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 第一章 铁甲铜靴踩在石阶上的量音回响四周。沉稳、规律、毫不拖泥带水,一步,一步,都带着钢凛的踏跶声。青幽色的焰,将来者投映在地上的高魁影子再拉长数倍,迸发墨绿光泽的战甲包覆结实身躯,战甲上冰冷寒芒,照得那张容颜明暗清晰,刚正的脸庞,浓黑入鬓的眉,既挺又直的鼻梁,微眯却不被黑睫掩盖掉眸中锐利的双眼。 神,武罗。 一位不曾流露仙佛善颜的神祇。 并非他生性严肃难以靠近,而是即便他露出笑容,脸上无数条狰狞恐怖的长长疤痕也会使他的表情变得凶恶无比,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实际上,他是个相貌端正的男人,五官生得极好,可惜被那些伤疤破坏殆尽,爪痕撕裂了颊肤,蜿蜓着深红色的伤,一条接一条,密密麻麻,划过鼻梁、撕开眉峰,就连上唇也逃不过伤疤的占据,靠近右眼的那一道,更是只差半寸就会挖出眼珠子来。神颜,骇人,尤其不笑时,彷佛恶鬼。混杂在沉稳脚步声当中,是无比凄厉的尖号哭嚷。武罗右手执着关刀,左手撑着一颗断颈头颅,那颗头颅还在龇牙咧嘴晃动个不停,先是哭得满脸眼泪,后又粗鲁地摇下连串粗话咒骂武罗。武罗不为所动,提着头颅往长阶上走,身后一具缺了脑袋的身躯慌乱而盲目地追来。 “左边!左边― 右、右边!你跑反方向了啦!”断颅指导着身躯行进方向,但身躯失去具备辨识功能的视力,跑得跌跌撞撞,好几回都重重摔在石阶上,又狼狈地爬起。 断颅又气又急。被人一刀斩成两半已经够凄惨,脑袋还被扯着走,头皮疼到像要整块撕裂,再看着自己的身躯一下子撞到墙,一下子跌在地,模样好不悲惨,更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找了个巢,收了些小鬼当属下,辛苦打拚才有今日小小成就,在人界成为恐怖鬼王,可做出来的轰烈大事没几件,竟然就被神族中号称最强的武神堵到。好,他正打算在众小鬼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端出鬼王的吓人气势,让众小鬼看看他是怎么痛扁神族天人……… 结果,一刀,就一刀,只有那么一刀,他感觉眼前一亮,颈子一凉,视线马上急速下降,以超近距离看着自己还在蠕动的十根百年没洗的脚趾头,等他惊觉过来时,脑袋早已和身体分家,被武罗拎着走。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呕,哭得更凄厉响亮,可惜这般刺耳的鬼哭神号,在此地见怪不怪,一点也不新奇,一点也不独特。毕竟这里可是黄泉幽冥,什么没有,就是鬼最多,来此报到的鬼魂,哪一个不是带着万般离情依依而来,哪一个在跨过奈何桥之前,不是泪流满腮、哭得惊天动地? “武罗天尊。” 温雅的文判官缓步而来,揖身,不失恭敬,堆满清俊浅笑,迎向武罗。 武罗将手里正滴滴答答掉泪的断颅丢给文判官。 “哎呀,断成这样?天尊下手真不留情。”白袖一扬,把断颅当皮鞠拍给小鬼差,而跟在武罗身后跟跟枪枪的鬼王断躯立即被几名鬼差制服架住。 “要我帮忙逮鬼,你早该做好心理准备。”武罗的行事风格本来就是又快又狠又准,讨厌拖拖拉拉,想要他将私逃小鬼毫发无伤地带回,三个字:不可能。 “幸好我们这里有补魂师,就算您把他斩成十段八段,她还是能将他缝补回去。”文判官交代左右,“把这只断头鬼带去阿连姑娘那儿,记得在那之前把他五花大绑,省得阿连麻烦。” “是。”小鬼们领命,架着身躯、捧着脑袋,去将断头鬼缝回原样。 “天尊,是否赏脸陪小的喝杯香茗?”文判官笑问。 “我们都这么熟了,少对我打官腔。什么天尊不天尊,当初我在地府里承蒙‘文判大人’ 您的‘照顾’ 时,您可没有这般客气。”武罗酸他。说着笑话的武罗,脸上疤痕却让轻松话语变得狰狞,几名小鬼差吓得倒抽冷息,以为武罗动怒,要动手动脚“谢谢”文判官。 “您还是别笑吧。”文判官看惯了青面撩牙、鬼头鬼脸,武罗的破相模样当然不会吓着他,但其余小鬼不同,神的怒相,警示恶徒有相当不错的成效。“当初您入地府,在我眼中就是一条作恶多端的劣魂,所以我命人将您推进油锅或是串进剑山,自然不会有半点留情,因为这是文判职责所在。可今日不同,您是神,文判尊称您一声天尊,理所当然。”毕竟现在他是鬼差,他是天人,地位高低和昔日大不相同,还是尊敬些好。 文判官领着武罗,一眨眼问,景物全换,由黑暗的青幽地狱变化成翠竹凉亭。 亭外,蓝天白云,竹叶沙沙,亭里,茶香袅袅。 黄泉里竟还有一方仙境,文判官平时无事最爱在这里泡泡茶、读读册,放松心情,享受幽静。 两人坐定,文判官为彼此斟茶。“那是多久以前之事?”武罗轻啜香茗。 “约莫 ……百年吧。” “我在地府的炼狱里,差不多也是这么长的日子吧。”文判官温雅咧唇,“天尊怀念起被油炸或被千万利剑刺穿身体的日子?”真怪的癖好。 “或许是最近发生了月读天尊被谪为山神之事,让我的信念有些错乱,之前一直认定的事情,受到颠覆……我还记得当年月读天尊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放下执念、放下欲望、放下不甘,我就能得到宁静与救赎,但月读天尊自己却勘不破情网,那些宁静,连他自己都情愿放弃不要。” 只为了一只凶兽,值得吗?武罗问过月读,月读毫不迟疑地回答他“值”。真值吗?本是高高在上的仙佛,现在仅成为区区一座平凡山岭的护仙,地位等于是仙族中最低劣的那种。 以前月读甘愿成为“天山之神”,是由于天山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世间任何一座高山峻岭;它是仙山,更是天柱,有法力无边的月读镇守,更能确保天界与人界的微妙平衡。然而,自从四凶齐力将天幕打飞得远远的,天山就只沦为凡山,成为凡山的山神,就像人界里被发配边疆一样,两个字形容:凄惨。 “情呀爱呀,这类的东西,能放下它们的人没几个,尤其是尝过它们的甜美滋味后,要忘,更难。”文判官唇畔带笑,不怎么吃惊,月读天尊为凶兽穷奇抛下天人职责一事,他也听闻过,毕竟那可是震撼三界的响当当大事。 “我就忘得一干二净。”武罗哼声。天底下,没有什么不能忘,再甜美的滋味,一旦变得苦涩,忘掉了,才是解脱。 “天尊真的全忘了吗?那人的模样,那人的身影,那人的声音,那人的名,那人的姓,那人的一切一切?”文判官问得意有所指。 “忘了。”武罗这次的回答,明显地有些停顿了。 “当初天尊可是为了她,哭得肝肠寸断哪 ……”文判官抬眸望他时,眸里有恶意的调侃。 武罗执杯的大掌一僵。 真忘了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身影,纤细玲珑,身裹粉樱色纱裳,天蓝色的巾帛,直顺乌黑的长发,脑后发髻上闪闪发亮的银色梅花簪,以及随着笑颤而轻晃的银簪流苏,轻拈帕子的柔萸,葱白的指,软嫩的指腹,甜美的嗓,圆亮清澈的眸,笑起来如春风般的笑靥,喊他名字时的欢喜愉悦,镶在两颊边比彩霞更美的彤云 ……她的名,秋水。他没有忘,只是她已经不在人世,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已死去,在他怀里,在他手中,坠下眼泪,咽下气息,温热的血染濡他的衣,任凭他如何疯狂地嘶吼、如何拚命地摇晃,她都不曾再睁开双眼。 他亲眼,见她入葬。 武罗勉强自己平稳又冷硬地回答文判官:“你告诉过我,她已经转世,拥有全新的人生和全新的姓名,代表过往种种她已没有记忆,她不再是熟识我的那个秋水,她,也忘了我。”过往,那么的疼痛,忘了也好,舍弃了更好,她不要记住他带给她的疼痛,不要记住哪……… 文判官同意武罗的看法,他在黄泉待了太久,冷眼旁观过无数不肯割舍的苦痛鬼魂。真傻,不执着,就不会拥抱着前一世的爱与恨;不执着,才能干干脆脆地放下瞋痴,去觅得下一世可能的幸福快乐。 “也对,算算……她已经转世过三次。天尊,您想知道她这世的名,她这世的命吗?” “……”武罗本想摇头。知道了又如何?他不会去见她,也不会去干扰她的新人生,他已经从轮回跳脱,对情爱释然,失去爱人之心与爱人的资格,若再相见,他不能拥抱她,甚至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面对一个不再拥有前世记忆的她,他到底该怎么做?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吧……… 可-- ……头却无法摇动,他拒绝不了文判官的诱惑,他想知道,她这一次姓什么名什么,过得是否好,是否平安顺遂,是否圆满幸福? 文判官看出他内心本意,先是一笑,娓娓诉说道:“这一世,她姓童,闺名伊人,目前芳龄十九,时时让人侍候着,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 “够了。”他只需要听到这里就足够。 “真够了吗?我可以一路念到她七十岁寿终时的点点滴滴。”文判官对于每一条入世之魂,如数家珍,不用翻生死簿亦能将其生平背得滚瓜烂熟。 “不需要。”后头定是她的婚配、她的良人、她的子嗣,那些都是没有他介入的位置,他不想从别人口中听见。 他会……嫉妒。 “天尊不想听,我不说便是。”文判官很识相。两人各自默默喝着茶,一杯接一杯。后来,武罗先开口:“方才你提到补魂师……是之前替我补伤口的那一位吗?”他好似听见他们唤她……阿连。当年,他气绝身亡,肉身因与十大祸兽厮杀而伤痕累累,犹如破布一块,被鬼 差拖过奈何桥之时,他的右脚甚至是断的。而后他意识昏沉,并不清楚发生何事,但醒来时,右脚已缝得稳当,身上每一处伤口也已补妥,包括脸上数十道爪疤。 “是呀,从你刚死,到你受尽地狱业火百年折磨,每一道伤,全是她为你治疗,剑山刺穿的洞痕,是她细心地一针一针缝妥;血磨辗碎的双腿,是她仔细地敷药包扎。” “如此说来,我似乎欠她一声谢。” “不用了,那是她甘愿做的。” “甘愿?” “咱们黄泉是冷了点、黑了点,但福利不错,在这儿当差的每只鬼,都是甘愿的。”文判官呵呵笑。 “我记得,她每回来替我缝伤口,都戴着一个银面具,不曾开口说过话。” 那时,阴暗地牢中,一条细瘦身躯跪坐在他身边,一袭飘飘白裳半透着幽光,脸上突兀地戴着纯银面具,一头长发既黑又直,不绑不髻地披散在背后,执拈细针的手指苍白纤细,下针动作又慢又轻,将每处撕裂伤口仔细缝合,由身形判断,应是个女鬼差。“哦,她的脸,是烂的,她的喉,是哑的,怕吓着天尊您,才会认分地戴上面具。” “脸再斓,有如同我这般吗?”他的脸,全是祸兽留下的爪痕,他已经看习惯,再没有任何恐怖鬼颜能令他惊吓。 “总之,见不得人的。”文判官知道武罗想看看补魂师的容貌,可是让武罗见了会更麻烦,于是他四两拨千斤地打发掉武罗的好奇。 第二章 蓦然,竹林外响起嘈杂尖嚷,划破凉亭内悠然品茗的安宁气氛,隐约听见小鬼差慌乱地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阿连被那只断头小鬼架住了!” 武罗长腿踢倒关刀长柄,关刀顺势倾斜,正好落在他宽阔摊张的掌间,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赘举。短短一眨眼,武罗已如风奔出,文判官想阻止也来不及。 那只断颅小鬼在前一刻还哭得呜呜有声,没料到脑袋一被缝回脖子上,狠狞姿态重现,使力地挣断了捆缚他的黑铁链,利爪扣上那位帮他缝脑袋的瘦弱女鬼咽喉,拿她当人质,逼退众鬼差。 “让开!不想她死就给我让开!”鬼王露出白森森的撩牙低信。 “阿连……”鬼差个个担忧她的安危,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别过来!”鬼王又吼。 鬼差多多少少都曾在工作时受过伤,全靠补魂师替他们缝补回原样,因此他们对阿连感激不尽,听到鬼王的威胁,又急又气却不敢上前半步,生怕鬼王会扭断阿连的细颈子。 鬼王顺利地度过长桥,眼看即将凭着手中人质逃离此处,可是他太专注于面前的鬼差们,完全忽略身后已经有人站在那儿,右手大关刀闪动银芒。 鬼王一路退,撞到阻碍。 可恶!是谁挡住他的退路? “转过来。我不从背后偷袭。”武罗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闻言,鬼王惊跳起来,一转身,刀芒刺伤他的眼,熟悉的凉意二度从脖子传来,噗通一声,才缝回颈上不到半刻的脑袋掉入血池中,咕噜噜沉下去,不一会儿马上浮起,方才的骄傲气势化为乌有,唯一残留下来的,是呼天抢地的求救声! “我要沉下去― 我快要沉下去了― 救我― 救我― 咕噜― 救咕噜噜!”血池中,载浮载沉的首级,失去尊严地哀求,让鬼差们拿网子打捞起来。头不见了,鬼王的身体仍擒着补魂师,扣住她咽喉的利爪因断首的瞬间剧痛而收紧,深深地凿穿她的肤肉,但她不觉得痛,她的神智,还陷在方才听见武罗说话时的震撼。 他的嗓音,久违了,真的……好久不曾听闻。 “还不放手。”武罗拗断鬼王的右手臂,让它软软地垂落腿边。 脱离了鬼王的钳制后,阿连跪坐在地,忘记该要大口吸取鬼息,她眼中只看见那袭墨绿战袍的一角,而他,没有伸手扶她。 “你没事吧?”武罗问。 她一惊,立刻压低蚝首,长发垂盖住整张容颜,好半晌才缓缓颔首。 他差点忘却文判官说过,她是哑鬼,不能言语。 “没事就好。”他注意到她没戴面具,好奇地想见识见识所谓“见不得人”的脸是怎生模样,她伏低身子的姿态,带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那纤肩的弧线,长发披散的亮泽,好似一个人的身影……… 她知道他在看她,他的目光那般炙热,停留在她身上。 “天尊。”及时赶来的文判官巧妙地挡在两人之间,她立即躲往文判官身后,瘦削的身子被文判官完全挡住,藏得极好。“感谢你救下咱们家补魂师,瞧她,吓得腿都软了。” “面对那种凶恶鬼物,不该留她一个独自缝合他,至少派几只小鬼守在她身边,护她安全。” “天尊说得是,不会再有下回。”文判官保证。 “嗯。”武罗还试图倾身,想看看躲在文判官身后的她。 “天尊。”文判官故意扬声,好似在问:您还有何贵干? 武罗自知失态,收回目光,淡淡一句,“谢谢你之前替我缝补伤口。文判官,我先走一步。” “不送。” 武罗手上关刀恢复成坐骑开明兽,巨大如狮的威风神兽仰天咆哮,载着主人迅速地消失于地府。 “他走掉了。”文判官背后的白裳被揪得好紧,足见她有多慌乱,一直到他开口提醒,她才慢慢松开绞紧的十指。 “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他……”文判官口中的哑鬼,竟然开口说话,声音那么悦耳细腻,轻轻抬起的面容哪里是烂的?分明连道细疤也没有,小巧精致,尽管毫无粉嫩血色,她,仍是美丽清秀。盼了好久,以为再也不可能了,舍弃掉数个转生机会,留在这里,缝着一具又一具的残缺魂魄,就奢望今日哪… “见着了,又如何?不如不见,不如俩俩相忘,不如重新做人,你该学他,忘得彻底。”文判官说着,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气她的傻、恼她的不听劝。 “不,我不要忘,我答应过他,永世不忘的……” “最笨的鬼,莫过于你这一类,执着、坚持、死脑筋。”偏偏这种鬼,他见过无数个,千万年来,每年总会遇上一两只。为何不看破,为何不放弃,喝下孟婆汤,不就什么烦恼也不留,可以好好地重新入世,重新爱人?文判官轻轻摇头,忍不住又道:“他已经是神,不再是鬼,就算他受了伤,也拥有自我治愈的法力,不再需要你替他缝缝补补,你留在这里又有何用?秋水。” 文判官以叹息的方式,唤出她的名。 连秋水,这姓名的主人,早已死去数百年,记得她的再无半人,她的来世已经诞生,她的魂魄却仍驻留于此,徘徊不走,不愿进入人界的肉身中。 她渺茫的眼神不望向文判官,只远远地啾住武罗离去的方向。 留在这里,就有机会像今日一样,再见他一面………或许下一回,要再等待数十年、数百年,但她愿意等。 等着再见他一面。 “童伊人,芳龄十九,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武罗脑子里,盘旋着文判官提及的这几句话。十九岁,与他记忆中的她,同样青春年华,花儿一般娇嫩的年纪。小武哥。她这样叫他,甜甜的脸孔,堆满甜甜的笑,声音也甜甜的。 第一次见她,她好小,还是个娃儿,扎着粗辫子,抱在她娘亲怀里,睡得好沉,圆嘟嘟的颊像颗鲜艳欲滴的红苹果。那年她才六岁,他不过长她两岁,也是个孩子,但他知道,这个小女娃是他的未婚妻,他听着两人的娘亲感情极好地谈笑,说要让两个结拜姊妹亲上加亲。 第二次见她,情况却完全不同。他爹娘因为护镖远行,那趟镖,需要由这山越过那山,路途原本就充满风险,竟还遇上连日豪雨冲刷,突然坠滑落下的巨石砸毁山谷栈道,镖行一共七人,无人生还,尸首也未曾寻获,他变成了孤儿,被她娘亲收养。 那年他十三岁,她十一岁,小娃娃变成了精致粉娃娃,丝缎般的黑发编起少女发髻,颊粉了、唇红了,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当她看着他时,他会紧张地绷起脸,急急地别开视线,他不能盯着她瞧,不能像八岁那年趴在她娘亲身旁,贪婪又好奇地啾看她足足半个时辰― 当年两家夫人儿戏般的口头婚约不作数,这是她爹亲明明白白要他断绝妄想的直言,她,不可能嫁给他,他要认清这个事实。 他不是愚昧之徒,更在一夕间被迫成长,懂得名为收养、实为施舍的收留。他在连府里,从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少爷,连老爷将他交给管事教养,管事待他极其严苛,那段记忆里,若非木棍杖打,就是藤条鞭抽,一直到他拥有反抗的力量时,已是十五岁,而她正是十三岁春花般的年纪,身子抽高,腰肢纤细,胸线开始圆润,她总是害羞又别扭地驼着背,好似想藏住身躯的变化,那时,开始闪躲视线的人,变成了她。 少男少女,面对情绦,不是沉沦至深,便是逃避得飞快,不想教任何人看穿心事。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恐怕他与她,还是各自躲着彼此― 连府在以渔业为生的兴宁村里算得上是大户人家,精明的连老爷大量收购村民捕来的渔获,再转手卖往周遭大城的各家饭楼餐馆,以量取胜,赚进不少财富,由连府宅第的规模就能看出连老爷经商手腕高明。 富裕的连老爷喜爱古董,也爱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包括刀、剑、名酒、花卉,甚至是遥远国度才有的新奇宠物。那日,连老爷带回一只披毛厚重的巨大苍猊犬,浑身通黑,眉上及四肢末端则是棕黄色,外形似狮,人立而起时的体型几乎快与一名成人同高,吠声响亮震天,据说花费连老爷好几袋白银才买下。“好大的狗哦!”连家数名小姐与少爷围着巨犬欢呼,他们不曾见过这么高大威武的狗儿,它蓬松的毛好似狮鬃,光是坐着,就比几位年纪小的孩子高上许多。 “会不会咬人哪?”连家四少爷连富熙,才满七岁,一双眼儿好奇又兴奋地盯着苍猊犬。 “少爷请放心,这种狗儿聪明温驯,不会胡乱伤人。”管事保证。 “四弟,还是别太靠近,听说苍猊犬认主人,它才刚到这里,对我们都陌生,当心些好。”清秀的连秋水拉住玩心正重的四弟,要他与狗儿保持安全距离。 武罗那时站在约莫十步外的石阶上,扫着满园子落叶,目光总忍不住挪向有她在的地方,追随她的身影,即便心里清楚自己对她不能有遐思,却无法控制自己受她吸引。刚满十四岁的连秋水,气质已经相当出众,长发柔顺如云,几缯青丝在脑后绾成小髻,再以数朵精致银饰花钿固定,黑墨似的发,衬托着银白饰品的亮泽,非常好看,芙颜未施胭粉,仍有最娇艳的颜色。 她也看见他了,颊际红晕更浓一些。“管事说它很温驯,不会伤人的!”连富熙觉得狗儿乖乖坐在原地,没有乱跑也没吠叫,看来好似没有半点危险性,加上它以链子拴着,管事正紧紧牵住它,哪有什么好担心。“对呀,大姊,它看起来好乖哦。”连家三小姐连秋棠,十岁,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娇娇女。“管事,给我牵好不好?快嘛,快嘛― ”说着,她就要去抢管事手里的链子。 “三小姐,这巨犬你牵不动。” “没让我试,你怎么知道我牵不动?”连秋棠直接去抢链子。 “我也要!我也要!”连富熙争着想玩。 “小姐― 少爷!” 管事挡不住两位小祖宗争先恐后的抢夺,链子匡琅落地,巨犬原先仍是乖巧安静地伏着,轻刷毛茸茸的尾巴,突地,一只小脚好巧不巧地稳当当踩住它晃动的尾,巨犬的双眼瞬间瞪大转狠,利牙随着吠声同时亮出,吃疼让它一时间忘却温驯,狠狠咬住误踩它尾巴的小脚腿肚! 连富熙哇哇大哭,腿肚立即见红,巨犬死咬不放,众人吓得四处奔逃,谁知道这狗疯起来会不会见人就咬,被那么巨大的嘴咬住,不断也残!“好痛― 好痛― 大姊救我!管事救我― ”连富熙又急又慌,使劲拍打狗头,这一反击,更加激怒巨犬,它沉信,开始左右甩扯咬在嘴里的那只腿。就在众人皆往后头退时,只有连秋水一人奔至巨犬与连富熙旁侧,拉着狗炼,想将连富熙自犬口里救出。 “放开他!放开我四弟!”她心里好怕,尤其是那颗狗头甚至比她的脑袋还要大,滚在它喉间的低咆更是吓人,彷佛它随时都会转过头来咬她一口。 “秋水小姐!”管事惊呼,却也怕得不敢靠近发怒的苍猊犬。这类巨犬一发起狂来谁也不认,更何况他还不是它的主人,现在凑上去,只是自找死路-- … 第三章 管事突然眼一花,有条人影自他身后窜了出来,利落的身手及反应,抢在苍猊犬准备将利牙咬上那双在它面前挥舞的白嫩小手之前,以坚硬如石的拳头猛然往它最脆弱的鼻间挥出攻击! “呜凹呜呜呜!”苍猊犬因为这一击而倒地哀号,不停打滚。 武罗把手里的竹帚钉入草皮,足足没入半截,再将苍猊犬脖上的链子绕于其上,限制住它的行动。 连富熙右腿受伤,血流如注;连秋水勇气耗尽,双腿虚软如绵,根本撑不起颤抖的身子,姊弟俩全瘫坐在地,武罗一手拉起一个,将他们带离。管事及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将受伤大哭的连富熙送去看大夫,几位受惊吓的少爷、小姐谁也不想留在原地与凶犬共处,连秋水的贴身女婢更是急着想搀小姐回房,好好检查是否有受伤。连秋水拍拍女婢的手,以笑容表示自己平安无事,毫发无伤,要女婢放心。同时,她看见武罗回到苍猊犬身旁,大掌轻拍狗脑袋,蓬松的狗毛在他指掌问凹陷下去,它呜呜两声,他也多拍两下,一人一狗没有交谈,但那幅情景好似刚打完架的兄弟,一方在抱怨他出拳好重,一方在数落它方才的行为活该被打。 “谢谢你……”连秋水没忘了该向他道谢。 武罗低低嗯了一声,没回头看她,还是摸着狗头。 “小姐,老爷交代过,别同下人说太多话!” “玲玲!”她柳眉微蹙,不喜欢女婢贬低他身分的口吻,玲玲极少被温柔的小姐斥喝,当下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武罗听得一清二楚,明白那句“下人”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然而他脸上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类似的话语,甫满十六岁的他已经从老爷和管事口中听腻了,完全麻木。 “你去房里替我准备衣裳,我等会儿要更衣。”方才一阵混乱中,她的裙摆沾上些许四弟的血迹,正好藉此支开女婢。 “小姐,你不同玲玲一块儿回房吗?” “我一会儿就过去。” “……是。”玲玲不好再啰峻、照着连秋水的吩咐去做。小姐向来不是个难侍候的主子,也极少对下人板起脸孔,但若是小姐以坚定无比的命令语气开口时,谁也没法子违逆。 玲玲福身退下,临走前不断地频频回头。 原本闹烘烘的园子,渐渐安静下来,方才的慌乱场面好似不曾存在。 刚刚还十分凶狠的苍猊犬,在武罗的抚摸下,伏低巨大身子,将脑袋抵在前肢上,挨了武罗一拳的鼻有些湿润,眼神无辜。 “它怎么不会咬你?”连秋水不敢靠过来,站远远地问。 “这几天都是我负责喂它,帮它刷毛,它会认人。方才它生气,是因为少爷踩到它的尾巴,激怒了它。” 说这番话的武罗,仍是没有看她。 连秋水一直以为他这种态度是讨厌她、疏离她,明明小时候跟着娘亲去武家时,他都会与她玩耍,为什么到了连府后,彼此年岁都长,他待她的态度丕变?让她也惶恐得不知如何与他攀谈,偏偏眼神又无法自主地挪向他,她自己也曾好气恼自己的不知羞耻。从他住进连府以来,这一次是两人首次的单独交谈。 “它方才的模样好吓人。”她心有余悸。 “你若被踩到脚,也会推开踩你脚的人吧。”狗也是一样,只是它们用的方式和人不同,它们没有灵活的双手去推人,只能以强力的狗嘴来代替。 “可它错伤四弟,虽然不知伤势如何,但爹一定会生气的。”富熙聪明讨喜,最受爹亲喜爱,平时对他更是宠上了天,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舍不得他受半点伤,如今却惨遭狗咬,小腿鲜血淋漓,教人触目惊心。 “说不定会宰掉它吧。”武罗直言,说出显而易见的下场。 “咦””她愣住。 “这种苍猊犬,两只就可以咬死一只豹,五只可以咬死一只熊,四少爷的腿,恐怕不是流些血的小伤。”依他目测,那条腿,应该废了。 他说得太血腥,她听得胆寒,她几乎可以想象爹亲盛怒地命令管事把巨犬击毙的模样。 “那怎么办?它……”苍猊犬彷佛听得懂他们正在讨论它的死活,圆溜溜的大眼挪向她,喉间滚着呜呜声。 “小姐!小姐!你快过来!听说四少爷的腿 ……他的腿-……”女婢彩云匆匆奔来,泛泪的眼及发红的鼻,已经说明了最糟的情况。 连富熙的脚筋被硬生生地咬断,右脚终生残废。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呀…… 当夜,连老爷拍桌怒喝,要下人明日一早乱棍打死苍猊犬,就算它价值千金万两,也换不回他宝贝儿子的一条腿! 果然应了武罗所言。 连秋水刚从四弟连富熙房里回来。稍早之前,连富熙噙着可怜兮兮的泪水入睡,犬噬的恐惧,令他连睡也睡不安稳,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他的眼,让她忆起了同样拥有这般眼神的苍猊犬。 乱棍打死……它不过是被踩痛尾巴,做出防卫罢了,如此便要被乱棍打死,对它,又岂是公平? 连秋水无法静下心来,她混乱的脑子里辗转思索着太多事情。四弟的伤、残了的腿、愤怒的巨犬、无辜的低呜、武罗说着“你若被踩到脚,也会堆闸踩你脚的人吧”的声音… 宅第外,传来五更梆子响,距离天亮,又更近一步。给我乱棍打死那只畜生!爹的怒喝令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大姊……好疼哪……好疼……四弟的哭声,彷佛仍在耳畔,哭得令她心揪。躺平在床上的她,仍旧睁着圆亮双眼。 天,快亮了。 那只苍猊犬,距离死亡,剩没多少时间。 一个念头、一种决心、一股冲动,闪进脑海里。 她轻咬下唇,本想喝令自己将那叛逆的念头、决心、冲动,摒除在思绪之外,可是越想越觉得何妨一试。 揪在薄被上的柔萸倏地握紧,她猛然坐起身,凭着一鼓作气的勇气,拉开覆在身上的薄被,套上丝履,悄悄打开门扉,蹑手蹑脚地往后园子走去。 关在大铁笼里的苍猊犬,原本闭着双眼在睡,敏锐的耳却仍听见细微脚步声靠近的声响,它张开眼,瞧见铁笼外连秋水惶然惊恐的小脸。 “凹呜?”它低低信着。 “嘘!”她赶忙用手指抵在自己唇前,顾不得狗儿瞧不瞧得懂。“你安静别叫,好吗?你认得我吗?我们下午才见过……武罗,就、就是喂你食物的那个男孩,你知道他吧?我同他是朋友,我不会害你,你乖乖的,千、千万别扑过来咬我,我替你打开笼子……”她当它是人,很努力的想与它沟通,可眼前的狗如此巨大,加上它咬伤四弟的画面,她此刻记忆犹新,心里始终是害怕的,不过要她眼睁睁看它被活活打死,她也于心不忍。 她按紧卜通卜通直跳的心口,与苍猊犬四目相对。 “凹……” 既然它出声,她就当它答应啰。 铁笼的门仅用一条粗麻绳缠绑,连秋水没费太多功夫便解开它。 “来,快出来。”她招手,它只是盯着,没有任何挪动身躯的意思,她忍不住催促道:“狗狗,快出来呀― ” 蓬松的狗尾巴轻轻摇动,它终于站起,走出铁笼,挨近她身边,主动用头去磨赠她的掌心。一开始,连秋水吓得想缩手,以为它要咬她,后来察觉到它的友善,她试图温柔地抚摸它,得到它眯眼轻呜。 连秋水慢慢绽开放心的笑容,学习武罗摸它的方法,拍拍狗脑袋。 “我带你逃走,你乖乖跟我来。”她拉着它,往宅第后门走,一人一狗偷偷摸摸,藏在草圃里,时而探头,确定四下无人,才匍匐前进。它正如武罗所说的,非常乖巧聪明,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动作比她还轻巧,只除了呼吸声大些,这对一只狗儿而言,是无法控制自如的事。眼看后门就在几步之外了,连秋水紧绷的心情才稍稍松弛下来,背后却突然响起沙哑低沉的男嗓! “你带着它,想去哪里?” 一人一狗当下全跳了起来,她是受到惊吓,它却是太喜悦而扑向来人。 “大东,坐下!” 武罗拍拍狗屁股,它当真温驯地坐在原地,想开心地吠两声,又看见一旁瘫坐的连秋水,记起她要它安静的命令,狗嘴乖乖闭上,不出声,骨碌碌的眼来回看看武罗,又望望连秋水。 连秋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是你。”害她以为被府里其它人逮住。 “你牵着它到后门,是打算偷偷放它走。”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我……”她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这种狗,只对主人忠心顺从,你随便放走它,万一它到街上胡乱咬人,再制造出几个四少爷来,谁负责?” “这-- ……”这么严重的后果,她没有想到。 “而且你放走它,被老爷知道,他会处罚你。”连老爷虽然没有很强烈的重男轻女观念,府里每位少爷小姐都是宝,但他目前正在气头上,会做出何种反应,谁也猜不准。 “这个我不怕……”她的声音小小的,却很坚定。 武罗拍拍狗头,要它跟上,连秋水不明白他打算做什么,正准备一块儿追上去,他却回头阻止她。 “你回房去睡,其它的事,你不用管。” “你要带它……你要带大东去哪里?”方才,她听见他是这样喊它的。 “你不用管。”他重复。 “我要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置它!”她不放弃,拎着裙摆跟紧武罗的步伐,看见他打开后门。 “老爷说要乱棍打死它。”他不正面回答,反倒是故意想测试她会做何反应,说出连老爷的命令。 “不可以!”惊觉自己声音太大,连秋水急忙捂住嘴,只剩一双水灿浑 圆的大眼在转动。确定没有人被她的惊呼引来,她才放轻嗓音,替狗儿请命,“拜托你不要这样做……它……它真的很乖呀……求求你,你让我偷偷带它走,我会找个能收留它的地方,不会放它胡乱伤人,拜托你 ……小武哥 ……”以前,她就是这样叫他的,八岁的他,牵起六岁的她时,她摇头晃脑,嘴里全是小武哥、小武哥,他每回都会温柔地笑笑回视她,让她喊得更勤快。 武罗因那三字而重重震颤。 他放纵自己,将目光直勾勾地定在连秋水粉嫩的小脸上。她长发散乱,完全未加梳整,甚至还有躺在枕上的卷翘,月牙白色的衣衫单薄如蝉翼,隐约看见没入衣襟下的肤色白里透红……… 她不过就是喊了他一声以往她时常喊的称呼,为什么会使他的心绞痛起来? 她的声音比幼时更加娇媚,再平常不过的字眼,透过她嫣红的唇瓣说出来,变得令人酥麻。 “小武哥?” 他瞪着她蠕动的唇瓣,直到大东呜汪地吠了一声,震醒他的神智,也震醒连府几名长工,开始有人推开窗查看外头的动静,远远地,更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要到后院探看为何传来狗吠。武罗别开头,不敢再看她,快步奔出后门,大东随即追去,一人一狗的身影迅速消失于尚未亮透的天色里! 第四章 汪!汪!汪!狗吠声,拉回武罗飘远到百年前的思绪,他才发觉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里,童家豢养的雪白色球状小狗正偏着脑袋,对于他这名闯入者戚到好奇,叫声软嫩嫩的,与他记忆中苍猊犬大东的雄壮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秋水此世转生的童家,他来到此地,为何? 想见她吗? 不,不见才好,不见才能无视,若见了,就会想起更多以前的回忆 … 小白狗看得见神光护体的他,用力地吠着,藏在他右臂战甲底下的开明兽雕青一溜烟化为实体,飞窜出来保护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家伙一吼,圆滚滚的小狗缩缩尾巴,哀呜呜地翻过肚,猛吐粉红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别吓它。”武罗要开明兽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里去。没瞧见那只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头吗?开明兽又对小白狗亮亮两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软毛磨赠它的粗腿,开明兽一喷息,就将小白狗吹得老远,滚了好几圈还停不下来。不知是敬畏或是爱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来,好似把开明兽当成狗儿同类。 “雪花!雪花!吃饭啰!小雪花,你跑哪儿去啦?雪花小乖乖!” 远远地,有姑娘喊着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兴奋地跑了几步,不一会儿又跑回来,绕着开明兽打转,彷佛在邀请它一块儿过来吃狗食。 武罗定晴看着为寻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纤纤身影,屏息。 是她吗? 会是她吗……… 也许应该立刻转身就走才是对的,武罗,快走呀!意识清楚地叫嚣着想逃,但他的身躯却悖逆脑海中的命令,他无法挪动双脚,无法移开视线,无法欺骗自己,他………想见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扬声叫着“雪花”的女孩,出现在他眼前,十八、九岁的年纪,脸蛋小巧,模样清秀!但,不是她。他凭借的不是长相,而是感觉,她并非他的秋水。 “坏雪花,原来你躲在这儿。”女孩抱起小白狗,爱怜地揉揉它的头。“汪汪汪!” “洁心,你替伊人小姐送午膳过去了吗?”另一名女孩在长廊边扯嗓问。 “雨柔姊说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你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来喂饱雪花。”抱着小白狗的洁心回道。 “雪花交给我来喂,你还是快去厨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迟了又要挨骂呢。” “伊人小姐又不会骂人。”洁心唇儿鳜鳜。 “伊人小姐不会,但是雨柔姊会,去。”女孩接过洁心怀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来陪你玩哦!”洁心又抚摸小白狗好几回才甘愿去忙正事。 武罗知道只要跟着这位名叫洁心的姑娘,就可以见到“伊人小姐”,于是他让开明兽留在小白狗身边一块儿玩乐,自己维持着数步距离尾随洁心走往厨房。看见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里闪过不解,而她已经转身,继续前往下一处宁静庭园。园子一隅好静,只有洁心脚下丝履轻快地踩在石阶上的觅音,间或夹杂风儿撩动树丛响起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里只有两字形容!沉寂。洁心停驻于门扉前,问道:“雨柔姊,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净身子了,刚穿好衣裳。”屋里传来回应。 洁心以手肘顶开两扇门扉,进入房里,武罗站在门外,没跨过门坎,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虽然秋水与他曾经如此贴近彼此,他分享过她的芬芳,她进占过他的胸膛,但那已经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属于他。 不,应该说……她永远都不再属于他。他已从七情六欲的轮回中,完全超脱,再也无法刻骨铭心去独爱谁。 “小姐,用膳。” 武罗没听到第三个女孩应话的声音,只有洁心和雨柔彼此交谈,他的视线被屏风挡住。 “米汤要记得吹凉些。”雨柔交代洁心。 “洁心知道。”洁心大口大口地吹气,“小姐,来。” “小姐的发又变长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齐,好吗?”雨柔嗓音轻软。 “小姐,好吃吗?”洁心又朝着调羹猛吹凉。 “当心,别让米汤弄脏小姐的衣领。” “好。”断断续续传来的,始终是洁心和雨柔的交谈,她们好似在自言自语,无论她们问了什么,“伊人小姐”都不曾应对半句,连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没有。 武罗心里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见她的念头未曾消减,他终于默默踏进童伊人的闺房,穿越绣有寒梅的丝屏,来到闺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发,木梳轻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泽的黑色长发间。 洁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烂浓稠的肉末米汤,耐心地将调羹抵至毫无血色的唇间,再缓缓灌进微启小嘴中,米汤沿着唇角溢出,洁心动作熟练地以绢子按住,擦去米汤残汁。 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犹如一朵离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罗箭步向前,冲至床边,将“童伊人”看得更仔细。 这一世,她姓童,闺名伊人,目前芳龄十九,时时让人侍候着,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时时让人侍候”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  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况,就是这样吗? 受尽侍候呵护,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这样吗? 一具枯骨似的细瘦身躯,双眸合紧,连进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烂米汤,就是她的一顿膳食,无法自己咀嚼食物,无法自行起身,无法自己更衣梳发!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气! 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肉体,没有魂魄!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武罗愤然转身就走,一声长哨,开明兽如风般疾速奔来,他跨上坐骑,直捣黄泉地府,找文判官问清楚! “再忍忍,马上就好。”连秋水细声安抚着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与手掌仅连着一层薄薄皮肤,近乎分离,他是因盗贼闯进住家见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数罹难,致命伤是桶在心窝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补好,此时正在缝合他的手腕,让他小小的魂体恢复完整。“你好勇敢。”连秋水剪断线头,一道整齐漂亮的缝线蜿蜓在小男孩手腕上, 她抚摸他的额心,夸奖他,虽然豆大的泪珠不断从他稚气的眼眸落下,可他一声疼都没喊过。 “谢谢姊姊。” “不客气。跟着鬼差大哥一块儿去吧。”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而且他们都长得好可怕……”缝合过程始终没哭出声的孩子,却被面目狰狞的鬼差吓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恶心善,虽然外貌吓人,一个个全有柔软心肠,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会陪着你,往你该去的地方。”连秋水对这小男孩有股亲切感,因为他与她记忆中的四弟年纪相仿。 “……真的?”小男孩还是有些担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证,小男孩用力点头,乖乖随着旁侧的青脸鬼差去了。“阿连姑娘,谢谢你。”另一名红脸鬼差因为天生的肤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脸颊被夸得涨红。 “谢我什么?”她不明白。 “谢谢你说我们有柔软心肠,我当鬼这么久,从没听人说过。”害他好感动,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见的事实陈述罢了,你们是我遇过心肠最软、最好的人 ……的鬼,你们总是看着生与死,领着魂魄来,送着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见青脸哥是含着眼泪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红脸哥,刚才送那孩子来我这儿时,不也是心急如焚吗?”连秋水在地府待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与众鬼差相处的时日也不只短短几年,知道他们平时待魂魄总是恶颜相向,为的无非是让所有魂魄都能乖乖听话,按照地府的规矩接受奖惩,每一条魂魄皆是依其业障或因果而决定接下来的去处,鬼差们不能拥有私心,不能偷懒,更不能犯错,否则极可能造成人世混乱。 像她,就是人世混乱的一种例子。 早该转世成为“童伊人”的她,仍不愿抛下“连秋水”的一切,坚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黄泉里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来世会变成怎生的情况,在“童伊人”之前的那两世,她同样没有进入她们体内,任由rou体默默死去。这在阴间是不可能容许之事,但她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轮回?那便是鬼差们对她的通融与慈悲。 “也只有你这条怪魂魄会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红脸鬼差这声怪魂魄喊得理所当然。 关于她的故事,在地府里众所皆知。明明就是个极有福报的女孩,进入轮迥只会去享受荣华富贵,偏偏她不愿入世,宁可待在这里,成天面对着断头断腿的亡灵,为其补魂缝魄,说她怪,还真是名副其实。 “不打扰你了,我还得赶着去拘魂,耽误时辰就不好了。” 红脸鬼差说完,立即变成烟雾,消失于她面前,连让她叮嘱路上小心的机会也没给。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点时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儿个她也颇忙,每只鬼差都来找她,不过会唤她“秋水”的鬼差没几位。 “魇魅大哥。”她浅笑回首。 “咯,帮我补吧。”魇魅抛给她一团小白球,她双手一沉,仔细看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吐舌摇尾的模样好生讨喜,可惜它的身躯从中央断成两截,魂体破损。 “怎么这般严重……”她惊呼,替它心疼。 “傻呼呼地追着某样东西跑出府,被疾驶而来的马车辗过。但也不用替它可借啦,命嘛。”魇魅摘下脸上戴的银面具,往桌上随手搁,自己斟些地泉水来喝。魇魅是当初拘提她魂魄至黄泉的鬼差,算算两人也称得上老友,魇魅平时不会在人前解下银面具,却愿意大方地将面具出借给她!或许是曾经有一回,魇魅捧着一只白兔状的魂体,脸上堆满焦急来找她,那白兔应是遇上野兽,被撕裂得体无完肤,魇魅拜托她替白兔缝合,又请求她把白兔缝美一点,再央求她放轻力道,别让白兔觉得疼……从那一回之后,她与魇魅就真正成为朋友。 “是在追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害自己连命都丢了……”她揉着雪白的狗毛轻声问,白绵绵的小犬伸舌舔她脸颊,她呵呵轻笑,从绣台上取来针线,准备替它缝补魂体。 “我老觉得你缝补魂魄的样子好像在绣花,看起来赏心悦目。”魇魅夸她。 “我本来也只会绣花……”若不是为了武罗,她永远不会以为自己会有拈着针线、缝紧肤肉的一天。从第一次的反胃作呕、双手发颤,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直视血淋淋的伤口,到现在她已能把血肉当成绣布,稳稳当当地下针,如同此时缝着小白狗的身躯,她的手,不会再抖。 第五章 她专注地缝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摇得更勤快,小却清亮的叫声,以及咧开开好似在笑的狗脸,使她忆起另外一只巨大、高壮,却同样可爱的狗儿……苍猊犬,大东。那一天,本该被处死的它,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老爷气炸了,打不着狗,便打负责看管狗儿的下人出气,其中也包括了武罗。即使皮肤再厚实的男人,也被打到皮开肉绽。 只有她和武罗知道大东的下落。 武罗将它藏匿在他搭建于山腰上的小茅屋里。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东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后悄悄带她到小茅屋。 “汪!”大东飞扑过来,眼看就要推倒娇小的她。 武罗迅速闪入一人一犬中间,以健壮身躯挡下大东的“攻势”,大东无法扑倒他,丰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脸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她,安全无虞。 “你没骗我,大东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开心,也在心中为自己那时对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点以为他牵走大东,是要执行她爹下达的击毙命令。 她等到大东冷静下来,只猛摇尾巴在哈哈哈吐气时才探出头,欢喜地圈抱住它的颈子磨赠,小小蚝首深埋在蓬松的黑毛间。 “你已亲眼确定它没死,可以回连府了吧。”武罗像要拆散情侣的恶徒,来匆匆去匆匆,就要带她离开小茅屋。“再等等嘛。” “凹呜。”它有同感,它一只狗单独待在小茅屋这儿,没人陪它玩,好寂寞。 武罗很想叹气。她不知道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三更半夜跟着男人偷溜出府吗?他想尽快将她带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觉,也阻止自己……产生遐思。但此时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闻她身上芬芳的香气。 “大东,你有吃饭吗?”连秋水关心它。 “凹呜。”吃饱饱。 女人与狗,偎在一块儿好久,说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她问它答,还真的把它当人类对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须扮演坏人的角色,逼她与大东从彼此身上分开。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乱伤人,我明天再来看你。”她一脸很不想走的遗憾。 “汪汪!”它不要她走。 “明天?”武罗皱眉。她还打算天天都来玩狗吗?  她看出他的为难。 “……不可以吗?”她怯怯地问。 “………凹呜?”它也问。不可以吗? “你不应该这样做。”武罗心一横,决定板起脸孔责备她的单纯、天真和无知。“你与这只狗有何干系?它咬断你弟弟的腿,你对它这般好又何必?再者,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月黑风高的,你毫无危险的自觉,傻傻地跟着男人四处跑,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给卖掉吗?!” 她的脑子长哪儿去了? 对他就这般信任吗? 她瞠着黑亮圆眸觎他,表情无辜至极。 他一咬牙,把话说得更狠,“你不知道我可能会伤害你、欺负你,教你后悔跟在我后头胡乱奔跑吗?!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轨― ” “……你讨厌我,是不?”她微微仰头,将身形高出她许多的武罗看个仔细,微微抿着的红唇,嗫嚅得可怜兮兮。 他愣了会儿,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 这与讨不讨厌根本无关,他不想让她露出如此信赖他的模样,她应该要防着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无情一般,离他远远的,对他表现出既高傲又骄恣的千金小姐态度,教他死心。“我自己隐约有察觉到 ……你好似很不喜欢我,是我做了什么惹怒你的事吗?还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讨厌她,所以他才总是一发觉她盯着他瞧时,便会迅速将脸转向另一方。她还自己安慰过自己,说他不是讨厌她,说他不是不高兴看见她,但他此时严肃的口吻与表情,让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于他是真的讨厌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纤腰折得极弯,长发覆盖住小脸上所有表情,只剩声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绪。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如果你不想带我来看大东-……我、我也可以不麻烦你,你不要生气……” 他不喜欢她卑躬的姿态! 非常不喜欢! 她应该仰起脸,鄙夷地看他,冷哼着鼻息,不屑与他这种身分低贱的下人交谈,这样才对! 他以强劲的臂力将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杆。“你到底有没有弄懂情况”谁是主、谁是仆你分辨不出来吗?!谁讨厌谁、谁不喜欢谁是由谁来决定”是我吗?!”她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纤细的双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着,十指紧扣在她膀间,她看出他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气,却不是气她,而是在……气他自己? “主仆?为什么你提到这两个字?这……与你我有何关系?” “你是迟钝还是愚蠢?这与你我的关系恳大。我们现在除了主仆这层关系之外,还有其它的吗?既然我是仆,自然没有讨厌与喜欢主子的权利。”他冷冷道。 “不对!你跟我 ……不是互许终身了吗?武伯母和我娘亲明明是这般告诉我的呀……”提及互许终身时,她粉颊排红,声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语。 她一直到此时此刻,依然认定他们两人的婚约存在,不因彼此的娘亲逝世而终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她是以这般的心情在眷恋着他、爱慕着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讨厌她时,她好难过,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气、不要不理睬她。 “互许终身?”他嗤笑,彷佛她说了天大的笑话。“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亲不会把掌上明珠嫁给他这种穷小子。 “你要毁婚?!”她慌张起来,秀眉垮下,眼瞳里甚至浮现水气。 “是因为……我没有变成你喜欢的那种姑娘吗?我没有变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样吗?我一点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仅是朵清秀小花,娘亲夸过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凑起来就是张娇俏可人的容颜,但真是如此吗?娘亲只是舍不得嫌弃自己的孩子 吧,她在他眼中定是丑极了……所以她才没有得到他的喜爱,所以他才用那么冷淡的态度,鄙视她与他的婚约关系……… 豆大眼泪,夺眶而出。 “你!”武罗本想厉声反驳的字句,全数梗在喉头,苦涩紧缩。 她的泪珠,令他手足无措。 她没有变成他喜欢的那种姑娘?她没有变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样?她一点都不好看?她脑子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揽镜自照过吗?她是个多灵秀的女孩,不仅五官柔美精致,性子也温柔婉约,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她生得不好,更不会有人不喜爱她,连认主的苍猊犬大东都愿意让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须觉得……痛苦,强迫自己必须不去看她,不去迷恋她。 “我一直……在等着成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 ……”软软柔萸握紧藏在衣襟底下,通透翠绿的半圆玉佩。那是一只凌波飞腾的凤凰,当年双方娘亲为他们订下亲事时作为信物,她拥有的是凤,而他是龙,两块看似独立的半圆玉佩,实际上是同一块玉石雕琢出来,可以分别佩戴,更可以合而为一,玉佩以凤首及龙尾为卡闩,将两块玉紧并成为完整一块龙凤之姿。 他的胸口蓦然炙热,贴在心窝上的龙玉佩彷佛会烫人一般,彷佛在叫嚣着它与凤玉佩本该缠缠绵绵、永不分离,嘶吼着要他赶快让它和凤玉佩合而为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爹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我们的婚约不过是妇人间的玩笑话,它不是真的,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我的娘子。”他艰难地开口。 她惊讶,不敢置信,他说的这件事,她今日头一回听见。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是爹亲口同你说的?” 他坚定地点头。 “爹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 虽然她爹没亲口对她提过,然而她爹的行为举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吗?爹总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对待一名卖身于连家的长工,若爹视他为女婿,怎会如此?又怎会放任管事严厉地使唤他?好些回她都瞧见管事以藤条鞭打还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来阻止,便会被爹斥退回房,教她充满无力感。 他与爹早就有共识-- -……只有她,傻愣愣地以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他的娘子,总是担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丽、不出色,无法令他喜爱……… 像个笨蛋一样。 她垂头丧气,觉得心头下起哗啦大雨,将她整个人彻头彻尾淋个尽湿,冻结她的体温,让她凤到冰冷入骨。 “原来……只剩我一个人还以为婚约算数,遥想着未有会有一天,与你牵着同心红绫结,成为你的妻……原来,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来临……”她低喃,一直以来的认知,全盘崩坏,她无所适从,感到茫然无措。 武罗没有字字都听见,她的嗓音太细微,几乎只在嘴里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带着心碎的声音,不需用双耳也能听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双肩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此时夜里的凉风。他本来就一直在忍耐。她一定不会知道,每回她与她的妹妹们坐在花园亭内,欣赏百花争妍,当微风撩动她一头乌黑青丝时,他有多渴望亲手为她拨整一缯一缯滑腻的发。她一定不会知道,每回她浅浅一笑,眸子弯弯,眉儿弯弯,粉唇弯弯,多教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曾经多高兴自己将会是她的夫婿,又曾经多愤怒自己无法拥有她的绝望。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粗犷的叹息夹杂着迷惑,从薄长唇瓣逸出,除了叹息之外,还有更多的无可奈何。“你还会对我这种一贫如洗、什么好日子也无法给你的穷小子倾心吗?你跟着我,只会吃苦,不会享福,你可能没有柔软的丝绸华裳能穿,没有大鱼大肉能吃,没有婢女替你张罗一切,这样你也不怕吗?” 跟他说“害怕”呀! 跟他说“我没有办法放下富贵人家所享有的锦衣玉食”! 跟他说“我是个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娇娇女,怎能匹配给你这种莽夫”! 跟他说“不要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跟他说……… “我-……食量不大,不爱吃大鱼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够,我不清楚这样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没去试的话,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她回答了,却与他想听见的全然背道而驰。武罗抡紧双拳,压下心中澎湃汹涌的情绪。 她既轻柔又坚定的声音还在说着:“而你问我,还会对你倾心吗……这答案,我可以现在就答复你:我会。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倾慕的人,我无法不爱你……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我从好小好小的时候,就好希望成为你的妻,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改变过!” 第六章 后头尚有更多少女倾吐芳心蜜事的字句,却没机会再娓娓道出,她粉嫩柔软的唇被他低头擒获,炙热烫人的舌,鸶猛地进占她温润的檀口,他的大掌近乎蛮横地按在她腰后,逼着少女芬芳馨香的身子完古兀全全贴合他结实的怀抱。 她有些昏眩,有些晕沉,还有更多的招架不住,然而心里隐约知道,他用行动回应她!他的决定,与她一样。 她感觉到了,他澎湃的情意,传达给她了。 他不讨厌她……… 他不嫌弃她……他,也喜爱她 --… 她乖顺地闭上眸子,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好似要融化在他嘴里……… “不会吧,这样你也能失神发呆?同我聊天是这般无趣乏味的事吗?”魇魅凑近的脸孔瞬间放大,将连秋水从遥远甜美的梦境中吓回现实,看见他唇畔镶着取笑她的恶作剧。 “魇魅大哥,抱歉 ……我只是……抱着小白狗,想起了以前我也养过一条狗儿。”想着想着,连带想起教她心系的那个人,她不由得脸红。 “你以前养的狗儿?都不知道投胎到哪户人家去了吧。” 说不定那狗儿已转世、转世、再转世几十次,哪像她,至今还赖着不走,地府又没有比较美,留在这儿看的全是鬼头鬼脸,她竟能不怕,他也真是佩服她。 “秋水,别嫌魇魅哥哥啰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饮下孟婆汤,重新做人去,留着记忆反而让你对过往依依不舍。虽然我没喝过孟婆汤,但是听说它味道甜美甘醇,不辣口、不烫喉,你就当是喝碗蜂蜜水,咕噜一口就下肚啦,等你醒来,会有新的人生在等着你从头来过,那不是很好吗?你会遇见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当然啦,那些人都是与你有因果关系的,有些是前世仇人, 有些是前世恩人,前世也许待你不好,所以这世来补偿你,你不觉得满令人期待的吗?” “但是不包括小武哥在内。”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全是与她有因果关系的人,独独武罗被排除在外,无论多少次的重新轮迥,她都不可能再碰见他。 当年,一位白发仙人,口气淡淡地告诉过她! 你与武罗,没有缘分。 这一世,已是最终,武罗不会再入轮迥,而你,跳脱不出轮回。你该随着鬼差同去,别再眷恋、别再徘徊,否则只是为难了你自己。 她若忘了那一世的记忆,就真的永永远远失去他。 失去与他相遇、相处、相恋的所有,它们将会化为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从这世间,消失得彻彻底底。 “这没办法,谁教他是神呢?”魇魅无能为力地摊手耸肩,“仙缘这种东西,希罕得很,他是被邪神轩辕诛灭的武神元神,不小心掉入人世为人,但也就只有那么一世,之后偿清他在人世犯下的杀人恶业,月读天尊便来领走他。我们地府没法子干涉天人魂魄,他跟咱们是不同等级的人物,所以魇魅哥哥才劝你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无论你再怎么盼,也盼不到和他能再续前缘呀。” 他是过来人,不希望有人和他一样,傻傻地盼着无缘人儿,又舍不得放下点点滴滴的回忆。那种滋味太难受了,甜蜜,又痛楚着,尤其是揽着记忆不放的那一方,最是痛苦。 她有专注在听,却也只是“听”而已。 这类的劝服,有太多人同她说过,文判官如此,武判官如此,魇魅也如此。 他们说得多么轻松容易,只要遗忘,就能再觅得幸福。可是他们知道吗?她与武罗曾经共有的回忆,一点一滴,全是她心上无价珍宝,她牢记于心,不敢忘,不能忘,更不要忘。 “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没办法投胎当人了。”魇魅一叹。 “嗯?”此话何意? “像你这么乖巧听话的补魂师,咱们地府里真的很缺,以前那几只,每一个都粗手粗脚,缝补魂魄像在缝破布一样,断掉的手呀、脚呀,他们用五针固定固定就随随便便交差,害得好几百名魂魄一投胎就注定出世为残废。哪像你,缝得仔细小心又漂亮美观,上头的老大似乎有意将你留在这里,当咱们家专属补魂师。” “我愿意。” “拜托,现在可不是在问你愿不愿意捐些银两出来救济穷苦人家这种小事耶!”她还答得这般不假思索。 “我真的愿意永生永世在黄泉地府中,为人补魂。”连秋水眼神坚定。 “你做上瘾啰?成天面对魂体残缺的玩意儿,你这么有兴致?还是……你心里仍想着,说不定有机会再看武罗一眼?”魇魅毫不留情地翻翻白眼,戳破她的心思。 “我想想哦……就在几个时辰前,武罗天尊拎着小鬼的首级到地府来,距离他上上回出现有多久了?少说也有个五十年吧!你以为武罗天尊闲到时常有空来这里逛逛走走吗?咱们这儿,鬼很多,神没有几只,加上武罗天尊当年在这里过的生活可是如同炼狱一般凄惨,我若是他,一千年都别想叫我下来地府泡茶叙旧― ” “武罗天尊!”外头小鬼差恭恭敬敬跪着喊人的声音惫大,打断了魇魅的滔滔不绝。 说神到,神还真的到。 那位应该没有很闲,不会时常有空到地府逛逛走走的武罗天尊,才刚离去不到两个时辰,再度光临阴曹地府。 “不会吧,他怎么又来啦?”魇魅一脸错愕,与连秋水面面相觎。 天人是每天无所事事吗? 他们不用去管天庭有没有野猴子闯入,或是今儿个金乌升天的角度有没有偏掉哦? “汪!”原本安分窝在连秋水怀里的小白球鼻尖猛烈抽动,彷佛嗅到令它兴奋的熟悉味道,它挣开她的钳抱跳落地面,小短尾激动摇晃,一溜烟就往屋外跑去,速度飞快。 她本能地追出去,怕它误闯不该去的地方,一时间,忘却了极可能撞见她想见又不敢见的武罗。 “小白狗!” 曾经力搏祸兽的男人,目光凛凛,剑眉紧蹙,若当年他就是以这般肃杀的面目与祸兽对峙,也难怪祸兽会一只一只全成了他刀下亡魂,被送到地府来时,不是断头断尾,就是整排脊骨全碎。但此时他怒着神颜,一副要来黄泉找人拚命的模样,着实没有道理。 黄泉里,可没有十大祸兽等着他来诛杀。 文判官才刚去清点今日进入枉死城的魂数,正事仍未忙完,就被小鬼差急乎乎地请来迎接武罗。 不是才刚送走他吗?怎么又折回来?而且……折回来的武罗脸色还真臭。 幸好文判官很习惯面对臭脸型的人物!他那位顶头上司的脸孔就从来不曾和善过― 他堆起温文迷人的笑颜,揖身上前。 “天尊怎么有空再来?是忘了什么东西没带走吗?”这两句,纯属客套话,后头这句才是他真正想问的,“天尊您看起来……似乎相当愤怒?” 武罗不跟他废话,直接逼近问道:“为什么童伊人是那副模样?!” 原来是跑了童府一趟,难怪这么生气。文判官依旧笑笑的。“天尊去看了童伊人?这可奇了,之前她几次转世,天尊都不曾亲自去瞧瞧呢。”又不是只有这一世如此,前两次的转生,也都是在床上躺到断气。 “你明明说她这一世应该是让人侍候的千金小姐― ” “她不是吗?”文判官反问。他的唇在笑,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里,他的笑容向来虚假无比。“她从出世至今,好命到没有自己动手夹过一次菜,也没有自己动手擦过一次澡,她的双亲安排了三名婢女全天贴身侍候她。我并没有欺骗天尊您呀。”所以请不要恶狠狠地瞪他。 “那样算什么好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她身上嗅不到魂魄味,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不会动的肉身!” “确实是。”明眼人骗不过,文判官很坦白。“此时的童伊人,有的仅是肉身而无魂魄。” [ 她的魂魄在哪里?” “这个嘛……”文判官支支吾吾,当然是装出来的为难!为难武罗。 “文判!”武罗不是有耐心的神。“天尊请不要为难小的,这问题的答案,小的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不过……”文判官一顿,故作无知貌,若是他再偏着头,必定更显得无辜单纯。“这答案,天尊又何须在意呢?天尊与她不是早已毫无瓜葛,她的转世情况如何,是富贵是贫苦,是聪慧是痴呆,是清醒是昏迷,是好是坏,天尊都可以置身事外呀。” “……我记得你们家的枉死城不久前才被凶兽梼概打垮。”武罗抚摸身边的开明兽,它在等候主人的命令,只要他一个眼神,它立刻就会恢复成大关刀,任凭主人差遣。 “是有这回事没错。梼杌的妄为,带给我们太多困扰。”最惨的受害者便是他文判。上头的老大把“小事”全丢给他管,孤魂野鬼乱乱跑,他的事;梼杌来打闹,他的事;饕餮施咒将地府弄得一团混乱,他的事;鬼差罢工,他的事;枉死城垮掉,也是他的事。他还真算不出来有哪些事可以称之为“大事”,得劳动上头的老大出面。 “你不想枉死城再垮一次,就直接回答我― 她的魂魄在哪里?!”武罗眼神凛冽又心急,透露着他会说到做到。 他是神,却是武神,不兴咬文嚼字那一套,一切都是诉诸武力。 连梼概都曾拜他之赐而被囚进天牢反省整整一年,梼杌能轰斓枉死城,他武罗自然也能做到,而且会轰得比梼杌更彻底! “天尊,月读天尊没教过您,神不可以出言威胁弱者吗?”文判官的虚假笑容终于收敛,这句话,是抱怨。武罗“神龄”还太浅,仍拥有太多不该出现在“神”身上的情绪,他像个人一样,会发怒、会摇狠话,也像个人一样,对感情淡然不了。 他仍是一位处于“学习中”的神祇。 “开明。”武罗的回答,是命开明兽化为大关刀,将枉死城最上方的屋瓦一角削下。碎瓦片哗啦哗啦地落下,掉在文判官脚边,他嘴边的假笑也被削掉,半点不留。 “天尊!”文判官不敢再打哈哈,上回枉死城被轰掉,最累的鬼就是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来第二次!“有话好好说!咱俩都相识那么久,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聊呢?冷静,冷静!” “她的魂魄在哪里?”武罗唯一想“聊”的,只有这件事。 文判官无奈地叹气,知道瞒不住了。“她没有进到这一世为她安排好的肉身,而是流连徘徊在彼岸,傻乎乎地等着。不只这一世,上一世,上上一世,就像你看到的童伊人一样,都是行尸走肉。” “她还在等……难道她在等我?”以他所熟识的秋水,她那性子,虽温婉却又执拗,她看似柔弱,骨子里比谁都刚强。她会不会守着承诺,不离不弃……… “她知道您已入仙班,成为遥不可及的天人。”也就是说,她清楚两人不会再有交集,他与她,无缘了!这个认知,他费了好长好久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接受,是月读一直开导他,不断地教化他,要他看淡七情六欲,跳脱情感纠葛。 他第一个学会的咒语,不是任何法力强大的神咒仙术,而是令心神平静的洗心咒,他必须不时复诵它,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见她的冲动。 第七章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受到这种苦痛?月读看透世事的双眼凝视着他,彷佛连同下一世的悲剧亦逃不出那双淡色瞳眸。 会吗? 他若不愿意跟随月读回归天职,他若坚持与秋水再续前缘,是不是他仍会亲手伤害她? 那一刀划破她的胸口时,把他的心也一并撕裂绞碎。他的人生,停驻在那段可怕的记忆中,未曾再前进。欢笑、喜悦,随着她一块儿入土,埋于黄沙之中,化为枯骨。他不要承受第二次,也不要她再承受第二次! “既然她知道我入仙班,那么她徘徊流连在彼岸,等待什么?”武罗问。 不是等他,还有什么让她不愿离开?还有什么教她魂牵梦萦? “等……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个满足吧。”文判官不想对连秋水的内心妄下断语,虽然他将她的痴傻全看在眼里,但他终究不是当事人,站在局外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 “满足?”武罗对这两字不解。 在这里能有什么满足? 这里既没有鸟语,更没有花香,暗无天日。当年他在地府吃尽苦头,天天夜夜都在偿还自己于人世犯下的杀孽,时时刻刻魂体都处于被折磨的痛楚中,只有躺在竹席上,让补魂师替他缝补伤处的短短半个时辰,他才感觉到疲惫的身心都获得彻底休息。 武罗来不及深思与提问,背后传来颇为耳熟的狗吠声,那种兴奋过头的绵密吠叫,他在不久前才听过,由远而近,越叫越急促,越汪越开心!小疯狗似的叫法。眼熟的圆圆小白球,从暗处一角飞奔过来,绕着武罗手上那柄由开明兽变化而成的大关刀跑跑跳跳,咧咧的狗嘴像在大笑,汪声不断。这不是童府婢女豢养的小白狗吗?他记得叫 ……雪花? 方才明明还在童府花园里活蹦乱跳,为何现下会出现在此地?它死了? 文判官看出武罗的惊讶,缓缓笑道:“世事无常,天尊毋须大惊小怪,您比谁都清楚,前一秒才在笑着的人,下一瞬间就可能因天灾人祸或意外而死去。”他边说边闪身到武罗面前,试图挡住某位粗心大意寻狗而来的傻丫头。 但,迟了。 武罗鹰眸大瞠,看见紧跟在小白狗后头的缥缈魂魄,素白干净的身影,纤弱美丽,他最熟悉的人儿,正在奔近。 他无法呼吸,心脏强力撞击胸口,撞得好生疼痛,几乎要冲破胸膛而出。 “秋水!”他以咆哮似的巨大吼声喊出她的名,地府内,为之撼动摇震。 连秋水远远发觉是他,想掉头逃跑时哪还来得及?她才后退两步,奔驰的铜靴声已近在耳边,她低呼,腰际一紧,眼帘里,映照着武罗伤疤累累的脸庞。 “小武哥-- ……”三字才脱口,她眼眶已微红。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你为什么没有去投胎?!”武罗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思念,没有叙旧,而是充满火气的质问。静默,是她的回答。“你到底在干什么””武罗的焦急全化为吼人的大音量,他越是心急,越像在斥责她,“你的来世都已经出生了,你还在这里悠悠哉哉追着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点进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会废掉了!” 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像以往一样,眼里仅有他一个人存在,再也容不下其他。蒙蒙水气,氤氲了她灿亮漆黑的眸,她贪婪地凝望着,连眨眼都是奢移。 他总是这样………一发急,嗓门就跟着大起来。 她受凉生病时如此。 她不小心跌破膝盖时如此。 他没有恶意的,她知晓。 她记得他最生气的一回,是她与几名妹妹到距离兴宁村有段路程的邻镇去瞧戏班子表演,小姑娘们从没出过远门,兴奋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邻镇好热闹,与兴宁村的纯朴清幽全然不同,瞧完戏班子表演,妹妹们嚷着要去逛街市,一位管事加上武罗,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上要看顾六名小姐的安全,一会儿三姑娘要买糖葫芦,一会儿二姑娘要挑首饰,一会儿五姑娘要找茅厕,最后一大群人在扰攘街市里被打散。她落单了,急急在人潮里穿梭奔走,想快些遇见妹妹们或是武罗与管事,可街景却越来越陌生,她被擦肩而过的人群推挤着走,等她努力往人少的巷尾歇步时,离热闹店铺的方向已经相当远。 那时,有三名年轻男人靠近她,堆满笑容问她迷路了吗?她颔首,他们好热心地说要带她去找家人,单纯的她不疑有他,以为自己遇上善心人士,便乖乖地跟着三个人走。一开始,他们同她有说有笑,询问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贵姓、怎么称呼、今年贵庚这一类,走着走着,她终于察觉不对,他们领着她走的方向更加罕见人烟,她虽不识得路,也很明白刚才她与家人走散的地方应该是十分拥塞的街市,不该没了店铺,没了鼎沸人声。 各位大哥,不是这个方向。她顿下步伐,提出疑问。 没错,是往这袒走,别停下来。男人唇角的笑,不知是因为阴影还是什么,变得危险。 不对……我记得那儿有个大红色店幌子,很显眼的。 大红色店幌子在前头呀,来嘛。其中一个男人伸手拉她,另外两个挡在她身后,截断退路。 我……我还是自个儿找家人好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呀― 她惊呼,整个人已经被男人扛在肩上,小嘴也给塞进布巾,阻止她求救。她看见另外两个男人露出狞笑,说着不曾见过她这般好骗的傻姑娘,长得又清灵可爱,真是赚到了。 她挣扎扭动,臀儿被男人无礼地使劲一拍,要她安分点,她感到屈辱,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滚落泛红眼眶。 救我,小武哥!她在心里呐喊,一遍又一遍。 放开她! 沉而大的吼声,如雷破空降下,武罗的身影随之从成排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三个男人面前,废话不多说,一拳摇倒一个,最后剩下扛着她的那个男人。武罗冷眼瞪他,男人摔下她,取出腰后长刀朝武罗砍去,武罗双掌接住刀刃,顺势蹬出长腿,毫不留情地踢向男人腹部,力道之大,令男人面容扭曲,吐出酸水,武罗夺下长刀,反手一划,刷地削破男人胸膛,大量鲜血瞬间喷溅出来。 武罗本不打算放过他,这种败类,只知道欺负姑娘,不曾想过那些姑娘心灵受到的创伤会有多深、多痛,留下他们,不过是给予他们二度、三度伤害无辜女子的机会― 小武哥!不要― 她哭着喊他,阻止他将手里高举的刀挥砍下去。这一迟疑,给了另外两个倒地的男人机会,架起胸口破开大洞的同伴慌张逃命。刀身上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与她双腮滑落的泪珠如出一辙。 武罗没有先安慰她,反而是气呼呼地吼道:你为什么呆呆跟他们走?!有长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非善类!你竟然还受骗上当?!你一点警戎心都没有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乱跑?为什么不紧紧跟着我们? 你― 话,咽了回去,在看见她滴滴答答的眼泪之后。 对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她唇色惨白,整个人仍在发抖,便急着向他道歉,害怕他真的动怒。 “我……我不是在骂你。”他在不同的时空点,说出同样的话,一脸无措。遇见匪徒那一回如此,担心她不快去投胎rou体就会坏死的这一回,也是如此。 吼完她之后,看着她泣然欲泣的模样,总是于心不忍,加上他确实不是对她生气,只是心急、慌乱,所以口气焦躁。他的容颜原本便生得凶神恶煞,笑起来已经够吓人,不笑更是怒目横眉,即便没生气,看来也像满肚子火大的模样。 武罗深深吸吐几回,尽可能语调平稳地问她:“秋水,你为什么不投胎去?为什么独自在冰冷的地府里徘徊?” “我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会将过去都忘掉,变成一个完完全全记忆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过去。这样……你还认为我该去吗?”她反问。 “当然该去。”武罗回得肯定。 当然该! 在地府,不如在人间温暖舒适,她会再拥有疼爱她的亲人,遇到一个深恋她的男人,他不能给她的,兴许有人能给。 她将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记忆空白的人,忘掉他,忘掉过去!听见这样的假设,他的心揪紧起来,可是他很清楚,这样对她未尝不是件好事,没有前世的牵绊,她才能重生,才能……再去爱别人。 “抱歉,容我插话一下。”文判官来到两人身旁,手里多出一本生死簿及判官笔。“我认同武罗天尊的话,秋水,你该去投胎,你的这一世命不错,生于富贵人家,又嫁予富贵人家,儿孙成就也极好,事亲至孝、嘘寒问暖,你会活足七十岁, 虽然死前三年就不太能下床走动,最后因夜里一口痰无法自行吐出而窒息身亡,不算太痛苦的死法。” 文判官的字字句句,更让武罗确定自己必须说服连秋水入世为人。“听见没?那样的人生,你不要吗?”生于富贵,卒于富贵,是多少人奢望的来世。“呀,忘了补充。童伊人的夫婿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只家财万贯,容貌更是出众迷人,重点是,他与童伊人因媒妁之言造就出来的,并非相敬如宾的表面恩爱夫妻,他是真心喜爱童伊人,疼她、宠她、怜她。”文判官像在刺激武罗,极力夸耀这一世真正能拥有她的男人。 武罗必须用尽最大力量阻止自己扭曲变脸,他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同他此时的凌乱吐息。 多好。 一个有钱有貌又有爱的男人,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连他都没有资格要她放弃这些。 “秋水,不要再迟疑了,去投胎吧,去过那样的好日子。过去我给你的太贫瘠了,不值得你牢牢记着它们不放,你把那些都忘掉,一点都不要记得,去让那个男人爱你!”或许,经过比较之后,她会嘲笑起过去的痴心和坚持,会埋怨起自己为何为了一个不好的他,放弃极品男人。 “那个男人真的很爱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补充,又扎了武罗心口血淋淋一箭。她静静不说话,耳里听着他的劝说,眸里的泪,酝酿得更多。他说的,多容易呀。忘掉过去,一点都不要记得,让另一个男人去爱她……… 他已经如他所言的那般,将过去全都忘掉了吗? 忘掉他曾经多爱她,忘掉她一片无悔痴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约之吻,忘掉说过的话,忘掉他在黄泉受尽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际,嘴里反复呢喃的名字? 她本来已准备由魇魅领着前往忘川,准备饮下重生的孟婆汤,是他喊着她的名字,绊住她的脚步。她哭求魇魅带她再见他一面,魇魅拗不过她,带她进入燠热地狱,她亲眼看见他半具身躯沉在赤红熔岩内,皮肉已焦烂,白骨隐约可见,她落下眼泪,为他的疼痛而哭。数回起落,他被粗大的铁链拉起,下半身空荡荡的恐怖模样,令她几乎快昏过去,可是那些肤肉很快又长出来,等到他身体恢复,铁链又将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尽。 第八章 她咬紧手背,才能不呜咽出声,泪水早已爬满她的双颊。 秋水……秋水……秋水……他嘴里喊着她,满满都是她,彷佛这样才能抵抗那般的剧痛苦刑。世间业,阴问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多少人在人间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没人能制裁,可来到地府,每条魂魄的价值都一样,不会因为你在人间是皇亲国戚,鬼差就给予尊敬特权。在阴间,只看你的业与德,鬼差对于善人会相当有礼恭敬,搬椅子请他坐,倒水给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对恶人,鬼差施以惩处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象。 不惜五谷,浪费米粮,随意弃置食物之人,饥饿地狱内比比皆是。 倒置伦常,五伦不分,便置于倒吊地狱。 假神迹谁骗世人,诈取金钱,毒蜂地狱里偿其罪状。 造口业,扯大谎,毁谤他人清誉,拔舌地狱里重复着拉舌剪断的恐怖疼痛。 他从熔岩地狱拉起后,被送到剑山地狱,无数条魂魄,自高空由鬼差踢下,重重坠入插满利剑的山谷,数以千计的剑刃穿透四肢百骸而出,刺穿心脏与每寸肤肉,魂魄痛入骨髓的哀号凄厉刺耳,一条一条串在剑山上,动弹不得,直到鬼差以戟叉取下他们。那些血淋淋的魂魄中,包括了他,千疮百孔,将她的心也一并刺痛得快要破碎。 她跪地磕头请求魇魅,让她替武罗治伤,让她帮武罗将数不尽的伤口补好,本以为魇魅会冷然拒绝,他却点点头,摘下面具递给她,要她安安静静地去。她掩去面容及眼泪,藏下声音与哽咽,跪坐在昏厥的武罗身畔,拈针穿线,仔细缝补一道道的伤口。他唇瓣持续逸出含糊不清的呢喃,仍旧只有那两个字。 她缝着,她补着,忘却时间,错失了从母体回到人世的时辰,那一世,那户人家生出一个不哭不动的活尸婴娃,爹娘以为是死胎,便草草将她掩埋掉。 第二世投胎,是在三十年后,那时她在武罗身边,小心翼翼地以泉水替他擦拭因铁烙而焦斓不堪的十指,仍是无法弃他而去。 “虽然他那一世会娶两位妻子、两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还是最爱童伊人。”文判官缓慢带笑的嗓音,总在最适当的时机插话。 “你说什么?!”武罗霍然回头,瞪向文判官,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虽然他那一世会娶两位妻子、两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还是最爱童伊人。”文判官不介意重复一遍,反正句子不长,说来一点也不费劲。 “那个男人娶三妻四妾?!”武罗的疑问听来更像是咆哮。 “武罗天尊,您的算术不太好,是两妻两妾。” “那有什么不一样?!”少掉一妻两妾,数量仍是双数以上!那个男人― 那个这一世可以拥有她的男人,除了她之外,身畔还有其它女人相伴!即便最爱她又怎么样”即便疼她、宠她、怜她又怎么样?!他一样娶进其它女人来害她伤心难过呀!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与其它人共享丈夫!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必须与其他人瓜分夫婿还能凤到快乐! 文判官认真地重申,“但他最爱童伊人呀。”她可是四个女人中最受宠的。 “最爱童伊人,第二爱哪一个妾,第三爱哪一个妻,他的心可以分给这么多人吗?!既然爱她,就应该‘只’ 爱她,而不是将爱分成好几份,看谁拿到大的、谁拿到小的!”武罗这次是当真发怒了,他抢过文判官手里的生死簿翻阅,看到更多关于那个男人的生平、岁寿、个性、财富及儿孙数量,而他的妻妻妾妾仅以姓氏带过,果真有四个女人。 武罗迁怒文判官,大声斥道:“你为什么给她安排这样的人生”为什么找这种不专情的男人给她”” “一切皆非出自我安排,天尊这误会大了。”文判官连忙撇清,才不愿意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我只是个小小鬼官差,没有权力主宰哪条魂转入哪户人家,没有资格管哪条魂入世是享福或受罚,谁这一世嫁谁娶谁,又会得多少财、吃多少苦,全是各人自己造来的业报。” 这种所谓的“天道”,武罗早就听得厌烦,月读说过无数无数回,他亦知因与果之间存在的关联,可是一遇见连秋水的事,所有道理他就全抛到脑后了! “这一世,她不去投胎了!”方才还劝着要她快快转世的武罗,此刻却改变心意,绝不允许那样的男人拥有她,不准用情不专的男人伤透她的心! 他拉起连秋水,长哨声起,开明兽由关刀恢复成巨狮样,小白狗雪花疯了似的开心汪汪汪。他将她抛上巨大的兽背,自己再蹬跃上去,开明兽吼得震天价响,浑身刚硬的兽毛如火炎燃烧一般,粗壮的四足飞腾而起,小白狗雪花用尽吃奶力量朝上跳,勉强咬住连秋水的裙摆,一神一鬼两兽,穿透地府沉黑夜幕,失去踪影。 文判官仰头瞧着,魇魅来到他身边,也跟着抬头。 “文判大人,让他带走秋水好吗?”排队等着要她缝补的魂魄还好多,正事不做,是好事吗? “不然你要跟一位神祇打起来吗?”文判官笑问。 他可不想哦,武罗虽是近期才位列仙班,比起他文判的鬼龄资浅得多,但武罗是武神,武力难以预估,光听他曾经打赢凶兽梼杌,将梼杌囚于天牢,文判就一点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试武罗的拳头有多硬。 “不要。”魇魅也是聪明人。 “那么武神掳走一条魂魄,我们无力抵抗嘛。”就用这个理由去敷衍上头的老大好了。 是根本没有试图抵抗过吧? “再说,一个光听见她得和三个女人分享丈夫就发火的男人,又怎么会伤害她呢?”所以他们完全不用担心秋水的安危。 “文判大人说得是。” 素净的裙宛如一朵小白花绽开,小白狗雪花伏在裙面上酣酣睡去,连秋水恬静地坐在星光闪耀的夜溪畔,右手轻轻抚摸雪花一身软毛,白哲的脸庞淡淡无绪,微微仰望月娘。她好久不曾见到人界的景物了,虽然一切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再有她的亲人活在此处,却依旧让她无限怀念。 武罗站在连秋水身后,距离约莫十步,他没靠近她,双眼深深地凝视着她,完全不想移开视线。 将她带离黄泉,出自于冲动,冷静下来之后,反而对自己的蛮行手足无措。 他想带她去哪里? 他能带她去哪里? 人界,已经没有他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家”,小茅屋不在了,粗木搭建的房舍也不在了。而她,只是温驯地跟着他,他往哪里,她便在哪里,不曾质疑,不曾退缩。 “小武哥,你过得好吗?”良久,她开口问,率先打破沉默。 “嗯。” “那就好。” 短短三句应对,又陷入静默。 武罗感到懊恼。 百年未见,他看到她的头一句话是吼着逼问她为何没去转世,她却温暖地关怀他是否过得好,他应该也要关心她这些年来过得如何,在地府里有人欺负她吗?她又是如何打发漫长枯燥的时日? “秋……” “你记得吗?那一次我在街上和大伙儿走散,你找回我之后,很生气地数落我好几句,我一哭,你又慌了,抱着我,笨手笨脚地拍着我的背哄我。” 他当然记得,过往历历在目,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说过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急疯了。” 她笑着轻颔。“对……你好急,喘吁吁的,满头大汗,发丝凌乱,脸上写满焦虑。我不知道你跑了多久、寻找得多累,但你抱紧我时,你的心跳声好响,坪咚坪咚的……”而他那一个将她揉入怀中的激动拥抱,被随之到来的管事与她的几个妹妹看见,两人悄悄瞒着的纯纯恋情,传回连府,传回连老爷耳里。风云变色。 连老爷本来就不准备履行两家夫人订下的婚约,更看不起穷小子武罗的孤儿身分,在听见管事加油添醋地说着武罗与连秋水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情况后,连老爷简直气疯了,拍桌斥喝的声音,彷佛能震痛她的耳膜! “你这个小穷鬼!竟然妄想高攀我连大京的女儿?!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穷酸样,你配得上我家秋水吗?!给我打断他一条腿,再轰出去连府!”连大京喝令家丁执棍教训武罗,不把这浑小子的一脸傲气打掉,他连大京就跟他姓! “爹!不要!别打他!爹!你们放开我,拜托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了,大红,花雨!”连秋水被两名高头大马的婢女左右架住,动弹不得,仍努力要替武罗求情,请父亲高抬贵手,别伤害武罗。 十九岁的武罗,身形较同龄少年更魁梧高壮,面对六名手执粗棍的家丁也毫无惧色。缚住他双腕的麻绳被他使劲挣断时,第一名家丁的攻击已狠狠挥来,武罗闪身避开,另一个家丁从他背后偷袭,连秋水嚷着要他当心的焦急声音被家丁喊杀唤打的吆喝掩盖掉,一棍狠狠砸中他的背! “小武哥!”连秋水见他倒地,泪花倾淌,心都要碎了。 “把小姐关回去她房里,没我点头,不许她出来!”连大京喝令婢女将她带走,她不从,却不敌婢女的力量,整个人几乎是被提着走。 她心急地喊着,“小武哥― 小武哥― 爹!我和小武哥做错了什么?!是娘替女儿订下这一门亲事,我与小武哥彼此相属,为何您不能成全我和小武哥……” “我连大京的女儿,只能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商人家!爹已经替你物色好对象,绝对比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当初你娘是疯了,才会随随便便和一个镖师的孩子订下婚约,我不可能认同这种儿戏!你死了这条心,快点断了和这小子的感情,别再恬不知耻地惹些辈短流长,传进他人耳里能听吗?!” “您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 “啰唆!你们还不把她带下去!”连大京先是吼着两个动作迟钝的婢女,而后又怒斥六个家丁,“谁准你们停手的,给我打!” 之后发生的事,她不清楚,她被锁进房里,任凭她再怎么拍打门板哭求,守在门窗左右的家丁也没人胆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全都尽责地看守着大小姐。 她离不开闺房,只能哭,只能拍门,只能哀求,不知自己麻木地做着那些动作多久。她的眼泪干了又湿,掌心又热又红,喉咙已然沙哑,门,终于开了。她被放出房间,是在隔日傍晚,府里哪里还有武罗的踪影?她追问府里每一个人,想知道武罗人在哪儿?有没有被她爹打伤?但她没能得到半点答案,大伙儿都默不作声,逃避她哭红的双眸凄凄哀求,只因老爷命令众人永远不许在连府里提及“武罗”这个人物。 打死一、两个家仆婢女,在每户富豪人家时有所闻,称不上是什么希罕大事。 想起父亲那时命令家丁打他的模样好生骇人,她急得哭泣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武罗已遭遇不测,越是胡乱猜测,越是心思紊乱,直到大红替她端来晚膳,见她毫无食欲,仍是猛掉眼泪,大红才悄悄在她耳边说:“他被打得浑身是伤,让周管家绑在马背上,由马儿载着他跑到谁都不确定的方向去了。老爷要他自生自灭,说是看他自己的造化,若马背上的他被谁救下,算他命大;若马儿跑往荒郊野外,他恐怕……” 第九章 她说出武罗下落,原本是希望小姐别再这么伤心难过,孰料听完之后,连秋水的泪却掉得更凶。 浑身是伤……… 自生自灭……… 连秋水必须咬着手背,才不至于痛哭失声。为何如此待他?他与她,不过是相互爱着,不过如此罢了呀!这种小小的、不算太过奢求的心愿,也不容许他们拥有吗? 她的疑惑,同样存在于武罗心中。 不只她想问天,何以命运拆散两人?就连他,也曾狠狠咒骂那片清澄宽阔的苍天― 他被绑在马背上,眼睛所看见的,除了耀眼灼人的日芒之外,就只剩下湛蓝的天。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强烈地痛着,头脑昏沉,满嘴浓重的血腥味,手脚和身躯被牢牢地捆绑在马背上,教他无法挣脱,只能顶着烈阳,疼痛又饥渴,交织着心里的愤怒、不甘和难堪。 连大京的话,每一句都像尖刺,扎得他心口淌血。 你配不上秋水! 我连大京的女儿,只能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商人家! 爹已经替你物色好对象,绝对比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她门不当户不对,早就知道在旁人眼中,她与他的差距有如云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喜爱她的温柔体贴,就是喜爱她的单纯善良,就是喜爱她毫不保留的全心全意。他无法不爱她,能拥有她,会是他此世最奢侈的幸福,所以他选择无视两人之间的鸿沟,放任自己想爱她的渴望,时时在心里立誓,他绝不会让她吃半点苦,总有一日,他要她风风光光地嫁进武家门,成为武家的媳妇……… 但现在,他立的誓,即将随着他的生命之火消失而化为乌有 … 他的眼皮好沉,胸口、背脊、脑袋各处的痛楚正逐渐从意识抽离,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兴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睁开双眼了,兴许,就会这样狼狈地死去……… 马儿漫无目的缓步跑着,累了,就停下来吃吃路边的杂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它没留意背上驮着的人还有没有动静,那不是它会在意之事。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它在一棵树下闭目小憩,武罗的气息已经相当微弱,只剩最后一口不愿咽下的傲气。 “有匹落单的肥马!要不要牵回去寨里,算白白赚到了!” 有声音,混混沌沌地传进他耳里。 “它背上有一具死尸。” “随便丢了吧,带回去太晦气。”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这样死去!秋水那个女孩,温婉却固执,单纯却死心眼,耳根子软却一旦认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会如何?那个傻姑娘会如何?!他光是想,便无法让自己断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诉在他耳边说话的人― 无论你们是谁,拜托你们救我,我顺意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动力量的唇,挤不出声音,只是不断溢出暗红色腥血。 两个只闻声音不见模样的人,把武罗从马背上解下来,甩到一旁的草丛边“弃尸”,他们的目标只要马,不要人。 “啧啧啧啧,这男人是恶徒吗?被打得好惨,八成是偷到哪个大爷的爱妾吧?” “别啰唆,动作快些― 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裤角呀呀呀呀呀!” 武罗用尽最后的半分力量,挪动手指揪紧他所能触碰到的布料,并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开! 救我!求你们救我!来人踢不开武罗,裤角被他捉得死紧,发觉死尸并未真正断气,不得已,他们只好连马带人扛回寨去。他获救了,真是好消息。救他的是一窝土匪中的某两只,真是-- -……坏消息。 他别无选择,只要能活下去,无论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谁会知道,这里,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嘿嘿,小子,一块儿当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让甫从昏迷中醒来的武罗听傻了,以为自己尚在哪个混乱梦境里,可是眼前那个笑咧咧的鲁汉子贴得太近,满嘴浓臭酒味,熏得他好呛。 “你的体格不错,有没有学过功夫?会不会打人?你不会是文调调的破书生吧?”不等武罗回答,鲁汉子又连珠炮似地问,提及破书生时,他忘掉武罗浑身带伤,以拳头猛捶他肩膀一记,痛得武罗龇牙咧嘴。 “老大,他伤都还没好,你逼问他有什么用?”旁边的土匪阻止头儿害武罗伤势加重。 “这小子用掉我寨里大半的伤药,不叫他来当土匪我就变成冤大头耶!”那些伤药贵的咧,让小伙子白吃白喝却不求回报,有违土匪本性!“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现在八成还昏昏沉沉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沉沉时让他点头答应嘛!不然哪个笨蛋会想当土匪。“少啰唆了,东西拿过来!”一张白纸,上头歪歪斜斜地写着“我要当土匪”五个大字。 鲁汉子捉过武罗的拇指,沾红泥,在纸上打印子,武罗没有挣扎,他严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寨里的小弟啦!”鲁汉子咧嘴露出黄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罗在土匪寨里养伤,一个半月后,终于可以不用再依靠拐杖走路,恢复得极好。寨子里的每个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进他们的圈子不费吹灰之力,短短几个时辰后便开始称兄道弟,鲁汉子姓“虎”,单名一个“标”字,个性大刺剌的,像熊一般高壮魁梧,是这土匪寨里的头儿。 土匪,视烧杀掳掠为家常便饭的世间败类,这一窝土匪亦然,没有高尚到奉行侠义心肠,专做些劫富济贫的伟大善事。 他们抢路人,抢女人,也抢粮抢财。 他们,不是善类。他却在土匪窝里,得到比连府更友善的对待。虎标老大教会他耍刀的方式,鱼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长棍,四贼哥教他玩流星锤,矮子哥教他用剑,刺痴哥教他打铁……他原本就是喜爱耍刀弄枪更胜于读诗写词的少年,自从爹娘过世,连夫人带他回连府后,一开始他还有书可读,半年后,连夫人骤逝,连家唯一会庇护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杂工之外,他再也没有机会摸到纸笔。 短短半个月后,他的刀法耍得比虎标利落;箭术更是远胜鱼二哥,百尺远的树干上停歇的虫子,他都能精准射下;长棍使来行云流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连三霸哥都对他的领悟力赞不绝口。 他们出自于真心地接纳这个被他们称为“小家伙”的兄弟,把自身所学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导给他,虎标甚至还想将亲妹妹嫁给他。 “虽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哈关系,你看起来比较老嘛,两个站在一起简直是天什么作什么合什么的!” 天作之合啦,虎标大哥。 虎标的妹子虎娇,擅使长鞭,有着虎标一家族的标准宽颊虎目,芳龄二十八,年长他九岁,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这种小事,看对眼了,就算是八字不么口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罗从不隐瞒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寨里所有人围着逼问出来。“你是说那个岳父大人差点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么秋什么水的?” 虎标一边吃酒,一边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里去了,你以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么翼什么飞的?人都不见了咧,还是选我妹子比较实际啦!老子长这么大,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看过她对哪个男人嘐嘐地说话!”虎娇连面对他这个大哥都只会用吼的,害他一直以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罗默默地磨刀,这把刀是他初学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给剑痴哥评鉴评鉴。他原先顺畅流利的磨刀动作,在虎标提及“人都不见了咧”之际,微微停顿,脸上浮现一抹愁绪。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负着伤时,便急着想让秋水知道他还活着,他担心秋水茶饭不思,他担心秋水以泪洗面,他更担心秋水会伤害她自己! 虎标拗不过他的坚持,亲自扛着他回去兴宁村的连府悄悄见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连大京的强势主导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别院去,为的就是担心他武罗这个浑小子没死成,又回来寻她纠缠。西京的别院……他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他央求虎标带他前往西京,即便漫无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捞针也罢,他只想快点找到她。 虎标觉得他疯了,再不然就是那时被连府的家丁打坏了脑袋!西京那么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个足不出户的闺女,他哪有可能找得着? 武罗拗着不肯回寨,摇下话就算虎标不帮他,他也要自己拐着伤腿去找人。 虎标气他顶嘴,更气他难以沟通― 没关系,武罗听不懂人话,他虎标恰恰好也不是爱说教的料,他习惯小人动手不动口啦! 他一掌劈昏伤势未愈的武罗,直接扛回土匪寨里好好休养,日后每当武罗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标就会如法炮制,先劈再说,武罗几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里,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几个月,我要是你那个没天良又无缘的岳父大人,面对一个肖想自己宝贝女儿的臭小子,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赶快把女儿嫁给另一个我比较顺眼也比较不臭的小子,这叫……生什么米什么熟饭的啦。”虎标好似怕武罗不肯彻底死心,故意说话刺激他。没办法,难得遇见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这做大哥的不帮妹子这个忙,行吗?武罗抬起头,愕视虎标。我连大京的女儿,只能嫁给门誉田户对的富商人家!爹已经替你物色好对象,绝对比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连大京的声音,似鬼魅,如影随形,在他耳边轰然若雷。 虎标说得对,连大京确实会这样做!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闲情在这里刷刷磨刀? 武罗几乎是弹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冲出寨子外。 “小家伙!别想跑!”虎标出手斓他。之前是为了武罗身上的伤势着想,现在则是为了他妹子的幸福着想,光看见武罗跳起来,他就知道这小子脑袋里打哈主意!想找那劳什子未婚妻,先过他虎标这关再说! 武罗闪身避过虎标的擒拿手,寨门就在眼前。 虎标粗腿狠扫过来,武罗以肘抵挡,同时踢出一脚反击,虎标竟被这记回击震退好几步,他大大瞠圆虎眸,吃惊于武罗的进步神速― 这几个月里,武罗每一天都有所精进,他从日日对打中,察觉自己已经无法像一开始用一掌解决武罗。第一天或许他胜得轻松,第二天他必须用两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够,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罗耗上半个时辰才能打趴武罗,而今时今刻……武罗无意恋战,趁势往寨外奔驰,虎标大喝一声,操起大刀,吓唬人地劈砍过去,武罗一个空翻避过,随手拾起细树枝,与虎标相搏。 树枝软,大刀硬,本该是大刀砍断树枝。 本该。 第十章 武罗以腕力甩晃,树枝突地上窜,袭中虎标握刀的手,将他五指划开血口,虎标疼得松开手,大刀匡当落地,武罗转身疾驰过寨门,远远抛下虎标,留在原地的虎标不怒反笑。 “你这小子― 你这小子真不错!我虎标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虑娶我妹子虎娇吗?” “我有未婚妻。”武罗仍旧只有同一个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经跑远,还是坚持要说。 “如果你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么水什么的未婚妻,就回来娶我妹妹呀!” 虎标的嗓门原本就大,加上双掌圈在嘴边,声若洪钟地足以教方圆十里内都听得一清二楚,武罗当然也听到了,他缓缓回答,心平气和但无比笃定。 “我不要。”不是虎娇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属。他爱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从他与她都还是孩子时,他便好喜爱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变成高壮少年,那份心情从不曾改变过,只有更加深浓,即使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无法拥有她,那时他所抱持的念头,也是终生不娶。 原来……拗执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样。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见到她。 甫踏进西京城门,百姓交头接耳,说的是西京首富长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为意,忙不迭地在街上探问连府别院的方向。 “兴宁村的连府?” 卖菜老婆婆一脸被问倒的困惑神情,毕竟连府并非西京在地大户,加上西京人口是兴宁村的百来倍,姓连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罗都准备改向其它摊贩探问时,才猛地拍手。 “呀― 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爷长子成亲的那个兴宁村连府?如果是的话,你往这儿直直走,右转,看见一间饭馆后,拐进左巷,再直直走,挂满红彩和喜字的那一户就是啦!” 呼,终于想起来了,老脑袋还是很灵光嘛!老婆婆没察觉武罗错愕的反应,继续说下去。“白老爷的大儿子也该成家立业了,早些娶媳妇儿是好事,听说连府和白老爷是有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现在亲上加亲!咦?人呢?”她话还没说完,已经看不到方才问路的年轻小伙子。怎么连声谢也没说?现在的孩子真不懂礼数 … 武罗疾驰在街道上,心里一声一声:不会!不可能!强烈到快要冲破他的胸口。 不会! 不可能! 决计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倾慕的人,我无法不爱你… 她是个多顽固的丫头,认定了他,便是全心倾慕,谁也撼动不了她的意志,无法劝她改变。 这样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强逼,不可能妥协……也许,两府联姻的对象并不是秋水,秋水有许多个妹妹,说不定是她们……… 就在武罗忐忑不安时,他看见了挂满红彩的宅子,它不宽敞,仅是兴宁村连府规模的四成,处于西京九街巷末,相当僻静,若不是府门挂有火红色灯笼及墙棂上妆点着刺目红绸,很容易隐于闹市。他翻身过墙,跃入小园圃。别院不大,房舍约略有十间,不算多。他一间一间地暗暗查访,很快便在并列于长廊上的第五间昏暗房内,找到秋水。 桌上,放着七彩霞被、嫁裳及一顶缀满珠贝的繁复凤冠。 床上,她合紧眼,彷佛在睡,眉心却有解不开的结,一张苍白病容,对照着喜红色嫁裳,更显得巴掌大的小脸多么消瘦虚弱。 他来到床前,轻抚她的脸庞,她的肌肤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点以为她已失去生命气息。 “秋水 ……” 他的低唤,让那对紧闭的长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迷蒙的眼,模模糊糊还没瞧清他的容貌,泪,已经先流下来。 “小武哥 ……”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浑噩,目光涣散,伸出右手要碰触他,玉萸才刚举起又软软垂下,他实时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触感教他吃惊,接着又听见她喃喃说道,哭哑的嗓音可怜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经死了,我不信……小武哥……不要离开我……” 混乱的哀求,自言自语着,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却好似没有看见。 “我没有死!我回来了!秋水!你看着我——我没有死!”他钳捧着她的脸颊,要她仔细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几个月里变得更加衰弱,她怎会将自己照顾成这副模样?!她到底有没有吃有没有喝?!她不会天天都在掉眼泪吧? “我不嫁……求求你……爹……我不嫁……” 她此时神智不清的泣喃,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紧,指缝间仍可见干涸许久的血迹,他试图扳开,她的五指始终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你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唤,终于让她的视线逐渐清明,清泪滚得更凶更急。 她作过太多这样的梦,梦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当她伸手拥抱他时,他便会化为氤氲烟雾,让她扑空、教她失望。 这一回,也是梦吗? 爹说,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死心吧! 大红说,他死了,否则怎么会完全没消没息。 管事说,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伤又没有尽快医治,生机渺茫。 抡拳的左手,碰着了他刚棱紧绷的脸庞,是温热的,是实体,不是虚幻的,他没有消失不见。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迹使得这个简单动作变得费劲,同时,有东西,细细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来。她以指尖触摸他的下颚,他略硬的胡髭刮痒她的肤,而她的指,为他带来了细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肤,怎会在他颚肤上留下任何痛觉? 武罗拉下她的柔萸,在眼前检看。 血,干涸后的颜色,是深深的褐,满布在她掌间。无数粉碎尖锐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渍上,有些深深没入她手心肤肉内,刺出大小不一的伤口,因为此时她的摊掌碰触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结痂的伤口,鲜艳的血,又开始汨汨涌出。 那些扎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脸颊的元凶。 他拾起从她掌心掉落出来、体积较大的碎片端倪仔细,瞬间,倒抽凉息,眼眶炙热泛红! 他的,龙玉佩。 那块在他被连府家丁乱棒齐殴时,跟着一并砸碎的龙玉佩,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标发现,虎标将它们及他那袭染血的布衣一块儿打包丢弃了,而另一部分……掉在连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们割破她的掌,带来疼痛,她也不松手。她握着,足足好几个月……… “傻秋水 --……”他好心疼地唤着她的名。在确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后,她唇畔浮现笑容,投入他怀里。 武罗的冲动,百年来完全没有长进。当年,他从连府别院带走了她。现在,他从阴间地府带走了她。还是人类时的他,一心坚持要与她比翼双飞,他不要她留在连府别院里,等待另一个男人领着大红花轿来娶她,他的心意坚决,不容任何人撼动,在连府婢女的惊呼声中,抱起秋水,跃上屋檐,消失于众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却失去当时不顾一切的勇气,才会在此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只能愣愣地看着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尘无瑕。 因为他对她的爱,已经淡化,不再像身为人类时那么深刻难忘、刻骨铭心? 过往已成云烟,爱已成往事,所以他才无法抛下一切,只求与她终身厮守? 爱 ……若真的逝去,为何光是忆起往昔,他的心,仍会喜悦如尝蜜;仍会刺痛如刀割?仍会眷着她的笑靥;仍会怜着她的泪水?抑或是他将洗心咒念过成千上万回之后,便当真将他的心越洗越无情、越洗越淡漠,否则他为什么没有伸手拥抱她?无绿的两个人,即便告非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孳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月读的告诫,一遍又一遍响起。 无缘的两个人。 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罗的为难,连秋水全看在眼里。 她一点都不想令他苦恼,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会与沦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见着他,她满足了,也不贪心了,看到他现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还想与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静默下来,心底叙旧的渴求缓缓沉淀,锁进心灵深处。言语,已经无法改变什么,若他与她同心,即便不开口,她也会知道他的心意;若心无灵犀,多说半字都是枉然,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泪眼婆娑,遥望着月,任由宝贵的光阴从指缝问流逝。月儿沉落,夜幕渐渐被照亮,天际云彩,是鲜艳的橘黄。夜,将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与小白狗必须快些回去,现在的我们不能看见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阶下,他已经傻怔怔地凝觎她良久,却挤不出太多话,她清楚他在苦恼些什么,既然他无法做出反应,就由她来吧。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开口说要走。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转身从困境中退开。 日光,是鬼魂的剧毒,旭日如此美-丽,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赏过,可即便怀念,她不能连累小白狗陪她一块儿遭烈阳焚身,在白昼里被融为一阵轻烟。 连秋水怀中抱着雪花,给他一抹轻笑。 “请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斩妖除魔时,小心自身安全……我走了。” 她的笑像诀别,彷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她细细叮嘱,眉目间一如他记忆中的温柔。 “秋水!” 他唤住她,她回眸,静待着。留下她!开口留下她― 不,你会再害死她,你不怕吗?!你不自责吗?!你不心痛吗?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绝对不可以!她已经为你死过一回,够了!武罗,够了! 武罗握紧拳,指甲深深陷入肤肉,以疼痛来阻止自己做出会后悔万分的蠢事。 不能留她!不能拥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他冷静之后,说道。 “没有。我没有需要你帮忙的事。”她笑着摇首。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不让她尝半点苦、挨半点疼,只要她愿意,他用尽任何方法也会为她达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结,好似因他的话而怔住,过了好久才慢慢恢复。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却沉重得无法飞扬,最末,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保证。 远方鸡啼,日的炫光,从山头后方窜出,催促着见不得光的鬼魅尽速躲藏。 她旋身,轻飘飘白裙下摆宛如浪潮,更像烟雾,她每走一步,便随之拂动一回,三步后,她停下身影,回头。 第十一章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你说!”他激动地回话,好似她愿意开口请他帮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块龙玉佩……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这种小事? 对已成神祇的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武罗右手平摊,几道微光在指掌间闪耀再消失,完好无缺的龙玉佩已平平稳稳地躺在他掌心。 “谢谢你。”她上前取走玉佩,握在左手。“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凤玉佩当初随着她入葬,一直挂在她身上。 就算她与他无法圆满,她仍私心希望,两块本就该是一体的玉,能够代替他们。 凤玉佩等待龙玉佩,已经等待了好久 …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连秋水转身背对武罗,两人谁也没有道再见,他没有斓她,任由她穿透岩面,步入一片黑暗,与外头的人界完全隔绝。原本缓缓轻移的莲足,开始急促奔驰,她跑得好慌乱,像是准备逃到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未料却跟枪绊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龙玉佩因而跟着落地。 她没有爬起身,呜咽着,豆大的泪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边,舔去她满腮的咸咸水珠,担心地呜呜询问。 “我好高兴他从地府中强硬的把我带走,我好高兴他听见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还会有好些个妻妾而发怒……我以为 ……他会像以前从别院带走我那样,带着我……走向那片灿斓花开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是鬼,神与鬼怎能有未来?是我忘了那位白发仙人说的话,是我忘了 ……连秋水,你怎么可以忘……” 她痛哭,泪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躯蜷在漆黑的地上,拥抱着自己,拥抱绝望。 是她的错。 是她仍眷恋不忘。 是她还无法释怀。 是她,牢牢记着当初她枕在他怀里,他稳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带着她,步入了开满许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门内,告诉她,这里是他的新家,而她,将会与他在此落地生根……她晕眩地闭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泪下坠的速度。往事,侵袭而来,她无力抵抗,浪潮般的回忆,野蛮地吞没她,黑暗的眼帘中,那一片灿烂花开的仙境,缓缓浮现,犹如梦境,呼唤着她重温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洁白似雪,开满在寨门周围,即便此处是恐怖的土匪窝,它们同样开得怡然自得,芬芳不减。若不是武罗事先告知她这儿是匪寨,她真会误以为自己来到哪处偏远小村庄。 “我被土匪所救,在此养伤,你别怕,寨子里的大哥们都很好相处。”本想夸虎标他们是好人,但将土匪说成好人,也太是非不分,于是武罗换一种说法。 “土匪……”这两字,让连秋水心惊胆战。 “小家伙,你回来啦!” 雷声般的吼叫,吓得连秋水往武罗怀里瑟缩,他以笑容安抚她。 “虎标哥。”他一边向连秋水介绍来者身分,一边算是与虎标打了招呼。 “她就是你那个什么水的未婚妻?”虎标大刺剌地打量她,将她从头看到脚,悴道:“我妹子虎娇比较美,至少我妹子强壮多了,这种一根拇指就能活活拧死的瘦姑娘,哪里好呀?!你还是娶我妹子比较划算啦!我妹子看起来比较能生。”他发表感言,不忘推销自家宝贝妹子,也不管连秋水听在耳里是否误会。他虎标比较喜欢泼辣又有活力的女人,这类软趴趴像水做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她生病了,才会看起来更瘦。虎标哥,药柜里的药,我自己拿来用。”语毕,武罗把她抱回房里,安置在榻上,又赶忙去井里打水,准备干净白巾、药丸药粉,一切就绪后,他拿着镊子,在床畔坐下,执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且认真专注地替她挑出指掌内的玉屑碎片。 “好痛……”一块扎得好深的玉屑,被他硬拔出来,血珠子迅速冒出来,她低低喊疼。 “忍着点,碎片不挑干净,伤口永远也不会好。”他宁愿这些玉屑是扎在他身上,但他没办法代替她受痛,只能安抚。 “会痛才表示我不是在作梦。”连秋水说话的同时,也以眼神告诉他“我忍得住,你可以继续桃玉屑”。 武罗拭去她掌间湿濡鲜血,镊子持续夹往下一块碎屑。她凝望他微微低垂的侧颜,幸好他看起来毫发无伤,没有留下她爹命下人殴打过后的伤痕,她忍不住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庞。 “小武哥,你没事吗?还有没有……哪里会痛?” “没有,我已经全数恢复了。” “抱歉……抱歉我爹打伤你……”她一直到那时才知道她爹有多反对这件婚事,她爹几乎是想置他于死地,在打伤他之后,又急着想将她嫁予有利益往来的商场客户,一方面取得更有利的互惠地位,一方面便是要断绝武罗对她的希冀。 “无所谓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跟他计较。”再者,她此时在他身边,便足以弥补他所有的不满和怒气,光是看着她而已,就能轻易地抚慰他。 “幸好你还活着……我好怕你死掉的消息传回来-……每个人都告诉我,你不可能活着,我不信,没见到尸体,我绝不相信……”连秋水偎入他怀里,攀在他臂上的柔萸微微颤抖,诉说着她的害怕。“可是爹不许我等你,他替我安排好婚事,嫁裳……霞披………凤冠………一样一样送进我房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逃,房外有人守着,我求爹别把我嫁掉,爹却要我死了这条心……” 她的哽咽呢喃,被他制止,以唇。 绵密的吻,交缠着两人的气息,她苍白的唇瓣因他而逐渐染上羞赧的光泽,那抹娇红蔓延到不丰腴的双颊,她原先不健康的肤色,终于看起来有了血色。 他贴在她柔软的唇心,细啄、深凿、浅吮,一边说着:“别哭,别哭了,都过去了,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你一个人,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嗯-- -……”她含泪点头,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 “嫁给我。”他说。她的眸,微微瞠着,看见他一脸暗红。他向来嘴拙,不会说些甜腻情话,每回总是她躁红着脸蛋儿,对他吐露女儿家的私密心情,这是他头一回给予她言语上的承诺。 他明明就脸红了,表情仍是好认真。 “好。” 她从那一刻起,将自己完全交给他。 在那间满布暖意的小房间内,许诺了这世的永远。 没有漂亮的大红嫁裳,没有贵重的珍珠凤冠,没有双喜字点缀,没有龙凤对烛,只有他与她,单单纯纯的两个爱人。 那是她最最舍不得忘却的绮美回忆,她努力想把一切都牢牢深印于脑海,包括难得面露羞涩潮红的他,包括他温柔挑去玉屑的手劲,包括她应允他之后,他唇畔飞扬的愉悦笑意… 那一夜,她成为他的妻。土匪寨里的兄弟,是仅有的宾客。匪窝里打劫来的老酒,代替合晋酒。干净的布衣,取代红蟒袍和红霞被。小小木板床,便是他们的新婚芙蓉帐。 他与她,同样青涩,两人都不是床第老手,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是他第一个女人,洞房花烛夜,简直是一场混乱。即便虎标与一干兄弟下午早就勾着武罗的颈子,带他到后院去进行“摆脱童男教学”,武罗还是学得含含糊糊。 脱了就上!土匪弟兄只教了他这四字。 太简单扼要,他有听没有懂,最后还是凭借着本能与虎娇大方塞给他的淫书图册,价值千金万两的春宵才不至于虚度。 就算技巧不良,房事有待加强,身上淌满薄汗的这对小夫妻,心满意足地拥抱彼此,回想起方才生涩缠绵,两人都笑开了。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则以手背为他抹掉发鬓凝结的汗珠,他低头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长发,她枕靠在他肩膀,平复凌乱娇喘的气息。 拥抱之际,她颈上的凤玉佩贴在他与她的胸口,缺少龙玉佩的团圆,她心有遗憾,有感而发:“好可惜-- -……龙玉佩破掉了-- -……”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玉佩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不像她执着于此,只在乎两人能够真真实实地拥着彼此、亲吻彼此。 “也对……能像现在这样,我就满足了……虽然这样凤玉佩很可怜,永远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个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你和我而存在,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现在责任已了。”他安抚她,希望她换一个角度看待龙凤玉佩。 “嗯……”她多希望他与她幸-福,而龙凤玉佩也能成圆。 见她神情仍有些落寞,他决定说些其它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 “对了,大东!” 话才起头,她就掩嘴惊呼:“对,大东呢?!我好久没去看它……没有人送食物给它………它………”她被送到别院之后,根本出不了家门,无法去寻找武罗,当然更无法去看顾苍猊犬大东。 “苍猊犬是聪明有灵性的大狗,它挣断了绳,饿了便自己在林里打猎,吃些小鹿小兔,我找到它时,它除了毛色变脏一些以外,还是粗壮健康,我把它带回寨里,就养在后院,明早你可以去看它。” “现在去不好吗?”她想赶快去瞧瞧大东是否如他所言的平安。 “现在只能看我。”虽然和一只狗争风吃醋,有失男儿风度,但此时风度不值钱! “你和大东吃醋呀?”连秋水笑他,武罗不点头不摇头的模样好可爱,像在赌气,又像默认。她靠回他肩上,双手将他密密圈抱。“我哪儿也不去,就只陪你,好吗?” 多容易教人误会的话。 在这张方才厮混打滚过的小床上,她一脸娇艳欲滴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只陪你”,意思很明显吧? 他噙着魅惑人的笑意,缓缓将她压进床榻里,披散于枕上的乌亮长发,弥补了没有鸳鸯绣枕的遗憾,他执起一缯滑腻青丝,凑近唇边轻吻,再沿着发尾逐步往上吻去,来到她耳壳后方。他以牙关轻啃,又以舌轻挑,逼得她为他火红了小巧迷人的耳朵,然后拉下她护在胸前的薄薄凉被,不让它阻碍他火热的情欲目光。 第二次的练习,技巧进步一些些,时间却延长许久,汗水、申吟、满足、欢愉,也都比第一次更多。他开始熟悉她的身体,弧形优美的锁骨最禁不起舔吮,只消他一碰,她便会痒得直闪躲;纤细的腰肢,总是笨拙却好学地想跟上他的动作;丰软的雪胸,是她最最敏感的部位。他知道如何让她快乐,他知道在她耳畔边亲吻边轻喃她的名字,会让她亢奋地蜷起十根脚趾,温驯的她,只有在那个时候,十指会深深陷入他臂膀间,留下属于她的激情痕迹。那时是如此的靠近,两人几乎共属一体,一样的狂乱心跳,一样的紊乱喘息,一样的……深爱彼此。 翌日醒来,两人又窝在小床上磨赠了好久,直到虎标来拍门吵人,在门外嚷着“纵欲太过会软脚,扛不起大刀啦”,武罗才甘愿下床,要她再补眠多睡一会儿。 第十二章 他离开房间后,她也没想再睡,起身着衣。小铜镜里,照出她浑身红紫,全是他放纵情欲的吻痕,她羞得不敢多瞧,穿上浅蓝色布衣,鲜少亲自动手梳发的她,少掉婢女侍候,不知该如何料理一头长发,她想盘个妇人圣口,却无从下手,末了,只能随意束绑起来。以后她得开始好好学习打理自己,成为他的贤内助才行。 他说,这里是他的新家,而她,将会与他在此落地生根。 既然要落地生根,她也要快点适应这里,一直躺在床上,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虽然她的体力还没恢复完全,然而得知武罗平安无事,让她心情大好,所有的愁绪飞快消失,人逢喜事精神好,便是她的写照。 步出房门,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抱持着探险的心态,毫无畏惧地走下去。 匪寨的房舍都是一间一间独立,各人皆有自己的活动空间,房子以粗木架构,看似简单,却相当牢靠。武罗的小屋外,放着满满的刀与铁器,她昨夜听他约略提过,他在这儿学习到不少刀法功夫,还有一位师傅教他铸刀造剑,他似乎也很喜欢,提到刀剑,他的眼神全灿亮起来。 她打算到后院去看大东。 距离武罗住的小屋不远,是鱼二哥的木屋,她在那儿遇见一名美妇,她抱着一盆脏衣,准备打水清洗,连秋水赶忙靠过去。 “这位嫂子您好,抱歉……请问后院在哪?”她福身问道。 美妇打量着她,嘴里道:“我正好要去后院洗衣服,你跟我走。” 太好了!能找到人带路。 连秋水颔首致谢,“好的,谢谢您。我是秋水,怎么称呼您?”不知她是哪位大哥的娘子? “你也是被那群匪人抢进来的姑娘吧?”美妇平静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怨慧。 “嘎?不,我不是……”连秋水不解其意。 “这寨子里的女人,除了虎娇之外,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住下的?不全都是那些土匪下山去抢夺财物时顺手抢回来的良家妇女,被他们强占了身体之后,没死成的,就绝望地留在这里替他们煮食洗衣。”美妇口气相当冷淡,领着她走。土匪。连秋水此时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可怕涵义。烧杀掳掠、生夺硬抢,所有坏事,他们都做,他们不是善人,不是寻常老百姓,他们是恶名昭彰的土匪… 美妇瞧见她衣襟下隐约露出的紫红色吻痕,不由得同情起她。 “你可以叫我一声雪姊,遇到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还有!”美妇指着前方不远的井。“别跳那口井,井水太浅,死不了。” “您……”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跳过。”雪姊走向后院井边,开始汲水。“我被带回来这里,让那匪人强占身子的那一夜,就从这儿跳了下去,却没死成,所以你若是想不开,也别挑这里跳。” 悲伤的事情,透过她口中道出,竟然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雪姊不只面无表情,似乎连心都已死寂。 连秋水无言,不知该应答些什么。 安慰吗?她根本不懂雪姊心中的痛,昨夜与武罗的云雨之欢,因为是心爱的男人,她才能放开自己,若是与自己完全不爱的人那般亲密靠近,甚至让他进占身体深处,她完全无法想象那是多可怕而令人作呕的事情……就在她咬唇沉默,只能万般无奈地望着已经开始搓洗衣物的雪姊之时,身后传来响亮的狗吠声。 大东! “汪!汪!汪!” 巨犬飞扑过来,压倒连秋水,在她脸上猛涂口水,她痒得直发笑,大东开心地咧着狗嘴,舌头哈哈哈地直吐。 “大东乖,大东坐下。”她拍着狗脑袋,大东舔满足了,听话坐定,只剩尾巴仍在疯狂摇晃,她从地上爬起身,拍净裙摆,给它一记用力的拥抱。“你好吗?我之前没有办法去看你,害你饿上好几天吧?抱歉……” “汪!” “幸好你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太好了。”她半张脸蛋全埋进蓬松厚毛里。 “你认识那只狗?”雪姊在水井旁站起身,双手还滴着皂水,问道。 “是呀,我和大东算是老朋友了。”从她与武罗将它偷偷带出连府到今日,快满三年了呢。 “汪。”它附和。 “所以,你和那些土匪也早就认识?”雪姊美眸眯细,口气更加的冷。连秋水被雪姊突然转变的神情骇住,答得结巴:“我……我和小武哥早就认识……”至于其它人,她连名字都喊不全。 在雪姊眼中,土匪全是同一挂,她不知道连秋水口中的小武哥是哪一位,也许是欺负她的那个,也可能是欺负其它姑娘的那些,总之,都是浑蛋! “所以,你不是被抢来的姑娘?”雪姊声音肃然。 “我不是呀……” “所以,你和虎娇一样,和他们是同伙?”雪姊朝她走近,明明只是简单一个“走近”的动作,连秋水却感到巨大压迫,不由得小退半步。 “我-- -……” “秋水!”武罗的身影由远奔近,雪姊停下脚步,旋身走回水井边,继续蹲下洗衣。 连秋水不懂雪姊这诡异举止的涵义,她还呆愣着,武罗已经来到她身旁。 “我就知道你不在房里,定是跑到后院找大东。” “小、小武哥……”她本能地靠回他怀里,逃避雪姊的视线。武罗轻揽她的腰,笑道:“早膳都还没用呢,先回房,吃饱再来和大东玩,放心吧,狗不会跑掉。”刚才他端着清粥小菜回房,却不见她踪影,不用猜想也知道这丫头绝对是往后院来。 “哦,好……” “还有,你别在寨子里乱跑,万一迷路了怎么办?想去哪里就跟我说,我再带你去。”寨子虽然不像城里一般大,也有数十户屋舍坐落,她初来乍到,总是不熟悉环境。 “好……”她被武罗搂着走时,忍不住回首再望雪姊一眼。 那一眼,正好看见雪姊凛冽凶狠的目光,她不禁瑟缩,武罗还以为她是衣着单薄,受不住山野里的清晨低温,直接抱起她加快回房的速度。 房里木桌上的半锅粥,仍窜着热烟,三盘酱瓜小菜,整齐排放,两人回房之后,他替她盛粥,而她还在发呆。 “秋水?趁热吃呀。”看着碗在愣什么? “小武哥,你……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什么意思?” “你、你说过这里是土匪寨,我们总不好在这儿久待,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小村子住下,你种田,我种菜,我们两个人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 见过雪姊之后,她惊觉身处匪寨是件多可怕的事,那些笑起来牙关咧咧的鲁汉子们,是土匪,他们欺负像雪姊那般的柔弱女子,逼她们做不情愿之事,说不定他们还会杀人……思及此,她更加害怕,害怕武罗也会变成那样的人。 “在这里不好吗?有谁吓着你了?”他以为她遇见寨里哪位面目狰狞的大哥,被吓破胆了。 她咬咬唇,摇摇蜂首,顿了顿,再道:“我觉得……”她话没能说完,便听见外头传来尖锐的哨声,她正想问怎么了,武罗已经起身,开门朝外看去。 “秋水,你待在房间内,别出去。”他丢下交代,身影疾奔出去,她连喊他都来不及。 那是……什么哨声?听起来好可怕,好似有危急骇人的事要发生,又好像是在召集寨里所有人到某处集合。 她心里,好不安。 粥,连半匙也不曾入口,直到它变凉、变糊,武罗仍是没有回来。哨声老早便停止,外头好安静,半点声音都没有,仅有风拂过窗扇时传来的咿呀声。不安,越来越扩大,她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根本坐不住。武罗怎么还不回来? 快些回来呀……… 砰砰。拍门声传来。 她以为是武罗,开心地打开门扉,可门外不是他。 是雪姊,她的表情和先前那一瞥完全相同,冷若冰。 “雪、雪姊?”连秋水心口一窒,讷讷地喊着。 “你不知道方才那哨声是什么吧?”雪姊终于扬起笑,依旧冷冷冰冰。 “……是什么?” “土匪们准备一块儿去抢劫时,就会以哨声集合众人,然后,成群下山,打家劫舍。你看着呀,等你的男人回来,他会带着抢来的珠宝送你,或许是美丽的发钗、镶贝的耳坠、玉环金镯,也或许,他会带回另一个更漂亮的姑娘……”雪姊哈哈大笑,带着无限的鄙夷。 连秋水倒抽冷息,忘却左手有伤,死命地握紧了颤抖的手,按在胸口。血,缓缓渗透裹伤的布帛,在衣襟上染出一朵鲜艳血花,她几乎瘫软地跪坐在地。不要……她不要武罗变成那样的恶徒,视杀人抢夺为家常便饭-- -……雪姊不知何时走的,她完全没心思注意,满脑子全是烦恼。终于,又有人到她房里来,这回是抆着腰的虎娇,她踹开没上闩的门,一阵急风似地闯进来,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再度急风似地往外走。 “你在干什么”快点过来呀!小武受伤了― ” 这句嚷嚷,震醒了连秋水。武罗受伤了?!严不严重” 她跟着虎娇小跑步起来,但泰半是被虎娇拖着走,才进到大厅,便听见武罗在说:“别让秋水知道!她会担心!” “来不及啦,我妹子把人带过来了。”虎标努努下颚。 武罗迅速回身,见到连秋水,他想藏住受伤的右臂,动作却慢了。 “小武哥!”连秋水喘吁吁地奔到他身边,看见他右臂那道又直又长的伤口,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皮开肉绽,鲜血止不住地狂流,她的眼泪也落下来。 “小伤而已,别哭。” “那叫小伤””连秋水头一次在他面前扯着喉咙说话,“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 “厚,你家小武好厉害,一什么夫什么关的,面对犬戎寨的死对头,他一点都不怕,手起刀落,刷刷刷脑袋一颗接一颗哎哟!”正猛力夸赞武罗的虎标,胸口被虎娇手拐子狠狠一击。 瞎子呀!没看见小武家那位水做的娘子已经脸色发白,手脚都在颤抖,还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也不想想人家承不承受得住! 连秋水越哭越凶,眼前早已一片水雾弥漫。 “秋水……”武罗想安抚她,伤口却疼得他龇牙咧嘴,方才含下的麻沸药尚未生效。 “让让!让让!”寨里弟兄抱着一堆伤药热水过来,要替武罗疗伤。 连秋水见那名寨里弟兄拿出一根粗针,往热水里胡乱搅搅就算消毒,穿线! 穿不进去时,更直接用唾去沾湿线头。待一切准备就绪,要缝合武罗臂上严重开口的伤,第一针穿进肉里,寨里弟兄自己倒先发起抖来,一直无法戳穿肤肉,针扎了又抽,抽了又扎,伤口没能缝妥,反而害武罗臂上多出许多针洞。 “请、请让我来……”连秋水看不过去,自告奋勇地接手。 “什么?”寨里弟兄瞪大眼。这个看起来像是快昏倒的女人,能胜任血肉模糊的缝么口大任吗?“我、我需要细一些的针,绣花的那一种……我、我比较顺手……”连秋水的声音抖得好严重,她逼迫自己要冷静。“秋水,这种事你不要!”武罗知道她很害怕。 第十三章 “我要。我可以。”明明是颤着声音的回答,其中的坚定却不容任何人反驳。 “寨里哪有绣花针?流星锤上的那一种吗?”四贼哥嗤笑。 “有,寨里那些女人手里应该有。”鱼二哥说完,走出大厅去为她取针。 一会儿,鱼二哥回来了,递给她细针,附加数种颜色的绣线。 “我还要干净的沸水、布帛、伤药。”她央求的,一样一样送到她脚边。 她把绣针绣线全放进沸水中,自己再舀出一些洗净双手,水的热度烫红她的双手,她还拉着虎娇一块儿洗手,虎娇比她皮厚肉粗,双手全是耍鞭的茧,那样的热水连虎娇都觉得好烫,怎么软柿子般的她连吭一声也不曾? “请替我左右压合他的伤口,我好下针。” “哦。”虎娇依照指示,压合武罗手臂上长条状的伤。 连秋水抹去眼泪,不许自己哭,不许眼泪阻碍视线,拖累缝合的速度,拈针的柔萸,微微颤抖,她突地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颤抖终于停下,清楚的牙印子也浮现在白哲掌背,虎娇和武罗全都愣住。连秋水手里的针线,成功地穿透武罗的肤肉,不知是药效发作,抑或她的一举一动太温柔小心,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双眼只看得见她温婉又坚强的神情,一针一针,整整齐齐,妥妥当当,没有哪一针哪一线是含糊乱缝,更没有哪一针哪一线是贪快草率,若不是伤口在他身上,他确定她所缝的是他的皮肉,他几乎快以为她是在专注绣着丝帛上的花花草草。 伤口太长,所费的时间也加倍,她双手已经沾满他的血。 她没有再哭泣,只剩鼻头和眼眶红通通的,额际凝结汗珠。她屏着息,吐纳如此细微,眨眼次数少之又少,一针,穿入、透出;再一针,穿入、透出……… 皮开肉绽的伤,已不复见,武罗臂上只剩下小蜈蚣般的缝线,血流速度终于止歇下来,她替他倒上金创药粉,一圈一圈缠上白帛。等一切全数做完,连秋水倏然掩住嘴,将头偏向一旁,按住装盛热水的木盆,再也忍不住地呕吐出来。 本来就空荡荡的胃吐不出半点东西,只有些许酸水,她闻着浓浓的腥血臭味,腹间翻腾,想到那血淋淋的皮肉,她又呕了。 武罗心疼地抱紧她,她开始哭泣,方才强忍下来的害怕与眼泪,尽数倾倒。 她想哀求他立刻离开这个土匪寨,不要再一让她见到杀人或被杀的恐怖场面,他今天只是弄伤手臂,明天呢?后天呢?万一是她无法缝补起来的严重伤势怎么办?她不想待在这儿,也不想让他待在这儿……… “喂,女人,也帮我缝好吗!”三霸哥站出来,露出赤裸上身,腹间那道汨涌着鲜血的伤,彷佛只要再几寸,他的肠呀胃的就会咕溜一声全滑出来。 连秋水吓得尖叫,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过往记忆至此陷入中断。 那时,武罗焦急地在她耳边想唤醒她的声音,已经太遥远。 此刻,充斥在耳畔的,全是他方才所说的那一句。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她却只想轻轻问他― 小武哥,那个来世,会有你吗? 答案,心知肚明。 “许久不见,武罗天尊。”天山之神,月读,在身后来人从天而降,脚尖都还没踏上天山土地之际,便先开口招呼。他甚至连回头也没有,缓缓热着山泉水,在陶壶里置入花与茶,注入沸腾的山泉水,霎时,混有花香的茶水清香飘散四周。 “天尊。”武罗抱拳揖身,态度不失恭敬。 “你又忘了,我已非天尊,你现在地位比我崇高,直呼我月读便行。”月读旋身,眉宇间带着淡淡笑意,斟杯花茶,示意武罗坐下来好好品尝。 昔日镇守天山的月读,曾经是地位至高的神祇,不仅身为天山之神,更是仙界中名列光明佛的至尊天人,他并非区区一般的小山神!曾经。 在他犯下戒条之前的曾经。 淡情淡爱的他,做出令全天界咋舌之举!他,竟为了一只凶兽,抛下守护天山的职责,动用撑天之力,助本该消散的凶兽穷奇再度凝形于世,让天山处于倾坏的危机中。虽然最后天山没塌,天幕没落下来砸扁人界,但月读已被天界除名,沦为一位小小山神,一位……仙力惊人,却甘于窝在天山里泡茶倒水的小山神。 “在我心中,您永远是天尊。”武罗绝不会改变对月读的敬意。是月读领他入仙班,是月读教授他仙术,月读就像他的师尊一样,虽然他一 直到现在仍无法理解,为何月读甘愿为凶兽穷奇犯下大错,舍弃属于天人的离世脱尘,但不管月读被天界如何驱逐,他武罗也不会因而忘掉月读之恩― 即便一开始他与月读处得并不好,因为月读出现在他面前那时,是他人生天崩地裂之际。 “怎么了?何事烦心?”月读轻易看穿武罗浓眉间的苦恼,不是他法力无边,连神的心也能穿透,而是武罗的情绪太清澄,毫无掩藏,全放在脸上。 “唉。”武罗先是叹气,停顿半晌才问:“您记得秋水吗?” “数百年前,你的妻子。”月读的记忆力相当好。 武罗点头。“我在地府里遇见她了。” “我以为,你早已忘记那一世在人界的过往,而你的妻子也已转世再转世,即便你与她相遇,也不该有情绦残存。你为何而叹,又为何散发、心有遗憾的气息?” 月读平静的叙述,一如以往,此刻他的神情和语调,都是武罗最熟悉的那位天人― 有无数回,武罗在痛苦的回忆中挣扎抵抗,月读便是以这样淡然的嗓音,领他遗忘那甜蜜、苦涩又令人心碎的点点滴滴。可为何此时他的心仍是无法平息,仍是充满了方才秋水噙着浅笑,缓缓转过身,穿透岩石而去的纤弱身影? “我没有忘,她也没有忘,我们两个人― ” “你是天人,她是鬼,你们并不是两个‘人’ 。”请容许他提醒这一点。 “天尊………这不是重点啦。” “这当然是重点。”月读抬眸,望进武罗的眼,续道:“你本是仙人元神,误入人间,经由人类精血怀胎孕育,你只会有那一世,而她的轮回不会终止,她将经历生老病死,一次又一次,回到黄泉,再入世,再生老病死,再回黄泉……” “她没入世,她一直在黄泉里!她……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没有去投胎,不清楚为什么文判他们可以容许她不去投胎,但她就是一直待在黄泉没走,一个人在那种鬼地方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其它的鬼欺负伤害……”武罗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每一个字说来都好沉重。 他以为秋水早就应该投胎变成他所不认识的人,他以为去到童府会看见一位如花似玉又洋溢着春风般美丽笑靥的漂亮姑娘,她应该无忧无虑,倍受众人疼爱……… 一切却不是如他预料。 她保留了他与她之间所有的记忆,记得她在街市走丢那件事,记得龙玉佩,代表她必定也记得两人在小茅屋前连手替大东梳洗长毛,反被大东摇头晃脑地甩了一身白色皂泡,狼狈不堪的好笑模样;记得她私藏她爹从外城带回的稀奇水果,非得要他也尝尝那甜美如蜜的好滋味;记得他曾经狼狈地被她爹杖打,几近死亡;记得那日,她以为已死的他到西京别院将她抱进怀里时,美得眩目的喜极而泣;记得那夜,小小的、温柔的、热情的房里,两个青涩少年少女彼此依偎,体温与汗水都在互相分享;甚至,她也会记得,夺去她生命的那一刀,是出自于他之手……… 那些,他牢牢记着,而她也没有遗忘。 “若是以前的我,会对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做下唯一一个结论!‘她不入世,是她执着,并非你之故,她抛弃珍贵的转世机会,是愚昧、是奢侈、是不懂惜福,与你无关,她已经不是你的责任,永永远远都不会是’ 。”月读说道,看见武罗倒抽凉息,彷佛一个被数落不乖的孩子。这表情,他很是熟悉,这位“新神”有太多回总是如此,月读不禁笑了。“不过,现在的我不会这么说,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如何阻止,都听不进耳,就算理智明白不该做,却还是会去做。”不是吗? “……”武罗安静片刻,才向他吐实:“说真的,有好多次,我都想到人界去偷瞧她的转世,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但我不敢,脑子里全是天尊您说过的话,我一直告诉自己,她不是我的秋水,我的秋水已经死了,我害怕去见了她,又勾起神不该有的情爱……我必须不断地拿起大刀去斩妖除魔,去忘却好想见她的冲动,我不断地忍着、忍着,反复吟念洗心咒,没想到所有的武装和努力,在地府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全数破裂……您还记得吗?您说过,我与她,没有缘分,就算我和她在一起,也只会害她像那一世一样,在我手中死去!” “我算出来的未来,确实是如此。”月读缓缓吹凉手里那杯花茶,却不是送入自己口中。 “所以为了她好,我根本不应该去见她……”武罗握紧拳。 “我回来了!”清亮愉悦的女嗓,未见人影,先闻其声,不用细想,也知道声音是出自于伴随在月读身边的那只凶兽,穷奇。 红衫人儿下一瞬间出现在两人眼前,黑黑亮亮的长松发,在半空中极有活力地飞舞,直至系挂着金铃的纤足落地,它们才乖巧地披散在她肩上。 她瞧见武罗,没哈惊讶,也没打招呼,直接朝月读腿上坐去,同时,月读将凉茶递到她唇边,她大大一口灌下,爽快润喉,再满足地吁口气。 “饕餮呢?”月读低头问她,唇畔带笑,以袖为她拭去鬓边薄汗。 “我把她打跑了。也不看看天山是谁的地盘,敢来这里捉凤凰”最近是凤凰孵育幼雏的时节,它们好几年才生一窝蛋,我嫌天山凤凰太少,才正开心快有小小凤凰来热闹热闹,她竟然又想捉凤凰回去熬补汤!管她什么金刚不坏之身,我照样踹得她哭爹喊娘叫不敢!”也踹得她自己一身香汗淋漓,面对饕餮果然不用客气,用拳脚赶她最最有效,就算打不死饕餮,也要教饕餮吃些苦头。 天山之神虽是月读,他却知晓生死有命的道理,并且不多加干涉,但穷奇不一样,她保护天山一草一木,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东西,不许任何人伤害它们,对她而言,天山就是月读与她的家,家里的东西,岂容人随便毁坏? 她这只凶兽,用着凶兽的方式,做着守护天山的举动。 也因此,天山的凤凰、花草、灵兽,对她的喜欢已经快远远超过月读许多许多许多,而且她比月读更好相处,少掉仙族高高在上的圣洁距离,凶兽与灵兽,全是兽类,反倒更加亲切。 “你们不是在闲磕牙吗?继续呀。”穷奇方才过来之时,听见武罗与月读在说话,她一来,似乎打扰到他们,不过她不以为意,更没打算离开月读的腿,她挥挥手,请两个男人别介意她的存在,她可以自己找乐子,不会插嘴。 第十四章 武罗很不想让穷奇听见半句关于他的羞窘情事,然而,他找不到第二位可以开导他的人,若现在高傲地转身走人,他就真的只能回去和开明兽相看两相厌了!他挣扎。很挣扎。相当挣扎。 最后被胸中那口闷气打败,他认输了,接续穷奇到来之前那句没说齐的话。 “所以为了她好,我根本不应该去见她……我最好是离她远远的,不要再去害她回想起以前的痛苦记忆,我给不起她任何东西,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向她承诺的那一句话!我帮她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武罗需要月读给予认同,告诉他“你本来就该这么做,这决定,对你与她都是最好”,让他死心,让他绝望,让他彻底放弃。 月读没开口,正在喝茶的穷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地喷了武罗那张满布狰狞爪疤的脸孔一整杯茶水!她是真的被呛到,还劳驾月读温柔地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她重咳几声,终于呼吸顺畅,马上开口问武罗,艳眸说有多鄙视就有多鄙视。 “你怎么还在这里?” 莫名其妙的问句。他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不然我应该在哪里?”武罗抹抹脸上茶渍,额际有青筋隐隐跳动。 “说出那种鬼话的你应该被踢到岩上,黏在石里三天三夜拔不下来才对。”穷奇嘴超狠,而月读非但没阻止她,还在一旁不客气地逸出笑声,颇有“我同意”的意味。 穷奇面对武罗,嗤之以鼻。“你对一个心爱的女人说,你要帮她去向阎王讨个幸福美满的来世,那女人应该很想狠狠刮你两个巴掌,再抬腿踹断你的命根子吧?你们神族都这么浑蛋吗?到底要践踏人家的心到什么地步?难怪你们神族不是童男就是童女!不是对情欲冷感,而是你们根本没人爱吧!” 说得她都好想冷哼几声,要不是顾及月读的面子,她绝对会说得更恶毒,现在意思意思赏武罗几个白眼就算了。 “如果那个女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幸福美满的来世,兴许只是你一个拥抱或亲吻,即使你帮她求来千千万万个来世,那又怎么样?她会感谢你吗?不会,她一定恨死你了。”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他对着秋水允诺,身为天人的他,可以轻易地为她讨来一个、甚至无数个教人称羡的来世。 他看见秋水的笑靥,微微僵住,那笑,像在哭。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轻轻摇首,拒绝了,却在离开之前停下脚步,又回首。在他以为她反悔了,希望他帮她去求阎王之际,她开口说话。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那块龙玉佩 ……你还记得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谢谢你。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充了。 她央求的事好微小,无关乎她的幸福与否,而是身外之物的完好无缺― 一块价值没几两银的玉佩。 为什么? 她不在意下一世的自己,生活不富裕吗?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得汲汲营营于工作,付出的劳力却得不到同等回皑,一辈子都要辛苦奔波?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又遇见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男人? 她应该知道,只要她愿意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会为她去做! 她却半样也不多求,只想让碎掉的龙玉佩恢复原状。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充了。她幽幽说道,唇畔虽笑,眼眶却蒙蒙一片,全是泪光。使得他想起好遥远以前,她与他,也讨论过有关于玉佩之事。好可惜……龙玉佩破掉了………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也对……能像现在这样,我说满足了……虽然这样凤玉佩很可怜,永远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个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你和我而存在,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现在责任已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她与他而存在,它们牵系起两人的姻缘,让他可以拥有温婉善良的连秋水,那夜,他怀中抱紧她,一点也不替破碎的玉佩感到可借。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这句话,他曾经说得如此自负。 现在,她没有他了,只能讨回龙玉佩,即便她与他无法圆满,至少,也让龙凤玉佩双双成圆。 是吗?秋水,是吗?所以你才会在那一刻,露出绝望又绝美的表情?所以你才会在怔仲之后,笑得苍凉而戚伤?你真正想求的,不曾开口,是因为你知道,说了,我定会为难,而你,并不乐见,是吗? 抑或你试图说了,我却迟钝地没听懂半个字? 就如同当初,你明明那么害怕我在匪寨里,沾染满身血腥罪恶,却又顾及虎标哥对我的救命大恩,你开不了口请求我脱离他们,成为忘恩负义的背信之徒,于是,独自一人在担忧、在恐惧,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日,生怕我每回出寨,会带着一道道吓人的伤口回来……… 是吗 … 武罗忆起曾有无数回,秋水总是落坐在床边,为他治疗伤口,是他害她拈起绣针时,不再是做些姑娘家喜爱的刺绣女红,而是缝合迸裂的血腥肤肉。前几回,她会在包扎完他的伤势之后掩嘴作呕,到后来,除了脸色苍白些之外,她不再虚弱想吐,完全像是麻木了一般。 他那时年轻气盛,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行事冲动,读的圣贤道理少之又少,加上在连府受到管事的对待也几乎全是暴力责打,养成他习惯以蛮力来保护自己,他更不认为成为虎标他们匪寨一分子,何错之有,他只想用最快的途径赚取最多余钱,累积让秋水跟着他一辈子也不会吃到半点苦的足够财富。他确确实实得到丰美的成果,虎标是个慷慨的人,到手的金银珠宝,他会按照兄弟人数均分,不占任何一位便宜。短短几年内,武罗积蓄的钱财已小具规模,他将所有钱财都交给秋水保管,她每回接过,眉宇都苦苦的。 他们寨里抢普通百姓的次数不比抢犬戎寨来得多,一方面守在山麓抢到的百姓,往往身上不会带有太多家当,但抢同为土匪寨的犬戎寨可不同,他们劫官银、抢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据说就连皇亲国戚的官邸也照闯不误,入手的财宝数以万计,不抢他们抢谁呀? 于是,偷袭犬戎寨成为他们几个月里便会去做的大事一件。 犬戎寨也不是省油的灯,每回演变到最后便是刀剑相向,他们与犬戎寨的胜负约为六四,他们胜六负四,比例上来算是赢家,只是付出的代价便是浑身刀伤。 粗心的他,一直没看出秋水的郁郁寡欢。 粗心的他,一直以为,秋水在他身边是快乐幸福的。 粗心的他,一直没问过她,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吗?而她,却看出了他需要她,于是,她静静留在他身边,不多话、不埋怨、不离弃,全心与他相伴。当他窝在剑痴哥自行搭建的铁铺里敲敲打打着火红色钢材粗胚,她不怕煨热,陪他一块儿被煨出满身大汗,在他渴时,贴心灵巧地实时端上凉茶为他解渴;在他额际汗水即将滑落眼里时,轻拈帕子为他拭汗。 他怕她受不住铁铺里的高温,时常赶她出去,她一张小脸蛋烘得透红,双鬓被薄汗湿濡,好似快要热晕过去,却总是固执。 “我没关系……小武哥,你这回铸的刀,好费工哪,你已经连续一个月都只铸着它。”连秋水频频拭汗,绢子早已湿透又烘干,再湿透,再烘干。 “差不多快完成了。之前的每把刀都被剑痴哥最自豪的‘刀魂’ 给轻易劈断,这回除了一种母钢之外,我还用其余十种钢材熔混,迭打次数从十六次增加到三十二次,记取炖钢失败的教训,一铸再铸,这次的粗胚,我很有自信。” “……打造出这么锋利又坚固的刀,是好事吗?”她嗓音细碎,被淹没在磨刀霍霍的声响中,她知道,武罗没有听见。 “你愿意帮我替它取名吗?”果然,武罗的下一句,很明显不是在回答她的疑问,他将刀身抵近面前审视,咧笑的白牙,在汗水淋漓的脸庞上更是醒目,她咽回方才的呢喃,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 “我?我不会取刀的名字 --……” “你可以慢慢想。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一雄一雌。” “一雄一雌?可你明明……”她只看见他打着同一把刀胚呀! “对,一雄一雌,一把你的,一把我的。” 连秋水猛摇柔萸和蚝首,额上的汗珠随之滴落。 “我、我不会用刀-- ……”不会吧?他、他要她也开始学起耍刀弄剑吗? “你放心,不会是像我手中这把,这种大刀,你连提都提不起来,还想挥呀?”他打趣调侃她。况且,他送她大刀干嘛?要她学虎娇拿兵器追杀虎标的那一股泼辣劲吗?他的秋水,温柔甜美才可爱,抆腰扯喉的形象不适合她。 “不要啦-……你把铸刀的时间留下来休息,我不需要刀的……”她情愿他早些熄灭炉火,上床好好睡场觉,让身体得到休憩。 “不行,它们是夫妻刀,用同一块粗胚打造出来,你一把,我一把。”他很坚持,她拗不过他,只能点头答应替他好好想一想两把刀的名字。 她坐在铁铺旁的小椅,看着他,被炉火照亮一身的赤红与汗光,锤子落在刀胚,点点火光四散,锵锵声规律响亮。他赤裸着上身,胸口背后都有许多条疤痕,是她亲手缝合的,每回亲热过后,她都会轻轻抚摸它们,每一条都令她心疼,她会低声道歉,说着“我缝得不好,好像一条歪歪斜斜的虫子”,他却揉揉她的发,朗笑回应“明明就是龙呀,每一条都是” “龙飞凤舞。”她突然开口,引来他回首,她小脸清亮,掀唇重复:“龙飞刀,凤舞刀!那两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闪进她脑海。 龙,凤,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词,她与他也因一双龙凤玉佩而订下终身,现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龙与凤。 “龙飞、凤舞……”他只不过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爱这两个名字! “好,就叫龙飞刀,凤舞刀!” “你有喜欢吗?”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欢,很喜欢!”他点头如捣浪,想赶快将这两个名字烙在刀身上。 凤舞刀是他要送给秋水的惊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铁铺里才会加紧赶工,不想破坏这份惊奇。 连秋水浅笑,很开心他觉得满意,她自己也觉得不错呢。“好了好了,你快回房去睡,铁铺里这么热,别再待了。乖,听话。”他赶她回去,才好继续进行私底下的工作。“你呢?”“我等会儿就回去。”他轻轻扳正她的肩,领着她往铁铺门外走。“你浑身都是汗,去净个身,累了就先睡,别等我。” “你别又熬夜呀……”她担心他的身体。 “好好好。” 他挥手向她道晚安,赶紧闩上门扉,再从暗处取出一柄精致小刀,约莫一个姑娘家纤细手掌能牢牢握紧的大小和重量。他笑着,认真专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凤舞”两字,这把小刀,要赶在她十九岁生辰时当成礼物送她。 第十五章 平时他带回来的首饰珠宝,她一样都不要,他问她原因,她只说习惯朴素的衣着打扮,若生辰礼物仍是送首饰给她,她也不会佩戴,所以他才努力思索着还有什么东西适合她。打造刀剑是他目前唯一在行之事,为她铸柄小刀,让她带在身上防身,他也安心一些。 他特别在凤舞刀的刀柄上雕出寒梅,镶入小巧圆形的白玉。 梅,是他觉得与她气质最相似的花儿。武罗缓慢而仔细地磨利刀锋,为其开刃,耀眼锋利的刀芒反照出他褪去少年青涩味道的脸庞,凤舞刀本可磨得更犀利,但他没打算将它铸成削铁如泥的利刃,毕竟刀剑无情,若误伤秋水就不好了。最后,他在刀鞘系上淡淡樱花色泽的流苏,为凤舞刀增添柔致的娇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见秋水握着它时,粉颜上流露出来的喜悦。 到了她生辰当日,连秋水在他神秘兮兮的催促下,解开他递给她的红锦囊,从里头滑出一把精致可爱的小刀,彷佛孩童的玩具一般。 “我没有想到凤舞刀是这么小的一柄刀子-- ……我以为至少像你手臂一样长才是。”她忍不住再三把玩。 “你不喜欢这么小的刀子?” “不会不会,我才在烦恼,万一你送我大刀,我该如何是好。它好可爱,重量又好轻,上头的白梅好漂亮,你花了很多功夫雕刻吧?难道……你好几个夜里在铁铺待着,就是悄悄在做这些吗?”她眼眶泛红。 “你嫁我好些年了,我什么也没有送过你,第一回的礼物,当然不能太随便。”他轻按她握刀的手,续道:“它是从龙飞刀胚上取下的一部分,若以龙飞刀比拟我,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小武哥……”他的话,比收到精致费工的凤舞刀更教她感动,连秋水张臂环住他精瘦腰杆,脸颊贴在他襟口,泪,缓缓濡湿那方布料。“瞧你,就为一柄小刀掉眼泪,这是代表我铸刀技术还不算差吗?” 她才不是为了凤舞刀在哭呢……… “看来就算以后我离开寨里,也能靠着打造刀剑来谋生。”武罗笑道,她抬起氲满水雾的圆眼觎他,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你说……离开寨里?” “我在想,万一日后有了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从小以当土匪为目标,毕竟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做父母的难免提心吊胆,你说是不?”他与她成亲时都还年轻,彼此有共识要缓几年才孕育孩子,现在时日已成熟,是该替未来打算打算。 “嗯……”她虽然只应了这么一声,脑袋瓜子却不停地用力点动。 “虎标哥那边,想也知道一定会强力阻止,不过他们全是靠拳头说话的海派兄弟,只要打赢他们,就不会太为难我。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好……”那一夜,她用凤舞刀削了苹果,他一口,她一口,甜蜜的滋味,至今他依然牢牢记得。吃完苹果,他低首吻她,从她唇间尝到果香,舌尖更是贪婪地沿着她的唇瓣轻画,诱哄她,要她主动张开柔软小嘴,迎合他……当初,他真的是抱持着单纯的心思在铸造龙飞凤舞刀,他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手里握起龙飞刀,夺走许许多多条性命,龙飞刀上,喂满鲜血,而凤舞刀,就如同她一般纯净,不曾沾过半点血腥! 夫妻刀,龙飞凤舞,本该用以宣告他与她的恩爱感情,孰料,龙飞刀砍断凤舞刀之日,他承诺给她的生活,变成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谎言。 他,成为背信毁约之人。 他用龙飞刀,亲手,杀了他的秋水。 也杀掉自己对这个人世间,唯一残存的眷恋及活下去的动力。 “秋水……秋水?秋水!” 魇魅声声呼唤,一次比一次大声,到最后直接用吼的,才将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给唤回头,她满腮眼泪,不知已经哭了多久,魇魅叹气,在她身边坐下。 “又在哭了?”他变出一条帕子,递给她,她缓缓接过,抹去眼泪,不一会儿,它们又淌满双颊。 “想起一些 --……往事。”她嗓音沙哑,充满哽咽。 “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刚成为他的妻子,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还记得那如糖似蜜的点滴,明明就是那么快乐的回忆,为什么………现在却让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脏,好疼、好疼我……”她按住心窝,泪不止,痛不止。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你一个人,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给我。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没忘呀! 一个字一个字,在夜里、在每一刻,她都反复喃喃背诵,好怕自己遗忘,她要记着,绝不要忘,可这些已经化为她骨血的字词,却哨噬着她,教她痛苦翻腾。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你-……你有任何雨而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我不要!我不希罕!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心愿! 她多想当着武罗的面,狠狠地这样吼回去,可她怎么舍得,她从来就舍不得让他为难……… 现在的他,位列仙班。 现在的他,不需要情爱。 现在的他,忘了曾经深爱她的自己。 现在的他,就算失去她,也不再感到剜心之痛。 所以现在的他,希望她忘掉过去与他的种种,不要记得两人的感情,不要记得两人心灵相属的颈项缠绵,快些入世投胎去……… 魇魅揽住她细瘦的肩头,让她将蛲首靠在他肩上,这个纯粹兄长般疼爱的举动,又让连秋水流下眼泪。在那月色照耀的小溪旁,她多渴望武罗也能这样轻轻揽着她,拍拍她的肩,然而他只是站得远远的,不敢……或者该说,不愿靠近她。 “秋水,真的这么痛,就忘了吧,你一个人孤单记着又如何呢?你也不可能成仙成佛,就像我,除了当鬼差之外,我也不会被招揽到天界去,世间本来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公平,你追逐着一位神祇,比我这只失恋鬼还要惨,全忘了吧,老实说,我多羡慕你,一碗孟婆汤,就能远离这些痛楚,多容易哪,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罗天尊呢?”魇魅劝道。这些话,他提过无数次,每一次连秋水都无法听入耳,这一回却字字铿锵、如雷贯耳。 一碗孟婆汤,就能远离痛楚。 多容易哪。 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罗天尊呢?是呀,她在拖累他。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他不再是需要她陪伴的人类武罗,也不再是需要她缝补伤口的罪鬼武罗,他已是万能神祇,他是神武罗……… “也许……你说得对,一碗孟婆汤,换来遗忘和释怀……只有我记得那些,没有任何意义,他也觉得苦恼吧,所以才如此希望我快些投胎……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泪水纷纷,她哭喃,纤瘦身躯不停颤抖。 “这个黄泉里好冷,连我待着都觉得寂寞,上头春暖花开,耀眼太阳照着,身体烘得暖呼呼,你有多久没晒过阳光?”魇魅轻拍她的背。 “好久好久了 ……”久到她快要遗忘那是怎生滋味。 温暖,是什么? 耀眼,又是什么? “你不怀念吗?”魇魅在诱哄她,教她回忆起她失去的那些。 “我……怀念……我怀念在太阳底下……他牵着大东,一手勾着我的腰,他会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温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浓浓的小径上,我仰头看他时,阳光从他发鬓边洒落下来的温暖……” “会的,你下一世,一定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她已经在这里,遇见五十五岁死去的四弟、六十一岁病殁的二妹,以及八十九岁寿终的爹亲,大家都死了,再度入世,来来去去,成为全新的人……… “所以,我让人替你准备孟婆汤?”魇魅顺势提了,因为他看穿连秋水的动摇与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细流,潺潺流水声,流逝着光阴,隔着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阳光的人间,去了,就只剩她一个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个人……… 若记忆,成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后,她幽幽开口颔首。“好……” 忘了。 舍下了。 无论是记忆,或是她。 最后,再让她走马看花地回顾那一世,再流连唯一一次的甜与痛。 然后,饮下孟婆汤。 一切,化为乌有。 一切,回归为零。 “连秋水”这个人的所有,随之消失。连一丁点的尘埃,也别剩下……… 她慢慢闭上眼,细细咀嚼每段过往。 甜美的,她与他在小茅屋里,围着火炉,炉上一锅汤,汤里青菜多过于薄薄肉虽简单,却好美味,热呼呼的汤碗,煨得她双手也暖起来,他替她夹菜,说她,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诺,说会疼她怜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边,凝望他的睡颜,与他同裳,他的体温,暖和着她。 甜美的,他铸造凤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说她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 痛苦的,爹无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绑在马背上,驱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为他死去,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随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与他的死别,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崩溃疯狂的吼叫声…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彷佛风雨欲来的迹象。她赶在雨没落下来之前,将晾在长竿上的衣物收拾进屋,一件件折迭好,准备收进木柜里,不经意发觉他的长衫左边有处破洞,约莫尾指长短,她找来针线,拉着椅,坐在窗边,开始补起衣裳。 这是刀子划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对上时的厮杀混战给弄出来的破洞。 幸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即将终止。 武罗得到虎标弟兄们的首肯,答应让他们夫妻俩在过完年之后离开匪寨,去南城做些铸刀铸剑的打铁小生意,过起连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热闹繁华,人口也少上许多,可那儿宁静无争,山明水秀,能在那儿落地生根,重新展开新生,她与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诺她,待生活安定下来,他再陪她一块儿回连府,看连老爷是要杀要刚,他武罗没有第二句话! 第十六章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说没感情是骗人的,她也觉得舍不得个性爽朗的虎娇及寨里几位相当照顾她的姊姊,不过她更不愿意见武罗必须活在刀口舔血的杀人生活中,今日杀人,或许哪日换他被杀,能在他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之前就脱离匪寨,总是好的。 她还记得虎标甫听见武罗的请求,气得打翻满桌饭菜,直接和武罗互殴起来的火爆场景,虎标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带猛虎拳一颗;武罗回他一句“有空我会带秋水回来寨袒和大家叙旧”,赠送碎星掌一记。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儿,打着打着,其余兄弟也加入混战,她与虎娇在旁劝阻无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个个瘫死在地上,虎标抹抹嘴角的血,悴声“臭小子,翅膀长硬了就要飞,也不想想老大哥们多照顾你!养只畜生还比你有感情,你这个……你这个小浑蛋……”,他骂得多响多亮多有气势,到最后,雷声变软,从不轻弹的男儿泪闪烁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给我常回来走走,吃吃饭、过过夜,就给我试试” 虎标不想被众人看到窝囊的泪水流下,转身躲回房里,不准任何人尾随而去,与虎标当了二十几年兄妹的虎娇帮害羞的大哥做补充:“我哥同意让你们离开,你们夫妻俩自己要保重,别忘了这袒也是你们另一个家……” “哎呀!”针头扎破她的指腹,血珠子瞬间成形,她赶忙张口吮去。 怎会这么不小心呢?连秋水自嘲,收针,线尾打结,轻轻咬断细线。补妥长衫,她折好它,置于柜内,蓦地,一股晕眩袭来,她差点跌倒,幸好及时扶住方桌才稳住身子。 奇怪,头……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欢爱疼惜,天才破晓又被虎标拍门唤醒,睡眠不足之故吗? 今天一早,虎标领着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烦,听说前几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获不少,身为犬戎寨的死对头,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武罗不好推卸虎标“最后大干一票,是兄弟说给我一起来”的命令,拿起龙飞刀,跟着一块儿去了。临行前,按照往常轻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来,她柔顺颔首,再三叮嘱他千万要小心。 最后一次的为他担心受苦,接下来的平静日子,已经不远了。 “呀 ……该去帮忙弄午膳,武哥他们也快回来了。”连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长发,露出洁白颈子,腰际缠好围裆,步往厨房。 反常的,厨房里没有半个人。 料理三餐是寨里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时刻,她们便会各自聚集于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绫姊?花鳗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见她时就以为是来陪它玩的大东兴奋地汪汪直吠外,谁也没有。她又改去厨房边屯放米粮干货的小仓房。 “美玲姊?月儿姊?”也没人?好怪,大家都去哪儿了? 连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后菜圃找人― 采绫姊和月儿姊在那里种植了十多样新鲜时蔬,说不定正在摘采― 一道身影突地挡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稳地向后跟枪,她看清来人。 “雪、雪姊……”连秋水按着坪坪直跳的心窝,直至顺了气,才讷讷地开口问道:“雪姊,怎么不见各位姊姊在厨房里?不是已经快到煮食的时间吗?” 雪姊是寨里她最怕见到的一位,她曾经试图和雪姊攀谈,但雪姊的态度始终冷冷淡淡,与人产生好大的鸿沟,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总会令她不寒而栗。 “煮食?煮给谁吃?”雪姊唇边勾起一道扬弧。 “当然是虎标大哥他们……” 连秋水的答案,换来雪姊好长好长的笑声,她笑得让连秋水一头雾水,更让连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你为什么笑?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用浪费时间煮食了,死人又不会回来吃饭。”雪姊仍在呵呵发笑,红唇弯弯,眸里却混杂着颠狂、狰狞……和眼泪。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死人?谁会死?你― ”连秋水慌张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问得更清楚些,却被雪姊用力挣开。 “全都会死!每一个恶人都会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没办法再去杀人抢劫!他们全都该死!”雪姊愤恨咬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内困难地挤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经涣散,根本没看向连秋水,她放轻动作,缓缓抚摸仍然平坦的小腹,嗓音好软好软地说着:“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给你一个爹,而是那个男人不配……娘不要生下一个小土匪,不要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不要……不要……不要!”她褪去眉宇间的温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气的容颜狰狞凶狠,行径好似疯狂。 “雪姊― ”连秋水冲上前想阻止她,头脑的晕眩感却越来越重,连身体都快使不上力,她才碰着雪姊的衣缘,整个人便瘫软跪下,双臂想支撑起自己也做不到,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 她看着雪姊,蓦然一惊。 药。早膳的那锅米粥,被下了药。全寨里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们,几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经觉得如此难受,四肢无力,何况是虎标和武罗他们-- ……而且,他们还杀到死对头犬戎寨那儿去,若药效一发作,别说是打了,连逃都无法逃,要是落入犬戎寨之手,只有死路一条! “雪姊……你……你对我们下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 “因为我恨!我恨那个男人!我恨老天爷不公!我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迟迟下不了手!我早就该这么做了!每一夜躺在那男人身畔,我都可以动手杀他!只要一刀抹断他颈子,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我拖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雪姊抱着肚子,跪坐在地,泪花乱坠。 她好痛苦,时时内心都在拉锯撕扯,她恨极了强硬夺取她清白身躯的男人,好几回都准备与他同归于尽,却总是双手剧烈颤抖而无法实行;她恨极了那个男人亲吻她的唇、她的肌肤;恨极了他的热烈拥抱,最恨的却是自己明明该恨他,心,竟然还为那该死的男人而震荡紊乱,可耻地想与他将错就错! 她怎么可以爱上那个男人? 是他毁掉她原本平静安宁的人生!是他害她再也无家可归,只能依附他!是他不许她死,是他强硬地留她在身边,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无数回在她耳边道歉;是他明白告诉她,他喜爱她,想娶她;是他说着[ 若我们不是这种方式相遇,多好”;是他硬生生挨下她一刀,眼神却柔和又怜爱地觎望她……… 她被自己矛盾的思绪不停折磨,恨他恨他恨他,爱他爱他爱他……… 最终将她逼至崩溃的,是她腹中竟然怀有那男人的孩子! 不能留。 我想要这个孩子。 不能留! 孩子是无辜的! 他会是下一个万恶的匪徒! 我不会让他步上这样的后尘! 雪姊目光空洞,此时无论连秋水再说什么,她也只是一边笑,一边流泪,理智逐渐被药性左右,陷入昏迷― 她为了不让寨中之人起疑,也喝下半碗米粥。 连秋水悲哀地望着她,她是隐约知道雪姊与鱼二哥之事,也听虎娇说过好几回。 雪姊有多恨鱼二哥,更不只一次见过鱼二哥喝醉酒时,满嘴里喊着雪姊的名字,但她从不知道……雪姊心底深处竟也深爱鱼二哥。本来有机会成为爱侣的两人,却是这般收场……但连秋水无法同情雪姊,她与鱼二哥的恩怨情仇本该是私事,却牵累其它人,她怎能因而教寨里其余人陪葬? 连秋水猛甩头,不让昏眩感支配她,她不能睡,还不能睡! 袭妥的发髻被她摇乱,松垮地散敞开来,木簪从青丝间滑落,咚咚两声,滚到她手边。 不能睡,她必须……… 她握起木簪,朝大腿刺去,想让自己因为疼痛而清醒。 她必须去犬戎寨那儿看看……武罗也喝了那锅粥!万一他、万一他在犬戎寨中像她这样几乎快晕厥过去,敌人怎可能放过他” 思及此,连秋水加重手劲,但木簪的圆钝,不足以胜过药力侵蚀。 不行,不够痛,不够让她疼到忘掉想昏过去的念头……… 要是有比木簪更锐利的东西就好了……… 迷蒙的思绪中,闪过了一丝清明。 凤舞。对,凤舞……她迟钝的双手,在怀里摸索,颤抖地握住她最珍惜的凤舞刀。“呀!”凤舞刀扬起,再重重落下,刀身前寸完全没入她腿肤,她疼得大叫,鲜血染红裙懦。 剧烈的疼痛,让她成功地甩开昏眩不适。 她吃力地站起,摇摇晃晃走到马厩牵马,绝大多数的马匹已被男人们骑出寨去,剩下一只快生产的母马和日前拐伤脚的大红马,它是虎标的爱骑,个性与虎标有七分相似,大剌刺又爱逞能,以马中之王自居。她抚摸大红马,药效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吗?去犬戎寨……”每当她感到晕黑来袭,她便以凤舞刀在大腿划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怫!”大红马喷气回应,身子伏低,彷佛在说:我脚伤老早说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块儿去! “太好了……”连秋水爬上马背,发鬓已湿濡一片。“快些,我们快些去犬戎寨……快……”老马识途,大红马曾经载着虎标跑过犬戎寨数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后院,就算蒙住它的马眼,它也能平安抵达。犬戎寨与虎标的匪寨约隔一座山距离,一时辰路程,一个在山的北面,一个在山的南面,平时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抢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坏和谐的人却是犬戎寨,抢人抢到他们地头上来,惹火了虎标,结下梁子,两寨便开始长达数年的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放下身段,坐下来好好谈谈和解共生。 山路颠簸,虽然已有人迹马蹄走出一条林径雏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红马奔驰起来,震得马背上的连秋水只能抱紧它的颈子,才不至于被它摔下马背,终于,大红马在犬戎寨的大门前停下。 连秋水以为会看到一场情况惨烈的刀光剑影。 没有。 犬戎寨里,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见第一具尸体,是她不熟识之人,应该是犬戎寨内的土匪,她不敢多瞧,弥漫在鼻间的血腥味道太浓烈,混着死亡气息。 第二具倒卧血泊中的死尸,是三霸哥,洪声如雷的他,最爱和虎标哥一搭一唱,喝起酒来咕噜咕噜的豪爽模样,教她印象深刻……然后,她看见鱼二哥,膀子被人削断,飞到五步远的地方,胸口插满七、八把刀剑,早已没了生命。他身旁躺着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样死绝,鱼二哥睁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着这世间,不愿就此闭上眼。雪姊……雪姊……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结果吗? 鱼二哥的死,就能让你释怀吗? 连秋水强忍眼泪,强忍作呕的冲动,继续往寨里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里,找不到任何一个活人,无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小武哥……”她喊着,等待有人响应她。 第十七章 没有。 除了静寂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标哥,怀里抱着虎娇,他为虎娇挡住一记致命冷枪,可长枪的力道狠狠贯穿兄妹俩的身体,夺走两人性命。 连秋水哭了。 虽然虎标和虎娇是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土匪,但他们待她与武罗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是真心喜欢他们,好庆幸能遇上他们,谢谢他们救了武罗,谢谢他们收留她与武罗,谢谢他们没有太为难她与武罗,谢谢……谢谢……… “呀!”不远处,传来哀号惨叫,随即归于无声。连秋水慌乱地寻找声音来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边廊道转角飘散而来,她一拐一拐地跑着,腿上一刀一刀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整片右侧的裙,由白色染为鲜红,她踩过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绽放盛开。 “小武哥!” 她看见武罗了! 武罗拄着龙飞刀,直挺挺地站着,他与刀皆是一身血红,面前倒卧许多许多个犬戎寨的人,他垂颈,被风拂乱的长发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边。 “小武哥!” 他没有动静,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鲜血淋漓。 武罗原本紧合的眼,眯细,浓眉紧蹙起来,豆大汗水沿着脸庞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听。 不是秋水。秋水不会在这里出现,她应该在寨子里,柔顺地替他裁制衣裳,静静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听。 就在刚才,他也以为自己听见了秋水的呼唤,却在惊讶抬头的同时,被人一剑偷袭,刺中腰腹,鲜血直流。 他思绪昏沉,觉得头与身躯都变得好重,现在持刀站立,凭借的只剩意志力支撑。 他不明白为何寨里兄弟一个接一个全无预警地倒下,是误入犬戎寨埋设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无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们的情况如何?逃出去了没有?还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紧?小!”连秋水来到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就快要能触碰到他,从未习过武的她,并不知道压低着头颅,右手却将龙飞刀握得更紧的他,浑身迸发出多强烈的杀气,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状况。 武罗眸光一凛,手起刀落。龙飞银亮的刀芒,化身划破黑夜的闪电,一瞬,他先是听见龙飞刀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后便是刀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蜓落下,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满足。 他的爱恋。 他的,秋水。 “被穷奇打扰了你谈话的兴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介意。”月读边说边将武罗面前那杯已变冷的茶换上温热新茶。方才数落完武罗之后,穷奇懒得再和他多言,径自娇媚地伸伸懒腰,说要去睡午觉补眠,临走前对月读娇慎道“别浪费时间在开导那种脑子装石头的天人,有空来开导我啦”,再附上一记秋波及红唇飞吻,一般男人绝对抵挡不住她风情万种的挑逗,偏偏月读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给她一个温文浅笑,叮嘱她“别赐被,别着凉”,选择继续“开导”武罗。 “真无法想象,天尊您为什么会与凶兽穷奇处得这般好?她跟您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月读是天,穷奇是地,两人兜在一块儿的感觉完全不搭轧,月读性子清泠如水,态度温和,穷奇却如火燎原,呛辣又嘴坏。 “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她刚才不正气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吗?” 换成其它凶兽,他们可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别奢望他们会为了压根不认识的人而唠唠叨叨说教。穷奇是四凶中最特别的一只,她有细心、有体贴,虽然不擅长表达出来,但懂她的人,自然就会发现她的优点。 “她刚才不是纯粹在教训我吗?”听在武罗耳里,那只凶兽就是这个意思,她没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坏想骂他罢了。 “她是女孩儿,总是比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秋水她听见我说出那样的浑话之后,恨不得送我一脚,是吗?”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阎王讨人情,以特权为她安排好的来世? “这答案,我不知道。”月读不妄下断语。 武罗手执茶杯,没喝一口茶,只是不断地转动着它。杯内茶水,晃得涟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乱、不平静。 “你现在的模样,真像当年我所见到的人类‘武罗’ ,一脸怨慲不甘,觉得命运捉弄你。”月读淡淡陈述眼中看见的事实,“也很像我从黄泉炼狱中,领回赎清罪孽的新神‘武罗’ ,眉宇间尽是舒展不开的烦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月读所说的那些七情六欲,完全显现在武罗伤疤累累的脸庞上。 他当然怨慲,他对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议?!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径自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着她去投胎,一点都没仔细看秋水平静芙颜上流露出多少失落。他当然不甘,当然觉得命运捉弄他!他之所以对前世死心,对前世的一切不愿再留恋,是因为他以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为他不认识的女人,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再去干扰她的人生― 但她没有!她没有入世!她没有遗忘!她仍是他的秋水, 他倾心倾意在爱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烦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当她转身背对他,莲步轻移,步向大片岩面,他几乎要冲过去搂她入怀,求她不要离开他,求她像以前那样,陪着他,被他所需要,爱他 … 他甘愿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岁寿、神的地位,来换取她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像那一天,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她,无论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无法把自己的体温过渡给她,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失去她的恐惧却如蛛网,将他密密包围、缠紧,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 那时的失去,那时的痛彻心扉,那时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来了,将他吞没,将他囚虏,将他推落比剑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绝望地狱内……“武罗天尊,你必须先静下心来,至少……请别捏碎我的茶杯。”月读惜物,万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罗难以平息下来的紊乱思绪,完全反应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罗再施点力,那只可怜的茗杯就会化为粉末。 武罗放下杯子,拳头还是握得死紧,月读清缓若水的嗓音无法安抚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绪如何浮动、如何杂乱,只消听着月读传道,他便能冷静下来,现在是由于月读已被谪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还是 ……他的心,已经不愿再欺骗自己,强逼自己得平心静气? “我从来没有想要变成神,我一点也不希罕,我没有修过道、没有积过善,做过的好事连我自己都数不出来,我杀人、我抢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凭哪一点当神?!就凭我曾经是您嘴里所说的武神元灵吗?”武罗嘲弄自己。 他不伟大,不像天愚,以身试百草,拯救过无数生灵,不像月读,悟彻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拥有慈悲心。 “你为世间除去十大祸兽,让人类脱离其害,功劳恳大。”否则不知世间还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罗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白的月读时,以为自己是看见了鬼差。 “无论是谁先开口,它们确实是你以神兵利器龙飞刀诛灭,那本是武神职责,你继承了它。”月读不与武罗争功。 继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罗抿紧唇,一点也没有被夸的喜悦。 若不是月读,他不会成为神武罗。 若不是月读,他哪管有多少只祸兽扰乱人世?愤恨的他,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毁了,又何妨?灭了,又怎样? 若不是月读,或许,他早就跟随秋水一块儿去了……… 在那一天,他绝望崩溃的那一天……… “秋水!” 龙飞,刀起,刀落。 纤纤娇躯,倾落,坠跌。 当他看清楚自己挥刀砍中的对象时,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瘫软的身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会的……不会的……是他的幻觉!是他此时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所引发的幻觉!所以,从她胸口破开的巨大裂口、不停喷出的血液,是假的!所以,她难耐疼痛地流下眼泪,脸上所有血色褪去,双唇颤着,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 可是……为什么幻觉没有消失? 为什么鲜血仍在湿濡着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红地面,稠密而热烫,将他囚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的泪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边,没有停止? 为什么幻觉的身边,会出现他亲手为秋水铸造的凤舞刀― 它应该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边,在她想吃水果时拿来削削皮,或是她一时间找不到剪子时充当用具,为她裁布剪线,为何此时的它,刀身沾满鲜血,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为什么幻觉伸手碰触他时,会有温度? 假的……… 假的― “……小 ……武哥……”连秋水试图稳住声音,但她失败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烧,每吐出一个字,都感到心窝处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来越沉重,彷佛压迫着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当困难。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不要担心他!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惊人的伤势,想要阻止珍贵血一收再从她体内离开。 “不、不要再说话!”他的嗓音在发抖。 “……我好担心你……雪、雪姊……在粥里……药……虎标哥他们全都……” 尾音几字已经无法发出声来,只剩气息及双唇浅浅的蠕动。 “秋水!不要说话!”他失控地吼她,紧紧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挤压住伤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体温好冷,两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懦,只剩下刺眼的红,他将她的蚝首按进怀里,不停地在她耳边喃语:“不要!不要闭上眼睛,秋水,不要闭上眼睛,求你 ……我马上替你包扎伤口,你撑着!我马上― ” 他脱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条,缠绕她胸口的刀伤,一圈一圈潦草凌乱,而且无论他缠上几圈,它们也会迅速被染得透红,抵挡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弃,缠着,绕着,眼睁睁看着它们再度被濡湿,“秋水不要离开我― 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你明明说这辈子跟定我,你说过,我们到南城之后,你要替我生一窝胖宝宝抛下我………不要骗我……不要……” 第十八章 他杀过无数的人,或许一刀毙命,或许苟延残喘……… 他知道现在紧紧拥在怀里的娇躯正在死去,龙飞刀划得太深,她流失太多的血液,精致的凤舞刀也抵抗不了龙飞刀的蛮力,应声而断。龙飞刀斩断了凤舞刀。而他,错杀了秋水。 “……我不会……抛下你 …绝对不会……”她仍在给予他承诺,声若蚊钠,虽不是敷衍、虽是她始终不变的坚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诺,正在破灭中。 她不会抛下他,却不得不。连秋水已经失去回握住武罗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秋水,别走……”他落下眼泪,在她面前从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濒死,也没这般脆弱过,他的泪,滴落在她颊上,却温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颜。 他一声声的呼唤,都在哽咽,都在发颤。她的最后一口气,仍是咽下,含着泪光的眸子,湿濡了长睫,却不再睁开。 “秋水!”他痛哭,怀里想留住的温度已经逐渐流失,无论他抱得多紧,她的身躯却冰冷得好快,他将她更加揉进胸口,不愿放开她。 他的眼泪,在那时已经流尽。 他的心,随她一并死去。 他抱着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升月落,对他没有意义;晴雨更迭,他视若无睹,太阳再耀眼,照射在他脸上,他依然感觉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会比她洒溅于身的血更加教他难受。 他恨极了自己,恨极了龙飞刀,恨极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两样东西互相伤害!他拿起龙飞,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瘫放在腿侧,这只伤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废了最好、斓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躯干已然僵硬,只剩长发仍柔软地披散在他周身,他左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彷佛她只是睡去,随时都会再醒来。 “你打算,就这样死去吗?” 在武罗等死之际,有人缓步而来,伫立在他面前,平缓的嗓,淡淡询问。武罗没有抬头,他一点也不想去看是谁来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秋水。觅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罗始终低垂的视线内。 “你打算,让她的尸身继续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败坏死?”这句话,终于让武罗有了反应,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吗?一头雪色白发,一身雪色白裳,肤色也染上一层浅浅白色,面容年轻平和,不是苍老的年岁,却拥有异常鹤发。 “你是谁?来勾我魂魄的鬼差吗?”武罗喉头干哑,双唇迸裂,离唇的字句,都像粗磨过的声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点动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寿命不该终于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读。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现在就死去,也不等同于就能赶上她,你与她的业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样寻不着她。”月读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武罗,这是她注定的命盘,她已偿完这一世该受的果,让她入土为安,让她走得不再有呈碍吧。” “……不。”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会失去她,永永远远失去她了!他不放开环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钳得更紧。 “你抱着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来。” “滚开!”武罗对着他咆哮,暴瞠的双眸里布满数日不曾合眼的鲜红血丝。月读并未受他斥退,淡淡无绪的面容毫无起伏,再道:“你与她的缘分,到此为止。” “住嘴!”他不要听!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无情的话语,月读说来既浅淡又平铺直叙,以旁观者的立场陈述事实,如针似剑,扎入武罗已然麻木的心内,激怒了他,他以受创至深的右手执起龙飞刀,五指虽无法握紧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读。 “住嘴!住嘴住嘴!” 月读只稍稍侧首,避开掷来的龙飞刀,右袖如云海缓流,在武罗看清他的手势之时,连秋水的尸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将她从武罗怀里拉开。武罗不放,伸手要去抢夺回来,月读以同手手背击向武罗胸口,看似细微的动作,却把武罗震飞数步远,武罗已有数日未曾进食与休憩,自然挡不住月读的攻势,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秋水还我― ” 月读再扬右袖,身后不远的泥地瞬间陷落一大块窟窿,连秋水的尸身缓缓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与树木石块无异,抱着她,嘶吼、流泪、后悔、怨恨,又有何意义?她的魂魄,早已随鬼差而走,领往地府,依照她这一世的业来决定入世轮迥或受罚赎罪,她抛父离家,是为不孝,见你杀人而不劝,是为不义,偿完这些罚则之后,便能获得重入轮回的机会。” “你做什么― 住手― ”武罗赤手空拳,挥打月读,飞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现在该做的,不是这个。武罗,身为武神元灵转世的你,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你的天命觉醒之日,已经到来。”月读以仙术把武罗扯开,泥与沙,掩盖住连秋水。 武罗放声咒骂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声咆哮,月读充耳未闻,武罗挣不开束缚住他的法力,他已经快要看不见她的身影,她纤细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渐被泥沙吞没,他最眷恋的人儿,就要消失于眼前。当连秋水完全掩入黄土,武罗挣断了无形的术绳。“该死的你!”武罗一把操起掉落在不远处的龙飞刀,劈砍月读,他怒火攻心,愤怒烧红了他的眼眸,他凌乱地挥刀,月读却像虚影,即使被龙飞刀砍到,也毫发无伤,他逼退月读,扑到土丘上,双手使劲地耙着沙,要将连秋水挖出来。 “挖出她,抱着她,看她曝尸于阳光下,肤肉渐烂,尸水横流,慢慢腐为白骨,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月读不阻止他,只淡淡说道。 武罗重重一震,身躯完全僵直,耙土的动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败,她是个好爱干净的姑娘,每早醒来,打水擦拭鹅蛋脸庞时,总是仔仔细细,她不认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饰来点缀,但清清爽爽的模样却是她的坚持,这样的她,不会乐见自己在他怀里化为白骨……… “秋水-……”他红了眼眶,干涩地喃着,痛苦地伏低身,卧在土丘上。他稍稍顿了下,没有起身,对月读说:“你再把这个窟窿挖开,将我也埋进去,让我陪她,陪着她一块儿……” “你那条命,既然不要了,拿它来换世间安宁如何?”月读提出了令武罗不解的要求。 “……世间安宁?谁在乎那种事。”武罗连冷笑的力量也没有。 “我方才说过,你是前任武神元灵转世,你天命觉醒之日已至,你铸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龙飞,该是为世间除害,护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护任何一个人。”因为,在这世间,他唯一想守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职。”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个绝望的男人,一个在等死的男人! “你现在不是,但你会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 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你若断气,你的魂魄也必须领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则只有魂飞魄散一途。”仙魂不同于凡魂,因为太过纯净,染不得一丝污秽,若接受太多外来的瘴气,仙气将无法维持。 “那就让我魂飞魄散。”他不在意,现在的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于事无补。无论你如何拒绝,最终仍要领下,与其不甘不愿,何不转换心情,认分地领受它。”月读有无数的方法能让武罗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倾向于“说服” “你所说的天命是什么?” “伏魔。” “我只是个人类,伏魔这种事,你干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术,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来呀!”武罗咬牙,摆明在记恨。 “那是你的天命,并非我的。”月读做事从不离正道,即便是随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职责,他就不会去做。“乱世祸兽将由武神诛灭,这也是它们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谁信这种东西”我不信神!我从来就不信神!若有神,怎么没有保佑我爹娘,他们是正正当当的护镖师,却死于非命;若有神,怎么没有保佑秋水,她这一生做过哪件杀人放火的坏事?她性子温驯可人,总是那般贴心善良,最后却是被我所杀……有神吗?有神吗?有的话你们应该给我弄清楚,该死的人是我武罗不是她!”武罗对着蓝天咆吼,他的愤怒、他的不敬、他的绝望,全都倾叫出来。 “人各有命,无关善或恶。” 武罗不想听这种敷衍人又摸不着边际的大道理,那并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苍凉。人各有命,无关善或恶,善人可能死法凄惨,恶人可能长命百岁,她善良温婉,他满手血腥,她死去,他活着,她变成鬼,他却会变成神,她在地府里得偿还业债,肩负不孝不义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间,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运,不公平的一切一切……武罗突然感到荒谬,笑声从喉间滚出,由缓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后,他仰天 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读静伫原地,等待武罗笑完。 笑罢,武罗面容肃穆,从沙丘上缓缓起身,走向龙飞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凶器。 “一只祸兽,换她在地府里的一个罪罚。”武罗拖着刀,和月读谈条件。 她离家弃父,不孝,是为了成全他。 她劝不动他别去杀人夺寨,不义,全是因为他的固执。 她犯下的罪,全是属于他的,不该由她承担。 月读颔首应允他。武罗这个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业各人担,没有谁能为谁背负原罪,然而为了使武神觉醒,这点小小的代价倒也值得。 他向月读索讨祸兽的所在地,月读递给他一卷卷轴,里头清楚明列,武罗瞧也不瞧,收进怀里。 “我若死了,将我与她合葬。” “好。”武罗开始了斩杀祸兽的舔血生涯,月读说,这是他的天命,他并不认同此种说法,他是在赎罪,赎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里不会尝到半点辛苦,他要她走过奈何桥后,便能顺遂地进入轮迥。 好几回,他都差点被巨大祸兽给吞食入腹,他的脸上,一道一道全是祸兽的爪痕和牙印,他还记得,遇上第四只虎般的大家伙时,他的右脸颊几乎要被它给撕裂,血淋淋的长爪痕,成为他一辈子的烙印。 好几回,他面对比他庞大数十倍的妖兽,恐惧得想转身逃开;好几回,他都想着干脆死了算了,却总在想起她的时候,内心翻腾起无限力量,他要为她,多斩一只兽,抵消她的业,以一只兽换她一份安宁,他要。 第十九章 武神的本能,在他体内觉醒,龙飞刀助他斩杀一只只凶恶魔物,即便他心里恨着这柄大刀,恨着握住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诛杀祸兽的意念。 武神的天命,杀戮。 当魔物首级被龙飞刀划断,腥浓的血溅满他身躯,他的右手便会隐隐作痛,想起了自己错杀秋水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 杀至第十只祸兽蛊雕,长有三翼二首,状似巨鸟,全身披覆深红色羽毛,爪子长度与龙飞刀相似,性情嗜血凶暴,专爱攻击途经山林的旅人。他与它对上,它火色双眼眯细地瞪他,一人一兽在对峙,他估量它危险度的同时,它也将他自头到脚打量仔细,它是只拥有智力的祸兽,当它发觉他只是个脆弱的人类时,它立即发动攻势,朝他振翅扑来。 他以龙飞刀备战,靠着林问枝极反弹跳跃,窜奔到它飞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它脑门,他的速度够快了,砍碎左边的脑袋,却防不住右边鸟头的尖喙咬断他的右腿。 武罗身子跟枪,下身空荡荡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龙飞刀抵地,稳住自己。蛊雕长啸一声,再俯冲而下,从腰际把武罗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它咬劲凶狠,要把他斓腰咬断。 他一拳打瞎蛊雕的左眼,逼它松口,蛊雕痛到发狂,存心摔死他,咬紧他的尖喙不松反紧,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处飞去,直到它认定飞到人类绝不可能安然坠地的高度时,它松喙,把他抛下。 龙飞刀自他掌间脱手而出,一击将右鸟头削断。 蛊雕失两首,庞大羽翼颤抖几下之后,便重重坠下,无法飞天的他,连同蛊雕一块儿自湛蓝天际损落。好累。他最后一丝的力量,全数耗尽,连续与十只祸兽对抗,他早已浑身伤痕累累,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对抗每一只祸兽,他都是抱持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去力搏,他不想活,这条命只是在苟延残喘,拿它来换秋水在黄泉的好日子,太值得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法为何,被祸兽撕了吞下肚,或是让它们巨大的尾巴打断浑身骨骼,他一点也不在意。 砰! 他落在岩石上,受到强烈的撞击,口鼻涌出无数鲜血,后脑溅开一大片血花,岩面的灰白,染得透红。 铿― 龙飞刀掉在他视野可及之处,刀身上,全是祸兽们的腥血。 他直勾勾地看着它。 记忆在晕眩的脑海里,迥光返照地迅速浏览一遍,龙飞刀杀过的每一张脸孔,在武罗眼前放大,每一张脸孔都在怒视他,恨他夺走他们的生命,只除了! 秋水。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好担心你……她在生命消逝之前,依然关心着他,苍白的小脸,怕他自责,所以始终噙着笑,即便那么的痛,她仍强忍下来。 ………我不会……抛下你………绝对不会……秋水。 杀了秋水的龙飞刀……… 和他一块儿杀了秋水的龙飞刀― 他突然坐起身,后脑碎裂重伤的血犹如涌泉,他好似不觉疼痛,拖着断了腿的身躯,一寸寸挪往龙飞刀躺平的方向去。 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恨的东西是龙飞刀,他好恨它,恨它为何被铸造出来,恨它无坚不摧的锋利,恨它身上雕刻的名是秋水为它所取,恨它夺走秋水的生命! 恨意,包围住他,他双眼火红,爬向它,愤恨地握紧它。 预见他死期已至的月读,来到他身边,准备实现对他的承诺,带着他的尸身,与连秋水合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月读缓声道,他希望武罗连同龙飞一并放下的,是仇恨。 立地成佛?武罗没有嗤笑反驳的力量,此刻的他,连想挪动身体也只能靠剩余的生命之火及强烈的恨才能达成。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成佛!武罗伏着痛到失去知觉的身体,匍匐到一处山崖高岭,愤恨地举高血肉模糊的右手,将龙飞刀丢下深渊,再也不要看见它,再也不要握起它,再也不要! 他就这样,挂在悬崖边,直至断气。 接下来,让鬼差牵走魂魄,带去地府,偿付他在人间所做过的每一件错事,百年后,由月读领他返回天界,成为武神……… 时间飞逝,他在漫长光阴里,思索了许多,当初对龙飞刀的无辜迁怒,记挂于心,他终于看清,错不在刀,而在于他,龙飞何辜,是执刀之手的错;对秋水的深情,则随着他以为她早已入世轮回而紧锁心底,他不愿去打扰她,默默希冀她的每一个下一世,因为没有他,变得更加宁静幸福。 所幸,龙飞在自行炼化为妖后,遇见凶兽饕餮,虽被饕餮那贪婪性子给惹得生活更加忙碌,他却从龙飞钢铸出的五官里,看见了柔情与满足。 他无法补偿龙飞的,就由饕餮去做吧,他所能提供的部分,仅仅只有将受重伤的饕餮治愈,还龙飞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娘子” 但,秋水没有入世轮回,她还待在幽幽冷冷的黄泉里。 “武罗天尊,你方才问我,我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你与她没有缘分这样的预言。”月读唤回武罗深陷痛苦记忆中的神智,确定武罗没分神也没发怔,很清楚地将他的话听进耳中,才再道:“我当然记得,而且,我还能明白告诉你,我现在掐指再算,仍是如此。” 连秋水与武罗,一样没有缘分,数百年前如此,数百年后亦然。 此时的武罗,蹙眉蹙得好狰狞,月读轻笑。 “可说来惭愧,不知怎地,我近来的预言总是失准,千算万算,我也算不出本该魂飞魄散的亲妹无瑕会与梼杌恩爱厮守;千算万算,我也算不出为何该碎成粉末的龙飞刀现在还能陪着饕餮三不五时到天山来偷猎灵兽;千算万算,我也算不出浑沌会成为我的某一号救命恩人;千算万算,我仍算不出来,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为了穷奇犯下天条 --……”月读眸光虽浅,却盈满笑意与认真。 “什么也不试图去做,那么命运便一定会顺应着本道而走,无瑕应该魂飞魄散,化为氤氲;魔刀龙飞应该碎尽,从世间消失无踪;穷奇应该随着瘴气四散,成为四凶中唯一接受死劫的凶兽。然后,发狂的梼杌开始处处与神界对抗,他绝望,便要世界跟着陪葬;再无天敌的饕餮,大肆破坏万物平等和谐,凤凰神龙麒麟在她嘴下灭种;而我,仍是镇守在撑天之柱的天山之中,直至千万年后,仙力耗尽,再也撑不住天幕,任由它坠落,将人界和冥界压个粉碎。”他说的那些,才该是“本道”,终有一日要发生的“未来”,它们在他指间被他算出,却一项一项被四凶逆转!向来视道德如无物的他们,不信命运,只信自己,他们不认为天命要他们往东,他们就必须往东,他们叛逆、自傲、为达目的绝不死心的执着,完完全全掌控了命运,而不受命运戏弄。 月读羡慕四凶的率真,羡慕他们的敢做敢当,因为羡慕,所以仿效,违逆了他算出的“未来”,任性地,依照自己的希望去做!凝聚本该消散殆尽的穷奇,让她回到他身边。 以前的他,坚信本道不能扭转,现在的他,失去了将那番大道理挂在嘴上的资格。 “你什么都不做,情况就会如我算出来的那般,因为它是最平坦、最不困难的一条路。当然,你也可以挑完全相反的道路去走,选不选择,在你。” “天尊……若我抛下一切顾忌,管什么天不天道、缘不缘分,去把秋水带回我身边,兴许,我也能像您和穷奇一样……” “关于这一点,不在我预算出来的‘未来’,你若那样做,会有何种下场,我不知道。它是本道之外的歪道,说不定你会失败,说不定你会遇到巨大阻碍,或许后果会比现在更糟-- -……但只要你自己做好接受它的准备及决心,何妨去试。”月读没有热血沸腾地鼓吹他,也不影响他做决定,仅是以旁观者的立场淡然说道。武罗握拳,冲动的他,几乎立刻在心里有了答案― 什么巨大阻碍,他压根没在怕的! 再也没有什么比失去她时,更教他心痛欲死,他不再是以前的人类武罗,他可以保护她的,一定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再让他疼爱她一回! “不过,有一个‘未来’ 我算出来了,也可以明白告诉你。”月读缓缓啜口茗茶,悠哉风雅地以动作询问武罗要不要再来一杯。 武罗摇头,心急地问:“天尊,是什么?您快说呀!”说完,他还有一个地方要赶去耶! “你那一世的妻正准备饮下孟婆汤,投身到这一世的童伊人肉身内。” 武罗虎眸圆瞠,匆忙吼出开明兽,直奔阴曹地府! 天尊!这种话要早点说好不好! 她的魂魄,早已随鬼差而走,顿往地府,依照她这一世的业来决定入世轮回或受罚续罪,她抛父离家,是为不孝,见你杀人而不劝,是为不义,偿完这些罚则之后,便能获得重入轮回的机会。月读欺骗了武罗,那时。 或许不该用“欺骗”这般重的指控,而是他选择了隐瞒。 她的魂魄,没有立即随着鬼差而走,她一直待在失声痛哭的武罗身旁,哀伤地看着他濒临疯狂。 勾取她魂魄的鬼差是魇魅,他虽然已经用缚魂炼缠住她的双手,却迟迟没有硬拖她回去交差,银色面具的掩覆教人看不清楚鬼差模样是否骇人,然而沿着银面具下缘滴落的眼泪,滴滴答答,完全止不住,却说明了魇魅是只心软的鬼,她哭,他跟着哭,武罗嘶声喊她的名字时,他也放声大哭。在魇魅暗允之下,她得以短暂留在武罗身旁,但他看不见她,看不见她的身影,看不见她的担忧,看不见她的心疼及不舍,听不见她要他放下她的呢喃,听不见她要他别自责、别难过的啜泣。她好想拥抱武罗,好想将他揽进怀里,好想请他别再掉泪,可她做不到,就如同她不想死,魂魄仍被魇魅勾出肉身,她的躯壳,已经死去。 好些回,他以龙飞刀伤害自己时,彷佛在剜她的心一样,好疼好疼,可她阻止不了他,只能哽咽哭泣。 直至那位白发仙人到来,与武罗对话,才让武罗停止自残之举,并且重拾龙飞刀,去做白发仙人口中的“天命” 她听得浑浑噩噩,并不是很明了白发仙人意指为何,就在武罗离开之后,白发仙人举步来到她面前,她不意外他能看见变成鬼魂的她,他身上充满圣灵气息,纯洁、无垢,周身氲满云雾,七彩琉璃光穿透而出,教她看不清他的神颜,在她身侧的鬼差魇魅屈膝跪下,近乎五体投地,魇魅扯扯她的袖,低声一句“见到月读天尊,快些跪下”,她缓缓伏跪,仿着魇魅,以额点地。 “你与武罗,没有缘分。”月读开门见山,毫不迂回,淡似清泉的嗓,虽好听却又冷冽寡情。“这一世,已是最终,武罗不会再入轮迥,而你,跳脱不出轮迥。你该随着鬼差同去,别再眷恋、别再徘徊,否则只是为难了你自己。” 第二十章 “他……不会再入轮回?” “是。他这一世,是意外,武神元灵被邪神轩辕击碎四散,落入凡间,凭附在本该是死胎的武姓孩子身上,由母体孕育。这个错误即将结束,他会恢复武神身分,持天命,为民除害,在他于炼狱中受完自己犯下之罪罚后,便会回归天界,而身为几胎的你,一世一世皆有全新生命,此刻你带着遗憾与不甘离世,下一次轮迥,兴许能弥补它,去吧。”月读一番话语,淡漠缓述,只有最末“去吧”两字,他给她一抹轻笑,氤氲神颜上,有着慈悲。 “……无论我做什么努力,无论我如何跪求上天,都不会再与小武哥有半分瓜葛?”她颤声问。 “是。” 她眼泪落下,喃喃低语:“我跟他的这一世,是意外……” 本不该入世的武罗,遇上身为凡胎的她,所以,他们才无法白头到老,是吗?她倾心的爱恋,竟是他们口中云淡风轻的一句意外? 她是真心在爱着他,不曾迟疑、不曾后悔,至今仍如此坚决,怎会是意外? 不,她不当它是意外,不用那般伤人的字眼套用在她与武罗的爱情里。 “现在你觉得痛苦,饮下孟婆汤,这一切都会忘却得干干净净,你便能以最纯净的心灵展开新生,你不用沉沦在这一世的错误中,释怀,才能走得了无牵挂。”月读开导她,随即示意恭敬跪在一旁的魇魅,别耽误勾魂正事。魇魅不敢再放任丰沛的感情坏事,忙不迭连声应允,将她的魂魄领走,她不愿为魇魅带来困扰,乖乖随之而去。 白发仙人的话,她虽有听明白,心中却仍抱持着一丝希冀,在遇见武罗之后,她以为仙人的预言是错的,武罗记得她、记得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她以为他会同她一般,依然渴望再续那一世遗憾的情缘,然而,是她奢望了,是她还在自欺欺人,神的预言没有失准。 她与武罗,没有缘分。 连秋水幽然轻叹,手里的龙凤玉佩已经合并为圆,而持有它们的主人,却永远无法成圆。 “秋水。”魇魅端着一碗汤过来,她知道那是什么。 他在她身旁坐下,汤碗递到她掌心,自然也看到了龙凤玉佩。 “你……反悔了?” “不,我不反悔,我要喝汤,我要走了……”说着说着,眼泪滑落脸颊,落入汤内,激起一圈涟漪。“谢谢你和判官大人的照顾,这些年来,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对不住……对不住……”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们不少忙,真的,我们很庆幸有你这不求薪不要酬的补魂师,我不是说过吗?老大满想留你下来加入鬼差行列哪。”魇魅想让她破涕为笑,连秋水戚受到他的心意,缓缓牵起浅笑,魇魅又道:“不过,我绝对反对,做鬼差不好,又累又没鬼权,成天面对一张张鬼脸,有些死相还超难看,上回我差点吐在一只破相鬼身上。你有机会去投胎,就去投胎,听话。”能不做鬼,谁想做鬼,能有来世,谁不想拥有? “嗯:-……”她颔首。 “乖女孩。”魇魅轻拍她的脸颊。“喝吧,喝完之后,我带你回童家,你那下一世童伊人也等你很久了,该让她醒来了。” 她又是一记缓慢点头,捧着冰冰凉凉的汤水,看着映昭一在水面上头的自己,没有迟疑太久,一鼓作气,仰头,将碗内汤水尽数饮下。 真甜。 这就是遗忘的滋味吗? 一种甜到极致之后,反透出一丝苦涩的味道。 是在告诉饮汤之人,忘却过往,既甜又苦,甜的是能抛弃那世所犯过的懊恼及哀伤,苦的是那世最珍爱、喜悦、满足的部分,也不允许带着一块儿去? “好喝吧?”魇魅亲眼见她咽下汤水,替她接过空碗。 “又甜又苦。” “那是你的心境,有人喝它,觉得它是臭的;有人喝它,觉得它像一碗无味清水;有人喝它,觉得它酸如白醋;有人喝它,觉得它苦若黄连。来,趁着你自己尚能行走,咱们去忘川吧。”他戴妥摘下的银面具,轻髯拉起连秋水,散步似地陪她走最后这一段路。 沿途,数名鬼差知道她要去投胎,都放下手边工作来送她,就连地府中最忙碌的文判官也出现了,温雅地笑着道别: “秋水,下一世再见。”反正每个人都有去有回,无论是谁,最终皆得回到地 府报到,此刻的别离,是下一世再聚的楔子,并不需要太过矫情的难过。 “文判大人……谢谢你……照顾……”汤水的药效开始发作,让她说起话来变得迟缓,动作逐渐不灵活,勉强维持住一丁点意识,没忘掉必须向文判官道谢,后头还有好多想说的抱歉。 文判官、魇魅,以及各位鬼差大哥都帮了她许多的忙,她的任性、她的哀求,若非有他们通融,她也无法如愿,不可能陪伴武罗度过炼狱苦刑。她所能多陪伴武罗的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全是他们的恩赐,她好感激他们……… “安心去吧。”文判官轻推她的肩。她的身躯彷佛拥有自我意识,一步一步朝忘川而去,沁冷河水濡湿了她的裙摆,她往更深处走,忘川看似浅,一踩入,才发觉它宛如滔滔大海,深不见底,她甫走了三步,洁白素净的身影就完全沉进川中,失去踪影。 “秋水!” 比开明兽吼吠声更响亮的,是武罗扯喉狂喊着她名字。 地府内,掀起一阵飓风,四方为之震撼。小鬼差抵挡不住神威,纷纷掩耳逃窜,逃得不够快的,被震得满天乱飞,原本准备护送秋水前往童府的魇魅还来不及跟上她,快手以铁链缠绕身旁的奇岩,才不至于被吹走,而文判官,衣袂翩翩翻飞,长发微微被拂乱,除此之外,他文风不动,挤出虚假甜笑,恭迎武神大人三度光临。 一天来三次,还真是频繁。 “武罗天尊。”文判官理理衣袖,揖身。“不知天尊‘又’ 来阴界有何贵事。”那个“又”字,他强调再强调、加重再加重。 “秋水在哪里?!”武罗没空和文判官寒暄客套。 “秋水?我们这儿没有秋水哦。”文判官没有说谎,阴界里……不,这世间,再也没有武罗要找的那一位“秋水”。 武罗大步杀上前。“你少跟我装傻,我今天早上才从这里把她带走,怎么可能没有秋水?!” “天尊,您大可以将地府翻过来搜索,只要您找得到‘秋水’ ,在下愿意任您处罚,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我来迟了吗?!秋水她!” “是的,天尊来迟了,已经不会再有秋水那么傻的女孩守在这里,如今世上只剩下童伊人,那位不曾清醒过的姑娘。”文判官指指忘川,那圈吞噬掉连秋水的涟漪还没有消失,水面仍未平息。“她刚喝下孟婆汤,入忘川,前往她这世该去的地方!” 话没说完,武罗已经投身跃入忘川内,激起另一阵更大的波澜。 “哎呀,天尊跳下去啦?这条忘川不曾有天人进去过耶。”文判官的口吻实在是有些恶意的风凉。 “文判大人!他、他跳下去没关系吗?!”魇魅显得较有“人性”,担心武罗莽撞的下场。 忘川之河,鬼差能下去的没几只,他魇魅便是其中少数能经过忘川前往人界的鬼差之一,忘川以肉眼看,既浅又窄,一旦跃入内部,便像沉入无际大海,很容易在里面迷失方向,每一条鬼魂因为身上都牵系着无形的丝线,会带领他们前往正确方位,但武罗可是没做任何准备,这一沉入,会不会被流到天涯海角去? “我刚说过,这条忘川不曾有天人进去,所以天尊跃入有没有关系……嗯,我无法回答你。”文判官很快就给了不负责任的答案。 “会不会弄个不好,童伊人变成童两人了吧……”要是这样,可就糟糕了。 忘川之水,寒冷克骨,深不见底,武罗闭起气息,持续深潜,瞠大了眸,在茫茫波浪里寻找连秋水的身影。 秋水!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会将过去都忘掉,变成一个完完全全记忆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过去。这样……你还认为我该去吗? 不要!不要忘掉他!不要忘掉过去!不要! “没有人可以抗拒冥府生死簿里安排好的命运,她不可能守在黄泉等你,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你为她扛下所有罪责,让她毋须在黄泉中等待赎罪就能得到转世机会,她应该已经再度入世,拥有全新的人生,你若再去寻她,她也不会识得你,前世的记忆之于她,比场梦境更不如。” 月读领他回到天界的头一夜,他疯狂地想见她,完全听不进月读的劝说,执意要看到她,月读为了让他静心,便将他困于迷雾幻境内,足足七日。迷雾内,月读特有的淡嗓,仍由四面八方传来,要他放下执念,要他看开,要他放弃,要他忘掉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 “秋水不会忘掉我!” “她这世,名唤孙玉华,再也不叫连秋水。” 那是秋水轮回下世的名与姓。 “不会!”他与月读的声音做抵抗。 “别再自欺欺人,你很清楚自己在炼狱里度过多少日子,那些时日,在人世有多漫长。” “既然如此,我当神做什么?”武罗气愤地在迷雾幻境中奔驰起来,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以为神是万能的,可以让我回到当初还没失去秋水之时,结果什么也做不到!该死的你!你骗我?!”他连声咒骂月读。 答应随月读回归天庭,不是为了劳什子武神天命,不是为了替世间继续杀除祸兽,那些他压根不在意! 他私心地,只是希望能再一次把秋水抱在怀里,再一次听听她的声音,再一次……… “神,有许多事也无法做到。武罗,上一世已矣,她会有新的亲人、朋友,她会再爱上别人,对于过去,她没有记忆了,你若再强求,想去介入她下一世生活,真的对她是好事吗?”月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嗓音淡然而缥缈,反问得武罗哑口无言。 他痛苦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接受了自己已经从她生命中退出的绝望。 当时成为神,根本就是放弃自己。 可现在不一样! 她仍是她,她还是他深爱的秋水,如果她忘了他,他可以强迫自己放开她,让她去拥有可能的幸福生活,但她没有!既然如此,他也不要再顾忌任何后果,他要完全按照自己心里的愿望及渴求― 将她带回自己身边! 武罗奋力振臂,泅往更深处,以天眼寻找她。 “秋水!” 他看见她了! 她一抹白裳,随着水波撩动,薄透的料子,与她此时半透明的魂体相融,如梦似幻。平躺的她,在水中浮沉,及腰长发犹若黑绸,受潮流起伏而缓缓飞舞,她双眼闭合,白哲的容颜恬静认命,无怨无尤。 “秋水!”在忘川河底,声音传送不出去,他仍振奋地吼着,没停下泅泳的动作,朝她缓沉的方向而去,在她往尽头消失之前,他终于游近她,长臂探伸,扣住她纤细膀子,将她扯回自己怀里。 第二十一章 空荡了百年的胸坎里,霎时充实圆满,炙热得教他眼眶泛红。 “秋水……”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她,声音好含糊,潮浪的闷流声混杂其间,可那呢喃里存在的感情和激动,她没有漏听。 她与脑内吞噬思绪的昏沉戚对抗,告诉自己要睁开双眼,一定要睁开双眼看仔细,是谁那样呼唤着她,呼唤着那个她痛下决心要割舍掉的姓名……… 视线里,她先看见一身墨绿战袍,再缓缓上挪,是布满伤疤的麦色肌肤,她睁大眼,不敢置信此时映在眼中的身影! 小-- ……小武哥? 她讷讷想开口,更想亲手确认他的真假,无奈她的双手都无法动弹,身子被钳制在有力的臂膀间,任由他将她带往忘川的水面上。他看见缠在她腕上的丝线拉扯着她,要把她拖往下一世。武罗粗鲁地扯断它,再无阻碍地浮出忘川。 “上来了!上来了― ”围在忘川左右的鬼差吆喝。 “真是麻烦事一件接一件来,一会儿是梼杌,一会儿是饕餮,现在连天人都来制造困扰,怎么不直接从忘川掉到人间去?在人间的话,就不归地府管辖了嘛!” 文判官在抱怨,音量不大不小,好似想意思意思地咕哝几句,更像是故意要说给某人听。他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迷人笑靥,飘走在忘川水面上,拉了武罗一把,将麻烦 ……呀不,是武罗天尊与连秋水带回川畔。 “秋水!秋水― ”武罗拍着连秋水的脸颇,她双眸虽然是睁开的,专注地凝视他,却又彷佛空洞迷茫,不应声,不回他,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 武罗焦急地问向文判官:“她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一副失去生命力的模样”” “这是饮下孟婆汤的正常反应,天尊毋须担心。] 文判官说得一派轻松,好比在说明吃下麻沸药会昏睡、吃下巴豆会闹肚疼那般。 “饮下孟婆汤的反应― 她会变成怎么样”” “嗯?孟婆汤当然是帮魂魄消除所有记忆的东西,饮下它,不伤身,只会助秋水带着空白如纸的灵体去投胎转世。”这可是地府的上等名产,别处喝不到呢。他真是急胡涂了,喝下孟婆汤的后果只有一种,他何必多此一举发问呢?  武罗手掌放在她腹间,一施力,她胃里剧烈翻腾,一股作呕感冲上,她突地清醒,素手捂嘴,强忍住呕意,他却不放过她,掌心一震,硬是逼她呕出方才咽下肚里的汤汤水水,半滴也不剩。 “不 ……”好难受……… “吐出来,秋水,将孟婆汤全部吐出来,不要忘掉我,不要抛下我!” 呕吐过后,意识反而清明起来,连秋水黑眸里的迷蒙逐渐褪去,犹如覆在脸上的薄纱被人揭开,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他浑身水湿,言犹在耳的央求,没有一项被她遗漏掉。 她完全没有眨眼,看傻了。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他不是不发一语地任由她转身离开? 她不是已经喝下忘情忘爱的孟婆汤,决心放下囚困着两人的过往圄圄? 为什么……… “你还认得我是谁吗”秋水!秋水!”武罗追问她,好担心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你是谁? “小武哥……”当武罗听见这三字时,眼眶被热辣液体深深刺痛着,几乎要模糊他的视线。 她记得他! 她记得他! “太好了……太好了……”武罗此时才感觉双手在发颤,他深埋在她柔美纤细的肩颈上,重复呢喃着。 “好疼……”她被他紧紧揉抱,好似要将她揉进胸坎,他不懂收敛力道,抱痛了她。 武罗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劲扯紧她的手臂,是否那时误伤了她,她才会喊着好疼” 他稍稍拉开两人距离,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幸好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旁戴着银面具的“补魂师阿连”,他抱起她,飞奔向“补魂师”,开口: “阿连,你帮我看看秋水伤到哪里了?!”武罗太过心慌,所以没有发觉在他面前的“补魂师阿连”,除了银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补魂师阿连”的娇小身形、“补魂师阿连”的气质,以及“补魂师阿连”替他缝补伤势千万次的熟稔感,在此刻这一位身上,完全没有。有才真的见鬼了,他是魇魅,不是补魂师阿连,八尺身形当然无法娇小,气质当然不赢弱温柔,熟稔感― 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于他与武罗这两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连……”魇魅万般抱歉地解下银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虽没有惊人的俊俏,却也生得极为端正顺眼。 “对,你不是补魂师阿连。”在他印象中的阿连,由身形判断应该是女性,她身材小巧,双手柔萸白誓纤细,不属于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时最在意之事,不是这个戴着他熟悉的银面具的男人是谁,而是― “阿连在哪里”请她快些过来帮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断了她的臂膀””他太习惯砍妖杀魔,已经忘掉应该要如何细细呵 护娇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敛力道。 “不会吧 ……秋水没告诉你吗?”魇魅指指武罗怀中正巧就姓“连”的秋水,给了他一个雷极似的惊骇答案。“你嘴里那位补魂师阿连……就是她呀。” 从你刚死,到你受尽地狱业火百年折磨,每一道伤,全是她为你治疗,剑山刺穿的洞、很,是她细心地一针一针缝妥;血么辗碎的双腿,是她仔细地敷药包扎。那是她甘颓做的。不是别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仍是她! 他怎么会没认出来? 那具娇小娉婷的柔躯,他明明拥抱过那么多回,怎么会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 是被油锅炸到连脑浆都熟透了吗” 那时墙上幽青色的磷火,阴凉的风将之吹拂得摇曳不止,拈针的她与伤痕累累的他,近在咫尺,他却不识得她! 好几回,他听见银面具下传来极度强忍的哽咽;好几回,他看见从银面具下缘滴落的水珠;好几回,他感觉到她身躯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袒”你为什么没有去投胎?!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的来世都已经出生了,你还在这袒悠悠哉哉追着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点进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会废掉了!他竟然还对她大呼小叫,吼着她,逼问她数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他呀! 她因为他,放弃了转世投胎的机会;她因为他,甘愿待在不见天日的黄泉之中;她因为他,牺牲掉也许会很幸福的来生;她因为他,一回又一回面对令人作呕的模糊血肉,缝着,补着,上药着,包扎着,就为他这个总是惹她落泪、总是教她担心的浑蛋家伙! 而他还给了她什么?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听在她耳里,摆明就是要与她划清界限,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即便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但连旁听者穷奇都误解了,更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浑帐!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没料到他交迭在她腰后的粗臂非但没有放松,反倒钳得更紧更紧。 “秋水,是我对不起你……秋水、秋水、秋水……”许多的话,他一时之间无法道尽,他想告诉她,那时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对不起他伤了她,对不起他错杀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应得的报应,但请她原谅他的无耻,在如此伤害她之后,竟然仍旧渴望她能原谅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样纵容他,渴望她愿意展开纤细又无比坚韧的臂膀,将他拥进怀里,像两人还在人世时,她以她的肩颈为枕,让他偎着,用好听的嗓音为他哼曲儿,陪他说话-- -……他想说的太多太多了,此时只能化为一声声的低唤呢喃。 “……有这么严重吗?你只要别抱这么牢就好呀:-……”她以为他是在为抱疼她致歉。 “你为何突然决定要饮孟婆汤?决定要去转世投胎?”武罗只松开了双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坚持要抱紧她。他的唇,贴在她发鬓边问着,声音中含有一丝的痛苦和了然。 “我……”连秋水唇瓣开合,欲言又止。 “因为我让你绝望、让你难过,所以你要忘掉记忆、忘掉过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问句。 她静默,不否认,眼泪扑簌簌落下,停顿良久,唇儿才缓缓蠕动。“-……‘秋水’ 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还不断让文判大人与各位鬼差兄弟为难。与其如此,也许下一世她能遇见愿意疼爱她的人……”明明是在说自己,她却不以“我”来陈述,反倒以“她”的旁观者立场娓娓说道:“太久了,她一个人 ……孤孤单单太久了 ……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 “若是我央求‘秋水’ 为我留下,她会答应吗?” 武罗的轻问,引来她困惑扬眸,一颗豆大泪珠正巧滑落脸颊,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诉‘秋水’ ,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以为她早就去投胎,成为孙玉华、成为童伊人、成为哪一个我记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为我已经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扰她,我怕看见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怕从她眼中看见以前给我的眷爱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当我在黄泉里看到‘秋水’ ,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却与她共度的点点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着念也没问题,事实上我好高兴她没有忘记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反应,抱住她吗?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怀里的恐怖记忆,我没有一天忘掉……” 武罗提及往昔那幕,浓眉拢紧,深深几个吐纳之后,才有办法再说: “结果,在小溪畔,我眼睁睁看着‘秋水’ 从我面前黯然离开,我不要她因为我再度尝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没有我的介入,她也许会有更快乐的未来,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我没有办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让我冷静,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顾一切地抱着她不让她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连秋水早已泪流满腮。 原来,他与她,一直还在相爱,谁也没有先离开,谁也没有先放弃,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对方心头上放不下的甜蜜负担。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愿守在黄泉陪伴他,熬过炼狱处罚。 他放不下她,因而抛下所有顾忌和后果,也要与她再续情缘。 她呜咽一声,投入他怀里。 “小武哥……那一世,我一点都不痛苦,它在我记忆里 ……全都好快乐,好快乐……”她泣喃,感觉到他深深回拥她。她等待这一个拥抱,等了好几百年 ……所有的眼泪,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萦绕,都在他的怀抱里得到了释然及抚慰。 第二十二章 每一日她缝补他满身伤痕,最渴望之事便是伸手拥他入怀,可她答应过魇魅,不能再给鬼差带来困扰,她只敢在武罗昏昏沉沉低喊着她的名时,悄悄以指尖轻抚他满布吓人伤疤的脸庞,半点力道也不敢多放,不敢同他说“我在这里”,缓缓地、柔柔地、像根羽毛似地,触摸他。本以为不可能再实现的奢望,竟然还有成真之日……… “虽然你们两位重修旧好是值得恭贺之事,但国有国法,鬼有鬼规,不是亲亲抱抱就能蒙混过去,也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能天下太平。”文判官好抱歉必须打断人家的恩爱缠绵,他不想扮演坏人角色,可是提醒爱侣们认清现实也算功德一件。 “武罗‘天尊’,天尊这两字,代表着何种涵义,您应该比我清楚,上地府里抢走心爱鬼儿的这种事,只有凶兽那一类听不懂人话的动物才会去做,神与凶兽不同,您千千万万不要破例。”敢明目张胆向鬼差索讨要这只鬼那只鬼的家伙,除了凶兽外,没有其它人有这种狗胆。 文判官的好言相劝,武罗连听都不听,一把抱起连秋水,与他擦肩而过,文判官脸上始终挂着的笑容慢慢敛去,飘飘渺渺的嗓,已不见方才的呵呵轻笑。 “之前那一回,我没阻止您带走秋水,因为您的眼神里充满不确定,我很清楚秋水最后仍会乖乖回到黄泉。但这一回不同,您的眼神太笃定,笃定到我不得不告诫您,连秋水饮过孟婆汤,跃过忘川水,这在咱们府里的工作记事簿上已经记下一笔,现在她却还在这里,事情若往上头 “你们枉死城里的鬼魂那么多条,让出连秋水这一抹小魂给我又怎样?!”武罗吼回去,死也不放她下来。 “好耳熟……呀,是了,以前,凶兽梼杌也吼过类似的字句……”一位神和一只凶兽的思考模式竟然如此相似,真是……不可思议。文判官不知该先笑或先叹气,他怎么老遇上这类男人呀? 末了,文判官摇摇头,回他: “若不是凶兽梼杌想要抢的魂魄,是无瑕天女那一条,我绝对会顾及地府安宁,同意将上官白玉打包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他是凶兽,他身旁跟了一只女鬼,遇上谁开口问,他都能骄傲地抬起下颚,朗声道:‘这只女鬼是我从黄泉地府的鬼差手上强抢过来的!’ 旁人绝对会大声替他拍手叫好,敬佩他与地府作对的好勇气,夸奖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凶兽。” 文判官旋身,缓步至武罗面前,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与武罗当初肉身刚死,被缚往地府时所见到的冷颜文判官如出一辙,淡淡的冷、淡淡的睥睨。 “可是,您是神,您身旁带只鬼,情况全然不同,您非但没有办法像凶兽轻易得到谅解和夸奖,更会被视为破坏法规的劣行,凶兽能做的事,神不能也不被允许去做。”妖抢走一只鬼,是英雄;神抢走一只鬼,算什么呢?传出去能听吗? “那我就不当神。”武罗回得更坚决。 “小武哥……”连秋水听着文判官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担心武罗会因她而犯戒获罪。 文判官手一扬,千百只小鬼差团团围上来,武罗和秋水被困在正中央。 “神,不是您说不想当就能不当,而连秋水,不是您说想带走就能带走。这可不是孩子游戏,耍耍任性,就能讨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武罗臂膀上的兽形雕青巨吼一声飞窜出来,开明神兽站在武罗身前护主,朝小鬼差咆哮,雪白大牙,森冷吓人,不许任何鬼差再上前半步。开明神兽毋须幻化为兵器,光靠两排利牙便能将鬼差撕裂成碎片。 战火,一触即发。 神与鬼,剑拔弩张。 “你们别这样……”连秋水不知道该先劝退谁,两方人马一边是爱人,一边是照顾她无数年的好朋友。 “天尊,在咱们地府,就得遵守地府规则,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身为小鬼之一的我,不能轻易给您方便。”判官,也是鬼的一种。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八个字,点醒了武罗。整个地府里,谁最大?阎王最大。偏偏这个最大的头儿,他武罗恰巧认识。老友见面,什么事都好谈! 武罗脚步一旋,转变方向。直接向他开口。“身为小鬼的你无法沟通,那么,我去见阎王,” “不行。”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屁哩! 小鬼难缠,身为鬼中之王的阎王更是难缠之上的难缠! 黄泉公堂,灯不明、火不亮,阴森幽暗,左右两侧,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文武双判,底下执杖的鬼差两列排排站好,除了会喊“威武”之外,不识得其它鬼话。 武罗揽紧连秋水,站在公堂之中,前方庭上,由黄泉之主散发的黑幕气息,笼罩了大半,只能看见有一双脚,交迭在赭色大桌上,虽然难见膝盖以上的部分,但光看见腿都能抬放在桌上,可想见坐在大椅上的黄泉之主坐姿决计不会太好。 “什么意思?”武罗脸色难看,再问一次。 “意思就是,你刚才开口的要求,驳回。”脚板代替惊堂木,重重砰一声,宣告退堂。 “慢着!驳回理由为何?!” “你要求太多了,之前要我免除所有连秋水该受的罚则,还要我把你在人间养的那条狗魂让给你当护驾开明兽,后来更向我索讨给碎掉的龙飞刀一个可以转世的机会,现在又要我把应该投胎入世的连秋水鬼魂让你带走,下一次会不会跟我讨几桶孟婆汤回去当开水喝?所谓事不过三,你已经过三了。”做神不能这样哦,太超过了。 “龙飞刀那一次,他并没有入世,那一条不算。”龙飞刀最后是靠凶兽饕餮的逆行之术,回到他没有碎裂之日。 “当然算,因为我亲口应允,只要他死,我就安排他转世,他没死成,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日后若他再死,我的承诺还是作数。”黄泉之主,没有戏言。 “没得商量?”武罗上前一步,近乎威逼。 “……看你的诚意啰。”商量倒是可以商量啦。 “诚意?”这两字,相当具有想象空间。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好处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案桌上的脚,从左上右下交迭变成右上左下。“这是贿赂。”文判官弯身,在顶头上司耳旁警告。拜托,堂下站着众多小鬼,光明正大行贿,上梁不正,下梁一定歪。 “没收钱就不算贿赂。”黄泉之主堵回去。 “那你要什么?”武罗不想迂迥,直接问了。 “让出一条鬼魂给你,比打个呵欠更容易,毕竟逃离在地府之外的孤魂野鬼千千万万只,多一只也不算什么。但是,你如何留一只鬼在身边?把她带回去天界? 你想让天界永不沉落的圣光将她烧得魂飞魄散?还是你打算跟她一块儿待在我这里,成为赶也赶不走的食客?”前者,是别人家的事,他管不着,后者,是吃他的用他的,他很有意见。 “说重点。”武罗不想听那些废言。 “许多小修仙,都是人死后变鬼,生前善行无数,荣升仙榜,要是连秋水也能成为小修仙,应该是最皆大欢喜的吧。”小修仙跟在大天尊身边,谁还有话说? 确实。如果秋水能修练成仙,一切问题便会单纯许多许多,她可以与他一块儿到天界,他不用担心她会被神气和日芒所伤,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步入温暖白昼,享受日光轻缓洒落身上的舒适,再也不用做个昼伏夜出的幽魂。 “可修仙不是人人都能当,千万条亡魂里,也不过偶尔才会出现小猫两三只。”黑幕气息里,传来笑声。“我可以替连秋水呈报她的功绩,前提是,她得留在我这里,补满五万条的破损魂魄。” “五万条””不会太多了吗? “对,五万条,一条都不能少。她一补完,我立即请人将她双手奉上,如果你能同意,我们就成交,否则,就请回吧。”他不接受讨价还价。 五万条,得补上多少年?不是每一条魂魄来到黄泉都会支离破裂,老死病死上吊死投河死的人,魂体皆是完整无缺,扣除掉那些,要等着补魂的数量,一天有个二十只都算过量了好不好! 又不是乱世,哪来那么多人天天拿刀剑互砍? 现在的人间,祥和宁静,国与国,互助互惠,感情好得很。 “我愿意。” 开口允诺的,是连秋水。“我愿意在这里补满五万条破损魂魄,谢谢阎王宽容。”她盈盈跪下,感激不已。她愿意,无论是五万条、十万条,甚至是百万条魂魄,她都愿意,能与武罗还有任何相聚机会,她都要珍惜,都会感恩。 “秋水!五万条太多了!缝五年都缝不完!”武罗对这个数字很有意见。 “不多,一点也不多,让我缝,五年、十年也没关系,百年都等了,再多个五年、十年就能堂堂正正地陪在你身边,我要这个机会。”她的目光既灿亮又固执,这样的眸色他太熟悉了,他最亲爱的秋水一坚持起来,谁也说不动她、劝不退她,娇小身躯里蕴含无比的力量。 “而且,五万条里,不包含鸡鸭鱼牛羊等等的动物灵。”黄泉之主的附加条件紧接而来。 “什么””武罗恶狠狠瞪去。 黑幕气息中传来啧啧声。“当然不能包含呀,不然一天人界会剁掉多少条动物吃下肚,没两、三天五万条就满了,我所谓的五万条,只能是人或妖,至于兽类,你想补就补,不想补也可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 武罗正要呛回这么不公平的条件,连秋水银铃般清脆的同意声比他更快。 “好,秋水明白了。” “秋水!”武罗才开口,她纤指轻轻抵在他唇上,给他一抹清艳笑靥。 “小武哥,要让你等我一阵子了。”她有些抱歉地说。武罗牢牢握紧她的手。“你都等了我好几辈子,几年的时间算什么!” “嗯。”她笑着颔首。 “看来达成共识,你准备哪天开始上工?”黑幕气息后的黄泉之主在一双爱侣眉目传情之际,插嘴破坏好气氛。 “现在。”连秋水连等也不愿再等。她花在等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从现在起,她不要再等,一刻都不要。 “好,够干脆,快去吧。”搁在桌上的脚板二度一敲,这回当真要退堂了,砰一声之后,朝堂上的黑幕气息逐渐散去,大椅上,只剩空荡。 “魇魅,带秋水回去。”文判官翻阅生死簿查看,马上有工作上门了。“等会儿将有十二条魂魄被勾至地府,其中有两条可以补,一条是人,一条是猪只。”他说着,眼角余光瞟见生死簿上某一页,写着“童伊人”三字的那一栏,岁寿原本足足七十,死因是寿终正寝,纸间书写的文字却缓缓在挪动、变化、扭曲,七十变成十九,死因变成了善妒二娘不让她瓜分童家家财,命令婢女悄悄将不醒不动的她翻身,口鼻掩在枕间,窒息而亡,时辰,就在方才连秋水答应黄泉之主提出的要求那一瞬间。 第二十三章 文判官眸里闪过吃惊,生死簿上,写的是天命,每条魂在入世之前,生死簿中属于那条魂的一切经历会主动浮现在纸面上,命,写下了,便注定了,怎会扭转?几乎是不可思议呀……… 她的命,被改变了吗?被下定决心的武罗改变了吗? 文判官平抚眼底的讶然,抬头望向连秋水时,露出鼓励的笑容。“秋水,好好做。” “是。”她要走,发觉武罗还牵得紧紧不放,他站在原地,导致她也动弹不得。“小武哥?” “自己当心。”武罗再三叮嘱。 “嗯。”她甜笑,随着魇魅走了,他的目光久久不愿从她背影挪开。 接下来,换他等待,等待她脱离鬼魅的那一天到来! “可恶的梼杌!我屏蓬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等着,我会去找你报仇!一定!该死― 好痛好痛好痛!”鬼差扯着铁链拖行的妖魂,半边身子被粗鲁地撕裂开来,里头的肠胃五脏流淌满地,嘴里又要咒骂死敌又要嚷痛,忙得不可开交。 “阿连姑娘,工作上门了,是只妖,缝完他,可以再扣掉一只!,”红脸鬼差比连秋水更开心带来肢体有破损的魂体,五万只的数字逐渐往下扣,总有一天能扣完,虽然他们鬼差会舍不得秋水这么好的姑娘,但是他们更希望秋水能早日离开地府,跟随心爱的神祇一块儿去。 “红脸哥,请稍待一会儿,我正在替只猫儿魂补腿。”连秋水恬静的容颜转向红脸鬼差,漾起轻笑。 “猫魂不在五万只里,可以晚点缝嘛。”红脸鬼差认为事有缓急之分。 “少了腿,它没法子好好走。”连秋水小心翼翼地以细针在瘦小的猫状魂体上缝着,替它补齐腿儿,她一点也不贪快,一点也不马虎,知道自己缝得越漂亮越细心,它下一世转生就不会受到这伤势影响,能跑能跳,成为四肢健全的人或动物。 屏蓬眯眼,盯着眼前又小又瘦又专注的白衣女魂。 补魂师呀……看起来没有半点法力嘛,不过她周身包裹的淡淡白光是什么?有些眼熟,好似曾在谁身上瞧过……算了,不重要。 他不着痕迹地偷觎红脸鬼差一眼,这只鬼差也不强悍,刚刚去勾他魂魄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成功,要不是他被凶兽梼杌打残撕烂,区区一只小鬼哪能制住他屏蓬?再怎么说,他也是三番两次去找梼杌对打的大妖!虽然十战十败。很好。斗室之中,一位一捏就会碎的补魂师,一只无能鬼差,以及一只死不甘愿的强大妖物鬼魂,只要大妖被补魂师缝补完整,立刻反手描住鬼差的咽喉,一掌就能打散鬼差魂魄,再伸出两根指头,捏死不济事的补魂师,那么大妖马上就能靠着缝妥的魂魄,重新回到世间,找世仇干架! 屏蓬不小心狞笑得太开心,几声哼哼从唇角逸出来。 “你笑什么?”红脸鬼差瞪他一眼。 “没。”屏蓬佯装一派风平浪静,心里打的坏主意可多了,哼哼哼哼 … “好了。”连秋水将猫儿魂放在地上,让它自己试走,它四肢稳稳当当地踩着,似乎很开心,瞄瞄直叫。她以指腹轻挠它下巴,问道:“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瞄呜!”没有。 “那就好,你快回青脸哥那儿去,让他带你去投胎,下一世可别再这么莽撞地摔断腿 ……” “女人,啰哩叭唆的,到底要不要替我补伤口啦””屏蓬不耐烦地打断她与猫儿魂的对话,猫儿魂被他一吼给吓跑了,连秋水也有些受惊,红脸鬼差不爽地赏了屏蓬一记爆栗。 “你吼阿连姑娘做什么”当心她把你缝得像乞丐身上的补钉破衣,东一块西一块的!” “你别听红脸哥吓人,我不会这样做。”连秋水才没这么坏,她对谁都一视同仁,不因为魂体是动物灵便缝得含糊随意,更不因为魂体在世时是恶徒便拒绝不补,她指指石床,请屏蓬躺下,换好针线后,坐在床沿。 如果你敢给我乱缝,我等会儿打爆你脑袋时,就会多用两成力道!屏蓬在心里恶狠狠哼道,大剌剌躺平。 他一松开紧紧抱住自己身体的双手,身躯立刻朝左右两边散开,唯一勉强相连的就是颈子那层皮,肠胃咕溜地淌满石床,屏蓬忍不住哀哀吼痛。 “怎会这般严重?”连秋水罕见如此骇人的重伤,好似被人硬生生左右撕裂成两半,好惨烈的死法。 “不关你的事!你给我缝好就好!”屏蓬无礼至极。提到他的伤,他既窝囊又愤怒,哪愿意乖乖回答她? “我先用地泉水为你清洗肠胃。”她边说边洗净柔萸,再取来一瓢地泉水,面对红通通的肠胃,她面不改色,放柔手劲,洗去肠胃沾黏到的脏污碎沙,再逐一先放置一旁。 “你能翻身吗?我把你背后缝妥,再把内脏放回去,最后缝合胸腹,便大功告成了。” “我现在这样能翻吗””屏蓬龇牙咧嘴。蠢女鬼! “红脸哥,帮我一块儿来翻动他。”连秋水毫不动怒,仍是笑着与红脸鬼差合力将屏蓬翻过身去。 她开始下针,屏蓬觉得痒大过于痛,这女鬼的手劲很小心、很温柔、很……舒服,害他很不小心给睡着,等他醒来背后的大裂伤已经缝好,身子被翻回正面,在摊外头的肠胃全都安安分分装回躯体内,没横流在外,正面的大伤也缝合大半,目前进行到胸口部位。 她垂着颈,左右烛火柔柔亮亮照在白里透红的粉颊上,她的睫不长,但又黑又浓,柳眉细细,充满慈祥,屏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要缝好被梼杌撕裂的重伤,光是一面背部,绝对就是大工程,少说也要好一阵子,可这只女鬼!她实在与他所见过的女鬼长相完全不同,鬼不是每一只都脸孔惨白、双眼空洞无神、讲话只剩有气无力的飘渺吁声?她却完全相反,唇红颊粉、黑亮美眸灵秀水灿,连嗓音都绵软悦耳― 她面容上一派宁静,没有丝毫不耐,笑容在他睡前与睡后压根没有差别,红脸鬼差早已不耐烦地在角落那张椅上睡死。她的手,轻轻按在他胸膛上,让他方才还露在外头的那颗心脏卜通卜通狂跳― 他的心跳早在死掉之时就终止了。 这只女鬼……给人的感觉真不赖,身上的香味传进他鼻腔,甜甜的,像花一样,他几乎都想好好尝尝她的味道,兴许等会儿,他可以只考虑打死红脸鬼差,而留她一条小命,哼哼哼……… 连秋水看见他清醒,便开口道:“这伤,是与人打斗留下的吧?别不爱惜自己生命,因打架而死亡是天底下最蠢的事,生命何其美好,做些有意义之事,才不浪费自己珍贵人生。”她不是说教,是想劝善。 “……”屏蓬很难得没有回嘴,只是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心想,不知尝起来的滋味如何? “打斗,伤己又伤人,对自己全然没有帮助呀,伤成这样,到地府里还得挨上针缝之苦,万一我缝得不好,你的下一世投胎也可能会因而残废,仔细想想,不是百害而无一利吗?”娇绵绵的嗓,仍在说着。 很好,他决定了,他要这只女鬼!他一定要拥有这只女鬼!他屏蓬活到这么大,不曾有人温柔叮嘱过他半句话,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有人软着甜滋滋的天籁嗓音在他耳边说话,他的骨头都快酥掉了 ……屏蓬握了握搁置腿边的双拳,确定它们已经恢复以往力量,现在只等她收针,他就要一手钳揽她纤细腰肢,一手解决掉红脸鬼差,然后逃回人界去寻找一具可以回魂的肉身,再找梼杌报仇! 真是美好的远景哪,光是想,他浑身都亢奋地战栗起来 … 连秋水在线尾缠上结,以剪子剪断丝线,她的工作到此为止,同时代表着屏蓬的野心才要开始!他突地坐直身,蛮横地扣住正要放下剪子的柔黄,将轻若鸿毛的娇躯往自己怀里带,下一步就是攻击红脸鬼差,一掌打得红脸鬼差连清醒都来不及便再度昏厥过去,屏蓬冷笑着,沾沾自喜。 “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 ”连秋水使劲挣扎,但她的力道对屏蓬而言,根本不具半点攻击性。 “女人,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屏蓬邪佞狂妄地大声宣告,脚步不曾停歇,直窜往屋外,意外撞到一堵肉墙,硬邦邦的,不动如山,害他这一撞又给弹回石床上,怀里的连秋水随即被人抢走。 “是哪只想死的鬼差敢来坏我屏蓬好事?!”屏蓬气呼呼地跳起来,亮出双手十只尖爪就要杀过去! “吼!”开明兽比主人心急,没哈耐心地咆吼,只有一声,震得小屋微微摇晃,也震得屏蓬噤声。天底下,不识得开明兽的妖物,少之又少,但还是有的,可是没有哪只白目蠢妖会不认识站在开明兽身旁的那位凶神武罗,他满脸狰狞的痂痕,见过一回就不可能忘。 “神武罗?!”屏蓬太意外在这里看见武罗,更意外武罗抱着他觊觎的甜美女鬼。 “你在这里闹事?”武罗只是眯眸,脸上疤痕一条一条好似凶恶地扭曲起来。 幸好他在连秋水周身布下护身咒,不仅能护她不受任何兵器利爪所伤,更能在咒术被触动的同时传达给他,他便能以疾光一般的速度赶至她身边,之前发生过断头小鬼王擒拿她当人质一事,他引以为戒。 “你还说,从现在起,她就是你的女人?”武罗没漏听屏蓬刚刚爽快呐喊的宣言,那一句话,令他相当不悦。 “这-- -……”妖兽的本能告诉屏蓬,绝对不能在武罗面前点头承认自己方才确实这么说过,不知怎地,他看见武罗搂抱女鬼的姿态和坚定,再看见武罗一副要将他千刀万刚的凶狠眼神,清楚感觉到自己惹怒了这位神祇。糟糕!他没信心打赢神武罗,神武罗可是曾经亲手把凶兽梼杌丢进天牢里关起来的恐怖家伙,而他身为梼杌的手下败将,岂有可能奇迹般地胜过武罗?“他刚才被缝几针?”武罗问她。 “约莫四百。”连秋水默默扳指算算,回道。 “看来,他是嫌少了。”武罗的手,摸上开明兽的背,原先为实体的神兽化为烟状,一部分维持兽首,一部分聚形成长长刀柄,它可以幻化为剑、为刀、为枪,任何一种兵器,任君挑选,并自动自发往武罗掌心拢聚。 武罗用凛冽目光告诉屏蓬― 我可以再替你砍出几十道伤口,让你再挨数百针之苦! “够了够了够了太够了……”屏蓬忙不迭摇手。“我不知道这只女鬼是你神武罗的朋友,我不该动了邪念,我错了!” “她是我妻子。”武罗修正屏蓬的用词。 “咦””屏蓬怔仲,好半晌,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女仙不是女鬼呀!难怪!难怪她气色红润,身边又有圣光包围!”他之所以第一眼感到眼熟,是他曾在梼杌身旁那名女人身上嗅过类似气息,虽然她已由鬼变妖,神族的干净味道依旧挥之不去,同样的,武罗怀里的她看似鬼,却又不像鬼,矛盾的神与鬼界线模糊。 “你这只臭妖!”醒来的红脸鬼差火大地在屏蓬身上套住铁链,将屏蓬五花大绑。“一个不留神就被你偷袭,你该死了你!走!先去寒冰地狱把你冰成冰棍再说!”他补踹屏蓬好几脚。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梼杌报仇呀呀呀呀呀― ” 屏蓬的凄嚷虽不甘愿,却被拖得远去。 “他没有伤到你吧?”武罗关心地询问连秋水,她浅笑摇首,不要他担心。 尾声 武罗老早就察觉到了,她正在改变。 她身上,萦绕薄薄的七彩圣光,那是神族才会有的光明,她还没补满黄泉之主要求的五万数量,正确算来是一万三千六百六十六条,连五万的一半都不到,她尚未真正归列仙班,应该仍是一抹幽魂,却已经嗅不出半丝鬼息。 她有粉樱般的好气色,健健康康镶在双颊,染红了清美。 她有最祥静的笑容,光是瞧见她,再怎么心浮气躁的人,也会因而缓缓平息,得到慰藉。 每缝补完一条破魂,她的模样便会变得更洁净,她每下一针,都会为破魂轻轻吟着善语,偶尔会有痛苦哭泣的魂魄向她倾诉那一世所受的折磨,她会耐心听着,甚至不吝惜展臂将魂魄轻轻揽进胸口安抚,她会开口劝谏,她会轻声开导,她会微笑送行,她会诚心祝福每一条魂魄从补魂小屋离开后,都能重拾一个不再有懊悔的来生。 她的慈、她的善,已经让她拥有不输给任何一名天人的飞天资格,连天也认同了她。 “放你一个人在这里面对魑魅魍魉,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已经那么小心地护我安全,而且我也不曾真正发生意外呀,你别担心我。”她要武罗放她下来,让她洗净染有污血的双手,他替她取来帕子,为她拭手,她以笑容当成谢礼。 呀,她好像一直忘了跟他提,她与文判官说好,即便数年后她有机会晋升仙籍,她也愿意继续留在黄泉里,为需要补魂的魂体效力。修仙,不一定非得在云烟渺渺的仙山才能修,只要有心,处处皆是仙境。 嗯……看武罗一脸担忧,她还是先别说得好。 武罗缓缓擦拭她葱白十指,问道:“累不累?” “还好。” “真是不公平,若把那些动物魂全算进去,你老早就补完五万条还有剩!”说起来,武罗仍有气,真的是被黄泉之主占尽便宜。 “我觉得替破损的魂体缝补,是件很开心的事,看他们能重新站起来,能走、能跳、能跑,我自己也感同身受,得到满足。会伤痕累累来到黄泉,或多或少都是带着忿恨离世,我能为他们做的事太少,至少不让他们下世身负残疾,那就好。” 她说道,身上的清光又明亮了一些,或许她自身无法看见,但她身上一丝一毫的变 化,全收纳进武罗眼底。 她是真的心存喜乐,在做着不讨喜的辛苦工作,正因如此,才更彰显她的伟大。 连秋水按着武罗的手背,她的双手已经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她与他并坐在长椅上,为他斟杯地泉水。 “我在这里,看尽了生离死别,看见有人来时痛苦难过,也看见有人走时眷恋不舍。我遇过虎标哥、虎娇姊、三霸哥、鱼二哥、四贼哥、矮子哥:……还有雪姊。”鱼二哥断掉的膀子,是她为他重新缝上,当初鱼二哥比她早一步离世,最原先的补魂师缝法粗糙又随便,鱼二哥的膀子在剑山地狱里承受不住几回上下的折腾再度断掉,后来才由她接手补牢,她仍记得鱼二哥见到她时吃惊的表情。 那些人名,都已好遥远。 “大家都怎么了?”武罗没忘怀当年受到他们的照顾,一张一张故友面孔,他依然记忆犹新。 “几位大哥受完炼狱之刑后,判转入畜生道十七世,或为猪牛,或为鸡鸭,十七世是很快便结束的,后来他们各依前生数世的业,再入轮迥。雪姊她……则是待在奈何桥旁,等着。” “等着?” “她在等着鱼二哥。” “她因为恨着鱼二哥,所以对全寨的人下药,害死所有人,死都死了,她还等什么?”武罗不懂女人心思,明明在世时对鱼二所做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鱼二讨好地送她花,全教她砸在地上踩烂;鱼二谄媚地送她珠宝美裳,她一件一件抛进井里不要,死了之后却在等鱼二,岂不矛盾? “等着跟鱼二哥说一声抱歉。许多事,生前做了,后悔也来不及,抱着遗憾来到地府,渴求着能有弥补的机会。” 雪姊在寨子灭绝之后,一个人徒步走下山,漫无目的,最后昏厥在路旁,被一名樵夫救下。清醒后的她,不断地哭泣,泣诉着懊悔,每一滴眼泪里都和着呼喊鱼二姓名的痛哭,她在那时才醒悟过来,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以他的生命来赔罪,失去他,并没有让她得到释怀和满足,反而使她痛不欲生,但顾及腹中唯一还与他有关的孩子,她没有轻生,辛苦地生下孩子,将他带大。孩子姓鱼,是鱼二哥的姓氏,五十年后,她罹患重病,撒手人寰,死前再三叮嘱交代儿孙,在她的牌位上,一定要为她刻上“鱼”姓。 连秋水在地府中偶遇雪姊,听起雪姊缓缓道出那些故事。 而当时的鱼二,身处炼狱中偿业。 雪姊希望能亲口告诉鱼二,关于她的后悔、她的领悟,以及他与她的孩子、孙子,那些鱼二没能参与的一切。 她等着,也是一个五十年。 “她后来有等到鱼二哥吗?” 连秋水笑里有欣慰,温柔颔首。“有,她有等到。” “鱼二哥原谅她了吗?” “这种无法言明谁对谁错的事,哪有原不原谅之说?鱼二哥确实伤害了雪姊,他以最糟的方式得到她,而雪姊也的确是夺走鱼二哥性命的推手,谁错得多,谁错得少,无法比较,我只知道,当时鱼二哥与雪姊相见,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是互相凝望掉泪,没有道歉、没有责备,后来雪姊把两人孩子的名字告诉他时,鱼二哥有了笑容-- ……”接下来,两人都到了入世轮回之时,鱼二将会坠入畜生道,亦在血池地狱十五年受罚的雪姊则会重入人道,下一世绝对不会有感情上的交集,可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面露惋惜,相执的手,牵得好紧,一同饮下孟婆汤,一同跃下忘川。兴许等会儿,牢扣的十指就要被川潮冲散、分开了,所以他们珍借着每分每寸相聚光阴,上一世无法贴近的心,下一世、下下一世、无数个下一世,总希望能再有一世,让他们两人拥抱希望,也许他们会再相遇、有机会以更甜蜜的方式相恋,弥补那一世错误的缺憾。 连秋水那时远远凝望他们,不由得双手合十,默默地为雪姊和鱼二哥祈祷:在未来的某一世里,有情人能成眷属。她一遍又一遍喃着、一次又一次求着……… 这世不会,下世不会,下下世不会,总可能有一世会。 抱持着无穷希望去祈求、去盼望,第十世不会,就求第十一世,第十一世不会,还有第十二世……… 会的,一定会的。 武罗一边听着连秋水轻柔嗓音缓诉鱼二与雪姊的那段故事,一边揽过她的肩,让她枕靠在他胸前,她双手环紧他的腰,享受这求了数个百年才得到的依靠。遥远已逝的百年前,此三球姑娘偎在少年肩上的画面,溪畔拂面的春风,撩弄得柳叶摇曳生姿,姑娘黑发间的银簪花,与溪上的澜光相互辉映,一旁的苍猊犬大东猛摇尾巴,跟着开心咆汪。消失的那一切,此三苍姑娘香消玉损,少年气竭而死,春去冬来,清风不在,柳树枯黄,黑发上的银簪花已入黄土,开心跑跳的犬儿,不知去向。 消失的那一切,此三球姑娘化为幽魂,少年已成天人,地府之中没有四季更迭,风儿冷峭,地府之中没有繁花绿叶,她等在那儿,他却在天之端,百年、百年、再百年,她还是等着,一条无所归依的魂儿,一位至高神祇,相遇,彷佛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的奢求。 消失的那一切,今天,重新回来。 秋水偎在武罗肩窝,像往昔一样,彼此依靠,百年的百年过后,终于成双。 开明兽乖乖坐在一旁,粗壮的兽尾不住摇晃,咧笑的大嘴,发出像在笑的凹呜声。 听我说故事 决明 武罗的故事,是个意外。这一套〈妖〉系列,原本就只有四本(所以才叫四凶呀),冒出第五本,连小作者本身都没有预料到!太不负责任了啦),不过系列名上变成了〈神武罗之卷〉 ,这种系列名太容易了,害我好想再写一套〈鬼文判之卷〉 、〈 鬼魇魅之卷〉 、〈 狗大东之卷〉 、〈 狗雪花之卷〉 、〈 树黑桃子之卷〉 、〈 人小明之卷〉 ……这是哈啊?非书坑,我不挖,也请大家不要挖,挖了也请不要把我踢下去埋起来qrz ) 武罗的故事雏形,是由《龙飞凤五》 开始,本来仅是单纯铺陈龙飞刀的身世,没想到一只牵一只,龙飞刀的故事里混杂着武罗的故事,越是仔细写,武罗这角色也鲜明起来。但,说实话,在那时我仍没有想写的欲望,而这个念头在写《镜花水月》 时更加笃定― 神这种角色好可怕,我写死了百万颗脑细胞,我不想再写神,至少短时间内),可他的故事好长,跨过了人鬼神三段,我当然可以选择用“人—鬼—神”的平铺直叙法来说这一段故事,它是最简单明了的方法,大家读起来应该也更清楚、更轻松(我写起来也没有太大困扰)但那种写法我也常用(一般写文都是这种写法),所以这回挑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混乱写法来玩!迟来的叛逆期?  ,时间上完全是穿插发生的,故事一开头, 武罗便已经是神,人界与鬼界的往事,则以跳跃式点缀……… 大家有没有看得很累呀?(被打ing ) 希望没有。(笑) 我尽力让一切表达顺畅,请大家不要跳着看哦,也不要只看对白不看叙述△ 我后来才听说,有的读友会只看对白,将落落长的叙述全都省略掉,千万不要呀!每一个字都是作者的脑浆呀 好恶心的比喻法),不然真的会觉得场景一整个乱跳,就会变成摔书的凄凉下场呀:-… 这种写法很有趣!但很辛苦,要串起几个不同时空,又不爱用分段符号),至少,我自己玩得很开心啦(笑),虽然也很担心自己的能力还不够驾驭这种跳来跳去的笔法,不过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一样将它当成作业的一种吧(哈哈) 大过年的,带大家游了一趟地府,真是不好意思。搔头笑),场景都是阴森森的黄泉。我第一次看见关于鄂都地狱的图,是在爷爷的丧事法会上,道士在灵堂左右挂上了大幅的装饰布幔,上头画满一区一区的地狱现象,有鬼差捉着魂魄去串剑山或是下油锅,旁边写着那只魂魄在人世所犯下的罪行,当时我很有兴趣  )地看完了每格的图,虽然有些小罪恶也会被放进油锅炸让我觉得很恐怖,不过观念里也知道十八层地狱图是为了警世,告诫大家要多行善事,只是没料到有朝一日,会把它们写进书里。 汗笑) 大家不要怕哦,不要做坏事就不会像武罗那么惨啦。双手合十) 这本《秋水伊人》 我没忘记它是言情小说,不以传道或劝世为重点,所以简单带过,实际上许多参考书中提及的地狱很大很宽很广的,十八层哪,想起来就觉得巨大!而且听说地府里也像人间一样有百货公司和大卖场呢,好神奇) 写在书里的一些观念,纯属作者个人的想法,不一定正确,也不一定合乎常理,不过老话一句:在我的书里,我是天!大笑),想写什么,全凭我自己喜好,谢谢大家对我的纵容。 书中提及的苍猊犬,现代名称就是西藏契犬,一种我在查资料时发现超级特别的狗儿,让我想起当初在写〈我的狗男人〉 套书时对哈士奇的爱,果然是每种狗儿都有独特个性,我差点想再写一只狗男人哩― 契犬是一种认主的大型狗,对主人超级忠心,甚至看到有饲主的饲养心得是它们只吃主人喂食的食物,就算是主人其它家人喂食也不吃,更有人说契犬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这不就是言情小说对主角的唯一要求吗?回<回好萌哦!  ,它们对主人以外的人会很有戒心,平时看到别人家的英犬,也别胡乱去摸哦(笑),不然被咬只是自己皮肉痛而已。 这次,又是书展的活动。(荣幸羞笑) 每次跟上出版社书展首卖的热闹活动,我的压力都是十倍十倍往上加,和大家一起玩当然很愉快,可是一看到那些令我昏眩的名单,我都很想逃避,因为!那些都是神呀! 那些全是我心目中的神呀!(闪着泪光大眼) 其中有多少位是敔蒙我写作之路的前辈!(全部都是! 其中又有多少位是我房间书柜满满一长条收藏品的原作者!(我以后会带着那些书一起下葬的! 其中更有多少位是我学习的参考书!全部都是! 总之,兢兢业业是我唯一的感想呀(目远)- - -……虽然都抖了好几年,我还是一直没办法习惯(拭泪),不过,我会加油的!谢谢每一个照顾我、默默支持我、不放弃我、教导我、鼓励我以及给我宝贵建议和指教的人,谢谢大家!这次书展首卖书的签名版,感谢出版社拍板定案,让我心里的愿望能够实现。去年就一直很希望能用贴纸或其它方法将赵云实体化八对,因为我写他的名字写得好累,泣),感觉也会比我用丑丑的字写他的名字好看吧?再三讨论,差点就要放弃这种玩法,结果没想到出版社阿莎力地提议直接给它印在限量首卖书的封底(大拇指),它和之后上市的书籍有所区别(总不能放赵云一个人孤孤单单吧,旁边还是要有我的出现才幸福嘛,嘻),这叫下流进化版吗?我有爱哦,大家如果也有,欢迎写信来祝我们幸福(喂! 按照一种很可怕的往例,书展又有小小活动配合着《秋水伊人》 一块儿玩(真的很有感触呀,大家的胃口越养越刁,遥想当年的活动,明明全是黑白的,现在却变成全彩起跳……),那本《极乐秘岌》 真的就是玩乐手札,我是抱着玩乐的心态在做它的(大家都知道,我玩乐是很认真的,人生嘛,说长不长;说短也没多短,如果不够快乐的话,实在是太浪费了),希望大家也是抱着玩乐的心在看它八笑),最好是它能带给大家一些些乐趣,那就真的太好了 ! 〈妖系列〉 ,到此终结,下台一鞠躬,新的一年再见!a 在这里跟大家拜个晚年,真高兴二00 八年是个那么平顺可爱的小东西,虽然世界各地仍有天灾人祸,但在看后记的大家一定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吧!送走了它,还真是充满感触呢,没关系,二00 九也会是个好年,我和大家一样都很期待。祝福大家二00 九年,幸福久久、美满久久、快乐久久、健康久久!  ps .有香港读友跟我说,“妖”这个字在粤语里是骂人的话-- -……(爆汗ing ) 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请懂的读友不要误会哦,我取那个系列名的想法无敌单纯,只因为四凶是妖兽的一种……语言哪,果然是高深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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