旁的孩子。 苏暮槿从没想过路紫鸢居然会这么大声说话,这一刻她格外气魄。 她顺着看过去,路理室是死者路深昴的弟弟,正因哥哥的意外离世而备受打击。他的父亲路康已经离开去找母亲艾宓了。 “路理室,叫你呢。”路紫鸢又说了一遍,那孩子才彻底反应过来,迈着僵直的步伐,宛如一行尸走肉,慢慢走向她身边。 “你跟哥哥是什么时候走丢的?”她蹲下身子,正视路理室。 苏暮槿和路天茈健壮也都走过去。 “我……我记不清楚了,早上。” “具体呢?” 路理室说不出话来。 “他今年几岁了?”苏暮槿问路天茈。 “七八岁。” 七八岁的小孩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他说不出话来,情有可原。而且就算是一般人,也不会特意记住自己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反过来想,倘若有人能把上午各个时间段的所作所为记得很清楚,是不是反倒有嫌疑…… “那你们是在哪玩的?” “就在那边。”路理室指着远处的一个石堆,“我跟哥哥还搭了小山。” “我们在的时候,他们肯定不在这里。”苏暮槿对路天茈说道,“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离开到去钟楼的这段时间内。” “尸体在哪?”路渝穹问守在一旁的持剑侍卫。 “庄主说,没有他的同意不能过去。”侍卫回应。 路渝穹叹了口气:“看不到尸体,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呢?!”一个女人不顾形象冲进沉香苑内,但马上被侍卫拦了下来。 “夫人、夫人,请冷静。” “冷静?” 啪的一声,侍卫无言地接下了艾宓的一巴掌。 “他在哪?” 苏暮槿看到艾宓的正脸后,马上理解当年路平为何会和自己的嫂子有染——她很年轻,而且比一般人更有姿色,就算已经为丈夫路康生下了三个孩子,属于母亲的衰老还尚未找上门。 第二十六章 死亡(二) “夫人,庄主说了,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过去。” “你们疯了!他可是我的儿子——”艾宓想挣脱守卫的束缚,不过一个弱女子是没法做到这种事的。 “母亲……”站在一旁的路理室默默走到了她的身边。 “理室,你没事吧?”艾宓慌张地看着他,全身上下打量他一番,生怕他被歹人伤到。 自己的二儿子在茶庄被人杀害,她从未想过这里居然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情,身为一个母亲,当她听到路康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要昏厥过去。 “艾宓!”路康紧随其后,终于是跟了过来。 苏暮槿站在一旁默默注视这对夫妻。 路康长相非常老实,粗大的胡子,偏古铜色的肌色,以及强壮的体魄,看上去是性情淳朴之人。在苏暮槿看来,艾宓显然和他性情不投,她应该会更喜欢风花雪月的生活。 “不好意思,内人给你们添麻烦了。”路康非常礼貌地对侍卫说道,一边轻轻拍打艾宓的背部,让她缓下来。 “大人不必在意。” 这时,路冶阳和路迪潇从深处走了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路祯崇。 “庄主,到底是怎么回事?”艾宓发现了救命稻草般,起身走到路冶阳面前,“我的儿子呢?” “婶婶,节哀。”路迪潇在一旁说道。 “你们几个,带他们进去看吧。”路冶阳已控制住愤怒,招呼了几个侍卫,带其他人进去。 “我们也能进去吗?” 路冶阳看了一眼路紫鸢,这个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女。 “随便。”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走。”路渝穹听到庄主发话,先一步走了进去。 苏暮槿和其他人紧随其后,已经进去过一趟的路迪潇也跟着他们进去了。 “你觉得这件事会和他们的矛盾有关系吗?”苏暮槿用眼神示意并排走着的路渝穹和路紫鸢,低声询问路天茈。 她马上说道:“我只知道,他们闹矛盾的时候,路深昴根本没出生。” “路深昴多大了?” “比路理室大两岁。” 那就是九十岁左右。 “不是还有个喜欢装深沉的小孩吗?”苏暮槿忽然想起,她好像一直没看到有类似的2出现。 “对呀!”路天茈忽然有有种不祥地预感,她叫住路康,“四叔!路玄毕呢?” “他还在迷宫。” “你们还敢让他单独呆在迷宫?!” 路天茈和路康的对话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 路迪潇说道:“我去迷宫保护好路玄毕。”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同时叫上几个护卫,跟他一同行动。 路康和艾宓都愣在原地,进退维谷,不知是跟着路迪潇赶快回迷宫,还是先为死去的儿子收拾。 “你们俩待在这就行了,”路天茈说道,“婶婶不会武功,四叔你武功又不精。” “是、是,我们走。”路康连连点头,让众人继续前进。 在说话之间,路渝穹和路紫鸢两人早就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向落鱼池走去。 走到这里,苏暮槿才明白沉香苑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它的中央就是落鱼池,四周则被丛丛花草树木包围,种植了各种花,以求得四季都有花香。不过理想是好的,但前几日的大雪一掩盖,这儿的香气还是魂飞魄散了。 很快,他们也走到了池边。 苏暮槿看到了自己坐过的光滑石块,就在不远的前方。 很显然,如果当时这里真有一具尸体,她不可能注意不到。 艾宓看到路深昴,猛地扑了上去,抱着冰冷的尸体痛哭,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双膝陷进雪地和泥土之中,把一身光鲜亮丽的白绒衣弄得一团糟。 之前在观察尸体的路渝穹连忙让开位置。他早就料到艾宓会这么做,所以抢在她来到之前,先把尸体的各个细节看了个全面。 苏暮槿远远地看着紧闭双眼的路深昴,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情景。 那就是昨天早上的事情啊。 她默默为这个不幸的孩子哀悼。 “一击被杀,”路渝穹走回苏暮槿他们这边,低声说道,“伤口不太深,但足够一个孩子失血而死,四周没有血迹,脚印只有走过的这一道才有,你们觉得是怎么回事?” 苏暮槿心中默默称赞路渝穹,一旁的路天茈则向她投来一个目光,仿佛路渝穹的聪明才智是她炫耀的资本。 苏暮槿回敬了一个笑容。 “谁最先发现的?”路紫鸢问周围守着的侍卫。 “小姐,是我。”一个侍卫站了出来。 看他的面相,应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你最早看到的时候,旁边有没有脚印。” “没有。”他很肯定,“之后庄主还吩咐我们,来去都要从我走过的脚印走。” 割喉,血迹会溅射到很远的地方。 苏暮槿问侍卫:“有在其他地方发现血迹吗?” 侍卫并不认识她,只好用眼神征求路紫鸢的意见,后者点头,让他把结果说出来。 “回客人,其他地方都没发现血迹,庄主已让我们全部搜查过一边,也没有可疑的脚步。” “那你们在南边可有发现脚步?” 苏暮槿决定考察一下,这些人搜查得到底有多仔细。 “从南门有进入的脚步,我们已经得知,今早是大小姐和一位客人一同进的沉香苑。” 路紫鸢忙问道:“姐,你和谁一起来的?” “和我。” “那你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们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俩应该还没来这里玩。”路天茈说道,“所以路深昴的死亡时间还能再精确一些。” 路天茈忽然想起,自己疏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她和苏暮槿在中途有短暂的分别,如果苏暮槿在那个时候行凶——可神子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她瞥向苏暮槿,看到她正在苦思冥想。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们离开后就去了赡星阁,应该是……”路天茈大概估计了一下时间,“巳时末,我们是正午一起吃饭的。” “发现尸体是什么时候?”路渝穹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侍卫。 “大概申时,我发现尸体后第一时间去找路康大人汇报,那时才看的时间,已是申时过两刻。” 第二十七章 死亡(三) 除了这片区域,其他地方都没有路深昴的血迹,而这里的血迹非常稀少,他明显不是在这受伤的。 苏暮槿抬头看向宁静的池塘。 如果行凶之人是在水面之上行凶? 就像我能够轻松穿过水面,只要对方的轻功不错,就能挟持路深昴,在离岸之时取其性命,随后将尸体抛在附近的岸边,也就是现在众人所见之处。 落鱼池不算特别大,但完全能消融一个孩子的血迹。 “接春宴邀请的客人,大多是什么身份的人?” “你在怀疑客人吗?”路紫鸢本想反驳苏暮槿,但她忽然想到,天茈姐似乎有站在苏暮槿一边的意思,她便委婉地说道,“茶庄的客人都是达官贵人,出身显赫,向来与茶庄交好,他们没有理由杀死那孩子的。” “那你说,谁有这么做的理由?”路渝穹不留情面。 路紫鸢皱眉,看了眼路渝穹,又把目光留在苏暮槿身上。 苏暮槿一脸无辜地耸耸肩。她可什么都没说。 “我离开茶庄十年,连朝代都已更迭,那些曾经与茶庄交好但如今没落的权势,会不会想借机寻仇?”路渝穹给了路紫鸢一个台阶下。 “我们没有仇人。”路天茈否定他的说法,“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现在情况不同。大尚和尚国,这已是两个朝代。”他强调,“这些年,茶庄和那些家族有过关系,我不清楚,你们得好好想想。” 苏暮槿轻咳一声,把众人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我觉得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要弄清,为什么死的是路深昴,他是路康的二儿子对吧?而且总是和小儿子路理室在一起玩耍,凶手要对他下手,必须避开路理室,这不是件容易事,再者,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死的是他?” “对,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玩——路理室呢?”路天茈转身看去。 那孩子并不想过来,他已经见过一次哥哥的遗体,因而和路冶阳等人在远处等待。 “他没过来。”苏暮槿告诉她。 路渝穹再看了几眼尸体周围,所有细节都已被记录脑中,他说道:“我们先走,让婶婶他们单独在这里。” “嗯。” 几人和路康道别,有序离开了尸体现场。 “我刚才看到艾夫人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像一块牌子,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苏暮槿问道。 “牌子?不知道,可能是他们的玩具。”路紫鸢焦急地走向外头,刚才本来要问路理室的,但是艾宓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一切。“路理室。”她重新把那个孩子叫来。 路祯崇和路冶阳正站在他身边,应该在安慰他。他听到堂姐的呼唤,又和伯祖父交谈了几句,马上跑过来。 “路理室,你是怎么和哥哥分开的?” “我们去抓蜻蜓了,有、好多蜻蜓。” 蜻蜓? 说起来,自己刚来茶庄的时候,这两个孩子也说发现了蜻蜓,可两天过去,她可一只蜻蜓都没看到。 “那些蜻蜓呢?” 她的疑问引来了众人的不解。蜻蜓看上去和路深昴的死亡没有任何关系。 “飞走了。” “茶庄有很多蜻蜓吗?” “夏天的时候有一些。”虽然不明白,路天茈还是回答了苏暮槿。 路渝穹说道:“去抓蜻蜓后,你们俩分开,之后就没见到了,对吧?” “嗯,但是,但是我们没跑远,父亲说过,出来玩的时候不要分太开,我,”路理室说道,“我后来找他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找他的?” “我叫他,他没回我,大概不到一刻时间。” 苏暮槿揣摩着路渝穹和小孩的对话。 权当路理室今年已经八岁,他的一些话语可以作为参考,但不能全然相信,尤其在受如此打击下,他很可能会将一些事实记错,必须对他的所说慎重考虑。 他和路深昴没有分太开,应该是在两人呼喊能找到对方的范围内,他们经常一起出去玩,距离肯定把控得很好。 路深昴在丛林中被人挟持,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里头有许多可能。 一、他走得太远,就算拼命呼救,自己的弟弟听不见。 首先就得排除此情况。沉香苑虽然大,但没有地势起伏,声音能传到很远;而且,他们是孩子,声音尖锐清晰,在少有人来往的此地,应该很容易听到对方的动静;总关键的是,两人分开时间不长,他走不远。 二、行凶之人为路深昴的熟人。很有可能,如果是熟人,随便把他带到哪再行凶都不奇怪。可他的熟人都有谁呢? 会是五叔吗?昨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在陪两个孩子玩,而且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蜻蜓”的时候。 苏暮槿看了看四周,那个留了大胡子的男人并没有来这里。 这是一个可能性。 三、他是被先打晕或者迷晕,再被杀死的。 等官府来人尸检后就能知道结果。 …… 这边讨论的同时,路冶阳和路祯崇也在低声私语。 路冶阳说道:“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会是杨家人干的?” “我不知道,”路祯崇说道,“杨家人确实有嫌疑,但他们和四弟应该无冤无仇。” “或许他们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用这种方法?”路祯崇说道,“庄主,路深昴身边什么都没留下。” “但他被人特意放在那个位置。” “我明白。可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它只是沉香苑中随处可见的一角,要说特别,那只能是旁边种着没开花的桂花树。”他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这位凶手。” “你在说什么。” 路冶阳瞪了他一眼,随后笑容可掬地对正看着自己的苏暮槿招了招手。 苏暮槿走了过去。 “神子刚来我们茶庄,就发生这种事,实在让人见笑。”路冶阳说道,“不知在碧雀庄住得可还习惯?” “不错,比我大半辈子住过的地方都要舒服。” 苏暮槿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有些挑衅的意味。 路冶阳皮笑肉不笑:“说实话,接春宴前夕发生这种事,我们也不愿看到。” “接春宴还会照常举行吗?” “当然。神子应该知道,就是明天,”路冶阳从衣服中拿出一张请帖,“我们也诚邀你的参与。” “谢谢。” 苏暮槿接下。 这是一张很薄的纸,拿到手上后,苏暮槿才意识到,这是一张金箔,上面刻出一片茶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种类。 第二十八章 死亡(四) “我们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苏暮槿望着路冶阳和儿子离开现场。 他们刚才在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这边,那不想是长辈在关心晚辈,而是另一种目光。 “黄粱,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好。” 一直在沉香苑寻找线索的黄粱马上跟了过去。 他们那到底是什么表情? 尤其是茶庄之主路冶阳,他一直在观察这边的情况,而且不断和路祯崇交谈。他到底在看谁?是在看我吗?他难道在怀疑,路深昴是我杀的? 苏暮槿回到路天茈姐弟身边。 “刚才庄主找你说什么?” “没什么,”苏暮槿把金箔拿出来,“就说邀请我去参加明天的接春宴。” “唉,”路天茈叹了口气,“那孩子本来也能参加接春宴的,还是第一次。” “他以前不住在茶庄吗?” “不是,九岁以下的孩子是不会去接春宴的,那种场合,实在不适合他们。”路天茈说着看向路渝穹,“不过你小子倒是破例去过一次。” 路渝穹五岁那年参加了接春宴,在当时,其他的孩子都非常羡慕。 路渝穹笑了笑:“那时的规矩不怎么严。” “对啊,你还没跟我们说,你凭什么能去接春宴的!”路紫鸢忽然激动地说道,“那时候你明明答应了。” 路渝穹说道:“我说有时间再告诉你们,不过现在不合适吧?”他指了指路深昴尸体的方向。“现在怎么办?庄主把我们叫过来,结果只是让我们看了眼尸体,他和父亲已经走了。” “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哥哥来了。” 路迪潇正从沉香苑外走进来。 “路玄毕怎么样了?” “没事,安然无恙,还坐在房间看书,不过已经知道弟弟的死讯了。”路迪潇告诉苏暮槿。 “他怎么不来?” 路紫鸢对这个堂弟的表现很不满意,自己的家人死了,而且是他的亲弟,怎么样都该看一下。 “家仆刚刚才告诉他,他刚才在书院和路弊闲谈。”路迪潇回头看了看外面,“估计马上也要来了。”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路天茈说道,“自己人被别人杀害了,我们就这样束手旁观?” “庄主刚才跟我谈过了,让我们私下调查,不要让其他人发现我们在追查此事。” “什么意思?其他人是指谁?” “庄主和父亲怀疑是杨家人干的好事。” 苏暮槿没听过杨家人,不过估计是尚国的另一个大家族。 “我记得,杨家不是和我们家交好吗?”路渝穹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杨家,就是他刚才说的,因朝代变迁而与路家交恶的家族。 路紫鸢叹了口气:“可杨家跟路康那一支无冤无仇。” 苏暮槿听出她话里有话,杨家和路康家没有渊源,那显然和其他家有挂钩。她发现路天茈的脸色有些难看。 “你之前说的婚约……”苏暮槿小心翼翼地问道。 “之前是和杨家,但杨家被欢历帝株连九族。”路天茈说道。“路家没有仇人,不是从不和人结仇,只是仇人应该都死绝了。” 简直是皇帝亲自在为这个家族清理敌人。 “那之前,到底跟杨家发生了什么?” 路紫鸢双手环抱,说道:“姐姐本来和杨家的一儿有婚约,但庄主后来改了主意。他以为杨家大势已去,因而撤去婚约。事实也的确如此,杨家急于和我们家攀上关系,根本是因为他们的根基在和坚国的战事中消耗殆尽,已是摧枯拉朽之态。杨家对此自然不满,上门闹事多次,还在附近大肆宣扬,捏造我们家族的‘劣迹’。” 说到这时,她有些生气。 一旁的路渝穹低下头,他在咸来城甚至有所耳闻,说茶庄的路家关系复杂……原来是源于此。 “后来欢历帝以他们家镇西将军杨辰绝滥用职权,败守河套三城为由,株连九族。” “我明白了。”苏暮槿点头,“不过就像你刚才说的,杨家和路康一脉并无瓜葛。而且杨家大势已去,为何要偷偷摸摸地调查?” 路紫鸢冷笑一声:“欢历帝身边的老太监,就是杨家的人,他还活着好好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改姓梁,名户。” 梁户,苏暮槿对此人有所耳闻。他是大欢历帝身边最为青睐的太监,是尚国濒临灭亡时出现在宫廷里的神秘人物,如今有传闻,他才是真正掌控尚国的人,更有离谱的说法,梁户压根就不是太监,他身体完整得很。 无论如何,他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如果他是杨家人,而他想为杨家报仇,那血洗路家茶庄,听上去合情合理。 “可有个问题,”苏暮槿说道,“如果杨家人想血债血偿,那路深昴的死,合情合理;但与他同行且岁数更小的路理室没死,这难道不奇怪吗?” “没错,”路迪潇欣赏地看着苏暮槿,“我也是这样同庄主说的,但他们说凡是都要谨慎,对方可能只是没找到下手时机——无论如何,庄主已经让我转告各位,一定要小心调查,要让外界,特别是朝廷那边以为,我们把此事全权交给不良人。至于神子,庄主没说什么,你可以自便。” “就是说,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调查。” “嗯。” 路迪潇和路天茈对视一眼,然后说道:“忘了说,庄主他们不想和我们商量。只有有了最终结果,再去找他。” 让人疑惑的安排,但这是庄主的要求,众人只能点头。 路天茈听后苦笑道:“这是让我们比赛看谁先找到凶手吗?” “噢,有件事我一直想问,”苏暮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茶庄之主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 问题出口,所有人都安静了。 苏暮槿有些尴尬:“我说错什么了吗?” “谁都不知道是怎么选出来的——至少我们这一代人都不知道。” 其他三人几乎同时吭声肯定路迪潇的说法。 而路渝穹,意味深长地看了路紫鸢一眼。 苏暮槿发现那个女孩在躲避他的目光。 第二十九章 调查(一) “那……我先暂且告辞了。”苏暮槿说道。 “明早巳时,龙吟宫,不用担心,会有人去接你。”路迪潇说道。 “多谢。” 苏暮槿微微点头,从他们身边离开。在出沉香苑的时候,她遇上了赶来的路康长子,路玄毕。 和路天茈说的一样,他在这种时候都保持了“成人风度”,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走下来,比他母亲做得还要好。不过这看上去并非值得夸耀的事情。 苏暮槿把思考重新放在路渝穹他们身上。 她现在大概理清这四个人的关系——路迪潇和路天茈应该是一伙的,而路渝穹和路紫鸢则站在另一边。 没错,他们四人在无形之中分出了两个派别,显而易见,路渝穹和路紫鸢的联盟并不坚实,反而充满间隙和怀疑。 路天茈要么对我说谎了,要么是隐瞒了什么。他们童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件事绝不仅限于两个年龄小的男女之间,而是他们四人都有参与。 他们在互相怀疑,暗地较劲,随时都打算给对方致命一击。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也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异样感。 可是为什么? 苏暮槿快步走在去碧雀庄的路上,但她不是回房间,他要去找找当时早就在茶庄的人问个清楚。 “女侠,有什么事吗?”陈岑坐在柜前,见苏暮槿走进自己的店里,便走了过来。 “有事。这儿方便说话吗?” “跟我来。” 两人来到店面之后。 “当年路渝穹为什么离开茶庄?” “啊,那个刚回来的小少爷,”陈岑倒了杯水给她,“他是捡来的,路家迟早会让他离开。” “是这个原因吗?” “难道不是?”他见她有怀疑自己的意思,忙说道,“这事很多人都知道。” “是啊,很多人都知道,可庄主具体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告诉了你们?” “这……那小少爷离开难道另有隐情。” “一个离开茶庄十年,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人,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苏暮槿明白为什么他们苦苦追查却没有任何结论的原因了,他们只是埋头干活,甚至连方向都没找清! 茶庄的一切都是紧密相连的。 她才刚来两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这些人还没意识到。恐怕他们这些年疏忽了很多线索。 “你们快去调查,不管用什么方法,但一定不要让其他人,尤其是路家人发现——”苏暮槿看着他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用不容置疑地声音说道,“去查路渝穹为什么要离开茶庄!” “哦、好,好。”陈岑点头不止,像只啄木鸟。 “过几天我会再来找你。” “嗯。” “切记小心。” 陈岑如梦初醒一般,他注视苏暮槿离去的背影,感慨地笑了。 现在有许多线索,不过总结起来,应该分成个三方面: 起因是虞甄宰早逝,或者说是茶庄夫人都早逝——这么看来,下一任茶庄之主难道是路祯崇?从虞甄宰这件事,牵扯出了一直在调查她死因的朋友们。不过他们行事谨慎,但没有大方向,很难对调查有所帮助。 第二件事,是离开茶庄十年的路渝穹忽然被召回。他在来的路上说自己并不知道原因,很可能是在说谎。这件事则引出了路天茈所谓的“不好的东西”,以及路渝穹和路紫鸢的矛盾。 至少在现在看来,他们俩似乎没多大矛盾,相反,举止行为都有些暧昧不清。 最后则是路康的二儿子路深昴被杀,另一个势力——大太监梁户出现。 至于那些一二三四五六叔,还有喜欢看书的路弊,喜欢装深沉的路玄毕,以及那位在此地至高无上的茶庄之主路冶阳。真不知该将他们划分到什么方面。 苏暮槿有些烦躁地回到碧雀庄。 她很需要一个信得过而且聪明的人一起讨论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黄粱?黄粱虽然是灵猫,不过随着苏暮槿年纪的增长,它的脑袋已经没有她灵光,它能告诉她知识,告诉她发生过什么,可却没法帮她探索埋藏在十年之前的秘密。 要是笪千潭在就好,或者是他们口中聪明绝顶的少帮主张奇孛,公主在也行。 可这都只是想想,从离开天哮的那一刻起,她就已是孤身一人。 本可以找路天茈。可刚才那四人微妙的表情,让她不得不重新提起对大小姐的警惕。 是啊,她可是从小在茶庄长大的,而茶庄是什么地方?天下权贵们来往的中转站,她怎么可能不精明。 苏暮好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了这件事。 她站在窗前,外面比昨天更加热闹,仿佛接春宴已经开始了。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茶镇的人,可能做着和祖辈一样的事情——都在为路家的官运亨通而庆祝。 合上窗户,屋内安静了许多。 现在唯一的有利条件,就是我可以以调查路深昴的死为由,大张旗鼓地探访茶庄的各个地方。 可问题是,我该去找什么? 茶庄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特别是路渝穹一事,跨越的时间太过漫长,任何人都没法找全所有蛛丝马迹。 苏暮槿双手背后,在房间里徘徊。 若想探明真相,须要大胆想象。 “从最开始再梳理一遍。” 她在自言自语,准确说,她在脑中想象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以求能脱离自己所受的思想束缚。 “我来到茶庄,最先见到的是带着孩子玩耍的五叔,随后是庄主。路冶阳把我安排到了碧雀庄,这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而是很一般人才住的地方。” “这是一个疑点。” “没错,这是一个疑点,路天茈说过要帮我换个住所,可之后她就没有谈过,她是忘了吗?” “从沉香苑的事来看,她似乎确实有些健忘,但在之后会想起来。” “对啊,她为什么没再提及此事。她不可能是忘了,因为她亲自来碧雀庄找过我,就在今天上午。如果是忘了,她肯定会大大咧咧地承认,但她却只字未提。” “她问过庄主,得到了让她满意但又不方便告诉你的答案。” 苏暮槿忽然抬起头:“我该去问问,她得到了怎样的答复。” 第三十章 调查(二) 茶庄这么大,一旦和他们分开,就不好找了。能帮自己找人的黄粱则去监视庄主,苏暮槿像只无头苍蝇,在庄园里闲逛。 她先是回了沉香苑,被告知路天茈他们四人都已经离开,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丢失了行踪,也就没法再找下去了。 苏暮槿失望地走在宽敞的道路上,注视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不期待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但眼睛长着总得要用。她便观察起路人。 尚国虽然衰退,但过去的豪门似乎没受什么影响。这些纨绔的富家子弟依旧得意洋洋地在大街上寻欢作乐,到处充满欢声笑语,人们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暗自角力。 权贵的世界。 苏暮槿摇摇头,围着沉香苑周围转圈,说不定能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 不出意外,她什么都没找到。 毫无头绪。 苏暮槿无奈地坐在路边的石板椅上,抬头仰望被白云遮挡的阳光。那一片的云朵被照得通红,仿佛天火降临。 她身后忽然传来咳嗽声,这人为了不吓到苏暮槿,特意弄出了声响,不过苏暮槿早就察觉到有人在接近自己。 “苏暮槿。” 她回头。 “怎么是你?” “我在这很奇怪吗?”路渝穹勉强笑了笑,随后一摆脑袋,“我有事同你说。” 苏暮槿无奈地摇摇头,跟着路渝穹走进了一家饭厅,找了一间隐蔽的隔间,两人面对面坐着。 难道他们所有人都打算找我一遍吗?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路渝穹刚开口,店小二就敲门问他们需不需要酒水,他回绝后,把门锁紧,说道,“在咸来城,我们不是碰巧遇上。” 苏暮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就是离开前一天晚上,”他低声说道,“我本来不准备让任何人参与这件事,但看到你,我改了主意。” “你让我来茶庄是为了什么?” “十年前,我离开茶庄,对外的理由是我并非路家人,应该送到外面去历练。” “这不止是对外。就连是你的青梅竹马们,他们也相信这个理由。” “嗯。” 他十指交叉,撑在桌上。将内气释放,监视外面的动静。 “那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是被逐出茶庄。” “逐出茶庄。”苏暮槿重复了一遍。 这和出去历练完全不同,它们的性质几乎截然相反。 “为什么?” “我不知道。”路渝穹马上回答,“就像我不知道,为何庄主现在会让我回来。” “那从何得知你是被逐出?” “庄主说过一句话。‘你必须离开茶庄,这里容不下你。’”路渝穹随后补充一句,“我记得分毫不差。” 苏暮槿闭上眼睛。她内心五味杂陈,说高兴,也确实该高兴,在自己的探查无法进行的情况下,路渝穹出现了。可他却带来了更加复杂的事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他,路渝穹,现在会在茶庄。 他在骗我?不大可能。如果他想骗我,没必要亲自找到我说这件事——因为我还什么都没说,他这么做,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暂且相信他所言都是真实。 路渝穹和这儿的其他人有根本不同。他不是路家人,也没有一直生活在茶庄,但凭这一点,苏暮槿还是挺愿意相信他。而且他是聪明人,口风紧,如果他真的值得信任,那往后的一段时间,他会比路天茈更加可靠。 “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苏暮槿还真弄不清他想得到什么。 “我想要一个值得相信的聪明人。” 苏暮槿微笑,眼睛都快成了弯弯的月牙:“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她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我要的并非这种回答。” 路渝穹有些犹豫。他来找苏暮槿,其实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意思,如果在沉香苑附近看到了苏暮槿,他就请她帮自己。实际上,他心里并没有笃定。 苏暮槿是他亲自带来茶庄,这本是足以让他安心的事实,可问题在于,苏暮槿在遇到他之前,就已经动身,打算前往茶庄,而苏暮槿对来茶庄的目的始终含糊其辞,说什么小时候听过茶庄,所以现在想来看看。 路渝穹完全不相信这套说辞。 苏暮槿刚从三个月的昏迷中苏醒——他不知从天哮到咸来城要多久,不过听她的描述,她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往茶庄。 他很担心,茶庄里有比他更早联系到苏暮槿的人,而那人是敌是友,无从判断。 “我……” “我们换种说法,”苏暮槿说道,“你当年做了什么,才让庄主把你赶走?” 苏暮槿问的是最核心的问题,也是路渝穹最深处的秘密,他不会轻易把被自己掩盖十年的秘密告诉眼前这个同龄女子。 她苦笑一声:“你来找我,但不信任我。” “这是茶庄,我不敢相信任何人。”路渝穹说道。 “就连你的哥哥、姐姐还有那位路紫鸢也一样吗?” 路渝穹眯起眼睛。 两人对视许久,他说道:“没错。” “我刚才问的问题,是不是关系到你和路紫鸢的矛盾。” 苏暮槿看出他有些惊讶。 “不用回答,看你的眼神就足够了。”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路渝穹向她靠近了一些:“我在路上没发现,你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 “路上可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动脑子。”苏暮槿靠在椅子上,纤细的手指轻敲餐桌,“你想和我商量事情,但最关键的线索却不愿说出来。” 他恢复了以往的冷静:“那你又对我隐藏了什么?你究竟为何来茶庄?” “有关此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那我也一样。” “好吧,看来我们是没得谈了。”苏暮槿起身准备离开。 她已经心满意足了,路渝穹是被逐出茶庄,他当年一定触犯了什么条例,或者得知了不该知道的事,而这也是他和路紫鸢矛盾的根源,反倒路渝穹,他什么都没得到。 “我有个建议。”他说道,“你我联手把杀死路深昴的凶手找出来。” “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路渝穹说道,“不过我相信,在这段时间内,我们相互之间会有所了解。” 苏暮槿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打算借着调查路深昴的名义到处走走,这样一来更加自然。 “好啊。” 第三十一章 调查(三) “你打算站着谈吗?”路渝穹问道。 苏暮槿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我以为现在得出去找线索。” “不急,不良人会把线索给找清楚。”路渝穹说道,“你对他被杀有什么看法吗?” “我是第二次见到那个孩子,完全不了解他。” “我跟你一样。” “那我们俩的合作好像没什么好处。”苏暮槿遗憾地耸耸肩。 路渝穹回避这个话题,抖了抖衣袖,坐正说道:“现在有两种调查的方向,一是找出他被杀的原因,二是找出杀他的凶手。” “嗯……所以呢?真相不会忽然蹦到脑子里,凶手也不会老老实实找到我们。” 苏暮槿发现他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难道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找到了什么? “不知你可有想过,路深昴和路理室总是在一起玩,难得分开。只杀路深昴已是难事,还要让路理室不发现,这是难上加难。” 苏暮槿点头,她之前已经想过这些。 “我觉得很可能是熟人下的手。”她说道。 “你记得在沉香苑的时候,我有说过艾宓拿来一块牌子吗?” 苏暮槿觉得有点好笑,他居然直呼自己堂婶的大名。“记得,那是什么牌子?” “我没问,”路渝穹说道,“但牌子有问题。因为艾宓是偷看那块牌子,而没告诉一旁的丈夫路康。” “凶手是她认识的人?” “至少那个牌子是留给她的。” 苏暮槿双手一摊:“那我们还愣着干什么,去把那块牌子的来历弄清不就行了。” “我是想这么做,不过她不会轻易告诉我们的,”路渝穹略显烦恼,“我在此之前几乎没见过艾宓,跟四叔也不是很熟,而你是更外的人,我们俩唐突去问,她不太可能就这样告诉我们,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你觉得那人还会再次行凶?” 路渝穹拿捏不准:“这件事情虽然有了线索,但之后的事情乱如麻,我不想冒险。” “艾宓不会武功,对吧?” “嗯。” “这些天,我让灵猫盯着艾宓,如果她和形迹可疑的人有所接触,我们马上就能察觉——”苏暮槿说话后,忽然有种落入陷阱的感觉,她苦涩地笑道,“你之所以找我合作,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 路渝穹难得露出微笑:“你也从我这知道了不少事情,我们算扯平了。”他起身要离开,“我准备去其他地方看看,一起来吗?” “万一被那位路紫鸢小姐看到了,她不会有什么想法吧?”苏暮槿揶揄道。 路渝穹停下脚步,似乎真在为此事烦恼——不过苏暮槿已经没有理由相信他的表现,她算认清了路渝穹,他做的任何事情,都只为了自己的目的。 “没事,紫鸢那边我会说清楚。” “说清楚……我得先提醒你,我们之间可是清清白白毫无关系。” “我明白。”路渝穹推开门,“走吧。” “打算去哪?” 两人离开饭厅的时候,还收下了小二送来的免费茶水。 “沉香苑附近都看过了?” “嗯。” 路渝穹叹口气:“找个安静的地方,好梳理思路。” “刚才那里不行吗?” “四周都是房屋建筑,万一真有人想偷听,不会没有办法。” “最开始就不该来那。”苏暮槿不太高兴地说道。 “现在也不迟。” 路渝穹招呼了一辆马车,跟苏暮槿两人坐了进去。 “去祭祖园。” 祖坟,那种地方肯定宽敞又安静,不过没想到要到那种地方。 苏暮槿端详路渝穹的表情,但他始终侧着脸,注视窗外的茶庄。 他五岁离开茶庄,能记住这里多少?而茶庄又改变了多少? 也不知他整天摆着这样缅怀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苏暮槿不知道,他看的不是茶庄,只是在想一个地方。 十年过去,那地那景却总如同梦魇一般纠缠路渝穹,尤其来到茶庄,这里面鳞次栉比的建筑在脑海中形同虚设。 只有那个地方。 他想知道在自己五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葱郁榕林、淡黄光斑,他和路紫鸢在比个头大上几倍的榕树林中打闹嬉戏,她追着他,而他被巨大的树根绊倒—— “渝儿!”路紫鸢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 为什么…… “是到了吗?” “啊,走吧。”路渝穹从马车上跳下,把车门拉开,让苏暮槿跟着下来。 看到墓碑林立宛如树木,苏暮槿不禁惊叹。 “十二代人最后的归宿,几乎都在这里。” 路渝穹慢慢走在墓碑之中,像丰收的农夫走在田埂上。 苏暮槿仔细观察墓碑上的刻字,准确说,她在找历代的茶庄夫人——而这并非难事。 墓碑摆放的非常工整,而且墓园还有一大半土地仍空闲着,看得出来,路家自负地以为,他们的家族还会如传奇一般传承子子孙孙,无穷匮。正因此,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就算是第一次到这的苏暮槿,也能轻易找到想要的信息。 一般人稍微看几眼也就算了,但苏暮槿明明是在找什么东西。路渝穹觉得奇怪,他走上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这些茶庄夫人似乎都是早逝。” 苏暮槿无意隐瞒。 路天茈说过,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她此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奇怪。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路渝穹说道。 “这是真的吗?” “人都死在这了,墓碑上也刻得那么清楚,怎么会有假?” 苏暮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你特意把我带到这是为什么?”她摇头晃脑地像个吟诗作赋的小书童,围着路渝穹身边慢慢走着,“路渝穹,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傻,大老远来到路家的祖坟,你想让我看到什么?” 路渝穹睨笑:“神子确实聪明。你知道这件事,再好不过。”他说着走向其中一块墓碑。 那块墓碑孤零零的,是同辈之间的唯一一块。 路渝穹指着上面的名字。 她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谁——虞甄宰。 第三十二章 调查(四) “我名义上的母亲,”路渝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路祯崇之妻虞甄宰这几个字显得格外单薄,“我还记得依稀记得她的容貌,很奇怪吧?” “奇怪吗……” “在我一岁刚出头,她就病故了。”路渝穹转过头问道。“你会记得自己一岁时见过的人吗?” “当然记得。” 他有些吃惊,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因为你是神子。” “不,因为我一岁认识的人,直到我离开大牢,他们几乎都在。” “好吧。”路渝穹无奈地说道,“那我现在要告诉你,一般人不会记得自己一岁时母亲的容貌。” 苏暮槿没有这种观念,不过路渝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说谎,她马上就能向任何一个人求证。“那的确有些奇怪,不过虞甄宰的形象只是你的想象。” “或许——你来茶庄已经两天了,”他站起身,拍了拍黏在身上的泥土,“虞甄宰的死亡非常离奇,这件事你可能听过。” “就像所有茶庄夫人一样,她也是早逝。” “是啊,”他最后拍了拍掌心,看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低语道,“所有的茶庄夫人都是早逝,无一例外。”他双手叉腰看着坟墓。“但她不一样,她的丈夫路祯崇不是茶庄之主,她也不是庄主夫人。” 苏暮槿一拍脑袋。 对啊,怎么这件再明显不过的事给忘记了。 之前就想过,如果是夫人先死,再成为庄主,那么茶庄的下一任主人便是那个不太起眼的路祯崇。 “这和路深昴被杀有关系吗?” 苏暮槿看着路渝穹。 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年正低垂着眼帘,仿佛透过层层厚土,看到了被埋葬了近十六年的“母亲”。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这件事。”他吐了口气。 西面的地平线之上是漫无边际的火烧云,路渝穹的面庞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下,只有地面反射的淡淡橙光,把五官的轮廓照射出来。 他在咸来城十年,解决了许多争端,让他深知一个道理——在黑暗之中,矛盾更容易爆发,也更容易解决。 因为黑暗将人们包围,就像用一块黑布遮住他们的脸庞,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表情会出卖自己,不必顾虑话语可能让自己蒙羞,一切都会顺其自然地说出来。 他很早就明白,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需要黑暗的一天。 “虞甄宰的死亡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没有正对苏暮槿,而是看向另一侧,仿佛她站在其他地方,“实话实说,我并不想知道路深昴是怎么死的,我不在乎。因我根本不识得他,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而且就像别人说的,我不是路家人。” 苏暮槿匿笑。 这样看来,路渝穹和自己在这方面达到了出奇的一致。 “在小时候,我们四人之间发生过一些事情,很不好的事。” 苏暮槿屏气凝神,仔细听着。 “你应该没听过。” 实际上我听过,只是路天茈和你所说的有出路。她说你和路紫鸢之间发生过矛盾,但你却说,这是四人间的事。 我该相信谁? “没有。”她说道。 “很不好的事。”他傻傻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苏暮槿明白他在犹豫,他在掂量自己该不该说出实情,最后却说,“我想调查虞甄宰究竟为何而死。” “你可以相信我。”苏暮槿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茶庄之中,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一个人。”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是吗?” “我也可以谁都不相信。” “现在不是相互怀疑的时候。” 当路渝穹说出他想调查虞甄宰死因的时候,苏暮槿决定暂时相信他。 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陈源兄弟几人的影子——当然不是愚笨的方面——他和他们一样,在茶庄这个巨大的熔炉之中苦苦挣扎,势单力薄,想找出即将被它焚化的,相隔数年的真相。 “对啊。”路渝穹有些难受地按揉自己的眼球。 一缕夕阳正好砸在他的脸上,他的意识忽然清醒了许多,语调回到了平常的冷静无情:“我觉得杀路深昴的人是小叔路平。” 苏暮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到最后还是不打算把秘密说出来。 没办法,他不愿说是他的事。 无论真相如何,实际上都和苏暮槿本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受梦的指引前来茶庄的迷途旅人,或许这不是她该知道的事情。 她只好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路深昴被杀一案上。 “为什么是路平?” “我是小叔捡回来的孩子,但小叔当年和四叔卷入了家庭风波,有家仆传出了路平和艾宓数次过夜的事情,影响很大。小叔虽然没被逐出家门,不过在事情败露之后就很少回茶庄了。” “你说事情败露?他和艾宓是确有其事?” “嗯。”路渝穹说道,“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他是当面向四叔家人道歉,也就包括艾宓。” “我觉得这反而更尴尬。” “没错,就我所知,他道歉的内容才是最终远离茶庄的原因——他说自己仍然深爱艾宓,是家族的决定迫使他们分开。” “他这不是在道歉,而是在顶撞庄主,和整个路家为敌。”苏暮槿恍然大悟。 “是啊,他和路家结了仇。” “那杀死艾宓的孩子是为何?我昨天看到了,那妇人悲痛欲绝。如果他深爱艾宓,想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明白了,艾宓昨天不是在为死去的儿子感到悲痛——当然,可能一开始是,但当她看到了那块牌子——”苏暮槿脑子转得飞快。 艾宓看到牌子却没告诉别人,尤其是没有告诉作为丈夫的路康。说明她知道牌子代表什么意思,如果说凶手就是路平,那么当她看到牌子的时候…… “她想到了路平,回想起往事,所以愈发悲痛。” 路渝穹拍掌,掌声在空旷的墓地里格外嘹亮悠远,那些随着时代更迭而消亡的灵魂躲藏在大地之下,正为这段奇思妙想而惊叹。 “这只是猜想。”路渝穹黯淡的双眼闪出亮光,似乎寻找到了知己。 他对苏暮槿抱有期望,但不曾想,她的所说和自己的推测完全一致。 第三十三章 反悔 “路平如今可在茶庄?”苏暮槿说道。 “不知道。”路渝穹还没能缓过来,他摊手说道,“我跟你一起回来的,对茶庄的事,清楚不了多少。” “你说,庄主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来选出下一任庄主?” “比谁更聪明?”路渝穹笑了笑,“这很草率,我不觉得茶庄历任庄主是这么选出来的。” “你不知道它是怎么选出来的,我其实能理解,毕竟这是你的分外之事,但路迪潇路天茈他们也不知道,我不明白。”苏暮槿说道,“起初我以为,庄主是子嗣传承而来,但看了看再上几任庄主,有些血脉相隔很远——除了他们都姓路以外,几乎没什么关系。” 路渝穹认真听着,说道:“其实我对此事也很好奇,但我回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出虞甄宰的死因,如果能得知庄主怎么传承最好,不能也罢。” 苏暮槿在思考,她要不要把陈源的事情告诉路渝穹。不过细想,告诉他并没有多大的好处,这种底牌,还是自己牢牢握住即可。 “要说的都说完了?” 暮色降临,苏暮槿感觉四周都弥漫了一股死尸的味道。这里的气氛不同于战场,战场上的血肉就算支离破碎,那也是鲜活的,而墓地之中,只有沉睡的气息,稍不留神,她的魂魄仿佛就要流逝在此处。 “嗯,我还要在这待一会儿,”路渝穹说道,“往那边就是碧雀庄的方向,你不会害怕得不敢走吧?” “哼。” 苏暮槿甩头便走,没有丝毫恐惧——至于是不是表象,只有她自己清楚。 路渝穹注视苏暮槿远去的背影,单膝跪在虞甄宰的墓前,抚摸上面的字迹。 没多久过去。 “谁在那?” 他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凌冽,仿佛坠入冰窖。这个人似乎一直躲藏在角落里,而他没发现,神子也没发现! 喉咙像被冰冷的双手扼住,那是女人的手,纤细,却让路渝穹无法动弹。 他不是多厉害的武人,不过自幼习得的武功和内功足够他应付大多数场合。 可现在,他连回头都做不到。 “你是谁?” 他跪在墓前的身体慢慢站起——他想这么做,而正好,掐住脖子的手也想让他这么做。 一双冰冷的手。 颈脖的肌肤并不敏感,但路渝穹却能明显感觉到,这双手很光滑,没有每个人都该拥有的指纹,简直像凝脂堆粘成的假手。 不过这双手不是假手,它的十个指头在慢慢陷进路渝穹的脖子里。 他想呼救。 苏暮槿还没走远,她很快就能赶来救我。 但发不出声。 舌头似乎被人夺取,连肺部都仿佛千疮百孔。他的脊柱和肋骨失去了力量,本该滑润附着在骨架上的肉体变得干瘪,肌肉之间产生巨大的摩擦,如同一个屠夫正兢兢业业地拿着刀在刮擦他的身体。 他觉得天命将至,自己已是死到临头。 是谁…… 他想这么说,不过撕裂出来的声音只是毫无意义的声音。 意识几乎要逃离身躯,他的脑袋就像开了一扇门,自己的魂魄正争先恐后地逃离备受折磨的身体。 为什么…… 路渝穹大彻大悟,自己和苏暮槿的谈话之中,透露了一个有人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事情,但到底是关于什么事? 他们谈论了很多东西,关于路深昴的死——这双手是女人的手,不可能是路平,也不会是艾宓,她根本不会武功。当然,她可以假装,这么多年都隐藏会武功,而且内功如此高深的事实。 路渝穹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但绝非城府深沉之人,不然她和路平的关系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公之于众。 还说了什么? 但我现在想着这些事,有什么意义? 我们还说了什么? 他抛开杂念,做临死前的思考。 还说了小时候的那件事。这是天茈姐的手吗?她和苏暮槿走得很近,说不定一路跟随至此——无论如何,这双手绝非路天茈所有,她喜好武功,但天赋平庸,藏在暗处那么久,神子不可能发现不了。 还谈到了—— 路渝穹感觉脑中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开了。 抓住颈脖的手缓缓松开,而没了支撑的他,身体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他没有直接倒下去,那双企图杀死他的手,忽然接住他的身体,轻轻将他放在虞甄宰的墓前。 “不妙……”路紫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的脸,吐出两个字。 她直起身,冷静地观察四周,找到了一条逃离现场不会被苏暮槿撞见的路,随后运功,将墓地中的一棵樟树炸飞。 苏暮槿孤零一人走在离开墓地的小径中,她为壮胆正哼唱着童谣,身后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她惊得头发都快竖起,回过神来,硬生是把尖叫声给憋回了肚子。 “怎么回事?!” 她猛然回头,想询问黄粱,忽然想起它还在监视路冶阳,不在身边。 一时的惊慌让她忘记了这件事。 路渝穹那家伙在干什么? 苏暮槿知道,他是内敛之人,肯定不是主动破坏墓地的东西。 难道他被人袭击了? 她连踩着轻功飞奔过去。 墓园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樟树被打成两半,下半身还扎在土里,但上半身却横到在去墓园的路上。 苏暮槿粗略看了断口一眼,暂时没法判断是什么人把树打成两半。 当务之急是找到路渝穹。 “路渝穹!”她大声喊着,声音马上从四面八方传回来。 大晚上在墓地中做这种事,像在招魂。 林立的墓碑整齐划一地站在月光之下,偶尔有几只鸟儿掠过天空,把黯淡的月光扯得四分五裂,留下转瞬即逝的黑影。 没有人回应苏暮槿。 “路渝穹?” 她又喊了几声,同时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们刚才聊天的地方。 她看到路渝穹了。 “喂?!路渝穹!” 死了? 不,还有微弱的气息。 她向前走,又马上停下。 借着月光,她发现地上有第三者的脚印,那对脚印只有一对,和路渝穹的脚印正好并列,看起来脚印的主人是从身后控制住他。 那人现在在哪? 苏暮槿放开内气。感觉不到任何人。 她即将放心走去时,又停住步伐。 如果那人可以将气息掩藏到我都无法发觉,怎么办? 在脑中预计出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后,苏暮槿才走到路渝穹身边。 出乎意料,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三十四章 鬼魂(一) “他怎么样了?”苏暮槿见大夫从房间出来,连忙迎上去问。 她跟苏留风学过一些医术,不过常年未用,几乎一干二净。 刚才看到路渝穹那般体态,仿佛一具被抽干的尸体,她束手无策,只能将一些内功运进他的体内,勉强维持呼吸,随后背着他到处呼喊求助。最终遇见打烊后无事可做的好心店家,这才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馆。 大夫在里头捣鼓了一刻,终于是走了出来。 “意识已经恢复,进去看看吧。” 他是个矮胖的男人,头上一撮毛卷曲着,像是一株牵牛花。他能救助路渝穹绝非巧合,医馆离墓园最近,实际是离路家迷宫最近。而身为医馆的大夫,他,吴天卑,则是路家专门聘请的江湖神医。 “多谢。” 苏暮槿连忙进门。 “感觉怎么样?” 路渝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他看到一头赤发,知道是苏暮槿进来,便放下心来:“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现在没事了。”她说道,“刚才发生什么了?我才离开多久,你、你怎么就这样了?” 他指了指身旁的水杯,苏暮槿连忙递过去。 她发现他的手和脸一样,都显得非常干枯,像是一株病恹恹的树苗。 “我好像撞见鬼了。” 苏暮槿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看不出来你还信鬼怪之说?” “连仙都有,有鬼有怪也不算奇怪。”路渝穹没心思和苏暮槿斗嘴,他说道,“在你离开后没多久,我身后就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或者一双手——总之,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只知那是女人的手。” “嗯,女人的手。” “就当她存在。她掐住我的脖子,随后我便感觉浑身无力,仿佛精魄皆失,醒来的时候,就到这里了。” “我们在谈话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在附近了?” “你有感觉到吗?” 苏暮槿摇头。 “我不清楚,那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苏暮槿将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还以为是你把樟树打倒来引起我的注意。刚才匆匆忙忙,本打算仔细看下樟树的残骸,没来得及,我晚点会过去。” “别去!”路渝穹连忙警告,“不是我危言耸听,我也是武人,那人是毫无声响地到了我背后,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直到她用双手掐住我。她像凭空出现。” “所以你觉得那是鬼魂?”苏暮槿说道,“你是被厉害的武人给吓到了,待我前去会会她。” “等等!”路渝穹撑起身子,抓住苏暮槿纤细的手臂,“你要去,我不拦你,毕竟你是神子,倘若她真是武人,那实力定在你之下,我放心。但是若她不是实体,而是鬼魂,你该怎么办?” “那只是骗小孩的故事。”苏暮槿说道,“我得赶快过去,万一樟树被人处理了,那更麻烦。” “行,”路渝穹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受惊过度,有些神经质,“在路上你得像一个问题——是谁攻击了樟树,我很确信,当时我没有做任何反抗。” “难道还有第四人在场?”苏暮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如果我现在把路渝穹一人留在这里,万一他又被袭击了怎么办? 不行。 她坐回原位:“我现在不能离开,刚才我让人给迷宫传信,说你被人袭击,你的朋友们马上就会来,等他们到了,我再走。” “哦,对。” 路渝穹自己都忘了,他的生命还受到威胁。 “是不是这样?那个鬼想杀你,然后还有一个人想救你,但他知道自己没法从鬼手上救下你,他同时知道我刚离开没多久,所以想到用打碎樟树的方法吸引我过去,鬼闻声则逃走。” 虽然不相信鬼魂一说,不过苏暮槿为了更简单地说明自己的想法,她暂时沿用了路渝穹的无稽之谈。 不过她觉得这实在不太可能,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同时有两个人在偷听她和路渝穹讲话。就算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也知道他们在此地见面。 我的感官难道已经弱到这种境地了? 苏暮槿不愿相信。 可只有一人在偷听,那就不得不承认路渝穹所说的,这世上真有鬼怪。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了。”路渝穹抬起头,看到对方眼中的怀疑,“你还有其他想法?” “没有——” “路渝穹!”随着路迪潇的一声大喊,他和路天茈破门而入,“怎么回事?!”他慌张地看着坐在房间的路渝穹,“我听吴天卑说你被人袭击了,还是用很古老的功法!” 很古老的功法? 苏暮槿也知道路渝穹的伤势不同寻常,但没听过有人会被伤成这样。 “吴天卑是谁?” “大夫。”路天茈回答完苏暮槿后反问,“你怎么也在这?” “是她救了我。”路渝穹听出天茈姐语气中带着火药味,连忙帮苏暮槿说话。 “你们看好他。”苏暮槿不再多言,匆匆离开房间,找到了那个牵牛花头发的大夫。 “您知道他是被什么功法所伤?”苏暮槿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 吴天卑正在琢磨草药,他把手中的配方放到一边,用严肃地目光观察眼前的丫头片刻。 “何止是古老,”他起身在书架中翻着,“传闻人间曾有狐妖,专门魅惑成年男子,夺取,男人之精魄,为长生不老所用,后来有道士将其降服。”他说着把一本古籍放在苏暮槿手中,没有标题,没有作者。 “二十九页。” 苏暮槿粗略翻去,这像是一本故事书,走马观花之后,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眼。而且狐妖吸人精魄,她也对这个故事略有耳闻。 “这是《寻异录》吗?”苏暮槿问道。 “哎,神子挺识货!”吴天卑吃惊,连连赞叹。 “我知道这本书,我还知道它是故事,是后人杜撰的虚构之事。”苏暮槿说道,“您说的功法就出自这里?” “神子不要以为我在唬人,”吴天卑抚摸卷曲的胡子,心平气和道,“一切流传的古籍,都多少与曾经发生的事情有关。” “好吧。”苏暮槿不想和大夫讨论孩童的读物,“我回来再找您聊聊,现在有急事。” 她阔步离开医馆。 “哎!神子。”正遇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路紫鸢。“路渝穹呢?” “二楼,你的大哥大姐都在。”苏暮槿抛下这句话,赶往墓园。 第三十五章 鬼魂(二) 放出内气,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苏暮槿的五感。 路渝穹提出了鬼魂一说,让她心里有些发怵。 活到这么大,和各种人都有过交手,他们有强者,有弱者,无一例外都是活生生的人,就算是拥有快速恢复力量的烈成炬,他受也会痛。万一这次的敌人真是鬼怪之类的东西,那该如何是好? 墓园周遭依旧非常安静,听不到任何动静,那棵不走运的樟树也耿直地倒在路中间。 苏暮槿蹲下,凑到断面前仔细观察。 断面不算特别整齐,不过树干被干净利落地打成两半。攻击者的内功非常强大,只是,单观察这棵树,无法看出他是否掌控精巧。 再去看看其他地方吧。 她走到虞甄宰的墓前,从侧面看,两人一前一后的脚印尤为明显。 “这是女人的脚印吗?” 她抬起自己的脚,和那个脚印比划了一番,留在地上的脚印要小上几乎一圈。 没穿鞋子,是光脚走的。 苏暮槿不认为女子穿鞋后的脚能这么小,除非她还是小孩。但路渝穹说过,抓住他的手能将他掐到直立状态,能到达这样的高度,手的主人不可能太矮,不然她需要踮起脚,而地面的脚印非常平整。 鬼魂应该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吧……她搓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错,随后起身。 只有这里有脚印,其他的脚印应该都是我和路渝穹的,看大小就知道。 这是一对凭空出现的脚印。 “那块墓碑是不是歪了一点……” 她自言自语,走向右手边的一块墓碑,随后轻轻推了推冰凉的它。 这块地的土似乎比其他地方疏松。 她俯身摸了摸因冰雪融化而变得湿润的土地,随后露出了笑容。 她已经知道那位神秘的鬼魂是如何到路渝穹身后——她是踩着墓碑从隐秘出跳过来的。 不过能做到这点而不引起路渝穹的注意,对方的确是个棘手的角色。 苏暮槿站在墓地前低语道:“对不起了,各位老前辈,我也要试一试。” 话毕,她纵身踩上墓碑,在上面飞快地跳动,而且除了衣服在空气中的摩擦声外,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如果有人穿一身紧身的衣服,内功的修为足够大,的确能做到这种事,并且,能藏匿在我的内气之中且不被发觉。 路渝穹被人袭击,袭击者躲藏在暗处偷听我们说话,待我离去之后,她便动手想除掉路渝穹…… “黄粱!你来得正好。”苏暮槿感觉灵猫已经回到自己身边,“我刚才和路渝穹来过这里,你在这附近闻闻,看看今晚还有谁来过?” 黄粱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点头,马上在墓地里转悠。 苏暮槿站回虞甄宰的墓前,思索着: 路渝穹回到茶庄已经两天,他有许多时间是独自一人行动,可为何袭击者偏偏选在刚才? 刚才可不是什么好时机,我没有走远,她的行动很可能以失败告终——事实也的确如此。 为什么袭击者宁愿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刚才下手? 噢!我明白了,袭击者,或者说鬼魂,她一开始并不想杀路渝穹。他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但她并不知道他是否知情。 直到刚才,路渝穹和我谈话透露的信息,让她下定决心,必须除掉他。 可路渝穹说了什么? 苏暮槿毫无头绪,在她看来,路渝穹几乎什么都没告诉她。 不过,他很聪明,应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况且他知道的内幕远比我多,还是别浪费心思在这种事上。现在需要我想的,是樟树。 “黄粱,怎么样了?” “只有你们两人的气味。”它说道。 “你确定?” 难以置信,按照刚才的推断,今晚应当有四个人同时在场,现在居然只有我和路渝穹的气味?就算他们能躲开我的内气探查,可身上的味道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消除?一个人也就算了,两个人都没留下气味,真是撞见鬼了。 “嗯。” “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像是香囊?或者其他遮盖气味的东西?” “还有尸体的味道。” 苏暮槿听了不寒而栗。 我不会在和死人作对吧? “会不会有人……背着尸体躲在一旁?躲在尸体里面?” 黄粱摇头:“今晚没什么风,如果躲在一个地方,那某处的尸臭会很集中,但我闻到的味道都是来自地下,很淡。” “很淡……”听它用评价食物的词语来形容尸臭,苏暮槿觉得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法吃清淡的东西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 黄粱慎重地点头:“没错。发生什么了?” 苏暮槿把路渝穹遇袭的事告诉了黄粱:“他说是鬼,可你看,”她指着那对小脚印,“这个人踩着墓碑过来的,肯定是活生生的人。” “这双脚印也没有任何味道。” 黄粱说完,苏暮槿自己也爬下去闻了闻,只有泥土的芳香。 到底怎么回事?有身形,身体却没有任何味道?人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吗? 不仅如此,苏暮槿还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另外两人。 “总之这里已经没线索了,”她说道,“我们先回路渝穹那,得好好跟他谈谈这件事。” 而且,经过这件事,他也该把剩下的事情说出来了。 “对了,路冶阳那怎么样了?” “他们在迷宫里见了一个人——路平。” “路平也在茶庄?”苏暮槿大喜。 她终于想起来,路天茈说过,路平最近和庄主等人走得很近。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进迷宫说的,迷宫很大,我不识得里面的路,不敢贸然进去,而且路平有武功。” “路渝穹说,路深昴很可能是被路平所杀。” 她转身向医馆走去。 “他们讨论的就是关于路深昴被杀的事情,”黄粱说道,“在进迷宫之前,他们就在说,但我只听见路深昴的名字,其他不得而知。” 庄主已经开始怀疑路平?还是说,他们其实是共犯? 夜晚的茶庄不算太宁静,有许多灯火通明的街巷,时常传来寻欢作乐的声音,明天就是接春宴,整个茶庄都昂扬在一片欢庆之中。 第三十六章 鬼魂(三) 走进医馆的时候,又遇上接着街巷灯火读书的大夫吴天卑,而他手上那本书,正是陈峦的《寻异录》。 “《寻异录》……那个叫路弊的孩子不也在看这本书?莫非其中真有关联?” 苏暮槿碎碎念着,并走向大夫。 “大夫,是我。”她打招呼。 “噢,神子啊,”吴天卑非常慈祥,他的动作有些僵直,是上了年级的老人家都有的体态,“这本书写得真不赖。” “茶庄最近很流行这本书吗?” 她听到楼上传来路天茈的声音,决定等他们离开了再和路渝穹单独谈。她拖出一把椅子,手指着吴天卑手中破烂不堪的书。 “流行?”吴天卑摇头,“我一直独居于此,不知道里头的事。” 居住在迷宫一旁的吴天卑称茶庄为“里头”,苏暮槿真不知该如何评价。 “我在别的地方也看过。” “小朋友喜欢看这种书,再正常不过。” “您也知道这是故事书,书中的功法可能是真的吗?” “我刚才也说了,”吴天卑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东西不可能无根无据的写出来,故事都能追根溯源。而且,我把少爷从昏迷中救醒,起码证明我这老骨头不是在招摇撞骗。” “我没对您的医术有质疑……” 是啊,他是怎么把路渝穹治醒的? 吴天卑看出苏暮槿的困惑,点了点《寻异录》:“书中自有黄金屋,妖狐夺取人之精魄,乃是阴气,她喜好玫瑰花香,而玫瑰为凉,性寒。用茼蒿混金花菜,再辅之以——” “还在这啊?”路紫鸢从门外探出个脑袋,侧着身子。 “我刚刚回来。” “我听说了,是你救了渝穹,谢谢。” 她少见地向苏暮槿低头鞠躬。 “没事没事。”苏暮槿倍感惶恐。 路天茈和路迪潇也从上面下来。 “紫鸢,走了。”她拍着路紫鸢的肩膀,随后对苏暮槿说道,“他在等你。” “哦,谢谢。” 苏暮槿向吴天卑点头,随后和三人擦肩而过,重返二楼。 路渝穹的脸色比她离开之前更加难看。他没用这种表情面对兄弟姐妹们,只是当苏暮槿走进房间后,才露出本来的“面目”。 “我刚才看过了,”苏暮槿急切想把发现告知他,好让他赶紧把不肯说的话都说出来,“墓地里只有你我二人的气息,那个你说的鬼魂,是踩着墓碑到你身后,你身后有她的脚印,一双小脚,是女人的。” 他没有理会苏暮槿。 “路紫鸢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路紫鸢?就在刚刚啊,比路天茈他们稍微晚一点,我在楼下……是她?” “我只是问一下。”路渝穹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 苏暮槿凑近他的脸,低声说道:“你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我之间的谈话被人听到,有人想灭你的口!” “我明白。” “但你并没有说清楚,那人确信你知道某事,可你没告诉我,对吧?这件事和路深昴被杀没有关系。” 路渝穹面露苦涩:“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别再逃避了,”她的语气有威胁的意味,“你必须马上告诉我,否则你——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在威胁我。” “没错。”她咬字清晰,“如果你不说,我不保证会保护你,而且你知道,想杀你的人,武功远在你之上,应该同我相当。” 路渝穹有些动摇。 “你们四人在小时候发生过什么?” “紫鸢,她见过我的母亲。” 路渝穹的目光飘向窗外,繁星璀璨,被茶庄的灯火照得红扑扑,像是孩童的脸蛋,又像眼睛,死死盯着医馆。 “她叫过我一次‘渝儿’。只有虞甄宰才那么叫。” 路渝穹,如果一般人给他取乳名,应该是“穹儿”,而不是取中间那个字。但虞甄宰有与众不同的想法,她觉得一直喊他“穹儿”,似乎从小就和贫穷挂上钩,因此总叫他“渝儿”。她和路渝穹相处不到一年,更没见过刚出生的路紫鸢。 他把这些事通通告诉了苏暮槿。 “她是什么时候这么叫你的?” “我们四人在丛林打闹,我不小心被树蔓绊倒,她忽然喊的,那时我和她都是五岁。” “她见过母亲,在虞甄宰死后!”路渝穹有些歇斯底里,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眼前的人不是苏暮槿,而是路紫鸢。 他低声吼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她,但她却不肯承认,说是我听错了,可我怎么会听错!” 虞甄宰原来没有死? “这就是你要听的。” 路渝穹的脸庞在抽搐,他控制不住情绪,愤怒而恐惧。 “她没有死,而且和路紫鸢关系很好,不然她不会告诉紫鸢是如何称呼我的。” 苏暮槿惊愕得说不出一个字。 “再之后,我就被庄主赶出了茶庄,他私下跟我说,我让紫鸢不高兴了。”他喝了口水,“路迪潇、路天茈、路紫鸢,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路家人,他们一定都知道什么。” 从震惊中缓过神,苏暮槿边思考边说道:“那刚才下杀手的……一定是路家人。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请你回来,如果是为了杀你,哪年都可以——你没说谎吧?这十年间你从未来过茶庄。” “没。”路渝穹叹息,“事到如今,我说的都是真话。” “可为何偏偏是今年?” “不知道。” 事情才发生几个时辰,路渝穹看上去就年迈了不少,他的身体还在因奇怪的内功而颤抖不已。 “让我先想想,其实虞甄宰根本没死——至少明面上死的时候,她就在茶庄的某个地方生活,而且私下和路紫鸢有接触,说不定还和路天茈他们也认识。可这么做的意义在哪?” 路渝穹迷茫地看着苏暮槿。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玩乐的景象,属于四个人的欢声笑语。 恍惚间,另外三人嬉笑的面孔忽然变得灰暗不明,诡异而鄙夷的目光从他们眼眶中冒出,嘴角咧出超出常理的弯曲,他们仿佛都在排斥路渝穹这个捡来的垃圾,隐瞒茶庄的一切,看着他在舞台上,毫不知情地表演。 狂妄的笑声,空洞的目光…… 路渝穹觉得天昏地暗,他一把抓住苏暮槿。 “给我个桶、桶子,快!” “啊,好、好!”苏暮槿手忙脚乱,从旁边抓起一个痰盂递给他。 他抓住痰盂,呕吐不止,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 “大夫!大夫!” 第三十七章 潜入(一) 吴天卑闻声,连忙走上房间,为路渝穹把脉。 脉搏正常,只是跳动得比正常要快,气息也还算稳定,他听后放心下来:“只是动气过猛,休息一下就好了,不要想烦心事。”说完,他向苏暮槿抛了个颜色。 他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谈论的什么,但显而易见,他们遇上麻烦事。秉承明哲保身信条的吴天卑不会去蹚这趟浑水,不过对待病号,他还是会做到尽善尽美。 “多谢。”路渝穹点头不止。 吴天卑见二人有意让自己离开,叮嘱过后,便下楼去了。 苏暮槿坐在一旁,许久没有出声。 虞甄宰没死,或许之前那些“早逝”的夫人们同样活在茶庄都某个角落,比如路冶阳的妻子何霜,如果她还活着,年纪应当和路冶阳相当,大概有六十左右。 “茶庄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知道,路渝穹不会知晓答案。 “你觉得紫鸢在什么地方与虞甄宰见面?”他忽然问道。 “茶庄这么大,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难道会在迷宫里?” “内庄很大,”路渝穹说道,“你只进过一次,而那里只是迷宫的冰山一角,在我印象中,就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都没法走遍迷宫的所有角落,说不定她就住在迷宫里。” “可我记得好像是路天茈跟我说过,等接春宴过了,所有人都会搬进六棱塔。” 路渝穹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 “你要去哪?” “迷宫。”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疯了?”苏暮槿按住他的肩膀,“不要焦急一时,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刚才也说了,他们马上就要从迷宫搬走,到时候再去找到蛛丝马迹也不迟。” 路渝穹妥协了,他无奈地点头:“行,那就再等一段时间,我告诉你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尤其是那几人。” 苏暮槿明白他说的是谁。 “今天辛苦你了,时候不早,回去休息吧,马上会有侍卫过来。” “好,一定要小心。” 苏暮槿和他告别后,离开了医馆。 不知不觉在医馆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时还能听闻的喧闹已彻底消失。 虞甄宰可能就住在迷宫里。 得知此事的苏暮槿发现,茶庄的谜题有增无减,而她对此没有丝毫头绪。 她现在正想冲到路冶阳面前,让他把这些事情的因果都说出来。 苏暮槿回头看向医馆,路渝穹所在房间的烛光已经熄灭,厚实的窗帘也被拉上。她再眯起眼睛看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偷偷溜走了! “这家伙!”他这样的行为无疑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苏暮槿连忙往迷宫赶去。 内庄同样静悄悄地,到处祥和一片,守夜的侍卫正坐在椅子上低声闲谈,没看到路渝穹的身影,不过他不会蠢到从正面直接进去。 苏暮槿躲在一旁干焦急 “可以稍微绕路,从其他地方进去。” 好在黄粱对茶庄大致有所掌握,它马上给苏暮槿指出一条路,她跟着引导来到了一处偏僻之处。这里位于迷宫和六菱塔之间,苏暮槿左手边就是迷宫,而右手边则是六菱塔。 “喂,黄粱,这里还不是有很多人看守?” 这和苏暮槿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迷宫,但现在看来,根本没这种可能。虽说这是迷宫的后部,看守人员相较前面要少许多,不过还有至少五人在盯防周围。如此严密的防守,让苏暮槿不由思考,路渝穹真的偷偷进了迷宫吗? 黄粱提醒道:“路渝穹应该可以自由进出。” “对噢!”苏暮槿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走吧,他不是傻子,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明天早上就能知道结果了。” 苏暮槿说完便起身打算回碧雀庄,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不过正当起身之时,连接迷宫和六菱塔的荒原小径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身影。 “黄粱,等等……”苏暮槿压低声音,躲进一旁的灌木丛中,撇开遮挡视线的枝叶,窥视远处模糊的人影,“那是路冶阳吧?” 与此同时,路渝穹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走廊中,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都不在呼吸。 迷宫的许多地方和儿时的记忆有出入,看来十年的时间,路家人对这儿又进行过几次翻修,他努力回想,当初有那些地方不曾探索。 七上八下的房间,错综复杂的走廊,如同盘虬卧龙的根系,这就是迷宫的一切。 这里面居住了大概有一百号人——路家的家仆以及路家人。 他冷静地走着,随时准备转身避开与人碰面,要知道,路紫鸢他们同样居住在此处,他可不想碰到那些人。 路渝穹潜入迷宫的理由,不仅是因他怀疑虞甄宰藏在这里,还有一点,这是他的突发奇想,因而没有告诉苏暮槿——毕竟是毫无根据的事。 他想到,路深昴和路理室总是在迷宫里玩耍,他们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应该是只有路深昴一人看到,所以他才被灭口。 很没有理由的想法,不过路渝穹似乎是“鬼迷心窍”一般,竟真在迷宫中探索他们之前玩乐的踪迹。 迷宫并非各处都有人打扫,有些太过隐蔽的走廊,过去乃至未来,可能都不会被使用,而这样的地方,正是孩童们最喜玩耍的去处。 路渝穹借着昏暗的月光,观察地板的灰尘,想看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 他很清楚,迷宫太大,这是件碰运气的事,所以没有心急,而是犹如散步一般,平静地走在走廊之中。 黑暗的环境下,人很容易迷失在其中,进而忘记时间,路渝穹也同样如此。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宛如形式走人,不知过了多久。 他一直低着脑袋,脖子早就开始酸痛,但还是没能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忽然找到了一片脚印,带着外面的泥泞。 他转过身。 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低矮的窗户,窗户很脏,一看就是那种无人清理的地方。在左边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手印,在粗糙的木料上不算显眼,不过还是没逃过路渝穹的眼睛。 “这是小孩的手掌……” 第三十八章 潜入(二) 路渝穹从小在地里摸爬滚打,对这种手印可谓再熟悉不过。 脏兮兮的手掌,如果扶在木墙上一段时间,就会呈现出这般形态。路渝穹还记得,路迪潇路曾因这件事而被家里的长辈训斥。 有一个手掌,就应当会有第二个。 “这是路深昴,或是路理室的吗?” 路渝穹喃喃自语。他没法分辨这些手印是何时印上去的。说不定这是十年前的自己所留下,也可能是更多年前孩子们的踪迹。 无论怎样,总算是发现了一些痕迹。 他摸索四周的墙壁,希望能看到另一些手印。 不过事与愿违,手印好像只有一个。当初的那个孩子,只是用手撑着那面墙,不知在做什么,之后再没留下更多痕迹。 路渝穹有些失望。 他重新打量这条长廊,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似乎有人在这里走过,而且不是像他这样偶然到来,而是经常走动。就好像这里有那人的老朋友,他常来看望。 他说不上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而且地板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理性而言,他不该觉得这里有人居住才是,不过地上又有外人走过时留下的泥土。这两件事看起来很矛盾。 路渝穹没有多想,反正自己就在这,继续向前走就行了。 他深入走廊,最终发现了一扇半掩的门,阴冷的空气从里面透出,而且非常的沉闷,闻上去,这道门好像很多年都不曾打开。 “有人吗?”他靠在门边轻声问道。 无人应答。 今晚险些被人杀害,路渝穹已对自己的内功有了自知之明,他不再大胆妄为地认为只要自己没有发现,那便无人存在。现在,虽然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不过门后难闻的空气弥漫在走廊中,让他不得不保持警惕。 这么沉闷的味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迷宫里。 多次询问过后,里头依旧没有声响。 路渝穹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光线比走廊还要更加晦暗,若非路渝穹已在黑暗中走了很长时间,他定然没法短时间看清里头的情况。 里面的设施非常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地上还零散摆放了一些小玩意,似乎是给孩子玩的东西。 这是什么房间? 他这个方形的房间中走着。 应当有人一直在使用这些东西,可如此黑暗的环境,谁也不会相信真的会有人居住在这种地方。不过,落在房间各处的小玩具,还有一柄绣花针,仿佛在向他证明,真的有人住在这。 路渝穹不觉得在这种环境下,有人会有闲情雅致去绣花。 倘若真有人曾经居住于此,那必然是女子。难道我正巧来到虞甄宰住过的地方?! 路渝穹有些兴奋,不过手中的小玩意马上打消了念头。 虞甄宰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可不是孩子。 他悄声退出房间,随后轻轻带上门,向其他地方走去,之后的几个时辰里,再无收获。 翌日,苏暮槿来到医馆,而路渝穹也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她劈头便问。 “我去迷宫走了一趟。” “我告诉过你,不要操之过急。” “没事,昨晚谁都不知道我去过迷宫,除非他们问起那些看门的走狗,但谁会没事找事问这种东西?” 苏暮槿抿嘴道:“不管你发现了什么。我之后去找你,虽然没能进迷宫,不过却有意外收获——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庄主和路祯崇带着一个人离开了迷宫。” “带着?”路渝穹注意到了她的说法。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用带着来形容几人同行。“他们带了个孩子?” “嗯。” “去哪了?” “就我看到的,他们进了六菱塔。” “六菱塔?从迷宫把一个孩子带到了六菱塔?男孩女孩?”路渝穹马上想到昨晚所见的房间,那个房间的主人很可能就是一个女孩。 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女孩,头发及腰。”苏暮槿很惊讶,路渝穹这么问,听上去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她是谁?” 路渝穹说道:“昨晚我在迷宫看到一个房间,里面几乎没有光,而且气味也很闷,看里头的装饰,似乎是一个女孩所使用。” “怎么又多出个女孩?”苏暮槿被弄得一头雾水,“是谁的私生女吗?” “我没听说过。” “唉,你又没听说过。” 苏暮槿欲哭无泪,路渝穹知道的东西远少于他所不知的,每次和他谈话,只有越来越多的疑问,到现在还没解决任何问题。 “我们这样下去根本没法调查,你不了解茶庄,我更是完全不清楚,我们得找到一个可靠的帮手,而他一定是茶庄的人。” “我不相信茶庄的任何人。” “路紫鸢都不相信?” “我昨天才跟你说过她做了什么,”路渝穹稍有些恼火,“我们在谈话的时候,你能不谈起她吗?” 苏暮槿忽然窃笑:“你果然对她有感情。” “那与你无干。” “确实。”苏暮槿耸耸肩,“看你已经精神焕发,还躺在这干什么?不会忘了今天是接春宴吧?我先走一步了,”苏暮槿起身挥手告别,“我会想办法从他们口中套出话来的。” “你别做傻事!” “放心,如果茶庄排斥我,我大不了离开,但你不一样,你怎么说也是茶庄养大的孩子。” 苏暮槿昨晚就已经想好,自己可以触犯茶庄的禁忌,就算茶庄的路家是天下第一姓,就算他们的势力遍布五湖四海,他们如今也只能在尚国逞威风,而苏暮槿可以算是西国人。就像她刚才所说,大不了一走了之,从此再不过问罢了。 她说话,没留给路渝穹唠叨的机会,快步离开病房。 接春宴马上就要开始,得赶快赶回碧雀庄。 在路上,她回忆路渝穹所说,又想着路紫鸢和他之间的情感,心想:路渝穹,在这件事上,可能是你错了,路紫鸢身为路家人之前首先乃是有血有人的人,在我看来,她不肯告诉你事情缘由,说不定是为了保护你。 第三十九章 潜入(三) 回到碧雀庄,离接春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苏暮槿换了一身得体的服饰,坐在房间内静静等待路家派人把她接去龙吟宫。 在回来的路上,她经过了大大小小的街道,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和春节没什么差别,甚至让苏暮槿觉得,这才是茶庄的春节。她不禁想,能参加这样重大的庆典,正巧弥补了自己睡过春节的遗憾。 不过心事重重,她没法舒心去参加接春宴,路家人估计也不会开心——先有路深昴被杀一事,又有昨晚路渝穹遇袭,这是明摆了有人在与茶庄做对,而事情已过去两天,关于凶手的事情却什么都没查出来。 话说回来,如果真是路家人自己做的,那外人怎么查都应该查不出来…… 苏暮槿换完衣服后没多久,便有人敲门请她动身出发,她理所当然地坐上马车,很快就到了龙吟宫。 龙吟宫是一座纵深不可测的宫殿,金碧辉煌,彩饰繁多,几乎在挑战天子之威。在欢历帝的统治下,这种建筑居然还能存在,并且能在其中举办盛大宴会,真称得上光怪陆离之事。不过在苏暮槿眼里,如今的茶庄发生怎么样的怪事,好像都不会令她觉得意外。 走进龙吟宫,跟着侍者找到了安排好的位置。 接春宴的行程非常长,正午是所有人共进午餐,而到午后,不同方面的人则会被分到不同地方,比如苏暮槿就会同其他的江湖人士共进午后时间——虽然计划是如此安排,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请问,路家的少爷小姐在哪?”她询问在一旁领路会客的家仆。 “尊客,他们各有应酬,现在恐怕不方便见您。”她回答。 “方不方便我自有判断,”苏暮槿态度强硬,“路天茈在哪?” 家仆听此女说小姐的名字很利索,心想她应当和路天茈熟知,而她又不想惹麻烦,便说道:“小姐或许是在那边。” 或许? “多谢。”苏暮槿没再多问,顺着家仆的手势,穿梭走过相聊甚欢的人们。 苏暮槿和其他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参加茶庄的接春宴,所有人都抱着驱利之心。那些不知名或自以为怀才不遇之人,渴望在同他人的短暂接触中让自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早就有所名气的个人或家族,则渴盼与其他家族联结,巩固地位。 在人群中,苏暮槿的个头显然算不上高的,在这种严肃的场合,她也不好乱蹦乱跳,只能耐性地若无其事地寻找路天茈的踪影。 她跟路迪潇不熟,路紫鸢则单方面对她有偏见,因而只能找路天茈。 好在龙吟宫终究只是一个宫殿,苏暮槿转悠约莫一刻,很快就发现了路天茈的踪迹。就和刚才家仆所说的一样,她正和附近的乡绅畅谈。 走到路天茈能看到的地方,向她招了招手。 路天茈也看到苏暮槿,但谈话没有这么快能结束,她只好向苏暮槿丢个眼色,让她在一旁等待片刻。 苏暮槿会意,站到一旁等她把事情说完。 没多久,路天茈便走过来。她今天的穿着和苏暮槿第一次见到时差不多,不过带上更多的饰品,显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非常符合百年豪门大小姐的身份。 发现苏暮槿在看她的着装,便问道:“怎么样?” “很漂亮。”苏暮槿不自觉地称赞。 “找我有什么事?” “这里人多眼杂,有安静的地方吗?” “跟我来。” 路天茈跟苏暮槿来到一间仓库中:“龙吟宫是四面大开的宫殿,几乎没有这种独立房间。你要跟我说什么,尽快。” 苏暮槿站在路天茈面前:“是关于路渝穹和路紫鸢的事情。” “你调查出什么了?”路天茈惊喜地问道。 听她这么一问,苏暮槿昨晚对她的怀疑忽然烟消云散。能问出这样问题的路天茈,真的像路渝穹所说,她隐藏秘密吗? 苏暮槿反问:“你为什么想着让我调查路渝穹的事情?” “因为你值得信任啊。” “实际上,我来茶庄之后,有许多人都对我说过相似的话,他们说想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想摆脱我去调查某件事,不止你一个,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路渝穹也找过你?”路天茈倒退一步,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你之前说自己不知道他们为何矛盾,但从他那里,我却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苏暮槿紧盯着路天茈的眼睛。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子,在此时却处在弱势。“你对他们的矛盾并非完全不知,你知道一些。说实话,我被你们姐弟几人弄得稀里糊涂。你想让我查清路渝穹的事,路渝穹却告诉我你其实知道原因。” 路天茈听后苦笑一声,靠在巨大的木箱上:“他说的那件事,是森林里紫鸢喊他乳名的事吗?” “你果然知道。” 没想到路天茈不打自招。 “是这件事吗?”她在自问,随后爽快道,“我以为会是其他的事。” 又是这样奇怪的态度。 路天茈之前跟我说茶庄夫人早逝一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许多在外人看来很反常的事,在她眼里似乎都不重要。 “路紫鸢说出了她本不该知道的称呼方法,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路天茈悠然自得的态度忽然收敛了,她不解地看着苏暮槿:“什么叫……‘‘她本不该知道的称呼方法’?” “你不知道?” 苏暮槿总算弄清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路渝穹以为路天茈知道事情的始终,可当年他只是在责难路紫鸢,并没和其他人说具体发生何事,所以路天茈这么多年都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他们吵架吗?” “路紫鸢叫了路渝穹的乳名,他不高兴了……”路天茈恍然大悟。 这么多年过去,她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没有细细思索其中的问题所在,这件事都快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刚才听到苏暮槿说出来之后,她顿时明白,路紫鸢喊路渝穹的乳名是多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来路紫鸢当时到底喊了什么。 “路紫鸢怎么会知道他的乳名……” 她脊背发凉。 第四十章 故人 苏暮槿扶额:“兜兜转转弄得这么大一圈,我看就是你们之间有误会。如果路渝穹回来的时候,你开口直接问他,或者他直接问你,你们之间都不会有这些毫无根据的猜疑。” “……那路渝穹为何今年要回茶庄?” “我可不是你们的递话筒,”苏暮槿叹息道,“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也不知为何会被召回。” 路天茈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苏暮槿观察了很久,确信她这番表现不是演戏——此刻她尤为想念公主,如果是公主,她马上就能通过右眼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可惜她不在身边。也不知天哮的朋友们知道自己偷偷溜走会做何感想,希望他们别太生气,不,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要平安。 她继续说道:“看来你也对此事全然不知。你知道路天茈知道他的乳名意味什么吗?她在长大之后见过虞甄宰,而且两人的关不止于一面之缘,应当常常说话。” “我知道……” 路天茈并不傻,她当然明白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更让她心寒的是,路紫鸢从没跟她这个堂姐说过任何相关的事。 她闭上眼睛,默默说道:“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我要去找路渝穹,还望你能一同过来。” “当然。”苏暮槿提醒,“你接下来的应酬怎么办?” “让路迪潇去。” 她把繁重的任务扔到哥哥身上,不知路迪潇听后作何感想。 “那现在就走吧,”苏暮槿推开仓库的门,“我之前让黄粱跟着路渝穹,很快就能找到他。” 路天茈听后强颜欢笑道:“你才来三天,茶庄就像你的家一样,想找谁都能找到。” “过奖了。” “我先去换身衣服,”路天茈说道,“这身实在显眼。” “要不这样,我们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见面?”苏暮槿说道,“黄粱不在附近,路渝穹好像没来龙吟宫。” “出宫向外直走大概一公里有一个小园林,叫云林台,就在那见面。” “好,尽快。” 苏暮槿先一步离开龙吟宫。她先得找到黄粱和路渝穹,而路天茈也得把自己该做的事情交代清楚再离场。 因为和黄粱分隔有些远,苏暮槿并没法很快确定路渝穹的位置,不过黄粱感应到了主人在召唤自己,没多久,它就来到了苏暮槿身边。 “路渝穹?” “他又去迷宫了。” “真是不安分。”苏暮槿说道,“你进迷宫把他带出来,到前面的云林台,知道在哪吧?” 因为他们是一起来的茶庄,路渝穹在路上便认识了黄粱这位与众不同的伙伴。 “嗯。”黄粱对附近的地区已了如指掌。它再次奔向迷宫。 苏暮槿目送黄粱逐渐远去。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注视黄粱了,这位忠心耿耿的灵兽已陪伴自己是个年头,它的寿命远超过一般的猫兽,那些靓丽光泽的白猫则十年不曾一变,一如它的体形。 初次见面时,它好像有我整个手臂那么大,现在却如此幼小。 苏暮槿发现她已经习惯使唤黄粱,而且没有考虑它是否会觉得疲劳。 这样不太好吧……她若有所思,离开了龙吟宫。 在路上,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来茶庄之前,她曾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但没想到居然是现在! 那个洁净爽朗的面庞,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差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让苏暮槿一眼就看到了他。 “路赫崇!”苏暮槿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叫路哥哥?她早就不是小孩了。她只好脱口而出对方的全名。 路赫崇确实和当年一样,温润儒雅,不过他现在心事重重,听到有人叫他,他迷茫地看向周围。他自知在茶庄没什么熟人,而且刚才明显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肯定不是家仆——她们不会用全名称呼我,那是谁? 他看到一个赤发女子正站在不远招手。 “神子?”他瞪大双眼,不敢相信。 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他当然听过许多关于苏暮槿的传闻,甚至在苏暮槿逃离江淮大牢的两年后,他还拜访过入赘雅家的苏青伏——他对苏暮槿已不再那么执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茶庄遇上她,而且还是接春宴这天。 一直听说苏暮槿的活动范围在西国境内,她怎么会来茶庄? “真的是你。”苏暮槿心中的情感难以言喻。 她和路赫崇的相遇地点并不算好,相遇时机也一言难尽,而且路赫崇当年是以帮助苏青伏的身份来到江淮大牢,她理应厌恶苏青伏的同谋,不过对他,苏暮槿却又不一样的情感。 他教导自己流斩,让她年纪轻轻,对剑法便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对她之后的修行大有裨益;还赠予她晕红钢制作的宝剑“赤霞”,虽然那柄剑还在苏青伏手上。 说到晕红钢,在听说张奇孛用晕红钢的拐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后,她大为震惊。张湖益是仙梯五层的绝世高手,而张奇孛,单论内功,他只是泛泛之辈,虽说张湖益对自己的儿子应该没有设防,可他就这样被晕红钢穿心而死。通过这件事,苏暮槿才彻底认清,当年那柄“赤霞”,是可遇不可求的宝剑。 “苏暮槿,”路赫崇惊喜地念她的名字,“你怎么来茶庄了?” “嗯……这说来话长,”现在更重要的是让路天茈和路渝穹两人好好谈谈,叙旧之事可以之后再说,“你……回来茶庄,”她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惊讶,“我听说你很少回来。” “我这也说来话长,”路赫崇问,“看你行色匆匆,有什么事吗?” “我和别人在云林台有约。” “我也有要事要办,”路赫崇晃了晃身后的巨大行囊,“我们快有十年不见了,这样,等我们的事情都办完,去茶楼好好谈谈?” “乐意至极。你定个时间吧。” 路赫崇说道:“我这边不确定——你住哪?” “碧雀庄。” “碧雀庄!?谁让你住那的?” “庄主……” 路赫崇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无可奈何道:“行吧,庄主这么安排那只好这样了,可能另有原因。我大概晚餐的时候去找你,酉时。” “行。” 苏暮槿其实也不确定自己那时能不能在房间,不过她能让黄粱留在那。 “回见。” 路赫崇说完匆匆向苏暮槿来的方向走去。 他是要去接春宴吗?带这那么多行囊,跟小贩一样。 第四十一章 误解 和路赫崇短暂交谈就和当年一样,他们俩如萍水相逢的过客,每一次的接触都如此意外而转瞬即逝。她看着他身后背着的行囊,仿佛瞧见他行走江湖的姿态。 正当准备收回目光之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她觉得路赫崇的行囊不是一般游者的行囊,那形状像是……一把剑。而且那东西给苏暮槿的感觉很奇怪,仿佛从里面不断传来声音,在不停召唤她过去。 正合剑也带给她相同的感觉。 路赫崇难道带了一把神剑回茶庄?晚上定要好好问他。 苏暮槿抱着疑惑的不安,走向约定好的云林台。 云林台很容易找到,和名字一样,树林高低起伏,一簇簇张开的树枝衬着冬日的雪花,仿佛流云一般出现在地面之上,身在其中,犹如伫立云端。 苏暮槿在树林中彳亍,寻找一个方便谈话的地方——不过她似乎没必要这么做了,路渝穹比她更早一步抵达这里,正站在远处向她招手。 “苏暮槿,这猫还真是厉害,”他一来便说道,“迷宫那么大的地方,它单凭气味就能找到我。”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苏暮槿没搭理他的奉承,“是路天茈那边的事,在你怡然自得在迷宫散步的时候,我可帮你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 “你不是一直不相信路天茈吗?她其实对你也抱有戒心,你可知为何?” “为何?”路渝穹不解,“因为我这几天对他们始终保持距离吗?” 苏暮槿摇头,忽然笑道:“真是件可笑事。你觉得她和茶庄有秘密,而她反认为你和茶庄有问题。” “我?!”路渝穹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她怎会如此想?” “因为你毫无缘由地回来茶庄。”路天茈忽然从暗处走出来,站在苏暮槿一旁。 “天茈姐……” “路渝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解释清楚。” “我,我有什么可解释的?”路渝穹慌张,他以为苏暮槿找自己来是有新发现,没想到,却带来路天茈来这边兴师问罪。他一脸迷惑地看向苏暮槿,询问她这究竟是什么事态。 “我刚才听苏暮槿说了,你和紫鸢小时候的那件事。”路天茈说道,“而且你还说,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茶庄,对吗?” “我真不知道——那你,你刚才说你知道那件事,难道你之情不知道?” “你根本就没把事情说清楚好吧?”路天茈咄咄逼人地说道,“我还依稀记得你在问紫鸢她刚才说了什么,我们是在场,可是在之后才到你们身边,压根不知道你们俩小孩在计较什么。倒是你路渝穹,”解开心结的路天茈换了一副姐姐教训弟弟的语气,“听说你这家伙一来茶庄就怀疑我们在密谋什么?” “我……” 苏暮槿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想掺和进姐弟的拌嘴中。 “好了,我来找你也不是和你吵架的。”路天茈甩了一下脑袋,“路渝穹,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外头闯荡了十来年,就觉得我们之间没有情谊了,我和紫鸢还是你的姐姐,而迪潇也都是我们的兄长——好了,其实这件事我也有错。无论如何,你要明白,我们始终是最好的伙伴。” 路渝穹有些哽咽,他抿住嘴唇:“天茈姐……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回茶庄。如果,我说如果,茶庄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我们这样追查下去,可能会让路家永世不得翻身,你们还会帮我吗?” 路天茈狠狠地拍向他的肩膀:“什么帮你,我也想知道,虞甄宰到底去哪里了。” 路渝穹感激地看了苏暮槿一眼。 “谢谢。” 路天茈笑得很开心:“好了,我都逃出来和你在这碰头了,就多说一些事情吧,苏暮槿,你也要帮我们,你可是让我们和好的最大功臣。” 苏暮槿微笑地点头。 “事情我大致听过了,路紫鸢喊了你的乳名,按道理只有长辈或者虞甄宰知道——” “长辈。”路渝穹听到这个词,忽然惊愕住了。 他为了追求真相变得有些麻木,一厢情愿地认为路紫鸢能知道这种叫法,一定是通过虞甄宰口中得知,但的确,如果是其他长辈,他们也能知道!“我没想过……” 苏暮槿也有些尴尬,她承认,自己被路渝穹误导了。 只有路天茈还在自顾自说着:“路紫鸢在五岁的时候知道你的乳名,肯定是有人告诉她了,我们干脆找她问清楚。” “不可能。”路渝穹说道,“当年她都不肯告诉我。” “现在可不比当年。” “不,”路渝穹想起当时路紫鸢的表情,又重拾信心,“我记得她当时的反应,她不是单纯的不愿告诉我,而是在害怕,在后悔把乳名喊出来。你们明白吗?紫鸢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她是情急之下喊出来的。” 苏暮槿听后,设身处地想象当时的画面。 路渝穹和路紫鸢在森林中打闹嬉戏,而路渝穹失足险些摔倒,他是被绊倒了,和可能摔倒脑袋弄成重伤,所以路紫鸢会担心。不对劲啊……为什么她会喊出那种叫法,简直就像虞甄宰才会有的举动。 苏暮槿自嘲怎么会想到如此荒谬之事。 虞甄宰当年可有二十二岁,再怎么也不可能和路紫鸢有相似之处。 这里头另有隐情。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虽然还没想到一个得体的解释,但苏暮槿还是先把刚才的疑惑说给两人听,“为什么路紫鸢在没有时间考虑的时候,会那样喊你?那可是虞甄宰叫你的方法。” 路渝穹说道:“这么多年我都想不明白。” “真的很诡异诶。”路天茈皱眉,“我觉得还是找她问清楚比较好。” “不。”苏暮槿说道,“我知道哪里有线索了。” “什么?” 苏暮槿忽然就说有了线索,让他觉得有些难堪,毕竟自己思索那么多年都没有任何结果。 “去书院,我要看一本书。” “书?” “《寻异录》。” 第四十二章 故事 路渝穹和路天茈面面相觑。他们都没听过这本书。 “走吧,恐怕……”苏暮槿没再说下去。与其自己在这瞎猜,不如直接去翻一下那本诡异的书。 她之所以这么想,还是因为脑海中忽然闪过吴天卑的话。他说过,一切故事都有源头,那个《寻异录》说不定和茶庄有联系,而且结合路渝穹昨天受伤的情况,让苏暮槿对此事半信半疑起来。 姐弟俩跟着她走向“尊”书院。 苏暮槿以为能在这遇上路弊,忽然想到现在在接春宴,他肯定在龙吟宫和父母待在一起。 父母! 路弊的母亲是赵氏,而万理机说过,她是茶庄中最为厉害的武人,难道袭击路渝穹的就是赵氏?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和路弊一样喜欢看书,应该也知道《寻异录》中狐妖的故事,再结合自己武功。 不过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是路忍锋的妻子,而他们家和其他路家血脉都不算很熟稔,至少苏暮槿没怎么听过他们的事情,看样子是“与世隔绝”的态度,这样的家庭,会和路康家扯上关系,还把他们的儿子杀死? “你们知道路忍锋的妻子赵氏最近在哪吗?”苏暮槿问道。 “在哪,肯定在茶庄啊,”路天茈说道,“早上我还在迷宫门口遇上过她,她应该也在龙吟宫。” 路渝穹作为被袭击者,马上反应过来:“你说昨晚袭击我的人是她?” “没,”苏暮槿连忙摆手,她不敢乱给人定罪,“只是你说是女人,又是武功高强之人,我自然联想到她了。” 她想着昨晚的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快速回忆之后,却没能找出其中的违和感。 还是需要一个契机。 三人乘马车来到书院,在黄粱的指引下,苏暮槿很快找到了那本被路弊翻过的《寻异录》。 “这里面会有什么吗?”路渝穹从书架上拿出相同的书。只有两本,路天茈则和苏暮槿共看一本。 “昨天你被袭击,那人使用的功法和故事里的狐妖一样,而吴大夫也是依照故事治好你的。” “啊!?”路渝穹听后心有余悸,他居然这样被治好的? “别大惊小怪的,”路天茈嗔怒,“你现在不活蹦乱跳?” 苏暮槿没再理会他们,快速扫过里头的故事。她儿时看过一些,但并没有全部看完,毕竟里头的故事多有古怪惊悚,她没这个胆量,更重要的事,这是很早以前就完本的故事,里头有很多古字和古法,年幼的她尚不能理解,每天练武之后,肯定不会找这样劳心费神的事去做。 不得不承认,有些故事在现在看来相当有吸引力。 路弊当时在看什么……苏暮槿一目十行,企图发觉可能和茶庄有关联的故事,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半本过去,依旧徒劳无功。 “是不是遗漏了什么?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找什么。”路天茈仰起脖子。 “黄粱,你记得路弊看过哪里吗?” “三分之一处。”黄粱回答。 苏暮槿翻回那里,都是平平无奇的故事,一共有三则。 一则说一个书生被妖怪迷惑之事,那怪物能借她人之皮幻化作人形; 第二则说是一个小孩变成蛐蛐,死后投胎又投回了原来的家中,这看上去和路紫鸢的事没有任何关系,总不能说她最后也会变成蛐蛐,然后经历这样不可能之事? 最后一则说是樵夫捡到一块石头,石头说能给他带来好运,他便将石头供在家里,结果石头是妖怪变的,它吸取樵夫一家的精气,最后越变越大,把他们都压死了。 …… “你确定是这里?” “他一直在看这几页。”黄粱确信。 好像只有第一个故事稍微有些关系。 苏暮槿思索故事怎么和茶庄的现实联系,但路天茈先说道:“难道虞甄宰是妖怪?她把紫鸢杀死了,然后换上她的皮!所以她才会喊你的乳名。” 路渝穹听后心起一阵恶寒。 “她是妖怪变的,怎么可能,”他也看过了那篇故事,“上面说了,妖怪要不断吸食人的精魄以存活,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在一起,紫鸢有反常的举动吗?” “……确实没有。”路天茈说道,“说反常,也就是你来的这三天,她的脾气有些不好。” “脾气不很可能和其他事情有关系。”苏暮槿向她瞟了个眼色。 “不是那种事,”路天茈摇头,“就是毫无理由,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消沉。” “唉,”苏暮槿把书合上,“或许是我多心了,一个孩子看书而已,想得太多。” “说不定有用。”路天茈安慰道,“是路弊那孩子在看这本书吧?我们去问他就行了,他总不会对我们有什么隐瞒吧?”不过她似乎不太喜欢我们,路天茈回想起三天前路弊看他们的眼神。 苏暮槿不明白路弊在想什么,她记得和路天茈说话的时候,他曾在一旁窥视偷听——也可能是她的错觉。不过去问一趟,应当有所收获。 “那现在去问?” “等午餐后,”路天茈起身说道,“我们也过去龙吟宫吧,今天可是盛宴。” 能让每天吃饱喝足的路天茈说出这种话,苏暮槿相信今天的午餐不会辜负的期待。 “我带一本出去,”路渝穹沉思片刻后,把手上那本《寻异录》带走了,“回去研究一下。” “拜托你了。”苏暮槿点头,把另一本放回到书架。说不定路弊还要继续看。 “噢,对了,我刚才在去云林台的路上,你们猜我看到谁了?” “谁?”路天茈想不出。 “路赫崇!” “二叔?!” 二叔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也觉得意外,还以为遇不上他了,还真是有缘分。 “我真是许久未见过他了,”上次和路赫崇分别之后,路天茈的武功又有长进,她巴不得向他好好展示一番,“他去哪了?” “我看到他似乎去龙吟宫了,背了很大的行囊。”苏暮槿比划着。 “走,正好,我们去见见他。” 第四十三章 剑鞘 龙吟宫太热闹,热闹到客人们甚至没能意识到,身为茶庄之主的路冶阳到现在还没有现身,大家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肯定在某群人中忙着。这种想法成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实际上,他一直坐在迷宫内,等待自己二儿子过来。 “庄主,二少爷已经到楼下了。”深受路冶阳信任的贴身家仆向他汇报。 “叫他过来。” 路冶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甚至想起身主动把路赫崇接上来。但他必须有一庄之主的威严,所以他没这么做,取而代之是斜靠在实木漆红的长椅中,右手撑住脑袋,悠闲又不失严肃地等待他出现。 “父亲。”路赫崇背着巨大的行囊走进大厅。 他第一眼看到路冶阳,甚至认不太出,眼前这位目显苍老的男子便是自己的父亲,距上次见到他时,仅过去了三年,他的黑发已然长出了白丝,垂耷的眼袋多出两圈——这些都不重要,变化最大的要数他的精气神,没了往年的利落,更像一位死守家业的守财奴。 路赫崇知道这样形容父亲乃是不孝,但他脑中第一想法便是这般,他也无可奈何。 大哥早几年就提醒过自己,父亲已开始变老,但他最讨厌听到就是有人这样说他。路赫崇把嘴边的话吞回肚子。 “赫崇啊,精神还是这么好。” 路赫崇不明白,父亲为何有意把话题往年龄上引导。他没有犹豫,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哈,好一个有其父必有其子。”路冶阳招手让他坐在身边,“赫崇啊,有句话我从没在你大哥和三弟面前说,你也明白,三个儿子中,你最深得我之信任。我现在年纪大了,必须得……”他的右手不自主地转了几圈,似乎这样有助他抒发情感,“承认这件事。” 路赫崇不知父亲在打什么主意,他回来是有事要说,不过时间很多,他可以听父亲说完。 “茶庄……我们路家,十四代人耕耘出这片土地,三百余年的历史。” “嗯。” “你想想,每一代人能经营茶庄多久?” “二十年左右。”路赫崇说着父亲想听到的答案。但他和他都知道,越到现在,茶庄之主的在任时间就越长,而到了路冶阳自己,他则足足统治茶庄近四十年,从二十八岁到如今的六十六。 “是啊,二十年左右。”路冶阳笑了笑,“你路过龙吟宫,看到这次来了哪些人吗?” “看到了。” 路赫崇虽然与他们不相识,但大都有所耳闻,毕竟同处尚国,家族之间的姻缘更是能追溯到许多代之上。尚国宰相的次子,皇后的外甥,太师后人,骠骑大将军……从龙吟宫任何角落挑出任何一个人,都是尚国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别说还有大欢历亲自指派参加接春宴的几位高官。 “权力。”路冶阳说道,“说来也是可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痴迷于那种东西,甚至,这么多年我都在告诉自己,我没有交出茶庄之主的位置,只是担忧……下一任做得不够好,”路冶阳自嘲道,“直到前不久,我感觉背有些酸痛,目光混沌了不少,人啊,不能不服老。” 路赫崇从小到大,没想过父亲会有如此伤感之时,他揣测自己是否回来的不是时候。 “只要我一天还是庄主,他们就得一天对我百依百顺。我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前段时间,路祯崇那小子催促提醒我换人的事。” “那您打算怎么做?”他问道,“庄主或许是该换人了。” “谁呢?”路冶阳反问,“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实话实说,路赫崇,我觉得你才配得上下一任庄主之位。” “我……”路赫崇不知所措,尴尬一笑。“您知道,下一任不可能是我。” “是啊,”路冶阳听到儿子这么说,心头忽然起了无名之火,“不是你。” 他明白路赫崇说的是实话,可就是这样的实话,让他格外不甘。 “可到底是谁?” “你想知道?”路冶阳欲言又止,他点了点路赫崇身后的东西,“你背了什么过来,从你进来之时,我便觉得古怪。” 路赫崇见父亲不愿意把下一任庄主的事情告诉他,没办法,他只好把行囊取下,摆在桌前。 “父亲可还记得阁楼里的一把剑?” 路冶阳当然记得那把剑。 七年前,一个家仆在整理巨大无比的地下藏品阁时发生了意外,据其他人说,他服侍路家五年,从没做过任何出格之事,但当天,他如同失心一般拿着藏品阁的一把重剑跑了出去,砍死四人,那应是茶庄近年发生的最惨烈之事。 最让人觉得不解,是那把剑根本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名称,不知材质,活脱脱是个“一问三不知”。 大家觉得不吉利,打算将那柄剑扔掉,但路冶阳和当时的路赫崇都觉得需要留下好好研究这柄剑的秘密。因是死了四个家仆,其他人并无在意,久而久之,大家都把这事忘却,但路赫崇离开在离开茶庄的时候,常常打听有关剑的消息,就在前几日,他终于得到了一样物品,以及一个剑名。 “记得。” “它还留在咱们这吗?” “当然,”路冶阳催促,“别卖关子了,把行囊打开。” “嗯。” 路赫崇把密封很死的行囊层层拆开,终于露出了物件的庐山真面目—— 里头是一柄漆黑的剑鞘,那黑仿佛世间绝无仅有。 看到这柄剑鞘,路冶阳心起不好的念头,他觉得这黑几乎能把他吞噬。 “这是那柄剑的剑鞘?” “没错,”路赫崇隔着布料握起剑鞘,“而那柄剑的名字我也打听到了,就是‘贪欢笑’。” “‘贪欢笑’,”路冶阳嗤笑一声,“神剑啊。没想到,就轻而易举地到了我们路家手里。” 路赫崇说道:“贪欢笑虽列为神剑,但实为魔剑,我这次着急赶回来,就是想让您把它尽快处理掉,这种东西放在我们茶庄,百害而无一利。” 路冶阳沉思片刻后,露出阴森的笑容。 “你从小喜欢武功,不想要这把剑?” 路赫崇骇而退身。 “这是魔剑,我不敢要。” “我说笑的,”路赫崇起身哈哈大笑,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剑鞘交给我,我让亲信将其抛江,或者抛海。” 第四十四章 继任(一) “路晟严!” 在前往龙吟宫的路上,路天茈忽然推开马车的窗户,对大街上的一个独行少年喊他的名字。 路晟严是路平的独子,他在某些地方和路渝穹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从小离开茶庄,而且许多年不曾回来。路晟严离开茶庄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父亲路平和艾宓的关系暧昧不清,路冶阳不允许有如此败坏家庭之风气的人存在,而且这对外传出去也丢了脸面,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让他离开茶庄。 “啊,天茈姐,中午好。” 路晟严阳光开朗。苏暮槿后来才知,他今年十六,就比自己年长一岁。 “去接春宴?这么晚了?” “有些事情,稍微迟了点出发。” “上来?” 路晟严笑着说道:“不必麻烦,我还得先去见父亲,不同路。” “这样啊,那行。” “那是小叔路平的独子。”路天茈把他的大概身世给苏暮槿说了一遍,并补充道,“近几年小叔和茶庄这边的关系有所缓和,所有他每年也会来茶庄——路渝穹,你应该不认识他吧?” “没听过。” “就比你大一岁,应该说半岁左右。”路天茈说道,“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哦。” “看得出来。”只是听他的语气,苏暮槿便能大概想象出来,路晟严在生活中应当不乏朋友。“他刚才说要去见父亲。路平没去接春宴?” “谁知道,”路天茈耸肩,“噢!路渝穹,我们刚才的事情还没说完。最近小叔和父亲他们最近常呆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什么,以前从不见他们这样。”她说完向苏暮槿说道,“他们关系一直一般,主要就是小叔的那件事。” “路晟严……”路渝穹念着他的名字,“紫鸢昨天也跟我提到他了。” “哟,你别说,紫鸢和他的关系还真不赖。” 不知道路天茈要在路渝穹面前说这件事……苏暮槿觉得她有意在挑拨离间,也有可能是想调侃路渝穹,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其实不用想都知道。 路渝穹听后没什么动静,只是点头赞同路天茈的话:“她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路天茈有些失望地咂嘴,然后凑到苏暮槿耳畔低声道:“你知道他小时候有个绰号叫什么吗?木头。” “贴切。”苏暮槿没有发声。 没过片刻,他们就抵达了龙吟宫,由路天茈去问侍者是否看到路赫崇。出乎意料,一连问了四人,结果都是没有看到,直到最后有一人告诉他们,背着巨大行囊的客人只是从龙吟宫前走过,并未进来,他们这才有了定论——路赫崇并没有来龙吟宫。 “奇怪了,”路赫崇确实是往这个方向来的,苏暮槿不解他的行为,“反正他说晚上会来找我,到时候我们一起见他便是。” 路天茈失落,她把黯淡的目光投向殿内,瞥见了路迪潇正忙上忙下:“我去帮他一把,晚点再见。”她没留苏暮槿和路渝穹说再见的时间,风一般消失在两人之前。 “她一直都这样。”路渝穹说道,“那我也去自己的位置了,待会儿见。” “好。” 苏暮槿还记得自己要坐在哪里,但她想了想,最后转身离开了龙吟宫。 她不喜欢这里,太过浮躁,身边那些纷攘之声,犹如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黑布,挤震着她的身躯。 路晟严是路平的儿子,他看上去平易近人,说不定会知道一些事情。 虽说让路天茈和路渝穹消除间隙是完成大事一件,不过苏暮槿没觉得有多轻松,她还是看不到方向。 来到茶庄之后,她一直在遵循别人的意志。路天茈让她去调查路渝穹和路紫鸢的事,她照做了;路渝穹怀疑路天茈,两人的误解也在刚才解除。 那我手头上还有的事情……其一是虞甄宰身上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苏暮槿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从最开陈源他们认为虞甄宰是被杀死到现在得出虞甄宰可能没死的结论,从调查死因到调查她在哪活着。这应该是有所成效吧。 只不过,想再往后查下去就很难了。 路天茈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茶庄路家人,但她对许多事也一知半解,甚至无知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代人恐怕都不会知道茶庄的秘密,要查,只能往上一代查,而今天刚回来的路赫崇,说不定就能成为突破口。 说起来,路赫崇身后到底背了个什么东西? 苏暮槿有十足的把握,认定那东西不同寻常。 她正想着,忽然看到迎面走来的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瞧,他不就是路晟严吗? 苏暮槿想找个和他搭话的借口,可对方居然先一步开口了。 “你是,神子吗?”他的目光中充满好奇和尊重,“我来茶庄的时候听说了,你也来茶庄了。” “啊,是啊。”苏暮槿点头,“我也知道你,你是路晟严。” 路晟严瞪眼:“连茶庄知道我的人都不多,你竟然知道我。” “实不相瞒,刚才我和路天茈坐在一辆马车上。” “难怪。” 路晟严回想前几秒,苏暮槿好像是从龙吟宫走出来的。她不去参加接春宴吗? “冒昧问下,你现在是准备去哪?” “没想好。”苏暮槿直截了当告诉他。 “难道他们没邀请你参加接春宴?” 苏暮槿把那张金箔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里太吵闹,不喜欢。” “这样啊,”路晟严笑道,“说实话,这是我第三年来接春宴,也觉得吵闹,不过我是路家人,必须得去的。” 苏暮槿心中欢心,她看得出路晟严擅于讨人欢心,猜测他就会这么说,于是她连忙问道:“第三年?那你之前怎么不来?我看你也不只十三岁啊。” 路晟严发现神子对自己家的规矩很清楚:“嗯……事出有因,几年前我并没有住在茶庄里头,而是在外面,凰州那边。” “是文坛阁在的那个凰州?” “就是那个。”路晟严说道,“我七岁的时候还去过一次文坛阁,跟父亲一起去的。家父是路平,你知道吗?” “听说了。” 第四十五章 继任(二) 苏暮槿见他来时走得不快不慢,并不赶时间,便问道:“你这些年是住在茶庄?我前天来的,好像不曾见到你和你的家人。” “是在茶庄,”路晟严说道,“就是北边那栋很大的建筑,叫‘迷宫’。” “来的时候进去过一次,里面很大。” “是啊,”少年眺望龙吟宫里面,知道自己的时间还很充裕,于是换了一个站姿,打算继续和神子聊一会儿,“这几天一直很忙碌,马上路家要搬到更北的六菱塔之中了。”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刚才他还在谈论以前不曾住在茶庄的事,可话题转瞬即逝,苏暮槿现在思考怎么重新把。它拉回来。 “不过你为什么以前不住在茶庄?” 路晟严不想对外人说这件事,而且父母也再三嘱咐过,往事就让过去记住便是,现在的人没必要了解。他在和苏暮槿聊天的同时,也在观察她的反应——并非出于敌意,只是他从小就生活在父母不和的家庭中,观察人的态度几乎成了他的天性。 他发现,神子并非无意提及此事,而像早有预谋般,想知道为什么他以前不住在茶庄。不过这里面有一个不合逻辑之处。 既然在此之前,神子就想知道我为何没住在茶庄,她很可能知道原因,只是明知故问。 路晟严支吾几声后说道:“其实就是家里的一些小事。” 这几天大多时间都花在整理物品上,他只听说神子来茶庄的事,但并没打算去了解她到底做了什么。不知道她和家里人是什么关系,路晟严也就拿捏不好,有些话该不该同她说。 “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吧,”路晟严找到一个苏暮槿无法拒绝的说辞,“我得赶去龙吟宫了。我可不像神子你这般自由自在。” “行吧,那不叨扰了。” 不愿意说,那我也不强求你,就像你自己说的,以后有机会再聊。 路晟严抱拳后向龙吟宫走去,而苏暮槿则向相反方向走去。 就在刚才聊天的时候,她忽然想到,现在这个时候虽然没法和路家人谈事情,但其他人还是闲着,比如那个醉鬼陈源。 轻车熟路,苏暮槿很快就到了餐馆。 陈岑看到她出现在自己的店里,非常惊讶,几乎到了搓眼睛的地步。 “您没去接春宴?” 苏暮槿不住地叹息一声。 看来今天要解释这件事,都得花不少口舌。 “请是请了。”苏暮槿坐到位置上。 现在恰逢午餐时间,店里非常拥挤,不过陈岑这边的生意并没有前两天来的火爆,许多茶镇的人都挤到龙吟宫附近,在茶庄边缘的这片区域,冷冷清清。 不过对于苏暮槿而说,这实在是一件舒心之事——对于陈岑而说想必恰恰相反。 “我有些是要问你们,而且这几天调查了一些东西,跟你们说一声。” “我把陈源叫来。”陈岑把小二招呼过来,让他给苏暮槿倒上酒水,随后跑了出去。 苏暮槿喝茶时打量店内。 上次来的时候还没仔细看过,这里的木材家具都有些年代,看样子开店有二十个年头,而且让她有种温馨感,她望着闲静的厨房,仿佛看到陈岑陈源在里头做事的场景。 他们当年来到茶庄是什么感觉?从穷乡僻野到权倾朝野的路家做事,一步登天,估计会兴奋得睡不着吧。可再之后?把他们带到茶庄的虞甄宰莫名死去,没有一点交代,他们会心有不甘吗? 肯定会。 “神子。” 先来的不是陈岑和陈源,而是万理机。 “坐。”苏暮槿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就是帮茶庄运些东西,拉马车,这类的。”万理机回答。 “这样啊……” 她不再说话,而是等其他人都来了才开始说这两天的发现。 “你们之前好像说过,她可能没死,对吧?”三天之内她听了许多人的想法和推测,因而记忆有点混淆。 两兄弟疑惑,陈源惊道:“她没死?!” 苏暮槿想起来,他们是觉得虞甄宰的死因蹊跷,但并没说她还活着。 “嘘——”苏暮槿比划道,“我这两天打听来了一些消息,或许能说明她还活着——我没说她现在还活着,只是在明面上死后,她可能还在茶庄的某处生活过一段时间。” “真的吗?”陈源的酒劲还没下去,虽然能正常思考,但行为上却有些极端,他打了个巨大的嗝,浓腥的酒味扑鼻而来,陈岑见了忙拉住弟弟。 “抱歉,”陈源死命甩脑袋,稍微冷静些许,“我很早以前也跟他们说过。” “说过什么?” “说她可能没死。” “那你是毫无根据地瞎说。”一个苏暮槿叫不出名字,但上次和他们见面也在场的高个指责。 “什么瞎说——” “你们别吵,”苏暮槿呵斥,“陈源,你说说,你以前为什么觉得她还活着。” “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陈源用力揉着后脑勺,期盼能尽快想起事情的细节,不过那的确太过久远,而且大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连他都记不清来龙去脉,“我一如既往地去酒馆喝酒,遇上个家仆,他缩在一角喝闷酒,我就去找他。本来也没准备问出什么,不过他好像说了一件什么事情——” 陈源把身体坍下去,想回忆当时的坐姿,以刺激记忆。 “都是你们,说我是喝醉了,现在别人神子问到,一个个都想不起来。”他不忘抱怨。 “莫要打岔了,快想。”苏暮槿实在对他身上的酒味感到厌烦,便催促。 “是。” 又过了半刻,陈源沉静许久的身体忽然一抖——苏暮槿甚至以为他睡着了。 “他说最近,那时的最近,一直在给路家迷宫送饭,他觉得那走廊很是诡异,越想越不对劲,甚至还隐约听到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便心生胆颤,抽空出来喝酒缓解——我想起来了!”陈源拍掌,“当时我就说,那女人就是虞——她。” 虽然门可罗雀,不过还是谨慎点好。 拥有一丝理性的陈源没有把虞甄宰的名字说出来。 第四十六章 继任(三) “一个送饭的……”陈岑对苏暮槿赔笑,但发现她的表情非常认真,他便闭上嘴巴,听她准备怎么说。 “那个家仆,具体是怎么说的?” 昨天路渝穹去迷宫的时候,发现了一间不寻常的房间,这两者可能会有联系。可路渝穹也说过,房间里都摆着女孩用的东西,而非成人。 “我记不清楚了,”陈源说道,“我去冲洗下脑袋,待我清楚了再跟您细说。” “也行。” 陈源说完便走去了后厨。 “这其中有什么事情吗?”陈岑问道。 “刚才你弟弟的说法让我好奇,”苏暮槿双手握住茶杯说道,“我想,把饭送到迷宫里是合情合理之事,但那个家仆却因为这件事而感到苦恼,这其中肯定有问题,不过……” 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啊?苏暮槿自问。 她昨晚看到了女孩被带到六菱塔,路渝穹则发现了一个属于女孩的房间。 “我拿不准,这事和虞氏是否有关系。先等他过来再说。” 陈源很快就过来,正拿着一个干毛巾在擦拭自己的脸。 经过凉水一冲,红通的酒糟鼻已经消淡不少,一双遍布血丝的双眼看上去也还算正常,至少能看出他脑子还在思考。 “想到什么了吗?”苏暮槿心平气和地问道。 连她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用对待病人的语气同他说话。 “他说自己只送了一周的饭,之后就换人了。不是他哪里有做得纰漏,因为他观察过,做这件事的家仆经常更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源摇头。他记不得了。 “你是听到这件事后一度认为她还活着,你们对她的死起疑是在十年前,粗略推算,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情。我说的没错?” “应该是这样。”陈源说道,“而且……”他本想把时间缩短在前五年,可话刚要出口,忽然间又没了确信,只好闭嘴不言。 “有什么事吗?”苏暮槿不可能无端把他的“而且”二字忽视。 “不,我不太确定,可能是五年前的事,可能不是——你们可还记得?”他转而问同乡和哥哥。 其他人都摇头,根本没放在心上的事情,他们是记不久的。 “没事,这些时间不是问题。”能打听到这些事就足够了,哪用管时间怎样? 送饭的人经常换,说明茶庄确实不希望某个人存在的事实传出到外面,至于究竟是谁在里头,我比较倾向是昨晚看到的那个神秘女孩。而且路渝穹的所见也能证实的确有女孩生活在迷宫之内——刚才应当直接请教一下路天茈的。 女孩? 说到女孩,昨天那女孩的头发很长,长发及腰大概有多长时间?三年?还是五年? 苏暮槿没有留长过头发,而这件事常常引起他人的质疑。特别是第一次去羽时月家,她的家人见自己居然一头俊飒短发,眼珠都要调出来,说是认不出她是男是女…… 毕竟她没几年就把头发剪短,岂不是对父母的不尊。她也懒得解释。 如果要解释,还得说自己从小在牢里长大,母亲又是未孕而生,牢中不许留头发,她习惯了凉快的发型,多麻烦。 “问你们一个题外话,”她看向几人中头发最长的万理机,“如果头发及腰,大概是多少年?” 万理机虽然困惑,不过还是说道:“是女子吗?还是男子?” “女的。” “大概十年左右吧,我记得小时候乡里的姐姐十二三岁的时候,头发就大概到腰际。” “这样啊。” 可昨晚的女孩看上去没有十二岁啊?应该只有六岁左右。 而且黄粱也是这么跟她说的:说她和苏暮槿在江淮大牢的年纪差不多。 “我有点印象,”陈岑忽然说道,“你跟我们说那件事,就是我们刚开始调查死因后没多久的事。” 陈岑想到,如果是往后几年,他们听说虞甄宰可能还活着的事情,说不定会去选择相信,可刚开始调查时却不一样。他们听说了简单的葬礼,对茶庄的怀疑也没很深,所以理所当然地会去认为,虞甄宰确实死了,只是死因蹊跷。 “那就是快十年前了。” 这下时间彻底对不上了。 昨晚看到的女孩不可能有十岁,甚至八九岁都不太现实,不对——苏暮槿脑子一醒,她忘了考虑路家人长相比较年轻。这么一来,时间和年龄似乎勉强能吻合,而且能佐证一件事:那女孩很可能是路家人,再进一步推测,她应当就是路家某人的私生子。 不过这和虞甄宰一事还是没有关系。她只是忽然跑出来的新事件。 苏暮槿提醒自己,不要被她们的事情混淆视听,必须要分开考虑,否则只会把自己拉入无尽的漩涡。 她对陈源说道:“我仔细想了想,刚才说的那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应该是路家自己的某些事情。” “这样啊……”陈源遗憾自己没能帮上忙,他想了想说道,“我这些年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不知刚才这一件,还有,我想想……” “陈岑,两碗面!”几人正讨论着,身边传来声音。是住在附近的茶镇居民。 “好嘞。”陈岑向他们挤眉弄眼,让苏暮槿别在这里讨论。 苏暮槿低声问道:“我们去那个巷子的屋子?” “行,”万理机提醒她,“我们最好不要同行,神子你还记得路吗?” “记得。”是黄粱记得。 “那我们先行一步。” 苏暮槿点头,装作客人的模样,快速吃着炒饭。炒饭是刚才小二送上来的,不过她并不用花钱。 她看着进来的两人,心中不悦。这明明是炒饭店,要吃面,对面不是有现成的吗? 不过她马上明白,这两人和陈岑熟悉。他们来这一是吃面,二,也是做重要的,是来找他聊天。 “陈岑,听说了吗?路家那个叫路深昴的小孩昨天被杀了。” “有这种事?”陈岑吃惊,不禁瞥向苏暮槿,想向她求证此事。 苏暮槿挤眉弄眼,想说这事和他们要调查的没有关系,但不知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到陈岑脑袋中会变成什么样。 “走了。”她吞下最后一口饭,离开了小店。 第四十七章 气运(一) 黄粱果然不负所望,没有绕一点路就把苏暮槿带到了上次去过的房间中。 这次她没有特别小心。 今天是接春宴,茶庄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龙吟宫上,她的举动可以大胆许多。 窜进巷子里,请敲木门,万理机便把门打开了。 “这房间以前是做什么的?” 苏暮槿上次来的时候就不解,为什么如此狭窄的巷子中会有房屋,里面那个巨大的书柜又是怎么搬进去的? “以前没有前头这一面墙。”万理机靠在门上,手指对面的那面墙壁。 听他这么一说,苏暮槿发现左右两边的墙的确不是一般新,开门的这边更有年代。 “看到两边还有房门吗?里头早就没人住了,”他说道,“当初这片区域的规划出了问题,前面留出的空位太多,听说是风水不好,会把邪气入迷宫,所以就再造了一些街巷,挡在这里,而这些没人住的房子,索性不填,一直空闲于此。这间以前是个老头住的,他老人家死前把钥匙给了陈岑,两人有交情,具体就不细说了。” 万理机让出身位让苏暮槿进房间,随后带上门。 “真暗。”苏暮槿忍不住感慨。 “没办法,窗户都被封了。”陈源坐在里头,手上拿着一本摊开的册子,他将它给了苏暮槿,“这里面写着一些线索。”他顺手点起一盏烛灯摆在她面前。 里头的信息很杂乱,或者说是根本不曾汇总,只是将零星听到的事情写在上面,而且看那书柜里还有许多类似的册子,苏暮槿便明白,不能把期望放在这些杂乱无章的线索中。 她随意翻了翻,陈源则开始说之前想起来的事情。 “大概是四年前,我离开过茶庄一段时间,在外面遇上一个道人,我便含蓄地把虞甄宰的事情告知与他,想从中得以求解,道人告诉我,茶庄阴气过重,有妖怪作祟,但对我们没有影响。” “我们是指谁?”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茶庄里,除了路家人之外的人,都可归于‘我们’之中。” 问题还是处在路家人身上,这点所有人都明白,也不需要那位道人装神弄鬼地告诉他们。 “道人还说了什么吗?” “说了。”陈源不会把这些琐事说出来浪费时间,“他告诉我,茶庄之所以繁荣昌盛,是因他们有仙的庇护。” “仙?”苏暮槿以为自己听错了。 茶庄被仙庇护着?仙不是不能触及人间之事吗?又何来庇护一说? 莫非路家人都和自己类似,是神子? 看上去不太像,他们的肉体和常人无异。 “对,仙。”万理机说,“我们当时半信半疑。之前听过你的传闻,知道人间有日仙不是传说,所以对茶庄有仙一事也信其有。不过我们都是一介凡人,就算这里真的有仙,我们还是没法感知。” 苏暮槿在脑内问黄粱是否有感觉到仙的气息,得到了否定回答。 “仙。” 她捉摸这个字眼,思索道士所说和自己所知是否指同一人物。 “我得理清一下头绪。” “嗯……”陈源的话还没说完,见苏暮槿眉头紧锁,便先停嘴。 仙的出现让苏暮槿的大脑顿时清醒,或者说看清了如今的现实——她必须面对一个最基础的问题,自己来茶庄究竟是为了什么? 显然,动机是那场难以言喻的梦。她沉睡了三个月,能记住的却只有那一幕,以及一个老人略带惶恐的声音,所以她醒来后便想来茶庄,甚至在所有人告诫如今外面非常危险的情况下,她依旧铤而走险。 不对,这绝对不是平常的我。 苏暮槿自知不是冲动的人,现在冷静一想,她根本没有一定要来茶庄的理由。 可脑子就是有这样的念头。 我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要茶庄? 这是个苏暮槿不愿面对的问题,最终还是浮上心头,急切催促她给出合理的答案。 抽丝剥茧,她叩问内心,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茶庄。可越是想找到符合心意的回答,她越是陷入更深的迷茫。 来茶庄的三天看上去忙碌无暇,可她从来没有自己的目的。 我,来着究竟是为何? 蹲在门外的黄粱看透了苏暮槿的想法,它说道:“你是神子,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太平,这是日仙的愿望,也是你的行动准则。”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出现在茶庄,实际是日仙的意思。” “不只现在。” 黄粱的声音还是那么奇怪,听不出男女老少,仿佛是苏暮槿在自问自答。 “日仙,”苏暮槿吐出口热气,胸口仿佛存满愤懑,“我是他的傀儡,是吧?” 黄粱一言不发。 “那现在这里也有一位坐镇茶庄的仙。日仙想让我做什么?让我去诛仙?”苏暮槿故作思考,脑海中却在口若悬河,“而且茶庄从来没有危及过天下的安慰,他们只是趋炎附势,能在乱世中找到依靠。” “咳,”陈源实在忍不住等苏暮槿一直思考了,他发出长长的鼻音,直到苏暮槿略带不满地看向他,他才勇敢地开口道,“那道士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 “他说路家千秋万代不会衰落。” “因为仙的庇护,这和你刚才说的没什么区别。”苏暮槿帮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了。 “不止这些,”他连忙说道,“道士还说,路家的人所受庇护名为气运。” 听到气运,苏暮槿想起之前看到《寻异录》中那个关于石头的故事。 石头故事说的是什么来着? 她应付地向陈源点了点头,随后回想那个石头的事情。很快她就记起来,说是石头能一家人好运,最后那一家人被石头压死了。 “气运,是指好运吗?” 刚说出口,苏暮槿就觉得这个问题格外愚蠢,倘若真是好运,道士肯定直接说好运,而不会特地用气运二字。 “不是,可能更接近宿命之意。” 路家人的宿命就是成为人上人?听起来真不赖。 “黄粱,知道有掌管宿命的仙?” “古书有过记载,名为显仙,可信度不高。” 第四十八章 气运(二) “显仙?以前没听你说过。” “我也是近些年才看到的,这是唯一一个和宿命能扯上关系的仙了。”黄粱紧接着把和显仙有关的故事告诉了苏暮槿,“显仙大概在五百年前成仙,只有一个关于他的故事。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樵夫的夫人倾国倾城,被当地的显赫盯上,强行掳走,樵夫不堪受辱,一心求死,便来到一座名为……离山的山上,找到一颗结实的树,准备上吊自尽。 “此时耳畔传来呼唤,声音说能帮樵夫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听引导向山林中走,樵夫害怕,但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是求死之人,遇上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便跟着声音。” “待会儿你就别参杂那么多形容,直接进正题。”苏暮槿提醒。 “嗯,”黄粱继续说道,“他跟着声音去到一处峭壁之前,那石壁嶙峋,犹如老人的肌肤,他按照声音的意思,站在前面,没多久,竟然看到石壁幻化出了人形,他惊呼老天显灵——显仙这个称呼也是从此而来。那老者虚无飘渺似乎魂魄,开口便询问他有何种愿望。 “樵夫虽然疑惑,但已眼见不怪,便说自己想让妻子回到身边,让侮辱其妻的人付出血债,仙便答应他的要求,让他今日先回家中,暂等三日。 “樵夫无所谓多等几天,便老实回家。回去后第一日,他习惯性去山上砍柴,不留神挖到了一块玉石,便带回家中;第二日,妻子竟然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中。她告诉樵夫,那富人忽然七窍流血,死于房内,适逢其家人犯事,全家上下老小二十多口连坐关入大牢,她便趁机回来;第三日,美玉失主找来,为感激他没有私藏,赠予其一栋大别院,失主是皇帝亲信,而玉则为皇帝所赐。 “有关显仙的故事就到此为止。”黄粱说道,“这个仙本没有名字,就是因樵夫喊过一句显灵,便被编撰者用‘显仙’以代称。” “这听起来更像好运啊……”苏暮槿喃喃,对陈源说道,“还有没有关于这个仙的事情?还有那个道士,你是在哪遇上他的,现在出去能找到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陈源摇头,“我后来听说,之前遇见道士的那个道观,好像被落雷击中,烧成灰烬了。” “那应该是你遇见他后没多久吧?” “嗯……好像那时还没回茶庄。” “你离开茶庄是去做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也正好是接春宴期间,我就出去和乡亲见个面,正好去过春节嘛。” “这样啊。” “不会真有仙在这里吧?你是神子,应当能感受到。” “谁说神子就能感受到仙了?”苏暮槿白了他一眼,“回到我最开始说的,虞甄宰可能没有死,我这么说,你们能想到什么线索?” 房间里的几人许久没有说话。虽说这些年都在调查,但一个个只是无头苍蝇,要从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找出能接上神子的说法,一时间还有些困难。而且他们始终认为虞甄宰已经死了——可能正是这样的想法,才激励他们要为她“复仇”。 “你说没死,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个送饭人的事。”陈源强调,“他真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来那个走廊给他带去了不小阴影。” 这跟虞甄宰没关系。 她没打算把太多事情告诉他们,只好在心中默念。 不过待会儿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路渝穹,他估计在想昨天那个房间的问题,正好这是一条线索。 苏暮槿又呆了一段时间,但几人都没想到一条合乎情理的线索。 “这样吧,”苏暮槿觉得不能在这浪费时间了,“我过些天再来找你们,你们这几天好好想想。” “您就要走了吗?” “嗯……你们知道路家最早能追溯到谁身上吗?” 虽然问这个似乎没什么用处,不过看这几人跃跃欲试的模样,还是再给他们一些机会吧。 “这我知道!”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人忽然张口道,“路家第一代是路窅冥——” “什么?怎么写的?” 那人在满是尘埃的墙壁下写下他的名字。 “他出生在武林人家,家境不错,自幼习武,后来家里出现变故,被仇人找上门,父母皆亡,他则只能亡命天涯,在途中遇上了爱人窦氏,两人结为连理。” 他自顾自地说起路窅冥的故事,苏暮槿不想扫他的兴,便端坐一旁仔细听。 “——后来他隐居于一座高山之上,以此躲避仇人追杀,好像一躲就是十多年,结果在山内修炼武功有成,竟凭一己之力打到了前来追杀的小帮派,因此受到其他帮派赏识,叫竹月派,几百年前的帮派,现在早就失传了。” 万理机插嘴:“我听过那个帮派,是以竹棍为武器,他们有许多棍法都流传了下来。” 那人点头,他不懂武功,只知这个故事。 “后来路窅冥平步青云,在帮派中大名鼎鼎,而且他隐居山林之间,还将茶圣的《茶经》研究得透彻,出山之后能炼出甘而不涩,凉而不冷的上品好茶,茶庄的源头估计就是从那里开始,只不过几代过后,路家茶庄的名声才渐渐起势,百年之后,就成了现在这般规模。” “原来如此。” 没想到我还听得津津有味。 从小就被苏青伏教导茶庄的权势有多么多么大,可从没听过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她看向小窗外的阳关,下午已经过半,得准备接下来和路赫崇见面了。 苏暮槿起身道:“过几天我还回来。” “好,我们会尽力翻找线索。”陈源点头。 她推开房门。 “哦,对了,”苏暮槿扭头朝里头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他隐居的那座山叫什么吗?” 那人肯定没想到,苏暮槿居然想知道这么微小的细节。 “啊,不知道也没事。”苏暮槿摆手笑道,“我就随便一问。” “我记得好像是离山——” “对,”万理机拍手道,“茶庄里有个石碑,上面就写着‘离山葬’,说不定就是那个离山。” 苏暮槿将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故作镇静地问道:“那石碑在哪?” 第四十九章 石碑 万理机把石碑的位置描述得非常清楚,而且黄粱对那块石碑有一些印象。 苏暮槿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这绝对不是巧合。 她站在不太显眼的石碑前,发现自己昨天还经过了这个地方。这里离迷宫不算太远,估计走一刻左右就能到,四周是茂盛的树林,石碑则被摆放在其中,似乎是为了模拟山峦的形状。 和万理机说的一样,石碑上刻着“离山葬”三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能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离山葬……” 苏暮槿打量这个石碑。 只有一个石碑立在此处,它上面的“离山葬”到底是指什么东西?离山应该就是路窅冥曾经居住过的离山,至于“葬”是什么意思,她毫无头绪。 “黄粱,你是在哪里看到显仙的故事?” “《仙奇传说考》。”黄粱在路上便在回忆,现在马上就告诉了她。 “我听张奕房说过那本书,是那本记载了三四十个仙的?” “就是那本。” 苏暮槿还从张奕房那得知,里面的故事都是杜撰,那本书成书百年,很多事情都不可考,而且就连公认的三仙,书中也仅仅写了日仙,另外两个都没出现,内容缺失使《仙奇传说考》的可信度非常低。 她随便找了几个过路人,询问这个“离山葬”是怎么回事,结果得到的答案出奇一致——大家都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含义,只知一直放在这里。 “故事中的樵夫在离山遇见显仙,而现实中,路窅冥也曾隐居离山,而且出山之后打败了一直追杀寻仇的敌人,而且陈源说过,有道士讲茶庄被仙庇护,而仙带给他们气运,这和显仙也很相似。” 苏暮槿站在树林深处,双手背后寻思其中的关联。 “路渝穹和路天茈这几天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件事,他们是知而不谈,还是根本不知道?” 她又在石碑四周走动了几圈,仔细观察,石碑是这片草丘的最高处。不过,即便发现了这点,也没法得出像样的结论。 她只好暂时作罢,准备待会儿询问路赫崇。 石碑这么大方地摆放在外面,起码不是什么禁忌之事。 做好决定,苏暮槿便向碧雀庄走去,回到那边后,应该正好可以和路赫崇碰头。 起步没几下,她就觉得身后有一束炽热的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转身,没有看到任何人。 是我多虑了吗?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太阳照在身上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这么想着,发现的确有一束阳光透过碎叶缝隙投在腹部。 “哎,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大声,好让在窥视自己的人放松警惕。 说完,她又向前头走了四步。 不出所料,那道让人感觉不适的目光再一次投射过来,她猛地回头,却没发现风吹草动。 “黄粱,这附近没人吗?”她不信是自己感觉出了差错。 “没有。”黄粱如实回答,“连一只鸟都没有。” “还真是怪了。”苏暮槿说道,“我明明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你没这种感觉吗?” 黄粱摇头。 “可能真是我多心了。” 苏暮槿双手环抱看向刚才走过的这片林地。 那块石碑在泛白的丛林中不算特别显眼,稍不留神就会从视线中逃走,好像会动一样,不过因为现在是冬季,若到了春意盎然之时,白到苍老的石碑会尤其突出。 它不会真在动吧?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忽然从脑中蹦出。 在不确信它真不会动之前,苏暮槿没法离开。她只好走回石碑边,轻轻推了一下圆滑的石边,同时将内功传递进去。 她很快得到反馈,这块石碑还有一半被埋在地下,而地下的那部分,从触感来说,似乎已经被周围老树的藤蔓折腾得不成形状,仿佛石头也有了生命一般,那一部分身体和根系纠缠在一起,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同化。 想到石头扭曲成树根的模样,不知为何,一阵恶心感在胃里翻腾。 无论怎样,这块石碑至少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 苏暮槿再次转身离去,之前那道炽热的目光已荡然无存。 虽然这件事让人有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时间不等人,她现在真没法在这里折腾。 她这回头也不回,一路快走回到了碧雀庄。 时间和预估差不多,在房间稍微修整了两刻左右,屋外传来的敲门声。 是路赫崇来了。 他进门便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来过这边了,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没久等吧?” “没,”苏暮槿回答,“我也刚回来不久。” “听说你没去接春宴。” “你也没去?” 路赫崇默认:“一年一度,没去可是很吃亏的。” “没事,”苏暮槿耸肩,“现在怎么说?” “赡星阁吧。” “好。哦,对了,路天茈他们也想见你一面。” “路天茈?”路赫崇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会从苏暮槿口中说出,仿佛她比自己更像是路家人。“那丫头啊,”他缓过神后点头,“今天吗?” “看你了,我只跟他们说,今晚会和你碰一面。” 路赫崇笑了笑,让苏暮槿想到了十年前。 “你和她熟悉?” “还算熟悉。” “当然可以,”他说道,“我这人生性懒惰,一次和两拨人见面,省了不少事。” 他痛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怎么去通知他们?” “我让人带话叫他们——他们?” 路赫崇这才反应过来,不止一个人要和自己见面。 “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太熟悉,”苏暮槿推开房门让他先离开,她紧随其后,“是路渝穹。” “哦——路渝穹,”路赫崇确实不太熟悉,他在茶庄的时间很少,而路渝穹则很早就离开了茶庄,两人除偶尔见上几面,几乎没什么交集,“他想见我?” “准确说是跟路天茈一起来吧,大概。”苏暮槿也不太确定。 “好,我先让人把他们叫来。”他还记得大哥的大儿子是路迪潇,还有妹妹的女儿路紫鸢,他们几人小时候常常在一起,他见苏暮槿没提及另外两人,便不再询问。 第五十章 会面(一) 路赫崇说他是懒惰,但做起事来毫不拖泥带水。可能正是因为想把事情尽快解决,才雷厉风行安排好了一切,以免留下尾巴。 虽说很早就结识了路赫崇这一号人物,不过那时的苏暮槿还处在懵懂无知的状态。她现在才开始慢慢了解这个几年前在江湖上有些名气的“路二少爷”。 他做事一丝不苟——在此之前,靠苏暮槿依稀的印象,总觉他是出手阔绰之人。虽不是贬低他斤斤计较,不过和想象中差距甚远,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其实更多是担忧,因为他并非苏暮槿自认为的那样,也就意味着,他可能不会透露给她多少信息。 他们先到了赡星阁,路赫崇让人送上一些开胃小食,随后便和苏暮槿望云闲谈。 “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说起十年,苏暮槿想到路渝穹也是十年前离开茶庄的,还真是阴魂不散的缘分。 “嗯,”苏暮槿不知怎么打开话匣子,不过时间很多,她随意说道,“当年我看你的时候,还觉得你像个巨人。” “哈哈,”路赫崇开怀大笑,“时过境迁。说起来,我是没想到,你是在同年冬天逃出了大牢吧?” 苏暮槿点头。 “闹了很大的动静,我没几天就听说江淮大牢越狱的事情,估摸就是你逃走了。”路赫崇有感而发,“后来又听到你在鹰雀谷和黎忼一战——其实若百苦教一事再拖延下去,茶庄也准备动用关系去围剿它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头一次意识到百苦教的事那么严重。” “当然严重。”路赫崇不假思索道,“估计是你那时年纪小,没能体会当时的事态。其实你也知道,百苦教在被围攻的情况下,还有余力派人截杀你,这足矣说明问题。” “哦——确实。”少女赞同他的说法。 路赫崇看着苏暮槿,打量她一头赤色短发,想到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就留了一撮头发,犹如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分不清男女,现在五官端正,鼻梁挺立且小巧,一双聪慧的眼睛水灵灵,透过其中仿佛能看到大海。 “你真的变化很大,不过骨子里的那股劲还在。” 苏暮槿试探道:“当年,你听到我越狱成功一事,是高兴,亦或是其他情感?” “不好说,还是有些失落吧,”路赫崇毫不遮掩道,“毕竟当时茶庄看好的是有神子的苏青伏,你和他缺一不可,当然,我们的目光还是没问题,苏青伏是真正的英雄,他能从雅家夺走十万军队,建立自己的国家,这可不是一个狱长就能做到的事。” 苏暮槿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建国可不是一件说做就做的事情,而且就像路赫崇所说,苏青伏从狱长起家,又在十年前失去了神子,谁能想到他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成就了如今——在乱世中,第一个登基称帝的帝王? “你可能不知道他在你越狱后做了什么。” “嗯……不知道。”苏暮槿也没兴趣知道,她含糊地说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有些事想请教你。” 路赫崇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她不想听,他也就不讲,不浪费自己口舌。 这可能也是他懒惰的表现。 “什么事?尚国境内的事我都挺了解的,淮国也有所接触。” 这就是云游四方人的气魄啊。 “都不是,”苏暮槿手指石碑方向,“我前几天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山丘中立了一块石碑。” “哦,”路赫崇马上知道她在说什么,“离山葬。”、 “你知道。” “当然,”他说道,“那可是我们路家的源头路窅冥所立的石碑。” 难怪下面石木虬结,估计有三百多年历史。 “上面离山葬是什么意思?” “本来是葬离山的,”路赫崇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路窅冥当年被……” 苏暮槿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再听了一遍他说有关路窅冥的事情。结果,和那个不知名男人所说大抵一致。 “……后来他来到这块土地,便立下这个石碑,想在死后葬在离山,但‘葬离山’太……该怎么说呢,不够雅,便把葬放在最后。” “那他最后葬在哪了?” “茶庄里有个墓园。” “离山就在茶庄里面?” “是这样的。”路赫崇指向茶庄北面,苏暮槿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指六棱塔的方向,“茶庄的地势是北高南低,其实就在山坡上。但基本没人知道他们脚下是座山,更不会知道它曾经叫离山,如果不是祖辈将路窅冥的故事传下来,估计早就没人关注这个了。” “但你刚才不是说,离山是一座高山吗?” 而且苏暮槿之前听到的也是如此。 “沧海桑田,山也有倒下倒的一天,况且对几百年前的祖先来说可能是高山,对我们而言,可能只是崇山峻岭中的平庸一角。” 到底要不要问他显仙的事情? 苏暮槿很犹豫。 她忽然想到,自己有另一个事情可以先问:“刚才看你来的时候被了个大行囊,实话实说,我和那个行囊好像有所感应,里面装的应当不是普通行装吧?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路赫崇大惊:“不愧是神子!” 苏暮槿觉得他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在教流斩的时候。 “实不相瞒,那里头其实是一把神剑的剑鞘。” “神剑?” 我的感觉果然没错!难怪会有和接触正合剑后相似的体会。 路赫崇并不打算隐瞒此事,他知道苏暮槿为人正直,不会动贪欢笑的邪念,更别说,那把剑本来就不该被人拥有,它应当永远埋藏,直到它的传说也随时间而消散。 “是一柄名叫贪欢笑的剑,它虽列为神剑,只是因世间没有其他说法。” 贪欢笑? 这名字好生熟悉。 “其他说法是什么?” “其实我觉得它应当被成为魔剑。”路赫崇颇为自豪地说出自己的命名。 “贪欢笑……”苏暮槿总觉得她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可就是想不起来。 是在那本书中偶然看到了? 不对,我甚至能听到有人说剑名的声音,可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沉睡时做了其他梦,只是我记不清楚了? “你没听过也是正常,”路赫崇说道,“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把这名字给弄到手,不过其实根本无所谓,反正过几天它就要被扔到海里去了。” 第五十一章 会面(二) “扔了?” 那可是神剑,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路赫崇居然说它要被扔了? 路赫崇郑重其事道:“贪欢笑是神剑,亦是魔剑,它若落到居心叵测之人手上,只会祸害人间。而且这把剑来路不明。”路赫崇小喝一口香茶,“它的剑身是在几年前被家仆发现的,很偶然的机会,仿佛凭空出现在我们家放藏品的地方,在迷宫的地下部分。他发现之后,就如同被剑夺取神志,手持那把贪欢笑杀了数人,家父和我觉得不能把那柄剑随意遗弃,便暂时存放茶庄。 “时过境迁,我这次回来就是为这件事,但父亲跟我说他都快忘了有这回事——这都是题外话。我千方百计打听到这柄剑可能就是传说中名为‘贪欢笑’的神剑,它的外表和我所知的一致,效果更是一样——若非有超出常人的心智,一旦触碰到那柄剑,就会被邪念控制,变成杀戮嗜血之人。” “后来那个家仆怎么样了?” “他持剑跑出来的时候,被路平腰斩了。”路赫崇叹息道,“没有办法,我们无论怎么和他交流,那人都听不进,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只好用那种办法结束。” 听路赫崇说后,苏暮槿忽然想去试试。她是神子,说不定能掌控那把“魔剑”。 “不过还真是奇怪,”路赫崇笑道,“一把魔剑莫名其妙被人放在阁中。” “放魔剑的人会不会像借魔剑之力对路家不善?” “可能吧,不过事情已过去七年有余,估计永远也找不到放剑者是谁了。” “七年?”苏暮槿差点呛到,“这七年你都在找贪欢笑的身世?” “也不是了,”他摆手道,“我也只是顺道调查,其实单论进展,也是近两年才有。这件事在我心中也不算特别重要,毕竟剑被保管得很好,就算我什么都查不出来,也没人会动坏心思。” “贪欢笑……” “说到这个剑名,”路赫崇想起初次打听到贪欢笑的情景,“还是我看辛弃疾的诗时发现的,‘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你可听过这句?” 苏暮槿想了想,摇头。 离了书院,她虽依旧阅读古籍,但很少花心思背诵。辛弃疾,她有印象,但这句话,就算看过也记不起来。 “我在一本剑谱上看到这句诗,看后便去找先生问这是谁所作,是为何而作。先生告诉我说是辛弃疾所作,说是‘欢笑’,实则在表露忧愁。” “这是为何?” “辛弃疾为南宋诗人,主战,而南宋却避战投降,他自然心有怨气,以乐写哀,可能当年直抒胸臆会被人找到马脚吧。”路赫崇猜测。 和现在的尚国有些相似。 苏暮槿想到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遮言帽”。 每个朝代都有每个朝代的苦衷啊。她感慨。 “你从这句诗怎么联想到那柄剑的名字?就因为它写在剑谱上?” “我当时只是随口一问,结果那先生知道不少东西,”路赫崇想起自己有些事没交代清楚,“那时我在狄禅宗那里,他们藏书应当是武林之最,里头的先生各个渊博,他跟我解释完那句诗的意思后,顺便告诉我,很久以前有一柄剑,就叫做‘贪欢笑’。” 狄禅宗在茶庄的北方,那里和天哮有些相似,都是冰雪之地,只不过狄禅宗要更加干冷。路赫崇居然还去过狄禅宗,苏暮槿有些羡慕。 “然后你发现他说的‘贪欢笑’和茶庄发现的那柄剑几乎一样。” “嗯,就是这样。先生说贪欢笑会夺取普通人的心智,但若人内心澄澈,光明磊落,贪欢笑则会带给持有人超出常人的力量,不过他强调了,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人,无论是谁都有邪念……” 他看向苏暮槿,眼前的少女似乎并不苟同这种说法。 “你想试试?”他看出她的想法。“我劝还是算了,没必要冒这个险。” 苏暮槿不想获得贪欢笑赐予超人的力量,她只想证明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不过路赫崇不会松口。 “那剑鞘有什么用?是从哪找到的?” 路赫崇有些后悔把这个话匣子打开了,苏暮槿的问题源源不断,而他没理由拒绝回答。 “实际上,七年前的事情发生后,贪欢笑还惹出了一个麻烦。”路赫崇悄悄说道,“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知道的人很少。在出事后,贪欢笑被家父放在了藏品阁的某处,只有他一人知道,连我都不清楚在哪,可过了大概半年,居然有家仆在藏品阁找到了它,好巧不巧,正好撞见家父,这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家仆在那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没几天后就离开茶庄。 “这还是家父后来告诉我的,发生这事后,他将剑锁了起来,一直保存至今。” 看来这柄名为贪欢笑的神剑,能影响心志不坚定人的神志,从而诱导他找到、拿起。第一个那它杀人的家仆可能也是这样着了它的道。 苏暮槿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得到了路赫崇的认可。他点头道:“没错。剑鞘的作用大概是把它释放出来的邪念给收并其中,免得它祸害世人——说到剑鞘的来历,还是一个居住狄禅宗的人帮我打听到的下落。他们把剑鞘交给我。” “狄禅宗找到的剑鞘?” 这也太多巧合了。 首先是在狄婵宗的书籍里找到了“贪欢笑”的线索,又有狄禅宗的人指点路赫崇,最后还帮他找回剑鞘,这怎么看都想狄禅宗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苏暮槿看着路赫崇,眼前的男子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为什么?他有十足的把握,认定狄禅宗只是协助者?还是说,这正是当局者迷,他刚才说,线索是近两年才有的,说明调查贪欢笑的时间还算比较长。 两年会不会稀释了他对整个事件大局的判断? “嗯……” 他对贪欢笑的事直言不讳,应该没有欺瞒我的意图。 “你没觉得奇怪吗?” 她把刚才所想告知路赫崇。 第五十二章 会面(三) 路赫崇听后没有露出大彻大悟的表情,而是一副早就想过此事的姿态。 “狄禅宗可能和贪欢笑有关,可能无关,但这是细枝末节之事。你听过买椟还珠吗?我没兴趣做这些。现在剑鞘已经到了,明天贪欢笑会被抛入河海,这事就结束了。”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苏暮槿满意,但路赫崇就是这样的人,她也无可奈何。 “有道理。”她敷衍道。 “那两个小家伙可真慢。” 路赫崇看着被夕阳拉得斜长的橙色阴影,洋着白热气的茶水皆已凉透,但还是没见路渝穹和路天茈的身影。 如果他们有事被留在龙吟宫,肯定会派人告诉他一声,可现在杳无音讯。 正当路赫崇这么想着,侧身的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说曹操曹操到。”苏暮槿向他们招呼。 “久等了。”路天茈看到路赫崇,他这三年没什么很大变化,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皱纹。“二叔。” 路赫崇笑吟吟地说道:“很久没见了——你就是路渝穹吧?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下就长这么大了。” 在他记忆里,路渝穹还只是性格孤僻的小男孩,不过有一点让他印象很深,那就是路渝穹在武功方面有些天赋。他还记得小时的路天茈曾在私下跟他抱怨,说路渝穹明明没她勤奋,可内功却总是长她一筹。 路赫崇忘了当时是怎么安慰路天茈的,不过她听他说完后,好像想开了。 两人并排站在他身前,他似乎看到了姐弟间的默契,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和路寒嫣合谋欺负年长而老实的路祯崇。 路祯崇这么多年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 父亲刚才和自己的交谈的清醒还历历在目,看得出,路冶阳对自己的大儿子很不满意,根本不想把茶庄之主的位置交给他——虽然本应是他的。不过事已至此,越过路祯崇,直接把庄主之位传给路晟严应该也无大碍。 相比路渝穹,他对路晟严更加陌生。路晟严在三年前搬来茶庄,不巧路赫崇这三年都没回过茶庄,他只在路晟严刚来的几天遇上过几次。 那小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表面大大咧咧,但心思缜密,用工于心计来形容他都不为过——尽管路赫崇并不喜欢这种性格,但为路家茶庄的未来着想,他成为茶庄之主,任何人都能放心,更何况,他的确是庄主。 “坐吧。”路赫崇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路天茈坐在苏暮槿身边,路渝穹则坐旁边,四人围坐桌前,之前就打点好的侍者开始向桌上端菜。 “二叔,你这三年都出去做了什么?”路天茈好奇。 她之前就和路赫崇熟悉,经常交流武功上的心得,因此就算许久没见,还能跟每天相见的朋友一样,马上便畅聊起来。 “出去游历,经历了许多事情。” 路赫崇的心跌了一下,他忘记提醒苏暮槿,不要把魔剑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件事越快被世人遗忘越好,之所以告诉苏暮槿,是因他相信她不会到处宣传,但路天茈——他知道这丫头喜欢说话,万一哪天就说出去,惹得麻烦。 他想苏暮槿抛了个眼色,苏暮槿接到,回以微笑。 “我这段时间都会在茶庄,可以慢慢跟你说。”他连忙把话题转开。 “对了,二叔,现在确实不是听你说故事的时候。” 路天茈的话让他更有不安。 根据以往经验,每次他回来的时候,都要被路天茈缠上一段时间,她这次居然主动放弃听他讲所经历之事。路赫崇为她的行为找到一个借口——过去三年,她已经十七岁了,可能已经长大了。 “昨天晚上,路渝穹被人袭击了!而且前天,路深昴也被杀了,茶庄里潜藏了我们的敌人。” 路赫崇大为震惊,他看向安然无恙的路渝穹,发现他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 “路深昴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也被人袭击?这是怎么回事?” 路渝穹一开始并不想说,但这是路天茈主动提出这事,说明她信任二叔路赫崇,他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路赫崇,唯一隐藏是他和苏暮槿去墓园的原因,在他的说法中,他们二人只是偶然走到那边。其他细节则做了相应更改。 “在墓园被高手袭击。”路赫崇的食指敲了两下桌子,茶杯里的淡茶泛滥涟漪。“是谁动手,没有线索?” 路渝穹进退两难。 线索肯定有,就是因他告诉了苏暮槿有关虞甄宰的事情,可路赫崇是父辈的人。情况好一些,他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路渝穹觉得二叔肯定知道内幕,而他是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边的——这只是他的直觉。 现在没法和同伴们商量。 “我想想……” 他低头盯着香气四溢的饭餐,故做沉思拖延时间,想看苏暮槿和路天茈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怎么回事,”路天茈帮他接下了这个担子,“我们怀疑,袭击他的人和杀路深昴的人是一伙的。” “是同一人?” “没法猜测。”她回答,“路深昴被割喉放血致死,而渝穹被女人的双手掐住脖子,那人应当是要把他掐死,死法不一样——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凶手不是同一人。” “的确,目标不一样。”路赫崇点头。 路深昴虽然也会武功,但他才十岁,但凡稍微年长的武人想杀死这样的孩子,都不费吹灰之力;而路渝穹不一样,他被掐住脖子,等同被抑制呼吸,说明对方不想他使用内功反抗。 “庄主知道这件事吗?” 苏暮槿突然发觉,路赫崇刚才提到路冶阳的时候,都用的是“家父”,而非“庄主”。 这说明什么? 路天茈和路渝穹同我单独见面,提到他们爷爷之时,都用“庄主”来称呼,但路赫崇不一样,他用“家父”。这种称谓不同…… “知道,庄主说等接春宴过去再开始调查,现在全尚国的权贵都在茶庄,让我们不要惹是生非。”路天茈不满爷爷的安排,心中气喊道:什么惹是生非,明明是别人找上门来,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第五十三章 会面(四) “庄主是为了顾全大局,不过——我们之前有见过面,他没把这事告诉我。” 路赫崇的食指抵着右眼眶,思索路渝穹刚才的描述。女人,实力深不可测。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只不过他不解,为什么她想杀死路渝穹。 “对了,”不能再同这些孩子们聊这个话题,过几天,父亲会妥善处理这些事情,路赫崇想打听另一个人的情况,而住在茶庄的路天茈应该会清楚,“天茈,路晟严来茶庄三年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路天茈不知所措,刚才还在说路渝穹的事情,二叔怎就忽然把话题转开了? “怎么样……是指什么方面?”她皱眉,不想回答模棱两可的问题。 “该怎么说呢。” 路赫崇看她的反应,似乎还不知道路晟严就是下一任庄主——她不知道,说明父亲没说,那他也不能说。 “小弟的孩子,在外头生活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回到茶庄,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还能过出怎样的生活?”路天茈笑着反问,“他来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一下就习惯了这里,而且跟昌荣家的几个孩子关系不错。” “哦。”路赫崇晃了晃脑袋,“那就好。” 路天茈所说的昌荣家应当是指尚书季昌荣,在尚国游历的半个月,苏暮槿听过他的一些事情,简而言之,他在尚国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来!边吃边说。” 不知不觉,五花八门的菜已挤满桌子。 路赫崇举筷子在菜上抚了一遍,示意大家快用餐。 “二叔,我怎么看你对渝穹毫不关心啊,”路天茈不满地抱怨,“刚刚还在说他的事情,突然就开始说路晟严了。” “唉。”路赫崇明知逃不掉这件事了,只好说道,“我才刚来,茶庄这些年有什么事,我毫不知情,虽说有人在茶庄行凶,可我没有头绪啊,总不能信口开河,指点江山吧。” “所以刚才他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而且苏暮槿也在。二叔,你不觉得最近的茶庄有股邪气?” “邪气。”路赫崇听后苦笑。“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直觉。” “别胡思乱想。”他把菜夹进她的碗里。 沉默许久的苏暮槿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听说过显仙吗?” 路渝穹和路天茈马上摇头,而路赫崇则不动声色,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以前在古籍里看到的一个仙,叫显仙。故事中,显仙帮寻死的樵夫完成了愿望。”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的?”路渝穹没听出这和茶庄有什么关系,他瞥了眼路赫崇,发现他在认真听苏暮槿讲。 是《寻异录》里的故事?不过后来我在空闲时间翻阅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显仙这个说法,而且“显”是怎么写的? “樵夫是在一座山上遇到显仙,而那座山的名字,就是离山。” 路天茈大为震惊,她当然知道茶庄就是建立在离山之下。而且看样子,苏暮槿也知道这回事。 她不确定地问道:“是‘离别’的‘离’?” “嗯。”苏暮槿直言,“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座离山,一样的名字。” 路赫崇听后笑道:“还真是巧了,是在哪看到这个故事的,哪天我也要去看看。” “记不清书名了,还是很小的时候看的。” 路赫崇的态度有些过于亲近,他说自己想去看,但看的模样,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而另外两人—— 苏暮槿小口喝汤,瞄了他们一眼。 这两人不知道显仙。 她做出结论。 待在茶庄的三天,让她确信了一件事。在茶庄和外面的世界不同,以前,无论是百苦教还是烈成炬,都是实打实的武功交锋,输赢一目了然。但在茶庄不一样,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都隐藏在朝阳的焰霾之下。 这是一场人心的较量。 她要选择相信一些事,也得怀疑一些事。要在这错综复杂的人心中保持立场,她就必须做到信任自己的判断。 谁都可以怀疑,但不能否定自己。 所以现在,通过观察几人的细小动作,以及散发出的气场,她确信路赫崇知情,而另外两人不知情。 “那还真是可惜。”路赫崇叹息,“既然如此,那你说说那个显仙的故事具体是怎样,如何?” “好啊。” 苏暮槿便把黄粱所说转述给三人。 路渝穹听得非常仔细。 神子不是喜欢说废话的人,她说这个故事定有她的用意,她想告诉我——或者我和天茈姐什么? 他摇着陶瓷勺子,将汤面的油柱融在一起,很快,排骨汤上浮出一个巨大的油面。 他把显仙的故事和祖先路窅冥的事放在一起。路窅冥在离山躲藏了数年,出来后忽然习得强大武功,并且学会煮茶之艺,自此飞黄腾达、扶摇直上。这和故事里那个樵夫简直如出一辙。 她是想说这个吗? 路渝穹想从苏暮槿眼中读出什么,可那双水亮的双目没有看向他,而是越过路赫崇的肩膀,眺望被夕阳烧成火海的云际。 苏暮槿嘴巴说着显仙故事,注意力却放在东方的火烧云上。她发现,那些火红的云朵后是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位于前面的云把阴影压在了更东方的云棉里。 待她说完,路天茈转身对路渝穹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回龙吟宫了。” “就要走了?”路赫崇还意犹未尽,结果二人已经起身,看来早准备这么做,“饭菜还没吃完。” “庄主说了,接下来我们还有是要做,”路天茈面露苦色,“我还是求了半天,才让父亲许我们过来一下。” 路赫崇无奈道:“好吧,我送你们下去。” “不用麻烦了。”路渝穹礼貌地回复,仿佛面对外人。 “二叔,我们走了!明天再来找你。”路天茈嘻嘻哈哈地推着路渝穹走下楼梯,而路赫崇和苏暮槿则起身目送他们离开。 没多久,他们的声音就消失在暮色中。 “那个,路赫崇。”苏暮槿叫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 路赫崇转过身。 “现在就我一个不是茶庄路家的人,”苏暮槿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我想问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路赫崇品味她严肃的语气,预料接下来的问题会很犀利。他一言不发,笔挺地站在苏暮槿面前。 “路晟严就是下一任茶庄之主。” 她用陈述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第五十四章 会面(五) 马车上。 “哎,”路天茈推了推坐在一边的路渝穹,“苏暮槿刚才说显仙是怎么回事?她肯定话里有话,既然有话为何不直接说呢。如果她是顾忌二叔,所以才特意用隐晦的说法……也没必要这么做啊,她完全可以私下跟我们说,你说对不对?” 坐在一旁的路渝穹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的交谈成了自言自语。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路天茈不满他无动于衷,敲了下他的脑袋。 “啊……”路渝穹像没睡醒似的,很含糊地回应了姐姐一声。 “你怎么跟丢了魂一样?” 路渝穹说道:“你自己不都说了吗,如果真是对二叔不放心,她完全能另找机会跟我们说,不必急于一时。所以她为什么刚才就要把那个故事说给我们听?我在想这个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呢?”路天茈苦思冥想,她想聪明的弟弟能说出原因,可路渝穹一声不吭。 他同样没法理解。 主要就是时间点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在刚才说,为什么不晚点再说? 难道,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路渝穹心起不详的预感。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而苏暮槿刚才那番话,是在提醒我们。可她说得太含糊不清了。他烦恼地垂下脑袋。 “刚才说的显仙是怎么一回事?”路天茈没话找话地问道,“她是在说茶庄其实被仙庇护了?” “你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没有。”路天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听说过。” “故事……离山,”路渝穹默默念叨者刚才听到的事情,顿时想起《寻异录》中的那三则故事。 “茶庄里有个石碑对吧?我记得叫‘离山葬’。” “嗯,是啊。”路天茈回答。 离山葬是石碑,也就是石头。先前看到的第三则故事就是说石头的,一家人拿到了一块石头,石头带给他们运气,最终将他们杀死。 不会吧…… 最后一则,最不起眼的故事,居然会对应茶庄的现实。仔细想想,那则故事和显仙有异曲同工之妙,故事中的家庭都获得了美好的前景,简直拥有超出常人的运气。 但石头的那个故事结尾并不美好,石头将那一家人都杀死了。 “天茈姐,我不回龙吟宫了。” 路渝穹对其他人没什么感情,但是紫鸢、迪潇、天茈姐——如果事情真如苏暮槿所暗示,那他们的结局会想怪石故事里的那家人一样,最终被石头反噬。 他要阻止这件事,而最快的方法,就是去“离山葬石碑”,希望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清。 他说完纵身越下马车。 “路渝穹!”待路天茈反应过来,留给她的只有砰砰直撞的马车门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又气又恼,只能孤身前往龙吟宫,心想庄主万一怪罪下来,她可不帮忙说话。 与此同时,赡星阁。 路赫崇没做任何回应,他直楞楞地看着苏暮槿,心想她是怎么猜到这件事的。知道路晟严是下一任茶庄之主的人少之又少——虽然这并非什么机密,不过,在路家没确定下来之前,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也不会告诉苏暮槿才对。 如果是有人告诉她了,情况还可以接受,但万一苏暮槿已经理解茶庄之主的位置是如何传承的,那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我说对了。”她微笑地抬头直视比自己高许多的路赫崇。 他脸色有些难堪,所幸天色已完,月光把两人的脸都照得惨白。 “谁告诉你。” “不是你刚才亲口说的吗?” “我?原来如此,我问路晟严的情况太突兀了吗?”路赫崇突然放下心来——这件事并非她推理出来的。 他指椅子,让苏暮槿坐下,自己随后坐到她对面,两人面对面。 “我还可以猜得更大胆一些。” 苏暮槿运筹帷幄的表情让路赫崇心虚。他发现,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神子,如今完全看不透,成为了毒辣的侠客。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变得如此老练? 如果苏暮槿的朋友们在身边,肯定也会对她的变化感到惊愕。 就像笪千潭所说,她越来越不像人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流逝,她思想中关于凡人的神志越来越少,正在向仙的一面靠拢。这点,苏暮槿完全没意识到,唯一意识到的笪千潭,如今在青州和心上人过着欢喜平凡的小日子。 路赫崇吭了一声,让她说出猜测。 “路晟严是下一任庄主,你应该是才得知的,你刚才见过你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茶庄之主路冶阳,他告诉你的,所以你很想知道,下一任庄主究竟是什么货色,不惜可能暴露这个明显的事实。” 苏暮槿见他没说话,继续道:“不过另外两人好像没有察觉。当局者迷嘛。” 男子始终气定神闲的面庞终于有了改变,他挤出个笑容:“唉,我的确心急了,不过没想到,就是这点琐事,居然被你发现。是我小看你了。没错,他就是下一任庄主。” 少女露出胜利般的笑容。 “我来茶庄后就一直觉得奇怪,茶庄之主,掌控整个茶庄,成为大尚的权势之一,这么好的事情,应该是许多人渴求的头衔。可我和路渝穹他们一辈或多或少有些接触,从他们身上,我完全感受不到他们对茶庄之主的渴望,甚至路晟严,我和他说过几句话,感觉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任茶庄之主——这难道不奇怪吗?” “所以想让我告诉你,茶庄之主是怎么选出来的?” “我很想知道,不过你应该不会告诉我。” “没错。”他点头。 苏暮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故事吗?” 路赫崇心惊胆战。 他不想再和苏暮槿待下去了,如果还站在她面前,茶庄的所有秘密都会被她说出来!就算她已经知道,路赫崇也不想当第一个听到她公之于众的人。 他心中涌起悔意——尽管他明白这是邪恶的念头——他后悔当年在江淮大牢的时候,应该直接把苏暮槿杀死。 “够了,”他低声说道,“我还有些事,我们有机会再说。” “好。” 出乎意料,苏暮槿并没有纠缠他,而是背对路赫崇,趴在栏杆上,眺望石碑所在的方向。 一瞬间,路赫崇觉得眼前的少女如此陌生。 他倒退几步,匆忙离开了赡星阁。 第五十五章 整合(一) 路渝穹早就把石碑所在地给忘了,他其实可以问路天茈,但又不想让她担心,所以便一个人匆忙跳下马车。 好在随便问几个茶镇的居民,他就得知了石碑的大致方向,再结合自己的记忆,没过一刻钟,他就来到了“离山葬”前。 一路上他都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态,仔细观察进入小山丘后周遭的一切。现在苏暮槿不在身边,如果再像昨晚那样被人袭击,他很可能一命呜呼——想到这,他有些后悔,刚才应当先回赡星阁,请苏暮槿陪同自己过来。 不过从另个角度思索,苏暮槿暗示马上会有不详的事情发生,却没有主动提出帮助他们,或许她并不想出手帮忙,或是有其他顾忌。 路渝穹没精力考量这些。 他三步并作两步,轻声轻脚地走到石碑前,离山葬三个大字引入眼帘。 无论是“离”还是“葬”,都不算多好的字眼,在黯淡的月光下,这两个阴刻字周边的石题被照得透亮。路渝穹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目光不禁一些迷离,仿佛自己的眼球被人用什么东西挪开。 他猛然摆头。 不能放松警惕。 正想着同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正从身后直射到脑勺。 回头,空荡荡的一片,茶庄的车水马龙被茂密的树林排开在外,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路渝穹的呼吸声。 “谁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正经历和苏暮槿相同的事情,而站在高处的苏暮槿,正眯起眼睛眺望他所在的山丘。 黄粱正蜷在栏杆上,长而纤细的尾巴挂在半空中,仿佛随时都会从高处摔落,让人看得担惊受怕。 苏暮槿依旧趴在栏杆上,自言自语道:“路渝穹现在是到石碑那里了,还是去找自己的祖父?真让人不安啊。” 黄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明明无所事事,却只是站在高处欣赏茶庄的盛景,如隔岸观火之人,这可不像她的性格。 它的疑惑憋了许久,终于在苏暮槿说完这句话后,它问道:“现在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一些事情发生。”她自信而温柔的目光落在黄粱身上。 以前的苏暮槿从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它,这是运筹帷幄的自信,是尊重下仆的温柔——黄粱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暮槿的身心便开始发生变化,潜移默化,积少成多,如今来到茶庄,这种变化终于展现了出来。 黄粱没觉得悲伤,也没觉得欢喜。它从诞生就知道,苏暮槿注定会踏上这样的道路。 只是,一段对话忽然回闪进了脑海。 那时,苏暮槿说自己不愿成为仙,而笪千潭则揶揄说仙不是想成就成,黄粱说了很多关于仙的实情,但它同样隐瞒了一些。苏暮槿会不会成仙,它不知道,成仙需要实力,更需要的是机缘巧合,比如一直努力企图成仙的方谢,他这一生长路漫漫,却没能遇上任何成仙的机会。不过黄粱清楚一点,苏暮槿是仙降神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把普世观放在她的身上,她的思考方式和人不同,而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圆满日仙的愿望——天下太平。 “什么事情?”它疑惑地站起身,踩着栏杆。 “我们对茶庄的事情知之甚少,”苏暮槿说道,“因为我们待在这的时间只有三天,所以我只能把不了解的事情用想象的方式补全。”她说出这个大前提。“当然,并非凭空无依的想象,准确说当是推测。本来没必要这么着急,但是刚才路赫崇说了,贪欢笑在明天就会被抛入河流。” “贪欢笑?” 路赫崇跟苏暮槿说这件事的时候,黄粱并没在他们身边。 “你还记得吧?你记性应当比我好很多。”苏暮槿笑道。 “是笪千潭说过的那把剑,一个叫独孤厉的人在找寻它。” “是啊,”苏暮槿说道,“我昏迷的那段时间,笪千潭曾再一次见到了独孤厉,在淮国,独孤厉还是没找到贪欢笑。路家的藏品阁中有一把神剑,就是‘贪欢笑’,它和独孤厉所说就是相同的一把,不会有错。” 黄粱点头:“那把剑就是他一直在找的!” “嗯,路赫崇告诉我,贪欢笑能迷失人的心智,让人做出嗜血杀人之事,他想让这种魔物永远不要侵扰人世,所以托付父亲,也就是庄主,将它扔掉。这件事听上去合情合理,但仔细一想,里面有问题。” 白猫不解地歪过脑袋,碧蓝的双目看着主人。 苏暮槿没直接说出口,而是在脑海中把自己的推断过了一遍,想看看哪里还有纰漏,过半晌,她说道:“路赫崇和他父亲的关系应当很好,但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亲自,起码在自己的监督下,亲眼看到贪欢笑葬身大海,可看他的模样,是打算全部放给他父亲做。他做事脚踏实地,细致甚微,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现在已经走了,无从得知他为何要把事情全权交给庄主,但我觉得,那把剑落入路冶阳手中,很不妙——我在谈话时和他说过,没从路家人感受到对‘茶庄之主’之位的渴望,但除了一个人,也就是路冶阳。他正在享受这个举世无双的权利。你这几天在茶庄到处打探,知道他在位多久了吗?” “有四十年左右。” 苏暮槿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间未免太长。” 黄粱跟上了她的思路:“你是说,他的心智已经被贪欢笑侵蚀,早在很多年以前。” “这件事从开始就很蹊跷,为什么贪欢笑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茶庄的藏品阁,而发生家仆杀人事件后,事件往后很快没了下文,”她没正面回答它的问题——因为她不敢定论,到底是贪欢笑侵蚀了路冶阳,还是茶庄之主的权利让他堕入了贪欢笑的野心,“在我看来,是路冶阳有意隐瞒贪欢笑,只是不小心被家仆偶然接触魔剑,才上演了那般惨剧。” 第五十六章 整合(二) “路赫崇把剑鞘带回来,难道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苏暮槿慎重地点头:“我就是想到这点,才决定不插手路家的事。” “不插手?!”黄粱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她在这里调查了三天,自己则没日没夜地跑遍茶庄数遍,居然得到一个不再插手茶庄之事的结果。 “为什么?” 黄粱质问苏暮槿,并不是因白费功夫而气愤,它从无怨言,只是实在不能理解。 “路弊看那本《寻异录》的内容,他是一直在看那几个故事,没错吧?” “嗯。” 黄粱肯定他始终在翻阅那几页内容,至于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那就不得而知。 “在他这个年纪,识字已经足够,我一开始忽视了这点.我以为他之所以看那三篇故事,是因为《寻异录》对他而言实在难以阅读,所以速度很慢。我当年看这本书的时候才五岁,不自觉把自己那时的状况放在他身上,有所忽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是在反复阅读那些故事,再加上她对路天茈和我的谈话非常有兴趣,他说不定想到了什么事情。” “那么小的孩子?” “这种事情,只有想象力旺盛、天马行空的孩子能想到。而且他是路家人,从小在路家长大,他知道的事情其实比我们更多。” 苏暮槿这么说一些自夸的成分——因为她也隐约猜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路家受到显仙的庇护,这是真的。”苏暮槿娓娓道来,“你还记得显仙帮樵夫做了什么吗?他让樵夫心想事成。” “……路冶阳也能心想事成?” 苏暮槿点头:“他想掌控贪欢笑,但明白一旦触碰到那柄魔剑,就会被夺取心智,所以他一直将贪欢笑放在藏品阁,不料魔剑引诱家仆拿起,才让事情暴露。但歪打正着,对武功很有兴趣,而且喜好游历江湖的路赫崇与他商量打听有关贪欢笑的事情。 “路冶阳正愁没发脱身离开茶庄寻找驾驭贪欢笑的方法,如今儿子愿意帮助自己,他自然支持,两人就在私底下结盟,他在茶庄坐享其成——虽然成果来得有些晚,但他还是等到了今天,路赫崇回到茶庄,带来了剑鞘。 “我不知道剑鞘对贪欢笑意味着什么,不过常理而言,剑鞘乃御剑的第一手段,拥有剑鞘的路冶阳,很可能可以完全掌控贪欢笑。” 黄粱目瞪口呆,凭借它的小脑瓜子,想不出如此诡妙的布局。 “真正让我决定放手的,就是这件事。”苏暮槿说道,“你想想,如果路冶阳从开始就知道剑鞘能帮助自己驾驭魔剑,那他可以旁敲侧击地提醒路赫崇去寻找剑鞘,但这么多年过去,路赫崇才找到,说明他原先不知道有剑鞘这回事。” “有道理。” “他是受到显仙的庇护,也就是气运在身,所以剑鞘到了他的手中。” 黄粱被说服,但苏暮槿却在说出这些话后疑惑了。 这里面还是有个漏洞:如果路冶阳真的受显仙庇护,那为什么剑鞘在这么多年后才到他手里,不应该更早吗?还是说,其实真正想得到“贪欢笑”的,不是路冶阳,正因为那个人在最近想得到剑鞘,所以路赫崇才带回了剑鞘。 无论真相如何—— “路家受到显仙庇护,有气运,倘若我贸然与其为敌,说不定会飞来横祸,”苏暮槿说道,“你记得他们之前提到的杨家吗?他们与茶庄为敌,没过多久,就被大欢历帝降罪,诛九族。我们身处尚国,如果欢历帝动兵来捉拿我,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落不到好下场。” “这……” 黄粱刚想反驳苏暮槿,但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让它犹豫了。 就算是大欢历帝,他也很少使用诛九族的罪罚,这种事,与其说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不如爽快承认,路家真的受到的仙的庇护。 “可那个显仙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难道他在登仙的时候,得到过路家帮助,所以才来现世报恩?而且——仙不能影响人间。” “我们或许不能把这个道理奉为圭臬了。” 苏暮槿微微皱起眉头。 她感受到风中流淌了一股不详的妖气,像昨晚在茶庄墓园一样。 “黄粱,感受到了吗?一股邪气。” “嗯。” 苏暮槿不安地在赡星阁踱步,今晚到底会发生什么,她心里没底,而且她很担心路天茈和路渝穹的处境,尤其是路渝穹。 她看到路渝穹离开马车向石碑那边走去,之后便因暮色而再看不见他的行踪。是她把他置身危险之中,而她却完全不打算出手相助——她长这么大,从来都和别人同舟共济,从未干过如此称得上龌龊的勾当。 在心中咒骂自己的窝囊,可让她震惊的是,她完全没感到愧疚,只是担心路渝穹会失败——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会失败。 “所以你把故事说给他们听,是暗示他们去阻止路冶阳?” “他们应该不知道自己要阻止什么。” 苏暮槿很肯定。 他们没听过贪欢笑的事情。 “但路渝穹一定会去找路冶阳,为了路紫鸢他们的安危。” “为什么,他难道不会先来找你商量吗?” “不会,”她摇头,光顺的赤发在月光下摆动,一道道醇浓的白光仿佛流淌在发梢,把头发染成了红白交错的模样,“他现在一定很着急。” 黄粱懂了苏暮槿的意思。她在饭局上说出故事,简直是在催促他们快去救自己的朋友,外冷内热的路渝穹一定会马不停蹄地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苏暮槿长叹一声,“只能相信他能把事情办妥了,他也是路家人,应该多少受到了显仙庇护。” 原来如此。黄粱不由得敬佩苏暮槿的谋划。 她这几天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没想到,今晚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测中有条不紊地运作。 还有很多疑点尚未解决。 苏暮槿坐回到饭桌前,盛宴都已冰凉,她随意搅了搅筷子,尝了几口以前从没见过的菜,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赡星阁。 她打算前往钟楼,站在最高的地方注视今晚即将发生的一切。 第五十七章 整合(三) 夜晚的钟楼空无一人。 这里没有放置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因而不需派人看守,苏暮槿闲庭信步走上了最高处。龙吟宫那边灯火依旧通明,浮光落在人的身上折射出点点星光,依稀能瞧见人们的行踪。 苏暮槿纵身一跃坐上栏杆,脚下离地十几尺。 这里非常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能让她好好思考之前还未想通的地方——到底是谁想控制贪欢笑? 说起来,贪欢笑是神剑,按说神剑的传承方式是弑主传承,如果真有人想得到贪欢笑,必然要杀死上一任主人才对——那贪欢笑的上一任主人是谁? 而且,从听到“贪欢笑”这个名字后,苏暮槿便意识到自己来茶庄的意义可能不仅限于探查路家的秘密。 笪千潭遇见的那个神秘老者独孤厉,十年前就提到过这把剑,说是他的毕生追求,现在这把剑出现在茶庄,他难道和茶庄有什么关系吗?而且笪千潭还提到了,带他见独孤厉的是一个青年,那个青年又是哪方势力? “黄粱,你还记得笪千潭说过什么有关独孤厉的事吗?”她记不太清了,“就是他当时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找贪欢笑这类的。” “没说。不过独孤厉告诉他,反噬回转是从狄禅宗学来的。” “又是狄禅宗。” 苏暮槿听后心里一惊。 零碎的信息在脑中浮现,但还不足以将真相拼凑。 我要静下来把整件事情从头至尾梳理一遍。 她双手扶在栏杆上,免得自己被大风吹下去。 可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从何开始的?倘若按照已知的信息,最早应该是笪千潭遇见独孤厉,那个隐居山林之人希望他帮忙寻找贪欢笑,这是十年前的事,而独孤厉在更早的时候,就与狄禅宗有过接触,并且习得了常人——甚至是我都一时无法掌握的反噬回转功法。 再之后就到了茶庄这边。茶庄的藏品阁内发现了不知谁放进来的贪欢笑,鉴于贪欢笑有引诱他人拿起的特性,可暂且假设它是被刚放入没多久,也就是七、八年前,晚于独孤厉那边发生的事。 戏剧性的是,又过了七年到现在,离庄三年的路赫崇将贪欢笑的剑鞘带了回来,而且是在狄禅宗的帮助下。 苏暮槿架起脚,迎着晚风。 狄禅宗和茶庄同在神州以北,有所联系合情合理,主要就是多出了一个独孤厉,那人还死了。 方谢师傅现在好像就在狄禅宗,去通知他们依皇的事情吧,他可能知道什么,等下次碰面的时候,要把茶庄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说不定能有所进展。 苏暮槿放弃拼凑这些有着千丝万缕的信息。她很想完成,但总觉得还少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材料,使得这些事实是那么紧密却没法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一起。过段时间,她能从方谢师傅那打听到消息,而且说不定过了今晚,一切困惑就能迎刃而解。 “有什么异常吗?” 论夜间视力,黄粱远超自己一大截。 “目前还没有,石碑、迷宫、龙吟宫,都很正常。” “路渝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伸了个懒腰,想稍微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不过显然毫无帮助,只是差点弄得自己从五楼摔下去——虽然对她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苏暮槿蠢蠢欲动,但实在不想和茶庄为敌。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身处异国的她没法寻得任何庇护。 “啧,”她想到昨晚有人袭击路渝穹的事情,冒出一头冷汗,“我怎么这么蠢,居然放他独自行动!那人的功力远在路渝穹之上,昨天他是好运逃过一劫才生龙活虎,现在我不在他身边,万一有不测就麻烦了。” 我去保护路渝穹,肯定算不上与茶庄为敌,还是同盟关系,除非想杀死路渝穹的人也是路家人。 路家会武功的女人不多,路天茈可以排除,只可能是那位赵氏,但赵氏可不姓路。 而且苏暮槿基本把赵柔航排离事内。她的儿子是路弊,在调查茶庄中可算得上功不可没,如果他的母亲真有意要隐瞒路家秘密,应该不会放任他来来回回阅读那本书。 不过这只是苏暮槿的武断推测,毕竟她还从没见过赵柔航。 “把路渝穹的位置找出来,我们分头行动。” 苏暮槿说完从高处跳下,在即将落地的时候脚踩空中,踏出一层不可见的台阶,轻盈地走回到地面。 黄粱则从她肩膀跳下,向石碑那边跑去。 苏暮槿没走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如果不是赵氏想杀路渝穹,那刺杀者是谁?而且那晚炸开树木救下路渝穹的,又是何许人也? 苏暮槿以正常走路的速度向茶庄中心走去,同时回忆那晚发生的点点滴滴。 路渝穹和我在墓地谈话,他告诉我虞甄宰的死很蹊跷,因为她虽然早逝,但丈夫却没能当上茶庄之主;还说了小时候四人间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虽然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件事,但他当时没说,而是转移话题;最后说的是路平可能杀死了路深昴,说了他和艾宓之间的暧昧关系。 应当就是这三件事。 随后,等我离开的时候,他就被袭击了。 一旦想到这件事,一切又都回到原点。不过现在我似乎能解释一件事。 路祯崇之所以没能当上庄主,是因为他的父亲路冶阳霸占了他的位置——历任茶庄之主的任期长短不一,但大多在二十年左右,可路冶阳如今在位四十年左右,几乎是其他人的两倍。 是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如今的茶庄之主本来是路祯崇,他的妻子死了,可却没能得到该有的位置——难道真正想拿到贪欢笑的不是路冶阳,而是路祯崇?!他可能想那贪欢笑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夺回来。 这好像说得通。 再向前推测一下,路祯崇最近几年回想起贪欢笑的事,并希望控制那把魔剑,所以他的弟弟便鬼使神差地把剑鞘带了回来。 倘若他真是真正的茶庄之主,是不是佐证了一点——茶庄夫人的早逝是成为茶庄之主的身份证明。 但这样一来,又有新的问题了。路晟严今年十六岁,没有婚约,他为什么会是下一任庄主?难道他的妻子注定早逝? 苏暮槿有些烦躁。 这些前因后果全都乱套了!一个尚未娶妻的人却被认定是庄主,而庄主夫人必定会早逝,如此一来,岂不是一切都成了注定? 注定? 显仙的庇护是气运,气运不就是气数和宿命?这一切都指向“注定”二字。 想到这,苏暮槿不寒而栗。这个显仙简直把路家的子子孙孙当做自己的玩物,肆意安排他们的命运,如同早就写好的故事书,他们在世一生,只是白字黑墨下的绘声绘色。 第五十八章 整合(四) 现在真正有危险的是路冶阳。不出意外,他很可能会被路祯崇杀死。 苏暮槿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但她的双腿不自觉地迈开,向龙吟宫走去。她心中涌起对显仙的怒火。 虽然说这话有些自私,但她想帮路家斩断这个毫无人性的根源。 不过路渝穹也需要她的保护。她只能期盼路渝穹现在正好找到路冶阳,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边走,脑中还在回想最晚发生的事。 把路渝穹送到医馆后,最先来的是路迪潇和路天茈,路天茈告诉我吴天卑就是楼下那个大夫,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之后遇上了路紫鸢—— 神子,路渝穹呢? 她是这么问的。 她看到我出现在心上人所在的医馆完全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我在那里,这和她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按理来说,她才是最该质问我为什么会在路渝穹身边的人! 路紫鸢,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那晚救下路渝穹的是你吗?还是说,想杀他的人才是你。 她应该没有要杀路渝穹的理由,而且她也不像会武功的人。但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比另外两人要晚到一步? 苏暮槿懊恼昨晚没反应过来,本来这件事可以直接询问路天茈,她和路紫鸢都住在迷宫,应当知道她为何会晚来一些。 想到这,苏暮槿加快了脚步。 路天茈也在龙吟宫,路紫鸢也在,等我到了那里,应当可以把一切捋清。 在苏暮槿赶路时,龙吟宫内的气氛正焦灼成一团。 夜晚带着丝丝凉意的寒风吹拂着路家人的脸庞。 每年接春宴的晚上,都是路家的家宴。作为茶庄之主的路冶阳正襟危坐,丰盛的饭餐已有了凉意,但餐具整齐摆放,没人动筷子。 有三个人还没到场,让他着实恼怒,也有些担忧——自己担任庄主这么多年,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本来一切都该心想事成,现在却出现这种状况,这是不是也在警告,他该让位了? 这三人分别是自己的大儿子路祯崇,那个捡来的小孩路渝穹,以及“下一任庄主”路晟严。 路家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等庄主发声。 但路冶阳只是眯起眼睛注视饭菜的腾腾热气逐渐消散,这些热量仿佛都被他吸入肚中,火气是越来越来。这三个人都不应该缺席。身为大儿子的路祯崇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总是让自己失望。想到这,他又庆幸自己没把庄主之位让出来。 至于路渝穹,路冶阳亲自把他邀请至茶庄,结果和路天茈那丫头出去一趟后就跳车离开。谁知道那臭小孩在想什么东西!得寸进尺的乡野小儿。 还有路晟严,这是他来茶庄的第三年,缺席宴会,简直胆大包天。 他威严的目光扫向路晟严的母亲李汝。 她长相一般,但却是豪门女子,最小的男丁能娶到这样的女人,路冶阳已是非常满足。不过平心而论,他不大喜欢这个总是闪躲自己目光的女人,而且李汝是典型的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他早就听说,她常拿路平和他嫂子的事为借口,对路平颐指气使。 他作为路家目前的家主,虽因路平和艾宓那些破事而感到不满,但路平才是路家人,被一个外人这样指挥,简直是把脚踩在自己的脸上!他决定趁今天路晟严不在一事,好好训斥李汝管教不严,让她明白路平一家,到底该谁做主。 现在还不是机会,他要继续等待,路晟严来得越晚,他的理由越充足。 不过心里这样打算,他也同样困惑——没人知道路晟严去了哪里,家仆最后一次见他,是看到他和神子在外面交谈,之后便没了踪影。 那赤发蛮丫头跟他说了什么东西! 路冶阳不忍咒骂苏暮槿——如果苏暮槿听到这些,定会觉得莫名其妙,毕竟她和路晟严只是短暂交谈了几句。 “还没有找到他们?”他低沉地问道。 今天所有家仆都在龙吟宫忙上忙下,要在偌大的茶庄找这三个人,非常困难。 “回庄主,还没。” 路冶阳心里有些忐忑,他在原位又坐了片刻,最终松口道:“不等他们了,吃吧。” 其他人都互相交换眼神,动起筷子。 没多久,路赫崇匆匆来到了龙吟宫。 所有人都知道庄主溺爱自己的二儿子,他所以进出龙吟宫,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路赫崇瞥了眼餐桌上的人,发现刚才和自己在赡星阁聊天的路渝穹不在,他和路天茈对上视线,这个对二叔抱有敬意的女子向他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那家伙去哪了。 “父亲,有些事要跟你说。”他在路冶阳身边低语,随后两人走出到外面。 “刚才我和神子吃了晚餐。她知道显仙的事了。” 路冶阳刚吃下去的肉差点噎出来。 “她从哪知道的?” “不知道,她……她还知道下一任庄主就是路晟严。” 路冶阳听后呆住了,他缓缓转过脑袋,盯着比自己高上半个头的二儿子:“她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 说谎! 路冶阳对儿子是何其了解。纵然路赫崇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他还是听出来了,是自己的儿子不慎把此事告诉了神子。 他只见过神子一面,便知道那丫头不好对付,只是没想到,这才过三天,她就快把茶庄搅弄得鸡犬不宁了,或许当时把她尊为上宾情况会好一些——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要相信显仙还站在我这边。 “她可能,猜出我们家里的事了。” “是吗?”路冶阳冷笑一声,“你打算去哪?” “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赴约。” “嗯——”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行吧,我来处理这些事情。” “您要把她杀了吗?” 路冶阳恢复了冷静,苏暮槿固然棘手,但自己这边还有底牌,甚至连二儿子都没透露:“不是我。”今晚,应当会有很多人想把她斩落于此。 苏暮槿,放心。我会为你不幸的遭遇建一座坟墓,你的神话传说,今晚就该落幕于 第五十九章 混乱(一) 路祯崇真坐在茶庄东面松树林的一棵松树上,俯瞰从身下路过的马车。 他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庄主的几个家仆中,有一个早就被他买通,为他打探路冶阳的私下活动数年,如今,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从那人口中得知,今晚,那把名为贪欢笑的神剑会经过自己脚下,直到投入大海——他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他要让贪欢笑自觉地送到自己手中,而且他是如今真正的茶庄之主,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做到。 他知道茶庄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惨事:一个家仆拿着不知从何找来的剑砍死四人,数人受伤,但这是发生后没多久,进茶庄调查的人就销声匿迹,整个事情也如同没有发生一般,再无人提及。 后来他才明白,是父亲路冶阳把这件事按了下去。而那把不详的剑,则被父亲藏匿到了某处。 远年近岁,他也遗忘了此事,直到前段时间,父亲忽然私下告诉他们兄弟姊妹几人,下一任庄主是路平的儿子路晟严时,他才彻底恼怒了。 他承认自己不算太聪明,但在父亲手下打拼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自己深爱的妻子已经离世,他没得到庄主之位都没什么怨言,可得知下一任庄主居然是路晟严,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路晟严是谁?风流小弟路平的儿子,而且,路祯崇可再清楚不过,那根本不是他和李汝的儿子,是艾宓那个浪荡女人的小孩! 一个这样的小孩,居然是下一任庄主?路冶阳对此毫无意见,甚至觉得他比路祯崇要更加适合。 这件事无疑刺痛了路祯崇的心,把一直以来的积怨彻底爆发出来。 眼看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就要落入那个杂种手里,天无绝人之路,贪欢笑的事情忽然传入他的耳中,他在下午又知道,二弟把贪欢笑的剑鞘带了回来。他猜测一旦拥有剑鞘,就能彻底掌控神剑贪欢笑。 实际上不用猜测,他有显仙的气运加身,做任何事都会畅通无阻,就算剑鞘本来的作用不是那样,他也确信,自己能掌控贪欢笑。 这就是茶庄路家最恐怖的地方。 路家这个大家族横跨两个朝代,控制国家命脉近三百年,其中不可能不出现一些无能的庄主,但显仙的气运会让他们心想事成,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强运加身——家族百年的历史已证明了这点。 路祯崇悠然地站在树梢,静静等待队伍的到来。 等我拿到这把剑,就把路晟严那小子给杀了,我要让他们明白,究竟谁才是茶庄真正的主人。 他默念抱负,同时抬头看向平静祥和的茶庄。 巨大的围墙上还留着一些冬天冻结的冰雪,白花花的一片和月光搅和在一起,整个茶庄从外面看来,像是一座虚幻的城镇,犹如山市在璀璨星空下若隐若现。 路祯崇想到这几年的遭遇,被父亲厌恶却又不得不跟随在他身边。他总是对自己指手画脚,认为自己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善,而对自己的小儿子路赫崇以及女儿路寒嫣关爱有加。 路赫崇……我还真得谢谢你,虽然不知你是怎么把剑鞘带回来的,不过正好帮了我个大忙。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路祯崇便对父亲有了仇视之意?连他也说不清楚,他就是不喜欢父亲,在显仙庇护下几乎不会老去的路冶阳——不过他现在也慢慢老了,显仙已经抛弃了他,而转来保护我。 所以他的运气不再那么好了。被路深昴看到甄宰,而且那小子还不知被谁给杀死。 不过,庄主啊,我是不准备杀你,我要留着你,让你长命百岁,万年富贵。 路祯崇咧出一道奸笑。 他终于等到那群不知手中捧着何物的武人了。 运送“贪欢笑”的人一共有十二名,其中八名都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另外四名则是深受路冶阳信任的家仆。 路祯崇瞥了一眼,前方的情况和暗桩所言完全一致。 来吧。 他用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显仙,助我拿到贪欢笑! 与此同时,龙吟宫外。 苏暮槿躲藏在一间商铺背后,窥视龙吟宫内的情况,她在路上就听说,现在在龙吟宫的只有路家人,他们在举行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家宴。 可里面好生安静,若非偶尔能看到家仆走动的身影,苏暮槿都怀疑龙吟宫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正看着龙吟宫,思索该找个什么理由接近那里,忽然听到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高大的松树结实地砸向地面。 今晚的茶庄非常热闹,那些在接春宴上形成的“新同盟”正到处欢天喜地地庆祝。外面那道违和的声响很快埋没进觥筹交错之中,如同很小的石子落入大浪中,泛起轻微涟漪后,就彻底沉沦深处。 不过苏暮槿听到了。 外面发生什么了吗?难道路渝穹在外头?他去东面做什么? 苏暮槿心想着要找到黄粱,让它前去打探情报。但刚探出脑袋,又缩了回来。 有人从龙吟宫出来了。 苏暮槿注视他的身形和斜长的影子,确定他是路赫崇。跟着路赫崇一起出来的还有路冶阳,那两人鬼鬼祟祟地交谈了几句,路赫崇便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离开了父亲身边。庄主则走回了龙吟宫。 他是把刚才在赡星阁的事情告诉了庄主吗? 苏暮槿见路赫崇相隔龙吟宫有了些距离,才轻声追上。 “路赫崇。”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有些失魂落魄的路赫崇身边,他被吓得抖了一下。 苏暮槿从没想到,居然能见到路二少爷这么狼狈的模样。 “神子。” 他转身,眼神飘忽不定,随后把她拉进昏暗小巷。 苏暮槿皱眉:“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敌人?还是同盟?” “我……”路赫崇对她生不起气,明明今晚会变成这样,都是苏暮槿导致。 他揣测,我或许把自己当做了苏暮槿的恩人、朋友。可是她……她今晚做的一切,可能让我的家族彻底沦陷。 “你赶快走吧,离开茶庄,越远越好。”路赫崇的声音从嗓子眼喑哑出来。 “有人要杀我?” “我不知道是谁,但父亲刚才告诉我,很多。” “显仙也要杀我?” 路赫崇听了心里一惊。 “你到底知道多少?” 苏暮槿露出难以揣摩的微笑,她其实也不知道多少事,只是相信自己,再加上一点好运,似乎就歪打正着捅出了大篓子。 路赫崇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无奈到有些悲情——游历江湖之人向来重视情谊,他更是如此。 “我们现在是朋友,但如果你还在茶庄,我们就是敌人了。” 他恳切地向苏暮槿点了点头,随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巷子。 第六十章 混乱(二) 苏暮槿站在冰冷的月光下,仿佛被冻成一尊雕塑。 离开茶庄? 方才路赫崇已默认了一件事——显仙想取她性命。 可到底是为什么? 我今晚到底做了什么……之前还清醒的大脑忽然变得混乱不堪。听到显仙想杀自己,她头一次感到无助和恐慌。 仙想杀我。 可到底是为什么?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 苏暮槿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如此胆小。 我来茶庄是因为做梦——那很可能是日仙的旨意,就是说,我苏暮槿现在站在这里,是日仙想让我来,可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无理取闹似地在茶庄搜集莫名其妙的线索,直到今晚,我说了一个故事,“欺骗”路渝穹去石碑,去找路冶阳;我还发现茶庄的确受显仙庇护…… 是因为我探明了显仙的身份,所以它打算灭口?就像当年那个说出茶庄受仙庇护的道士一样?他居住的道观被烧毁,而本人则杳无音信。 慢着,如果真是这样,那陈源他们是不是也算知情?! 苏暮槿没闲心再管龙吟宫的事。 她迈开双腿,奋力向碧雀庄那边跑去——不经意间,她发现自己那好管闲事的冲劲又回到了身上。她可不希望普通人被仙杀死,他们只是想要个真相,这有和不可? 她没有顾忌会不会惹人注目,以飞快地速度奔向碧雀庄。在她离开的时候,又有几人从龙吟宫出来,但她已没法看到了。 今晚的碧雀庄很冷清,大多数人都到茶庄中部聚会了。 不过,这里何止冷清,简直能用凄凉形容。 苏暮槿站在陈岑的炒饭馆前。 大门被利斧劈开,柜台上趴着两具尸体。 “陈岑!” 苏暮槿跑进去,把血淋淋尸体的脑袋捧起来,她的右手在蜡烛上一抹,火光便点亮了餐厅。她认识这个人,每次都能在那件狭缝小屋中遇见,但她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另一具尸体,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 一身浓臭的酒气把血腥味都给掩盖,光溜的脑袋倒映着烛光,如同未散的魂魄。 陈源也死了。 他的哥哥陈岑和那个会武功的万理机不在这里。 苏暮槿倒退几步,倒在长板凳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简直毫无理由,实在是太肆意妄为了。 她的眼角淌出一滴泪珠,被纤长的睫毛勾住,啪的垂落到脸颊上,随后顺着肌肤滑落到嘴角。 她用右手背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子。 苏暮槿和陈源陈岑等兄弟几人算不上朋友,但也不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他们是自己来到茶庄后可以相信的伙伴——尽管不算可靠。他们这十年都在苦苦追寻恩人虞甄宰死因的真相,而且是他们告诉自己有关仙的故事,是他们提醒了茶庄有“离山葬”的存在。 现在,他们中的两人尸骨未寒,另外几人生死未卜。 有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从体内迸发,饱含泪水的眼睛变得有些干涩,她猛地眨了眨眼,扶住墙壁,慢慢走出了炒菜馆。 她现在还没想明白,显仙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但这一切——就像路赫崇的那句话——已经无关紧要。它想杀苏暮槿封住她的嘴,那她偏不让显仙称心如意。她要把一切说出来,让它无处遁形。 “好,显仙,我该去哪找你。” 苏暮槿抬头看着斑斓星空,咬牙切齿。 一片彩霞遮挡了月光,剔透的大地稍微黯淡些许。 路渝穹抬头望着这番光景,心想今天是个好天气,随后马上盯住前方。 他来到“离山葬石碑”后,琢磨了半晌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看出草坪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推敲加回忆,认定苏暮槿应当也来过这里——可也就仅此而已。 他打算回到龙吟宫,冷静下来后再做商议。不过他犹豫了片刻,因为现在回龙吟宫,就是出席家宴迟到,不知庄主会如何看待自己这般有失礼数的行为。 就在犹豫之间,他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在山丘的对头。他不认识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但稍加推测便大概能确定,那人就是路平的儿子路晟严。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路渝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躲在了一旁,或许是偷窥欲的发作,想看看路晟严来这是为了干什么。 他本想稍微看一下就出来打招呼,可事情的发展远出乎他的意料。 路晟严在山丘上来回踱步,看来是为了同人见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见面对象终于从东南的方向走了上来——也就是从龙吟宫那边。 路渝穹彻底茫然了,他的见面对象居然是路紫鸢。 他离他们很远,听不清两人具体在说什么,只能听闻一些只言片语。 路紫鸢说了“婚约”、“爱意”这类男女情长的词语;而路晟严那边貌似完全跟不上路紫鸢的节奏,单从漆黑的背影来看,他似乎被大姑的女儿弄得稀里糊涂。 两人交谈好像没过多久,最终以路紫鸢大声的呵斥结束。 “够了,我要跟庄主好好谈谈这件事!”她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丘,路渝穹差点和她遇上。 他庆幸她不会内功,不然一定会发现自己在这。 月光下,路晟严的身形被照得非常瘦削,仿佛被大病击垮之人,正魂不守舍地杵在原地。路渝穹不禁有些同情他——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紫鸢的嘴巴可不是一般的毒,若是被她痛斥一通,心里多少会有些失落和难过。 他正想要不要出面陪同他说几句。 一只左手忽然搭在他的右肩上。 路渝穹惊得全身一哆嗦。 昨晚在墓地的经历从脊骨爬到脑后,他马上运作内功,却发现身后是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路渝穹,怎么在这?” “啊,父亲。” 他倒想问,为什么路祯崇会在这。 现在不应该是家宴时间吗?这会儿路晟严在外面,路紫鸢刚才也出来的,现在连庄主的大儿子都来到“离山葬”的丘林中,难道今年的家宴独具一格,所有人都得来这参拜一下老祖宗路窅冥吗? 路祯崇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走向路晟严。 路渝穹自觉地让开一遍。 他惊讶地发现,父亲右手正拖着一把漆黑无光的重剑,剑身很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第六十一章 混乱(三) 苏暮槿骑着陈岑炒饭馆里的马,在茶庄中飞驰。 和黄粱分开了这么久,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它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讯?以它的速度和感知力,就算没法找到路渝穹,也应该能发现我在呼唤它回来。可我完全没感受到它的存在。 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苏暮槿离开碧雀庄后,先去了趟墓地,并没有发现路渝穹或是其他人的踪迹,如今刚从迷宫离开。在迷宫的时候,她自报家门询问卫兵,得到路家还在龙吟宫尚未回来。 于是乎,她现在正骑马赶往龙吟宫。 “看来不必了。” 她翻下马,向离山葬石碑的林地走去。 树林里刀光剑影,一看就不寻常。 苏暮槿脚踏轻功越过山丘,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两个男子……不,看上去有三个人正纠缠在一起,林地的那些百年老树被糟蹋得东倒西歪。 “路渝穹?”苏暮槿认出其中一人的背影。 事情已完全超出了路渝穹的想象,他怎么都不会料到,当路祯崇从自己身旁走过后,居然会径直举剑冲向呆站在原地的路晟严。 好在路晟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反应很快,虽然没看清来者是谁,不过马上横移开一段距离,躲闪了致命的劈砍。 父亲手上那把漆黑的剑结实地打在地上,将刚冒出绿意的草地撕成两半。路渝穹听到在剑碰大地的瞬间,嫩草发出仿佛被大火烧焦的声音。 “父亲?!” 他不再躲藏,慌张地冲了出来,想拦住路祯崇。 路晟严站在一旁,拍干身上的灰尘,心脏扑通直跳,粗声喘气,庆幸自己没有怠慢武功修炼,若是没能躲开这一剑,他已身首分离——他是来真的。 他警惕地注视眼前的两名男子。 年长的人是路祯崇——他当然认识。但另一个人是谁? 虽然他同样没见过路渝穹,不过马上确定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那个被自己父亲捡回茶庄的弃婴路渝穹。 路渝穹和路祯崇为什么会在这里? 路晟严慌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困惑在喉咙里堵塞了许久,即将说出口时,路祯崇已大踏一步,抬手便准备将他的脑袋砍下。 性命攸关,他没心思去询问路祯崇为何要取自己性命了。他连忙运气,双手一并夹住了即将劈下来的重剑。 路祯崇为了得到“贪欢笑”,已和那些武人缠斗了许久,他的体力有些跟不上,而且成家立业后,他已很少再练习武功,此时尽显疲态。 贪欢笑是神剑,而且增强了他的力量。如果是正常情况,路晟严是没法空手接住重剑的劈砍,但路祯崇实在有些疲惫,更为重要的是,他对路晟严有些忌惮。 要知道,路晟严可是下一任茶庄之主,显仙的庇护在两位庄主身上恐怕形同虚设,现在是真正比拼实力的时候,而路祯崇唯一的赢面不是他功法有多么强大——他有自知之明,单论武功,他肯定不是年轻气盛的路晟严的对手,而且路祯崇从来不热衷武功,在经验上也和一般人无异。 能决定成败的,就是手中这把神剑“贪欢笑”,这也是他为何费尽心思要拿走这把剑的原因,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正面击溃路晟严,让父亲路冶阳明白,他才是那个能成为茶庄之主的人。 路渝穹愣了几秒,马上冲向了缠斗的二人之间。 “你是路晟严吧!” 他起身向路祯崇踹去,男人没想到养子忤逆自己,有些吃惊,稍微退后了两步。 路渝穹走到堂哥身边,这才看仔细路晟严的容貌。 他和路平唯一的相似处便是外表俊朗,身材挺拔。但他们的英俊并不是一种类型,路晟严身上更多是贵公子的涵养,而在路渝穹记忆中,小叔路平则像个闯荡江湖的浪人,洒脱不羁,放浪形骸。 “你是路渝穹。”对方也确认他的身份。 “嗯。” “现在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而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杀你。”两个少年缓慢移步同路祯崇周旋。“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他手上不知道拿着什么剑,但威力很大,我们没有武器,不是对手。” “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他不会放我们离开。” 路晟严一脚踹上一颗石子,石头射向路祯崇。对方轻扭脑袋,躲过了这一击。 “父亲,你看仔细,他是路晟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路祯崇恼火,本该是和路晟严单打独斗,可为何这个该死的养子会出现在这里?他难道不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家宴上吗? “我要杀的就是路晟严!”他吼道,“路渝穹,这里没你的事,快走。” “喂,你做了什么?” 在路渝穹印象中,路祯崇虽然有些刻板,但绝非不讲道理之人,他如此执意要杀路晟严那,难道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犯下了伤天害理的滔天大罪不成? “我真不知道。” 路晟严刚和路紫鸢谈话之时就被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又出来个想杀自己的大伯,他心中早就被欲哭无泪的无语填满。 正当这时,苏暮槿的声音从林中传来,路渝穹看到了一丝希望—— “路渝穹?” 路寒嫣惊讶地捂住嘴巴,她罔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亲身女儿路紫鸢,又看向端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父亲路冶阳。 正当离山葬那边三人打得酣畅淋漓之时,本该在龙吟宫参加家宴的路家人都被庄主赶离,如今坐在龙吟宫的,只剩路冶阳、路寒嫣和她的女儿路紫鸢三人。 其实他们都不打算留在这里,但路紫鸢特意等庄主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说有事情想同他说,路冶阳顺便把她的母亲也留了下来。 “紫鸢,你没弄错吧?是路渝穹?” 她的脸上还带着红润有光的胭脂,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娇美的面容也散发着光辉,似乎能把群星的光彩给压下去。她的目光又在父亲和女儿身上游离,最终落到路冶阳身上,她忐忑不安地询问:“父亲,您之前不是说,是路晟严吗,而且……路渝穹那人是小弟从外头捡回来的,他怎么可能是庄主。” “捡来的。是啊。”路冶阳皱眉,“路家的血脉传递了三百多年,从来没有一任庄主是路家以外的人,但是——”他探身看着路紫鸢,“紫鸢,你爱的是路渝穹,没错吧?” 路紫鸢露出不甘的表情,她愁眉苦脸地看着路冶阳:“我——”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轰响,整个龙吟宫都为之颤动。 路寒嫣连忙寻声看去。 “着火了……” 第六十二章 混乱(四) “路祯崇,把贪欢笑放下,你会被它夺走心智的!” 苏暮槿抬起右手,从左到右一挥,一道火焰化作刀锋,替两名少年挡下了路祯崇的进攻。火星四溅,度过冬季的干寒树木很快窜出火苗,噼里啪啦,四周很快燃起熊熊大火。 路渝穹和路晟严对视。 虽然苏暮槿救了两人性命,不过她的防御实在波及得太广——事实上,苏暮槿也没有这样做的想法。但和先前一样,她最近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本想简单地防御住贪欢笑,可没想到一下就使出了烈火之气。 不过这回她总算想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几年前的自己要比想象中要强上许多倍,但体内的力量始终被青炎毒所压制,所以她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使用烈火之气,现在不一样了,清火刃彻底净化了她的肉体,所有穴位脉络被打通,使用功力变得轻而易举。 她不太适应忽然变强的自己。 “这里有我,你们快离开,叫你们路家人想办法。” 看来今晚本该送出茶庄的贪欢笑被路祯崇劫下来了,这么说,果然是他想要那柄魔剑,他才是真正的茶庄之主。 “苏暮槿,”路渝穹站在她身后,不愿让她单独一人面对路祯崇,“你……你怎么来了?”他半天挤出了这句话。不合时宜,但却是他迫切想知道的。 “我改变主意了。” 路祯崇在思索怎么才能打败神子再杀路晟严,因而他们有了短暂交谈的时间。 苏暮槿想把刚才串联起的一切秘密告诉路渝穹,但其中涉及显仙,她担心万一他因此遭到不测,她就是罪魁祸首。 “我先说清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攻击路晟严——”苏暮槿说完就马上回想起来,路晟严是下一任庄主,而路祯崇是实际意义上的现任庄主,他想杀死他,如果硬要找,还真能找到一些合情合理的缘由。 看路晟严的样子,他还不知道自己背负了什么。 “你们别管这么多了!快走。” 苏暮槿不知该怎么处理看样子被已然被魔剑夺舍本心的路祯崇,她打算先和这人在这周旋片刻。从刚才的几次交手,她基本探明了路祯崇的实力,有信心把他牵扯在此处,绝不会像刚才那样再波及到更大范围。 她在路渝穹身边低语:“去找路紫鸢,你被袭击的事,她可能知道什么。”随后她用力推开路渝穹。 另外两人没再犹豫,匆匆向龙吟宫跑去。 “她没关系吧?”路晟严看出路渝穹和神子认识。 “没事,她武功远在你我之上。”苏暮槿的最后一句话让路渝穹心不在焉。紫鸢和我被袭击有什么关系? “她说的‘贪欢笑’是什么东西?” “那把剑的名字。”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其他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一把神剑。”路渝穹从一旁的店家径直牵走两匹马,说之后会重金答谢,马上跨了上去,“抓紧时间,万一火势蔓延开来,麻烦就大了——龙吟宫那边还亮着,看来大家还在。” 他不在乎其他人,只要路紫鸢在就好。 今晚无风,彩月垂挂天边,像是懒惰的胖子,不愿挪动半步。 路冶阳坐在正位上,独自一人品着皇室用茶。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出现模糊的身影。 “路冶阳,几百年来,你是孤见过野心最大之人。”显仙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他的头颅几乎被震荡得快要炸裂,不过很快,他就习惯了这直击脑颅的说话方式。 灰蒙蒙的身影在黑暗中摇曳,像断断续续的烛光。 路冶阳微笑:“那还真是让您见笑。” “孤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您不是早把我们的宿命安排好了吗?” 显仙似乎在他面前背手踱步:“正因为知道了结果,孤才好奇于过程,孤百思不得其解,今晚你会如何让宿命成为现实。” 路冶阳睁开双眼,不再和显仙对话,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好戏才真正上演。” 龙吟宫外传来刺耳的马蹄声,把石板踩得锃响。 路渝穹和路肾炎发现宫殿里只有路冶阳一人,他对远方的大火和喧哗熟视无睹,仿佛就是在等他们过来。 “庄主!”路晟严率先跳下马,单膝跪在路冶阳面前,“庄主,大伯路祯崇不知何故,方才想杀我,如今在石碑处被神子拦下。” 路渝穹感觉不对劲,他偷瞄庄主的反应。 这个坐镇茶庄四十余年的庄主一副运筹帷幄的表情,似乎满意地注视眼前的两个孙辈。 他看出路渝穹有所顾忌,缓缓开口道:“刚才火起之时,我已让在茶庄的武人前协助镇压路祯崇,路家的其他人则都回到迷宫,今晚太乱,我担心有人会趁乱打我们路家的注意。前几天路深昴被歹人所杀,路渝穹你也被高手袭击。现在东奔西跑不安全,你们也赶快回去迷宫,那里有朝廷重兵守护,不会有任何差池,而且家里的女人也需要你们保护。” “那您呢……”路渝穹低声问道。 “我要亲自去石碑那。”他说完便起身。 庄主果然是在这等我们。路渝穹心想。可如果他只是说这些话,何必亲自等候,让家仆转告不就行了? 算了,我得赶快回迷宫找紫鸢。 路赫崇忽然停身:“对了,路渝穹,跟来。” 路渝穹迟疑片刻,不情愿起身跟上路冶阳,而落单一人的路晟严只得遵从庄主的意思,上马回去迷宫。 “路渝穹,今日你没来家宴,可有原因?” 路渝穹语塞。他总不可能告诉庄主,家里可能会出现什么变故,像故事书中所说,全家人会被石头压死——不过,今晚确实发生了变故。 “罢了,”路冶阳慈祥地说道,“你这么多年回来茶庄,忘了些规矩,我可以理解。” 路渝穹并没有忘记,不过眼下已然没有更好的说辞,他只能默许路冶阳这么说教自己:“我们现在去哪?” “去石碑那,看看你父亲在做什么。”他说得非常轻松,仿佛是要去参观余兴表演。 两人一前一后,悠然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路赫崇想提醒庄主,他们有更近的路可以走,但前者步伐自信,一股就要走这条路的倔强让他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啊,说起来,”嘶哑的声音提醒路冶阳自己,他年事已高,“这条路上似乎没什么人。” “大家都去别处寻欢作乐了吧。”路渝穹不太清楚现在茶庄的娱乐场所是如何分布,不过见周围安静,十有八九是如此。 “是啊,人活在世,总有这么多事值得庆祝,明明是须臾间的快乐,却总大张旗鼓,想永远贪图其中的妙趣。”路冶阳喟叹道,“苏东坡所言极是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如同轮回,永无休止。” 路渝穹早知道自己这位爷爷喜欢说话拐弯抹角。他以为十年前是因自己年纪太小,听不懂大人的话里有话,不过即便是现在谙熟世事的他,也没法领会真意,他一言不发,等老头自己说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且他心急如焚,想赶快见到路紫鸢。他要问她知道多少有关昨晚刺杀的事;还有之前和路晟严见面说了些什么…… “所有人都是这么度过一生,无论北斗之尊的王侯将相,还是流浪市井的贩夫走卒,看似天壤之别的人生,其实都能在过去找到模子——我们只是在重复过去,一遍又一遍,一代又一代。”他转过身,咳嗽带出浓痰。 “你从没想过这些吗?” “我……我年纪还小。” “那真是可惜——你似乎有些不耐烦。” “因为我们走原路了。”路渝穹机灵地找到理由。 路冶阳再次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随后慢慢抬起右手。 路渝穹大惊失色。 庄主打算杀了我!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身体没有任何反馈,只是站在原地。 别急,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感觉腹部变凉,全身没了力量。 天旋地转,他最后看到的,是泛着笑意的路冶阳,站在那个老人身边的正是望眼欲穿的路紫鸢,而路冶阳的手正亲昵地搂在路紫鸢身上。 “路冶阳……你……” 他嘴里全是血味,想说话,但只能像脱水的鱼一样吐着血泡。 第六十三章 显仙(一) 苏暮槿发现场面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可能是因为贪欢笑的缘故,路祯崇越战越勇。她之前完全有机会将他杀死,但如今,已经错过了大好时机。 那把剑的力量比正合剑还要强大。而且,苏暮槿有隐约察觉,他们的强大似乎不在同一层面上。 苏暮槿观察那把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贪欢笑,漆黑的剑身完全没有折射光芒,在树林隐翳之下,甚至偶尔会看不清那把剑到底在哪。 眼下没有趁手的武器,不过好在,她一直把清火刃带在身边。 虽说清火刃不是战斗用的武器,不过起码是神剑,在硬度上能和贪欢笑相提并论。清火刃只有普通匕首的长度,和对方的重剑比起来实在不足为道,所以苏暮槿始终进行防御,没找到机会近路祯崇的身。 “看来今晚不让你葬身于此,你是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路祯崇的言语还透露着理性。 她一言不发,思寻正合剑和贪欢笑到底有何不同。 正合剑本身并不算强大,它的力量源自历代主人——尤其是最近十几年——孜孜不倦用其夺取其他武人而积累的到,但贪欢笑不同,它没有夺取的能力,它本身就足够强大。随着时间推移,它和路祯崇的相适性逐渐增强,所以其力量回馈到路祯崇身上,从而大大提升了他的内功。 现在的路祯崇已经完全不用顾忌身边的烈火,他可以畅通无阻地在赤红的世界穿行。 他的力量变强也就算了,苏暮槿还能应付。 可现在,就连他的武功技法也层出不穷,仿佛彻底换了个人和苏暮槿战斗。 苏暮槿听到山下传来有些声音,在分心时刻,路祯崇的剑已甩至眼前。 她抬起清火刃,一声清脆到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两人碰撞在一起。贪欢笑沿着清火刃刀锋一直下滑,眼看要看到苏暮槿握住匕柄的手,她连忙右手将清火刃抛向一侧,左手握拳运功向路祯崇砸去。 路祯崇顺势抬起右腿,以此招架袭来的拳头。不过他显然小看了苏暮槿的力道,拳头与胫骨相撞,一股热浪缠上右腿。他惊得连忙退步。 “看来你对我不怎么了解吗?”苏暮槿知道刚才那一拳够他受的。 她在地上翻滚两圈,到了清火刃的落点,左脚一踩匕柄,清火刃便翻转飞回手中。 路祯崇站稳准备再攻上来,身体却忽然停在原地,动弹不得。右腿的受伤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他的呼吸开始不稳——他发觉自己要费很大劲才能抬腿前进,毫不客气的说,他的右腿已经成了累赘。 苏暮槿示威一般摇了摇握紧的左拳:“路祯崇,我再跟你说一次,把那把剑放下,否则我不客气了。” “你要杀了我吗?”路祯崇忽然露出怯懦的表情,踉跄地后退几步,“我是无辜的,是这把剑引诱我,你要杀死一个无辜的人吗——” “所以我让你把剑放下!”苏暮槿知道他在装可怜,可万一路祯崇的确任何邪念,那她就真的会错杀他人。“松开手,很简单的事,你不会做不来。” 路祯崇在加紧运作内功,企图让右脚恢复知觉。 刹那间,一把飞剑从苏暮槿身后穿来—— 是刚才听到的声音! 苏暮槿一时忘记了,她以为只是路人的动静,但身后磅礴而来的杀气说明自己如今身处险境。 她连看都没看,随便挑了个方向,向右侧跳开,躲过了企图取他性命的飞剑。那剑直飞到撞在树上,树干几乎被砍断。 “什么人!”苏暮槿侧身,左边盯着刚来的袭击者,右边则防住路祯崇,以免他有所动作。 路祯崇看到飞剑上的纹路,立刻明白来者何人。此人乃茶庄的贵客之一,是庄主的好友,无帮派的游侠廖仓逸。问题是:他怎么会来这里? 廖仓逸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影。 苏暮槿猜测:他们应当是庄主派来控制场面的武人,不过此人方才出手凶残,根本是打算取了我的性命。 “少主,”廖仓逸说道,“此处有我们在,请您速速离开。” 路祯崇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人似乎对目前的局势有所误解。 果然显仙还在庇护我。 他向苏暮槿抛出小人得势的笑容,随后一瘸一拐就要下山。 “喂!你们疯了吗?!”苏暮槿上前一步,却被另一人拿剑指住颈脖。 此人名为米佑,是路冶阳弟弟路忠泰的家仆。他和廖仓逸水平相当,都是接近仙梯四层的武者,也是茶庄中数一数二的实力顶尖武人。 “神子,再上前一步,你就死了。”米佑淡淡说道。 一股强大无比的压迫感笼罩在她身边。 这六人的实力都不一般。 居然有这么多强悍的武人为茶庄效命! 其实苏暮槿想错了,除了廖仓逸和米佑的武人外,另外四人都算不上茶庄效命,他们只是因接春宴而共聚于此,正好听闻茶庄有难,又不知从哪得知是神子在发难,便决心一同前来会会这个没大没小的江湖新星。 “你们拦着我没用,路祯崇手中那把剑才是罪魁祸首,快把他拦下来!”苏暮槿急切地说道。 她不敢轻举妄动。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拿剑指着自己的人实力有仙梯三层,方才那个飞剑而来的家伙同样实力不俗,自己方才和路祯崇打斗许久,已经习惯了他的攻击方式,现在要重新面对另外六个人,她没十足把握。 六人交换眼神,廖仓逸严肃道:“我等是听庄主调遣,前来解决今晚在茶庄闹事的你,庄主让我给你带句话——‘这是路家的地盘,莫要放肆。’” 解决我?这么说,他们要杀了我? 对方六人已渐渐围成一个圈,苏暮槿只能看到身前三人的动作,后面三人则只能靠感知。 “你们打算杀了我?” “这是庄主的意思。”廖仓逸眯起的双眼忽然瞪大,眼里闪烁期待,“我等也想看看,传闻无坚不摧百战百胜的神子究竟有多厉害!”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而来的飞剑便从苏暮槿耳际擦过,带出一片鲜血。 如果苏暮槿没有轻轻偏头,那就不只是被擦伤那么简单了。 “好反应。” 廖仓年拍掌同时,米佑等人一齐冲上,准备直接将站位中央的苏暮槿切成肉酱。苏暮槿奋力一跳,躲过身下五把剑的刺击,但还没跳到最高处时,飞剑已然抵达身前。 “早听说神子的跳跃无人能及,今日所见,果然如此。” 第六十四章 显仙(二) 路晟严赶回迷宫后就撞见了在大院寻人的路寒嫣。 “晟严?”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一些发丝因汗水的缘故紧贴额头,全然没有往日的雍容尔雅。她看到从外头进来的路晟严,走上前问道:“你看到紫鸢了吗?” “路紫鸢?她没回来吗?” 路寒嫣焦急地直跺脚,她说道:“她回来迷宫了,但我方才去找她时,人已不见了。” “我去找她。” 虽然在傍晚,路紫鸢同他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不过作为路紫鸢的亲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寻找她,而且失踪绝非什么可以制止不管的事。 “你、”路寒嫣犹豫了片刻,“等下,你堂婶也打算去找她。” 堂婶是…… 路晟严对路家这个大家族还不太熟悉,虽然大多生活在茶庄,不过可能一年都遇不上几次,他想着家谱,思索这个堂婶到底是—— “柔航!这里,路晟严说他也要去找紫鸢。” 不用他想了,赵柔航已经过来了。 “小子,会武功吧?”她把剑抛给路晟严,对方接住。“走。” “啊,好。” 路晟严只见过赵柔航几面,她不是路家人,她的丈夫路忍锋也并非常住茶庄。在他印象中,这位堂婶长得还算标致,但左脸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他刚才看了一眼,的确如此。听说那道伤疤是她以前习武时弄得的,似乎整个左脸颊被什么给贯穿——但仔细一看,好像没传闻的那般严重。 在分心时,赵柔航已拉开了一些距离。他连忙跟上,并意识到她的武功不是一般的厉害。 “你今晚见过紫鸢吗?”她问道。 “……见过。” “在哪?什么时候?”赵柔航记得他没去家宴,他要见路紫鸢,只会在家宴散去后。 “具体时候我记不清了,”路晟严在石碑等了许久,时间概念已然模糊,“在石碑那。” “石碑?” 赵柔航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路晟严一惊。他刚才被路祯崇袭击,现在更是提心吊胆,见赵柔航这般动作,他连忙甩开她的手,拔出剑。 赵柔航没因他的失礼而生气,她缓了缓说道:“别紧张,我又不会害你。” “我——其实今晚几乎是她单方面同我说话。” “说了什么?” “这和我们要找她有关系吗?” 路晟严觉得眼前这个堂婶好像知道不少事情。 他的感觉没错,赵柔航是少数并非路家人,但却知道许多路家事的外人,这一切都应当归功于她的那位不太喜欢和茶庄有牵连的丈夫,以及她自己——博览群书,并且与江湖人士常有来往。 正是如此,她很早以前就听闻了茶庄的一些琐事,再在丈夫耳边旁敲侧击后,她对路家的秘密有大致的了解,但她从未告诉任何人。 “说不定有关系。”赵柔航委婉道,“她是不是说了些奇怪的话?” “嗯……她说无论怎样多不会爱上我,这类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晟严的脸有些发红。他对路紫鸢没有非分之想,但作为一个男人,路紫鸢那样羞花闭月般的女子同自己说情爱之事,他不由得小鹿乱撞。 “是啊,你不知道。”赵柔航喃喃自语。 果然是路紫鸢那个丫头,以前就觉得她可能是,没想到是真的,可她在这种时候会去哪? “什么意思?” 路晟严忽然心起愤怒。他以为自己说出今晚的谈话内容后,赵柔航会说出实情,可看她的表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们分头找,你去离山葬,快!”赵柔航不想被这小鬼打扰,便将他支开。 路晟严本来就准备单独行动,若非路寒嫣给他安排了这位搭档,他早就去找了。反正她也什么都不说。他点头,骑马向东面奔去。 赵柔航扬起马鞭,假装要去寻找路紫鸢。 路紫鸢的心上人不是路晟严,那为什么前段时间,庄主会说下一任庄主是他……等等!庄主也不在迷宫里,难道他们俩走一起去了?路冶阳到底打算做什么? 赵柔航环顾四周。现在的茶庄已然乱作一团,离山葬那边的打斗还没结束,还把沉浸在接春宴中的人们通通拉回现实,那边出事的消息好像已经传到这边了,人们大抵分成两派,一派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另一派则想远离是非——他们清楚,能在茶庄闹事,实力不容小觑。 女人的预感告诉赵柔航,路紫鸢现在……那座路家人的新住所,六棱塔。 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盏随时都会熄灭的蜡烛正奋力发着微光。 深夜的寒意窜进路渝穹的被窝,他抖了抖身体,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哪——” 路紫鸢! 他猛然彻底睁开眼睛,却没看到路冶阳和路紫鸢的身影。 “你是,二叔?” 晚上才见过,他有印象,坐在一旁看着街道外景色的男人就是路赫崇。 路赫崇的气质和方才见到时大有不同,他整个人仿佛陷入了阴郁之中。 “二叔?” 叫到第二遍,路赫崇才反应过来,他转身:“你被人袭击了,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不过性命应当是保住了。” 他庆幸自己曾跟着高人学过一些医术,而且,他和苏暮槿分别后,没有离开龙吟宫太远,他找了条寂静的巷子思索今晚发生的一切,走到巷子另一头时,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路渝穹,无人处理。 路渝穹觉得自己一定是因袭击而变得脑子有些不正常。 我怎么会看到路冶阳和紫鸢站在一起,而且那般亲昵?到底…… 去找路紫鸢,你被袭击的事,她可能知道什么。 忽然想到苏暮槿的话。他严密地思索一番,确信这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紫鸢,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我们现在在哪?”他艰难地撑起身子,被路赫崇扶住。 “茶庄西南,出门就能看到钟楼。”路赫崇说道,“这是我以前修生养性的住所,很久没人打扫了。” “为什么……” “什么?” 来到这种地方? 路渝穹想问,但不想说话。他的肚子很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肌肤和五脏六腑,肺部仿佛被灌进了许多鲜血,说话吐字很艰难。 二叔是路家人,他可以随便把我安置在某个客栈或者医馆,但为什么要来这,这离我倒下的地方可相隔了几公里。 第六十五章 显仙(三) 路赫崇说道:“你被人袭击了。” “我知道。” “谁?” “……我最后见到的人是庄主。” 路赫崇仰靠在长椅靠背上:“还有谁。” “还有,路紫鸢。” “我看到他们了,”路赫崇说道,“看到他们离开大街的身影。我和路紫鸢不太熟悉,但据我所知,那丫头根本不会内功。” 路渝穹渐渐习惯了肚子的疼痛,开始能顺畅与二叔沟通:“是她刺伤我的?我、我不确定,不敢相信。” “我看到路紫鸢手上拿着一个短匕首,上面应是沾着你的血。路渝穹,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把我带到这里,是担心他们看到我没死后会再来杀我?” “没错。” “为什么……” 路赫崇不厌烦他不停询问自己,他稍稍提高音量:“回答我的问题,今晚发生了什么?” 路渝穹喘息几口,把从赡星阁离开后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给了路赫崇。 大哥要杀路晟严?苏暮槿在离山葬拦住大哥,而离开离山葬回到龙吟宫的路渝穹则被庄主叫走,险些命丧他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说父亲要把接触到真相的苏暮槿杀死也就算了,但其他人今晚的行动毫无逻辑可寻。这些交错重叠的事件,究竟如谁所愿? “我得去找紫鸢。”路渝穹撑起身子,双脚从床上放到地上。 “你现在去只是自寻死路!” “我必须做些什么。”路渝穹想到最后看到路紫鸢的身影,便心如刀割,内心深处的某块东西被人挖走。他不知为何很想哭泣,想质问上天,质问路冶阳,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把自己叫回茶庄—— 庄主把我叫回,莫非就是想杀了我? 他的行动似乎印证了这个猜测,但路渝穹想不到任何理由,为什么自己离开十年后,会惹上杀身之祸?他从来没做对茶庄不利的事,甚至于,咸来城的许多店家与茶庄的商业来往都有他暗中助力。 为什么庄主要杀我? “二叔,你准备怎么样?”他反问企图阻止自己的路赫崇。 路赫崇沉默了。他看着路渝穹,这个从外面捡来的孩子。路渝穹虽然被路家抚养长大,但他不是路家人,而他路赫崇可是彻头彻尾的路家人,是现任庄主最青睐的儿子。 当在龙吟宫同父亲谈完话后,他猝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和父亲好好聊过,而时光荏苒,父亲已变成陌路人;不仅如此,就在刚才,他看到路冶阳和路紫鸢走在一起,抛下濒临死亡的路渝穹…… 这个家族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抬起头。 这些年我不该再出去东跑西闯,如果我一直待在家中,父亲说不定不会变成那般模样。 “二叔,我走了。” 路渝穹见他没有动静,轻巧地走下床,向离山葬的方向走去。 如果我能向他一样就好。路赫崇眼见闪过路渝穹的背影。那小子是要去找紫鸢吧,他的心上人,不像我,有这么多的顾虑和枷锁。家族血脉仿佛成了束缚的界线,画地为牢。 “等等,”他叫住路渝穹,“你一个人太危险,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吗?” “知也不知。” “那走吧。”路渝穹安心了,两人总比独自一人强,况且他还有伤在身。 两人坐上附近驻留的马车。 等快到离山葬之时,大道之上已被围观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得下车推搡人群奔去山丘,忽然,路渝穹听到家仆在寻找路紫鸢的事。他把这事告诉给路赫崇。 路赫崇一把抓住从身边走过的家仆,那些人还认识这位“路二少爷”。 “少爷,您、您有何吩咐。” “你们在找路紫鸢?” “嗯,小姐她回到迷宫后没多久就不见了。”家仆连忙回答。 她当然不见了,刚才还疑似捅了我一刀。路渝穹心想。 “现在都找了哪些地方?” “从迷宫散开找到,西面已经问到尽头了。” 路渝穹看着离山葬的大火愈来愈烈,心想路紫鸢肯定不会在这,他忽然想到苏暮槿说过,昨晚看到庄主把一个小孩带去了六棱塔——先不论那小孩是谁——“六棱塔呢?你们找过吗?” 家仆愣住了,支吾道:“家族还没搬去,那里应当无人。” “蠢货!”路赫崇少见的骂人。 他和路渝穹不约而同地走出人群,坐回刚才那辆还没走远的马车,让车夫把他们拉到六棱塔去。 “你怎么会想到那里?” “其实昨天晚上,”路渝穹心想,事到如今了,还把这些信息藏着掖着只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告诉二叔,“苏暮槿看到庄主带了一个女孩离开迷宫,去了六棱塔方向。” “女孩?” “二叔不知道?” 路赫崇偏头思考,恰巧看到离山葬上苏暮槿同其他人战斗的情景,武器碰撞的频率很高,不像是两个人战斗,是群架。而且,其中一人的长剑在瞬间折射出照耀的月与火光,他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但没有自信。 他为什么在和苏暮槿战斗? 路赫崇连忙呵住车夫,让他停车。 “怎么了!” 路渝穹正在理清思路,忽然停车,他差点撞上前面,腹部的伤口也因此被扯动一下,也不知有没有重新裂开。 “你不是说暮槿拖住了路祯崇吗?那些人是谁?!” 路渝穹向外看去。 火势很大,而且浓烟滚滚,他分辨不出其他人是谁,但有一点能确信——路祯崇和他手上那把漆黑的重剑不在这里! 路冶阳说今晚会有人要杀苏暮槿的话提醒了路赫崇。他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理由与苏暮槿为敌,但她显然陷入了苦战。 是先去帮神子,还是去六棱塔? 他没多踌躇就踏出马车:“路渝穹,你自己去,小心安全!遇到危险就跑。” 去六棱塔可能见到庄主和路紫鸢,但只是可能,如果他们不在那,就是白跑一趟;而苏暮槿这边可是有现成的麻烦。 “二叔你也保重。”路渝穹说完,车夫知趣地扬鞭,马儿奔腾,留下漫天尘埃。 第六十六章 显仙(四) 迷宫。 路紫鸢已失踪过半个时辰,茶庄内一片混乱,路寒嫣则坐在大堂中啜泣。其实焦急的不只他一人,但那人并未表现出来。 他就是路康。 刚才匆忙回到迷宫,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叫到身边让他们千万不要乱跑,本以为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可松懈下来后,忽然想起从龙吟宫离开后就一直没看到自己的夫人。 他身为路家的男人,不能像堂姐这样表现得脆弱,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心却乱如麻。 路康在一刻前已吩咐下去,让家仆就算把迷宫翻个遍都要找到艾宓——或者他的弟弟路平。 没错,路平也消失了。 耻辱往事从脑海冒出,一想到当年弟弟和妻子纠缠不清的情事,他便心绞痛。眼下谁失踪不好,偏偏是这两个人,两个恬不知耻的畜生! 他握紧拳头,青筋暴起。 “还没找到吗?”他走出大堂,低声询问站在门口守候的家仆。 家仆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路康转身看着老实端坐在椅子上的儿子路玄毕和路理室,心中起了莫名的恐慌。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两个儿子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自己。 他紧闭双眼,劝说自己是多虑了,他们出生的时候,路平那家伙还在凰州居住。 离山葬那边的大火烧得很旺,就算在相隔数里的迷宫里,都能隐隐问道树木烧焦的味道。他的身体非常不安分,这会儿又走出大堂,注视东南的天空,那儿被火光照得很亮,仿佛已到日出之时。 彩云被浓烟玷污得乌黑,而且烟尘粘在上面,似乎要把它们轻盈的身躯给压垮。 几乎在茶庄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苏暮槿战斗的地方,但没人意识到,一个更加恐怖骇人的事情即将发生…… 不知从何时开始,路晟严惊愕地发现,自己从寻人变成了逃跑。 和堂婶赵柔航分开后不久,他就觉得似乎有人一直跟着他。他甚至觉得,那人就是在等他单独行动。 是路祯崇?他应该和苏暮槿在那座小山丘上才对,神子不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排除了路祯崇后,他却没有其他人选。 他穿梭进繁华地带,企图甩开跟踪者,可走了许久后,发现身后那双眼睛还在死死跟着他。 该怎么办? 路晟严思索,如果真是路祯崇,他能甩开纠缠在一起的神子,自己必然不是对手。 他看向北方,火势还在蔓延,能看到剑气撕裂焰霾瞬间产生的空荡——他们还在那儿打得焦灼。那身后的家伙肯定不是路祯崇了。 路晟严的武功在新一代中能算上数一数二,他从小生活在凰州。要知道文坛阁就在凰州,那儿的人深受其影响,习武之风盛行,他自然没落下。虽然尚未见到跟踪者是谁,但能一直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已能说明那人很危险。 观察了一路,那人并不准备在人多的地方下手。路晟严只要一直和人潮移动,便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可这样一来,就和寻找路紫鸢一事南辕北辙了。 路晟严在逃跑和寻人间犹豫,不知不觉,竟远离了人群!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这种地方,仿佛有人在暗中引诱自己一般。 这是茶庄里常见的小巷,呈上坡趋势,平整的石阶被多年的风雨磨得圆润光滑,上面有凹凸不平的坑洞,是巷上屋檐滴水的杰作。今天没有下雨,低洼盈月。 他着急地向前走去——后路定会被追踪者拦住。这一瞬间,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去找路紫鸢了,只想快些回到安全地方。 不过这一切都为时晚矣。 当他鬼使神差跑进这个无人的巷内,就注定要与追杀者正面交锋。 巷尽就在不远,路晟严想快点向前,但杀气先到。 他没有失去判断力,知道再猛地往前跑会出事,急刹住脚,反向后倒退两步。一瞬间,自己刚才站的地方被从天而降的漆黑中间劈成两半,石块飞溅如暴雨骤降,向四周洒开。 这把剑不是刚才大伯手上的那把吗?! 路晟严抬头,迎上了路祯崇的目光。 真的是他! “你怎么在这!” 路晟严庆幸堂婶给了自己一把质地不错的长剑,否在在这样狭窄的巷子中,他将毫无招架之力。 “晟严,我也不想同你手足相残,这只能怪路冶阳,那个贪心不足的家伙!”路祯崇将贪欢笑从地上拔起,向他砍去,“是他把我们路家害成了这般模样!你就到阴曹地府,跟他老人家喊冤吧。” 路晟严发现他身上,尤其是右腿,受了很多道伤。 受了这么多伤,居然还能有这般力量。我从没听过大伯的武功造诣如此高。 路晟严举起长剑,强撑着接下了贪欢笑。 路祯崇的进攻没有章法,但有贪欢笑力量的加持,使得路晟严每一次躲避或是抵抗,都需要耗费大量体力。 他们俩今晚都经历了太多事情,双方的体力都有些跟不上,但路晟严这边的情况明显好于他的大伯,他无非是在茶庄广袤的土地上到处奔波,这点体力消耗对年轻人而言,还可以接受; 但路祯崇不一样,他为了夺取贪欢笑,和八名武人乱战得胜,又和苏暮槿在森林中打斗了许久,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任庄主”,他的大脑已有些乱哄哄,进攻全凭对“茶庄之主”这个位置的畸形渴望,是兽性本能在支撑他活动。 不过,就算如此,有贪欢笑的路祯崇还是微占上风。 两人像醉鬼一样在巷内打斗,谁都奈何不了谁。 路祯崇心急如焚。 他果然是下一任庄主,每一次都能侥幸躲开我的攻击。 正当他这么想时—— “孤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一句磁性却又飘渺的话窜进他的脑海,他的身体为此愣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饮下了一泓清泉,身体变得非常轻飘,不过这种轻飘没持续多久,四肢便脱离本人控制,毫无缘由地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是谁?” 路祯崇的脑袋要被那道声音撕裂,他的眼珠很疼,如同有人正将五指刺入眼眶,企图从这里将他的头颅掰开。 心有余悸的路晟严看着大伯忽然变成这般模样,没有多想,拔腿就往迷宫方向跑去。 “懦弱!” 路晟严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他停住身子,木讷地转向路祯崇。 第六十七章 传承(一) 路冶阳泰然自若坐在六棱塔最高处,从这里能越过宛如森林般建筑林立的迷宫,把茶庄的风景尽收眼底。 路紫鸢坐在他身旁,一脸满足地望着远方的大火。 她那白瓷般的面庞在月波粼粼下显出青白,这种青白并非病态,而是恰到好处的超世绝伦,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泛白的肌肤显出了光晕,将她笼罩在柔美的淡白中。 她纤细的手指摇晃着茶杯,红茶剔透,折光泛滥。 今晚,她的美貌多出了风情万种的妩媚婀娜,似乎越过同龄人未曾达到的境界。 那双小女孩气的双目流淌出深沉目光,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只有极少数人明白,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少女为何会展现出如何沧桑的微表情。 路冶阳喝着升腾热气的凉茶。他觉得长期滞留在喉咙的浓痰好像已开始化解。 力量要重归于我了吗? 他抚摸干巴巴的面庞,侧头看向路紫鸢。 “不知道那些孩子们把事情推到什么地步了。” “不去看看?”路紫鸢的声音很清脆。 “不必了,”路冶阳说道,“我们离别这么多年后相见,我不想有人打扰这份清静,而且……”显仙所掌控的宿命是绝对不会变的。 “怎么了?”路紫鸢挑起眉毛,眯眼笑着看他。 路冶阳别过脑袋。他不想让她看到如此年迈的自己。 “为什么不敢看我?因为这是你孙女的身体,所以你于心有愧?” “于心有愧。” 路冶阳听到这个词语,自嘲地轻笑一声:“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况且——”他顺着路紫鸢的意思,侧身注视着她的双眼,“我成为庄主四十多年,早不再对这种事心存芥蒂。” “是啊,我也一样。” 路紫鸢靠进摇椅中,晃着身体,弯月在眼帘里时有时无。 男人则微笑地享受和风吹拂。 无风的夜晚在他们抵达六棱塔后,神奇地刮起了北风,把庄内大火的浓浓吹向了另一头,而他们所在的六棱塔始终空气清新,寒意中带有温润。 “不去见见她?” 路紫鸢听到路冶阳这么问,身体僵硬了几秒。她一开始没想到庄主说的“她”是男是女,但马上意识到:“她还活着?” “当然,”路冶阳说道,“我当了四十多年的庄主,她当然活得久。” “哦——”路紫鸢闭眼,恍然大悟,“那走吧。” 路冶阳走在她前面为她领路:“六棱塔,我花了两年时间精心设计,把工期拖长到二十余年,期间换了三四十批工头来领工,虽然看上去结构简单,但每一层都有一个不易让人发现的房间——我从迷宫那学来的技法,加以改良。你知道迷宫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当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有许多暗间密室的时候,那暗间密室也就不再隐秘。” 路紫鸢静静聆听。 她知道路冶阳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在她面前夸耀他的能力。 人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一样争强好胜。 她充满爱意地笑着。 “而六棱塔不一样,”路冶阳挥手,“这里的结构非常简单,从上至下的中庭,房间围其而间,每一层都有十二间房间,结构工整,没有人会怀疑这里还会有密室。” “的确,那她到底在哪呢?” 路冶阳带她走进六楼的一间房间,这是他的房间。 “这里。” 他走向壁橱,手摸向后面,用力扳开一道短柄机关,只听见一声很轻的啪嗒声,壁橱中央便开出一道浅不一见的缝隙。 他站到壁橱前,双手推住左侧的木头,壁橱便顺势被慢慢推开。 里面是个不算很大的房间,但对于房间的主人——一个长发女孩而言,这已是足够广阔的天地。这个房间比迷宫的那间要舒适许多,有两扇窗户,但小孩需要踩着椅子才能够着,而且上面别着两道锁。 “爷爷!”她看到是路冶阳,高兴地叫道。 “嘘,我不是说了,等门关了再说话吗?”路冶阳皱眉,温柔地训斥。 女孩看着比自己大十几岁左右的少女,问道:“她是谁?” 路紫鸢没有说话。她默默蹲下身子,平视女孩,眼眶有些湿润。 “她还能活多久?” 路冶阳摇头:“我从他们手里夺走庄主之位,她的时间都乱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 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是又问了一句:“大姐姐,你是谁啊?” 路紫鸢的目光有些涣散,她纤细如豆芽般的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是啊……我到底算是谁呢?” 路冶阳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他觉得自己的野心会因此而动摇,但事到如今,他准备了这么多年,做到这个份上,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他。 他退出房间,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路紫鸢眨眼被泪水挤出,再又手擦干,“我、看到她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没事,就当她不存在。”路冶阳说道,“我会照顾她到死。” 路紫鸢苦笑道:“这真不像安慰之语。” “爷爷你要走了吗!陪我玩一会儿吧,而且,已经好多天好多天没看到哥哥了。” 路冶阳听着这天真无邪的话语,心头一阵酸痛。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以前的庄主会选择把她们杀死。 他按了按自己的喉咙,把哽咽挤走:“过几天,爷爷陪你玩个够。” “好!” 女孩老实地走回房间,静静注视他把壁橱大门关上。 事毕,路冶阳和路紫鸢相视对望。 “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回到当年。”他信心满满地允诺。 “我不要回到当年,”路紫鸢淡淡地说道,“我只要将来。” “好,你说得对。” 任谁看到这番景象都会瞠目结舌,平日至高无上的庄主路冶阳在此刻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像呵护爱人的男子,柔情似水。 悲伤的气氛还没弥漫开,她感受到还有其他人在六棱塔。 “路冶阳,看来有人想多管闲事了。” “谁?”路冶阳不觉得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来六菱塔,而且有显仙的庇护在,他不想有人打扰自己,就不会有人来。 怎么回事? 她的气质大变,如阴冷无感情的杀手,向空荡的六棱塔中庭大声说道:“让我猜猜——实际上不必我揣测了,能把气息掩盖到如此地步,还是女子,整个茶庄估计只有你一人能做到。” 第六十八章 传承(二) “没想到是你。” 苏暮槿好像并未因陷入苦战而慌张焦虑,她看到站到身边的是路赫崇后,还很没心没肺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路赫崇想到之前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有些尴尬。 “认识他们吗?”苏暮槿不计前嫌,她一甩手臂,一道火焰便挡在她和路赫崇身前,以此遮蔽敌人的视线。 “是父亲手下的人。”路赫崇嘴皮子动得飞快,时间紧迫,他还有许多事要告诉苏暮槿,“路渝穹刚才又被人袭击了,我看到的和他说的一致,是父亲和路紫鸢。” “路紫鸢?” “你对路冶阳袭击他不觉得奇怪?” 苏暮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知道茶庄多少事情,通通说出来。”她大概明白路赫崇为什么会以身犯险来帮自己。 他和路冶阳关系很好,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今晚茶庄混乱的发起者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贪欢笑夺走了父亲的理智,让贪念占了上风。而他来找我,就是想找我救回路冶阳。 路赫崇确实是这么想的。 父亲之前说出有人要杀苏暮槿时,他选择站在父亲这边,可当之前目睹路冶阳和路紫鸢险些杀死路渝穹后,他动摇了。单说父亲杀路渝穹这件事就很诡异,而且路紫鸢居然也在场,他们二人之间的亲昵举动也让路赫崇后怕。 他知道茶庄这几百年来承受的诅咒。 如果真是如此—— 我并非选择众叛亲离,只是…… 父亲为什么要说由他处理那把魔剑?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我。 路赫崇担心在自己离开茶庄的这些年,父亲已然被贪欢笑夺走了心智。而且下午在迷宫和父亲谈话时,他的状态也不太对,全然没有以往那种意气风发、正义凌然的模样,父亲似乎只剩一具躯壳,魂魄早已被邪物夺舍。 如果想救回被魔剑所蛊惑的父亲,他必须要得到神子的帮忙。虽然不清楚她能做到什么,但路赫崇明白,凭自己,无能为力。 “太多了。” 路赫崇的头发凌乱,就像他的脑袋也没法理清思路,他还在掂量,到底哪些事能告诉苏暮槿,哪些又要隐瞒——因此,如何说出茶庄的秘密,成了一件需要谨慎思索的精密事。 “我们首先得从这里脱身,在这根本说不清。” 他需要时间。 “其实很好办,你让在一旁看热闹的家伙们离远些,我保证这些碍事的家伙们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苏暮槿和这几人交手后,已胸有成竹。 她的力量不足以逐个击破六人。对方几人的配合不算精妙,但都是顶尖高手,一方有难,另几人定会支援,单独攻击只是徒劳,但如果把目标定为六人,事情反而变得容易了许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些不要命的看客。 “少主!”廖仓逸认出了路赫崇,让其他人停下进攻。他大声喊道:“少主!我们是奉庄主之命前来杀死神子,请少主速速离去!” 苏暮槿向路赫崇眨了眨眼。 “抱歉,我方才认错人,各位自便。” 路赫崇微微点头,说完便窜出火海。 廖仓逸擦了把冷汗。 他很清楚,庄主最喜欢的便是这个二儿子,好在自己眼见认出了他,万一路赫崇出了什么差池,事情就不好办了。 苏暮槿向他们勾了勾手指:“愣着干嘛?来啊!” 几人看着神子还有精力挑衅自己,也不再多言,举剑便向致命处杀去。 和她处在势均力敌的六个武人还没意识到,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 北方传来巨大的轰鸣,呆立在小巷的路晟严顿时恢复了神志。 刚才发生了什么? 现在的他,手中紧握着赵柔航给的长剑,长剑的另一端已然贯穿了路祯崇的胸口,他跪在自己面前,动弹不得。 他不解、害怕地松开手,对方的眼中同样透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他是怎么打败我的?路祯崇想不明白,就算路晟严是下一任庄主,但怎么说自己也是现在真正的庄主,为什么他能杀死我!?所有事情不都该如我所愿吗!就像我这个把武功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从八名武人手中夺走了贪欢笑;紧接着很顺利找到了路晟严…… 这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可为何得到的确实这般结果? 他粗重地喘息,血液从胸膛的窟窿里飞快溅出。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令人生厌的呼吸在震动耳膜,他想把耳朵闭上,像把耳朵摘掉,但无力的双手只是垂落在两旁,手指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撇出平常无法做到的弯曲。 “路……晟严……” 有一件事不对。 他残留的理性终于是起了些作用。 在离山葬和神子纠缠时,那些来人……是父亲手下的——为什么路冶阳会派人来帮我?他知道我今晚要劫走贪欢笑之事?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路晟严,拿起那把剑。” 路晟严脑中回荡着刺耳而庄重的命令。 恐惧的目光渐渐消失,他如人偶一样上前两步,弯下腰,把掉落在路祯崇身边的贪欢笑捡了起来。 把剑放下!路祯崇的内心在咆哮。 当贪欢笑远离他身边的时候,他头一次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渴望,他要把那柄剑占为己有,那柄剑本该属于他。 “放……” 路晟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左腿的裤子带到了他的右肩。 路祯崇想保持平衡,他用力向前倒去,但躯干没法控制力道。 他用力过猛,整个人向前倒下,头猛地撞在地上,胸口的长剑则彻底贯穿了胸膛,在背后立出一道猩红的光泽。 新鲜的血液让本就光滑的台阶更为顺滑。 路祯崇就这样,顺着台阶滑落到巷子的末端,在中途便断了气息。 “很好。” 路晟严回头,注视路祯崇临死前的惨状,露出愉悦的笑容。 他抬起手中的贪欢笑,放在月光下,打量这柄他梦寐以求的神剑,随后身体有些摇摇晃晃地向更上的台阶踩去。 “该到路家还债之时了。” 沾有血迹的年轻脸庞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 第六十九章 传承(三) “不打算出来?”路紫鸢对着空无一人的楼下喊话,“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和他的久别重逢。” 站在阴暗处的女子终于移动了脚步,站出于中庭之中,抬头望向站在六楼扶手边缘的路紫鸢。女孩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微笑地说道:“柔航,你的武功还是这么厉害。” 赵柔航听到她的语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庄主!”她无视路紫鸢,对尚未探出脑袋的路冶阳喊道,“你这么做会把路家毁了!” “毁了?”路紫鸢大笑,“冶阳这么多年,就算大尚亡了,我们茶庄的事业依旧蒸蒸日上,茶庄交于他之手,你有何不满?” 赵柔航踩着栏杆,轻跃到六层,直面二人。 “你真是大胆。” 路紫鸢在微笑,但眼神充满对她的仇视。 “紫鸢——不对,”赵柔航对眼前的女孩同样充满敌意,她用讽刺的口吻问道,“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虞甄宰?还是伯婆?” 路紫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灵的笑声在六棱塔回荡。 “庄主,你到底在想什么?”赵柔航警惕地上前一步,没理会这个疯癫的丫头。 会出现这件事,起因在路冶阳,因此她必须劝路冶阳改邪归正、弃暗投明。 “路家百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想打破规矩?我从未想过,你会有如此大的野心。” 路冶阳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位侄媳:“赵柔航,你不是路家人,没必要操这份闲心。” “呵!您是在说笑吧?”她说道,“我嫁入你们路家,不是说我看得上茶庄,我只是爱路忍锋,就算他不姓路——姓王,姓尚,甚至姓杨,那个因你们而被欢历帝满门抄斩的杨家,就算他是杨家人,我一样会跟他走。我不是路家人?没错,我的确不是,但路家有我的人!” 路紫鸢听到她这番自白,又笑出声。 赵柔航狠狠瞪了回去。 “柔航,你今年还未到三十吧,二十八?二十九?真不愧年轻,能说出如此没羞没臊的话。”路紫鸢忍俊不禁,没等对方反驳,她抬手接着说道,“你还能活很久,相信我。今晚的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保证能给你和忍锋一个好的归宿。” “你这妖女!” 赵柔航拔剑,剑锋刹那就架在路紫鸢的脖子上,割落了她数根秀发。 “赵柔航!”路冶阳愤吼,“你别以为自己知道那些路家的秘密,就能在这里胡作非为!把剑放下!这是庄主的命令。” “庄主,就让我难得多管闲事,”赵柔航不卑不亢地说道,“我知道路家的秘密,您应当更清楚,贪心不足,石头会把所有人给压死。” “我已能和显仙沟通,它早告诉我,今晚的一切都注定,你不必螳臂当车。” 赵柔航的脸变得青白:“仙不能与人间沟通。” “那是你们那些愚昧武人的一己之见,故步自封。”路冶阳辩驳道,“是那些徒有虚名的仙虚构出来的神话传说,仙不能与人间沟通?我今晚就让你看看,庇护我们路家百年的显仙是多么强大,能打破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道理’!” 他闭上眼睛,请求脑海中的显仙直接与赵柔航对话。 北风把周边的树木刮得沙沙响,每一次震动似乎对应了一秒的消逝。六棱塔静默了许久,却没发生任何事。 “冶阳?”路紫鸢关心地看着他。 他额头冒出冷汗,不想睁眼。 “你被骗了,”赵柔航看他反应,知道他能与某人对话一事为真,但那人绝非显仙,“一直以来引导你的人根本不是显仙。”她说话,目光移向站在一旁的路紫鸢,“是你吧,妖女——在脑海中同人说话,那是天哮的功法,你、哦对,不只你一个,你们之中肯定有人会天哮的功法。” 剑离路紫鸢的脖子更近一步,柔美的颈部曲线被凛厉的剑锋划开,只要赵柔航再把手向里移动一小些,血便会喷涌而出。 路紫鸢无动于衷,依旧面带笑意,用长辈的眼神注视赵柔航的一举一动,看小孩玩玩具一般惬意——她像局外人。 路冶阳猛然睁开双眼:“不可能,那一定是仙的声音,是你这个不洁的女人在这里,才干扰它出来。” “庄主,您不要在这强词夺理了,你被人用天哮的功法蛊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即便赵柔航如此恳切在劝说他,他依旧无动于衷。或许是害怕承认错误,他一口咬定显仙必定存在。 一直玩世不恭状态的路紫鸢忽然收起嬉笑。 “柔航,你真不打算退出吗?”她的声音冷冷的。 “事到如今了?”赵柔航警惕,抓紧长剑,抵着路紫鸢的脖子,“别动——庄主,您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了多少事?路晟严可是被你的大儿子袭击了;还有那个神子,连她都掺和进了家事。” “你方才见过路晟严了?”他以为那小子已死于贪欢笑之下。 赵柔航反而质问道:“路晟严根本不是下一任庄主,真正的庄主另有其人。我记得紫鸢那丫头喜欢的好像是路渝穹,没错吧?” 路冶阳看着如此聪慧果敢的赵柔航,冷笑:“当初让你嫁入我们家,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从没想过,是你最先发现。” “您在想什么?为什么把假消息告诉我们?” 路冶阳摸了摸发白干枯的头发,把发型整理好,缓缓说道:“你知道太多了。” “您要杀了我。” “来这的时候难道没料到,你会是这个结局?”路紫鸢在一旁火上浇油。 赵柔航愤恨地凝视路紫鸢。 就是这个妖女,把茶庄蛊惑成了这般模样。 她已经放弃劝说被其诱惑到无法自拔的路冶阳,就算将来会被逐出茶庄,忍锋很可能因此遭到路家人的唾弃辱骂,她也绝对要下手,铲除这个女魔头。否则—— 石头会把所有人吞噬。 她右手划动,长剑向路紫鸢的颈部斩去。 身形柔弱的路紫鸢忽然动了起来,撺拳拢袖,在她目光中留下几道残影,霎时就到身前。那握紧的拳头猛然刺向赵柔航的腹部。 赵柔航瞳孔放大,连痛苦的声音都没能发出来,整个人已经飞了出去。 居然会……这么强。 “柔航,你明明知道我的底细,还想在我面前放肆,”路紫鸢轻松地扭了扭拳头,刚才还只是热身,“勇气可嘉。” 赵柔航连忙调整气息,从地上爬起的时候吐出一口浓血。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拳打错位了。 “还是别挣扎了,我让你死个痛快。” “住手!”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下边传来。 在六层的三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对方身上,因此没能发现,就在刚才,又有新的“客人”走进了六棱塔。 “路渝穹,怎么会是你!” 路冶阳的脸庞扭成了一团,他不敢相信,他和路紫鸢才刚在大街上解决这碍事的家伙,他怎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第七十章 传承(四) 拖着伤势一路往这边赶来,路渝穹的呼吸已非常吃力,他站在众人面前,扶着身边的栏杆,想弄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看到了身负重伤的赵柔航。 “你是赵——”路渝穹理不清自己该怎么称呼她。 赵柔航看了眼路渝穹,又看向路冶阳,忽然喘笑:“原来如此,他才是……茶庄之主。” 虽然有些手段还尚未明了,不过她总算明白,路冶阳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究竟策划出了一场怎样的阴谋。 “你起初也不确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庄主吧?”赵柔航没有理睬赶来的路渝穹。“所以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两个可能是‘庄主’的孩子都杀死。” 路渝穹听不明白。 听她的口吻,我是茶庄之主?一个不是路家的弃婴? 他看向路紫鸢,但对方完全没有与自己交流的意思。她正侧头看向路冶阳,似乎是在询问要不要让赵柔航继续说下去,路冶阳则默许她的行为。 “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你把十年未曾回过茶庄的路渝穹召回来,准备在这里亲自解决他;再把路晟严是一下任庄主的消息透露给大儿子——你知道他不喜欢路平一家。虽然我不明白为何这么凑巧,他会在今天对路晟严动手,不过应当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路冶阳赞许地点头,然后对刚到这的男子说道:“路渝穹,是谁救了你?是那个爱管闲事的神子吗?不对吧,如果是她救了你,那来这的不可能只有你一人。” “紫鸢,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路渝穹喃喃问道。 四个人站在同一层楼,但仿佛位于交错时空,自顾自地说着话,只听自己想得到的声音。六棱塔内工整的对称结构为这般场景增添了一丝诡异。 “我……” 有一瞬间,路紫鸢目光恢复了以往的澄澈,她想向路渝穹身边跑去,但马上停下脚步。 “回答我!” 路渝穹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紫鸢?你被什么给附身了吗?” 他一下就看出了她的异常,实际上,他这段时间都有这种感觉。路紫鸢常常露出不该属于她的表情,有时,说话的方式也接近古人。她的大脑被什么东西搅和得一团糟,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把他们都杀了,”路冶阳抓住路紫鸢的肩膀,“何霜!” 何霜? 路渝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霜不是早就死去的,路冶阳的夫人吗?他在说什么胡话。为什么他要对路紫鸢喊“何霜”的名字。 “路渝穹!”赵柔航硬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他连忙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我弄不明白?”他的声音在颤抖,“那不是紫鸢吗?” 赵柔航捂着腹部,将残存在口中的血吐到地上。 夹杂唾液的血液缠绵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泛出的白色唾沫正一点点破裂消失,发出很微弱的声响。 “神子呢?” 她知道自己和路渝穹两人都不是“路紫鸢”的对手,必须要从这脱身。 “还在离山葬。” “我们、快走。” “那紫鸢——” “她已经不,”赵柔航觉得自己好像走不了了,“不只是路紫鸢了,趁她现在无法动弹,快离开这,等她清醒过来,我们都会死在这。” 路渝穹望向站在不远的路紫鸢。他费劲千辛万苦就是要来找她,现在赵柔航却叫他别管她。 “路冶阳,你对她做了什么!”路渝穹举起从工匠处拿来的铜剑,“她为什么会跟着你。” “快走,”赵柔航催促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刚才说她不只是路紫鸢?什么叫‘不只是’?” 路渝穹没有着急离开,冷若冰霜的面容让赵柔航看了不禁心寒。她一直记得路渝穹是个很沉闷的小孩,但没想到会有如此固执的一面。 “她体内有三百年来所有茶庄夫人的魂魄。”赵柔航顾不上身体的疼痛,飞快说道,“她是所有人的集合体,只不过现在在名为‘路紫鸢’这个女孩的身体里。” “你说……什么?” 路渝穹无法理解。 尽管他在瞬间就明白十年前那场矛盾的真相——路紫鸢在匆忙之下,喊出了只有虞甄宰才会叫出的乳名,不是因为她认识虞甄宰,而是在那瞬间,她就是虞甄宰,他的义母。 但是他不能理解,世间怎么可能发生如此荒谬的事。 “你是说,历代庄主夫人的记忆都被保留下来,每当一任夫人死后,这些记忆——哦,魂魄,就会传承给下一任庄主夫人?” 苏暮槿听完路赫崇的讲述,骨寒毛竖。 “是啊,就是这样。” “然后……每一任庄主夫人的所爱之人,就是真正的茶庄之主。” 苏暮槿早有预估,茶庄的真相将颠覆自己的认知,可没想到事实如此离谱。这样的传承方式,彻底颠覆了祖宗传下来的伦理教条——每一任庄主,都和他们的妻子有着说不清的血缘关系。 “他——我们称这样的庄主夫人为母体。” “这一代的母体就是路紫鸢,而她爱的人——” “路渝穹。”路赫崇哀叹一声,扶额说道,“几百年来,这是头一次,母体所爱之人不是路家男丁,而是个不知从拿捡来的小子。” 这或许是父亲想除掉路渝穹的原因之一,连亲生儿子都因处事能力不佳而不被他认可,更何况路渝穹,这个外人,父亲不可能接受由他继承茶庄的事实。 不过路赫崇心里清楚,父亲今晚的行动,与路渝穹是不是庄主没有因果关系。 一切皆源于对权力的渴望。 父亲在下午已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了,只是我愚笨,没能发觉。 “太荒谬了。” 苏暮槿发现自己在笑,她的内心在告诉自己,这是笑话,但—— “路渝穹和路紫鸢……路紫鸢体内有他的母亲——义母,还有婆婆……” 路赫崇无力地靠在马车上,抽搐的嘴巴挤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很可笑吧,光鲜亮丽的茶庄,世世代代都是怎么过来的。所有庄主都接受了这个诅咒般的命运,只有这样,显仙才会继续保佑路家的繁荣。” “路冶阳是想做什么?他放任大儿子去杀路晟严,自己则除掉路渝穹,”苏暮槿打开窗户,看着外边飞驰倒退的风景,六棱塔近在眼前,“他打算杀掉下一任庄主,这样一来,茶庄还是他的,是这样吗?” 路赫崇不情愿地回答:“恐怕就是这样。” 第七十一章 化人(一) “紫鸢,就这样消失了?”路渝穹注视路紫鸢。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了了自己的心意,虽然来茶庄后始终有意避着同路紫鸢接触,但他始终喜欢这个女孩,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特别是现在。 得知路紫鸢体内不知路紫鸢一个魂魄时,他感到无比愤怒。他想把那些附在她身体内的百年魂魄给驱散,把她们通通赶走。 但对方没留给他思索的时间。 路紫鸢的神志重新被何霜掌控,她以极快地速度向这边奔来。 “说了叫你快走!” 赵柔航见势连忙推开路渝穹。 但他站在她身前,岿然不动。 这么多年他可没有白活。他早就把“流斩”这门功法掌握得淋漓尽致。 “流斩”正是以弱克强的武功艺术。 只见路渝穹手握铜剑,剑锋抵住路紫鸢呼啸而来的拳头,轻盈向上一挑,路紫鸢便失去平衡,整个人跌向了他的身后,其中一块地板被撞出裂缝。 “流斩,”路紫鸢战意倍增,她起身擦干粘在脸上的血迹,“路赫崇真是教出了不得了的徒弟,或是该说,真不愧是下一任庄主。” 路冶阳看着路渝穹的动作,不禁想起了一个人。他的站姿,举止,甚至使用武功时的样貌,都很像那个人,他的侄子路平。 茶庄之主的位置从来没有流落外人之手,路渝穹,这小子难道不是弃婴,而是路平那家伙的孩子?!是他和艾宓的孩子? 路冶阳的嘴巴动了动,想要制止路紫鸢,但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在低语——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无论他是不是路家人,他作为下一任庄主,都得死。 他闭上嘴,静观路紫鸢接下来的动作。 她知道路渝穹和赵柔航的腹部都已受伤。腹部作为支撑人体运作的关键受损,他们没法再发挥正常实力。夜长梦多,她决定马上将两人杀死。 路渝穹目光涣散,之前奔波不止的后果正在反噬他的身体,他逐渐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路紫鸢成了模糊的白色,犹如一道移动的月光,正飘然而来。 他下意识躲过一拳,但手中的剑却被她夺走。 “紫鸢……” 没想到身体会如此羸弱不堪,他强撑着气息,近乎哀求地说道:“紫鸢,我不明白你经历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清醒过来。我是路渝穹啊。” 路紫鸢露出微笑,食指轻弹剑身,黄铜的沉闷声从其中迸出:“她已经不在这了。” “路紫鸢!”路渝穹之前看到她有一瞬间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她还有希望,“别听她的,快回来。我在这等你,还有天茈姐、迪潇……他们都在迷宫等你回去。” 赵柔航扶着膝盖,一言不发,看着路渝穹苦苦哀求的姿态,她心起怜悯。 她想告诉他,路紫鸢的身体已经彻底被何霜控制。但就连她也不愿看到如此残酷的事实。 绝望之中,又有谁会剥夺对方的希冀? 路紫鸢确实没有任何动摇,她听得有些厌烦,举起长剑向路渝穹刺去。 哐当一声,赵柔航站起身替她挡住了这一剑。 “你该把我们俩的剑都拿走。” 两人隔剑互望。 路紫鸢先把剑抽回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功力没什么长进。” “你也差不多,”她已将眼前的女孩当做伯岳母何霜,“紫鸢从小不喜欢练武,你好像没法驾驭这具身体。” “但对付你,”路紫鸢扎起滑落到手腕的衣袖,“绰绰有余。” 两个女性再次碰撞在一起,柔美的身姿和凛冽的武器丝毫不相配,她们的每次出招都充满置人于死地的杀意,整个六棱塔的内饰已被切得天翻地覆。 路冶阳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年事已高,虽然年轻时也曾喜欢与人比武,但现在没有力量再做这些事情,他警惕地注视着苟延残喘的路渝穹,担心他会冲上来和自己拼命。 不过他实在多虑了。 之前在宽巷被路紫鸢切开腹部,若非路赫崇帮忙医护,他早就成尸体一具,现在他从茶庄西南角奔波而来就已经用尽全力,方才还用“流斩”接下路紫鸢的进攻,能站起来,足够称得上奇迹了。 两人的战斗非常火热,北风从头顶灌进六棱塔,那些被切碎的地毯布块在空中飘絮,宛如一场鹅毛大雪。 路渝穹的右手轻放在腹部,鲜血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身上被鲜血染成黑色的绷带再一次浸没在鲜红中,他跌跌撞撞地靠在一旁的墙边。 恍惚中,他渐渐明白路家到底是个怎样的家庭,虞甄宰的魂魄附着到了路紫鸢,除此之外还有上一任茶庄夫人何霜,毫无疑问,再上任、再再上任……直到到三百年前的窦筱然,这些女人的记忆如河流般,经历代代更迭却永不停息跟着时间而流动。 紫鸢……被这么多记忆压迫的你,该有多痛苦。 路渝穹握紧拳头,抬起头,盯着混乱的中庭。 为什么紫鸢要经历这样的事。她只是个遇到高兴事会开怀大笑,遇到伤心事会掩面哭泣的普通女孩。 我要了结这一切,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 虽然不知具体该如何做,但我是茶庄之主,显仙的庇护会让我称心如意地完成决心。 他猛地喘息,肺部好像千疮百孔一般,吸进身体的气息完全不够他前进。 六棱塔又猛地震动了一下,这座修建了二十余年的夯实建筑摇摇欲坠。 狂风在里面蹂躏着石木砖瓦,而底部则因二人的打斗不断晃动。 但这次的摇晃绝非她们引起,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质问对方做了什么,得到的回答无疑是不明所以。 “很热闹啊!” 三楼的墙壁忽然被人击出一道豁口,石砖纷纷坠落而下,月光趁机从洞口钻进塔内。 路晟严扛着重剑,抬起右脚,重重落在地上。 拼接无缝的石板地如同水塘被激起涟漪,以他的右脚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溅开。 “这么热闹,是在欢迎孤的降临?” 第七十二章 化人(二) “路晟严?” 路渝穹的喉咙挤出他的名字。 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不是路祯崇的那把吗?而且他那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孤”? 比起其他人,最为震惊的还是站在高处的庄主。 这种说话的语气,无疑是近年来一直在自己耳畔低语的显仙,尤其是那充满威严和自傲的自称方式。 混乱的场面随着他的到来在刹那粉碎。 路紫鸢轻盈地越上六层,重新站回到路冶阳身边,她低语询问:“怎么回事?贪欢笑怎么会在他手里。” 路冶阳一言不发地看着本该被自己儿子杀死的男子。那把漆黑沾血的神剑,仿佛在告诉他,路祯崇已经死了。 他的心扑通一声落了空。为什么现在发生的一切,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 “喂,路晟严,你……” 路渝穹已经见识到路紫鸢被人夺舍的模样,他在眼前这少年身上,也有类似的感受。、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路晟严摇晃食指,走到路渝穹面前:“孤已不是路晟严——” “显仙!”路冶阳心烦意乱地吼道,“是你吧!你真的存在。” 赵柔航看着举着重剑的少年,期盼他能否认这种说法。她大半辈子都混迹江湖中,没听过仙能以这种方式重现人间。显仙,他想做什么? “路冶阳,”他大跨步从底层走向六层——就想凭空出现了台阶一样,轻松地踏空而行,上走到他面前,“我能得到这副肉体,多亏了你。” “你想做什么。” “不要紧张。”他舔了舔嘴唇,打量路紫鸢全身上下。这个包容了几十具魂魄的身体被他的目光威慑,双腿竟开始发软,她下意识向后挪动了一点。 这一切都被路晟严看在眼里。 他狂妄大笑,又扭头看向在底部的路渝穹和赵柔航。 “为什么大家要隔着这么开呢?” 他话音刚落,路紫鸢便一把抓住年迈的庄主,手指还没来得及收拢,六层、五层、四层……所有地板在同一时间被仙的力量震碎。位于最底的路渝穹和赵柔航互相搀扶,踏着从天而降的石板,站到了那些断裂石板之上。 六棱塔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踏还在坍塌,响彻云霄的轰鸣盖过了路晟严的狂笑。 “甄宰还在那屋子里!”路冶阳对着抓住自己的女孩大吼。 “啧。” 路紫鸢踌躇片刻,把他推向一个正安稳下落的石板上:“没问题吧?” 路冶阳点头。 倘若这样都能被摔伤,那我真是枉为路家人了。 路紫鸢一脚踹开遮挡视线的石头,在纷飞落地的石雨中找寻关着虞甄宰的房间。 路晟严轻巧地浮于半空,注视路紫鸢的身影,明白她在做什么了:“噢!抱歉,那丫头已经被你放到塔里。瞧瞧孤,活了太久,记性不好。” 六棱塔化成废墟只在须臾之间,当最后一块石子落地,整片区域已然被扬尘笼罩。这座位于茶庄北面的高大巨人,在不经意的夜晚时刻,就消失在众人眼中,它留给世人的最后印象便是北风呼啸里的一声响亮哀鸣。 路晟严落回地面,环顾四周:大汗淋漓的路冶阳,手中抱着因慌张而嚎啕大哭女孩的路紫鸢,互相搀扶的路渝穹和赵柔航。 所有人都站在废墟之间,同一平面之上。 “这样才对,一家人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路晟严侧身,看到了满身伤痕的赵柔航。 “你好像是局外人。”他自言自语般向她走去,右手抬起,倏然放下。 一阵狂风从路渝穹身边刮过。 他不确定在这瞬间有没有听到声音,似乎听到了女人痛苦的哀嚎,似乎没有,那声嘶吼可能也被狂风带走。无论如何,托着女人身体的右手忽然没了压力,一股腥味从右边飘来。 他控制不住想逃离此处的双腿,但眼球还是不自觉地转向右边。 赵柔航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被飓风碾成碎屑的血迹。 剩下的四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连一直哭泣的女孩都顿时噎住泪水,紧闭双唇,目光颠簸地注视路晟严的背影。 他展现出来的力量已超出了理解范畴,超出了世间常理。仅仅是轻描淡写地抬手放下,就将武功高强的赵柔航化成了血水,所有人都渴望躲藏起来,可周边的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你这么做会把路家毁了! 赵柔航的一语成谶在路冶阳脑中回荡,她的魂魄似乎已来缠身索命。 恐惧攀上他的身体,他发现,自己居然失声大笑起来。 路渝穹全身僵硬,目送路晟严优雅地转过身,不紧不慢朝路冶阳走去。 路晟严的远离让他轻松些许。他这才发现,紫鸢怀中抱着一个长发女孩。她就是苏暮槿之前看到的那个被带去六棱塔的女孩吗?也就是我发现的古怪房间的主人。 我现在居然还有心想这些…… “这件事这么只得你高兴吗?路冶阳。” “你果然就是,”他想控制住狂笑,但却因此更加上气不接下气,笑声放荡得不着边际,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欢笑都献出去,“你……果然是显仙!显仙,是真是存在的可是,你为什么会变成他的模样,你、不应该庇护我们吗?我们、路家!” 他想收拢大脑内毫无章法的思路,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所有的思绪都宛如被风吹开的蒲公英,散落到全身各处。 “冶阳。”站在一旁的路紫鸢抓住他的手,想让他冷静下来。 但他甩开手,虔诚地跪在路晟严面前。 “保佑我们,保佑,保佑我们,保佑、保佑……显仙。” 路晟严弯下腰,低声叹惋:“看来你很想知道孤为什么会在这,但却因恐惧而丧失了一些思索之道啊。” “为什么……不是说,今晚的一切都是宿命……” 他被路晟严的话敲醒,期期艾艾说出自己的困惑。 路晟严用悲哀的目光看着他:“从来只是你单方面向孤询问事情是否会成功,今晚的一切,也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让孤来告诉你,”他一把抓起路冶阳的头发,像提着死人的脑袋,双目死死盯着他,“今晚,孤化作成人,你们路家为此陪葬,这就是孤赐予你们的宿命。” 石头会吞噬所有人。 路渝穹听到他们的对话,脑中闪过那个不详的故事。 第七十三章 湮灭(一) 苏暮槿和路赫崇到达六棱塔,正巧遇见塔倒塌的瞬间。 灰白的粉末弥散于空中,如搓绵扯絮的大雪一样,把远处的一切笼罩起来。 她连扇小手掌,把挡在眼前的雪霾挥开。眯起眼睛,自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在马车上看六棱塔还好好的,这才刚走向这边没多久,怎么转瞬间,整个塔就消失在云雾缭绕之中? 显然塔被人用蛮力摧毁了。那力量不容小觑,简直像从内部将六棱塔瓦解分离。 “他们在那!”路赫崇指着远处说道,“我看到父亲了。” “看到了。”苏暮槿把清火刃抽出。 她现在对这柄匕首大小的神剑格外信任。虽然它在长度上有明显的缺陷,但苏暮槿已慢慢习惯了这种武器,她完全能通过敏捷的身手弥补不足,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的硬度。今晚和持有神剑贪欢笑的路祯崇交手数回,它完全没有损坏的迹象。 这匕首意外的好用。 苏暮槿握紧清火刃,像漫天尘埃的六棱塔废墟走去。 在那边的人们还没发现她和路赫崇的到来,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地注视路晟严——或许说显仙更为合理贴切——的一举一动。 作为目光聚焦的路晟严就不一样,他马上察觉到又有人走了过来。 他最后看了眼狼狈的路冶阳,低声说道:“临死前,再告知你一件事吧,孤三百年来庇护路家,就是等待化身成人的这一刻。”他抬掌,准备以相同的方式杀死路冶阳,不过站在一边的路紫鸢先把抱在怀中的女孩放到了地上。 “没必要吧,”显仙笑着看向路紫鸢,“你分明可以多活一些时间,你还有用。” 路紫鸢一言不发。她一掌直取他的心脏。 下一秒,显仙出现在两步之外,没人看到他是如何移动的,仿佛是凭空从一个地方消失,又从另一个地方出现。 他故作惊讶地看着路紫鸢。 刚才那一掌的位置,因气压迅速减少之故,卷起了不易察觉的旋风。 “果然是活了上百年的人,武功不凡。”他在面前回首往事,“孤还记得当年那个叫窦筱然的丫头,她的功力也是了得,倘若非横遭不测,说不定有登仙之机会。” 窦筱然在六十二岁——也有说法是六十五岁——的时候,十足落入山谷。在场的路家人都知道这件事。 这难道显仙一手操纵? 路渝穹悄悄地放下右臂。他已不需要再托着任何人了。 路紫鸢听后表情格外复杂。属于窦筱然的那部分魂魄渐渐苏醒,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沧桑。 “现在是你吗?”显仙微笑地对路紫鸢说道,“莫要怪罪,我让你的子子孙孙过得如此滋润奢华,这何尝不是公平的交易。” 她没有说什么。 当年若非显仙帮忙,窦筱然和路窅冥早就死于那深山老林之中,更别说什么路窅冥习得神秘功法,打败追兵,建立茶庄之伟业。显仙说的没错,对于她而言,它所做的一切确实能称上“公平的交易”。 “罢了。” 显仙停手,转向迷宫的方向。 众人也好奇看了过去。 “路晟严?” 苏暮槿的音量大小和平日一样,但在因显仙威严而万籁俱寂的环境下,则格外突出。 刚才赵柔航之死还历历在目,其他人见她毫无防备地走向显仙,都为她捏了把汗,但都不敢出声。就连方才反抗显仙的路紫鸢都倒抽一口凉气,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 “神子。” 显仙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刚重返人间,能将神子作为化身成人的祭品,无疑是上上选。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光是掌控路晟严的肉体就要花费许多精力。但一旦能吸收神子的内功,将自己固于人间,将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孤等你许久了——实际上,你比预料中来的快上一些,本来,”他挥手把另外四人展现给她看,“他们应当一个不剩。” 听这微妙的说话方式,再看到他手中的贪欢笑。 “你是显仙?” 对方笑了笑:“知道就好。就算你是神子,也应当明白,你不是孤的对手吧?” 周边的白雾随风慢慢褪去,苏暮槿环视一圈,看到路渝穹的右侧溅满血迹,他身旁的地上也有一滩鲜血,那出血量看上去不是他的——否则他不可能站得住。 有人被杀死了吗?变成了血水? 她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掂量一下显仙的实力。 那个女孩是之前被带出迷宫的。 她看到站在路紫鸢身边,紧紧抓住她左手的小女孩。 头发很长,看身形也差不多,应该就是了。她怎么也在这——噢!六棱塔都被夷为平地了。 “我还真不明白,”苏暮槿上前一步,清火刃在右掌心旋转了一圈,“我和仙相差多大。” 显仙嗤笑一声:“清火刃。哦——对,你当年中了青炎毒,看来那柄神剑救了你一命。”显仙知道的事情不比其他人少。他一直居住在茶庄之内,而茶庄和外界来往频繁,各地消息源源不断,他知道“清火刃”,更知道十年前苏暮槿曾中了百苦教的青炎毒。 苏暮槿看他如此清楚,深刻体会到她在信息上的劣势。 好在她对显仙手中的贪欢笑也不是一无所知。 在来的路上,她便顺道问了路赫崇一些关于贪欢笑的事。 毕竟那是独孤厉想得到的神剑,她想弄明白那柄剑到底有什么特殊。 贪欢笑是魔剑,这是路赫崇坚定不移的观点。他告诉她,这柄剑不仅本身力量强大,最为可怕的是它的能力。 提升持有者的力量是表象,其本源似乎——用“似乎”,是因狄禅宗和他讲述的时候,同样用到“似乎”——是斩断联系。 这个“联系”非常微妙,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之间的联系。 不过现在,看到显仙手中拿着贪欢笑,她好像理解了“联系”的含义。 这柄剑本来在路祯崇手中,现在却被路晟严——显仙——持有,路祯崇应当已经被杀,所以剑被夺了回来。那显仙是如何附在路晟严身上的?应当是贪欢笑斩断显仙和路祯崇,甚至路家的联系,这才让显仙彻底脱离仙界,进入人间。 当然,或许没完全脱离,他可能只是附身,还没与路晟严的身体彻底同化。 要让这个说法成立,关键需要路晟严不是路家人。 可路晟严是路平的儿子—— “还在胡思乱想!” 显仙径直冲向苏暮槿。 他抬起右掌,苏暮槿向一旁闪避,刚才所踩的石板被碾成粉末。 第七十四章 湮灭(二) 路渝穹看到了打败显仙的希望。 显仙的攻击并非无懈可击,至少苏暮槿有能力躲开。 她轻盈跳到一边,以很快的速度近身,清火刃刮向显仙的身体。 显仙有强大的力量,但在格斗技巧上并不如苏暮槿。 他向苏暮槿这边冲来,没曾想她居然能逃过一劫。眼看对方要回敬自己,他下意识扯回贪欢笑想以此防守。不过苏暮槿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的左腹被清火刃割出一道伤口,整个人像被鞭子抽了一样,在原地旋转半圈。 “不错。” 显仙狠狠吐出一口鲜血,运气十几秒,伤口便痊愈。 苏暮槿看到他身体的变化。她仅是神子便有超出常人的恢复力,更何况是仙。所以她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恢复速度几乎赶上烈成炬。 他的弱点也是心脏吗? 苏暮槿和他周旋试探几轮后,再次出手,目标当然是显仙的心脏。 显仙将贪欢笑举过头顶,朝她来的方向斩去。 一道剑气从中释放,苏暮槿料到他会如此反制,早做好侧身躲闪的准备。 虽说顺利躲开……她擦了一头冷汗,眼角瞄到左边的场景,大地已被剑气劈出一道很深的沟壑,泥巴因热量而焦成卷曲状。若我晚了一步,估计左臂已被砍断,不对,是化成一滩血水了。 不能再这么冒险。 苏暮槿站定原地,准备再寻机会发起攻击。 “热身已经结束了,”显仙忽然把贪欢笑的剑锋抵在大地上,毫无防备地站在苏暮槿面前,“该进入正题了。” 在苏暮槿眼里,显仙话音刚落便彻底消失,连同贪欢笑一起。 路渝穹已经见识过显仙真正的速度,他不知现在提醒苏暮槿是否来得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喊道:“快躲开!” 苏暮槿没有傻站在原地。她的五感非常敏锐,虽然在瞬间没发现显仙的行踪,但背后排山倒海而来的杀气还是暴露了他的位置。 她向右侧翻滚,贪欢笑擦着左臂过去。 机会来了。 苏暮槿不仅要躲避,她还要在显仙身上留下难以快速复原的伤疤! 手中的清火刃在躲闪之前已经到位,显仙连同贪欢笑从她身边擦过,如守株待兔般,自己撞上清火刃那锋利无比的锋面。 滚烫的鲜血溅在苏暮槿的手背。 她没有贪心,连忙拉开距离,以防显仙的忽然反击。 正当这么打算时,显仙已一脚从正面踹了过来。 胃在翻滚,今晚吃过的东西吐了一地,苏暮槿痛得大叫一声,结实地撞到地上,背被碎石磨出上百道伤口,纤细的皮肤被割开,渗出颗颗大小不一的血泡。 显仙乘胜追击。但这回他学乖了,选择从苏暮槿左侧进攻。 她现在倒在地上,如果单纯从正上方刺击,她能向左或向右任意一个方向躲避攻击。是从左侧冲去,她没有躲闪的余地,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贪欢笑腰斩,要么接住显仙的一击。 只是显仙没料到,她还有第三个选择。 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痛,但很快就痛得没了直觉,只感觉仿佛有千万根针扎在身上。 就当在针灸了。 苏暮槿释放烈火之气,身边立刻喷涌出一道赤炎的屏障。 显仙的视线被遮蔽,他顿时停住脚步,他担心神子会留有后手。 苏暮槿察觉到他动作停止,心中窃笑。她耍了个花招,料定已经在自己手里吃过两次亏的显仙不敢贸然接近屏障。 而她赌赢了。 不过战斗还没结束,这只是缓兵之计。 显仙大手一挥,火焰便被狂风吹散,零星的花火飘落到很远的地方。 废墟周围,躲藏在迷宫的路家人多数已闻声赶到。 他们在一旁窃窃私语,看到女儿的路寒嫣想冲进来,但她看到身旁那个女孩后,停下了脚步。 “虞甄宰……”颤抖的双手捂住嘴巴。 路赫崇见这些人离战斗中心如此近,他连忙吼叫让他们离开这。 苏暮槿可不想刚才应付六个武人那样,能留有余地考虑怎么不波及周围。她再次召出大火。 红里透蓝的大火向四周弥漫,如染料倾泻。 她没法看清显仙的行动轨迹,但有火及烟就不一样了,他无论移动到哪,都会留下痕迹。苏暮槿能借此稍微预判对方的进攻意图,以免在对战中不那么被动。 显仙知道苏暮槿在算计什么,他大手一挥准备再次灭火,不过苏暮槿的攻击让他只得先专注这个难缠的神子。 “你为何要帮他们到这份上。”一边交锋,显仙一边问道。 “不是你自己说在等我?” 苏暮槿反击。 “现在后悔招惹上我了?” 显仙听后干笑几声:“自负的蚍蜉!孤会让你明白,孤的力量,你永远无法企及。” “我看你好像没法使出该有的力量。” “对付你,绰绰有余。” 果然。 苏暮槿在和他的交锋中发现一件事,他的每次攻击都在有意避开一个人,那就是路紫鸢。 显仙美名其曰庇护茶庄,实际上,他想要的只是路紫鸢,或者茶庄夫人代代相传而来的魂魄。这不止女人魂魄这么简单,她拥有三百年多年的力量,这就像用正合剑吸收力量一样,他把这些女人的身体当做容器,用三百年的时间等待力量成熟。 路紫鸢的身体像杯,而体内的力量则是历久弥香的香茶,今晚正是品尝之日。 苏暮槿瞥见路紫鸢。她正保护这路冶阳和身边的女孩,避免他们被飞溅的碎石和沙尘所伤。 有几轮交锋,她和显仙身上都多出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显仙毫不在意,先前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他得意地看着开始感到疲乏的苏暮槿,她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苏暮槿擦干遮挡视线的血水,对上显仙充满杀意和玩味的眼神。 她看着显仙左胸口的窟窿,认清了一个现实——显仙的恢复和烈成炬的那种恢复有所不同,显仙的恢复要更为霸道,路晟严的身体只是提线木偶,他的本体不存在其中。就是说,就算将他的心脏刺穿,他依旧能够活动。 看来要另寻他法了。路紫鸢一定是打败显仙的关键,可我该怎么做? 被清火刃挡住的贪欢笑映入她的眼帘。 它是斩断“联系”的剑。 第七十五章 湮灭(三) 如果我能用这把剑把路紫鸢杀死,说不定就能战胜显仙了。可显仙绝对不可能让我用贪欢笑杀死路紫鸢。 苏暮槿在集中精力对付显仙的同时,思索值得尝试的方法。 她幡然醒悟:无论是谁,只要用贪欢笑杀死路紫鸢就足够了。 可万一杀死路紫鸢还是没法解决—— 无论如何,苏暮槿决定先把显仙引导到路紫鸢身边,再次确认显仙对那个女孩是否有保护之意,只要他有这个意图,那自己的猜测便是正确。 两人被大火包围,感知气息的能力都大大下降,不过,显仙至始至终都在保护路紫鸢免受伤害,当苏暮槿把战场引导至那边时,他感受到了危机,但不知苏暮槿打算做什么。 她发现路紫鸢对孤而言很关键!必须打消她的这个念头。 显仙假装不经意挡在路紫鸢前面,接下苏暮槿的气斩,但并没有完全抵挡,而是留有一部分飞向身后。 他右手掀起大火,遮挡苏暮槿的视线,佯装要进攻她,左手却向后一挥,趁路紫鸢躲避苏暮槿攻击的瞬间,斩向了她的双腿。 惨叫刺进苏暮槿的耳膜。 怎么会这样!苏暮槿大呼不妙,显仙根本没有保护她的意图,反倒是自己让她受伤。 显仙看出她内心的动摇。 这种动摇的威力堪比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暮槿刚想到一个能解决显仙的方法,就被现实击垮,她一时间陷入了无望中。 冷静。 她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显仙已步步逼近,再过几个回合,自己的力量就只够用来招架对方的进攻,陷入绝对没法翻身的被动。 “紫鸢!” 路渝穹看到心爱女孩的双腿被斩断,连同包裹在外的丝绸刺绣青裙。 那双纤细的小腿与身体完全分离,血浆把整片空间染成腥红,她整个人倒向地面。幸好,被眼前景象惊愕的路冶阳还有一丝知觉,接住了她的上半身,不然她的脸也要被碎石砸花。 “路紫鸢!” 路渝穹的心脏纠成一团,喷张的血脉几乎要炸裂。他愤恨无能的自己,若是能越过战场到紫鸢身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切断双腿的那一击是显仙的攻击。他看得出来。苏暮槿的每一次进攻都会带有烈火,而显仙的进攻则锋利到不讲道理。 那畜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咬牙切齿地迈开双腿,向显仙和苏暮槿所在的地方缓缓走去。 “路渝穹!回来!” 刚把人群赶走的路赫崇看到正失心迈向决斗漩涡的路渝穹,惊慌地叫着他的名字,但路渝穹能听到的,只有痛不欲生的惨叫。 “事到如今,”路紫鸢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质问她的祖祖辈辈,“事到……如今,”疼痛的泪水把眼球给挤胀得酸痛,她的牙齿几乎要被咬碎,“何霜,你还想着,帮他成为庄主、吗。我,我们都是容器,对吧,只要我们死了。” 路紫鸢!你别乱来,我们可以再去下一个身体,带上你! 不知是谁的声音从脑海中窜出。 够了! 刚才的说话已用尽所有力气。 路冶阳在一旁悲鸣她的名字,但她已动弹不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够了!从出生开始,我便一直听你们没完没了的唆使,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我只想过普通的日子,和路渝穹生活,跟他去咸来城,就算和他住进深山老林,一辈子不享受荣华富贵——三百年过去,你们所有人的魂魄都桎梏在一副肉体中,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我要终结这无穷无尽的诅咒! 路紫鸢!你要毁了路家?! 结束这一切—— 嘭的一声巨响,显仙的右手臂被苏暮槿一拳打碎,而苏暮槿右手三只手指的骨头也被击碎,两人手中的武器几乎是同时飞向两边。 显仙始料未及,苏暮槿居然使用这种近乎自杀的进攻方式。 “你是傻吗。”他的腿伤还没恢复,有些摇摆地踹开苏暮槿,“无论你怎么伤害孤,孤都能恢复。” 从开打到现在,这样以一伤换一伤的打法,苏暮槿从未使用,显仙也不认为她会明知故犯。可刚才苏暮槿真用了这种方法。 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显仙心里窃喜,摇摇晃晃地走向贪欢笑。 右脚忽然抬不起来了。 他低下头,看到倒在地上的苏暮槿正死死抱住自己的右腿。 轻哼一声,他一脚抬起要将这个恶心的黏虫甩开。 借他踢脚之力,苏暮槿翻了个跟斗,倒立于空中之时双手掐住显仙的脖子,再顺势如抱摔般将他砸到地上。 显仙几百年没观察过人们的格斗技巧,被突如其来的进攻打得束手无策,跟苏暮槿一同摔进了碎石中。 路紫鸢看到漆黑的贪欢笑正立在不远处。她不知道苏暮槿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无疑就是天意。 路紫鸢! 她的大脑快要被十多个魂魄嘶吼爆炸。 “路渝穹,那把剑,杀我!” 路紫鸢大吼,双腿的断面因此迸出大量鲜血。 他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的惊愕表情。 从语气来说,说这话的就是紫鸢本人,可她为何会这么要求自己? 苏暮槿和显仙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扭打在地,在大火中像是一团蛮横乱撞的火球。 两人都精疲力竭,没法空出手做其他事。 苏暮槿听到路紫鸢的声音,狠下决心对路渝穹所在位置——她看不见路渝穹,只能通过路紫鸢刚才喊话的方向判断他大致在什么地方——喊道: “路渝穹,听她的,用贪欢笑把她杀了!” 显仙双手的力量加大了。 苏暮槿凝视他那张慌张的脸庞。他和自己一样,嘴边流着唾液和鲜血,面庞已被泥灰弄得乌黑。 “果然,这样……”苏暮槿快喘不过气,“就能杀死你。” “快放手!” 显仙的眼球都要瞪出眼眶。 “神子,放手!孤不会找你麻烦——” “你觉得这些话可信吗!” 她的指间蓄集全身的内力,想刺破显仙的脖子,但对方也同样顽强,内气形成的屏障坚不可摧。苏暮槿感觉不到胜利的希望,而她自己的脖子,好像快被显仙给掐变形了。 她喘不上气,每一次呼吸宛如在吞咽石子——空气变成了夺命的利刃,正乐此不彼地撕裂她的喉肺。 “你快不行了。”显仙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路渝穹!” 苏暮槿大吼。 显仙那张因使用力量而变得畸形的脸正狂笑不止,他撕出歇斯底里的声音:“那小子不会杀他所爱之人!” “路渝穹!”路紫鸢带着哭腔喊着他的名字,“杀了我——”她表情变得狰狞,失去光泽的双眼盯着抱住她的男人,“冶阳,快阻止他!别让他过来!” 路渝穹忽然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难怪显仙之前说紫鸢有用,居然是这样……为了打败显仙,作为力量源泉的路紫鸢必须死。 “路渝穹,别动!” “庄主,都这个时候了,”他忍着腹部的疼痛,踉跄地拔起插在地上的贪欢笑,“您以为摆架子还有用吗?” 路冶阳大口喘气:“路渝穹,你这是要毁了路家。” “我不是路家人。” “你是!”他说出石破天惊的真相,“路晟严才是当年路平捡来的孩子,你的父亲是路平,母亲是艾宓,你是地地道道的路家人。” “还想用这些鬼话来愚弄我。” “快!” 路紫鸢拼尽全力吼道。 “你这疯丫头!”庄主愤怒,可拿她无能为力。 路渝穹发现自己的力气回来了,他拖着贪欢笑,离路冶阳越来越近。 身边很吵,很吵。 苏暮槿和显仙不知在烈焰中打成什么样,只有显仙还在发出声音,他好像在劝我停手;路冶阳也在说个不停,他手无寸铁,没有显仙庇护的他只是个孱弱的老头;还有紫鸢,她没说话,但又仿佛在说话,只不过那些说话的人不是她,是一个个因渴望茶庄权力和永生而堕落成恶灵的魂魄。 路渝穹越过一道道灵障,最终看到了路紫鸢的眼睛——只属于那个名为路紫鸢女孩的双眼,澄澈无暇,天真烂漫,饱含爱意。 路冶阳好像挡在我面前,但他已经死了。 他怎么死的? 路渝穹木讷地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不知道,或许是自己撞上这把剑——虽然那不可能。 他单膝跪地,扶起已经没有双腿的路紫鸢。 “紫鸢,要结束了……” “不——!” 显仙终于挣脱了苏暮槿的钳制。 少女的身体在碎石中宛如一张随风飘动的破布,无力地躺在雕刻着凤凰图案的石板上。 “我爱你。” 一滴泪滑过路紫鸢的脸庞,她用尽所有气息,稳稳说出这三个字。 “至死不渝。” 路渝穹说完,贪欢笑已然刺入少女的心脏。 终章 余音 “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苏暮槿把茶庄发生的事告诉公主等人后,任蔚惊叹苏暮槿这半个月——在茶庄只有四天不到——所经历的光怪陆离。 “你还没说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谁?” “她就是虞甄宰。”坐在一旁认真倾听,始终默不作声的张奇孛开口了。“没错吧。” 如今,他是天哮的帮主,穿着打扮和苏暮槿之前所见完全不同,貂皮大衣披在身上,双肩到颈脖被雪白的狼毛围裹。狼毛的质地很奇特,在别人看来,那一根根长毛锋利而坚硬,如同王座一般肃穆庄重,但就触感而言,它很柔软,不会给张奇孛带来任何不适——这是苏暮槿私下问的。 这件披在身上的大衣正是他成为狼殿最高统治者的象征。 “嗯。”苏暮槿叹息,“显仙带给茶庄的厄运不只你们刚才听到的,像魂魄传承,气运加身这么简单。” 她忧虑地说道:“历代庄主夫人的魂魄不是一次性灌入下一代,是慢慢转移。就像两个杯子,一杯装满水,一杯是空的,如想让后一杯装满,只能倒进去,魂魄的传承也是如此,虞甄宰的魂魄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路紫鸢的身体,而虞甄宰本人的身体则会开始逆向生长。” 张奕房恍然大悟,额头冒着冷汗,拍掌道:“她一直逆向生长到了小孩的模样。这么多年来,虞甄宰没死,只是一直被关在迷宫的那个房间里。” “所以每一代夫人并非在二十多岁时死亡,只是,她们那时开始逆向生长。死亡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任蔚捂住嘴。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种事令人作呕。 “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有吗?”和常人价值不相同的张奇孛对此并没表现出反感。 任蔚不悦地嘟嘴瞪了他一眼,他连忙微笑抬手示弱。 “咳。逆向生长是从女子娩后开始。”苏暮槿喝了口水说道,“路赫崇之后告诉我,按以往几百年的经验,逆向生长的速度比顺势成长要快上许多,就是说,虞甄宰的本体在几年前就应化为胎儿死亡,但她却活到现在。” “这是为什么?”张奇孛很好奇。 “我们猜测是路冶阳的原因,他执意担任庄主,所以虞甄宰的逆生长时间错乱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大概六岁,但脑子却宛如一岁孩童,只能说些简单的话语。” 张奇孛若有所思:“换句话说,因为她的魂魄在几年前就已经进入路紫鸢的身体,所以现在的身体几乎等同于躯壳了。” “应该就是这样。” “哎!我有个问题,那个路冶阳为什么一开始会把你安排到碧雀庄。” 苏暮槿看着提出这个问题的张奕房,心想他怎么老在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刚才他也提出过,路深昴是死于谁之手,陈源等人是被谁杀死的…… 她无奈地道:“不知道,这得去问路冶阳本人。”她觉得这样还不能遏制张奕房没完没了的询问,再补充了一句,“有些事情,当事人已经死去,就不可能弄明白了。” 张奕房遗憾地垂下肩膀。 其实这件事苏暮槿不是没考虑过,从知道碧雀庄是地位较低客人的居所开始,她就一直有所疑问,为什么她会被路冶阳认为是地位低下——就算是其他武人,也没有如此这般“待遇”。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在离开茶庄前还问过路天茈。路天茈之前说要讨个公道,可之后再没提过此事,她可能会知道一点。 但路天茈的回答却是庄主让她不要再过问这些,一切都是他老人家的精心安排。 后来想想这句话,原因或许很简单。 路冶阳担心神子会插手他永远成为庄主的计划,但又没法在接春宴前把苏暮槿请离茶庄——这样做太掩耳盗铃——所以只好把她安置在离迷宫和六棱塔最远的地方,希望她不要打搅这件事。 不过他完全失策了。 苏暮槿心里在苦笑:我稀里糊涂地来到茶庄,无论住在天涯海角,都会调查他们路家的事。而结果也确实如此,我还是插手了路家的事。 “路渝穹真的是路平的儿子?” 女孩对这种事情总有兴趣。 “他在送我离开的时候我们稍微聊了聊,八九不离十。”苏暮槿说道,“路渝穹是下一任茶庄之主,这个位置从来都只在路家男丁出现,而且路赫崇告诉我,路渝穹实际上和路晟严同岁。” “他今年不是十五,是十六!”任蔚惊讶。 “嗯。” “那路平和艾宓呢?他们不是消失了?” “当晚有人见到他们俩离开茶庄……私奔。”她耸耸肩,“再跟你们说下其他人的情况吧,省得问东问西。” “好——” 张奕房觉得她有所指。 苏暮槿把那晚之后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 路家人显年轻似乎也和显仙有关系,当路渝穹把路紫鸢杀死后,显仙在瞬间消失,只留下路晟严——他因为受伤严重,当场死亡;显仙消失后,一旁的路冶阳以很快速度变老,就像一个老化的苹果,整个人变得干瘪姜黄,在苏暮槿回来的路上就病逝了;路渝穹带着贪欢笑和苏暮槿一同离开茶庄,在中途分别,他向北边去走,说是去狄禅宗;路赫崇则带虞甄宰离开,打算养她到离世;至于其他路家人,经过这件事后说要重整茶庄。 “不过茶庄现在什么情况,大家也知道。” 苏暮槿回到天哮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回来时,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公主。公主开口便问她在茶庄做了什么,还告诉她,茶庄已人走茶凉,空空如也。 “说到显仙,”苏暮槿另起话头,“我觉得这件事对我们非常重要。” “怎么说?”公主问。 苏暮槿忽然发现,任蔚的服饰和张奇孛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样子在离开天哮的这段时间,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非常要好了。 “仙不但可以通过降神子的方法干预人间,它们甚至可以化身成人,亲自降临人间。” “你是说,依皇可能也是仙?”张奇孛说出了她的担忧。 “我这次能战胜仙,纯粹是因为显仙刚入人间,力量不完全,有路紫鸢这个制约的存在,而且还有贪欢笑和路渝穹。如果依皇也是某个降临于世的仙,那他在人间已经很久了。” 张奇孛说道:“可能对仙而言不算很久。” 任蔚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可能,显仙用了三百年的时间重返人间,不过我听暮槿的描述,对方似乎完全没感叹时间很长。” 苏暮槿想了想,面对显仙的时候,好像的确没这种感觉,但是—— “我们讨论时间对他们而言是长是短,好像没什么意义吧。”她举手打住,“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和方谢师傅汇合,他从狄禅宗那边归来,肯定能带来有价值的消息。” 张奇孛说道:“放心,已经联系到他,他过几天就会来天哮,我们不必动身。” “还真是麻烦他了。” 苏暮槿心想师傅已这般年纪,却被他们使唤来使唤去,像个跑腿的佣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我都忘了那叫什么名字。”张奕房摸了摸后脑勺。 “通天客栈。”任蔚白了他一眼。 “路弊后来怎么样?”张奇孛问道,“他得知母亲的死讯了?” 苏暮槿摇头:“不知道,事情结束后我便赶回这边。路弊……他是个很成熟的孩子。虽然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缘。说到他,我想到《寻异录》的一些事。” “是啊,那本书是怎么回事?”任蔚刚才就有这个疑惑,只是苏暮槿一直没留他们提问的机会,险些忘了。 “那几个故事,都在茶庄身上有了应验,”苏暮槿仔细回想,“我当初以为是一则故事对应茶庄的现实,但现在看来,显仙的诅咒是这三则故事的杂糅。石头给人好运自不必说,第一个化作她人的模样,和第二个蛐蛐投胎的投胎,恰好和茶庄夫人们的魂魄传承对应。” “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张奇孛说道,“不过看来就是这样。” “哦,对了,我后来还意外得知一件事。《寻异录》的编撰者陈峦,是陈源他们的祖上,和路窅冥是同时代的人,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宿命吧。” 苏暮槿看着窗外沉甸坠落的雪景,想起六棱塔倒塌的那晚,漫天白尘的异象。 掌控人的宿命,这样的力量还真是无懈可击。也不知,显仙是否早就看到自己被除灭的宿命,所以那晚才想着化人,以求挣扎? 高原上,就算早晨也能隐约看到微弱星光。 苏暮槿眯起眼睛,迎着日光,注视白得刺眼的天空。 倘若依皇是仙,那它又有什么力量? 而且—— 她看向在一旁懒洋洋晒太阳的黄粱。 显仙出现就能直接压制它到无法动弹,这甚至是无意之举,如果依皇也有这样的压制力……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探法大师不是说过吗,我有宿敌。 第三卷·茶庄史话·下 完结感言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很早就想写茶庄的故事,甚至说,写这篇小说,就是为了把茶庄的故事写出来。可真到上手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喜欢“茶庄之主”以及“母体传承”这个概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完全没有确数。 所以这一卷是从苏暮槿和路渝穹相遇开头,而非直接写她到茶庄的事,也算给自己一些缓冲的时间。(虽然写完相遇后还是没想好她去茶庄到底会发生什么……) 好在后来理清思路,写起来顺畅了许多。 本质上,茶庄的故事是个伦理问题,当自己的爱人有自己母亲、奶奶甚至更多亲人的灵魂时,到底该如何处理。只不过因为是网络小说……有些细节没法讨论。最核心的部分被一带而过,我觉得挺可惜的。 显然,历代路家庄主都为权力而放弃了伦理,他们选择隐瞒此事,将逆向生长的夫人藏匿,等待下一任庄主出现,再把这个故事流传下去,直到路渝穹。综上来看,路渝穹是个很特殊的人,或许之后还会有他的戏份——毕竟他去狄禅宗。 说到“逆向生长”,看过《海伯利安》的读者应该会有印象,其中有个故事就在说妻子越长越年轻。高中看的,已经记不清故事到底说了什么,但这个点子我记忆犹新。 不是因它有多奇特(或许很奇特),主要是,它和我初中想到的点子撞在了一起…… 初中的某天,我梦见了鹅毛大雪。 我坐在马车上,两个像捕快一样的人坐在身边,一左一右,我们似乎要去什么地方,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大雪掩埋的木牌露出尖尖一角。右边那个高高瘦瘦的家伙用鬼片中看到鬼的惊悚语气低语:茶庄根本不存在! 然后我被他吓醒了…… 后来我就在想,茶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便想到了“母体传承”这样奇葩的“诡计”。 结果在高中的时候读到《海伯利安》,发现有异曲同工之妙,自然印象深刻。 正好推荐大家看看《海伯利安》,很出色的一部小说——仅限第一部,听说后面有烂尾,我也就没看了。 说回故事本身。 这一卷是悬疑+推理的结合,不过推理部分,大家就一笑而过吧。虽然我在终章把之前挖的坑都解释了(——路深昴和陈源等人是谁杀的,前者是路平,后者不知道),不过相信也没人能猜得到……所以,就当悬疑小说看就好了! 好像等大家读完后再说这句话已经迟了。 一开始我打算把路渝穹和路紫鸢小时候的事作为路渝穹的回忆写出来,但发现好像篇幅不够,所以就算了,或许以后会当外传写吧。十年前,有许多人可以写:有还是大人的虞甄宰、关系暧昧的路平和艾宓、路忠泰和路谦毅哥俩的趣事、路迪潇、路天茈…… 最后按惯例,简单说明下一卷的内容。 下一卷也就是最后一卷,毫无疑问是苏暮槿和依皇决战。 不过决战,打来打去,总归就那些花样。大家应该发现了,按理来说实力很强的显仙居然只和苏暮槿打了三章,而烈成炬、黎忼、赤格丙他们都不下四章。不是因为他很菜,只是……实在懒得写了。 本来小说里就没什么功法名字,不像其他小说能大吼着招式名,打得有来有回。突然很佩服自己,打一架能写到上万字…… 所以下一卷的重心不在决战本身,而放在依皇身上。 就是说,可能很长时间见不到我们的主角了。 谢谢大家阅读! 第一章 海鬼(一) 天莱城百姓都知道,天莱城居世间之中央。 倘若步子迈得快,从南走到最北边,只需要一个上午,从东到西需要的时间几乎和前者一样,这是个圆形的城镇。 海环四周、天空青蓝、东方偶尔传来闷雷阵阵,稀稀拉拉的乌云正在天空的一角盘旋汇聚。 一个刚满十五的年轻人正独自坐在书院的窗檐上,望着远处的天空,念念有词。 “莫依!还坐着干什么!要是被先生瞧见了,你不记得上次了——”步履匆匆的同龄人总算找到了名为莫依的年轻人,他焦急地呼唤,同时向莫依大跨步走去。 “我知道。”没等他到身前,莫依便从窗户翻下来,重新站到地上。 比莫依稍矮一截的男孩名为秦龙龙,关于他的名字有个说法,说他的父亲本想为其取名“秦龙令”,但“令”字的左瞥写得太长,名字又无法更改,便只得顺着写成“龙”了。秦龙龙自己也是这么解释的,不过他父亲从未说过真正的原因——他已经死了。 秦龙龙凑到莫依方才坐过的窗台往外看,倒抽一口气道:“这可是四楼,要是摔下去,腿可就断了!” 莫依撇嘴道:“不会有事的。” “快走吧。”秦龙龙拍了下莫依的背,把手中的一卷书塞进莫依的手中,“今天要听楚先生讲史书,他可不喜欢学生迟到。” 莫依接过书卷,这本书很老旧,不知道秦龙龙是从哪弄来的。 “谢了。”他说着便向楼下走去。 秦龙龙愣了一下,他以为莫依不知道教室在哪。 楚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听得莫依昏昏欲睡,他坐在教室的最后,眼睛一会儿盯着先生,佯装在认真听书,手还不时在书卷上滑动几下,仿佛正逐字逐句在阅读;一会儿又不自主地瞟向外头,淡蓝色的青空延展向无穷尽的远方。 东西南北都是这样,所以天莱城是世界的中心。 莫依深信不疑。 又一阵雷鸣在东边炸开。 教室里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咳、咳,”楚先生干咳几声——他经常这样,也不知是真的想咳嗽还是另有他意——“……在这样的洪荒战乱中,天莱城终于站出了一位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奇人,也就是第一代城主,莫付桑。” 这老家伙怎么才说到这里?莫依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坐姿摆正,直视楚先生。他知道,当这个名字被提及后,总有不少的目光会落到他身上。 因为他也姓“莫”,却是莫家的孬种。 果不其然,讲堂里的眼神都情不自禁地投了过来,仿佛有刷刷的声音。 莫依毫不在意,他只是在想,自己坐在这少说也有半个时辰,楚先生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莫付桑一统天莱,建立天莱城,这才让我们天莱城子民得以世世代代永流传。” 接下来会说什么呢?莫依无端地猜想以打发时间。 他会说天莱城现在有十二万居民吗?还是把十二时辰划分为二十四时?亦或是重新度量一尺的长度?或者野史中有关莫付桑的情史——不可能,老家伙是不会说这些的。 楚先生说的内容再正常不过:第一代城主莫付桑去世后,膝下六子因王权争夺而爆发了六王之乱,最终二子在乱世中重新掌权。 莫郡福。 第二代城主算是自己的太太太太……多少个“太”爷爷了? 莫依数不清,那么远的关系,他攀附不上倒还更好,就是因为自己是莫家嫡系血脉,才会遭到世人的冷漠和唾弃。 他有些愤恨。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血脉,让他的身手非同常人。 莫依在脑中和自己争辩,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丰富的表情。 “莫依,在想什么?”楚先生很快就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飘散到不知哪去了,严厉地问道。 “啊,没。”莫依马上回过神来,耳边传来的是众人的嗤笑。 “莫依,小心依皇把你带走喽!”一个小胖子在一旁起哄。 小胖子名为楚审,楚先生的外甥。 讲堂里又是阵低声窃笑。 楚先生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继续讲课。 依皇。莫依也皱眉。 依皇是天莱城的最高统治者,如今已传承至第九百四十二代。 自己的太太太太……爷爷,莫成玉——他是第六代城主,他拒绝了依皇的力量,因此被永久驱逐出境,而莫家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大家都没法解释“依皇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无论如何,他能保护天莱城免受海鬼的侵扰,这就足够了。 不过,感觉今天…… 雷声再次响起。 “先生,要下暴雨了,今日能否早些结课,我回家要一段时间!”有沉不住的学生终于站了起来,低头询问。 楚先生虽然严苛,但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悠悠踱步到窗边,推开窗户,一阵阴风便嗖地吹进,他的一簇白胡子随之抖动。 他眯起眼睛,眉头再次皱紧。 那个学生见先生这般模样,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唯唯诺诺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过莫依看出来,楚先生在为别的事担忧。 “再等等。” 先生说了句奇怪的话。 期盼提早归家的学生们都叹息了一声,那个站起来的学生也按楚先生的意思,重新坐回原位。 授课还在继续,六王之乱被简略带过,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六代城主,莫成玉。 楚先生的语调虽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让人昏昏欲睡,不过话语中皆是对莫成玉拒绝依皇力量的不解,甚至有些不满。 “莫成玉因拒绝依皇力量,那年的天莱城遭到了海鬼的大规模袭击,若非吾屠站出来杀死莫成玉接受依皇的力量,天莱城就会毁于一旦。” 吾屠,第一代依皇。 莫依不太喜欢他的名字,总觉此人生性凶残。当然,他身为第一代依皇,第七代城主的所作所为和名字大相径庭。 “安邦定国、蒸蒸日上”。这是史书对他的评价。 莫依觉得楚先生的语速似乎加快了。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天空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现在应当不过十六时,天本应很亮。 走廊传来帕里啪啦的脚步声,然后是男人粗声的气喘吁吁。 一个肚子肥胖得流油的男子冲进教室。 楚先生早有预料般让开位置,让他站在讲台中央。 他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喘息过来,就开口道:“所有人都回家!快,海鬼要来了。” 第二章 海鬼(二) 哗然。 海鬼,多少年没出现在天莱城了? 莫依的家就在附近,只要半刻就能抵达,还轮不到他慌张。 桌椅混乱地撞在一团,整栋学院都沸腾了起来,仿佛石头地板要被大火烧透了一样,几乎所有人都慌张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轰轰烈烈地跑出了学堂,向家中奔去。 “门窗都关好!”楚先生不忘叮嘱道,“跟家人老老实实待在一起,听到了吗!”他难得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莫依虽然对他有偏见,但心里承认,他是个好先生。 学院一片混乱,外头也同样如此,大街小巷被堵塞得水泄不通,不过没过一会儿,人潮便汹涌地流动开来。 莫依也站起身,他讨厌和别人挤来挤去,准确说,他厌恶同他人肢体接触。 秦龙龙之前推他,也会让他厌烦,可他们之间的情谊足够深,莫依不会介意,不过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而且别人也不喜欢他。 “莫依——”秦龙龙坐在靠门的那边,被人潮挤在外头,他高呼道,“走啊!到我家也行——” “我回那里。” “行,我母亲还在家里,我先回去了!” 莫依没再说话,只是摇了摇手同他告别。 这个距离和周遭的吵闹,他再怎么大声,秦龙龙也听不清。 就这样,秦龙龙被人潮挤出了莫依的视线。 教室很快就空荡,莫依担心楚先生对他问东问西,也跟在人群后溜出教室。 现在在二楼,他直接从窗户翻出,轻盈地落在学院的草坪上,就算有人注意他,也没精力管他。 这个时候居然有海鬼。 莫依有些兴奋,但更多是害怕。 他从未见过海鬼——海鬼最近一次入侵天莱城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时自己的父母说不定还没相遇——但听过海鬼的故事。 海鬼是生活在海里的怪物,他们平日靠食鱼为生,也会吃一些不幸的渔夫。在冬季之时,海鱼都被冻死在水里,海鬼没了食物,就会上陆地吃人。海鬼力量强大,身形同样高大,但智力低下,视力不佳,嗅觉极差,因此只要躲进屋里,不要弄出大动静,就能逃过一劫。 自从依皇出现后,海鬼就彻底没法登陆陆地了。因为依皇用功法在天莱城划出一道隔离海鬼的地界,他们不敢靠近。 为什么现在会出现? 莫依胆颤地走着,周围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到处都静悄悄,只有雷声和呼啸的海风在轰炸他的耳朵。 快走! 他的心脏猛地跳动。 他还在装做气定神闲地走着。不然被那些家伙看到,他们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 不过,他终于憋不住了。 天空变成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漆黑的云成条状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中,那些云和平日像棉花一样聚成一团不同,它们碎开了,像沙子、像芝麻,散乱地组成条带。 无数道宽黑仿佛是某位帝王登基所用的红毯——只不过它是黑色的。 放眼望去,整个天莱城上方都被这种黑云笼罩,天空被割裂成无数道蓝,太阳还在尽最后的力量把光洒下大地,可这样的光亮,把黑色凸显的更加深邃。 莫依扯开双腿,奋力向家中奔跑。 实际上那也不是家,里面没有任何人等他,只是孤身一人——几天前,他没有遵从莫家安排的婚约,因而被驱逐出来了,让他好好反省。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稍远的大道,一条会近许多的小巷。 小巷正对着莫依奔跑而来的方向。没有多加思考,他径直跑了进去。 他奔跑着,脑中回闪过更过有关海鬼的故事和传说。 在近六百年前,依皇还没出现在天莱大陆时,为了抵御海鬼,天莱人的祖宗建造了十五尺高的城墙,以此抵挡海鬼进犯。 但从依皇五世开始,这些城墙被陆续拆除——依皇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它能庇护所有的天莱人,让他们免受海鬼的侵扰。建墙用了大概六十年的时间,拆墙则陆陆续续过了有两百年,因为有墙在,总会让人倍感安心。就算是现在,在天莱大陆的东面,还是有一些矮矮的墙矗立不倒,比起防护,它已成为历史的见证。 海鬼上一次出现还是二十三、或者二十四年前,莫依不想在这种事上太过计较,听说那时也是电闪雷鸣,但依皇没让海鬼们踏上大陆一步,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海鬼从海里出来了。 可这次不一样。 除了学生们被警告快些回家,在外务事的其他人也纷纷走上归家之路。 怎么会这样? 莫依飞奔着,不到两里的路程格外漫长,这条小巷仿佛从来没有尽头。 一阵低沉的嘶吼从莫依身后传来,像狼。 莫依脑子一阵发麻,鸡皮疙瘩都爬到了脸上。 是什么东西? 他想回头看,但大脑一直在说两个字—— 快跑! 气温已然降低,刮在莫依的耳畔,就像是锋利的小刀。 再拐一个弯就到家里了! 一栋低矮的木屋,在贫民窟中毫不起眼,他跃过堆在门口的大堆残羹剩饭,慌不择路地撞开家门。他感觉得到,那些不友好的邻居都撇着窗帘观察外头发生了什么。 莫依总算是平安回到家中,他还来不及喘息,先把门栓锁上,再把唯一的一扇窗户合上,破布做成的窗帘也被拉扯着挡住窗户,完成这些动作,他才安心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和邻居一样,偷窥着街道外的情况。 海鬼来了。 莫依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它身高约十尺,人形。皮肤赤黑,富有光泽,亦如鱼鳞般,折射出黯淡的阳光,海水还不停地从它身上流淌。它慢慢转身,莫依看见了它的背部,脊骨处有一道鱼鳍,肩、腰的肌肉比莫依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强壮,结实得如同钢铁炼一样。 仔细一看,它的肌肤并非纯黑,而带了一些海水的深蓝。 莫依屏住呼吸。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的邻居们也同样露出惊慌的眼神。 在海鬼那令人窒息的压迫下,莫依头一次觉得和他们站到了同一战线。 第三章 海鬼(三) 莫依战栗地注视着故事中的怪物。 一股寒冷的气息从门缝中钻入房间,冷不丁地缠绕上他的腿,之后继续攀伸。他仿佛成了一块被冻僵的石雕,根本无法动弹。 “喂!” 莫依吓了一跳,差点失声喊出来。 身后忽然有声音传出来,似乎是在叫他。眼前的海鬼和身后尖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被海鬼发现了。 身体变得僵直,莫依缓缓地转过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女子,身着在一袭黑衣之中,巨大的漆黑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是露出了一截雪白的下巴。她正翘腿坐在莫依的木桌上。 “你……你是谁?” 她什么时候来到自己房间的?是回来之前,还是之后? 莫依看向大门,门是紧闭的,门栓也还同之前一般挡在门上。 “你就是莫依吗?” 她缓缓取下遮住脑袋的兜帽。 莫依愣住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 “……我是。”莫依再回头看了看海鬼,它正慢慢远离这片地方。 “它不会做什么的,”她自信地说道,“所有人都已经躲好了。” 莫依把窗帘拉紧,重新看向她。 她很漂亮。 莫依从小到大因身份原因而不受人喜欢,异性更不会接触他,他几乎不知道什么评价女人外貌的词语,眼下也只有这两个字从脑袋里蹦出来,还有一句话:少女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长相都要精致。 “你究竟是……谁?”莫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回家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居然是未曾谋面的绝世美人,他有些兴奋,但回想起方才仓惶进房的狼狈样,顿时,耳根子烧得通红。 “你真是奇怪。” “我奇怪?奇怪的不该是你吗?我们没见过吧?”因为血脉的缘故,莫依马上恢复了镇定,他上前一步,走到女子面前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 外头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少女的发言。 莫依看了看她,马上转身奔回了窗边。 “外面怎么了?”那少女也跟在莫依后面。 两人挤在窗前,掀起轻薄帘布的一角,看向外头。 “在那边!”莫依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是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而站在男孩面前的——“海鬼……”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外面!”少女焦急地跺了下。自己刚才还说所有人都躲好,结果出了这茬事,让她颜面何从? 莫依没心思顾及一旁少女的感想,他早就把她之前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他只想把海鬼手下的小男孩给救下来——可该怎么救?海鬼的力量强大、动作敏捷、对待猎物从不心慈手软、残暴且无情,而莫依只是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大男孩。 莫依,记住,你有莫家人的血脉。 一句熟悉的话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很久以前,父亲对他说过,母亲对他说过,还有诸多年长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喜欢来回反复地唠叨这句话,这是已经颜面扫地的莫家最后的尊严——他们有所谓的莫家血脉。 什么是莫家血脉?莫依问过,却谁也答不上来。有的说是体能超出常人,这点在莫依身上确实适用,可莫家同样有许多羸弱的家伙;还有人说注定是依皇的继承人,现在看来是无稽之谈;最不能见光的说法便是:莫家会把天莱从依皇和海鬼手中解救。 莫依不明白为什么对依皇要用“解救”这个词,更不知道这说法是哪个好事的家伙传出来的。 他不太喜欢依皇,可依皇确实任劳任怨地保护着天莱百姓免受海鬼的侵袭——除了这次。 “喂!你在干什么?!”少女惊呼。 莫依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打开门栓。 他恍惚地注视自己的双手 “我要去救他。”莫依坚定地说。 “你、就你?”少女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海鬼,它只要一爪子就能把你——”莫依没有再说话,他抽开门栓,推开房门,径直走到外头。 万幸,男孩拼劲全力地逃离海鬼,勉强拉开了几步的距离,但海鬼明显没用全力,它慢悠悠地走着,仿佛是个刚吃过午餐而出来散步的人。男孩哭喊着,发现远处一栋矮小的房间打开了门。 房间没开灯,是一道黑咕隆咚的希望,但足够喘不过气的他拼命了。 “来这里!”莫依大声叫着男孩,男孩也正是往这边跑。 “你疯了!海鬼会进来的!到时候,到时候这附近的人都会遭殃!”少女跟在莫依身后,站在房间里大声喊。 海鬼不聪明,但绝非完全没有智力。它若发现“门”这种东西可以打开,一定会对其他人家下手。 莫依没有管她,从地上捡起石子。低头看到衣袖已经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手臂上时,他才意识到,暴雨早已来到。 海鬼看到了男孩,又看到突然出现的莫依,顿时如同发情的野兽,迈大了步子,向两人奔来。这是莫依头一次看到海鬼的正面。 它长着鱼一样的脸,但若不仔细看,很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会被普通的人。它的鼻子和嘴巴都非常扁平,那对双眼则向外凸出,仿佛随时都会掉落。眼白很多,眼珠是通红的,雨水不断打进眼眶中,形成包裹住眼珠的一圈薄层。 但它似乎没有感觉,眼不眨一下地迈步冲刺。 莫依看到这样一幅扭曲的面容,双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我在做什么?! 他颤抖地苦笑,看来今天要为自己的疯狂行为付出代价了。 海鬼抬起右手,巨大的手掌直抓向逃跑的男孩。 没有任何时间留给莫依犹豫,他连瞄准都来不及,就将手中最大的一块石子扔了过去。 好在海鬼身形足够大,石子幸运地打到了它的身上。对于海鬼而言,这仅是不痛不痒的一点小事,但它明显被惹恼。 伸向男孩的手停下,那对骇人的眼睛转向莫依。 眼神中没有丝毫情感,但正是如此,反倒让莫依觉得害怕——无法和海鬼进行沟通,它比动物更加缺乏理性。 他总算明白,为何书写古籍的祖先们会如此恐惧海鬼,甚至在远古时代,它们对海鬼的存在避而不谈,讳莫如深。 谁都不会想和这种东西有任何接触,它简直是世间不洁事物的集合体。 第四章 海鬼(四) 海鬼的脖子向左抽搐一下。 它低喘着粗重呼吸,听上去喉咙里充满了海水。这声音让莫依想到溺水时的场景。 小时候,他曾去过海上打鱼,有时会遇上风暴,那些不剩落入水中的人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种悲鸣如某种祸乱源头,会让所有还在船上的人感到恐慌,仿佛自己也马上就会被大浪卷进深渊。 现在面对海鬼,儿时畏惧死亡的阴影涌上心头,莫依头晕目眩,小心翼翼往后退。 为什么海鬼会走到这种地方! 他甚至在心中怪罪这野蛮的生物,它本不属于这里。 海鬼可不顾这大胆妄为的家伙在想什么,它的小腿紧绷,以很快的速度冲向莫依,右手抬起,准备把弱不禁风的猎物撕成两半。 这瞬间,莫依感觉自己体会到前所有为的冷静。 面目狰狞的海鬼正向他扑来,但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清楚,如果太早移动,海鬼那张巨大而锋利的手掌一定能顺着逃跑方向抓住他,而在移动的他,绝对没有机会躲开。 “莫依!你在干什么!”女孩见他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以为他已经被吓傻了。 女孩向前想去救他,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就是父母许配给我的那个莫家小子,如果他就这般能耐,倒不如死了算了。 莫依专注地盯着海鬼的爪子。 在即将接触的刹那,他奋力挑起,祈祷自己引以为傲的脚力能救下自己。 海鬼的爪子从他的脚下刮过,随之而来的一阵风把大雨前寒冷的灌进裤筒,冰冷浇注,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双腿。 不过求生本能让他踩在海鬼头上,向这个庞然大物身后越过。 他惊慌地发现,海鬼比看上去还要高很多。可能是因为在踩在海鬼头上的时候,这个畜生猛地抬头想甩开他。 莫依已经和身边矮房的屋顶齐平了。 虽然莫依从这点高度跳下来绝对不会受伤,但他不敢把身体暴露在空中太久。他聪明地选择借势跳到屋顶上,居高临下看着还没转过身的海鬼。 这下它肯定气急败坏了——虽然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有这种情感。 少女看到莫依的表现,出乎意料,而海鬼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出乎意料。 它迷茫地看了看身前,刚才那个猎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头娇小的女孩——虽然它并不能分辨男女——它就这样完全把莫依抛到一边,向少女走去。 “怎么会这样……” 莫依惊魂未定,还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对付海鬼,可对方根本没有再理会自己的意思。 完全没有智力。 他得知这个信息后不知该是喜是悲。 “喂!”他踩下一块瓦片,故技重施向海鬼扔了过去。 瓦片砸在它身上,碎得四分五裂,而它的皮肤完全不见破坏,如同盔甲一般坚硬。 海鬼抖擞脑袋,这才转过身去。 它看到莫依,似乎反应过来,站在高处的小子和刚才用石头砸自己、踩自己脑袋的是同一人,它低沉地嘶吼一声,拖着沉重地步伐向莫依走去。 它很高,就算莫依站在房顶,这种距离对它而言依旧是唾手可及。 那张锋利的五指再次向他刮去。 经过方才的那次躲避,莫依已经熟悉它的进攻速度。他轻而易举地向后退了两步,很惬意地躲过了海鬼的攻击。 没有任何智力,连那些富有攻击性的山林野兽都不如。莫依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就算体格强壮,我还是要办法收拾。 “喂,你!”他对不知名的女孩喊道,“家里有把剑,给我!” 少女不满地说道:“我不叫‘喂’,我叫雪楚月。” “现在——” 松懈之时,海鬼的巴掌又一次到了跟前。 莫依不禁想:这姑娘怎么这般,如此危机的时刻,她还没心没肺地说这些事情。 “好,雪楚月姑娘,我家里有把剑,烦请你带出来!” 他被海鬼逼得离家越来越远,不得不提高音量。他不喜欢和人来往,更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嚷嚷过,这还是头一次。 “不必了。” 雪楚月的声音很清淡,但他却能听见。 少女甩开披在身上的漆黑大衣,腰间竟别一把剑。 她从剑鞘中抽出银白而细长的剑,这柄剑和她很相配,宛如天生一对的眷侣。 “剑?” 莫依这才发现,那个名叫雪楚月的女孩,她的头发是和名字一样,是雪白的。 天莱城有一个家族,他们就是姓“雪”,而发色则是无尘的白……这个雪楚月难道——不,居然就是那个雪家的人。 雪家…… 莫依刚要回忆起关于他们家的事,雪楚月已经向海鬼跑去,她纵身一跃,扬起长剑便向海鬼的双臂砍去,左右两边各一刀。 她在空中华丽地转了一圈,雪白的长发在空中散发,真的如同纷飞的大雪,而且白发在散开后就变得透明,莫依甚至能透过她的头发,模糊地看到后面的街道。 他看呆了。 只听海鬼传来一声哀嚎,他连忙捂住耳朵,而砍下它双臂的雪楚月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家伙居然能喊出这么尖锐的叫声,她一脚揣在海鬼宽阔的肩膀上,轻盈落回地面,和这个咆哮的怪物拉开距离。 海鬼手臂断开出飙出红得发黑的血,这些血溅在一旁的窗户上,那些正窥伺的居民发出尖叫。 它的手臂落在泥泞地面上,砸出的声响被穿云裂石的雷声遮盖。 雷声轰隆不觉,大地震颤不止。 雪楚月持剑的右手一甩,黏在剑身的血迹便通通洒向地面。 “下雨了……”一滴带着腥味的雨水滴在她的鼻子上,她连忙重新戴上兜帽,避免长发被雨水沾湿。 海鬼恼怒地转过身,盯着雪楚月,血丝遍布眼白,仿佛要化成鲜血,流淌出来。 没了双手的它只能向少女冲撞。 站在屋顶的莫依被海鬼的行为震撼——不是打动,只是单纯觉得震撼。 海鬼的手臂还在不断流出鲜血,它向雪楚月冲去,两道血迹便在空中拉出长长的红色飘带,随后在小雨之中变得朦胧,整个街巷都被这种血液弥漫。 莫依觉得一切都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红纱。 雪楚月已经想好,接下来一击要直接取海鬼首级。她踩着墙面跳到高处,预判海鬼抵达的位置,向它的脖子处砍去。 而然她没有如愿以偿,剑锋即将碰到海鬼脖子之时,海鬼的双手已经重新长了出来。 “怎么会?!” 海鬼的左手轻松抓住雪楚月的柳腰,把她狠狠按上一旁的墙面。 第五章 依皇(一) “雪楚月!” 在她受伤前,莫依就发现海鬼的手臂有恢复的趋势,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还没喊出让她小心,雪楚月已经被砸进墙里。 海鬼没有就此作罢。 它的手还在用力,企图将少女彻底塞进墙里——倘若它想杀死雪楚月,大可不必这么做,普通人在被砸进墙里的那一刻,基本已经宣告死亡,但暴虐的本性让海鬼只想看到这个砍断它双臂的小不点被碾成肉泥,以此满足它那最原始、最野蛮的渴望。 好在雪楚月不是一般人,她自幼习武,虽然全身被震得疼痛,但目前还没有致命伤。 莫依没有多想,抄起一块瓦片就向海鬼冲过去,从天而降,瓦片砸在海鬼头上,把它的后脑勺刮出一道血痕。 海鬼癫狂地颤抖身体,可并没像莫依想的那样放开雪楚月,它的右手反而更加用力,抓紧雪楚月,随后狠狠地将她投向莫依。 如果是如此漂亮的女孩主动投入怀抱,就算莫依也不会拒绝,但雪楚月是被海鬼扔过来的。 他吞咽口水,慌忙地找到角度,接住了飞来的雪楚月。 两人被撞到泥地上,雪楚月因之前受到海鬼的攻击,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洒在莫依脸上。 “啊……” 莫依的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后背也因被地摩擦而火辣辣,他抬起似乎骨折的右手,胡乱擦开血迹,并想把压在身上的雪楚月推开。 雪楚月比他先一步,她惊慌失措地同莫依道不是,自觉从他身上爬起。 “嘶——” 痛。 莫依把身体撑起,少女则拉了他一把。 “你没事吧。”雪楚月关切地询问。 她非常自责,如果不是她自以为是,眼前这个少年根本不会受伤。 莫依抬手指着前面。 海鬼正向他们悠悠走来。 “我来引开那家伙的注意力,”雪楚月说道,“你去找卫军。” “好,你小心点。” 莫依知道自己受伤很重,没法再逞强和海鬼交锋,而且雪楚月有些功夫,她刚才只是大衣才被海鬼逮,如果她只以拖住海鬼为目的,应该不会有事的。 抱歉了,让你独自应付那个怪物。 “还站着作甚!快走。” 雪楚月说完,抽出长剑便再次向海鬼冲去。 和古籍中说的一样,海鬼恐怖之处有三:一是没有脑力,无法与之交流,是谓无理之为;二是力量庞大,行动敏捷,任何人都无法招架,是谓体魄之势;三就是除非斩首挖心,否则无法杀死,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都能恢复如初,是谓不死之身。 雪楚月也只是在书中看过这些,所以放在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海鬼,不免有些紧张,忘记这东西能自愈——可能是因为她以前根本不相信这点,所以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我不会重蹈覆辙了。 雪楚月握紧长剑,向海鬼的双腿劈砍过去。 街巷激烈的战斗被躲在屋中的街坊邻居看在眼里,他们都在低声细语地讨论眼前这女子的身世,偶尔会有人不慎说出平日说话的音调,但海鬼完全沉迷在对付雪楚月中,没有顾忌周遭蝼蚁的议论。 “那丫头说……好像说她叫雪什么月。” “雪楚月,是雪家的人!” “难怪伸手那么好。” “可不是吗,雪家几百年前可出过许多厉害的武人,现在这些后代也不赖。” “——西婆婆在干什么?!” 西婆婆是这个巷子里的名人,这里许多年轻人都是她接生下来的,因此大家都很尊重她。在海鬼和雪楚月纠缠的时候,她瞅准机会,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让最开始被海鬼追杀的小男孩逃进自己家中。 但男孩早就被吓傻了,海鬼已经离他有一段距离,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孩子!”西婆婆的声音很嘶哑,她从门缝中呼唤以求引起小孩的注意。 “西婆婆,别开门。”她的邻居隔着床,手舞足蹈地对老人喊话。 一旦海鬼意识到门这种东西可以被打开,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孩子!” 西婆婆这辈子都在救人,而眼前的小孩随时可能被海鬼或丫头的攻击波及,她怎可能放任这事不管,而且她可能是这个巷子中,少数经历过海鬼进犯天莱城的人。 那时的场面可比现在更骇人——排山倒海的海鬼从深邃的大海中爬出,湿漉的身躯泛着闪电的涟漪,轰鸣的雷声似乎想把所有人的心脏碾裂……她是幸存者,也是见证者,她知道像那样岁数的孩子落入海鬼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即便海鬼现在完全没有搭理小孩的意思,但他如果一直站在街巷中央,海鬼一定会在某个时刻,顺手将他撕碎吞入。 西婆婆等不及了,她颤巍巍地走出房门,用尽全身力气向男孩奔去。 此时海鬼正背对他们,雪楚月发现了那里的一样,知道那老婆婆要做什么,连忙引诱再离那远些。 一道落雷从海鬼背后炸开,这个愚笨的生物痴痴地转向身后,好奇那到底是什么声响。 不好!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雪楚月刚才为了引海鬼过来,特地拉开了距离,现在她又不得不重新冲向海鬼。 不过正好,就这样把你的脑袋给砍下来! 她发现,因为一直想着怎么保护老人和小孩,居然忘了自己完全有能力在此刻斩杀海鬼。 现在反应过来还不算迟,海鬼正眺望远方,闪电坠进山林,远方冒出一缕黑烟,似乎是刚起势就被暴雨熄灭的大火的一声叹息。 雪楚月向海鬼奔去,利剑切入海鬼的颈脖。 再用点力! 她这么想,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法把剑往更里推。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再用力! 细剑就像被肌肉掐住一样,雪楚月切也不是,拔也不是,她奋力踩在海鬼宽阔的肩膀上,可对方却无动于衷,固执地伸出手掌,向正牵着小孩离开的老人抓去。 “西婆婆!” 某间屋里的青年慌张地跺脚大叫,束手无策。 “快把剑,放开!”雪楚月勉强站稳于海鬼背上,拼命踩着它的背,企图引起它的注意。 但海鬼就是不依不饶,完全没把雪楚月当回事,它现在只想把那个小孩吃了。 “快放开啊!” 雪楚月急着双目泛着泪光,但这个怪物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眼看海鬼巨大的巴掌就要抓住拎起孩子的衣领。 千钧一发之际,剑被雪楚月拔了出来,她没来得及受力,整个人都向后摔去,与此同时,海鬼已停下动作,身首异处,那颗痴呆的鱼脑袋滚落到地面,而老人则蒙住男孩的眼睛,匆匆跑进了屋子,关上门。 大雨落在地上,像整条街冒出的冷汗。 雪楚月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做好狠狠摔到地上的准备,但身后却是温柔的怀抱。 “依皇!是依皇!” “依皇大人!” 街道沸腾了。 第六章 依皇(二) 依皇? 雪楚月非常紧张,她从小对依皇甚是崇拜。现在,伟大的依皇居然就站在自己身后,从海鬼手中救下孩子,还接住险些摔倒地上的她。向来“胆大妄为”的雪楚月此时犹如安静的兔子,蜷缩在依皇怀中一动不动,直到对方把她轻轻放下。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依皇……” 依皇的长发盘在脑后,与黝黑发亮的头发相对的是一身雪白衣袍,在不知何时剧增的瓢泼大雨中,一尘不染的着装正体现了依皇的威严和高洁,被雨水激溅的泥泞没有沾到他身上分毫,依皇犹如不存在世间的神仙,遗世独立地站在电闪雷鸣的暮色中。 他微笑地向雪楚月点了点头。 雪楚月瞬间被那双通透的目光吸引,在漆黑的雨幕里,他的眼睛居然依旧那么透亮,如同明珠般闪着星光,她一时间忘了跪下。 “雪楚月,人来——” 远方传来莫依的呐喊。 他看到身着一袭白衣的男子正站立于道路中央,停下脚步。 身后那些姗姗来迟的卫军知道他是谁。他们训练有素单膝跪于街巷之前,为依皇的到来献上深切的敬意。 虽然这么看来,他们更像是在向莫依行礼。 雪楚月无所适从地向莫依招了招手,一边用微妙的表情企图告诉莫依,眼前这个背对他的男人就是依皇。 对啊,他是依皇。 雪楚月连忙准备单膝跪地行礼,可依皇却没看她,而是从她身边走过,悄无声息,几乎想飘一样到了海鬼的尸体边。 他蹲下身子,用棱角分明的五指轻抚海鬼的肌肤,仿佛眼前这个骇人的怪物是他的亲人。 雪楚月僵直了身体,缓缓朝向依皇所在的方向,跪向那头。 “小子!你是被吓傻了!?那可是依皇,快跪下!”一旁的士兵咬牙切齿地提醒他。 莫依知道他是依皇,但却没想到。 不对,他为什么是依皇。 豆大的雨珠钻进他的眼帘,依皇雪白的身影和雪楚月雪白的头发几乎要融为一体。 我看错了吗? 莫依的身体像是即将燃尽的蜡烛,以近乎凝固的体态,迟钝地蹲下身体,右脚的膝盖即将落地—— 刹那,依皇回头,而莫依则停住身体,有些不知所言地喃喃。 “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你是依皇。” 依皇嘴角微微上扬,抖了抖眉毛,对莫依的无礼举止没有怪罪之意。 “莫依,你在东边被关了两年,可能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雪楚月凝视着依皇的双腿,她想回头看莫依,但在他的威压下,只能一动不动地低头跪地。 依皇认识那个家伙?他们是什么关系?而且东边……东边是指那个海角水牢吗——专门关押穷凶恶极罪犯的地狱?他在东边关了两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雪楚月脑袋很乱。自己这位未婚夫有不同寻常的过去,而她全然不知。 “你——” 依皇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两年前这家伙给自己带来的恐惧,他还记忆犹新,他想张口揭露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的真面目,但全身却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一句话。和如今的这位“依皇”相比,莫依还只是个刚满十五岁的男孩,他太脆弱。 依皇四周环顾片刻,对后面的卫军说道:“这边已经没事了,把尸体扔回海里,还有,找人把那面墙修补一下,都被撞成那样了。” “是!依皇大人。”领头的卫军大声回答,别有气势。 依皇从莫依身边走过,不动声色地抛下一句话。 “别找麻烦。” 莫依顺着他离去的方向,跪地送行。 依皇彻底消失在小巷之中,人们这才松了口气,就连那些有胆量窥伺海鬼的居民,在刚才都纷纷跪下,不敢正视依皇一眼。 依皇对天莱城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莫依在想这个问题,大家尊重他,又害怕他,到最后还是不得不依靠他,即使海鬼成功进犯大陆是他的失职,但没人会怪罪他,只会把他一击诛杀海鬼的事迹歌颂四方。 这是莫依在想的问题,但他有个更深的疑问——这个依皇,毫无疑问,是他两年前在海牢遇见的那个罪恶滔天的死囚。他是依皇?这太不可思议了!而且其他人对他那依皇的身份毫不怀疑。 天莱城不大,信息流通的非常之快,况且他犯下那么多触目惊心的罪行,曾经让整个天莱城陷入恐慌,在场这么多人不可能没一个认识他的。大家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他是依皇的事实? 他最后说的“别找麻烦”是什么意思? 是让我不要把他的事到处乱说吗?可如果是这样,他方才又何必告诉众人他认识我?这不是前后矛盾,自掘坟墓? 卫军催促他们赶快回屋,莫依只好被雪楚月搀扶地进了自己的小屋。 她默不作声地帮莫依处理背上的伤疤,莫依为了表现自己气概的一面,忍痛没发出一点声音。 沉静许久,屋内只有大雨敲打窗户和瓦片的悦耳声响。 “那个。” “我。” 两人这样异口同声的默契,反倒让气氛变得格外尴尬。 之前举止大方的雪楚月也安静下来,想到自己正和“前”未婚夫共处一室,自己还帮他处理背后的伤痕,小脸有些扑红。 她庆幸莫依趴着,看不到她的表情。 “啊……你先说吧。”莫依差点因紧张而破音。 她要问我关于依皇的事吗?还是其他?不,正常人肯定会问依皇的事情,毕竟我一个住在平民窟的莫家人认识依皇,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旁人探讨。 她如果真问我和依皇为何相识,我该怎么回答她?那丧心病狂的家伙已经警告过我了。 “其实我也没想说什么,”雪楚月清了清嗓子,说道,“只是太安静,想找写话说。” “这样啊。” 莫依还在想该怎么应答她,眼看问题即将到来,他的心砰砰乱跳。 “你、你在紧张什么!” 替他敷药膏的雪楚月感受到他肌肤的跳动,立马意识到他的心跳得很快,她娇羞地喊道:“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不是,我——” “真不知道你这种年龄的小子整天想些什么!”她气鼓鼓地把绷带扔到莫依背上,“自己弄。” “痛——” “别装可怜!” 少女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从他身边跳开,小手一甩,用漆黑的披风遮掩身体,只露出脑袋,她站在黑暗的角落,避免被莫依发现自己的耳根已经烧得通红。 “不知道想什么的是你吧……” “别正对我!算了,我转过去。” 莫依无语地注视雪楚月的背影,包扎好伤口后,披上衣服,说道:“你可以转过来了。” 雪楚月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借着窗户的倒影确认无误后,这才转过身来。 第七章 依皇(三) 两人大眼瞪瞎眼,尴尬了一阵,最后还是莫依起了话头。 “你……你是那个吧,之前说要嫁到莫家的。” 他特意用莫家来指代自己,不然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你还是那么没礼貌。”雪楚月没好气地抱手说道,“现在不是了,你不是和家里人闹翻了吗。倒辛苦了我们家。” “抱歉。” 雪楚月撇嘴道:“如果我没有这么漂亮,你还会跟我道歉吗?” 莫依挪开视线,心想这丫头嘴怎么这么毒辣。 “不知道。” 或许不会吧。他想。 为了防止雪楚月步步为营,他连忙另起话头:“你怎么会到我家里?我们应该已经没有关系了。” “顺路啦。”她仿佛在自己家似的,拖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坐到窗边,看着依旧没有停息迹象的大雨,“有些事要办,来你家看看,结果就遇上这事了。你说,为什么海鬼会爬上来?” “我怎么知道。” 莫依对海鬼的了解仅限于书籍和流言蜚语,今天是他头一次目睹真正的海鬼——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她说道海鬼的事,肯定要问我跟依皇是什么关系……我就把部分事实告诉她吧,至于依皇以前是死囚的那件事,就用他在那当过一段时间狱卒来代替。 “好在依皇大人来得及时,不然那个老人家和小孩已经被海鬼杀死了。”雪楚月自责武功不足。 一想到自己的剑分明切入海鬼的脖子却没能砍下它的头颅,便羞愧难言。 那怪物的颈部为何那么坚硬,那感觉简直像有人用两面盾牌钳住了我的剑,根本无法动弹,回去一定要找师傅问个明白! 她从来不是只沉浸失败而无法自拔的人。 “你看着我干嘛?” 雪楚月发现少年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盯着她,似乎在期待什么。 莫依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按理来说,她怎么也该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可看雪楚月的行为举止,她似乎已经把那件事抛之脑后了。 真是奇怪,她原来是个健忘的人?看起来也不像啊,如果一个人健忘,应该不会有那般聪慧伶俐的目光。 “莫依?” “抱歉,我刚才在想依皇,他真的还厉害。” 莫依没想到,居然是自己再次把话题引导到依皇身上。 “是啊,”雪楚月因没能看到依皇是如何杀死海鬼而倍感惋惜,但一想到自己居然有幸被依皇抱住,她便开心地挡着双腿,喜不自胜,“要是依皇大人能教我武功就好了,那我一定能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侠客!” 一种不适感从莫依心头涌起。 这事有古怪。刚才不仅依皇主动叫了我的名字,而且我见到他时,没有及时跪下,这在天莱城可是犯了大不韪!可如此尊崇依皇的雪楚月居然完全没责备我的意思,怎么想都不对劲。 她忘记了…… “可能有点冒失,不过我想问个问题。” 雪楚月看了他一眼。 “问吧,何事?” “你的记性,”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怎么样?” 雪楚月困惑地环视屋内一圈,以为自己忘了什么。她挤眉弄眼地反问:“你在问我记性如何?” “啊……对啊。” 莫依感觉到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你真的是莫名其妙,我难道忘了什么事吗?”她咄咄逼人地走向莫依。 “没,我就是随口一问。” 看这样子,她应该不存在记忆方面的问题。 “你认识依皇吗?” 雪楚月越来越弄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她秉着“沉静于雪,淡然于心”的家训,压制不满,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认识。” “他——” 话音未落,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鸣声。家里的窗户被震得沙沙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莫依和雪楚月几乎是同时凑到窗前,寻声望去。 “是和云诀!”雪楚月有些兴奋地喊道,“要使用这种功法,需要耗费大量体力以及多年的修为!但依皇大人对和云诀掌控得炉火纯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使用那功法。” 和云诀,我好像在哪听过,其威力可排山倒海,改天换日。 莫依透过窗户和厚重的雨帘,看到远方涌起百米高的海浪,而那海浪居然是向大海而非陆地狂袭远去。 在深蓝的海浪中,不时有张牙舞爪的闪电照亮海域,将浪面照得透亮。企图上岸的海鬼们绝望——它们可能没有这种情感——地伸出双手,本能地想游向陆地。 依皇盘腿坐在沙滩上,静心运作功法,一层层海浪不断被气推起,将海鬼冲向更远方的海域。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智力低下的怪物终于明白,它们今天没法登上土地,便接二连三地钻进汪洋深处,渐渐,惹人生厌的面孔彻底消失在天莱城的视野里。 那个一袭白衣的依皇还在推波助澜,直到过去很久,他才有些力不从心地站起来。 “依皇大人!”卫军首领莫沮看出依皇体力不支,想上去帮扶他。 但依皇不经意向他丢了个眼色,他连忙停住,站在原地,鞠躬请感谢依皇再一次保护天莱城。 依皇佯装抹干脸上的海水,用手掌捂住嘴,收住从体内迸出的鲜血,随后若无其事地向卫军说道:“这段时间让百姓莫要外出,海鬼很可能再次袭来。” 卫军面面相觑。 海鬼奇袭也就算了,依皇大人居然说海鬼还会进犯? 自从依皇出现后的几百年间,可能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明白了吗?” 依皇不顾众人困惑,没留他们回答的时间,转瞬消失在众人眼前。 莫依和雪楚月在屋内看了许久,外面的动静总算消停,那些吞噬天际的巨浪也不再出现,他们俩都松了口气。 “看来海鬼都被依皇大人赶跑了。”雪楚月欣喜。 “嗯。” 莫依点头,心中却总有疙瘩。 雪楚月没问自己他和依皇的关系,他本应感到安心,可现在反倒惴惴不安,总觉得心里空荡荡,似乎有什么部分被人偷走了。 “我告辞了。”雪楚月说道,“在这耽误了快半个时辰,我还有约。” “噢!”莫依帮她拉开房门。 “不用送了。” 她潇洒地向他招手,轻盈几步,就消失进逼仄的巷子。 第八章 过往(一) 莫依无可适从地在原地站了半天,一阵狂风把雨刮进他的眼睛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淋湿了。 他连忙回到屋子,回味和雪楚月的相遇,若有所思地用干毛巾把身体擦干。 “雪楚月……” 他念着女孩的名字,觉得心头泛起一丝甜蜜的味道。 他拍了拍脑袋,教训自己别胡思乱想。 深夜,积在天空的一块块黑粒般的云朵才散去,而莫依彻夜未眠。 两年前在海牢的经历始终挥之不去,今晚更是如梦魇般萦绕脑海。 要说两年前,还得从他的家事慢慢讲起。 他出生莫家,祖上可以追溯到很远,就像今天下午楚先生说的一样,莫成玉作为城主拒绝依皇庇护,导致天莱城几乎沦陷于海鬼的狂潮,也正因此事,莫家在天莱城的地位一直相当微妙。 第一代城主,一统天莱城的人是莫付桑,他是莫家人,就算莫成玉险些让天莱城遭到覆灭,众人也都不能忽视莫付桑的功劳。但大家对莫成玉的怨气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追根溯源,发现莫家有许多分支,而莫成玉只是其中一支——而莫依,正是莫成玉的后代。 这便是其他人不正眼看待莫依的主要原因。 而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在生活中也少与他人来往。在这样“里应外合”之下,便造成他现今只有秦龙龙一个朋友的处境。 除此之外,其他莫家人在天莱城的地位还算优越,特别值得一提,莫依的远方亲戚莫沮如今是天莱城卫军的军长,也就是统领所有天莱城所有武装士兵的总督,那叫个风光。 每次看到卫军,莫依都会想到这件事,顺其自然就会想:若我也生在那个莫家就好了。 不过现实是残酷的,他没法成为“那个莫家”的孩子,只能在“这个莫家”当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孤僻小子。 两年前,莫依和“那个莫家”的某个同龄孩子起了冲突,便教唆秦龙龙同自己一起说那人坏话。莫依左思右想,决定把他污蔑成自己这一脉的人。 这一污蔑,可是让整个莫家轰动。 流言传播的很快,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好事,最终推得出:莫沮也是莫成玉的后人——现在想来,这夸大其词的谣言,很可能是当年和莫沮竞争军长的那厮暗地让人传出去的。 这事传到莫沮耳中,他硬是把莫依这个始作俑者从千千万万条空穴来风中揪了出来,稍微动用关系,便把莫依送进了海牢。 名义上,是让他去那作为助手工作三年,以惩罚他的不敬,但私下却把他同死囚关在一起。 后来或许是善心大发——也可能是早就准备这一出——两年过去,就把莫依给放了出来。 莫依认识现任依皇,就是被关在海牢那两年的事。 依皇原名李锐川,莫依在去海牢之前就听过此人大名。 他自幼习武,但性情暴躁,脾气古怪,在十六岁那年与同门兄长练武时将对方杀死,因而被逐出师门,后来就没了踪迹——这本就是件不寻常的事,天莱城就那么大,一个人就这么彻彻底底消失了,大家起初觉着怪,久而久之就没放在心上。 过了三年,他被认定已经投海自尽,将他逐出师门的师傅觉得于心有愧,还为他操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再之后,李锐川就彻底淡出天莱城的记忆。 又过去四年,也就是三年前,莫依十二岁,听说李锐川用剑将自己的大名刻在以前习武之地的牌匾上,并将那间武院的男女老少通通砍头,场面血腥无比。那几个月,整个西城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莫依觉得过甚其词了。 他虽然不住西城,但离西城也不远,自己这边可一点血腥味都没闻到。 不管怎么说,天莱城顿时被血腥风雨的阴霾笼罩。 李锐川杀死教导自己的门派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说要向所有曾唾弃过他的人复仇。 这会儿可就人人自危了,谁也不知道,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所谓的“唾弃他”究竟是什么标准。 灭门事件过后,依皇亲自离开位于天莱城最中央的问天堡,前来捉拿李锐川,以保天莱城之太平。 不过稍微迟了些。 等依皇制服李锐川之时,已又有三十七人死于利剑之下。 李锐川被关入海牢,择日实施淹刑。 何为淹刑? 海牢有几间特制牢房,在悬崖边,莫依看过,还打扫过。 那些牢房非常狭小,不够正常成人躺下,最多只能倾斜靠在墙壁上,以图休息,所以也有“海棺”的叫法,因为它的确像棺材,会让人产生窒息的恐慌。 海棺一面通向大牢,另一面则与海水接通,用紧密且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分割犯人和大海。海棺用铁链牵引,犯人被关入海棺后,铁链便逐日开始下放,海水则会慢慢涌入海棺,逐渐将犯人吞噬。 这样的酷刑会一直持续半年,非常费时费地,所以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享受”这般酷刑。 半年后,海棺脱海拉回,里头一般空空如也,偶尔会留下一些残留的骨头,至于身体的其他部分,早就被鱼儿啃食干净。 据一些看守所说,其实海棺下降后大概五天,犯人基本会被海水彻底泡烂肿胀然后死亡。 以前有个大胆且好奇心重的家伙曾跳海去看海棺里的情况,上岸后彻底疯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能大致想象人被海水泡烂的场景。 莫依还记得,有几个闲来无事的狱卒为特意吓唬他,把海棺描述的特别恐怖:说人的皮会被浸泡脱落,随后被鱼撕烂,那些碎皮会飘到大海之上,以后等莫依出海打鱼的时候,说不定会撞见死囚的脸皮。 这故事导致他有很长时间没睡好觉,总是梦到自己独自漂泊于大海之中,而海面不是水,全是薄薄的人脸。 莫依被送进海牢后没多久,便被要求去清理关押李锐川的海棺。 他去了,却着实吓得不轻。 他印象很深,那是个阴天。 海牢有三层,算上最底层的海棺则有四层,显然,越是底层的犯人,罪行越是严重。 莫依提着一个破烂的木桶赤脚走在潮湿的海牢里,那些永不见天日的底层囚犯则在一旁装神弄鬼吓唬他,他胆颤心惊地穿过三层地牢后,来到海牢最底部。 从楼梯下去后,他看到了拴住十个海棺的巨大铁链。 莫依头顶便是体量很小的海牢,他感到害怕,总觉得海牢随时会倒下,把自己压成肉酱。 阴冷的海风从远方吹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处,是悬崖中一道比较宽的裂隙。他抓紧木桶,双腿向钉子一样摁在地上,以很慢地速度向悬崖边走去。 十个海棺都斜放在悬崖上,一头被铁链拉住靠在大地上,另一头在悬空,它们的身下便是惊涛骇浪。 李锐川的海棺是左边第一个。 他担惊受怕地向那边走去,深怕自己会因看到李锐川的残骸而吓得失声尖叫。 可看到海棺里面后,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噎声愣在原地,四肢松垮。 木桶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向悬崖便滚去,悄然被被海浪吞没。 在大海中浸泡半年的李锐川,正躺在海棺中,对他微笑。 第九章 过往(二) 莫依倒抽一口凉气,左手贴住裤袋。幸好,下来之前把打开海棺的钥匙别在身上,而不是扔进桶里,不然麻烦就大了。 虽然现在的莫依宁愿当时的自己把钥匙弄丢。 “可是来清洁海棺的?” 这是莫依头一次见到李锐川。 大街小巷都在传:李锐川面目狰狞,嗜血成性,丑陋无比,有一双如鱼般外凸的双眼,鼻子如鹰嘴勾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他的嘴巴更是奇葩…… 不过,无论流言将他形容得多么耸人听闻,至少现在看来,他只是普通人的长相,甚至有些一般。 莫依心想,莫不是那帮狱卒在拿我寻开心?特地钻进海棺里吓唬我?可正常人不会主动爬进如此晦气的地方——不过,跟海牢的囚犯相处久了,会被同化而变得疯癫。我才在这不到一年,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更别说那些长期看守此处的狱卒。 他忽然有了胆量,上前一步,仔细打量“李锐川”,在脑海中将眼前的面孔和狱卒一一对比,可是…… 没有。 他不是海牢的狱卒! 莫依冒出一头冷汗。 这人到底是谁?李锐川?不可能,淹刑已过半年,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小子,你打算怎么做?” 男人敲了敲生锈的铁栏杆。 “他们原来是派小孩来清理海棺的,这样是否有些不妥?”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我看,你都吓坏了。” “你、你是李锐川?” 男人用脑袋点了下右边的海棺:“不然呢,你在找然成吗?” “然成?” “哎,”男人长叹口气,不过语气却轻松愉悦,仿佛在说个笑话,“他死得可真惨,明明还有一口气,却活生生被那些小鱼给扯烂了肚子,肠子都被拖出去了。” 莫依大概知道然成是谁了。 应该是和他差不多时间被淹刑的人——虽然莫依先前并未听过这人。 不过,听男人的描述,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肚子,仿佛自己的肚子正在被那些牙齿锋利的海鱼啃食。 他哆嗦了一下。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男人亲眼目睹身旁的死囚被海鱼杀死,而他却若无其事地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就是李锐川!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莫依微微点了点头,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恐惧,但显然为时晚矣,当木桶脱手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处在下风。 “我们来谈个条件,如何?” 李锐川又用手指敲了敲栏杆。 附着在铁杆上的棕黄色锈迹被他敲下了一块,不知为何,莫依总觉得那就是一张已经泛黄的人皮。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李锐川,那人已没再伸长脖子看着自己,而是平静地正面朝上,双手闲散地放在胸前——他的手没有其他地方可放。 借着黯淡的日光,莫依发现,这个被关在海棺的男人脸色很好,简直像才进入海棺的人,可事实是,他刚从海里出来。 我该怎么办? 莫依双脚挪不动。 马上上去跟他们汇报李锐川没死? “小子,你在犹豫什么呢?” 柔和的声音夹着冷风,在这道崖缝中回荡不止。 莫依低头看向安详躺在海棺的李锐川,他非常悠闲,仿佛是找了个地方来度假。 这是个连淹刑都无法杀死的武功高手。 莫依注视破旧不堪的海棺,本该规整的边角已腐朽扭曲,蜷曲成歪七扭八的模样,看上去脆弱不堪。莫依觉得,自己只要用力一踹,这个海棺就会分崩离析,碎成铁块。 李锐川如果想出来,应当轻而易举就能破坏这海棺,可他为何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 难道他没法打开海棺吗? 莫依的左手不自禁贴在裤腿上,那个如一片树叶形状的钥匙还在。 没什么条件好说的。莫依想开口说话,却害怕得不敢发声。 他只好一言不发向通往海牢上层的方向走去。 “不要后悔了。” 男人的声音依旧悠然,听上去,和莫依商量条件,并非他必须做的事。 “我为什么要后悔?”莫依停下脚步,压制住自己的本音,冷冷地问道。 “你把我从海棺放出去,我会给你因得的好处,”他娓娓道来,“倘若你不这么做,之后的人也一定会放我出去。” “那您找他们去吧。” “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报偿他们太浪费时间,而报偿你不一样。” 莫依颤抖地换了口气。他发现,李锐川说话有种魔力,自己明明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和他搭话。 他到底打算引导我到何方…… 莫依转过身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报偿我?” 死囚开心地干笑一声,随后长叹口气说道:“你对自己的家人漠不关心,没有朋友,或许有一两个,不过无关紧要,你因为惹恼了莫付桑的后代,被卫军军长莫沮关进海牢,和死囚生活在一起——” “你从哪知道这些事的?” 莫依进海牢之前,李锐川应当已经被扔进大海了。 “是啊,”李锐川敲着铁栏杆,低声犹如自问,“我从哪知道的?” 远方的海面卷起猛烈的海风,把一股又一股大浪送到海牢,那些柔软的海水至死不渝地拍打峭壁,好似要把莫依所在的这块地方给震塌。 剧烈的撞击声填充了两人都没开口的空白,过了许久——对莫依而言——李锐川说道:“无关紧要。报偿你很容易,我会帮你把莫付桑那一脉的后代全部杀死,如何?既满足了你的渴望,对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一石二鸟的合作。” 莫依瞠目。 虽然早知道李锐川杀人成性,可没想到,他对杀人一事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举手之劳?一石二鸟? “我和他们没那么大的仇恨,当年年少无知,我已然接受这个教训。” “都这情况了,还要在别人面前惺惺作态吗?” 李锐川微笑地注视黑云浓稠的天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被期待取代。 “你说什么?” 虽然恐惧,但莫依被他的话说得有些恼火。 “你心知肚明。”他说完这句话,没再开口。 莫依面色土黄。 他方才所说确实是假话。他怎么可能对那个莫家没有仇恨? 如果不是他们率先宣布自己的血液里没有流淌天莱城叛徒莫成玉的血,率先和莫成玉撇清关系,以重新求得百姓的欢喜,那如今,莫依家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莫依没有沉默,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杀其他人,只要杀了莫沮,还有那个叫莫郢笙的窝囊家伙。” 到现在,莫依都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被李锐川用武功控制了身体,否则,从来作壁上观的他怎会说那种话? “简单。” 李锐川在狭窄的海棺中拍了下手。 莫依默默走上前,从裤袋中掏出狱长给他的钥匙,轻轻插入被铁锈塞满的锁孔,再轻轻一转,海棺打开了。 李锐川身体僵硬,缓缓从背后的出入口钻了出来。 他笑着拍了拍莫依的肩膀,“好人有好报。”便转身面朝大海。 “你出去后打算做什么?继续杀人吗?” “不,我如今只想挑战那个曾把我打败的人。” “依皇。” 莫依松了口气,心中的罪恶感顿时消弭许多。 李锐川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忘记方才的约定。” 他向悬崖外迈出一只腿。 “哦,对了!”他大声说道,“没有然成这号人,我随口编的。” 莫依呆呆地站在悬崖边,看着他坠入漆黑的深海中,没多久,刚才落入海中的木桶被扔了上来,精准地落在他的脚跟前。 第十章 过往(三) 直到大海完全将李锐川吞没后,莫依才向海棺走去。 他首先看了第二个海棺,里面没有关押过犯人的痕迹,就像他所说,根本没有然成这个人。 李锐川为何要骗他?莫依马上有了答案。 李锐川自打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想方设法向他暗示自己的冷酷无情,以此不断挑动莫依的神经,让他感到畏惧,从而始终掌控话语的主导权,而莫依也如他所料,一步步掉入了他构筑的语言陷阱。 真是个恐怖的人…… 莫依回看关押李锐川的海棺,里面留有一些衣物的残骸,说明他方才看到的一切不是自己的臆想,李锐川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他也确实被接受了淹刑,活着从大海深处回来了。 如同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恶魔,正气势汹汹地向过往复仇。 “好在他说了,如今只想打败依皇。” 莫依嘴皮在小幅度地摩擦,自言自语的同时,走到海棺边,伸长手想把里面的残骸捡出来,但他失败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铁栏杆之间的空隙非常小,像莫依这年纪的正常人,根本不可能把手伸进去,除非他瘦成皮包骨。 一定要钻进去吗? 莫依不情愿地在海棺左右周旋了几圈,想找到更好的办法,把那些湿漉的破布挑走。 海棺里忽然传来啪的一声。 他连忙后退了一步,不知所措地听着这接连不断的拍打声。 他侧过脑袋,小心翼翼通过铁栏缝隙窥探海棺里的情况,随后擦了擦背后的汗水。 原来是只鱼。 那只笨头笨脑的鱼没能在海棺脱海前逃回大海,因而一直被关在里面,借助海棺中残留的一些水,苟延残喘。现在,那些水终于被它挥霍干净,绝望的海鱼只能奋力拍打身躯,企图寻找新的救命之地。 这东西一直在李锐川脚底吗?真让人作呕。 现在,莫依又有新的“垃圾”需要清理了。 一想到狱卒们讥讽自己肯定不敢清理海棺时那洋洋得意的表情,莫依横下心,趴在地上,从海棺和土地的缝隙中钻进里头。他把双腿勾在海棺背后的开口处,这样就能用力将自己拉回外面,否则一头闯入斜向大海的海棺里,谁知道该怎么才能出来。 看海棺和真正钻进海棺的感觉完全不同,密密麻麻的铁栏几乎把外面的光线给遮挡,而且今天是乌云密布的一天,莫依觉得自己仿佛钻进了一个没有光亮的漆黑房屋里。 这是极其压抑的地方,幽闭的空间几乎就快把自己压扁。莫依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体还不算特别强壮,就连这样身材的他都觉得海棺实在是太挤,可想而知,那些以前被实施淹刑的死囚到底经受了多大的痛苦。 他粗重地喘着气,双手几乎没法弯曲,脑袋更是犹如被什么东西固定了一样,只能做到勉强的转动。他双腿发力,确信能把自己勾回地面后,才探下身体,向海棺更伸出摸索过去。 黑咕隆咚的海棺底部不断传来那只鱼的动静,它的求生欲很强,正拼尽全力击打海棺,好像这样就能找到水源一样。 莫依慢慢适应黑暗的环境,他凭借印象,再借着若隐若现的光亮,将之前看到的衣服碎片捡了起来。 大概有四五片,都被他紧抓在掌心。 好了,还差那条鱼。 莫依忽然担忧,陷入癫狂的畜生会不会咬住自己的手指。 或许受到李锐川的影响,他对海棺的一切都充满警惕,尤其是现在,他的处境可不算妙,被这个巨大的铁铸怪物锁死其中,只能僵硬地移动四肢。 他的左手握住碎布,右手从中取出一块较为完整且细长的布,捏着它的一角,慢慢向底部伸去。 正当试探之时,右手猛然被拖拽。 莫依连忙松手,只听见晦暗黝黑的深处传来一阵啃食声。 “是吞鱼……” 吞鱼,天莱城近海最让人忌惮的海鱼。 单论个体,这些外形酷似金鱼的家伙对一般渔夫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可坏就坏在,这些远古时代便出现的物种深知自然之法,从来不单独行动,而是扎堆地袭击渔船,仿佛整片大海都是它们的领土。 凭借锋利无比的细小牙齿,再加之能开合到夸张程度的上下颌,被它们盯上的渔船,不出一分钟,就会被彻底啃食殆尽,至于那些不幸的船员,自然就成为腹中之食。 吞鱼依仗蝗虫般潮涌的捕食方式,成为数十代天莱城百姓的噩梦,直到一个名为常发轩的大夫发觉,这些吞鱼厌恶牛粪的味道,只需将牛粪涂抹在船边,它们便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地为渔船保驾护航。 不过即便如此,船只被吞鱼吞噬的事情依旧时有发生,莫依曾亲眼目睹过一回,那些倒霉的船夫在船上叫苦不迭,好在后来卫军及时赶到,把十名船夫中的八名救了下来,至于另外两名因不慎落入水中,几乎在瞬间便被吞鱼吃得一干二净。 “我怎么把这畜生给忘了。” 莫依双腿连忙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更向上拉了一截,以远离狂躁的吞鱼。 虽然然成一事是假,但受淹刑的死囚经常被吞鱼吃掉一事是真。 这只精力旺盛的吞鱼正拼命甩着身体,深色鱼鳞折射着光线,不时从海棺最角落闪出一些白光。 莫依决定等它干死再动手清理。 我倒不是怕你这一只吞鱼,只是里头黑灯瞎火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万一它的同伙还缩在角落里,那我就是自投罗网了。 这不是莫依的杞人忧天,吞鱼是出了名的精明,它们明白天莱城的人们喜欢去哪捉鱼,甚至会把肥美的海鱼赶到一起,以诱惑渔夫去捕捉,待无知的渔夫自投罗网后,它们便会一拥而上,对方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莫依抽回身体,在外头等了许久,里面总算没了声音后,他才再次进入海棺。 半个掌心大的吞鱼已孤零零地死去。 用了很长时间,他才把海棺彻底清理干净。 第十一章 再袭(一) 莫依坐在窗前,注视来往的卫兵。 卫兵们穿着非常威武,莫依可以肯定,天莱城没有一个孩子会不喜欢这身装束。银晃的盔甲,刚强坚毅的折角,无不透露出卫兵的力量。 他们正在处理海鬼的尸体,那个和鱼一样的脑袋被扔进桶里,豆大的眼球已变得干瘪,像是坏掉的包子,蔫在眼眶里。但即便是无神的双目,还是会引起旁人的不适。 那双透露着无知、野蛮的双目,曾经是天莱城多少代百姓的噩梦? 对街的邻居正悄声对着窗外指指点点。 莫依看到一个眉飞色舞的小孩,他兴高采烈地甩动自己的双手,似乎是在模仿方才依皇杀死海鬼的动作。 这些街坊邻居,以后会怎么看到我呢? 他们会因为依皇认识我,而少对我抛些冷眼吗? 若是这样倒还不错,可是…… 莫依有意地迎上窗外邻居的目光,可他们看他的眼神和以前几乎没有差异,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唯一发生的事,就是依皇斩杀了海鬼。 先前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 如果只有雪楚月一人对那事不闻不问,莫依能找到一些牵强的理由。可现在,好像所有人都对之前发生的事熟视无睹。 这太奇怪了。 难道依皇和我说话,其实是我臆想出来的场景? 这也不可能。 莫依心想,就算幻想依皇和我说话,也不可能将他想象成李锐川的模样。 自一年半前在海牢见过李锐川后,莫依便再没听过他的消息,而且他也有意避开与李锐川有关的事情。 不过,离开海牢的李锐川,确实按照约定,杀死了和莫依闹矛盾的莫郢笙——这是一年前的事情,那时的莫依还在海牢里。 谁都不知道莫郢笙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失踪了四天,最终被人在南边的一片乱石岭中发现了残缺不全的尸体。 右腿不知所踪,双目被人用剑挖出,死状极惨。 莫依听说这件事是在离开海牢后,也就是莫郢笙死后一年。说起来,他曾经被“那个莫家”怀疑过,所幸在莫郢笙失踪死亡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海牢里,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因此躲过了莫郢笙亲人的责难。 但是李锐川所做的也就仅此而已,军长莫沮依旧在天莱城叱咤风云,逍遥快活。 莫依打听过,他从没遇上危及生命之事。 也就是说,李锐川失约了。 莫依有些怅然,不过总归还是放松了下来——莫郢笙已因自己一时冲动的话语而遭至杀生之祸,如果莫沮也横遭不测,他恐怕会自责很长时间。 “可为什么李锐川是依皇?”莫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拉紧窗帘,不再看那些强壮地士兵抬起比他们更加强壮的海鬼尸体,而是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 “李锐川是依皇。” 他重复了一遍。 如果他是依皇,那之前的依皇是谁? 莫依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他紧闭双眼,在脑海中回想上一个依皇的模样。他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依皇真身是什么时候,是几个月前,天莱城的海祭。 所谓海祭,自然是把天莱城从大海索取的物品归还给大海,以求来年风平浪静。每年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拿着积累了半个月的鱼骨,堆叠在细沙之上,再往其中扔进大量的木炭,在傍晚时点燃。 届时,整个天莱城都会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这味道有些冲鼻,而且会让人忍不住想流泪,莫依庆幸海祭每年只有一次。 不过,夜幕降临,整座天莱城都燃起熊熊烈火之时,那场面格外壮阔,就连璀璨的夜空都自愧不如地黯淡下去,仿佛天莱城才是太阳。 依皇每年都会在此刻出面,目的有二:一是让天济城的百姓们放心,他依旧在守护这片伟大的天地;二是加固驱散海鬼的地界,以保众人之平安。 我在那时亲眼见到了依皇,我很确信他不是李锐川,可他的样貌,我完全没有印象,只是模糊一片…… 怎么会这样? 莫依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处处充满了不自然,但李锐川的警告又让他不敢和其他人商量——所谓的其他人,就是莫依唯一的朋友秦龙龙。 有些事还是不要多想了。 他这么安慰自己,再一次拉开窗帘。 雨还在不停落下,但先前那些芝麻般的黑云已尽数散去,天空重现一副安然悠闲的姿态,因海鬼入侵而被打破天济城重新归于宁静。 刚放下依皇的问题,一个新的问题冒进了莫依的脑海。 那个海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它是从哪来的? 莫依所居住的地方离大海不远,但也不算近。海鬼乃深海而来,若要抵达这里,还要经过许多地方。 莫依马上想明白了。 那个小孩。 是他把海鬼带到了这里。 莫依推开窗户,看向西婆婆的家。 也不知那小子是谁家的小孩,不过西婆婆应该能把这事情安排妥当。 莫依来这巷子没多久,唯一同他聊天的人便是西婆婆。她经历了许多事,眼界比如今那些执拗于家族血脉的人要开阔得多,因此丝毫不忌讳莫依身上所谓的“背叛者血脉”,相反,正因知道他在生活中会有种种不便,对他还多有照顾。 不过这种照顾并没有很多,莫依也明白,西婆婆再受人尊重,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关切自己,这位年迈的老人,日子也不会好过。特别是最近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本来就以捉弄老人为乐,千万不能被他们找到借口。 所以莫依有意让西婆婆不要太关切自己,这对他们都好。 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莫依揉了揉腹部,背后的擦伤却火辣辣地烧灼起来。 “真是痛。” 他咬牙切齿地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今早尚未吃完的馒头,细嚼慢咽。 正从干巴巴的馒头中品味单薄的味道,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还从没有人这时候来找过莫依,他不知是感到惊喜还是被吓着了,总之被还没嚼烂的馒头呛出咳嗽,起身道。 “谁啊?” “我。” 第十二章 再袭(二) “雪楚月?” 隔着门,莫依不太确定是她的声音,不过,这时间会来找他的女性,除了雪楚月,应当也没有其他人。 他拉开房门,果然是她。 “忘了什么东西?” 莫依见她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马上环顾了家中一圈,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雪楚月落下的。 少女一言不发走进他家,旁若无人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莫依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场面。他本来就很少与人交往,而且雪楚月还是个女孩。他呆呆地注视着她。 半晌,雪楚月总算开口,她面色迟疑,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感到不好意思。 但她确信自己没来错地方。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是顺道来你这的吗?” “记得。” 莫依觉得她的问法非常奇怪。 这才过去多久,她有必要问我还记不记得吗?弄得我像个健忘的老头。 莫依忽然想起自己的奶奶。她就是个健忘的人。 雪楚月没给他回想奶奶的时间,而是做出了个更加古怪的行为——她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那就好。” “啊?” 她没理会莫依唐突的质疑声:“我刚才忽然想起来,我不是顺道来你这。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地就是你家。”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她烦恼地皱起眉头,忽然想起莫依刚才问过自己是不是记忆有问题,“难道我的记性真的不行吗?” 对比她对依皇只字不提的实际情况,一个奇妙的设想进入了莫依的脑海。 他端给雪楚月一杯温水。 “或许不是你的记忆出了问题。” “当然不是。” 雪楚月白了他一眼。 人总是这样,允许自己说自己的不好,但别人一旦说起自己的不是,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莫依耸肩:“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对劲。从海鬼莫名其妙出现,还有那个依皇,还有你忘记自己来的目的——说起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雪楚月没有信心,她担心自己又记错:“可能就是好奇,所以来看下你吧。”她双手抱住温暖的水杯,心情复杂。“你说不对劲又是怎么一回事?” “嗯……”莫依欲言又止。 别找麻烦。 李锐川面露微笑说出的那句冷酷警告从脑中跳出。他很犹豫,自己的思考到底要不要同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女孩商量。 莫依进退两难。理性思考,这件事和秦龙龙商量最为妥当,他嘴巴严实,从不乱说话,但他是莫依唯一的挚友,莫依担忧秦龙龙会因此被李锐川盯上。 他左思右想,做出了不厚道的决定——这件事,他打算和雪楚月谈谈。 “你可知李锐川这人?” “李锐川?”雪楚月摇头,灿白的长发也随之摆动,很肯定回答,“没听过。” 怎么可能! 莫依差点脱口而出。 好好想想,现在发生再怎么奇怪的事都不为过。他以豁出去地语气问道:“那,御寒武院被屠门之事,可有听过?” 雪楚月又是一脸茫然。 莫依心神不宁地踩着碎步左右走动。 雪楚月不知道李锐川,也不知道李锐川曾经所在的御寒武院,是因为她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雪家自古以来便参与天莱城许多要事,捉拿李锐川也同样有他们参与,作为雪家的孩子,雪楚月没理由不听说李锐川的大名。 “你想说什么?” “李锐川、御寒武院,这些事你不可能不知道,”莫依说道,“除非你忘了。”莫依看她困惑中露出鄙夷和不满的情绪,连忙解释道,“这个人曾经杀死了御寒武院所有的武人,后来依皇出面亲自捉拿,你应该知道才对,但事实是你不知道。” “可能我没听说过。” “不可能,”莫依斩钉截铁道,“雪家就在西城。” 雪楚月抬起手让他先安静会儿,她静静思索一番,回忆起今天下午离开家后来到莫依家的情形—— 她最开始是乘坐顺道马车,之后便徒步往这边走来,因为她并不知道莫依具体住哪,所以花了些时间找寻,直到找打他家,见屋里没人,便打算在外面等,但警戒响起,她协助巷内疏散后,便进了莫依家。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便忘了原本的目的。 “我……” 经历了毫无征兆的遗忘,雪楚月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把莫依所说的“李锐川”一人给忘记了。 “我确实记不起李锐川,他和我们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莫依很高兴雪楚月没有闹别扭。 “那个杀人如麻的李锐川,就是现在的依皇。” “这怎么可能!”敬重依皇的雪楚月立刻反驳道,“依皇大人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怎么可能做出杀人之事!而且还是屠门孽障。” 莫依心中大呼不妙。他忘了雪楚月之前面对依皇的表现,忘了这女孩对依皇尤其尊重。 应当循序渐进地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不过现在怎么想都晚了。 “你凭什么说那个李锐川就是依皇大人?”雪楚月问道,“因为他们的长相相似?” 还好,事情还在掌控之中。 莫依冷静地说道:“你还记得,方才依皇叫了我的名字。”他惊奇发现,自己这般询问方式,和雪楚月进门的第一个问题一样。 他忽然明白雪楚月为何要那样问了——她肯定也发现诸多异常。说不定,她记得的一些事,而我已经遗忘。 可为何会这样? 雪楚月听完莫依的问话,瞪大了眼睛。 不用她开口,莫依已经知道答案。 她颤抖地说道:“是我忘了吗……” 少年点头:“他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以前在海牢,而且那打招呼的方式,和我在海牢见到的李锐川一模一样。” “海牢?东边……他。” 雪楚月痛苦地捂住脑袋。她感觉得到,自己的一段记忆被什么东西给夺取了,她就快抓住,就差一点。 “东边,没错,他说过这个词,你再——” 莫依闭上嘴,注视泛着泪光的雪楚月。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第十三章 再袭(三) 雪楚月从没体验过如此绝望之处境。 就在即将想起之前发生事情的瞬间,她的脑海仿佛被什么给牵引了,如同一个盛满水的大缸被人砸碎,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正在飞速流逝,她奋力想保留,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睁睁体会遗忘过去的痛苦。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慌张地对眼前的男孩说着,冷汗从身后冒出。 “你怎么了?”莫依看她忽然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连忙扶住她的双肩。“雪楚月,你冷静点!” “你快说。”她语无伦次地催促。 莫依一五一十将依皇杀死海鬼后的事说了出来,他同时观察雪楚月的表情。 果然……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你可是在骗我?” “我说的句句属实。”莫依说道,“现在情况已明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对李锐川不利的记忆已经被你彻底遗忘,而且说不定……” 他掀开窗帘一角,看向窗外,从海鬼出现到现在,除了来往的卫军外,再无人出现在街道之中。天空又渐渐黯淡下沉,新的暴风似乎就要来临。 “说不定其他人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这么说着,一个奇怪的疑问忽然窜入脑中:我坐在这里多久了? 外面的景色有些奇怪,但他说不上具体奇怪在哪里,只是有种感觉,似乎和关窗帘前看到的景色不太连贯。 “可,为何你会记得?” 雪楚月确信她的确将某些事忘记了,但莫依所说就一定为真? “我或许有些头绪,”莫依说道,“因为我以前见过李锐川。” “你见过李锐川?我方才听你描述,李锐川是乃穷凶极恶之人,许多人曾主动寻其下落,如果你见过他,那其他见过他的人,是不是也会记得那些事?” 莫依没有把自己在海牢放走李锐川的事告诉她,他担心自己的私心便是一切祸乱的源头,而且,只要他不说这件事,雪楚月便一定不会打听——因为她已完全忘记他之前在海牢的事了。 “有可能,”他附和道,“或许我们该去寻找那样的人。” 他发现雪楚月依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所言——即便她没有直接表示出来,但从神情能窥出端倪。如果有旁人能证实李锐川的存在,必能消其疑虑。他记得,雪家也有人参与过“制裁李锐川”的行动。 她的自家人能证实我所言不虚,再好不过。 “几年前,你们雪家也有人和李锐川对峙过,只是我并不知晓其姓名,你回去可以问一下。” “我从没听说过。” 莫依重申道:“不是你没听说过,而是你彻底忘记了。” 雪楚月放下水杯,一双明亮的双眼注释着莫依,让他有些不自在。 “我方才也有这般感觉,”她扶着脑袋,知道莫依所言不虚,但她心怀芥蒂,担心这才见面不就的男人会借机灌输有误导的信息,她谨慎说道,“我之前明明记得一些东西……可是——我弄不明白——我清楚自己定然遗忘了事情,但怎会这样?” 莫依感到不寒而栗。 他坐立不安,在房间里又走动几圈。 这都是李锐川干的好事吗?他让所有人忘记了和他有关的一切。不过,我又为何会记得呢? 莫依虽然表面上对雪楚月说的是,他曾经和李锐川见过,所以才能记得他。但他心中不这么认为。他担忧整个天莱城,可能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关于李锐川的事情。 先不论李锐川的如何做到的——就连残酷无比的淹刑都没法杀死李锐川,他能做出什么无法想像的事,莫依都觉得不足为奇,况且他现在居然冠冕堂皇地成为了受人尊重的依皇——但想为何只有我还记得李锐川。 是因我把他从海棺里解救出来,所以他心怀感恩,因而没有让我遗忘? 莫依背着雪楚月冷笑一声。 他不认为李锐川是如此仁义之人,而且他在离开海牢前,已把如何回报自己说得非常清楚,应该不会再做多余之事。 换个角度想,他可能没打算让我记住,只是因为某些意外情况,我的记忆保留了下来。 莫依觉得这个想法合情合理。 “你见识应比我广,”莫依回头问道,“在天莱城这几千年历史中,可有功法,能让人遗忘过去?” “怎么可能有这种武功。”雪楚月回答,“而且刚才我的经历,肯定不是什么武功造成的,那感觉,就像有人眼睁睁从你面前将记忆给夺走了一样,而我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望着它消失。” “如果李锐川有这样恐怖的力量……那他想做什么,我们都无法阻止。”莫依说道,“如今他成了依皇,而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雪楚月想到自己崇拜的依皇居然是嗜血成性的恶鬼,内疚地低垂脑袋。 “我不是在说你,”莫依安慰道,“这是没办法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问道,“李锐川已经警告你不要惹麻烦,你如今把这些事都告诉我,算不算自找麻烦?” 莫依说道:“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你说这些之前就应当想好后果。” 他听不出雪楚月到底是开心还是生气——不过,她当然不会感觉开心。 “事已至此,”莫依说道,“我觉得我们最先需要做的,就是验证其他人是否还记得李锐川。” “我今晚回去会问家里的长辈。” “切记不要打草惊蛇。”莫依提醒,“一定要旁敲侧击的问。” “你担心雪家会有李锐川的眼线?” “他现在不是李锐川,而是依皇。” “……是,”雪楚月小声回答,“我还有些没法接受,总之我会小心的。”她起身,终于露出了笑容,“毕竟这可关系我自己的人身安危。” 话音刚落,屋外又传来轰隆的雷声。 “得快些回去了,我可不想被淋得一身湿。” 雪楚月凑到窗前注视外面。 当她看到天空的情况后,改变了主意,迈向大门的双腿停在原地,转身看向莫依。 电闪雷鸣,她的身体被照得惨白,寒酸的墙壁上印出少女的影子。 “和刚才一样。” 莫依也看向天空,明白了雪楚月这句话的含义。 芝麻黑点的乌云正一排排弥散在星空之下,将点点星光遮挡。 嘹亮的号角从四周响起,海鬼又上岸了。 第十四章 再袭(四) 烦躁的情绪在莫依心中翻腾。 又是这样的天空,这种一排排的云朵,像是大军压境的征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海鬼接二连三地出现?而且,距海鬼上次侵袭才过多久——不到半天。刚才依皇肯定加固了地界,那些毫无头脑的怪物是如何做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再次登陆? 难道因李锐川是依皇?他乃冒名顶替之人,所以他面对海鬼的入侵根本束手无策,只能佯装自己会构造地界之武功,在众人面前浑水摸鱼。 那真正的依皇去哪了?莫不是李锐川真的打败了依皇?不过这也有些问题,就算李锐川成功打败甚至杀死依皇,他何必将自己装扮为依皇。 有太多疑惑没有得到解答,莫依看向雪楚月,希望她能启发一下自己。 还没来得及开口,响亮的号角声再一次刺痛了莫依的耳朵。他以前也听过,只不过是在平常的日子,每隔三个月便会有成群结队的卫军抵达天莱城各地,告诉百姓们,当海鬼入侵之时,会响起怎样的号角声。 莫依想到,那时的人们,包括自己在内,无一例外对这样的例行公事感到厌烦,觉得这无疑是扰民且浪费清闲的差事,可能谁都没料到,如今他们居然会在一天内听到两次警告号角。 隔壁屋子里的男人正高声抱怨,但马上被妻子呵斥不许高声说话。 寂静的小巷变成了死寂,不过莫依感觉的到,许多人正躲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窃窃私语,讨论这一天所经历的怪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雪 楚月注视窗外,红润的嘴唇都黯淡下来。 “你就先在这待一段时间吧,”莫依说道,“这里可是南城,万一在回去的途中遇上海鬼,可就麻烦了。” “我当然明白。”雪楚月的脸不太自然地泛着红晕。 莫依心想,今晚或许是个难熬的夜晚。 他望着窗外,祈祷海鬼们能快些离开。 不过事与愿违。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轰鸣暴雨中脱颖而出,那或许是女人的尖叫,但也可能是男人,因为尖叫者过于惊恐,声调已高到难以言喻的程度。 莫依和雪楚月对视一眼,同时凑向窗外。 “是那边。”雪楚月会武功,听觉也比一般人要强上不好,而且莫依所居的破屋子隔音很差,她很快就判断出那突如其来的尖叫来自何方。 “又有人在外面被海鬼抓到了吗?” “你觉得可能吗?”雪楚月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和他交谈,“海鬼才刚出现没多久,而且现在已是深夜,应当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出来。” 莫依点头。 紧接着,从同一方向传来一声轰鸣。 “是打雷吗?” 唯一的一扇窗户小而低,雪楚月的脑袋和雪白的头发占据了大半边,莫依挤在一旁,同时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因而并不能看到太多情况。 “不太像,这窗户根本看不到太多东西。”雪楚月想方设法地调整方向,可总是被对巷的房屋挡住视线,“不过感觉不像雷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难不成是海鬼把房子给——” “它们没这么聪明。” 莫依反驳道:“它们再这么短的时间内两次袭击天莱城,说不定比十年前的海鬼要聪明。”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海鬼,”雪楚月指刚才和海鬼交手一事,“它那样算聪明吗……” 女孩的反驳尚未结束,便惊讶地瞪大双眼。 莫依听到她声音渐渐小下去,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张大了嘴巴。 还没来得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头吵闹的声音就给了他答案。 人群的哭喊从不远处传来,这些悲鸣浸满大街小巷,随之而来的是错乱的脚步声,无数条腿沉重地踏着泥地、石板……很多人正向某处狂奔。 “开门!开门!” 一些精疲力竭地人扯着嗓子,在沉默的街道中嘶吼,同时不断敲打门窗,祈求屋主提供避难之所。 雪楚月退离窗边,低声对莫依说道:“一语成谶了,有些人的家似乎被海鬼毁了,他们正在逃亡。” “是往我们这边吗?” “有可能,你这离海边有些距离。”她问道,“怎么办,你是屋主,倘若他们向你求救,你让不让他们进来?” “你会怎么做?” 雪楚月沉思片刻后回答:“此时善举绝非理性之举,那些人如若看到你愿意提供庇护,所有人都会一窝蜂朝这里涌进——你别觉得我冷酷无情,我当然想救他们,可若那般做,结果是谁都救不了。” 莫依点头。 他正期待雪楚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如果他一个人在家,绝对不会做出救助他人的行动——刚才挺身而出救那个被海鬼追杀的男孩是例外,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冲了出去,可能是因为想在女孩面前展现自己。 无论怎么说,现在冷静下来的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从小生活在被外界排斥的环境中,他理所应当不会把帮助他们当作职责。所以,当意识到那些人正迫切需要有人为他们打开房门时,他马上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只不过,他想知道雪楚月是怎么想的。 他一开始以为,她这样会武功的人一定有兼济天下的仁慈之心,好在,比起无缘无故地施舍,她更会权衡所作所为的后果。 莫依松了口气,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苦脸。 “是啊——不过我们这……恐怕也不会有多安全。” 他窥视外面,那些逃亡的人尚未钻进这个狭窄的巷子,但听声音,他们来到这只是时间问题。 “你不是说家里有剑吗?” “哦,对。” “快拿出来。”她催促,“如果海鬼懂得破坏房屋,你这确实不安全,凭海鬼的力量,它只要用力踹一脚,这屋子估计就四分五裂了。” 莫依点头,向放剑的角落走去。 这把剑是父亲给他的,虽然品质没法和雪楚月那把细剑相提并论,不过对付海鬼还是绰绰有余——他和海鬼过招几次,对海鬼的坚硬程度大概有所了解。 第十五章 再袭(五) 莫依刚把剑鞘握在手中,屋外,凌乱的脚步和喊叫声便骤然响起。 “快开门!开门!” 暴雨中,求救声如同沾上雨水,听起来潮湿又沉闷,黏糊糊地在小巷里回荡。 声音到后,那些被海鬼摧毁房屋的无家可归之人正拼尽全力从巷子一端跑来,他们手忙脚乱,毫无目的地敲着街巷两侧的房门,期盼有人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 雪楚月有些动摇。虽然她刚才说最好不要救那些人,可良心却备受煎熬。 她从窗户一角看向外头。 伴随一声惨叫,雪楚月看到一个躲藏在人潮中的男人被海鬼抓住,那高大的怪物如在玩耍般,将他的身体捏成两段,将上半身向人群中抛去。 雪楚月被眼前的景象吓傻,僵直地倒退到房间里,闭上眼睛,不过,那倒霉逃亡者痛苦的表情却烙印在脑海中。那人虽被从腰捏断,但意识尚未消退,那孤零的上半身正死死扣住泥土,撕心裂肺的吼叫和之前听到的如出一辙。 “别看了。” 莫依把雪楚月拉进房间。 忽然,他家的房门也被人敲响。 一个女人正趴在莫依家的木门上,她已没有任何力气,就连抬腿都成为异想天开。在生命岌岌可危之时,她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很快意识到这漆黑的屋子里有人。 一刻前,她还同丈夫及孩子躲在家中,庆幸自己今天没和朋友去北边远足,否则在海鬼突然袭来的下午,自己根本无处躲藏。 可这样的好运却没有持续下去,在今晚警戒号角响起之前,她已然被外头的吵闹声惊醒。那时她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何时,但不想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她连忙叫醒熟睡的丈夫和孩子。当她走到孩子的房间时,她彻底丧失了理智—— 木房已变成一片废墟,赤红的鲜血正从那些倒在一片的木柱缝中流出,他的丈夫比她更快清醒过来,拉着她便向外狂奔。 眼前的景象简直如同炼狱,一大群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都衣冠不整向天莱城中心跑去,而追逐在他们身后的,便是犹如在自家花园散步的海鬼。 它们目光呆滞,眼神迷离,看上去人畜无害,但那一张张令人作呕的面孔,以及巨大的手掌,无不在预示接下来的危险。 女人和丈夫混进人流。 太多人堵在前面,不断发生的踩踏又进一步增加了逃跑难度,她总觉得脚底软绵绵。 她安慰自己是因为刚睡醒,所以一切都飘飘然。 不过她知道,脚下踩着的,都是那些不慎摔倒的人们的尸体。 海鬼悠然地抬起右手,随手抓住一个没来得及逃跑的人,将他的身体撕碎,像一只默然食草的牛,低头细嚼慢咽着痛苦尖叫的食物。 到底有多少海鬼上岸,女人没有确数,她只知道,身后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能隐约看到高大魁梧的海鬼,以及它们那层光滑坚硬的皮肤,它们像无法摆脱的鬼魂,正徐徐向着天莱城中心前行。 卫军在哪?女人和其他人一样,高声求救。 但平日那些雄赳赳的士兵却不见踪影,仿佛根本不存在那样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她和丈夫走散——或是说被人潮冲散。她独自一人跑进这个狭窄的巷子,祈祷高大的海鬼没兴趣走到这种地方。 她显然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有一个被依皇杀死的海鬼。 而那些笨拙的海鬼也没有如她所愿——有四个海鬼已大摇大摆地向这边走来。 “开门!求求你!让我进去!” 她想高声呼喊,又怕将海鬼引来,声音忽高忽低。 在求助莫依的同时,她不忘注视身后的人群。那些看上去口味更佳鲜美的健壮男子为她争取了时间。和她一同跑进这窄街的人,一部分还在继续向前逃亡,剩下的就和她一样,精疲力竭,只能求助住在这里的人。 更前面忽然传来嘎吱声。 那时开门的声音! 女人极度缺氧,她的脑子非常模糊,就算听到开门声是从更前传来的,在第一时间,她还是没能判断具体方向,而是用尽力气转身环顾一圈。 是西婆婆开门了。 莫依看到街那头的房门被打开,而疯狂敲打自己家房门的女人好像也发现了,她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悄无声息地向那边跑去。 他很感激西婆婆能打开门,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再听外头那陌生人苦苦哀求的声音。 他厌恶这种声音。 重新壮胆看向外面的雪楚月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象。 “不好……” 正在虐杀居民的海鬼竟然忽然抬起头,似鱼的双目睁得很大,痴痴注视那个女人。 “怎么了?” “海鬼看到那个婆婆开门了!”雪楚月焦急地说道,“就那个海鬼,”她一把将莫依的头按在窗户上,莫依有些尴尬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它已经发现了。” 莫依看到了,那海鬼似乎没有行动的意思,被他紧握在手中的男人惊觉它停住了要掐死自己的手,发现了一线生机,连忙拼命扒住海鬼的手,想逃脱它的禁锢。 海鬼愣了一下,注意力重新被掌心的人吸引。 它或许在想右手里的这东西为什么还能动,便用力一握,一阵碎裂声,男人几乎全身的骨头都碎烂了。 男人的鲜血从海鬼掌心流出。 海鬼重新抬头,同时抬起右手,举着尸体指向正往西婆婆家走去的女人。 女人停住脚步。 她感受到了那股目光,愚笨无知但又无法抵抗的目光。她想回头确认是不是海鬼,可又抱有一丝侥幸,她的双腿仿佛踩进冰窖,完全没了知觉,连打颤都已忘记。 海鬼低沉地嘟囔了一些无法理解的语句,其他海鬼也缓慢转过视线,看向开着一丝细缝的西婆婆的家。 “完了。” 莫依握紧剑。 “它们知道了。” 一个海鬼忽然动起来,它意识到“门”这种东西可以打开后,好奇地弯下腰,推了推一旁的屋门。 看到房门正被海鬼推动,那家人在屋里失声尖叫。 第十六章 要塞(一) 这尖叫反倒提醒海鬼,这木板之后藏着自己的食物。 它再次推了推木门,发现这硬板没有像它看到的那样打开,而是纹丝不动。它抬起手,用力向木门拍去。 脆弱的木门轰然倒地,海鬼弯下腰,钻进了漆黑的房间。 无路可退的人只能癫狂地举起刀斧向海鬼砍去,而这些没有武功的人,就算拿再锋利的菜刀,最多只是划破怪物的皮肤。 不消几秒,一家人已成了尸体。 莫依看了眼雪楚月,说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想怎么做?” 因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莫依从刚才开始便没有冷静思索,而现在,他竟然格外沉着。 “只能往城中去了。”他说道,“不过我们得避开人群,海鬼是跟着人的,人越多,要面对的海鬼也越多。” 雪楚月点头:“你熟悉这边的道路吗?” “我知道一条。”莫依说道。 “可是这么多人,就算你知道那条路,别人也一定会走。” 莫依露出自信的笑容:“不,没人会走那条路。” “为什么?” “那条路通向海边。” 他以为雪楚月会惊讶,不过伶俐的少女马上说道:“以退为进,这种路只有我们能走。” 她想的没错。一般人不会在逃亡的时候选择一条首先通往海边,再迂回进城中的道路,而这种路只有莫依和她能走,是因为他们会武功。 在莫依和海鬼交手之时,雪楚月大概了解莫依的身手。 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莫家人的身体素质远超一般人,他看上去不曾有据地训练过武功,但先天优势还在,他能跳那么高,而且身手轻盈,如果是一般的习武之人,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做到莫依刚才所做的一切,而他看上去是那么轻松自在。 这一切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雪楚月不禁有些嫉妒,为什么莫家人会有如此的馈赠? 就因为他们的祖先统一了天莱城?那身为副手的雪家人为何没得到丝毫好处? 她晃了晃脑袋。 我怎么在想这种事情! “走。” 莫依看准机会。 海鬼们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门”这个新鲜事物上,它们挨家挨户地拍碎大门,这件事对它们而言是一件很有趣的活动,紧接着,那四个海鬼便弯腰钻进屋中,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痛下杀手。 莫依推开房门。 “等等,把那个婆婆带上。”雪楚月拉着他的手臂说道。 “你疯了!带着她我们走不远的。” 雪楚月于心不忍。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善良之人,那老人家连续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救人,要把这样的人放任海鬼杀死,她无法接受。 “不用你管,我带她走。” “还有个小孩!” 莫依喊道。 “那小孩你打算怎么办?” 雪楚月愣在原地。 “他没走吗?” 她离开莫依家有一段时间,没想到那孩子竟然还没离开。 “没。” “没事,我能一并把他带上。”她坚定地向西婆婆家走去。 莫依心情复杂看着雪楚月走向那婆婆家,之前那个想躲进婆婆家的女人还傻站在原地。 她在想什么呢?她可能知道是自己的求救让别人打开了房门,进而让这里的四个海鬼意识到可以进入屋子——是她把所有人害死了。 转眼间,雪楚月背着西婆婆,右手牵着男孩走了出来。 莫依用眼神和西婆婆打了个招呼,老人有些惊讶。 她明白莫依的性格,他绝对是明哲保身之人,现在居然会帮她。她回以微笑。 “海鬼看到他,”莫依用脑袋点了下男孩,“肯定会追杀你的。” “我知道。”雪楚月轻轻地踹了莫依的小腿,“别在这磨磨蹭蹭的,赶快带路。” “好,好。” 莫依看了眼才居住几天的街道。 血海滥漫,这里已是面目全非,而那些深林涂炭的海鬼,还沉浸在新发现的喜悦中。 一想到这四个海鬼将来会告诉更多同伙有关房屋的知识,莫依便心生恶寒。 李锐川之前那么潇洒地登场,现在人又在何处?! 他又羞又恼。危急时刻,他所能想到的依靠竟然是那个李锐川。 “不只这些……” 他让雪楚月把西婆婆交给他,由他背着老人,同时领众人钻进向海边去的很狭窄的巷子。 莫依庆幸自己背着的是西婆婆而不是什么西公公,否则他很可能根本过不去这地方。 “什么不只这些?” “刚才那四只海鬼学会开门,”远离街道,海鬼的低吟和逃亡者的惨叫渐弱,莫依说话声音的大小逐渐恢复正常,“不过会开门的不只它们,那些怪物是怎么学会那种事的?难道有人在引导它们?” “引导?你是说有人特意把海鬼引进天莱城!?” 雪楚月震惊,她捋了捋头发,低头看向路面,以免男孩被什么东西给绊倒。 “说不定真是这样。”莫依其实没想到雪楚月所说的,但听她说完,他忽然觉得这种事的可能性变得非常高。 本身海鬼连着入侵天莱城就是很古怪的事,但若是有人有意打破依皇布下的地界,随后引导海鬼来到天莱城,这一切就都能说通。 可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凡是都要讲究好处,尤其是对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的人来说,把海鬼引进天莱城,让百姓遭殃,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莫依想不出来。 除非这人和整个天莱城都有仇,这样一来,他可以借海鬼之手报仇雪恨。 有这样的人吗? 莫依回答自己:有,依皇李锐川。 这件事是李锐川一手策划,所以在如此紧要关头,他才没有现身。 “我听到海水声了。”雪楚月侧耳细听。 莫依连忙收起思索李锐川一事,他抬手让少女停下,躲到墙壁之后。 “海鬼从海里出来,我们说不定会直接遇上他们。”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没发现什么动静,“你们在这等一下,我去前面看一下。” “小心。”雪楚月向他点头。 本来这种事应当由武功更高的她去做,但她不知道过了这拐角后是什么情况,只能交给莫依。 莫依没有回答,而是把西婆婆放下,鬼鬼祟祟地钻了出去。 第十七章 要塞(二) 他们刚才走过的巷子是南北走向。从方向来说,它是笔直通向大海,但实际上,有一片森林将海与城镇隔断。 这片森林是天莱城岛屿上最大的一片森林,被称为“南森林”,主要以槐树为主,那些张牙舞爪的槐树林中有许多道路,都是过来这伐木的樵夫开辟,其中有几条便通向天莱城中心。 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从天而降的雨水先是积攒在大片树叶之上,直到那些孱弱的树叶再也没法支撑,它们才会汇聚到叶尖,朝地面重重砸落。 而现在,它们有了新的目标。 莫依的身子被豆大的雨珠砸了很多下,有几滴甚至恰巧钻进眼睛里。他不得不举起右手挡在眼眶上,像猴子似地朝前走去。 虽然从家中拿了一件衣服给西婆婆披上,但老人家的身体肯定没法经受这样的折腾。我必须赶快把她带到安全地方。 莫依东张西望。 可现在什么地方才算安全? 天莱城被划分为九个区域,外围八个,包围正中央的祭坛区域,莫依觉得那里一定是安全的,只是不知道,那些一丝不苟的士兵会不会允许他们进入。 如果只是一两人逃亡避难,他们毫无疑问会放行,可现在,似乎整个天莱城外围都被海鬼侵占。中心区域能否容纳这么多人——那些士兵的统帅定会思索考量。 他紧靠着树木寻找方向正确的小径——他只在前几天走过这里,所以对这边也不算熟悉,他能确定,这里一定有可以通往更里面的路,但具体在哪,他不得不费些时间寻找。 不时能在泥地里发现海鬼的巨大脚印,它们的脚趾很长,呈扇形,如同蜥蜴的足,脚印很深,即便今晚天莱城已经受到两次暴雨的洗礼,那些足迹还是依稀可见。 那些旁若无人的怪物也到过这里…… 莫依警惕地注视四周。 实际上,他大可不必这么做。海鬼智力低下,虽然以人为食,但从不会躲藏、伏击之事——它们向来光明磊落。 莫依弯下腰,用手摸索脚印。 他想知道这些海鬼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这样,他才能避开它们。 不过很可惜,他追踪了没多久,那些脚印便快要出森林了,没了顶上树叶的遮挡,那些痕迹被大雨消磨得无影无踪。 “它们一直走的直线……”莫依回看足迹指向的方向,如果海鬼们在路上没被什么东西吸引注意力,这批海鬼一定会向西城方向走去。 不管怎么样,反正莫依不会去那边。 他将追踪海鬼一事放到一旁,继续找寻自己之前走过的,通向更城内的道路。 在大雨如注的夜晚,他总算是找到这条被雨水淋烂的小道,连忙折返回雪楚月那边。 “跟我走,前面很安全。” 莫依蹲下身体,让西婆婆重新爬上后背,随后起身。他差点失去平衡。 现在本是睡觉时刻,结果却在背着人逃跑,莫依有些体力不支,脑袋也晕乎乎的。 “你没事吧?” 细心的雪楚月看出他脸色有些憔悴。 莫依忍住打哈欠的欲望——越不想这样,那股劲越是想从嘴中喷涌而。“没事,走吧。”他紧张地迈开步子,生怕不慎踩上光滑的石子,自己一个人摔倒无所谓,可如今肩负的是两条人命。 他谨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雪楚月发现他还特地把身体弓弯,这样一来,力气小的老奶奶便能更轻松地挂在他的身上。一股暖流用处,少女盯着莫依的背影,露出微笑。 “你是从哪来的?” 海鬼的阴霾笼罩在她心头,现在总算是舒心了些,她便询问这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 男孩默不作声,似乎没听到她刚才问了什么。 雪楚月顿时有些尴尬。 她看向前面,老人和莫依好像也没听到。她决定再问一遍。 但得到的还是来自小孩的无视。 这小子怎么回事? 雪楚月拉着男孩的手,心想,他若不是聋子,肯定能听到我刚才的问话;要么他就不想回答,可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吗? 天莱城的百姓从来都是一家人。 她低头看了眼男孩,只见男孩目光笔直望向前方……他的视线似乎穿过匆匆森林,直入惊涛骇浪的大海深处。 这种年纪的小孩露出这样的目光,不知为何,让雪楚月心里非常不舒服。好在他们紧接着转向背离大海的一面,男孩也便收回了目光,变回这年纪该有的表情。 不安的躁动正鲜活从他脸上露出。 四人无言在大雨中彳亍,也不知过了多久。 雪楚月越想越觉得古怪,她知道自己和这件事较上劲了,打算再问男孩一次,他到底从哪来。 不过在她低头看小孩的时候,莫依停下来步伐。 “怎么了?” 说出口的话变换了。 莫依背着西婆婆挡在她面前,她看不到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右两边都还是高大的槐树,这些树组成了坚不可摧的墙壁,正挡在四个人左右两边。雪楚月擦了擦被雨水沾湿模糊的双眼,恍惚间觉得他们走回了最开始的那个巷子。 不过这里很安静,没有海鬼的低吟,没有人们的惨叫,说明他们确实已经远离那些是非之地了。 雪楚月右手耷在剑柄上,随后紧紧握住。 这么多年,她的武功在雪家算得上翘楚,很多先天优势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以为自己能成为像祖上那样扬名天下的武者,可刚才没能砍下海鬼脑袋的经历,将她愈发膨胀的自信击碎得体无完肤。 若我有依皇那般功力……虽然莫依说刚才那个依皇是曾经的恶徒,但他杀死了海鬼,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莫依?” 雪楚月向右侧探出脑袋,以为是海鬼挡在前进的道路上。 身后的远方恰巧落下一道金黄的闪电,把眼前的事物照得透亮。 “这、这是什么,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雪楚月失声。 挡住莫依的,不是海鬼、不是树木。刚才因为太暗,雪楚月没能看清。 那是一面漆黑无比的高墙。 第十八章 要塞(三) 莫依几天前从莫家搬到这条巷子的时候,路上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很确定。 借助无规律的闪电,莫依总算看清了这堵墙的全貌。 这是一面棕黑的砖墙,大概有两层房屋的高度,非常结实,就算是海鬼,它们想要推到这面墙,应该也要花费一些力气——不过它们大概率不会这么做,当它们用一般的力气没法破坏物件时,那些懒惰的捕食者便会放弃,将矛头转向其他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只要躲在房屋里就意味着绝对安全。 除了这次。 莫依上面附着薄薄一层青苔,看样子在这已有些时日。 什么时候建了这种东西? 他伸出手指,轻轻扣下一块青苔——这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青苔。 “你可知这里有面墙?” 雪楚月明知故问。她看到当莫依被墙拦住时的一脸惊愕,不过她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只能用这样的问题来打破雨声。 “不知道,从没听过。”莫依侧脸贴在墙面,从墙和树木的缝隙中看去,想知道这墙延伸到多远,“这条路本来直通内城的,但是被这东西挡住了。”他把脑袋缩回来,用手背敲了敲墙面,“看不到尽头。” “我们走了多远?” 雪楚月抬头想借助什么判断方向,不过她马上放弃了,天空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有人把黑布遮在了天莱城之上,除了闪电外,没有一点光亮。 “走了多远?”莫依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她是在怀疑我带错方向了? “大概一刻左右,我之前走过这里,这片树林的风景,我还有些印象。”他再打量周围一圈。 实际上,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么说只是让雪楚月安心,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要知道,森林的模样实际都差不多,而且莫依才刚住在这没几天,他根本不熟悉南森林的样貌。 莫依忽然醒悟:他虽然不熟悉,但现在他们身边,不是有个住在这年过半百的老人吗? “西婆婆,”莫依说道,“这面墙,您知道是什么吗?”他蹲下身,让老人安稳踩回地面。 像西婆婆这样的老人,是知道的。 “建造高墙,是古人抵御海鬼的唯一方法,”她说道,“那时没有依皇大人的地界保护,人们只能不断退守,躲藏在泥土搭建的围墙之中,祈祷海鬼不会发现他们,后来就成了石墙,就像这样,只要高到海鬼伸长手臂也没法够着,就能无忧了。” 莫依耐性地听老人解释。 这种事,他当然也知道,整个天莱城,只要是进过书院的人,肯定都听过教书先生讲述过去的故事。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现在这堵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雪楚月,少女也同样无奈地向他耸肩,眼神示意他快些进入正题。 “那这面墙是怎么回事?”莫依问道,“它也是用来抵御海鬼的?我住在这的时候,从没听说要在南森林修筑这东西。” 砖墙威严地矗立在莫依眼前,一副要把他拒之门外的模样,这感觉让他不满。修筑墙的人似乎在声明,这高墙只保护里面的人,至于外面那些没能来得及躲进庇护所的居民,他们根本没有救助之意。 西婆婆微微摇头,老人的脖子不利索,她那样子似乎又在点头。 “我没听说过。” 莫依和雪楚月同时叹息一声。 雪楚月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小孩身上。这个始终不开口的小孩甚至不能算希望。 “你知道这个吗?”她指着墙问男孩。 “现在是什么时候?” 男孩终于开口,可牛头不对马嘴。 莫依眨了眨眼,说道:“不知道,不过我们离开的时候,大概二十三时……” “有什么问题吗?”雪楚月看到莫依的语气逐渐迟疑。 莫依又一次观察四周和天空。他们走过的那条路上的脚印已然淡漠,眼前的场景和身体一样,因雨水而黏稠在一起。 他在海牢不仅和许多犯人有过接触,还被要求做一些狱卒的工作,比如那次清理海牢,还有充当更夫的角色。 他替海牢打更了近三个月,白天可以通过日晷确定时间,但晚上则只能依靠沙漏和自己的判断,他没想到,那段无聊且煎熬的经历,居然能在这个时候用上。 “我以前打过更,我清楚天莱城每个时间是什么样的。”他说道,“现在大概是二更,刚入亥时。” “二更是……什么时候?” 天莱城从很早开始便将十二时辰再划为二十四时,为与节气对应,所以大多数人都已不太清楚那些十二时辰具体是什么时间,像雪楚月这样对古代那些文化没什么兴趣的人,更是完全不了解。 可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霎时,她的脑袋如同群蜂扰鸣,嗡嗡作响。 西婆婆喃喃道:“就是二十一时。” “二十一时?”雪楚月惊讶,“怎么可能!我们离开的时候是二十三时,这可是你刚才说的,我不确定,但我清楚,我重返你家的时候,绝对过了二十一时,而且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少说有半个时辰——” 虽然人们把时辰拆分了,但不知为何,还是喜欢用时辰来描述大跨度的时间。 莫依没有理会雪楚月。 他对这里不熟,但对时间的判断,有绝对的自信。 问题是这个男孩,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莫依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男孩有些害怕地低下头,眼珠子向上翻起,怯懦地注视莫依的脑袋——他不敢与这个年长的哥哥对视。 “喂,莫依!”雪楚月因被无视而感到不悦,她揪了一下他的手臂。 “哎!” 少年大惊,连忙躲开。 雪楚月看到他的衣服被雨水润湿,紧贴着背。她忽然想起,莫依之前和海鬼搏斗,身后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吭地背着老人走这么久,如果伤口恶化怎么办! 她不知怎么开口,小心地偷瞄莫依的背。 土黄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那些已结痂的伤口格外瞩目。 怎么回事!这才过多久?之前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居然恢复成这样了? 雪楚月惊恐地看着莫依,仿佛在看怪物。 第十九章 要塞(四) 脑海无端闪过令自己感到不安的念头——海鬼的形象浮现眼前,怪物的厚实肩膀和莫依的背影重叠一切。 雪楚月是亲手给莫依处理伤口的。 莫依家中备用的膏药品质不算好,而他被地面摩擦出的伤疤又非常深,以她习武多年,见过许多伤痕的经验来说,莫依这伤势,就算是静养也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更何况他背着老人冒大雨前行了这么远的距离,伤口只可能因此被划破,而非结痂成壳。 莫依看着雪楚月,又注视男孩许久。 直觉告诉他,这个男孩不简单。 “西婆婆。” 他需要再从老人那得到一些消息。 从刚才开始,他便觉得非常饥饿,整个肚子似乎都被空气挤扁。 自有记忆来,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感觉。饥饿像是在一瞬间出现,仿佛就在刚才,将他的五脏六腑扭成一团,这种强烈的冲击不仅让他的胃感到酸痛,就连脑袋也晕晕乎乎,他看向雪楚月,少女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她看样子没感到饥饿。 或说,她还没意识到。 “森林里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 听莫依这么一说,雪楚月也感到肚子空空,似乎很久没吃过东西——这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因为习武的时候,她最长能保持半个月不进食,这才过几个时辰。 “西婆婆?”莫依转过身,发现老人家正靠在树上。 “西婆婆?!” 她的动作绝不正常,那不像是靠在树上歇息,而有另一种含义—— “她已经死了。” 男孩默默说道。 雪楚月惊恐地移过视线,看到宛如一棵枯木倒在槐树上的老人。她的双目和嘴巴都紧紧闭上,左手向身后弯曲扣住树干,右手则无力地垂落,干瘪的食指指向地面,指间还蓄着一滴饱满的雨滴。 “怎么会这样?” 莫依连忙走向老人,把手指贴在她的颈脖。 没有脉搏。 他不甘心,又探了探她的呼吸。 只有从横向吹来的夜风。 “喂,西婆婆什么时候靠在那的?” 肚子还在折磨着莫依,他咬紧牙根问男孩。 那男孩离西婆婆的距离不比莫依近多少,他刚才为何如此笃定她已经死了? “她真的死了?”雪楚月还在执着这个问题。 她觉得这事实在没有道理。那个西婆婆刚才还回答了莫依的问题,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她如果真感到难受,会一声不吭地选择死亡吗?若说现在他们正在被海鬼追赶,老人觉得自己是负担,所以自杀,这有道理。 可问题是,他们现在非常安全,虽然暂时没法穿过这堵高墙。 莫依说道:“死了,你自己来看。” 少女走上前,重复了莫依的动作,与此同时,莫依则质问男孩,他发现异常为什么不早点说。 “她是刚死的。”男孩的冷静和莫依形成了鲜明对比。 莫依深吸口气:“我也知道她是刚死的,她之前还在和我们说话。我想知道,你刚才为何如此笃定她已经死了。” 男孩想了想,回答道:“她看上去就像死了的。” “莫依,他年纪还小,弄不清这种东西。” 不知不觉,雪楚月有些厌烦和这个男孩说话,他完全不通情达理,也不喜欢理会人,要从这样莫名其妙的家伙中问出有用的东西,还不如花心思看一看西婆婆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扶着老人的身体,将她慢慢从树上推开。她发现,老人的衣服已经和树干黏在一起了。 应当不是被杀死的——肯定不是。雪楚月无奈地笑了笑。谁会这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杀死一个老人呢? 她听到莫依那边传来叹息声,看来是毫无收获。 “雪楚月,你不饿吗?”莫依蹲下身,借着难得透过云端一角的月光,摸索地面,希望能找到一些果腹之物,不过地上只有湿漉的泥巴。 “还好了。”雪楚月说道,“倒是你,这才过多久,就嚷嚷着饿,你晚上没吃东西吗?” “没啊……” 莫依也觉得奇怪。他从小吃的就不算多,就算两三天不吃饭,也能坚持下来。也正是如此,他很快就习惯了住在这里的拮据生活,不过现在为什么会这么饿? 他有些难以忍受,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肚子会被搅和成一团血水。 伸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泥土,一口气吞了下去。 “莫依?!” 雪楚月惊讶地看着他。 她怎么也没想到,莫依居然会饿到这种地步。 莫依擦干嘴角。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不知道,但真的很饿,感觉要死了。” “已经过很多天了。”男孩对莫依说道,“你没死才是奇怪。” “你到底在说什么!?” 雪楚月一下被男孩恼火了,她一把抓住小孩的衣领,但还是狠狠地松开。 “从刚才开始便说写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叫已经过很多天了——” 她想到莫依刚才所说,现在的时间比他们离开要更早一些。 “什么叫过很多天了……”她的语气变得弱了许多。 不仅是时间上的怪异,就连西婆婆的死因也很奇怪。她看上去不像被突发疾病夺取性命,而是单纯的,饿死了。 “雪楚月……我,给我点吃的。快帮我找点……” 莫依实在挺不住了,他喉咙干涸,眼睛一黑,靠上槐树,随后滑向地面。 “莫依!” 雪楚月瞪了眼男孩:“你快去找吃的!要是没有他,你在就在那个巷子里被海鬼吃掉了!”她不相信男孩能找到什么吃的,这一路除了杂草和槐树外,没有其他东西,不过眼下只能靠这个靠不住的家伙。 男孩侧歪脑袋,然后默默走向雪楚月。 “你干什么?叫你去找吃的。” 雪楚月看着莫依,但能感受到那小孩正走向自己。 她猛然回头,对方却一转向,从她腰间抽出那把细剑。 雪楚月大惊失色。他为什么要拔走我的剑? 虽然不知这没什么力气的小子要做什么—— 她马上退后,蹲在莫依身旁,准备从他身上抽出剑。 男孩接下来的动作让她惊愕失色。 他举起长剑,剁掉了自己的左手。 第二十章 要塞(五) “你……” 雪楚月松开抓紧剑柄的右手。 “叫你去找吃的,不是让你——” “这难道不能吃吗?” “哈、你疯了。”雪楚月一时语塞。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莱城曾闹过几次大饥荒,那是的人们还不懂得贮存技术,在食物最为短缺之时,人吃人的事情不在少数,可以说,追溯如今家家户户的祖辈,可能都有过吃人的经历,这不是值得羞耻的事,反倒能警醒百姓,如果不想方设法预防各种可能袭来的灾难,等待天莱城的将只有覆灭。 不过再怎么说,如今也没有食人肉了。 “你要让他吃这个?”雪楚月觉得这个男孩实在不可理喻。 男孩冷静地说道:“这附近没有吃的,吃树皮根本就不活他。” “你怎么知道,这才过多久?” “已经过很多天了。”男孩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仅存的那只右手指了指莫依,“他刚才不也说过吗?现在已经是二十一时,比我们离开的二十三时要早,你不会觉得,时间会反着着走吧?” 雪楚月意识到,这小孩虽然说话难懂,但他说的似乎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过了很多天?我们才刚离开巷子多久?” “这是依皇的力量。” “依皇?”是指真正的依皇,还是现在那个李锐川,还是说,李锐川就是依皇? 倒在雪楚月身边的莫依猛地咳嗽。 她无计可施,如果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天,那只有吃肉才能让莫依活下来。 男孩知道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便把手臂断掉的那只手递了过去。 “你不痛吗?”雪楚月觉得恶心,用两只手指夹起手臂。 “还好。” 和他的性格如出一辙的回答,似乎这手臂根本不是他的。 “这东西该怎么给他吃啊……” 现在下着雨,她没法生火把手烤熟,而且这应当也来不及,莫依的气息已非常微弱,看得出他处命悬一线的状态,再犹豫下去,他可能就会和西婆婆一个下场。 “你知道乌鸦反刍吗?” 男孩问道。 雪楚月那双明亮的眼睛露出愕然,她确信自己没听错。 “你要我喂把手咬碎,然后喂给他吃?” “或者,”他把剑横举在雪楚月面前,“把手臂切碎,然后放进他嘴里。”雪楚月松了口气,她觉得这孩子有意在玩弄她,好在还有其他方法。不过说实话,她刚才真以为自己只有一种方法可选。 “不过……” “不过?”雪楚月皱眉。 “不知道切碎肉会不会把他噎死。” “我能把这切到很碎。”雪楚月觉得这不是问题,她接过剑,将自己的黑袍割开一角,垫在地上,随后抓起男孩的手臂。 真是太恶心了……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她把手掌那头先切下,那边的骨头太多,需要花些时间处理,而小手臂这边的骨头结构简单,能很快把肉给剔开。 男孩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你要赶快止血啊,”雪楚月好心提醒,“不然伤口会化脓,染上病,整只手都废了。我教你,”她一边遏住呕吐的欲望,一边切下一条条细嫩的肉,“你先把袖子给卷上去——” “不必了,”男孩说道,“马上就会长出来的。” “哦——什么?” “我好像就是你们口中的海鬼。”男孩说着,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 被剑砍断的缺口,已经开始长新的肉和骨头。 雪楚月魂飞魄散。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冒出冷汗,这孩子好像说的是真的。正常人可以恢复被砍掉的手臂吗? 雪楚月倒是见过一个人,只不过他那断臂是被接上了木桩。 “先别管我了。”他看雪楚月停下来了手中的活,便提醒。 “这种情况下,你让我先被管你……”雪楚月摇头苦笑。 他一直没有袭击我们的意思,应该不会有危险,而且他主动把手臂切下来让我莫依吃——难怪他做这件事完全没有迟疑,反正手臂还会再长出来。 她用左手撑开莫依的嘴巴,把第一份切成碎末的肉块放进他的嘴中。 她忽然有些担心,男孩可能说的没错,切得再碎,这些肉似乎都进不去。莫依的嘴唇非常干涩,嘴里更是看不出一丝唾沫,那些肉都黏在喉咙上,根本下不去。 她从树上摸下一些雨水,将食指塞进莫依嘴中,费了好大劲,那些肉总算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但事还没完,莫依猛地咳嗽,将喉咙里的碎沫又喷了出来,没带一点口水,仿佛他是个木头人。 “几天没喝水,当然会这样。”男孩遗憾地摇摇头,“你可以试试掺着雨水让他喝进去。” “我刚才就是这么做的,”雪楚月皱眉,“他的喉咙太干燥,就算是水都没法让他吃下去。” 男孩耸肩。 雪楚月只有一种选择,就是他最开始说的那个办法。 少女吞了口唾沫,深吸口气。 别无选择,她瞟了眼男孩,心想:等把莫依救活,一定要让这自称是海鬼的古怪小孩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她再切碎一些肉块,放入嘴中。 人肉的味道很古怪,而且心理作用作祟,让她巴不得马上就把这些肉块吐出去。但她不敢松懈,刚才那些干巴巴的肉块让莫依呛得不轻,他恐怕禁不起再这么折腾。 她咀嚼了很久,肉在嘴巴中都快化成了汤。 这样一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应该也能吃下去吧。 她放下剑,将混杂口水的肉汤吐到右手掌心。 “啧……” 她一脸不情愿地扒开莫依的嘴巴,将手掌倾斜,慢慢将里头的东西倒了进去。 这次总算成功了,而且顺带把之前那些卡在喉咙里的肉块也一并流了下去。 “好,再吃一点。” 她忽然体会到鸟妈妈喂孩子的艰辛了。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切碎手臂、咀嚼、倒进莫依嘴里的动作。 倒在身边的男孩总算有了动静,他的呼吸变得通顺许多,而且嘴巴也开始无意识动了起来。 “喂,你刚才说你是海鬼……” 雪楚月抬头,迷茫地看向周围,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 “喂!你人呢?” “那边有人吗?”居然有人回应她了,但明显不是那孩子的声音,而是成年人铿锵有力的询问。 “……有。” 雪楚月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不过肯定不是海鬼。 对方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他们人很多,都穿着盔甲。 是卫军! 雪楚月连忙用黑布把散落在地上的残缺手臂包起来,本打算扔到一旁,但担心还是有人会发现,便用塞进大衣中。 “快来!这里有活人!” 最先发现他们的卫军招呼伙伴。 第二十一章 要塞(六) 很快,又有三个人挤在狭窄的泥巴路中。 “你,”最先看到雪楚月的卫兵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是什么不该来的地方吗?” 雪楚月把大衣收拢,随后扶起面色逐渐恢复正常的莫依。 男人们面面相觑。 很少有人面对卫兵能如此从容不迫,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她头发是白色的。”另一个卫兵对同伴低语。“就是雪家失踪的那个女孩。” 领头人两眼放光。 “你可是叫雪楚月?” “是我,”雪楚月看了他一眼,心想对方既然知道自己,那肯定知晓她的身份,便说道,“他生病了,希望你们能帮我。” “当然。”卫兵大喜过望。 雪家在五天前就开始着急卫军寻找他们家失踪的女孩,这么多天过去,她杳无音信,很多人都觉得已经被海鬼给杀死了,没想到居然让他们这几个无名小卒撞见了,而且她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 不过在树边,好像还倒着个人。 “她已经死了。”雪楚月看到男人正在打量西婆婆。 几人缄默不语。 “我们之后回来安葬她的。”领头士兵向少女保证。他觉得她刚从惶惶不可终日的危险中脱离,不应当过问太多事情,打算之后再询问这老人家是如何死的——虽然这并不重要。 “多谢。” 雪楚月点头。 “请把那年轻人交给我,”他蹲下身,让雪楚月把莫依放自己背上,“雪楚月小姐,你的家人还在要塞里等你回去。” “要塞?” 雪楚月调整莫依的双手,让他能勾在男人脖子上。 “什么要塞?” “你不知道吗?”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卫兵说道,“那天海鬼进犯,问天堡传令给我们卫军,让我们在三天之内建起保护问天堡的要塞,这面墙就是当时砌成的,后面就是要塞。” 雪楚月点头:难怪之前从没听过这东西,原来是临时建造的—— “三天之内?!”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刚才这人说因为海鬼进犯,所以才开始建造要塞,这点,雪楚月可以理解,因为依皇的地界似乎没有以往有效,人们必须使用更为现实的方式来抵挡海鬼。 可三天之内是怎么回事?从海鬼入侵的那晚到现在,到底过去多少天了?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感觉,而且这根本与是否感觉无关,从离开小巷到现在,一直在夜晚,根本没有一点太阳光。 她抬起头,黑压压的散粒云朵缝隙中透着淡淡的月光。 如果太阳在期间出来了,她怎么都能意识到。 “是啊,”背着莫依的领头人转身示意她跟上他,“不过实际用了四天,因为中途又下了几场暴雨,延误了些时间。不过好在海鬼没有攻进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四天……” 雪楚月扶额。 居然过了四天,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 “依皇大人呢?他为什么没出现?” “依皇大人已经消失很久了,”一个卫兵颤抖地叹息一声,“若不是征黎卿站出来指挥一切,天莱城可能早就被海鬼毁于一旦——” “瞎说什么!”同伴瞪了他一眼,对那人沮丧消极的态度感到不满,“亏你还是卫军的人,在别人面前说些垂头丧气的话。” “抱歉。” “依皇大人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海鬼出现那天?” “嗯,那天下午海鬼出现的时候,依皇大人还用和云诀将它们全部赶走,我在海滩的时候还亲眼目睹了那场面,”领头男人双目放着憧憬,“那样强大的力量,果然只有依皇大人才能使出。后来依皇大人亲自加固了地界,之后便消失了。” “没会问天堡吗?” “问天堡只有三卿在,我有朋友认识易海卿,他告诉我,依皇自从那天下午离开问天堡后,就再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了。” “怎么会这样……” 雪楚月彻底接受了她已经在南森林待上四天的事实,她现在急于想知道,被困南森林的这几天,天莱城到底怎么样。她便向他们询问各处情况。 “北边彻底沦陷了,高墙几乎就建在问天堡下边,情况最好的就属南边,可能是因为南森林的缘故,从南岸登陆的海鬼好像比其他方向上来的要少很多,所以围墙一直,喏,”卫兵转过头指了指她刚才呆的地方,“压得很前,就是为了尽可能扩大要塞的空间,好让更多人居住。” “东西边呢?”她想知道自己家的情况。 “雪家没有损失,因为居住靠内,家被囊括在要塞之内,请你放心。” “谢谢。”雪楚月本想假借问大范围的情况来掩盖自己的私心,但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揭露了,她也不好在说什么。 “死了很多人吧?” “很多,大概超过半数。” “整个天莱城?超过半数?” 卫兵惭愧道:“我们这些心兵从未和海鬼作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本来可以救更多人的。” “这不怪你们。” 雪楚月庆幸她和海鬼交过手,知道就连自己也不是海鬼的对手,若非以前的她,肯定会居高临下地斥责他们没有尽责。不过她现在开始好奇:从前那些普通人是如何打败海鬼的? “对了,这少年是谁?” 雪楚月刚想说他是莫家的人,不过马上收回。 莫依的身份不太好,她知道。 “我的一个朋友。”她说道,“你们就别管他了。” “好。” 卫兵们浮想联翩,不再过问。 “说起来,你们找到我之前,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子?” “小孩吗……好像没有,你们呢?” “大哥,要是看到我肯定会报告给你的。” “和你在一起的还有小孩吗?” “怎么说呢……”雪楚月整理一番说道,“他本来是跟我们一起,但暴雨而且天黑,走丢了。” “一个多大的小孩?” “大概十多岁吧,这么高。”雪楚月比划到自己的胸脯。 “我们会让人搜索这片区域,如果是不久前走散的,他可能还活着,这附近的海鬼非常少。” 雪楚月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时间观念了,她动了动嘴唇:“希望吧——其他地方的海鬼呢?” “在墙外头到处徘徊。”卫兵回答。 “那你们这样出来巡视,岂不是很危险?” “还好,一旦有情况,我们会马上会要塞的,你看——” 不知不觉,他们又走到高墙之下,不过这面墙和其他的颜色有略微不同。 “为了预防海鬼,把墙和门做得一样,而且是上下开。” 士兵解释完,向墙后轻轻呼唤,没多久,墙门便向上拉开,几人弯腰钻了进去。 第二十二章 永夜(一) 把昏迷的莫依安置好后,雪楚月一阵脱力。 这种几近夺取意识的无力感,也佐证她的确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可她想不明白。 “我在南森林呆了四天?” 她坐在远离人群的一张木椅子上,身后靠着一棵上了年纪的槐树,她正看着棕黄的高墙,人们正在墙里建造第二层矮墙——卫兵可以站在矮墙上眺望外面的情况,或许还能对进犯的海鬼发动进攻。 雪楚月不清楚,到底怎样的进攻才能有效。 她抖了抖脑袋,倦意还是不断从脑门涌出,正强迫她把眼睛闭上。但她不想睡,在那些萦绕脑海的问题没弄清楚前,她觉得自己是没法睡着了。 “已经托人给你家人报信了。”之前带她进要塞的领头卫兵从远处走了过来,“你不休息一下?大夫说了,那少年没什么大碍,就是太累了。” 雪楚月叹息道:“我不是在等他醒来。” 她现在也不想面对莫依。虽然他不知道,但反刍人肉给莫依在雪楚月脑海中可是历历在目,她一想到莫依的名字,那双白嫩的脸蛋都会不由自主地变红。 “哦,之前你让我去打听征黎卿的情况,他现在在东北角的墙那边,离问天堡很近。” “好。” 雪家和征黎卿的关系比较紧密,原因有二,一是她从小就被雪家收养,可以算是雪家的孩子;二是她的丈夫是雪家人,雪雨井,是雪楚月的哥哥。 如今征黎卿是天莱城实际上的管理者,雪楚月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四天”发生的事告诉她,特别是那个长得和人类小孩一模一样的海鬼。他除了不太会说话外,其他表现和人类无疑。 雪楚月不知道这件事意味什么,但她担心,如果有长得像人类小孩的海鬼,那有“成人”的海鬼也不足为奇,如果它们借此身份混入要塞,那这四周封闭的大区域,只会成为海鬼的狩猎场。 不过那孩子不知为何,似乎对人类没有敌意。是不是因为他有理智,所以不会做食人之事?相反,他还主动割下自己的手臂,救活了莫依。 少女心情复杂。 这样的海鬼究竟是敌是友,还是交给征黎卿判断吧。 她心想。 “已经备好马了,你确定不会去看看自己父母吗?” “他们知道我安全就足够。”雪楚月紧闭嘴巴,眼睛眯成一道缝,把哈欠憋回肚子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如果那少年醒来了,我该怎么同他说?” 雪楚月看了他一眼,随后把目光移动到莫依休息的屋子里:“就说我平安离开了。” 卫兵一愣:“你们不是朋友吗?” 少女耸耸肩。 她说道:“如果我们有缘分,之后会再遇到的。” 男人不知这小女子在打些什么主意,没多说什么,而是微微点头,引她去了马厩。 在天莱城,马可是非常稀有的坐骑,雪楚月询问后才得知,是当地的大财主借给雪家的——他们家常常受到这样的馈赠,雪楚月已是见怪不怪了。 因不是自家的马,她骑起来总是有些担心,生怕这体魄不算健壮的马会在路上崴到脚或者受什么其他的伤,赔偿可要花上不少财物。 大量难民涌入要塞之内,就算有马代步,雪楚月还是花了一些时间。具体是多久,她无从判断,本身自己四天的经历就让她有些恍惚,而且困意还在不断冲击她的大脑,她只知道,现在还没出太阳。 到问天堡这不知多久的期间,她常常抬头仰望天空,以确信太阳不会偷偷从头顶溜走。她也不知自己是否想看到太阳,不过现实是,天空始终被乌云遮盖,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色。 空气中依旧弥漫了许多沉闷的雨水味,甚至把长久弥漫在天莱城的海水味都给冲淡了。 虽然这两种味道差别不大,不过对世世代代居住在海岛上的天莱城百姓来说,可谓有天壤之别,而他们也正是通过这种味道,来预测接下来知否会有大雨来袭。 虽然要塞的其他地方有人满为患的趋势,不过靠近问天堡的地方依旧冷清,一如既往。 这里是天莱城的中心,也是整个人间的中心,最为神圣的地方,就算是平常,也不会有人轻易拜访此地,更何况是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来此,那便是亵渎老天爷——谁都没这胆量。 她总算是来到了问天堡跟前。 这是个巨大的祭坛,有三百六十五层台阶——这是祖先们算出来一年的时间,他们发现,太阳只要东升西落三百六十五回,周遭的一切便会再来一遍。 虽然雪楚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得知此事后格外沮丧——一切仿佛都被桎梏进一个轮回中,他们只是不断重复过去已经重复的事。 现在她释怀了,虽然四季更迭是永远一样,但她却在不断成长,身边的一切也都经历着长度快慢不同的变化……当然,再这么深思下去,她知道自己恐怕要落入另一种轮回论里了。 “雪小姐!” 站在雪楚月视角死角的老人忽然招呼她。 在问天堡附近居住的人不多,但无一例外都是管理天莱城的要员,向雪楚月打招呼的老人便是其中之一。 “北司仪。”雪楚月连忙下马。 他已经担任司仪已有三十余年,或者更长时间,反正在雪楚月印象中,她出生有记忆开始,这位老人便一直是北司仪了。 所谓北司仪,天莱城以“北”为最尊,他自然便是四位司仪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你父母在找你。”他对站在身前的雪楚月说道。 “嗯,我已让人给家人报信,平安回来了。多谢北司仪担心。” “应该的。” 老人打量她一番,见雪楚月面容憔悴,双目之下浮肿泛黑,看上去很久没有休息。 “你刚进要塞?”他问道,“听说你失踪五天了。” “是。” 连北司仪都这么说。 不过为什么是五天……噢,我去莫依家那天,可能在家人眼中便是“失踪”了。母亲肯定很担心我。 雪楚月想到身体不太好的母亲,担心她会因此落下什么顽疾。 她忽然后悔,自己应当先回一趟家的。 不过已经到这了。 “我是来找征黎卿的。”她对北司仪说道,“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她刚回问天堡没多久。”北司仪手中的权杖叮当响了几声,“你现在可以去找她。” “多谢。”雪楚月向前走了几步,打了个踉跄,差点跌倒。 她连忙稳住身子,庆幸北司仪没看到,不然老人家肯定会要求她先去休息。 第二十三章 永夜(二) 北司仪手中的权杖顿地朝相反方向远去,叮叮咚咚,在漆黑而寂寥的祭坛广场前回荡不止,昏沉的穹顶还在不断下压,似乎要将这天地给压进一条缝里。 雪楚月想起一个名叫“杞人忧天”的故事,说是一个杞国的人,总是担忧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但后来经人开导,不再担忧此事。 天莱城历史上从没有名为“杞国”的国家出现,也不知这故事是从哪传出来的,不过大家都知道。 我现在就是在杞人忧天吧…… 站在远处,她已经看不到祭坛最高的平台。雪楚月曾登上去过几次,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说是两百年前留下的,但她从没见过能保存这么久还几乎完好无损的青铜器,尤其是天莱城长期经受海风洗礼。 在晴空万里之时,那青铜鼎会映射太阳的光芒,向四周散发青蓝的光泽,如同将整个大海投入天空,有一股超凡脱俗的力量,这也和依皇无与伦比的身份相匹配。 可如今,黑压压的云层已将青铜鼎彻底吞没,那些黑得让人眼睛痛的怪异云朵还在不断往下降,像一个手掌——就像海鬼的手。 雪楚月觉得自己如果有耐心数一数,肯定能发现,祭坛的台阶不再有三百六十五层之多。 不过她没精力做这些闲事。 眼睛很花,似乎闭上眼睛就会睡着,不过脑袋还砰砰地跳,紧张不安的情绪正激动她的脉搏。 她走向祭坛。 祭坛,也就是问天堡,在朝东和朝西的台阶中央都各开一扇石门,管理天莱城的人们就在里面,而她要找的征黎卿也同样如此。 她选择从西面进去,没别的原因,只因那里离自己更近。 走到高大石门之前,卫兵拦住了她。 “来者何人?” “我是雪家的四女儿雪楚月,来找征黎卿,是北司仪让我来的。” 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狐疑对望一眼,其中一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失踪了的雪楚月?” 少女觉得尴尬,似乎所有卫兵都知道自己的糗事了,回家肯定少不了父亲的一顿指责。她忽然又庆幸自己没有回家,再拖延一会儿,等父亲的不满消退那是最好。 “就是我。” “你知道她吗?” “没见过,不过发色是对的。” “是啊,”雪楚月不耐烦地说道,“整个天莱城就我们雪家有这样的头发,可以放我进去了吗?我有急事汇报。” “让你进去也见不到征黎卿。”一个士兵耿直告诉她。 “为什么?” “征黎卿刚给我们传达旨意,拒绝会客。” “怎么可能,她不是刚回来问天堡吗?北司仪方才还说我能去见她。” “刚才是刚才,你来晚一步了。” “你就当我是你们得到旨意之前来的。”雪楚月睁大眼睛,露出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对方动摇了。 如果能给雪家的四女儿一个好处,在这种危难关头,说不定有大用处。 不过,另一个看上去更老练的卫兵马上说道:“不行,说不定征黎卿就是不想见你,所以在你抵达问天堡之前,特地让人叮嘱我们不与会客。” “怎么可能!”雪楚月恼火,“她难道有什么不见我的理由吗?” 她一头雾水。 我难道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她为何不见我?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没法见到征黎卿。”他用毋庸置疑地语气回复少女。 雪楚月快要晕倒了。她强撑着疲倦的身体来到这里,结果却吃了闭门羹。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问道:“那易海卿呢?还有举国卿?”说心里话,她只见过举国卿两到三次,但从心理上便完全对他没有好感,她觉得举国卿尤其势利,面相不好。 她期待对方能给出举国卿不在问天堡的回答。 “举国卿在。” “那易海卿呢?”她抱有最后一丝一丝希望。 “易海卿一直在前线。”士兵声音中充满敬意。 “嗯,他只来过问天堡一两次,还是昨天,或者前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忽然模糊不清。“应该是昨天吧?”他问同伴。 “昨天下午。”年轻一些的士兵很肯定地回答。 雪楚月发现了端倪,问年轻的士兵:“你这几天都在哪?” “我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吗?”年轻人更像在询问长辈卫兵。 “说吧,这有什么。”同伴说道。 “我这几天都在问天堡附近作为守卫的一员,今天被调动来看守西门。前几天要么在巡逻,要么就是看守东门。” “那你呢?” “我在前线,今天刚调过来的。” “那个方向?” 卫兵迷惑不解,雪家的小姐问这些做什么,难道特地来此处体察民情? 不过他还是如实汇报了自己的情况。老练的士兵就是和新兵不同,他讲述地非常详细,,以致雪楚月不得不在中途催促他说些大概就行。 在海鬼到来的第一天下午,他就被调遣去情况最为严重的北面,北面情况好转后,他作为经验老道的士兵,又被派去支援西面的高墙建造。 “过去五天了……”雪楚月假装在喃喃自语。 “五天?啊,对啊。”老兵点头,“这几天过得太辛苦,都快忘了时间,今天总算是清闲下来。” 雪楚月观察他的表情,此人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难隐之言。 “你真记得有五天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兵的脸色变得僵硬,他瞥了眼同伴,随后注视少女澄澈的目光。 “字面意思,你为什么觉得是五天,是其他人跟你说的吗?” “这么说……”他不好意思地扰了扰脑袋,“我这几天确实没什么时间观念,因为没日没夜地干活,都麻木了。” “你们在说什么?”年轻士兵跟不上雪楚月的思路了。 “没事。”一个设想的雏形正在脑海中慢慢构造,单凭这两个人的经历还不够,她需要更多人的记忆来证实自己的想法。“我过段时间再来拜访,如果你们能给征黎卿捎句话最好,就说我在找她。” “哦、好。” 两士兵点头,目送少女蹒跚地摇晃到远处,消失在黑暗之中。 雪楚月发现,在和两个士兵交谈之时,开始起雾了,是黑色的,如粉尘般弥散在空气中,而空气则如凝胶,一切都粘黏在身上,让她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第二十四章 永夜(三) 莫依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大群蜈蚣从他肚子里出现,随后,顺着他的咽喉钻出嘴巴,那些密密麻麻的细足勾在他的脸颊上,仿佛化成了细细的汗毛。同时,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胃一直在隐隐绞痛,好像有只手企图扒开他的胃囊。 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右手边的窗台上立着一支垂头丧气的蜡烛,烛芯的微弱火光在窗边点出一圈红晕。 “这是……”哪里? 我之前不是和雪楚月在南森林吗?那是做梦,还是现在才是梦? 他马上意识到,两边都是现实。 手中的触感是硬邦邦的被子;脑袋后头靠着几乎干瘪贴床的枕头;眼睛里看到的是棕黑的天花板。 莫依突然抓上自己的脸颊。上面没有蜈蚣。 他缓了口气。 我是晕倒过去了吧。他判断。 自己仅存的记忆,是在伸手看不见十指的森林中感到异常饥饿。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是被那阵突如其来的饥饿夺取了意识。 他揉了揉肚子。 好像有人喂我吃的了。 “雪楚月?” 他想起之前还陪同自己的女孩。 环顾四周,昏暗的房间中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扶着床,再扶着墙,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漆黑一片,偶尔有几个人影走过。 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把窗帘拉起来。 “怎么回事……” 一股作呕感油然而生,他觉得现在如同置身淤泥之中,到处都密不透风,那些渗人的黑雾似乎随时会压上他的身体,随后彻底包裹进窒息的空间里。 房间里空无一物,看样子是临时准备出来的地方。 他回头才发现,不知哪个好心人,把一套崭新的衣服放在床头。他连忙穿上,推开房门。 走廊上只有寥寥几人,有一个身着甲胄的卫兵正翘腿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看上去在打瞌睡。 卫兵听到了房门推开的吱嘎声,抬头:“哟!你醒了。” “啊,您好。”莫依点头,“是您救了我吧,谢谢。” “哪里的话,”他摆手,“之前你的朋友一直在照顾你。” 我的朋友?应当是指雪楚月吧。 “她现在在哪?” “她已经离开了,说有缘再见。”男人如实转告雪楚月的留言。 “离开——”他走向卫兵,但身体依旧虚弱,差点跌倒。 卫兵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莫依:“你现在还需要休息,大夫说,你的胃已经缩成这么一点了。”他的食指和大拇指捏出一个小缝。 “能让我吃点东西吗?” “好。” 卫兵领莫依到临时储粮处,让人给他准备了一些饭菜。 在这期间,莫依询问了许多事情,就和之前雪楚月问的问题差不多,卫兵的回答没有任何变化。他告诉莫依,他们现在处在天莱城较中心的位置,环绕这里的是高墙,而这里则是要塞,海鬼被他们用墙隔绝在外。 至于依皇失踪多日,天莱城由三卿管理之事,卫兵也顺带告诉了莫依。 “依皇失踪了……”莫依若有所思,“雪楚月没说她具体去哪了?” “没说。”对方摇头。 莫依叹了口气,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缘分一场,她既然不想让我知道她的下落,那就算了,反正她还活着就行。 他想到自己唯一的好友秦龙龙了。 秦龙龙家离我家有些距离,不知他有没有安全逃进要塞之内。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我去试着找找他吧。 不过在此之前,莫依问道:“跟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你们知道吗?” “那老奶奶死了,我们的人已经将她埋葬在墙脚。”他看到莫依低垂下眼帘,便停顿片刻后才继续道,“至于那个小孩,雪楚月之前也说过,不过我们始终没找到他,甚至没发现他的踪迹。” 莫依皱眉,细嚼慢咽着食物,他吃不出味道,只是以此填饱肚子。 因为刚从沉睡中苏醒,他的脑子还有些混乱。他记得自己好像质问过那男孩一些问题,他肯定没有回答——莫依很确定。但之后发生了什么?难道因为我的态度不好,男孩一气之下离开我们了? 就算是这样,雪楚月应该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才对。 我完全没有男孩离开我们的印象,他是在我晕倒之后才离开的?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 是因为看到我昏倒了,觉得跟我呆在一起迟早会被海鬼杀死,所以先逃走了? 不太可能。那小孩举止怪异,比起离开我们,呆在原地那种傻事更像他的风格。 卫兵注视眼前这小子喃喃自语,还不时摇头,心想这家伙是不是还没睡醒。 算了,那小孩的事先放一边,反正天莱城不大,现在所有人又都被困在要塞之中,说不定哪天就遇上雪楚月了,那时再和唯一的知情者谈论此事不迟。 莫依痛快地吃完东西,道谢后询问卫兵,若自己想要寻人,该怎么办? “只能靠运气了,”卫兵告诉他,“现在所有人都一拥而进,大家都想找到先前失踪的亲朋好友,可我们这些卫兵就两千不到,无暇安置这些事,你们只能自己去打听。” “好。多谢。”莫依点头,“噢,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南森林待了五天,“我昏睡到现在过了多久?” 卫兵无奈地耸肩:“以沙漏来看,你睡了大概七个时辰。” “七个时辰?!” “是啊,沙漏不太准确,但也差不了多少。”他说道,“不过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说实话,恐怕没人知道。” “为什——” 莫依马上明白了,他顺着卫兵的视线注视外边的天空,这是真正的暗无天日。 卫兵不安地叹气,声音哼出悲观的意味:“每次海鬼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这样的天空,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单数量,海鬼都能把那些高墙给压塌了。” 七个时辰,十四个小时,那现在距那晚已经过去了五天半,或者六天。 莫依抬头看向天空。 他真想把这些厚实的云层给冲开,好让太阳,或是月亮露出来。 “这段时间感谢您的照料。” “没事,”卫兵哈哈大笑,“这是雪楚月安排我的事,也就是雪家的意思。多亏这件事,我可以在要塞里多休息休息,你醒来之后,我马上也要去前线盯防海鬼了。” “辛苦你们了。” 莫依毕恭毕敬地起身,向他微微鞠躬,随后走出营寨,漫无目的地向西面前进。 第二十五章 永夜(四) “还是那般天气。”一青年有些烦闷地坐在山崖角,手中的狗尾巴草合着浪潮的拍声在不断摇摆。 他左脚伸出悬崖,右手则抱住折曲的右腿,脑袋靠在膝盖上,喃喃自语。 “柳庵幼!” 另一个青年在远处招呼他。 “干嘛?”年轻的柳庵幼转过身,今天的练功时间已经过去,他应当没有事情了。 “快来快来!”对方压低声音呼道,“小正出海回来了,他说遇上了一件怪事,要与我们说,就等你了。” “哦?”柳庵幼惊喜,“小正总算是回来了。”他听到友人平安归来的消息,忍不住打趣道,“亏我们之前还说他的船被海浪给打沉了,这小子还知道回来!” “可不是。” 青年走到了柳庵幼身前。他是柳庵幼从小的朋友,名为淮书,两人在十岁的时候正是加入海龙帮,从此便一直生活在琉璃群岛。他们接下来要见的“小正”全名易伸正,他的父母便是海龙帮的武人,他从小就在这长大,年纪比二人小不到两岁,所以叫他“小正”。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才。”淮书回答。 “这样啊。”柳庵幼点头,“你看东边,那边的天色又变成那般模样了。” “唉,挺奇怪的,你还记得以前易师兄告诉我们的?就是说二十多年前,那边也有一次变成那样。” “当然记得。”柳庵幼说道,“我就是想起他说的,刚才才坐在那边看。这连着五天都是那样的天气,太古怪。” “说不定这就是小正要跟我们说的,”淮书兴奋地拍了拍柳庵幼的背,“那小子这次就是去东海了。” 柳庵幼加快步伐。 根据他们那位不正经的易师兄,易炜光——也就是易伸正的亲哥所说,在二十多年前,东边曾发生过一场让他记忆犹新的变天,易炜光那时才四岁,但他口口声声强调,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看到的场景。他说整个东方都被厚重漆黑的云层遮盖,就像有人在天空砌上了一排排的转头一样,不过那些云层也并非密实,而是如同芝麻一样密密麻麻地散在天空,一层一层的,让人看了非常压抑,伴随黑云的还有震耳欲聋的雷声,以及耀眼的树根状闪电。 当时柳庵幼还不信,以为是易炜光夸大其词,而且他来琉璃群岛也有十多年了,从没见过他口中的奇景。 不过现在他信了。 就在五天前的下午,一阵闷雷在远方炸裂,柳庵幼估计整个琉璃群岛上的人都应当听到了那声闷雷。 大海之上,打雷下雨的天气不少见,不过如此强劲的雷声——它的音波狠狠地将海岛上柔软的草木冲击到歪斜身子——柳庵幼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听到。 易炜光很早以前说过的故事瞬间就跳进了他的脑中。 接下来,远东天空的异变和易炜光所说的如出一辙。 那些漆黑却又弥散的云朵从蓝天中慢慢冒出,就像女娲补天之故事一样,仿佛天空的某处被破开了一个大洞,将天之上的东西倾斜了下来,那些黑色的东西——柳庵幼甚至不觉得那样的东西还能算是云——开始蔓延开来,伴随不断发出的雷声和闪电,没过多久,整个东面就变成了一团黑,与黑云交界的地方则由深灰到浅灰,最终,那些云层的边角被落日照得璀亮。 因为是下午,大家还在练功,不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景象吸引,就连那些平日一本正经的弟子、护法、甚至长老都出面了。 没多久,帮主海玖现身,取消了接下来的练习,让所有人都回到屋中躲避即将到来的风暴。 说到风暴,柳庵幼这才想起易炜光所说的那个故事还有后续:黑云漫天,风暴骤降,海浪奔涌——不够这些事情不是易炜光告诉他的,因为那时的他才四岁左右,根本记不清楚。是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师兄在醉酒后说的,很早以前。 “小正!”淮书招手。 易伸正身边还站着另外的几个人,其中还有他的哥哥易炜光,这些人都算得上柳庵幼的好友。 “淮哥,柳哥!”易伸正招呼他们快来。 几人围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头桌边,桌上放着一些已经烤好的小鱼,柳庵幼不客气地抓起一只,大口吃起来,吧啦嘴巴的同时问:“小正,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你出海有五六天了吧?” “别提了,”易伸正苦笑,拿着鱼骨头指向东边,“你们是不知道那边天气有多恶劣,我们的船都要被打翻了——而且还用内功护住了。要不是师兄们经验老到,恐怕早葬身鱼腹。” 几人都发出大小不一的惊呼。他的哥哥易炜光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是一同出海的。 “你之前说你遇上怪事,什么事?”柳庵幼问。 “这怪事可不止一件,”易伸正故作神秘地说道,“我哥也能作证。” “你赶快说吧,别在这装神弄鬼的。”淮树催促。 “第一件事,我们遇上了以前从未见识过的怪鱼,还是陈师兄最先发现的。那些鱼大概这么大,”易伸正捏起自己的拳头,“比一个拳头稍小,它们是成群结队行动,似乎是把我们当做目标,一直跟在我们的船后。那鱼嘴就不停地张。” 他学着那些鱼的模样,张牙舞爪地开闭自己嘴巴。 “能张开特别大,比它们身子都大。”他哥哥补充。 “而且它们一瞬间就把一条被海浪打晕的鱼给吞了,”易伸正对柳庵幼和淮书使眼色,“你们是从陆地来的,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蝗灾。” 柳庵幼瞪大眼睛,他小时候见识过一次,那些布满天空的蝗虫刷的掠过谷地,留下凌乱的一片和农夫的哀嚎。 他忽然想到,东边那些黑乎乎的云层有点像蝗虫群。 “知道。”淮书点头。 “总之就是那样的鱼,很吓人。不过因为我们用内功阻挡它们靠近,那些家伙并没有过来,要是普通人,估计船都被它们给啃烂了。” “有这么夸张吗。”一个朋友有些不相信。 “真的,说不定你下次去东海就遇上那些东西了。”易伸正严肃地回答。 “那第二件事?”柳庵幼觉得小正没理由胡说,他觉得出现那种怪鱼,和天色异变有很大关系。 易伸正的声音更小,仿佛说出来,这辈子都会改变:“我们看到了一大群活人,向更东游去。” “要会游泳,肯定是活人啊。”淮书觉得他没必要强调一大群活人。 “可那种天气,那样的大浪,就算是我们也活不下去,可居然有一群人在游泳,这难道不可怕吗?” 大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所以我们又觉得那是死人,因为怎么呼喊他们,都无人搭理我们,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在逆着海水前行。” “逆浪而行,怎么也不会是死人吧?”柳庵幼说。 “所以说,这是第二件怪事。” “你们没看清那些人是谁吗?是我们帮派的?还是合气。” “怎么可能是合气,”有人大笑道,“合气的人再怎么也不可能到这边来,距离这么远,他们正要前往更东边,肯定要现在我们这落脚。” “那倒也是。”淮书点头,他看了眼易伸正,“还有第三件事?” “有是有……”他和哥哥对视一眼,“不过也算不上怪事吧,可能只是我们的错觉。” “说来听听。”柳庵幼放下吃剩的鱼骨。 “我们离开了大概六天,对吧?” “嗯。”柳庵幼点头,他还记得目送小正他们离开的那天中午。 “不过我们一直觉得只过了大概三四天。可能是因为一直乌云密布,看不着太阳,而且始终在波涛汹涌之中挣扎,所以淡漠了时间吧。” 第二十六章 永夜(五) 秦龙龙会去哪? 莫依毫无头绪。 现在还在外面走动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大多都是身着甲胄的卫兵,他们有些人会对莫依指指点点,心想这小子为何独自一人在外走动,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管他。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要莫依不去影响别人,那随便他走去哪都行。 至于那些之前还在慌张走动的难民们,也找到了自己的临时住所,进入了久违的休息。 莫依如同局外人,独自一人在要塞之中闲庭信步。 从南边走到西边没花很多时间。天莱城本来就不大,要塞又是城中城,他很快就从南墙绕到了西边。 他站在墙脚下停留了许久,想平复烦躁的心情。 现在有太多事情想找人吐露,若雪楚月在身边,莫依觉得自己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与她交谈。虽然依皇之前警告过他,不过现在连依皇本人都不见踪影,他的戒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但雪楚月不在,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自己。 莫依还不时回忆起那张漂亮的脸蛋,后悔当时没能多看几眼—— 不过真的过去五天了吗? 他对此还是没有任何实感,而且这其中有一个完全说不通的地方。天莱城这地方只需一天就能走完,他们怎么会在南森林呆上五天?而且卫兵也说了,现在要塞之外全是海鬼,虽然南森林很少,但五天没遇上一只海鬼,这可能性有,但绝不正常。 雪楚月应该会知道些什么……不过她为什么这么着急着离开?是要回家给父母报平安?说起来,我的父母应该还不知晓我的下落,不过算了,反正他们也从没关心过我。 莫依踢了一脚石头,发泄心中的情绪。 “莫依?” 一个耳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抖了一下。这种无亲无故的时候,他不想遇上熟人。再说,大多数熟人都对他有偏见。 “楚先生?”他听出了声音的主人,稍微释怀了。楚先生比其他人要好一些,虽然那堂课也能看出他对莫依有歧视。 “你怎么在这?” “我,来这找一个认识的人。”他本想说朋友,但还是算了。 不知道楚先生听到我有朋友会怎么想。 “秦龙龙?” 莫依有些吃惊:他怎么知道? “是他。” “秦龙龙就在前不远的地方,书院的孩子们有很多在哪里。” 这是必然的,因为能在这个书院上课,大多都住的离书院不远,所以这些难民被安置在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多谢楚先生,我现在去找他。”莫依有礼貌地弯腰感谢。 他发现楚先生的目光有些游离。 “他出什么事了吗?”莫依有种不好的预感。 “腿被海鬼咬断了。”楚先生一口气把真相告诉莫依。 少年睁大双眼,急忙朝着楚先生刚才指的方向走去。 “他受了很大刺激,不想见人,”楚先生对着莫依的背影喊道,“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五天了,我刚从他们家出来,他还是不肯见人。” “我去找他。”莫依也不太有把握。最好的、唯一的朋友的腿被海鬼咬断了,他该怎么安慰,该怎么跟他开口说自己这几天——或者一晚——的经历? “往前面走三百米,有一片木房子,你一问便知他在哪。”楚先生刚从那边走回来,不想再走回头路了,便把秦龙龙一家居住的地方大致告诉了莫依。 “多谢楚先生。” 楚先生朝莫依的背影微微点头,随后缓慢迈步,悠然地走回自己家。 我就这样说吧——你只是少了条腿,还有一半多的人丢了性命……不行,我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这么说似乎更容易刺激他。 莫依设身处地思索秦龙龙的处境,不知不觉,他已经到楚先生刚才说过的“一片木房子”中了。 他找了一间看上去比较小的房子,敲响,结果开门的正是秦龙龙的母亲。 “啊,你是,莫依。”女人露出惊喜的面容。她早知道秦龙龙跟莫家的那个莫依关系很好,虽然她之前反对两人的友谊,不过见过莫依几次后,她发现这孩子比想象中的要更加可怜无助,同情心让她默许了儿子和莫依的关系。 现在看到儿子的挚友来了,她重燃了希望。 “龙龙他已经五天没出房门了,”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差,她示意莫依出门,两人站在外面后,她带上木门说道,“你知道吗?那孩子的腿……”她一想到这,想到儿子为了救自己而被海鬼盯上,被海鬼撕断右腿时发出的惨叫,鼻子忽然一酸。 “抱歉,我……” “……我听说了。”莫依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就是来找他的。” 女人捂着嘴鼻,哽咽道:“他一直不见人,不知道会不会见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莫依点头,他很感激秦龙龙这么说。 “我现在去找他。” “嗯。”女人没有进屋的意思,她来开木门,请莫依独自进去。 莫依走进漆黑一片的房间,一个客厅,再有便是一个房间,客厅的地上铺了一张被子,看来秦龙龙的母亲一直睡在外头。 “秦龙龙。” 莫依敲响房门,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秦龙龙。” “……莫依。” 莫依眼睛一亮。他不知道秦龙龙是怎么对待其他来访者的,不过对方能这么快回应自己,而且听出是他的声音,他看到了开门的希望。 “是我。”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听起来秦龙龙正拄着拐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其他人?” “就我一个人,你母亲在屋外等。” 秦龙龙沉默了许久。 “真的?” “真的。” “你叫一下我的名字。” 莫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这么做,不过对方的语气很急切,他马上用刚才的语气说道:“秦龙龙。” “长话短说,我被人监视了。在逃亡时,我看到或许不该看到的东西:举国卿在和海鬼说话。”秦龙龙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看到的一切,便拄着拐杖坐回床上,临走前,他提醒莫依,“你就当没见到我。” 莫依紧张地转过身去,漆黑一片的房间,临时打造的木门透着微弱的光线,将房间的灰尘照射出来。他的母亲还站在门外等待,可莫依总觉得,那女人好像正透过缝隙在窥视房内的情况。 他冒出一身冷汗。 “秦龙龙?” 莫依假装用几近放弃的声音再叫了一遍,同时敲了敲门,最后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子。 “怎么样了?”女人期待的询问声马上衰弱下去——莫依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他不理我。”莫依叹息,“我过段时间会再来这里。” 女人心里五味杂陈,然后向莫依道谢,感谢他能来看望秦龙龙,随后两人分别。 莫依的心脏跳得飞快,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他佯装散步般,在秦龙龙家边转悠了半圈,没看到有像在监视他的人。 怎么回事?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第二十七章 失踪(一) 两个身着海浪纹路青黄厚袍的人正端坐在椅子上,面对面,中间被一石盆隔开。石盆扁平,中贮有一泓清水,外面狂风呼啸、雷声时鸣,都能让水面产出阵阵涟漪。 这石盆被依皇称为“罗盘”。不过,依皇从不解释这名字有什么含义。 这是位于祭坛问天堡正中央的空间,里面还摆放了另外的两张石椅,其中一张的纹理和两人坐的一样,另一张则被漆上了红色,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尤为高贵。每张椅子后面都有通道,他们便是从那四条高而狭窄的通道走到这里的。 坐在西东两头的分别是征黎卿和举国卿,而南面的位置则是易海卿的,至于北面,显然是少有露面的依皇的位置。这位置的摆放也体现了四人的尊卑前后,北面依皇为最尊,其次是西面的征黎卿,再是举国卿,最后为南面的易海卿。 举国卿是一个长相端正的人,那张脸似乎从了名字,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他有一对黑粗的眉毛,干练而利落的短发被头顶的巨大“卿碑帽”遮住。 卿碑帽便是三卿最为显着的服饰,帽子的质地就像石头,充满沧桑的纹路,显得他们的身份非常厚重,而且帽子很高,百姓在远远便能看到,是三卿来了。 举国卿似乎最先按奈不住,他开口道:“依皇已失踪五天了,没有地界的保护,再这么下去,海鬼迟早有一天会把墙给推翻。我刚得到易海卿传来的消息,东边已经出现问题,不过他已经把知道墙能推到的海鬼都杀死了。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征黎卿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同样塞在帽子中,她有一双如同猫一般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双瞳还是油光发亮,仿佛那对眼睛就会放光。她架起腿,抬起纤细的手指,在石椅扶手上敲了敲:“之前那些派去寻找依皇的人呢?” “回来了几个,说四方皆无依皇下落。”举国卿一丝不苟地把消息汇报给征黎卿。 女人叹息。 “为什么方才不见雪楚月?”他问道,“那孩子在南森林待上了五天,活着回来,而且一回来便往这边赶,肯定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 “你觉得她能发现什么?”征黎卿不留情面地打断,用几乎是质问的语气说。 “……或许是依皇的下落。” 征黎卿又敲了敲手指。 “或许。” “不管怎么样,见她一面总比不见好。” “举国卿,我们之间……”征黎卿用右手指背托着脸颊,侧头看着对面的男人,迟缓而坚定地说道,“应该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吧。” “我没听懂您的意思。” 举国卿一脸疑惑。 “哈。”征黎卿嗤笑一声,清脆的气声在广阔的空间回荡,罗盘里的水也荡了几回。“最好是没听懂,你知道,我这人有些疯癫。” 举国卿没说话,微微点头,默许了对方的说法。 征黎卿行事疯癫,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她从小便是个疯丫头,当她接替上任成为三卿之一时,天莱城中还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尤其是那些曾在她身上吃过亏的男人。不过三卿是依皇选的,而且从来没有百姓反对三卿的先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好在,她成为三卿之后,几乎没在出现在大家眼里,仿佛一股脑钻进问天堡后就再也没出来了。 反正那疯女人没作妖。 久而久之,天莱城默许了征黎卿的存在,而且渐渐淡忘了她原来的名字,仿佛她一出生就是征黎卿,一出生就是那个有些神经质的西卿。 征黎卿又动了动手指。 她似乎是要起身。 举国卿忽然格外警惕,他悄悄运转内功,担心对方会取自己性命。 不过女人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一直保持端庄的坐姿,身子有些不舒畅,便稍微挪动了一下。 举国卿仿佛听见女人的嘲笑声。冷汗顺着腋下流到腰腹上,他的肚子变得冰凉。他故作自然地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汗水没有浸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吸了口冷气。 面前的水潭又动了一动。 “依皇那边我会再想办法的。”他开口,以此掩盖自己的慌张。 “好啊。”征黎卿有些疲倦。 自从成为三卿之一,她一心将自己投入理解天莱城的浩大工程中,从没过问过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依皇忽然消失,作为三卿之首的她,背负上非常沉重的重担。 举国卿是个外表刚强,内心唯诺的家伙;而易海卿则比她更加潇洒,让他来管天莱城的事?说不定他当天就乘坐小船逃之夭夭了。 “你先出去吧……我要看看罗盘。”征黎卿向他挥挥手。 “好。” 举国卿点头,起身。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有些颤抖。他扶着椅子,走向了椅子后头的通道,留下征黎卿一人。 征黎卿轻轻抚摸水面。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这个东西——之前还从没有人仔细观察过这水面,大家都觉得是偶尔的震动导致水面起涟漪,不过征黎卿在几个月前,意识到所有人对这东西都有误解。而在五天前,海鬼出现时,她确信,自己没有猜错。 罗盘的水面总是莫名其妙地泛起涟漪,仿佛有调皮的孩子在用手点缀水面。 在海鬼出现的那晚,她正巧在这观察罗盘,发现东南两边的水面抖动得尤其明显,罗盘中的水都快要溅出,她离开问天堡后才知道,原来海鬼从东南两边进入天莱城了。 这是观测海鬼的工具,或许是依皇曾经注入过什么功法。 平日偶尔会出现波浪,是因有少数海鬼会在近海游动。 而现在,海鬼几乎都已上岸,水面便少有波动。 离开征黎卿的举国卿长吁口气,自责自己刚才的表现着实可笑。 难道那女人发现我的事情了?不可能吧,海鬼进犯以后,她只出去过问天堡三次,每次都有我的人跟随,我做了什么,她应当完全不知情,而且在问天堡里面,她也被人监视。 不过……她拒绝和雪楚月见面这事确实蹊跷。 举国卿握紧拳头,随后用松开松软的五指,向自己居住的楼下走去。 “举国卿!”在大殿,卫兵叫住了他。 “何事?” 在其他人面前,他依旧是威严无比的东卿。 “又有一个小孩失踪了,希望动用卫兵前去寻找。” “真是可笑!”他吼道,“上次是雪楚月,这次又是谁?如果所有卫兵都把精力和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天莱城还怎么活下去?让那些肮脏的家伙把我们全吃了?!” 卫兵靠近他,低声说了失踪者的名字。 举国卿泄了气,他愤愤咬牙切齿:“自己家人都管不好——派三百人去找!” “是。” 第二十八章 失踪(二) 莫依没再在原地徘徊。 秦龙龙被什么人给监视,刚才自己进他家已经有些时间,说不定会引起对方怀疑,无论如何,先走为妙。 莫依怅然若失,本来还能找秦龙龙谈一谈自己那些烦心事,结果对方为了不让他卷入麻烦,拒绝和他见面。 他说的看到举国卿和海鬼说话是怎么回事? 莫依试着想象那种场面。他见过举国卿,是个一丝不苟,难以接近的男人,他和海鬼说话,那不是对牛弹琴吗?而且海鬼那么高,举国卿只是正常人的身高,他是大声对海鬼喊?不对,应该是悄悄说,大声喊的话,别人都会知道。 那就是海鬼弯下腰听举国卿说话。 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莫依想象出了那个画面,抖擞了一下肩膀。 话说回来,莫依还从未想过海鬼原来也会沟通——不过仔细回忆,那些怪物似乎确实有沟通的意识,比如在小巷学会开门便是如此。 莫依坐在一棵老树的树根上,打算好好梳理一下。 首先,秦龙龙刚才说的肯定是真话——他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地和我开玩笑,如果真是不想见我,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肯定会直说;现在就是那句话了,“举国卿和海鬼说话”,他能和海鬼沟通,难道是他把海鬼引到天莱城的?那依皇李锐川在这件事中又担任了怎样的角色?难道李锐川是想阻止举国卿,但是反遭杀害?所以消失了? 问题是,举国卿看上去不像是坏人。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更像和“愚笨”那种词挂钩的人。 会不会是秦龙龙看错了?他在逃亡的时候丢了腿……也有可能是腿断之前看到的。而且那种可能性更高,毕竟断腿之后,他应该很难有单独行动的机会,如果他看到了,那一定还有其他人看到那一幕。 如果是他看错了——现在能确定的是,肯定有某人和海鬼沟通过——实际上,和海鬼交流的人是谁?是三卿中其他的两人吗?因为他们的穿着相似,而且个头也没差太多。不,征黎卿是女人,秦龙龙应该不至于男女都分不清。 也就是说,他可能看到的是易海卿。 “易海卿……”莫依念着他的名字,“这么比较,似乎举国卿的嫌疑更大一些,易海卿看上去和这种事完全没有关系。”而且莫依听说了,易海卿现在还在前线支援卫军。 莫依摇摇头,站起身。 他现在无处可去,只能找到自己的家人了。 随意打听一两个卫兵后,他便知道莫家现在住在哪里。 莫沮作为卫军的军长,算得上是天莱城的二把手,是他亲自安排莫家众人现在的住所,而且把所有莫家血脉——当然包括莫依这一脉——都聚集在一起。对他而言,这么做有利无害,虽然不同莫家血脉之间可能会出现一些小摩擦,但对于百姓而言,莫沮便是个不计前嫌的大好人,这种享有名声的事,何乐而不为? 莫依按照卫兵的指引,花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走到了莫家居住的地方。 最先看到他的便是他不想看到的人。 “易海卿。”他低头向对方问好。 “莫依,你还知道回来。” 易海卿说着责怪他的话,但语气却极其平淡,仿佛责怪他只是他不得已要做的事。这让莫依非常恼火,他一直对易海卿有种说不上的厌恶,在他成为易海卿之前,那时他还叫莫散的时候,便一直是一副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态度。 他的那种态度不仅是对莫依,而是对所有人。他始终用睥睨天下的目光看到身边的人和事,仿佛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当然,其他人对易海卿的意见没那么大,只觉得他是个性格孤僻,却有喜欢掺和事情的怪人——而三卿从来都是古怪的,大家早习以为常。 莫依没想还该怎么回复易海卿,对方再次开口:“看样子你已经休息够了。” “……有什么事吗,易海卿?” 易海卿是南卿,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纠葛——况且那只是莫依单方面的厌恶——莫依都该尊重他。 易海卿偏着脑袋打量他:“莫仕继的妹妹失踪了,现在大家都在找她。” “我也要去吗?” “你父母也在找她。” “她多大了?” “四岁。” “四岁?”莫依从没听过莫仕继有个四岁大的妹妹,或许是因为自己太不关心家事了。不过那边莫家的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了。” “这是她的画像。” 易海卿从袖子里取出用炭笔描出的头像,是个看上去很可爱的小女孩。 莫依接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听说,您这段时间一直在前线。” 易海卿转过身,高高的灰色帽子在头顶晃动,仿佛要坠落了:“是啊,有何事?”他现在完全不把莫依当作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是在以南卿的身份,在为天莱城的百姓提供帮助。 “外面还是有很多海鬼吗?” 莫依唐突地询问。 “很多。”易海卿依旧冷冷地回答他,那模样如同自言自语。 “……我们之后该怎么办?如果依皇一直没回来?” “他会回来的。” 他这么肯定,让莫依有些吃惊。 易海卿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我走了。” “啊,好。”莫依鞠躬,送易海卿离开。 依皇会回来的,他怎么能如此确信?特别是现在,好像没人知道依皇的下落。 想不明白,我知道的事还是太少。 莫依决定先把眼前的事做完,说不定能得到意外收获。 他重新打开手中的画卷,记住了少女的容貌——他还是没有任何印象,莫仕继有这样一个妹妹。 说到莫仕继,此人乃莫郢笙的哥哥,就是那个因莫依一句话而死去的莫郢笙的哥哥。若非莫郢笙和莫依闹过矛盾,莫依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和莫仕继有交集。那人虽是莫郢笙的亲哥哥,但当时似乎完全没有维护莫郢笙的意思,而是冷眼旁观,他好像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也有很大成见。 不过莫郢笙意外死后,莫仕继倒是找过莫依一次,在海牢的时候。他说只是来确定莫依一直没离开海牢,之后便离去了。 实话实说,莫依觉得莫仕继这人并不坏,反而觉得他和自己有些相似,如果他们出生在同一脉莫家——无论时好时坏——他们应当都会成为很好的兄弟。 这也是莫依为什么答应帮莫仕继寻找他的妹妹。 上次见到莫仕继还是在一年半前吧?他那时就已过加冠之岁。 “四岁的妹妹……难道是不好公布的小孩?”莫依回想他的父母,郎才女貌。 不过我该去哪找那孩子? 莫依四周望去,心想易海卿也不把话说明白,说是去找人,连个大概的方向都不说明,是在要塞内失踪,还是在外——如果是外,估计能找到尸骨便是万幸了。 莫依觉得应该是在要塞内失踪,不然没有那么多人都去寻找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 失踪(三) 他像流浪者,在要塞内缓步迟行。 四周还是漆黑一片,那遮挡视线的黑雾一直缠绵在他的身上。莫依觉得自己双眼都好像被抹上了乌黑的脏东西。 难怪找不到那孩子,这到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要找到一个人何其之难?而且她很可能现在已经躲进了某户人家里,这种事还是交给卫军去做比较好吧。 莫依这么想,已有打算放弃此事的想法。 现在比起找到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女孩,他觉得找到雪楚月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真是举国卿——或者秦龙龙眼误,实际上是三卿中其他人——将海鬼引入天莱城,那百姓们无论做什么努力,天莱城迟早会有被海鬼攻破的一天。因为敌人就在内部,而且,他们的敌人是天莱城的管理者。 听起来像无稽之谈,最受百姓信任的人居然是敌人。 他脑袋发昏。 秦龙龙冒着生命危险——或许——将“举国卿和海鬼说话”的重要情报传递了出来,莫依觉得不能就这样辜负了他。 眼下能商量的人,只有那个有一面之缘的雪楚月了。她看上去就是明事理的人,而且雪家的势力很大,及时将此消息告诉他们,说不定能先一步破坏敌人的计划。 如果是雪楚月的话,那丫头应该在哪? 莫依心里没底。 “……易海卿让我们把主力全放到北边。” “那东边怎么办?!” 经过莫依身边的两个神色匆匆的卫兵正讨论上面传达的计划。 “我怎么知道,这是南卿的命令。”最先说话的人白了身旁人一眼。 “东边那些海鬼都快把城墙给压倒了——” 对方瞪了他一眼,示意莫依听到他说话了。 “小子,你在这干什么?”卫兵质问站在一旁的莫依。 “我……在找人。”莫依连忙把莫仕继妹妹的画像张开给他们看。 “又动用卫军找人。”另一人在旁边嘟囔。 “卫军也在找她?”莫依惊讶。不过马上反应过来,易海卿调动卫军本就不是难事。 “说起来,那帮家伙好像都被派出东墙找她了。”那位更加严厉的卫兵用手点了点女孩的画像,特地避开了她的脸。 “出去了?” “是啊,真不走运。” 卫兵愤懑不满,但想到眼前这青年也在找那女孩,估摸他们或许有血缘关系,便不再抱怨,而是把不悦的神情塞回心中——若是被上面的人知道,他对三卿随意调动卫军一事感到不满,那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居然出了东墙? “东边有很多海鬼吗?” “很多。”卫兵点头,“我俩有兄弟在东边,他们说海鬼就跟扎堆的苍蝇一样,到处都是。” 莫依觉得这比喻非常令人作呕,不过密密麻麻的海鬼,确实对得起这样的比喻。 “多谢。” “慢着,你打算出墙去找人?” 莫依摇头,他没这么伟大,会去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孩搭上性命。 “我就去看看,”他摇了摇手中的头像,“毕竟我在找人。” 两个卫兵没再说什么,在不清楚莫依底细前,他们也不敢制止他。 莫依与卫兵告别,向东面走去。 他不确定从自己醒来到现在过了多久,不过肚子没有饥饿感,而且也完全没有困意,应当不过三四个时辰。他看向高空,密不透风的黑云依旧盘踞在天莱城上方——纵使不断有阴风从要塞外吹来,这些云也无动于衷,仿佛铁了心要扎根于此。 真是怪哉。 莫依眯起眼睛,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雾气中带着暴雨将至的酸味。 看来又要下雨了。 他嘟囔了一声,继续朝东边走。 要塞外也有卫兵在寻找那个女孩,也就意味着,大家甚至不知道那女孩究竟在哪失踪了,现在在何处,更是完全没有线索。难怪易海卿什么都没跟我说,因为他也不知道任何事。 不过他总该把那丫头的名字告知我吧。 莫依再次翻看炭笔粗描的画像,上面没有字。 没花多久,他就看到了东面的高墙,和刚才那两个卫兵说的一样,一大群卫兵正在向被调。他们的只言片语不时被莫依收入耳中。少年知道了:东面的情况确实非常紧急。 想不明白,既然东边都是海鬼,为什么易海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还有很多卫兵被派出东墙寻找失踪女孩……难道易海卿才是秦龙龙看到的三卿之一? 他一边让卫兵出去送死;一边再调开保卫东墙的卫兵,好让海鬼能“名正言顺”地攻入要塞之内。 不行,我得赶快找到易海卿,问清他想做什么。以他那种不喜欢隐瞒的性格,肯定会把他想做的事情告诉我。 莫依加快了步伐,很快走到了东墙下。 这里还驻留了一些无所事事的卫兵,他们正在抱怨为何要把其他人给撤走,结果自己的负担变得非常沉重。 “请问各位,易海卿在吗?我是莫家的。”莫依希望“莫家”的身份能帮上忙。 “易海卿?” 奏效了。 “嗯。我有急事求见。”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那卫兵大大咧咧地说道,“他都要把防守这里的卫军撤得干干净净了,怎么会在这。” “那……之前是不是有一些人出要塞去寻人了。” “是啊,一帮送命的倒霉家伙。” 一人扬着酒壶,所说引得纷纷赞同。 “哎,跟着那群卫兵出去的还有个女人吧?” “是哦!那是雪家的人。” “雪家的?” 莫依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我也不太确定,”那人回答莫依,“不过白头发,除了老头也只有雪家吧。” 一阵欢声笑语。 她也跟着卫兵出去了?她要去做什么? “她跟他们是一起去寻人吗?” “谁知道。” 有些人已经不耐烦了。 “你小子是谁啊,来着问东问西的?!” 莫依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而是微微向卫兵们鞠了一躬,随后向石门所在的地方走去。 要塞内也是危机四伏,说不定到外面还会更安全些……莫依用这样的想法掩饰自己想去寻找雪楚月的本心。 “你要出去?”站在石门边的卫兵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外面全是海鬼,你听。”他指了指梯子,让莫依登上矮墙。 莫依纵身跳到矮墙上,卫兵们目瞪口呆。 他慢慢探出脑袋,看到了外面。 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村庄之中都是海鬼的身影,还有一些扎堆的森林,里面人影绰绰。 大部队就在那。 “你还要出去吗?”看门的卫兵最先回过神,“现在没法开门。” 莫依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让自己直接从高墙上跳下去。 少年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越下高墙。 第三十章 失踪(四) “没有回头路了,至少现在。” 雪楚月和两百号出要塞寻人的卫兵告别后,径直向海牢的方向走去。 昨天——应该是昨天,她回到家中休息完后,便询问身边的人,他们是否有时间错乱之感,所有人都对她的质疑不以为意,因为接连很久,整个天空都被黑雾笼罩,大家觉得混淆时间应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就在被随心所欲应付过去时,雪楚月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大家虽然都不清楚如今到底过了几天,不过大抵分为三种:一种认为已经过去五天——而这,正是目前公认的状况;还有一种便是觉得只过了两到三天;最后一种就和雪楚月一样,他们觉得只过了一天甚至一晚上,根本没到五天这种程度。 但大家都默认过了五天,这些人也不好屡屡提及此事,否则别人肯定会认为他们是被海鬼给吓傻了。 根据雪楚月的总结,时间观念正常的人,这几天都一直呆在要塞内,而且这个范围似乎能再缩小,但她没法调查得那般详实,毕竟大家对她这几天的失踪非常不满,能耐下性子同她说话,已经算谢天谢地;而观念错乱的人,基本都是海鬼出来后几天才逃入要塞的。 难道要塞能起到某种作用,让人们在永夜中保持对时间的感觉? 要塞是征黎卿指挥建成的,而雪楚月对征黎卿并没有过深的了解,她只知道征黎卿很早就以高超的武功出名。 不管怎么说,单靠这些人还不足证实雪楚月的猜想,她想再和一些要塞外的人接触,最好是和那些依旧在要塞外躲避海鬼的人交流——虽然这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她偶然间得知,还真有这种人——那就是位于东边海牢的死囚。 海鬼进犯后,他们的行踪也同样成了迷。根据逃离海牢的卫兵们说,他们在离开前,死囚还依旧被关在海牢里。海牢的大门不同居民的内外推拉门,那厚重的石门是左右推拉,开口大概只有一个半人的宽度,就是为了保证每一次只能进出一人。 如果那些死囚还被关在海牢,说不定还活着。 所以雪楚月决心冒险出去一趟。 其实对她而言,这件事算不上有多冒险。上次被海鬼所伤,是因为她必须要保护那个男孩——她忽然想到,那男孩的身体可以复原,当时说不定根本不需要她保护——现在她孤身一人,要想从呆头呆脑的海鬼手中逃之夭夭,轻而易举。 她抱着这般心态,开始了独自前行的道路。 因为天实在太黑,她看不清太远的东西,只能通过声音判断海鬼的行踪。 这里的地形不像南森林,有很多树木可以作为遮挡物,她只能小心地穿梭在被海鬼破坏的废墟之中,偶尔几次和海鬼擦肩而过,对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有人经过。 这点在之前就得到印证。雪楚月和两百号卫兵从东墙离开要塞后,发现那些海鬼虽然聚集在周围,但并没有袭击他们的意思,大家猜测,它们已经吃得太饱,所以需要花些时间消化,众人就借此机会,心惊胆战地从海鬼群中钻过,执行易海卿下达的命令。 但现在情况不算太妙。 凭借雪楚月对海鬼仅有的一些了解,她觉得这些家伙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不管怎么说,早点赶到海牢要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雪楚月总算能看见建造在悬崖顶端的海牢。 漆黑的浓雾和石壁墙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海牢充满了不详的气息。 虽然海牢近在咫尺,不过雪楚月知道,她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好在海鬼几乎都聚集在城墙附近的区域,走到天莱城的边缘地带,她已经能大胆地发出声响,脚踩着轻功,飞快地向山上奔去。 说起来,莫依也曾经到过这里,他就是在这见到现任依皇李锐川的。我来这,会不会也遇上什么? 悬崖上的空气变得愈发潮湿而寒冷,远方没法越过高山的雷声也传近了雪楚月的耳中。她渐渐放缓步伐,之前还能依稀看到形状的海牢又一次被黑雾吞没。 她身体稍微下蹲,双手扶住两旁的道路,确定自己的确是在往上走,才放心迈开脚步。 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砰砰跳。 她裹紧漆黑的衣袍——她很喜欢这件外衣,而此时,这件黑袍更能给她安全感,能将她显眼的发色给完全融入黑暗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好像踹到了一块石头。 她低下头,发现是人的骨头。 少女退却几步,眯起眼蹲下身,仔细观察了这具骨头。 骨头上附着一些烂肉,就连那些贪吃的苍蝇都嫌弃这些东西,白骨只有上半身,下半身似乎被海鬼扔到了其他地方,或许海鬼只吃了这人的上半身。 雪楚月觉得很有可能。因为海鬼是不懂得珍惜粮食的怪物,它们纵使饥饿,对“食物”也没有精打细算的想法。 没错,这些恶心的怪物根本就不会死,它们却偏偏要以人为食。 雪楚月咬牙从尸骨一旁走过,而后面,有更多漆黑的白骨在等她。 终于,她看到了海牢的大门,紧闭着。 那些死囚还活着吗? 她站在海牢门口,背对闭合严实的大门,注视自己刚走过的山路。 “原来已经死了这么多人……” 满地的白骨,就像有人把所有坟墓都给掘开,将里头的白骨散落一地。而他们的墓碑,却只是那些粗糙丑陋的石块。 雪楚月转过身,叩响石门:“有人吗?” 无人回应,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海牢中回荡。 里面空荡荡的。 她又敲了几下,随后抽出剑,将门缝劈开,用力掰开石门。 血液的腥潮和着海风,扑向雪楚月。 她连忙退后,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她猛地拍了拍胸脯,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用细剑抵住左侧的门,用力将它往里推。 轰隆几声,门稍微打开,已足够她侧身进去。 雪楚月从宽缝中窥视了一会儿。 如果里面有海鬼,她必须赶快逃走,不过里面静悄悄,听不到海鬼低沉的喉声。 “有人吗?” 回应她的还是海风呼啸。 都死光了?她钻进海牢——这还是她头一回进海牢。 刚进海牢,是一个大厅,里面空无一人,上方开有天窗,但现在没有光。再往里走,更加浓郁的鲜血味充斥了她的肌肤,她犹如浸没在血海之中,大脑变得飘然而恶心。许多牢房都被人用蛮力打开,牢房里则是白骨,或是有部分完整躯体的尸体。 毫无疑问,这是海鬼的杰作。 那些家伙还在里面吗? 雪楚月紧张地猛然回头,大门还开着。她转身,抽出剑,继续向更里走去。 其实她已经可以离开,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里走,要确认海牢里只剩死囚的尸体后才罢休。 一层、二层、三层、四层…… 她终于明白那些肆虐的海风是如何钻进海牢的,在海牢底层,还有向外的空间。 这好像是施行淹刑的地方。 她从上看通往更下的竖直楼梯。 “这里更不可能有东西吧。”她自嘲般劝说自己赶快离开。 咚—— 雪楚月似乎都要放弃探索更下一层,但底下忽然传来声响。 是什么东西被海风吹得撞上了石壁吗? 她左思右想,寻思自己都把整个海牢走了个遍,再往下一层似乎没什么不妥,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参观”这里了。 少女爬下楼梯,再往悬崖边走了许多步,看到了十条——她其实没数,但大概这么觉得——巨大的铁链,它们牵着十个斜靠在悬崖边的海棺。 “这就是海棺……”她踮起脚尖从铁链中穿过,吞了口唾沫,向海棺走去。 刚才听到的就是海棺撞到崖壁上的声音吧。 她继续往前走,走到了海棺边上。 那些人可真惨,被关在这么小的笼子里葬身大海。少女想着,弯腰侧头从一旁看向海棺里面。 “啊、” 她连尖叫的力量都没能使出,便魂飞魄散,往后摔倒在地。 雪楚月还从没这么狼狈过,她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像丧家犬一般倒爬着远离海棺。漆黑的衣袍被泥土抹成土黄,就连雪白头发的发梢也被摩擦出了躁毛。 “你不该来这里。”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第三十一章 海棺(一) 莫依以为跳下墙壁后,那些海鬼便会蜂拥而至,结果却出乎意料。海鬼对突然出现的食物熟视无睹,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其中有个海鬼甚至和莫依对上眼,但对方仅是凝视片刻,随后扫兴般垂下脑袋,慵懒地靠在断壁残垣边,眯上了双目。 莫依蹲在墙边稍微观察片刻,确信它们的确对自己没兴趣后,鬼鬼祟祟地屈身向远方快步走开。 外面确实到处都是海鬼,不过身处海鬼之中,莫依发现它们的数量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更没有到“像苍蝇般扎堆”的程度。在高墙之内的人会这么认为,多半是因为海鬼个头大,而且有隐没在久久不散的黑雾中,造成了一种夸张的视觉效果 天莱城东面,莫依算得上熟悉。 这里主要是小型聚落扎堆遍布的地方,其中会穿插小片的森林,大抵以平原为主,但地势整体是越往东越高,在海牢达到东面的最高处,那是能够一览东城全貌的地点。 不过莫依不打算去海牢,那里太远,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到那去。 他按照之前在城墙上看到的人群身影,闷头向那个方向走。 因为担心黑雾会干扰自己判断方向,他不敢随意转身盯防周围,就连走路时抬腿前后,都要确定自己走的是直线才下脚——一开始行动有些缓慢,不过没用多久,他便熟练了这种走路技巧。 这动作让他想到那些喜欢偷吃东西的野猫,它们就是这样走路的。 莫依捂住惴惴不安的心,向卫军所在的地方走着。 被派遣出来的卫兵并没有走太远,比起寻找那个失踪的少女,他们更想随意应付了事,早点回到要塞之中才是所有人的期盼,因此,大家不谋而合地钻进离要塞最近的一片森林。表面是在执行任务,实际上,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再在外面呆片刻,就马上会去汇报,那个少女不在东墙之外便可。 再说,就算她真在这里失踪,也早就成海鬼的腹中之食了。 莫依估计那些人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不知走了多久,莫依觉得自己的脚有些酸痛。不过他总算听见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侧头细看,莫依惊喜地发现,那帮卫军居然就在自己身边。他们和他只有一排老树之隔。 莫依突然出现在卫兵眼前,着实把他们吓得不轻。卫兵们问清才知,这少年和他们一样是出来寻找那个女孩的,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寻找雪家的女人。 有人甚至没反应过来,雪家的人是指谁。 “就是那个白头发的。”一个满脸戾气的卫兵告诉他。 “她看上去不在这。” “雪家姑娘不久前跟我们分开,”一个正闲得慌的卫兵热情地回答了莫依,“为了不迷失方向,她从出城门前就确定自己该往哪走。” 莫依听后心里咯噔一下。 雪楚月是带着目的离开要塞,显然她不是出去寻人,而是去了某个既定的地方。 难不成是海牢? “她可有说打算去哪?” “不知道,不过我听她说,待会要走上坡路。” “那就是海牢了!”有人插话。 “去海牢?!她疯了,那一路上还有多少海鬼在等着她。”有人大惊,声音提高又压低,“就算去的路上没有海鬼袭击她,可她要怎么回来……那小子人呢?” 众人发现,刚才和他们谈话的少年已不见踪影了。 莫依着急地向海牢方向跑去。因为就在不久前还走过这条路,虽然道路被海鬼海践踏成了碎泥,不过他还是能通过这条路判断海牢的方向 他的把握其实没有很大,但只能放手一搏。 雪楚月为什么要去海牢?他胡思乱想。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事情?跟海鬼的出现有关?还是有其他隐情…… 莫依没有头绪。 他只能加紧步伐。 卫兵们说了,雪楚月刚和他们分开没多久,如果自己走得快,说不定很快就能遇上她,而且她那一头白发非常显眼,就算是这样的浓雾之中,我应该也很容易发现她。不过她可能还穿着那件漆黑的衣袍,那样隐蔽性会高很多,说不定我走到她面前,都没法察觉到她。 又走了一段时间,这边的黑雾比之前要消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海凤,夹杂着鱼腥和鲜血味,潮涌般向莫依这边汹涌而来。 视野开阔了许多,莫依能看到身边没有海鬼的身影,便稍微抬高声音。 “雪楚月。” 话一出口,声音便被席卷到了身后,留下几百米的回响。 她走得还真是快。 莫依摇头,只能继续向海牢的方向走。 现在要寻找海牢方向比之前要简单,越靠近岛屿周围,地势起伏便越大,而海牢所在的峭壁之巅更是如此。 莫依轻车熟路,很快,他已经能看到海牢的一角。 之前他一直担心自己是否会走错方向,现在总算长舒口气。不过松懈的时间非常短暂,一声低沉耳熟的吼声从莫依身后传来,那声音钻进他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为之颤抖一番。 他抽出别在腰间的长剑,扫视眼前没有海鬼后,猛地转身,对上了海鬼的目光。 这个海鬼和之前不一样,它的双目透露着好奇和饥渴,明显是把莫依当食物来看待。 那双豆大的鱼目咕溜转了一圈,双腿便拖着身体向莫依快步跑去。 可恶,离开要塞这么久都没被海鬼盯上,都快要到海牢前了,居然遇到这种事。 莫依烦躁地摆好架势,目光穿过剑锋,和海鬼的心脏构成一条直线。 缺乏理性的海鬼似乎是感知到眼前矮个子的敌意,它又低吼几声,张开五指,向莫依扇去。 莫依将剑竖立于左侧,迎接海鬼那只巨掌的到来。 一阵削肉断骨的身影,海鬼的右手被莫依砍断——少年甚至没用多大力量,是海鬼主动撞上了剑锋。 海鬼愣了愣,惊愕那只无坚不摧的右手为何会忽然没了知觉,它呆伫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 我现在该逃,还是将它彻底杀死在这? 莫依进退维谷。 按照之前的经验,它的手马上就要复原。如果要杀它,时间似乎不太充裕,连雪楚月都没法砍下海鬼的脑袋,莫依更是没有信心;如果是逃跑,这愚笨的家伙会追上我吗? 海鬼替莫依做出了选择。 它低声哀鸣了几声,声音非常之嘹亮,那些在高树上休憩的乌鸦被惊得漫天乱飞,一时间,整个漆黑的世界被海鬼和鸟禽的叫声充盈。 不好!它好像在把其他海鬼招呼过来! 它看来是下定决心要报复砍掉它右手的我,现在逃跑,之后也会被追上,只能在它成功把其他海鬼招来之前杀死它——最起码让它没法再出声。 莫依举起剑,纵身一跃,横砍向海鬼的胸膛。 他不能冒险去砍它的脖子。万一自己的剑也被它用肌肉卡住,等对方的伙伴一到,他便是插翅也难飞。 海鬼的胸膛也同样坚硬,莫依觉得这触感仿佛用木头在劈砍一块巨石。他手中的剑猛的一阵,荡得莫依差点把持剑的双手松开。 这几天在天莱城霸道横行的海鬼头一次遭遇如此强烈的反击,那张呆滞的面孔微微皱眉,随后抬起左手,想将嵌进胸膛的长剑弹开。 莫依用持剑的手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撑起,随后翻身一跃,将海鬼抬起的左手给重新踩了回去,同时,将手当做跳板,再次凌于空中,双腿向海鬼的胸膛用力一踹。 海鬼应声倒地。 如果莫依有闲暇精力思索方才的动作,一定会感到惊讶——自己居然能不假思索地做出如此复杂且精巧的动作。 不过他没这份闲心。 海鬼倒地,他则一把抓住剑柄,将劈在海鬼胸膛的长剑拔出,随后顺着伤口再飞速插入心脏部位。 鱼眼睁得很大,就快要迸出,一些紫红的东西从它的眼眶流出,海鬼试图挣扎,不过最终只是软绵绵地抬起双手,拍在莫依的背上。 “死了吗……” 莫依保持将剑贯穿对方心脏的姿势,暗红的鲜血顺着伤口肆意流淌。莫依似乎能感受到被刺穿的心脏还在徐缓跳搏,那动态正通过剑传导于手心。 没多久,海鬼的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莫依不太放心,又用剑在怪物的胸膛里搅拌了几下,直到完全感受不到心脏的形状,只剩模糊的血肉传来吱吱叽叽的恶心声音,他才放开双手,大口喘气,倒在海鬼身旁,全然不顾海鬼的鲜血正将他的衣服和撑在地上的手浸湿。 我居然杀死了一只海鬼! 莫依兴奋得不能自已,他想把这个壮举分享给别人,可身边并没有人有这般荣幸。 他身子向后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左手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连忙拔起插在海鬼心脏的剑。 刚才碰到他的,是那只已经死去的海鬼的右手,那只肌肉结实而健壮的右手,仿佛回光返照般抬了起来,不过就仅此而已。 当莫依准备把这吓人的手臂给切断时,不远处又传来了几声海鬼的低吼。 第三十二章 海棺(二) 不好,一时得意忘形,把这家伙找帮手的事都给忘了。 莫依急冲冲从地上爬起,把长剑塞回剑鞘,着急向右前方的森林跑去。 姗姗来迟的另外两只海鬼并没能发现莫依跑向了哪里。它们悠然地走到同伴的尸体前,大量了许久,不知到底在作何考虑。 莫依躲在一旁的树木后头,观察了片刻。 “那样好像杀不死它。” 年轻孩子的声音从莫依身后响起。 “嗯?!”莫依惊慌。在刹那,他觉得身后的小孩就是自己要找的女孩。 他转过身。 “怎么是你?” 站在莫依面前的小孩并非画中人,而是五天前被海鬼追杀,随后和他们在南森林分开的小男孩。 “在这遇到你倒是奇怪。”男孩看上去性格比之前开朗许多。 “你一直在外面?” “那个姐姐没跟你说我的事吗?” 莫依摇头。 男孩饶有兴趣地打量莫依,揣测那位白发少女为何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他并不知道,雪楚月根本没等莫依醒来便离开他了。 “我和你们的身份不大一样。”男孩如实对莫依说。 “什么意思?” 莫依发现他还是那副答非所问的德行,刚才他分明问的是,他这些日子是否一直在外,可男孩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还是先别说这个了,”他指了指莫依身后,“你刚才那样,好像杀不死它。” 莫依疑惑地看了男孩几眼,随后贴树转身,窥伺刚才战斗的地方。 他发现,现在,那里站着三只海鬼,而地上……“没有尸体——它那样都没死?”莫依头晕目眩,海鬼连心脏都被自己搅和成了血水,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站起来? 男孩耸肩:“你一直把剑插在它的心脏,它就活不成了。” “也就是说,它的心脏在方才复原了?” “是。” “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还有,你这几天都在哪里?” 男孩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小刀,架在自己的左手上:“我边做边说明吧。” “你要干什么?” “没事——”他利落地切下自己的左手,脸上还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是海鬼。” 莫依噤声,直楞地看着男孩白净的左手掉到脚跟前,对方还很照顾他,在鲜血喷涌出来前,男孩先垂下手臂,以免弄脏莫依的衣服。 “你……”莫依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你的手会复原……” “没错,不过需要比那些家伙更长的时间。”男孩仿佛在炫耀宝物,喜笑颜开。 “我、我从没听说海鬼会长得像人一样,像你这样的……” 莫依脑子很乱,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词,说完后,甚至记不起刚才到底讲了什么。 “凡是总有特例。” 接下来我该说什么?我该做什么?就这样和他僵持在这,等他开口说话? 一连串疑问闪过莫依的脑袋,他本能地开口:“你在这做什么?” “救你。” “救我?”莫依顺着男孩的眼光再次转头。 那三只海鬼正注视他靠的槐树。 “它们的嗅觉不差。”男孩像个研究海鬼的古怪先生,站在莫依身边头头是道。 在莫依探出头的那一刹那,急于报复的海鬼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动静。三只笨头笨脑的家伙在原地啰嗦了几句,随后便散漫地向莫依躲藏的森林走来。 莫依不认为他有能力把三只海鬼都打败,况且要杀死他们,必须要让他们的心脏一直被剑贯穿——不对,应该没有如此苛刻的条件,或许塞一块石子,挡住心脏恢复,也能阻止它复活。 就算知道这点,莫依是觉得胜算不大。海鬼虽笨,但懂得学习,它方才被剑挖去心脏,接下来肯定会警惕这银光闪烁的武器。 “你要怎么救我?”莫依决定相信这个神秘的男孩。 “看我的。”男孩笑吟吟地回答。 他猝不及防地从树后背走出,光明磊落地站在三只海鬼面前。 莫依想阻止他,但还是停下了即将伸出的手。他发现男孩那只被切断的左手已重新长出来了。 他不是普通人。 只见男孩发出了怪异的声音,莫依听不懂,只觉得心里闷闷沉沉,仿佛被沉重的声音压弯了腰。 迈开大步的海鬼们停在原地,稍作思考后便摇头晃脑地走向了与先前相反的方向。 莫依在树后看到了这一切。 “海鬼听得懂你说话?”莫依想起秦龙龙之前所说的事。看来,和海鬼交流非无稽之谈。 “我的作用便是这个。” “作用?” 男孩不再解释,恢复了在南森林时沉默不语的样子。 只好由莫依开口:“你接下来要去哪?” 对方反问他要去哪。 莫依想:这男孩刚才救了我一命,没有加害于我的意图,告诉他无妨。 “海牢。” “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莫依不解。 难道在遇见我之前,他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你要去找那个白发姐姐吧?我听海鬼们说了,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向海牢去了。” 海鬼居然还会给他回馈信息,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莫依没想到几天前阴差阳错救下的男孩竟如此不一般——而且,他那天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们救吧? “嗯。” “正好。” “正好?” 男孩清了清嗓子,唐突地说道:“我对那位姐姐产生了爱慕之情。” 莫依愕然。 “走吧。”男孩没理会莫依,向某个方向迈开步子。他能透过黑雾看到很远的事物。 莫依注视男孩的后脑勺,这个直到自己胸膛的小子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出那样的话。他哑然失笑,跟在后面:“你没开玩笑吧?” “我对开玩笑还不大擅长。” 男孩变相承认自己方才说的是真心话。 “哦——”莫依加快步伐跟上他,“听你说这句话,感觉有错愕感。” “哥哥你不会嫉妒我吗?”男孩依旧用不通情达理的语气在讲话。 莫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我嫉妒他?如果我也喜欢雪楚月的话,那确实有嫉妒的理由,不过,我跟那丫头也只是初次见面,似乎谈不上喜欢——虽然她确实仙姿佚貌,而且…… 莫依忽然没法理清自己对雪楚月的感情。 他不经意放慢步伐,不再和男孩同行。好在对方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而是指着高山之上的海牢说道:“到了吧。” “就是那。” 看到海牢,莫依的内心又被李锐川带来的恐惧占领。他哆嗦一阵,率先迈开步子。 遍地尸体,不过有这个神秘男孩同行,莫依并没感觉有多恶心。 两人很快来到海牢前。 “门是开的。” 莫依比划门缝的宽度,估计雪楚月能侧身进去。 “她就在里面。” “嘘——” 男孩示意莫依不要说话,并向他招手,两人蹑手蹑脚,一前一后进了海牢。 莫依感觉能听见女性的说话声。 是雪楚月的声音。 在哪? 他熟悉海牢的每一层,就连在那一层说话会传到多远,也知道个大概。听雪楚月的声音,她应该是在—— “她在最底层。”莫依道,“跟我来。” 他有种回家的感觉,海牢的每一处都那么熟悉,只是平日那些喧哗的死囚和卫兵都不在了,剩下的只有满地尸骨,里面看样子没有海鬼。 莫依问男孩,对方回复他,这附近确实没海鬼——起码没有活着的海鬼。 他们走下楼梯,雪楚月的声音就在前方,她好像在和什么人争论,对方听声音应该是男性,不过也可能是女性,因为非常轻柔,在远处听,就成了含糊不清。 “就从那下去。”莫依低声告诉男孩。 男孩看向洞口,中间摆放一个竖直向下的木梯,海浪拍岸声从其中源源不断传来,一度遮盖了底下的其他声响。 “我们现在就下去?”男孩这回拿不定主意。 莫依马上说道:“等下,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男孩同意,贸然下去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两人才刚贴近洞口,底下的人便察觉到这两个不懂得掩盖气息的冒失鬼。 “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没必要在这躲着吧?” 莫依听清了,是男人的声音。 他和男孩对望一眼,先后跳到了下去。 “莫依?”雪楚月回头,“还有你?!” “挈,你来这是要做什么?” 易海卿的锐利目光落在男孩身上。 第三十三章 海棺(三) “挈?就是他?”雪楚月注视站在莫依身旁的男孩。她有意识在观察男孩的双手, 挈? 莫依扭头,也看着男孩。 “我在哪,与你无关吧。”被雪楚月和易海卿称为挈的男孩正与易海卿针锋相对。 雪楚月重新面向易海卿,并后退,朝莫依这边靠来。 “怎么回事?”莫依站在她身后低语。 “我也刚来,就遇上易海卿了。”雪楚月回话,用目光指了指男孩,“他被易海卿称作‘挈’,是海鬼们的领路人。” “领路人?”莫依当然能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只是他不太明白,所谓“领路人”,这个男孩到底领海鬼们到了哪里?是天莱城吗? 这些呆笨的海鬼在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进攻天莱城,就是男孩的杰作? 他能和海鬼交流,而且,似乎不仅仅是与海鬼交流,刚才他搭救我的时候,像在命令那些海鬼离开,他应该是能轻松操纵那些海鬼的一举一动,简直像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 “你孤身一人行动,我不会在意。”易海卿抖了抖宽长的衣袖,“但是,你不该和他一起行动。”易海卿手指着莫依。 “有何不妥?” 易海卿面对男孩的无理取闹,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他早知道这个海鬼的孩子性格不同于常人,他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天莱城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稀奇古怪的存在,他从大海深处来到这里,只为了一饱眼福。 “他回去后会告诉百姓们,三卿之一的我,易海卿和海鬼有勾结,是我让海鬼前来摧毁天莱城。”易海卿掷地有声,仿佛在说什么正气的宣言。 “是你让海鬼袭击这里的?”莫依质问同为莫家人的易海卿。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易海卿应该是知道莫依接下来要问什么,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为什么?” 刚到海牢底层,和易海卿没交流几句的雪楚月开口质问:“你可是三卿之一,难道是南卿的地位让你不满,所以你想要报复天莱城?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要塞奔波,我不明白——引海鬼上岸的是你;修筑抵挡海鬼围墙的也是你。而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因为你的举动而命丧黄泉,你看起来根本没有一丝愧疚。” 易海卿看起来是生气了。莫依看到他的眉头正微微皱起。但也许,他只是苦恼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不过,没等易海卿开口,莫依问道:“易海卿,你也会和海鬼交流?” “我?” 易海卿难得露出笑容:“倘若我能和海鬼交流,也就没必要用到挈了。” 在这种情况下,易海卿应当没必要说谎吧?就是说,在森林里和海鬼说话的三卿之一并非易海卿,而秦龙龙很可能没有看错,那人就是看上去老实忠诚的举国卿! 晴空霹雳。 易海卿引入海鬼,这件事本就让莫依措手不及,他一厢情愿觉得三卿之中有一个背叛天莱城的人,但目前来说,已经东、南两卿都和海鬼有勾结。而且易海卿很可能并不知情。 现在判断举国卿也是敌人还为时过早,他能同对方交流,并不意味他希望海鬼做什么坏事,说不定是在劝阻那些怪物速速离去。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易海卿清脆地拍拍手掌,向莫依等人踏前一步。 “你打算把我们灭口吗?” 雪楚月拔出细剑,对准易海卿的脑袋。 易海卿有气无力地叹息一声,声音是从喉咙传出来的。 “这应当是最好的方法。” 他依旧冷静地答复雪楚月,目光和语气一样,没有任何情感,看不出他对眼前这些捣乱的家伙是什么想法。 “他杀不死我。” 挈笑着对莫依和雪楚月说——他只想对雪楚月说,但莫依和她站在一边,所以看上去,他像是在同这两人说话。 出乎预料,雪楚月摇了摇头:“他杀的死。”她手指这在易海卿身后的海棺。 因一下来,注意力便被易海卿吸引,莫依并没察觉海棺里的动静,直到雪楚月忽然提及海棺,他才发觉,海棺里装着什么活物,正缓缓敲打着那堆锈铁。 “那是什么……”莫依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不过他大概能猜到,里面肯定没有关人,否则他们不会这么久都没发出像人一样的声音。 易海卿抬起脚,轻轻踹了脚右手边的海棺:“海棺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利弊都如此之极端。”他自言自语,弯腰,把手掌放在海棺上,运转内气,手掌扯开。只见一道深色的气从海棺里冒出。 莫依感觉那是紫色的烟雾。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莫依自以为这四人中,他最了解海棺,可他从没见过海棺里会冒出那样的怪异色彩。他知道为何易海卿能引发这样的现象——因为他会武功,而莫依不会。 “海棺能关住海鬼。”雪楚月简短地给另外两人解释。 莫依倒不是很吃惊。海棺连李锐川那样的武功高手都能囚禁住,那些没头没脑的海鬼恐怕进去后,根本想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出来。不过海棺有怎样的力量,莫依无从知晓。 看来易海卿对海棺了如指掌。 挈在听到雪楚月说完后的瞬间,动摇了。“偷听”到易海卿和他人交谈的海鬼曾告诉他,天莱城有专门用来对付他的武器,免得到时候挈脱离易海卿的掌控,看来所说的武器,便是这些毫不起眼的棺材箱子。 “海棺是个气的积蓄器,将内功注入其中,能起到挤压的效果,对于被关押在里面的囚犯而言,便会被内气一直锁住。” 莫依明白了当年李锐川为什么没能逃走。 “我不用杀你,”易海卿无视雪楚月的解释。他的声音没有起伏,让人听得难受,“只要请你进这里头便可。” 莫依悄悄看着雪楚月,用眼神询问对方是什么想法。 他清楚,知道易海卿的秘密后,对方肯定不会放他离开这里,除了逃得快以外,他们只有打败——甚至杀死易海卿这一条路可走。 雪楚月回以坚定目光。 易海卿看到了这小小的细节,微微一笑,身子骤动,向两人扑来。 第三十四章 海棺(四) “闪开!”雪楚月推开莫依,用剑挡住易海卿的攻势。 两气相撞,迸溅出的强大气波将所有人往后震了些许。 易海卿因没能一击击垮雪楚月而感到不满,他低声道:“所以我才说,没必要教这些人武功,简直是自讨无趣。” 他不耐烦地从身后抽出自己的武器——这是雪楚月头一次见到易海卿拿武器,她以前一直听说易海卿善用剑,但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展现。她以为他会从身后拿出长剑,不过易海卿手中的却是一柄形状怪异的剑。 说它是剑,它未免也太过弯曲,像一把大刀,但刀又不是那样弯曲的。 从手柄到终端,武器只有略微弯曲,但随后便是大幅度的向内弯着,就像天空中的圆月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淡雅感。 雪楚月发现这武器和易海卿格外相配,仿佛它是他亲手打造的。 因从未见过这种武器,雪楚月不知道该如何抵御它的攻击,只能稍作后退,先摆架势,避免意料之外的危险。 莫依此时也拔出长剑,剑身上,海鬼的血已经凝固成壳。 “呀,你站在那只会碍事!”雪楚月不满地说道,“你带他离开这里,把易海卿的事情告知其他人,告诉征黎卿!让她来裁定此人之罪行。” “你疯了!” 莫依看得出来,而且他也知道,易海卿方才的进攻根本只是随性试探,他没打算用全力,而且对付他们这些无名小卒,也没必要用全力。三卿可不是谁都能当上的,虽然莫散有莫付桑血统的加持,但当上依皇最为得力的三卿之一,最终靠的还是自己的实力。 雪楚月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加上莫依,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而她居然要让莫依先离开? 莫依突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了:她要用命为莫依拖延时间。 “不必商议了。”易海卿好心帮他们解决了分歧,“你们都会死在这,很快。” “喂!”莫依转身抓起挈的一直袖子,“你不是海鬼吗?能打败他吗?” 挈老实地摇头:“我不会武功,只是个领路人。” “啧——”莫依忍不住要抱怨,但易海卿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小心!” 雪楚月大喊,但为时已晚,易海卿手中的曲刀已劈向莫依的腹部。 少年重重向后头倒去,一头撞上峭壁,鲜血蔓开。 易海卿眼神中透露的满是失望。莫依怎么说也是莫家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莫依忍痛捂住伤口,他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一些滑滑的东西,他杀猪的时候约摸过这种东西。 是肠子吗…… 他全身冒着冷汗。 眼睛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手感觉不到温度,这些滑的东西应该是血吧,不过我的肚子有没有被易海卿切开?不知道,胸口一下已没什么感觉,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下半身一样。 莫依觉得上身仿佛凭空漂浮一般,无依无靠地挺立在残缺的躯干上。 “莫依!” 天太黑,雪楚月看不清莫依是什么情况,只能瞧见那些黑雾正徐徐流动。 那是雾气被血水带着向低洼淌去。 易海卿见莫依已无药可救,向雪楚月走去。 被关押在海牢里无动于衷的海鬼们闻到了新鲜的血液,正急不可耐地敲打老旧的海棺,想要快些喝到那美味的血水。 易海卿为了测试它们究竟能不吃不喝活多久,已将它们关在这五天有余。 在海鬼入侵的那天,易海卿亲自为怪物拉开了海牢大门,将它们与犯人关在一起,放任屠杀一天。 因海鬼在饱食后便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易海卿轻而易举,将分布在各个楼层和牢房中悠然享受饭后闲暇时光的海鬼抓入海棺,至于那些多余的海鬼,则被他分尸扔进了大海。 现在,这些早就想要再次享用美食的海鬼们苏醒过来,在海牢中蠢蠢欲动。 易海卿发现了海鬼的动静——正好,看看它们是否能挣脱海牢。 “挈……”莫依低语,说话时带着咕噜咕噜的呛水声,“你、不是喜欢雪楚月吗……带她走。” 雪楚月瞪大眼睛:“你在瞎说什么……” 挈的眼里透出复杂的情感。他看了看莫依。 “好。” 男孩奋不顾身朝易海卿冲去。 “留你还有用。”易海卿带着倦意的声音,身体微微侧斜,手起刀落,挈的双腿便被砍下。 一声急促的哀鸣在长窄的空间回荡,意识模糊的莫依被震了一下。 “哈、”他惊讶自己居然还有力量露出苦笑,“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现在是何种情况——被砍断双腿的挈没再发出哀嚎,好像在地上慢慢爬行。 真是狼狈。 莫依咬牙切齿,想象男孩为了雪楚月而做出的那些可笑举动。 “你非要失去双腿双脚才肯罢休?”易海卿如劝说小孩般,低头询问挈。 “你有种把我杀了。” “我为何要这么做。”平缓的语气中尽是不屑。 “我不会,再帮你。” 易海卿摇头,看了看雪楚月,再注视挈,又想起莫依刚才那含糊不清的低语。这个毫无情感的家伙刹那明白了什么,冷淡地对挈说道:“那不由得你。” 挈脑袋骤冷。 “你要做什么!?” 易海卿上前,手中的曲刀在眨眼睛就到了雪楚月的脖子上,他一把抓住少女的衣领,将她的身体拖了起来。 这家伙的力气,好大! 雪楚月想要反抗,但易海卿对战斗非常熟练。他提膝踹向雪楚月的右手肘,她的手掌忽然就松开,细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同时,抓住衣领的手握成拳头,扼住了雪楚月的呼吸,将她高高举起。 “你——”挈睁大眼睛,用尽全身力量想尽快长回四肢。 易海卿慢慢走到海棺前。 “不要!不要!” 雪楚月瞪大眼睛,仅有的一丝用来喊叫和瞪双腿去踹易海卿。 一脚踹到易海卿的鼻梁上。 男人觉得这双腿实在有些烦人,他抬起空闲的左手,一拳砸去。 啪嗒一声,雪楚月的双腿便被折断了。 莫依没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但听到了雪楚月的惨叫。 挈的双腿只长出白骨和有些附着在上面的残缺的肉,他用断臂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朝易海卿扑去。 易海卿无奈地摇摇头,连回头都没有,只是反手将手中的弯刀向后旋转掷出,一刀切入了挈的腹部,将他钉在地上。 他蹲下身,将雪楚月按在海棺上,从衣服里找出海棺的钥匙。 雪楚月已经痛得快要失去意识,但还是能感觉到,海鬼那只巨大的双手正从铁栏缝中触碰着她的背部。 易海卿左手伸入海棺,抓住里头那只因闻到鲜血而兴奋不已的海鬼的脑袋,将它拖了出来,轻松得像是从树上将苹果摘下来。愚笨的海鬼终于得到身体的解放,迫不及待地张牙舞爪。 不过下一秒,它的脑袋便被捏碎。 易海卿将雪楚月塞进海棺,此时,莫依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仿佛漂浮在软绵绵的黑暗中,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旋转,他想呕吐,但今早吃过的东西已经消化干净。 第三十五章 救援(一) 莫依感觉右手非常沉重。 他恍惚睁开右眼,脑袋向右侧去。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压在他的手背上,细小圆润的眼睛盯着他。 老鼠意识到今晚的美味还活着,连忙逃窜进深黑的雾气中,再钻进存在已久的地洞,一瞬间,消失在莫依的视野里。 “唔……” 莫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滑去,潮湿的泥土黏在他的身上,将滑动慢慢停下。 失去意识之前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闪回,他的身体猛然震颤,与此同时瞪大眼睛,但这里已是空无一人,地上有许多已经干燥变黑的血液,淋洒得到处都是。 “雪……楚月。” 他右手捂住肚子,左手撑住地面,将自己的身体缓慢举起。 让他出乎意料,腹部好像没有受伤的痕迹。 我还记得,我被易海卿手中的曲刀所伤,腹部被划出一道刀口,可现在怎么安然无恙? 那是幻觉? 不对。 莫依衣服腹部的位置有一道很大的口子,粗糙的线头凌乱地缠绵在一起,大多被鲜血凝固成团。 我肯定是受过伤,但似乎复原了。 他环顾四周,无从判断从事发到现在过了多久,但肚子不太恶,精力也比较充分,肯定和前几日在南森林不一样。他估计自己昏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一、二、三……八、九。” 他在意识淡去前,似乎听到海棺打开的声音,而且地上有一具无头海鬼尸体。由此,他数了数海棺的数量。 少了一个海棺,拴住海棺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石地上。 通过回忆拼凑最后得到的信息,莫依大概明白之后发生了什么:易海卿把雪楚月抓走,应当是把她关进海棺中,然后,那个叫挈的海鬼因对雪楚月有爱慕之情,所以便跟随易海卿一同离去。 雪楚月成了易海卿操纵海鬼的人质。 莫依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地上,他向悬崖边走去。仅是这么走了几十米,他便体力不支,粗声喘气。 另外九个海棺里都传来很轻微的撞击声。 莫依走到一旁,窥视海棺中。 果然。 每个海棺中都关押了一直海鬼,这些肆虐无度的怪物此时只是傻傻斜躺在海棺中,像脱水的鱼一样张开嘴巴,迟钝呼吸外面的空气,从它们的目光中,看不到想逃出海棺的欲望,仿佛是随遇而安的流浪者。 莫依站在海棺边。 这里比里面更亮些许,借着不知是太阳还是星辰的光,他低下头,再次打量自己的身体。腹部真的没有一丝伤痕。 “当时我摸到的是什么东西……那难道不是血吗?”他用手揉了揉肚子,害怕完整的肌肤只是表象,而后面则是一堆被曲刀切开的五脏六腑。不过他的肌肉还和之前一样结实,没有任何变化。 “现在该,”怎么办? 他回头环视身边,之后又眺望大海。 易海卿是连同海棺一起把雪楚月带走,他会把她带去那里?海棺那么大,如果带回要塞,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而且外面的人是可以看到海棺内部的,再说,雪楚月的发色在这黑暗笼罩的天莱城中格外明显,易海卿应当做不到不引人注目。 是从海里走的? 莫依想到当年李锐川也能轻松跳入海中,而且还能把掉落进大海之中的木桶给莫依送回来,武功高强的易海卿可能也做得到这些事情。 一旁的海鬼忽然传出一阵低吼。莫依瞥了它一眼,往悬崖后退步一下。 虽然它不太可能挣脱海牢,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莫依对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漆黑喃喃自语。如果不是脚底正响着海浪拍壁的声音,莫依觉得自己说不定会以为眼前根本没有海。 只要易海卿还需要挈的帮助,雪楚月便没有性命之忧。现在还是先回要塞为上策,将易海卿的事情告诉——是啊,我该告诉谁? 莫依愣住了。 秦龙龙看到的和海鬼交流的人应该就是举国卿;而易海卿又有非分之想,现在这情况下,能够汇报的人便只有征黎卿。 但莫依很早以前听说过征黎卿的一些琐事,说好听些,她是与众不同之人,但实际上,更多人赞同她为不大正常之人,再说,在海鬼入侵的这几天,莫依没听说征黎卿做过什么大事——除了动员卫军连夜建造高墙。 “征黎卿……征黎卿,”莫依清楚,自己还应当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只不过一时间记不起来,他反复念着西卿的名字,忽然想到,“她好像是雪家的人!” 关于这件事,莫依已然忘却是从何得知,不过脑中一直有这样的印象。 她既然是雪家人,肯定会去救雪楚月! 莫依打起精神,最后一遍凝视周围,仔细检查是否有什么事为他所遗漏。约莫过了半刻,他彻底从头晕目眩的昏迷中清醒过来,通过楼梯爬上海牢上层楼梯。 在穿过楼梯洞口的时候,他更加确信,易海卿一定走的是海路——无论他最终的目的地在哪,他都不可能从海牢正门出去,因为巨大的海棺根本没法通过这洞口。 刚才进海牢的时候,莫依并没有仔细看周遭的情况,他现在发现,海牢的情况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惨不忍睹,他忍住不左顾右盼的冲动,加快离开这里的步伐。 大厅就在眼前。 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莫依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呼吸声一压,远处的低语声便近在咫尺。 是人的声音。 他听不清那些人在嘀咕什么,但让他放心的是,至少那些低语的家伙不是在外徘徊的海鬼。 但是,现在怎么还会有人在海牢大厅? 莫依只要再转过一个弯,就能抵达直通大厅的走廊。他能看到大厅,那大厅里的人也很可能注意到他。 莫依打算再听一会儿,以确认那些人的身份。 “……还没到吗?” 莫依没听见那人说的是谁“还没到”,但能判断,对方至少有两个人在交谈。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同时传来人在来回走动的声音。听上去那两人已不耐烦。 他们在这里呆了多久?莫依推测,至少在他们和易海卿交手之时,这些人还没到海牢,否则他们肯定能听到底下的动静。 又是脚步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鞋跟敲在海牢的石板上,非常清脆庄重。 “参见征黎卿!” 在大厅等待的卫兵们向来者鞠躬行礼。 第三十六章 救援(二) 征黎卿? 莫依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些人刚才说的确实是“征黎卿”三个字。 她怎么会来这里?莫非她和易海卿是一丘之貉? 莫依觉得情况不对。 即便他不知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复原,但就结果而言,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对他怀有杀意的易海卿手中逃过一劫,倘若现在又落入易海卿的同伙手中,那便是功亏一篑。 他仰头靠在墙壁上。 冰冷的石墙让他脑袋迅速降温,从胸腔涌出的不安热浪被冷气压制,莫依清醒了许多。 易海卿和征黎卿应当不是同谋关系,否则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她若联合易海卿和海鬼对天莱城进行袭击,如今又怎会带这么多卫兵来海牢?难道天莱城有这么多人都参与了这次屠杀?真是这样,肯定会有人走漏风声。而回到要塞后,莫依在路上没听到类似的流言蜚语。 征黎卿开口,冷峻的声音在大厅回荡,莫依发现,她的声音特别适合这种场合,神秘而庄重,犹如远古时期那些备受人尊重的司仪。 “情况如何?” 莫依能很清晰听见征黎卿的说话,他不满地在心中抱怨,为何其他人不能学着征黎卿那般说话。 “回征黎卿,海牢空无一人,上百名死囚皆已被海鬼屠杀。” 大厅安静了很久,莫依在期间想象征黎卿的表情。不过他没见过征黎卿几面,就连她的面容都无法完整构造,唯一能想出来的便是一头白发——想到头发,莫依忽然发觉,征黎卿好像从未摘下过卿碑帽,也就是说,她从未把那头白发露出。 “四层都搜过了?”她问。 “是。” “最底下呢?” “您说……淹刑场?”回答者的声音明显在发虚,莫依猜测,这冒失的卫兵肯定忘记搜查这边,不然肯定能发现他,而不是任由他躺在海棺边。“还没搜……我以为那里不会——” 征黎卿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解释:“走。” “是!”其他卫兵同时回应征黎卿的命令,顿时,甲胄摩擦,铮铮作响。 莫依慌张向后退,躲到他们不会经过的小道上,以防万一,他还是选择溜进一间已经被海鬼撕开的牢房,躲在一堆发臭的烂肉白骨边。 他现在真想和征黎卿单独谈谈,想知道她到底会站在自己这边,还是对立面。不过显然,他目前没有这样的机会。 若能知道征黎卿为何来此就好。莫依在心中祈愿。 征黎卿没走多久便停下脚步。脚踏石板的回音久久未能消除,这声音扰乱了莫依的判断,导致他在征黎卿改变行走方向后很久才意识到,那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女人正朝他走来。 “征黎卿,淹刑场在那边,何故来此?” 莫依听到卫兵因疑惑而提出问题,而那声音,似乎正朝着莫依所在的牢房。 她怎会往这边走?! 莫依低头。 他的双眼总算是习惯黑暗,他发现刚才走过的路上带着一些泥沙——那是在淹刑场沾上的,而且还有点点血迹。 征黎卿肯定是发现了这不寻常的踪迹,所以才寻来此地。 莫依冷汗直流。他心想,外面可一直被黑雾笼罩,而海牢内部更是密不透风,可谓黑上加黑,征黎卿竟然能够发觉这种东西。 这正是征黎卿不同寻常的另一方表现。她走进海牢,并非有意识在观察周遭的踪迹,而是多年研究探索各种稀奇古怪事物培养出的性格,让她能在不经意间就察觉到事情的端倪,当走到大厅巷末时,她便注意到地上遗落的泥泞和血迹,血迹干燥、泥沙湿润,这两种东西笨不该掺和在一起,而脚底却是这种情况。 这些印记一直向中央通道的底部延伸,征黎卿估计它们会一直通向淹刑场,而印记在墙后比其他地方要深许多,她马上猜到,刚才肯定有人站在这偷听大厅的人交谈。 她嘴角微微上扬,对方的举动非常胆小,而她喜欢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段时间,她曾沉迷这种捉拿他人的乐趣里,包括几年前追寻李锐川的踪迹。 那时的李锐川其实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但征黎卿只是将李锐川的下落告知依皇,并未亲自出手——她或许是热衷体会成为幕后黑手的快乐,或许不是,不过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为何往这边走?”她自言自语般高声开口,仿佛在威慑那胆小如鼠的家伙快些逃跑,“这里似乎有一位我们要找的人。” 莫依听到卫兵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被征黎卿叫来海牢是要做什么,听到要找到的人,立马耐不住性子地讨论起来。 征黎卿没有制止的意思,她不关心身后的蝼蚁在说什么。 莫依屏气凝神。 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该怎么办?他不安地蹲在原地,双腿发麻——就在刚才,他还打算起身舒展一下身体。 “没必要躲藏,”征黎卿用很和蔼地语气对空荡的黑暗劝说,“我们是前来解救你们的。” 她好像认为我是因海鬼才被困在海牢。所以,她其实是来救援海牢的人? 莫依惊讶,但他马上责怪自己大惊小怪。 征黎卿是天莱城目前最高的统治者,她亲自来救援天莱城的百姓,这事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奇怪的。 反正她马上就会顺路照过来,我倒不如现身,还能占据主动权。 莫依想着,从烂尸堆中站起,推开牢门,站到长而狭窄的长廊中。 征黎卿听到了他的动静,而她身后那些卫兵——尤其是之前被派遣搜索整个海牢的卫兵们,躁动不安。 莫依总算看到征黎卿了。 “火把。”对方没和他搭话,而是先让人点亮周围,同时提醒莫依,“我不知你在海牢里呆了多久,不过你最好是先闭上眼睛。” 莫依领了她的好意,闭上眼睛。 他能体会身边变得温暖,许多双眼睛正注视他。 “你不是该出现在海牢的人。”征黎卿打量莫依一眼,得出了结论,她继续问道,“你是从何而来?” 第三十七章 救援(三) 莫依睁眼,跳动的火光刺痛他的双目,他眯起眼,先是问好,后才说明自己的来由:“回征黎卿,我是莫家人,前来寻人,因遇海鬼,被迫躲入海牢。” “哦?寻人?” 莫依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他还不打算告诉征黎卿实情。比起着急告诉别人刚才发生的事,莫依觉得,确认对方是敌是友更为要紧。 身后的那些卫兵又开始窃窃私语。 征黎卿道:“可是莫家一女子失踪?我已听说,易海卿派遣百人出要塞寻去了。” 莫依点头。 “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为寻人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莫依听出她语气中充满了对他说辞的不信任。他不再回答,打算静观其变。 征黎卿觉得眼前这小子没说实话,不过她并不准备现在便质问他到底隐瞒什么,她在思索,为何身为天莱城百姓的他,会对作为三卿之首的自己有所警惕,他肯定是经历了什么,让他不再信任身边的人。 “现在你安全了,”她说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带他们处理一些事便送你回要塞。” “好,多谢征黎卿。”莫依鞠躬,庆幸这个心思缜密的西卿没再做过多纠缠。他觉得征黎卿肯定发现他刚才说的并不是实话,不过不知她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还在莫依思索其中缘由的时候,征黎卿已布置两个卫兵“保护”莫依,并让剩下的人跟她一同进入淹刑场。 莫依趁这个机会,和卫兵们打探消息。 这两人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你们来海牢是为了何事?”他尽量用闲谈的语气询问那两人。 那两人如实回答他们都不知情。 通过简短的谈话,莫依得知,他们是卫军中的精英,所以才能从要塞大老远且平安无事地抵达海牢,不过他们除了知道这是征黎卿的命令外,其他一概不知,大家最初推测是来这将那些囚犯给带走,不过从征黎卿刚才的表现,好像事情并非如此。 一来二去,莫依和两人熟络起来,他们便一起讨论征黎卿来此是要做什么。 莫依在聊天中恰到好处提及易海卿。 “你们可知易海卿现在何处?” “易海卿?应该在北面吧。”三人中最为健壮的卫兵这么答复,同时看向站在对面的伙伴,“他不是把东面几乎所有的兵力都派遣去北方了吗?” “是啊。”这人声音中带着对易海卿指令的不满,“这边的海鬼比北面多太多,虽然那些畜生现在没什么动静,不过把主力都调走,万一它们忽然攻打要塞,后果不堪设想。” 莫依听后问道:“最近没人看到易海卿吗?” “没人,他之前在西边驱逐海鬼,我们这些人都一直在保卫问天堡,好像没怎么见到过他——易海卿怎么了吗?他难道出事了?” 莫依一惊:“何出此言?” “看你似乎挺关心易海卿的行踪。” “随口问问。”莫依故作轻松地耸肩。 “那你是怎么来海牢的?再怎么寻人,也不会寻到这种地方吧?” “说来话长……”莫依仰起头,把刚才的经历半真半假地告诉他们,“我本打算在要塞外搜查一圈,一旦有危险便逃回要塞,可出来后,便迷失了方向。” 卫兵点头,附和道:“确实,现在这到处迷雾重重,稍不留神便可能走错地方,再也回不到要塞。” 莫依欣喜他能帮自己说话。 “当我意识到自己已迷失在东面时,便慌乱向前走,以为能寻到方向,结果遇上了躺在废墟中休息的海鬼。”他生动地说着,听得那两卫兵目不转睛,“你们也知道,现在海鬼对我们根本是不闻不问,就算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大概也不会对我们下手。” 两人异口同声赞同。 “但是那海鬼似乎又感到饥饿,我没走多远,它便寻了上来。”莫依拍了拍腰间沾血的长剑,“我便想方设法割断它的双腿,但因为被它堵住回头路,只好一直往前,拼命奔跑的途中看到了海牢,心想这儿可能安全,便连忙赶来。” “难怪,海牢的大门便是你打开的。” 莫依点头。 “不过你居然能以一己之力切断海鬼的腿,”卫兵露出刮目相看的表情,“不愧是莫家人,你应当是那一脉的吧?” 莫依知道他说的“那一脉”肯定不是自己家这脉,而是莫付桑的后代。不过追根溯源,莫成玉其实也是莫付桑的后代,我说自己是“那一脉”的后人没什么不妥。 莫依点头,没有吭声,他没再怎么参与那两人的讨论,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听征黎卿他们的动静上。 海牢之下,征黎卿正站在淹刑场中,她顺着躺在地上的十根沉重铁链看到悬崖尽头。 “报征黎卿!每一具海棺中都装了海鬼!” 一些眼疾手快的卫兵率先说出这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海鬼被关进海牢?” “这是谁做的?” “这里还有一具海鬼尸体!” 众人哗然。 征黎卿抛开身边这些激烈讨论的卫兵——他们仗着自己能力突出,常常做一些让人不悦的举动——向海棺走去。 海鬼的尸体就倒在海棺边,没有脑袋,但她很快发现了这个海鬼的脑袋。 掉落在不远处,看上去被人用蛮力硬是捏碎。 征黎卿对天莱城武人的功力相当了解,尤其是那些武功高强的人,谁能做到这般地步,她大概有了确数。 “九具海棺?” 她很快发现了海棺数量不对。 上次来海牢还是三年前捉拿李锐川的时候,她对海棺的数量其实没什么印象,到底是九具还是十具,她不敢确定,不过地上一条没有连接任何东西的铁链将海棺缺少的事实传递给了她。 “少了一具海棺。”卫兵很确定地回答她。 “四处找找。” 征黎卿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 淹刑场就这么大,那失踪的海棺如果真在附近,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她走上前,一把抓起铁链,仔细注视断口的痕迹。 这是有人用内功将铁链砍断,而且内功极其深厚,力道控制得非常之好,那人用力只到铁链为止,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他干的吗? 她抬起头,注视远方,聆听波涛汹涌。 有人把一具海棺带走,并把关在海棺里的海鬼给杀死,那他带走的海棺是空的,还是说,他装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第三十八章 救援(四) “去把那个小孩叫来。” 虽然在海棺那边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痕迹,不过她在稍微远离海棺的石地上发现了一道很深的刀痕。 是易海卿的那柄曲刀造出的痕迹。 她蹲下身子,用玉润的手指摸索地面,感触到一些凝结的血液。 把海棺带走的就是他? 征黎卿若有所思地注视被关押在海棺里的海鬼,一双双呆滞的眼神迎上她的目光。 她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眼睛,心想:早知易海卿这段时间行踪不定,图谋不轨,看来他瞒着我在做一些不好的事。 征黎卿忽然发笑,前几天她听说了一些关于举国卿的传闻,现在易海卿这边又出了问题,想不到最不在意天莱城事情的自己却勤勤恳恳在做着一切。 “征黎卿,人已带到。” 莫依被人推到征黎卿面前,紧张地注视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女人——其实是她那顶帽子显得她非常高大。 “你们都上去。”征黎卿挥手让其他人离开,并叫了两个信得过的人,守住洞口,不许任何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卫兵们马上行动,转瞬间,所有人都撤出了淹刑场。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征黎卿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你隐瞒了何事,现在该说了。”她摊手,示意已经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 “……刚才我在这里,看到了易海卿。” “还是谁?” 莫依警觉,她看上去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 “还有一个雪家的少女,雪楚月。和我年纪相仿。” “易海卿为何要攻击你们?” “最先到这的是雪楚月,我也不知她是怎么和易海卿在此处相遇的,但我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在对峙……”莫依忽然犹豫,该不该把挈的事情也告诉征黎卿。她在这件事上处于什么立场,莫依还是没法做出判断。 不过我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虽然目前雪楚月还是安全的,可夜长梦多,谁也无法预料,被一同带走的海鬼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我在前往海牢之前,遇上了一个海鬼,”他从头低声对征黎卿说明,“他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他看出征黎卿的目光有所变化,现在的她非常好奇此事。 “和我们长得一样?” “嗯,他像是十一二岁的男孩,个子大概这么高。”莫依比划,“而且能很流利地同我沟通,他是和我一起来海牢的。” 莫依不想解释他是因雪楚月的关系才跟他一起行动,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就算现在不说,待会儿还是得说清这个事实。 “我们进海牢后,便听到淹刑场有声音,便寻声而来,遇上了雪楚月和易海卿。易海卿打算将我们灭口,他告诉我们,海棺里的海鬼是他放的,五、或者六天前进攻天莱城的海鬼便是那个海鬼男孩号召而来,而主谋便是他,易海卿。” “哦?” 莫依听出征黎卿带有嘲弄的笑意。 “我说的句句属实。” “是否真实,我自有判断。”她收住笑脸,那双冰凉的双眼看向莫依。“继续说。” “是,”莫依微鞠躬,“随后,我们便打算逃走,但易海卿功力奇高,我被打晕,在失去意识前,我听到易海卿把雪楚月关入海牢,待我醒来后,雪楚月和海鬼男孩都不见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易海卿和那具海棺。在海牢前,海鬼男孩曾告诉我他对雪楚月有爱慕之情,我觉得易海卿可能想借助雪楚月继续控制那海鬼。” “怪事。”征黎卿沉默片刻后开口。 莫依疑惑,皱眉看她。他刚才说的都是事实,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看到征黎卿正用审视的目光大量自己,突然意识到,她所谓的“怪事”是谓何事。 “为何易海卿只是将你打晕,未将你灭口?你可得知了不少事。” 如果我说他误认为我死了,征黎卿可会相信?但情况的确如此。 莫依说道:“他当时误以为我已死,便没再做过多纠缠。” 征黎卿抖了抖青眉,讥讽又疯癫地笑道:“易海卿居然会犯如此错误。” 莫依默不作声。就算他强调自己所说是真,征黎卿也一定会告诉他,是否为真由她来判断。 “好,好!”征黎卿拍出清脆一掌,“事情我已了解,易海卿便是此次海鬼袭击天莱城的罪魁祸首——”她看出莫依还有犹豫,“怎么?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听到这句话,莫依感到无穷大的压力。 万一我什么地方弄错,那易海卿便平白无故被扣上滔天罪行……不,应该没有任何地方有问题。这些事都是易海卿亲口所说,我没做任何添油加醋的补充。 “没事,的确如此,只是……”莫依觉得判罪的责任不应当在自己身上,不能便宜了征黎卿,“不知他为何要做出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征黎卿大笑,“无论怎样,海鬼是他用某种方法引进了天莱城,这一切都该由他负责。”她和蔼地拍了拍莫依的肩膀,仿佛在告诉他,他不必担责。 “那我们现在应当找到易海卿,然后把雪楚月救出来,还要给易海卿定罪。”莫依连忙顺着她的意思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是目的。 征黎卿看向大海:“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毫无头绪。”莫依低头。 “那个海鬼男孩是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他是海鬼的‘领路人’,应当是有操纵海鬼的能力,我也不太明白。”莫依说道,“我先前被海鬼袭击,他对那些海鬼说了些什么,它们便转身离开,没再攻击我。” 征黎卿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的事,她虽是研究狂人,但对海鬼没有兴趣,首先是海鬼出现的频率太少,她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几次海鬼,其次便是海鬼是低能生物,她觉得并不能研究出什么名堂。不过,得知有人能操纵海鬼,她的求知欲便被激发了。 “先会要塞,我会让人寻找易海卿的下落——对了,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我叫莫依。” “哦,莫家人。” 莫依听不出她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只好应声。 第三十九章 来客 柳庵幼这几天可谓绞尽脑汁,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东边那些漆黑的云朵能存在这么长时间。 淮书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准备吓唬一下这个痴迷注视远方的家伙。不过还没等他靠近,柳庵幼便很违和地咳嗽了两声,示意他已经被发现了。 淮书只好作罢,无奈向他走去:“又在看那边?” “是啊。”柳庵幼指着东边的黑云问道,“已经多少天过去了?” “七、八天?” “我记得从小正上次出海后,那边就有那些黑云了,而且我这几天仔细观察,发觉那些云的形状有些古怪。”柳庵幼认真地告诉朋友,“那些云不同以往,它们如米粒般散开在空中,每一片都是如此——说米粒可能还大了……” “芝麻。” “对,就是芝麻的样子!”柳庵幼拍手叫好。他马上想到,为何淮书能找到如此恰如其分的比喻? 没等他开口,淮书便笑道:“对那片异景有兴趣的可不止你一人。我这些天也仔细看了看那片天空,的确不同寻常。” “莫非有人在远方施展功法?” “哪有这种功法。”淮书摇头,“我之后又问了小正,他们出海后看到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有一大群牙齿锋利的鱼,还看到迎着浪头游去的人影。”说到这,柳庵幼感觉不寒而栗,他能想象出那样古怪鬼魅的场景,但那些东西,真的不是小正因为大雨磅礴而看到的幻觉吗? “鱼就不管了,反正大海这么大,有怎样稀奇古怪的鱼都不足为奇,但那些人影,”淮书盘腿坐在柳庵幼身边,“为何大海中会出现成群结队的人,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会不会是更东方的地方还有岛屿,很可能吧,那些人应当就是那岛上居民。” “那他们为何会落入海中?” “或许是外出捕鱼之时遇上暴风。所以,他们为了回岛,才拼命迎浪而上。” 柳庵幼之前有想过这种可能,但被他自己否决了,原因便是:“我们海龙帮在琉璃群岛这么多年,从未有记载东面有居民或是岛屿。小正他们出海不远,却能看到那些人,说明那个岛屿离我们并不远,我们的游海者当能发现才是。” 海龙帮所在的琉璃群岛,四面都有大小不一,行踪不定的暗流涌动,帮内虽然经常组织出海的队伍,但离开群岛都不会太远,除非功力高强,不然一旦遇上那些强劲的水涡,很可能没法活着回来。 而这些暗流,在东南两面最为盛行,大家也很少会向这两个方向探索。 淮书摇头,似乎早想到柳庵幼会如此辩驳,他也给出了自己的反驳观点:“小正他们的确出海不远,可那些岛民或许向西走了很远,不是吗?” 柳庵**刻不语,点头道:“是有可能。” “其实,昨天我从易炜光那知道了一个事。”淮书环顾四周,无其他人后,他安心道,“有客人来海龙帮了。” 很少有人会来拜访海龙帮,因为这里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实在太难登陆。柳庵幼问道:“是三从方的那个方谢吗?” 他还记得,方谢和他们帮主交情不浅,而方谢武力深厚,拜访海龙帮,与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方谢?不是他,”淮书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道,“那人是从东海岸登陆主岛的。” 向淮书、柳庵幼这样即是外门弟子,功力又不算多高的人,他们没有居住主岛的资格,居住在主岛上的人,全是那些资历深厚,得到帮主亲自认可的武人。主岛不算很大,但居住的人格外至少,在柳庵幼的印象中,好像没有超过二十个,基本都是长老、护法、以及一些大师兄居住。 主岛常常是他们这些弟子茶余饭后闲谈的地方。因为它的地势是西北南三面高山,东面直接海面,而主岛又位于整个琉璃群岛最北。所以从其他岛屿上,根本没法看到主岛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也让主岛和后面的三座禁岛一样,充满神秘色彩。 禁岛,大家都闭口不谈,主岛自然成了话题的中心。 “他怎么知道的?”柳庵幼奇怪,易炜光又没资格上主岛。 “他也没说,”淮书说道,“只说消息可靠,谁知道他们这些年长一代的家伙们还瞒了我们多少秘密。”他又气又笑地耸耸肩,继续对柳庵幼说,“从东海岸直接上主岛,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的确。” 大尚在海龙帮西面,在柳庵幼的记忆中,所有前来拜访海龙帮的人都是从西面登上二岛,随后再坐船进入主岛,连方谢都是如此。所以海龙帮来了什么客人,他们这些弟子无一例外都能知道。 而从东面直登主岛,可是要绕很大一个圈子。不仅是要多花时间,更是有生命危险。 “你是说……”柳庵幼思索后,迟疑说道,“那客人便是我们刚才说的岛上居民?” “很有可能。”淮书拍掌道,“而且还有人看到了,那人穿着非常古朴,像是古人。” “古人?”柳庵幼噗哧大笑。 海龙帮因为与世隔绝,常常被揶揄是五柳先生口中的桃花源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让海龙帮的弟子称呼为“古人”,可想而知,来客的穿着是多么老旧古板。 “莫非那里才是桃花源。”柳庵幼笑说,“不过这么看的确如此。也不知那些人在什么朝代便移居大海之中。” 淮书没理会柳庵幼,兀自道:“那人穿着一袭白衣,非常白。” 柳庵幼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马上,海浪声提醒了他。 无论来客从何方来,他都是从大海而来,既然是从海中来到琉璃群岛,衣服便一定会弄脏。 所以海龙帮的衣服都是深调为主。 能保持衣服洁净的人,一定武功极其高强。柳庵幼自问,他肯定是做不到这点,就连在岛屿上生活,都没法保证自己的衣服能干净几天,更别说穿过阴晴不定的海浪来海龙帮。 第四十章 内忧(一) 莫依深刻体会到,这帮来海牢的卫兵有多么精锐,更让他记忆犹新的,便是征黎卿的武功。 在返回要塞的途中,他们遇上了非常多的海鬼,十几个卫兵配合无缝,所有拦路的海鬼都没能逃过他们的进攻,而征黎卿更是以一敌十。 莫依早知道三卿都是绝世武功高手,这是他头一回亲眼目睹征黎卿出手,她下手利落,最让他惊讶的事,莫过于征黎卿居然能在如此漆黑的环境中找准海鬼的颈脖,随后将它一刀两断,她仿佛单单只用气息就能准确定位海鬼的身位。 一种想法忽然产生:或许在她走进海牢的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躲在海牢的某个角落。 从海牢回到要塞并未花多少时间,至少在莫依的主观感受上,所用的时间应当比他去海牢要少很多,这也归功于他身边多出了这么多有实力的卫兵。他心想:现在大多数海鬼又已开始觅食,若征黎卿没率这么多人来海牢并找到我,恐怕我都没法平安回到要塞。 就在回去的路上,就连莫依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些海鬼已经完全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但这一点,被一直观察莫依的征黎卿看在眼里。 她对莫依谈不上怀疑——这小子所说都是实话,只不过他还隐瞒了一件事,就是他究竟如何逃过易海卿的眼睛,让打算灭口的易海卿放他一马?他看上去根本是毫发未损,难道易海卿对伤势的判断居然偏差到这种地步? 征黎卿当然不会相信,她更倾向于,莫依用了某种手法蒙骗了易海卿,而他并没告诉自己。 在回到要塞的路上,她发现那些海鬼虽然在不断朝着他们这十余人的小部队涌来,但没有一只海鬼对莫依出手。 出现这种情况,她必须开始怀疑莫依了。 综合刚才莫依所说的信息,她想到了两种可能:一、莫依便是他自己口中的那个“海鬼男孩”,他杀死了真正的莫依,而自己混入要塞;二、莫依说过,海鬼男孩让其他海鬼不要攻击莫依,说不定是因为如此,莫依才免受海鬼进攻。 问题是,该如何求证这两种观点? 征黎卿最先想到的方法便是先用利剑划伤莫依,若他的伤势能恢复,那必定和海鬼脱不开干系。不过万一他的确是普通人,后面的事可能有些难办。 征黎卿决定不动声色地让莫依受伤,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打算等所有人都回到要塞,再来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就算这个叫莫依的男孩真是海鬼,他又能在我的手掌心弄出什么名堂? 他们找准时机回到要塞后,莫依便跟随征黎卿一同去了问天堡。 征黎卿到问天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易海卿的下落。得到的回答果然和事实差不多,易海卿上午在西边出面后,便没了踪影,而被他从东面调到北边的卫军,也都无所事事地坐在休息处打发时间。 “莫依,”征黎卿问道,“易海卿可有说他接下来适合打算?是要率领海鬼彻底攻陷要塞,还是有其他目的?” 莫依摇头:“他当时没说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跟天莱城有什么深仇大恨?” 征黎卿从没关心过身边人是如何看待天莱城,她潇洒地耸肩道:“从未听过。” “征黎卿。”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来。” “举国卿到了。” 听到这话,莫依非常焦急,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举国卿和海鬼也有问题!如果征黎卿就这么把刚才自己告诉她的事告诉举国卿,如果他也是敌人,那他们已是全盘皆输。 “征黎卿!”莫依连忙说道,“举国卿好像能和海鬼沟通。” 征黎卿有些惊讶,她看了眼莫依,然后寻声望向正往这走来的举国卿。 “虽然不知你从何得知此事,不过我早知道了。”她对莫依炸了眨眼,随后转向举国卿,“举国卿,依皇的下落?” “还没查到。”他不安地回答对方。 自己办事如此不利索,他担心会受到征黎卿的责罚——他还从未见她生气,可能这次要破例了。 征黎卿少见的没说什么,而是招呼他和莫依一同坐下。 “这位是?” “莫家的莫依。”她替莫依回答。“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我都是从他那得知。”她示意莫依不要说话,接下来全由她来说明。 莫依心领神会。 “知道易海卿现在在何处吗?” “不知。”举国卿如实回答,“我只听说他把东面的卫军都调离北上,应当就在这附近吧。” “此次海鬼入侵天莱城,便是易海卿所为。”征黎卿干脆利落地将事实告诉他。 莫依看出举国卿非常震惊,那种震惊应当不是装的,因为从他的眼神中,不仅能看到震惊,还有诧异和怀疑,他在怀疑征黎卿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从中,莫依得出一个信息,征黎卿平日应当没少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 “此话当真?” 征黎卿瞥了举国卿一眼,没有傻傻地声明自己所说都是真的,而是无视他一般,继续说道:“现在易海卿手上有一个小孩,他能控制海鬼的行动。” 举国卿瞪大眼睛。 “你不知道吗?”征黎卿唐突地质问眼前的男人。 莫依顿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气。 征黎卿正在给举国卿施压。 “我……从未听过有人能控制海龟。”举国卿唯唯诺诺地回答对方。 征黎卿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不知道就好。” 她笑着点头。莫依和举国卿都不知她心怀什么鬼胎。 “依皇的下落,先不用管了,现在抓紧一切兵力,找到易海卿的下落,”征黎卿说道,“他带走了一个海棺,如果还在天莱城,应该很容易发现。” 举国卿想问为什么易海卿会带一海棺,不过对方的眼神已在催促他快些离开,他只好行礼告退。 莫依看这两人间的细小互动。 没想到举国卿在征黎卿面前是那么胆小懦弱,之前还以为他有多威风,结果是这幅德行。 莫依不知这是因为征黎卿太过强势,还是举国卿性格软弱。 无论怎样,这幕场景和两人的外表大相径庭。 第四十一章 内忧(二) “说起来,”征黎卿等举国卿走后,对莫依说道,“你不是为了寻人才出要塞?看来你把那件事全然忘却了。” 莫依心脏猛地一跳。 他确实把寻人的事抛之脑后。 从海牢回到要塞这一路,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平安抵达要塞,要多久,方向是否正确……以及易海卿会把雪楚月带到哪里,他利用海鬼进攻天莱城的目的又是什么? 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事,他当然没有心思寻找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 而且,在莫依内心深处,觉得那女孩应该已经死了。 情况有些尴尬,莫依想找个像样的借口,但征黎卿没给他这个时间。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知你,”她说道,“我去海牢,是雪楚月让我去的。”她在大厅里走动,似乎是想从那些嵌在墙内的壁橱中寻找什么东西。 “雪楚月?” “你可知她为何要前往海牢?” 莫依不想做一问三不知的人,不过雪楚月去海牢的原因,他还真不知道。他告诉征黎卿,自己从要塞回来后便没再同雪楚月见面,她这几天肯定调查出了什么事情,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便被易海卿带走。 而且他在海牢见到易海卿之前,雪楚月已经和对方有过交谈,而莫依对他们交谈的内容也一无所知。 征黎卿听后转过身,莫依她把什么东西从一个抽屉放进了另一个抽屉。“你是哪天回到要塞的?” “是海鬼入侵后第五天,大概是昨天,或者前天。”莫依指着天花板,“天一直这么黑,我已经没法判断时间了。” 征黎卿立马便知道具体时间。她还记得那时雪楚月来到问天堡想见自己,不过被她回绝了。 “雪楚月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以雪家长辈的姿态说道,“她从小就伶俐得很。虽然现在被易海卿抓走,不过凭她的机敏,应当能化险为夷,说不定还留下了什么线索……” “线索在海牢吗?”莫依期盼地注视征黎卿。他自知自己在那种环境下,几乎丧失了所有观察力,但征黎卿不一样,她可是能在黑暗中发觉蛛丝马迹的绝世高手。 但征黎卿摇了摇头:“易海卿带着她从海里离开海牢,大海可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那我们该怎么找到她?” “不必着急,”征黎卿说道,“虽然现在还不知易海卿的目的,不过他迟早会再次露面,届时拿下他,不是问题。” 莫依踌躇地站在原地。 征黎卿看上去并不准备再多些什么,她自顾自开始做自己的研究,那些和海鬼、和易海卿完全无关的事,仿佛天莱城这边的事已经解决了一样。 她为何能做到如此心平气和…… 莫依想不明白。他走到征黎卿身边,问道:“我有什么事能做吗?” “你?”征黎卿正把脑袋凑近手中的一个小玩意,莫依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感觉像是块石头,也许不是。“我觉得你现在可以继续去找那个小孩了。” “找她?可是——” “她不是你们莫家的人吗?而且那张画像,是易海卿交给你的吧?” 莫依惊讶,自己没详细跟征黎卿说过这件事,她从何得知? “那女孩叫莫鞠翊。”征黎卿说道,“是易海卿让你去找的?” 她明明没看莫依一眼,可莫依却感觉征黎卿的话语中带着意思奇怪的意味,就像一盘美餐中参杂了一丝发臭的鸡蛋,非常不易察觉,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他不明白,为何征黎卿对自己忽然有了不满——之前都没有这种感觉,就在刚才出现。 难道我有说错什么吗? “应该算是吧……”莫依回想自己见到易海卿的时候,他告诉他,莫家人都在寻找莫仕继的妹妹,包括莫依的父母在内,之后他便把女孩——现在他知道,那个女孩叫莫鞠翊——的画像交给他。 “他没有直说,把画像交给我,告诉我,我的家人们都在找她后,他就转身离去了。” 虽然他们后来还说了些话,不过那只是因为莫依喊住了他,如果莫依不这么做,他和易海卿的谈话应该就到那为止了。 “这到底算不算让你去找她呢……”很少见,征黎卿陷入了沉思。“你这段时间就现在要塞里找找她吧,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莫依不情愿地点头,面露苦涩。 反正征黎卿也看不到。 那我走了。 他刚想这么说,不过决定在离开前再问一个问题。 反正征黎卿都和我说了这么多话,她虽然外表看上去冷若冰霜,但并非高不可攀的人。而且这个问题也就随口一问。 莫依这么想着,便开口道:“征黎卿,您还记得依皇长什么样吗?” 征黎卿正念念有词地对着那块物品捣鼓,听到莫依这么问,她忽然僵住身体。 莫依感受到一股不和谐的气场,发自内心的恐惧从心头钻出,像溪流一般流进身体的各个角落,他的身子变得冰冷,双腿不自主地并在一起,像控制无法控制的颤抖。 “你问的依皇,是谁?” “……当然是、第、第九百四十二代依皇。” 征黎卿用很奇怪的眼神注视莫依。 莫依不知该怎么办,他猛地眨眼,最终把脑袋垂落,只看到挡在她双腿之外的巨大衣袍。 “一般来说,有人会问这种问题吗?”她起身,双手背后,在大厅缓缓走着,鞋跟敲响动人心魄的回声。“你想问什么?”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莫依忽然明白征黎卿为何有这种反应。 他咽下口水,紧张得连喉结都差点卡住没法回到原位。 莫依后悔自己这么鲁莽的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也不怪我——他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征黎卿居然会有这种反应。可问题是,现在该怎么说下去?把我发现李锐川是依皇的事告诉她?可这件事处处都是诡怪,所有人都忘记李锐川的情况下,为什么征黎卿会记得?她在易海卿反叛之事上应该是站在天莱城这边,可每件事有每件事的立场…… 不过我应该是瞒不过去了。 莫依感受到头顶正受着一道冷冽的凝视。 “其实……或许是我的错觉,”莫依先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总觉得依皇换人了。” “哦?”征黎卿抖擞眉毛,发出很惊讶的质疑声。 她不知情? 莫依胆子又大了些。 她可还记得李锐川这个人? 莫依决定再试探一次:“现在的依皇,我在海鬼入侵的头一天下午看到过,他是海牢的死囚,名叫李锐川。” 第四十二章 内忧(三) 许久没有声音,莫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征黎卿已经不在自己身前,那有些疯癫的女人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正吐露出似笑非笑的声音。 “莫依,”她终于大笑几声道,“你可知道,每一任依皇换届,天莱城都会举行隆重的仪式?” “知道。”他当然知道。 “你说的这个李锐川,他是海牢的死囚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当上依皇,而且在天莱城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的情况下?”征黎卿开始不耐烦了,她挥动着手,急不可耐地催促莫依离开,不过她还是说道,“你这几天经历太多事,估计脑袋有些不清醒,人你也先别找了,回去好好休息——不过我建议你,之后还是想办法找找她。” 她挥手,衣袖随之摆动,发出抽打空气的爆裂声。 莫依听后,心里五味杂陈。看来连征黎卿都不记得李锐川的事,我接下来到底该做什么……雪楚月那边帮不上忙,依皇换人这件惊天大事,大家也都没有印象。难道出问题的真是我? 可雪楚月还说过,她感受到记忆忽然被人夺走的感觉。 那段记忆也是我凭空捏造的? 莫依不相信自己会疯狂到如此境地,再说,他压根没有理由疯狂。 不管怎样,在征黎卿再示意一遍让他离开前,莫依匆匆走出了问天堡。 “难怪啊!”没过多久,征黎卿高亢却又柔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回荡,“难怪你易海卿要让莫依去找那丫头。”她说完这话,脑袋转向漆黑的角落。 那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 “还站在那作甚?”她挑逗般问道。“该听的你都听到了。” “嗯。”易海卿悠闲从角落里走出,一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姿态。看得出,他不把眼前的征黎卿放在眼里。 “你们莫家还真是幸运,接连两代都有依皇的候选人。”征黎卿并不是真心在为此事庆祝,易海卿也听得出,她的言语行为中带着意思不屑和讥讽。“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易海卿抖了下眉毛。 “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明朗了,”她靠在椅子上,看着一动不动站在余地的易海卿,“依皇的力量已经因要加固地界而消耗了很多,现在本是夺取依皇之位的好时机,可他本尊却失踪了,你觉得是谁在从中作梗?” 易海卿冷笑一声:“你我都清楚。” “我可不清楚。”她轻笑。 “行吧。”易海卿无所谓地耸肩。他知道征黎卿为何不说出显而易见的结论,因为她不喜欢责任,无论后果如何,她什么责任都不愿承担,和几年前那个还没成为征黎卿的她一模一样,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厌恶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举国卿和依皇联手了。送依皇离开天莱城的,应当就是举国卿。” “你打算怎么做?” 征黎卿饶有兴趣地问。她不准备掺和这些夺权纷争的琐事,但她却乐意欣赏自己的“伙伴”们自相残杀,就像喜欢看蛐蛐搏斗一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必须要告诉你?这是我的事。” “啧啧,”征黎卿提醒道,“是我让你把那脏兮兮的海棺藏进问天堡的,你透露一点接下来的计划,不为过吧?” “你对举国卿也是这么说的?” “他?他看到我只有哆嗦的份,不像你。”征黎卿爽朗的笑声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我或许是该问问他,那胆小如鼠的家伙会怎么做。但真想不到,他居然有那样的野心。”征黎卿忍不住捧腹大笑,不过她还是勉强保持了作为三卿之首的端庄,仰在椅子上,优美的身材将衣袍划出有韵律的弧线。“不过……在此之前——”她忽然起身,右手一挥。 大厅墙壁外传来一声惨叫。 “我一直很烦这些偷听的跳蚤,无时无刻不在。” 征黎卿向厅外走去,而易海卿则默默注视这一切。 果然,不和她作对是正确的选择,虽然她没有和我联手的意思,但只要不使绊子便足矣。易海卿这么想着,同时内心赞叹她的功力。 能隔着墙攻击到墙后的人,试问天莱城有多少人能做得到?而征黎卿已抵达炉火纯青的的境界,她的进攻随心所欲,出其不意,易海卿觉得没人能防下这样的攻击。 征黎卿拖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卫兵进来。 “举国卿还安插了多少眼线?说出来饶你一命。” 那人捂住胸口的伤口,嘴中含着鲜血,吞吞吐吐地说着一些话。声音很小。 “听不见。”征黎卿皱眉。 但对方却没再说话,他从腰间抽出短剑,了了自己的性命。 “真可惜。”征黎卿这么说着,不过易海卿完全听不出她真有这种感觉。她把尸体举到易海卿面前,同时用卫兵的衣服擦干地上的血液,说道,“你待会要出去吧,正好把它带出去。我还有事要做。” 易海卿说道:“可以,不过有些事我想拜托你。” “我不知道依皇的下落,也不打算再用更多兵力去寻找他了。你带来的那些海鬼可够麻烦的。” “不是此事。”易海卿毫不在意海鬼的事情,他说道,“帮我派人盯住莫依。” 征黎卿愣了下,然后叹息一声:“你打算把他培养成你的继承者?” “我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 “他可能活不长了。” “什么?”易海卿讶异。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可能是我想多了。”征黎卿没有解释的意思。“我会让人看着他的。” “行。” “对了,”征黎卿心想自己差点给忘了,在杀卫兵之前,她还在问易海卿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找到依皇,然后把他杀了。” “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 征黎卿很失望,她以为他有更详细的计划——不,他肯定有,他现在掌控了调动海鬼的“领路人”,而且还有那把武器。他只是没有和征黎卿分享的意思,这让她感到失落。 “那我走了。” 征黎卿望着易海卿远去的背影,他的衣袍被黑暗染成了看不见的黑,头顶的卿碑帽也在离开时摘下。 如果他成功了,那就是第九百四十三代依皇了。 ——也不见得。 征黎卿露出无声的笑脸。 第四十三章 容器(一) 莫鞠翊……莫依念着这个名字。 刚才,征黎卿好像很在意是不是易海卿让我去找莫鞠翊,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明说。他那样的举动算得上让我去找莫鞠翊吗?而且为什么要找她?或许不该思考这问题,最应当考虑的是,她是在哪失踪的?为何大家连她在要塞内还是外都无法判断? 莫依脑子嗡鸣一声,变麻的头皮马上恢复正常。 他刚才还有些倦意,不过现在又清醒过来。 征黎卿在我离开前还“建议”我去找她,这种说法有些隐晦,甚至有语焉不详之感。她有为何要那么说? 莫依知道他该做什么了,他匆忙向莫家居住的那片区域赶去。 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莫鞠翊肯定不是办法,他想要知道,莫鞠翊的哥哥莫仕继对她失踪是什么看法——虽然现在很可能没法找到莫仕继,不过最起码要回去碰碰运气。 莫依运气不赖。 “莫仕继!”他远远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两人没怎么说过话,不过莫仕继突出的个人气质一下就从黑暗中凸显,莫依难得大声地对远处的人打招呼。 莫仕继看样子在和什么人交谈,莫依记得那人好像是被称为“仁叔”的中年人,他算是莫家的一支顶梁柱,私下和易海卿颇有交情。 莫仕继听到莫依的声音,他转过身。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仔细相见,莫依发现他的个头好像又高了些,身上那股飘然远翥的气质让人格外亲近。 “哦,莫依。”他还记得莫依,“好久不见。” 莫徐仁看了莫依一眼,向他微微点头以代问好,莫依也回敬对方,随后莫徐仁继续对莫仕继说道:“你知道易海卿在哪?” “不知道。”莫仕继无奈地说道,“我几个时辰前还遇见过他,他就在这附近,后来就没有踪影了。你是说,小妹的失踪和易海卿有关。” 莫依听后心疑,易海卿和莫鞠翊的失踪有关?他去海牢之前还把另一个小孩带走了? 他说道:“我之前遇到过易海卿。” 莫徐仁听到莫依这句话,才正式转过身,和他对上眼神。 “之前是多久之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莫依估计是天生如此,因为从体态中,看不出他是个上年纪的人,相反,他应当正值身强力壮的时候。他是坐着的,看起来不算很高,和站在他面前高瘦的莫仕继相比,他显得更加渺小,像是某种缩成一团的动物。莫依忽然想到蜗牛。 这位蜗牛先生动了下鼻子,似乎闻到了怪闻。 “不清楚时间,”莫依看了莫仕继一眼,“我是在这附近遇上他的,他把莫鞠翊的画像给我,说你们都去找她了。” “那就是不久前。”莫徐仁说着,招呼他和莫仕继一同进屋里再谈,“你是叫莫依吧?前段时间,你的婚事可闹出了不少动静。” “啊,是我。”莫依用委婉的语气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你后来去找了莫鞠翊?”莫仕继在进门时问他。 “找了,不过找不到,下落不明。”莫依赶忙说道,“我回到这里,就是想找人问问她的具体情况,她是何时被发现失踪的。” 莫徐仁从屋里端出热水,并点起一盏烛灯。 莫依环顾屋内布置。这虽然是临时搭建的住所,不过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到处有模有样,要不是现在到处是漆黑一片,估计还挺有生活气息。看来易海卿为莫家的临时居所动了不少私权——不过这不奇怪。 “多谢。”莫依双手接过茶杯。 莫仕继喝了一口热茶后说道:“就在前不久,你是在这里遇上易海卿,就在你遇上他之前没多久,可能两刻前吧,家里的帮佣忽然告诉我们,莫鞠翊不见了。”他苦恼地喝着茶,仿佛手中是一杯纯酿的酒。 “一个四岁大的女孩,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自己不见,你说是吧?” “的确。”这种年纪的小孩听到海鬼入侵,估计都躲在房间里一动不动。但莫依并不知道莫鞠翊的性格,说不定她是那种喜欢冒险的孩子,看到外面黑蒙蒙的一片,可能反倒激发了她的探索兴致。“那也应该在要塞内找吧,我听说易海卿还派了卫兵去外寻找。” “莫依,”莫仕继叹息一声,目光瞥向双手环抱站在一旁的莫徐仁,他说道,“仁叔,我觉得这事还是别告诉他为好。” 莫徐仁摇头:“我让你们都进屋子了。” 莫仕继无可奈何。他听到莫徐仁让他俩进屋的时候就不能理解,莫依算不上自己家的人,他无权知道这件事,但仁叔这句话的意思,一听便知,是要他把莫鞠翊的秘密告诉莫依。 为什么要这样? 莫仕继回想自己听闻有关莫依的事情,他和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闹过矛盾,之后被军长动用私权关入海牢三年——还是两年?他压根没有关心。在被囚禁期间,他还因为弟弟被虐杀的事找过一次莫依,但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后来二人便没有交集。 事实上,不止二人没有交集。莫依和他所在的莫家在拿那之后也没有任何交集。 为什么仁叔想让这样的家伙知道莫鞠翊的事? 坐在一边的莫依听出莫徐仁话中有话,他摆正坐姿,洗耳恭听。 莫仕继又看了眼莫徐仁,对方微微点头,示意他说。 “好吧,”他无奈地说道,“莫鞠翊是个疯子,她的脑子不正常。” “疯子?”莫依想到了征黎卿,他说的“疯”和征黎卿的“疯”应该不是一种吧。 “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家里人就让易海卿去带她,”莫仕继说,“不过你也知道莫散的性格,他肯定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只是把她放在问天堡里,让那些卫兵和祭祀们帮忙照顾。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会把她送走——因为莫家出了个脑袋不正常的人,这是天大的耻辱。” 莫依点头,他能理解。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没听说莫仕继有个妹妹。 “起初,我们不知道易海卿对她做了什么,”莫仕继说到这事,不禁愁眉苦脸,并且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等我再次见到莫鞠翊的时候,是一年前,她应该三岁,可个头还像两岁的孩子一般,而且,”他敲了敲脑袋,“她说不清话,也无法理解我们在说什么。当然,可能易海卿什么都没做,毕竟她生下来便脑袋有问题。 “不过啊,”莫仕继说道,“仁叔后来发现,莫鞠翊身体出现了问题。” 第四十四章 容器(二) “她三岁,身体却被非常强劲的内气包络。你觉得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能掌控如此精巧的功法吗?” 莫依摇头,就连他自己,都必须要非常专注的情况下才能做到用内气包裹自身,更别说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三岁小孩。 听到莫仕继这么说,莫依忽然联想到海棺。 易海卿说过,海棺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将内功注入进去,它便能锁住被关押在里面的犯人,或是海鬼……各种各样的东西。那个叫莫鞠翊的女孩,难道被易海卿做成了海棺?! “后来仁叔质问过莫散——易海卿——他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他告诉仁叔,那个女孩注定没法想正常人一样生活,所以不如把她做成容器,她能更加有用。”莫仕继的眼中充满怒火。 莫依猜,他肯定想过杀死肆意玩弄他妹妹的易海卿,但对方无论是武功还是地位,都远在他之上,他恐怕只能忍气吞声。 “他还告诉我们,之所以让莫鞠翊回来,是因为她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帮不上他任何忙,就让她回来了。” 莫仕继说完后一声冷笑。“你听听,易海卿,那个永远目中无人的家伙,他根本没把我们这些天莱城的百姓当人,说不定在私下,他还将很多人制作成容器,只是我们无从得知。” 莫依心惊胆战,但至少能确定一件事——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易海卿的敌人,或许对方没把他们当作敌人。 先听他们再说一些信息,随后再考虑,要不要把易海卿引海鬼入天莱城一事告知他们。 莫依做出这般考虑后,首先问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所谓‘容器’,是指什么?” 莫仕继有些惊讶,莫依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他马上反应,莫依并没接受过正统莫家的教育,莫家那些古老的功法,他不知道才正常。他又看了眼莫徐仁,抱怨仁叔把这么麻烦的家伙带进他们的世界。 莫徐仁倒有耐心:“我们的祖先、天莱城第一代城主莫付桑,他曾经发现,凡人之躯无法承载太多力量,也就意味着,我们这些武人纵使再怎么修炼,其力量都有上限,因此他提出需要‘他物入身’,以增加可以承载的力量。 “他只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并没解决。几百年过后,莫家后人都桎梏于他所谓的‘他物入身’,但都没能想到一个方法,终于,一个名为莫成甲——就是莫成玉的长兄,你应当清楚那段历史。” 莫依点头。莫成甲是莫成玉的哥哥,吾屠能成为依皇,掌控天莱城,莫成甲的功劳不可磨灭,也就是说,他和弟弟莫成玉是敌对关系。 “莫成甲另辟蹊径。既然我们人无法通过吸收他物来扩充,那不如借助他们,将一部分力量放入里面,以供自己使用——这就是‘容器’之雏形。此理论始终在莫家内部流传,当然,身为依皇的吾屠及其后人也知晓,海棺便是他们创造的。” 不过吾屠的后人在百年后爆发的夺权战争中灭族,自此,依皇从吾屠一族的世袭制转为了禅让制。 难怪从来没听说过海棺是谁造的。 “那时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容器,海棺是集大成者。为何这么说,因为所有容器都有认主的特性,就是说,一个容器只能为一人所用,然海棺不同,任何人都能使用,它从独有,转变成了稀疏平常的物件,仿佛成了真的容器。”莫徐仁目光中泛着崇敬,他马上收敛,遁入黑暗,继续道,“虽然万事万物皆可被作为容器,但从未有人用人当过容器。谁都不敢开这个先例,若是被后人知道,此罄竹难书之罪名能让他遗臭万年。” “不够易海卿开了先例!”莫仕继的脑袋在不自主地颤抖,莫依看得出他很愤怒。 不过他无法理解,按刚才的说法,莫鞠翊出生后便被送到问天堡,莫仕继和她之间哪有什么感情可言?他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这是莫依某方面的情感缺陷,他从未意识。 “他毫不避讳地告诉仁叔,他就是那莫鞠翊当作容器,只不过失败了,但她的身体应该永远不会生长,脑子也一样,无论活多久,她都不会变聪明。” 莫依放在桌面下的双手在不自主地打颤。他之前只是厌恶易海卿,现在,畏惧之心更胜一筹。 “现在她失踪了。” 莫仕继盯着莫依,仿佛在说:现在,你已知晓一切,你也必须去找她。 莫依把手肘放在椅扶手上,用右手托住脑袋:“易海卿要容器做什么?他的武功已经那么高强。” “人对力量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尤其是像易海卿那样已经接触人间力量瓶颈的人,他肯定渴望再往上走。”同为武人的莫徐仁解释,“有时,连我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只不过……” 只不过,谁都不会想将人制作成容器。 “为什么他要用人制作为容器?” “因为他知道。过去,世间万物,几乎所有东西都被莫家人和吾屠后人制作成容器,但某些力量还是无法突破——当然,我无法领会他们那种境界。不过易海卿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祖上也有人这么说。所以易海卿是在寻求一条崭新的道路。”越说到后面,莫徐仁的嗓子便越干哑。他说完这些话,连忙喝了口水。 莫依甚至觉得,因说话,他的喉咙已经破开了。 “如果容器被破坏,会怎样?” “不会怎样,容器终究是身外之物——”莫徐仁回答到一半,停下来,警惕地看着莫依,“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莫鞠翊有危险?!” “没、没。”莫依连忙摆手,“我就是随口问问。” 哎!怎么每次随口问的问题都会惹上麻烦。 “所以,你们觉得她失踪和易海卿有关系?”莫依还是没听出个所以然。 “我了解她,她是不会一个人跑出去玩的,一定是有人从家里把她带走了。”莫仕继说道,“而且易海卿也在找她。” 莫依耸肩:“我不觉得易海卿真想找到她。” “此话怎讲?”易海卿可是顶住压力,让两百多名卫兵出要塞寻找啊,他都做到这种地步,还不想找到莫鞠翊吗?莫仕继不解,站在一旁的莫徐仁也拖过一把椅子,坐在莫依对面。 莫依把去海牢前前后后的事情,告诉了眼前的两人。 第四十五章 背叛(一) 举国卿正站在高山上徘徊,他已经在这等待很久,按约定来说,那人应当早该到了,莫非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不可能,以他的武功,怎么可能出事。 举国卿看向身后,那些嘴角流涎的海鬼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这些令人厌恶的畜生们暂时不会对他动手,至于过段时间会不会,他没有把握,但他至少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举国卿!”远处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举国卿转过身,俯视陡坡之下,一个身穿甲胄的男人右手正按着一个女孩的肩膀。 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隆雷声。 又要开始了……举国卿端正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不安。 “举国卿!”那人以为他没听见,又喊了一声。 举国卿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人看了看围站在一旁的海鬼,心生顾忌,不过转念一想,举国卿那边更多海鬼,他都镇定自若,我又怕什么?想毕,他扶着女孩的肩膀,向举国卿走去。 “没被人发现吧?”举国卿接手过女孩,并问男人。 “没有,莫家人都出去寻人,我消失,没人会怀疑。” 眼前这名男人,正是天莱城卫军之首,军长莫沮。他整个脸都在光泽头盔的后面,举国卿看不到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不过他也无意窥探。“很好。”他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总担心自己疏漏了什么。这么多年的计划,绝不能因为疏忽大意而毁于一旦,他来回走动几步,对莫沮说道:“你赶快回要塞,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好。”莫沮点头。 “等等。”举国卿忽然叫住转身的他。 “还有何事吩咐,举国卿?”莫沮停下身。他听到四周的海鬼正喃喃自语,低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朝他扑来。 要不要提醒一下举国卿,再在这呆可能会有危险? 举国卿看着他即将转来的背影,突然抽出腰间的剑,砍向了他的脑袋。 莫沮感受到身后的杀气,猛然退步。 “不愧为军长。”举国卿大笑。 “你、举国卿,这是何意?!”莫沮连忙抽出剑。把剑对准东卿,此乃僭越之举,他犹豫,不过还是这么做了。 “我想了想,与其让你保守秘密,不如死在这。”他不急不慢地向莫沮走去。 “举国卿!我帮你忙,是因为你是三卿之一,是你说要拯救天莱城,要保护依皇,我才把她带出来,你要做什么?!”莫沮大脑一片空白,仅有的记忆也被思绪缠沦到一团,犹如一叶障目般,他明知道再冷静些便能思考出凡事的缘由,可偏偏撕不开那片树叶。 “没错。”举国卿说着,挥了挥手,“我是要拯救天莱城,因为易海卿他企图背叛我们,他要把这里给毁了。” “那、那为何——” 莫沮盯着举国卿,时刻注意他的下一次进攻,可身后忽然一凉,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什么——?! 他不用转身,他知道是什么东西抓住了他——是那些刚才还傻傻站在周围的海鬼们。 “举国卿!你。” 举国卿把剑放回剑鞘,微笑道:“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无关紧要,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听那些茫然无知人的自大言语,只会扰了自我的一份清静。” 莫沮用力持剑向后砍去,那只海鬼的右手被利落地砍断。不过,他的腰在同时被海鬼的左手握碎。 他像只蚯蚓一样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冒着鲜血。 举国卿站在莫鞠翊面前,帮她整理了一下因赶路而变得稍许凌乱的头发,略带倦意地注视她的眼睛,说道:“你看上去……并不觉得眼前的景象有多残忍。或许是,无法理解。” 莫鞠翊一言不发,水汪汪的眼睛越过举国卿的肩膀,注视莫沮活活被海鬼们分尸的场景。那双透亮的眼睛反射出腥红的画面,她炸了眨眼,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可受不了这种场景。 举国卿有些厌恶地拉着女孩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不过这里再高也高不到哪去,因为天莱城的西面地势相较其他地方要平坦很多,除了偶尔会有些凸起的山丘外,这里能一望无际看到天际线。 虽然现在看不到。 举国卿眯起眼睛眺望远方,莫沮挣扎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他的耳畔只剩下频繁往复的海潮;还有海鬼们啃食莫沮尸骨的啪嗒响,它们很快就会结束。 举国卿把莫鞠翊推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闭上眼,开始慢慢运作自己的内功。他那张始终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若是平常,他一定会控制笑意,不过现在不必要,他现在拿到了最关键的“容器”,而天莱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还在掌控中,再过一段时间,他就成功了。 “易海卿,你制作的容器,最终为我所用了……”他低语出这句泄愤的话,双脚用力踩在泥地上,似乎正踩着嚣张跋扈的易海卿。“而你想得到的一切,就要被我毁了。” 海浪骤响,声鞭滚滚,举国卿侧耳细听。 最后一位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他收住微笑,把莫鞠翊推到一旁,向大海走去。 在海上航行多日,依皇满脸憔悴,他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向举国卿示以微笑。 白得发光的衣袍尾被海水浸湿,似乎被染成黑色。 “依皇。”举国卿毕恭毕敬地站在岸边迎接这位天莱城最高统治者的到来。 依皇看了眼举国卿。“都办妥了?” “是。您那边呢?” “那个叫海龙帮的帮派,会与我们联手。” 举国卿听后不悦,他心平气和地问道:“但是让外人来帮我们解决自己的事,我担心入后会……喧宾夺主。” “哼,喧宾夺主?”依皇不屑一顾道,“他们只是我们的傀儡。” “依皇所言极是。”举国卿口是心非地鞠躬,“我已确认,易海卿确实打算取您性命,而征黎卿是其帮凶,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解决掉我们内部的这些叛徒。” 依皇很认真地点头,对举国卿带来的情报感到满意。他扶着脑袋,道:“先回问天堡,你在路上说说,我离开的这几日天莱城怎么样了。” “是。”举国卿走在依皇右后方,垂眼凝视依皇那身拖在地上的雪白大袍。 黑黄的泥土前仆后继黏上他的衣袍。 第四十六章 背叛(二) “这些海鬼依旧听从于你?”依皇问道。 “它们并非听从我,只是……我能作为他们的朋友,劝说它们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朋友吗?”依皇咀嚼这个词的含义。把海鬼称为“朋友”,这在天莱城历史上应当是头一回。“我想知道它们听了你怎样的花言巧语——”依皇淡淡地笑了一声,“不过,你还是先说天莱城的情况。” “是。”举国卿不在意依皇略带讽刺的说法,他告诉自己,只要在忍受一下,一切就能如自己所愿。他发觉自己的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深吸一口气,说道,“百姓们搬迁进要塞内后,海鬼们没有发动进攻的迹象,他们明显安定了许多,但要塞内粮食短缺。农夫可以在要塞内耕作,不过那些数量远远不够,而且,”他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天空,“现在无法耕作。” 天莱城虽有农业,但其技术非常之匮乏,要想养活住在要塞中的几万百姓,那些农田的收成远远不够。而捕鱼作为天莱城主要的事物来源,却因海鬼被阻绝。 “我们必须赶在食物问题出现之前,将海鬼们赶出天莱城。”举国卿说出结论,“问天堡的祭祀们算出了具体的日子:两天后,之前囤积的食物便会开始大量腐烂。我已派一队精锐去要塞外将那些冻干的事物带回,不过就算有那些食物作为补充,也只能再多撑一两天。” “海鬼是不会离开的。”依皇用陈述的语气询问这是否为事实。 举国卿和海鬼们交流过,他点头说道:“他们不会离开,除非易海卿——其实易海卿都不重要,只要领路者死,海鬼的情况便能得以控制,届时您在使用和云诀将海鬼驱逐,天莱城便能恢复正常。” 依皇欣慰的点头。这和他们当初预想的情况一致。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 五天前,因支撑地界和驱逐近岸海鬼而耗费大量内气,依皇需要一段时间养精蓄锐。 对他而言,眼下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躲藏在要塞之外,等那个名为海龙帮的武人帮派来增援他们,一举拿下企图夺权篡位的易海卿。但就如举国卿所说,要塞的百姓们在最多四天内,就要面临无法解决的食物问题。倘若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他身为依皇还是没有出面,无法想象天莱城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易海卿打了一手好牌。”依皇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举国卿明白依皇所谓何意。易海卿指挥海鬼进攻天莱城,迫使依皇不得不耗费大量体力来应付突袭者。依皇力衰,主动权便掌握在易海卿手中——现在的确如此。 “那个叫海龙帮的帮派,真的能帮上我们吗?” 举国卿对此非常担忧。 海龙帮是依皇唯一的底牌,而天莱城以前从未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他们若不是诚心帮助依皇,而想乘虚而入,那怎么办?再说,海龙帮何德何能,他们真有实力能和易海卿较量? “我见了他们的帮助,”依皇忽然笑道,“他一定会帮我们,因为只有我能救他的夫人。” 举国卿听后心里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依皇抛出个笑容:“你不必知道。” 听到依皇这么说,举国卿更是警惕万分——依皇难道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他一边给依皇指引通向要塞最短的路,一边问道:“现在回去是不是太过仓促,您还能在外面休息一两天。” 依皇道:“要塞里都是我的臣民,哪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是,我失言了。”举国卿连忙鞠躬。 依皇忽然停住脚步。 “领路人在易海卿手上?” “被他藏在问天堡中。” 依皇听后放声大笑:“居然把海鬼放在天莱城最神圣的场所,好他个易海卿!”他缓气后道,“领路人在他手中,那我返回天莱城一事,他应当已经知道了。” 举国卿冒出冷汗,环顾四周,树叶婆娑出的黑影在眼帘张牙舞爪。有三四只海鬼正隔着被劈开一半的残树,弯腰驼背,目不转睛地注释他和一身雪白的依皇。那几对豆大的眼球似乎冒着水气。 “应该没这么快吧,他不可能一直和领路人沟通。” “那海鬼为何会听从他的话?”依皇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但忽然一下忘记了。 “这……我也不大清楚。”这次,举国卿回答的语速加快了一些。他快没耐性了。 再往前几步,依皇就会走到他之前布置的场所,那便是依皇的死刑场。 冷静,十年磨一剑,现在千万不能出现任和差池。举国卿双手不经意的握拳,把渗出的汗液都被拳头握成碎末。 依皇又一次停住脚步,让举国卿颇为恼火,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次依皇是被迫停下了步伐。他在心中怒骂自己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中,竟然忽视观察周围。 “看来我不必等到几天后了。”依皇朗声对前方说道,“你速度很快!” 举国卿站在一旁。他同样感受到一股活人的气息从那边传来,那人的气息有条不紊,显然不是躲藏在外的难民,而是一个吃饱喝足的家伙—— “易海卿!”依皇摩拳擦掌,高声呼喊他的名字。 易海卿光明正大地从前方的破屋后走到两人面前。 那屋子样貌极其惨烈,一半屋顶还悬在空中,另一半则全都躺在地上,有些闻着尸臭而来的苍蝇正盘踞其中,它们正吮吸着一具已经膨胀的上半截尸体。那人的脑袋被砖砾掩埋,一只手僵直地举起,应当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次尝试。 “易海卿可是来迎接依皇回天莱城的?”依皇笑说。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易海卿没有跟他嬉皮笑脸,他右手一扭,手中那柄曲刀面便呈现在依皇面前,在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光霾下,流出一道青色的泽亮。“李锐川。” “看来你和我一样,也记得依皇的名字。” 易海卿耸肩道:“你杀了姚横,成为依皇,现在让我杀你,让我接替依皇之位,这是天意。” 依皇拔出别在腰间的长剑。 易海卿不动声色:“看来你不肯轻易交出自己的小命,李锐川。” “我被实施淹刑半年,都没曾想过要把这条命归还老天爷,何况现在?” 第四十七章 背叛(三) 依皇抬手示意举国卿往他身后站。“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要塞。” “可是——” “我不希望有人妨碍我除掉背叛者。”依皇收起笑容,侧头警告举国卿。 “是。” 举国卿看了眼易海卿,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后,也便注视他。他们没有开口对话,就连眼神都没传递任何信息,只是像呆子一样注视许久。两人都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 可能什么都没想,也可能思索太多,两对眼睛容纳不下。 依皇开口打破了平静。 “易海卿,你不会以为用那些小伎俩削弱我的力量,便能将我从依皇的位置拖下去吧?” 举国卿闻声从一旁绕走,向要塞的方向走去,易海卿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当然不会,我自认愚笨,但没到那种程度。所以现在我站在这里,准备亲手将你杀死。”易海卿应付依皇的话语,同时瞥了眼正在离开的举国卿,思考一个疑问——举国卿还记得李锐川这个人吗?刚才我说出“李锐川”这个名字时,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一般来说,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怎么样也该有吃惊或是疑惑,但他并非如此。 他难道也记得? 算了,等我解决依皇后,再解决和他之间的那些琐事。 易海卿举起曲刀:“你若想多活一段时间,我建议你从开始便用全力。” “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你。”依皇说完,身体便动了起来。 一道雪白的残影将黑暗撕裂,直奔易海卿而来。那些半蹲在一旁的海鬼们感受到浓烈的杀意,遵从生物的本能,纷纷后退,像乌龟般缩在远处,更有甚者直接迈着大步,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易海卿很随性地说道:“无论你之前有多强的功力,使用和云诀之后,已经没法再和我抗衡了。” 依皇没有说话,长剑直接冲着易海卿的心脏部位刺去。 曲刀一抬,雪白的身影便与易海卿擦肩而过。 这真是幅奇异的景观。 站在废墟之中的易海卿和依皇彼进此退,彼攻此防,互不相下,那些被大雨淋湿的泥土和瓦砾都内气席卷得遍布漫天,芝麻般的黑云也不知何时开始,被扰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太阳在高空遥望久别重逢的大地,拼命将金灿灿的阳光挤进缝隙。 而一旁那些哆嗦不安的海鬼则和闲庭信步的举国卿对比鲜明。在没有任何人注意他的情况下,举国卿终于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对依皇和易海卿没有丝毫尊敬与惧怕,这么多年的假象,马上就要彻底掀开。 举国卿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用一句俗语来说,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便是那个要做黄雀的人。 易海卿能这么快得知依皇登岸的消息,举国卿功不可没。是他让那些海鬼把依皇出现的消息带到了问天堡,而自以为拥有最快最精准情报的易海卿则闻讯而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信心满满的情报源居然会被举国卿利用。 现在,举国卿只要在周围散步,等待两人都精疲力竭。如果有一方能因此直接死亡,那再好不过。 再看回激烈对战的两人这边。 易海卿和依皇对招五次,尚未分出胜负,但依皇这边的气势要明显盖过易海卿一筹。 要知道,依皇在几天前可是使用过和云诀这样需要耗费大量内气的武功,就算是这种情况,易海卿依旧没法伤及他分毫,易海卿自然会心有不甘,心态上的退位,也逐渐展现在力量上。 又一次碰撞过后,易海卿竟没法站稳,跌跌撞撞向后头倒去。 依皇怎会放过这次机会? 几道残影掠过,易海卿后仰即将结束的那刻,依皇及时来到他的身后,向他的脊梁砍去,因是极速跑来,力道上略有不足。 只见易海卿腰间发力,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身躯,硬是将后仰的身体停住,猛然向右前放探去,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对战斗出奇敏锐的易海卿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从没能站稳脚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落入了依皇的进攻节奏,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都需要为躲避依皇的杀招而奔命。 事情如他所料,依皇之后的攻击更加猛烈,而他必须在不断躲避的同时思考要怎样做才能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 在接下来躲避长剑劈开后,他用曲刀贴地,扬起大片尘埃。 依皇的视线被遮挡,暂时退后了一步。 就在这进攻停下的短暂两秒,易海卿总算有机会调整身位,重新和依皇开始新一轮的较量。并且,他还用余力注视了周围的情况:海鬼们应该是察觉到他和依皇开始疲惫,正小心翼翼地围上来,守株待兔——而且,他还看到站在一旁注视他们的举国卿。 举国卿还在这吗? 他没时间思考他为何没有遵从依皇的指令,因为对方的进攻已然到面前了。 易海卿连忙举刀抵挡,不过为时已晚。在长剑触碰到曲刀的瞬间,依皇发动内功,直接通过武器击中了易海卿。易海卿右手一抖,手指忍不住地颤抖,曲刀在空中柔软地旋转了三、四圈,干瘪地落进松软的泥土中。而易海卿本人也飞出,猛地撞上破烂不堪只剩一半的土墙。 土墙应声倒塌,易海卿则陷进废墟中。 就结束了吗……举国卿把一切看到眼里,有些失落,并怀揣了一丝不安:易海卿看上去并没有削弱依皇多少体力,我现在贸然前去杀死依皇,会不会落得和易海卿相同的下场? “易海卿,”依皇优雅地将长剑在手中旋转半圈塞入剑鞘,“你和我当年一样,勇气可嘉,不过实力上却天差地别,如果把天莱城交到你这种无能的家伙手里,我不敢想象。” “李锐川……” 易海卿半截身子还露在外面,无力的双手扒住泥土,想把自己拖出去。 “其实这时候,装死是个不错的选择。”依皇笑眯眯地向他走去,并一边拍打粘在衣服上的黑土。 他踩上易海卿的左手,脚踝一扭,骨碎声啪嗒作响。 第四十八章 背叛(四) 举国卿动了起来:现在不下手,更待何时?!就算易海卿没怎么削弱依皇的力量,但依皇现在已经不是全盛状态,而这种情况,我这辈子能遇上几次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根本没有,再过今年,待我身体老去,就彻底和依皇之位无缘。 几秒过去,举国卿便移动到依皇身后,他在来之前就已拔出长剑。 银光一闪,一道剑气划破依皇刚才所站之处,而依皇在举国卿的剑抵达之前,已纵身跳开。 白袍的一角被举国卿划破,断开的布在空中左摇右摆,最终落到地面。 “从刚才我便好奇,已经让你先回要塞,你却还站在一旁。”依皇不气不恼,心平气和却又讥讽地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他长叹一口气,“我究竟是何德何能,能让手下最为信赖的三卿都背叛我。” “你真想知道?”举国卿见奇袭不成,只好先停下攻势,另想办法,“因为你要把天莱城的未来交给外人。” “你是说海龙帮?”依皇摇头,“非也。看你这模样,应当早有准备。海龙帮只是借口。” “海龙帮的出现,让我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举国卿承认。 “是吗?”依皇低头注视墙脚下的易海卿,“易海卿,你早就知道此事吗?” 易海卿没有说话。 死了吗? 依皇和举国卿同时想。 “罢了,”依皇耸耸肩,从高墙上跳下,走到举国卿身后,举国卿随之转身,警惕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举国卿,你打算怎么做?跟易海卿一样,你我都清楚,你更非我的对手。” 举国卿平静说道:“试试才知谁能笑到最后。” “好啊。” 依皇游刃有余的回答,让举国卿变得烦躁。难道易海卿和他交手那么多次,对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影响吗?还是说依皇只是在虚张声势?很有可能,当年抓捕李锐川的时候便是如此,他明明没有还手之力了,却还摆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笑容。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 依皇这番举动似乎是在拖延时间以恢复体力。 举国卿持剑便向依皇冲去。“等你死后再问吧!”他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和依皇的僵持中,必须赶快行动,机不可失。 依皇没想到,平日犹豫迟疑的举国卿会这么果断,他连忙退身,躲开劈斩,向更远处跑去,随后抽出长剑,这才正式和举国卿交手。 刚才和易海卿一战,依皇看上去毫发未损,不过易海卿毕竟是天莱城数一数二的高手,依皇能感受到,自己的内气已开始涣散,他必须调动更多力量来使用功法。但战斗经验匮乏的举国卿显然没意识到这点,他还在试探性地进攻。 依皇心想:举国卿,无论你为何想要得到依皇之位,但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无法得到皇位的认可。 举国卿生疏地发动了一连串进攻,每次出手,他都感觉自己没有做到完美,似乎留给依皇反击的机会,但出乎意料,依皇并没有抓住那些进攻空荡。 现在的依皇似乎松懈下来,是因为他不觉得我会对他造成威胁?还是另有原因……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了。 举国卿一厢情愿地选择相信后者,而幸运的是,依皇的身体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几轮交手,两剑相碰之声时常被天雷遮盖。 “依皇,你已经不行了。” 在这次试探之后,举国卿终于大胆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猛然抽动长剑,四周的空气仿佛随剑舞动,争先恐后地向依皇扑去。 依皇的额头渗出一丝汗水。 举国卿的武功究竟在何时变得如此高深莫测?他觊觎依皇之位有多少年了?是从进问天堡便开始?还是更早……? 依皇将长剑插在地上,一副大势已去的表情,颓唐地杵在原地。 “是啊……”他捂住胸口,但还是没能忍住,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最后一次交手,举国卿成功将内气打进了他的内脏,他的体内正排山倒海,翻涌不止,就连说话都快成为不可能之事。 举国卿那张严肃而端正的面庞终于露出微笑,他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而成功竟然来得如此简单。 “啊,”举国卿忽然想到,“你刚才不是有问题要问吗?现在可以说了。” 依皇知道对方这是在侮辱自己,不过他并没有恼怒,而是接上他的话,问道:“你为何想成为依皇?” 举国卿听后忍俊不禁。 “这就是你的问题?” “很可笑吗。”依皇知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他扶着长剑,慢慢滑到了泥土上。 “那你为何要成为依皇?”举国卿反问。 “我……”依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们都是一类人。” 举国卿耸耸肩,走上前,用长剑贯穿了依皇的心脏,鲜红的血液像玫瑰一般从胸膛开始沿着白袍向四周绽放。 一类人?举国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李锐川成为依皇的理由会和他一样吗?他要把天莱城从对海鬼的恐惧中拯救出来,彻底消灭那些让人厌恶的海鬼,最好能让近海的吞鱼连同一起陪葬,而只有无所不能的依皇才可能做到这种事。 你李锐川成为依皇,也是为此事? “你杀死姚横,只是因你嗜血成性吧?” 举国卿不明所以地思考依皇的遗言—— “姚横……?”依皇还有最后一口气,他听到这个名字,又露出了李锐川那标志性的笑容,“我没、杀死姚横。” “你说什么?” “我杀的依、皇,他不叫……” 举国卿皱眉。 怎么回事?第九百四十二代依皇就是姚横没错啊,而李锐川是第九百四十三代,他说自己没有杀死姚横,难道再这之前还有一个依皇?那人是谁——算了,不重要,连征黎卿都认为李锐川杀死了姚横。 举国卿正思索依皇最后留下的奇怪信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转过身。 “易海卿,你没死。”他稍显惊讶地注视站在身前的男人,那双长在冷峻面庞上的无神双目正注视自己。“你已经这样了,还打算和我交手吗?我可以让你痛快死去。” 易海卿没有说话,他正运作内功。 举国卿发觉他的确有杀死自己的想法,连忙从依皇胸膛抽出长剑,依皇的身体没了支撑,软绵绵地面朝地面,倒了下去,之前流淌在地上积累成洼的血被身体压得溅起,发出很小的声响。 这仿佛成了某种信号,霎时电闪雷鸣,一滴豆大的雨水身先士卒钻进松软的土壤里,倾盆大雨随之到来。 易海卿在之前便偷偷摸摸拾回曲刀,他拖着脏兮兮的身子,向近在咫尺的举国卿劈去。 举国卿招架住他这一击,心惊对方居然还有这么多气力。 简直像根本没耗费体力的人。 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举国卿立刻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自以为利用了易海卿想杀依皇的想法,让两人自相残杀,但实际上,易海卿在中途便装作身负重伤,提前让他入场。 易海卿才是那个当黄雀的人! “莫散!”举国卿青筋暴起,怒火快要点燃黑暗无际的世界,雨水落在他身上,立刻化成了水汽,发出滋滋的声音。 “我隐忍了这么多年!”举国卿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让你们觉得我是窝囊之人,如今终于要事成,你却想来打搅我的计划!”那张端正的脸变得扭曲,猩红血丝仿佛是从眼睛里长出来一样,转瞬间就遍布整个眼球。 长剑和曲刀接连碰撞,擦出的星火让易海卿喘不过气了,他瞪大眼睛、败退连连。 “你该后悔了吧?后悔轻视我,后悔这些年没脚踏实地的修行,而是做着那些虚幻的黄粱美梦!” 哐当一声,易海卿右手骨头断裂的声音随之响起。 举国卿觉得这声音竟如此美妙,这是他十多年韬光养晦的证明,是老天馈赠与他的天籁之音。 “你就在后悔中死去吧,后悔自己来到这。”举国卿大笑,再一刀下去。 易海卿彻底回过神来。 他确实太轻视举国卿了,这个平日在他、征黎卿和依皇面前畏畏缩缩,在外头故作庄重的人,这个外强中干的老鼠,居然偷偷摸摸做了如此多的修行。 你这些年定然非常艰辛吧?如同苟且偷生的穷困潦倒之人……易海卿那张冷漠的面容难得露出了一丝阴笑。 “又是这张令人作呕的表情。”举国卿看到后,更是怒火中烧,长剑仿佛多出了十多柄,都向着易海卿刺去。“你知道现在你面对的是谁吗?我杀死了依皇,我就是——” 举国卿始料不及,他怔怔地低下脑袋,看着被曲刀贯穿的胸口。 “举国卿,”易海卿恢复了平日的冷脸,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勇气可嘉,不过想要成为依皇,靠这些小伎俩没用。依皇是天莱城的守护者,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成为依皇。而最强大的人,显然不是你。” 第四十九章 新皇(一) 问天堡中许多墙面上都刻有非常古老的文字,之所以说它古老,是因为它相较目前天莱城通行的文字而言,过于简单而又粗糙,用很多形状相似的字符代表不同含义。这些不知何时遗留下的文字,是问天堡的祭司们热衷研究的对象。 而性格乖戾多变的征黎卿,同样醉心钻研它们的含义。 她正踩着长梯,扶在一面高墙上,借助手中的烛光摸索快被时间磨平的阴刻文字。 身后是空旷而寂静的大厅。 只有征黎卿的自言自语在其中传响。 不过,没过多久,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沉着的脚步声。 征黎卿皱眉,她已经叮嘱过那些啰嗦的祭司们,叫他们莫要打扰自己,更不要让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闯入。 但他们似乎没把我的话放心上啊…… 她还在观察墙壁上的文字,直到脚步声停,来这已站在梯子下。 征黎卿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忽然冷笑,向后退步,从几米高的地方落到了地上,精致的靴子踩在石地板上,整个空间都充满了鞋跟撞地的清脆声。 “我听说你被杀死了。”转瞬即逝的吃惊从她眼中消失,她像看到新事物一般打量眼前这个熟悉的人,“易海卿。” 易海卿也回以微笑。 “你果然记得我。” “当然,”征黎卿拍手,“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毫无疑问,”男人眼神滑到自己的衣服上,“我就是依皇——你何时开始知晓这些事情?” 征黎卿知道他所谓的“这些事情”是什么。 “在我当上征黎卿之前,”她回忆初次进入问天堡的场景,那时的依皇郑重其事将卿碑帽戴到她的头顶,“我以前就跟你和举国卿说过,我知道的事情很多,当然包括依皇。这一切,应当追溯到某一天,我忽然觉得奇怪,每一代依皇换届后,百姓们似乎都出现了记忆上的偏差,但我确切还记得以前的那些依皇。这很反常。” 依皇露出赞许地目光:“能在反常的人群中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你果然与众不同。难怪上一任依皇会选择你成为征黎卿。” 征黎卿理所当然地点头,赞同他对自己的夸奖。 “不过,你从没想过要当依皇吗?你是地位最高的西卿。” “没,成为皇于我而言,无任何益处。” 依皇道:“对你而言确实如此。” “我想知道,之前的那位依皇去哪了?” “李锐川已经死了,为了不让他曝尸荒野,我帮他盖上了易海卿的衣服。” “所以,他们都说你死了。” “毕竟百姓们已经忘却了易海卿的模样。” “李锐川是你杀的?”她明知故问。 依皇点头。 “那你这段时间——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么多?” “没事,这段时间的经历,我倒是乐意与你分享。”依皇轻咳一声,“我离开天莱城,坐船去了很远的地方,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李锐川在临死前告诉我的——他说,我们这辈子,而且不止我们,从天莱城有史以来,所有的百姓都被囚禁在这座孤岛。”依皇回想那时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惊讶,胸膛被刺穿的李锐川居然还留着最后一口气。“他告诉我,天莱城并不是万事万物的中心,就在更西方的不远处,那日落之地,有一片广袤的土地,用尽一生都走不完——有那么宽广。” 征黎卿轻笑:“你信了?” “我不信,所以我要去看看。”依皇的声音转而低沉,“但他说对了。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登上岸,期待真有这么一片土地,又忌惮它的存在。” 征黎卿的表情变得认真。 “然后呢?” “那里有很多人,人山人海,繁花似锦,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工具,他们的服饰也五彩缤纷,所说的话语也与我们不大相同,但我勉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依皇双手背后,雪白的衣服在黑暗厅洞中散着白光。 “我躲藏在一个大屋子后面,学会他们说话的语调——跟我们非常相似,但发音略有不同,无论如何,我确信,除了这一身古怪装束外,已经能完全融入进那些人之中,我便找寻一个路人,询问往西走多久才能到尽头。” 征黎卿两眼放光:“他说要多久?” “他说西边没有尽头,是黄沙大洋。” “黄沙大洋?”征黎卿从没听过这种东西。 “就是沙漠,一望无际的沙漠,”依皇解释后道,“我问他,多久才能到沙漠,他说,要一年。我确认过,他们的一年和我们差不了多少。” 一年?征黎卿无法想像,到底是多么宽广的土地,竟然需要一年时间才能走到。 她很快镇定下来,说道:“你在那里停留多久?” “大概半月。” “那里可有国家名为‘越’?”她想起了一件事,忽然问道。 依皇摇头:“我后得知,所处国家名‘尚’,其帝被称‘大欢历帝’。‘越’是从何而来?” 征黎卿扶额:“按资历算,你是第九百四十五代依皇,而九四二,就是姚横——”她担心易海卿不记得,便加上了依皇的原名。 听她这么称呼以前的依皇,他觉得莫名的讽刺。 “他曾又一次于我提及,说打算率领天莱城攻打越国。”征黎卿说道,“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欠佳,我觉得是他头脑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便没放在心上——毕竟从未听过‘越国’。但您确认天莱城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土地,”她已经开始用“您”来称呼这位新的依皇,“我便回想起此事。” “越国……”依皇喃喃自语,语气依旧是易海卿的风格——无论说出怎样的话,依旧平淡无趣,“我从未听说过,可读起来,心中却有难以言喻的情感,仿佛有血海深仇。” 征黎卿有些迷糊。她曾经询问过几任依皇,想知道历代依皇之间有怎样的联系,不过他们仿佛商量好一般,没有任何一个人将真相告知于她。 她决定在易海卿这碰碰运气。 “您究竟是如何继承依皇之位的?”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 “你不必知道。”依皇微微一笑,“越国一事,我会再花时间思索,眼下要紧的是重整天莱城吧?” 征黎卿鞠躬:“您说的没错,天莱城被海鬼洗劫接近半月,现在急需依皇出面以定民心。” 依皇非常潇洒地向她摆了摆手,随后,大阔步朝问天堡之外走去。 脑中有一个意识正在呼唤自己去做某事。 他现在还不清楚究竟要做什么,但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催促他快做准备。 “噢,对了,莫鞠翊在这吧?” “在。” “我之后会找她。” 第五十章 新皇(二) 莫依已经彻底糊涂了。 在从海牢被征黎卿救回,和莫仕继、莫徐仁交换情报后没多久——估计就两个时辰左右——天空居然出现了一缕绵柔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漆黑的云朵竟渐渐散开,芝麻被阳光吞噬成渺小一点,突然袭来的暴雨也转瞬不见踪影。 天莱城被黑暗笼罩一周左右后,终是重见光明。 可事情没有就这么结束,反倒向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发展。 要塞之外的海鬼们在午夜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进攻,但被卫军成功阻拦,之后的两三天,又发生了几次断断续续的进攻。幸亏海鬼们实在没有组织性,莫依听说有些海鬼侥幸撞塌了临时筑墙,其他海鬼却没能跟上,错失了“良机”。 期间,还是没有莫鞠翊和雪楚月的下落,雪家也耗费了大量人力,不过都是无功而返。被派出外面找粮的卫兵还传来消息,他们发现了易海卿和举国卿的尸体,但依旧没有寻到依皇。 秦龙龙因为举国卿离奇死亡而摆脱了被监视的状态,渐渐习惯了断腿后的日常生活。 而在放晴后的第十六天,最让莫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发生了:易海卿身穿一袭白袍,回到了天莱城,而周围人已经忘记了易海卿的存在,理所当然地认为易海卿就是依皇——和当时李锐川的情景一样。 他光明正大地宣布自己将重振天莱城,将残存的海鬼驱出岛屿。 依皇结束在问天堡举办的盛大仪式后,莫依连走带跑赶回莫家的临时居所,找到这几天关系逐渐融洽的莫仕继。 他不确定莫仕继是否记得,不过当他进屋,看到对方露出和当自己听说易海卿是依皇时一样震惊和惶恐的表情后,他不安又高兴地说道:“你还记得易海卿?” “没错,这是怎么回事……”莫仕继在狭长的屋内徘徊,随后忽然加快脚步,冲向大门,“我得找易海卿问个明白!” “等等!”莫依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如果他记得易海卿,那他也一定记得——“你可知李锐川?” 莫仕继迷茫:“李锐川?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莫依大惊失色,“你记得易海卿,可为何不记得李锐川?” “你在说什么啊?莫依?” “抱歉。”莫依松开他的手,“以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一同去找易海卿吧。” “你也要去吗?哦,对。” 前几天,莫依就告诉了雪楚月被易海卿抓走的事。 “你们要去哪?”刚踏出房门,一个声音便从后头传来,莫依知道这是谁的声音。这些日子和莫家的人居住在一起,他对这个庞大的家族有了许多了解。 现在说话的这位婆婆名叫莫铁逸,她从很多年前开始性格就变得暴躁,语气很冲,胸口常别着一朵惨白衰败的花。莫依听说她变得如此不正常,是因儿子莫厉在几年前出海失踪。具体是几年前,莫仕继说过一次,不过莫依压根没打算记住。 她现在神经质般,口气中带着责备,质问他们要去哪里。 莫依没说话。 这件事要由他们家的莫仕继出面。 “逸婶,现在是白天,我们出去应该不碍事吧?” 疯婆婆被这一句话噎了回去。她瞪了两人一眼,不过他们都背对她,只觉得身后一阵炽痛。她不再阻拦,他们便顺利离开。 “你刚才去问天堡了?”莫仕继迈开大步,他比莫依高一些,莫依不得不加快步频,“易海卿真成了依皇?” “千真万确。” 莫依心不在焉,他还在纠结为什么莫仕继不记得李锐川。 李锐川和易海卿成为依皇,这两件事有什么不同吗? “怎么会这样?”莫仕继不带喘气道,“大家不都说易海卿已经死了吗?问天堡那些人看到他是什么反应。” “你应该知道,所有人都把易海卿给忘了。”莫依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 “但你还记得。” “你也是,”莫依说道,“可能还有个别人会记得,我们或许该找到他们,不过现在还是觐见易海卿为好。” “嗯。” 在去问天堡的路上,两人没再做更多交谈,都独自思考待会儿见到成为依皇后的易海卿该说些什么。 其实莫依毫无头绪,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糊掉了,根本理不清思绪。他只好看着走在左前方的莫仕继,庆幸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问天堡之外还围了很多人,都渴望一睹阔别已久的依皇的尊容。 莫依心中发出苦涩的笑声:大家明明知道这是新依皇的登基大典,可却没有个人想过之前那位依皇去哪了。这到底算什么事? 莫依和莫仕继两人挤开人群,站在最前面,问天堡上只有祭司们的身影,一问才知,依皇已经进问天堡了。 “怎么办?”莫依问。 按惯例,现在依皇正在问天堡内接受“降礼”——但凡新依皇登基,都需要经过这样一道繁杂的程序,莫依不知道“降礼”具体要做何事,但他知道一点,“降礼”开始后,依皇将会有长达三天的闭关时间。 “他根本不是依皇。”莫仕继眼里充满怒火,“我一定要问出鞠翊的下落!” “喂!贸然闯入会被杀头的!”莫依提醒。 “你到底还想不想救那个雪楚月?”莫仕继弯腰一把抓住莫依的领子,咬牙切齿地低声对莫依吼道,“都到了这里,你又开始犹犹豫豫?我告诉你,易海卿现在看样子是大功告成,那些海鬼也都被驱赶,他不需要什么‘领路人’,也不再需要雪楚月去要挟那个叫挈的海鬼,你拖拖拉拉,她说不定会死!” 莫依听后脸色惨白。 是啊,我到底在顾虑什么? 他心情复杂,内心忽然空缺了某种东西。恍惚注视周围,正兴高采烈迎接依皇到来的围观者们都好奇地看着他和莫仕继,不知道这两孩子何故在问天堡前争论。 艳阳从云缝中洒向地面,同时划进了莫依的眼睛,他被这光亮震惊,潜藏在灵魂最深处的卑劣感情也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在晴空万里的这天下午,莫依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对雪楚月耿耿于怀。 他不喜欢她。 他当然不会喜欢她,他们只是有一面——或说两面之缘。 只是那天,当他听见那个来路不明的海鬼男孩挈真诚地告诉自己,他爱上雪楚月后,一股牵动莫依的占有欲便在他的心头扎下深根。 他不喜欢雪楚月,只是无法忍受:为何一个卑贱丑陋的海鬼能化作人形,理所当然地和雪楚月一起被易海卿带走。 “走。” 莫依想同了这点,顿时释然。 我就是如此卑鄙无耻。 可,那又如何? 第五十一章 新皇(三) 莫仕继惊讶莫依一反常态的坚定,不过他懒得思索这位新朋友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他愿意跟自己一同闯入问天堡就够了。 “站住!” 才刚向前走几步,在问天堡巡视的卫兵便注视到两人的异常举动,他们抄起长矛便向个子更高的莫仕继走来。 “依皇在接受‘降礼’,任何人都不准靠近问天堡,没看到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他故作狰狞,狠狠瞪了一眼莫仕继。 “我是莫家人,我要求现在觐见依皇。”莫仕继不退不让,抬头挺胸站在卫兵面前。 卫兵听到莫家的名号,开始心虚。他现在是进退两难,前有天莱城三大家族的莫家,后有依皇代表的问天堡,得罪哪头都不是好事。 他不禁埋怨,为何莫家的小子会在这种时候要求进问天堡?他们莫家难道没告诉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降礼对依皇而言是多么重要? 他的眼神开始飘忽,想寻找上司的踪影,把这事甩给别人。 结果身边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南司仪。”南司仪在问天堡的地位并不高,但起码在卫兵之上,他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连忙向南司仪身边走去,向他汇报此事。 南司仪相比其他三位司仪而言显得非常年轻,他眉清目秀,看上去像是与管理之要事毫无干系的风流男子。他身着一身苍色衣袍,迈步缓而稳重,听过卫兵的三言两语后,他便朝莫仕继和莫依走来。 “你要见依皇?现在?”南司仪确认情况是否属实。 莫仕继点头:“莫正峰,你最好赶快带我去。” 南司仪皱眉,不悦地说道:“莫仕继,你开始没大没小的了。这里是问天堡,而我是南司仪。” 莫依今天才知道,原来南司仪也是莫家的人。 看来自己出生的那个莫家和莫仕继所在的莫家算得上天壤之别,他在天莱城活到这么大,肯定与自己的经历也大相径庭。他的长辈中:莫散是易海卿;莫沮是卫兵之首的军长——不过似乎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而现在这个名叫莫正峰的人,则是问天堡的南司仪。 有如此权势,在同龄人中必定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他感慨万千。 自己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恶,可从出生伊始,就得背负莫成玉流传给后代的罪名和旁人的冷眼。 “他又是谁?”莫正峰看了眼莫依。 莫仕继差点脱口而出“那边的莫家”,但他想到,在莫依眼前说这种话,就算自己没有奚落他的意思,他肯定也会这样觉得,于是改口,并一边使眼色给南司仪:“我们的亲戚。” “哦。”南司仪马上会意,随后把话题拉回,“依皇在接受‘降礼’,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当然包括你,还有你。”他眼神示意莫依。 莫仕继很是苦恼,若是来个什么东西北司仪都好,偏偏遇上的是这位南司仪莫正峰。莫正峰应该是他的堂兄,而他这位堂兄的固执则是“臭名远扬”,要让他打破这个规矩,简直难如登天。 但也不能就这么僵在这。 “我们必须见依皇。” “轮不到你说话。”莫正峰恨不客气地斥责忽然开口的莫依。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忽然从莫依心头爆发,南司仪对待自己和莫仕继有差异,很明显是因为他的家世不好。 可这是我的错吗?! 莫依真正体会到愤怒的感觉,这么多年被众人冷眼,讥讽,他都故作坚强、若无其事,让别人以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男子汉,可今天,这个名叫莫正峰的男人体内明明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脉,可他目光中的轻蔑,语气里的贬低,像一个个烧得通红的针,刺穿莫依的双腿,他忍不住想跳起,想抽出腰间那把父亲留给自己的重剑;想劈断他的四肢;让他倒在地上苦苦哀求、跪地求饶;让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昧无知的错误。 不过莫依忍住了。 那股怒火从胸口窜上喉咙,再轰然迸发进大脑。他顿时咬紧牙关,长长叹出一口气,和平常的呼吸别无二致。 莫正峰无视了莫依激荡的情感变化,用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告诉他们:“无论有什么原因,你们都不能进去。” 莫仕继不耐烦道:“那里面的依皇是假的。” 南司仪一时间没理解此话是何含义。 “大胆!”他低声道,“这大庭广众之下,你怎敢对依皇不敬!” “你有没有想过,之前那位依皇是谁?这新登基的依皇又是怎么回事?”莫仕继步步紧逼,不断逼问南司仪。他清楚,南司仪大概和普通人一样,也忘记了易海卿的存在,但通过这样的逼问,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能意识到这位依皇出现是多么蹊跷之事。 南司仪果然陷入了慌乱,他险些惊厥过去——他觉察,自己记不起上一任依皇是谁?而对于这一任依皇的底细,更是心中无数。 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承认了现在这位依皇?! 他倒退几步,问天堡周围的光滑石板衬出他那慌张的阴影,如同一只在空中翱翔时被射中的雕,颓唐地蜷缩在被太阳照得略微发红的石板上。 “你、你到底在说——” “南司仪。”年迈的声音打断了他。 南司仪寻声看去,是从问天堡出来的北司仪。 “您、您不是在仪式吗?”他这时都没忘记高低贵贱之分,连忙重整着装,向北司仪鞠躬。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也连忙低头。 老人没有理会他,而是对莫仕继和莫依说道:“依皇让你们进去。” 两人互看一眼。 请君入瓮,这毫无疑问是依皇的某种把戏,但……莫依从莫仕继眼中看到了同意的暗示。 站在一旁的南司仪则不明所以,他自幼遵守家法城律,来到问天堡后更是恪尽职守,而最为司仪中权势最盛的北司仪居然在他面前打破了规矩。 “现在是、降礼……他们不该进去!” 他结结巴巴,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为了守住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曾僭越的“事理”。 北司仪露出惋惜的表情,他大半辈子待在问天堡,清楚每一个司仪的性格,当然知道南司仪是多么遵守规矩之人。 “南司仪,凡是都须懂得变通,”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教过你。” 说完这句话,他向另二人示意,便转身走向问天堡东门。 第五十二章 新皇(四) 问天堡里没有一丝酷热,遍布清凉。 莫依脑袋摆正,但眼睛在左摇右摆。 这儿的情景和几天前来这的时候没有丝毫变换,换言之,他完全感受不到这里正在进行盛大而严肃的“降礼仪式”,相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慵懒气息。 可能是因为外面太热,现在进到阴凉的环境中,莫依的感官便松懈了。 他偷偷看向莫仕继,这个稍年长的少年则没有避讳地四处张望。 他难道觉得莫鞠翊在问天堡里吗? 他们穿过第一层的大厅,拐向二层,然后是三层、四层……第五层。上次来时,莫依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第一层的会客间以及必须要穿过的大厅。 这次他才确信,问天堡的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要来得更大。横竖穿插的结实、光滑的石柱构建了这座宏伟建筑的骨架,这些东西仿佛悬浮在半空中,非常缺乏实感,莫依在上楼时还会偶尔用手去触碰那些石墙,以确认它们的确存在。 “依皇现在在做什么?”莫仕继忍不住问北司仪,“他不在进行那个‘降仪’吧?” 北司仪说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问天堡本质上还是一个天台形状,就像那些谷堆一样,越往上越小,而它的内部空间则有意反其道而行,越往上层走,莫依发现,里面的走廊反而是越来越多。当初建造内部的时候,应该是有意设计成如此。 仿佛颠倒了世间。 他们终于来到最后一条走廊——莫依之所以知道这是最后一条走廊,是因为他感受到活人的动静,而且那气息,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那正是易海卿的独有的气息:冷漠、疏离。 北司仪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不分前后踏进五层的大厅。 依皇正站在大厅中央,太阳光从石缝中投射进来,把这里照射成一片幽黄。 “好久不见了,莫依。” 听到依皇先对自己打招呼,莫依心中竟然起了自豪。 “易海卿,”莫仕继率先发难,“依皇在哪?” “我记得你叫莫仕继?”依皇看上去略带吃惊,他没想到,居然有两个人记得自己的事——不过两个人显然不是全部。 “莫鞠翊在哪?你还记得她吧,那个被你做成容器的女孩。”莫仕继走上前,很快就逼近依皇。 莫依想提醒他小心,但这种情况下,还不如不说。 “她啊,她还活得好好的。”依皇在大厅踱步。 若有人能瞧见声音之色彩,莫依猜测,那人定能看到依皇的声音,是苍白无力的。易海卿之前说话便缺乏情感,他穿上一身依皇的白袍后,声音似乎变得更加平淡,仿佛一根柔软的线,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迟缓扩散。 莫依说不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从感官上而言,无疑让人觉得厌恶。 他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仿佛能束缚住人的躯干一般。 “我之前犯了个错误,”未及莫仕继说话,依皇率先开口,“我以为那个女孩没用了,不过后来举国卿告诉我,她还有用,而且有大用处。” “你说什么。”不详念头闪过莫仕继的脑海。 莫依听到上下齿摩擦的声音。 “你来问天堡,是为了见她?” “见她?她就在问天堡?” 依皇稍停后道:“在,不过——” “在哪?!” “不过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易海卿,不对,莫散,你到底想做什么?!” 依皇抬眼看向莫仕继道:“我现在不是易海卿,也不是莫散,那都是过去的身份,是已经死去的人。” “我问你想要做什么?”莫仕继实在忍无可忍。 试问,天莱城莫家谁不知道易海卿莫散的性格?莫散懂事之后便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现在更是愈演愈烈。表面上和他说话像是在对牛弹琴,他拐弯抹角,只是不断说着细枝末节之事。 而这些,正是莫散高高在上的佐证。他根本不屑与和莫仕继交谈,不关心那个叫莫鞠翊的女孩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莫仕继何等敏锐,他当然体会到莫散言辞中的散漫。 他做出了让莫依震惊的举动。 只见他箭步上前,长剑已经出手,随风中一声嘶拉裂响,剑锋已抵依皇颈部。 整个大厅被他的气势震荡一番,他踏步上前的留下的声响,久久没有消散。 莫依可见识过依皇的力量,他开始担忧莫仕继的安危。 依皇波澜不惊,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道:“你父母便是教你这样对待依皇的?” “你不是依皇。”莫仕继坚信这点,“我不知你用了何种功法,让天莱城的百姓都将你忘却。不过你做得不够好,我还记得,他——”莫仕继甩脑袋,指向莫依,“也记得你。” “是啊,莫依还记得我,那就让他同你讲讲,我究竟是不是依皇?” “什么?” 莫仕继想回头看莫依,但他不能把目光从依皇身上移开,否则他很可能趁自己疏忽大意之时反击。 “莫依!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遭到了背叛,身后凉飕飕的,刮过一阵冷风。 依皇鼓励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便好。” “我、我知道什么?” 莫依的这句话在大厅回荡。 “是李锐川的事?”他试探。 “李锐川?就是你之前问我的那个人?”莫仕继还记得这个名字,但他对这号人物没有丝毫印象。 “李锐川是几年前臭名昭着的灭门事件元凶,在易海卿之前,他是依皇。” “他?他是谁?李锐川?”莫仕继努力回想之前那个依皇。 什么李锐川?依皇不就是依皇? 不对……依皇是通过让贤的方式从天莱城选拔而来,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犯下和南司仪一样的错误—— 我自动忽略了那个名叫李锐川的依皇,他的存在以一种很诡妙的方式刻进了我的想法中,仿佛他生来就是依皇。仿佛和太阳东升西落一般,谁都不会质疑,谁都不会察觉怪异。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莫仕继举剑的右手不住颤抖。依皇见状,抬起右手,指肚贴于剑锋,轻轻将其推开。 第五十三章 新皇(五) 依皇道:“我让你们进来,便是打算将一切全盘托出。没必要对我动气。” 全盘托出? 莫仕继放下剑,依皇见他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这才开始讲:“我的确是依皇,这点毋庸置疑,上一代依皇是李锐川,再上一代则是姚横——”他观察两人反应,莫仕继一脸迷茫,他不记得李锐川,更别说更早一代的依皇姚横;而站在稍远处的莫依显然不同,他听到姚横这个名字,眼睛瞪大,明显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而现在则是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易海卿,”他用右手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不过易海卿莫散的存在已近乎抹去,世间不再有他的存在。你们可知问天堡的这些祭司、四大司仪以及三卿的真名?” “易海卿、南司仪,我不都知道吗?我也没有忘记,如果要去调查,其他人的名字也能知道。” “莫仕继,你年长于莫依,却不如他沉稳。” 依皇这句话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让莫依听了很不舒服。他为了展现自己的冲动,也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合了两三下,却愣是没发出声音——他实在没什么想说的,只想听依皇把一切缘由都说出来。 “你的确知道,那是因为易海卿和南司仪是你们莫家人。但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只是身份的象征,是问天堡之职的具象,依皇更是如此,当我成为依皇的那一刻起,我便与易海卿之身份毫无瓜葛。” 莫依觉得自己好像领悟了依皇想说明的事情。 依皇只是一个符号,是一副皮囊,它需要人去扮演,而扮演者必须抛弃一切,专心于承担“依皇”这一角色。就像那些戏子,百姓们只会专注他们所演绎的角色,而不会关心一副副面具之下,他们的原本面目。 “看来你们都理解了。” 依皇从两人眼神中读懂了他们的想法。 “那上一代依皇,那个叫李锐川的人,他现在在哪?已经死了?” “死了,我亲手杀死的。”依皇百无所忌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世间只有一个依皇,我要成为依皇,他就必须死。” 莫仕继烦恼地皱紧眉头。依皇又在用这种避重就轻的说法。这就像问一个人今早为何要吃馒头,他却告诉你人如果不吃饭就会感到饥饿一样,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谈话。 “那你为何要成为依皇?” 依皇说道:“这边是我接下来要与你们说的。”他头一次展现出迟疑的表情。 “很多年前,征黎卿进入问天堡后便开始研究一件事,就是有关依皇身世的问题。”依皇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也进过学堂,知道天莱城的历史,但史书上关于依皇出现的记载其实相当模糊,对吧?” 这句话一下就让莫依回到了海鬼到来前的那天下午,自己坐在教室中听楚先生说着那些听腻的故事。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天莱城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身为莫成玉后人的自己,居然能在问天堡内见到依皇,并和他谈话。 莫依回想楚先生那天说过的事情:吾屠接受依皇的力量,成为第一代依皇,第七代城主,拯救天莱城于水火之中,不过“依皇”是什么,什么叫做“接受依皇的力量”,楚先生并没有说,史书上也没有说。仿佛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就像为什么将如初之时称为“早”;日落之时称为‘晚’,没人去深究那些。 “征黎卿后来弄明白了,并告知于我,”他说道,“武人的最高境界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观念,就是说,无论是我、征黎卿,亦或是其他人,他们都没有抵达最高境界,而那最高境界便是成仙。” “成仙?”莫依终于出声。 成仙?那不是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故事吗?这世上还真有成仙一说? “成仙只是一种说法,你说成魔、成怪也行,总之,武人最高的修为能突破世俗之观念,成为永不消散的存在,依皇便是如此。” “什么……意思?” 莫依和莫仕继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他们还在怀疑依皇所言是否为真。 “你们可知吾屠是何人?” 依皇知道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理解,没有做过多解释。 他从征黎卿那听说这件事后,也花了很久时间冷静。不过,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为依皇,能感同身受,较快地理解征黎卿破译的真相。 “吾屠,就是第一代依皇啊。”莫仕继说。 “天莱城从来没有出现过‘吾’姓。”依皇在大厅踱步,“吾屠是何人,在哪出生,在哪长大,史书上依旧没有记载,《依皇史》中有写:‘时海鬼乱国,欲灭天莱,城主莫成玉于海峡拒气,南有少年吾屠,起兵擒城主,自立依皇。’这是吾屠首次出现在史书中,而关于他的身世,却没有流传。” 莫依点头。 这段文字中的“拒气”后来便被史学家解释为“拒绝依皇的力量”。 莫仕继心不在焉,他想赶快见到莫鞠翊。 “几千年来,大家都以为史书没有记载,导致吾屠身份成谜。不过征黎卿在问天堡发现了一些文字,很古老。我直接说结果:吾屠本名姬吴途,吴国人。” “吴国……人?” 吴国是什么地方?莫依从没听过。 “在天莱城西边,有很广阔的土地,”依皇背过手,呓语般道,“在几千年以前,那上面有很多名为‘国’的群落为争夺那片土地而纷争不断,其中便有一国名为吴国。” 莫依觉得自己在听故事。 “以问天堡仅存的文字记载,吴国后被亡国,姬吴途带着一家老小从东海逃离,来到了我们这,天莱城。” 莫仕继的心思终于被依皇的言论吸引,他惊讶道:“第一代依皇,不是我们天莱城的人?” 依皇点头:“姬吴途并不知道天莱城与他们那片土地相隔遥远,为了躲避他国追杀,便改名吾屠,在天莱城定居。哦,忘了说,将吴国灭亡的国家名为越国,其国君——地位与城主一样——叫做勾践。” “勾践?这是什么怪名字。”莫仕继重复了一遍。 “征黎卿翻译过来的,名字只是个标识。无论他叫什么,吾屠对勾践恨之入骨,打算在天莱城重整旗鼓,杀回越国。不过事情没这么容易,天莱城那时是莫家的天下,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想要率领天莱城为他国之事奔命,显然是异想天开。” “但是契机来了……” “没错,”依皇欣赏地看了莫依一眼,“海鬼出现,天莱城大乱。”他闭上眼,感受气息在体内流动,然后睁眼道,“接下来我说的,都是我身为依皇的推测,并没有依据,是我的感受。” “不知吾屠用了什么方法,他将一个成仙的武人禁锢在天莱城中——我猜测他应当使用了容器,至于他把什么做成容器以容纳仙的力量,我之后会说。当仙的力量被容器汲取,你们可知意味什么?” 比莫依更加了解容器的莫仕继说道:“吾屠便能使用仙的力量……” “没错,就结果而言,吾屠便成仙了,只不过他这位仙的局限性很大。因为他无法离开作为力量源头的容器,而这个容器,便是天莱城。” 第五十四章 新皇(六) 天莱城?整个天莱城都是禁锢仙之力量的容器? 盛夏的酷暑从四面八方钻进一般,莫依的腋下冒出冰冷的汗液,顺着侧身滑落到腰间的裤子上,他悸动地挪了下自己的双手,过去的那些生活片段不知为何便钻入脑海,而且那些一闪而过的场景愈发鲜明亮彻,一股超乎寻常的妖异气氛弥漫在周围。 他觉得现在好像浸泡在咸酸的海水中,呼吸变得非常困难。 “现在……天莱城还是容器?” 如果天莱城是容器,那一辈子生活在这容器之内的天莱城百姓,又算什么? “没错,至始至终,一直如此。”依皇看他们惊愕的表情,再考虑要不要讲更深一层的真相告知他们。 毕竟事情到这还没结束,更加残忍不堪的结论还没说出。 莫依缓过神,不过视线还是模糊。从石缝中透出的微光原本是很细的线条,如今在缓慢放大,热浪和冷气在石缝边交错,温差不同使得光线发生微小的扭曲。 这种变化在紧张敏感的莫依严重犹如天旋地转。 他感觉目中一切都开始旋转,像蛇一般盘旋上下。 “所以,史书上写的是吾屠接受依皇力量,实际上……是他攫取了仙的力量。” 莫仕继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果真相是如此,史书一定被吾屠或者其后人篡改,那莫成玉拒绝依皇一说,根本就是信口开河,胡编乱造。而莫依……他本来不必承担那些痛苦。 他看向莫依。 少年恍惚站在原地,右手扶着脑袋,正绞尽脑汁思索什么。 依皇告诉他们事情彻底颠覆了他的观念。曾经的他,几秒之前的他,还认为天莱城是世间中心,宇宙万事万物都存在于这座岛屿以及一望无际的深蓝大海之中。可依皇却说,在西方还有一片土地,而那里有很多像天莱城一样的“国”,在为争夺土地而兵戎相见。 那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莫依不能理解。 “的确如此。”依皇肯定莫仕继的说法,接着冷冷说道,“吾屠拯救的不是天莱城,而是拯救了反攻越国的士兵。据记载,当年天莱城有百姓近三万人,在几千年前,这应当是不小的数目。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如吾屠所愿,他成为天莱城名正言顺的城主。我想,他一定想制造船筏离开这座岛屿,重返那片土地。” “不过他失败了?”莫仕继问道。 “没错,他能从那边的陆地坐船到天莱城,已是老天保佑,想要重返,难如登天。” 听依皇的语气,他对那片陆地了如指掌,就好像亲眼目睹过一样。 莫依问道:“你去了那片土地?” 依皇惊讶:“我的确去过那里。不过已经没有越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大尚’的国家,它拥有的领土有多辽阔,我无法描述。” “够了,”莫仕继忽然打住依皇,“听你说了这么多,这跟莫鞠翊有什么关系?” 依皇展现出了嫌恶的表情,他皱眉看向莫仕继,很不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自己说话。但他依旧保持之前的风度,说道:“我还没说完,还有很多事要说。放心,多在这待一段时间,她又不会如何。” “那你说吧。” 莫仕继并不是开始学会遵守礼仪,而是感受到从依皇身上发出的杀气。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简直是不要命了! “刚才说到——”依皇回想后道,“我告诉你们,天莱城是容器,而生活在天莱城这座岛屿上的世代子民,都被仙的内力所影响。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和天莱城产生了某种联系。于我而言,我没法远离天莱城太长时间,在那片土地上待了约莫半月,我便不得不返航回到天莱城;而对于你们,如果远离天莱城,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远离天莱城?那就会被吞鱼或者海鬼吃掉。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想到海鬼,想到拥有和他们这些人形态相似的海鬼,又想到那个有智力,能与他顺畅沟通的海鬼挈,一股几乎可以确定的不详推测钻出莫依的脑海。 “会变成海鬼……” 不希望听到肯定的答复,不过—— “不错。”依皇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些海鬼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们就是天莱城的百姓。吾屠的临终前最强烈的意志便是想跨过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天莱城作为容器,在机缘巧合之下继承了他的夙愿,把那些远离天莱城的人都化作了能自由在海中穿梭的怪物。” “简直荒谬至极!”莫仕继顿时明白依皇打算做什么了,“所以你打算把天莱城这个容器消除,将其中的力量用其他东西存放,而那个容器,就是莫鞠翊!” “莫仕继,看来你挺聪明。” “你疯了,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住仙的力量?!”莫仕继头顶冒出汗珠,对依皇的恐惧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怒气滔天。 “我之前也这么认为,但几天前发生的事,让我看到了事情的转机。” “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不许你这么做。”莫仕继气得双手颤动不止,他踏前一步,怒视依皇的双眼。 而被怒视的男人心如止水,平淡语气似吟唱般说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天莱城千百年可能都出不了一个像莫鞠翊一样的人,你难道打算放弃唾手可及的事物,让自己的子孙和你一样,永远囚禁在这座孤岛之上?” 依皇抬手,双目低下,注视莫仕继的右手。 刚插回腰间的剑已经露出一截银光。 “你想要杀了我?” “把莫鞠翊交出来。” “听我说完最后一件事。”他说道。 “什么?” 莫仕继的耐心快被消磨殆尽,他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把胸膛给鼓穿。自己对上易海卿有多少胜算?他没有确数。他很早以前和易海卿交过手,那是的易海卿还是莫散,而且他们只是练武,都没拿出真本事。 时过境迁,仅他刚才展露出的杀意,莫仕继便忌惮三分。 他握紧长剑。 “为什么你和莫依会记得我,你应该很好奇其中的缘故。” 第五十五章 新皇(七) “为何?” 莫仕继确实想知道原因。不过在场人中,有一个比他更想知道。 那就是莫依。 “无论你我,终究是凡胎浊骨,”依皇说道,“我就算成为依皇,也终将死去。仿佛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无法抗拒的生老病死,天莱城自主演化出了一套‘律’——从容器天莱城中筛选出符合依皇资质的人。而能在依皇变更前后保留记忆,便是你们拥有资质的证明。” 莫依眨了眨眼。 心中竟升起一股喜悦之情。 我,从来不受人待见的我,居然有资质成为依皇?成为天莱城最高统治者,那个让所有人敬畏的依皇? 莫依不敢相信,这种直上云霄的感觉让他飘然欲仙。 而站在另一边的莫仕继则恰恰相反,他前所未有的冷静,思索依皇方才所说的含义。 “你是什么意思?”莫仕继忽然说道,“我和莫依都有资质成为依皇?” 依皇轻快地走着,又开始自言自语般说道:“长久以来,我都在思索,资质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有这种资质,你有,你也有,而举国卿、征黎卿也有,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 那位疯疯癫癫的征黎卿也有成为依皇的资质?莫依回想和征黎卿那段尤其短暂的相处时间。细细回想,她看上去确实知道很多事情,特别是和我说话时,我好像始终能感受到副尽在掌握的自信。 “究竟是什么呢?”依皇像教书先生一样对他们发问。 莫依忽然明白,来到问天堡后始终产生一种不适感是从何而来——若是平常的易海卿,就是变成依皇之前的易海卿,他肯定不会滔滔不绝和他们说这么多话。 眼前这位成为依皇的易海卿,仿佛只是一个长得很像易海卿的依皇,他借着易海卿的皮囊,而行为举止都是其他人。 “是什么?”莫仕继回答不出来,莫依则没有回答的意思。 因为莫依心中已经有答案。 是恨意。 他做出这种推断,仅仅通过了两个人,一是自己、二是莫仕继: 为什么我能记住李锐川,而与我一样有资质的莫仕继却只记得易海卿的事?这时间上的前后差异意味着什么? 是恨意。 从懂事起,莫依便对这座表面上和平友好的天莱城产生了厌恶之情。可能生活在其中的很多人都无法意识到,天莱城是地位等级多么森严的世界,这些洋洋得意的家伙们一直沉醉在美梦中,看不见许多人过着悲惨的生活——莫依还算好,就算他的身世让人嫌弃,可总归还是莫家,不然家里也不会细心给他安排婚事。 但其他人呢? 莫依做过很多劳工,而且还被发配进海牢,他接触了太多天莱城的黑暗,他通晓这个海岛的阴森恐怖。 对天莱城的恨意究竟从何开始?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能确定是懂事起,但什么时候才算懂事,那些过去的记忆早就模糊在脑海中,像一杯浑浊的烈酒,倘若想去深究,只会愈发使自己陷入昏迷。 总而言之,莫依对天莱城怀有复杂的恨意。 至于莫仕继——莫依揣测——这个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的男孩,他应当衣食无忧,平和地享受与生俱来的幸福和尊重,他不可能会对天莱城产生恨意,直到莫鞠翊被易海卿做成容器。 莫依没法理解兄妹之间会有怎样深沉的亲情,不过莫仕继对易海卿这个个体的恨意,随时间推移而逐渐转嫁到问天堡,最后到天莱城。 “恨。” 莫依睁大眼睛——四周不知何时变得黑暗,他已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是恨意。” 依皇点头,他补充道:“这种恨意实际上并非是你们发自内心的恨,而是受天莱城的主导,是天莱城让你们产生恨,最终,这种恨会倾注进‘依皇’这个符号身上。就像你这样,莫仕继。”他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非常愤怒,想把我碎尸万段。但你要清楚,这并非你的感受,而是天莱城赋予你的,这个从远古便存在的容器正唆使我们内斗,让我们自相残杀,以便能让‘依皇’继续留存。” “容器没有思想,”莫仕继说道,“它们只是一个物件,就像你对莫鞠翊做的那些事一样,你知道她回到莫家后变成什么模样吗?一具行尸走肉,目光呆滞、行动迟缓,你还在这——” “天莱城为何要让‘依皇’留存?”莫依没有被那些情事困扰,他突然地打断了莫仕继的咆哮,换来的是莫仕继回头瞪眼。 “为了打败越国,这是吾屠的遗愿。” “那你告诉我们这些,又是为何?”莫仕继拔出长剑,再一次指向依皇。 这次,依皇不再无动于衷,他抽出翡翠色的曲刀,垂在腿边。 他知道,莫仕继要动真格了。 不过还有周旋余地。 依皇道:“我就是要告诉你,你其实并不想取我性命,是天莱城让你成了感性之人,毫无逻辑地为莫鞠翊的遭遇感到愤怒。好好想想,你有什么必要愤怒?你和她很亲昵吗?不,她从小就在问天堡长大,只是一年前短暂回过莫家生活而已。” “而已!好一个而已——”莫仕继说道,“莫散,单凭你肆意玩弄人命,我便有理由杀你!” “你不是这样的人,”依皇还在劝说他,希望把他从天莱城的影响中唤醒,“仔细想想,只需牺牲一人,一个从小便头脑愚笨的小孩,整个天莱城便能从流传千年的诅咒中摆脱。若是平常的你,你会同意。” 莫依站在一旁,冷眼注视两人的争辩。 为什么向来我行我素的易海卿,现在会为劝说莫仕继而费尽唇舌? 莫依不明白。 他可以稍加修改依皇方才所言——若是平常的你,早就杀死莫仕继了。 难道他现在并不是莫仕继的对手?所以他才苦口婆心地劝说莫仕继。 是这样吗…… 莫依凝视依皇,他看上去没受伤—— 不,他那只握剑的右手,好像并没有握紧剑柄。 他的手指断过! 之前的听闻快速从脑中闪过。 卫兵们在要塞外发现了易海卿和举国卿的尸体。 实际上那应该是李锐川和举国卿的尸体。 他们之前发生过战斗,而依皇,现在这个依皇,手指受过重伤。 莫依本应该将此事告诉伙伴莫仕继,可他却起了他心。 如果我也有成为依皇的资质,那这依皇,为何不由我来当? 一个无缘无故的想法在莫依脑中想起,说话人是他自己。 “依皇,”莫仕继的剑在地上划出星火,他正迈着坚定地步伐向依皇走去,“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莫鞠翊交出来,否则我定将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依皇见劝说不成,无奈地耸耸肩:“现在的你并非我之对手。” “没交手前妄下定论,乃失败之因。” “看来我们之间是无法避免骨肉相残了。” “正是如此。”莫仕继说道,“当我踏进问天堡时,我已料到会有这个结局。莫散,你不会没想到吧?” 依皇叹息一声,忽然收起曲刀。 莫仕继见依皇此举,竟冷汗直冒。 他已经释完功法了?他究竟做了什么? “罢了,”依皇说道,“随我来,你带走莫鞠翊吧。” 莫仕继迷茫地看着依皇。 “怎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依皇微笑地问道。 是啊,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可为何……为何我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悲痛? 莫仕继心脏一阵绞痛,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催促他去做些什么。他颤抖的右手立刻平定,坚定朝依皇。 “我已退让到这般地步,你还是打算杀我?” 为什么,我仿佛无法遏制这股恨意,满脑子尽是将依皇杀死的场景,血肉模糊。 “你只是在耍手段,”他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必须杀死你,才能确保莫鞠翊永远不会受到你的侵扰。” “这不是你的想法,是天莱城强加于你的。” 眼看莫仕继距依皇越来越近,依皇还是没有抵抗的意图,莫依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够了!” 莫仕继不再理会依皇的低语,他猛地一跃,提剑便朝依皇砍去。 之间依皇身影一闪,冷气四散,先前所站的地板被劈开一道裂缝。 莫依听见底下传来祭司们的议论声。 “如此漏洞百出的功法,就凭你也想取走我的性命?”依皇难得一见地大笑,双手背在身后,做出如此挑衅举动。 莫仕继单手撑地,一招扫堂腿再次向依皇袭去。依皇轻盈一跃,站定一旁,条状阳光照在雪白衣袍之上,仿佛他被割裂成许多份。 “莫仕继,认清楚吧,你心中的愤恨只是被天莱城玩弄鼓掌,被那个外乡人吾屠利用,你是打算成为他的走狗?”依皇朗声说着,整个大厅都回荡他的声音。“我在为天莱城的春秋万代着想!” “哎呀。” 莫依耳旁忽然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他吓得转头,见是征黎卿。 她怎么来这了? 征黎卿还是穿着之前见时一样的装束,高大的石灰色卿碑帽把她的身形拉得很长,近距离看去,她的脑袋格外大。 “看来这场闹戏没法轻易收场了。”她在幸灾乐祸。 “征黎卿……”莫依迟疑地向她问好。他不知这个场合是否还有必要进行这些礼仪。 他看到征黎卿手中拿着一只毛笔,不过上面没蘸墨水,而是清水。 “你觉得依皇会杀死他吗?” 她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吗?莫依听到她居然问出这种问题,仿佛他们像围观斗兽的看客,正津津乐道地评判究竟哪一方更强。 征黎卿可真是……太古怪了。 “我不知道。”莫依如实回答,“如果是易海卿的话,莫仕继已经死了。” “是啊,如果是易海卿。不过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依皇。” 她的意思是,因为是依皇,所以就不会杀死莫仕继了? “走吧。” “走吧?”莫依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你不是想找雪楚月吗?她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麻烦你把她带回雪家吧。” “雪、雪楚月?” 雪楚月居然在问天堡里! 她是什么时候被带到问天堡的?从易海卿带她离开海牢起,还是之后? 莫依想问,不过征黎卿已经走到了很远,她没有停下等莫依的意思。 他看了眼大厅里,莫仕继还在进攻,而依皇还在轻松地躲开他的攻击——他看起来很享受玩弄敌人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莫依连忙迈步,可征黎卿走得太快太远,他只好换成跑的。 第五十六章 入冬(一) 这是初冬的一天。 海鬼给天莱城带来的磨难,已随时间渐渐远去,虽然那些撕心裂肺的恐怖回忆还时常会化作乌云笼罩在天莱城上空,不过这座在孤岛上矗立千年的伟大国度坚强地承受住了这一切。被摧毁的房屋,被掩埋的尸体,被火烧尽的残原……都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生机。 当年,在易海卿把有关天莱城的真相告诉莫依后,他被突然出现的征黎卿带走,见到了那段时间一直在问天堡修养的雪楚月,以及那只海鬼挈。 造化弄人,莫依和雪楚月重新确认了婚约,在两年前便结为连理,而他和那只海鬼,则悄无声息地结下来不解之缘。 那天因为提前离开大厅,莫依并不知道依皇和莫仕继之后发生了什么,但结果显而易见:莫仕继平安无事地离开了问天堡,而易海卿还是堂堂正正地当他的依皇。 这看似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莫依知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自从莫仕继离开问天堡后的那天起,他便加倍努力地修炼功法——但这些事和莫依没什么关系,对他而言,那件事之后,自己在天莱城的地位越来越高了。 原因有二:一是他能在“降礼”之时觐见依皇,这是打破先例的崇高荣耀;二是不知从哪开始,坊间流传当年莫成玉并没做所谓“拒绝依皇力量”之事。 这五年里,莫依尝试过追根溯源,不过却总是找不到踪迹,所有人都说是听别人说的,可最早说出这秘密的人是谁,没有头绪,仿佛落入一个无法走出的死循环里。没过多久,莫依便放弃了。 今年他正满二十,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许多条,他有些迷茫。 五年前在问天堡五层大厅时,内心的那句“依皇为何不由我来当”时常成为梦魇,在他熟睡之时出现,如厉鬼在耳畔嘶吼。 今天同样如此。 他觉得脑袋有些疼痛,双眼猛然睁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现今他居住的地方离莫家很近——莫家内部已不再区分两种血脉——并且是和雪楚月同居,作为夫妻。 视线尚未清晰,他迷糊地扶着床边,用脚摸索地面,踩上自己的鞋子,侧耳细听,家中无人。 雪楚月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军营帮忙锻炼卫兵,今日同样如此。 莫依有些失望。 但这样最好,因为他今天有一件事要做,而此事必须瞒着雪楚月。 他匆匆着装,将困倦洗尽,敏捷地离开屋内,寻得一条四下无人的道路,向西海岸走去。 海风将和煦的热浪吹进岛屿,让略带寒意的冬季充满温馨之感。 莫依轻盈地跳下悬崖,走到一处常人无法到达的狭缝台上,等待挈的到来。 他注视波光粼粼的海面。 被风掀起的一层层海浪正源源不断向脚底下的石壁涌去,到处都是长相一样的翻滚浪花,仿佛它们是被雕刻在石头上的纹路,朵朵皆是实体。借着灿烂的冬季白光,还能看到更伸出的海水,从碧蓝、深蓝到漆黑,最终一切都淹没进大海的阴影中。 不知等了多久——不会太久,挈向来准时——远处,那些隐没在阳光中海水卷起了漩涡,一阵巨大的水泡从其中冒出。 挈从海底钻出,像跃出水面的鲤鱼,随后平稳落在莫依面前。 莫依把先前准备好的大衣递给他:“你要是能自己带上蔽体的衣物就再好不过。” 挈笑了笑,很快穿上大衣,在穿衣之前,沾满全身的水已经消失。 五年时间,挈也有很大变化,他不再是当年的孩童模样,五官逐渐长出了自己的特点,尤其是那对眼睛,莫依不知不觉发现,挈的那对双眼长得很像青蛙,眼袋相比正常人要臃肿。而他的手掌相较正常也大上一拳。 一般人初次看到挈,肯定会咂嘴:怎么会长相如此怪异的人。 不过莫依是看习惯了。 “有半个月没见了。”挈的声音还是充满童真,“过得如何?” “不赖。”莫依坐在地上,双脚悬在悬崖边,海浪卷起的温暖气浪不时冲来,似乎在推举他的双腿。“你呢?” 莫依开口询问后立马后悔,因为这样的对话进行了无数次,几乎成了每次见面的开场白。在上次和挈告别的时候,莫依曾下定主意,下次见面定要换种说法。结果,嘴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先说出了这两个字。 “海鬼们越来越少了。”挈说道,“大概是依皇的计划起成效了。” 几个月前,挈便告诉莫依,那些居无定所,徘徊在天莱城远方深海的海鬼正在减少,它们逐渐变得目光呆滞——当时莫依很惊讶,海鬼的目光本来就够呆滞了,挈居然形容它们目光呆滞,他没法想象那些怪物到底成了什么样——随后便不吃不喝,缓缓死去,因为尸体庞大沉重,最终会落入更深的海域,成为那些身形巨大的鱼的食物。 海里有比房子还要大两三倍的鱼,也是挈告诉莫依的。他还未曾亲眼见识。 “真是心情复杂,”莫依右手没闲着,从地上抓起几块小石子,在手中掂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那次你指挥海鬼进攻天莱城,也是冬天的事吧?”他发现一旁的小水洼居然结冰了。 “是冬天吗?”挈不记得,他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 “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真的很冷。” “那个姐姐怎么样了?” “她还是照旧,该怎么过怎么过。”每次挈提起雪楚月的时候,莫依总有些不爽。“不说她了,之前不是让你去找大陆吗?都过去一年了,怎么还没消息?” “有消息了。”挈忍俊不禁,“上次我们见面后,有一些海鬼便回来了,你要知道。海鬼虽然是人变的,但他们的脑子几乎没有思考能力,我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训练出几个海鬼,让它们游到更西面,而且——” “我知道,我知道。” 莫依一听挈又要再说一遍,连忙打住。 这段理由,每当他询问的时候,挈都会说。什么海鬼不听话,必须要训练才能让它们找大陆地;天莱城对海鬼有束缚,海鬼离得太远便会死亡,也需要训练才能让它们有远行能力……凡此种种,挈的理由很多。 但都很有说服力。 “你快说吧,它们找到了?” 第五十七章 入冬(二) “只是远远的看,它们好像还吃掉了几艘渔船。”挈无奈地捂住脑门,“我明明再三叮嘱它们莫要惹是生非,唉——和依皇说的一样,很广阔的一片土地,海鬼看到了海岸线,一些稍微聪明点的想把整个海岸线游玩,不过失败了。它们一路向北游,因为实在离天莱城太远,不得不返回。” “从南到北……海岸线有那么长吗?” 挈点头:“超乎想象。” “会不会是因为,那片土地是狭长的。” “有可能。但无论如何,”挈握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比天莱城要大很多倍。” 莫依听后有些失落。 “最近依皇在打造大船,就在西海岸,你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 挈惊讶:“原来那是船。” “是啊,这应该是天莱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艘船,和之前的船完全不一样。” “他打算用那艘船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莫依耸肩,“进攻那个……大尚。” “怎么可能做得到。那片土地那么广阔,里面的人也肯定是我们的成百上千倍,这岂不是送命?” 莫依发现,随着年龄增长,挈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人。他有时还挺怀念当时在南森林见到的那个挈,虽然他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不过正是那样,能带给他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而现在的挈,现在这个做出惊讶表情的挈,让莫依觉得,他仿佛就是个普通人。 但他并非普通人,他是海鬼,并且我曾经吃过他的肉。 雪楚月是哪天把这件事告诉莫依的,他已经没有印象。起初他不愿意相信,但有一件事却是有力的佐证——他当年被易海卿所伤,几近濒死,但醒来后却奇迹般毫发未损。那不是易海卿的疏忽,而是他也有了海鬼的部分力量,他的肉体也能进行恢复。 此后,莫依还尝试过几次,最狠的一次要数将自己的手指切断。 很痛,但和预料一样,一只全新的手指重新长了出来。 莫依后来问过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 因为你没问我。 这是挈的回答,而莫依在开口询问之时,已经知道他要这么说了。 “但我们天莱城有很多武功高强的人,”莫依说道,“我估计那片土地可能也有很多高手,但他们绝对比不上我们,你可知为何?” “为何?” “天莱城的武功流觞于吾屠,而吾屠则将至臻境界的仙封锁于天莱城,我们可以说是仙的后人。” 莫依很得意。夸赞天莱城,无非是变相吹捧自己。 “那我们这些海鬼也是仙的后人喽?” “……照理是这么说。不过你和那些海鬼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野兽,而你则是正儿八经的人,只是有海鬼的某些特征。” 莫依不知挈听到自己这番言语会作何感想。 挈低喃道:“是这样吗……” “对了,你自己的来历呢?还是没弄清?” “没。”挈说道,“我的记忆就是从那天下午开始的,被易海卿唆使让海鬼入侵。” 莫依缓慢点头。 挈以前便告诉说过,那天他睁开双眼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易海卿。易海卿站在海边,让他把海底的“伙伴”都叫上来,并告诉他门是何物。一无所知的挈便照做,随后昏迷过去——他猜测是因为召集所有海鬼需要耗费大量精力,便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后,看到周围到处都是和自己长得完全不一样的怪物,他便一路逃窜到莫依所居住的巷子,之后发生的事情,莫依也亲身经历。 “还是有很多谜团没能解开——易海卿肯定知道你的身世。” 但他现在是依皇,莫依没机会去问他。 “事情总会慢慢弄清的。”挈相当心平气和。 “还记得之前与你说过的,莫仕继。” “哦,那个人啊,记得。”挈心想,莫依很多次见面都没再谈及他,怎么今天又说起了?“他妹妹就是代替天莱城作为容器的那个女孩,对吧?” “是他。”莫依说道,“他最近去了很多趟问天堡,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可能知道,问天堡又不在海里。”挈认为莫依这个问法简直强人所难。 “那倒也是。他后来一直没告诉我那天和依皇发生了什么,而且莫鞠翊还在依皇手里,真是搞不明白。”莫依回想莫仕继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事情,实在想不出什么端倪。“你不知道就算了。” 挈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莫依伸了个懒腰:“最近真是不太平。自从两派血脉的莫家重归于好后,事情倒是越来越多了,上次也跟你说过,我们家和那边家的几个老家伙在暗地较劲,在争夺莫家的权利。那些明争暗斗看得我都厌烦。除去这些家里事,你知道吗?就这一周,我明显感觉到天莱城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 “紧张?为何?” “就是因为依皇造船一事。西边存在广袤土地的消息,早在五年前便不胫而走,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议论,现在依皇造船,无疑是将此事坐实。” “因为快要打仗了,所以才变得紧张?” “嗯。”莫依说道,“还有种说法。那片土地本来属于我们,但因战败,我们的祖先被流放至这座岛屿,这一流放便是千年。” “事实和这差不多。” 莫依不得不点头,说不定自己的身体中也流淌了一些吾屠的血脉。 “而且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天莱城这个容器中,就如依皇以前说过,我们的意志很可能受到天莱城的影响,说不定早就想要复仇越国,而依皇传承到易海卿这一代,就像打开了某种开关,人们的斗志都被点燃了。” “可依皇不是为了让天莱城摆脱这种束缚,才当上依皇的吗?” 莫依忽然笑道:“那只是他的说辞。你不明白?从他当上依皇,抑或说从他想成为依皇的那刻起,吾屠的遗愿便烙印在他的内心深处。我们都是傀儡,只是……他最先走上台面。” 第五十八章 入冬(三) “哈,别说得这么悲观。”挈拍了拍莫依的肩膀,站起身道,“四处走走?我腿都要麻了。” “这不是悲观,”莫依跟着挈一同起身,拍干黏在裤子上的碎石和细沙,“是事实。我能感受到,我的很多思想不受控制,这是一种让人绝望的无力感。就算我知道脑海所想的事并非我原本的意愿,可它还是不受控制地渗透进来。” “那是什么事?” “什么?”莫依没听明白挈在问什么。 “你不是说,你明知道所想之事并非本愿,还是在不断渗透吗?那件事是指什么?” 莫依迟疑道:“我想成为依皇。” 挈瞪大眼睛。 这副模样的他格外像海鬼。 “你想成为依皇?”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很不像我会思考的事,对吧?” 挈点头。 莫依一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他说想要成为依皇?太阳从西边出来都比这靠谱。 “我搞不懂你,你明明知道这不是自己会有的想法,而是天莱城影响你产生这样的目标,那就不必管它。” “不懂的是你。”莫依摇头,跟在挈身后。 他们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大海,不过两人都闲庭信步,完全没把左下方汹涌的海浪当回事。 “我渐渐要被这种想法同化了。就是说,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本意’,而什么是天莱城强加于我的思想。如果说一个两个还能甄别,可你要知道,我可是从小生活在天莱城,脑袋里有多少东西不属于我,而是吾屠的意愿?” 莫依颤抖地叹口气。每当想到这件事,他都会感到格外不适,呼吸也变得困难,那些钻进鼻孔的海水气味似乎在里头化作真实的海水,窒息之感从鼻腔涌进喉咙。莫依猛然吸了下鼻子,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 一旦知道了天莱城的真相,关于本我和他我的想法便非常值得玩味。莫依平日尽量不会触及此类话题,不过不好好想想,心中总会憋得慌,现在正是机会。 他继续说道:“你明白我的苦衷吗?究竟有那些思想是我本来有的,那些是被强加进来的,根本分不清楚。” 挈点头:“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像‘想成为依皇’这样比较明显的,不属于你的思想,你可以确信;但那些细枝末节的想法,你无从考证。” “就是这样。” 莫依早就习惯挈能这么快跟上自己的思路。 毕竟他也在成长。 “我觉得我可能真有一天会理所应当地接受‘想成为依皇’的想法。” “你完全不想成为依皇?”挈换了种思路问。 “当然不想,我为何要成为依皇?”莫依很快便有了答复,这是他的心里话,当然不需要很多时间思考,只管说便是,“我没有兴趣成为万众瞩目的人,更不会为了那个位置而杀人。” “现在你是这么想的,按你方才所言,这些想法以后可能都会变。” “是啊。”莫依认命般抬头仰望天空,璀璨的百日正高挂天空,在他右眼的一角。“那时候的我,还是我吗?” “听起来是个伤感话题。”挈很识趣地叹息了一声,“我可能也要顾虑这些是事了,毕竟我是海鬼,我也是天莱城的百姓。” “说到你,我说实话,和五年前认识的你差别很大。” “是吗?”挈好奇地转过身,“不过我可从没想过要成为依皇。” “啧,”莫依忽然咂嘴道,“和你说了这些后,我忽然觉得,想成为依皇的想法愈发强烈了。” “你在说笑吗?” “当然不是,”莫依停下脚步,细细体会那种想法的变化。 他产生了幻觉,他能看到自己的脑袋,而“想成为依皇”的想法正在慢慢膨胀,它像是一团灰色的气泡,正挤压所剩无几内心的世界。 莫依连忙转身看向右手边,强行把自己从暗无天日的幻想中揪出。 他注视那些锯齿状的山峦轮廓,山和天空紧紧黏合在一起,犹如湖水的弧形边缘,顺着这道边缘向更远处望去,便能看到正在建造的大船。 若无人提前告知,一般人肯定都像挈一样,不会去认为那是一艘船。 它的骨架还没搭建完毕,一堆又一堆的原木材料整齐地摆放在沙滩边,朝海的那面是深棕色,而朝内陆的那面则是浅棕。 身着甲胄的卫兵正任劳任怨地打造各部结构,另一些人则一边吆喝,一边将沉重的材料拼接在一起。 “莫依?”挈抬起手,在发怔的莫依眼前摆了摆。 “算了,先不说这些。”莫依摇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得回去再好好想想,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今天就在此作别。” 挈扫过一眼太阳,确定了大概的时辰后说道:“好,下次再见。”他抛下这句话,向身后的大海倒去。 只听见清脆微弱的噗通一声,挈便消失在大海之中。临走前,他把衣服留在生长在小径右侧的小灌木上。 莫依目送他消失后,便纵身一跃,翻过几道低矮的石坡,随后缓慢走进回家的山坡小路。 看来注定没法摆脱天莱城对我的影响。遗留千年的意志正在不断侵蚀我的思想,或许挈会一语成谶…… 莫依心烦意乱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偏了回家的路,向着天莱城中心走去。 他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问天堡。 说起来,依皇曾说过,征黎卿也有资质成为依皇,我或许该找那个疯女人谈一谈。也不知她会不会见我。 五年前的那次,是莫依和征黎卿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惴惴不安向问天堡走去,在走近那儿前,他被人拦了下来。 “你是莫依吧?”眼前和他莫依差不多高的男人忽然发问。 莫依感觉此人好生眼熟,应当是在莫家的某次聚餐上见过,不过他并不能记起对方的名字。 “不认识我?” 听对方这么一问,莫依觉得颇为难堪。他不能凭空捏造一个名字,只好老实问道:“你是?” “我叫莫普坤。” 第五十九章 入冬(四) 莫依记起来了,莫家的确有一个叫做莫普坤的人。他只对这个名字有一点印象,就算站在眼前的男人自报家门,他还是没法把名字和人联系在一起。 眼前的男人高高瘦瘦,让莫依想到几年前的自己,有弱不禁风之感。不过同当年的自己有所不同,他的目光非常坚定,像是那种一辈子为追求一个理想而献身之人。 这便是莫依对他的第一印象。 紧接着,他发现莫普坤的鼻梁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估计从侧面看应该会更明显。不知他以前受过怎样的伤,鼻梁中段向内凹陷,像是一条高低不平的山丘。 “请问,有什么事吗?” 莫依在记忆中搜寻。他应该从未和莫普坤有过交流,对方怎么会忽然在大街上叫住自己? “我开门见山,”莫普坤的声音是随处可闻的男人的声音,“五年前,你在问天堡和依皇见过面。” “嗯……是啊。” “依皇当年与你说了什么?” 莫依不悦地皱眉。莫普坤此举着实蛮不讲理,他怎么好意思对初次交流的人问这些问题? “你不想说。”莫普坤注视莫依。 不知怎么,莫依有了一种预感,他说道:“我们非要在这谈不可?” “正合我意。”莫普坤严肃地首肯,“到前面的那家茶馆吧。”他手指前方。 是一座客人很少的茶馆。不过,在五年前海鬼入侵的时候,莫依还记得那里人满为患——因为是要塞中少有的能享用茶水的地方。 “好。”莫依没有犹豫,他改变了前去见征黎卿的想法,而跟着莫普坤走向茶馆。 莫依只进来过一次,而莫普坤是这儿的常客。 他和掌柜低语几句,便自主走上茶馆二楼,找了一间靠窗的小厢房坐下,莫依随后跟进。他惊讶发现,这里居然能透过树林窥见问天堡的一角。 和莫普坤面对面坐着,莫依渐渐从杂乱无章的记忆中找到了有关莫普坤的事情。 若是以前,莫普坤应当被划入“那边的莫家”。 他在莫家并不出众,只是这个庞大家族中的普通一员,其事迹可能还没进过海牢的莫依精彩。他是个武痴,以前和易海卿莫散有过交情,两人的岁数应该差不大,易海卿可能要更年长五六岁。 这就是莫依仅掌握的一些琐碎信息。 两人就坐后,气氛变得尴尬,双方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就连主动邀请的莫普坤都陷入了沉默。 他默不作声地眺望远方,莫依循其目光望去。是问天堡。 莫依以为他是忽然回心转意,不打算和自己交谈,现在正在找一个摆脱自己的借口。不过他马上知道,自己想错了。 房间的门被侍者敲响,莫普坤开口让他进来,侍者端上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及两个苗条的杯子,并把茶水分别倒给两人。 原来莫普坤是在等侍者离开。他不希望有人在中途打扰他们的谈话。 他喝了口红茶,示意莫依也尝一尝,放下茶杯的同时说道:“你打算直接告诉我?” 他不相信莫依会这么爽快,而且这如果真毫无戒心地将五年前的事告诉他,他反而会觉得失望。 不出莫普坤所料,莫依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说:“在此之前,我得先确定一些事情。” 莫普坤接受了他的提议。 莫依觉得奇妙,自己居然就这样跟着初次见面的人谈起了往事。或许是因为莫普坤有种莫名吸引人的亲和力,那是首领气质,让莫依情不自禁地愿意同他分享。 几年之后当莫依想起这次谈话时,他再次确信,莫普坤的确有不可言说的人格魅力。 “你知道易海——不。”莫依摇头,“知道莫散吗?” “不知道。不过我清楚一点,他是过去存在的人,但却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这句话涵盖了太多含义,莫依听后沉默许久。 莫普坤并不知道莫散,也就是说,他并没继承依皇的资质,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莫散是过去存在的人,也就是说,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只有有资质的人才会了解到这种事,看来莫普坤身边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你知道不少事情。”莫依含糊地说道,“那你找我,是想问到关于什么的事?” “我听说,天莱城是容器。” “谁说的?” “那不重要。” “你何为觉得我会知道此事?” “我只是碰碰运气,”莫普坤说道,“但看你听后并不惊讶,应该早就知道此事。” 莫依默许了他的说法。 “我想知道依皇建造大船是为了什么,坊间已经传遍,说更远处的西海之上有一片土地,我们的祖先曾居住在那里,后因战败而沦落到天莱城这座孤岛之上。而依皇决心带我们反攻,夺回失去的土地——这是真的?” “半真半假。这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 “你问我?”莫普坤露出无奈的表情,“谁知道呢。你所谓‘半真半假’是何意?” 莫依忽然笑道:“我们不必在这兜圈子了,你应该知道真相是什么,不然也不会这么果断而唐突地找我谈话,对吧?” 莫普坤也附和大笑:“聪明!我也不再隐瞒。实际上,我此前早就准备找你,只是一直没有恰当时机,如今依皇开始着手制造运输的大船,已到刻不容缓之时。” 莫依默认他知道所有关于天莱城的事——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他是从何得知。“你想要做什么?” 什么叫“刻不容缓之时”,依皇造船和莫普坤有什么关系吗? “天莱城,包括我们这些百姓在内,实际上是被吾屠控制,我要打破这一切。” 莫依愕然:“你可知,五年前依皇也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莫普坤有些惊讶,他显然没有想到,现在正着手造船意图攻打大尚的依皇,居然也有相同的想法。但他也没有过度吃惊,因为他同样知道一件事——天莱城一直在不断引导他们的想法。 “不过天莱城已经将他改变。”莫依说道,“可能不久以后,我们也会如此。” 第六十章 入冬(五) 莫普坤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要在战争到来前打破这一切。” “什么意思?” “现在,依皇还没宣布发动战争,百姓们只是将信将疑,一旦战争正式开始,我们就无法阻住了。” “这么说,你是不想让天莱城进攻大尚?” 莫普坤说道:“当然,我们天莱城为何要趟这趟浑水?那些过往恩怨与我们毫不相干,是吾屠带给我们的,我们没必要为别国之事搭上性命。” “话是这么说……”莫依听后难以释怀。 莫普坤说的在理,天莱城没必要为过往的恩怨情仇献出自己的生命。 可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要除掉依皇。只有他死了,这一切才能停止。” “没这么简单,”莫依摇头,“现在这位依皇掌控了两个容器,一个是天莱城,另一个是一个叫做莫鞠翊的女孩,如果贸然将他杀死,无法预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莫普坤说道:“这点已经在我的考虑之中。你知道这些事是谁告诉我的吗?” “谁?” 答案呼之欲出。又知道天莱城的秘密,还知道莫鞠翊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莫仕继。” “原来如此。”他还是没放弃杀死依皇。 “当年他在问天堡,本来有机会杀死依皇,但他被依皇反将一军,因为那个女孩已经和天莱城建立了内气的联系,如果依皇死了,但凭莫仕继的功法,没法控制和调和在莫鞠翊体内的内气。你知道,那都是仙的力量。她很有可能因为一次性承受太多内气而暴毙,所以莫仕继不得不放弃杀死依皇,转而这么多年都在潜心修炼。” 莫依想起莫仕继早出晚归前去山间修炼的背影,不禁佩服他的毅力。 “现在时机成熟,他进行了成千上万次的容器控制,已能确保莫鞠翊不会爆体死亡。择日,他便要前往问天堡,亲手杀死依皇。” “他没说具体时间?” “我们还没订下。”莫普坤摇头,“确定动手还是在上周,就是依皇开始建造大船的时候。” “那你找到我……” “你的事,莫仕继是最近才告诉我的,我也没其他意思,只是想再和你确认一下。”莫普坤说道,“现在,我已然得想要的答案。” 莫依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存在并不重要——不过他并不会为这种事情在意,还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他并不喜欢受人瞩目的感觉,无论是好是坏。 “不过,他真的是依皇的对手吗?易海卿——你知道现在的依皇是以前的易海卿吧?” “知道,虽然我不记得他。” “嗯。易海卿在未成为依皇之前便武功高强,是天莱城数一数二的强者,你——算了,你不记得,总之这是事实。而他如今有依皇力量的加持,也就是有了仙之力,莫仕继有可能打败他吗?” 莫依说这话时带着意思嫉妒。 虽然在当年,他便知道自己和莫仕继有实力上的差距,但因为他们都不是易海卿的对手,这让莫依的心里稍微平衡了些。可现在,莫仕继居然能独当一面去挑战依皇,而这五年来,他一直为此时做准备却从未告诉他。 这让莫依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能这么想,”莫普坤说道,“如果每个继承者都有这样的顾虑,那以前的依皇是怎么死的?莫仕继作为容器选出的继承者,他肯定有打败依皇的能力。”说到这,他有意观察莫依的表情。 眼前这个青年和莫仕继一样,都是继承者,但他看起来一副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模样。怎么也不会想到,天莱城为何会让这种人成为继承者。 莫依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此事,就连他本人也觉奇怪。他的确有一些武功,不过那只是莫家血脉带给他的优势,就资质而言,莫依可从不敢自认有武功天赋,而这么多年,若非雪楚月不时会教导他一些功法,他可能就此抛弃武功,过着平凡日子。 为什么他这样的人能被容器选作有资质的继承人? 就因为他从小饱含对天莱城的恨意? 这未免也太强词夺理,况且,随着年纪增长,而且自己的地位得到极大改善,莫依对天莱城的恨意也与日俱减。 莫依曾不止一次想:说不定等到一下次依皇更换,他便会开始遗忘。 “那只能希望他成功了。不过——”莫依想到一件事。 五年前的依皇说要拯救天莱城,而他现在却为吾屠的遗愿,打算动员天莱城进攻大尚;那莫仕继成为依皇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不过什么?” “不知当不当讲。”莫依迟疑道,“莫仕继的意志非常坚定吗?”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莫普坤笑道,“你害怕莫仕继也被天莱城影响——不错,我们也讨论过此事,甚至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目标,以防被吾屠的思想浸染。你知道莫仕继成为依皇后,要做什么吗?” “什么?” “把仙的力量释放,让它消散,解放天莱城,随后自杀。” “自杀?!” 莫普坤沉重地点头:“可能跟你说了你也没法理解。天莱城和依皇,它们是水乳交融的一体。几千年前,吾屠用天莱城将仙禁锢,天莱城便是锁,而身为依皇的他便是打开这容器的钥匙。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依皇和仙逐渐同化为了一体。现在,天莱城则成为依皇存储力量的容器——换言之,天莱城只有依皇力量的一部分。” 莫依似懂非懂地呢喃几声,道:“所以把作为容器的天莱城摧毁还不够,依皇本身也得死去,才能彻底结束。” “没错。” 莫依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的笑声:“真是讽刺。” “为何这么说?” “莫仕继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天莱城的未来;当年,依皇想用莫鞠翊的性命做同样的事。” “现在的依皇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没有了结自己的生命,成为天莱城意志下的傀儡;但这次,莫仕继会成功的。” “万一他在成为依皇后也回心转意,那怎么办?” 莫普坤摇头,不太自信地说道:“他会自尽的。” 第六十一章 易位 问天堡内空空荡荡、毫无生机,仿佛有人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早早便让所有人离开问天堡。 莫仕继手持长剑,不紧不慢地走在问天堡内。上次进入这个黯淡无光的地方还是五年前,那时的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可能力有限。不过,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五年的时光彻底消退了脸上的稚嫩。他面带自信到自负的微笑——如果身边有一面明镜,他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幅表情和当年易海卿的笑容如出一辙。 不过四周都笼罩在深橙的日光中,离西门越远,里面便越发黑暗,就算已经习惯了无光的环境,莫仕继还是得睁大双眼,这样才能看清周围,就连他自己呼吸引起的灰尘漂浮,也被他纳入眼中。 像约定好一般,他径直走向五层的大厅。 依皇正坐在不知从哪搬来的石椅上,注视他的到来。身着的白袍散漫在周围,加之阳光将漂浮的尘埃照得明显,他仿佛坐在细雪中。他的坐姿并不庄重,相反,左手撑着脑袋,右腿架在左腿上,一副非常粗暴、不符合依皇身份的形象。 他的姿势非常动态,看上去随时准备站起身来。 右手摆在大腿上,手指正不安分地敲打自己的身体。这是争夺依皇之位留下的后遗症。他的手指经历了那么大的创伤,之后便再也无法彻底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规律的抖动,为了掩盖这一点——依皇本人都没意识到,他试图掩盖自己的缺陷——他习惯性地敲击大腿。 “估计你也该来了。”依皇见莫仕继走到光亮下,便立刻开口。 “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 “我是惜命之人,”依皇说道,“没有束手就擒一说。不过在开打前,是不是该坐下来聊聊?” “你想说什么?”莫仕继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我听说了,你和莫家的那个……莫普坤,还有一些人私下建立了一个组织,你们自称什么来着?刎派?” 莫仕继苦笑一声,那笑容随即便转为冷笑:“看来我们这秘密组织,早就被你知晓了。你为何无动于衷?” “所谓刎派,取的是‘自刎’之意,没错吧?”依皇问道。 听到依皇忽然这么发问,莫仕继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在同易海卿说话。 不过,他告诫自己,眼前的男人已经算不上什么易海卿了,他早就被同化,成为历代依皇的一道背影。 “没错。”莫仕继不打算否认,“你就算知道又如何?你马上便会被我斩杀,连同仙和依皇,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天莱城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们只要平静地过着生活。” 依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每过几年,都会出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们自以为能解放天莱城的禁锢,不过到最后,留给他们的都是失败结局。” 这是依皇在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 莫仕继说道:“无聊的聊天该结束了吧?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莫鞠翊在哪?” “第七层,西南角的房间里。” “倒是爽快。” 依皇对答如流,让莫仕继不免心生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果断地告诉他莫鞠翊的位置? 其实在莫仕继开口询问前,他没想过真能问出结果。 难不成他真已做好赴死准备了? 莫仕继长吸一口气。 吐气的声音像是钻入洞穴中的狂风,混杂着粗糙的砾石,摩擦在寂寥的大厅中。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外面应该还是正午,不过阳光似乎变成了垂危的老人,黯灭成了深蓝的湖水。 “看来是结束了。” 依皇直起身子,然后站在莫仕继面前,他用手轻推身后的椅子,石椅立马翻到在地。 在沉闷声响发出的瞬间,两人动了起来。 莫仕继穿着一袭黑袍,和依皇的白袍正好相反。身影交错,犹如水墨画一般掺混在一起。阳光无所保留从石缝和唯一的一扇长窄天窗中投射进来,曲刀和长剑碰撞出清冽的声响,那声音就像太阳一样白。 还未交手前,莫仕继从依皇身上感到一股憔悴的气息,他以为依皇这些年武功必定是有所退步,所以在见到他时,才会有如此情绪。 不过他想当然了。 依皇的功力并无消退,似乎还略有增强——虽然这件事早在他和莫普坤的意料之中,不过,刚才一瞬间产生过依皇并非他对手的想法,这样的前后反差让莫仕继不免失落和吃惊。 最先碰撞的两次,莫仕继都占据下风。 依皇在力量、敏捷上都略胜一筹,而且他的那把曲刀让莫仕继很不习惯。曲刀不像普通的剑,每次和它碰撞时,都有种被卸力的感觉,而依皇两次都利用曲刀的这种特性,将莫仕继的进攻甩到一边。 虽然和其他武人拟练时,莫仕继曾要求对方使用曲刀,不过精通曲刀的人本就是少数,依皇——易海卿——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也不知他当年是从哪学到的这门刀法。 有些棘手…… 汗水渐渐从莫仕继身上冒出,流淌的汗液不时洒在清凉的石板上,没过多久,两人缠斗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片片斑驳。 莫仕继向后跃走两步。 再有所保留,这五年来的努力都将白费。 他之前顾及可能会波及问天堡,但现在确认依皇的实力依旧强劲,他只得摆开阵势,右手持剑,左手蓄起内力,随后左掌一处,一道气浪便向依皇冲去,同时他提前来到依皇要躲闪到的右侧,向他的腰部砍去。 依皇眼疾手快,右足轻点,竟直向着莫仕继怀中冲去。 莫仕继右手因拉剑欲砍,胸口无所防备,没想到依皇以进为退。他连忙抬脚踹去,又是一道气浪,连石板都被掀起。 依皇见状只得放弃进攻,先站在一旁。 “你长进很大。” 依皇的笑容让莫仕继很不舒服。 莫仕继不理会他的挑衅,再一次朝着依皇奔去。 杀意如万马奔腾。 正坐茶馆的莫依感受到了问天堡的异动。 第六十二章 逃亡 莫依注视手中的茶杯,棕色的茶水不断泛起涟漪。 作为一座海岛,大大小小的地震对天莱城的百姓而言已是习以为常,他们也有了判断地震高低的敏感。显然,现在忽然发生的震动,和地震没有任何关系。 “问天堡……”莫依抬起头。 面前的莫普坤在之前便把目光移向了外面。 “莫仕继已经去问天堡了。”他说出了这件显而易见的事,“你们之前说的是要一起决定时间,没错吧?” “怎么会这样……”莫普坤已经陷入了混乱。 五年来,他们详细制定计划,在掩人耳目之下提升自己的功法,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击败依皇,把天莱城彻底从过往的诅咒和禁锢中解救,可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莫仕继怎么会突然自己行动?而且完全没和他透露过他今天要去找依皇。 莫依前所未有的冷静。 作为旁观者,平静地坐在茶馆的二楼注视正在发生的事。他陶醉于俯瞰众生的快感中——过去的我会产生这种情感吗? 他自问。不禁咬牙切齿。 看来天莱城对我的影响愈演愈烈了。 “莫仕继已经背叛你们了。”莫依发现自己说这话时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他连忙收敛了心中那不合时宜的想法,清了下嗓子,等待莫普坤回话。 莫普坤诧异地将目光拉回到莫依身上。 “你说什么……?” “不是吗?如果他还和你们站在一边,他一定会和你们商量的。” “不,不对……现在进入问天堡,必定是他发现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才没来得及和我们商量,这才独自行动——定是如此。” “这也有可能,”莫依说道,“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做好另一手准备。” 莫普坤的大脑如同断裂的线,他内心已经承认了莫依的说法,但表面还在故作镇静,事实上,就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几近丧失。他问道:“什么准备?” “莫仕继对你们的底细一清二楚——虽然我对你们的组织知之甚少。但他不一样,他可能,”莫依友善地加上了“可能”二字,虽然他心里觉得,莫仕继已经完全被天莱城改造成吾屠所需要的人,“改变了想法,他想成为依皇,同样是为了攻打大尚。如果是这样,你们作为反对派,一定会扰乱军心,而他会在这种事发生之前……将你们除掉。” 莫普坤的额头冒出一丝冷汗。 问天堡那边似乎又传来一声巨响。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外头人来人往,嘈杂之声繁多,莫依并不能确信刚才那声巨响就是问天堡传来的。 “他们之间的胜负,很快就会有结果。”莫依对此非常有把握。 雪楚月曾经告诉过他,武人之间的战斗,境界越高,胜负便越取决于分毫。简单来说,那些不会武功的地痞无赖最喜欢扭打一团,这便是所谓的“胜负难分”,可当到了更高层次,一个微小的失误,便会让胜利的天平倒向一边,再也无法扭转。 莫依虽然没有这种所谓高层次的战斗经验,不过雪楚月的话还是相当可信。 他偶然间曾听到,雪楚月已经有能力担任三卿之一。 “莫仕继这五年与我们亲同手足,他不可能会加害于我们!”莫普坤低吼。 莫依叹息:“不要如此倔强,我真劝你赶快逃走。” “逃走?”莫普坤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远离天莱城,我们就会变成海鬼!” 莫依露出运筹帷幄的微笑。莫普坤能说出这句话,也就意味着,他开始接受莫仕继可能背叛的事实。说不定开已经开始想自己的后路了。 “是啊,离开天莱城,便会变成海鬼。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远离天莱城的人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渔夫最多,其次便是被派遣去探索的卫兵。” 莫依点头:“而这些人,他们都不懂得如何制作容器。” “你是说,如果携带容器,便能离开天莱城?” “只要将天莱城中的任何一件物品作为容器,将内气存储,便能远离天莱城很长时间。” 这件事是莫依和挈讨论出来的结果,没想到在这种场合用上了。 莫依此举看似是出于好心帮助莫普坤,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莫普坤刚才将他们地下组织的事告诉自己,莫依担心往后会受其波及,因此尽快把他们送出天莱城,才是上策。 不知坐在对面的莫普坤有没有意识到莫依的企图。无论如何,他和他的那些同伙离开天莱城,这是双赢的结果。而且……就算他们没能活着离开,而是在大海的某处变成海鬼,对莫依来说,也算是达成目标。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不是不能远离天莱城吗?”莫依说着同时摆弄桌上的茶杯道,“如果把天莱城的一部分带出去,带在身边,就相当于我们一直待在天莱城。” 莫普坤一拍脑袋,恢复了思考能力:“对啊!如果说,依皇要率领百姓进攻大尚,也肯定有方法能让他们安然无恙地远离天莱城。” “那艘船便是容器。”莫依提醒他,其实也是提醒自己。他也是在谈话之中才意识到,依皇费大量财力、兵力制造大船,就是在制造容器。 “……原来如此。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个借口再好找不过:“五年前我就知道真相,这些年你们在想怎么杀死依皇,我偶尔会想想该怎么离开天莱城。” “你打算离开天莱城?” 莫依不耐烦地扶额:“现在关心下你自己吧。” “你是让我现在离开天莱城?” 莫依没说话,用眼神疑问他打算怎么做。 “很感谢你能告诉我此事,不过,莫仕继究竟有没有背叛我们,尚无定论。” “行吧。”再和他争论下去也没有结果,而且确实有一些希望,莫仕继还站在莫普坤这边。“不过我劝你还是备好后路。” 同样,这句话也是给他自己听的。 莫依说完便起身打算离开。 第六十三章 轮回(一) 五年,仿佛是某种轮回的周期。 莫依注视双脚之下踩着的土地,五年前的那个初冬时节,他也曾站在这里。 那时的我在想什么呢?不过,无论那时在想什么,肯定和现在的我不一样。 右手持住的重剑很老实地矗立在泥土上,海风徐徐吹过,被锋利的剑锋割成两半,白色的气息在他的身旁凝聚,那双暗沉无光的双眼透露出一丝倦意。 还没来吗……挈少见的迟到了。 莫依不悦,不过他也没法着急。 他只得回想五年前发生的事,以打发时间。 五年前,莫仕继进入问天堡挑战依皇,他和莫普坤在茶馆静观其变,正当他们——也可能只是莫依单方面——得出莫仕继已经背叛莫普坤为首的刎派,莫依准备起身离开时,问天堡里已然分出胜负。 谁输谁赢,莫依起初并不知晓。在得到答案前,一股强大的气便开始从问天堡内迸发,仿佛有人施展了和云诀,整个天空旋转成不同寻常的模样——莫依想不到很好的比喻,他只觉得云层和天空成了面团,正混乱不堪地以问天堡为中心旋转,很快,整个天空如同塌陷,那些稀散的云朵正流淌进问天堡。 当时他跟对莫普坤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莫依作为依皇的继承者之一,他立刻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那也是头一次,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早已和天莱城的命运连同一体。 天莱城的力量,准确说是仙的力量,正因某物的破坏而分崩离析。 莫依立刻知道谁才是那场战斗的胜者了—— 是莫仕继。 他打败了依皇,正在将莫鞠翊从容器的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 但莫仕继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就算他对容器的掌控已经到前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但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接触流淌在莫鞠翊中的力量谈何容易?就像眼前有个巨大水缸,而莫普坤想通过仅仅一根细木渠就将里头的水很快送到其他地方——这是荒谬之至的举动。 以上是莫依的想法,但事实并非如此。直到几天过后,他才明白,莫仕继让天莱城陷入强大内气的漩涡中,并不是他的失误,而是为了将某种观念注入天莱城的每个百姓心中。 登陆那片广袤的土地,攻陷大尚。 “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 莫依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缓慢转过身去,见到来人是谁后,连忙微笑相迎:“征黎卿怎会到这种地方?” “偶尔来海边散散心,打搅你了?你看上去在等人。” “无妨。” “是等那只海鬼?” 莫依惊讶:“您是何时知道的?” “已经过去有十年了吧。”征黎卿说道,“自那天带你进问天堡后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莫依心中升起一丝恶寒。 征黎卿还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他和她认识已经十年,岁月只在她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已然凝固。虽然没什么很大变化,不过她的眼角已经蔓延出皱纹,当年那对睿智而疯癫的眼神也渐渐露出颓势。莫依还从未大厅征黎卿如今多大,不过仅从眼神透露出的老成和远见,莫依猜测她怎么也有四十以上了。 “我还听说了一些事情,”她说道,“你接管了刎派。” “看来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莫依觉得她就像天莱城的先知,知道一切却从未参与。 “我能问问,你打算怎么做吗?”征黎卿边说着,边靠在身后的岩石上,不顾那些脏兮兮的东西黏在自己的衣服上。事实上,一层薄薄的内气正护在身边,她完全不担心衣服会脏。 她凝视完全摆脱稚气的青年。 莫依笑道:“您对所有人都是这么问吗?” 征黎卿停顿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吧。你变化很大,如若是当年的你,不敢这么同我说话。二十五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啊。” “您对我的事还挺清楚。”莫依故作惊讶状。 “你可是天莱城的罕见。当年我曾对易海卿说过,你不久便会死,不过直到现在,你还活得好好的。” 莫依双手背后,注视平静的海面:“我打算离开天莱城,找到依皇。” “然后呢?你和依皇的目标应当一致吧?” “一致?”莫依摇头道,“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同我说笑?” 征黎卿露出疑惑神色。 莫依没看她,但他感受得到。 “依皇和我不一样。”莫依说道,“您若是知道刎派,也应当知晓他们当年打算做什么?对吧。” “夺取依皇之位,随后自杀,终结吾屠对天莱城的束缚。” “没错,可莫仕继继任依皇后做了什么?他立马着手开始准备入侵大尚之事,并亲自动身离开天莱城。” 一切就如莫依所说,莫仕继仿佛在杀死上一代依皇易海卿的一瞬间,整个人便彻底转变。他从希望帮天莱城解脱转而成了吾屠的走狗,而他的妹妹莫鞠翊,则彻底沦为他的容器,他将大量天莱城的力量转入莫鞠翊体内,并带着她及天莱城的众多亲信,离开了这里,直接前往大尚。 莫依没有门路,他没法知道成为依皇的莫仕继是作何打算。不过,依皇要穿越海洋,而海洋是挈的领域。 挈没费多少气力,便带给莫依消息——依皇已成功登陆大尚一次。 大尚远比依皇想象得要更加强盛,除去国民人数是天莱城的千百倍外,大尚还有名为江湖的组织,江湖中有许多武人。虽然和依皇相比,他们只是蝼蚁般的存在,但那些武人外,江湖中还有十几个高手,传闻实力接近仙。 最让莫依出乎意料的是,那边的“仙”和天莱城所谓的“仙”,似乎指的是相同的东西。 出于现状,依皇想出了最稳妥的方法——他要逐一消灭大尚的武人,直到天莱城武人的数量高于他们,借此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这需要时间。 而今年,是依皇莫仕继离开天莱城的第五年。 第六十四章 轮回(二) 征黎卿听莫依说后笑道:“你不也准备这么做吗?” “不,这便是我与他不同的地方,”莫依露出诡异的笑容,“莫仕继是被天莱城操控,所以才想攻打大尚,而我不一样,我是自发的。我要夺取大尚,把那广袤如梦幻般的土地握在手中。” 征黎卿初次在莫依面前展现出无法控制的惊讶。她认识莫依已经有十年,而且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那是他对自己战战兢兢,惧怕实力深不可测的她。征黎卿从未想过,他居然有这般野望,而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如此平静,波澜不惊。 是因这些年,天莱城在慢慢改变他吗?就像改变易海卿、改变莫仕继他们一样?莫依现在也成为了天莱城最忠实的仆人,甚至他都不自知? 征黎卿顿时感到一阵落寞。这些年,她关注莫依都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天莱城选定的继承人。当年的易海卿也是、甚至更早的李锐川、姚懿姚横两兄弟。他们都曾经是自己认识的人,可久而久之,都成了陌生面孔。 唯独征黎卿没变。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变化,因为笔记不会骗人——征黎卿每周都会记录一些事情,她早就发觉天莱城的秘密,这个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兽正蚕食引导每一个人的心灵。她自小变期盼所谓的自由之身,而天莱城所做的事,正是她最为厌恶的。 她每周自省,惊奇又惶恐地发现,她至始至终没有变化,她一直好奇世间的万物,就算在她担任征黎卿的二十多年,依皇换了又换,她从来都没对依皇的宝座有过一丝觊觎。 她或许是天莱城中最为清醒的人——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可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征黎卿无法找到正确答案,但她只觉得孤独,似乎自己与所有人背道而驰,不仅如此,就算她在怎么离经叛道,大家甚至都没劝阻她的意思,而是放任她。 征黎卿是看似冷酷的人。特立独行,不与人亲近。但她的孤寂内心,却又有何人知晓? 眼下,她眼睁睁看着莫依的嘴巴张开又闭合,说出这样的豪言壮志。她和莫依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迎面拂来的海风是利刃,把他们仅存的一丝联系撕碎得四分五裂,随着暖风流逝在背后。 我竟然为此多愁善感起来……征黎卿收起苦笑,对着大海说道:“雪楚月知道你有这种想法吗?” “她不知道,不过待我成功之后,她便会知道,自己成为了世间至尊的夫人。” 征黎卿忽然遏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 莫依很久没听过她笑了——不过他们也很久没见过面。 “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以为,像你这样想成大事之人,不会再拘泥单独的女人,要知道,如果你真的攻下大尚,成为了‘世间至尊’,那天下的貌美女子,都会纷至沓来。而雪楚月会渐渐老去,你还会独守她一人?” “真是少见,您居然会同我议论谈情说爱之事。” “想想你的祖先,”征黎卿无视他的揶揄,“莫付桑,他一生和多少女人有过关系,膝下子嗣又有多少?那是个庞大的家族。我以为你身为他的后人,也为这样。” 莫依若有所思地抬起双眼,注视正向高空攀登的太阳。 “我以为你听后会问一些更有趣的问题。” 征黎卿嘴角挂出笑容,反问道:“你想听我问什么?” “不知道,但起码不是刚才的问题。”莫依探前一步,眺望远方。“还真是慢啊。” “你准备和那个海鬼两人去西大陆?” “我们俩足够了。”莫依说道,“而且这边的情况,我也得找人盯住。” 征黎卿像是看到了孩童在胡闹嬉戏,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要去杀了莫仕继,自己当依皇。还是说到最初的问题,就算莫仕继是被迫,你是自愿,但你们目的一致,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莫依露出一副“你无法理解的表情”:“强迫一个人,他是没法成事的,留给莫仕继的路只有一条,他就是在自取灭亡。” “你就没有想过,出现这种想法的你,也是受天莱城指引?” 莫依忽然伸出自己的右手臂,左手指运转气功,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迹。 “你这是在做什么?” 莫依默不作声,示意征黎卿等待片刻。 很快,他的伤口开始自愈,连结痂过程都没有,便愈合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玩的一个把戏。 不过征黎卿闻到了血味。 “我一半身子是人,一半身子是海鬼。而海鬼是被天莱城抛弃人。”莫依自信满满地说道,“天莱城已经不会影响我了。我拥有继承依皇的资质?那只是假象。我就像吾屠一样,就像是偶然漂泊到天莱城的外乡人。” “是吗?” 征黎卿不再和莫依在这件事上争辩。 如果他一厢情愿这么认为,那便没有改变他想法的办法,而且,他可能的确道出了真相。 “一半是海鬼,是因为你吃过海鬼的肉?” 莫依惊叹征黎卿料事如神,也同时产生了和当年易海卿一样的想法——幸好征黎卿不是敌人,她只要不碍事,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便是谢天谢地。 “应该就是如此。”莫依点头,“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 这些年间,莫依暗地拿海牢的死囚做过实验,他们就算吃下海鬼的肉,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就算那个海鬼是挈,也同样如此。但莫依从挈那得知,莫仕继比他更先一步探出了海鬼的部分秘密。 挈的许多手下都拥有海鬼的力量——也就是再生的力量,而且比莫依的再生速度快很多很多。这是挈亲眼所见。 但莫仕继究竟弄了什么把戏,挈不清楚。 莫依估计肯定和功法有关,而武功一窍不通的挈肯定没法探寻其中的奥秘。 海浪哗啦,一阵大浪从远方拍来。 “看来我该走了。”莫依对征黎卿告别。 征黎卿眨了眨眼。她没法弄清,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莫依成功。 “一帆风顺。” 她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祝福,目送莫依和挈乘坐小船离开天莱城。 第六十五章 登陆(一) 莫依头一次出海这么远。 天莱城被他们甩到很遥远的后方,大海浮出的淡淡水气将岸上的火光变得朦胧的一片,到处都是淡黄的光芒,水面也倒影着天莱城,就像倒影星空一样的无私。越远离天莱城,莫依觉得竹筏的速度便越快,那些不时打上筏上的海水似乎都变得柔软,如同一缕缕轻飘的丝绸。他猜想如果有人能登上天空的云海,应该和现在是相同感受。 夜幕降临,大海变成了深蓝的块体,竟慢慢高出天莱城。问天堡仿佛沦陷进那片深蓝的块体中,三百六十层台阶正一阶阶地下降,最后,居然和远方的天际线齐平。 “真是奇怪,”莫依忽然说道,“以前在岸上的时候,我便纳闷,为何船远离天莱城,最先消失的是船身,之后才是船帆。你可想过这个问题?” 挈摇头:“我几乎一直待在海里——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他踮起脚尖眺望天莱城的方向。那座伟大的岛屿已经化成一颗漆黑斑点,它的边缘则在放射夕阳西下的火光,虽显炽热,但细微柔和、无边无际,整个天莱城都浸在夕阳下了。 “为什么会这样?”莫依闲来无事,便思索起这个问题。 挈没有回答,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掌船上,没心思思索这些。 又是五年,挈的身世依旧成谜,不过他和正常人一样茁壮成长,甚至有时会离开大海,到天莱城上逛上几圈——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的身份,因为他太像到处可见的平凡青年。 “大海难道是圆的?” “圆的?”挈惊讶,“怎么可能,圆的?那水怎么可能留得住?” “这倒也是。”莫依点头,“可还有其他的可能吗?如果是平地,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吧?上坡、下坡?”莫依摇头,这些都不可能。“在天莱城上看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但是一旦进入大海就会变成这样。” “大海还有很多秘密。”挈说道。 “它能扭曲我们的视线吗?”莫依觉得不可思议。 他忽然想到,把树枝放入水洼中,从外面看进去,树枝会想扭断一样。大海也有这样的古怪力量吧? 说起来,易海卿为什么会被称作“易海卿”?易海卿,“易”是什么意思?是要把大海易位的意思? 莫依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困意便涌上心头。 “看那边。”挈拉了下莫依的手臂。 “什么?” “如果一直往那边走,那边会有一片群岛,上面也住着人。” “我知道,就是当年那个海龙帮吧。” “依皇现在和他们还有联系,不过……那边的人也知道海鬼,而且那片群岛附近同样有抵御海鬼的地界。”挈说道,“如果想强行攻进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没这个必要吧?” “海龙帮。”莫依沉思后道,“以后在管他们吧,他们也住在大海中,肯定和大尚没什么关系。” “嗯。” 莫依躺在木筏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半个……真想早点看到那片土地,究竟有多么宽广。” “让海鬼们来帮我们推船,会快一点,不过还要过几天,”挈说道,“依皇划出的地界非常广,海鬼一般没法到达这里。” “好。”莫依说道,“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才能攻下大尚?那个大欢历帝手中的兵力是我们记得千百万倍。” 挈说道:“你成为依皇后,我们可以让海鬼充当士兵。那些人从未见过海鬼,很快就会溃败。” “如果海鬼能传染就好了。可惜他们只会吃人。” “感染?就像瘟疫那样?” “对啊。” “……说不定可以做到。” 听到他这么说,莫依欣喜,道:“真的?!” “你想,天莱城的百姓远离天莱城后就会变成海鬼,其中必然有原因,等你成为依皇之后,说不定能把那片土地上的很多人都变成海鬼,到时候,就算他们人数众多,也只能自相残杀。” 莫依起身拍了拍挈的肩膀:“想不到你还挺聪明。不过这一切都要等我成为依皇后再说了。” “你真的是依皇的对手吗?”挈早有疑惑。 前几天,他听说莫依打算离开天莱城去西大陆找寻依皇时,他就不解,莫依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找依皇?等到他听说,莫依是打算诛杀依皇,自己成为依皇后,他的不解便成了惊愕。莫依是依皇的对手吗? 挈能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当然不是。 且不论依皇有多么强大,就拿莫依本人来说,他连雪楚月都不是对手,想要诛杀依皇——况且依皇身边还有那么多天莱城的精锐——这可比登天还难。 但莫依执意要去,并说就算不去杀依皇,也打算看看西大陆到底是什么模样。挈便同意了。 反正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损失,而且他早就想登上西大陆,只是无人陪伴,自己孤身一人实在单薄,眼下是好机会,他自然珍惜。 “放心。”莫依露出笑容,“我是依皇的继承人,我当然有这个能力。 “是吗……”挈觉得他在说大话,但莫依又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人,他忽然明白莫依想做什么。要知道,莫依现在是刎派在天莱城最大的头目,“你要和刎派的那些人汇合?” “莫普坤他们?确实,自从送走他们,已经五年未见了,也不知那帮家伙在西大陆过得怎么样。” 看来莫依起先并没有这个打算。挈不知道他还藏了什么手段,不过他没兴趣就此问出,他希望莫依能带给他惊喜。 莫依站在木筏最后,眺望天莱城。远方已是璀璨星空,水面的倒影则将天空的空间扩张成倍,以往灯火通明的天莱城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渺小。在漫天白黄光亮之中,漆黑的它是那么畸形,连同它的倒影,形成打破美景的一块疙瘩。 莫依觉得胸腔存聚了一小块东西,好像有些浑浊,是由明暗浇筑而成的块体,正在慢慢和跳动的心脏重合在一起。 呼吸有些困难。 是因为远离天莱城的缘故吗…… 他跟挈说自己休息一下,随后用棉被裹住自己,躺在了木筏上。 第六十六章 登陆(二) 风调雨顺、民康物阜。淮国一片祥和之景。 莫依和挈来到西大陆已有一周时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空气。相比天莱城,淮国的空气要更加干燥,空气中芳草之味盖过了海水的鱼腥,每每想到此味,莫依都有怅然若失之感。 就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这片土地广袤的无边无际,当莫依再次看到无边际的水面时,他以为自己走到了尽头,可眼前只是一座普通的湖泊,而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的湖泊数不胜数。 神秘和恐惧是最初之源。就算见过海鬼这种怪物的莫依,对眼前的土地也感到迷茫,他不止一次思考,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百姓统一到一个国家中——虽然那个名为大尚的国家已经消亡,可莫依知道,它曾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了三百余年。那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一个人的子孙后代,可能五、六代都是大尚的子民。 天莱城最多的人数不超过二十万,而大尚,听说鼎盛时期,人口接近万万。还有许多名为“藩属国”的地方,那些地方的人说着不同的话——莫依后来知道,大尚百姓称自己所说的语言为“汉语”——而那些藩属国说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语言,却臣服于大尚,每年都必须进贡美器宝物。 这是片如何伟大的土地?蜗居一隅的天莱城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在莫依登岸的那天,是个暴雨天。闪电如同一位身形残缺的巨人,在漆黑的天空中奔跑,它在奋力奔跑,不顾双腿断裂——就事实而言,这儿的闪电相比天莱城实在要柔弱得多,但莫依却头一次被闪电震惊——强烈的光伴随着强烈的雨,交织出蓝白炽烧的激荡世界,身着蓑衣的船夫正匆匆上岸,他们满脸雨水,狼狈却开怀大笑,似乎这件事值得他们庆祝;那些张牙舞爪的绿树被大雨打褪了色,青碧的树叶纷纷刺如泥泞;大海的水似乎被人引到了天空,再被人从天空倒下,大河小汊从苍穹流下,像是一条条脆断的细帛,和闪电融为一体。 雷鸣震动着大地,但莫依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视觉盖过了听觉,周遭的杂乱在转瞬间变得无比寂静。 这仿佛是西大陆为迎接他的到来,而举办的一场盛大宴席。 翻山倒海的巨响变成冰凉的雨水,烫在他的身上。更远方的树枝和山峰变成了一样的黑色,仿佛山脉都活了过来,漆黑的雨水沿着山宇的翘檐流动,穿梭在葱郁的森林中。 莫依想到南森林。南森林只是那儿的一角,很小很小的一角。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又转身看向来时经过的海路。 “我们到了吗……” 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因为在海上漂泊了将近二十天,所以脑子已经错乱。 挈站在他的身边,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西大陆。 他们在雨中淋了多久?两人都不记得了。莫依脑海中还有那天的印象,他似乎看遍了西大陆的春夏秋冬,这亘古不变的大地在面前起起落落。 他们和第一个登陆西大陆的依皇一样,花了一些时间学习这边人的说话方式,很快就融入其中。 他们居无定所,便混迹在叫花子之中。这些流亡在淮国之中的人们知道许多事情。 莫依知道:大尚在几年前因为内乱而分裂,如今,大尚已经沦为尚国,割据东北地区,而莫依所在的地方名为淮国,淮国的皇帝名为苏青伏,另外,淮国的西边则有雅、西两国,还有一个苟延残喘,不足为道的殷国。西南角则是垂危的楚国。 他还知道,“江湖”并非什么组织,而是相比组织要更叫奇妙的事物。江湖是一体的,但内部又有无数分支,它就像一个国家,却没有主心骨,而是分散在现存国家的各个角落。 莫依问是不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叫花子们觉得他说得非常精辟。 但就连莫依自己都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天,莫依和挈决定离开这待了一周的地方,正是踏上寻找依皇莫仕继的道路。 这一周,莫依和挈除了和乞丐们聊天,其他时间也没闲下来,靠着各种门道弄来的银钱,他们换了身像样的衣服,还买了一辆不知经转几手的马车,像出门踏青一样四处云游。 “你说,那个神子到底是什么人?”莫依说道,“听她的故事倒是挺玄乎。” “她不就是在江淮大牢出生的吗?我们可以去那看看。” “神子……”莫依说道,“真会有天降神子的事情吗。而且听说她已经销声匿迹很多年了,自从在百苦教一举杀死黎忼止呕。” “你觉得她会是我们的敌人?” 莫依垫着下巴道:“如果按境界来说,依皇是仙,神子是仙的部下。”他转过头看向挈,“她应当不是我们的对手吧?” “最好不要轻敌。” 挈的话提醒了莫依。 他看上去实在冶游,但实际呢?他是打算攻打这些国家,将西大陆纳入天莱城的版图。 “听他们的描述,黎忼使用的功法和和云诀很像,你不觉得吗?”这二十来天和莫依在海上远游,挈也知道了一些关于武功的常识,比如和云诀是天莱城功法中最为顶尖的几个功法之一,目前只有依皇使用过。 当然,并非说只有依皇才能施展,只不过其他人若想施展,需要耗费大量体力——而他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只有强大的依皇能比较轻松的使出和云诀。 挈见莫依没说话,继续说道:“如果黎忼所用真为和云诀。神子可是打败了黎忼,她的实力怎么都在那之上。” “不过现在完全没有她的下落,就先去乾州碰碰运气。淮国的皇帝也是在那里起家的。”莫依点头。 他现在还没打听到任何关于莫仕继或者莫普坤的消息。本以为依皇早在五年前便动身来到西大陆,怎么着都该弄出点名堂,结果完全没倒腾出一点水花,让莫依颇为失望。 他之前的想法很好。先让依皇在这打出一番天下,等自己来后,诛依皇,便可不劳而获。 但现在……莫仕继好像毫无进展。 难道早就葬身鱼腹了? 不可能,他肯定还活着,不然天莱城那边肯定会出现一些异常状况。 他没法大张旗鼓地寻找莫仕继或是莫普坤,只好到处碰碰运气,而他要出发的第一站,便是在江湖中名气很大的神子苏暮槿曾经生活的江淮大牢。 第六十七章 登陆(三) 淮国的出入城管理并不严苛。莫依和挈都是身份可疑之人,不过从游州出发进入乾州,一路上都没受到什么阻扰,虽然遇上过几个难缠的官兵,但都被莫依轻松解决。 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来到乾州主城外几十里的地方,而江淮大牢,就在前方。 一路上,莫依细细品味了淮国的大好河山。白天和黑夜,相同的风景却美貌有异。 冬日白阳之下宁静无风,山峰仿佛凝固了,满山苍荣的桦树林像被星火灼烧过,惨白到有些漆黑,山林中常有落到地下饮水的鸟儿,它们是严寒中难得的活物。更近的地方,那些野蛮生长的树木,就算是到了初冬,也总是嚣张跋扈地伸出容易脆断的枝干挡在马道上。不大平整的道路上有一些浅浅的车辙,就算到这种时候,来往游、乾两州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淮国的昌盛可见一斑。 听那些热衷指点江山的叫花子说,淮国大部分地区都被称为江南,也就是长江以南,这里雨多,洪涝多,但与之相应,产量也比北方要多很多,算是一片富饶之地,再有便是苏青伏治理有方,让淮国很快就从弱小的附属国独立成东南霸主。 莫依挺想向这位苏青伏讨教一下治国方略。毕竟天莱城可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管理如此多人的经验,他无法想像,淮国这么多百姓,苏青伏肯定没法人全所有人,他是怎么将淮国治理的有条不紊,能在乱世中保有一席之地? 这点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夺权争天下的计划不能操之过急,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能掌握,而他不必着急。眼下,整个西大陆都人都没意识到天莱城这股独立世外的势力,他有充足的时间,而且,主动权也在他的手中。 “你后来还打听到什么消息?神子的。”莫依问正在驾驶马车的挈。 挈对骑马情有独钟。在天莱城,马本就是稀有坐骑,而且他从来都只能远远看着,没尝试过一次,现在终于能骑个痛快,莫依曾问他是否要休息,他都直接拒绝了——其实莫依并不想驾驶马车,之所以要这么询问挈,只是表面装好人罢了。 “有人说她的出生就很传奇,不过不知是真是假——她不是在江淮大牢出生的吗?她母亲也是牢里的囚犯,入狱两年,一直和女犯们待在一起,忽然就生下了她,”挈转头,“是不是很奇怪?我觉得是假的,你也知道,这里的人都喜欢说大话,说胡话,越有神秘色彩,他们反倒越是追捧。” 的确,莫依承认挈所说属实。可能是太过地大物博,西大陆的百姓见识得东西太多,对什么都不觉稀奇,只好开始胡编乱造一些事情。莫依之前还翻看过基本闲人读物,对他们卓越的想象力心生敬佩。 天莱城的生活和这相比,简直没有颜色。 暮色降临,从北面吹来的寒风仿佛在阻挡他们前进,山峦的苍白开始奔涌,许多依旧顽强挂在树上的树叶都纷纷下落,到处都是沙沙的声响。太阳似乎着急,很快就降坠进了远方的山峦间,把苍白的山影投在他们面前,朔风砭骨,就连莫依都感受到一股寒意。林木村坊中划过被风吹断的鸟鸣,清瘆、扎人,仿佛成了嫣黄残照中的仅存的锋利线条。 “就到前头住下吧。”莫依看到不远处的炊烟,晚餐的香气也被吹进鼻腔。 “好。”挈也觉得有些饿。估计马也一样。 这是一匹老马。 它的眼睛很大,但垂挤在一起,无神地迈着步伐。 莫依点亮车上的烛灯,从仅有的五六件行李中拿出一本书,上面记载了几千年前的历史。莫依得知,最早通知西大陆的人谥号“秦始皇”,而吾屠,则还要早于秦始皇。吾屠所属的吴国同样在东南,莫依猜测,这很可能是他们语言极其相近的缘故。 而吴国则是被越王勾践所灭。 这些和之前了解的完全一致。 天莱城和西大陆是同根生的土地,只不过天莱城太遥远,太安详,百姓们都忘了,他们本可以发展。 想到这,莫依不免感到惭愧和惋惜。 不过,好在西大陆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莫依还在翻看史书,他希望从中能学到一些东西——但力不从心,史书力求便是言简意赅,他若非仔细思索,根本无法明白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那样做。这让他陷入了窘境。 他觉得自己需要找一位教书先生,来给自己好好说说。 莫依想到楚先生——他在几年前病故。如果他有幸能看到如此恢弘的史书,会做何感想? 正想着,他们已经到村庄了。 两人轻车熟路找到一家破旧不堪的客栈,平常的旅客还需要把马拴在外头,他们甚至可省去这一步。这匹老马没有会偷,而它也不会主动离开。 一如既往,他们来到村中最热闹的地方,端着碗筷便坐在一旁听他们聊起最近的趣事——可惜最近并没有什么趣事,这些凡夫俗子说得最多的话题便是哪家有喜事,哪家又有丧事;哪家的男女吵架了,哪家的男女又好上了。凡此种种,莫依已经听厌倦了。 在这方面,天莱城和西大陆出奇一致。 “你们俩是从哪来的?”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忽然把话头甩向了莫依他们。 “游州的徐阳村。” 这是莫依登岸的村落,也是目前莫依和挈最熟悉的地方,他们一路都是拿这个村子做掩护。徐阳村是个很小的村落,大大小小人口不超过百人,是个注定名不见经传的地方,理所当然成了最好的掩护。 果不其然,这些人都没听说过这个村落,只好遗憾地摇头。 “打算去哪?”他问道。 “去乾州主城。” “哦,”那人又喝了口酒,说道,“我们这平常少有人来。主要是这里离,主城不远,要去主城的人,就算连夜也会直接赶去的。现在又没有了宵禁,大家自由得多。” 那倒也是。莫依心想,我只是肚子饿了,而且不赶时间。 第六十八章 登陆(四) 和先前一样,他们在这个村落同样没能找到任何有关依皇的蛛丝马迹,仿佛莫仕继来到西大陆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莫依不知一次怀疑,他说不定没能抵达西大陆,而是去了其他的什么地方。 他和挈面对面坐在破旧客栈外的木桌两侧,冬风正盛,仿佛身下的椅子都要被吹散架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挈说道,“我们应该想个能找到他们的方法。” 莫依双手捧住热茶:“有什么办法吗?现在可是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挈也拿不出主意,他望向带他们来这的那匹老马。他低头,缓慢地吃着草料。 它整完都会这样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吗? 无关紧要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没有思路,只好放空自己,任由思索能想到的一切事情。 “你觉得依皇为什么来到西大陆五年后还没有动静?”莫依自问自答,“一定是他的计划受阻了,他必须像一个着手造反的普通人一样,养精蓄锐,缓慢图之。” “有可能吧。”挈没有思考,直接回复了莫依。 这只是一种猜测,运气好,莫依可能猜对了;但人生不如意常八九,事实怎么可能正好撞上他的猜测?在没有搜集到任何线索前,挈不想做任何推测,他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寻找依皇的下落。 是啊,他们甚至无法确定,依皇有没有成功抵达西大陆。 当年,依皇乘坐那艘作为容器的大船,率领二十三名内功深厚的武人,浩浩荡荡离开天莱城。如今,莫依和挈——只有两人便平安抵达西大陆,按理来说,依皇他们应当早已抵达。 挈觉得他们可能不是在这附近登陆的,应该再更远的海岸。 因为天莱城打造的那艘大船,就算放在更加先进的西大陆上,也会是一道耀眼的风景。如果他们是从游州或是乾州登陆,捕鱼为生百姓应该多少会知道这样的传闻——一艘不知从何而来的大船在五年前到达此处。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俩还从没听到过类似的传闻。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依皇当年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直接坐船登陆西大陆,而是游上岸的。 不管怎么说,可能性太多,这样胡思乱想几乎没有意义。 莫依和挈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到屋子睡觉,准备明天一早便进乾州主城。 翌日,他们按计划离开村落,赶在午饭前到达了主城。 这天晴空万里。猖獗的冬风似乎因呼啸了一晚而没了气力,这是一个花白炫目的世界。太阳光难得一见地展现出它的炽热,庄严的城墙似乎要融化,主城万人空巷,百姓们正为难得的好天气而出门庆祝。 莫依和挈在去主城的路上还截杀了一批旅人,将他们的财物净收囊中。现在,他们总算能换掉拉车的老马。 他们沿着唯江——这条横穿乾州的河流——一直向东北方向走去。他们在之前便打听到,江淮大牢便在唯江的南面。 没多久,冷酷无情的大牢便展现在众人眼前。就算是这么好的天气,江淮大牢附近还是门可罗雀。 莫依在大牢的高大石门前转悠了几圈。如果他是初次来到西大陆,他一定会唐突地询问守卫关于神子的事。不过来到这个国度一周有余,他完全掌握了这个不同世界的“常识”——这里的喜欢迂回,就算是有什么话能够直说,他们也很乐意先言他物再说己事。 要找怎样的切入点和卫兵攀谈,莫依还没能想到。他便叫上挈,先到一旁的小店吃个午饭,再做商议,而且在热闹的饭馆里,说不定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儿人满为患,他们必须和别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莫依在仅存的几张空位中挑选了一下,他们的同桌是个红鼻子男人,看上去嗜好饮酒,听口音又像是当地人。 他们安静地吃了几口,莫依便问男人是不是住在这附近。 对方告诉,他从小就在这长大。 莫依接着问他知不知道神子的事。 那人兴致被调了起来。 住在乾州主城以及附近的人,都知道神子的事,导致他每次想同人炫耀那不平凡的经历,都只吃得闭门羹。 这下正是机会。 “我当然知道!”他几乎想要拉住眼前青年的手,让他不要离开,“当年神子越狱的时候,我还亲眼目睹了。” “越狱?” “嘘——”他说太大声了,连忙让莫依和挈凑过脑袋说道,“你们不知道?神子是在江淮大牢出生的,若不是那次越狱,她说不定一辈子都在大牢,之后跟淮青公打天下。” 淮青公便是苏青伏现在的称号,听说他已经在筹划称帝的各项事宜。 “那年是欢历三十二年,离现在……我想想。”他说着便掰起手指。 因为改朝换代,仿佛连时间都变得不再确定,往事似乎是梦中的时间,前后的距离不再容易掌握。那人算了有段时间,终于急匆匆地说道:“是八年前!” 莫依点头,表示自己还在听。七年前还是八年前,这种事重要吗? “那也是个冬天,不过比现在冷很多,那时的大尚还有‘集民令’。那天晚上,”他助兴般大喝了口酒,“我那时不到二十,都快要睡着,忽然听到大牢那边一阵喧闹,没多久集民令便启动,我父母都不得不出去阻拦企图越狱的逃犯,我也跟了出去。” 莫依听说了,苏暮槿离开大牢的时候,大牢着火。这也是为何大牢北面的石壁相比其他地方要更加漆黑的原因。 没想到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是亲历者。 “之后大牢就着火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些逃犯因为没法突破正门,只好往唯江里跳,几乎没活几个。”他说道,“神子也是那时逃离大牢的。” “之后过了半年,她就出现在了鹰雀谷,对吧?” “嗯。”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 “这我怎么知道。”那人连忙摇头——如果喝醉,他可能就会说自己知道。 莫依遗憾地抖了抖眉毛。 从他这里没听到一点新的情报。 男人看出了青年对自己的不满,他好面子,哪能受得了被一个连神子都需要打听的人鄙视?于是说道:“我认识个人,他们说不定知道神子在哪。” 第六十九章 登陆(五) 莫依看出这人是想挽回颜面。如果他认识那人真知道神子在哪,他应该也早就知道了。 莫依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但又怕真错过了大好机会,便问能不能带他去见那些人。 男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并说现在就能去。 莫依让挈先去其他地方打探消息,他则跟着男人一同见那人。 “我认识的那人可不得了!”他说道,“他曾经可是淮青公的挚友,不过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矛盾,他便隐居于市。我跟他是同乡,他定居乾州主城后,我们便常有来往。” 莫依发现,这人竟不知不觉有些醉了,他每次张嘴,都会把重重的酒臭吐到外头。 在醉鬼这方面,西大陆和天莱城也出奇的相似。 莫依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那可真是不得了。他住的地方离着近吗?” “近,近得很。喏。”他指着前头的岔路,“就在前面了。” 两人又走了半刻,他们终于来到住宅处,这是一间很小的宅邸,但就算再小,也有自己的院落,可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男子叩响院落的木门,莫依则双手环抱,站在一旁观察这处。 正面坚固的木墙显露疲态,上面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看来这件宅邸已经有些年头。木门也闭关不紧凑,在男人敲门的时候,它便不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一用力推,它就会应声倒下。 刚爬到头顶的太阳把亮光无私地洒在莫依身上,他觉得非常暖和。 天莱城从来没有如此和煦的阳光,就算是寒冬时节,那儿的太阳也依旧毒辣,不像在这里,莫依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温暖。 院落内出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应该是有人走出来了。 莫依站在男人身后,心想该用什么语气跟即将出来的人打招呼。 男人同样听到了声音,连忙大声喊道:“老廖!”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缓缓推开木门,打量了来人。他先是看自己熟悉的人,再看陌生的莫依,随即用眼神询问熟人,这人是谁。 “我带他来跟你打听打听神子的事情。” “您好。”莫依很有礼貌地向这位“老廖”问好。 “神子?”屋子主人白了他一眼,“不是跟你说过,我早就神子没有任何关系了。” 莫依听到这句话,略感失望——好在之前对成事的预期便不高。 “你总想着自己的那块脸皮。”屋主很不高兴地数落了他一番。 那人的酒还没醒,他在努力想控制事态,不让自己出更多洋相;而莫依则在想要用什么借口脱身。 “算了,客人都来了。”打破僵局的是屋主,他无奈地摆摆手,“你想听神子的事情?我可以与你说说。” 莫依旋即说道:“多谢,那我便洗耳恭听。” 这个“老廖”,便是当年被苏青伏短暂叫来看守保护苏暮槿的廖仓年。他简短地把自己认识苏暮槿,以及江淮大牢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告诉了莫依。 莫依听后,对神子又有一番新认识。 她虽然被称为“神子”,但单看小时候,她和其他的孩子似乎没什么差别。这让莫依对神子苏暮槿愈发好奇。他想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在江淮大牢低声下气、受人摆布的女孩,是怎么在半年后力克了黎忼。 “这么说您也会武功?”他忽然问道。 廖仓年谦虚地摆摆手:“我就略懂一些皮毛。” “我和朋友来自小村落,意外发了笔财,说不定还能称得上‘不义之财’。” 莫依说着,另两人则安静听他诉说。他说自己的财产是“不义之财”,两人都觉得此人是在谦虚,他仪态端庄、一表人才,怎可能受纳不义之财?廖仓年和另一人都做在一旁露出微笑,表示对他谦虚的欣赏。 莫依见状,继续说道:“现在有了钱财,便想出来云游四方,对武林江湖之事感兴趣。”莫依现在还不太能分清“武林”和“江湖”有和差别,他便连在一起说。“想知道像我这样对武功一问三不知的外人,能在哪结交一些好汉?” 廖仓年听后看了看朋友,不知这位客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你或许可以去茶庄碰碰运气。”廖仓年说道,“不过茶庄在尚国。” “茶庄,就是之前说的那位路赫崇的家族吧?” “嗯。” 廖仓年很惊讶,他居然连茶庄都没听过,看来就如他所说,他的确来自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不过到底是怎样的村庄,能养育出他这样看上去如此有涵养的青年?他的心中忽起一团乌云,不由得皱眉。见莫依在看他,他连忙舒展开面孔。 “当年大尚还在的时候,政权的主心骨便落在北方,所以就算是武林,也以北为中心。” 这听起来和天莱城以“北”为尊如出一辙。 “尚国还有一处地方,名为‘文坛阁’,不过那儿之邀请在江湖享有名誉的人士与家族,我估计,你……” “多谢。”莫依点头道,“没事,我自知自己这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廖仓年觉得他是不是有所误解,文坛阁和舞文弄墨没有任何关系,他刚想解释清楚,莫依却继续问道:“先生,您觉得以神子的实力,真的有能力打败黎忼吗?” 房间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廖仓年不明白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正因为毫无头绪,他才隐约觉得事情愈发不对,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划过他的脑海。 “她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廖仓年说道,“你是觉得,她没法在半年之内有长足的进步?” 莫依故作犹豫道:“的确如此。我虽然不习武,但如果武功是如此容易之事……” 廖仓年连连摇头。 “她的天赋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如果她重出江湖,那天下第一的称号,必定落在她的头上。” 莫依眨了眨眼。 天下第一? 内心在发笑,兴奋又恐惧。 他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连忙说道:“看来您对她的评价很高。” 廖仓年似乎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他抿住嘴巴,摆了摆手道:“如果你懂武功,便能知道,她是百年、甚至千年难遇的奇才。” 三人又闲聊了片刻,随后廖仓年把两人送出了家门。 他神思恍惚。 和苏暮槿相处的日子非常短暂,但那段被封尘的时光却在今天擦干出现,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自鹰雀谷一战后,那丫头到底去哪了呢? 还有刚才的这个客人…… 廖仓年坐不安席。 从那青年身上,他感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而当年,他和苏青伏闹僵,也是因这股气息。 有什么东西正在蔓延。 他惶悚地站了起来,匆匆抓起房间里的一些衣物和银钱,向门外跑去。 第七十章 截杀(一) 莫依和挈在乾州主城待了三天,除了第一天廖仓年所说的事,他们没再能得到更多有关神子的消息。 原因很简单。她虽然是在这出生长大,不过几乎没和外界接触,一般人无从了解她,当年她唯一去过的书院已是物是人非,那个教书先生也在几年前与世长辞;而且,她离开乾州后很快便销声匿迹,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未卜。 想在这种情况下打听到她的消息,没有一些门道是没办法的。 而莫依在西大陆举目无亲,他本打算再去廖仓年那碰碰运气,结果却发现,他不知因何缘故,已经离开了那座宅邸。 他们只好再次开始漫无目的的旅行。 “准备出发了?” 挈敲了敲房间的门,莫依一袭青衣站在窗边,他正注视初升的太阳。 “等等,”莫依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莫依转过身,不打算开口同挈说。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还是自己先理清思绪比较好。 那个廖仓年为何会忽然离开?按照先前男人的说法,他已经居住主城很久了,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他不得不离开? 是因为我的缘故? 莫依回想和廖仓年谈话时对方的态度,看上去挺平常的,单纯是一个老人同晚辈叙说往事——好像不单是这样,他在中途似乎露出过一些微妙的表情。 莫依一时间说不上那样的表情有何含义。他有点记不清三天前的事了,而且当初也没特别仔细观察对方。 哎!我怎么如此粗心大意。 他心中懊悔,摆了摆手,让靠在吱呀作响木门上的挈保持安静。 挈不知莫依在玩弄什么名堂,昨天晚上说好今天一早就出发,到现在反而磨磨蹭蹭起来了? 他没说什么。而是照莫依的意思,站到了门外。 莫依偷偷注视离开的挈,心中泛起波澜。 挈为什么会同他成为朋友,莫依大概明白:最初,他爱慕雪楚月,而莫依成为雪楚月的丈夫,他依旧没有放弃——他的道德观和普世价值有所差别,无论是一夫多妻还是一妻多夫,在挈眼中都是正常;可到后来,挈似乎渐渐失去对雪楚月的兴趣,只是单纯喜欢和莫依共同行动。 算了……挈的事就先这样吧。 莫依重新想回廖仓年。 倘若他是因我的出现而离开——这种可能性很高。虽然昨天下午我才再次前往他家,不过门槛上已经积上一层薄薄的灰,起码他不是昨天离开。可这是为什么? 莫依困惑不已。 还有那个表情。 莫依忽然反应过来,那是看到认识的人后才会露出的表情。不过他很确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 说不定他并非知道我,而是知道那些跟我很相似的人! 莫依猛地抬起头。 和我相似的人,那只可能是依皇一行人。他们和我一样都在里天莱城,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上,应当都有共同点。他很可能曾经见过他们。 “挈!”莫依叫到,“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吗?就是曾经和苏暮槿相处过一段时间的老人。” “当然记得。”挈从走进房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可好着。” “他说不定见过依皇。” “这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他不是和苏青伏闹过矛盾吗。我觉得他们说不定就是因依皇之事而产生了分歧,你想,苏青伏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立淮国,而且彻底摆脱雅国的控制,没有外力帮助,他应当无法做到。” 挈似懂非懂:“这么说,现在的这位淮青公接受了依皇的援助,而他的那个朋友则不建议他这么做,所以两人产生了矛盾。” “就是这样!”莫依说道,“几天前他遇上我的时候,应当是意识到我和依皇来自同一地方。现在他离开了,你觉得他会去哪?是要给人通风报信?还是逃走?” 挈摇头。 “无论如何,倘若能找到他的踪迹,说不定我们就能寻到依皇的下落。” 莫依内心百感交集。依皇如果真在这片土地扎稳脚跟,他当然会高兴,这么一来,他们便为未来的宏伟野望铺好了道路;但依皇若是失败,虽然事情会麻烦一些,不过这恰恰证明如今的这位依皇能力不足,他同样会幸灾乐祸。 “可我们该去那找?”挈说道,“你先前不是说过,他可能离开有两三天了,这些时间,足够他跨过一座山了。” 莫依说道:“直觉告知我,他会去见苏青伏。” “苏青伏,现在应该在赣州吧?” “没错。”莫依拍了拍挈的肩膀,“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 “万一他没往那边走怎么办?” 昨晚,他们商议是继续北上,目标定在茶庄,但不是非要到那去。 “我们要不要分头行动?”挈继续问道。 “分头?我们分头之后要如何汇合?”莫依反问他。 “……” “走吧。”莫依少见地露出自信微笑,“我能预感到,我的猜想没有错。” “好吧。” 挈发现莫依说得对,他们一旦分开,便很难再汇合了,眼下唯有共同行动。 二人把先前的马车随意丢弃到客栈里,再去集市挑选了两匹好马,马不停蹄便向着位于西南方向的赣州奔去。 从乾州到赣州,一路都是修筑好的平坦马道,虽然很通畅,不过也正因如此,路上的人可不少,他们磨磨蹭蹭了许久,最后索性另辟蹊径,钻进道路旁的密林里,这样既能加快赶路的速度,还能盯住道路,免得直接越过了廖仓年。 现在淮青公苏青伏在赣州昌蒲城,因淮雅边境纷争一事在进行商议。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在追赶了一天后不见廖仓年的踪迹后,莫依觉得这方法实在太看运气,他必须要用更稳妥的方法——那便是先廖仓年一步抵达昌蒲城。 他虽然很早就离开,但年事已高,不太可能连夜赶路。而莫依和挈不一样。 莫依正值年轻力壮的年岁,而且多年修炼后,对内功掌握也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至于挈,他本来就算不上是个人,更不需要睡眠。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第七十一章 截杀(二) 两人没日没夜的赶了两天的路,总算顺利抵达离昌蒲城最近的村落,这下,有了一个暂时居所,两人得以分头行动:挈按照自己的意愿,随便去周围调查,只要落日之前回到村庄便可;莫依则守在前往昌蒲城的必经之路,静候廖仓年的到来。 廖仓年比他们早三天出发,莫依担心他说不定已经进入昌蒲城了,便决定在这里再等待两天,如果还是没有遇上他,就只能动身进入昌蒲城,去找他,或是直接和淮青公见面。 不过计划才刚做好,在抵达村庄的第二天下午,莫依便发现了廖仓年的踪迹。 这个年过花甲的武人面露焦虑,神色疲惫,同时还有慌张的意味。他不断催促胯下已经疲倦的马儿加快步伐,同时伸长脖子眺望远方,看看离昌蒲城还有多远。 冷艳的阳光透过树枝林化成一道道割裂大地的阴影。78中文首发 . . 现在时候不早,马道上的人并不算多。 莫依毫不犹豫,从一旁的树林中窜出,挡在了廖仓年面前。 “吁——”廖仓年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身影是谁,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他连忙勒住缰绳,将疾驰的马停了下来。红土被突然刹住的马蹄踩得零星涣散,扬起的尘埃朝着莫依和廖仓年身上浮去。 只见莫依请挥一掌,那些尘土就被压回了大地。 “是你?!”廖仓年惊讶。 莫依出现在这,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想。这青年果然不简单! 一旁的行人见事发突然,连忙都站在一旁,对横在道路上的两人指指点点。 “我本打算再请教一些事,不知先生何故如此匆忙离开?”莫依笑着问道。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廖仓年瞪大眼睛,心中暗叫不好。 那些帮助苏青伏的家伙,各个武功高强,他曾经可领会过。那是超出常人境界的强大,只有大尚——虽然现在的大尚已经四分五裂——中傲视群雄的武人才能与他们一争高下。 也正是如此不寻常的强大,让廖仓年多次提醒苏青伏要警惕那帮来路不明的家伙。不过……苏青伏或许是被欲望冲昏头脑,而且除了接受那些人的帮助,他似乎也再没有其他选择,如果不动用武人对边境做手脚,这个建立在背叛之上的淮国,迟早被雅国以及尚国挤压吞并。 眼前的青年无疑和他们是一伙的!无论他的神态、气质,和那帮家伙太过相近。 他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廖仓年自幼习武,就连上战场都没有如此惊慌。 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只是苏青伏,而是整个武林。 “一伙的?”莫依耸耸肩,“某方面确实如此——我想再请教一些问题,麻烦你能回答一下。” 围观的行人们窃窃私语,不知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大多数人看不明白,便继续赶路,只有少数闲来无事的家伙还站在一旁,同时奚落二人:有矛盾也就罢了,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廖仓年从马背跳下。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解。”莫依说道,“我应该和口中的那些人并非同伙。”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你们身上有相同的气息。”廖仓年肯定地说道,“快说!你有何目的?!”他说着,猛然从腰间拔出长剑。 还心不在焉围观的群众立刻被吓得惊慌失措,怪叫连连。 “我只要你帮个忙。”莫依面不改色道,“‘我的同伙’——就按你的说法——他们现在在哪?” 廖仓年皱眉。 这问题不像同伙之间会问的问题。 难道我真是多疑了?可不管如何,他紧随我之后来到此地,这事本身便很反常,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想要做什么?” “我只想找到他们。” “是要同他们汇合?” “汇合?不能这么说,我要杀了他们之中的一人。” 莫依此言让廖仓年大惊失色。 此青年看上去并非说笑,但他要杀掉其中一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莫非是仇家?如若这样,他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 “如何,告诉我他们在哪。看你的样子,对他们应该也很不满,我可以帮你解决那帮家伙,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莫依循循善诱。不过廖仓年并不吃这一套。他怎么说也活了六十多年,这事蹊跷古怪,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眼前这个青年肯定还在打什么主意。 “你得先告诉我,你们是从何而来,他们帮助淮青公的目的是什么?而你,又为与他们为敌?” 莫依心想,这老头是不准备便宜我了。 “我们来自一座海岛,离海龙帮的琉璃群岛非常近的海岛。至于他们的目的……很显然,那帮家伙想要夺权,就像你们的淮青公一样,”他走到廖仓年面前,低声说道,“他把雅国从内部分裂,而那些人打算让淮国分裂。” 那帮家伙会大手笔地帮助苏青伏,果然是图谋不轨! “那你——” “至于我,只是看不惯他们。”莫依避重就轻,“所以我要阻止他们。有句话怎么说的,‘江湖义气’,我就是那种打抱不平的人。” 花言巧语。廖仓年在心中斥骂莫依。 “现在轮到你了。”莫依说,“我告诉你三件事,而你只要告诉我,那些人,现在在哪?” “我不了解他们。自从和淮青公决裂,我便完全不管他们的事了。” 莫依微微皱眉,略显不满。 “那我换种说法,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淮国的?” “四年前。” “四年前。” 看来莫仕继的行动速度还算很快。不过,他居然在淮国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凭借莫依对莫仕继的了解,他是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同时也是谨慎至微的人。他在四年前便和淮青公结盟,直到现在还没闹出大动静,只能说明,夺取天下没有莫依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们可能会出现在哪里,难道你完全没有想法?”莫依锲而不舍地问道。 廖仓年摇头。 莫依不清楚,此人是不想告诉他,还是真不知道。 “好吧。” 莫依遗憾地轻摇脑袋。 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七十二章 汇合(一) “哎,听说了吗?在昌蒲城南发生凶杀案了。” 莫依和挈正坐在村落客栈边的餐馆吃饭,旁人的讨论声很清晰的传入他们的耳朵。 “我也是刚听说。死了七八个人。” “也不知谁这么大胆,淮青公可就在昌蒲城,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杀人。” 莫依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餐。 “好像派了一大堆的官兵说要找到犯人,那人若是被抓到,定会被凌迟!” 凌迟? 莫依听到了陌生的字眼。他抬头看向坐对头的挈,挈说道:“就是把人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跟剔鱼鳞一样。” 也不知挈从哪听来的这种知识。 “原来如此。” 莫依听后不以为意,这种手法除了给他带来疼痛外,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伤害。 “不过还真是残忍啊,居然能想到这种处刑。”莫依一边从碗里架起快没有热气的菜,一边想象凌迟的画面,“相比执行凌迟之人应当有超出常人的定力,还是说,他们最开始会先把犯人的喉咙给捅破,免得他大吼大叫?” “不知道。”挈热衷于豆腐这种食物。他将一块鲜嫩的豆腐放入嘴中,香气和物块一同融化滑进喉咙,让他感觉格外舒畅。 “我还挺想见识一下。”莫依由衷发出感慨。 挈问道:“你说,他们能找到你吗?” “不可能,”莫依笑道,“当时在旁边的人都死了,他们找谁问去。” “那倒也是。” 因为这里离苏青伏很近,而苏青伏和莫仕继在四年前便有联系。他们两人便在这个村庄停留了许久,想找到关于莫仕继的蛛丝马迹。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卫兵前来搜查村庄,不过和莫依说的一样,没有目击证人,这些卫兵再怎么努力也都没发找到他。甚至还好意提醒,死者都是旅人,他们也应当小心。 作为一国之君的苏青伏听说始终没找到凶手,实在按捺不住,便派遣自己的亲信前往调查。如果这件事不能水落石出,他岂不是颜面扫地?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调查未果后的第四日,莫依决定亲自前往昌蒲城。如果实在找不到依皇,他打算直接找到苏青伏,让他把依皇的下落说出来。 这天依旧晴天。南方的冬季似乎总是这副模样,莫依不由得羡慕他们的生活。并更加坚定,总有一日要将天莱城所有的百姓带到这片土地上的信念。 因国君亲临,昌蒲城的戒备格外森严,莫依站在城门远处观望了许久,得出自己无法进入昌蒲城的结论。 他想寻一条小道进入。 结果,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在昌蒲城外转悠了一圈,发现这简直成了固若金汤的堡垒,若他想要进入,唯有两个方法,一是像任何旅人一样正常进入——而他身份实在可以,城外又发生了那么血腥残暴的死亡事件,他肯定是不能进去;二是强行突入。 莫依当然有能力轻而易举拿下那些守卫小城门的杂兵。但他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人杀死,一旦暴露,就算没有生命危险,想进昌蒲城也再无可能了。 就在陷入僵局之时,莫依看到一个人从城里出来。 虽然五年没见——说不定更长——不过莫依不会认错,那人便是当年的南司仪莫正峰! 他也跟着莫仕继来西大陆了。 莫依连忙钻进人群中。 在看到莫正峰的瞬间,莫依立马明白已经死去的廖仓年是怎么看出他和依皇是“一伙的”。 的确,他们身上有着极其相似的气质,在人头攒动的地方尤为明显。莫依猜测,莫正峰说不定也感受到附近有天莱城的人。 莫依都快不记得莫正峰是个怎样的人了,他们唯一的一次接触,应该就是十年前在问天堡前有过短暂交流。他好像是个……比较死板的家伙,我想起来了!北司仪说过他太遵守规矩这类话,估计经历了那天,他的整个观念都会被彻底颠覆吧。 真是可怜。 不过,他选择离开问天堡、离开天莱城、跟随莫仕继来到西大陆,这一切应当归功于那一天。 他既然在这里,估计莫仕继也在附近。 莫依跃跃欲试地搓了搓手掌,同时运转内功,开始隐蔽自己的气息。 莫正峰出城门后明显停顿了一下。 莫依的估计没错。 说白了,天莱城出来的人在西大陆还是异类,是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存在,他们的伙伴本来就少,因此对伙伴的敏感度也格外高。他在出城门的霎时,便觉察到熟悉的气息。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从天莱城来到西大陆的人仅有依皇一批,而他们之间,所有人都相识,他知道那些人的位置,因而知道,目前在城门外是不可能遇上同乡人的。 他放松对此方面的警惕,也就让莫依有了可乘之机。 莫依保持安全地距离,借助来往人群,从莫正峰的前头绕到了他身后,跟着看他打算去哪。 莫依见他没带任何东西,估计不会走远。但事实相反,莫正峰骑着马一路便向着东骑,中途穿过了莫依这几天居住村庄。莫依来不及把这件事告诉挈,便随便从村中牵出一匹马,远远跟在莫正峰后头。 这家伙……到底要去哪? 莫依稀里糊涂地一路跟随,并期盼挈不要到处乱跑,老老实实呆在村庄中等自己回来便可。 这条路是他从乾州来的路,不过马上就变得陌生,在不知不觉间,莫正峰已经走上一条莫依完全陌生的道路,但他借助太阳判断,这条路应当通往游州。 折腾了半天,又要回到原点了? 莫正峰就这么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夕阳西下,莫依担心跟得太紧,对方迟早会察觉,便停了片刻,之后寻着马蹄印跟上了莫正峰的脚步。 他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从赣州中部的昌蒲城赶到赣州与游州接壤处的仁崇城。 此地接近游州,莫依闻到最熟悉的空气,不禁自在了许多,就连气息也完全隐蔽在自然中,他只要不主动暴露,莫正峰便不会有发现他的可能。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进入仁崇城,人山人海,莫依能更紧凑地跟在莫正峰后头。 只见他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自如,一看便知是常来此地,对大大小小的街巷了如指掌。莫依几乎和他只有两手臂的距离——这里人实在是多,他生怕一不留神便跟丢,只好做出危险之举。 终于,莫正峰的步伐慢了下来。 他最后走进了一处普通人家的院落。 莫依站在街巷拐角处,窥探这个平平无奇的住宅。 “莫正峰!”一个声音从里头传来,“你好像带了条尾巴过来。”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七十三章 汇合(二) 莫依连忙把脑袋缩回街道里,不过对方明显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常。 是什么人,对气息的感受这么强大? 他听见莫正峰和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杀意从远处蔓延到脚边,一股凉风刺入他的膝盖。 既然对方发现自己,莫依便不再隐藏。 他平静地拐角出走出,正视站在门口的两人。 一个是莫正峰,另一个—— “莫普坤?”莫依情不自禁地念出他的名字。又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而他怎么说也是莫普坤的救命恩人。 莫普坤和莫正峰对视一眼。 莫正峰一脸迷茫。黑暗之中,看不清莫依的面貌,就算他能看见,也想不起眼前这个青年是当年和莫仕继一同进入问天堡的少年。 但莫普坤还记得。他们上次见面是在五年前,那时,莫依的五官、体形都已定型,就算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一眼认出他了。 “莫依?”莫普坤觉得此事难以置信。莫依不是在天莱城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莫依?就是当年把你们从天莱城送出去的那个莫依?”莫正峰更是惊讶。 “是你吗?莫依?”莫普坤不确定地再问了一遍。同时向他走去。 莫依从黑暗中现身,走到月光照射到的地方,将自己展现在两人面前。 原来是虚惊一场。 莫依收拾慌张的心情,淡定地笑道:“许久不见,莫普坤。” 莫普坤彻底确定了他的身份,连忙说道:“此地不安全,随我们进来。”说完便匆匆向屋子走去,莫依紧忙跟随其后。 房间里还有一些人,都是当年,在莫仕继成为依皇之前逃离天莱城的刎派成员,他们几乎都认出莫依来,其中有两名青年和莫依年纪相当,莫依之前就记得其中一个的名字,他的武功造诣很高,叫莫趣负。 几人草草寒暄,便问起莫依怎会到这里。 开心的时光还没多久,莫依瞬间反应过来,刎派的最终目的是解除天莱城的诅咒,他们和企图攻占西大陆的自己不属于统一战线。 他反问这些人,觉得这里怎样。 有人如实回答他,希望能把天莱城的百姓都带到这来,为此,他们更需要将天莱城的古怪力量彻底消除。 “看来你们依旧没有放弃。”莫依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做?还是和五年前一样?再找一个人夺取依皇之位随后自尽?” 莫普坤摇头:“连当初意志那般坚定的莫仕继都背叛了我们,天莱城对我们的影响超出想象。” 莫依噗哧一笑:“那你们流落此地五年做了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莫依曾救过他们的命,就算他用如此挑衅的口吻询问他们,这些人依旧笑脸相迎。 “还能做什么,我们可是难民。”莫普坤大方地承认,同时从房间里倒出一杯水,“用了大概三年的时间,我们这一帮兄弟总算彻底融入这儿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一个正常的身份。” “这样啊……”莫依接过水杯,闻过后确认没有异味,才痛快地喝了起来。“所以你们到现在都没有计划?” “有一个。”莫普坤说着,用手指向莫正峰,“他是我们的人,同时深受依皇信任。” “嗯,然后呢?” “依皇现在企图借助淮国之力吞并雅国,再向北蚕食内忧的尚国,最后对付西国,一统天下。我们——你还没说你是为何来到这里。难道天莱城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莫依沉默片刻。 他发现莫普坤说话时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有羞愧之意。他为何羞愧?莫依正在思索这个问题,结果对方直接把矛头指向自己。 在电光火石间,莫依想好了一套说辞,便说道:“是啊,天莱城发生大变故了,我从那边逃出来。” “逃出来?”众人惊叹。 “发生什么事了?” 莫依没有丝毫停顿,立刻说道:“依皇离开天莱城太久,地界正在慢慢缩小,现在就算是出到近海,也可能变成海鬼;而且,吞鱼也愈发嚣张,在这么下去,天莱城迟早会灭亡。”莫依这话半真半假。 地界是否在缩小,他并不清楚,不过挈曾经告诉过他,海鬼能活动的范围更大了,他便做出合理的推测。至于吞鱼,那些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厌恶。 “那其他人呢?难道就你一人?那个,你的夫人?” 啧。 莫普坤对我的家室还真是清楚,当年他就调查清楚了吧。 “走散了。”莫依摇头,“你们也是乘船来的,知道那些风浪。不过她武功远高于我,应该也流落到西大陆了。我这段时间也在找她。” “找到赣州来了?”莫正峰觉得不太可能。 莫依耸耸肩,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这便是我来这的原因,”莫依说道,“如今孤身一人,今晚可以借住此地?” “当然。”莫普坤点头,“那说回我们这边吧。” “好。” 总算是糊弄过去,之后怎么再想办法联系挈吧。 莫依松了口气,挺直腰板,听刎派接下来的计划。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依皇手中有把名为‘正合剑’的神剑,你可知道神剑?” “没听过。” “是西大陆独有的武器,传闻它们都是由仙打造,而每一柄神剑都有其特有的力量,依皇手中的‘正合剑’积蓄了大量的内气,威力极强。” “这不和容器差不多吗?” “是差不多,”最接近依皇的莫正峰说道,“不过有所不同,正合剑能积蓄的不仅是自己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夺取他人的内功。” “夺取?”莫依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情况,“什么……什么叫‘夺取’?” “就像普通的剑能把手脚砍断,它能彻底从一个人的体内夺走内功。” “竟会有这样的事……” “所以,只要我们夺到那柄正合剑,将笼罩在天莱城的所有仙之力送入那柄神剑,一切就都结束了,甚至不必出现任何牺牲。”莫普坤说道,“到事情结束,我们再把百姓们送到这里。”他说着,脸上浮出幸福的笑容,仿佛这件伟大的事业已是探囊取物。 莫依若有所思,用拇指背敲了敲下巴,忽然说道:“有了那柄神剑,我们难道不能征服天下?”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七十四章 汇合(三)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半晌,一坐在烛台边的男人结结巴巴道:“你、莫不是在说笑?” 莫依没有很快给他答复,而是心想,在我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这些人的表情并非极力反对,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逃避。天莱城能影响莫仕继成为它的傀儡,难道就不能影响他们?显然,就算刎派的这帮伙计逃到了西大陆,他们的身份还是天莱城的人,他们的思想还在天莱城的掌控之下。 如果他们还是忠贞不屈的刎派,自己这样的想法必定会受到他们的唾弃,在未来的日子,他本人肯定也不得好过。但他们露出这种表情,而四周弥漫的气氛又是如此静寂寒凉,莫依几乎确定,他赌对了——78中文首发 . . 这些刎派的人,早就失了当年的初心,在天莱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们内心那株渴望攻占西大陆的种子已生根发芽,现在正需要旁人在他们身后轻轻推一把。 而莫依决定当这个人。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莫普坤觉得莫依的低语仿佛有了魔力,他的思绪飘荡在寂寥的旷野中,这片旷野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更迭、繁华荒芜,如今成了杂草丛生的一片,他看不到太阳,又仿佛每一处都是阳光,亮堂得似乎整个身体都泡进了火光中。 枯萎的繁花嫩草、凋败的秃树灌木、干瘪的灿茧虫蛹,忽然又有一道悠扬的长笛声跃过嵯峨的山峦、热烘烘的寒风让他脱力……莫普坤猛地抖动身躯,心中的野心在这片腐败之地诞生、飘转、最终他仿佛顿悟了般,浑浊的双目忽然变得清晰。 “只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莫依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淡淡说着。他的话音似乎带有回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烈荡不止。“我明白各位的苦衷,你们在恐惧,是天莱城将你们变成这样。我们都错了,征服西大陆,是天莱城世世代代的传承,我们的祖先同样有如此宏大的抱负。” “莫依,别乱说!”一个男人斥责道,“我们从未想过这种事情,当初刎派建立,就是为了不让战争的不幸再次降临于其他地方,而你现在却站在我们面前,唆使我们发动对西大陆的征服?” “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莫依无视他,转向那些深思熟虑的面孔,“你们假如刎派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听到天莱城在操纵你等之思想,所以才想反抗它?” 几个人默默点头。 “这正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谁告诉你们,征服西大陆的念头是天莱城强加于你们的?” “难道……不是吗?天莱城几千年都没何外界接触,我们在此前根本不知晓西大陆,又怎会想要征服它?” “是,我们的确不知道西大陆,可这不意味着,我们愿意世世代代被囚禁在那座荒凉的孤岛上!”莫依抬高音量,一副义正言辞的态度,“探索是吾等之本性,你们比我更先到达西大陆,生活了五年有余,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的过去。大尚何故得到如此宏大的版图?那正是探索而来,我们天莱城也同是如此,就算不是现在,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有天莱城的百姓发觉西大陆的存在。只是,发现这儿的人恰巧是我们罢了。” 面对莫依看似诡辩的说法,全场鸦雀无声。 莫依很清楚,这些人无一例外,可能从很早开始,他们的立场便不再坚定。他们并不需要真相——征服西大陆到底是不是天莱城强加给他们的——而是需要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 而莫依给出的理由非常取巧,却又无法反驳。 他表达的意思简单:天莱城发现西大陆是迟早的事,就算不是他们,后人也同样能做到。 这样的说法,仿佛为他们的行为加上了一层宿命的意味。 对西大陆发动战争,将如今安居乐业的淮国摧毁得分崩离析,这无疑会给人带来沉重的负罪感,可莫依告诉他们。这和他们无关,只是事情恰好落到他们头上罢了。 罪恶? 只消是过眼烟云。 “各位明白吗?”莫依在房间飞速走着,犹如奔跑,宽松的大衣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摆动,烛光摇摇欲坠。“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夙愿,而不是姬吴途的一员——这与吴越之间的恩怨无关。就看现在,尚国难道和西国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没有,但它们就是敌对,总有一天,他们的百姓就要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他们可都是西大陆的百姓,都曾是大尚的子民。 “你们到底在顾虑什么?担忧我们力量不足?那便告诉我,西大陆有厉害的武人吗?我已达到此处近两周,所见之人皆羸弱无比,只能靠着一身甲胄兵器狐假虎威,告诉我,你们在顾虑什么?” 莫依激昂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在房屋之外,月光洒落,倒影层层,犹如与世隔绝的山林,磅礴的狂风连同残枝败叶一并穿梭在大街小巷,嗡嗡余音哐当一声撞开紧闭的窗户,不知是谁一声惊呼,屋内的烛光顿时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烛芯烧焦的熏香,随北风逃离此地。 满坐寂然,良久沉默。 “把窗户关上。”莫普坤的声音划破了呼啸的北风。 不远的角落发出轻声一响,窗户闭合,房间重归宁静。 莫依缓了口气。 现在房间一片黑暗,谁都看不清互相的表情,不安的呼吸声和风声掺杂一起,彼此起伏,仿佛屋内坐满了人,又似乎空无一人。 每个人都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连商量的胆量都消失一空。他们期盼有谁能把蜡烛点亮,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莫依早就无声无息地踱步到了烛台前。 黑暗是很好的环境,一切丑陋的面貌都能在此处肆意妄为。 莫依露出微笑,等待众人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实际上,他期待的只有一人,便是莫普坤。 他是刎派的核心,只要他倒戈自己,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格外容易。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第七十五章 夜袭(一) 两年后。 莫依坐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中,悬挂高空的月光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他抬头赏月,手也没有停下,正轻抚着滑润的茶杯。 “苏青伏的登基大典已经结束。”站在他旁边的莫趣负说道,“是不是该为他献上我们备好的大礼了?” 莫依放下茶杯:“再等等,我要清楚依皇的具体动向。” 他说完,再次抬头。 悬之高空的半月泛着红光,似乎被今日的喜庆感染。苏青伏称帝,淮国成为西大陆乱世中唯一的正统国家,就连尚国——在道义上——都被淮国压了一成。这个居于庙堂的淮帝还不知道,他统领的几百座城池,大多都被莫依的势力渗透。 和刎派汇合后已然过去两年,莫依以游州为根据地,悄无声息地壮大自己的势力。凭借超出西大陆武人的功法,仅有十五人的刎派便彻底改变了游州的江湖格局,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人成为他们的“部下”。 莫依在这期间忽然发现,所谓统领百万将士,并非特别难的事,对于他们而言,无论是追随谁,只要能从中得到更多好处,这些愚昧无知的家伙便会把他们的话奉为圭臬。而刎派有能力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无论钱财、地位、妓女、**……刎派像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箱,一个有求必应的神秘组织,无论他们的部下需要什么,最终总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当然,两年过去,莫依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随着势力的逐渐扩大,内部矛盾也随之增多。当年,他可以为部下杀人,可现在,部下再想找他做杀人的勾当时,他必须要考虑,那个目标会不会同样是自己人。 这只是众多矛盾中不起眼的一件,还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 莫依需要一个出口,把这些难以调和的矛盾转移之外。而现在,恰好有这样一个机会——那便是造反,将淮国从内部分裂,让部下们无处挥霍的精力得以彻底地释放。 如今苏青伏登基,好不容易安稳的天下再次陷入互相猜疑的混乱中。苏青伏登基是为了什么?他的野心当然不止于安坐江南一隅,天下统一是必然的趋势。登基结束,其他国家必定开始警惕,莫依从那些散布各地的线人那听说,已有些不安分的家伙又打算自立为王。他们在等待裂口的出现。 莫依要做和两年前类似的事——他要再次当一回发起者,让所有民愤化作烈火,燎原于世。 他们的存在已经被依皇洞察,依皇手下高手云集,莫依必须慎重行事。他们本打算在今早的登基大典作乱,但左思右想,实际还是不够成熟,便一直延误至今晚。 “今晚可能也没法出手了。”莫依略带遗憾地说道,“苏青伏是依皇的傀儡皇帝,依皇必定会对他多加保护,我们还得寻找一个更好的时机。” “可再这样等下去……”莫趣负担忧地说道,“我们在游州的势力已经太大,快隐藏不住了,如果等依皇意识到,在他眼皮底下有我们的存在,就没法奇袭了。” 莫依微微点头,表面平静,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再等等,我们已经等了两年、等了五年,再等一段时间又如何?”莫依冷静地说道,“这是一步错、步步错的一盘大棋。你不是喜好围棋,应该明白何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明白。”莫趣负点头,“我先行告退。” “嗯。”莫依目送莫趣负离开阳台,自己则起身,双手耷在扶手上,伸长脖子注视远方。 两年的时间,他又了解了许多事情。 既然要征服西大陆,他就得认清谁是最为棘手的敌人。在军队人数上,他已经没有顾虑,整个游州,几乎所有的军队实际都在他的掌控下,他们的眼线也是遍布四周;最主要的问题便是神秘莫测的武人。莫依和许多武林中人交过手,但都是些虾兵蟹将。那些鼎鼎有名的人,他还从未见过,所以他至今对西大陆的武力水平没有很好的了解。 不过他知道,江湖中较为出名的几人—— 如今盛传最广的便是神子苏暮槿,不过她已经消失多年,莫依并没把她放在心上;再者便是七大门派——如今只有六大——的帮主,他们皆是仙梯五层的高手,更有甚至离成仙仅有一步之遥。如果传闻没错,就连依皇可能都并非他们的对手,况且西大陆地大物博,这样的高人还不是少数。 可能正是囿于这点,依皇那边没有非常明显的举动。 莫依同样如此。 他不比得依皇。依皇怎么说也有仙之力的加持,而他还只是一介凡人,对待此事更要一丝不苟,绝不能出半点差池。 这些武人一定是宏图大业的拦路虎,莫依思索了很多办法,最好的方法还是刺杀依皇,夺走仙的力量,这是最冒险,但同样是最稳妥的方法。 依皇那边有神剑,而莫依这边的武器就格外匮乏,就连晕红钢的武器都弄不到几柄。他很早就听说了正合剑的事,同样知道,这世间除了正合剑,还有贪欢笑、清火刃、琉璃、明月……这些剑。清火刃在天哮;琉璃剑似乎在雅国;而明月和正合剑都有其主,唯一没有被人持有的神剑只剩一把贪欢笑。 莫依花了很多人力去调查贪欢笑的下落,不过杳无音讯,仿佛那柄神剑是无心之人编出来的。虽然机会渺茫,但他没有放弃,直到现在,依旧有人前往北方调查贪欢笑。 实际上,江湖还流传着一把神剑,名为“古道之剑”。 对于这柄剑,莫依完全不抱有希望。这柄剑只在很老的古籍中出现过一次——欧冶子造剑,名古道,后葬平阳,战乱贼窃,杳如黄鹤。 说来也巧,这欧冶子竟然是越国人。 无论如何,没有关于古道之剑更多的记载。莫依觉得,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此事上,不如耗费更多人力物力去寻找贪欢笑。 第七十六章 夜袭(二) 今晚,刎派没有任何行动,淮国在欢天喜地歌舞升平中度过了耀灵落西后的黑暗。 这天平安度过,之后的几天、几周、几个月也同样如此。 直到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从北方传来—— 茶庄在一夜之间消亡了。 “茶庄?”听到这个消息后,莫依猛地呛了口水,他颠着手把杯子敲到桌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传来消息的莫正峰,露出少有的迷茫。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在西大陆,谁能不知茶庄?就连那些聋哑的老人,那些牙牙学语的小孩,那些深居简出的隐士……包括来到西大陆的天莱城子民——他们都知道,茶庄有多大的权势,而路家又是多么不好惹的势力。 “茶庄被毁了?一夜之间?”莫依扶稳还在晃动的茶杯,快要见底的茶水似乎都要蹦出来。“这怎么可能?接春宴不是才过去不久?” “我也是刚才得到的消息,事发突然。大约一月前,茶庄着火,似乎有许多武人在其中起了纷争,大火无人扑救,大火烧了两天三夜,直到暴雨才得以熄灭。茶庄大部分已然烧毁,至于庄主还有他的家人,皆下落不明。尚国有意封锁这个消息,所以我们才知道得这么晚。而且,好像正是接春宴的头天晚上发生变故。” “有人灭门?” 莫依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将会带给他千载难逢的机会——而这正是他苦苦等待的时机。虽然离事发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过由于消息流出得晚,所有人其实还站在同一起跑线。 “天下应当没有人和茶庄结下这么大的梁子,就算有,茶庄也不会放任这些人,就像当年的杨家……”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我知道杨家。”莫依打断他,“再说说具体情况。” “就是这样,现在还没有其他消息,尚国已经乱作一团,文坛阁似乎有所动静,他们派了许多人去调查茶庄一事。噢!”莫正峰使劲拍了一下脑袋。差点这么要紧的事都忘了说。“有人看到神子的动向了。” 莫依都快忘记她的存在。 “神子?苏暮槿?” “对,她出现在尚国,在大概几个月前,现在又不见了,不过……”莫正峰说道,“她说不定和茶庄出事有关。” “你是说,她把整个茶庄给毁了?”莫依一脸绝不相信的表情。 莫正峰连摇头否认:“只是说有关系。” “具体出现在哪里?苏暮槿。” “说是在咸来城。” “那是什么地方?” “和文坛阁同在凰州。” 凰州里茶庄有很远的距离,但如果苏暮槿在几月前现身凰州,她确实有充足的时间达到茶庄。不过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据莫依了解,茶庄和苏暮槿从无恩怨,唯一一次接触,应该是她还在江淮大牢的时候,茶庄的路赫崇曾拜访过苏青伏。难道他们在那时结了仇? 不太可能吧。要说仇,苏暮槿和苏青伏之间的恩怨应该更加复杂,可现在苏青伏活得好好的,甚至还当上了皇帝。 莫依烦躁,悄悄握紧拳头,用沉着冷静的声音说道:“莫普坤那边有什么消息?” “没,依皇还在对他进行追杀,”莫正峰很担忧,“这段时间,你们最好不要见面。” “唉。”莫依叹息一口,略显抱怨的看着莫正峰。 如果当初他没有暴露,刎派便能一直掌握依皇的所有动向。现在倒好,依皇的人反倒顺着莫正峰发觉了莫普坤,莫普坤已经四处躲藏近两年半,他和莫依几乎没再见面。刎派迫于压力,隐藏在更深的水下,平常更是少出面见人,甚至对游州的掌控也逐渐下降。 好处当然是内部矛盾得以缓解,不过这样下去,迟早会从量变到质变。 莫依可不想从头再来。他现在二十七岁,也快到而立之年,这是身体最健壮、脑袋最清晰的年华,他害怕自己的鼎盛期随时间白白溜走。 “之前那个楚国的公主帮雅国彻底击垮殷国,不过公主已经归顺西国,这么一来,他们他们西面两国的立场会比较尴尬,”莫依分析道,“楚国的败党还在苟延残喘,应该没多久就会被西、尚二国剿灭。但现在茶庄在一夜间毁灭,对尚国百姓而言,这是一次无法起身的重击,尚国必定动荡不安,西国可能会借机侵蚀尚国土地,倘若西国之领土完全占据河套天堑,从东北到西南成犄角防守,会很难攻下。” “所言极是。”莫正峰连连点头。 “在西国做出此举前,我们要当先发制人。居仁公做事延宕,欲望小,但他的那些臣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并不充裕。”莫依问道,“淮帝现在何处?乾州主城?” 那已经是淮国的都城了。 “嗯。” “那依皇?” “也在。” “你连夜通知莫普坤。我们三天后在都城外汇合,将依皇和苏青伏斩首。” 莫依此举看似缺乏思索,有些鲁莽,实际直切要害。 对于企图利用苏青伏夺取天下的依皇而言,茶庄的猝然崩塌无疑让他们有机可乘。尚国能在乱世中保留,很大一部分源于茶庄雄厚的财力,它能支援尚国进行声势浩大的抵抗,而且茶庄的地理位置也同样值得考究,它临近海湾,北可拒倭寇、突厥。如今茶庄倒,那些异族同样不会放弃如此天赐良机。 尚国早就是个烂摊子,而茶庄的覆灭让这摊子彻底臭掉。 莫依烦躁地扇开飞进屋子的苍蝇。 “不要三天后,”他急不可耐地说道,“就明晚。” 莫正峰愣了片刻。他早知莫依做事雷厉风行,但莫依同样也很谨慎啊!他现在居然冲动到这般地步,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危,莫正峰也决定劝说莫依:“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你以前说过,打仗如围棋,错一步,满盘皆输。” 莫依自信地告诉他:“犹豫,才是这步棋的坏棋。现实没有封盘,我们的消息已经晚了,依皇、西国,他们说不定都比我们先知道。”莫依见他还有迟疑,便说道,“莫正峰,我们在西大陆,相识多少年了?” “两年半。” “而你们在西大陆多少年?” “七年半。” “刎派准备了如此长的时间,我们早就该做好随时行动的准备,我说的可有错?” “是。” “出发。” 莫依果断从一旁把自己的佩剑带上,推着莫正峰走下阁楼。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七十七章 夜袭(三) 乾州,都城。 星光灿烂,新建的皇宫遗留的施工气味尚未散尽,身处其中,仿佛还能看见来往工人的身影,听到叮叮作响的喧哗。 苏青伏擦揉疲倦的双眼,把毛笔随手扔进墨潭。当皇帝比当狱长要累太多,尤其是当乱世的皇帝。边境已经不稳定,而且尚国那边又闹出茶庄覆灭,路家消失的大事。三百余年的大家族在一夜或几夜间轰然崩塌,让苏青伏有太多杂事需要考量。 他已经做好准备,打算等暖春之时便北上进攻尚国。 淮国历经这么多年跌宕的发展,国内的军队体系已经尤其完善,所有大权都被囊括进苏青伏一人手中——他当年可是靠着雅家造了大尚的反,深知这些所谓“大家族”的危害,他不会让自己的国家重蹈覆辙。 夜深人静,鸟鸣和天上的星光一样稀稀拉拉,偶尔传来嬉笑怒骂的声音,在寂静的都城传响,仿佛划破了整个天空。 双腿拖着身体,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沉心殿,向自己起居之处走去。 除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在扰乱他的思绪,一个让他长久心神不宁的事情同样在折磨他的大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淮国到底建立在什么之上——这是一个纯粹崇武的国家,靠着不断的战争和用不匮乏的粮食,在边境之争中赢下一场又一场战斗,而且,还有一群算得上真正“世外高人”的势力在暗中提供帮助。如今国家终于稳定,他也在想办法,把那个深不可测的家伙们慢慢铲除。 谁都能一眼看明,他们不是不求回报的好心人,协助他称帝,必定有某种企图。苏青伏最先以为他们打算造反称帝,可每当和他们的首领莫仕继谈话,苏青伏都有种说不清的异样,仿佛对方的目的甚至不仅限于此——他有更加宏伟骇人的计划。 莫仕继从未提过,只是笑脸相迎不断给予苏青伏帮助。 苏青伏早开始考虑如何削弱他们的势力,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给对方任何实权,他们更像他的私人部队。 “陛下。”小妾见到皇帝,连忙鞠躬行礼。 苏青伏看了她一眼。 “陵儿何在?” “太子已经睡了。”妾答。 是啊,时候不早了。 苏青伏挥手让宫女和太监们都离开,也让企图得到青睐的小妾回宫休息。 “陛下,妾身告退。”她不甘心地消失在苏青伏的视线中。 苏暮槿。消失在北方多年,终于是出来了。 苏青伏百感交集。 当年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以为自己得到了天下。在苏暮槿越狱后的半年,苏青伏时常感到恍惚,晕倒也是常事,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总算,靠着自己的努力,最终还是博得了一片天地。 当他听说苏暮槿在鹰雀谷毁灭百苦教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才离开大牢多久?竟然能摧毁七大帮派之一——虽然百苦教的实力处于下成,但无论怎么说,百苦教经过那一战后就分崩离析,再也没法重整旗鼓。 试问,武林有谁能做到如此之壮举? 这件事又让他懊悔了许久。 久而久之,苏暮槿竟没了下落。他那颗悬而未决的心也算是落下。 没想到时隔近十年,苏暮槿这个名字再次钻进他的耳朵。 苏青伏形只影单,坐在灯火通明的殿里,影子被灯光挤成小小一团。 “苏暮槿,别给我惹麻烦了……” 他已经做好准备,打算再利用莫仕继一次,那便是彻底消灭苏暮槿,让那个无所不在的丫头赶快离开这个世界。但莫仕继少见的拒绝了他,说最近忙于其他事,神子那边可以暂且放下。 莫仕继没意识到,他的说辞暴露了一个事实——他早在之前便把目光放在了苏暮槿身上。 苏青伏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不过还是没摸清莫仕继的目的。 他看上去清心寡欲,对世间不闻不问,为何早早就关注起苏暮槿的动态?他难道想用苏暮槿做什么? 苏青伏成为王以后,便少有时间修炼功法,内气也渐渐散漫,身体大不如以前,连他在镜前注视自己是,都觉得难以想象。他当年可是能和护法级别的高手一较高下的武人,如今肌肉变得松弛,锐利的双眼也早就黯淡无光——右眼更是无神。 偶尔,他还会和一些享有名誉的武人闲谈,发现自己对内功的了解已经落后许多。他不禁叹惋时代的变化,遗憾自己的身手在不断退化。 不过,他现在是皇帝。 皇帝不必脏自己的手。 他磨蹭片刻,想要早些休息,可心烦意乱,怎么都没法入睡。 “唉……” 焦虑的叹息在大殿回荡。 “雅安定那边还有一大堆琐事。” 罢了,早些睡吧。否则明天上朝会没精神。 他这般想着,缓缓更衣上床,躺进足够四人并躺的巨大床铺。 是夜,淮帝深睡,子民亦然。一声尖叫刺破寂静,星空回荡这声无法分辨男女的高音。 发出尖叫的是一名起床如厕的男子。刚才,他迷糊地从床上翻下,穿上一双藤鞋,摇摇晃晃地走向置于室外的茅坑。 他站在茅坑前很久,以为自己看错了。 茅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深邃的双眼。他和那对双眼的主人面对面站着,对方粗重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脸上,他僵硬地抬起头。 眼前的东西根本不像人。它体形庞大,四肢健壮,摆出的姿势和蹲在树上的猴子一样,呆滞地望着他。 是熊! 男人仅有的知识如此警告道。 他明知现在不能发声,但恐惧刺激他的大脑,扒开紧闭的双唇,吼出一声不男不女的尖叫。下一刻,他已经被海鬼的巴掌拍成肉酱,上半身则入了海鬼的嘴。 这声尖叫成了屠杀狂欢的开始,都城响起此彼伏的叫喊嘶吼,百姓们仿佛把一生的力量都使在这无用的呼救上。 海鬼从唯江爬出,最先被攻陷的便是名震一时的江淮大牢,这座古老的堡垒被力大无穷的海鬼轻松推翻,来不及逃走的狱卒和犯人被沉重的石砖压成血滩,而走运躲过一劫的人们,则迎上獠牙与血口。 对百姓而言,这无疑是噩梦,是屠杀。但对躲藏唯江底饥饿已久的海鬼而言,这是饕餮盛宴。 血染红了唯江,水流而下的尸体将停泊河边的船只冲垮,在水流作用下,一具具尸体形成新的河滩。 第七十八章 夜袭(四) “怎么是你?”依皇的半身被月光照得透亮,他冷漠地注视眼前的男子,慢慢抽出晕红钢打造的长剑。“莫依。” 依皇身边站着五个人,莫依都认识,他们都是天莱城的人。 莫依微微一笑,甩动手中的利剑,空气发出了刺耳声响:“你以为是莫普坤?” 依皇愣了一秒:“看来你们联手了——莫依,想不到,七年未见,你的野心总算是被天莱城挖掘了。” 依皇说句很长的话,莫依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这是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的意愿。”莫依强调。 “是吗?”依皇微笑,“你无从证实。” “你也一样。” 依皇说道:“你把海鬼都带到这来了。你打算让都城的十几万百姓为你的野心陪葬?” “如果我们快点结束,他们就能活命。”莫依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都城百姓的生命好像同他无关。 “就你一人?”依皇看了看周围,用眼神询问部下莫刹。 莫刹轻轻摆头,告诉依皇,这里没有其他的气息。 “就我一人。” “很不明智的选择。”依皇快速眨两下眼,疑惑莫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他无疑有把握赢下一对五的战斗,可他的信心到底源自何处?他难道以为凭自己的凡人之躯能打败仙? 莫依不是这样盲目自大的人。 依皇调动全身的气息,警惕周围情况,随时准备挡下可能出现的进攻。 他运转内气非常不动声色,近在咫尺的莫依全然没感觉到内气的气息。不过他并不需要感受,凭借经验,他也能知道,莫仕继在做什么。 “你来这是做什么?”依皇忽然想起,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还没问,他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莫依是要夺取依皇之位。 “很简单,”莫依说道,“杀了你。” 依皇遗憾地叹息。 看来两人间不可避免要有一场殊死搏斗。 莫刹不悦,狠狠地怒斥道:“莫依!站在你眼前的可是依皇!你必须跪下,难道来到淮国,就忘记该有的礼仪?” 依皇轻啧了一声。 莫刹确实是忠实的手下,但火气实在是大,常常让场面变得格外难堪。不过好在,现在的情况不可能变得更加紧张。 莫刹微微低头,为无法控制的鲁莽表示歉意。 莫依没有理会这段插曲,他把长剑慢慢举起,剑尖最终举过依皇的头顶。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把海鬼控制得如此顺从?”同样与海鬼打交道的依皇不在意莫依的挑衅,他偏过头,注视楼下的乱景。 海鬼横冲直撞,和当年袭击天莱城的海鬼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海鬼虽然同样呆滞、同样愚昧,但它们没有停下破坏的步伐,就算已经饱餐一顿,还是不断抓住新的牺牲者。 好在这并非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都城高手云集,除了少部分在睡梦中便被杀死外,其他人都躲过一劫,并利用武功保住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这些高人三倍的巨大怪物的侵袭终是放缓了脚步。 “我想起来了,当年你说过,有一个海鬼的‘领路人’。我都把它给忘了。”依皇口中似乎有吐不完的浓痰,一直在喉咙里摩擦,“它也被你驯服了?” 驯服?莫依皱眉。他不喜欢用这个词形容挈。 “看来我说对了。”依皇说道,“好。待我解决了你,便会去找那个海鬼的领路人,有了这样一支强大的部队,对北伐同样大有裨益。” 莫依大笑不止:“你还是先想该怎么活着离开这里吧。” 他说完,双腿发力,朝依皇冲了过去。 依皇没动,身旁莫刹身影一闪,挡在了莫依的剑道上。 一声巨响,一道金光,两人的武器和内气同时撞在一起,高台边的扶手被震碎,这座高五层的阁楼也顿然颤抖,地板裂开一道缝隙,向一条飞速逃窜的蟒蛇,扭曲地冲向外头,把木板甩进天空,木板在落地前就碎成成百上千块,如雨点般落向地面。 人的身体被碎末贯入,海鬼则抬起头,张大嘴巴注视木屑纷飞的异景。 莫依和莫刹齐向后撤。莫依一手甩开漆黑的衣袍,被剑气划破的衣袍像死去的燕老鼠,被狂风吹到看不见的远方。他踩上栏杆,借力向莫刹冲去,右手抽剑横砍,左手则直逼莫刹握剑的手掌,整个人从右向左甩去。 莫刹见状,竟直接将剑掷出,剑如箭,飞奔莫依的脑袋。 莫依连一脚踩在左身的墙壁,躲过一剑。 莫刹心中一阵惊讶。这厮动作明显,没有心机,但反应挺快,似乎对杀气有所敏锐。不过这样可不是他莫刹的对手。无论经验还是力量,莫刹已经确信,自己都在莫依之上。 转瞬,在莫依蹬墙避剑之时,莫刹连忙冲出,空中一个跟斗,脑袋朝下之时从腰间抽出匕首,直接划向敌人的颈脖。 莫依大吃一惊,没想到莫刹居然能做出如此异想天开的攻法。他自知没法举剑防御,只好运作内气,硬是用颈脖接下这一击。 莫刹借势往莫依身后跳去,取回自己的剑,同时立刻转身,想知道莫依伤势如何。 莫依捂住颈脖,鲜血从指缝渗出。 莫刹大笑。 包括依皇在内,所有人都露出大笑不一的笑容。 “交给你了,莫刹。”依皇轻拍亲信的肩膀。 两人仅过招两回,依皇已然料到莫依的结局。 虽然不明白莫依为何会螳臂当车,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的力量太单薄,而且光看动作也明白,他并非骁勇善战之人,和身经百战的莫刹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依皇知道,莫刹只需临门一脚便能再入更高境界,他希望和莫依的战斗能促成这个结果。不过希望太小,因为莫依在他们眼里,宛如蝼蚁。如果捏死蚂蚁能让武人提升功力,那童年无忌的孩子们可能是这世间最为强大的人了。 莫依见依皇即将远去,喘口气,不忘讥讽道:“你打算让自己的部下一个个送命?” 莫刹恼怒,而依皇停住脚步。 他徐徐转身,在地基已然被震歪的阁楼平台上,居高临下注视莫依。 “送命……”依皇走回莫刹身旁,手搭其肩,让他退后。 “依皇?这种匹夫交给我便可,您何必亲自出手!” “你倒是提醒我。”依皇拔出曲刀,“让他们和你纠缠,有些浪费时间了。” 莫依面无表情,把剑握得更紧。 接下来,才是今晚的“正餐”。 天旋地转,一道落雷砸向皇宫,斑驳的、如芝麻般的黑云,在漆黑的夜空慢慢形成,把黑压得更黑。天要塌下来了。 第七十九章 敌人(一) 淮帝苏青伏驾崩。 这是第一条消息,到了下午,苏暮槿等人得到了第二天消息—— 淮国都城乾京,被毁。 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暮槿在狼殿不断徘徊,连地毯都快被她踩出印子。 “苏暮槿,能别到处晃荡了吗?眼睛都要被你弄花了。”张奕房终于忍不住地吐槽,同时浮夸地做了一个头晕扶额的动作。 苏暮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坐到一旁。 苏青伏竟然死了? 她活到这么大,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虽然和他相处的时光,不好的记忆总是多过欢笑,可他再怎么也是把她养大的“父亲”——尽管他的动机不纯。如果当年没有他,她早就胎死腹中,而且……他的确教导过她非常多的事情,几乎是毫无保留。 前些日子,她听到苏青伏登基一事,心中竟然产生一丝自豪。她没把这种羞耻的情感告诉任何人,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房间,冷静思考为何会有这种想法。结果不算显而易见,不过苏暮槿还是想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极其复杂,爱与恨虽在意义上对立,但在现实中,它们是难分彼此的一对感情。 要说苏暮槿恨苏青伏,她当然恨。是他下令杀死刘宗朴,是他亲手砍下黄北的脑袋,也是他间接害死了苏留风。他是杀死三个“父亲”的罪魁祸首——若是以前,苏暮槿确实能以这个理由憎恨他,可现在呢? 苏暮槿不禁自问,她手上有多少人命?有多少人是父亲,是母亲?她在杀死那些人的时候,考虑过这些吗? 单凭这点,她已没有憎恨苏青伏的理由。而且,她在不经意间察觉到自己在思想上的转变,她的脑中再没有冒出过憎恨他人的想法,一次都没有。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本就是神子,没有世俗的情爱执念。 苏暮槿一声不吭坐在放着绒皮的椅子上,脑子乱哄哄的。 “为什么都知道苏青伏死了——现在该说驾崩吧?”任蔚开了个玩笑想缓解气氛,不过凝重并不容易打破,她见张奕房都没有动静,只好继续说道,“其他的消息呢?怎么一条都没传来?”她看向坐在一旁的张奇孛。 张奇孛无辜地耸肩道:“又不是我去打探消息。” “还不是你组织不力。” “又在打情骂俏。”张奕房在一旁嘟囔,把脸别向外面,注视已经看腻的雪景。 很难想象,天哮有许多弟子一辈子都呆在这雪山之上,他们怎么受得了这样单调又无聊的地方?噢——张奕房马上解决了自己的困惑。他们一辈子都没出去过,又怎知道外头的繁花似锦?没见过那些美好景色,自然就不会追求了。 张奕房不禁为他们的人生感到惋惜。 他再看向外头,发现苏暮槿也在眺望雪景。 见那边的两人还聊得火热,张奕房识趣地坐到苏暮槿身边,想和这位师妹聊聊天。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苏暮槿听到有人在问话,偏头看去。 是张奕房啊。 “我怎么知道……”苏暮槿伸出纤长的手臂,黄粱立马跑进她的怀抱,“早上知道消息就应该让黄粱去探探,现在估计传消息的人也该回来了。” 张奕房不置可否。 “不过,和依皇有关?你们之前不是说,他可能就在淮国?” “说是这样说——哎!笪千潭这家伙现在又不在,当时他跟那帮奇怪的家伙进水仙居,到底谈了什么,也没跟我说全。” “要把他给叫回来。”苏暮槿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好……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少女抬头反问,“现在是他沉浸情情爱爱的时候吗?” 还在拌嘴的任蔚和张奇孛听到这句话,感觉如芒在背。 张奇孛清了清嗓子,连忙说道:“方谢爷爷也快回来。我们不如集体下山,天哮信息闭塞,山路崎岖,如果淮国真出什么大问题,我们要赶快行动才是。” 张奕房早就想这么说了,他一直纳闷,从白天听到淮帝驾崩的消息后,怎么始终无人提出离开天哮的建议。在这里,简直有度日如年之感,一切都和飘落的雪花一样慢慢腾腾,性急的张奕房早就受不了这般折磨,总算能离开此处,他小心地长舒口气。 “下山吗?”苏暮槿思索几秒,“好,那现在准备吧,连夜下山,应当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张奇孛知道,苏暮槿只是在问自己。 “那就拜托宗主安排啦。”苏暮槿向他挥挥手,马上朝自己房间走去。 张奇孛已完全了解天哮内部是如何运作,他先让人备好马车和行装,随后进入狼殿高层,找到那些值得托付和信任的护法和长老们——他不确定这次下山会离开天哮多久,但时间肯定不会短,天哮不可一日无主,他需要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 对张奇孛而言,完成这件事如同探囊取物。 他很快把事情交代干净。 两个时辰后,苏暮槿、张奕房、任蔚和张奇孛四人便乘上了下山的马车。平天卿康瑞的亲信成丞则快马加鞭向汾州去了,几人约定好之后碰头地点,以便后续联络。 苏暮槿把脑袋放空,修炼起功法来。 她回忆笪千潭之前教过她的“反噬回转”,模仿他运气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在马车角落尝试——她已经听说之前他们把马车炸得四分五裂的事了。 “苏暮槿,”张奕房说道,“茶庄的那个贪欢笑就那样被路渝带走了?” “本来就是无主之物。”苏暮槿闭眼回答。“让他带走没什么不妥。” 任蔚也想说这件事,正好被提出,她便顺势说道:“我觉得应该把路渝穹也找回来。贪欢笑是独孤厉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你想想,他,”指张奕房,“和笪千潭在淮国遇上了那样的怪事,而依皇可能在淮国——虽然只是推测,独孤厉说不定和他们有关系。” “是这样吗……” 苏暮槿睁开双眼,楚楚动人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 “是吧。”张奇孛暧昧不明地吭了一声。 任蔚等人是先知道笪千潭在淮国与独孤厉相遇事,再听苏暮槿讲述茶庄的遭遇,所以很容易把两件事放在一同考虑;虽然苏暮槿知道的顺序也是如此,但她毕竟是茶庄事件的亲历者,而对笪千潭那边的事,了解的也不够详细,自然忽略了独孤厉。 她现在将两件事放在一起仔细对比,的确想出眉目。 “有道理。”她说道,“路渝穹说过要去狄禅宗,我们想找他并不难。” 第八十章 敌人(二) 下山一路非常颠簸,不过苏暮槿是坐惯马车,与颠簸为友的人。 她半睡半醒地眯起眼睛,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感触周围上。她不能掉以轻心,依皇势力很可能蔓延到西国境内,离开天哮,便是将自己投入四面埋伏中。 四人此行的目的地还是之前便提过的通天客栈。那里四通八达,非常方便,是最佳的集合地点,张奕房在路上说他们注定是要到通天客栈,几人纷纷赞同。 在到达山下后没多久,他们就打听到淮国那边的具体情况。 说是具体,实际也只是比在山上知道的要稍微清晰那么一点点。 淮国都城乾京似乎被某种攻城器械摧毁,连城墙都倒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废墟。淮帝苏青伏的尸体被人——宫女或是太监,谁都不清楚,毕竟这件事都带有太多臆想色彩——在龙床上发现。他平躺在床上,头颅被砍掉,但非常整齐地摆放在颈脖上,被人轻推后,脑袋才顺着枕头滑落一边。 这个消息的来源不明,但大街小巷都是这么说,仿佛所有人统一口径了一般。百姓们对苏青伏的崩殂没有太多震惊。他是第一个称帝的人,铁定早就被各方势力盯上,早死晚死,都不算奇怪。 再说回都城现状。根据西国偷渡进淮国的情报贩子带回的信息:乾京已能确定空无一人,现在淮国一片大乱,和尚国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是四国鼎立,突然之间,两个国家忽然陷入内乱,西国到处弥漫着一股战斗的欲望。对东面土地的争夺已成蓄势待发之势。 苏暮槿隐隐感觉,自己的使命似乎就在此一举。 夜晚,四人围坐在桌边,商讨今天听到的种种。 张奇孛率先说道:“苏青伏驾崩的消息是最近才传入西国,他应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而且雅国肯定会比我们更先一步知道。”他在说的同时,用桌上已经吃干净的碗盘摆放出四国的地理位置。78中文首发 . . 他这是多此一举的举动,所有人都知道:西国占据整个西面,长江以北的东边则是尚国,以南则是与西国毗邻的雅国,雅国之东便是直接东海的淮国。 “现在雅国肯定想趁淮国发生内乱,借机入侵,但他们西面便是西国,如果轻举妄动,自己的国家反而有被入侵的可能。” 众人点头。 “这是稍纵即逝的机会,雅国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所以进攻淮国,应当是必然,而且,以雅安定的策略,他肯定会向北联合尚有一口气息的尚国,共同攻打淮国。如此一来,雅安定仍有余力防守西面,同时还能向东蚕食尚国领土。”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所以呢?你打算向居仁公觐见,让他快趁这个机会攻下雅国?”张奕房嘴里还塞着食物,说话含糊不清。 “这种事,我能想出来,那些大臣当然也明白,”张奇孛理所当然地说道,“居仁公肯定自有打算。我们得清楚,如果接下来西国与雅国发生战争,届时便完全没法得到淮国的消息——起码没法及时得到,一条消息可能要延误几周到几月。” “那……我们现趁战争开始前赶到淮国?”任蔚满脸震惊。 张奇孛看向苏暮槿。 “等等,”苏暮槿抬手示意其他人别说话,她回应张奇孛的眼神,说道,“你所说的这些,前提是依皇的确在淮国。” 张奇孛点头。 “可你们之前说过,他的部下曾在均甲城袭击过你们。万一他就在西国?我们岂非南辕北辙?” 张奇孛考虑过此事:“西国有三从方、有天哮;淮国有什么?他们能仰仗东海上的海龙帮和合气吗?还是只懂得锻造的岚风——而且岚风……应该在雅国境内吧?论硬实力,西国的武林绝强于淮国,如果依皇真在此地,他们也没法胡作非为,但若出现在淮国——” “我明白了。”苏暮槿知道他聪明,不过张奇孛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把一件简单的事说得翻来覆去、天花乱坠,非常啰嗦,她连忙打住,“就按你说的。我们先一直往淮国那边赶,如果路上听到其他的什么消息,再做商议。不过得先去通天客栈一趟,把我们的行踪告知平天卿。” 另外两人没有异议。 过四日,几人穿过水路陆路,平安无事抵达通天客栈。 偲州地形大多以平原为主,四通八达,川流不息。 众人到达后,马上便寻上官府。平天卿比他们更快一步,早就嘱咐底下的官员,要给神子留方便。他们很快就把事情办完,把打算动身再次前往淮国的事情传给平天卿。 在通天客栈休息一晚后,便马不停蹄向东驶去。 在路上,他们听到了既想听到,又不想听到的消息——淮国新皇登基,号称“依皇”。 “现在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张奇孛对苏暮槿说。 “还真是依皇……”苏暮槿感到难以遏制的紧张。探法大师说的宿敌,就是他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张奇孛继续说道,“我觉得依皇肯定早有准备,茶庄的崩塌让他有机可乘。啊,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 苏暮槿耸耸肩。“我也没觉得这是我的错。”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无论茶庄的毁灭还是依皇篡位,这都是必然发生的事,她也必定要面对这些。“依皇现在是站到明面了,不过我们对他知之甚少,得赶快到淮国,调查清楚。” 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让淮国彻底沦陷。 统治国家和帮派武斗不同,他们除了杀死作为一国之君的苏青伏外,还得让百姓服从,就算依皇有堪比仙的武功,他也没法用暴力让百姓臣服。但目前他们得到的情报是,淮国边境一如既往的稳定,仿佛国君遇刺驾崩之事没有发生一样。 “嗯。”张奇孛说道,“对了,方谢明天便会与我们汇合,在李苏城。” 自从他成为帮主后没多久,他就开始使用全名称呼方谢了,起初其他人还有些听不习惯,不过现在已是顺耳。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一章 敌人(三) 第二天下午,他们成功与方谢汇合,在李苏城。 苏暮槿最先发现方谢的身影。他看上去比印象中要年迈了许多——年迈不止于外表,连气质都颓唐了不少,看样子在去狄禅宗或是回来的路上经历过不少麻烦事。 寒暄过后,方谢便直接进入正题:“花了很多经历,总算从狄禅宗那发现了线索,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吧?依皇的事情。” “嗯。”苏暮槿点头。 “我继续说狄禅宗那边。”方谢的记忆已大不如前,他眯起双眼,仿佛这样才能锁住随时可能流逝的记忆。“狄禅宗里有个女人,叫张贞霁,接下来我要说的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在大概十六、七年前,张贞霁曾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因为从小在狄禅宗修炼,她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受歹人之威胁,那时的张贞霁刚过三十岁,早就过了出嫁的年纪,家人便懒得过问她的踪迹,她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在大尚畅游,并自以为是地认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反倒容易落入情网——他们如同赌气般在心中立下这个誓言,殊不知,最为渴望的便是一场爱恋。” 听方谢这样正经的老人说这种事,苏暮槿感觉这场景有些滑稽。 她忽然想到,自己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难道我觉得自己没有人间之情感,也是因为期盼吗? 她胡思乱想,一边坐在马车上细听方谢不大的声音。 “很快,她便遇到了一个潦倒的男子。那男子大约长她十岁有余。他是因饥饿而昏倒在她临时的山间小屋前。阴差阳错,她在同男人对眼的瞬间,便爱上了他。” 车内的人都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她爱上一个四十多岁,穷困潦倒,狼狈不堪的男人?”任蔚不禁说出这件荒谬的事。 方谢耸肩:“这是她自己说的。无论张贞霁多少岁,她从未有过爱恋的经历,依旧会有情窦初开的情愫。”他不忘评论一下,为女人的离奇想法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男人告诉她,他是逃难而来,她自然会奇怪——那是天下太平——哪来的逃难一说?她把男人扶进家中…… “喂!你还好吗?”张贞霁将他扶到自己的床榻上,为他那寒冷的身躯盖上被子,并在屋内生起火。 他的身体没有回暖的迹象,相反,就算张贞霁忙活得大汗淋漓,他的肤色反倒更加苍白,嘴唇也如同冻紫了一般——现在分明是初春时节! 张贞霁已经很久没和武林打过交道,她花了许久时间,才恍然反应过来,此人定是身受内伤,气息紊乱,体温才会逐渐流失。不过,就算知道原因,张贞霁也没有解决的方法,狄禅宗以“禅”为核心,重视的是自我修炼,相比于其他功法,缺乏互动。眼看男人岌岌可危,张贞霁却拿不出个主意。 好在男人的求生欲大过身体的痛楚,他颤抖地睁开双眼,眼皮在不断颠抖,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狂风想要把他的眼皮给吹翻。 “你……内功,会?” “我会、我会。”张贞霁连忙点头。 男人的视力都快被剥夺,他只能看清张贞霁的轮廓,甚至丧失分辨对方性别的能力——虽然现在这种事无关紧要。 “把我的内气,都、排出去。”男人咬牙切齿地说着,牙齿被磨少了一截。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排出去?这这怎么做?”张贞霁束手无策。 什么叫把他的内气都排出去?这是个不可理喻的请求。 男人没再说话。他觉得自己命已至此,没办法再活下去了。 男人的放弃顿时激起张贞霁的斗志,她挽起双袖,将男人扶起并解其上衣,双手推住他的宽肩。大火把房间烧得通红一片,她的脸也泛起红晕,刚才还满头大汗,现在已被热得全身干瘪。她舔了舔嘴唇。 房间很热,但她的大脑很冷静。 她搜寻过去十多年在狄禅宗学习到的知识。虽然没有明确的将内气排出体外的方法,不过,内气排毒的方法应该能用到这种地方。 她连忙运气,将自己的内气输入,企图将男人毛孔舒张,挤出对方的气。 随时间推移,她能感觉到,男人的体温在回升。不过……对方的意识依旧模糊。 “要把全部内气排除吗?那要花很久才能恢复。” 张贞霁这般询问,但没有得到回应。 其实她不太确定,一个武人失去了内气是什么概念,他说不定会直接死去。但这是男人的要求。他既然提出了,说明他肯定有信心这样能救活他。 张贞霁不再胡思乱想,她长吐一口浊气,继续运功。 男人猛地咳嗽一声,浓黑的血立刻从口腔飞出,洒在床单上。 这是毒血!他中毒了,是凌云干的? 这里离凌云不算远。 张贞霁感觉即将把他的身体灌空。到了关键时刻,男人的潜意识开始反抗张贞霁的力量。女人感受到一股格外强烈的拒意,企图将她的双手推开。 她的额头又渗出汗液,她觉得,这是血液在燃烧。 用普通的排毒法已经没法继续进行,她必须另寻他法。这么想着,她的全身便萦绕一层紫气。 狄禅宗的“反噬回转”。 只有她这样的内门子弟才有机会习得。 她练过,可从未实践。这是将气息反弹的功法。 男人的内气在抗拒脱离肉体,她便直接进攻对方的内气,让他们因自己的力量而弹出。 师傅告诫过她,此功法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一旦疏忽,便会引火烧身。 “最后,她成功救回了男人,但男人也因此落下后遗,再也没法使用内功。”方谢将故事娓娓道来。听老人家说往事,总别有一番风味,苏暮槿听得投入,一度忘了思考。 最为理性的张奇孛首先发话:“那男人就是独孤厉?”如果这个故事和独孤厉无关,那方谢为何要讲予他们听? “张贞霁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先说完,他们后来分开了。虽然张贞霁爱上他,但她的本性让她受不了长期居住在同一地方,他们曾继续向南行过一段时间,不过没持续多久,男人的孱弱身体没法再继续下去。他们相处了五年,最后在游州分开。” 游州……苏暮槿记得,就是笪千潭遇见独孤厉的地方。一切几乎都能对上。 “她曾经把‘反噬回转’教给男人。这本是违了门规,但男人已经没法再使用武功,又对当初救下他的功法很感兴趣,张贞霁便给他展示了几次。 “她问过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忘了,并把一朵白花交给了张贞霁。” “白花?那是什么花?”苏暮槿问道。 “小南强。”方谢说完,见几人眼神迷茫,便补充道,“就是茉莉花。” “茉莉花?有什么含义吗?”苏暮槿问。 “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任蔚默念着过去诗人留下有关茉莉的描写。“这是男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吗?” 张奕房没弄清情况:“现在是怎么回事?张贞霁救下的男人就是独孤厉?” 任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鄙夷他的迟钝反应:“是啊。那人就是独孤厉。” 独孤厉……茉莉…… 苏暮槿抬头:“之前在均甲城你们碰到的那人叫什么?”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莫徐仁。”任蔚说完,猛地抬头和苏暮槿对视,两人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来。 “茉莉就是代指莫厉!”苏暮槿惊喜地大喊。“没错吧?独孤厉,莫厉。” “就是这样!”同时想到的任蔚也格外兴奋,她炮语连珠道,“独孤厉是莫厉,是依皇那一脉的人。换言之,笪千潭还有你,张奕房,你们之前在淮州见到的那些人,就是依皇的人!” “不、不会吧,他们……该怎么谁呢,他们的行为举止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不过,”张奕房还记得那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不过他们不像那种……”他一时间想不到能够描述自己想法的词语,右手不断在空中打着圈,仿佛要把肚里的水墨通通掏出来。“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人不可貌相。”任蔚说。 苏暮槿深以为然。虽说相由心生,不过这世上这世上道貌岸然之人也不占少数,张奕房张奕房和他们仅有一面之缘,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很多东西都能解释清楚,”苏暮槿说道,“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依皇等人从何而来。他们姓‘莫。如果我没记错,莫氏主要分布在蜀道这边,不过那帮家伙现在却在淮国。” “这样追根溯源没有意义,”张奇孛说道,“不比得古代,如今在哪都可能有莫氏人,他们说不定只是从某个不知名的村落出来的。” 苏暮槿点头。 有了方谢带来的这个消息,仿佛一块碎裂玉盘即将拼凑完整。她又有许多事情可以思考。 苏暮槿把这些信息在大脑内重新梳理:笪千潭儿时遇见的独孤厉是依皇的——是与依皇有关的莫厉,当年不知为何,莫厉屠杀了村人,在神志清醒后又救活笪千潭。而多年前,莫厉还遇上了张贞霁。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苏暮槿在脑海中勾画这些事件,将散布的片段放在一条时间线上。 他们相处了五年,随后在游州分开,独孤厉应该就是在他们分开后不久,遇上的笪千潭。可是从张贞霁的故事中可得知,独孤厉早就丧失了内功,他是怎么做到屠杀一个村落的? 苏暮槿把这个困惑告诉了其他人。 张奇孛也想到了这个疑点。同样,他也没有解答的说法。 抛开这点。 苏暮槿皱眉。 笪千潭之后遇上独孤厉的时,他们谈论过贪欢笑的事,那些人还在追踪贪欢笑。 嘴巴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紧闭双唇,企图掩盖惊慌。 “路渝穹有危险。”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二章 茉莉(一) 路渝穹已经有一些日子没有吃东西了。 这归功于狄禅宗的规矩。 作为从佛教脱胎换骨的武门,“入定”是修炼方式的一种。 事实上,路渝穹只是一天没吃饭而已,但他从小到大都不必为温饱担忧,千里迢迢从茶庄来到狄禅宗,本就已饥肠辘辘,想不到这儿竟然只有午饭。 现在,他忍受着肚子咕咕的叫声,盘腿坐在房间,静心等待时间流逝,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路渝穹之前就说明了来意,他想从这知道一些有关“贪欢笑”的事。他本以为自己茶庄的身份能行个方便,可对方都是清心寡欲之人,压根对他的身世没有兴趣,也没把他当客人看待,只是让他在这暂居几日,随后会有人来招待他。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几日……”路渝穹实在忍不住,他睁开双眼,揉了揉干瘪的肚子,走向外头。 狄禅宗基本是寺庙的形状,唯一和常见的庙宇不同的地方,便是它的规模要大许多。正坐山应该都在它的管辖之中,从山脚到山顶,到处摆放着一些石雕,上面有佛像、有菩萨、还有动作迥异的罗汉,栩栩如生,置身其中,犹如千军万马。 狄禅宗的内外门分得非常仔细,是路渝穹所见过最严苛的等级划分,内外门弟子甚至不能相互交谈,而他们也很少和客人交谈。这便导致路渝穹来到此地后,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他从一旁抓起贪欢笑,别在腰间,悠悠向外头走去。 风吹草动,树影婆娑,把他肚子的叫声遮掩。 路渝穹站在碎白石铺成的山路上。他知道,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是内外门的分界处。分界处有一扇拱门作为标志——也仅有一扇拱门,是象牙白色,上面曾经刻画有纹路,不过被风蚀多年,只剩一些细小的黑色痕迹。 在这样的夜晚,弟子们是不允许自由穿这扇门的。但作为客人的路渝穹却可以。78中文首发 . . 路渝穹与其说是客人,倒不如说是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他的进出相当自由。这和狄禅宗的教义也有所关系。 无论如何,这是来到此地的第二天,路渝穹便有心灵被净化的畅快。他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没有感到如此轻盈,仿佛只需扇动双臂,便能像鸟儿一般自由飞翔。 “哈——” 路渝穹吐出口热气,白软的气息扩散进黑暗,很快被染黑。 狄禅宗的人们知道贪欢笑,并曾经找到过他,当他们发现这柄神剑再一次出现此地,肯定会很吃惊。 这是路渝穹来之前的想法。 可现在看来,他们说不定都没发觉,路渝穹手中有柄神剑。 沐浴在清冷月光下,路渝穹忽然觉得一阵烦躁。他抬手拔出贪欢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发出悦耳的摩擦声。他觉得意犹未尽,便朝着离路有些距离的灌木砍去。 嘶啦一声,脆弱的树枝就被折成两断,含苞欲放的花朵最先摔倒了泥土里,把躲藏在泥土下的蚂蚁们吓了一跳,这些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很快四散而去,钻进其他的洞穴。 何时开始,这种扣人心弦的烦躁开始爬满全身? 路渝穹不安地再次吐出口闷闷的气息,果断向内门的境地走去。 这是一座山,山的景色当然是连续的,虽然跨过一道门,不过前后左右还是之前的样子,空气也依旧清鲜,尤其是夜幕降临的现在,寂静的一切让他全身放空,他甚至想直接躺在树林里——但他不会这么做,地上太多乱七八糟的生物,还有许多脏东西。 “和刚才一样的花……” 路渝穹弯下腰。 景色的连续的,那些因寒冷而没法缩紧花瓣的花同样接连不断,仿佛像一条白绳缠绕在半山腰。 为什么是白绳? 路渝穹自问,蹲在花前。 它们是白色的,至少现在,在圆润皎美的月光下,它们是白色的。 路渝穹认不出这花叫什么名字。 其他人是怎么分清花名的?许多花长得都差不多,颜色一样,外形一样,莫非他们品尝过花的味道?路渝穹触景生情,想到路紫鸢的脸,她被贪欢笑贯穿心脏后,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很快就变得煞白,血顺着胸口的窟窿灌出,仿佛身躯禁锢了它们的自由。争先恐后。 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起码有半个月,但路渝穹久久不能忘怀,每当他闭上眼睛,或是看到白色的东西——就连天空也是如此——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路紫鸢。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怎么能这么短。 他又悔又恨,但不知该恨谁。 当年,他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意,是囿于地位,他是捡来的弃婴,路紫鸢是路家的公主;现在不一样,他原来也是路家人,是另一种形式的“弃婴”,他敢大胆地承认他爱路紫鸢,只是,斯人已去…… “至死不渝。”他喃喃着。 这个词到底是谁说的?他记不清了。那时的他太混乱,天地倾覆,血海沸腾。 如果我没杀死路紫鸢,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止一次思索这个问题,但却从没继续往下想过。他害怕想到另一种解决方法—— 斯人已去。 这么做只会徒增悲伤。 他告诉自己,神子让他杀死路紫鸢是对的,他无能为力。 用剑刺穿路紫鸢胸膛的触感不断在掌心浮现。他觉得自己就将失控了,他猛地握紧拳头,却感到手心粘稠而湿漉。他张开掌心。 原来是在不经意间抓断了一株白花。 花蕊分泌出的汁液黏在手上,让他回想起鲜血的触感。 杀死路紫鸢的时候,他右手持剑,左手托着她的腰,少女的血顺着手指填满指缝,然后再流、再流,一直到手肘,腋下,流进他的全身。他回过神的时候,手指就像被热水烫过一遍似的,肌肤膨烂了。 “咳。” 一声轻咳从身后传来。 “他们都不会糟蹋这些花。” 是个女人的声音。 “抱歉。我最近有些……抱歉。”路渝穹连忙起身,收起剑。 听声音,女人不算很老,但声音透露着疲态,犹如垂死之人。 路渝穹寻声看去,对方倚靠在一棵细树边,凝视他。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三章 茉莉(二) “你是从哪来的?” “茶庄。” “茶庄?”女人噗哧一笑,“茶庄已经不存在了。”她打趣地观察少年的表情,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少年在听到消息的瞬间的确吃惊了,可他的惊讶时间实在太短,短到女人觉得,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事会发生——正常来说,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路渝穹看穿了女人的心思。在他这般年纪,有如此冷静的头脑,足够他自豪。不过他没有精力展现自己的得意,而是说道:“这些花是您种的?” “可能吧。” 路渝穹觉得她在敷衍。但不管如何,这些花肯定和她有关系。 “你手里的是剑?”她发问。 “嗯……是。” “我头一次看到在晚上不反光的剑,”这个上年纪的女人展现出童趣,好奇地向他走来,“上面是涂了什么东西?” “它就是这样。” 路渝穹持有贪欢笑已经很多天了,他没发现此事,更没意识到,剑不反光是多么异常的现象。“它好像一直是这样。” 女人的心被什么东西刺动了一下。她忽然一阵紧张。 她答应过莫厉,不会把贪欢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前段时间与德高望重的三从方帮助方谢见面,她都不曾说出任何有关“贪欢笑”的事——她甚至把反噬回转都说了。 可这一刻,她忍不住了。 贪欢笑,那是一把让莫厉魂牵梦绕最终疯癫的神剑。是她告诉莫厉的。 在这个世上,只有狄禅宗对贪欢笑了解最多,她把所知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莫厉。 贪欢笑是把亦神亦魔的古剑,它通体漆黑,能吞噬一切,以人的快乐为食,能带给持有人强大的力量,持有人曾经越快乐,最终能得到的力量也便越强悍,无疑是把让人醉心的双刃剑。 狄禅宗记载过一两则关于它的传说:持有者以为自己的快乐无穷无尽,想以此换取强大力量,最终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她会把这件事告诉莫厉,是因为莫厉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无法使用功法,想找到某种秘门,将此时挽回,她就顺口说了。 可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莫厉从此痴迷于打听贪欢笑的踪迹。最后,张贞霁实在忍无可忍,甚至开始恐惧这个软弱无力的男人,便在游州同他分手,再没过问他的下落。 通体呈黑,夺人欢乐。 眼前这少年手中的剑,就是那把神剑贪欢笑! “贪欢笑……” 她想听到否定的答案,想看到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后询问她在说什么,可结果—— 这是路渝穹来到狄禅宗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你知道这把剑。”他上前一步,像傻子一样重复了一遍。“你知道这把剑。” “你是从哪得到的?”女人默认了他的话。 路渝穹不明白,她何为忽然变得如此愤怒。 “茶庄。” “茶庄?!这柄剑在茶庄?” 路渝穹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他不知所措,僵硬地点头。 女人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你已拥有这柄剑,应该知道,它是柄神剑。” “是……” “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做什么?”路渝穹还从没想过。他来狄禅宗,单纯是为了远离茶庄,远离容易勾起背上的是非之地,顺便调查一下这柄剑当年是怎么流落进茶庄的藏品阁。当然,神子嘱托过他,一定要看管好这柄剑,不能落入普通人手中,以免又惹出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嗯……我只是想知道它的故事。” “哈、”女人见少年竟摆出一副如此无知愚蠢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吐了口气说道,“你想听它的故事?我劝你还是先想想,怎么保自己的命吧!” 路渝穹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女人忽然转怒已是莫名其妙,现在,她竟说让他想想怎么保自己的命?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忍住即将喷发的怒气。他吞了口唾沫,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问道:“此言何意?” “贪欢笑,这可是贪欢笑!”女人心烦意乱。 她很早就想忘掉莫厉。 就算和方谢谈及往事,她都心如止水,可现在,她却按奈不住情愫,她忽然想去寻找莫厉,无论当初他多么丧心病狂地想找到贪欢笑,她都能原谅。她能理解他,一个强大到足以纵横四海的武人忽然就沦落到那般境地,谁能忍受? ——荒唐的念头! 另一个反驳的声音从大脑深处高亢驳斥。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 “你……”路渝穹见她忽然这般模样,心里一惊。心想此人莫非精神失常,所以方才才出言不逊?“你还好吗?我带你去见大夫?” “你叫什么?”她粗暴地甩开路渝穹打算搀扶她的手。 路渝穹知趣地站到她面前:“我叫路渝穹。” “路渝穹,你跟我来。”她头也不回便往山林里走。 路渝穹没有犹豫,马上跟上她的步伐。 “我叫张贞霁,虽然你一个路家人应该不会进狄禅宗,不过你就叫我师姐吧。” 路渝穹估摸她怎么也比自己大三十多岁,这“师姐”实在有些难说出口。但对方态度强硬,况且在称呼上产生摩擦,实在是不明之举。他带头说道:“好,师姐。”反正他不打算再这么叫了。 他很快跟张贞霁走进了一座茶屋,四周寂寥无声、空无一人,两人相对而坐。张贞霁没有给他倒茶水的意思。 “我希望,”她的态度忽然又变得非常柔和,让路渝穹不由怀疑,她的精神应该真有问题,“你能把得到贪欢笑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一上来就提出如此难为人的请求。 路渝穹有些犹豫。 “让我整理下思路。” 张贞霁点头,起身沏茶去了。 在这段时间,路渝穹逼迫自己回忆那些不想再回想的往事,将其中关于茶庄秘密的部分剥出,只专注在“贪欢笑之事”上。虽然有些复杂,不过机敏的他还是想到了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待到热茶端到身前,他也就开始叙说起半个月前发生在茶庄的部分事情。 第八十四章 茉莉(三) “总而言之,在很多年前,就有人把‘贪欢笑’藏进茶庄了。” 即使路渝穹已经将整个故事精简到没法再精简,张贞霁还是嫌他太啰嗦,等他终于合上嘴巴,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唯一关心的事实。 “是这么回事。”路渝穹习惯了对方的无礼,他小抿一口快要转凉的茶水,等待她继续说些什么。 “然而剑鞘却是狄禅宗的人找到的……你没诓我?” “这是事实。”路渝穹强调。 “那些年我应该不在狄禅宗,而且,就算是现在,我对这里也已是知之甚少。”张贞霁抬头想看向更高处,却被茶屋延出的屋檐挡住了视线,她不满地咂嘴,无奈低下头,继续注视路渝穹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很澄澈。 “你持贪欢笑已有近一个月了?” “半个多月……”二十余天,“也算快满一月。” 张贞霁长叹。 见此,路渝穹说道:“你之前说过,我的性命会怎样种种,那是什么意思?” “‘贪欢笑’,将人的快乐转为力量,你一旦持有它,最终,所谓的幸福感啊、快乐啊,通通会被它夺走——这些都是它的养料。久而久之,你就会变成……宛如行尸走肉。”张贞霁面露同情。 路渝穹想:竟然会这样?难怪这段时间我始终郁郁寡欢,本以为只是受到紫鸢之死的影响,原来贪欢笑还在身边作祟!他连忙说道:“我其实并不想要这柄剑,只是担心它会落入普通人之手,又会想以前那样——我可以把它丢弃,或者埋藏在某处,你说对不对?”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路渝穹语速越来越快,却见得张贞霁满脸写满无动于衷。 “难道……不行?” “你离不开它的。”张贞霁伸出手指,轻敲放在桌上的漆黑剑鞘。 “怎么可能?”路渝穹惊讶,“它又没黏在我手上,就像现在,我只要转身离去,这柄剑就再也回不到我手上了。” 张贞霁忽然笑道:“你在害怕。” “我没——” “算了,我也不吓唬你。”她抬手打断路渝穹,“这都是从古籍里读到的,贪欢笑到底会把它的主人怎样,我从没见识过。不过,你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看到一滴水从路渝穹的额头滑落,不知是清晨的露水,还是他的汗水。“你应当有自知之明,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了这般模样。” ——是路紫鸢的死。 他的声音在脑海告诫自己。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张贞霁说道,“明天早晨,你来此地等我。”征求的目光看向路渝穹。 好。 路渝穹微微吐出这个字,向这个阴晴不定的女人欠身,随后便离开了小屋。 张贞霁站在昏暗的烛灯上,注视少年离开。 他的右手,紧紧抓着贪欢笑。 翌日,路渝穹起了个大早,捂着痛叫不停的肚子向内门山地走去,他按照昨晚的记忆,先是找到路边那些不起眼的苍白茉莉,再找到被自己毁坏的那几株可怜的家伙,最后便看到了小茶屋。 他躁动不安地向那边走去。 双脚踩在硬邦冻结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清响。脚底下的大地很结合,他却觉得自己正走向无法逃出的泥潭,他的双手,尤其是指间,开始失去体温,变成冷冰冰的十根木棍,在双腿两侧无力地晃荡。 昨晚,他以为自己把贪欢笑留在了张贞霁那儿,直到他回到房间,盘腿坐正时,才发现硌着身体的神剑。 他脑海中完全没有带走贪欢笑的记忆。 对贪欢笑最后的印象,就是女人正用苍老如缩成一团的瘦弱蚕虫般的手指敲打剑鞘。那时他就下定决心:今晚要把这危险的剑留在茶屋。 可他对自己食言了。 他的右手,可能是右手——因为他并不确定,到底是那只手把那柄晦气的剑带了回来,只因为在坐下时,剑别在右边——无意识抓起了那柄剑,如饥肠辘辘的他发现了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热腾美食一般,欣喜若狂地将贪欢笑带了回来。 整晚,路渝穹辗转反侧。今天一醒来,他便把贪欢笑放于榻上,用被子包裹,再三确认自己两手空空后才离开了屋子。 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将双手举起,并停在原地扫视全身。 贪欢笑没有出现,它还老老实实地躺在房间。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路渝穹就这么两手空空走到茶屋,可他的心情并没因此轻松多少。 因为自己总是要回到那个房间的,就算贪欢笑一时不在身边又如何?它说不定正是知道未来定会有这个结果,所以才没跟上。 想到这,路渝穹毛骨悚然。 神剑简直跟活的东西一样。 “路渝穹。” 张贞霁不久便出现在面前,她比昨晚穿戴正式了许多。她打量了路渝穹一番,说道:“你不把那柄剑带到身上?” “你不是说过,我没法离开它吗?” “你在生气?” 路渝穹冷冷地摇头:“只是给你证明,我可以摆脱它。”说这话时,他自己都不相信。 “好吧,随你怎么的。”张贞霁没再理会小孩的赌气行为。和昨晚一样,她坐在路渝穹面前。“不过,神子不是嘱咐你要看管好它吗?把那玩意放在一边,说不定会被人偷走。” “狄禅宗的人对我完全没兴趣。”路渝穹说道,“对那柄剑也同样如此,我带着它走遍了到处,你是唯一一个认出这柄剑的人。” “这里可不只有狄禅宗的人。”张贞霁觉得他此举有些不够谨慎。 “让我来就是说这件事吗?” “行。接着昨天的。你告诉了我,我觉得有必要把一些事告诉你。” 她让同门的晚辈帮他们沏好茶,随后将她和莫厉相遇,离别的事告诉了路渝穹。 许是因之前已经同方谢说过一次,她这次说得格外流畅,仿佛像事先编纂好的故事一般。 行云流水地述说完后,路渝穹缓了好一阵。 “那现在,那个男人身处何方?”路渝穹听完这个不知名男人的故事,久久无法释怀。 “我和他在游州分别后,就再没听说过他的下落。”张贞霁苦笑道,“我甚至还不知他的名字。” “但他赠你了一朵茉莉,可能与他名字有关。” “谁知道?说不定他就叫茉莉,因为名字太过阴柔,怯与告知我。”张贞霁耸肩,“也可能叫小南。” 她说完,轻轻一笑。 这是为已无联络的故人送行。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五章 茉莉(四) “他想得到贪欢笑,是为恢复功力。”路渝穹总结后问道,“他之前是怎么被人伤成那副模样的?” “他从没和我说过,只是让我带着他往南逃。但我私下调查过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张贞霁可不是省油的灯,就算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神秘男人,男人也再三告诫要忘记两人初次相遇,她还是偷偷摸摸,在男人养病期间,走访了附近各地——“他当年伤势很重,肯定就是从附近来的,我便向周围的村民打听最近发生过什么事。” “结果如何?” “现在我记不太清了,而且那些村民也都一个德行,他们只喜欢夸大其词,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讲述得天花乱坠,后头还有一群好吃懒惰的家伙添油加醋。” 张贞霁想到那些油腻的村民,不满的想法便滚滚涌出。 “的确如此。”路渝穹附和道,“他们的生活太平淡,只能从中找点乐子了——所以结果怎样,附近有发生什么事?” “我先说清楚,我不确定真假,只是转述村民的话。” “嗯。” 路渝穹也没打算调查得那么清,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应该就是在打发时间。 “第一件事,那年在邻村发生了洪涝,整个村子被淹没,死了很多人,尸体都飘到河里,脏了下游村落的水——很奇怪吧,上游被淹,下游安然无恙。后来我打听了,河水在中途就改道了,种种原因,让下游免受灾祸。有法师说是因为村子人把山挖空,激怒土地神才会遭此厄运。” 路渝穹笑了笑。 把山挖空?怎么可能。这一听便知道,是那些村民谣传的。 “第二件事,凌云的几个弟子被离奇杀害,行凶者的手法非常罕见而且……”张贞霁忽然卡壳,她记得有村民用了个很刁钻的词来形容,“暴戾。” “凌云的人被杀了?”路渝穹早听闻凌云的坏名声,“凌云不会善罢甘休吧。难道,就是那位茉莉杀了他们?他因此受到重创?”他记得,张贞霁说过,男人身体出现过类似中毒的症状,而凌云各个都是用毒高手。 “不是。” 女人的否定让少年泄气。 “我后来听说,犯人不久后就在乾州被抓到了,之后就被关进乾州大牢,再无下落。估计早就被杀头了。” “那人是谁?” “好像是三从方的,”张贞霁不太确定,“最近三从方不是势头正盛吗?听说凌云的人打算旧仇重提——我是听师兄师姐们说了一点。但谁也没法证实当年的凶犯是三从方的人,只是在功法上有些相似。” 看来又是件没有意义的事。 “我记得还有一件,待我想想。” “嗯。”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路渝穹屏气凝神,看向外头。 他们坐在云雾缭绕的山峦中,湿冷的空气从鼻孔钻进肚子,刺激他的胃袋又忍不住痉挛抽动。 我还是早日离开这里为好。否则再过几日,就要饿得吃野草了。 “这件事可能和他有关系,”张贞霁总算想起来了,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曾经问过我,我们所在之处离凌云是否远近。” “这不和第二件事联系在一起了?” “本来是这样,可凶犯已经落网。我觉得只是恰巧吧,后来他也没再打听过凌云的消息。”张贞霁看着略有激动的少年,皱眉让他说话小声。 此地最需要的便是清静。 路渝穹低头道歉。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不过我觉得,贪欢笑出现在茶庄,跟他没关系,他也是在找寻的一方。” “说得对。”路渝穹点头。 “你想打听剑鞘的事,我可以引你去见一个人。”张贞霁说道,“但他最近在闭关,还要再等十四日。你意下如何?” 还有在这待上两周? 路渝穹小幅度摇头:“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十四日后再上山拜访,不知可否?” “行,到时候再来这找我便是。”张贞霁起身准备送客,“我平日都在这闲逛。” “为了看这些花吗?” “是啊。” “我告退了,感谢将那些事告知我。”路渝穹抱拳,退出茶屋。 刚走几步,一阵喧哗从看不到的前头传来。 在这三天,路渝穹以为这里永远都那么安静。他心感慰藉:这儿还是有些生机的。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但舒畅还没抵达全身,几道冷峻的杀气便从他的两侧袭来。 路渝穹来不及做过多思考,连忙向后大退一步,一头撞上茶屋前的高大木桩。 “路渝穹?”张贞霁正走在和他相反的道路上,忽然听到前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马上探身看去,只见路渝穹面前站了两个蒙面人,身着简陋布料织成的大袍,看不出性别与体形。 两人中,其中一人手持两把剑,另一人则是单剑。 有两把剑已出鞘,对准路渝穹的脑袋。 “你们是什么人?” 路渝穹感到意外:自己面对如此险情,心中竟毫无波动。 是因贪欢笑在慢慢蚕食我的情感吗? 两人没打算回答这个将死之人,直接举剑砍去。 路渝穹连忙闪避。 身后又劈来一道剑气,将他的右手臂划出深深的伤口,血液被气带出,飞溅在咧着白霜的草地上。 他翻落到草地上,冰凉而尖锐的枯草将他的肌肤划出苗条的伤痕,殷红的鲜血在苍白盛景下非常夺人眼球。 “路渝穹?!”张贞霁连忙冲出来。 这里是狄禅宗的内门区域,是哪来的人敢在这里造次?! 又一个藏在漆黑衣袍中的人出现在白雾中。 一个……又一个…… 张贞霁拔出许久没有挥动的长剑,向路渝穹身边冲去,同时高呼帮内的弟兄,让他们前来帮忙。 一时间,场面乱做一团。 “喂!路渝穹,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张贞霁再次挥剑,一道似乎将空气凝结的气波从剑中迸发,围在路渝穹身边的黑衣人连忙躲闪。女人前踏三步,便到了少年身边。 路渝穹怎知道怎么回事?茶庄都彻底灭亡,谁还会十个近一个月,千里迢迢来到狄禅宗找他麻烦? “他们要偷走贪欢笑!” 没时间让路渝穹为自己辩解,他急忙把这些黑衣人的目的告诉其他人。 “这不是偷,是明抢了。”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六章 联盟(一) 第二次来到雷浆庄,展现在苏暮槿眼前的景色已和记忆中大不相同。 变的不是雷浆庄。 这座在此地矗立百年的古老建筑不会在今年间轻易改变样貌,无论是周遭的环境,还是弥漫在其中的锻造气息,都没有变。但苏暮槿不一样,当年来到此处的她只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个子矮小。 如今她已长成落落大方的美人。印象中那些庞大惊人的建筑像是缩水一般,变小了不少。 方谢走在最前,苏暮槿和任蔚并排窃窃私语。每走过一处地方,苏暮槿都会告诉公主,这地方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如数家珍。 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么多东西,仿佛上次来到雷浆庄还是昨天。那时,她的背后还背着一具尸体。 俊伊姐…… 人死后还有没有名字呢?那具躺在背上,冰凉双手扣在脖子上的东西,还算不算何俊伊?苏暮槿不由得想到这些深邃的问题。她渐渐没再开口说话。 任蔚见状,想起苏暮槿曾说过:在来到雷浆庄之前,一喂始终在照顾她的师姐被百苦教的人杀了,杀人者名叫龙基诵。 苏暮槿思绪飘渺。回想起当年和百苦教战斗的往事。 那时的她,全凭一身的仇恨与愤怒,带着冲天的怒气进入了鹰雀谷,将那边搅和得一团走,直到现在,那儿的花草树木都没能恢复如初。 现在来到雷浆庄,她的心中再无任何仇恨,也了无牵挂。 这应该是我这辈子使命中的最后一件事,同样是唯一一件。 苏暮槿注意到路过的行人们都把眼神放在她身上。她太显眼,太靓丽,那簇如同火焰般跃动的柔发在吸引所有人的眼球,毫不客气地展露她的身份。 她忽然想起黎忼曾说过的话——只能记得只言片语——他说过,这些人害怕承认她的存在,因为她太强大,而且来路不明。她的出现只会让这些顽固迂腐的老江湖感到羞愧。 当年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年幼的苏暮槿不懂,但现在,她有充足的时间去体会身边人隐藏在笑面之下的真情实感。 黎忼还说过,方谢和他是同类人。方谢也是“来路不明”的高手,他所从之师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苏暮槿甚至从没听说过那人的全名。 但方谢师傅现在是什么地位? 苏暮槿打听过,他是如今公认的“天下第一”。 “例勋!”方谢看到了岚风教主,上前一步同他握手相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暮槿探出头,注视尊例勋。 十年过去,他也年迈了不少,梳理整齐的黑发混杂了许多根显眼的白发,他的右太阳穴好像多出了一道伤疤——之所以是好像,是因为苏暮槿并不能确定,十年前,他的头上有没有这样的疤痕。岚风不参与武斗,苏暮槿估计伤疤是在冶炼时被工具烫伤所导致。 “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 “认得。神子苏暮槿、涣目公主任蔚、这位……”他看到了晕红钢制的拐杖,“应当便是天哮帮主张奇孛,至于他。” “我的徒弟。”方谢摆摆手,“张奕房。” “有所耳闻。”尊例勋很认真地说道,“已经给各位安置好了住宿,其余帮派的人很快便会赶来。” 方谢满意地点头。 他们在几天前,便提前通知了凌云、岚风、包括更远的狄禅宗、以及无意再去争夺江湖席位的百苦教,还有许多名声不大但行事正直可以信任的帮派,让这些江湖门派即日启程,在月末前在雷浆庄汇合,共商抗依皇之大事。 很多人先方谢等人一步到达,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仅是看在方谢作如今“天下第一”的面子上,才不辞辛苦赶到此处。 聚集此地的所有人无一例外,都知道一个名叫“依皇”的势力正在淮国崛起,并完全控制了淮国,但他们尚未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性,只觉得是一个代替淮帝的新淮帝而已。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大多数帮派是想来此地向三从方献一回殷勤,个别几个好事的家伙早就摩拳擦掌想要挑战方谢。 无论他们目的是如何,但凡来到此地的人,都想弄明白,方谢召集这么大的阵势是打算做什么?要知道,上一次有如此待遇的,还是十年前企图作乱的百苦教。所以,当他们到达雷浆庄后,首先便是寻找方谢,然而几天前,方谢还并未赶来,他们便转而找这的主人尊例勋。 事实上,尊例勋对依皇的事只是略知一二,他同样不明白方谢这么做意义何在。 这会儿,方谢进雷浆庄的消息很快传开。 尊例勋还没把他们带到房间,许多粗声大汉便围站到了四周,纷纷询问此举何意,顺道目睹一下江湖第一人方谢和神子苏暮槿的尊容。 结果,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苏暮槿身上。 无论方谢在传闻中有多么强大,比起强大的年迈老头,大家对强大的少女才是心驰向往,而且苏暮槿长相不赖,姣好的五官加上别具特色的赤发,让她瞬间夺走了旁人的眼球——无论男女。 尊例勋对方谢低语:“你得现在就给大家个说法。” “行。”方谢看出了人群正躁动不安,他停下脚步,“我踩高点,不介意吧?” “请便。”尊例勋回答。 方谢轻盈一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凭借肉体便跳上了一旁的房顶。 懂得门道的人立刻领会了方谢的强大之处,不禁低声赞叹。 “前些日子,唐突邀请各位赶来雷浆庄,或有打搅,还忘各位谅解!” 在场之人皆明事理,见方谢开口说话,众人立刻闭上嘴,不再发出丁点声响,那些欢吟的鸟儿都在霎时安静,扑腾着翅膀,静静落在屋檐上,黑明的眼睛盯着正在说话的方谢。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想必各位已经知晓,在淮国,一个自称‘依皇’的男人夺取了淮帝之政权,正在长江边境聚集部队,企图北上进军尚国。”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七章 联盟(二) 那又怎样?有人在心中暗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苏青伏不慎被人偷袭丢了脑袋,何必让我们给淮国收拾烂摊子?更何况如今西、雅两国也淮国变故而关系紧张,如今天下局势不够明朗,他们身为游走江湖的武人,同样不能轻举妄动。 “各位可能并不知晓依皇的来头,”方谢察觉人群传来骚动,他咳嗽一声,待海浪般的声音停息,才继续说道,“依皇并非普普通通的叛乱之人,早在十年前、不,二十、甚至三十年前,依皇便已经在暗地进行他的计划。那时,依皇手中持有一把名为‘正合剑’的神剑。” 尊例勋听到“正合剑”,瞳孔明显放大。 作为以铸造为业的武林世家,他们对神剑可是相当之熟悉。他们的终极目标便是打造能媲美神剑的武器。 神剑只能由仙打造,需要注入仙的内气。仙的内气与凡人有本质上的不同,对于他们这样活在人间的普通人来说,内气使用后便会消耗,消耗后便需要休息来重新恢复,就像伐木,木倒后需要时间来重新长出;而仙的内气则被称为“一即使全,全即使一”,换言之,仙将内气分出一小份,这一小份也等同于所有。 神剑中蕴含仙的内气,得到神剑,如同得到仙的传承。 正合剑便是神剑中的一员。 它的力量便是整合,再释放。 会场宁静了许久,终于有人不耻下问,高声道:“正合剑是干什么用的?” 方谢没有看向说话人:“正合剑,是仙打造的神剑。它能夺取他们的内气,再释放出去,如同一个容器,那容器便是仙的力量,无穷无尽,可以将一切吸入其中。而依皇,在许多年前便用这柄神剑夺取无数人的力量,他在不断积蓄,企图吞没整个世间。” 众人议论纷纷。 苏暮槿也小声对任蔚说:“要是烈成炬把你的力量给夺走,那麻烦就大了。” 任蔚后知后觉,冒出一身冷汗:“幸亏当时你在。” “我也没起什么作用。”苏暮槿耸耸肩,想到自己被打得狼狈模样。“最后还是靠你自己。” 心想在茶庄与显仙交手时,也是那般惨状,结果最后解决事情的还靠他人——路渝穹——对路紫鸢的穿心一击。 苏暮槿不禁惨笑,暗道:看来什么事到最后都轮不到我啊…… 她很仔细地倾听那些窸窸窣窣的人们在说着什么。 许多游走江湖的人,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某人内功在一夜之间消失,这种几乎没可能发生的怪事虽然极其稀少,但的的确确有那么一两则传入了这些人的耳朵。他们听到方谢说完正合剑的力量,立刻明白了这些灵异传闻背后的真相,很快便暗地交换听闻。78中文首发 . . 方谢继续说道:“所幸,正合剑在前些日子,被涣目公主等一行人从依皇那儿夺回,如今安放在西面高山之上的天哮,他们会替我们保管那柄神剑。” 众人听后都松了口气。 这么一来,事情不就都解决了?就算依皇有什么天大的企图,连神剑都没了,他还能怎么办? “但是,”方谢立刻说道,“我仔细研究过正合剑,里面的内气太少了。” “什么意思啊?”任蔚轻轻推动苏暮槿的手。 苏暮槿在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她看向任蔚,又看向张奇孛。 这位天哮帮主一脸淡漠。 “依皇搜集了二十多年的内气,如果正合剑里的内气很少……”苏暮槿领会到其中的含义,“要么依皇已经将这些内气用到某处;要么,他把那些内气都吸收了。” 方谢对所有人说着和苏暮槿同样的解释。 他的此言,解决了苏暮槿的一个疑惑——她之前想过,如果正合剑对依皇很重要,他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前往天哮取走? 看来他的确想要正合剑,但并不是特别需要。该得到的东西,他已拿到手了。 苏暮槿陷入沉思。 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以为是任蔚,侧头向任蔚方才站的右边看去,结果任蔚指了指她的身后。她转身,是个陌生男子。 “神子,外面有人想要见你。” “谁?可有说名字?” “辛弃疾。” “辛弃疾?”一旁的任蔚目瞪口呆,她迷茫地看着苏暮槿,但少女已经挤出人群,朝外头奔去了。 “路渝穹,你还活着!”苏暮槿推开大门,见路渝穹全身上下完好无损,不禁欢喜。 路渝穹苦笑:“有这么问好的吗?” “我听说狄禅宗被人袭击了。就在几天前,你是从那边来吗?那些人去狄禅宗做什么,是要抢走贪欢笑?”苏暮槿说着,眼神滑向路渝穹的左身,腰间别着一把漆黑的剑鞘,里面插着黑柄的长剑。 她在注视到贪欢笑的瞬间,耳鸣立刻袭来,一重重刺耳的笑声像浪一样打进来。 “他们是什么人,”路渝穹惊讶,她看起来什么都知道,“他们的确想夺走贪欢笑。”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跟我来。” 苏暮槿一把抓住路渝穹的手,把他带进雷浆庄。 还在听方谢讲依皇的围观者们让开一条道路,纷纷把目光转向路渝穹身上。他仪态高雅,一看便是某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身边别着的那把通体漆黑的剑更是让人好奇。而且他看上去和神子关系亲密,这点同样引人浮想联翩。 尊例勋意识到一旁的动静,伸长脖子看了过去——他很高,甚至不需要踮起脚尖。 “那把剑……”他喃喃自语。 他有很浅的印象。因为他从不相信世上会存在这种剑。 “贪欢笑。”苏暮槿高声说道,“依皇想要得到这柄剑。”但他又失败了。 路渝穹很配合地卸下剑鞘,递给苏暮槿。 苏暮槿将漆黑的剑鞘举到方谢的面前。 一股压抑、窒息的气氛立刻从这柄神剑蔓延,它仿佛要攫取所有人的快乐。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听觉都变得敏锐,雷浆庄最深处的打铁声如洪水滔天,在耳畔轰鸣。怪笑、恸哭、嘶吼……各种让人胆颤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 “把剑放下!” 尊例勋拼命眨眼,连忙朝苏暮槿扑去。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八十八章 联盟(三) 路渝穹,在苏暮槿放下剑前,把贪欢笑从她手上夺了回来。 刺耳的怪音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苏暮槿怔怔地注视跑来的尊例勋。 “你用这把剑杀了多少人?”尊例勋没有理会苏暮槿,而是站在路渝穹面前。 路渝穹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很高,但在尊例勋面前还是矮了一大截,他稍微抬起头,目不转睛:“十三人。” “以后别把这柄剑举过别人头顶。”尊例勋松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转身对茫然的苏暮槿以及其他人解释。“这柄剑名为贪欢笑,以他人之快乐为食。”78中文首发 . . “刚才怎会发生那种事?”一人质问。 “因为太多人死在了这柄剑的手上。”尊例勋回答。 一旁的人嚷嚷让他解释清楚。 “古籍上便是这么记载的!”他提高声音,压过这些如苍蝇般吵闹的人们,“贪欢笑有威压的力量,它得到的生命越多,威压的效果便会越发强大,但有一定时效,所以它必须不断唆使它的主人杀人。”他说完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路渝穹一眼。 路渝穹从来都不知道,贪欢笑竟还有这种力量。张贞霁都没跟他说过。看来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对这柄神剑了解的最为详细。 他应当是岚风的帮主尊例勋了。 路渝穹把贪欢笑重新别到腰间,苏暮槿则抱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各位也都看到了。”在苏暮槿离开的时候,方谢的讲话陷入瓶颈,他没想好要怎么和这些人解释依皇的威胁。这个历经风扇的长者在与人交际方面远弱于正常水平,毕竟,在他的世界里,力量即为尊贵。“依皇的野心超出我们的想象,他借助正合剑来夺取力量,又想要得到贪欢笑,以此震慑武林。此贼必须由我们共同诛之,无论各位来自何方,属于哪个国家,哪个帮派,在此刻,我们都需团结一心,将依皇击垮。” 四周响出稀稀落落的回应,看得出,方谢的有气无力的讲话并没能激起众人的欲望。 方谢从高处跳下。 “各位,方大侠一路奔波,需要休息,我们明日再细谈。”尊例勋连忙打破尴尬的气氛。说着便挥手示意众人散开一条道路,让客人回房休息。 “怎么办?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苏暮槿问张奇孛,“说白了,我们也的确没有能证实依皇威胁的证据,仅凭他想得到两把神剑还远远不够。倘若没有实质性的威胁,大家都会无动于衷。” 张奇孛点头同意她的说法:“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在雅国境内,毗邻淮国。就算依皇想弄出什么动静,我们有时间能阻止他,我会想办法向那些人证明他的危险,实在不行,就只能把探法大师……不行。” 他清楚,武林中人最瞧不起故弄玄虚的方丈如果方丈有武功就另说一个已故大师在多年前做出的语焉不详的预测,没法服众,反而会激起他们对方谢的怨念。 “我会在想办法的。”聪明如张奇孛,他也陷入了僵局。 几人一路默不作声。 苏暮槿请尊例勋给路渝穹也安排一个房间。 最终,苏暮槿和任蔚分到一间,其余人皆分开居住。 苏暮槿走进房间,懒散地躺在铺上软绵被子的石床:“还遗漏了什么吗……” “没有吧,一路上都讨论了那么多关于依皇的事。”任蔚说道,“只能等依皇那边主动弄出动静;或者跟之前说的一样,我们潜入淮国。” “淮国已经是依皇的地盘,要进去可能很难。” “对了,刚才那少年就是路渝穹吧?” “哦,对啊。” “看上去很沧桑的模样。” “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谁都会沧桑。”苏暮槿伸长脖子,想看公主站在窗边在干什么,“我可提醒你,最好别跟他谈在茶庄发生的事,就当不知道好了。” “知道了知道。”任蔚笑嘻嘻地回答。 这种敷衍的态度,让苏暮槿担心公主转身一出门,就会找路渝穹聊上。 “之前担心依皇动手脚,现在又希望他弄出点事,真是矛盾。”任蔚忽然就把话题从茶庄那边拉了回来。 “唉。”苏暮槿叹息。 两人没聊多久,屋外的门就响了。 苏暮槿细品对方的气息。不是张奕房,他敲门的时候一般都会顺便叫屋内人的名字,跟笪千潭一个德行;也不是张奇孛,晕红钢拐杖会让他有与众不同的气息,屋外气息确实异于常人,但绝不是他。 答案显而易见。 “是路渝穹。”苏暮槿连忙下床,整理好衣装,拉开房门。 “有事想和你说。”路渝穹看到站在窗边的任蔚,他看着苏暮槿的眼睛,询问那人是否可以信任。 “说吧。”苏暮槿把房门全部拉开,请他进来。 “打搅。”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石门旋转闭合,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苏暮槿拖了把椅子给他。 路渝穹坐下后说道:“狄禅宗发生了很多事,不只有人想来杀我夺剑。我刚才问了岚风的弟子,大概知道武林人士聚集于此的目的。关于依皇的事,我好像也知道一些。” “你说。” 苏暮槿与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拘谨。在她眼中,他们俩算得上同甘共苦的伙伴。而在路渝穹眼里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始终在被贪欢笑腐蚀,他早不在意这些了。 “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夺剑,现在知道是依皇……”他一边说,一边将脑海的信息整,虽然这件事在进房间之前就已经做过,不过为了确保不说错话,他还是放慢了语速,“很多事都能联系起来。” 他沉思片刻,道:“在依皇之前,也有一个人在寻找贪欢笑。” 听到这句话,苏暮槿和任蔚相视失色。她们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我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但狄禅宗有一个女人认识他。可能有点荒唐,他的名字大概和茉莉花有关。” “莫厉。”苏暮槿这才说道,“那个人就叫莫厉。”她说完,用手指在空中比划出这两个字。 “你们知道他。”路渝穹说。 “知之甚少。”任蔚合上窗户,走到谈话两人的身边,对少年说道,“麻烦你继续说,说不定对我们有帮助。” 原来是取了谐音。路渝穹心想,并说道:“莫厉应该和依皇他们有关系。很多年前,他被人所伤,迫不得已放弃内功,躲藏进了深山老。” 苏暮槿点头。这是已知的事实。 第八十九章 联盟(四) “莫厉从未透露过他当年为何受伤,但他不止一次在梦中呓语姚横这个名字。”路渝穹说完立刻观察两人,见她们都露出不知情的表情,他轻松了不少自己总算带来有价值的消息。 “姚横是谁?”任蔚问苏暮槿。 少女摇头。 “当年重创莫厉的人,就是姚横。”路渝穹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这件事只是他的猜想。他估计,活着的人应该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几天前,他在狄禅宗被神秘的黑衣人奇袭,在狄禅宗弟子保护下逃过一劫,但由于他的存在,将外面的祸乱带进狄禅宗,引得许多弟子不满。 狄禅宗向来明哲保身,安居东北一角,从来不掺和武林纷争。况且,前来追杀的黑衣人大概来自淮国,这不仅是武林恩怨,还是国家战争。 虽然没有人明示路渝穹离开,不过他认得清众人对他的态度,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的午餐饭量正在逐渐减少。饭饱思,路渝穹连吃都吃不饱,更没精力想到底是什么人要夺走贪欢笑,他只好与张贞霁告别,独自南下。 在离开前,张贞霁或许是出于对他形单影只的同情,便又告诉了几件从未同他人说过的事情。其中一件便是莫厉偶尔会念叨“姚横”这个名字,不是带有想念的感情,而是愤恨,极度的愤恨。 路渝穹也因此推辞,姚横就是重创他的那个人。 路上,他听闻尚国岌岌可危,淮国在长江以南集结兵力,择日便准备进攻尚国。他也不想被搅和进战事,便改向往西面的西国前进。 茶庄被毁一事虽然流传甚广,但只是那些士大夫及武林中人才知晓,普通百姓并不知道这般大事。他借着路家茶庄的身份,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要进西国边境,才遇上麻烦。 不过他并没在边境逗留太久。 原因是苏暮槿的一封书信。 在苏暮槿等人赶往雷浆庄之前,就已修书请居仁公派人打探路渝穹的下落,时间好巧不巧,路渝穹刚到西国边境不久,居仁公从都城下发的指令也立刻赶到,他就这样被“请”入西国。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平天卿听说接到了路渝穹,也懒得确认他的身份,就派人送他直接去了雷浆庄就算他是假冒或者同名同姓也无关紧要,无非是多耗费了一辆马车和几个车夫的时间。 路渝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到雷浆庄,见到了苏暮槿。他在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来这的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 “你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吗?”刚开始,路渝穹还庆幸自己提出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可两人都是一脸茫然,他忽然反应过来:大家都不知道,那姚横是从哪冒出来的? “没听过……吧?”任蔚不太确定,再问了苏暮槿一遍。 “没。”苏暮槿摇头,“老一辈可能会知道,这是重要的线索。”苏暮槿说着便往外走,准备找师傅询问。 “等等,还有一些事,我都告诉你们,也不知有没有用。” 苏暮槿停下步伐,坐回原位。 路渝穹开口,开始讲述张贞霁说过的几件事,当听到第二件事的时候,苏暮槿打住了他其实听到第一件事的时候,苏暮槿就想让他停下。 “把山挖空”,其他人可能不清楚,但苏暮槿见识过腊柴人。她知道,那场事故一定源于腊柴人。不过她转念一想:腊柴人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那些企图颠覆汉人统治的异族已被赶尽杀绝,剩下活在西国的腊柴人都安分守己,没必要再旧事重提。 她便安静听路渝穹继续说下去。 当路渝穹说完第二件事,她忍不住站起身:“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大概就十七年前吧,”路渝穹想到,“就是女人见到莫厉的那年,这些消息都是她打听到的,不过可能会有一些时间差。” 十七年前,苏暮槿出生前一年,同样,是黄北入狱的那年。 “你知道具体情况?”路渝穹问道。 “你继续说下一件事。”苏暮槿摆摆手。 “好。”路渝穹说,“最后一件了,莫厉曾经问过凌云是不是在附近。” 房间安静了许久。 任蔚小声对苏暮槿说道:“那个杀死凌云弟子的人,就是你师父吧?” “不会有错。”苏暮槿抬头对路渝穹解释,“当年就是我师父杀死了三个凌云弟子,随后失去功法,落入江淮大牢。他失去功法是依皇干的,那时依皇已经得到了正合剑。可是……” 和浪桥,黄北被弓箭射穿胸膛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根腥红的发梢贴在苏暮槿脸上,让她回想起当年那根擦脸而过、沾满鲜血的箭。 “在我逃离大牢的那晚,师父曾短暂重获内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姚横。” 这些事件让苏暮槿大脑一片混乱。除了黄北的确是在自己六岁的时候被苏青伏杀死以外,其他事件发生的时间都模棱两可,全都靠着人们不可靠的记忆才得以重现。张贞霁的时间可能也不准确,她在与莫厉告别后,又在江湖游历多年才回到狄禅宗,她真的能算清自己和莫厉相遇的时间吗?还有她调查出的三件事 路渝穹在说故事前强调过,这三件事都是张贞霁从农夫口中得知,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谁都没法推断,而且她自己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才打听到这些事的。 苏暮槿心想:有么就找到准确的时间点;要么忽视时间,专注在事件本事。 她选择后者。 把这么含糊的时间线索放在一起思考,反而会打乱自己的思路,是尤其不明智的选择。 “事情说完了?”她问道。 “就这些。”路渝穹点头。 “我们先去找师傅,看看他是否知道姚横。公主,你去把张奇孛也叫过来,他脑袋聪明。”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任蔚听到这句话,喜不自胜的笑容难以收敛。 苏暮槿故作恶心的表情,对她说道:“又没说你。” 任蔚轻哼一声,率先离开了房间。 “到师傅房间碰头。”苏暮槿对她的背影说。 第九十章 鬼肆(一) 沉重的木桩被人踩上了一脚,哐当哐当地从高处滚落,在军帐中休养生息的士兵们纷纷探出脑袋,以为是敌军来袭。不过只是木桩,落在地上的空洞回想很快就被土地吸收,没人听清木桩最后发出了什么声音。 被木桩吓唬到的士兵不甘愿事情就此为止,他们立刻站起身,想知道究竟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手脚这么笨。但低矮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刚才在悠闲巡视的士兵早就不知所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不经意的动作会激起这么大的反应。 士兵们没了发泄怒火的对象,只好迁怒到修筑城墙的人头上。而恰好,在隔壁帐篷,恰好住着这些人。 领头的壮汉先是提起一把刀,大摇大摆扯开对方的帐篷。 安静的营地立刻变得吵吵闹闹。 插在各处,写着“尚”字的军旗在寒风中拼命扇出声响,仿佛在警告这些士兵——危险将至。 他们没有理会自然的咆哮。 自从茶庄一夜崩塌,淮国被依皇占领,他们就没日没夜地看守长江,盯着河对岸的情况。依皇的士兵正在集结,那些黑压压的声音如同压下天空的乌云,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头上。他们都想着一个机会发泄,就是现在—— 狂放大作,将军们的耳朵中只有噼里啪啦的风声,听不到他们的动静。这些人胡闹地搅和在一起,将积蓄多日的力量倾泻在友军身上。有人只是开玩笑,但有的人则把平日对伙伴的不满,悄悄地发泄出来。 说担心忧愁,其实也没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他们都知道,长江是天堑,敌人没法横跨长江攻来,就算淮国想开战,第一滴流淌的鲜血也不会从这里出现。 尚旗还在嘶吼,被灰尘蒙上一层深黑。 噼里啪啦。 “怎么了?”站在哨岗值班的士兵看向自己的伙伴。再过片刻,这个时辰就过去了,就轮到下一班的士兵站在这了。“今天风很大啊。” “风中有股怪味。” “有吗?”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结果换来满腔灰泥,和湿漉的长江。他连忙擤鼻涕,吐出一口浓痰。“就是风很大,我们站下去吧,万一跟前几天一样,那破——”他收住侮辱旗帜的说法,停顿了片刻,确保没人听到,“旗子又倒下来怎么办?黄家兄弟那是运气好,没被砸死。” 他说完,打量这位沉默寡言的伙伴。 他高高瘦瘦,一看就知不是骁勇善战之人,因此安排到观察岗。他的气质与众不同,仿佛饿狼中夺人眼球的羔羊,全身白毛,让人有中说不出的异样。 “你先下去吧。” 他有点放心不下他:“没事,反正快到时间了。”他说着,从衣兜掏出酒囊,咕噜咕噜喝了几口,他知道,这位寡言的伙计滴酒不沾。 春雷骤响,暮色仿佛是从长江升起,逼人的耀光从天而降,把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劈得四分五裂,密集的雨水从天而降,但更从江水里射出,像一片片密集而细苗的竹子,锐利地在天地间相互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从天落下的雨好像永远没法抵达地面,从长江中迸出的水也似乎永远到不了天际。 世间如同被一个巨大的水囊裹挟,在眨眼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雨水,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怎么回事……”他颤抖地放下手,大雨立刻从没盖上的洞口钻进,填满酒囊。 “喂!”酒囊已经盛满。这是妻子织缝给他的。里面还剩余的酒掺着雨水一同涌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臂流淌进衣服里,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们进帐篷吧,到时间了!”他焦急地拉着伙伴往下跑。 伙伴僵在原地。 他没想到,对方的力气竟这么大。“快走啊!” “你看那边。” 他不耐烦,用已经湿掉的衣服擦干挤满脸的水帘。“什么东西?”他顺着伙伴手指之处眺望。 那是奔涌的长江,尽管他不确定那条亘古不变的长河是否还在流淌,不过它肯定不会停下,它还有很多地方要走,没完没了,从西流向东。那些流到海里的水之后会怎样,为什么长江无穷无尽? 他是个俗人,想不明白,可在这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他想要想明白。 ……土地被雨水分割成零散的一块又一块,天空似乎倾倒成了瀑布,正将大雨倒进尚国的大营。有什么东西在密闭成固体的雨帘中移动,那些东西的不快,但始终维持平稳的速度,雨水落到他们身上立刻碎成无数珠粒。 “敌袭——!敌袭——!” 警告声或是从更东面传来。 他没有多想。 这肯定不是正常情况! 他也立刻高呼敌袭。78中文首发 . . 刚才还能听到鸟鸣,现在只剩轰鸣的雨声,其他声音都被埋藏进坠落的急雨。 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他忽然就记不清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站在这里很长时间,仿佛飘荡千年的尘埃。 “我们快走……”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逐渐虚弱。 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像饿了,可我才刚吃早餐……他抬起手,皮肤已被雨水泡烂,长出一个个脓包,雨水再次刺进他的肌肤,那些小小的脓包被戳破,黄白而粘稠的液体立刻飞溅出来,像是挣脱泥土束缚的嫩草,露出一颗颗脑袋。 “救……命……” 他心碎了一般,注视身体的变化。 心脏在停止,呼吸在延缓,视线在朦胧…… 他最后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像高大无比的熊,但它身上干洁无毛,体形庞大却又是人的形状,全身上下似乎包裹在能流光的盔甲中,然而动作格外敏捷。 它应该有眼睛,只不过那对眼睛太过诡异,简直和那些生活在湖水中的鱼一样,愚昧空洞。 一只像鸟爪一样的手挥到了他的面前。 他在临死前,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握紧酒囊,酒囊里只剩雨水,被他这么一挤,水皆喷涌,和他的血交织一起。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九十一章 鬼肆(二) 漆黑的天空就像黏在了窗户上,房间密不透光。 屋内,数十根摆放整齐的蜡烛还在奋力燃烧,足见屋子的主人并不喜欢这么黑暗的地方。 四面墙壁被照射出很微弱的黄光,似最后一抹斜阳。在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石盆,上面盛有清水,水面的其中一角在不断泛起涟漪,纵观整个石盆,像是在模拟大海。 “依皇,”最先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音量很大,不过与狂风暴雨相比,也只在正常范畴,“海鬼们的进攻已经被遏制住了。” “这么快?”依皇听后竟然打了个哈欠,在场的众人都不知道,他是否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 “是。尚国还有许多武人,他们合力在斩杀海鬼。”他说道,“那些畜生太愚蠢,再这么下去,兵力只会越来越少。我们……最好让挈大人把他们召回。” 依皇推开窗户,大雨立刻飘进屋内。他运转气功,身上没被弄湿。 “我们也有那么多武人,难道不是尚国武人的对手?” “对方有仙梯五层的高手,而且数量众多,大概有近十人,除去那些人,三、四层的高手也不再少数,莫刹大人虽亲自坐镇,不过这么下去,可能还是——” “看来这次进攻还是仓促了些,”依皇自我反省,“尚国虽然大势已去,不过那些苟延残喘的家伙真是让人厌恶。”他在屋内环视一圈,看看自己手下还有多少能用的人。 实际上,依皇的主力并不在这,而是在西方集结。 他很清楚,尚国的战败已成定居,虽然北方的土地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收回,不过,战略重心应当放在西国和雅国。因此在对淮国开战前,他已经开始调动军力。 现在在身边的手下,更是寥寥无几。 “我原以为留下莫刹一人便足够了,看来还需要一些帮手,”依皇淡淡地说道,“是时候让海玖出场了——不,”话音刚落,他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还是让海玖去西面战场,尚国这边的武人,我亲自解决。” “您要亲自动手?” 手下惊讶,欲阻止。 “你们担心我?”依皇冷笑一声,转而对站在角落的挈说道,“把海鬼都叫回来。我不希望伤到自己人。” “好。”挈微微颔首,走进雨幕。 依皇紧随其后离开房间。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部下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呆立原地,目送依皇离开。 与此同时,尚国境内正乱成一锅粥,身经百战的将军们遇上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怪物。 这些刀枪不入,就算切断肉体也能再生的怪物正肆无忌惮地破坏尚国的军营。不消说,目睹屠杀的士兵们早就丢盔弃甲,丧失理智,抱头鼠窜了。 若非尚国的武人也早早在长江沿岸集结,依皇用海鬼袭击军营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作为习武之人,他们很快感知到这些怪物的力量源泉,明白只要砍下它们的脑袋就能获胜。 很快,局势得以逆转,从刚开始被海鬼们肆虐到现在,他们已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防线,成功遏制住海鬼军团的进一步推进。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这些怪物和它们的眼神一样,呆头呆脑,它们的弱点已经暴露,但完全没有停息的意思,还在源源不断向岸上涌来。 在后方的士兵很快重振旗鼓,竭尽所能抵挡这些怪物。 大雨倾盆,大家都看不清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不过都能隐约感觉到,它们似乎就是从长江爬出来——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但眼前已经出现了更加脱离常理的鬼怪,再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大哥!那边需要增援!”雨水把头发都打软了,一壮汉跌跌撞撞跑到另一个男人身旁,此人器宇轩昂,手持一把利剑,在内气包围下,雨水并没沾湿他的身体。此人名唤齐福兮,是文坛阁的贵客之一,同样,是尚国鼎鼎有名的高手。 “好。”齐福兮点头,拍了拍还在与海鬼纠缠的徒弟的肩膀。这边的情况已经控制住,他能放心离开。 “那边有很多这样的怪物?” 他和来人飞檐走壁,踩在倒塌的城墙上,向远处奔去。 “不是怪物,是武人,淮国的武人!已经有两名仙梯四层的高手被杀了,大哥一定要小心。” 话音刚落,齐福兮便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场。 他右手抬起拦住跟随而来的弟子,极目远眺,看清重重雨幕之后的武人。他手持一把非常大的重剑,如同扛着一条巨大木桩,在几个武人的同时进攻下依旧占据上风。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是个高手……”齐福兮嘴角露出微笑。 他向前踏去,留下一道碎裂的残影,几乎是同时,他便出现在那重剑男子面前,替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武人挡下沉重一击。 双腿用力,地面都塌陷了一层。 好大的力量!齐福兮连忙甩开长剑。在与此人交手前,他还在嘲笑这些仙梯四层家伙的羸弱,现在看来,的确是对方太强了。他确信,这个身穿黑衣、手持重剑的男人和自己一样,是仙梯五层的高手。 “好身手。”他稳如泰山站在黑衣人面前,“不知阁下姓名?” 对方冷笑一声,不屑将自己的名字说出。笑毕,重剑再次挥来。 狂风都改变了方向,那些飘零的雨水因剑速过快,通通被吸到了重剑之上。 齐福兮不甘示弱,他一面让那些实力不济和已经疲惫的武人撤退,一面迎击重剑的劈砍。 每次交锋,他的手都几乎要被震得脱臼。 “大哥!”一旁的弟子看出战无不胜的大哥竟处在劣势。他可是仙梯五层的高手,纵观天下,能几步就将他逼入这般境地的人,寥寥无几。 “走开!” 齐福兮明白,他和敌人的水平相当,甚至稍弱于对方,他肯定没法轻松战胜他,但至少能同归于尽。他决心使用更加强大的功法。 说罢,他便运作内气,狂风在他的手中形成,渐渐攀附上剑身,每一次挥动,整个空间仿佛要被劈开。他压低身体,向敌人腰部砍去。 对方见状,中间在手中旋转半圈,随后重重插入地面。地面在瞬间似乎化成了平静的水面,而落入水中的重剑激起的涟漪则一圈圈向外扩张。 齐福兮伸长手臂,从侧面向他砍去。 但剑没有接触对方的身体,而是撞上了气的涟漪。 一声巨响,雷霆万钧,两人的内气碰撞,摩擦,只见齐福兮的身体竟停在半空,他使出全身力气,企图砍破气浪。 两人僵持不下,如同时间凝固。 下一瞬间,热浪翻滚,将暴雨翻上天空,炫目的火光从两股内气中迸溅,所有武人都被这道亮光吸引,奔腾的长江被气浪推开,接连不断的水流如同被勺子挖出了一个洞,展现出仅存在于想象的绝世场景。 电闪雷鸣似乎是天公在为两人诸位。 这就是仙梯五层的生死对决……他们的气息能让天地为之颤抖,万物生灵,无不顶礼膜拜。 一闪耀眼光芒,齐福兮率先定不住身,随着气浪被一同冲向远处。 他在空中拼命扭转,总算是双脚着地,保住了性命。他站定原地,抹开嘴角渗出的鲜血,提剑继续向敌人走去。 “哦?看来是棋逢对手了。”那人虽然外表完整,不过内脏同样受到不少损伤。他按压住肚子,抬腿向齐福兮走去。“说出你的名字吧,我会记住你的。” “是我记住你。”齐福兮吐出一口带着浓痰的鲜血。“齐福兮。” “莫刹。”他露出狰狞的笑容,锋利的目光就快要贯穿齐福兮的胸膛。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九十二章 鬼肆(三) 出生不同武人间的介绍就是这么简短。 他们只需要知晓对方的名字,在知道对方名谓的情况下痛快一战。至于国仇家恨、身世背景,甚至他们之间为何要战……一切在比拼力量前都显得不足为道。 依皇已经告诉过莫刹,淮国有大概十几个仙梯五层的高手,其中狄禅宗有大概三个,但狄禅宗向来不会掺和这种争端,他只需专心对付剩下的不到十人。 眼前,就是他来到尚国后遇见的第一个与他同级的对手。 来吧,齐福兮,来到西大陆后,我已失败过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重剑把泥土拖出一道骇人的伤痕。 内气在不断膨胀,空间因为热量而扭曲,无穷无尽的大雨还没落多久,就被热浪蒸发。整个天空呈现出衣服古怪的样貌——最高处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涌如鱼鳞般乌云静静地停泊在高空,在鱼鳞的尾端则散发成芝麻的样貌,让人看来好生担心,担心那些漆黑的云粒会砸向人间;而黑云之下,竟是光彩绚丽的一片薄层,稀散的阳光透过云缝到达此处,这其中甚至隐约浮现出七彩条纹的光芒;再往下,就是莫刹和齐福兮所处之处。热浪使人的眼睛干涩模糊,他们身上散发的内气像是五光十色的流水,在周围飘荡回旋。 这对初次见面的敌人产生了难得的默契,谁都没有开口,却同时动了起来。 海鬼们对这个场景熟视无睹,它们悠然地移动,和激烈的战斗产生让人错愕的对比。 “喂,那些怪物要跑了!”不知谁最先高喊了一句。 武人和士兵们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在海鬼身上。那人说的没错,海鬼们的确在远离他们。 “怎么办?怎么办!”就这样放它们走吗?它们如果没死,之后肯定还会攻过来! “把它们杀光!一个不留!” “别让它们跑了!” 人头攒动,攻守之势立刻转换,刚才丢盔弃甲的士兵们纷纷抓起大刀,对着海鬼身后砍去。他们够不到怪物的脑袋,只能先把它们的腿砍断,这要砍很多下。海鬼们虽然收到撤退的命令,不过当有人企图杀死它时,本能还是让它做出反应。 它飞快地抬起手掌,那些聚在它脚边的人就像苍蝇一样被轻易善飞,离海鬼手掌近的人被折成两段,运气好一些的则留了全尸。 兴奋的士兵又退缩了。 怪物们是要走了,但不会放过想它们留下的人。 在这场战斗中,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士兵成了一个笑话,他们除了仓皇逃窜,惊声呼喊外,没能起到任何作用。海鬼相比普通人,有着绝对的压制力,就算他们知道,只要砍掉怪物的脑袋,它们就没法再爬起来。可这又怎样?士兵们根本没机会砍掉对方的脑袋。 大多数武人也同样如此。他们虽然有一身轻功,能较为轻松地登上海鬼那宽阔的臂膀,可凭借他们的内力,给他们无数把利刃,无数长的时间,都没法割断海鬼的脖子。 这场战争,成为了顶尖武人和海鬼们的屠宰场。 只有他们在战斗,其他人,都是陪衬。 但就算如此—— “把它们杀了!”停下的士兵们再次一往无前地涌了上去。 前仆后继、一往无前。就算是巨象,也会倒在蝼蚁的大颚下。 “他们这是不亦乐乎啊。”莫刹看到那些急于送死的家伙,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别分心!齐福兮暗想。趁着莫刹分心的时机,向他送出致命的一拳。 莫刹从容不迫向右一躲,避开齐福兮的攻击。 两人拉开又相碰,眼花缭乱,每一击都发生在电光火石。 不愧是实力相当的两人,如果他们的攻击放在任何一个仙梯四层及以下的武人身上,对方只有碎尸万段一种结局。 两人如同蒙上眼在独木桥上奔跑,错一小步,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莫刹再次动身,直接将重剑当作回旋镖飞出。他知道这么做定然没法打到齐福兮,但重剑上集满雨水,一旦旋转,能短暂遮住对方的视线。而他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决定这场比拼的胜负。 齐福兮又是何等老练,当他看出莫刹在将内气缠上重剑,立刻明白这厮在算计什么。他将计就计,卖个破绽,假装没能意识到,就这么直楞楞朝莫刹冲去。 雨水如利刃一般向齐福兮撒去。 齐福兮将内气与泥土凝聚,一脚飞踢,碎石便如骤降的暴雨,纷纷射向莫刹。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莫刹抬手一挡,错失良机。 “还算聪明。”他右手往后一声,回旋在空中的重剑立刻吸回掌心。 齐福兮回敬一个笑容。 两人路数大相径庭,但依旧能够见招拆招,这么来回三四招,不分上下,但两人都被磨出了明显的伤口。 莫刹的右手背被对方的拳头划出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而齐福兮的双腿都遭扭伤。 齐福兮用剑撑住身体,看着对方的右手。雨水将涌出的血冲净,露出惨白的手骨。 论伤势,莫刹要更重一些。 我已经赢了。齐福兮清楚,莫刹的惯用手是右手,现在,他的右手被削去大块肌肉,已经没法再发力,只能任人宰割。 但接下来的情况,让他大惊失色。 莫刹的右手正在复原。碎裂的骨头、撕开的血管、黏糊的肌肉……它们在慢慢恢复。 齐福兮眨了眨眼。 这是幻觉? “唉。”莫刹叹息一声,“我以为我用不到这个。”78中文首发 . . “这是……怎么回事?” “你要死了,我不想同死人解释。”莫刹说着,将重剑举起。 局势在瞬间逆转,齐福兮本有巨大优势,可现在,几近骨折的双腿已经没法让他快速移动,在速度极快的莫刹莫刹面前,他犹如一只断腿的乌龟。 怎么会这样?! 莫刹举起重剑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没有看到幻觉,这人的手真的恢复了,而且是完全恢复,毫发未损! 他到绝望,但远没到放弃的地步。虽然不明白眼前这个叫莫刹的人到底还算不算人,不过,他和那些怪物一样,只要砍掉脑袋,他就没法活下去。 齐福兮握紧长剑,咆哮着向莫刹冲去。 “螳臂当车!” 莫刹大笑,举起重剑便朝他看去,他这一击是那么的随意,仿佛是随意拂去桌上的灰尘。 他确实有这么随意的自信。 他们可是难分高下的顶尖武人,但齐福兮受双腿骨断之折磨。 “这就是,满盘皆输。”这七个字从莫刹嘴中蹦出。 齐福兮双目盈满愤恨的泪水。 之前的交手,他明明占据上风。可莫刹,这个不知底细的仙梯五层,竟然留有如此无理霸道的后手! 齐福兮合上了双眼。 …… 疼痛?好像没有预料中那么疼痛。这是死亡的解脱?还是说…… 齐福兮挣扎地睁开眼睛。世界从缝隙中钻了出来,逐渐变得清晰,远方的地平线总算成了直线。他移动自己的四肢,好像还能控制。 发生什么了?我好像没死——应当没死。 齐福兮用力转过脑袋,从侧躺变成平躺。他看到身边有一个身影,那应当是个女子。虽然不排除有特殊癖好的男人,不过齐福兮没力气想那么多,他只能确认,这人就是女子。 她……是谁? 她肯定是高手,而且是仙梯五层的高手,否则不会泰然自若站在这么危险的战场中央。 齐福兮大概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是这位拔刀相助的女侠救下了自己。 可世间还有谁有这么强悍的力量? 神子?! 《剑逍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剑逍传请大家收藏:剑逍传更新速度最快。 第九十三章 鬼肆(四) 是神子吗? 他拼命睁开双眼,想看清眼前这位女侠是何许人也。他从地面一直往她的脑勺看去。心想:对方很高,也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倒在地上,毕竟这辈子都没从这样的角度看过人……她的头发,是漆黑的——起码不是神子的赤红——别在脑后,上面插着一枚精致的发簪,大概是纯金打造。 她不是神子,那她是谁? “没事吧?” 齐福兮听清了,是女子的声音。 “我……”他不好意思,想赶快从地上爬起,但骨折的双腿好像完全断裂了,他只好用双臂的力量将自己勉强撑起。谁都不想在女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没事。”他擦干脸上的泥土,看向周围。 海鬼已经完全撤走了,这是一片血海领域。 士兵们的尸体和那些怪物的残骸堆叠在一起,寻着尸臭而来的苍蝇已经扎堆开始狂欢,到处都在嗡鸣,仿佛血腥味都在震动,他的鼻腔被冲击得非常痛苦,脑袋被这样的味道充满,正奋力挣扎,企图得到解脱。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要炸裂了。 “我来对付他。”女子说道。 “可是——” “你想拖后腿?”她不留情面地让他离开,“你应该能自己走。” 齐福兮的肚子在翻江倒海,今早吃过的东西马上就要从嘴中呕出。他双唇紧闭,缓慢艰辛地扶住自己的剑,像拄着拐杖的老人一样慢慢向营寨走去。还没走几步,肚子就被抽空了,那些恶心的东西立刻涌上喉咙,然后冲进他的嘴巴——但他闭上了嘴。秽物通通挤进鼻腔,从其中流了出来。 他一阵作呕。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仿佛有条狡猾的蛇钻进了喉咙,再深入进肠子,把里头一切东西都倒腾出来,随后将他的五脏六腑当做温床,平和地盘踞其中。 他倒在地上不断翻滚,双手捂住肚子,快要失去知觉。 他坚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两眼一黑,再没看清任何东西,宛如一具再也不会站起的尸体,被吓坏的士兵和弟子们抬进了营寨。 莫刹的肚子被利剑划出了一道很长的伤口,从他的左腹一直抵到右胸口,那些滑软的脏器已经往外流了一些,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也在惊慌地流淌,这让他的五脏六腑愈发偏离原位。 他的左手捂住伤口,冷冷地注视齐福兮被抬走,随后看向身前的女人。 她带着一张不知材质的面具,一对灵光的双眼从面具的窟窿中露出,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莫刹奸笑道:“你让他生不如死。” “他至少活着。”女人回答。 “你是谁?” “文坛阁阁主,梁楛。” “文坛阁?我一直以为阁主是个男人。”莫刹说道,“想不到是个只会耍阴招的人猫。” 梁楛全然不理会他的语言挑拨,她把细剑架在莫刹脖子上,接上她之前的那句话,说道:“而你死了。” “可笑!” 莫刹的举动出乎梁楛预料。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脏器从伤口流出,一个跟斗翻到后头,再在地上连打两个滚,鲜血划出一地,一节节的器官也流淌得到处都是。 他的身体虽能复原,但这种痛苦,他从未体验过。 这个长相冷酷粗满的大汉,在这般逃跑中途,终是无法忍受,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梁楛不怠慢,也不想听到这让人眩晕的哀嚎,她连忙上前,举剑便朝他的脖子砍去。 “休想——!”莫刹不想死。就算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只要保住心脏和脑袋—— 他大吼着使出功法,将身边的一切都震碎。鲜血化成暴雨,点落在梁楛身上。 衣服很快变得腌臜。 她甩开血雨,庆幸刚才停了一步。 莫刹身边的泥土已经化成粉末,可见他的殊死一搏究竟释放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梁楛深呼吸,心想:这个疯狂的男人已经没法再释放这般力量,必须赶快结果了他。自从那个叫依皇的人成为淮国的王,整个东南都乱成一团,一股让人生厌的气息正在那儿慢慢集结……此人肯定还有同伙,虽然想抓他个活口,不过保险起见,此人不能留! 梁楛挥动长剑。 剑气如刃,没有踌躇,沿着大地一路割开,直到将莫刹身首分离。 他瞪大双眼,目中填满怒火,表情就此凝结。这颗可怜的脑袋在松软如粉的土地上撞了一下,就缓慢陷落,只露出半颗脑袋。 梁楛优雅地甩了一下剑,将明丽的细剑收回剑鞘。 得赶快重建防御工事,操纵怪物的人一定不会就此放过尚国——梁楛清楚,这些愚笨的怪物不会无缘无故进攻在尚国大肆杀戮,它们是受人控制,供人差遣的兵器。 风依旧咆哮,雨也很大,她如同以泪洗面之人,光亮的银色面具不断流淌有豆大的水珠滑落。 士兵们和武人们呆呆地望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知道梁楛回身向营寨走来,他们才意识到,这场短暂战斗的胜利,属于他们。 “大尚!大尚!大尚……” 有人率先起了头,所有人都高亢地呼喊起来。 面具下,梁楛露出憔悴的笑容。 这只是刚开始。 嚓—— 身后忽然传来脚踩泥土的声音,而且一听便知,是有人踩在莫刹死去的那片土地上。 什么人这时候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梁楛猛然回头,头上的金簪都被甩出了一截。 如退潮海水,欢呼声渐弱。 这是什么人? 梁楛全身的细胞都紧张起来,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男人极其危险,比刚才死去的莫刹更胜一筹!他如同死亡的化身,浑身上下包裹在漆黑之中,瓢泼大雨和狂作妖风在为他的出场喝彩。 他大概二三十岁,青年,长相非常和善,是容易博得少女芳心的面容。但这种长相的人却在如此情况下突然出现,谁都不会觉得他正常。 “你是谁?” 梁楛二话不说,拔出剑。一旦情况不对,她随时能将此人的脑袋砍下。 他没理睬梁楛。缓缓蹲下身,从泥沙中拎起莫刹的脑袋。 “还是这么不小心。” 没有理由再听此人辩解了!就算是我错杀,我也得把他的脑袋砍下! 梁楛用比对付莫刹还要快的速度,一瞬间就来到神秘男子面前,光影之间,长剑已然落到男人的脖子上。 梁楛瞪大双眼,一口鲜血喷在面具后,顺着光滑面滴答下来。 发生什么了……!? 第九十四章 鬼肆(五) 梁楛像是用干草搭成的稻草人,僵硬地挺立在原地。持剑的右手仿佛是在瞬间变得干瘪,同时不住颤抖,她的手指脆弱到能一掰就断,细剑则似乎成了千斤重的青铜鼎。她挣扎了几秒,还是松开了手,剑落入泥沙中,慢慢下陷,只留下银光黯淡的剑柄。 头好晕……到底发生什么了……很晕。这是在梦中。 她在原地抖了一下,双腿像风中的芦苇,踉跄了两三步,向后倒去。 男子见状起身,非常温柔地拖住她的纤腰。 “你……” “我就是依皇。”他微笑着说道,“依皇,九四七。” “你就是——”梁楛气若游丝,声音被风切成了很多小块。 依皇说道:“想不到你还能活下来。在你之前,没人能接下我这招。不过,你已经这副模样,应该也算不上成功接下。”他说着,慢慢把梁楛放在泥地上,“你就作为我尊敬伙伴的陪葬吧。” 梁楛青筋暴起,一把抓住依皇的右手臂。 “想让我给你个痛快吗?好啊。” 依皇自顾自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样貌奇怪的剑——从剑柄到剑身中段都是笔直的,但从中段开始到尾,便弯曲出一个很大的弧度,说它是刀也不为过。 梁楛怔然注视在眼前晃荡的武器。 这是什么东西? 眼前这柄剑像是用翡翠打造,看上去弱不禁风,一碰就碎。 这个自称“依皇”——梁楛也相信他就是依皇的男人,如慢动作般优雅迟缓地抬起右手,那柄曲刀起到一叶障目的作用,梁楛一时看不到任何东西,视野被浓郁的翡翠色挤满。 手起刀落,绷紧大脑的最后一根弦化成尘埃,从梁楛脑中消散。 “阁主——!”跟随梁楛到来的侍从们惊呼。 谁也没想到,前一秒,阁主干净利落地收拾了来自淮国仙梯五层的高手,下一秒,阁主就这样轻易倒下。他们站在远处,暴雨让他们看不清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更别说认出站在阁主身边的黑影是谁。 阁主?江湖上自称“阁主”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如今还在为尚国战斗的“阁主”更是屈指可数。不知情的武人们听到身边人居然这样称呼那个女子,不禁陷入迷茫——他们说的应当是文坛阁阁主,可文坛阁阁主,不是那个下肢瘫痪的男人吗? 好不容易稳定的局势又变得风云莫测,士兵、武人都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催促对方往前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谁都没有挪动半步。 大雨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老天仿佛不知疲倦,无休止地向这片土地抛洒豆大的水珠。 文坛阁的人最先动了。他们不顾危险,赶忙往阁主所在之处靠近。其他人见有挡在前头的好汉,也蹑手蹑脚地跟上,个个都好似缩头乌龟。 依皇将梁楛的尸体轻放在另一具无头尸——莫刹——的身边,随后再次捡起莫刹的脑袋,抚平他脸上暴怒震愕的表情,将脑袋摆放到了原位。做完这一系列事,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身。 他完全没有着急于自己的处境。 现在,有十三名武人围在依皇身边,其中有四人的实力在仙梯四层之上,还有一人是仙梯五层,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实力不如齐福兮。 齐福兮与莫刹打得难解难分,文坛阁阁主瞬间斩杀莫刹,而眼前这个神秘男子更是轻描淡写夺走了阁主的性命。通过再简单不过的比较,他便清楚,此人几乎不可战胜。 但他们人数众多,就算他再厉害,总归得忌惮这么多武人……吧。 依皇扭了扭脖子,仿佛在说,杀死阁主只是余热。 “各位都是尚国之栋梁,是勇士,”他正过身,扫视站在身前的所有人,“眼下,你们有两种选择。归顺于我,依皇的麾下;或者——”他耸耸肩,后面的话已不言而喻。 “你就是依皇?”一人拔出长剑。 两国交战,一国之君竟现身阵前,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我在给你们选择。”依皇说着,不经意地晃了晃曲刀。“欢历帝无能,尚国已是岌岌可危,各位何不弃暗投明,助我一定天下?” “住口!我等誓死保卫大尚,叛贼竟出言不逊!” “他就是淮国的王,若他死,淮则乱!”另一人应声喊道,“我等将其拿下,便是荣华富贵、名垂青史!” 人群听到这样的说法,无动于衷,甚至连高喊者都没挪动一下。 幸而现在大雨磅礴,激烈的水珠敲打世间万物,人虽不动,却似置身千军万马,正与敌国的将士血拼。 依皇冷笑一声:“何必说些慷慨之言,你等行动已经将怯弱暴露得一览无余,”他闲庭信步,“现在投靠于我,那才是万年富贵。” 士兵和武人们默不作声,互相瞥眼。 这个男人给带给他们的压力无从形容。他们就连正眼迎视的胆量都被磨灭。此时,估计所有人都有想过相同的一件事——他为何能带来如此强悍的压迫感。 依皇耐心地站在他们面前,等待蝼蚁选择自己的命运。 忽然,一根冷箭从他的耳旁擦过。 “动手!” 又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这回,所有人都冲向了依皇,阵势惊天。 他们为何会这么做,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依皇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让他们在潜意识认定:就算投降,依皇也不会放过他们。 实际上,依皇并不打算这么做。他不会杀他们,仅仅是想将他们炼化成海鬼。 “真是遗憾。”依皇心想:成为海鬼,你们至少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他闭上双目,仙之力从体内迸发。 武人们早就用内功护住身体,可事情远比他们想得复杂。仙梯四层以下的人,完全没有抵挡依皇进攻的实力,围绕在身边的内气连同肉体,在一瞬间化作虚无缥缈的血尘。转眼间,刚才还站在依皇面前的十几人,就只剩五个。 “刚才发生什么了?那些人呢!人呢?!” 躲在后头的士兵失声尖叫,屁滚尿流地往更后面奔逃。 营地内人声鼎沸。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他们刚才经历过海鬼的袭击,虽然很恐怖,但那些怪物毕竟有很多弱点:它们脑子不好使,力大无穷但进攻方式单一,很容易看破,而且,只要砍下脑袋,这些庞然大物就没用了。 可依皇不一样。 他们看不懂依皇到底是怎么进攻的。出神入化、随心所欲,弹指间灰飞烟灭。 他们相信,只要依皇愿意,在场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人之所见,尽是黑暗。 第九十五章 宣战(一) 屋内坐了大约有二十余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武人。 路渝穹很顺畅地将之前跟苏暮槿说过的事情,再同其他人讲述一遍。等他说完,苏暮槿立刻问方谢:“师傅,姚横这个人,您可曾听过?应该与您同时代。” “姚横……”方谢摸了摸光秃的脑袋,摇头。“我或许是忘了。没印象。”他转头看向其他年长的武人,大家都纷纷摇头。 苏暮槿早有心理准备,转而问张奇孛:“你觉得怎样?有没有想清什么东西?” “第一件事,洪涝,应当和腊柴人有关吧?” “嗯。” “腊柴人?”路渝穹从没听过。 “以后再跟你说,”苏暮槿说道,“他们和这事没关系。” 张奇孛同意苏暮槿的看法,他慢慢地点头,整理刚才得到的信息,然后有条不紊地说道:“莫厉询问过凌云,而那时恰好是你师父杀死凌云弟子的那段时间,我觉得这应当不是巧合。我之所以这么说,是这样考虑:黄北杀凌风弟子,虽然他本人并不知情,”说时,他看向指使黄北的方谢,老人微微颔首,目光流露愧疚之情,“但此事与依皇有关;而且,莫厉和依皇同样有关。在当年,依皇的势力不大,这两件事在很短时间内同时发生,期间必有联系。” “照这么说,姚横很可能就是依皇的真名。”张奕房立刻说道。 “姚横吗……” 苏暮槿听到这个名字颇为失望,这听上去并不像劲敌该有的名字,有些过于朴素了。 “我师父——”她开口,想到方谢也是自己师傅,这么说容易混淆,便改口道,“黄北当年被人夺走内功,我觉得,这件事已有定论:就是依皇或者正合剑所为。” 张奇孛不太确定地点了下脑袋。 面对如此繁杂的信息,就连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他发现,神子特别相信他的思考能力,这让他倍感压力。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姚横是依皇,那依皇应该已经有四五十岁了吧?已经远离武人之巅峰。且不论年龄,他姓‘姚’,而依皇那派——” “姓莫。”任蔚说道。 “不对!”张奇孛忽然醒悟:他们陷入了一个误区。“依皇那一脉也不见得姓‘莫’。”他加快语速,担心这想法稍纵即逝。“仔细想想,我们凭什么认为依皇姓‘莫’,现在我们只知道两个人,一个莫徐仁,另一个是莫厉——而莫厉这个名字还源自我们主观的猜测。” 苏暮槿说道:“话虽如此,不管他姓什么,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唯一能确认的,便是‘依皇’这个身份。” 方谢说道:“依皇到底叫什么,就算我们把他的族谱都翻出来,也没有什么价值。” 张奇孛愣了一下:“那……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此问出口,还真就难倒了众人。 是啊,他们坐在这干什么呢?苏暮槿忍俊不禁,心想:我们坐在这,是因路渝穹带来了新的消息,于是就来分享。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咳咳,”她让所有人集中注意力,“就是梳理一下过去的事件。” 屋内一阵尴尬。 “暮槿,梳理过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任蔚对苏暮槿耳语。 苏暮槿耸耸肩:“不然我们干什么——噢!对,我们不是要说服那些武人联合抵抗依皇吗,现在就是在搜集他的罪证。” “听上去像是那回事。”张奕房嬉皮笑脸道。 张奇孛叹了口气:“其实仔细想,依皇所作所为只有一件,就是不断用正合剑夺走武人的力量,他在打什么主意,我们无从得知。不过从他杀死淮帝,控制淮国的举动,能看出一些端倪——他肯定是想一统天下。就算是为了雅、西两国的利益,我们也有充足的理由让他们出兵抵抗。 “但现在的问题是,雅国和西国毕竟为两个国家,而且地理位置不友好,如果两军联合抗依皇,西国的军队势必要驻扎进雅国领土。我觉得双方在这件事上都不会退让。” 苏暮槿心想:的确,哪个国家的王会大度到让其他国家的军队驻扎其中?而且,看似能从中得利的西国在这么做之前也得三思——把军队驻扎雅国,那就是狼入虎口,九死一生。 张奕房伸了个懒腰:“要想让两国联合,只得是外部压力。若依皇没动静,这事估计很难。” “其实……”苏暮槿说道,“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依皇的身世搞清楚。” “此话怎讲?”张奇孛问。 “依皇可能跟我一样,是神子。”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苏暮槿火上浇油般说道,“他甚至可能就是仙。” “怎么可能。”最接近仙之境界的方谢脱口而出,“仙是不可能干涉人间的,你是神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苏暮槿刚想说话,路渝穹抢先一步说道:“不。仙可以。” “没错,”苏暮槿用目光向大家示意坐在角落的路渝穹,“你们难道忘了?茶庄的事情才过去多久——” 她忽然想到,除了公主、张奇孛和张奕房等在天哮就汇合的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茶庄发生了何事。连方谢都投以疑惑的目光。 跟他们转述茶庄的故事已经够辛苦,苏暮槿不想再大费口舌地说一遍,她站起身,对那些不知情的人说道:“就在大约一个月前,茶庄出现了一个仙,茶庄三百余年繁荣不衰,都因那位名为‘显仙’的仙在庇护,它在上个月被除了。茶庄也因此一夜灭亡。” 大家没有怀疑她的说法。 茶庄,这个百年家族在一夜间衰败,这应该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是上天让它灭亡。 “你杀死了仙?!”尊例勋瞪大双眼。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身为仙降人间的神子,从阶位来说就低仙一等,她竟然能把仙给杀了? 苏暮槿无意吹嘘自己,她如实说道:“显仙很脆弱,它把大部分力量都放在一个名为,”她看了眼路渝穹,少年轻点一下脑袋,面无表情地等她说出那个名字,“路紫鸢的女孩身上,那女孩就像一个容器,而我们把她杀了,仙失去力量支撑,便消亡了。” “它是死了?” “至少已不在人间。”苏暮槿回答。 一时间,房间炸开了锅。 “如果依皇也是仙,”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从震惊中缓过神,问道,“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们找到那样的‘容器’,他也就死了。” “所以我们需要调查清他的身世。” “可依皇不见得是仙。” “难道我们就白白在这浪费时间,等待依皇主动出击?”苏暮槿立刻回道,“再说,依皇已经——” 敲门声响起。 众人立刻闭上嘴巴。 “掌门,快马来报。”一位岚风的弟子走进房间,请尊例勋出去。 “你们先谈。”尊例勋起身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便回来了。身上带着和出去时全然不同的气场。 “怎么了?”方谢见状,问道。 “雅安定的信,”他把仅写寥寥几笔的书信放到众人眼前,“淮国对雅国宣战了。” 苏暮槿看过去,上面写着几个字: 淮势不可挡,望援。 第九十六章 宣战(二) “写得这么简单,谁知道他想让我们做什么。”看后,有人立刻说道。 “具体情况呢?”方谢问尊例勋。 “说是马上送到。” 现在刻不容缓,没时间再让他们围坐在这浪费时间,尊例勋作为这里的主人,知道自己有责任和方谢一同统筹这一切,他对屋内的人说道:“我们要立刻开始行动。那边的几位,”他用手掌指向房间一角,“你们都来自淮国地区。” “嗯。” “我们这边会与你们的帮派共同调查依皇身世。” “没问题。” “神子,还有公主,你们这些实力强劲的武人,不能把重心放在调查上,正面战场需要你们。” 苏暮槿点头。 “不过你们才刚到雷浆庄—— “没事,我们可以马上出发去边境。”任蔚立马说道。 “那有劳各位了。”他点头,同时看向方谢。 光头老者同样没有推辞。 “至于少帮主,”他最后对张奇孛说道,“天哮在西国,而我们在雅国,如今需要两国共同抗敌。你能否做一回说客?” “好。”他看了任蔚一眼,告诉她:他马上就会搞定这些琐事。 任蔚微微点头。 “剩下的各位,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你们协助,”尊例勋说道,“麻烦在屋内等一下。我得把各个帮派的话事人都叫过来。”他一边说,一边往外头走,“已经知道该做什么的就动身吧。” 苏暮槿站起身,看到坐在身边无动于衷的张奕房,问道:“你不走?” “我吗?我……我去大概只会拖后腿吧。” “瞎说什么。”方谢听后,毫不客气地一把拎起张奕房,“你可是我的徒弟,走了!” 比方谢高大的张奕房这时像只小鸡一样被拖着走出房间,苏暮槿心中窃笑。但很快,她的心上便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在慢慢聚集。 她最后说道:“路渝穹,你不一起来吗?” 路渝穹愣住了,他看了看苏暮槿,忽然明白这个少女在想什么。 神子啊神子……你的内心和外表果然是大相径庭。 苏暮槿已经意识到,贪欢笑在不断腐蚀路渝穹的心智,他会逐渐丧失一切情感,如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 但她没打算出手解救。一是没有现成的办法,二是眼下没有时间。 说难听点,苏暮槿打算让他自生自灭。 很残忍,也很现实。 苏暮槿之所以叫上他,不是为了别的,正是看中他的武功。在两人初识时,路渝穹的武功并不算强大,不过,他长时间浸淫于贪欢笑的力量中,苏暮槿能感受到,他的内功已非同往昔,估计已然达到仙梯五层的境界。 她觉得讽刺:这是绝大多数武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却苦苦追求的境界,而路渝穹登上仙梯五层,才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甚至没经历什么痛苦的修炼,而代价,只是丧失快乐。 到底划不划算? 只有路渝穹自己知道。 “走吧。”路渝穹带着贪欢笑,在众人齐刷刷地目光下跟在苏暮槿身后离开房间。 大家都对那把诡怪的神剑好奇而恐惧。 苏暮槿在看身边的环境——没别的意思,视线总要落到某处,要么是师傅光溜溜的后脑勺,要么是庄重威严的建筑。她选择后者。 如同在做梦一样,事情进展地这么迅速,这才刚到雷浆庄,依皇那边就打过来了。依皇进攻雅国,难道不担心北面的尚国会乘机偷袭吗?还是说,尚国已经被降服了? 那实在太快,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尚国虽气数已尽,可再怎么说也占据九州一半以上的土地,光凭祖上累积的实力,就能抵挡很长时间。依皇这才夺权多久?假设消息延迟了一个星期——这是不可能的——那依皇也仅仅在十四天内就完成了控制淮国,吞并尚国的壮举。 苏暮槿觉得,除了依皇是仙外,没有其他道理能解释如此荒唐的胜利。 几人雷厉风行,穿梭在宽阔的石制走廊里。 “雅安定素来不喜欢用武人,”尊例勋说道,“他对武林的印象,总觉得我们以武犯禁,不成规矩。他居然会出手向我们求援,足见事态严峻,看来依皇那边的实力真的非同一般。” 这些日子一直在雅国,方谢对这儿的军事力量有大概了解。雅国军队人口没其他两国多,但各个善战,更有湘军、徽军这样能以一敌五的部队——他们一直是镇守雅国东境的中坚力量。也正是因坐拥这样的士兵,才让雅国在三国环绕之下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雅国需要求援武人。方谢说道:“对方一定有仙梯五层的高手,这样的人,只需一个,就能改变战局。” 任蔚深以为然。她自己作为仙梯五层,而且参与了雅国歼灭殷国的战争,深知像她这种层次的武人对战局有多大影响。照她粗略估计,仙梯五层的武人能达到以一抵千的效果。 “依皇那边已经死了一个这样级别的武人。”张奇孛说道,“他们那边还有很多这样的人。” 方谢难得展现出不安。在和平时代,江湖上有多少仙梯五层,分别隶属什么帮派,大家都知根知底——十九人。 自大尚分裂后,自称或是传闻仙梯五层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其中大多是假的,比如尚国曾宣称国内有近二十个仙梯五层的高手;不过有少数确实是货真价实,他们平日隐姓埋名,在乱世则崭露头角。 不管怎么说,如今能确认实力的仙梯五层,怎么说也有三十余人,其中二十多人,方谢与其相识。他打算空闲时便修书把他们召集,共同对抗依皇。 “依皇到底是从哪钻出来的。”苏暮槿自言自语。 太奇怪了,他手下有强者如云,在此之前竟没有丝毫风声。 苏暮槿想继续思考,但转念一想,她的首要任务不是这个,有比她更了解淮国的人。 “尊掌门,”苏暮槿担忧,“那些武人还能从雅国回到淮国吗?如今两国交战……” “他们总会有办法的,不必担心。”尊例勋安慰道。 “行。” 苏暮槿和任蔚回到房间——她们甚至连衣物都还没拿出来。铺得整洁的床上有些褶皱,这是苏暮槿刚才留下的。 她恋恋不舍地注视这张大床,不知多久才能再次享受。 两人带上行囊,穿过被守卫老头推开的雷浆庄重门,走下层层台阶,坐上已经停靠在路边的马车,向东奔走。 落日的余晖贴在马车上,似乎在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九十七章 应敌(一) 斑驳剥落的月光晾在马车上,先上来的月光源源不断往后滑走,前头又有新的月光补上。三辆马车在狭窄泥泞马道上拉扯出纤细的黑影,颠簸不停。 苏暮槿不自觉地大气哈欠。不知怎的,越往东行,她的困意是愈发沉重,好似要把她压垮。她决心到下一个客栈时要好好休息一下。 离开雷浆庄已过去三天,前线的消息总是迟一步抵达手中。原因很简单,他们一直在行驶,战况又在不断变化。但聊胜于无,现在,任蔚正挑着一盏小烛台,脸都快钻进纸里,慢慢阅读今天刚到手的战况。 “怎么样了?” 苏暮槿抬头,她看到蜡烛的火光都快被周边的树叶染成绿色,光再在马车中散发,把里头浆得浓碧。 春风还夹着冬季的微寒,在外头瑟瑟吹着,马车顶的枝繁叶茂化成海潮的此起彼伏,传来绵延不绝的柔响,催人入睡。 “跟昨天一样,”任蔚总算把最后一行字看完,把她递给苏暮槿,“节节败退。” 苏暮槿拿过战报。 细风吹拂在脸上,她都不想睁开眼睛,便叫黄粱帮她。 “闫金关失守,淮军已完全占领赣州,正向重湖压进。”黄粱把重要的信息报给她。 重湖……要打水仗了。 “湘军善水,应该能守住重湖,而且雅国的武人几乎全都东调,如果这还守不住……那雅国岌岌可危。” “雅国失掉赣州,已经很危险了。”受到张奇孛的熏陶,任蔚没事也喜欢分析分析当今天下的战局,“那可是雅国的粮仓。要我说,就算雅国能抵挡淮国的攻势,也元气大伤,被西国吞并只是时间问题了。” “嗯……” 事情要真这么顺利,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苏暮槿侧过身子,用左手架在窗户上,脑袋靠在手肘,将其充作枕头,闭眼道:“会是场恶战啊。” “要是他们再守不住,我们都不必坐马车了,只要在这住下,等依皇过来便是。” 苏暮槿默念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发生,苦笑一声。“有件事我不明白。一般来说,战争双方都会有比较出名的将领,当年和腊柴人打的时候,连他们都有类似指挥或将军的人存在,可依皇入侵这么久了,除了‘依皇’,就没听过其他名字了。” “是不太寻常。”任蔚说,“可能是因为这样:鼓吹将领是为了提升士气,并打压敌方的气焰。以往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说是听到谁谁谁的名号,士兵们就闻风丧胆、抱头鼠窜。但是淮军和雅军差距悬殊,所以没必要用这种伎俩吧。” 苏暮槿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想了想,说道:“我们还要两天才能到重湖,希望他们能撑到那时候。” “希望吧。”任蔚对雅军的信心被一封封战报磨得差不多了。 她比苏暮槿更忧虑。毕竟曾经和雅军并肩作战,知晓他们骁勇善战,这么训练有素的军队,就这样被刚掌控淮国的依皇打得屡战屡败,这容不得她有任何乐观念头。 她忽然想到远方的张奇孛,眼睛有些酸痛。 当年,自己从楚国出逃,见到苏暮槿,击败烈成炬,再经历在西国的一系列奇遇,她从没像现在这样为性命担忧。诚然,和烈成炬决战的时候,她的确是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但她那是一无所有,也就无所畏惧,可以说完全不爱惜自己仅有的这条命。 现在不同了。 张奇孛还在等她。 任蔚心神不宁,揭开遮挡右眼的白罩,让空洞的眼眶浸润在稍带凉意的春风中。 冰凉的风从脸上的窟窿一路流淌进她的身躯,她感觉全身得到了净化,就像那些锈迹斑斑的铁器皿重回到焕然一新的初态。 她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苏暮槿听到布料的摩擦声,睁开眼后说道:“难得见你把右眼露出来。” “总得透一透。” 她抚摸自己眼眶。纤细如葱的手指在深邃不见底的黑洞周围徘徊,这是一番奇怪的光景 苏暮槿没再说什么。 任蔚则颇为享受地为眼部按摩。 结实的车轮在坑洼的破烂马道上疾驰,马车不时向空中跳起,随后将两人的身体重重甩向木板上。苏暮槿颇为不满,心想雅国这些路该要修修了,这两天一直都是这样,让人怎么坐都不自在。 “公主,”苏暮槿忽然打破和风的寂静,“你好像没仔细跟我说过和莫徐仁的那次吧?”她会提及此事,是因为瞥见了任蔚的右手。她听说,那个叫莫徐仁的混蛋几乎要把公主的手给砍断。 她的右手小臂比左手明显小上一圈,皮肤也更加苍白,透过那层薄皮,不仅能看到青红的血管,骨头都隐约可见。 她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苏暮槿无意识捂住自己的右手。 “没什么好说的,”任蔚心不在焉,“跟打烈成炬一样,打完之后,自己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破破烂烂。”苏暮槿复述她的形容。 这两个年轻的少女,都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她们相视一笑。 “我应该说了莫徐仁也能快速恢复肉体吧?” “说过……”苏暮槿的嘴唇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她瞪直了双眼,与坐在对头的任蔚相望。 任蔚也反应过来。 为什么淮军战无不胜,而且连一个将领的名字都没出现。 他们不需要将领,他们是不会死的! “不会吧……”任蔚感觉大脑有些发麻,“依皇把淮国的士兵都变成了不死的怪物?” “冷静,”苏暮槿握住公主冰冷的双手,“如果他们真是不死之身,早就会有类似的传闻,可我们现在都没听到,应该不是——” “如果没人活下来呢?”任蔚问出了更骇人的事实。“如果所有士兵都死了,淮军不死的消息,不就没人知道了……” “得赶快通知前线,要挖掉那些人的心脏才行!”苏暮槿从马车上站起,焦急向通知师傅。 “苏暮槿!等等!”一道红光掠过任蔚的右眼。 又一道。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马车周围聚集了浓郁的杀意,足以将她们吞没。 第九十八章 应敌(二) 苏暮槿担心的事应验了。 她曾想过:几个月前,公主等人在西国遭到过依皇势力的偷袭,现在他们到了离依皇更近的雅国,怎么会平安无事? “看来依皇给我们准备了一份大礼。”苏暮槿睡意全无,一脚踹开马车门,纵身跃出。任蔚紧随其后,与此同时,车夫勒住缰绳,车队停在了原地。 路渝穹正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抱在怀中的贪欢笑忽然释放出一阵强烈的波动,他立刻睁开双眼,对坐在车内的人说道:“是敌袭。” “敌袭?”张奕房还在打盹,听到这两个字,下意识抓起身边的剑,匆忙注视周围。 路渝穹走下马车,看到了已经站到外头的苏暮槿和任蔚,还没等他张口询问发生何事,敌人已不由分说向车队扑来。 他们的手段粗暴但有效。只见其中一人从粗壮的树后现身,他身着淡蓝渐白的宽敞衣袍,大手一挥,四周竟然凭空出现大浪,汹涌如饿虎扑食,向车队冲来。下一刻,之前还紧密站在一起的人们就被冲散到各个角落——这不是普通的水,里头带着强劲的内气。 阵型被这样轻易分割。 “公主!”苏暮槿跳过躲开水斩,连忙环顾四周,看到任蔚在水幕的另一头。 她握紧拳头,拉动后肘,一拳向萦绕着内气的水幕砸去。随着如陶罐碎裂般的炸响,她已经能直接看到任蔚。 在她迈步与公主会和时,一道剑斩从天而降,伴着一阵高呼—— “神子,你的对手是我!” 苏暮槿抬头看去,瞧见一黑影正势不可挡向自己劈来。她连忙从腰间抽出清火刃,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叉,两道交错的气迎上黑影。黑影见此竟轻踩在内气上,弹跳到苏暮槿周围,在空中旋转几圈,刀刃似滚轮般朝苏暮槿削来。 苏暮槿倒退一步。 黑影手中的剑转得飞快,几乎化成一个毫无破绽的圆形。苏暮槿瞅准机会,将清火刃往其中探去。 匕首与剑尖抵撞,擦出一道霹雳火光。黑影借势企图挑开她的武器,但被识破招架。 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站定原地,泥土被四脚踩陷了几寸。 下一刻,另一边的两方武人也同样缠斗在了一起。一时间尘埃漫天、水灰交融、冷兵器碰撞而生的火花更是迸溅得犹如耀眼星辰。 苏暮槿心想:依皇能派遣这么多武人来到雅国境内,雅国的边境防守已是名存实亡了。这个国家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领土?估计谁也不敢下定论。 她再次发力,甩开对方的剑,跳向后面。 黑影冷笑一声,扒开遮挡面容的黑纱。 但看外表,他很像偏执的人,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双目炯炯有神,在火与月光的照射下颇为耀眼。 “鄙人莫正峰,请教神子了。”他自信地说道。 莫正峰。又是个姓“莫”的。 苏暮槿没有着急动手,她说道:“你可认识莫徐仁?” “听说他已经死了。”莫正峰平淡地说道。“我奉依皇之令,已在此恭候多日,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他把剑放到左手,再用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我不客气了。” 苏暮槿将清火刃放回腰间,从左边抽出岚风打造的剑。 岚风本想用晕红钢为每人配备一把剑,但晕红钢产自北方,岚风并没有储备,只好使用稍微劣等的材料冶炼。张奇孛还提出把自己的那根手杖给融了,但遭到拒绝。 岚风的工匠告诉他们,晕红钢要尽量减少打造次数,每一次定型,都会大大损耗它的质量,而且他的手杖太细小,就算全部融化,也不够打造一柄新的剑。 所以这提议只好作罢。 他们之前还想过要把正合剑从天哮运过来,但担心中途出岔子,如果又再落入依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也只能将其搁置。 “在此之前,我想问一下。”她说道,“这些水流,也是你弄出来的?” 莫正峰耸肩:“我没必要告诉你。” “好吧。” 苏暮槿也没抱期望。她看得出来,这个敌人相当不苟言笑。 到处都是水雾和烟尘,她能听到激烈打斗的喊叫和碰撞声,不过看不清具体情况。她没再拖延,拔剑朝莫正峰冲了过去。 莫正峰的剑法和他的性格一样,简洁明了,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招,每一击都一板一眼。 苏暮槿在和他交手的同时,在绞尽脑汁思索莫正峰到底师承何人。 他像出身非常正统的武学世家,可搜刮记忆,苏暮槿怎么没法将他和任何一个门派挂钩。 他手中的剑也不同寻常,非常坚硬,能明显感觉到,质地在苏暮槿手中这把之上。要知道,岚风虽然没法用晕红钢打造武器,但同样没有敷衍了事,他们使用的材料正是屈于天下第二的雷钢。 莫正峰的武器明显不是晕红钢打造,它没有一点红色,就算有,也是不知从哪沾上的血迹。苏暮槿几经比较,确认剑身应该是通体漆黑微透深蓝,是大海的颜色,而她从没听过世间有这样的材料。 和依皇有关的一切都那么奇怪,真的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完全无迹可寻。 “你这么直白的进攻,可打败不了我!” 苏暮槿甩开心中的杂念,一边用语言扰乱对方,一边加紧进攻的步伐。 莫正峰说了,他们在此等候许久。 苏暮槿不禁好奇:他主动对上我,那谁是方谢师傅的对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现在为止,方谢师傅好像都没有出手——他动手的特征太过明显:地动山摇,傲视群雄,能惊醒百里外熟睡的人。 他为什么还不出手?就算敌人没给他相应的对手,他也没理由不出手啊! 莫正峰不知苏暮槿在想什么,但从她那双水灵的大眼睛里,看出她此刻分心。他改换进攻姿态,将剑抹出,直向苏暮槿胸口划去。 因短暂分心,苏暮槿只想到要抵挡这一击,却没细想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收回伸出的剑,挡在身前。 在此之前,莫正峰已经开始为下一步做准备了。他右脚抬起,膝盖踢向苏暮槿的剑柄。 正常人在这样的关头一定会握紧武器,以免丢失武器,落入攻击范围劣势的窘境。莫正峰便是这么料想的。 可苏青伏从小就教导过她,不能想着与武器合二为一,武器再强也是身外之物,要时刻权衡各举的利弊。 她反其道尔,直接将长剑向天抛出,随后向后仰身,一个滑步从莫正峰身边滑溜过去。 莫正峰有些惊喜。 他没想到神子竟然会这么做——谁会在一对一的战斗中直接抛掉自己的武器? 一旦苏暮槿执着于握剑,他便能借力将她的手肘踹断,而苏暮槿另类的做法让她躲过致命进攻。 不过接下来,她就没那么好受了。 脱手的剑没有内功加持,在武人面前尤为脆弱。虽然事情没按照莫正峰的方向发展,但他眼疾手快,立刻向高空挥动一剑,内气劈开岚风打造的长剑,叮叮当当在天空散成璀璨的烟火。 第九十九章 陨落(一) 在战场另一侧,方谢面色苍白,早就举在胸前的右手托着从指缝穿过的水流,目光直直地盯向远方某人的身影。 别人可能不熟悉,但他对这招式再清楚不过。 大尚武人云集,但绝大多数功法都诞生于大陆上,与海水有关的功法则少之又少,久而久之,这些海边的武人拉帮结派,聚集在东海之境,向南则往流求迁徙,自立专精气功的门派合气;往东,则建立了更为出名的海龙帮。 以水为刃,正是海龙帮最与众不同的招式,而能将其运用到出神入化境界之人,便是海龙帮帮主。 “海玖……” 方谢木讷站在原地。 怎么会是海玖? 他宁愿相信,海龙帮出现了一个与海玖实力相当的高手,也不愿看到站在树边的青衣男子是海玖。 方谢和海玖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方谢作为一心渴望变强的武人,自然是要踏遍天下寻找强大的对手,以提升功力,而海玖便是他的目标之一。当年,两人在琉璃群岛的主岛打得难解难分,最终相视大笑,皆认平手,并约定再次比武。 不过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自那次比武之后,他们不是没有再见过,但各有各的难处,完全没精力像年轻气盛时那样打得天昏地暗。每次相见都只是短暂的说上几句。 方谢想到,他不止一次告诉海玖,要小心可能会出现的危险。结果,海玖居然站在了依皇一边。 方谢不是仙,他终究是一个凡人——不像苏暮槿,他再强大,也受七情六欲之锢,和海玖更是伯牙子期之交。他甚至想过和海玖并肩作战的畅快。 而现在,他竟要与海玖兵刃相见? 没错。依皇给海玖安排的任务,就是杀死方谢。 “海玖?”方谢踌躇地向前挪了一步。 海玖也没彻底狠下决心,他右手扶在树上,看着零碎的水珠打在方谢脑袋上,这位他尊重的长辈在此刻变得格外沧桑,而且脆弱。 “你到底在做什么!” 方谢忍不住,大声对他吼道。 “老方,身不由己。”海玖露出凄惨的微笑,已没脸再正视他。在方谢警告他要注意依皇的时候,那个恶鬼就已经找到了他,他没办法,如果没有依皇—— “依皇到底给了你什么?!”方谢踏前大步,一把拽住海玖的领子,对方没有反抗。“你不是这种人。你知道,为他做事就是在助纣为虐!” “我没办法,”他颤抖地说道,“是我当初心软了,如果没有做出那种事……” 如果方谢还有头发,他此时定已怒发冲冠。 他那双瞪大的双眼几乎能挤出血丝。眼前的海玖表现的如此怯懦,全然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他感到痛心又愤怒,同时还夹杂阵阵懊悔。 方谢在自责,倘若能早些发现海玖的异常——他本该发现的,海玖是他的知己,他是海玖的知己——事情必然有挽回的余地。 “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方谢吼道,“你告诉我,我能帮你——你难道不相信我?” 海玖颤抖地将方谢的手摆开,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我实力相当,我束手无策,你也一样。” “怎么会一样?就算我们不行,还有神子啊!她是我的徒弟,若你需要,她同样会出手相助——” “神子,呵、”海玖摆头,“对啊,她是神子,她不是仙!” 方谢愣在原地,四肢僵硬。海玖这话表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依皇是仙。 “你上次见到千露曳是什么时候,可还记得?”千露曳是海玖的爱人。 “上次……”听他这么一说,方谢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那位夫人了。 “她……得了一种怪病,是我的疏忽才造成了那一切。”说到此事,海玖感觉心都快被绞碎,他急促地喘着气,想到爱人痛苦的模样,后悔之情更加沉重。“只有依皇才能救她。我只能这么做,不然,她——” 他忽然停住,用力地抬手擦过面庞,让自己清醒。 他想到爱人,想到依皇的警告,下定了决心。 “老方,我们不是约定过要再一次交手吗?”海玖的语气逐渐平稳,他控制住表情,慢慢把别在腰间的神剑明月拔了出来。“这应该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痛快地打一场吧。” 方谢心如刀绞。 这不是他期待的决斗,肯定也不是海玖所期望的。 “只有我死了,依皇才会救你的夫人。”方谢说道。 “嗯。” 海玖非常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那没办法了。”方谢放下最后的情谊,说道,“我会杀了你,并救下千露曳。” 海玖露出心满意足地表情:“好啊,我们约定好了。” 他说完,笑意收闭,纵身一跃,身后的溪流顿时波涛如滚滚长江,随着他一声令下,向方谢冲涌。 方谢先是拉开距离,随后用拳锤进大地,土壤瞬间分崩离析,仿佛是溅起的水花,挡在洪流面前。 锋锐的水和盾实的土撞在一起,在半空形成一道弧形屏障。 两人视线都被眼前的庞然大物阻挡,但他们不谋而合,同时跳起,凭借对气息的感受捕捉到对方的站位。 顷刻间爆裂串响,两柄银光闪烁的剑交错撞击,互不相让。 两人相视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保持着功力的长进。 他们都拿出了全身气力,把这场比拼当做生命中最后一次挥霍,没有对未来做丁点保留。 汇聚二人中间的内气在不断被高温燃爆,随后又有新的内气供应上。在这一刻,剑术、身法都变得无关紧要,这场比拼完全成了力量的较量。 他们的双腿都深陷泥土中,周围成长数十年的健壮树木被气浪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飞翔看不见的远方。 方圆十米之内,没有任何活物。 雪白的气和深蓝的气缠绕一团,将两人包裹得严实。 是师傅……谁在和他交手? 苏暮槿总算看到方谢出手,心里是放心了许多。不过,这世上还真有能在力量上和师傅抗衡的人。 第一百章 陨落(二) 方谢和对方打得难解难分,情况不容乐观。 苏暮槿到现在还没看公主的身影,不知她那边是什么情况。 她心起波澜。不详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发现莫正峰看似在全力企图杀死自己,可实际并非如此,他明显有所保留,就像苏暮槿也没使出全力。 难道说他们此次偷袭的目标并不是我?莫正峰只是来拖住我的! 苏暮槿再次格挡莫正峰的劈砍,借着对方调整身位的空荡,环视周围一圈,想知道这帮家伙的目标到底是谁。 又是公主?依皇一直想得到她的力量。不管如何,不能被这家伙缠绵在这里,一定要阻住他们的奸计得逞。 苏暮槿不再和莫正峰缠斗,她迈开脚步在错乱的战场上穿行。 “黄粱,你去其他地方看看情况!”她暗道。 被识破了吗……莫正峰注视苏暮槿消失在尘埃中。他早就料到会如此,不过,她发现得也太快了。莫正峰心想,早知这么快被识破,还是该多使出些力气。 莫正峰没打算在这里就杀死苏暮槿。俗话说得好,狗急也跳墙,他和苏暮槿同为仙梯五层,就算真的以命相搏,谁输谁赢还说不清楚。依皇已经损失了莫刹这个手下,他再三告诫他们,像这样的高手,都留着他来解决,避免更多伤亡。 依皇那边虽然的确很多仙梯五层的高手——不仅仅是天莱城的原住民,还有后来加入依皇麾下的武人——他们都是极其珍贵的战力,禁不起这样浪费挥霍。 莫正峰连忙跟上苏暮槿的脚步。 小丫头可别到处捣乱。 苏暮槿发现莫正峰紧跟身后,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他果然只是来拖住我。 她加快速度,赤发如火焰般在众人眼前窜过。 “路渝穹!”她没看到公主,先看到了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 对方可能是想对贪欢笑下手。她这么想着,决定先去他那边看看情况。 路渝穹正和张奕房共同对付一个武人,确切地说,是他在保护张奕房。 “苏暮槿?” 路渝穹听到声音,顺手把剑往地面削去,用铺天盖地的泥土暂时挡住敌方视线,同时寻找苏暮槿的身影。 苏暮槿已经站到他的身后。 “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连忙问道。 “他们有什么目的,其他人对我们都没杀心,只是拖住我们——” 话音刚落,莫正峰的剑就到了苏暮槿身后。 他说道:“对你没杀心,不意味着机会到来,我就不会动手了!” 路渝穹立刻抬剑,替她挡下这一击。 三人背对背,警惕周围情况。 “他们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苏暮槿嘴皮子动得飞快,“我刚才还以为他们会对贪欢笑下手,不过那人应该也只是拖住你。” 在交谈间,莫正峰和另一名武人再次袭来。 他们暂停交流,先应付了一轮进攻。路渝穹才开口道:“会不会是公主。” “你看到她了吗?” “没,一开始我们就分散了。”路渝穹摇头。 “得赶快找到她。”现在是三对二,他们轻松了许多,苏暮槿挡下莫正峰的进攻,甚至还回击了他一剑,他的衣服被划破,手臂飙出鲜血。不过很快,他的伤口就愈合了——苏暮槿都看在眼里。 看来依皇手下的人都变成这样了。 苏暮槿看准莫正峰的心脏位置。 对方不打算杀她,但她不打算放虎归山。诚然,这是对方主动发动的突袭,可再怎么说,这还在雅国境内,他们才是孤立无援的那一方,此时能解决一个就赚了一个。 苏暮槿抱着这种想法,一遍在混沌的战场中缓慢移动,寻找公主的身影,同时伺机对莫正峰发起致命进攻,企图刺穿他的心脏。 莫正峰意识到了苏暮槿的杀意,斗志被渐渐勾起。他的一招一式比方才更多了些许毒辣,连他最典型的一板一眼的进攻方式,都起了变化。 他果然隐藏了实力,而且还不少。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 苏暮槿感觉面前的人好似换了一个,出招走势的路数与之前几乎无相似之处——更加毒辣、精准,而且让人不寒而栗。 她右手一挥,烈火从手掌喷涌。 陡然出现的火焰让莫正峰猝不及防。他早听说神子的每场战斗都伴有大火,没想到她竟能从手中直接释放灼人的火焰,他连忙一躲,心中称奇,自感非同小可。 张奕房站在另外两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思潮起伏,自认当初就该拒绝师傅,何必来此拖人后腿? 生死之斗,稍有分身便会引来杀生之祸。另一武人见张奕房分心,直接刺剑冲来。 张奕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那利剑刺穿,一旁的路渝穹大手一挥,暗浪波动,来人竟直接被掀翻。 路渝穹这招可非一般的掌法,其中尽是贪欢笑的恶念。 那人受此伤,顿时觉得大脑一阵酸麻,天旋地转,男人、女人、孩童、老人,各种笑声纷至沓来,将他的耳膜震裂,他抱头在地上打滚,痛苦得发不出声,浑身都被泥泞沾满,仿佛变成了一个木雕的人偶。 他没再动弹,全身僵直,就这么死去了。 无论是身为同伙的苏暮槿和张奕房,还是身为敌人的莫正峰,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恍惚。 苏暮槿对他刮目相看,同时有些担忧,如果贪欢笑还这样肆无忌惮地转换力量,路渝穹的失控,应该是迟早的事…… “这把剑——”莫正峰瞥了眼死去的同伴,目光移到漆黑长剑的身上,“难怪,难怪。”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莫厉要的就是这把剑。” 苏暮槿听后一怔:“你知道莫厉?” “他可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莫正峰说完,向后退了几步,身影朦胧进绵绸的尘霾。 苏暮槿打起十二分精神,以防他从其他地方袭击。 “喂……你们看那边。”张奕房支支吾吾地开口了。 苏暮槿听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周围,甚至没发现,那些此起彼伏宛如雷霆的打斗已经停息了,四周寂静一片,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她顺着张奕房的目光看去,一个黯白的身影躺在远方,鲜血蔓在周围,刺眼到心痛。 第一百零一章 陨落(三) 浮在空中的水花骤然落下。 依皇的手下已顺利完成任务,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夜色中。 星空与刚才别无二致,但月光笼罩的大地已狼藉一片。 苏暮槿直楞地盯着那片还在不断流出的腥红血泊,她不敢上前,仿佛一旦看清真相,那个人的死亡才会变成既定事实。 她向前走了一两步——到底是一步还是两步,她已没有知觉。月光恰到好处地照耀在远方那具尸体上,那人的身躯变得朦胧,像是灵魂出窍。 她闭上眼,沉默了许久。 同样摆脱敌人纠缠的武人们立刻寻找大部队会合,很快,他们不约而同来到头发最为显眼的苏暮槿身边。 “神子!敌人好像都走了。”一人擦拭身上的汗液和血迹,走向苏暮槿。他是岚风的内门弟子,名叫尊奉永。他看向苏暮槿,发现少女并没理睬他,他便循着她正脸的朝向往更远处看去。 毫无疑问,那儿有一具尸体。 “那是……谁?” 他紧张地思考:神子露出这样的表情,说明那尸体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我们不应该上前看看那人还有没有救吗?他们,为何都杵在原地? 他连忙扫视了一遍身边的人。 一路行驶,大伙都非常熟悉,尊奉永立马发现这伙人中少了谁—— 涣目公主不见了! 任蔚和苏暮槿两人在这群体格健壮的武人中都是相当显眼的存在,苏暮槿有一头稀奇的赤发,而任蔚白里透红的皮肤和裹住右眼的雪白眼罩也相当引人注目。她们二人中有任何一位不见,都能一眼看出。 他又看向远处的尸体——那是相当瘦小的身躯。因他们站在坡下,并不能看清那具尸体的全貌,不过,也没必要看清楚了。“她……可能还活着,我们得快去救她。”他提醒苏暮槿。 苏暮槿双眼依旧紧闭。此时的她空前平静,她正与黄粱配合捕捉即将被晚风吹散的内气,像借此推断在短短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居然完全没感知到那边的情况……一定是某种功法从中作梗。是什么功法?操纵水流?应该就是那个,当水幕将我们分割后,所有气息都被切断,除非把水幕砸破,否则每个人都如同与世隔绝,没法与外头沟通。 这是极其刁钻的内功法门。 是依皇那边的人干的? 苏暮槿左思右想,总觉得很久以前听谁说过类似的功法。 很久以前,是苏青伏?不对,他虽然教我内功,不过主要是传授合气那边的功法。 “苏暮槿。”路渝穹轻声说道,“我们得赶路了。” 苏暮槿忽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在所有人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悲伤中,有两个人对此并无太大感触,一个人逐渐迈向仙境的苏暮槿,另一个便是提醒她赶路的路渝穹。他们是最为冷静的两人。 其他人都看着苏暮槿,等她下达命令。 苏暮槿睁开眼睛,向众人点了点头,说道:“收尸,然后赶快出发,”他们的马车已经被毁,“前不远就有客栈,我们在那弄几匹马,连夜赶往重湖。时间不等人。” 众人点头。 苏暮槿整理好心情,率先向尸体的方向走去,路渝穹跟在她身边,而张奕房则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南迁掉队的孤雁。 尸体的全貌逐渐展现在众人面前,再走进,一层薄薄月光打造的神秘面纱被彻底揭开。 尊奉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根本不是涣目公主! “怎么可能……”一旁有人喃喃自语,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尸体面前。 苏暮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尸体苍白的面孔,半蹲下身,一只膝盖抵在泥土上。她伸出细柔的右手,轻轻盖在身前人的双目上,将半睁的眼睛合上。 “方大侠……” 身边只有低声的呢喃,但苏暮槿能听到,这声低吟充满了悲伤与绝望。 是啊,天下第一的方谢,居然就这么死了。 前一刻,他还安稳地坐在最前面的马车上,是所有人的定海神针,而现在,他的腰部被内气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血管、内脏被热量烧灼成漆黑,血液已经凝固,心脏更不可能有跳动,他想一个破烂的木偶,斜躺在红泥土上,左手还紧紧握着,仿佛随时都能使出三从方最为劲道的拳法。 路渝穹的腰间忽然传来震动,他低头看去,似乎感觉到贪欢笑露出兴奋的狂喜。 “我们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连方谢都能杀死,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颤抖的声音不知从哪传出,煽动着十几名武人的不安。除了苏暮槿等人外,他们谁都没做好敌人会如此强大的心理准备——有天下第一的方谢在,而且还有神子,还有公主,管敌人是依皇还是二皇,谁来都是死路一条。 尽管方谢再三强调依皇极其危险,但他们都带着飘然的心态。 这也不能怪他们。 毕竟至始至终,“依皇”只是在他们心中还只是个煞有其事的称号。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没亲眼目睹依皇,更别说深刻领会对方的强悍。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东方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大家先冷静。”苏暮槿没有底气地劝说他们。 果不其然,她的说法起到了反效果。 “冷静?!你叫我们怎么冷静,这可是方谢。好,你是神子,你倒是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苏暮槿哑口无言。 方谢的死实在太突然。她刚才虽然追踪过气息,不过由于纵水功法的影响,她几乎一无所获。 苏暮槿抬起手,释放出内力,让所有人暂时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 “方谢死了,你们现在应该更清楚,我们必须打败依皇。”苏暮槿说道,“难道你们打算逃跑?依皇很快就会攻过来,如今我们不团结一心,之后只能含恨而终。” “我们、我们为何不投靠依皇?依皇他不就是想夺天下吗?让他夺啊,谁当皇帝不是当?啊?不是吗?” 癫狂的反驳赢得了其他人的小声支持,那人更加狂妄,站在苏暮槿面前说道:“何必把自己的性命给丢了?说到底,我们到底在为何而战——要去惹上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他转身看向其他人,大肆宣扬,“今晚,我们只是被他的手下偷袭,等依皇大军压境,我们若还与他作对,那才是——含恨而终!” 第一百零二章 陨落(四) 苏暮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心想带着这帮丧失战意的武人去重湖迎战依皇,不可能有胜算。 “你怎么不说话了?”那人咄咄逼人。 “够了!”尊奉永呵斥住他,“方谢大侠确实死了,但他年事已高,人不可能有不败之说,我们都还年轻,凭什么没法打败依皇他们的部下?” “笑话,”又有人大声嚷嚷,“你又不是不知道方谢的厉害,他是当今武林天下第一,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难不成你小子还跟方谢交过手?尊奉永,别以为你是岚风的就能对我们颐指气使,出了岚风,”他伸出拳头,狠狠捏紧摆在尊奉永面前,“就是用拳头说话了!” “你想跟我打一架?”尊奉永不甘示弱。他不能在这些武林中人面前丢岚风的脸面。 “一个铁匠世家还这般嚣张。”那人挽起袖子,眼看拳头就要砸向尊奉永的脸。 苏暮槿一只手抬起,不动如山地挡住那人的拳头。 “现在是你们吵架的时候?”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胡闹的家伙。 对方怏怏不乐,抽回拳头,背后生出冷汗。 “你说怎么办?”就算苏暮槿用武力压制他,他在气势上还是占据上风——他们这边损失了目前最强的武人方谢,而依皇那边毫发未损、全身而退。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看不到胜算,就算他们面前站着从小就有传奇事迹的神子。 “先把他埋了。”苏暮槿说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现在还有心情说这些!我问接下来怎么办?你打算让我们陪你一起去送死?!” 苏暮槿默不作声,拔出长剑。 很多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她将剑用力插入土地,如同刺穿肌肤,将沾满鲜血的泥土翻开,蚯蚓碎裂的身躯在到处扭动。 路渝穹和张奕房跟着苏暮槿的动作,随即也拔出长剑,将土地一点点剥开。 渐渐,数十把剑在月光下晃动,方谢尸体不远处,一个坑在缓慢扩张,最终到达足矣摆放他那瘦骨如柴的身躯。 苏暮槿拖着沉重的脚步,双手将方谢从血滩中抱起,轻柔地将他放入坟墓。 刚才还抱怨不止的人们都噤声。 无论他们再怎么慌张,此时都投入进这场短暂简陋的葬礼。众人围站在方谢身边,悲伤、不安、埋怨、痛楚……复杂的目光最终都交织在他的身上,那张苍老的面孔已血色全失,苍白单薄的肌肤耷拉在骨架上,眼睛向下凹陷,露出眼眶。 苏暮槿站在一旁,心中有伤怀,却怎么都没法表现,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 她站在原地僵直了许久,最后一点悲伤也消解殆尽。 方谢算不上一个好师傅,他很少和苏暮槿交流,功法是两人间几乎唯一的话题。苏暮槿在三从方的时候陷入过怀疑自己的巨大苦恼中,但作为年长者的方谢却只是袖手旁观。 是啊,他不是个好师傅。但是……他竟然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安安静静,和平日耀眼、备受瞩目的豪放大相径庭。 苏暮槿想:他不该就这么死了。 她甚至没想过方谢会被杀,但如果真要她去想,她觉得方谢也一定会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星光灿烂。 但他现在确实死了,呼吸停止、没有脉搏、心脏不再跳动。 把精力放在沉痛哀悼上,不如想想该如何打败将师傅杀死的对手。 苏暮槿再次蹲下身,握住方谢寒冷的手掌。 他的手掌还有些湿润,像是朝时还粘有露水的树皮,粗糙冰凉。 操纵水。她终于想到对方是什么人了。 同时,黄粱的声音传入苏暮槿的大脑。 “我们回来了。”黄粱说道。 苏暮槿率先转身看向远处,那是东面,也就是莫正峰等人撤退的方向。 一声巨响把再把其他人的目光拉了过去。 只见远方尘土飞扬,白气在空中飞驰。知道苏暮槿底细的人已经想到,那是巨大化的灵兽黄粱。 他们看到,涣目公主正坐在黄粱背上,她右手还抓着一片黑咕隆咚的东西,看上去像一件衣物。 “她手上是什么?” “黑袍?不对,那是脑袋——是个人!” 正说时,任蔚已到众人面前,黄粱变成小猫,她则正好从它背上跳下,并将手中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一把按到地上,碎石刺进他的脸庞,他发出绝望的尖叫。 “看来你的伙伴并不打算救你。”任蔚弯下腰在他身边耳语。 “涣目公主,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指着地上的男人问。 没等任蔚开口,就有惊呼道:“这是方才与我交手的人!” 大家明白了,原来公主消失这么久,是去抓了对方的俘虏回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 任蔚没有回答他们,而是对苏暮槿说道:“该从这些目中无人的家伙口里问出点东西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两位女孩打算怎么做。 “让我来吧。”路渝穹说道。 任蔚看了他一眼。她的确不愿意用狠毒的方法拷问对方,如果路渝穹愿意接受这件苦差,她很高兴。她再看向苏暮槿,征求她的意见。 “你来吧。”苏暮槿说道。 任蔚松手,那人无力地倒在地上。 路渝穹掐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举在众人面前,并问道:“你们都是依皇的手下。” 他没说话。 路渝穹的五指加大了力度。 “是……”如同“哼”的声音从那人口中挤出。 “你们此次偷袭的目标是方谢?” “是……” “他脸上的伤在恢复!”一些人发现了此人身上的怪异,不禁大声指出。 “是谁杀的方谢?” 那人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们难道不认得吗?” “别跟我们说哑谜。”路渝穹皱眉。 那人的颈骨发出断裂的声响。 “海——玖……” 果然是海龙帮的手法。苏暮槿暗自想道,不过海玖不一直和师傅亲如手足?他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 “海玖!是海龙帮的帮主海玖?”尊奉永惊愕,其他人的表情跟他一样。 “他要断气了。”苏暮槿提醒路渝穹。 路渝穹稍微松开手,对方这才逐渐睁开眼睛。他寒颤地笑着:“杀了我。” 苏暮槿没有理会他的请求,同样不理会后面人的议论纷纷,她继续问道:“依皇到底是谁?他、你们,都是从何而来?” “我们……来自日出之国。”他瞪大眼睛,如同宣战,“依皇会把你们全部杀死,他会君临天下!支配西大陆!而你们,最终会沦为我们奴隶,谁也逃不掉!” 西大陆?这么说他们来自东边。“依皇是谁。”苏暮槿重复道。 “依皇,就是依皇,是至高无上的皇。” 苏暮槿和路渝穹交换眼神。好像问不出什么东西了,这人一副玉石俱焚的表情,估计再问下去,他说不定会用内功挤破心脏,以求自尽。 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依皇是仙!他是仙!”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的身体在路渝穹手中抽搐,忽然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四分五裂的心脏如同绽放的花朵在他口中盛开。 路渝穹被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慑,松开了右手。 第一百零三章 帮凶 “你们的伙伴被公主带走了,”海玖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他面前是莫正峰,“不去救他?” 莫正峰温柔地低下脑袋,摇了摇,笑道:“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做什么?”海玖不依不饶。 “他知道,但我不知道。”莫正峰避重就轻,他看了眼海玖身上的伤,问道,“不用那柄神剑把身体治愈?” 海玖低下头,看着被方谢打断的左手。左小臂背凹陷进去,骨头已经一分为二,展露出非常畸形的状态。交手结束后这么久,他已经感受不到痛感,不过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心中还是产生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这个伤,”他抬起手,苦笑道,“我会留到死去。” “为什么?”莫正峰不带感情地问道。 “为什么?因为方谢是我的挚友。” 莫正峰若有所思地抚摸下巴,说道:“这就是你们之间,”他思索了一番,“情谊。” “你们是不会懂的。”海玖冷冷地说。 “啧,”莫正峰露出惋惜之情,“不治疗伤口,相当于自断臂膀,我劝你三思。” 海玖冷笑:“想不到你还会关心我的武功。” 莫正峰报以微笑,用手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说道:“这便是我们之间的情谊。” 莫正峰话是这般说,但心中却有别的一番想法:海玖出于情谊,选择把伤痕留下,功力大概会削弱三分之一,虽然有些可惜,但交给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他说这些话只是客套客套。 方谢被依皇认为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威胁,他老练,一心一意,非常之棘手。莫正峰在拖延苏暮槿的时候,偷偷看了几眼方谢和海玖的对战,对此深以为然——最初,他接到依皇让他潜入雅国除掉方谢的任务时,表现得非常不乐意,他觉得方谢只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况且,他励精图治,经过多年修炼,实力都没再有质变,何苦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如今,他再次钦佩依皇的感知。 “方谢确实配得上依皇动用这么多武力前来暗杀。”莫正峰表以肯定。 海玖不想听他提到方谢,觉得这是一种亵渎:“你们答应过我,要救下她。” “等回到淮国,我会亲自向依皇禀告海龙帮帮主的英勇事迹,当然,他会以帮主夫人的命来回报你。” 海玖听后更是痛苦万分。 他恨自己当初的粗心大意,恨自己竟会如此钟情千露曳。 十二年前,他出海,第一次发现了海鬼这种生物,与之在海中搏斗,惊喜发现这些不知从哪诞生的怪物能做到肉体复原,他们愚笨,但力大无比。 海龙帮的武功以水为基,水性柔,他的功力中因此缺乏力道,这也是当年和方谢不相上下的原因之一。 他心生一念:这怪物力大无穷,且受伤能够复原,为何不用它当训练靶子,与它搏斗,力量定能有大幅度提升。 因此,他费劲千辛万苦,偷偷将一只海鬼抓紧了琉璃群岛末端的禁岛。 禁岛以前便是禁岛,不过并没什么理由,唯一的原因恐怕是那三座岛周围暗流涌动,要登上非常危险,先人为了确保喜欢戏水的孩子不把命搭进去,便立下禁岛的规矩,现在正好能为海玖所用。 那时,禁岛只有一只海鬼。 他用锁链拴住海鬼的颈脖,这愚笨的东西便“心甘情愿”被关押在禁岛。 要说他那时没有任何顾虑,那显然是胡话。他和海鬼交手多回,竟发现这怪物和人有相似之处。 它从没表现过痛苦,就算断臂断腿也能重新长出,那双呆滞的双眼更是空洞得毫无情感——本来事情就是如此,可久而久之,海玖却从其中感受到难以言喻的人情味。他担忧自己是不是正在拿变成怪物的活人当工具。 他的想法始终没有得到应验,但报应却突如其来降临。 某日,他惊讶的发现,他的夫人千露曳的右肩变得光滑而坚硬。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那些不知来由的怪物身上,长满了这样光滑而坚硬的鳞甲。 他问她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说不出来,只觉得不久前在洗浴时就觉得肩膀僵硬。如果不是海玖说,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肩膀变成这般模样。她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什么怪病。 海玖思索片刻,抱有一丝希望地把海龙帮的郎中叫了过来,让他仔细看看到底发生什么情况。 郎中束手无策。 这是从未记载过的病症。 在海玖的强烈要求下,他不得已开出一些药方。 无济于事。 千露曳身上的鱼鳞状硬斑开始密密麻麻地长出,如同被马蜂蜇出的肿块。她的身体很苗条,但现在却变得愈发膨胀、臃肿。 海玖再次登上禁岛,发现里头已经多出了四只海鬼。它们呆呆地站在第一只海鬼身边,见到活人登岛,立刻张开血口朝海玖扑去。 海玖来到这里,就是想再次确认,他们身上的鳞甲和千露曳身上的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 他悲愤而懊恼地提起剑,重重地朝他们身上砍去。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些坚硬的鳞甲在一片片掉落,和她身上的完全一样,只是颜色更加深蓝。 绝望之人似乎总能找到救赎之道。依皇就在千露曳病变大约半年后出现了。 他身着一袭白袍,悄无声息地从主岛登陆,找到了海玖,以及躲藏在屋内,许久没有见人的千露曳。 那时的千露曳已经丧失了神志,海玖用锁住海鬼的铁链将她拴在屋里。她不需要食物,也没有排泄,全身上下都被包裹在鳞甲之中,那些鳞甲是从皮肤里钻出来的,如身上的毛发一样,钻出毛孔,然后覆盖在身体上。 曾经柔情似水的双目向外凸出,仿佛轻轻拍打她的后脑勺,那两颗让人作呕的眼球就会从眼眶掉出。 依皇说他有办法。 海玖不信,但看在他能轻松登岛的份上,选择相信他。 依皇替千露曳治疗。 她像蜕皮的蛇,鳞斑脱落一地,散发出化脓的恶臭。部分皮肤终于重见天日,不过上面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黑绿的伤口,不时有一些不知成分的东西从中流淌。 她稍微好了一些,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依皇告诉海玖,她需要很长时间的治疗。 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皇终于给他承诺——千露曳能痊愈了。 “如果依皇治不好她,我会把你们都杀了。”海玖盯着莫正峰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道。 莫正峰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你最好还是先把手治好。” “大可不必。” 第一百零四章 重湖(一) 被俘虏的人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将恐惧散布进所有人的脑海,随后将心脏捏碎,暴死在众人面前,最初由十几名武人组建的团队已兽聚鸟散,剩下前往重湖的人,仅有七人——苏暮槿、任蔚、路渝穹、张奕房、尊奉永、沈谷旭、以及来自凌云的杨魏颐。 他们的马车都被毁坏,七个人如郊游般,孤零零走在荒郊野岭中。 到这时,苏暮槿才回想起来,走在前面,那个文质彬彬的沈谷旭,当年与百苦教一战时,他同样在场。 “只有七个人了,”路渝穹还在用布擦拭粘在手上的鲜血,“那些逃跑的家伙,肯定会把依皇是仙的消息传到大江南北——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你本打算怎么办?”苏暮槿听出他话里有话,“难不成要灭口?” 路渝穹确实想这么说,但看她说完后,其他人都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他们不要危言耸听,要是气势上再输对方一节,这仗没法打。” “那我们更要抓紧赶到战场,给他们一击重创。” 苏暮槿的乐观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她暗地问黄粱:“现在基本能确定依皇就是仙了,你能想到他是什么仙吗?” 黄粱站在苏暮槿肩上,道:“得亲眼见识到依皇才有迹可循。每个仙都有与众不同的力量,比如日仙,你的烈火之气便是继承它之力量;茶庄的那个显仙便是操纵宿命,但不知道它到底能操纵到何种地步;至于依皇,目前还没看出任何端倪。” “会不会就是让人变成不死之身?” “我想过这种可能。”黄粱说道,“我是灵兽,对仙的力量有感知能力,虽然无法具体描述,但从那些不死之身的武人身上,似乎没感觉到那种压迫。” 苏暮槿明白它指什么。在茶庄的时候,黄粱就因显仙出现而被压制到无法动弹。 她看着任蔚,忽然说道:“公主,我们把一件事给忘了!” “什么?” “如果淮国士兵都像烈成炬他们那样能恢复身体——” “噢,对!” 任蔚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之前坐在马车上时还在讨论此事,说要去通知前线,结果被莫正峰等人的突袭乱了手脚,早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怎么回事?”沈谷旭不解地看着两个少女一唱一和。 “你们刚才同那些武人交手的时候应该有感觉到,他们不会受伤,”苏暮槿说道,“我们曾经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就算他的双脚断开,也能很快长出新的。” 沈谷旭微微点头。他记得,自己分明挑开了对面的经脉,可再看到时,对方却毫发无损。 “我们担心依皇把淮军都变成这样,所以他们才能战无不胜,高歌猛进。”任蔚说。 “仔细想想,这件事还真跟海龙帮有关系。”苏暮槿想得越深,越发现海龙帮和依皇的势力错综复杂,“你还记得吗?以前那个人,”任蔚知道苏暮槿指的是柳庵幼,“他跟我们说过海鬼的事。” “那是什么东西?”路渝穹疑惑。 “长话短说。”苏暮槿说,“海龙帮所在的琉璃群岛有禁岛,禁岛上有很多怪物,他们和那些武人一样,受伤能够复原,不过长相和人不同,被称为‘海鬼’。海玖成为他们的帮凶,可能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这是一个从海龙帮逃走的海龙帮子弟告诉我和公主的。” 路渝穹说道:“所以海龙帮养了一些怪物?那些叫海鬼的东西有不死之身,他们通过某种方法,把那些武人也变成这样?” 苏暮槿点头:“可能是这样。” 不像少年少女们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沈谷旭、杨魏颐和尊奉永这三个较为年长的人听得是云里雾里,尊奉永难以切齿地开口道:“海鬼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苏暮槿摇头,“我们也只是听那人说过,就把它当作某种生物来看吧,狮子老虎这类的凶猛野兽。” 尊奉永放弃般叹口气:“希望没这种东西存在。” 中途,几人经过村落,花很少的银两就买到了七匹还算健壮的年轻马匹,没有做任何停留,马不停蹄向重湖赶去。 这一路上已经少有人烟,人们要么去前线充军,要么便一路向西逃难,到处可见被洗劫一空的屋子,里面已经布满蛛网和昆虫的尸体。只有极少数人家还心平气和地生活在附近,苏暮槿等人没有打搅他们。 在马背上,他们距离时远时近,为了让相互之间能听清楚,他们都提高了声音。 “依皇会不会是从东海上来的?”苏暮槿思索许久,对众人喊道,“就像流求、东瀛那样,他们里海岸更远,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发现。” “很有可能,不然海龙帮怎么会和他们有关系?”张奕房渐渐从失去师傅悲伤中缓了过来,他为了调节心情,开始插入他们的对话。“而且那个人不是说他们来自日出之国?这也能对应上。” “黄粱,你能想到什么吗?”苏暮槿在脑中问道,“东海的仙。” 黄粱思索许久,把记忆搜刮一空,说道:“近五百年都没有跟东海那边有关的仙。” “会不会更远?” “那几乎没法确认真假,都是古人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黄粱向来不把这种完全无法确认真假的仙算在仙的范围里,“有关东海的传说不算多,最为盛名的便是敖广。” “龙王敖广。” “掌管兴云布雨,潮起潮落。” 苏暮槿保留意见,觉得等再详细打听依皇的事情后再做判断。 传说龙有逆鳞,若剥其逆鳞,龙之力量则会大为减弱。难道依皇是一个全身长满鳞片的家伙?颈部还长有逆鳞? 苏暮槿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我闻到湖水的味道了。”任蔚的声音让苏暮槿回过神来。 她稳当地站在马背上眺望远方。在重重山峦中,已能瞧见雅国的旗帜,漫山遍野,犹如繁花。 第一百零五章 重湖(二) 春日的暖阳从东方慢慢攀上高峰,将柔和的热量洒满大地,就算离雅军驻扎处还有一小段距离,苏暮槿已能感到士兵们正从睡乡苏醒。 看来是赶上了。苏暮槿心想,这场战斗或许会成为奠定胜败的关键一战——无数不断上演的历史已经告诉她,国与国之间战争的成败,往往取决于一场不起眼的战役。 “希望还有时间,”张奕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能让我们休息一下。” 苏暮槿也感到有些疲乏。 这才过去一晚,就觉得浑身乏力。 看到张奕房在打哈欠,她也被传染了一样,微微张开嘴,不过哈欠没打出来,最终是被她一口吞回了肚子里。 是因为昨晚和依皇的手下战斗过,所以非常疲惫吗?苏暮槿心想:这几年没有注重耐力的锻炼,小时候总有用不完的精力,现在随着年龄增长,体力逐渐更不上肉体的消耗——不过也不至于这么累吧? 她看向其他人,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唯一没什么变化的便是黄粱,它一直精力充沛,正探出脑袋警戒周围。 “感觉不对劲……”苏暮槿翻下马,其他人互看了一眼,也跟着踩在地上。 “不继续走吗?大营就在前面了。”尊奉永问。 苏暮槿摆手:“我觉得这山中的雾气有问题。你们难道不觉得实在太困了吗?而且,”她揉了揉肚子,“感觉很久没吃东西了。” “可能是因连夜赶路。”路渝穹在狄禅宗受了四、五天只吃一顿饭的折磨,他的胃正处在短暂紧缩的时期,就算很久没有进食,也没特殊感觉。 其他人听苏暮槿这么一说,也觉得肚子正在鸣不满。 “黄粱,你去前头看看,我们随后跟上。” 黄粱义不容辞,一头钻进山林中。 任蔚说道:“就算这雾气是某种功法,也不会让我们觉得很饿吧?这算什么事。” “前面就是重湖,小心为好。”苏暮槿说着,把马迁到一旁。她蹲下身子,注视马的眼睛,发现已经缩成一团,像是干瘪的水果,眼球皱皱巴巴。“这些马……好像也累了。我们走山路吧,自己走更快一些。”她忧心忡忡地拍了拍马儿的脑袋,随后站起身。 话毕,几人便踏上曲折向上的山路。 “你还别说,”路渝穹走到苏暮槿身边,为了避免自己的话引起恐慌——自从昨晚经历了依皇手下的自杀式宣言,他深刻意识到,千万不能随意散步不安的情绪,“越往上走,疲惫感越明显了。而且,贪欢笑好像也有点反常。” “反常?”苏暮槿忙低头看向他的腰间。 这把剑一直是不安定因素,它是重要的战力,但谁都无法预料它会突然做出什么事。 一听到路渝穹说“反常”,苏暮槿更是提升百倍的警惕。 “别担心,”路渝穹挤出笑容,“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它还在我的掌控中。” “行。”苏暮槿点头。 眼下莫名其妙的饥饿感和困倦已经很反常了,她不想再发生其他的怪事。 “你也有这种感觉吧。”她说回最开始的话题,“这地方绝对有问题,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一个人能做到这么大范围的影响,你应该听过,百苦教的那个教主黎忼。” “哦。”路渝穹对死人没有兴趣。 “而且这些雾和那时的不一样,”她继续说道,“黎忼内气化作的雾,当年很多人都意识到是‘妖气’。但现在——”她张开右手的五指,凭空握住一把朦胧的雾,“这是‘润物细无声’的雾,它在悄悄进攻我们。” “那士兵们岂不是危险了。”路渝穹说。 “嗯,本来我想再在山脚观察片刻后上山,但事不宜迟。依皇很可能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突破一道道关口。” 还真是进退两难。路渝穹仰头叹息。 “神子,快来!”走在坐前面的尊奉永呼唤苏暮槿。 她和笪千潭连忙跟上,走在后面的人也很快过来了。 “怎么了?” “你看那边。”尊奉永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密林,那里插着雅国旗帜,还有二十多名士兵,他们举止怪异,一个个都像是被灌醉的酒鬼,张牙舞爪,以各种怪异地姿势倒在地上。 “他们昏倒了。”苏暮槿转身对其他人说道,“大家小心周围,敌人应该就在附近。”在警戒其他人后,她连忙呼唤黄粱回来。可灵猫久久没有回应。 糟糕!依皇是仙,我不该让黄粱离开我身边的! 她的大脑因困意而变得格外迟钝,连这么容易想到的事情都忽视了。 罢了,黄粱应该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苏暮槿忐忑地对其他人说道:“我们慢慢靠近那边。一定小心偷袭。这个雾气似乎能隐藏气息。”正常情况,苏暮槿就算没有看到这些士兵,也能感受到他们微弱的呼吸,可若非尊奉永率先看到,她说不定会直接错过。 所有人都抽出自己的武器,向营地走去。 达到营地,众人安然无恙。 他们纷纷蹲下身,用手指探在士兵们的鼻子前。 “我这边的都死了。”路渝穹大量他们全身上下。身上的衣物完整,尸体周围没见一丁点血迹,要么是内脏被人用内功摧毁而死,要么…… 还会有什么死法呢? 他把士兵铺在地面的脸转了过来。从表情能看出,他身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双手紧紧捂住肚子,如同刚出生的胎儿,蜷缩成一团;有些人则伸长手臂,似乎是想够到什么东西。路渝穹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目标是营地帐篷。 他打算进帐篷看看。 “别乱走!”苏暮槿大声喝道,“直接把门帘切开。” 路渝穹点头。承认是自己冒失了。 一道剑气斩去,门帘脱落,东升的日光正好照进里面,把内部不遗余力地展现给外头的人看。 里面同样倒着几具尸体——虽然目前没有确认,不过他们或者的可能性,显然是微乎其微——姿势稍微正常些。他们倒在桌边,桌上的事物凌乱不堪,红紫的酒还在一滴一滴地缓慢滑落,在泥地上凿出个小水洼。 看上去,他们是在进食的时候被人杀害了。 “是发生内乱了?”任蔚看到几人扭曲的面庞,觉得有些恶心,捂嘴眯眼问道。 “不像,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而且——”杨魏颐来自凌云,在用毒方面,他的造诣远高于在场其他人,“不是中毒身亡。”他把一具尸体摆放成平躺姿势,全身上下检查一番,“应当是……饿死的。” “饿死的?” 张奕房看着眼前的场景——他们明显正在吃东西,杨魏颐竟说他们是饿死的? 杨魏颐露出苦涩地笑容,仿佛在说:不相信,你们可自行判断。 第一百零六章 重湖(三) “饿死的。”苏暮槿倒挺相信杨魏颐的结论。这些士兵的死非常不同寻常,既然如此,再反常一些又有何妨? 她蹑脚靠近营帐,掀开还悬在半空的破碎布帘。 这些人都摆出狼吞虎咽的姿势,不顾脏兮兮的双手会弄脏食物,像是有三四天没吃过东西的难民一样,非常狼狈。他们眼球凹陷,嘴唇干瘪,本该结实健壮的四肢都瘦骨如柴,坚硬的骨头挤着皮肤,呼之欲出。他们不禁紧握手中的食物,瞪大的双眼同样也在觊觎其他人手中的美食。 苏暮槿甚至觉得,他们会把食物从别人口中硬生生扒出来。 可见,他们的确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饥饿。 酒还在往地面流淌,滴滴答答的声音被外面的微风掩盖。 ——不过这里食物充足,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暮槿抓起一个人的手臂,感其脉搏,并将内功传导传导进他的身体。他没有动弹,确实是死得透彻。 “真叫人想不明白。”苏暮槿在营帐中走来走去,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再怎么观察,还是没有任何兵械打斗的痕迹,最乱的地方也只是椅子打翻,几个人曾经在那儿抢食——不过尸体前的食物估计已经被小虫子们吃干净了,在苏暮槿眼里,他们只是想在祭拜似的,爬向同一个方向。 这里面堆放了许多物品,除了必要的酒肉外,还有雅国的战略舆图,不过图纸相当粗略,苏暮槿估计是因雅国一直败退,士兵们的防御位置不断变化,导致他们并没有过多精力放在制作图纸上。 她翻看着图纸,雅军的防守线一直从赣州中部推到重湖周围,她很快就找到最新的分配舆图。从上面可以很明显看出,雅军和淮军以重湖为界,正在东西两面做着充足的准备。简直像在准备大决战。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位于重湖以西的山峦上,是雅军的后方阵地——后方都沦落成这样,前面那些士兵还活着吗? 她再仔细看了看雅军的排兵布阵,囿于地形,军队并非一排一排往后延伸,而是成掎角之势,分为三大阵营——顶在最前,离重湖最近且水性最好的湘军;之后位于湘军西北方抵挡从重湖北面陆路进攻的山林军;再就是这儿——在湘军西南方的后备军。 照这么看,后备军其实在距离上离重湖比山林军要更近一些。 当务之急是得先找到个活人,问问具体情况,再不济也得打探到淮军的动向。 她抬起头,听到了欢吟的鸟叫,还有各种动物的声音,再这些嘈嘈切切的动物动静之下,还隐约能感受到重湖的水浪在迎风而起。 如果在重湖和依皇交战,海龙帮的人肯定占据上风。 苏暮槿的水性并不算好,而且越狱跳唯江那次,还让她喝了不少寒冰怪臭的河水。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有一阵反胃之感,不过这些年情况改善了许多。 “我好像听到那边有声音。”任蔚站在外头对苏暮槿喊话。“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没,就是些,”苏暮槿抓起那一叠图纸走了出来,“机密要件——哪里有声音?” “那边,估计在那个山峰之后,”尊奉永说道,“我刚才好像也听到了。” 苏暮槿侧耳细听,听不到那边有奇怪的声响,满脑子都被鸟鸣占据。 “现在已经没了,”任蔚说道,“就出现了一下,就像有什么人把树撞到了一样。” 听到她这么形容,张奕房也一拍手:“你这么说,我似乎也听见了。” “去那边看看,”苏暮槿说道,“我们得找到士兵,问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把手中的图纸分别交给其他人,“虽然每张图都不太一样,不过大方向都是对的,公主手上那张是最新的。到时候大家都看一下。” 众人应和,跟着苏暮槿营地一侧的密林,向山的另一头进发。 路渝穹刚没走多久,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脚,他低头看去,杂草丛生蚊虫飞旋的地面上竟伸着一只手,他低声惊叹一句,弯腰的同时叫住了其他人。 他抓住那只手,将被野兽蚕食得快干干净净的尸体拉了出来。 尸体剩余的部分已严重腐烂,在温润的春天,那些坚忍不拔的嫩草长在他的身上,将甲胄挤脱落了。 “那边也有!”张奕房指着更远的地方说道。 苏暮槿看去。 他说的没错,那边也有类似遭遇的尸体。 由于大部分肉已经被动物吃干净,他们无从判断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不过苏暮槿觉得,他们的死因很可能和营地里的士兵一样,都是饿死的,只不过他们死在了野外,死后才会遭受如此凌辱。 苏暮槿说道:“先走吧。这样看不出什么名堂。”她东张西望,依旧没有发现活人的踪迹。 “我们也该吃点东西。” 张奕房逐渐开始相信杨魏颐的说法。他正不断受到饥饿的胁迫,肚子扭成一团,抱怨他方才在营地的时候怎么没有吃点东西。现在危机四伏,他们显然是没法回头,找到还活着的雅军比一切都重要。 沈谷旭作为独眼帮的帮主,做事要细心许多,他从行囊中掏出一些风干的肉片:“先拿这个充饥,刚才在营地的时候我还取了些食物,不过没拿很多,基本都腐烂了。” 张奕房连忙接过并向他道谢。其他人同样分得了食物。 “如果都是饿死的,他们为什么不吃东西呢?” 任蔚非常困惑,尤其是那先在营帐中的人,他们眼前就是玲琅满目的食物,怎可能会饿死? “可能有人强迫他们不许吃东西,”张奕房说道,“然后强迫他们的人不知为何消失,他们就去枪吃的了,结果还没吃完就饿死了。” 任蔚苦笑:“这不太可能吧。若是营地没有东西吃,我还能接受这种说法。” 他们再次陷入沉思,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忽然,前头一道白影闪过,大家都如惊弓之鸟,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原来是黄粱。 “黄粱!”苏暮槿双臂张开抱住它,“可把我担心了。我还以为你——” “依皇就在附近!” 所有人脑中都传出黄粱的声音。 第一百零七章 重湖(四) 苏暮槿感觉体温霎时降到冰点。她早就准备好随时都可能遇到依皇,可当黄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希望自己听错了。这瞬间,她感觉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准备,她的武器不是最好的,身边的伙伴也寥寥无几——而且,除了公主和路渝穹与仙梯五层的武人有一战之力,其他人最多帮雅军抵挡淮军。 她还想召集更多人前来决战,天哮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高人,还有远在北方的狄禅宗,他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里?还有合气。合气没办法,淮国占据了东南,谁都没法与他们联络。 苏暮槿徒然站在原地。 “太快了。”任蔚情不自禁地说道,“昨晚我们才更依皇的人交过手,现在依皇已经到我们附近了?” 这个消息带有强烈的不现实感。任蔚说的没错,他们都觉得太过虚幻,仿佛昨晚的战斗是在许久之前发生。 “怎么办?”张奕房有些惊慌失措。领自己来到这的师傅已经去了,剩下的武人也所剩无几。他来之前还希望能鱼目混珠,只要不丢脸就好,但现在……他已经被推到最神秘的敌人面前。 他看向黄粱,问道:“依皇在哪?” 黄粱回答:“我只能确定他在附近,附近有仙的气息。方才我在前往重湖时,逐渐感觉无法动弹,索幸有上次的经历,我便匆忙后退,这才平安回来。如果那不是依皇……就还有一名仙。” “不会再有仙了。”苏暮槿抢在众人发出惊叹前说道,“如果有两名仙,他们何必大费周章杀死方谢?依皇没能力应付太多强大的对手。” 苏暮槿说的是有道理,但在没见到敌人前,大家都保留态度。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方谢离世,苏暮槿成为名义上的领头人,沈谷旭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见识过她和黎忼交手的人,更是对她推崇至极。 苏暮槿思忖:依皇就在前面,昨晚袭击我们的武人肯定先一步到他身边,人数上就是劣势,最好还是等更多帮手再与依皇交锋为好。 “你感觉依皇大概在哪?”苏暮槿问道。 黄粱抬起前肢:“前不远就开始有很强的压制力。” 因只有显仙这个个例,他们不知道仙对黄粱压制的效果有多大范围,不过再贸然往前行动,他们肯定会被依皇察觉。 苏暮槿说道:“我们绕开前面,往西北走,去找山林军。应该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其他人没有异议,都听从苏暮槿的调遣。 他们改换方向,没再向发出动静的地方去了。苏暮槿问黄粱它是否在那边有看到什么东西,黄粱表示没有。 情况和刚才一样,一路上他们连活物都少有见到,更别说是人了。尸体倒也和刚才一样,经常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么连续出现了好几回,胆战心惊的几人总算是习惯了。但无论如何,一路都随处可见身形扭曲的尸体,就连路渝穹都觉得胃部泛恶心,更遑论其他人了,任蔚索性直接眯起眼睛,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态度,紧紧跟在苏暮槿身后。 苏暮槿自知所有人把希望寄托于自己身上,她在前行时格外小心,动用了高于平日几倍的内功,既与自然的万事万物相连以求能感知到任何一处动静,又用内气掩藏他们的行踪。这并不需要太多力量,但是相当精细的功法,让她在凉意满满的春天都出了一点汗。 当年掩盖踪迹,只需黄粱用四肢把足迹拍打干净就可,如今却需要如此心机。苏暮槿略显苦笑,更是意识到此次形势之严峻。 “感觉整座山都荒无人烟的,”任蔚低语道,“完全不像有军队驻扎的模样——除了这些零散的旗帜。” 他们之前在远处看到满山的旗帜,近看,原来都是零散无律地倒在各处,完全不成体统。与其说这是营地,毋如说是败战后的残局。 “是啊,难不成人都死了……” 咔嚓的脆响从某处传来。 苏暮槿停下脚步。 他们听到过很多类似的声音,无一例外是动物们弄出的声响,但唯独这次,苏暮槿觉得和其他的不一样。 动物们弄出声音时没有丝毫警惕,而这一声树枝折断的动静,听上去发出声音的东西并不想这么做——这是无意之举。 “谁在那?”苏暮槿二话不说,直接拔出剑,对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说道。 无人回应。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不动吗?”苏暮槿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冷冷地对那片茂林说道。 又传来几声轻响。是有人踩着枯枝败叶在走动。 很快,一个青年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人见过他。 “你是谁?” 在所有人都已经饿死的情况下,他看上去安然无恙,很可能是依皇那派的人物。 青年懊恼地说道:“我太不小心了。” “你是依皇的手下?” 青年正向他们走来,苏暮槿则保持距离,长剑随时准备刺向对方的心脏,无论他打算做什么,率先让他失去行动能力总没有错——而且,如果他真是依皇的手下,就算心脏被刺穿,还是能动弹很久的。 他摇摇头:“我不是。” “那你怎么在这?其他人都死了。” “我并非其他人。”他嬉笑地说道。 “有句古话叫‘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苏暮槿打算再给这人一次回话的机会——她已起了杀心,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神情自若,明显有问题,再结合他说话的方式,根本没把苏暮槿等人放在眼里,更加坐实他是依皇派的身份。“我换种问法,你是依皇那一派的。” 青年摊手,手中空无一物。 “是啊,你们都知道了。” “果然!”苏暮槿当机立断。 对方手中没有武器,就算有内功,也不可能防下她的进攻。 她身影一闪,直冲到青年面前,朝其心脏挖去。 青年挑衅般不躲不闪,双手背后。 苏暮槿心慌:再怎么他也该躲一下吧? 但迟疑没有让她的力量便小。青年不动,她理所应当地将长剑稳当贯穿对方的心脏。砰砰的跳动从剑柄传到掌心,她用力一扯,腥红的心便被长剑抽出。 “神子,你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对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会顺便把我烧成灰烬。” 苏暮槿看着插在剑身上的心脏。这肯定是心脏,不是肝、脾、肺那样乱七八糟的东西…… 站在苏暮槿身后的人都被此景震慑,除了路渝穹。他没有迟疑,不等青年再开口,架着贪欢笑便朝他的腰部砍去。 青年颇为欣赏地看了路渝穹一眼。 一道漆黑的身影从天而降,只听得钢铁撞击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个高大无比的东西便站立在青年和路渝穹之间。 “海鬼……”任蔚从没见过海鬼,但却下意识说了出来。 第一百零八章 重湖(五) 海鬼大概有两个路渝穹这么高,他少见地露出惊讶,抬头看着矗在眼前的高大怪物。 它的身形非常光滑,如海浪般的流线盔甲从皮肤之下长出,将全身包裹,初眼看去,是个没有任何弱点的怪物。那双呆滞的双眼非常之粘稠,眼眶周围流动着一些说不清的液体,比融化的蜡烛更加滑润。 “海鬼?”青年听到这个叫法,眼前一亮,“你们怎么会知道它的名字?” 苏暮槿回过神来。 敌人已经走到眼前了! 她立刻动了起来。 挖去心脏他都不死。那将他四分五裂,他还能活下来吗? 苏暮槿抬头看着青年,对方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他难道没有痛感吗?就算是死不掉,心脏可是被我活生生挖出来了! 苏暮槿犯糊,心想依皇的手下看样子没一个正常人,这依皇肯定不是什么善茬,估计多半是精神失常者。 眼看她就要来到青年面前,又一只海鬼从树林从飞扑向她。然而苏暮槿全然不顾——她早就有了对策。 海鬼的利爪即将撕向苏暮槿时,一道白雾从爪和人间嗖地穿过,下一秒,海鬼的爪和黄粱的爪僵在一起,白雾被席卷而起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又一只。任蔚从海鬼身上感受到和烈成炬、莫徐仁相同的气息。海鬼应该就是这些人肉体能复原的源头。她拔出长剑,朝和黄粱纠缠的海鬼砍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青年探出脑袋对任蔚说道,“海鬼这个称呼,你是从何得知的?” “谁管你啊!”任蔚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朝着前方砍去。 青年抬起右手,轻勾手指,又一只海鬼从一旁窜出。 海鬼虽然由人变化而来,不过几乎丧失了人之本性,气息也同样如此。虽说苏暮槿等一众武人对气息的敏感度极高,方圆几里任何动静都逃不出他们的内气侦查,但他们拿海鬼毫无办法,总会将这些怪物的气息和野兽混在一起。 这其中有很多原因。单拿苏暮槿来说,她很少会与湖海里的东西打交道,而长期潜浸在水中的海鬼对她而言无异于陌生的生物,而且她目前也是首次接触海鬼,对它们本身也不熟悉。 重重原因,导致他们就这么悠然地走进了海鬼的包围圈。 “公主!”尊奉永见状拔剑便迎了上去。 一时间,整片区域乱作一团。海鬼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黄粱!你帮我给他们传话,那个青年多半是操纵海鬼之人。” 苏暮槿想要刺穿海鬼的心脏,但对方的胸膛如金刚不坏的顽石般坚硬,她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在将剑一直抵进拔它的盔甲之下,不过离心脏还有一段距离时,便被海鬼甩开。 “让他们帮我开条路,我能把他解决。” “好。”黄粱马上把这消息传递给其他人。 众人心领神会,将战斗的地方渐渐忘青年身边拉近,随后由路渝穹牵头,将三只海鬼的注意力吸引开,任蔚则把纠缠苏暮槿的海鬼给一脚踹翻在地,其他人则一同应付剩下的八只海鬼,在这短暂的瞬间,苏暮槿到青年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物。 她先是抬手向青年那砍去一剑。火焰划破天际,所到之处皆被烧成虚无。 青年和刚才一样没有躲闪之意。 虽然不知他到底哪来的底气,不过这正中苏暮槿下怀——他不躲逃,她求之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道冷光从林中闪过,在火焰到达青年身前,挡住了这一击。 又是海鬼?!不对,刚才那道是剑光。 烟尘散去,一个更加年轻的小伙子站在青年面前,手持一把泛着妖光的大刀,饶有兴致地看向苏暮槿,同时侧头对身后的人说道:“挈大人,还忘你下次注意点,我如若稍稍来迟,您已是一具焦炭了。” 挈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 “你就是神子吧。”他看女孩一头赤发,而且功力如此之强,不会再有他人,“我今日便是来取你性命的。” “你是……?” “莫趣负。” …… 雷浆庄。 “已经确定依皇就是仙了?” 张奇孛拄着拐杖,飞速行走在雷浆庄。西国和雅国的交涉并没有多艰难,相反,由于雅国已到危急存亡之秋,雅安定非常爽快地同意西军经雅国领土前往支援。张奇孛这才刚赶回雷浆庄,想打听下一步要怎么做,就从逃回的武人那得知了依皇的事。 “没错,那些懦弱之徒已在雅国大肆宣扬此事。” 晕红钢拐杖把石板敲得格外响亮,若他还有内功,这些地板恐怕已经碎成一地了。 他现在心急如焚。 刚来到雷浆庄,两件事便如同晴空霹雳般砸向他的脑袋——一是依皇的确是仙;二是,方谢死了。 方谢怎么会死——这件事在雷浆庄引起了震天动地的讨论,他们斥责逃兵们胡言乱语,已失去神志。可谁都清楚,如果不相信方谢死了,这才是失去神志。 他现在像热锅上的蚂蚁,丧失了以往的镇定,满脑子担心任蔚的安慰,担心那次离别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马上帮我安排马匹,我要连夜赶往重湖!”他怒气冲冲地对一旁的人吼道。 大家都吓了一跳。张奇孛向来冷静。 “掌门……掌门说了,现在那边情况不明,他先派侦查兵去了,而且雅安定将要亲征淮国,少帮主可以再等候一段时间。” “等?”张奇孛停下脚步,“我要等什么?你们已经等回了方谢的死讯、等回了那些逃走的懦夫,你还打算让我等什么?等我们听到神子的死讯?还是雅军全军覆没的丧报!?” “少帮主,冷静。” 张奇孛右手愤愤地跺着拐杖:“你们掌门打算怎么做,那是你们岚风的事。我让你们备马车——我不要马车,给我一匹马,我自己能到那去!” 众人不知所措,焦急地安抚张奇孛的情绪。 “都莫要争吵了。”一个沉着的声音从走廊前面传来。张奇孛寻声望去,是李风奇,尊例勋之女的丈夫,入赘到岚风的男人。 “你也打算阻止我?”张奇孛很不耐烦。 “不,”李风奇说道,“我与你同行,一起赶往重湖。” 第一百零九章 交手(一) 海鬼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面对这样坚硬愚笨的东西,苏暮槿一行人有力使不出,长剑敲打在它们那层厚实的铠甲上,似乎只是在磨损自己的武器。 而苏暮槿袭击青年“挈大人”的计划也宣告破产,突然出现的武人莫趣负很快就同她纠缠在一起,挈则悠闲地靠在树上。 之前被苏暮槿刺穿的胸膛已经完全愈合,完好无缺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这两个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何?苏暮槿心想:作业有近十名武人前来袭击,只是为了取方谢师傅的性命,今天仅仅两人率领这些愚笨的海鬼,他们打算做什么?难道打算在这里让我们全军覆没这未免太想当然了。 莫趣负的武功的确高超,应该也是仙梯五层的境界,但想凭一己之力杀死苏暮槿,无疑是异想天开。 苏暮槿索性直接开口问道:“依皇派你们二人就想将我置之死地?他这样只会”她用力挥剑,烈火劈开空气,莫趣负一闪,身后的树木立刻燃起熊熊火焰,“损兵折将!” 莫趣负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听苏暮槿这般询问,他不禁就想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而且依皇也没叮嘱他需要保守此事。 但挈很清楚这小子的性格,他立刻在一旁说道:“没必要告诉她。” 莫趣负耸耸肩,用眼神向苏暮槿示意挈,表明自己需要听从挈大人的吩咐。 不仅依靠这两人的举动,苏暮槿已经明白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了和昨夜一样,他们同样是来拖住他们的。 黄粱已经说过,依皇就在附近。既然如粗,为何依皇的手下都出现了,而依皇还无动于衷?难道依皇自负地在等待武林的援军抵达?苏暮槿觉得,依皇显然不会做出这般举动,他如同一只狩猎的毒蛇,有着无与伦比的耐性,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他就一直在暗地蠢蠢欲动。这样的人必定心思缜密,不会错失任何良机,更不会讲机会拱手相让与敌人。 依皇没有出现的原因是唯一的:他有其他事要做,而且不能受到苏暮槿等人的干扰。 “黄粱,拜托你,找到依皇。”苏暮槿知道,这样的举动很可能会让黄粱付出生命代价,但她必须这么做。而且,说难听点,黄粱还有很多条命。 黄粱没有迟疑,听到主人的命令,一掌将海鬼的脑袋塞进土中,一阵白烟融出,它消失在混战中。 其他人没心思观察黄粱的动静,但这一切都映入挈的眼中。 “还有只灵猫,”他站在树下絮絮叨叨,“海鬼肯定是追不上它的,不过它要去干什么?请救兵……那个方向应该是往重湖它要去找依皇。”挈想明白后,没有阻拦意图。 灵兽到仙的领域之中,只是送死罢了。神子不知道吗?还是说,她明知如此,还是让灵兽不惜性命去找到依皇?真是残忍啊。 挈走到树后,躲进众人的视野盲区,朝着依皇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不经意露出笑容。 再过一段时间,一切就都结束了。 依皇会将这么多年集聚的内气同时释放。对西大陆而言,将是空前绝后的一场灾难,不过,疼痛是短暂的,灾难之后,人间将迎来全新的未来,那会是依皇创造的新秩序。 在西大陆的这几年,挈恍惚觉得如梦境一场。 带着好奇甚至无知的目光来到这片繁荣昌盛的土地,和莫依寄生于叫花子的帮群中,拉帮结派,扩张势力。他还记得莫依对他说过要夺取天下的豪言壮志。 他知道那是莫依的真心话,可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莫依竟然真成了淮国的王,而马上,他将成为天下的王。 挈和莫依相识已有十余年,他清楚莫依的武功并没有多么高强,相反,莫依还承认过,自己远不如易海卿。至今,莫依依旧没有告诉挈,他是如何在莫仕继的走狗簇拥中砍下对方的脑袋,并将只认强者的莫刹收入麾下,杀死了莫正峰的哥哥莫正气。 不过挈不想弄明白。 他出现在这个世上便充满机缘巧合。在他眼中,一切因果皆荒诞而理所当然。莫依注定打败莫仕继,这既然是宿命,他就不会深究。 依皇存在,是因千年之前越统天下的遗愿;那神子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他疑惑地看着赤发少女和莫趣负针锋相对,不分胜负。 挈和莫依不止一次怀疑过苏暮槿出生传闻的真假女人入狱三年,从未接触异性,竟然能生出神子,稍有常识的人便知这是无稽之谈。他们起初把这消息当做百姓们喜欢胡编乱造的成果,但随着对神子的深入了解,挈最先发现 这个“传闻”,似乎是真的。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在莫依和刎派的人汇合后,他们便很少直接见面。莫依全心全意扩张势力,而单独行动的挈则随心所欲按自己的想法调查事情,他最先调查的当然还是神子的事。 对苏暮槿出生知情的人少之又少,死囚大多入土成泥,牢房的狱卒也换了一批又一批,肯定知情的苏青伏又是淮国的王,挈肯定没法问他。挈花了一些时间他有的是时间总算寻找到知情者。 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赞同苏暮槿的出生传闻。 “日仙降神子,是为护佑苍生……”挈喃喃自语。 按传闻和雕日纪来说,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会有神子降临。可为何正史从未记载此事? 挈摇头,决定把这些疑惑放在以后解决。 他再次转向战场,发现已经倒下了两只海鬼。 他们好像不知道砍头也能杀死海鬼。挈心中欢喜,又招呼了三只海鬼加入混战。 还有一个时辰。 他望向逐渐变阴沉的天空。 远方,一阵闷雷滚滚而来,苏暮槿感觉有几滴雨水滴落在脸上。 空气开始变得沉闷湿润,粘稠地覆盖在身上。 和煦的春风没了阳光的浸射,骨子里的凉意开始刺激他们的肌肤。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苏暮槿有预感,有什么东西要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章 援军 说回张奇孛这边。 他和李风奇一拍即合,两人稍做收拾便乘上快马往重湖赶去。 在离开前,他们收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物品。 来者自称半个月前便从淮国出发赶往这边,要将一件物品赠予神子苏暮槿,他打听苏暮槿的动向后,起初准备前往天哮,后又听闻雷浆庄有武林集会,心想神子可能也在,便先拜访此地。 他身上背着一个巨大黑匣子,看上去使用檀木制成,非常昂贵,不过上面没有任何纹路标记,看不出是谁送来的。 “这是什么?”李风奇觉得此人身份诡异,担心有诈,便站到无法使用武功的张奇孛身前,询问那人。 “淮王亲自派遣我将此物赠予神子。” “淮王?”张奇孛心想他半个月前就出发,那时的淮王还是苏青伏。“苏青伏?” “正是。”来人低头回复。 “他要把东西赠予神子?”张奇孛和李风奇面面相觑。 “神子不在此地?”他没有回答。 张奇孛大概从任蔚那听说过苏暮槿和苏青伏之间的故事,两人到现在应有十余年没有联系,苏青伏怎会在这种关头——临死前——送苏暮槿东西? “不在。”李风奇直言,“我们现在就要去找她。你要不把东西交给我们,要不便与我们同行。” 来人不假思索道:“请让我与二位同行。” 李风奇征求张奇孛的意见。张奇孛点头,此人看上去没有歹意,路上多个人便是多个照应,而且他是从淮国来的,掌握的情况应该比他们多很多。张奇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被尊例勋派去淮国的武人至今没回音,他没法再等了。 “那就上马,走吧。”张奇孛说完,用力撑将身体撑上马,“我是张奇孛。” “李风奇。” “在下廖缘。” 几人纵马向着山下奔去。 “那是什么东西?”李风奇问道,“手艺很高超,是淮王制定的木匣?” “应当是。”廖缘不太确定。苏青伏只是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将这东西亲手送到苏暮槿手中,至于里面是什么,他没有说。 他知道,二人接下来肯定要问里头放着什么,于是主动说道:“淮王没说里面是什么。” 李风奇说道:“看这大小,应当是一柄剑。” “剑?”张奇孛说,“你确定?苏青伏赠她一柄剑?”他转向廖缘,“淮王没有嘱托其他事情?” “没有。” “怪。”张奇孛摇头。“你知道淮王已经驾崩了?” “知道。”廖缘说着话事心情低落。 张奇孛继续问道:“现在淮国和雅国是敌人,你的国家已被依皇篡夺,我想从你这打听一些事。” 廖缘说道:“倘若我知道,定将如实告知二位。” 看得出来,他对依皇非常憎恨。张奇孛很满意:“你知道这依皇到底是什么来头吗?” 廖缘摇头:“之前从没听过,仿佛一眼之间就出来了。不过我知道,依皇是从游州起家的。他似乎很早就控制了游州地区。” “游州……”张奇孛一下没反应过来游州地处何方,他闭眼思索一番,想到游州濒临东海,“游州起家,怎么会是那里?” “那边怎么了吗?”李风奇问。 “没,只是觉得那边从来没出过大帮派,从那边起家,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廖缘不置可否,补充道:“他原先的势力在游州,肯定没错,之后才慢慢扩张到整个淮国。我在离开淮国前,就捕风捉影到一些传闻,说游州那边在脱离淮王控制。而且淮王见我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亲卫队的一员。”廖缘说道,“我有亲戚与淮王曾经交好,将我引荐至淮王。” “他心事重重是因游州的事?” “未曾于我说过。”廖缘告诉张奇孛。“不过——我只是猜测——他那时可能确实意识到有股势力企图颠覆,否则也不会让我立刻带着这东西,”他拍了拍背后的木匣,“离开淮国。” “他怕你被依皇的人扣留。”张奇孛说。 “嗯。现在想来,可能就是如此。” 这么说,苏青伏在死前就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他派亲卫队成员将这个东西——既然李风奇说是剑,就权当它里头装的是剑——送给苏暮槿,这是不是发出求援的信号?只可惜晚了一步。苏暮槿当时还在天哮,廖缘就算日行千里也没法赶到。 张奇孛把这些想法告诉二人。 “苏青伏是为了求援?不过既是求援,何必送这么大一个玩意?背在身上引人注目,实在危险。一封书信不就了事了?”李风奇注视廖缘身后的箱子,再次确信这是名工匠打造的。可见苏青伏确实用心了。 “的确,可能送武器是想表诚意吧。”张奇孛猜测。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剑呢?”李风奇很想打开,不过其他二人应当不会同意这件事,他只好望眼欲穿地观察,并侧耳细听,企图听出里面物件的材质。 “还不一定是剑。”张奇孛提醒他。 “那倒也是。不过这么大一个东西,不是剑,委实说不过去。”= “神子现在在重湖?”廖缘问道。 “应该是。”一听到“重湖”二字,张奇孛不免又开始担心受怕。他握紧缰绳,耗费力气将不安发泄。 “我听说淮军已逼近重湖了,他们是打算在那儿同淮军交手?” “嗯。” “我忽然想起,在依皇出现前,淮国还发生过一件事,”廖缘说道,“有些武人离奇失踪了。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的亲戚认识淮王,那人在几年前也没了踪迹。因为他是独居,具体是何时失踪的,没人清楚,我后来听邻里说过,他住的房子很早就没人声响了。” 失踪?这多半和依皇夺取武人力量有关。这消息对知情的张奇孛而言没有意义。 “你之前说,你是半个月前离开的淮国?” “嗯。” “具体是多久之前?”张奇孛一直没把时间当回事。但他现在忽然起了疑心——苏暮槿他们前往重湖、方谢死亡、武人临阵脱逃,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具体,”廖缘没仔细记过,在淮王的任务指派下来后,他便拼了命地往西面赶,不舍昼夜,“大概十天左右。” “十天?!”李风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没记错吧?依皇夺权都不止十天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降临(一) 朝阳初升的橙红天空抹上了一团湿黑的晕染,漆黑如碎末般的云朵开始在高空盘旋凝集,它们就这样始终保持着距离,开始慢慢在白云下铺开。空阔寂寥的苍穹顿时变得危机四伏,到处翻涌着强烈而不安的气息。 苏暮槿抽开长剑看向天空:“这是依皇干的好事?” 莫趣负笑着说道:“没错,很快,整个神州便是依皇的天下。” 头顶似乎正进行着盛大的狂欢,轰鸣的雷声如千万座大鼓齐奏,妖娆的闪电仿佛是舞女的绸带,黑幕降临,耀眼的白光撕破眼帘,将震撼人心的恐惧刺入千家万户眼中。 黄粱还没找到依皇吗……苏暮槿开始着急。她向通过莫趣负的动作推断依皇的方位,但对方没留下一丝破绽。他全心全意地阻拦苏暮槿移动,那些前仆后继、不知死活的海鬼更是让人看后头晕目眩。 苏暮槿一剑抵住莫趣负的突袭,一掌直拍海鬼的脑袋。这一掌非同小可,就算是武功高强之士,也不见得能存留脑袋完好无缺,而海鬼只是跌跌撞撞地倒在一旁,露出纳闷的表情,随即双目一瞪,怒上心头,一个鲤鱼打挺便朝着苏暮槿扑来。 莫趣负见状连忙抽身躲开。 海鬼虽受挈的控制,但挈不可能无时无刻盯住每一只海鬼行动,它们有时的确会伤及自己人。 莫趣负跳开,不解苏暮槿和自己打得好好的,为何又招惹一只海鬼? 不过,当他跳走站定时,立刻反应过来——这正是苏暮槿的打算,她猜到海鬼可能会不分敌我的进攻,便借海鬼之手拉开和莫趣负的距离。 苏暮槿知道这种方法只能奏效一次。 她在莫趣负跳开的同时,一个转身踏上任蔚的长剑。两人相识多年,这样不必言传的会心配合简直炉火纯青,任蔚用力将她弹开,苏暮槿则借势朝着挈冲去。 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击,莫趣负虽有反应,但他跳开的地方已没来得及挡在挈和苏暮槿中间。 “大人!”比起身子,他先吼出让挈小心。 挈没曾想在莫趣负的保护下还会出事,他一心投入思索好奇之事,全然不顾周边的情况。 苏暮槿手起刀落,直冲挈的脑袋砍去。 不过,她的突袭还是落空了。 就算苏暮槿的速度再快,她和挈之间还是存在那么长的距离,就算挈无心提防,仍旧感受到危险逼近,他下意识抬起右手,用骨肉接住苏暮槿这一剑。 就算他接住,也没法挡住势不可挡的剑气。 挈的手在瞬间被劈断,他惊奇地瞪大眼睛,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暮槿没有就此作罢,靠着方才的弹力,她继续向前斩去。 剑锋从颈脖左侧一路划到胸口,鲜血从巨大的裂伤中迸溅,洒得苏暮槿一身都是。 温暖的鲜血让苏暮槿差点下意识退后一步,不过她没这么做。 斩草除根。 这个“挈大人”有着超出烈成炬的恢复能力,就算没了心脏,他依旧能活下来,一定要一击将他彻底杀死,让他在烈火中化成灰烬。苏暮槿如是想着,同时右掌用力一握,烈火从掌心升腾窜出,顺着长剑贴向挈的身体,再如蠕虫般蜂拥进他的体内。 挈的表情凝固了,皮肤被带着内气的火烧得漆黑蜷曲。 刹那,又一声雷鸣,在苏暮槿耳旁炸开。顷刻间,暴雨倾盆,竟挡住了苏暮槿的视线。 只听见身前传来火被水浇灭的滋滋声,挈抖了抖身体,将燃烧殆尽的皮肤抖落。旋即,一副完整的身体开始慢慢生长。 是依皇!莫趣负刚才还在担心失职而被依皇怪罪,他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正是依皇所赐,连忙动身朝挈奔去。 凌冽的杀气从身后传来,苏暮槿往左躲闪,右手反抓住对方的剑柄,一招借力打力,企图将莫趣负的剑给卸下。莫趣负当然不会让她称心如意,他右脚一抬,朝着苏暮槿的右手蹬去。 苏暮槿见此计谋未能成功,连忙松手,不再过多留念。 “挈大人!卑职失职。”莫趣负一闪,横在苏暮槿和挈之中,惶恐不安。 “没事……”挈的声带尚未恢复,说话漏着很足的气,嘶嘶哑哑,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要结束了。”那张被烧成皮包骨的脸向苏暮槿挤出笑容,“属于依皇的天下,就要降临!” 晴朗的天空转瞬变成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且大雨已经来袭,这让苏暮槿想起黎忼曾使用过的和云诀。 她故作镇定道:“依皇在哪?”她抬头看向天空。 如同一滴深厚的墨汁滴入清水,那些乌黑压抑的云层正在逐渐扩散,天际线已开始转向淡灰,太阳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些脆弱模糊的橘光在。 苏暮槿有预感,当天空被这样如芝麻状的乌云彻底覆盖,便是挈所谓的“依皇天下降临”。 我必须赶在这之前阻止依皇?他到底在哪?最可能便是在乌云扩散的起始点——她有了目标,在脑海中将乌云不断收拢聚合,最终定在了稍微东面的一点。 在重湖那边吗? “已经晚了,”莫趣负看向苏暮槿望去的方向,知道她已然发觉依皇的位置,他放声狂笑道:“我们准备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神子,你难道感觉不到?如此伟大而磅礴的力量正在聚集!” 苏暮槿重新看向莫趣负,问道:“依皇天下降临后,世间会变成何种模样?” 莫趣负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她会问这种事。“世间会焕然一新,所有的过往都将灰飞烟灭。” “你的意思是,所有人都会死?” “我可没这么说。”莫趣负摇头。现在他已经完成依皇指派的任务,和苏暮槿无冤无仇的他没必要再同她以命相搏,他摆出一副不再战斗的随性姿态,说道,“你们大概会忘记一切,将依皇尊为正统。” “忘记一切?!”苏暮槿大惊。这就是依皇的力量吗?如果忘掉一切,谁知道那个鬼鬼祟祟的野心家会做出怎样伤天害理的事! 就算依皇不打算这么做,苏暮槿也决定这般去想——她必须找到一个战斗的理由。如果依皇只是单纯想一统天下,那正合了苏暮槿作为神子的使命,而依皇的计划不止于此,他这是打算掌控人间,让所有人成为他的傀儡。 苏暮槿的眼神变得凌厉,她看着莫趣负,说道:“看来你不打算再拦着我了。” 莫趣负不置可否地耸肩,反问:“你要找依皇?我劝你还是保着自己的小命吧。” “用不着你管。”苏暮槿抛下这句话便迈开步子向依皇可能在的地方走去。 但她刚迈出一步,寒冷的剑锋便正指她的背后。 她转过身,看到莫趣负正步步逼近。“这是何意?” 莫趣负扭转手腕,骨头发出脆响,他面带微笑地向挈稍低头行礼,随后看向苏暮槿:“依皇的任务到此结束,不过啊——”他一把扯下宽大的黑色衣袍,露出彪悍的肌肉,“方才我还意犹未尽。”他的笑容愈发癫狂。 “这是我的一己私欲。你若想找依皇,就先踏过我的尸体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降临(二) 苏暮槿打算接下他的挑战,但一只手拦在了她身前。 瓢泼大雨打在那只细手臂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公主?”苏暮槿认出这只带有明显疤痕的手主人。 任蔚扔掉眼罩,用仅有左眼看着莫趣负,对她说道:“这里由我来,你跟他们去找依皇。” “哦?”莫趣负打量任蔚一番,“你是谁?” “我跟依皇也很有渊源,你该不会不知晓吧?”任蔚反问。 “噢——”莫趣负浮夸地发出惊叹,“你就是那位涣目公主!之前的依皇非常想要你的力量。” “就让我代替神子,做你的对手吧。”任蔚颇具气势地向他走去。 “公主?!”苏暮槿拉住她的手,“我答应过张奇孛会平安送你回去!” 任蔚用眼神示意漆黑的天空:“如果依皇得逞,我们谁都回不去。” “可——” “无非是切磋切磋武艺,何必这般担心,”莫趣负说罢便直冲上来,对任蔚喊道“只希望你别死得太快了。” “你们走!”任蔚大吼,一把推开苏暮槿。 路渝穹再砍下一只海鬼的脑袋,见状抓住苏暮槿的手腕,将她从任蔚身边拉开。 两人在远离任蔚的一瞬间,公主身边的空气便开始扭曲,无数把看不见的利刃在毫无规律切割任蔚身边一切的东西。 莫趣负喜出望外,大喊好功法,紧接着有恃无恐地贴近任蔚的身。 天越来越黑,乌云更是彻底倾斜溢满天空,就快没法用刚才的方法判断依皇的位置。 苏暮槿回过神来,祈祷公主不要出事,对其他人喊道:“快走!去找依皇——等等!”差点忘了个人,“张奕房、杨魏颐、尊奉永,你们去把那家伙解决了!”她指着已经骑在海鬼身上逃离这片区域的挈。 “把我们在这的消息带到山下。”她说完后,再小声对张奕房说。 “好。”张奕房坚定地点头,这是他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了。 挈和莫趣负拖延苏暮槿一行人的任务已经结束,挈本身不会武功,一听莫趣负这家伙提出要和苏暮槿单挑,他脑筋转得飞快,马上意识到,没有莫趣负的保护,他们肯定会解决掉自己——这个能够操纵海鬼的“领路人”。 于是,他连招呼都没打,偷偷摸摸坐上海鬼的肩膀,一溜烟就消失在雨幕中。 苏暮槿这样安排也是妥当,接下来他们可能会遇上更加棘手的对手,让武功稍弱但完全能应付海鬼的三人去追杀挈,是最好的选择。 她又一次在心中埋怨:现在的人手实在太少。如果能再等几天,更多武人便会聚集于此。 不过,时间已等不到他们了。 现在,放眼望去,满目都是渗不透的黑,根本无法判断乌云的扩散速度,它们像是从高流淌至低的水流,又像女娲补天神话中一样,天幕破了个大洞,漆黑的粉末正在不断涌出,大雨的范围也越来越广,雨势倒始终如一的大,似乎要把整个重湖填满。 想到接下来肯定有一番苦战,苏暮槿为保存体力,索性不再用内气护住身体,全身被淋得湿透。 她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如血丝从肌肤里钻出来了。 “沈谷旭。”苏暮槿对他的实力并不了解,不过传闻独眼帮可能会取代百苦教成为新的第七帮派,她认为作为帮主的他肯定也有仙梯五层的实力,而且,毕竟当年并肩作战过一回,她对他非常信任,“依皇手下肯定还有很多仙梯五层的武人,你起码得搞定一个——还有你,路渝穹。” 路渝穹点头:“我没问题。” 苏暮槿看了他一眼,连忙收起担忧的神情——这么做只会扰乱战意。 “放心。”沈谷旭露出自信的微笑,“这些年我可没有荒废一分一刻。” “那就好。” 苏暮槿觉得他不是那种逞强的人,既然都这么说了,现在要做的便是相信另外两人,以及和莫趣负交手的公主。 黑云的源头已无从找起,但好在苏暮槿还记得大致方向,她坚定地向那边奔去。 这一路看到的尸体更加多了,那些本来掩埋在泥沙尘土中的腐烂死尸,都被暴雨冲刷出来,在顺坡的小道上几乎形成了一条尸河。 “我们还是不知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死去。”路渝穹在雨声中喊话。 “顾不了这么多了,等阻止依皇,以后我们想怎的查就怎的查。”苏暮槿举起右手挡在眼前来遮蔽雨水,并不断抬头确认方向。 雨水在黑空的映衬下,仿佛也化成了漆黑。三人几乎看不清前头的东西。 苏暮槿之前找了一座小山当向导,现在,那座山仿佛被雨水融化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苏暮槿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到底该往哪走的时候,黄粱的声音总算是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了。 “一直正前。” “黄粱?!”苏暮槿惊喜,“你在哪?” “先别管我,一直往前。”它的声音格外冷静,让苏暮槿心起波澜。她没有多问,让另外两人跟紧自己。“依皇就在重湖中央。” 居然要在水上交手。 对于属火的苏暮槿而言,大雨滂泊,湖中搏斗,这是最劣势的情况。不知是依皇有意为之还是天意如此,无论如何,她必须硬着头皮上了。 “前面还有四个仙梯五层的武人。”黄粱说道。 “四个?!”苏暮槿大惊——竟然还有这么多? 这该怎么办?四个仙梯五层,加上依皇本人,对方有五人,而他们这边只有三人。 苏暮槿忽然想到了不动山的那次厮杀,那应该是自己初入江湖的第一次战斗,对方是五守人,而他们这边……大概也是三个人吧。 说起来,那个神秘的红袍女,到底死了,还是活着呢? 还真是,“造化弄人啊。”苏暮槿苦笑,停下脚步将这个情况告诉他们。 路渝穹面无表情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得一人对付两个,你则去打倒仙。”他特意强调“仙”。依皇不是仙梯五层,而是层次更高的仙。 一对二、神子对仙,无论哪场战斗,胜算都极其渺茫。就像天空——密不透风的漆黑,只有非常细碎的阳光侥幸透过。 “我们没法等了吧。”路渝穹问。 “黄粱,你确定是四个人?” “嗯。”黄粱肯定,语气有些虚弱。 苏暮槿摇头抛开杂念,对他们说道:“记住,你们要做的不是打败那些人,而是拖住,只要依皇死了,剩下的都好说。我看刚才那个挈和莫趣负,他们对依皇似乎并非忠诚,而仅仅是提供帮助。” 沈谷旭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按理来说我们要阻扰依皇,那人应该会继续派海鬼来攻击我们,没想到他竟直接逃走了。” 苏暮槿已经放弃理解这些人的行动原则了。她心想:他们把神州称为“西大陆”,显然是从东海而来,虽然那帮家伙在外表上与我们一致,不过,两者间有本质区别。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复仇 依皇静静地站在重湖之中,脚下踩着一块巨石。这石头样貌奇怪,如同一座假山。依皇所站之处便是岸边,平直的一块。这块被湖水冲洗光溜的石面一直延伸,到依皇身后不远便陡然升起——因而也可以说,这块巨石像一张椅子,不过它的四肢都浸没在重湖水之下。 重湖是广袤的湖,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暴雨中弯折了腰杆,另外四名仙梯五层的高手分别站在重湖的东西南北四角,以防变故。 依皇紧闭双眼,感受大雨的洗礼。 当莫依成为依皇后,他才彻底理解,那位上古时代的仙究竟给依皇留下了怎样的力量。这些力量追根溯源还是姬吴途的祈愿——他希望天莱城的百姓能与他一同夺回越国故土,因而天莱城将好战的种子深植于岛民心中;他惧怕自己岛外身份暴露,因而诞生了“依皇”,他成为依皇之后,有关他过往的记忆便会从众人脑海中消磨;他祈祷能早日见证越国之复辟,因而能改变时间的快慢。 这三个至死不渝的念想,使依皇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 其中,最让人着迷的某过于对时间的掌控。 依皇到现在都没能完全理解这个力量究竟是如何,不过至少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十五岁那年,在南森林那场遭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股力量。他和雪楚月实际上在森林中游荡了整整五天,但在他脑中,却只感受到一晚的流逝。 这是何其可怕的力量,让他一度陷入对时间的思索 ——如果整个天下都向前移动五天,那究竟算是过了一晚,还是过了五天? 现在他不必再思索这个问题,等象征依皇力量的黑云遍布天空,他便会开始运作功法,让万事万物在悄然间跑向十天后,届时,除了受到依皇力量庇护的天莱城,所有人都会因突如其来的饥饿死去。 虽会尸横遍野,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生生不息的自然之力会汲取他们的养分,让这片因战乱而荒芜寥落的土地复苏——正巧,现在是春季,正是万物生息之时。 他微笑着,感叹天时也站在自己这边。 或许有些人能熬过“十天饥饿”,不过他没有任何担心。同样是依皇的力量:天下会变得和天莱城一模一样——百姓会毫不怀疑地将依皇视作至尊,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将他的传奇颂唱。 届时,便是依皇的时代。 释放如此庞大的功法需要浩瀚的内气,几代依皇通过正合剑收集的内气恰好派上用场。莫依不知道他们收集内气是为了干什么,不过这些内气正好能助自己一臂之力。虽然还有一些内气在正合剑中,不过几年前,莫仕继已转移过一次,那点内气也无伤大雅了。 神子还没来吗?依皇有些期待地眺望远方,那女孩应当是最后一个敌人了。 当方谢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所有人便会把渺茫地希望寄托在神子苏暮槿身上,而她也一定会来与自己决战,这是无可避免的。 依皇对这场决战并没有很期待,他觉得,这只是把庭院中最后一片落叶扫清罢了。他甚至不想亲自动手。 “没想到是你先来了。”依皇忽然开口,对身前云烟缭绕的湖面说道。 雾中人二话不说,伸手便使出一记重拳,湖水随他的出拳如巨蟒一般吞向依皇,依皇偏头躲过,水流蛮横地撞上他身后的石板,石头沿着纹路裂开的缝隙像蜘蛛网,狰狞地生长着。 “你骗了我!依皇!”海玖愤怒地从雾中冲出,一把抓住依皇领口。他很惊讶,这个平日不与人有任何接触的依皇竟没有躲避。 不过愤怒早已冲走了之外的感情。他大吼着,唾沫飞溅:“她已经死了!” 依皇没有露出任何愧疚,反倒是欣赏地注视海玖,说着于此无关的事:“我听莫正峰说了,你把方谢终了。” “你骗了我!你这厮畜生——!” 海玖举起明月,但不想这么轻易就让依皇死去,他要听到这个高高在上、身着白衣男人跪在他面前的哀求哭嚎,将他千刀万剐、痛不欲生,让他为愚弄自己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他放下明月,握紧拳头,向这个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任何内功的男人砸去。 依皇抬起手,毫不留情地迎上海玖的拳头。 “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依皇在激怒他。 依皇知道千露曳是什么情况,她是不可能活下去。那些长满全身的鳞片在不断汲取她的生命,就算海玖不断让千露曳食用海鬼血肉,也无法补上那些被夺走的气力——千露曳的身体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实际只剩下骨架和薄薄的肌肤,皮肤之下尽是鳞片。 在海玖离开海龙帮的这个月,依皇也没再管千露曳——毕竟他的目的达到了,那个女人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莫正峰给我看了她的尸体!”海玖越想越愤怒,恨意占尽大脑。他的双眼被蒙蔽,凭借气息,感受依皇的位置,以及那张面孔之下的肮脏魂魄。 他想把这道貌岸然的畜生撕成碎片。 依皇欺骗了他,利用他对千露曳的爱意。 他费劲千辛万苦,险些和方谢同归于尽,不过他最终还是亲手杀死方谢。他以为能看到生龙活虎的千露曳,可莫正峰带着他离开死斗场后,却把千露曳的尸体放在他的眼前。 千露曳全身结成硬壳,顺着身体的鳞片破肤而出,泛滥的血液早已凝固,曾经吹弹可破的肌肤彻底被那些腥红的鳞片吞噬,变成光滑却丑陋的外壳。虽然她的表情安详,但海玖从她的嘴角,看出生前的痛苦挣扎。 海玖不知道在琉璃群岛养病的千露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已经想不明白了,不过,最后一丝理性告诉他,绝对不能在那时候与莫正峰为敌。 他忍痛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最终走到了这里——依皇面前。 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同时懊悔、羞愧。自己被千露曳能够痊愈的谎言弄得神志不清,就这么与一生的挚友为敌。 依皇紧握着他的右拳,说道:“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断了一臂。” 海玖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已经将想说的通通吼出:他要杀死依皇! 他抽回拳头,内功催动明月,将被依皇碾碎的手指复原,同时抬起左手继续向白衣男子发动猛攻。 依皇轻笑一声,从腰间抽出如翡翠般精致而又鲜亮的曲刀。 一刀斩去,风起云涌,黑云翻滚,重湖掀起千层大浪,震惊了守在湖岸的四名武人。 海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他只能抬起头,因为他的双脚在瞬间被砍断。 依皇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给过你机会。你若臣服于我,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任君挑选。” “依皇——!” 海玖扯着嗓子,声音都带着鲜血,他双臂青筋暴起,明月发出一道淡淡的白光。 “我要——杀——” 依皇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一脚将这滩丑陋的血泥踹进重湖。 “你只是杀死了方谢而已。”依皇看得出来,他因为之前的胜利而格外有自信,只可惜,现实却是——“我不是担心负于方谢,只是,恰好没时间动手罢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烬 海玖的手还扒在石头上,这让依皇有些出乎意料——他已粉身碎骨,竟然还有这般力气,看来人的执念有时相当恐怖。他饱含敬意蹲下身体,抓住海玖的手指,将他轻轻推入重湖。 前方发出浅淡的扑通声,海玖就这么沉入重湖。徘徊在湖底的海鬼将他的尸体团团围住,就连鲜血都被这些怪物大快朵颐地吞食干净。 听闻这边发生动静的莫正峰匆匆赶来,看到地上一道滑溜的血迹,以及依皇身后石板的裂痕,立刻明白之前是何人在此。 他单膝跪在依皇面前,说道:“依皇,属下失职。” 依皇摆摆手:“你,还有另外三人都去湖西,有人来了。” “是……神子他们吗?” 依皇点头:“他们人不多,全解决了。” “是。”莫正峰低头,站在原地。 依皇见他没走的打算,问道:“还在这做什么?” “神子该如何处理?”莫正峰忐忑不安地询问。 依皇没想到莫正峰竟然在忌惮神子,他一脸疑惑地说道:“你们有四人,他们应该只有三人,那只灵兽为了逃离仙级压制,已经损了三条命,现在只能维持魂魄。情况已至此,你们都对付不来神子?” “恕属下无能,”莫正峰直言不讳,“我在三天前曾与神子交手,我和她都没全心全意。属下以为,若神子拼尽全力,我们四名武人都不是其对手。” 听到莫正峰这么说,向来泰然自若的依皇也微微皱眉。莫正峰是谨慎之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竟然说出四名武人不是神子一人对手?仙梯五层的武人们之间的确有略微的实力差距,但两名一定能胜过一名,而莫正峰现在的意思是,神子已经远超这个境界了。 依皇思索几秒,拂袖道:“你确定?” 莫正峰低头回答:“依皇出手解决神子,我们处理另外两人,应是最好的策略——这只是属下愚见,若依皇需要我们打败神子,属下定奉旨行事。” 依皇在石台上踱步,心想:若他们四人对上神子一行三人,四人都被杀死,届时我便孤立无援,纵使有天翻地覆的本领,也不见得能抵住几名仙梯五层武人的围追堵截,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武人在赶往此地,一旦改变时间的功法被打断,那便是万劫不复,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如果让他们对付另外两人,便是四对二,绝不可能出半点差池。 依皇想通后首肯道:“你把神子引导至这,另外两人就地解决。” 失去了莫刹和莫徐仁两名武者,依皇不禁发现,自己手中的高手变得拮据了。 “明白。”莫正峰松了口气,但并未表现出来。 依皇摆手让他离开。 莫正峰起身,几步轻功,踏着湖水消失在茫茫迷雾和暴雨中。 天地之间被雨水溢满,那些从黑云中坠落的雨珠拉出一条条的漆黑铁线,曲曲披挂垂帘,锋利的珠尖一股脑像地面刺去,这些在平日柔和婉转的雨水如今仿佛成了利刃,将黑红的大地刺穿、将碧蓝的重湖钻出孔洞。 在迷蒙的雨中,不知哪儿还隐约迸射出微弱光线,湖面之上笼罩于湛蓝,湖底是漆黑,而层峦叠嶂的山与林则像被雨水冲刷得褪色了一般,到处是流淌的墨绿溪水。 苏暮槿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挂着点滴水珠,她轻晃脑袋,发梢的雨水就纷纷掉落。 “黄粱,之后往哪走?”苏暮槿问道。 “他们已经来了。” 苏暮槿等人听了一惊,立刻把所有内气调动,感知前方的动静。 黄粱说的没错,就在不远处,已集结了四名敌人,他们韬光养晦、杀气腾腾,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路渝穹感到一阵紧张,右手不免得更加握紧贪欢笑。他忽然发觉掌心一颤,最后一丝恐慌被贪欢笑吞噬殆尽——他顿时信心猛增,熟视无睹般向前头走去。 “路渝穹?”苏暮槿惊讶他的鲁莽,连忙跟上前去,沈谷旭同样握紧剑,紧跟二人身后。 “恭候多时了。”熟悉的语气从雨后传来。 是莫正峰。 苏暮槿觉得,就算他们之间只相隔一寸,估计都没法看清对方的脸。 这暴雨实在太过夸张,让人不免怀疑,依皇是把整个重湖的水翻倒到了天上。 苏暮槿思索:不知他们打算怎样开始这场生死之战,对我们而言,最好也是唯一的方式,便是让他们二对四,而我去找依皇,这样能最大限度保留我的体力;而他们……想不出这些思考方式与我们不同的东边的家伙会出何奇策。 她抱着一丝侥幸,对莫正峰喊道:“莫正峰,我要去找依皇,你等莫要在此拦路,否则,格杀勿论!” 出乎意料,莫正峰的身影向一旁侧开,让出直通重湖的道路。 “依皇会亲自杀了你。”莫正峰信心满满地说道,“他在等你前去受死。” 这条狭窄,被水淹没的泥路,犹如奈何桥——这是道生死线,一旦苏暮槿走过去,她很可能再也见不到身后的两名伙伴,见不到还在与莫趣负厮杀的公主,以及更远处的那些熟人们……这也可能是依皇即将走过的阎王路。 很显然,双方在第一次正式交手,也应当是最后一次交手中,不谋而合地选择了相同的搏命方式。 苏暮槿回头,看了路渝穹和沈谷旭一眼。 他们间或许交换l坚定的眼神,不过三人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无声无息的交流点到为止,苏暮槿重新正对山路,越过重重水帘,她仿佛看到了依皇的身影——他全身都被纯洁的白光笼罩。 “走吧。”路渝穹最后说了一声。 苏暮槿在这是或许就预感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忽然有些不舍,第一次见到路渝穹是在那个夜晚,他儒雅翩翩,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随后她闯进他的马车,半个月的行程,让两人相谈甚欢。等到她再次和路渝穹说上话时,已是达到茶庄后的第三天,她和他都历经天翻地覆的变化。 和显仙交手的那晚,苏暮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蜕变,而路渝穹则成为贪欢笑的主人。 她就这么看着曾经那个外冷内热的少年逐渐失去了心智——就算是现在,她也能感受到,那柄漆黑如无底洞的神剑正贪婪地汲取他的情感。所谓“贪欢笑”,它贪恋的却不止如此。 路渝穹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了……苏暮槿为他祈祷,盼望那柄敬而远之的魔剑能带他活过这一天。 “请吧。”莫正峰说道。 苏暮槿没再开口,握紧已有些缺口的长剑,向重湖走去。 “黄粱,”苏暮槿说,“抱歉,我得拜托你最后一件事,这可能会——” “请随意差遣,我的存在便是助你完成使命。”苏暮槿终于听清了黄粱的声音,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重湖,不是黑云散布的中心。” “我明白了。” 黄粱的声音从此消失在苏暮槿的脑中。 她发现自己流出了泪水。 忽然,身后便传来一阵巨响,路渝穹和沈谷旭也开始完成最后的使命了。 她努力强迫自己忘掉身后的一切,把所有精神力放于眼前。脚步越发坚定,震耳欲聋的雷声和不断敲打耳膜的雨声渐渐淡去,她身处密雨和浓雾,却能见得万事万物之图景,清晰地听见一切细微之音。 湖中,白影绵绸,有一石岛,地狭小,至多能容纳不到六人。苏暮槿心想,那是湖中唯一的立足点,能占据其中,便可省下大量内气。石岛是这场决斗的关键。 依皇明显和苏暮槿想到一块,因而早早站在上面,请君入瓮。 苏暮槿踮起脚尖,踩在湖水上。 全身进入重湖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压力便灌注进她的双腿。 已经开始了吗,连声招呼都不打…… 苏暮槿咬牙切齿地向前迈开一步。 依皇的功法让她陷入矛盾境地——踩在湖面就不能太过用力,否则一旦内气控制不得当,便会落入水中;但现在双脚却沉如铅浆,又不得不费尽力气抬腿,再落下。这么来去折腾,还没走多远,苏暮槿便感到有些吃力。 看来依皇完全没有轻视我,而是把我当作同等级的对手看待了…… 依皇的行为如此谨慎,让苏暮槿猝不及防。她本以为对方作为仙,不该如此翼翼小心。 不过他这么做,倒符合过去几年的作派。 苏暮槿继续向前走着,依皇则岿然不动,默默注视她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那头赤发在苍蓝的雨霾中如动火。 依皇知道,这一招并不能困住苏暮槿多久,她应当马上就能想到应对之法。 果然,正当依皇思考之时,湖面上窜出几道火舌。 苏暮槿发现了。 来重湖的一路虽也浓雾密布,不过远不如重湖之上厚重。她估计,这些雾气便是传递功法的媒介,于是索性一把火,将这些缠人的水气通通驱散。 把体力消耗在这种事上实在划不来,苏暮槿一释放功法便发动全身力气,避免没完没了地做这苦差。 火舌如箭,一声呲啦声响,红光钻破浓雾,在苏暮槿和依皇中间空出一道畅通无阻的通道。凡火焰经过之出,雨水沸腾,二人间竟没再落下一滴雨水。 她看到了石岛的全貌。男人身前也有一道血迹,这么大的雨竟没有把它冲洗,显然是刚才留下的,不知是谁。 视线徐徐上抬,苏暮槿与依皇对视。 这就是探法大师所说的,我的宿敌—— 苏暮槿看清了依皇的真面目。是比想象中更加年轻的面孔,脸上没有历经沧桑的痕迹,相反非常之洁净,像是哪家的花花公子出来冶游。 “你就是依皇。”。 她的声音没有很大,但已足够,对方能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依皇微微一笑,摆出曲刀,横在右侧。 “没错。” 苏暮槿向前走去:“我们应该不急着交手吧?” 依皇思索了一番她这话的意思,旋即点头:“我不急,但你得想想你的伙伴们。” 她没有动摇,一步步靠近依皇:“我听说了,你们是从东方来的,是东海之上?” “曾经,我们固执地以为那是世间中心,”他们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说起了平淡静雅的往事,“不过来到这,我才明白,那仅仅是东海之上的一座岛屿,我们自称为‘天莱城’。” 天莱城。 苏暮槿在心中复述了一遍,之前从未听过,难怪依皇的身世在现在都无人了解。对于这边的人而言,那就是一块不存在的土地。 “所以,你打算入侵这里。” “不叫入侵,”依皇笑道,“是返乡。” 湖岸又传来动静,浓雾重新开始聚拢,苏暮槿和依皇间又变得朦胧模糊。 苏暮槿有些耐不住了,不过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却让她继续下去。她明白这是谁的意思。 “返乡?” 依皇把曲刀抬起,让苏暮槿再次仔细看看自己手中的武器。 熟悉兵器的苏暮槿总算是回想起,这把形制非凡的曲刀是哪国的武器了。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原来如此。” 依皇,是千年前亡国的遗族。 知道这些,她便心满意足了。 依皇看上去也不打算再说过多的东西,他举起曲刀,摆出架势。 苏暮槿当先发制人。一道火光闪过,石岛周围便立刻被火焰包围,蒸腾的气焰将迷雾一扫而尽,随即,她便冲过火海,毫发未损地举着长剑砍向依皇。依皇灵巧一躲,荡开剑气,下一刻,疾风便成刀割,向苏暮槿斩去。 苏暮槿惊,心想这招式绝非功法那么简单——是曲刀,那把曲刀也是神剑! 刚反应过来,神剑御风的力量已刺到跟前。她连忙乘风一跃,纵身跳躲风刺,同时左手五指发力,将从地上捡来的石子一并弹射向依皇。依皇曲刀一抬,风碾石碎。苏暮槿见此景,更是确信那把剑必然为神剑,其力量大抵与风有关。 依皇是仙,本身阶位就胜苏暮槿一筹,现在还有神剑加持,让苏暮槿顿感茫然。她想不到该用什么方法打败他。任何攻击都会被风轻易化解,而依皇从交手到现在,都还只是轻描淡写地进攻。 苏暮槿站定于石台末,决心再稍微周旋片刻,定要找出其弱点。 她内心激励道:显仙——那个能操纵宿命的仙都能被杀死,依皇又有何惧?! 想时,依皇再次将曲刀一甩,只见得狂风滚滚卷来,苏暮槿不得已只好再跳回水面,狂风得寸进尺,没停地向她冲来,像是饥饿野兽张嘴露出尖锐的獠牙,水都被磨碎了。她右手一挥,火焰从掌心生起,挡在风前。 狂风本该停歇,可依皇不给苏暮槿喘息之机,他继续运作曲刀,停住的狂风竟携卷火焰,再次旋动,一并向苏暮槿涌去。 苏暮槿见状,张开左手,一掌朝风刃拍去。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连湖面都颤动三分。 霎时地动山摇,雷鸣更是接连不断地在近地炸开,让人昏聩。 苏暮槿这一掌激起千层浪,浪花如蛟龙出海,在两人中央窜得比天高。 依皇略显惊讶,他低头注视脚下,发现自己所站的石台已有了裂痕,当他再次抬头时,苏暮槿已经冲破水幕,一掌直锁他的颈脖。 依皇左手一甩,企图用风拉开距离,但苏暮槿早有准备,她左掌不停,右手将剑翻转半圈,侧切飓风,风分成两道,一道冲上云霄,另一道砸向石岛,整个岛剧颠一阵,碎成两半,一半在水面哆嗦一阵,冒着气泡沉进了底部。 苏暮槿一掌钳住依皇的脖子,左腿抵在依皇的右肩穴位上,让他没法抬起持剑的右手;右腿则踩在依皇的胸口——直到方才,她还以为依皇无懈可击。但看到依皇的两次甩剑,她忽然大胆想到:没人说过依皇一定会武功!他只是空有仙的力量。 之前莫趣负曾对公主说过一句话——“之前的依皇非常想要你的力量”,依皇同样是代代传承下来的,无论他们是如何传承,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便是,这个面貌年轻的依皇看上去并不会武功。 是啊,我一直落入了某种桎梏,偏执地以为自己的宿敌是仙,仙是武者修炼而成,所以有仙之力量的依皇就是武人。 正是因她发现依皇对武功掌握并不熟稔,才大胆地选择与依皇贴身肉搏。 依皇显然被她这般举动惊愕了,他呆了几秒,直到脖子烈火烫出一块块腥红的斑壳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脑袋就快被苏暮槿掐断了。 莫正峰果然没说错,这神子真是棘手! 依皇连忙动起空闲的左手,反手想掐住苏暮槿的脖子,苏暮槿怎会不知道依皇打算这么做?论经验,她胜他千百倍。她做出了完全出乎依皇意料的举动。 她直接扔掉手中的剑,用右手抵住依皇的左掌。 两人双双用力,两手之间内气较量得火热。 依皇的力量比苏暮槿想象中要小上一些,她的指骨快被依皇压弯向手背,但还能坚持住。只要依皇的脑袋先落地,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用尽浑身气力,整个右臂被烈火之气贯穿。右手滚烫,就连她自己都快支持不住,不过,左手那边传来捷报,她的手指已穿进依皇的经脉,血液被烧尽的呲呲响接连不断,依皇瞪大双眼。 终于,他松开右手,自暴自弃般向身后的石壁撞去。这一招借力打力,让本来紧握自己脖子的苏暮槿被震得稍微松开了一点。依皇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抬起右手绕到苏暮槿背后,拼命朝着苏暮槿的大腿骨中段锤去。 苏暮槿全身都架在依皇身上,根本无法躲开,她只好硬接下这一拳。可她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与依皇抵掌的右手以及钳脖子的右手,来不及也不能回调。她几乎是凭肉体挡住了依皇这一拳。 只听见一声骨裂声从大腿根传来,她痛不欲生,眼球都快被眼皮挤碎。不过她还是没放手,她还清醒——只要把依皇的脖子掐断,就结束了。 依皇见一次不行,便再次举起右拳。 苏暮槿的左腿已近乎残废,没法再压制依皇的右臂。 她反应过来:如果现在没能掐死依皇,而再硬接下一拳,下半身就彻底废了。到时自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连忙右脚一踹,并松开右手,与依皇拉开距离。 她艰难地站定于原地,左腿跟泥鳅一样软。 依皇揉着自己的脖子。“好一个神子,竟把我逼到这般地步。”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敢轻易发动进攻,再出一个失误,他们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 苏暮槿捂住自己的左腿,用内气将它支立,就像接了具假腿,虽然很不方便,不过总比少条腿好。 她看见依皇的脖子在恢复,而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却没法在短时间复原,这是一场绝对不公平的战斗,让她非常痛苦。 依皇看出她的焦急,如炫耀般拍拍脖子:“我在等自己恢复,你又在等什么呢?自己的死期吗?” 苏暮槿依旧站在石岛的边缘,依皇则背靠石壁,他张开双手,将内气积蓄手心,打算开始新的进攻了。 少女不动声色,静静站在他面前。 依皇感到纳闷,不知她是何意。 “我登上石岛的时候便在想,之前的那摊新留的血迹是谁的——然后我看到你身后石壁上的裂痕,像被水切开。” “你在说什么?” 依皇感到惴惴不安,但却不知为何,他想立刻动手杀死她,但脖子还没完全恢复,若再被那该死的火焰烫伤一圈,接下来就麻烦了,他只好等着。 “那是海龙帮的招式,死的人是海玖,而海玖——”苏暮槿听到身后的咕咚声,有什么窜出水面了。 依皇终于反应过来,他太轻视海玖,可他不该轻视那把神剑——明月! 他动起来的时候,神剑已落到苏暮槿手中。 早在巨大水花被激起时,苏暮槿便把一小部分内气传入水底,找到明月后,将它从重湖底慢慢托起,那水花便是她的障眼法。 现在她明白,完全没必要大费周折——依皇对内气以及明月的戒心远没她想象中的强,依皇本人并非武艺高超之人,在这方面,他存在极大的盲区。 明月如鱼儿般跳进苏暮槿手中,依皇也动了起来。 但下一瞬间,苏暮槿的左腿已恢复如初。 这就是明月的力量!一股暖流从脚底传进她的全身,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之前的倦意、饥意都一扫而空。 她重整旗鼓,立刻用明月挡住依皇的进攻。 “好!”她高兴地说道,“现在公平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依皇悔恨地吐了口恶气,他曾对部下说过的“满盘皆输”浮现在脑海。他重振精神,想到:就算你拿到明月有如何?我不会再被你近身,你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苏暮槿从方才的近身肉搏中得到好处,再次向依皇冲去。依皇没给她这个机会,一个闪身,从地上捡起曲刀并一挥,风便从他身边冲出。 仗着有明月的恢复,苏暮槿有恃无恐地直朝着狂风冲去,她一手持明月,另一手则燃起烈火,白光与火光交织,共同斩向依皇。 “可笑!”依皇忽然大笑。他再挥一次曲刀。 苏暮槿忽觉大脑窜过一道嘹亮的笛声,这笛声千变万化,一时从西响起,一时又在东奏鸣,同时,暴雨程度更上一层,她一时间居然直接失去方向感,愣头愣脑地朝着背对依皇的方向冲去。 怎么回事……那柄神剑,不是御风吗?!这个笛声究竟是什么? 她的大脑快被笛声给搅和成浆了。 这声音很悦耳,可却如杀人利剑般,正将她千刀万剐。 “明月?神子?日仙?”依皇大笑道,“在我依皇面前,终究如蝼蚁般,稍微用力便能将你们碾成粉末——你以为自己得到一柄神剑就能于我抗衡?我来告诉你,我手中这把剑是什么来头,那便是吾之世仇,欧冶子所铸——‘古道’!” 古道之剑?就是那柄在江湖流传天下第一剑的古道之剑? 苏暮槿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 她不知自己因何痛苦,可就是感觉无穷无尽的苦楚,她甚至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以结束无望的宁静。 古道之剑是欧冶子所造……欧冶子是,是凡人。 苏暮槿痛苦地嚎叫——她从未如此痛苦,这笛声仿佛将从出生到现在,这十六年的伤怀全部释放出来,黄北、苏留风、刘宗朴、昏暗的大牢、干瘪的草席、沉重的脚铐、一颗颗从断头台落下,陷进红沙的脑袋…… ——古道之剑是凡人打造的。 她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或许没说话,但脑海中一直在喷涌这些字,它们东拼西凑,成为苏暮槿能够理解的语句。 她依稀听见依皇在说她可怜。 他就要拿曲刀砍下我的脑袋了! 苏暮槿想睁开双眼——她根本没闭上——可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到依皇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结束了。”她终于听见依皇的声音,很轻,在与她告别。 忽然,笛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 大雨似乎凝滞在空中,海浪仿佛被冻结,那些嘈杂的飞鸟走兽都销声匿迹,苏暮槿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死了。 我死了? 苏暮槿睁开眼睛。还是刚才的景象——不,这是哪? 她颤巍巍地扶着一旁的东西站起身,那是一具士兵的尸体,但身着铠甲,非常坚硬,足够借其撑起身体。 眼前是重湖。 湖水沸腾一般向天空喷涌,这是一幕只有梦中才能见到的奇景。但这并非梦境,冰冷的湖水淋落在苏暮槿的肌肤上,她还有触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抬头看向天空,漆黑的麻点般的云在向某一处收拢。 是黄粱!它找到黑云的起点了! 苏暮槿清醒过来,她连忙站起身。虽然不知它做了什么,不过至少能确定两件事:依皇没能把自己杀死;本该铺散的黑云已开始收回。 她左顾右盼,没看到明月。 是掉进湖里了? 她抬头,看向正朝天空涌去的湖水,无数条说不上名字的鱼正从高空落下,世界仿佛颠倒了。 苏暮槿想找到依皇,但一切似乎都在被某个东西吸走,她已经无暇顾及依皇的位置。她定眼一看,黑云的边界的确在慢慢收拢,但还有很大一部分黑云依旧滞留于空中。 她立刻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来说,这些黑云应该通通被收进某处,但因为力量失控,某处——也可能是某物,就像正合剑那样可以集聚内气——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吸收一切事物。所以重湖的水才会往天空飞去。 “在那!她在那!” 苏暮槿好像听到了声音。 “苏暮槿!” 这是……有些熟悉。她四处张望,没寻得声音的源头。 “喂!” 她终于确定的声音从何而来,连忙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不是完全陌生,之前见过几次。 是李风奇。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匣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张奇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晕红钢的拐杖,怎么都不会认错。“公主呢?你们看到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风奇让开位置给张奇孛,同时放下身后的匣子,并匆忙打开。 “她没事,只是受了些伤。”张奇孛说道,“刚才是你和依皇在重湖打斗吗?整个重湖都炸开了。” 苏暮槿摸摸脑袋,不记得自己曾有这番壮举。 张奇孛见她不知,便说道:“不管怎么说,依皇往那边走了。”他指着不远的山峰。 苏暮槿看去,那似乎也是黑云聚集的地方。她看了这些人一眼。李风奇、张奇孛,还有个陌生男人,不过没时间认识了,她说道:“我得赶快去那边。” 张奇孛也没问为什么:“等下,这是给你的。” 她这才看向刚才就在一旁捣鼓匣子的李风奇。 “赤霞!”纵使有十多年未见,她还是脱口而出。 “是他特地送来给你的。”张奇孛示意陌生男子。 “是谁送的?” “淮王。”陌生人说道。 淮王?那不就是……苏青伏?!他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说,这是他死之前就送出来的。 “这里还有封信。”李风奇把赤霞和信件都交给苏暮槿。 “多谢。”苏暮槿接过,“我先走一步。”她一把抓过赤霞,把信塞进衣袋,头也不回朝山峰奔去。 三人面面相觑。她实在太快了。 依皇赶到那边肯定是要补救,我必须阻止他。不过他手中有古道之剑,而我根本不知道那柄神剑到底蕴含什么力量,御风便算了,尤其是那笛声,若非黄粱及时找到那座山峰,我可能已命丧于笛声之下了。 把耳朵戳破会有用吗?应该没有。苏暮槿想,她刚才拼命捂住耳朵,那笛声还是绵延不绝地从脑中传遍全身。 到底该怎么办? 她一边奔跑,一边思索对策。 山峰近在咫尺。 那儿漆黑一片,光线被密厚的黑云遮挡,没穿透一丁点。 或许有一个……苏暮槿忽然想到了,但先前她从没成功过。到了这种时候,也只能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一路从山脚跑到山峰,就算苏暮槿也有些吃不消。不过已经不必再继续向前了,依皇就站在她面前。 “你到底,做了什么?”依皇一字一句地质问。 终于感受到依皇的怒气,她不禁自豪。若依皇跟路渝穹一样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她反倒觉得着实吓人。 “看来你的千秋大业被毁于一旦了。”苏暮槿刻意露出笑容。 她感受到四散的内气。这是依皇几十年的收集,是仙几千年的修行,如同归还自然般,以这座山峰为原点,正在向四周飞腾;同时,黑云挟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树木、船只、水流、鸡犬、甲胄……在空中汇聚成一座倒尖黑云山峰。 “我还能挽回,”依皇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姿态,他举起曲刀,“只要把你们这些碍事家伙通通消灭,就有足够的时间重头再来——你已经差点死在这柄刀下了,还准备再试一次?” 苏暮槿没有回话,她稍稍偏过头,看到依皇身后的山洞里有个人影。不高,非常瘦削,像是小孩。 依皇守在这做什么?为什么在黑云的聚点会有小孩? 结论不言而喻——依皇将那么多力量存放于那孩子身上。孩子便是这个依皇的“正合剑”! 苏暮槿说道:“你说了,古道之剑是欧冶子锻造。” “是啊,好好念念他的名字,下黄泉再去与他诉苦吧!” 依皇话毕,笛声立刻响起。 “凡人所造之剑是所有神剑之首,”苏暮槿全身上下被淡紫色的气息笼罩,“我手中,同样有一柄凡人所造之剑。” 依皇站在原地,低头看向古道之剑,确认自己的确发动了神剑的力量。为什么神子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她方才还狼狈地痛哭流涕? “神剑根本没什么神圣之处,”苏暮槿继续说着依皇难以理解的话语,“而在使用者其人。” 古道之剑怎会在这种时候出岔子!?是因我的力量消散了许多,才没法进攻到神子?依皇猛地抬起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断在高空汇集。 苏暮槿心砰砰跳着。笛声还在脑海中吟唱,但没再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在这危难关头,“反噬回转”总算是帮了大忙,尽管效果不算很好——她还能听到笛声,而依皇没有被反击。不过这已足够。 苏暮槿抬起赤霞,烈焰色的晕红钢长剑和火焰合二为一,仿佛就在挥舞烈火。 依皇见之前的攻击不再奏效,也没有坚持,挥舞古道之剑向苏暮槿斩去——在容器莫鞠翊身旁,他的力量比在重湖时要更加强劲,狂风席卷大地,那些百年老树被连根拔起,无力地随风顺坡滚下,支离破碎的树叶成了一道道暗器,在依皇的控制下,从各个方向进攻苏暮槿。 不过,赤霞一挥,那些树叶顿时成为灰烬,赤炎从苏暮槿身边蔓延。 这座不幸的山丘又是被狂风席卷,又是被烈火摧残。风火交加,更是让火海如洪水般从山峰滚下,顷刻,浓烟滚滚、熔浆生枝。 依皇一头钻进山洞,把莫鞠翊揪出来。 他要把那女孩的力量全拿出来! 他疯了! 没有女孩的力量,这些还没收拢的黑云会顷刻塌下——虽然那是黑云,但其质为内气,从如此之高的天空坠落,如群星陨落,万劫不复。 “住手!”苏暮槿朝他冲去。 她之前还想救下这个女孩,不过现在似乎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了。 依皇嘴角一抽,露出一抹玉石俱焚的微笑。在这一刻,他的野心烟消云散,变回成那个喜好占有的小男孩。 既然得不到,毁灭又有何妨? 妖风骤起,苍穹震塌,呼啸声从远空传来。 苏暮槿看着依皇,再抬头看向天空。 霎时,依皇便把莫鞠翊体内的内气全部吸收。 “你死期已至!”古道之剑的莹绿光芒就像停滞在了空中,一道绚丽的剑轨划过,依皇如率千军万马,向苏暮槿砍去。 苏暮槿没有乱阵脚,那些开始坠落的黑云待会再管,要先把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解决。 她不躲不闪,持剑朝着依皇斩去。 两人身影交错,火光淹没了古道之剑的翡翠绿。 依皇猛然向身后撞去,赤霞贯穿心脏,将他钉在身后的石壁上。 苏暮槿气喘吁吁。依皇则面无表情,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盯着赤霞,还有已经碎成两半,流淌到外面的心脏。 依皇的失败只有一个原因——在比剑上,他全然不是苏暮槿的对手。两人对撞相刺,苏暮槿灵巧躲过了所有的内气进攻,将赤霞插进了对方的胸膛。 苏暮槿从腰间拔出清火刃,抽出赤霞,用清火刃钉住依皇的心脏。 依皇抬起头,露出释然的表情。 可苏暮槿这边的麻烦还没结束。她抬起头,看着塌下来的天。 怎么办?有什么办法把这些东西拦住? 苏暮槿握紧赤霞。 赤霞,十一年未见,还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她颤抖地抬起手,依皇痴痴地看着她颤抖地抬起手。 “你要做什么……”依皇仿佛看到了未来。 苏暮槿没有回答她。 她的右手被火焰包围,周围的空气开始升腾,火焰见缝插针从各个地方冒出。 苏暮槿嘶吼着,右手一挥。 仿佛世间的火都受其控制,一往无前与黑云在半空相撞。 白光降临,如见日出。 …… 无力感涌上心头,苏暮槿愣愣地注视依皇。 身边的火焰如河流般肆意流淌,翻滚汹涌,巍然不动的高山成为烈焰的粮食,滚滚浓烟都被烧成橙红,它们弥散在云层中,再往上升腾,整个天际线都变得模糊不清,黑烟和红火的线卷成一团,杂乱无章地从天空飘落,犹如滚烫的丝绸,正将整个大地笼罩。 耀荡不息的火焰将大地映得通红,苏暮槿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也被一道道烈焰划过。 这些柔软无骨的火正迸发出无与伦比的热浪,视线模糊了神志,烧焦草木的气味如巨石般碾在所有人身上,他们如见神祗般颤抖地仰望天空,蓝天白云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的红与黑。 重湖像被蒸腾了一般,花白的水汽前仆后继地向高空涌动,如同倒下的瓢泼大雪,毛茸茸大缠绵在巍峨山峦身上。 她快看不见依皇的身影了。 这个几秒前还在呼风唤雨的仙,如今孱弱地消融在火烟之中,被染成殷红的清火刃将他的心脏连同脊椎钉在石壁上。他斜着脑袋,似乎有话要说。 一切都毁掉了。 苏暮槿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知道,依皇气数已尽。 她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明明还能站起来,但她怎么都使不上劲。她的体力还很充沛,精神却在弥散飘零。 她一瘸一拐地走向依皇。 “我打败你了。” 依皇抬起眼帘:“是啊。” “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 依皇吐出一口鲜血,抬手伸向苏暮槿的肩膀。苏暮槿没有闪避,她微微弯曲双腿,让依皇能轻松够到。依皇已经没有很多气息了,他说道:“我叫莫依。” “没人会记住你的名字。” 苏暮槿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像自言自语般抬起头,望着沸腾的天空。 “我知道。”莫依褪下了依皇的身份,仿佛变回十二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男孩,那个在讲堂上心不在焉,并且邂逅雪楚月的男孩。“只要你记住就够了。” “天莱城,真的存在吗?” 莫依垂下脑袋,大火的轰鸣让苏暮槿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说道:“应该……存在。” 他说完此话,心愿已了,再也没睁开双眼。 苏暮槿叹口气,在原地东倒西歪地站定片刻,昏倒在地上。 脱手的赤霞瞬间被仙火吞噬,化成滚滚红流,顺着依皇的身体淌进大地,在已成灰烬的山土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赤痕,仿佛那才是依皇的血。 煞尾 依皇死后,挈不见踪影,其手下被尽数捉拿砍头,潜藏在九州各处的海鬼没了仙力供给,最终都衰竭而死。 半个月后,西国势不可挡,一路东征,击溃雅国,吞并淮国;并兵分两路,一从西北,一从正南,齐头并进攻打尚国。大欢历帝闻讯,烧毁大尚宫,连夜出逃,杳无音信,据后人考究,他疑似躲入寺庙,位于旧都城北郊,在那里安度晚年,死于耄年。 尚国不战自败,至此,天下合一,居仁公改立国号“明”,年号“政武”。 与依皇大战后便下落不明的苏暮槿,之后也再没出现,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只存在于那些亲历者的记忆中。那头赤发似乎和那天的火海滔天一起,燃尽了。 有人说神子在那天与依皇一同葬身火海,不过更多人相信她许是成仙了,羽时月说过她是游历江湖,逍遥快活了。 居仁公——现在该称为政武皇,在之后曾派遣大量人手寻找苏暮槿,未果。他遣人在重湖西侧的神子山立祠,集思广益,最终接受羽时月所说“剑逍”称号,政武皇亲手提“剑逍祠”三字。 战后,羽时月一家迁回被毁坏的乾州,平天卿赐羽负绝太守之职,以重振乾州,笪千潭与羽安舞则继续从商,游历四周,或许是为了寻找可能不存在的妹妹——不过,他再没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张奇孛与任蔚举办了盛大的礼,后育有三子; 张奕房在五年之后同武人世家的女子结婚,常常把和苏暮槿等人相处的经历炫耀与他人; 而路渝穹,在两年后便跳崖自杀,过了很多年才被人发觉他已不在人世,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柄魔剑——贪欢笑。 半年后。 在东海外,一个身形娇小的赤发少女从木船跳上沙滩,走入荒无人烟的孤岛。 少女身形单薄,衣着简陋,散乱的头发随意捆绑在脑后,是一副逍遥姿态。 岛上有一座明显人造的地标,那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高台,大概有三百余层台阶,台上放有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巨鼎,但看不清具体是何物。 少女挽起裤腿,纤细的双腿站立在沙滩上,向岛内走去。 海潮此起彼伏,将玲珑的脚印侵蚀。 她尚未看到任何人,但这岛上,无疑有人的气息。 抬头。她忽然发现,远方的高山坡上矗立一人影,影子很长,光脑袋就比常人多出不少。那人的影子被阳光拖得老长,几乎要点到少女的脚尖。 人影迈步缓缓走下山坡。 少女张开嘴。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活人,很久没有说话,差点忘记该怎么发声。 “你是……?” “我叫征黎卿。”脸上略生老斑的女子慈祥笑道。 少女这才看清,女子头上戴着一个高高的帽子,像顶着一块巨石。 “这里就是……天莱城。”赤发少女悠悠抬起头,眺望远方。 “你是神子。”征黎卿眼中充满笑意。“你来这做什么?” 苏暮槿拿出翡翠般鲜绿的曲刀:“从哪来的,就要回哪去。” 征黎卿眨了眨眼。这是易海卿曾经用过的曲刀。她认出来了。这把曲刀后来又到了莫仕继手上。 “你知道吧?”苏暮槿忽然说道,“依皇死了,是我亲手——” 征黎卿点头:“我知道,那些束缚在天莱城的力量已经彻底消散了。” “这是在哪发现的?” 征黎卿手指高台:“问天堡。” “能让我进去?” “当然。” 征黎卿带路,苏暮槿紧随其后。 她们从西门走进问天堡,在宛如迷宫般的堡内盘旋了许久。 “现在西大陆是谁的天下?” “西国,不过居仁公改立国号为‘明’。” 苏暮槿忽然意识到,问天堡内部是完全对称的结构,它虽然大,但道路非常明晰。她脑海中已经画出大致的地图。她停下脚步,说道:“你带我绕了一圈。” “是啊,我们现在就在做这件事。”女人意味深长地回答,尤其重读最后三个字。 苏暮槿看了她许久,最后点点头,示意征黎卿继续带路。 终于,她们到了曲刀的发现处,位于问天堡的地下二层——这里有多少层,苏暮槿尚不清楚。 里头很阴凉,像古代皇帝的陵墓,不过没有摆放多余的物件。 正中央是一个翡绿的棺材,盖子被揭开到一半,里面有一块完整的白骨,白得优雅。白骨双手放在胸前,犹如正在进行某种仪式。可以猜想,曲刀曾经就握在他的手中。 苏暮槿缓缓走到棺材前。 忽然,她猛地将曲刀劈向棺材。 这柄无坚不摧的曲刀,在这一刻仿佛真的成了易碎的翡翠。 征黎卿淡然地站在一旁,注视曲刀碎成一块又一块,残片叮咚落地,如玉珠入盘。 翡翠外壳脱落。苏暮槿手中握着的不是曲刀,而是一把长笛。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把笛子塞回遗骨的手中,随后合上棺盖。 “为什么那东西会化成曲刀?”征黎卿问道。 “那是吴钩。”苏暮槿解释道,“吴国最引以为豪的武器。” 征黎卿哑然失笑。 笑声在陵墓回荡,久久未能停息。 完结感言 完结了。 这应该是整部小说最后的一篇文字,或许以后我会写写番外,但大概率不会了。 在第一章,我写下了这么一句话——喜欢江湖的云淡风轻。写完后,我不禁自问:我写的是江湖吗? 至少在我看来,和想象中的江湖截然不同。江湖讲究豪迈、血性、真实;侠之小者济人困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同样离不开快意恩仇、悲欢离合。 这么来看,《剑逍传》可能算不上武侠小说,要我说,它更像一则童话故事,如果用古文来写,它就是一则关于神子屠仙的神话传说。 里头的功法是我随意编写的。因为我从没看过武侠小说,包括电视剧、电影。在电视上热衷播放武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时,我已经到不喜欢看电视的年纪…… 其实打出了一堆感言,最终还是删干净了。这毕竟是部练手之作,没什么多说的。写完之后,发现自己确实有非常多不足。 总而言之,这次持续285天的创作总归是收获满满! 谢谢大家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