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主》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一章 顾安 泛陆地志一万二千五百年,外土南屿,南鸢郡。 合阳城是一座大城,隶属于南鸢郡主直接管辖的城域。它位于南鸢郡的中心位置,无论在商贸来往还是在学术交汇的方面,合阳城都是一个人口汇聚的大城。 靖阜学府,南鸢郡极负盛名的修行之地,培养过数不胜数的修行强者,而当今的南鸢郡主在数十年前即是靖阜学府的学生。 因此,南鸢郡之人皆以能入靖阜学府修行为荣,那是在每个人修行道路上的荣耀殿堂,“靖阜”二字的学徽篆刻着高人一等的身份与地位。 月上柳梢头,夜空中的云层在月芒的挥洒下平铺在天地之间,茫茫一片,筛成斑驳的银光飘散在靖阜学府的学舍中。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沉郁顿挫的诵读声在一件学舍中回荡,如潮涨潮落的排排声浪跌宕而起,从舍外的长道往挂起门帘的内里望去,只见莫约三十位少年在檀木铺垫的地板上席地而坐,每人皆手持一捆竹书,缓缓摇转着脑袋,极有韵律地吞吐着一个个古字音符,声音绵长而低沉,不知情者,更以为是一群高僧在吟经诵佛。 “止…..” 一道苍老带点嘶哑的声音从学舍前堂传来,悠悠的诵读之声渐渐如烟散去。少年们皆放下手中的竹书,继而起身整顿衣裳,后抬眼望着讲台之上的那道身影,静候其发言。 那是一位莫约五六十岁的老者,穿着一身青色道袍,体态修长,留有长须,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噙着慈态的笑意,一眼望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不慌不忙地起身,整理好书案上的书卷,理了理衣袍,将拂尘立在怀里后,扫视了一番座下的学生,而后开口道:“今夜《道经》的第五章理解的如何了?” 座下的学生异口同声答道:“先生慷慨以授,当如醍醐灌顶。” “嗯….”老先生不禁微微点头,老怀畅然,自道靖阜学府之内学风亮洁依旧,数十之言当是尊师重道,不枉老夫深夜授课,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望尔无则加勉,砥砺前行,修行之路更重修性情之心。夜已深,回罢。” “谢师恩….” 老者说罢,手持拂尘向学生们作揖后便飘然离去,可谓洒然之极,超脱凡俗。 但奇怪的是随着老者的离去后,学生们仍旧保持着静候的姿态,他们表情肃穆,眉头紧锁,紧抿着嘴唇怕自身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时,外头的长廊转角处出现了一个身穿裋褐的小胖子,他鬼鬼祟祟的走到这间学舍的后门,轻手轻脚地向门外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会儿后,便在舍内的墙壁上用拳头轻叩了三下。 “嗷….” 三道叩击声落下后,原本肃穆庄重的气氛顿时消散而去,刚才面容紧张的少年们皆千姿百态的舒展着他们的身体,靠墙的靠墙,躺地的躺地,更有甚者直接坐上前堂的教学书案上,猛抖着二郎腿。 “我去….这老头真是多规矩..”一个躺在地上的少年摘下了自己的学帽,丢在一旁。 “呵呵,我那个头摇到像拨浪鼓一样我自己都晕….”又有人说道。 “真是晦气….我还以为靖阜内门的老师都是什么高人,这啥玩意儿….” “可不是嘛….” “哎哟我的腿都麻了…..” “.…….” 学舍里突然怨声载道,他们扯下了套在外面的天蓝色道袍,露出内里的麻料裋褐,胸口上绣着靖阜的学徽,不过还有“外院”二字后缀。 这群十多岁的少年在教书先生离去后,终于恢复了他们真正的面貌。 靖阜学府作为南鸢郡里所有权贵都趋之若慕的学府,其进修名额的竞争力可想而知,每年多少达官贵人和乡坤豪达一掷万金都想把自己的少爷和闺女送进去,久而久之就成了所谓的“权贵学府”。 而这就样的入学方式却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当钱财与权力可以换取利益的时候,许多没有修行天赋的孩子在学府中根本不能获得多大的成就,因此,在一次南鸢郡主重回学府校检如今靖阜学府的修行水平之时,其结果却让素来民心所向宽仁大量的郡主暴跳如雷,因为靖阜学府里有一半的学生都是不能修行的平凡人。 于是南鸢郡主直接下令革除了当时靖阜学府的主事之人的职务,大刀阔马地把整个靖阜学府上下肃清了一遍,三千门生砍掉两千之数,只留下了真正有修行潜质之人。 这就是靖阜学府史上著名的“门院之分”的开始。 由于南鸢郡主自身也是一介平民出身,他考虑到了寒门之中也有卧龙之子的情况,那些孩子只是由于家境不富裕而不能选择进入靖阜学府修行,从而流向南鸢郡的其他学府或者远走南屿的其他郡域。 当靖阜学府的肃清行动接近尾声后,南鸢郡主把靖阜学府分立成两个学域,真正有修行之质的权贵后代在内门进修,寒门杰出子弟便在外院修行,此举同时隔绝了权贵与寒门之间的争端,也给寒门子弟一个蜕变的机会。 而这间学舍里的学生只是靖阜学府的外院学生,由于例行的每月“下审”——内门的先生到外院来检修寒门学生的修行情况,他们不得不遵循外院院长的规约,以内门学生的做派迎接内门的先生,因为这会让内门的先生在回到内门之后,再每年的“府试”上为他们美言一番,不至于评判有所偏颇的坏情况出现。 学舍里的外院子弟在抱怨声中陆续的离开学舍,他们把叠好的内门道袍整齐地放在学舍前堂的书案上,明天早晨就会有内门的弟子来收回。 “顾安,剩下的就交给你咯。”一个急急忙忙吹熄了灯烛的少年走出了学舍后又折返回学舍,冲着内里的那片黑暗大喊了一声,又快步离去了。 微凉的夜风拂过红木窗沿上的雨久花,微微晃动的紫色花瓣相继摩挲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动人,临了墨竹的窗纱在风下轻摆,银白的月光穿过那抹柔滑绸缎,照在了学舍黑暗处那人的身上。 他穿着一身直襟天蓝长袍,盘束着学生自备的月白祥云纹腰封,半束的长发披在身后,前额的几缕发丝为他秀气的脸添上了几分俊逸。 但他的眉间深处仿佛有着化不开的寒意,一双淡漠的眸子里渐起锋锐之气,他抿着轻薄的嘴唇正襟危坐,左手紧紧地按着书案下用黑布裹起的长条物,像是在等着什么。 “叩叩叩…” 不同于之前三道叩击墙壁的声音节奏快速响起,顾安豁然起身快步移动,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从最靠近他位置的窗户上翻了出去,在长廊落地后一个消弭微响的侧滚后,灵动的身法步伐如春风悄然般在几个起落之间便翻上屋檐,如雁疾飞的身影在空中划破风声。 在越过靖阜学府外院的那个古槐后,顾安稳稳当当的隐没在了树后的阴影里。 此时华灯初上,合阳城的夜市刚刚苏醒,要是被人发现靖阜学府的弟子竟然逃学,他可是百口莫辩了。 他的身上还穿着内门的道袍呢…… 顾安轻舒了一口气,刚才的连番使用身法的消耗就算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不过若是有平日一起学习的外院弟子看到他如此施展身法,一定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他连番使用了雁行步与青空凌两套身法武技,要知道那可是入门最难的两门身法,而且只有内门弟子才能有资格被教授,但他刚才完美的施展状态,那并不是只学了一两年的学生就能做到的。 顾安运作体内气机稍作调息后,把手持的长条物上的黑色裹布解了开来,借着虚幻的月芒,静躺在黑色裹布上的是一把墨色鞘具装载的环首刀,全长约莫两尺半,柄长足以两手齐握。他在阴影里抽出数寸锋刃,目光静静地落在刀身的花纹上,不仅入了神。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惊动沉思中的顾安,他用黑裹布把刀别在背后,低垂的目光清冷地静待着来人。 但见一个身着裋褐小胖子绕过了古槐,如果有熟人看到的话就会说“哦是哪个哑胖子”,他茫然地在古槐后亮堂的地方张望了几眼,他挠了挠只有一小撮发的头顶,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了畏畏缩缩的表情。 “梁胖子,过来。”一道细微的声音传来。 梁胖子目光一闪,一个激灵,慌忙地四周张望了一下,看见没人这才朝阴影处走去。 说来也有趣,小胖子的真名就叫梁胖,他也是靖阜学府外院的学生,正因为他的名字及其符合他的身材,所以大家都唤他一声梁胖子,梁胖不会说话,听传言是一次生病把嗓子毁了,从此只能发出一些奇怪难听的声音,所以他为顾安和顾安学舍里的学生报信时才需要叩墙壁,他不想别人听到他的声音。 “怎么这么迟?”顾安小声问了梁胖一句。 梁胖比划着手,顾安看得明白:“老大我哪有你身法这么好,我要跑出来的啊!靖阜学府就算是外院也很大的好不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罢白了顾安一眼。 “我看你是又胖了吧。”顾安瞥了梁胖肚子上的肉腩一眼,让梁胖脸上羞怒一红。顾安摆了摆手,探出一半脑袋去张望了一下街面上情况后,回过来问道:“东西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梁胖比划了一下,然后从身后摸出两个面具,都是青面獠牙的厉鬼。 顾安见状一怔,他嘴角抽了抽:“我很怀疑你的美学鉴赏是不是作弊的….” 梁胖被说的又红了一脸,被说破了确实丢人,他望着顾安,缩了缩脑袋后,双手比划了一下:“安哥…我们真还去啊….我害怕….” “按照我说的来就没事。”顾安沉吟了一下:“老规矩,完事之后再城北那条小巷等我,别自己溜了。” “可、可是…..要是被抓住了咋办…..”梁胖都纠结得快哭了,五官都扭到一块去。 顾安翻了翻白眼,看了一眼梁胖,梁胖骤然感到芒刺在背。 梁胖无奈了,顾安像提着小鸡般把梁胖拖入了夜市的人流里。 夜幕下灯火纷繁,人头攒动。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章 血墟楼 南鸢郡,合阳城北,墟市。 城头的长明灯透着柔和的暖光,如光雾般弥散在空中,向城中添去几分明亮。戍关的将士如标枪般笔直的矗立在城门旁,即使是晚上也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 沿着城关大道向里延伸,开阔的石板路两旁摆设着密密麻麻的商铺店家,许多行业的老手都纷纷在夜里冒出头来做生意,仿佛暗夜会给他们的财路有所裨益。 但老岳知道并不是如此,作为整个合阳城最大的武斗场的看门人,他当然知道这些街边商贩的鬼主意,无非是靠着武斗场的财路来提携着自己的生意,毕竟能进武斗场的人不是有钱人就是修行者,随便在他们的店铺上消遣一番,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种境况老岳也是见多不怪,在他的眼里这些只是蝇头小利,跟他身后那扇漆黑厚重的大门里的钱财流通量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他也懒得去酸谁家今晚又赚了多少,毕竟他能作为武斗场的看门人,工钱也不低。 “他娘的,那两个小子怎么还没来,都快戌时了,老子可兜不了这么久!” 花岗岩砌成的石阶上,老岳躺着一张劣质木造的太师椅,他抽着烟斗又骂骂咧咧的,翘着的腿在半空中抖个不停。 他突然晦气地起身忙乱拍了拍衣襟,一脸的燥意看得出他十分的恼火,妈的竟然烟灰掉到衣服上了,尚未熄灭的火苗还把他的衣袍烫出了一个烧焦的小洞。 “见鬼!”老岳狠狠地啐了一口痰到一旁,拍着身上的衣服,嘴上却低声催促地骂道:“藏你们个卵蛋啊!出来,赶紧的!快到时辰了!” “了解。”一道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老岳闻声后,伸手从怀里一模,一块灰黑色的令牌出现在他的手上,他看也不看就朝着身后往高处一抛,令人疑惑的是之后并没有发出物品掉落地面的声响。 高墙阔门后,是一方破旧的大院,地上的石砖缝隙里由于常年没有人打扫皆是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支撑着绿瓦红窗的白墙上更是因为潮湿的水气脱落着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墙皮,消解的灰白石灰粉末与灰尘混在了一起,整个院显得极为荒芜,但其中却有一幢高大的黑色建筑代替了其中一面墙壁,从上空往下看便会发现其余三面墙壁是围成扇形拱着那幢黑色建筑物的,黑金色的廊檐为其染上了几分厚重感,朱红色的立柱却诡异的彰显了喋血的味道,整座楼宇散发出一股令人感到压抑的威压,数不清的强大气机波动从内里扩散出来。 这就是墟市中的武斗场——血墟楼。 血墟楼在南鸢郡也是一方霸主的势力,他在武斗场中的地位与靖阜学府在学府中的地位相差不远,作为在刀口上添血混日子的亡命之徒的洗钱圣地,血墟楼汇聚了南鸢郡甚至南屿中一些势力凶悍却性格暴戾之人,它们往往是为了躲避通缉令上的追捕而进入到血墟楼,因为只有血墟楼才有那个实力去保全他们。 可血墟楼并不是善堂,这是一个充满了罪恶与肮脏的武斗场,在这里你可以一夜暴富,但也有丢掉性命命殒黄泉的危险,在这里生存下去从来不是依靠关系,它只看你的实力,赢了就拿钱走人,输了就把命留下,公平交易,规矩分明。 而这时,忽然有两道身影从檐瓦上翻墙而入,他们动作干净利落极具美感,不过在落地之时稍显狼狈,身材稍微高点的那人步履踉跄地堪堪稳住身形,体积稍大的那人不免扑了个狗啃泥的落地式。 只听见高瘦那人朝着大门的方向道声低语,俶尔一道带着风声的黑铁之物便从天而降,完美地降落到了刚刚起身的胖子的脑门上。 “我艹…..疼死本胖了…”梁胖吸着冷气捂着额头上的大包,单手比划着咒骂的语气,欲哭无泪。 顾安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胖子总被砸到。他夺过了胖子手上了黑铁令牌,翻转着看了看,他皱了皱眉,低声自语道:“青铜令这么快就晋升了?黑铁令貌似是玄斗场的通行物吧………” “嘶…..”梁胖继续抽着冷气,但这次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顾安,眼里惊疑不定,又单手比划起来:“老大,不如回去吧…..玄斗场可不是武夫之间的武斗了,那些可都是拥有杀招的亡命之徒啊!你要钱我可以先去问我老头子借点,等你周转过来了再还就行……” 顾安明白了梁胖的意思后,他低垂着目光,视线交汇在黑铁令上停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旋即摇了摇头,看着梁胖说道:“不行,我已经欠了三个月的学钱了,秦师已经帮了我许多,不能再劳烦他了。” “可是…..”梁胖还想比划着什么。 “没事的。”顾安出声打断了他,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掂了几下便传出了金铁之声,他把小袋丢给了梁胖,认真说道:“不要问我钱从哪来,这是秘密。待会儿你进去后把里面所有的钱换成筹码,然后都压到我身上,记住无论别人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答,不然像上次那样的话,这次谁都跑不掉,玄斗场是武者的地盘,还是有点规矩的。” “哦….”梁胖的小胖手紧紧地抓着钱袋,圆圆的脑袋像捣蒜一样点着,他接着比划着手势问道:“我先跑了那你怎么办?要是被抓住了以佟教习的脾气可是要把你废掉的。” “只要你能跑掉就行。”顾安说道:“把面具拿出来,入场了。” 两人带好面具后,青面獠牙的厉鬼形象跃然而上,不过顾安也没心思去理这仲鸡毛蒜皮的美观了,因为接下来他要面对情况可比这个严重太多。 顾安拿着黑铁令的手往作势朝着血墟楼的方向一抛,黑铁令划过一条弧线飞向血墟楼那道青铜大门,但越靠近青铜大门,黑铁令的飞行速度逐渐变缓下来,最后摇晃的漂浮在了青铜大门前,一道漆黑色的火焰慢慢从黑铁令上升腾起来。 顾安向前迈步而出,他停在了离燃烧的黑铁令还有三尺的地方,只听见青铜大门中传出机括嵌合的声音,一只铁质的飞隼从半开的门缝里飞出,它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顾安的身前,悬浮在半空中盯着顾安。 只见顾安伸出食指在嘴里一咬,鲜血顿时漫出,他用拇指挤出一滴血,手腕轻抖,血滴便缓慢地漂浮在的空中。 铁质飞隼发出一道摄人的尖叫声,它快速地抖动起翅膀靠近血滴,用细长的铁喙衔起,又扑腾着翅膀往回飞,直至停留在升腾着黑炎的黑铁令上方。 长喙张开,血滴顺势低落到了黑铁令上,铁质飞隼忽地张开翅膀,如刀锋般的羽毛在黑铁令上快速的雕刻着,在飞隼的雕刻下,本来有一手大小的黑铁令变得只剩手掌大小,其上纹着血墟楼的楼宇图案,图案下标着处在的地域分布。 “名字。”飞隼发出了一道坚硬冷冰的声音。 顾安顿了顿,这一刻,他的眸子变得幽深起来了。 “安歌。” 铁质飞隼挥着铁翅在令牌背面用行书刻下二字后,扇着翅膀飞回了青铜大门里。 黑铁令上的黑炎逐渐熄灭,那股让其漂浮在半空的力量在顾安的感知下也散去了,顾安伸手抓回了被改造过后的黑铁令,冰凉的手感让他觉得刚才升腾的黑炎只是幻觉。 “老大,现在怎么办?”梁胖询问地比划了几下,他指了指那扇青铜大门上出现的一道泛着白光的阵法,拍了拍顾安。 “走,进去。”顾安沉了沉气,走上前去,梁胖连忙跟上。 顾安把新的黑铁令放上了阵法的阵眼凹槽里,白光几番闪烁后,繁复的阵法开始转动起来,伴随而来的是割耳的机括转动声,如此往复几次后,青铜大门渐渐敞开,展现在顾安两人面前的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浸了煤油与鲜血般颜色的火把顺着长道有规律的依次燃起火焰,幽深的甬道宛如通往地狱。 “跟上。”顾安定了定心神,一步迈进甬道里,梁胖瞪小眼慌张地看了看身后,一股冷风吹过,毛骨悚然,他狠下心来,闷闷地跟着顾安进入了甬道。 机括声重起,阵法散去,厚重的青铜大门再度合上,破败的院落里,再度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 “有好戏看咯。” 院外的看门人老岳哼着小曲,墟市的繁灯下暗流涌动。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章 八门阵 从顾安二人踏入甬道之时开始算起,他们已经沿着这条看不到尽头的甬道里行走了小半刻了,若不是顾安在一路上都没有重遇自己每个路段都做了的标记,他们就会觉得这是在鬼打墙,兜兜转转绕圈子。 “不行了….累…累..累…..歇、歇会儿…” 梁胖拍了拍斑驳的石墙叫停了领路的顾安,他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在颤巍巍地比划着意思,他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在幽静的甬道内响起,空洞的回音好不渗人。 顾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用手背拭去了额上微微渗出的汗珠,转身走到梁胖身前,扶起他靠着石壁坐下。 “老、老大,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我还记得上次进门的时候还有一个姑娘送、送吃的!怎么现在就掉到这抽不拉屎的地儿来了…..” 梁胖哭丧着脸,笨拙地比划着手势,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他今晚的晚饭都还没有着落呢…. “唔…”顾安沉吟了一番,他也觉得很奇怪,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如此,他混血墟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突然出现了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 没有理会梁胖心疼自己那百斤肉的神神叨叨,他走到对面的石壁前,观察着石壁上的壁画纹路。 顾安从进甬道开始就注意到了石壁上的照明火把与壁画的规律了,每三束火把中必有一束火把是染了血标的,而每六束火把都会形成一个新的组别,跟下一组别的六束火把会相隔比较大的距离,壁画就是组别之间的分割物。 石壁上的壁画绘成的图案无论是大小、样式、颜色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都是描绘着两人相残的画面,被杀死的一方死状各异,且无一不是死相凄惨。 就拿顾安面前的这副壁画来说,描绘的是两名用刀的武者。壁画被分成四个画面,第一个画面上的二人持刀相抵,二人皆面容狰狞;第二个画面上一人断去一臂,另一人双目尽毁;第三个画面断臂之人手中长刀已挥向目毁之人的脖颈,眼见就要殒命于刀下;另第四个画面却是令顾安一脸错愕:两人皆背向而立,目毁之人收刀归鞘,而断臂之人的首级却已是无了踪影,断裂的脖颈上血泉如柱,手里的长刀已断半截。 “怎么回事?”顾安眉头一皱,这没头没尾跳转的战局让他生了疑惑,他从头到位再审视壁画上的每一处细节,自问没有遗漏后,眉间的郁色更加浓重了。 他稍稍地离墙站远了一尺,抬眼望向壁画两侧承接的火把列组,十二团火焰在火把的顶端升腾着灼热的光,此时无风拂过,外焰笔直燃烧。 “奇怪…..” 既然暂时不能从壁画上找到头绪,那只能从这副壁画所连接的两组火把来入手了。顾安在十二根火把间来回渡步,却发现有血标的四束火把样式与其余的都不一样。 他认真地看了几眼,这四束火把血标的标识字符也并不相同,其中分别是休、杜、生、开四字,字迹斑驳,貌似已经存在了很久。 顾安思索了一番,他把四束火把的位置重新交换后,顺序成了开、休、生、杜。 “开门居西北乾宫,五行属金;休门居北方坎宫,五行属水;生门居东北方艮宫,五行属土;杜门居东南巽宫,五行属木…..金木水土….五行之阵缺了火….这什么意思……” 顾安蹙起眉自语着,眼睛深处静如幽潭,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忽略了什么。 “胖子,过来。” 顾安望着石壁唤了一声,梁胖就托着自己那一团肥肉挪到了顾安身边,这胖子露着肉腩累得伸出舌头,那模样简直就像一条胖狗。 “干嘛?”梁胖看也不看顾安,他半躺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比划着小胖手:“我不会就要死在这里了吧,我还小啊我还没吃够天下美食啊!我今天晚饭都还没吃呢…..人都说死都不要做个饿死鬼我怕是要做第一只这么胖还饿死的鬼了….” “.….”顾安不知道还能跟这胖子说什么,他忽然觉得这胖子是哑巴倒是挺好的,不然非给他念叨得烦死。 他用脚提了提梁胖,朝着石壁上的壁画微微颔首:“你看出什么了。” “你都看不出来我还能看出来?”梁胖斜着眼望了他一眼,看到顾安锋锐的眼神后,不禁悻悻然地缩了缩脖子。他装模作势的捏了捏喉结,手势比划却没停下:“这..你看啊…这两个人一开始肯定是动了口舌,不常说口舌之争而有血光之灾嘛…所以呢…对对!拔刀相向!然后这个断手怪...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气运极旺之人,但旺则易折啊…你看他是后发制人….那这个瞎子肯定是站主动位啊….那..那动则易伤嘛…是吧..” 梁胖动了动眼珠子瞄了瞄顾安,他可是完全瞎里吹编的,妈蛋谁知道这什么意思啊我都快饿死了哪有心情给你玩解图游戏.. 但在顾安看来,这却是令他突然有种清气上升的感觉。他并不知道梁胖的心思,于是就顺着这个胖子的指引去解析这副壁画,他的思路仿佛找到了方向,而胖子就是那个提着指路灯的智者。 “继续。”顾安说了一声。 “哦哦..”这小胖子又风轻云淡地双手比划了起来,胡编乱造的功力倒是修炼到家,脸不红气不喘,那叫一个神气。 “呐,这里,千钧一发之际,断臂人一把朴刀说时迟那时快朝着目毁之人劈去,使出了传说中的力劈华山!眼看那瞎子就要殒命于刀下,可他如何甘愿坐以待毙!”梁胖注意到顾安的眼睛越来越亮,于是更加添油加醋,把从说书那里听来的桥段都加了进去:“既然没了双眼,那瞎子其他识觉感官的感受就会成倍放大,他在这一刻终于是有所顿悟,在生死之间找到了契机,捕捉到了断臂之人出刀的轨迹,从而一举反击!将敌手斩于刀下……你疯了你你捏我干嘛捏你自己!” 而顾安却死死地盯着壁画,嘴里喃喃道:“坎水对冲,易动口舌,常有血光之灾….旺则易折,动则易伤….气机凋蔽,萧瑟之象…春生秋死…生旺大凶!” 顾安此时豁然开朗,无意之下狠狠了捏了一把胖子的肥肉。这不学无术的胖子这次可是帮了个大忙,他之前一直绕到的相生相克的死循环里,却没想到这副壁画还隐藏了景、伤、惊、死四个字符! “这不是五行阵….”顾安退后了几步,全景观望石壁,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眼底有着惊异之色涌动而上。 “这是…..八门遁甲!” 胖子听到后猛然失色,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哆嗦了起来,脸色惨白地比划了一下。 “我、我好像….在对面墙壁…看到了个一模一样的壁画…..” 顾安猛地望去,梁胖没说错,他们面前的壁画跟身后一方经过之处石壁之上的壁画遥相呼应,八束带有血标的火把与两幅壁画之间如同被架起了一条看不见的通道,在这个时候没有缝隙地连接在了一起。 “顾、顾安….两个八门遁甲重叠….会有什么效果….?” 梁胖的牙齿磕磕绊绊发出碰撞的声音,他赶紧躲在了顾安背后,只伸出了一只手与顾安交流。 “可能….永远都走不出去….”顾安嘴角不禁抽了抽。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他们走了这么久都走不出去了….这方空间组成的阵法基于两方八门遁甲的此消彼长,景门与休门作为单一的水火对冲,其相克之力会消解八门遁甲的封锁能力,而此时另一方景门与休门进行五行加持,八门遁甲的运转便被消弭的弱点,如果没有看出阵眼的所在,处在阵法中心之人便会陷入到无尽的轮回通道,两方空间被旋转对接,你在的是一个新的空间,也是一个来过的空间。 “对!阵眼!”顾安心里一定,他双眼扫视着四周,既然他们已经找到了阵法的构造基础,那么阵眼就一定是藏在了这片空间里。 “要死了….”梁胖用他嘶哑怪异的声音呜咽了几声:“好累…热得都流油了…..” “...热得流油…..?”顾安一怔:“热…热…” 他抬起头望着甬道前后无尽的火把,明亮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这里没有风流动的声音,空气没有得到更新,封印力量已经把空气都禁锢在这片天地里。 “距离我们进来也不过一刻钟…..如今是深秋,就算空间万物都被禁锢了,火焰散发的温度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把这么宽广的空间的温度升到这么高..”顾安的眼睛透着冷意:“我们处在的区域从未变过….但每次做的标记都消失了…..” “那么….” “这二十四团火就是阵眼!星宿…九宫…….有人在阵外!”顾安大喝。 “胖子!趴下!” 顾安眼中寒芒一闪,背后的环首刀下一瞬便出鞘,他把刀身横在眉前,双指紧贴刀身花纹划过。一道细长的血迹漫上了刀刃凹陷的纹路,他低喝一声,银白的直身长刀顿时大绽白芒! “血封引气!”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章 相谈 顾安手中的环首刀在低喝声中嗡鸣作响,一股肉眼看不见的气息波动像在血液与口诀的引导下从这两尺半的长刀上被释放出来,刀身上古朴的花纹在此刻显得瑰丽而又庄严,溢出的白芒如呼吸般吞吐着动人心魄的寒光。 少年身上的天蓝色长袍在这三尺空间内无风而动,素色发带与一头墨色长发在空中凌乱地飞舞。 顾安眼里精芒大盛,气机在数息之间便充盈了整个气府,他毫无保留地把刀意灌输进手中的长刀,气势在这一瞬骤然到达顶峰! 一步迈出,牵一发而动全身。古朴的长刀带着光华之影在这一刻从少年的手中挥斩而出,刀锋撕裂着空气,震荡的摩擦竟在半空中生出了火花! 气势席卷,滚滚如惊雷,刀刃上光彩流转,契合的共鸣之声如奏起律令,艳丽的刀光如幕而出。 甬道石壁上的二十四团火焰在刀意的威压下剧烈晃动,整条甬道在顾安陡然爆发的气息下都震颤起来,甬道顶部抖下细碎的灰尘与碎石,梁胖不敢托大地躲到一旁,他知道顾安只要一刀在手就无暇顾及周遭的事物,他可不会赌这个疯子会不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波及到他。 顾安眼睛微眯了起来,他的猜测看来没有出错。他清楚自己突然释放的刀意的凶悍程度到了何种地步,就连甬道的岩石构架都被削出了破损,但最容易熄灭的火焰却只是轻微晃动,就连那朽木火把也岿然不动,二十四团火焰燃烧依旧,这不合理的因素,往往是破局的关键! 顾安双眸寒光一闪,持刀的右手收回身前,同时左手并未停歇,修长的手如繁花绽放般捏了数个刀诀,长刀在手中浑然天成的游走,一道道隐没在空间里的轨迹掀起了一股肆虐的风浪! “这是玄斗场的入场资格试炼么....既然如此,那我倒要好好领教一番!” ....................................................................................... 血墟楼的走道分布,和传闻中的一样,蜿蜒曲折,如入迷宫,每一间私阁,都是不均匀地散乱分布在数层的楼道里,极为隐秘。 此时血墟楼的一处半露空的楼阁上,如幕的雨帘后,摆放着一方石桌,石桌上摆着一盘无子的秋枰,装有黑白棋子的两方桃木棋盒呈对角位置放在石桌的边缘。 石桌的一侧矗立着身着黑子蒙着面孔的五人,而五人面前则放着一张白龙玉雕刻而成的石椅,椅上坐着一名身穿墨色布衣的中年人,他宽面阔颐,看上去已年过不惑,眼尾处蕴了皱痕,双鬓的发丝透着几缕白。 如若只看容貌,此人无疑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叔父人物,但若是添上他眉间那蕴着无尽煞气的紫色刺印,那可便是一副掩盖不住的凶神之相。 而这位中年男人此时却是眉眼淡漠,面上并无平日内震慑百众的威严凶相,但不难看出他是满面的不耐烦,他烦躁地望了眼外阁的雨幕,又瞧了瞧石桌对面的那人,嘴唇嗫嚅着,寻思又找不到合适地切入点,左右权衡得来个一窒后,一声颓然叹息无可奈何。 隔着中年人的石桌对面,放着一张藤编躺椅,椅上躺着一个身穿素色麻衣的干瘦老人,他稀疏的白发随意地散落,浑浊的眸子里却是透着精光。 只见这位老者是毫不顾忌形象地在如此肃杀的气氛下大快朵颐,他左手一只烤鸡,右手一只烤鸭,躺椅垫着的裤裆处还放着一碟清蒸鲈鱼。这老头也不怕没水喝被噎死,渴了就探出头去伸着舌头舔点雨水润润咽喉,转而回来又继续做他的饕餮之徒。 中年男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心想你这老家伙从来就没个正经,虽然大家都是故人但你丫的好歹在我的下属面前给我点面子吧?过了大半岁数了除了修为高点会占便宜你其他地方是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你到底上不上道啊我去!?? “秦师....”中年男人虽然满心愤懑,但心里话到了嘴上的时候却是怂了起来,他满脸苦笑,这老东西他还真奈何不了,只得败下阵来,哭笑不得:“您都吃了多少只鸡多少只鸭多少条鱼了?您改善伙食也没必要在我这往死里吃吧?靖阜现在是苛扣伙食了么?您尽管跟我说,我帮您揍那些个黄毛小子!” 被称作秦师的老者吃的有滋有味,风卷残云般解决掉剩下的美味,满是油渍的手在身上的麻衣上随便擦了擦后,满面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着摆了摆手:“那倒不至于,不过你这里伙食不错啊!老家伙我有空常来!” 嚯!给你几分面子你这老东西还抖起来了?!中年人怒目,闷闷地问道:“不知秦师今夜大驾光临,所谓何事?”他话出直奔主题,向来做事毫不拖泥带水。 “噢...哈哈,也没什么..主要是来看看你。”秦师老儿哈哈一笑,手上却不讲规矩:“来来来,下棋下棋,你我二人多年未见,当初你可还是个用裤裆兜泥沙的小屁孩儿嘞!呐...别跟我争啊,我先走!看棋!” 啪的一声,白子先入为主地占了棋盘的中心位,落子的清脆之声马上就被雨势淹没,消失在方寸之间。 “……你这叫为老不尊。”中年人懒得跟这个老无赖扯皮,他可没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他两指捻了一颗黑子,没有丝毫犹豫便跟上了秦师的棋局,他淡淡的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事,那两个小子已经在星宿九宫里了,不困上几个时辰怕是走不了。” “嘿嘿...”被说破来意的秦师脸上也没有不自然,这种浸淫了数十载人情世故的老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就会被诈出来,他乐呵呵地笑着道:“啊...哈哈哈,可真是瞒不过老弟你的慧眼,老头我佩服,佩服。” “哼。”中年人冷哼了一声,神色不善:“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小子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半大点小子就有胆跑来血墟楼,上次在武场更是扮猪吃老虎惹众怒,要不是我的人赶在郡府来之前压得快,所有黑料都兜不住!我这里只是血墟楼的分舵!我还要看郡主的脸色混饭吃的!” 秦师闻言面色不改,落子依旧,他轻松地笑了笑:“这不是不知者不罪嘛,你一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跟这两小子计较什么,还劳烦你用星宿九宫?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们的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老狐狸在想什么。”中年人重重地落子,冷冷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跟你的帐还没算!这就想来保人?没门儿!” 秦师无奈,落子的速度也慢上了几分:“嗨...那些陈年旧事当随风而去嘛,两小屁孩赢的那点钱对你来说不就九牛一毛,啧,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执着,小心晚年秃头。” 中年人为之气结。 秦师面色转而淡然起来,气定神闲地摊了摊手:“反正你不让保我也得保,我的大胖孙子还在里面呢,顾小子是我孙子的兄弟,那也得保,老弟你就让一让步,退一步海阔天空,老头子我下次就不吃你这么多鸡鸭鱼了。” 中年人还想继续拗上几句,只见他身后的一名蒙面的黑袍人忽然走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声恭敬地说着什么。秦师注意到中年人的脸色越来越沉,眸子里却出现一抹惊异。他不由眉毛一挑,得,这就省事了。 黑袍人说完后回到中年人的身后,中年人面色阴沉都快要滴出水来,他心里那个郁闷,那俩小子怎么这么邪门儿? “怎么样老弟?”秦师没有再看他,但那副极为欠揍的猥琐表情却让中年人异常地抓狂,只听得秦师又说:“看看看,我把你给围死了喂!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十几年都没长进你师父在天之灵都要我教训你了!” “去你的老家伙!”中年人霍然起身狠狠地拍裂了棋盘,黑子白子散落一地,有的掉进地面不平形成的水洼里。他盯着眼前这个老头,半响后又泄下气来闷闷地摆了摆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认真的说道。 “血墟楼里他们不会有事,但是出去了之后会不会被盯上就与我无关了。” “有你这句话就行。” 秦师嬉皮笑脸道。挟着雨水的风穿过内阁,潮湿的水气抚到了每个人的身上,暗淡的光影下,坐在藤编躺椅上的秦师的身影逐渐变得虚幻,数道呼吸声后,如墨迹般消融在被打湿的夜里。 “他还是那么强..” 中年人又觉得不知说什么,便低了颔,唇于杯沿停了半晌,仰首将酒入喉,拿开了杯子。 月色暗淡,今夜注定不眠。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章 破镜 对于小摊小贩而言,他们最痛恨的就是老天爷二话不说就降下一场暴雨,未有丝毫准备的商贩们气得跳脚,但也还是认命地快速收拾着摊档上的商品货物。 原本热闹的墟市长街在一片雨声中逐渐熄了灯火,除了两两三三个有遮檐的小商铺还两着微弱的火光外,喧闹的人声已一去不返。 临街的铺子全部隐藏在暴雨和云层的阴影里,淅沥的雨意和着夜色让人睡意昏沉。 茶铺里,店小二捂着哈欠懒洋洋地用手肘杵着柜台,手掌托着腮,眼角在困意地催促下带着一点晶莹光泽,他烦闷地挥着擦桌的抹布,手臂在半空中软绵绵的驱赶着蚊虫,这该死的雨,倒是把蚊子给赶进来了。 其实令他郁闷原因不只是蚊虫的叮咬,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厅堂里的那位客人。店小二来来回回帮他换下新茶,他数着那人盏里的茶都已经凉了三次了。 可偏偏人家给了钱,他也不能下逐客令,这虽然天上大降暴雨,可也却还未到打烊歇业的时候。 店小二发着闷,第四次为他端去新茶,换下那盏凉的。 “有劳了。”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朝店小二道了声谢后,依旧没有拿起茶杯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茶杯中茶水冒起的水泡和热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店小二闲来无事,他放下茶盘,顺势坐到了年轻人的身边。 “在下从东土而来,本是来城中拜访故人,不想途中遇上了大雨,只能就近到贵铺避避风雨。”年轻人微微笑道。 “…东土…..相必这位故人定是与客官交情颇深罢?才能让客官不远万里来此一访。”店小二暗暗吃惊,他经营茶铺,每天都能见到形形色色的旅人,其中不乏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经年累月下来,他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奇闻异事,这东土离南屿可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远,而身旁这位看上去身躯羸弱的书生,竟穿越了如此远的地域,相必并非凡人。 “倒也不是非要于这一时拜访,只是为了了却家母的一桩心事,我且需寻他借一样事物罢了。” 店小二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开了,年轻人面前茶汤清润,透出杯底下年经破旧的细微裂痕。 酒铺里火光微弱,映着微凉的雨光。 “远道而来,不如前来南亭一叙?” 茶杯里的茶水无故震颤起了波纹,年轻人的双耳微微动了动,一道沙哑的声音如在他耳边响起,他皱了皱眉,伸手摩挲着杯壁,青绿色的瓷衬得他的指尖发白。 深秋的凉意来的很快,店小二打了个冷颤驱赶寒意,他回过头去看年轻人,心想茶应该又失了热气了。 “我再给客官换一盏茶吧?” 年轻人温温地笑了笑。 “不必了,多谢。” 他侧头抬眼望向铺子门外,雨水顺着屋檐边的瓦片流下,自古漆黑的雨夜都是兵戎相见的背景,实在是令人提不起喜意, “如此这般,先生,那后生就叨扰了。” ………………………………………………………………………………………………………………………………………………………………….. 修行之道,乃夺天地以造化,芸芸众生,能迈入修道之路的,不过沧海一粟。 凡夫俗子不能理解修行的境界,这跟飞虫不能体会鹰隼的翱翔是一个道理,一者仍在低洼之地上下求索,一者生来就已是注定扶摇九天,修行并非努力与艰苦就能取得结果,它更如同赤身裸体之人攀岩陡峭的壁崖,稍有不慎,便身死道消归于黄土。 有幸踏上修行大道之人,都具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他们都能感知到“气”的存在。 然,何谓“气”? 凡俗之人,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短暂者不过四五十岁月,更有甚者一来到人世尚未睁眼便夭折;长寿者青史记载最长不过一百二,但都已身体枯老,体内脏器衰竭,能活至此,也与半只脚踏进坟墓相去不远,而人有虚岁,头年便从母胎孕育之初便开始算起,直到将行就木那天,魂归天地,身躯会泄去最后一口气。 而那口气,就是滋养人体数十载的“先天清气”。 先天清气的形成基于万物演变历程中的阴阳应象,古有“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之说,对于凡俗之人而言,先天清气的作用仅仅是用于肉体生长与维持的调和,世上的医理皆立足于对先天清气的刺激与消解上去除病症,久而久之,“气”只亏不盈,年月的消耗下始终会有散去的时日,若“气”尽了,精与神没有了气的维系,试问谁能够逃脱生死的约束? 修行之道,简而化之,便是修这先天一口气,这是这片天地赐予生灵最好的厚礼,因此能把握机缘与福祉感应到清气之人,便已脱离了芸芸众生。 能感知到先天清气,这也只是迈过修行大道最基本的一个门槛,当对这股“气”掌控方法有所了解,并且运行熟练后,那才是正式踏入了修行的第一境——玄关。 玄关又称十二重楼,先人利用四时的节气,将玄关分为了四个小境界——春发陈、夏蕃秀、秋容平、冬闭藏。 春发陈,意为推陈出新,天地自然,都富有生气,万物滋长;夏蕃秀,精气到达顶峰,天地之气相交,气机宣畅,通九窍,五脏,六腑,十二节;秋容平,气机平定而收敛,构建气脉,贯通周天;冬闭藏,生机潜伏,万物蛰藏,体内气机严守而不外泄,伐骨洗髓。 每个小境界为三重楼,双六合之数,于修炼一途,更是暗合十二卦象之意。 能伐骨洗髓,便至少是到了十重楼之上的修为,此时体内气血精旺,先天清气充盈,平日进食的五谷杂粮中的污秽不能沾染其分毫。 顾安自然知道修行为自身体魄带来的改变,也十分清楚若是精血流失会给修行之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他仍然没有半分犹豫,为了破开星宿九宫,一出手便是血封引气。 在精血被手中的环首刀吞噬,刀诀奔涌之后,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体内气机正在急速的流失,维持周天运转的气脉也已近崩溃的边缘。 他既然选择了以杀破阵,那么开始了就不能停下,如若这一往无前的刀势被终止,先不说星宿九宫阵的阵法伤害他能不能抵御,单单是血封引气的反噬就不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可以承受下来的。 顾安依旧在挥舞着长刀喷涌刀意,柳眉下的眼睛却闭了起来。 在顾安的脑海的印象中,他原本可以看到一些白蒙蒙的雾气被约束在一条条透明通道里朝着四面八方涌动着,几个硕大的红色血团上有着五彩的光点在急促地闪烁着,如玉的筋骨晶莹剔亮。 那是修行者在玄关之时的内视。 那些红色的血团就是他的五脏六腑,透明的通道就是体内构建的气脉,白蒙蒙的雾气就是引导下的先天清气。 但此刻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闭上眼睛的顾安在内视到自己的体内时,眉头不禁紧锁起来。 他没有料到情况会这么糟糕。体内的气脉如同破损的油管那样逸散着清气,剧烈跳动的五脏六腑上的光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失控的先天清气在体内到处肆虐,已淬炼强韧的筋骨在失控的气旋下更是开始布上裂痕。 时间缓慢地流逝,气脉里的先天清气越来越淡,五脏六腑上的光点早已尽皆破碎,气脉的崩溃却没有停止,顾安危在旦夕。 这对于顾安而言,可谓是一场始料不及的意外。 他退出了内视,睁开双眼,这片空间的压迫感越发紧逼,他看了眼早被吓晕过去的梁胖,心中定了定,旋即伸手在内衬里拿出一物,那是一方条形的残缺墨玉吊坠,看似粗糙却又古朴沉郁。 顾安左手紧握墨色玉柱,右手抽刀撤回身前,他把墨玉底部死死的按在刀面上,刀身上的花纹如同苏醒过来了一般,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往外冲出来! “一重兵解。” 贴着刀身的墨玉被顾安如同磨铁石般划过花纹,发出唰的一道铿锵之声,而后一把虚幻的墨色长刀缓缓地从古朴长刀上分离出来,颤颤地悬浮在空中。 此时时间紧迫。顾安见状,一手握上这柄虚幻长刀的刀柄,随手挽了一个刀花,双刀分别斜指地面。 蓝衣少年起势,黑与白的长刀如疾风挥舞,刀光在绽放在泯灭,激起道道烟尘。 轰然的巨声响起,甬道内的震颤停止了下来,火把上的火焰尽数熄灭,只有点点火星发出微弱的光。 顾安单刀杵着地缝支撑着身体,他脸色惨白,密集的汗珠布满面庞,胸膛剧烈地起伏,拿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突然感到喉咙一股腥甜,体内脏器陡然灼热起来,筋骨之上如有烈焰焚烧,剧痛让他眼前顿时一黑。 “怎么这个时候破镜...”他苦笑道。 漆黑的甬道里,少年眉间蕴着痛苦,吊坠在胸膛前的沉郁墨玉却在微微发烫。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六章 苏醒 顾安睁开双眼,伸手眼前,不见五指。 他低头看了看,身躯已然不见,这不是单纯地藏匿与隐形,而是真真切切感受不到自己躯体的存在。 “又是这样了吗...”顾安低声自语。 无人回答他的疑问,天地间一片幽寂,沉郁如墨的漆黑弥散在这片空间里,孤独与苍凉充斥着四周,一股如同穿越了万古岁月的荒芜气息,萦绕在他的六感里。 他在六年前便来过一次。 或许是回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感觉自己的颅腔内一股不可抑制的剧痛猛然爆发出来,在他模糊的视觉里,一个个重叠在一起且繁复无比的大阵在高速地轮转,阵法中心燃着一道森冷的白焰,火舌升腾中,火焰里一缕异色也隐约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柄通体墨色的直身长刀,刀身纤薄,刀柄首处镶嵌着一个极小的圆环,而圆环之上却连接一条细长的黑铁链,铁链尾部更是锁着一个不知材质的黑手环。 那柄刀上的散发出似乎是足以让人的生命都燃烧起来的气息,仿佛只看上一眼,就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啊!” 顾安嘶哑的吼叫着,他的喉咙也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刀上的吸扯狠狠地撕裂着。他现在连躯体都失去了感知能力,但这两者对他的切裂感和灼烧感却在无休止的放大。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般,这片如同背景的墨色在此时竟然开始沸腾起来,而这片没有任何生机可言的黑暗里,却如降生般出现了一些细微如同粉尘大小却又发出夺目耀眼光芒的白点,从最初的一颗两颗,在数个呼吸之间,便蔓延到了犹如无穷无尽的白芒海洋,无数的白色光点在这片空间内起起伏伏,白色的海洋就像具有生命般翻卷起一股股滔天的海浪。 白芒海洋无序地变换着各种形状,但可以明显地看出它们在向海洋的中心汇聚靠拢,密集的光点在簇拥之下形成了一轮如烈日般的光球悬浮于广袤的黑暗空间里,如呼吸般隐隐闪烁光芒。 白芒光球忽然猛烈地震动,紧接着如丝绒般的白芒丝线逐渐从光球上飘飘忽忽地分化出来,那些光线如同初生的婴儿刚刚有有意识般,茫然地寻找着方向,它们凭借着那股与生俱来地感知和光球内部的引导,在慢慢地彼此连接,彼此缠绕,彼此勾勒,没有丝毫地停歇。 时间流逝,游离的白芒丝线绘出的轮廓隐隐成型,若顾安清醒地从远处放眼望去,他必会为丝线无规律构造的图案感到巨大的震惊。 因为这形成的图案,竟然他体内构建的周天气脉图!而光球的位置,便处于他原本是心脏的地方! 白芒丝线散发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除了光球仍旧在散发着光芒外,其余的丝线都如烧红的铁浸入清水般,原来柔软的质地骤然变得硬冷起来,一条条介乎透明与灰暗之间的通道在迅速成型,转眼间便型态尽显。 此时心脏位置的白色光球如同水分饱满的鲜果般,在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挤压下倾泄着如潺潺溪流般的光流,光流漫入蜿蜒曲折的气脉里,如溪流冲洗着河床淤泥似地冲刷着气脉的脉壁。 光流辗转,周而复回,堪堪成型的周天气脉图在光彩流转下,更似繁星升天般发出动人心魄的熠熠光辉,一缕缕纯正且沁人肺腑的气息从周天气脉图中生出,连绵不断地朝着黑暗的上空上升汇聚而去。 若有人在此刻看到那些上升的气,他的修行世界观念必会被颠覆一遍。 这竟然是本源的先天清气! 大量的先天清气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如同漏斗般巨大的气旋,而气旋底部,一个原本只有轮廓的透明人影在先天清气的灌输下逐渐凝实。 那是此时承受着莫大煎熬的顾安。 无尽的剧痛中,顾安能感觉到了他被一股柔和的气息包裹着,他现在的感知里,如同婴儿孕育在母胎之时的温暖与舒畅,渐渐取代了那对他精神与肉体的撕裂与灼烧之苦,他重新夺回了对于身体的控制权,而更令他惊异的是,他眼中阵法转动变缓,那道虚幻的白焰竟被镇压了下来,缩减成了火苗般大小。 “好险....” 顾安舒了一口气,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意,他能感知到这片空间对帮助镇压他体内封印的事物而言,与六年前相同的情况较之,作用已微乎其微,他根本不能预料他体内的那股力量下一次的爆发的时间会是在什么时候,如若一天不能找到解决他身体问题的办法,那他一天都要走在鬼门关前。 他缓缓睁开双眼,在他下方的是逐渐消散的周天气脉图,那些分散开来的细小光点渐渐失去光彩,如同被这片黑暗吞没了一般,最终消失在空间里。 当黑暗吞没了所有的光点,下一刻,有无数的光在黑暗的边界如同海川般朝着顾安奔涌而来。顾安来不及躲避,一朵硕大的浪花便迎头向他盖了下去,巨大的冲击力想要穿透他的身体百穴,数道轰鸣巨响在他的体内接连响起后,他的身躯在洪流之下开始化为光点的一部分,直至完全消失。 .......................................................................................................................................................................... “啊啊啊啊....” 一道如同来自低于深处的厉鬼的声音瞬间把顾安从沉睡中惊醒,意识朦胧的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火辣辣地疼痛从脸颊上传来。 顾安懵懂地睁开了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形象,只见这胖的跟猪头似的家伙泪眼婆娑,手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极其有节奏往他的脸上呼着巴掌,嘴里还哭天抢地地吊着丧。 “再不住手我活剥了你。”顾安满脸‘通红’,咬牙切齿。 梁胖见着顾安醒转过来,顿时眉开眼笑,他双手扯着顾安的衣衫使劲地摇着顾安,傻乐地发出凄厉磨耳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楚他是在哭还是笑。 “好了好了....”顾安抬手拍了拍梁胖的肩膀。虽然梁胖这个唤醒方法很不厚道,但他的初衷和想法却让顾安心里一暖。 顾安知道梁胖是个没心没肺的小胖墩儿,活着没心机没心眼,谁对他好他便会加倍还回来,从不计较得失也从不争名夺利,虽然有时候会木纳了点,会愚蠢了些,但这并不妨碍顾安愿意待他以诚厚之以己,他就是一个这么单纯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像梁胖这样的人,还剩多少呢? 梁胖见顾安没事,这才松开了双手。顾安回过神来,转眼看向周围。 他们处在的地方已不在那条坍塌的、布满阵法的甬道里,而是在一间别致的房间里。 横梁上缀挂的莲状明灯投下朦胧的朱红光晕,上好的花梨木被手艺极好木匠裁成了尺寸一致的墙板拼接的极为紧密,黑檀木雕刻而成的花格木窗间糊着一层纤薄却能良好地阻绝视线的窗纸,宽大的拱门型多宝槅子被充当屏风的替代物放置在贴着门神壁画的两扇厚重合拢木门前,厅堂处摆放的长木书案搁置着笔墨纸砚,正对着的就是这间房间里的另一道门。 顾安与梁胖处在房间内连接前堂与后堂的长道的位置上,他们身下铺垫的是大红染色的宽大地毯,绒毛细软,想必是上佳的珍品。 顾安在梁胖地搀扶下摇摇晃晃了起身,捂了捂有些许眩晕感的后脑,甩了甩头清醒了一番后,凝了凝神,声音低沉地转过头去向梁胖问道。 “这...是哪里?” 梁胖也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朝着顾安比划着手:“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只是比你早醒了一会儿,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前后的两道门像是在外面上了锁,窗纸虽薄却是极具韧性,寻常手段根本破不开。” 顾安心头疑虑越发浓郁,他根本没有料到这种情况,本以为今夜除了会在赢了钱之后的逃跑上会狼狈一些,不想一进血墟楼大门便处处碰壁,人影都没见到一个不说,还接连的遇上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局面,且如今不说境地难料,单是前面破阵时留下的伤便令他的处境更危险了几分。 想到自己身上的伤,顾安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进入了内视,他现在需要尽快的调息疗伤,才能在接下来可能要应对的局面里多几分存活的几率。 他闭上眼睛凝结心神,以常人难以理解的入冥速度进入了气脉周天。 当他的识觉清晰,能内视清楚之时,他突然愣住了。 意料之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体内的气脉透着莹莹白光,脉壁润泽如打磨好的上好的白玉,气脉之中清气充盈,奔流不息,五脏六腑和骨质上的五行之气结晶光华流转。仿佛之前的那场以命相博的破阵之战只是一场幻境。 顾安目露异色,心中顿生喜意。他知道自己的伤势有多重,寻常手段的医治根本无法达到完好如初的地步,且体内的清气与五行结晶的数量竟然有所增益,四肢十二节的骨骼也愈发晶剔,此番意料之外的因祸得福让他的修为更进了一步,第二境的门槛指日可待。 他当然知晓是什么让他死里逃生还能有所得益,那方神秘的墨玉,在冥冥中守护着他。 想到此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匆忙退出内视,双手在身上的衣袍里摸索着,他不确定那方墨玉有没有遗失在甬道里,不然麻烦就大了。 “你在找什么?”梁胖不明所以,他把顾安的长刀递到他身前,一手比划到:“呐,你的刀。” “不是,不是刀…...” 顾安颓然停下了动作,接过刀后,有点牵强地摆了摆手。 “去哪了…..” 顾安沉吟着,他又张望了四处几眼,随即朝梁胖问了声: “你的天驱浑象呢?快看一下离我们进血墟楼已经过去多久了。”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七章 阵灵 梁胖眨了眨眼,一拍脑额,恍然大悟。他从衣衫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球形物体,立于掌心,近处去看,可以观察到这个球形物体是由一个个不同尺寸的圆环以共心位构建起来的,每个圆环在以各自的轨迹翻转,层层叠叠之下,在人的视线中便模糊成了一个铁灰色的球。 每个圆环的边框侧面都刻制着米粒大小的字符,无数的圆环汇集起来急速翻转,数千小字如同道道幻影,眩目纷繁,眼花缭乱。 而梁胖却没有感到常人的眩晕感,他目力凝结,聚精会神,双眸精光内敛,似要洞穿一切。 铁环翻转,幻影重重,梁胖眼中有着光华浮现,倒映着无数晦涩字符。 梁胖低着眉,凝视半响后,闭了眼紧锁眉头,他缓缓睁开眼,无奈地看了眼顾安,然后摇了摇头,双手比划着: “不行,算不准,这里的‘场’已经扰乱了天驱浑象里的阵法,我的‘眼’道行还不够,演化不了其中的风晷,只能不过从我们踏入甬道,直至你出刀的这段时间,我粗略地算了一下,也才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想来现在也还是戌时。” 顾安闻言,微微颔首。他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着,目光低垂,陷入了沉思。 他也在演算着时间,他昏迷进入了那方空间之后,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几乎丧失,虽然在他的感知里,在那方空间内发生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不过须臾之间,但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不一定与之相吻合,加之他们在明有人却在暗,他们的一举一动可能都被监视着,这种感觉就如芒刺在背,令人不得安稳。 很快,顾安走到了那张长木书案前,他沉目望去,书案上铺陈着一方石砚与一根长条墨碇,数根笔头锋长不一的毛笔缀挂在酸枝实木的笔架上,笔架前侧铺放着一张空白宣纸,宣纸一侧摆放了一方棋盘。 “这是什么?”梁胖跟了上来,一脸疑惑。进入血墟楼之后的连翻遭遇让他摸不着头脑,这里不是一个武斗场吗?怎么越看越像那些酸腐书生待的地方? 顾安目光清冷,手抚过纸张,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淡淡道:“你看过外院书阁里的《乾离阵书》么。” 梁胖点了点头,双手比划着:“看过,我打小就被我家老头子抓着啃那些阵经,书阁里面的阵卷有一半我都看过一遍,那本《乾离阵书》是炼阵的入门书目之一,虽然浅显易懂并不高深,但其中的变化之道却是阵法入门典籍里面最为繁复的。” “嗯。”顾安缓声道:“公傅大师虽然一生未登二境,但他对阵法的见解却是凌驾于许多阵道大能之上,能以闭藏修为引寻常笔墨于纸上布阵,此番高绝手段可谓宗师。” “你还记得《乾离阵书》下卷·篇二吗?上面记载了一则公傅大师的生平往事,摘录是这样的:‘一日,受前辈相邀,于五阳山上弈棋论道。忽天风乍起,铅云压境,惊雷如龙。余骤感天道之威,神思泉涌,遂以雨入墨,提笔点棋,书纸结阵而起,后胜之,畅怀离去.....’” 顾安顿了顿,继续道:“那便是后来传于后世阵道修行者中,曾经大兴一时的惊墨笔阵。不过此阵虽威力极大,但其中缺陷也极为致命。每当两方相斗,单是布阵绘阵便耗时甚巨,如若在生死相争,电光火石的境地下,空有一番威力却无法得到施展,无疑是自断性命,自寻死路。” “而眼下境况却不同。”顾安望了眼梁胖,眉宇间透着一股凝重的意味:“砚台墨迹干涸,笔锋无法润墨;宣纸上笔势未起,了无痕迹;棋盘上空有纵横,而无棋子....是为何意...” 梁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认真的神情,他站到顾安身旁,双目炯炯有神,左右来回地扫视着书案上铺陈之物。 顾安负手站到一旁,静静等着梁胖,在阵法方面,梁胖能看出的东西比他多,让他来尝试一番,或许能看出一点端倪。 房间里静谧无声,血红色的莲状光晕下,空间里都透着一股残忍的意味,艳丽的红光就如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鬼物,充满未知的阴影笼罩着每一处角落。 梁胖此时闭上了眼睛,两鬓微微渗出了汗点。顾安能够看到他眼皮底下的眼珠在快速地转动,那是梁胖的“眼”在不停地演化阵法,试图从中挖掘到蛛丝马迹。 许久,梁胖睁开眼睛,木然不动。 顾安眉头一皱,他上前去把梁胖转过来,不禁心惊。此时的梁胖眼睛空洞,面目怔然,瞳孔深处精光焕然,宛如魔怔。 顾安心底暗道不妙,随即双手结印,一身气机运转,清气于喉间积聚,一声大喝。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百神安位!速速醒来!” 梁胖瞬间颤抖起来,瞳孔骤然缩放,脸上的肉在狂躁不安地抖动着。 渐渐的,梁胖的颤抖的身体平复了下来,双眸内的无神也逐渐变得清明,他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身上的汗水如同开了水闸般倾泻,瞬间便湿透了衣衫,梁胖脸色惊魂未定,眼中露出惊惧的目光。 他忙地松开顾安扶着他的手,慌张地穿过厅堂径直走到那扇贴着门神壁画的门前。他伸手上去顺着画上的纹路一路摸去,片刻后又回首上下张望了一番,这才低敛的神色回到顾安身旁。 “没事吧?”看着梁胖神情不对,手势也没有做出要表达的意思,顾安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是发现什么了? 梁胖此时惊慌交加,本想开口就说,却突然想到自己的声音模糊不清难以说明,他心头激动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凶阵!这是凶阵!!那处书案就是这个大阵的阵眼!它以整个房间为阵基,两扇门分别为阵的生门与死门,摆设为阵符,砖缝为棋线……这…就是一个完全布好的惊墨笔阵!我们作为入阵之人,便是这盘大棋的…..棋子….” 顾安眼眸中忽地锐芒一闪,他沉声道:“还有呢?” 如果仅仅是这样,顾安觉得倒不至于让梁胖失态,梁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畏畏缩缩地,但心思细腻的他遇事时绝不会精神失控地丧失了判断的能力,所以,一定是有什么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事,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 “这座阵有阵灵。”梁胖的的嘴哆嗦着,微微张了张,发出了沉闷嘶哑的声音,像是有莫大的恐惧:“看到门上的门神壁画了吗?” 顾安在梁胖的示意下望去,他方才苏醒之时只是模糊地看到了门上貌似雕刻了什么东西,如今他走上前去,仔细审视了一番,不由暗暗心惊。 那副壁画上的背景一片雷泽,狂风暴雨肆虐的天水之上,是一只面目狰狞的异兽,其形状像大雕,如牛首的头上布满鳞片,头顶处长着充满暴戾气息的长角,它的身上有两只巨大的翅膀,如两柄上古神兵直插天穹,羽毛之坚韧,那种堪比钢铁的锋利之感直透顾安的识念。 顾安瞳孔畏缩,口中吐出一口浊气,他沉声道: “上古的雷泽凶兽——蛊雕。” “据《东渊异志》记载,蛊雕生自于雷泽之中,生活于水中,其身体强悍,沉睡隐藏之处极为隐蔽,难以被发现。其声如婴儿之啼,常以其声以诱人,然后将其入肚内。蛊雕的食量极大,专门吞食人族,巨嘴一次可吞一人,它每十年醒来一次,每次都吞食大量的人,数目不下数千,后因血孽太重,天罚降之,传闻后世有人在黎云荒原见其踪迹,不过那都是谣言罢了,可这里竟然有这凶兽的临摹壁画....” 梁胖点了点头,双手打着颤,不免心有余悸:“它的灵方才苏醒了,那股血煞之气让我的‘眼’瞬间被侵蚀,我仿佛被置身于尸骨血海中,识念被粘稠的怨煞气息所捆绑起来,若不是你及时用了驱鬼咒,我怕是要识念受创,伤及根基。” 顾安皱一皱眉,他是晓得梁胖的‘眼’的归守之力有多稳固的,那临摹的煞意居然有如此大的侵蚀力,不得不慎重一些。 “有破解的可能吗?”顾安扭头问道。 “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阵法,任何阵法都会有‘门’”梁胖神情凝重地望着顾安:“此阵以惊墨笔阵为基,以棋阵的包罗万象为变,以凶兽之意为御,其运转之势,必是强盛至极。” “而自古有刚不可久之说,无论是人穷其力或是天地伟力,都会有盛极而衰的变化过程,换而言之,我们身处这个阵法,在运转变化之时是有规律可循的,阵内生门与死门相互转换,我们走的每一步必须要经过缜密的演算才能保全性命,若不慎一步踏错,便会步步踏错,满盘皆输。” 梁胖舒了一口气,他看着顾安,一脸苦闷:“你可知最麻烦的是什么吗?” “什么?”顾安眉毛微动。 “那布阵之人暴露了中枢阵眼,他限定了我们的破阵方法,我们不能毁阵,只能重新布置惊墨笔阵为阵眼杵,令运行的阵法停下” “而今墨砚,无水无墨....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以血为墨....”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八章 异变 顾安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脸上神情变化。 他转身走近了那处书案,目光锐利地盯着数丈之外色调有些暗沉的大门,默然无语,脸上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片刻后,他忽然对着这片空间朗声道:“前辈,今夜打搅,小子只为求财,请恕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望前辈网开一面,手下留情,放了我身旁这位兄弟,小子不胜感激!” 梁胖猛地抬起头望着顾安,神色激动,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而后嘴巴张了张,又捏紧了拳头。 “不….”他发出了一道嘶哑模糊的吼叫。 “闭嘴!” 顾安目光凌厉地看了他一眼,低喝一声,旋即继续朗声问道:“前辈,只要您肯放我这位兄弟离去,算我顾安欠你一个人情,如果我今夜能活着出去,他日必来信守承诺。” “你以为你的人情有多少价值?” 一道如洪钟大吕,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忽然在房间里四面八方的响起,一股强烈的威压瞬间笼罩在顾安的身上,巨大波动震起的风把顾安的长发和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梁胖脑袋一时有些混乱,猝不及防下,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险些跌倒,他虽然在阵道的造诣与一般人较之可以说得上是杰出,但武道上的修行却是他非常大的一个弊端。 铺天盖地的压抑的气息犹如洪水般轰然冲来,顾安面色冷峻,踏出一步,背上的长刀奔涌出鞘。他一手握上刀柄,一手捏起刀诀,手中的雪白刀光如同觉醒的猛兽一般,缓缓地向外膨胀开来。 “又想进玄斗场又想我放人?让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再说。” 淡漠得如同梵音一般的声音如海浪般一叠叠地汹涌而来,狂风骤起,呼啸声化作无形的漩涡,发出低沉的怒吼。 “既然如此,前辈,小子得罪了!” 顾安一声冷哼,身上升腾起骇人的威势,手中刀光漫天,于方寸间激荡游走,进退之间威猛霸裂,不时几道明锐的刀芒在空中留下来不及散去的白光,纷纷刀痕在地上的绒毯上留下道道漆黑的伤口,整座房间剧烈地颤动。 而神秘之人即使没有露面,但其实力强横却是让人叹为观止,他仅仅是隔空操控着天地灵气,也没有使用任何术法道法,单单是把灵气当成藤鞭一样与顾安对拼,竟有隐隐压过顾安一头的气势。 “就这种程度?”那道恢弘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刀舞得越发密不透风,他左手并指如剑,长刀回转横于身前,双目之中精芒大盛,额上渗出了密集的汗珠。 “哦?还想用血封引气?”微嘲的声音围绕着顾安。 “前辈试试便知!” 顾安原本握着长刀的手突然松开了来,雪白刀刃的长刀此时居然稳稳地悬浮在他的身前,长刀微微地颤抖起来,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银白的刀光如电在刀身上狂躁不安地游离着。 一股强烈透着寒意的气息从长刀上散发出来,清气如雾般笼罩着顾安,那股如大江大河般冲刷着顾安的天地灵气忽然如同被隔绝开来一般,以顾安为中心的一尺空间内形成了一个如同漩涡中心的中空地带。 “有意思。”那神秘之人似是有了兴致,声音里带上了见猎心切的味道。 那人话音落下,只见一片猩红的血光突然从两道门的门缝、窗沿的窗缝间蔓延进来,那仿佛是最残忍的暴戾,粘稠的如同烧红后半凝固的铁水,瞬间将房间染上了一层血淋淋的哀艳之色。 血浆在转眼之间在便包裹住了顾安的那片空间,将顾安的身影完全吞没,一丝丝摧残神智的痛苦从血浆里散发出来,让人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流失体外,只能听到自身如同鼓点的心跳声。 不在血浆攻击范围内的梁胖尚且能感应强烈,更何况处于焦点的顾安,此时他感觉像是有无数亡魂在他的脑海里凄厉的哀叫着,血流成河的死亡境况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识念里一幕幕的上演,那种感觉让人如置身与佛经上记载的十八层地狱,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加之己身,万籁俱静,仿佛在天地间,自己是被遗弃之人。 顾安轻咬舌尖,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思绪运转,心底却暗自心惊:“此人修为高强,其实力远远不是我能相比,但他至今为止也只是对我稍加逼迫,并没有一出手便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反倒有些逗弄的意味,修行到这番境界之人,碾死如今的我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但他迟迟没有下杀手,想来,一定….是有什么不杀我的理由。” “给…我….开!” 一声大喝,顾安身前悬浮的长刀嗡鸣作响,刺眼的白芒从刀身上发出,丝丝缕缕,耀目至极,只见他神光炯炯,双手结印,向前虚空一按,长刀旋转,一幅虚幻的阴阳图徐徐升起,无边血光中,数道白色光束穿透而出,似一把把长驱直入的锋利长刀,将猩红血球一划而开。 顾安握上刀柄,刀芒轮转,长刀夹带着如明月般绵绵不绝的刀光,将刀刃蔓延到了四尺之长,他另一只手也握上了刀柄,双手持刀斜举,刀身赫然化作了一道巨大的白色光焰,似天火降临,如电劈出。 气势万千,如江河走势,刀芒未至,破空之声已轰然而起,刀光周遭与空气摩擦,火星四溅,进而燃起道道烈火,直冲大门。 “闭藏修为能感悟阴阳应象?难怪….”那神秘之人用无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心中对着某个身影轻轻地感叹了一番:“如此…..罢了….” 然后房间内突然爆发无尽血光,那道一往无前的刀芒,便被轻而易举地,如同炊烟般被风席卷,吹拂而散,而刀芒中的气劲却是爆发开来,逼得顾安连连后退。而梁胖急忙上前去抵住顾安的身躯,可两人仍旧后退了几步,这才止住了退势。 顾安神情凝重,眉头紧皱。方才的那翻攻势已经是他在修为突破后,能在不用血封引气下施展出的最强大的刀法了,如今却被那人不留一丝余地地弹指间破去,其中实力的相差之大显而易见。 顾安紧了紧手中的长刀,挡在梁胖身前,微眯着双目,静待着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一切似乎都很安静,连风声也没有,顾安与梁胖两人平息屏气,如临大敌。 “罢了,今夜便收下你这个人情….”那道沉厚的声音于虚空中乍起,惊的两人的耳膜阵阵疼痛:“玄斗场之事,你便暂且不用惦记着了。以你现在的实力,想在血墟楼里发横财,呵呵…..你还不够格。” “蛊雕的阵灵我已经使其沉睡了,这个惊墨笔阵,就当是最后给你们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吧….” “小子,三境之后,才是无限风景,千万别在之前…就死掉了呵….” 声绝于耳,耳膜上却还有着微微的震颤感,顾安与梁胖皆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至少现在他们并不用在死亡线上挣扎试探,他们的性命终于是如愿得以保存下来。 顾安把长刀收回刀鞘,亏空甚巨的他不由坐下恢复气机,今晚的两翻战斗尽是在极限压榨他的战斗技法,虽然有凶险,但他破入了闭藏的最后一境,更是在墨玉的帮助下窥探到了一丝阴阳应象的感悟,不可谓收获不大。 梁胖此时拍了拍顾安,他望着顾安,手中比划到:“你打坐调息吧,你今夜消耗极大,剩下的破阵之事,便由我来好了。” 顾安却神情古怪,说道:“那可要放血……你这么怕痛,吃得消?” “你傻啊?”梁胖翻了个白眼,一脸神气,他指了指房间的墙根处,那里散落了方才顾安与那人相斗之时,花梨木的墙壁因战斗波及而留下的一地齑粉:“我吐点口水混开那些碎屑不就行了?所以说打架厉害的人脑子不一定灵光!” 顾安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这胖子尽会抖机灵,怕是那神秘之人也想不到这个法子。 没有理会自顾去斟酌阵法的梁胖,顾安迅速地进入了内视,他的识念游离进入识海,如同戍边的哨兵般巡视着自己体内的状况。 修复后的周天气脉,清气的容量更大,运转的速度更快了,气脉如同被扩张了数分,原本还是溪流般的流淌,如今蜕变成了如河流般足以载起一叶小小的扁舟。五脏六腑上的五行灵气结晶也得到了更多的凝聚,五行之气调和的气机愈发的旺盛,顾安的周天运转也愈发的稳固和通畅,他现在只差慢慢地壮大与累积体内的先天清气,保持识念清明,识海宁静,待到瓶颈之时,便可一举凝炼气府,跨入二境。 “这是什么….” 在顾安的识念到达识海深处的时候,他发现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空间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不明物体,那个物体散发着幽光,缓缓地漂浮在半空。 “这….这不就是我的玉坠?!” 顾安的识念靠近一看后,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那块消失不见的墨玉竟然进入到他的识海里来了,虽然墨玉似乎对他并没有敌意,但若是影响了他的修行,那可是得不偿失。 “这、你这是要干什么?!” 顾安瞪了大了双眼,只见墨玉忽然围绕着他的识念旋转起来,一道幽蓝的火焰从墨玉上燃烧起来,顾安这时感到自己的识海震荡,在他的惊骇之下,那个成了他魂牵梦绕都想要解决的封印大阵,毫无预兆地从他的识海底处缓缓升至离他不过两丈的距离,他能清楚的看见阵上的每个符印,阵眼处的森白火焰,以及火焰深处那柄被不断煅烧的长刀。 而此时墨玉移动的速度也变换了下来,顾安看见墨玉飞到了他的识念上方,在下一刻,无数道道绚丽的光芒从墨玉上散发出来,在顾安的注视下,虚空有物在渐渐地凝聚。 顾安看到下方的封印大阵在剧烈的震颤,阵上的符文在急促地闪烁着光芒,那团被大阵封印的刀如被狂风吹拂般势头愈发猛烈,那柄火焰中的长刀开始不受控制地铮铮作响,仿佛下一刻就想脱离封印。 “糟了!” 顾安大惊失色,凭他如今的修为根本不能镇压那柄凶器,如果被那柄刀冲破了封印,自己绝对命不久矣。 “嗡嗡嗡….” 一道如巨石翻滚的声音从顾安头顶上传来,顾安抬头望去,只见三道光辉分别围绕着墨玉,形成了一个三角对位,三道光辉以墨玉为中心缓缓地转动起来,而墨玉射出了三道白色的光束,如同锁链般连结着三道光辉,无数的符文在虚空中浮现,玄奥深晦的缕缕威压向着封印大阵落去。 识海激荡,顾安的识念如同被气浪冲击般被掀退了数丈,他能看到两座阵法在逆向的运转,道道光辉汇聚到封印大阵的中心,压制着那团森白的火焰。 火焰的火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了下来,再次恢复到了火苗般大小,封印大阵转动的速度也趋于平缓,符文还在亮着微弱的光,三道光辉的光芒变得暗淡,墨玉消散了光链,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真是…惊险啊…” 顾安长舒了一气,他朝着那三道光辉之处望去,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还有着浓浓的疑惑。 “那到底是什么….” 几个呼吸之后,光芒散去,光下掩盖之物慢慢地浮现。顾安定睛望去,想要看清是何物,待那事物在他眼里渐渐清晰之后,旋即,一丝丝呆滞的神色却攀上了他识觉的面孔,他无尽的思绪,在此刻犹如落叶在风中凌乱。 “这不是气府的清虚之门么….”他喃喃道。. “可为什么…...会有三道门.…..”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九章 夜幕 此时顾安识海的内部,虚空中,三道古朴幽暗的大门成“品”字的位置矗立在顾安识念身前,大门上流动着暗沉的光泽,隐隐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波动。 顾安的识念上前靠近那三道大门,他可以看到三道大门上皆是绘刻着隐晦繁杂的纹路,如流水,如流云,似百风卷地,又像繁花盛放。 三道大门上的纹路样式都不一致,就连门中散发的气息都不同。居中的大门给人以极致的亲和感,如万里晴空,流云舒荡,世间的最温和的气息包裹着识感,如在血脉里烙印下的诞生本源;左侧的大门散发的是一种如临天山,在悬崖峭壁上感受着料峭寒意的肃杀之意,让人心生惧意之时又如有一股魔力拉扯着来者去触摸世间上沉厚与锋锐并存的力量;右侧大门透着一股源远流长的气息,让人如置身于秋江如练,碧波万顷的心旷神怡之境,使内心明静,仿佛得到了升华。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顾安眼底蕴着丝丝震撼之感,墨玉入体给他带来的震惊已经相当大了,如今体内更是多出了三道不知用途的大门,顾安不知如何应对现在这个情况。 寻常的修行者在破入第二境之前,便会以自己对天地的所悟在识海身处构建一道门户——清虚之门。而清虚之门,便是连接识海与天地间的枢纽,当破镜之时以天地灵气与先天清气汇聚冲破清虚之门,气府便会顺应着修行者自身的道凝建成气府,气府显于识海,直至把先天清气与天地灵气转换为灵元,这便代表着修行者跨过了二境的门槛,迈入了真正的二境——冲虚。 能看到清虚之门,便代表着距离二境只差临门一脚,可顾安知道,自己方才才堪堪破入玄关的第十二重楼,就算墨玉帮助他修复了周天气脉,对他的先天清气底蕴增益极大,但自己尚未以领悟的道力构建清虚之门,又怎么会有门出现呢? 这还多出整整两道... 幽静空旷的识海里,封印大阵在脚下缓缓轮转,三道大门静静地悬在空中,墨玉在他的头顶上散发着微弱的光。 这三者之间便像是三个在乱世中分足鼎立的王朝般,一朝壮大生出异心,其余两朝便会联合起来骤然伐之,彼此间互相牵制,互相平衡。 “眼下的情况,想来应该不至于到了进退维谷的时候,如今是离开血墟楼要紧,也不知梁胖子破阵情况如何了…” 顾安摇了摇头,驱散了识念中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与茫然,他淡淡地望了几眼识海里的三样奇物之后,便散去识海里的识念,退出了内视。 血墟楼房间内,顾安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身上紊乱的气息也开始平稳下来,一道道温和的劲力如游鱼般环绕着他盘坐着的身体,天顶盖上蒸腾其丝丝缕缕的白气,顾安整个人便如同笼罩在烟雾里。 随着顾安的醒来,梁胖的破阵进度也到了最后的地步,他背对着顾安的眼中散发着摄人的光芒,惨白的火焰如同代替了他的眼珠一般在梁胖的眼眶里升腾而起。 这便是每位阵道修行者在入门之时,觉醒的“心眼”,“心眼”是法眼的一种,其可看破天地灵气流动的轨迹,进而捕捉到事物运行的规律。 阵道修行者可借助“心眼”洞察阵法的缺陷之处,演算阵门的设置的空间方位,还可以从阵法上刻箓的符文感应到阵法的驱动源——阵眼的位置所在,从而演化出脱阵的生门,达到破阵的效果。 “成了!” 梁胖在眉飞色舞的暗叫,他的执笔挥朱红的双手风驰电掣,日常生活里慢手慢脚的梁胖此刻毫无半点凝滞的感觉,他笔走龙蛇,一颗颗红色的光点于虚空中绘制,噼里啪啦地拍在了棋盘的纵横线上,他忽地大手一挥,红料尽染,一大片红点豁然而现,宛然一条腾飞九霄的大龙,在翘首俯瞰世间,尾摆山海。 “笔下惊风雨!蟠龙祭山河!” “给胖爷——破!” 虚空中,祭出的血色红龙淡出虚影,棋盘上蔓延出道道细密的裂缝,梁胖胖脸涨得通红,他低吼一拍长木书案,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血龙的宣纸瞬间化为齑粉,手中染着红料的毛笔如离弦之箭朝着棋盘飞出,随着穿木而出的声音响起,棋盘四分五裂,化为碎木屑掉落地上的绒毯里。 “吱呀……..” 顾安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了大开的门,梁胖正趴在书案上气喘吁吁地歇息,他见到顾安醒后,神气地挑了挑眉,畅意比划着猛夸自己的手势。 “厉害。” 顾安竖了一个大拇指,这胖子的阵道修为也是高的出奇,真不知道他那个神经兮兮的老爷是是怎么教出来的。 “.…但没拿到钱….” 顾安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怔,苦笑起来,不由微叹。。 梁胖瞪大着眼珠子,愣愣地向他比划了一下。 “不是吧你,有句话叫钱财身外物,命都差点搭进去了,还惦记着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我叫我老爷子再给你通融一下,先走吧先走吧….” “嗯…..只能这样了”顾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转头盯着梁胖,又道:“….把我之前给你的钱拿回来。” “.….切…!给你给你,好像以为我要私吞一样….”梁胖极其没有底气地瘪了瘪嘴,手往怀里一掏,一个钱袋抛向了顾安手里。 “走吧。”顾安掂量了钱袋一下,轻笑了一声,迈步而出。 “.….”梁胖强颜欢笑。 清冷的月光照落下来,满是青苔的石砖缝隙里积着泓亮的清水,如掉落了破碎镜子碎片般的地面把天上的星芒与月光分成一个个小小的夜空,破旧院落外,黑沉的长街忽然有数道光亮起,短暂暴烈的雨幕过后,商贩们重新支起了摊子,一道道吆喝重新撕破着静谧的夜。 晚风吹过,顾安尚能感觉到风中带着的那股淅淅沥沥的雨意。 夜幕下层云朵朵,洁净的空气里没有了往日的烦闷与焦虑,他不禁长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似乎要把今夜里一身的疲惫与痛感一并让风带走,留下一个空灵的自己。 “小子,你的黑铁令,拿好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紧接着一道破空之声便从顾安颅后传来,他把头微微侧过,一道黑影从身后的房间里惊掠而出。 顾安一手把黑铁令抓在手内,令牌上余下的劲道让他的手微颤不已,他转过身去,双手拿着令牌微微一鞠,淡淡道:“谢前辈。” 无人应答,房间内,那盏散发着红光的莲花灯渐渐熄灭,道道机括之声响起,顾安能感觉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他面前飞速的变换离去,拉扯的风声在空间朔朔响起。 顾安拍了拍梁胖的肩膀,示意退走后,他如来时般那样,提着梁胖的衣服,调动一身气机后,施展开身法,便消失在墟市里。 院落外的躺在躺椅上的看门人老岳微微地晃着,吞吐间的烟雾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他像是摇了摇头,看着重新忙活起来的商贩们一脸愁怨地看着被淋湿了的货,不禁长吁短叹。 “惨啊….亏死了….” …………………………………………………………………………………………………………………………………………………………………………….. 墟市在合阳城的城东,兰亭却在合阳城的城北, 若不算弯弯绕绕地道路,径直丈量计算,就算是乘着马车,从城东走到城北,让车夫把马鞭上一段路,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但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眨眼的功夫里便到了。 此时雨还没停,雨幕掩盖的兰亭下,一道身着麻衣,带着面具的人影正静静地布置着亭内唯一的石桌。 那人见到年轻人到的如此之快,动作上也没有出现半点停滞的感觉。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雨幕中走近亭内,身上的衣袍却一点都没有湿,他的体外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尽数把雨水隔绝在墙内的空间外。 面具人不由低沉地笑了一声,似是看到亲朋拜访的意味,他朝着他对面的位置抬手示意,面具下传出了一道雄浑的声音。 “请。”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朝着面具人微微拱手后,走到石桌对侧,荡开衣摆,沉稳地坐下。 面具人沏好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至年轻人的面前,后爽朗道。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丰羽公子果真如书卷上的人儿那般,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希,裦如充耳。”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敛着目光,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 “先生过誉了。” 面具人闻言,低笑了声,他双手放于伫的四平八稳的双膝上,侧脸望着雨幕,不禁惋惜叹谓。 “深秋的兰亭可是合阳城里不可多得的好去处,今夜本想邀公子来此一赏兰芳,却不料天降暴雨,着实可惜。”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将茶杯拢在手心,微微笑道。 “先生好意,晚辈心领了。今夜有幸能在如此偏远之处遇到先生此等人物,想来,也是晚辈的荣幸。” 面具人笑道:“公子过谦了。” “不敢。” 亭内点了檀香,袅袅香气在阴冷的空气里浮动,恍若缓缓流动的长河,风里有雨水的清冷和湿意,亭外所有的景物模糊到只剩下一点颜色,轮廓在雨水雾气中隐去。 “这样的雨天,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传闻。” 面具人收回了看向亭外雨幕的目光,隐藏在面具下的嘴角流转着笑意,面具的眼孔处就如两点浓墨画就,像是寒潭底的黑曜石。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章 秘闻 “….愿闻其详。”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捧茶离桌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当当地轻抿一口后,无声地将茶盏放回桌上。 黑云低垂,隐约有雷声作响。 面具人的目光停留在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身上,缓缓开口。 “泛陆地博,九朝并立,自古朝纲皆源于鼎,国力不衰,国运昌盛。” “而有一鼎,唤须凰鼎,此鼎藏于纪朝,居于东土。” “传言此鼎厚泽子民,为王为臣者,萌其荫庇,后人忠义。” “怎奈朝纲将乱,礼崩乐坏,宰傅之相,沦为他人棋子。” 亭外的幽兰被风牵扯着来回摇摆,两侧的树上,树叶簌簌抖落,混着沙沙作响的雨声。 “有一世家,世代皆以侍奉此国之重器为任,历代家主宽仁厚礼,荫庇子孙,而今主府,更将一养子视为己出,有教无类……”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的手指摩挲着杯沿,低垂地目光触及茶中荡起的涟漪,若有所思。 “…..奈何天意弄人,造化使然,如此厚仁之人,竟被安上了个通敌叛国,甚至盗鼎而逃的欺世骂名,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人面具上幽深的眼孔,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呵呵…..老了…喜欢谈一下这些道听途说的趣事。”面具人又笑道。 “传言其除世人皆知的两子一女外……还有一位据说夭折了的………三公子?” 天边乍然惊起一道白光,整个兰亭都被映得惨白。 潮水般的雷声翻涌袭来,明明灭灭的电光打在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的脸上,驱散所有阴影,苍白的恍若初冬的霜雪。 他手指极有韵律地叩击着石桌,杯中的茶却在无声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蒸发。 “如此说来,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那位三….公子如今在何处,晚辈也着实为他担忧啊..….” 石桌上,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吹来的风夹带着雨水尘埃的味道。 面具人不语,凝视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沉默片刻后,抬手取茶,一饮而尽。 “二公子名声在外,做事又何必虚伪。”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把玩着已经空了的茶杯,目光阴如秋水,却笑意清浅。 “先生,那晚辈便冒犯了。” 暴雨将歇,可,狂风未止。 ………………………………………………………………………………………………………………………………………………………………………………………….. 夜深寒重,风似乎又大了些。 城中长街灌满了风,凉意阵阵,高大的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带着微凉雨意的风席卷而过,呼啸声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地刮到夜行的顾安与梁胖的身上,就像是山林中带着怨气啼哭的精魅。 “阿……嚏!”梁胖打了个喷嚏,跟在顾安身旁,他用手碰了碰顾安,手上比划起来:“这下可什么都没赚着,你打算怎么办?” 顾安微仰着头望着夜空,轻轻叹气,浓密的睫毛阴影掩盖了瞳孔的颜色,仿佛藏着淡淡地愁郁。 “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 梁胖听了后也闷闷的,他皱着眉,双手微动:“我说,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我姥爷虽然只是一个帮药房看门的,不能说完全免了你的学钱,但他这么多年下下来跟靖阜的教习的关系也还不错,你都已经麻烦过他几次了,也不差这一次咧!” “但总归是麻烦了。”顾安眺望远方,目无焦点:“秦师帮我填了帐,内门的人已经有所非议了,在别人眼里看来,我跟秦师无亲无故,他如此帮我是为了什么?秦师不想暴露你和他的关系自是有他的原因,但如果因为我的事而把这层窗户捅破了,为你和秦师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并非我所愿。” “唉…..”梁胖眉角低垂着,沮丧之意凝在脸上:“那如何是好啊,你已经拖欠了十四天了,虽然靖阜对寒门的学钱收取额度不高,但你都穷的响叮当了,那些势利眼的教习怕是要将你扫地出门。” “我听说内门有招收杂役学工,会有一定的酬劳,再不行我便去寻一翻内门的教习,那种又脏又累的工作,怕是很缺人手。”顾安微嘲道。 “不行啊!”梁胖连忙抓着顾安的手臂来回拉扯,好像他要把顾安从什么万劫不复的地方拉回来般,他手上比划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你自己不要面子你也要考虑一下素曦好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待遇为什么会相差这么大,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但她很在乎你你不知道吗?你去内门做杂役你让她怎么在内门那种势利至极的地方待下去?你可别忘了你们刚入靖阜的时候把事情闹得有多大!” “…..”顾安沉默了,眼睛里泛着异样的情绪,淡淡的月芒从空中挥洒下来,落到了他的肩上。 “你听我一句劝。”梁胖认真地盯着他的脸:“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来到南鸢郡,但现在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而我不想看到兄弟因为这些事被扫地出门或者去受人白眼。既然是兄弟,是不是应该相互扶持?你刚才义无反顾地挡在我的面前,我不管你是出于愧疚还是其他的东西,那是我梁胖欠你的,我要还。” “你一开始给我的那个钱袋我猜得出来是素曦给你的,你为人我清楚,你也不喜欢欠人。但那个是你妹妹,明白么?那是你妹妹,不是外人。你为什么总要把她对你的帮助距于千里之外呢?我知道你是宠她的不想让她为你担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情况反而会让她更担心你?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顾安闭了闭眼,又无声的笑了笑,细语喃喃,却似深感疲惫。 “因为…我和她没关系…” “什么?”梁胖表示没有听清楚。 “没事…我考虑一下吧。.” 梁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并不知道顾安心里在想着什么,但他知道顾安的家里貌似对他极为苛刻甚至是刁难,顾安就如一个被家里抛弃的弃婴,任由他自己自生自灭。 他记得初见顾安,是在五年前的深秋……………………… 那天天气远比现在要寒冷,冬的气息渐临,靖阜的外院一片萧瑟。 细斜的雨,点点地把院落里的花瓣枝叶打落在学舍的廊道上,梨木铺陈的地面上湿湿沥沥的,墙角处还集聚着雨水,冷风拂过,水波微微晃动。 梁胖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漫无目的在窗外的院落游离着。 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无心听讲教习的絮叨,他昨夜被逼着看了一夜的阵法解析,很晚才入睡,而今睡意未散,寒意又至,天幕昏昏沉沉地,实在是让人嗜睡。 “咯哒咯哒….辘辘…….” 一道马蹄与车轱辘碾过碎枝细叶的声音从院落外响起,梁胖睡眼朦胧地瞧去,目光触及来物后,顿时睡意全无。 庭院里,一颗落叶未尽的枯枝老树下,一辆奢华的马车停正缓缓停下。拉车的马匹是梁胖从未见过的马种,但马躯上覆盖的战盔却让梁胖知道这是一匹军用的战马。战马拉着的是一个浮雕精致的车厢,这种车厢梁胖在书上见过,那是为了一些大人物出行时能够得到良好的保护而建造的,虽然车厢外表看上去是木质的,但其实夹层里是一块厚实的铁板,那些铁板能够起到隔绝灵元的作用,一般的二境修行者不能损坏其分毫。 学社内的少年们都没有心思听课,他们也被梁胖看到的画面所吸引了,每个少年的心里都在想那个车厢里坐着的肯定是一位大人物,但他们心里也有疑惑,大人物为什么不去靖阜的内门呢?跑来外院做什么?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马车车夫从车上跃了下来,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风尘,理了理那身褶皱的衣服,这才微微抬起头,淡漠的眼中有些好奇地张望着身处的四周。 “这车夫…..怎么让人觉得就如我们这般大小…” 学舍内,不知是哪位少年注意地观察了那车夫一眼,嘀咕了一声,安静的空气突然有些骚动起来,少年们皆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地猜测着。 那位车夫不过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背后背着一把古朴的长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衣袍,脚下的靴底沾满了暗沉地泥土色,面容上,初显的俊朗也被一道道灰蒙蒙的痕迹掩盖下去,湿润的墨色发丝贴在额上,就如同戏园子里花旦的妆容遇水溶卸了,样子着实有些狼狈。 黑衣少年从车厢里拿出了一把油纸伞,如巨大的菊花般在灰暗的雨天里绽放,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貌似觉得有点脏,便把手伸出伞外捧了些雨水,湿润过后,随手在衣袍上擦拭干净。 他微微斜着伞靠近车厢的帘子,黄色的油纸伞隔绝了学舍中少年们的视线,他们只听到黑衣少年在车厢上用手叩击了数下,紧接着低声轻唤。 “素曦,到了,下来吧。” 黑衣少年这时高举了黄纸伞,因为还未发育完全的缘故,身高不够高的他为了把黄纸伞举高不得不掂起了脚,他此时的姿态显得有点滑稽,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因为学舍的少年们看到了足以令他们惊艳的一幕。 一只如玉凝脂、素白纤细的手从帘后的黑暗里探了出来,微微拨开了帘子。 学舍里的少年们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尽皆屏息静气,瞪大着眼睛,目里异彩连连。 那是一个白色的少女。她披着荼白色的绣花连帽长斗篷,帽沿上织了细密温暖的绒毛,长斗篷下覆盖的,是一身上衣素白下摆靛青的交领袄裙。 如瀑的墨色长发,头绾做工精细的随云簪,朱唇皓齿,眉眼如黛,一股书卷之气从少女的身上隐隐飘散而出,斗篷的下摆在秋风中飘舞,荼蘼花的刺绣却悠远而宁静。 “来。”黑衣少年朝着白衣少女伸出手,柔声道。 白衣少女望着黑衣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放与他手心。 少年少女,老树下,车马在侧,风雨柔和。 “妈的....我要和那个小子做兄弟!” 学舍里,人群中,梁胖静静地看着两人。他宛如被这两人绘出的一幅画勾去了七魂六魄,怔怔然地,呆滞了眼神..........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一章 针锋相对 夜空还沉着尚未散去的乌云,滚滚的雷声蛰伏着,不时闪过丝丝缕缕的电芒。 顾安感受着空气中微凉的雨意,抬眼远眺,萧瑟的风卷起片片离枝的落叶在半空中打着卷,待风过后,无情地落到地面上,石缝里。 城中街道的临街铺子也已关门打烊,敲着竹梆子的年老更夫也晃着步子上街喊着“夜深人静,拴好门”之类的巡夜警语。 城中的灯火已经开始暗沉下去了,这座城在经历了一日的忙碌后,为生计奔波劳累的商贩们都没入了自己屋内的黑暗中。 顾安与梁胖也顺着七横八拐的街巷走到了一处分岔巷口,两人停下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顾安看了眼梁胖,说道。 “你呢?”梁胖比划着手问道。 “当然是去还钱,难道留着给你?”顾安淡淡的说着。 “呵……”梁胖没有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后,神色开始挪揄起来:“还还钱,其实你说直白一点兄弟我也不会怪你,毕竟你妹妹在内门而你却在外院,平日见不到的兄妹两是要增进一下感情啦……” “呵呵。”顾安拍开了梁胖的手,把长刀那道手上,朝着梁胖脸上一横。 梁胖脸上的肉抖了抖,微微探出眼睛。 “拿着。”顾安也不管他接没接住,径直把刀抛给他。他自己便三下五除地把身上的内门长袍脱了下来,麻利地卷起后,又顺手丢给了梁胖。 “记得把衣服还回去。”顾安此时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袍,整个人就如隐没在黑暗里:“本想如果今夜能赚了一票,他们查也只是会查到靖阜的内门,如今可算是白穿出来了。” “还有,帮我把刀收好”顾安拍了拍梁胖的肩膀,转身便迈步而出,走入了另一条被乌云阴影覆盖的小巷里。 “你还真是….当我有求必应啊。”梁胖翻了翻白眼,随后看了眼四处无人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 兰亭内,魏丰羽原本盈如秋水的眼神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渐渐地淡漠了起来,一道凌厉至极的寒光从眼底浮现,紧紧地凝视着对面那人。 “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毫无语调波动的声音从他唇齿间传出。 “公子可是好生客气。”面具人笑道:“出手之前还要做足礼数,不愧是大家风范。” 见得面具人明显避而不答的意思,魏丰羽也不多言,当下噙着一道微讽的笑意,抬手伸出两指提起壶耳,将茶壶的壶嘴向着面具人面前的尚存的半盏茶,手腕一番,水柱倾泻,陡然间便如苍龙出水,水流奔涌。 面具人瞧着奔涌的水龙,低笑了一声。他也不管魏丰羽面色的变化,更没有想他好意与否,他只抬起手,将手掌拢成半握,用指节在石桌上轻叩了一下,便把手收放回了膝上。 可对面的魏丰羽却眉峰一挑,神色也凝重了几分。他刚才虽是一道极为尊礼的斟茶之举,但水流之下实则暗藏着凝炼沉厚的灵元,如若任水流落入茶盏内,不消须臾,连茶盏下的石桌,甚至整座兰亭,都会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魏丰羽清楚自己这暗中劲道有多强盛,虽然施展起来不过冲茶递水,但若没有与之相媲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接下这道攻势。 而令他收起内心中最后一丝轻视的,却是面具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抬手收手间便化解了他的灵元,所以斟茶之举是真的斟茶,面具人也坦然地受了他一礼。 可他堂堂五境修为之人,初来乍到这偏僻的外土之地,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人,一个照面便落了下乘,实在是让他不可小觑。 “公子的茶,怕是整个东土都没几人有资格喝过罢?”面具人端起茶盏,在身前半尺的空中微微摇晃,茶汤清润,几片细小的茶叶在茶汤里翻腾。 “先生定力果是不凡。”魏丰羽收起了笑意,沉声道:“即是知晓,先生如今坦然受之,便不怕折了寿?” “哈哈哈...”面具人微仰着头朗声大笑,也没有理会顾丰羽言语中的锋锐之意,他笑笑说:“本便是半死不活的人,哪里来的寿还可以让阎罗老爷再来问候老夫一番?山水正神离远嗅着老夫的这身老泥味都避之不及,那些个老不死的还盼着我这个老得快死的人赶紧去奈何桥上走上一遭咧。” “哦?”顾丰羽神色不动,他淡淡地看了眼对面的面具人,淡淡道:“先生高义,晚辈望尘莫及。不过先生今夜阻我行事,也未免干预过了界,若晚辈自身所欲,先生的面子定是要给的,但今夜晚辈是奉命前来南屿,好不容易寻到了要找之人,必然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先生若是阻我,便摆明是与我身后之人过不去,况且,即使你能护他一时,也不可护他一世,就算阎罗老爷和你有交情,山水正神近不了你身,但七境之上,先生觉得不会把自己给搭进去么?” “嘿...”面具人轻笑道:“公子可是折煞老夫了,竟托出七境大能言此事,未免也是小题大做。公子怕是尚未理解老夫的言下之意,老夫虽命廉,可公子的命却是矜贵,公子若想拿七境修行者压我一头,也要公子能有那个机会回到东土,再下此论吧?” “大言不惭。”魏丰羽冷笑道:“先生当真一意孤行?” “唉....”面具人低声轻叹,言语之中流露着一丝伤感:“非老夫一意孤行...一意孤行的是你身后之人,惟贤惟德方能拢人心,聚国运。而我承故人之托,受其恩泽,于情于理,要报,要以命相报,你们为了那些东西实在煞费心机不计代价,我是断不可将他向你拱手相让,公子也不必多言。” “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种事再说商量,就显得我和公子一般虚伪了。” 魏丰羽微微眯了下眼睛,眼中忽然冷芒大盛,他轻轻一手地拍在石桌上,茶盏不动,茶壶与杯中的茶水便如失了重般飞洒向天空。 “那就得罪了!” 只见他身上猛然气机升腾,一股股隐晦且浩瀚的气息如滚滚惊雷般在他都周身奔走,飞洒在空中亮青色的茶水恍若被静止了时间,促而即如一条条被惊醒的水蛇一般在空中游舞翻腾着,它们就像被赋予了神智,懂得吐纳一般,如老牛汲水地抽纳着天地中的水灵之气,一条条细长的水蛇在眨眼之间便胀大了数圈,他们围着魏丰羽的周身不停盘绕,八个碧绿的蛇瘦从他的身后探了出来,就如一朵青色的花,蛇信子便是花中含苞待放的花蕾,虽然魅丽,却是藏着冰冷的杀意。 “好说。”面具人淡淡笑道。 魏丰羽的气机显露之时,面具人并没有打算什么都不做干等着硬抗他的攻势,他面具后的双眸缓缓闭上,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他忽然睁开了双眼,面具上那黑暗空洞的眼孔忽然变得耀目起来,面具前的那团空气就如被瞬间剧烈的升温而开始波动,一根根细密的金色丝线出现在半空中。 面具人缓缓抬右手手,张开成掌,他的五根手指的指肚上的光芒,此刻在黑夜里便如五团金色的火苗般,在带着雨意的风里摇晃。火光摇曳,明灭不定,但给人的感觉便是如烈阳般炎烈,永远不会熄灭。 他的五指瞬间便如穿花蝴蝶般在那些细密金灿的丝线中游走,在空中逸散着如绒羽般的光,天地间隐隐的火灵之气在他身前的一方空间里急速汇聚,形成了一个金与红的灵元风卷,而风眼处,是一个充斥着灼热气息的金色光阵。 “阵道宗师?” 魏丰羽脸上古井无波,眼中神色却是一沉,内心又再一次慎重起来。 阵道修行者并不比武道修行者,如果说一千个人里面有一个能踏足武道修行的世界,那一千个武道修行者里面才可能有一个能踏足阵道修行的领域,若要踏足阵道修行,除了本身的天赋外,对天地之间灵气的感悟力也要得天独厚,极为苛刻地开“心眼”的一部分便把众多的武道修行者拦在了阵道修行的大门之外,由此可见,阵道修行者的数量极为稀缺。 而这个带着面具的老人竟然是一位阵道宗师,还是六境的阵道宗师。要知道,阵道一途修行极为艰难,不仅要辅修自身的武道境界,同时还要专研各种阵法奇经,以心眼感悟和观察天地纹理,所以进境颇为缓慢,如若以一个单纯的武道修行者与一个阵道修行者在踏入修行大道之时便相比修行速度,那么,当修武道的修行者达到了三境之时,阵道修行者可能还在破二境的门槛处徘徊着。 所以,修阵道之人,资质平庸与惊才艳艳之辈,破镜的速度也会天差地别,但六境的阵道修为也足以令人心惊。魏丰羽心里暗道,就算在纪朝,六境之上的阵道宗师也不过二十之数,皆是各方世家客卿甚至是朝堂上宾的存在,而今,在这个小小的南鸢郡内,就被他遇到了一位六境的阵道宗师,实在是世事无常。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二章 斗法 面具老人的手放在膝上,气息冗长地端坐着。悬浮在身前的金红光阵在缓缓轮转,散发着的热浪足以让空间变型。而魏丰羽身后的八条碧青的蟒蛇在吞吐着蛇信子,十六双蛇目中闪烁着慑人心魄的凶芒。 “公子不考虑改变主意吗?” 面具老人漠漠地望着魏丰羽身后的八条碧青蟒蛇,缓缓道:“你应该知道,同境的武道宗师对上阵道宗师的输面有多大,况且你与我还相差了一个境界。一个境界的高度,我想公子....不会不清楚。” “你如今也未及不惑,如此年纪便登临五境,实属不易,你何必为了这些虚名而与老夫拼命呢?” 面具老人轻叹了一声,不禁感慨:“况且...凶魂入体一途,同样艰险万分。既然你这都活下来了,就应该知道活着不容易,那么既然你没有必死的心,那何不就此收手...” “你到底是谁?” 魏丰羽呼吸一窒,眼中犹疑微微一惊,他身后盘绕的碧青蟒蛇似是感应到他的情绪而躁动不安,狂躁地摆动着蛇躯。 面具老人默不作声,面具覆盖下燃起的眼依旧看着魏丰羽,但不一样的是此时那双眼睛里却让魏丰羽感觉到了如同追忆、悲伤、悔恨的情绪。他似乎没有听到魏丰羽的话般,或者根本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面具老人似是发出了一道长叹,后低缓地说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的心里应该有自己的一杆秤。没有人会甘愿白做他人棋子,你不是那个人的选择,也不会有成为选择的机会,生非非此家人,死非此家魂,你原本可以不入局,魏丰羽....你何苦来哉...” 碧青蟒蛇散发的青色光芒逐渐暗淡下去,魏丰羽脸上阴晴不定,他最终轻叹了一声,浓浓的萧索之意似乎在这一声叹息中释放着,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用力地蜷缩紧贴,他的嘴角勾起了微涩的弧度,半响后才发出一声低低地沉吟:“先生之言,晚辈何曾没有想过?晚辈也想远离这一切...远离这个纷杂的是非之地...去寻乱世之人都想找到的一方净土安置余生,不涉世间事...” 他的声音却忽然冰冷且压抑起来:“但我能如何?!我敢如何?!我已入局,棋子是无法决定自己的性命的,想不被别人吃,便要顺从一些,做好棋子该做的事。一盘好棋可能会被一步棋子所误,一盘死棋也可能会被一枚棋子救活,既然我...不能决定我是棋子的命运...” 原本暗淡的青芒骤然大放,一股强大的气息从魏丰羽身上向四周扩散,兰亭四周的树木纷纷如被拉扯般倾斜着,石桌上的器具尽数破碎,道道细密的裂痕盘互交错地在兰亭之上蔓延,梁间碎裂的木屑从亭顶处如雨下落。 “那...我便要成为那人手中,足以颠覆棋局的棋子!” 他话音落下,亭外雷电陡然惊起,晦明不定。刺目的白芒从天际一闪而过,奔雷声隆隆而起,深夜的风在铅云的束缚下横冲直撞,似是撞破了天上湖中的缺口,顿时雨幕笼罩大地。 魏丰羽微微抬眼,无尽的锋芒从中喷涌而出,眸子里如青色琉璃般的瞳孔流动着凌厉之色,他缓缓起身,身上的扩张威压凝炼如成实质般,残破不堪的兰亭随着他的身躯的站立而不停地震颤起来。 碎裂的梁木与高瓦终是承受不住如此强盛的气息,便轰然倒塌,只余下面具老人身后的短柱残岩。 狂风大作,滂沱大雨,合阳城的这个深夜,迎来了入秋后最猛烈的一场雨势,不知多少人家在睡梦中被那铿锵有力的雨点敲击砖板木门的鼓点般的声音吵醒,看着遮挡窗户的竹帘子被风掀起后又如一个巨大的巴掌般狠狠地拍在屋墙上,树木倒塌与院落篱笆损毁的落地声恐吓着屋内的人们,他们都缩在屋里祈祷着神仙保佑希望这场暴雨能尽快过去。 直面风暴而起的面具老人却对如此狂暴的瓢泼大雨视如无物,炽烈的气息从他身前的火灵光阵中逸散而出。火轮高吐,面具老人如被一道道赫赫炎炎的烈火在他脚下周身数尺的地方如同龙蛇飞舞般勾勒出一个烈焰大阵,空中的雨水急速落下,顿时化为蒸腾的水气重新汇入天地,消失无踪。 “此意已决?” 面具老人低沉着嗓音,淡淡地问道。他身后的树木随着他的话语变得灰败干枯起来,狂风卷过,如风化的岩石般化为黑色的粉末散去,作为火炉中的木料般,在面具老人施展的如熔炉般的火灵大阵里,助长的滔天的烈焰。 “我意已决。” 魏丰羽面色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道。天地间的的震风陵雨如成了衬托他的背景,细密的雨丝在他身后上当形成一道肆虐着空气的水龙卷,先前的八条碧青蟒蛇在水龙卷里面来回穿梭,他的身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壮,直至长成了八条横亘天地的碧青巨蟒。 “如果你正值壮年,尚在全胜时期,六境的阵道宗师,晚辈自认,定无一丝胜算。”魏丰羽双眼目光凝重,望着那道在风雨中烈火环绕的身影:“可你如今已经是迟暮之年,身体气机早已开始衰败,血气枯竭,恢复能力大打折扣。加之今夜雨助我势,天地之间水灵之气充沛,我纵然不是你一时之敌,但此消彼长下,我未必不可与你一战。” “或许吧....”面具人竟然有些赞许地望着魏丰羽,喟叹道。“但想不到在有生之年,老夫还能见到与凶魂如此契合之人....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一代新人,换旧人....” “既然已有决断,那,公子,请吧。” “能与先生一战,乃丰羽之幸。” 敲金击石,落地有声,魏丰羽面容冷峻,缓步踏出。 随着他的一步迈出,天地间的雨势像是被放慢,雷声与风声似乎消失,暴烈的雨点与地面相触后随之破裂的冲击波动在密集地溅起水泉,如同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浪潮声在地面上滚滚而过,此时的长街像是被魏丰羽变成了一片只属于他的水域,他就是这片空间里绝对的主宰者。 雨水毫无阻碍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衣衫被风雨润湿,挂满水珠的睫毛在风中微微轻颤,此时他的眼里,天地间的颜色似乎只剩下碧青与水蓝,他的脚下前方都是汪洋泽国,他仿佛只需一动念,所有的水灵之气都会被他如臂挥使。 他缓缓地伸出手,双臂大开,腾空而起。天地间的雨水如同一条条幼蛇般从他的四肢为起始向他的身体缠绕而去。水灵之气像是为他的身躯穿上了一套蓝青双色的琉璃般的战盔,庞大的水量使得战盔极速地壮大,八条碧青巨蟒的蛇身相互融合到了一起,八首共生且散发暴戾气息的怪物附着到了战盔头部的位置上,随着十六双琥珀色的巨眼猛地睁开,一道如神袛般的身影屹立在天地中。 面具老人凝重地望着那道凶悍无比的身影,眼中的金色烈焰更加的炽烈,他脚下的大阵上的烈焰轰然升腾,身前的火灵光阵移到了他的头顶上方,他抬手在虚空中连连结印,数个繁复的金红色的小光阵一字排开位列,下一刻便以面具老人为阵心向他旋转围拢而去,形成一个炫目的金色光圈,而此时上下两方大阵开始轮转,炎烈的狂暴之意从中爆发,一座如黄金浇筑的巨大熔炉的虚影显现而出。 “玄冥示水么?那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吧。” 黄金熔炉中,烈焰雄雄燃烧,面具老人置身其中,阵中的火焰把他的面具映得如同血一般的通红,光焰大阵转动发出的齿轮转动的声音,与他厚沉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如先生所愿!” 神袛般的巨人内,魏丰羽冷哼一声,冷峻的声音如滚滚雷声般在雨夜里扫荡。巨人青蓝色的琉璃般的战盔上,水灵之气缓缓的流动,在魏丰羽的意念控制下,战盔巨人的八个蛇首仰天长啸,单拳之上凝结了庞大的气势,蓝青色的光芒遮天蔽月,一个由庞杂的水灵之气的水龙首在拳头形成,他一拳朝着面具老人的烈火熔炉轰出,一条蓝青色的水龙般的水柱以千钧之力,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出,所过之处,半空中的雨水尽数破开崩毁。 面具老人见状,不退反进,他向前踏出半步,黄金浇灌的熔炉顿时火光大盛,一股浩瀚强大的气息向四周蔓延开来,一道由火焰砌起的火墙骤然出现在半空,一个个繁琐无比的字符在其上浮现,光芒愈发耀眼,气势更加强烈。 “轰!” 粗壮如龙的水柱狠狠地冲撞在了金色的火墙上,嗞嗞嗞的蒸发沸腾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火墙的厚度在不断地削减,却又重建,如龙水柱如同一道源源不断的滔滔江河,不绝于水,如万年冲刷河堤般的倔强之意,不到东海誓死不休。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三章 战时 “嗞嗞嗞..” 水火相互消解,狂暴的灵元波动疯狂地席卷开来,风助长着雨势的同时,也把焚天烈焰催动到了极致,蓝青色与金红色的灵元之气在空中震荡,无数的雨水化为白气又重新凝聚。 “先生,小心了!” 魏丰羽冷喝一声,双眸之中顿时出现了蓝青色的光芒,一道道如同周天气脉的细小脉络从他身上飞速地蔓延开来,如幼苗发芽转眼长成参天大树,无数的蓝青色的枝丫顺着八蛇首的战盔巨人的四肢百骸向全身生长而去。 一股股澎湃的水灵之力从天地中向着战盔巨人汇聚,夜幕下,暴烈的雨水环绕着巨人的周身,接着一道璀璨得令人心悸的光泽自巨人身躯上散发,磅礴的玄冥水意波动让空间都荡开了淡淡的涟漪。 无边雨幕下,八首巨人一步踏出,滚滚水浪在他身后汇聚,强大的推进力聚集在巨人身后,脚下的石砖地面龟裂出道道裂痕,随着巨人发力,长街的地面顿时掀起一个碎石浪潮。 魏丰羽的八首巨人飞速靠近到黄金熔炉前,八蛇首的目中透着凶光,蓝青色的光芒在巨人双拳上绽放,只见一道拳意狠狠地砸下,黄金熔炉的表面猛地震荡起来。 天地间充满的肃杀之意,拳劲逼人。八首巨人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强大的杀伐之意随着一拳拳地轰出作用在黄金熔炉上,一道道蓝青色的光点在每一道拳意落下之后便会攀上熔炉壁的表面,此时的黄金熔炉的金黄之色已没有起初那般耀眼夺目,数不清的蓝青光点已经让光焰的色泽变得驳杂不堪。 魏丰羽的八首巨人最后一拳落下,一个巨大的光圈宛如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在他的拳上汇聚成一点,其中疯狂涌动着庞大的力量感,光芒急促地闪烁,然后便如同闪电惊雷一般,狠狠地砸落在黄金熔炉上。 “咔擦...” 随着一道轻微的破裂之声在天地间响起,一道细小的蛛网便陡然出现在那最后一圈留下的光点之上,紧接着如连锁反应般,数不胜数的细密蛛网密密麻麻的以每一道光点为心,如同盛开的花般在黄金熔炉的外壁上绽放,连接起来就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破。” 八首巨人内,魏丰羽低喝一声,黄金熔炉上,蛛网的纹路亮起刺眼的光芒,黄金熔炉像是被蓝青色的丝线分割成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碎片,在风雨的侵袭下逐渐震颤起来,随着一道厉声落下,连接着碎片的最后一点力量如同被震的消散,无数的碎片爆裂开来,一股破坏的风浪以破碎的黄金熔炉为中心向外扩张,横扫着四周的一切。 黄金碎片在喷涌的气浪下崩碎着,碎裂的黄金熔炉虚影在雨中被熄灭,华为无主的火灵之气消散在天地中。面具老人双手负在身后,天空中的雨水落下,此时他身上没有了光幕隔绝,雨水落在了他的身上。 “看来你的凶魂武相已经大成了” 面具老人微微仰头,看着魏丰羽释放出的高大伟岸的身影,感叹道:“以五境的修为能做到这一步,你的资质怕是在东土同辈当中,也算得上是顶尖之人,而你却甘当这局其中的一环,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你身后那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你这样的人来卖命....” “你很强,或许与你一般境界的阵道修行者真的不是你的对手。”面具老人淡笑,目光却渐渐有神意汇聚:“但你似乎忽略了一点....” 话音落下,面具老人头顶上方的金色光阵忽然绽放起幽蓝的光芒。光阵上的火焰渐渐衰弱下去,金红色的阵纹的颜色逐渐被幽蓝的色泽替代,如同溪流流淌般,缓缓散开,直至形成一座水灵之气翻涌的大阵。 面具老人抬眼望着惊疑不定的魏丰羽,缓缓开口:“若五行之内,皆不能为我所用,那阵道,何谓宗师。” 脚下的金红火灵之阵转动,头顶的幽蓝水灵之阵下落,两道大阵在面具老人的脚下重叠在一起,幽蓝与金红的霞光流动,如同深海之下藏着足以焚烧一切的熔岩,当浪涛将起之际,烈火也会降临天地。 “让老夫来指点你一下,何为玄冥示水。” 面具老人仰天朗笑,一道虚幻的巨影在空中显现,金红幽蓝的光泽在晦涩的线条符文里流动,散发着令空间震荡的威压。天地之间的火灵之气在向其汇聚,魏丰羽同样能清楚的感受到原来属于他的泽国水灵,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吸力分走了一部分,他心中稍震,遥遥望去,之间那道虚幻的身影越发凝实,气息愈发强大。 天雷下落,耀眼的白光照耀着如同天神般的身影,英灵无比的面容轮廓,霸道刚猛的战袍,手中矗着一方战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战旗的顶峰是锋利的枪锋,摄人心魂的灵元波动浩瀚无比。巨影向斜踏出一步,手中的战旗便在空中挥扫起来,枪峰切割雨水,一道巨大的金蓝光芒,突兀闪现,光芒所过之处,雨水立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的水雾。 “那就让晚辈来战上一番!” 魏丰羽见状大喝,眼中又涌起战意,八首巨人纵跃而出,巨手一张,一把碧青长戟便闪现而出,八首巨人用力一握,长戟顿时化为一条怒龙,怒龙在巨人手中怒涛翻腾,道道龙卷荡起数十米高的水柱,然后重重的朝着蓝金色的巨影轰砸过去。 蓝金巨影持抢而上,旋身抡起枪花,陡然间向前猛地一拦,瞬间的发劲把手腕直到腰身的劲力全部迸发,枪势虎虎生风,枪锋寒芒捉弄不定,枪身宛如游龙,灵活异常,更如箭脱弦,疾走一线,瞬间吞吐,力似奔雷闪电,快捷而迅猛。 “锵!” 长戟与长枪猛然相触,天地间万物无声,仿佛只剩下拿到金铁相撞的声音,所有的力量都仿佛汇集在了长戟与长枪交汇之处,时间静止了般,下一刻,巨大的炸雷声,在力量压缩点中爆发,如同海啸般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城中区域的楼房剧烈的摇晃,在无数人家的尖叫声中倾斜得似乎即将倒塌。 “必须要速战速决。” 魏丰羽与面具老人心里皆不约而同地慎重道,如此激烈的战斗气浪的破坏力可想而知,就算兰亭四周的区域都是破落户居多,但战斗波动始终会被察觉。 蓝金巨影与八首巨人再次战到一起,雨幕风雷如注,浩大的雨声雷声夹着剧烈的灵元波动,把黑夜染上了道道各色的凌厉光芒,震撼着恐惧天地威压的众生。 ………………………………………………………………………………………………………………………… 乌云低垂,隐隐雷声暗响。 沉沉的天幕之下,铁灰色的云又悄无声息的布满了天空,月芒再次被遮蔽,长街巷内无声的沉闷着。 合阳城的城北是城中以前的老城区,也是比较驳杂的地区,在这里聚集着的住民,大都是讨生活的走方郎中与年老体衰不愿搬迁的老人,沉淀着穷困与破落的气息。 顾安穿过一条小弄,拐了一个转角,走进了城北的一处街巷后,走进了一方破旧的院落里。 院落里虽然小,但很空旷,除了一棵早已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树干外,就是一个用来晾晒衣服的木制衣架,但奇怪的是衣架上并没有多少灰尘,反而有一些衣物晾在上面,显然都被今夜的雨势打湿了。 顾安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去把那些衣物收下后,进入了屋内。 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顾安却似习以为常,他把收下的衣物放到一张长木桌上铺开晾晒,嘴里却传出有些无奈和头疼意味声音。 “你就不能记得收衣服吗?” “你回来啦?”一声惊喜的声音从阁楼上响起,像一阵温暖的春风,驱赶着屋内阴冷的寒气与湿意。 “再不回来,我怕你会宁愿饿着也不吃东西。”顾安微微叹气,无语地摇了摇头:“你想吃什么?先说好,现在只剩下了半条腊肉和三个土鸡蛋,后堂里应该还有一些豆芽和韭菜,只够做一两个小炒了。” “没关系。”婉转轻柔的声音在阁楼上响起,悉悉索索后,频乱的脚步声便在楼道上传出。 顾安听闻下楼的脚步声,转身朝楼道望去,只见一个素白的身影却突然从楼道上一跃而下,向他飞扑而来。顾安急忙上前,稍稍运转气机,身形舒展地将空中的那道素影接下,感觉就如被春风撞了个满怀。 “胡闹啊你...”顾安没有好气地轻斥了一声,见怀中之人可怜兮兮地眼神,又不忍真地呵斥,只好败下阵来,一眼的凌厉骤然化为温柔的宠溺,才抬手叩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柔柔地敲了一下。 “因为....我知道哥会接住我的!” 素白的身影落回地上,笑脸盈盈地望着顾安,两个浅浅的酒窝浮现在嘴角旁,宛如盛开的桃花一样。 “你啊...”顾安苦笑道,转身打算进入后堂准备今夜的饭菜,却不料被一双纤细的手拉住了。 在他转过身刚想询问的时候,素白的身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她两只手臂紧紧的抱着他,百般难描的素丽容颜深深地埋入了他脖颈间的那道阴影里,一道压抑着地令顾安心里一颤的声音缓缓传出。 “顾安....我想你了。”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四章 妹妹 顾安呼吸微微一窒,身体一僵,半响,他眼神复杂地放下了僵直在空中的手,轻缓地抚上了顾素曦的发,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他听到了她细微的抽泣声和察觉到了衣襟上晕开了温润的湿意。 他心里暗叹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舒出来后,他迅速地掩盖下了眼中的异样,用手顺了顺她的背,扶着她的双肩离开自己的怀里,抿了抿嘴,眉眼稍微低垂了些,望着抬起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眶的顾素曦,轻声道:“我...哥..也想素曦呢...又不是没见着,别哭了啊...再哭就成小花猫了啊。”说罢后又笑了笑,右手拇指轻轻地擦拭去了眼前人面上的星点泪水。 “...哼...你才是小花猫...”顾素曦低低抽噎了一声,然后赌气似的地回了一句。她用指节抹了抹眼角后,嘴角处才勾上了一抹羞涩的弧,琼鼻轻动,泛红的桃花眼又弯出了朦胧的笑意。 “好了好了,这样笑起来不就好看了吗。”顾安用手在顾素曦的小脑瓜上揉了揉,下意识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哥不会不管素曦的,哥会永远在素曦身边....”他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嗯..”顾素曦闻声后才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顾安看她又哭又笑的表情竟有几分可爱,忍不伸手勾起手指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下,柔声道:“等这么久,难为你了,这样,你先上去阁楼,等下哥,哥现在去给你做饭,好了再叫素曦下来好不好?” “不用啦哥。”顾素曦突然说了声,眼中笑意盈盈,顾安却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什么似的,一脸认真地围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顾素曦转了几圈后,快速地用手捏了一下一脸懵的顾素曦的脸蛋,又双手在她的双肩和腰上丈量了一番后,沉默了半响。 于是才有点没有好气地看着懵懂的顾素曦说道:“好啊你,什么时候学人家辟谷了,虽然女孩子胖了会有那么一些影响美感,但修为没到家就辟谷是对身体有伤害的知道吗,都让你平时练功勤快一点,多动才不会积累肥膘。不过你本来就很瘦了,现在胖了一点刚刚好。” 顾安自顾自地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内门的厨子确实不错,起码比外院的强多了....嘶..” 话方说罢,顾安却顿感脚背一阵疼痛,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问自家妹妹干嘛,却看到了顾素曦气鼓鼓的脸。 “...坏哥哥!你才胖了呢!”顾素曦轻叱一声,就如一只炸毛了的小猫,咬牙切齿地抓挠着顾安。 “呵...”顾安笑着摁着自家妹妹的头轻柔的推开,然后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道:“那怎么不用哥给你做饭,你在内门吃过了吗?不过吃过了也好,不然可要饿肚子了....唔...” “嘘...”顾素曦突然伸手竖起一根食指贴到顾安的唇上,示意安静后,又拉回到自己的唇前。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抓着顾安的衣袖扯了扯,美目眨巴了一下,露出一抹狡黠,道:“哎呀,跟我来跟我来!”说着便拉着顾安上阁楼。 “我说你搞什么神神秘秘的...”顾安苦笑着说道,任由那道素白的身影拉着自己走上阁楼。 与厅堂与院落的腐朽与破落相较,阁楼的桌椅摆设,衣橱床柜都被铺整得干净,边角边缘被常年的摩拭磨得光滑逞亮,一盏红烛摇曳着火光让昏暗的房间透出淡淡的温暖,木桌上摆放着几道简单的小炒,虽是卖相不如饭馆店家那样色泽鲜丽,但冒腾的缕缕香气却让久无进食的顾安顿时勾起了食欲。 顾安微微诧异地忘了顾素曦一眼,她正微仰着头望着顾安,嘴角微弯安静地笑着。 “哥,还记得吗?五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刚到这座小城的日子。”顾素曦似是追忆,语气也变得朦胧起来:“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雨久花的花瓣浮在外院花园地面的水洼上,那棵几近干秃的老树枝丫上还缀着泛黄的叶子。我那时候在想,我和哥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了,我们要开始我们新的生活了,我可以陪着哥,哥也不用再....” “好了,素曦..”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有力结实的怀抱便如山谷包围着风般将她拢在怀里。顾素曦很熟悉这个怀抱,在她从小到大的无数岁月里,只有这个怀抱的主人,会倾尽所有去挡在她身前,义无反顾。 “哥...”顾素曦下意识地抱住顾安,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她低声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很任性啊?” 顾安笑着摇了摇头,用手顺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说着:“没事的,素曦。哥也很自私,很任性,但有素曦也没有不喜欢哥不是吗?哥又怎么会这么觉得呢,这些年来只有你陪着哥了...素曦..是个很好很乖的...妹妹呢!”说到“妹妹”两个字的时候,顾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稍微加重了语气。 顾素曦在顾安的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顾安能感觉到她的抱着自己的手却紧了紧。他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很依恋哥哥的妹妹,只是他... 顾安的头稍稍低垂着,喉结滚动,阴影下的眼神暗了暗后,又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重新恢复平淡,他仿佛用了极大的勇气,把喉咙里所有的阴郁都隐藏在了眼瞳的深处。 “如果某一天我让你回去,你愿意吗?”顾安突然轻声问道。 他感觉到怀里的顾素曦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仿佛整个人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收了回体内,但下一刻一股有些慌不择乱的气息却在她的身躯里蔓延,顾素曦把他抱得更紧了,宛如要狠狠地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她的一侧耳朵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一只手把另一只耳朵捂起来,头在小幅度却高频率地轻摇着。 “唉...”顾安抬手抚着她的背,轻叹一声后,目光涣散地喃喃道:“素曦啊..其实你没必要如此委屈自己,跟着我受苦受难....我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是整个家里的耻辱,我是一个注定不能被接纳的人。可你不是,你是阿娘的女儿,你跟那个人是亲近的啊....如果不是他这一路顾及着你,我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他很疼你你不知道吗?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在树上掉下来的那一次?我没接住你,害你擦破了皮,之后他就用困笼锁了我三天三夜...” “够了够了!”顾素曦急了起来,攥起拳头捶到了顾安的右肩上,她猛地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盈着泪光看着顾安:“他对我好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懂!他就只知道利益荣誉!到了最后我不还是充当交易工具!而且他当你什么了?他有把你当过儿子一样对待吗?!我讨厌他!” 她突然地止住了哭声,但汹涌的泪水化为了夺眶而出的泪滴狠狠地掉到地上,她颤着手抓着顾安的衣襟轻轻地摇晃,巨大的悲伤在她的哭泣声里侵袭着顾安:“哥...阿娘已经不在了啊...我就只有你了啊...只有你了啊!你不能丢下我...我不想回去..” 顾安怔怔地看着顾素曦,他不知道原来她心里其实看的比谁都清楚,只是她一直都选择不说不问,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而是她不想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都说温柔的人并不是天生温柔,只是他们想受着自己内心那份美好的事或者那个值得牵挂的人,所以才竭尽全力地假装温柔,不想给予伤害。 而顾安,在顾素曦的心里,就是那个她宁愿放弃一切,也要守候的人。 “我知道了。”顾安重新把顾素曦拥入怀里,任由她的不安和无助在这方空间里释放着,她承受了太多,也压抑了很久,她在他面前其实一直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她也需要有个让她发泄情绪的地方。 “擦干眼泪先吃饭好吗?”顾安低声说着:“明天你还要回内门呢,继续这样哭下去,会哭肿眼呢。” “...讨厌!”顾素曦沉默了半响后,低低地吸了吸鼻子。顾安用衣袖帮她抹去了泪痕,他看着她的脸,认真地帮她梳理着额前的发丝,十六岁的少女带雨梨花,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难得素曦下厨,那让哥来尝一下。”顾安捏了捏她的脸,淡淡地笑着。 “说好了啊,不可以不要我!”顾素曦知道这个哥哥转移话题的功力还不到家,她一语说破顾安内心的苦闷,又张牙舞爪地抓挠起顾安,她撅起嘴:“就算你有心仪的女孩你也要让我同意了才能喜欢人家!她一定要比我好才能分走哥对我的爱!不然我就烦死你!” “嚯...那你很不讲理嘛..”顾安吃着咸到骨子里的小炒肉,忍着巨大的不适,但看到顾素曦阴沉下去的眉眼阴影,又改口道:“嗯...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你说的!哼!”顾素曦这才展颜一笑,昏暗的阁楼似乎在她皎洁如月的笑靥下不禁明亮了几分。 顾安看着顾素曦又活泼起来,无声地笑笑。其实一直给人以拒人千里之外的人并不是内心冰冷,他们只是把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放在了一个他们珍爱的人身上,他们的情感比谁都浓,他们也比谁都懂在乎。 “那祝我们要过得幸福!哥哥能一辈子都陪着我!”顾素曦的情绪翻得飞快,在顾安的面前,她都想把活泼开朗的自己展现出来:“以水代酒!” 顾安举杯,笑笑说:“那祝素曦天天开心,天天幸福。” “嘻嘻...有哥哥在素曦就很幸福!”顾素曦偏过头靠在顾安的肩上,阴影下的脸微红,目光如秋水,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她想说..你就是我的幸福.. “轰隆隆...” 这时一道赤白的光从窗户闪过,把暗沉的阁楼映得惨白,一个呼吸的时间后,一道犹如在耳边炸响的惊雷声从屋外传来,狂风暴雨胡乱地砸到了屋外的地上,溅起巨大的落水声。 一双小手捂上了顾安的耳朵,顾安顿时愣住了。电光在屋外游走闪烁,黑白交替的空间里,顾素曦跨坐在顾安的腿上,双手捂着他的耳朵,两人的脸近在咫尺,顾安能感觉到顾素曦的鼻息夹着馥郁芬芳的体香喷涌到他的脸上,在他的视线里,顾素曦轻咬着下唇,好像在怀着勇气做着莫大的挣扎,顾安能感觉到她捂着他耳朵的手在微微发烫,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脖颈围拢而去。 “素..素曦。”顾安微微偏过头,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白光下更加俊逸,他轻声唤着顾素曦,手抓上了她的手腕控制着她的去向。 “素曦..素曦真的很喜欢哥哥...”顾素曦吸着气,口中却呼出缕缕热浪,她嘴里喃喃道,宛如梦中幻境的呓语。 顾安见状,眉头一皱,他一手并成剑指,体内气机运转,精芒闪烁的指尖点上顾素曦的背心,陡然间一股不受控制的气息瞬间蚕食了顾安的清气,他心里一沉,眉宇间愈发凝重。 “这下糟了...” 他沉了沉心,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放开了的顾素曦的手。下一刻,顾素曦便缠绕上了顾安的身体,她迷离的眼神中尽是自己的眼前的男子,浑身的气机凌乱,肌肤滚烫,唇齿间如兰吐息,红唇艳丽,几欲吻上顾安。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五章 狐灵 一股严正浩瀚的气息猛然从顾安的身上涌现出来,周天运转的清气在此时散发到了极致的地步,如同化为幽白的火焰剧烈地燃烧,一阵灼热的气息缓缓升腾而上,化为一条条纤长的火蛇从顾安的身上蔓延到顾素曦的身躯上。 可奇异的是,那烈火之意在触碰到顾素曦滚烫的肌肤时,竟有种冰火相遇、冷却般的克制。原本的熊熊烈焰在陡然间便散发出森冷的寒意。冰寒的气息环绕在顾素曦的周身,不断化解着她体内紊乱的气息。 “哥...” 顾素曦眼里恢复了一丝清明,她虽然失去了身体的控制,但她没有失去身体的触觉,她当然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让她自己羞愧难耐的举动。她的眼神深处闪烁着自责的情绪,还有一丝让她不能自已的愉悦感,她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血气涌动。 她可是自己的哥哥啊...难道自己...怎么会.... “先别说话。” 顾安屏气凝神,眉头微蹙地低喝了一声:“抱守心神,运转周天。我只能暂时帮你控制住那股气息,真正需要进行压制的是你。你们通脉同源,相互制约的受限很大,若不尽快压制,便会真的走火入魔了。” “嗯。” 顾素曦闻言,轻点了一下头,强压下心中情绪的异样。这个关头,她知晓顾安说的都是事实,便不再多言,迅速地盘膝入冥,化为识念进入识海。 窗外的电光闪的屋里发白,雨点犹如一柄柄密集挥舞的铁锤狠狠地砸落到屋墙砖瓦上,伴随着雷鸣,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 顾素曦的身体变得愈发灼热,她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因为被汗水浸湿的缘故,变得极为修身地贴在了她的肌肤上,把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材完美地勾勒了出来。 不过现在无人有心思欣赏这般令人浴血喷张的美景。顾安一直紧着眉头,担忧地望着紧抿着唇瓣的顾素曦。 他的身体表面涌出的森白火焰在燃烧,那些消散的火焰与空气中的水分接触后,瞬间凝结成了细碎的湛蓝的冰砂,那些冰砂密集且繁多,如同蒸腾的烟雾般,笼罩着两人。而当那些冰砂触碰到顾素曦身体的时候,又化为了一缕湛蓝的雾气。 就如一朵朵蓝白的冰花在她的身上绽放一般。 顾素曦身体的灼热还没有消退,顾安能感觉到那股焚烧的气息依旧不可遏制地在她的体内盛放着。她紧闭的眼睛上,睫毛在微微地颤动,她的眉头也不由跟着扭曲起来,绝美的容颜上,似乎闪现过了一丝狰狞的表情。 顾安见状,蹙眉迟疑了一下。他抬起手,合并双指,指尖缠绕着森白的火焰,轻点在了顾素曦的眉间。他阖上了双眼,一丝识念瞬间穿透过作为媒介的寒火,下一瞬,便出现在了顾素曦的识海里。 这是一片赤红的空间,似有无尽的火焰在燃烧,炎热的气息扩散在四周。识海的上空,有着如云彩般的五行之气在缭绕,而其中的火灵之气,尤为炽热地泛着刺眼的红芒。 在五行之气的下方,有无数烈火如同瀑布般垂落,数条火焰瀑流沿着虚空汇聚到识海的潭渊里,鲜红的火流逐渐形成烈焰的湖泊。 而在湖泊的中心,有一处岛屿般的凸起,浑身赤红透明的顾素曦盘坐在上面,此时她的身躯完全赤裸,绚丽的红色霞光在她的后背上透体而出,宛如生了一对红光的翅膀,火灵之气的光点在光幕下纷飞闪动。 顾安不敢怠慢,他从上空很快地靠近了顾素曦的身后,悬浮在半空中,他的目光聚焦在她的后背上,眼里不由凝重了几分。 “果然...” 此时顾素曦光洁如玉的后背上,浮现了一副图案,图案上面绘着一位凤霞披冠,柳眉凤目的女子,她的眼中眼波流转,百媚横生,妖丽得让人窒息。而更令顾安不安的,便是她身后如同蔷薇般绽放的六条狐尾。 顾安眼中阴晴不定,内心却急不可耐。顾素曦修行的问题一直是他所担心的,她的身体的控制权貌似并不在她一个人的掌控中,每过一段时间,这个图案中隐藏的东西都会蚕食她的对身体的掌控力,而经年累月的影响下,那个东西所带来的变化与作用渐渐地在顾素曦的身体外表上表现出来——容貌的沉鱼落雁之资,媚骨天成。 而随着顾素曦的长大,那种媚意与风情却在生活中都会不经意的散发出来,但顾安深深地知晓,在他们现在的情况下,绝美的容颜只是红颜祸水,对于顾素曦而言,这并不是福祉,而是劫难。 狐灵极炽至阴,未到化尾或者化形之时,火灵之气是它们本源的能力。多年以来,顾安都在用自己独特的寒火来帮顾素曦压制着她体内的六尾狐灵,但现在看来,顾素曦体内的狐灵并不是完全无意识的魂灵,她在辅助着顾素曦修为的同时,自身也在不断地壮大,若有一天这道狐灵冲破了枷锁,顾安不知道顾素曦还能不能有自己的意识留下。 “还来得及。” 顾安退出了顾素曦的识海,深吸了一口气,他凝了凝神,周天气脉运转,他的识海内,封印大阵中心的那寸森白的火苗隐隐燃盛了几分,数条如溪流般的白焰长流往识海上空飘散,顾安体表森冷的白焰渐盛,冷冽的寒气如同浪潮般不断堆起波高,准备着蓄势待发的一刻。 如同感受到危机般,顾素曦体表的温度陡然剧烈上升,湿透的衣服在高温下瞬间被蒸干,久闭双眼的顾素曦猛然睁开眼眸,眼神里没有了顾安熟悉的温度,只有妖异至极的媚意和冰冷的杀念,她的面毛和墨发似乎都变得诡异地生长起来,身上灼热的气息竟然在一瞬间便转化成了至阴至寒的冷意,六条虚幻却接近凝实的狐尾在虚空中出现,一股深深的危机感顿时袭向顾安。 “给我,回去!”顾安双目冷芒一闪,一声低喝。他身上附着的森冷白焰在摇曳中竟也顿时散发出极致的炽烈之意,寒气浪潮下一刻便变成了烈炎浪潮,白色火焰盘转而起,犹如化为一条怒龙,带着无尽的怒火,爆发浩大的威势,向着“顾素曦”的体内猛然灌去。 一道凄厉不甘的尖锐声从“顾素曦”的口中传出,那并不是正常的人声,更接近于兽类急促地嘶鸣。“顾素曦”面目狰狞,手指扭曲,飞散的发丝在空中乱舞,她的眉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阴冷的气息疯狂的涌动着,她身后幻化的六条狐尾虚影在急速地闪动,在她狂乱的气机下,第七条狐尾虚影缓缓地汇聚成型。 “想借我妹妹的身体化尾?异想天开!” 顾安冷哼一声,束发的丝带与墨发无风自动,他身上的衣袍漂浮而起,气机运转间,气脉里的清气疯狂涌动。他的身影微微一晃,顿时屋内的其他五个方位出现了他的身影,六个顾安各站一方围绕着“顾素曦”,下一刻身影联动,六道锋锐的刀意瞬间降临在了“顾素曦”的身上,她奋力地嘶吼了一声后,随着一声轻微的闷哼,那股阴冷的气息陡然烟消云散,她身后的七条虚幻的狐尾也消失不见,顾安一把接过昏倒的顾素曦,探了探她的脉搏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呵呵..” 顾安心里暗叹了一声,心中自嘲了一番。这一切皆因他而起,若不是他,如今又怎么会到如此地步?他尚不知何时能解决体内的封印之物,素曦体内的狐灵却也开始脱离了掌控的范畴,要追查之事还没有眉目,体内修行的异变又让他举棋不定... “轰隆隆..” 一道巨大的雷声如海啸般传来,声浪重重地拍在了屋瓦上,顾安能感觉到整个屋子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屋墙的白垩不停地掉落,他连忙安置好昏迷的素曦,以免虚弱状态的她受伤。 “怎么回事?” 顾安心里稍惊。南鸢郡虽然地处湿润地带,平常也经常天降雨水,但如此猛烈的雨势和雷鸣,他这五年来一次都没碰到过,而今单单一道雷鸣声浪便使房屋震颤,这绝非常事。他想到今夜的蹊跷之事接连发生,不由得心中生出不安之意,却也心怀疑惑。他荡出清气化为气墙当着风雨入室,抬手微微掀起窗外遮挡风雨的草席,向窗外的城中雨幕放眼放去。 “这...!” 他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一颤,瞳孔急剧地收缩。 连天风雨中,夜下雷鸣,惨白的光照耀着两尊如同天神般的巨灵,一道碧青持长戟,一道蓝金持长枪,浩瀚的战斗波动透过雨幕横扫着天地间的灵气,毁灭的气息在两道巨灵的交锋余威向着四周扩散,摧毁着他们周围的一切。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六章 武灵神相 修行之道,途险且艰,许多人终其一生,受制于天赋或机缘,每前进一步,能破一境,都无异于在鬼门关外徘徊,难求长生。 一境修气与身,二境修气灵,三境化气府,四境入海流。而能达四境,便已是跨过了百岁受限的高山,寿元增加,未来修道之途更有无限可能。 能越过四境,入五境之人,那便是体魄与精魂都得到了天地的洗礼,可以感悟成熟的天地规则,契合自身大道,幻化阵灵武相,调用天地灵气。世人皆言五境之上,才是修道意义之始,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无论修行之人是修行何道,武道作为基础的入门修行,是每个修行者都绕不开的部分,就犹如一栋建筑的地基,日后的修行能走多远,也要看武道的基础有多牢固。 武相又为武灵神相,是五境修行之人必须经历的一个门槛。迈入五境后,修者需将气海归拢于识念,基于一点锻炼,历经天地灵气的浸润,刻自身感悟之道于其身,待到孕养稳固后,便与自身化为同源,而此时的天地感悟能力会激增,天地运势的规律便会开始清晰,武灵神相会自然而然地被天地规则潜移默化,修者本源同时也能得到感悟力量的反馈。 对内可助修行,日进千里,对外了沟通天地灵气,加速恢复速度与强大法则运用之力,武灵神相是五境的修行者极为强悍的战斗手段,若说一个四境修者可抵一城之军,那么拥有武灵神相的五境修者,便可敌千军万马。 “这是...武灵神相?!” 顾安心底震撼,全然没有在意被打湿的脸庞。他忽然想起来,离开血墟楼之时,那位神秘人曾和他说过四境之上才是无限风景,他虽见过五境之上的修者,但真正的五境战斗威势却也难见一次,现在他的眼前却有两位外放武灵神相的五境之上的修者在拼杀,纵使他心性异于常人,但此时此景,他的内心也不免惊起波澜。 碧青武相手持长戟横扫,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汇聚在那道虚影之上,他的身躯强悍有力,一戟横过,天地的雨势似要断层,虚空像是要被劈开,一道锋锐的线芒朝着蓝金武相落下。 蓝金武相并未退却,那虚影的眼眸出精芒一闪,五指重重地握在了枪杆之上,他带着巨力把战旗深深地杵进了地面,幽蓝与赤金的光芒顿时逸散在雨幕中,无尽的天地灵气汇聚而来,迅速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那道锋锐的线芒迎头落下,却只是在法阵上堪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另一个不是武灵神相...那是阵灵神守!” 呼啸的罡风如同巨大的利爪般从远处落下,数栋破败的房屋在飞沙走砾间化为破壁碎瓦,许多房屋倒塌的破落户纷纷从废墟中挣扎着出来,带着茫然与愤懑在雨幕中厉声喝骂着。 无尽的风雨和电光雷鸣遮掩住了城郊的大战景象,非修行之人,目力不可及,而顾安虽然修为低微,但他实实在在是一位修行者,重重雨幕在他的眼里视如无物,两道巨灵的战况他看的一清二楚。 那两道巨灵身影貌似到了最后拼杀的阶段。顾安遥遥望去,只见那道蓝金身影伸出手向身前的法阵虚空一按,那道法阵顿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法阵从中分离出来,如同飞盘一般掠过空中,划过一道道蓝金的光芒丝线。 蓝金巨灵张手屈指成爪,微微一握,如满天繁星的法阵群杂乱无序地围拢着碧青巨灵的四面八方,那些法阵中心吞吐着慑人的威压,宛如带着天地间的威势,凝聚着可怕的风暴。 碧青巨灵似乎察觉到了危机来临,他手中的长戟陡然爆发出铮铭之声,其上光华涌动,手腕翻转间长戟疯狂地刺出,凌厉至极的戟法舞的密不透风,铿锵有力地向着四周的法阵挥舞而去。 然而当长戟锋刃与法阵群相碰之时,那些法阵却出乎意料的坚固,道道尖锐的金铁之声接连响起,不能撼动其分毫。 而那些法阵群逐渐以碧青巨灵为中心靠拢收缩,隐隐间仿佛形成了一个用于囚禁的牢笼,坚韧的法阵宛如没有受到碧青巨灵那疯狂的攻击般,法阵中心吞吐着劫光,缓缓地形成着一道道粗大的光链,下一瞬便朝着碧青巨灵缠绕而去。 粗大的光链缠绕上了碧青巨灵的身躯和四肢,然后猛然地向外拉扯把碧青巨灵锁的死死的,碧青巨灵的体内爆发出强盛的威势,但也仅仅只能撼动一部分的光链,让法阵发出一丝震颤。不远处的蓝金巨灵张手一拍枪杆,那柄扬着战旗的长枪便飞悬在了被重重包围的碧青巨灵上空,随后无数的蓝金光辉落下,那些崩毁的光链又重新凝聚,让碧青巨灵动弹不得。 “那阵灵神守,怕是要胜了。”顾安心里暗道。 五境之上的修行者的战斗让他实则震撼了一番,这远不是下四境的修行者的战斗可以比拟的。下四境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都是拼战斗手段,而四境之上的战斗拼的可是境界法则的感悟道力,这并不是单单依靠在外手段就可以迅速提升的,而是要用时间的沉淀和阅历的积累去感悟天地的道,心中的道。 如此浩大的威势与破坏力让五境之上的修行者的战斗艰险万分,两者相对,若不是非动手不可一般是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顾安心里不由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两位五境之上的修行者争到如此地步? “应该...还没结束。”顾安定睛望去。 远处,那碧青巨灵仰天怒吼一声,似是不甘就此束手待擒。顾安这时才看清那碧青巨灵的头颅原来是八个蛇首,那八个蛇首在雨幕中疯狂地嘶吼着,天地间浓厚的水灵之气如同倾斜般向他的背后奔涌而去,紧接着一副巨大的由漫天水气绘成的繁复的图案在碧青巨灵的身后凝聚,直至变得清晰凝实。 图案上花纹雕刻,圆环的中心是是一条盘绕的八首大蛇,八个蛇首聚集在中央,每个蛇首上都有宛如鸡冠般的血色瓣片,而十六双蛇目此时却红的如血,随着其中一个蛇首开始如同穿越水幕似要降临到这个天地般,其余七个蛇首顿时发出尖锐嘶哑的鸣声,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那是..修蛇?!” 顾安心底猛然一颤,仿佛内心深处有重物落下。那八首巨蛇让他感受到了浓浓的不安,他说不清这种异样的感觉为何突然出现,但是那股压迫力不仅仅是修为上的压制,更像是来自脑海深处的...恐惧。 八首巨蛇图案的投影宛如凝成实质,十六双如同灯笼般的血红蛇目在雨夜中缓缓升起,八个巨大的蛇首顶起铺天盖地的雨幕,血盆大口中,蛇信子在狂乱的挥舞,透着锋芒的利牙在暗夜中也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八首巨蛇屹立天地之中,满天的雨幕滋润着他的本源,尖啸声震耳欲聋,以巨蛇为中心的方圆十里瞬间掀起水幕,水潮层叠宛如一片片收拢的巨大花瓣,向着花蕊的位置奔涌而来。 “何必如此?” 浩大的声势如同从天外传来,天地灵气剧烈滚动。那蓝金巨灵的身影稳稳地矗立在狂风暴雨中,无尽的光华在他身上的战盔上流转,他淡漠的双眼望着碧青巨灵的身影,身上的气势也逐渐升腾而起。 无人回答,碧青巨灵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般,惊天动地的浪潮波高汹涌澎湃,他被光链紧锁的身躯蜷缩起来,一股强大的威压从他的身体里正在释放,他手上的光链锁环在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缝缓缓崩碎,光链上的光芒也逐渐暗淡无光,他的身躯在不断震颤,仿佛在撕裂着巨大的力量。 “嘭!” 光链崩坏,强盛至极的波动从碧青巨灵的体内爆发出来,围绕着碧青巨灵的法阵群颤颤巍巍,裂痕遍布其上,而那熟道滔天的浪潮在此时便如海啸般对着那片区域俯冲下来,排山倒海的力量从里而外不断冲击着在破碎边缘的法阵群,凶猛之态令人心惊胆战。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漫天的雨幕似是被着威力强横的一击耗去了所有的雨水,雷霆之威在铅云中散发,破碎的法阵群也重新化为天地灵气消退,远处的那道蓝金巨灵的战盔依旧熠熠流光,顾安明白这场战斗还未至结尾。 只听见那光彩夺目的碧青光芒深处,忽地响起一声浩荡的嘶鸣声,如江川般的水灵之气,陡然如长鲸吸水般收了回去,露出了气息波动的剧烈的碧青巨灵的身影,此时他身后的修身图案已然消散,手中的长戟也寸寸碎裂。 可下一刻,碧青巨灵的身上突然发出耀眼的青芒,手中的长戟在水灵之气的汇聚下重新成型,他把长戟横于身前,蛇目中血芒大盛,甚至连武灵神相的虚影也淡了几分。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七章 危机 蓝金巨灵豁然抬头,看着身前的碧青巨灵,眼神淡漠:“肆意妄为,不知所谓,你如此行事,可算枉了你这一身的修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就不怕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么。” 声如惊雷,字字轰鸣,仿佛在怒声震喝他眼中的碧青巨灵。 “凶魂入体,本就代价极大。”碧青巨灵的体内传出微弱的嘶哑之声,情绪却是平静:“我天赋并不高,若要想在大道路上前行,必须要拼尽一切。而那人给了我承诺,我势必要信守交易的筹码,我没得选。” 沉默片刻后,蓝金身影不再多言,水灵之气与火灵之气在他的身后那片空间渐渐凝聚,缓缓形成的光幕如同两枚异色的翅膀。 “那便,败吧。” 苍老的声音从蓝金巨灵的体内传出,顾安却觉得这道声音有点耳熟,不过来不及仔细多斟酌一番,蓝金的身前便陡然出现一个蓝金色的法阵,一双异色翅膀大张,澎湃的灵元疯狂地灌注到光阵中,其上晦涩玄奥的符文亮起了一层荧光,一柄气息古朴的钝器渐渐穿透而出,金属错花在表面飞舞着,周围的空间在震荡。 “你能接下这一记,我放你回东土,若不能,公子今夜,就留下吧。” 沉雄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那古朴的钝器宛如收到了命令般,顿时化为一道虹光朝着碧青巨灵直奔而去。 “晚辈,受教了。” 淡然的声音响起,碧青巨灵的重拳猛然向前轰出,八个蛇首在这一瞬尽数破裂崩毁,化为一道道浓稠的碧青丝带装的灵元狂奔向拳劲,一条巨首蛇蟒骤然奔出,鳞片大张,发出凄厉的嘶吼之声,直直朝着化作虹光的钝器轰杀而去。 滚滚的气浪陡然间爆发,五境之上的破坏力在此时完全的释放,两道强盛至极的力量相碰,骇人的余威凝结成透明的气幕向外扩散,所过之处万物皆毁,城墙寸寸崩裂,破落楼房瞬间化为碎片卷起泥尘风暴,可怕的气旋在长街中如同黄龙在野般掀起铺垫的砖瓦,就如一片片锋利的刀刃铺天盖地的切割着一切。 “不好!”顾安胆战心惊,那战斗的余威波及速度飞快,正在向他这个位置推进,若是放任这股洪流的到来,这片区域便会尽数被摧毁。 而顾素曦还在昏迷当中,她虚弱的身体状况根本抵挡不了这样的冲击波动。 “祸不单行。” 顾安低垂着眼帘,低声喃喃道,而下一刻,他身上的气势却突然升腾起来了,沉寂下去的森白寒火又重新覆盖了他的体表。他推开窗户翻身跃出,一手攀着窗檐,气机运转,手臂发力,如炮铳般的弹射速度猛然爆发,他的身体宛如可以在空中借力般,脚下玄妙的步法连动,踩踏着空中崩碎成片的细小砖瓦掠过高空,一身黑衣的顾安犹如一只在雨中滑翔的雨燕。 “近了!” 他落到一处街口,屏息静气地凝视着远处急速靠近的破坏浪潮。 墨发飞扬,白焰汹涌,被雨水浸湿的衣袍猎猎作响。顾安低声沉吟,体内识海身处的封印大阵缓缓转动,一股焚烧的气息从阵眼出升起,剧烈摇曳的白焰大幅度地晃动,整个识海如同震颤起来般,墨玉散发着光辉落下,三道清虚之门转动,周天气脉的清气顺着四肢百骸流动,如同为体表蒙上了一层甲胄,稳固着顾安濒临失控破碎的力量。 “快,快啊!”顾安心急如焚,以他玄关十一重楼的修为要抵挡住这种层次的波动无疑是痴人说梦,他有能借助体内封印的那个东西,才能有把握把这道余威挡下来,而若他激起了阵中的那样东西,再想压制下来的话,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力量降临于你的手上时,必须要做好被吞食殆尽的准备。 “嗡...” 一道轻颤的金铁之音骤然从顾安体内响起,此时他的识海内,森白火焰的深处,那柄墨色长刀的虚影逐渐凝实,一股神秘又浩瀚的气息从上升腾而起,就如有人穿越了万古岁月,在这里斩出了一刀。 顾安低吼一声,似有难以承受的痛苦攀上了他的神经触觉,他的眼角处青筋怒跳,一抹狠戾之色瞬间侵袭了他的神智,他的身影在此刻忽然就变得高大起来,一股强盛的威势陡然从他的身上爆发,他的境界如同决堤的长河般,势不可挡地破了二境,直达三境,他的眉心出现了一柄墨刀的印记,眼中透着无尽的黑芒。 “真是...多管闲事啊...”一道宛如来自地狱恶魔的声音从顾安的口中响起,冰冷,无情,充满着无限的戾气的语气,与平常的顾安一点都不相符。一丝邪意在他的脸上蔓延,他虚握了一下手,深吸了一口气,阴冷的气息凝聚,他眼中的瞳孔收缩成针形,黑到了极致。 “不过你现在可不能死...”“顾安”露出了一丝诡笑,声音平淡,在他说话的同时,一柄犹如贯穿天地的长刀虚影直插天际,一丝丝漆黑的灵元盘绕而上,长刀虚影渐渐凝实,荒芜的气息从刀刃在喷薄而出。 “斩。” 话语落下,刀柄宛如被一只虚无的大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拔地而起,巨大的长刀就如一座塔峰,横亘天地,在短暂的蓄力后,向着滚滚烟尘的来处,一挥而下! .............................................. 远处,面具老人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蓝金色的阵灵神守已经散作天地灵气消逝了,暴烈的雨势已然退去,天空中还飘着毛毛细雨,他望着身前不远处的碧青巨灵,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遍布其上,他还是保持着出拳时候的模样,但那浑厚的力量波动却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咔..” 随着一道轻微的碎裂之声响起,碧青巨灵的身躯逐渐震颤起来,如同滚热的顽石遇上了冰冷刺骨的寒水,下一刻便轰然爆裂开来。碧青巨灵的碎片随风消散,光华涌动,露出了魏丰羽的身影,此时的魏丰羽哪还有翩翩公子的姿态,破碎的衣袍,崩断的发带,面色白如金纸,嘴角出还溢出一道血迹,他的几缕长发散乱地垂落在面前,模糊了他右眼的视线。 “咳..” 魏丰羽刚受内伤,血气上涌,不由咳出了一道血沫,他抬手用破烂的衣袖擦拭而去,面容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恍然的意味。 “六境的阵宗,老当益壮,到底还是我魏丰羽心气太盛,少识天下人,如今败在先生手下,也了了我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没想到还没赴南国之约,便遭此一役....但我输了,不冤。”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面具老人凝视了魏丰羽半响后,轻叹了一声,沉声道:“你们一开始便错了,一步错,导致如今步步错,这世间的不公,冤屈太多太多,可是天道轮回,终是自有公道。” “回去吧,回东土去,此间事,多说无益。” 魏丰羽眼神闪烁,举棋不定,他旋即沉了沉气,不禁问道。 “敢问前辈名讳。” 面具老人沉默不语。铅云退却,重现的月芒将他的影子拉的孤寂且长,他转过身,背向魏丰羽。他是不打算暴露身份了,这些年的清净,已经让他不想再涉及那些事了。 “嗯..?!” 此时,一股冲天的气势从远处爆发,比夜色更沉,比夜色更黑的光影顿时在天地中绽放,面具老人霍然转过身,面具下的脸色惊变,在与五境的魏丰羽的战斗中他都未如此大惊失色,可见那道气息带给他的影响更为强烈。 魏丰羽也感应到了那股气息,沉厚之中又夹着锋锐无比,似是斩断天地的威势,但力量波动并没有达到可以威胁到他的地步,看起来充其量也就三境,但三境的修行者散发的气息,为何连他都会感觉到一丝心悸。 沉黑的刀芒落下,烟尘顿时如同被无形的气息扫荡而去,清冷的月芒下,“顾安”缓缓直起身,抬头,月芒笼罩在他的身上,森白的寒火和眉间漆黑的刀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双阴诡的眼眸里,如同隐藏着恶魔。 “这是?!” 魏丰羽看清楚那人面容之后,短暂的错愕后,突然目露狂喜之色,待到看清楚他身上涌动的气息后,眼睛深处更是有些疯狂之意,宛如上瘾成疯的暴徒,眼中血光渐盛,他胸膛处一道图印开始灼热起来,扭头看着气息波动的厉害的面具老人,似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前辈,你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你不是要保全他么?如今他自己送上门,那就怪不得我了!” “魏丰羽!你住手!”面具老人怒喝,他知道魏丰羽肯定会暴起出手,那东西对他们的诱惑力太大了,前面的一战,算是功亏一篑。 “前辈,我们再来比一比?” 魏丰羽狞笑道:“看我先杀死他,还是你先保下他?!” “竖子尔敢!” 魏丰羽身影暴射而出,一身气机催动到了极致。瞬间化为一道碧青的虹,手上凝聚了充满杀意的力量,眼中暴戾之气盎然。 面具老人一声怒喝,紧随其后,他虽然在修为上更胜魏丰羽一筹,但他在阵道上浸淫了一辈子,对方在武道上的造诣却比他更深,他靠着深厚的灵元快速地逼近着魏丰羽,但如此距离,在五境之上的修行者的速度中眨眼而逝,他眼看就要来不及!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八章 风暴 暗沉的天幕下,两道光耀璀璨的流光在错落追赶。魏丰羽的长发犹如疯魔狂舞,他已经找到了此行最大的目标,只需要把那样东西夺回来,他背后的那人便会兑现承诺,修复他凶魂入体后留下的隐患。 “别怪我..心狠手辣...活着,就是掠夺!” 魏丰羽心中低吼,身上的气势升腾到了极致,速度再次地爆发。 “你给我停下!” 身后紧随的面具老人怒喝,浑身气机剧烈地涌动,他的武道只是他修阵道的根基,对于身法一道,他并不擅长,纵然他激发起全身的灵元,距离魏丰羽的身影还只差一线,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直接出手用阵法截杀,但那样会波及到顾安,五境之上的威力并不是一个下四境的修行者可以抵抗得住的。 说来也只是瞬间的事,从两人战斗的区域距离顾安所处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只需数息的时间,魏丰羽下一刻便出现在顾安的面前,指屈成爪,一个蛇首虚影覆盖其上,指尖宛如血口的刃牙,带着犀利的攻势,朝着顾安的咽喉而去。 “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魏丰羽脸上狞笑,他仿佛可以看见自己的利爪洞穿了顾安的咽喉,潺潺的鲜血流淌而出,自己再离开这个地界返回东土,到时候那人必定会奖赏自己,说不定,还能.... “哦?是吗?” 一道阴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旁响起,魏丰羽脸上的笑容不禁凝滞,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拳头纹丝不动地抵在了他的掌心,拳头上奔涌着令他感到刺骨冰凉的寒意,他骇然的发现自己爪上的灵元在不断被分解,那道蛇首虚影正发出尖锐的哀嚎。 “怎么可能?!” 魏丰羽大惊,这满打满算不过二境巅峰的气息,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他必杀的一爪,要知道刚才这一爪他是催动的凶魂,更是凝聚可最后的所有力量,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抗下这一爪! 他顺着那道拳劲望去,那张他熟悉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那股冰寒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感,依旧俊逸的面庞上此时却像带着无尽的魔意,漆黑的瞳孔紧缩着,藏着狠戾的杀戮之意,眼角处黑色的灵元如同雾气般在涌动,眉间处的墨色刀印被一道森白的火苗包裹着,他的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黑与白的火焰般的造物,魏丰羽只看了他一眼,便感觉如堕深渊。 黑白光焰笼罩下的“顾安”微微仰起头,嘴角勾起了一抹锋利的弧度,他空洞但却嗜血的眼神落到了魏丰羽的脸上,一抹凶狠的意味瞬间蔓延上了他的面孔。 “你们欠我的...” 他握拳的那只手瞬间变成利爪,手腕一动,狠狠地扣死了魏丰羽的手。 “你们欠他的...” 他另一条手臂抬起,手掌虚空一握,一柄墨色长刀在无边夜色中汇聚成型,随后被他高高扬起。 “我都会一点点地...” 他诡笑着,陡然间长刀的刀刃上光芒大绽,黑白双色的火焰升腾而起,恐怖的威压与力量感瞬间蔓延。 “讨回来..” 他凝视着魏丰羽,望着他惊骇欲绝的眼神,眼中透出无尽的疯狂,话语却轻轻地落下。 “唰!” 带着光焰的长刀促地落下,魏丰羽眼神一凝,另一只手又带起拳意,沉雄的灵元汇聚,在他的小臂上凝结了一道光层,他抬手一横,准备硬接这道刀芒。 预料之中的攻势落下,但预料之中的力量却消失无踪,他惊疑地望去,只见“顾安”面容上的神色剧烈挣扎,眼眸在黑与白之间急速地转换,他不由发出一声低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冲出却又被封锁在里面一样,紊乱的气息在断断续续地爆发气劲。 “反噬了么?” 魏丰羽眉毛一挑,冷笑道:“那便更加省去了我的麻烦。” 当顾安身上的寒火开始消减下去,眼中重新出现了一丝茫然之意后,他微微抬眼,虚弱地看向眼前人,模糊的视线让他难以分辨。 “你..是谁?”顾安不禁问道。 “我是谁?” 魏丰羽抓起顾安的脑袋,阴冷地笑道:“三弟,多年不见,可别忘了为兄啊。” 顾安闻言,身体一僵。他尽力地恢复着视线,正眼望去,一张熟悉且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此时稍显狼狈,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面前,他身上升腾起淡淡的蛇首虚影,碧青的光幕把他的锋利的脸庞映得犹如幽冥中爬出的鬼神。 “不,你不是魏丰羽!你是谁?!” 顾安心神一颤,他艰难地伸出手紧握着魏丰羽的手腕,目光犀利地盯着眼前之人,喘息着道:“魏丰羽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 魏丰羽大笑,阴狠的面容如同鬼物:“我是谁...并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他陡然扬手把顾安向身后一抛,转身朝天空中望去,一道喷涌着灵元的波动从天而降,他残忍地说道:“我要你死!” “老东西!你以为我会大意么?我就让他死在你我二人的手下!” 魏丰羽早已预料到面具老人会趁这个间隙向他轰杀而来,他微讽着,既然如此,那便让你也出一份力! “不好!” 面具老人惊呼,蓄势待发的攻势在这一瞬竟被他强行地压下,逆转的灵元让他喉间涌上腥味,他眼中冷芒陡生,怒目望向魏丰羽。 “老东西,我看你如何保他!” 魏丰羽面色癫狂,雄浑的灵元在掌间凝聚,他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微躬,身上气机骤然爆发,冲天之势凌驾而上,大地龟裂,碧青光芒吞吐,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扶摇而上,化作一道光束般逼近失重的顾安。 顾安深知危机将近,五境之上的力量让他连呼吸都被压迫得困难,但他从来都不是听天由命之人,当年那足以令他万劫不复的劫他都没死,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他怎么能坐以待毙。 他以常人不能理解的入冥速度出现在识海深处,此时的识海已经濒临破碎,墨玉暗淡无光,原本不安分的封印物也消停了下去,他来到那三道门户之前,站到了最左侧那扇门旁,他伸出手与之相碰,一股冷冽的寒意瞬间侵袭了他,但他没有退却,强忍着那股肃杀之感,然后意念稍动,封印大阵中的那团森冷火焰化为飘带般顺着门上的纹路燃烧蔓延,而三道大门围成的圆在这时开始转动起来,那道最左侧的门变成了居于前端的门,白色的寒雾在其上结了一层冰晶。 顾安重新回到了现实,掌风逼近,近在咫尺。但魏丰羽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慌乱,他心中不由一阵厌烦,为什么?为什么你到死都要恶心人一番?! 顾安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此时在尽力地把全身的清气都调动起来,他的境界还未能把灵气与清气汇聚构成灵元,做不到如臂挥使,但他清气凝聚的速度也远超常人,终于,在那股强大的力量到达之际,他同样一掌迎了上去! “先生!助我!” 顾安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手掌正在被一股伟力撕裂着,那股磅礴的力量让他知道了五境的力量有多强,就算只是一个虚弱的五境,也不是他的力量可以媲美的。 他只有赌他身后那人是愿意助他,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以命为筹码的豪赌! “好小子!” 面具老人大喝,他已经知道顾安要干什么了,事到如今,只有这个办法,虽然很冒险,但不是不可行。 他手中连动,一个个幽蓝的光阵瞬间附着到了顾安的身体上,那是由水灵之力汇聚的法阵,水利万物而不争,承受能力最强的五行之力,他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若不成功,或许还能留他一命。 面具老人一手抵上顾安的背心,一股如滔滔江水般的灵元毫无保留地灌输进顾安的体内,顾安能感觉到雄厚的灵元在他的体内传导,他完全放弃了用气脉去指引流向,直接用血肉与骨骼来承受这种洗礼。 “我看你能撑多久!” 魏丰羽厉声喝道,他身后的八首蛇灵又重新浮现,一个灵元漩涡在疯狂地汲取着天地间的水灵之气,他与顾安对掌相触,一股势要摧毁一切的灵元波动被他全部灌进顾安的体内,他的眼神凶利,里面就如住了一只看到垂死猎物的凶兽,欲要吞噬顾安。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在月夜下,顾安像是发了疯般抽动着身体的筋肉,然而浩荡的灵元力量瞬间便摧毁了他调动起来的意识,他无法离开两位五境之上的修行者的吸扯,只能全身战栗着,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元属性波动犹如刀锋一样在切割者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反复地割裂撕扯着,胜过所有的伤痛刑法,他的嘴角不由流出鲜血,血迹在空中无声地被逸散的灵元消弭,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还有的,就是漫天的狂暴气息。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十九章 手段 此时,天地间,掠起的风声雷声大啸,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划过天际,伴随著头顶一声炸雷的巨响,苍白了整个夜空。 顾安内心叫苦不迭,身体动弹不得。五境之上的威压让他只能堪堪守住自己的意志而不被这股剧痛磨灭,他能感觉得到体内的血肉如同被江河倒灌的山涧溪道,浩荡的冲刷之力在溪道上强行开垦水道。 魏丰羽一声冷哼,一手又汇聚起蒸腾的碧青色灵元,他凝成剑指,闪念间,如同闪电般落下,直指顾安头颅。 却是攻势到半途,魏丰羽兀地脸色一变,暗恨烦闷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剑指灵元眼看要落下,他忽然变了走向,往右横划一指,空气震荡之声爆响,他的身体横移一步,右手却未离开顾安身上半分,他左手变指成爪,蛇首虚像又显现出来,稍微往回一收,再向左前方抓出,一股不下于他的灵元波动从他的手上传递而来,两者陡然间僵持不下。 他阴冷一笑:“老东西,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你以为这样强行吊着他的命就会相安无事吗,等他的身体承受不住灵元的压迫,一样会爆体!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来的痛快?!” 面具老人不言不语,面具掩藏了他此时的表情,他又是一掌挥出,掌间法阵一张,凌空弄影,对着魏丰羽迎头落下。 面对这一招犀利的攻势,魏丰羽虽嘴上蛊惑,但内心丝毫没有小觑,当下左手迎上,五指伸曲,爪风凛凛间,竟幻化出八道蛇首之影,只听得铮铮之声连绵不绝,两人的血肉躯体的碰撞竟是发出了金铁铿锵之声,四周的空间如同被撕裂。 面具老人心头微凛,眼中精芒闪动:“我还是低估了那人的凶狠程度,他这道入体的凶魂,绝不是无主之物!”正要变换手印再凝结法阵,一股残暴阴寒的气息忽然从顾安的体内只逼过来,瞬间侵蚀了他的灵元。面具老人惊怒,大喝道:“魏丰羽!你疯了不成?!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你也用的出来?!”他定眼望去,原本盘踞于魏丰羽身后的八首蛇影正顺着他与顾安想接的手臂汇入后者的体内,他的脸上的血色渐退,但眼中的疯狂之色越来越盛! 面具老人震怒,他当然知道魏丰羽的癫狂之举有何后果,强行剥离入体的凶魂便如同把捕猎到的猛虎放归山林,没有宿主的压制,凶性就会如同泄洪般喷涌势不可挡,以顾安现在的境界和身体状况,若无人护道,识念被凶魂蚕食,怕是下一刻便会意识崩碎,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会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心念未绝,魏丰羽的蛇形爪又欺身而来,破空之声乍起,无尽的蛇首处蛇目嗜血。魏丰羽悍然地拼命架势让面具老人措手不及,他一面运转着水行灵元护着顾安的体魄,一面调动着火行灵元抵挡着魏丰羽的攻势,纵然他修为盖过魏丰羽一头,但魏丰羽说的没错,他年老体衰,血气之力早已大不如前,灵元的恢复速度在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况下逐渐低到了极点,更何况魏丰羽一记一损俱损的剥离凶魂着实变数极大,面具老人也不敢贸然动作,不然还可能会把顾安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中。 两人你来我往,在这种境况下一时间竟斗了个难分难解。魏丰羽隔着顾安的一掌灌输灵元与凶魂,失控的凶灵之力在顾安的体内疯狂乱窜,如同脱缰的野马用铁蹄践踏着顾安的血肉。而面具老人就近身背之处而发,浩然的水行灵元便如惊涛骇浪,如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死死抵御着铁骑的攻势,两人以顾安的气脉血肉为战场,两股灵元如同两军对垒般攻伐,魏丰羽一心以破坏毁灭为主,面具老人截然相反地死命守护,进攻退守数十回,僵持不下。 “无所不用其极,魏丰羽,我可算领教了!” 面具老人一手传功护道,一手也并未停歇,不同的法阵瞬间勾勒绘制完成,道道劫光朝着魏丰羽轰杀而去。 “过程如何并无重要可言,我只需结果,也只问结果,能达到目的,就是最适合最正确的手段!” 魏丰羽面容狰狞,双目泛红,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喋血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大道虽无意,可,红尘更无情!所有的道理与劝诫都是自欺欺人!一切皆为虚妄!世间没有公义!只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能让强者更强!才是道义所在!” 面具老人微微摇头,言语已经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人的境遇与性格造成了很多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不可能去承认所有人,也不可能去否定所有人。两人剑指交击,腾挪之际,手上攻势险象环生,魏丰羽的劲力变化无常,一时撕扯着顾安,一时另一手荡开面具老人的攻势后又欲直取顾安咽喉,面具老人则水火灵元调动,要以防顾安身子不毁又要化解魏丰羽的凶灵之力,攻势又落了下乘。 而顾安此时的滋味委实难已用言语表达,他的体内成为了两大修者的战斗场所,两股灵元犹如双龙戏珠般在体内翻云覆雨,他只觉得忽冷忽热,忽而胀鼓,忽而压缩,他就如一团被两只大手揉捏的面团,周天气脉历经酸麻痒痛、沉涩轻滑诸般滋味,识念深处似蛇蚁爬动,又如钢刀刮削,他只能隐隐约约硬撑着不让自己完全昏迷过去,若完全丧失了意识,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能再度醒转过来。 此时夜幕下,面具老人与魏丰羽对拼已久,两人浑身光芒涌动,白茫茫的雾气升腾,而顾安身体僵硬,面肌扭曲,浑身痉挛,肌肤多处迸裂,样子惨不忍睹。 而魏丰羽心里却起了疑惑,他在顾安身上搜了一圈也为找到他要的那样事物,不由脸色微沉,却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手中灵元陡然沸腾起来,下一瞬便直取顾安的识海。 “嗯?!老东西还有后手?!” 魏丰羽顿时大惊,忽然在感知中,面具老人的灵元波动骤然暴涨!他心中不由震颤,心中对面具老人更加忌惮,他脸色阴沉地望着面具老人,表情慎重。 “他难道是..突破了?!” 面具老人掌心也忽觉灵元骤然大盛,他差点脱手被掀开,心中不由跳了一下,手上的灵元灌输愈发浩瀚。 “怎么回事!” 两人心里皆是大骇,面容却不显分毫,他们都感觉到了对方的灵元波动强度在不断攀升,顿时失了方寸,都停下了一手的互攻,各自提升灵元强度,两人头上皆云雾笼绕,都只觉得自己的灵元难以前进半分,势均力敌,魏丰羽心中骇然,他觉得面具老人拼了命动了真格,若继续下去,自己怕是要把命搭在这里,面具老人心中苦涩,他也已是山穷水尽的地步,灵元几近枯竭,不可能再施展更强的攻伐招式,心中惨然,顾安的命怕是难以保下了。 而他们不知,此时,顾安识海深处,到处都是晶莹的灵元,灵元的浓郁程度几乎要凝华成实质。顾安的识念游离在墨色玉佩的下方,缕缕光辉垂下,滋养着他的意识。 他双目紧闭,气脉中汇聚而来的清气在他的内部涌动,那如山般的灵元从他的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他的脸上一般如火如霞,细密的火焰纹路在他的体表蔓延,一半青若玄冰,如同有坚冰在他的体内生长,青红之色交相渗透,以眉间处为分界的地方冰火相融升腾起白气,模样诡异万分。 顾安只觉得意识中幻象纷至沓来,时而身堕烤炙天地的熔炉,烈火加身,时而在冰天雪地中赤身裸体的冲刷着万年寒瀑,两种极热与极寒迅速地在相替接换,突然一瞬,他感觉不到冷热的交替,触觉尽失,一股莫名的缠绕感从体表外传来。 他陡然睁开眼睛,映入双眼的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蛇首,顾安还来不及想修蛇的凶魂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识海内,那粗大的蛇躯便盘绕上顾安的识念虚影。进而一股巨力从蛇躯的体内传来,顾安不由脸色一变,识念的虚影开始黯淡下去,一股头晕目眩的感觉顿时侵袭了他的意志,顾安暗道一声不妙,他抬头望着对他吐着蛇信子的修蛇虚影,心中咯噔一下,现在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但仿佛那巨蛇虚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气息,它的蛇目突然转向了一处地方,顾安心念一动,余光望去,那修蛇虚影蛇目注视之处,正是那道笼罩着寒气的虚门,那道虚门上透着寒意,白雾弥漫,那些充斥着他识海的灵元竟不能靠近那道门分毫。 那修蛇虚影似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样,粗大的蛇躯忽地疯狂扭动,两个巨大血色的眼眸骤然亮起,凶厉的气息陡然浓烈起来,发出了一声诡异的轻啸,顾安骇然地发现原来沉寂不动的灵元在此刻却疯狂地涌进了修蛇的虚影当中,它缠绕着顾安的蛇躯也松开来,仿佛他是不重要的东西般,蛇尾一摆便把顾安的识念虚影给扫开。 蛇首高高扬起,蛇躯微曲凝滞了半响后,便轰然向着那道虚门掠去,它长啸一声,凶威赫赫,竟有一分龙战于野之姿,下一刻,一股浩大而恐怖的力量便如排山倒海般猛然撞上了那寒气凛凛的虚门!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章 双子 轰隆—— 剧烈的震动中,识海中的灵元汹涌澎湃,无尽的气浪形成磅礴之势掀起,顾安只觉得耳边如同响起高山崩塌的巨响,神智突然震颤,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挣扎着向虚门处望去,只见那道虚门此刻已然大开,一身强盛灵元的修蛇虚影在猛烈摇摆着冲进虚门内。 庞大的蛇躯堵满了虚门的入口,但巨力晃动之下那道虚门竟然岿然不动,就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套环一样死死地勒着蛇躯,浩浩荡荡的声音从门没通过蛇躯本身传导出来,顾安仿佛听到了修蛇凄厉的嘶吼声,还有无数山石崩毁的声音。 随着声势的减弱,蛇躯完全没入了虚门内。此时洞开的虚门发些朦胧的白芒,幽幽的寒意依旧升腾着,但门扇却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了古朴的门框,顾安的识念不由靠近,便立即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在意识中炸裂开来。 一道如同来自世界尽头的冰海的极寒之意陡然冲出了虚门,完全没入了顾安的识念当中,,紧接着猛然迸发,极寒的灵元之力向识海的高空喷涌,冰寒之气仿佛一道顶天立地的冰柱,一片巨大的冰云铺满识海上空,一道道气息的纹路在其中显现出来,交织成网,顾安却能清楚地看到那些纹路的走势,结构,细节,他骇然大惊,这图腾般的绘物,不就是那修蛇之影吗! 仿佛是印证顾安的心中的惊异般,那图纹中的修蛇之影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不同于之前凶悍的气息,它的蛇目里透露出的是庄严与冷漠,冰云里犹如有着一道庞大的虚影在凝聚,顾安感觉到一股强盛的威压正缕缕落下,然而他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于识海的控制,当下思绪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要不要我再帮你一把?” 一道戏谑诡异的声音在这片空间响起,顾安原来浑噩的神智陡然清醒过来,就如同溺水的泳者重新呼吸到了空气一般,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头痛欲裂,他缓缓抬眼望着远处出现的一道人影,不禁双目一凝。 “别老是用这个眼神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的这副模样……让我很想将你毁掉啊….” 墨玉光华照亮了说话之人的身影,墨色的长袍,流云纹攀附起其上,全身被墨色的火焰笼罩着,他的脸从阴影处显露出来,长眉若柳,挺鼻薄唇,乍一看,竟与顾安的样貌一模一样,可待仔细看去,却又不同,这个“顾安”眼神阴翳,眼底深处宛若有血光涌动,尽显凶煞之意,他的眼角如上了画妆,妖邪之意跃然而上,他的眉间有一道印记。近处来看,赫然就是先前顾安眉间出现的那道墨色刀印。 “若你能杀我,便不会等到现在了。” 顾安单膝跪在虚空,气息不稳但却语气冷漠地说道,淡淡地声音从他的口中传出,冰冷而又锋利。 “嘴硬可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本领…..” 黑色的“顾安”咧着嘴嗤笑道:“对于我,你没必要这么不近人情,好歹这些年我帮了你这么多次,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更何况,你现在不是有大麻烦了么?有没有考虑把控制权交给我一下?”他指了指识海上空的冰云,阴笑着。 顾安缓缓站了起来,目光锋锐地望着“顾安”片刻,那张明明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他心底里只有厌恶。 “你看你都要死到临头了,还一副天底下我一人扛之的样子,真不知道你这副臭脸学的谁”“顾安”突然恍然大悟,响指清脆:“哦…..那个人好像也是这样的,一脸的正义凛然,舍我其谁,但你不是最恨他么?你现在可是和他一个样了啊….” “说完没有?” 顾安低垂着眼帘,转过身背对着“顾安”,他盘腿坐下,脸上的表情隐藏在暗处,毫无情绪的声音淡淡地传出:“如果是想来叙旧的就不必了,下次你要出来,没那么容易。” “啧啧啧….真是不听话的家伙,也罢,好人做到底。我为了你,可是鞠躬尽瘁了啊…” 黑色的“顾安”忽然诡异地阴森起来,他抬起手,身上的黑炎涌动,熊熊火焰汇集到他的掌心,他朝着那庞大的冰云虚空一握,一声充斥着恐惧的尖啸声骤然响起,一只由黑炎凝聚的巨大手掌在冰云上方猛然抓下,那冰云如同一片薄冰般瞬间被捏得炸裂开来,化为无数的冰花碎屑,一条通体幽蓝的冰蟒在黑炎的手中剧烈挣扎,蛇尾不断地拍击在巨手上,但除了让蛇躯更加快速的融化之外,毫无作用可言。 “顾安”静静地看着顾安,咧着嘴角,舌头舔砥着锋利的唇,宛如来自九幽的声音悠悠传来:“千万不要这么轻易就死了啊...” 话音落下,黑炎巨手紧握,那冰蟒陡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厉啸,巨大的蛇躯整个卷曲起来,转眼之间,冰花在其体表上绽放,无边无际的冰雾从裂缝之处如洪水一般喷了出来,漫天的冰雨落下,就如一场盛大的烟花。 “我还要把你吃掉呢....” 那逃窜出来的修蛇之魂瞬间被一股巨力束缚,它貌似感觉到了什么巨大的危机,在不安地逃窜,那黑色的“顾安”宛如扔花生吃糖豆般把修蛇之魂往嘴里一塞,眼睛一闭,身子微微一颤后,便再无更多的表示。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里精芒涌动,澎湃的舒畅感在体内迸发,他伸出一根手指,只见萦绕着一缕如烟如雾的冰蓝光芒,屈指一弹,那冰蓝光芒便飞向那道洞开的虚门,化为门扇,而门上的浮雕在此刻却变成了一条雪山冰海当中的蛇影。 黑色的“顾安”看着顾安的背影,目光中多了一份怜悯,但这份怜悯随即烟消云散,他冷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淡淡道: “有了这道变异的蛇灵,你的进境相必也会加快些,它上面的魂印我已经帮你抹除掉了,你可不必担心有什么后患留下,不过这道蛇灵终究也只是残缺品,算不上真正的修蛇之魂,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已经是有着天大的好处了,最后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了,你的身体,你自己比我更加清楚,若不是当时迫不得已,我可不想和你一起陪葬!” 话音还在回荡,但那道黑色的身影却如同湿了水的墨画一样,模糊褪色直至消逝在这片空间里,顾安低垂的眼眸目光清冷,他放在膝上的拳头却陡然紧握,嘴唇抿得如同染血的刀锋,心里杂乱纷繁,他身躯在微微颤抖,仿佛是忍受着什么,但之后又像泄了气般,怔怔地出神,随后轻叹了一口气,眼底深处有片刻的黯淡。 “道阻且长….”他低声喃喃道。 “既然我选择了不争,那为何非要我争?” 强烈的剧痛与眩晕之意如滔天巨浪般将他最后一丝凝实的识念虚影冲至溃散,识海里,蛇雕的玄冰虚门静静矗立,墨色玉佩散发着莹莹光泽,可突然间却震动了一下,一道流光从中射掠而出,没入到了那蛇雕的头部正中,那蛇雕身躯上的鳞片陡然密集了几分,头上也忽然有了微微的隆起…. ……………………………………………………………………………………………………………………………………………………………. 夜空之下,废墟与城镇的分界线上空,面具老人与魏丰羽两人的气机逐渐减弱,他们都把自己的灵元催动到了极致,一心强撑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心气,却见对方的灵元威势丝纹不动,心中惊疑之色只增不减。面具老人心中有愧,顾安的性命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差错,至现在生死不知,怕是已是一脚迈入了鬼门关,就要踏上黄泉道了,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胸中大恸,悲愤之下体内气血激荡,年事已高的他气息不禁衰弱下来,手中灌输的灵元又弱了几分;而魏丰羽此时也不好受,他惊骇地发现,原本存在于他感知中的修蛇之魂在进入顾安身体后,竟如帛锦被裁剪般被断得干净利落,他只堪堪召回三成的蛇魂本源,再想试探之时那凶魂离体的创伤已经逼近了他的心脉,他只能不甘地分离一部分精力压制下体内受的重伤,灌输在顾安体内的暴虐灵元也因此消减了不少。 可他们哪知顾安体内发生的天人之战是何等惊险,强盛爆发的两位五境修行者的灵元数量让顾安几欲身死,若非另一个“顾安”的出现,一手解决了生死险境,顾安早就爆体而亡,一命归西了,他们只觉自己拼死相抵之下对方依旧存着绵绵不尽之力,魏丰羽心中忌惮面具老人恼羞成怒拼死一战,而面具老人却是心力不足,无力再续。 僵持片刻,魏丰羽忽觉两人灵元颤抖之处犹如山石崩裂,水泉枯竭,那抵御的灵元也随之一弱,他向面具老人望去,只见他身上灵元波动不再,但气势依旧雄伟,他心中一喜,却又百般纠结,想到要取之物还未到手,何以向那人请功?但望向顾安的面容和身躯,紫青的淤血和骇人的伤痕之中死气渐盛,那面具老人目光悲恸,相必这顾安怕是被自己一掌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如此,就算未取那物,可顾安已死,倒也已经掀不起多大风浪,加之自己体内伤重难以一时痊愈,凶魂撕裂的反噬正在侵袭着自己的识念,他必须尽快得到医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那身份不明的面具老者此时暴起发难,他怕是真的要把性命交代在这个鬼地方。 魏丰羽缓过一口气来,神色冷冽,他喘声急道:“老东西!我魏丰羽,今日可算领教六境阵宗的本事!今日拦截之事,我魏丰羽之败拜你所赐!”他转而又讽笑道:“不过你终是功亏一篑,顾安已死,你的坚持再无意义!道心蒙尘,寸步难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登六境之时,我必来取你项上人头!哈哈哈….” “纳命来!” 那面具老人怒发冲冠,顿时手中红芒大盛!浓烈的火灵之力绽放出一把利刃,他含怒出手,朝着魏丰羽的身影一刀落下后,却斩如无物,那魏丰羽的身处之处竟只存一道飘然散去的残影,他眼中神色一凝,片刻后颓败之色渐生,他面具下的脸满是苦涩之相,悲愤的嘶哑的苍老声音颤抖地传出: “好..好一个千里神行符!好一个东土魏丰羽!好一个…顾家!”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把几十年来积聚的苦闷全部吐在这片天地里,他想让这片夜风把一切都抹去,包括他的道心,包括他的未完成的承诺。 两人散去灵元之后,顾安便被面具老人托着揽在臂怀,他双目紧闭,全不动弹,一股阴冷的黑气笼罩在他的面容上,面具老人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所有跳动的迹象全部消失,他又哀叹一声,不禁心中惨然。 “真是天意弄人啊……”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一章 离去 雨后深夜凉意渐起,天地间的阴霾仿佛都被那场雨冲刷而去,空气也不由得明净了几分,凉风拂过,掀起林莽间的婆娑之声,道道不知名的鸟类的鸣叫声尖锐的响起,润湿的翅膀扑腾着,转眼便飞过了嶙峋石山。 一个身影走上了一座石山山头,缓缓站定,似是闭目养神。夜风从山林间吹来,他的衣襟飘动,自有股说不出了仙风道骨之意。远远望去,此人一身青色道袍,体态修长,蓄着三寸白须,重面阔颐,花白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面容慈态,俨然是一副仁师之表,若此刻有今日被下审过靖阜学府外院的子弟在此地,定会齐声高呼“这不是徐言山徐山长吗?!”一语。 只是此时的徐言山的眉宇神色间并无平日的和蔼之意,反而略带了几分冷淡,他的手自然垂落放在身侧,平日里持于手中的浮尘却如一柄剑般挂在了他的背后。他无言静默,白眉在凉风中轻颤,衣袍掀动,渐渐蹙起的眉头似是遇到了什么忧虑之事。 “来了…”他双目缓缓睁开,眼中浑浊之色渐渐散去,他的目光盯着山林的一处,受惊的飞鸟扑腾着翅膀飞起,发出幽幽的鸟鸣声。 月色下洒,光线变幻的皎洁月芒从树梢的缝隙中落下,让林间的阴影变得光影交错,黑白摇曳。只见一条铺满了深秋落叶的荒废小径上有着一道人影,那人影步履蹒跚,时而脚下踉跄,看身影轮廓貌似是右手捂着左胸,每走三步便半跪一步,有着闷哼与液体落到叶面的轻声响起,隐约看得出那人受了很重的伤。 古藤老树,青苔绿草,层层叠叠悄无声息,枝叶摇摆中落叶徐徐,那道身影终于挣扎着走出了古林,他模糊的视线刚触及石山山头的徐言山,便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坏了!”徐言山脸色并不好看,他低喝了一声,行动却没有怠慢,身上气机涌动,只一瞬便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出现在生死不知的魏丰羽身旁,他探出灵元升腾的双指抵着魏丰羽的脉搏,又移指轻触了他的眉心,半响后才收回识念,脸色难看,心里却也不由得暗暗惊疑了一番。 他低声自语道:“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体内残余的灵元波动绝非五境之下的修行者可以造成的…可整个南屿的五境修行者不过五指之数,南鸢郡除了靖阜内门的宗长和郡主外,并无其他五境存在…..究竟是什么把你伤的那么重….” “不对….”他触到了魏丰羽身体的一处,一股奇异的波动余威正在散去,他面色忽地一变,失声道:“这是阵法留下的血肉印痕!出手之人绝是一位不下于他的阵道大能!南屿什么时候有阵道宗师的存在?!他又怎么会出手阻拦?!” 徐言山眼中目光闪动,现在的情况已经坏到了他难以解决的地步,魏丰羽还在昏迷,他无从得知经过的细节究竟如何,不过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把濒死的魏丰羽救回来,一位五境修行者的命,就算在东土也是很不能轻易损失的。 “要先把修蛇之魂抽出,不然他的身体状况撑不了太久。”徐言山从衣袍里拿出一个如同夜明珠般的白玉圆球,散发着莹洁的白光。此玉球唤“锁灵翡翠”,是寄存兽魂保存精魄的最佳容器,其获得途径非常难得,若不是他受命今夜与魏丰羽接头交接事物,他怕是一辈子都见不上此奇物一面。 “嗯?!”徐言山眉头扭成了川字,那蛰伏在魏丰羽体内的蛇灵本源只被吸取了三成便不在输出了,锁灵翡翠里氤氲的红雾只有淡淡的几分,但任凭徐言山运行灵元催动吸扯也不见起色。纵然他见多识广博学强文,可此物他之前并未有接触过,当下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修行太弱,才导致剩下的蛇灵抽取不出。 徐言山收敛了气机,把泛红的锁灵翡翠重新纳入怀中,他托起魏丰羽的身子,看了看天色,不禁思索着:“眼下须先把发生之事先行回东土禀告,等魏丰羽醒后,之后之事,斟酌过后再做定夺。” 随后不再多想,魏丰羽的伤再拖下去一分他的性命就危及一分,徐言山调动灵元透体,裹着魏丰羽与他两人的身体缓缓腾空,气机运转,片刻后,这片天地间便再无一人… ……………………………………………………………………………………………………………………………………………………………….. 合阳城,城北。 暴烈的雨势已过,毁天灭地的波动却让躲在房屋内的住民受了无妄之灾,一时间哀鸿遍野,嘈杂的咒骂之声连番响起,无数锅碗瓢盆成了撒气的对象,纵然知道每摔破一个瓷碗,兜里的财产便会更少几分,但人貌似总是这样,对于既定的结果从来都怀抱着不甘与愤懑的一腔热血,而不知那只会让自己徒添烦恼,却无济于事。 废墟里,顾安的身体逐渐冰寒,四肢僵劲,脸上已无一丝血色,那模样全然已是生机已绝,血气枯败凝结的死亡之兆。 面具老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枉然,想到这十几年岁月的潜隐蛰伏却换的个如此下场,顿时觉得伤心惨目,原本稍显挺拔的身躯此时也似乎苍老地佝偻了几分。 “咚咚…” “嗯?” 毫无预兆的,一道如鼓点轻投的声音骤然在他的耳边响起,轻微的震颤波动从他的托着顾安的手臂处传来。面具老人眼中精芒一亮,他扭过头去,豁然看向分明已经生机消失的顾安,心中却陡然一震。 只见一道森白的烈焰腾的一下瞬间从顾安的身体蔓延出来,如同燎原之势,盛开出一朵巨大的白焰花朵,剧烈的高温把面具老人掀退了几步,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烧的体表赤红,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下,顾安的平躺身体逐渐悬浮在半空,猛然间一道犹如狂龙的虚影从他的眉心间猛地冲出,如同万年玄冰的寒气在那虚影的身上散发出来,那虚影的鳞片宛如鬼斧神工般天造地设,颈子上有着白色的花纹,而且背上有蓝色的流云纹,胸是赭色的,身体两肢像锦锻一样有五彩的色泽,尾巴尖上有着坚硬的肉刺,幽蓝的眼睛上眉部份,有突起的肉块在之间交叉。 “这是..蛟?!” 面具老人面具后的面容惊异,他瞪大着眼睛,惊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地面上。 那冰蛟的身躯在顾安的上方乱舞,犹如天龙在天,霸道无比的气息在扩散,璀璨的光芒把黑夜照的发白,那些远处不知所以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如同龙般的奇物在空中飞腾,不由惊的连连跪下,嘴里念念有词地喊着“真龙降世”之类的保佑福言。 而顾安此时面容上的死气逐渐在消退,一股强大的生机从上空的冰蛟口中化为一道光束喷涌在顾安身上,那情景如同一场冰雨在扑灭着顾安身上的火焰,白蒙蒙的雾气铺散而开,如同云层低陷,垂落到人间。 上空的冰蛟长啸一声,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耳畔边嗡然响其,面具老人衰竭的精神力受此影响也不由一晃神,而那些市井之人更是直接晕厥过去,顿时正片城中闻声的凡人都倒地不起,那场面实则壮观。 冰蛟从高空俯冲而下,下一瞬便没入到顾安的眉心,面具老人上前查探,只见顾安体表的皮肉伤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着,宛如被一个掌控着生命力的裁缝在快速的缝补着,只销一瞬,所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居然完全愈合了,他面上的死气荡然无存,红芒蓝芒黑芒白芒四种光芒在他的眉心不停的转换,最终红蓝光芒散去,黑白双色的一道火焰印记烙刻在上,片刻后,又徐徐隐没下去。 “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面具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此时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顾安的性命终是保全下来了,魏丰羽的袭杀并没有得逞;惊的是,顾安体内似乎有着什么东西,把魏丰羽的凶魂给剥离了出来后,却自己吞噬掉了,那道修蛇之魂竟然在他的体内进行了化蛟的一步,庞大的灵元灌输让顾安的境界从玄关十一重强行提升到了二境,虽然境界不稳,但已省去了苦修积累这一步,顾安此番遭遇下,修为可谓是突飞猛进。 但他心中依旧存有忧虑,顾安境界提升的越快,他知道的东西必定也会越多,今夜魏丰羽的出现,已经把生死之危带临至此,若非他出手相救,加上顾安身怀奇物,说不定顾安早已命丧黄泉,魂归九幽了。 “此地不宜久留…” 面具老人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数股四境的气息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他目光凝了凝,想必是魏丰羽离去之时,千里神行符的空间穿透破坏了他先前布下隔绝感知的阵法,导致这里发生的事已被人察觉,加之方才顾安的异象,怕是已让那些人会觉得有什么异宝出世,这才要前来一探究竟。 “走!” 他衣袖轻摆,体内气机隐晦的运转,手臂一挥,赤红的火灵之气形成一道小型龙卷包裹着他和顾安两人的身体,顿时光芒一闪,火灵之气散去,天地之间只留下了几片正燃烧着漂浮在空中的秋叶,如同染火的蝴蝶,最后化为灰烬,被风吹散。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二章 夜谈 就在面具老人离开了小半刻后,四道不同颜色的光芒从天际各方朝着此地星流影集,而每一团光华之中都有着一道人影,他们或御着灵剑疾驰,或御着宝杵驮负,更有甚者于一头绀青的鸢鸟之上迎风而立,四人身上的衣袍皆猎猎作响。 汹涌澎湃的灵元波动从他们的身上发出,在夜空中划过数道流光,于数息之后,四道身影终于抵达了城北的废墟上空,各自占了一个方位,徐徐下落。 “看来那两位上五境的修行者已经先行离去了。” 话语先出的,是那位立于绀青鸢鸟之上的男子。他从鸢鸟的背上落于地面的废墟上,渡了几步后,在一个损毁的客栈前驻了足。瞧着容貌,已然年过不惑,眼尾处晕了皱痕,一身玄青色的长袍,浓眉星目,阔面重颐,一副正气堂堂之面相中隐有不怒而威的气息,但此时他的眉宇之间隐隐有着忧烦之意,看着这遍地断壁残垣,面色不由又阴沉了几分。 “此战波及极大,我方才一路而来,发现城北居所摧毁将近有一半之数,伤亡重大,许多平民百姓无故受此劫难,实在是难以消解,不好安抚啊。” 说话的是一位立于一颗倾倒了的古树旁的老者,他身材高大,面容方正,浓眉锐目之间,仿佛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儒生之气,但隐隐之中的威势像是也曾手握过权柄一样,他身着一身石青色的道袍,一柄白色的葫芦尘搭在衣袖上。那鸢鸟旁的男子朝他轻点头致意,其余两人皆微微躬身以表尊敬,老者缓步走着,脚踩着干枯的败叶,在这幽静的深夜沙沙作响。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一根悬浮于半空的金刚杵旁,一个鼻如悬胆的僧人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他面目慈祥,微微低垂着头,虚闭着眼,一窜佛珠在手上拨捻着:“凶魂之影,血孽深重,贫僧观那凶蛟出世,贻害世间,本想来此地降服那凶物,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 “五弘法师不必自责,这非你之过。” 一道坚硬如铁的沉厚声音从一处损毁的院落中传来,只见一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汉子从中走出,一双虎眸光射寒星,两道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两道交叉的旧伤痕附于其上,悍然之中,存有一股万夫难敌之威风。 他背负着一把厚重无比的大剑,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霸道的剑气敛而不发,可见其剑意凝练非常。只见这虎背熊腰的汉子抱拳朝着其余三人作礼,话音铿锵有力:“梁征见过郭统领,谢山长,五弘法师。” “岳剑门主不必多礼…” “阿弥陀佛…” 郭统领此时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但眼中的阴翳并未完全散去,他淡淡道:“虽然不知道那两位存在究竟为何出手相斗,但那凶蛟之影今夜横空出世,相必在此当中也牵扯到了什么天大的机缘,武者修道本就是天材地宝的掠夺,如若那凶蛟之象伴随着什么足以令得两位五境之上的修行者也眼红的异宝出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也不足为奇。” 一身精干武装的梁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坚韧有力地道:“只是不知道那异宝究竟是为何物,居然能引得如此浩大的天地异象,可惜我无此机缘,不然也定要争上一番。” “呵呵…”一身道袍的谢山长轻挥着手中拂尘,一股微风扫荡开空中飘零的碎叶,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梁征,又淡笑道:“当真后生可畏,岳剑门主不惧上五境的气魄让老夫也欲聊发少年狂啊….只可惜上五境终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没机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了…” 梁征闻言不由一窒,顿时面红耳赤,心中顿生出一股羞躁之意,谢山长可是靖阜学府内门的第一山长,一身修为早已登临四境巅峰浸淫多年,实力可谓深不可测,而他不过一介新入道之人,修行二十载却依旧停留在三境巅峰,至今迟迟未跨过四境的门槛,与谢山长相比可谓是萤火与皓月争辉,米粒之光也想比肩烈阳,而方才自己竟大言不惭妄想与上五境的修行大能相较之,这让旁人听了去,不说他痴人说梦,也会觉他心气太盛,目中无人。 “阿弥陀佛…”一旁的五弘法师杵着禅杖,如同梵音之声娓娓传出:“梁施主也不过是一时血气升腾,豪言壮志几句罢了,在修道路上有时尚需持匹夫刚猛之勇,方能跨越心中魔障,谢施主境界停滞多年,想必也苦苦寻求破镜之法,那不由听取贫僧一丝真言,或许能助谢施主登临五境。” 谢山长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精光,五弘法师一言让他隐隐有些许触动,他不禁微微点头:“法师一言让我有所体悟,看来五弘法师佛法精妙之处更值得洞察自我本源,但心气太盛终究在修行道上走不远,多少惊才艳艳之辈输就输在一个‘傲’字上,梁门主也应当引以为戒,方能活得长,走得远。” “晚辈谨记!”梁征抱拳微微躬身,体内不由流过一股清奇之气,那修行的瓶颈似乎微微松动,当下心中大喜,暗道此行不虚。 “其实五境并无想象当中那么遥不可及。” 一声淡淡的声音传出,三人朝声源望去,只见郭统领在轻抚着绀青鸢鸟的翎羽,目光淡然,却隐隐有丝丝傲然之意:“三境化海,四境修灵,五境炼神庭契身,塑武灵神相,重的是三魂七魄的相互守恒,相互制约,同时相互强大,这势必要有火中取栗,向死而生大勇气、大毅力,非坚毅者不可成武道,非承天者不能登五境!” “此言未必也太过于绝对。” 谢山长闻言,微微皱眉道:“世间修行之道皆为长生,此乃与地争命,与天争寿之逆举,本便与天相抗之,则更须惜命,天道意志的干扰,修道心魔的障碍,皆是一切需要挥剑斩断的缘生缘灭,若以凡躯全然受之,不说道崩无存,单是走火入魔之险,便无可避免,更别妄谈如何长生。” “山长怕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了。”郭统领不禁摇头轻叹:“此中向死而生,火中取栗,并非是于舍身饲虎一道。世人言长生,皆以体内构天地,自成世界,掠夺天地灵气壮大自身为修行纲常,但此实则乃错误之举,我等一介凡胎肉体,如何能与大道争锋?逆天地大势而为势必遭天地规则所排斥。顺应天道,破而后立,才能重获新生,更进一步。” 谢山长低眉微皱,远处的梁征怔然如听梵语,一旁的五弘法师眉眼轻颤,手中拨捻念珠的拇指也急促了几分。 依他们看来,郭统领一言虽偏离了一贯的修行之法,追求不破不立,但仔细想去,也不无道理,若天道不允修行之人长生,那何必赐予世人修行的希望?但这其中缘由也太过于虚无缥缈,并非寥寥数言可以明悟。泛泛而谈终究也只是纸上谈兵,若真如说的那般轻巧易懂,那世间上五境的修者不就多如牛毛? “修行大道,泛泛何以至极?”谢山长微微摇了摇头,喟叹道:“修行之事,不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并非一言两语能道清说明。” 他环顾众人,缓缓道:“而解决眼下之事,才是重中之重,今夜动静如此之大,怕是郡中的一些世家也是蠢蠢欲动。只不过我们先行到达,加之适逢遇上郭统领出巡视察,他们方才不敢明目张胆,有所顾虑,不然有心之人便又胡搅蛮缠,其中纷乱又起。南鸢郡势弱,无谓之争能免即免,如今的南屿...可不太平了。” 岳剑门主梁征也脸色凝重,这个汉子微微颔首,言之凿凿:“谢山长言之有理。如今郡域之争在即,各方郡域的郡主皆对南屿的经营权虎视眈眈,稍有一些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而已经连续三年掌控了南屿经营权的陇山郡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其他郡域夺取掌控南屿的权柄...暗地里怕是已经培养起了一批惊才艳艳之人,就等着郡域之争的开始了。” “阿弥陀佛...”五弘法师宝相庄严,缓缓道:“出家人虽不应涉红尘,但若远离车马喧嚣,禅...便不解世间意...况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南鸢郡之势身居末尾,在所有郡域之中更是最好拿捏的一郡,摩柯寺没有责无旁贷的理由....在前些日间,我摩柯寺寺中弟子便与一行南无苑的弟子交过手了。” “什么?!” 郭统领与谢山长微微挑眉,梁征却已是虎目一瞪:“五弘法师所说的,可是岚泽郡的南无苑?!” “正是。”五弘法师点头。 “胜负如何?”谢山长眼神微凝,沉声问道。 “平手。”五弘法师轻轻摇头,眼眸张开:“不过..若放开手脚全力相较,恐怕...便是稍逊一筹。” “嘶...” 梁征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之意溢于言表,其余两人也纷纷侧目,似是有些意外。 “南无苑不过是岚泽郡中的一方二流势力,其实力何时变得如此强横?!”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三章 朔烟海境 也不怪梁征心中惊骇,当初他刚入三境,决定扬名南屿之时,南无苑便是他证道路上最难跨越的一块巨石,他曾三次堵门南无苑,终在两次战败之后,一剑挑穿整个南无苑,当时的南无苑掌门败给梁征之后心有不甘,誓要讨回颜面,但不料却在修行之中因心中郁结,破镜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加之年事已高,血气早已不如以往,竟没抵过气来,便身陨道消,匆匆驾鹤西去。 南无苑虽然只是岚泽郡中的二流门派,但梁征一人一剑挑穿整个门派的壮举足以令世人侧目。经此一役后,梁征名声大噪,一时间风光无量,众多有志之人都欲拜在他门下。于是梁征在南鸢郡开宗立派,创立了岳剑门,而南无苑之人心怀愤懑,把老掌门的亡故,尽数归结于梁征身上,从此南无苑与岳剑门便是头号的对立之敌,只不过天违人愿,岳剑门众弟子的实力竟压了那南无苑一头,也确实了得。南无苑之人虽有心一雪前耻,但无奈实力不济,只能忍气吞声。 而此时梁征却得知,昔日那个门庭衰微,曾被自己一剑挑穿的修道门派,如今居然如此了得,与佛法精妙的摩柯寺斗了个平手,难道这式微的南无苑后辈中竟是出了些天资非凡的弟子?不然何以能匹敌身为南鸢郡佛道门面的摩柯寺? “梁施主稍安勿躁,且听贫僧道来。”五弘法师杵着黄杨木的禅杖缓步上前,手里拨捻的佛珠滑如镜面,他开口道:“那南无苑确实只是二流门派的水准,其领头之人乃南无苑门中的长老人物,其不过一身刚入三境的修为,对摩柯寺而言并无多少威慑力可言。” “这一行南无苑弟子之中,大多还是玄关七八重楼的修为,整体与我摩柯寺相较之,并不是寺中弟子的对手,不过南无苑此行人当中,却有一位弟子的修为在同辈当中实属高绝。” 五弘法师顿了顿,眼中似有赞叹之意:“贫僧观其面相,年龄之数绝不过十六,但一身修为却已早早地半步冲虚二境,只差一线,便登临二境的台阶。此人一人一剑败尽我摩柯寺在玄关十二重以下修为的弟子,其道法悟性高超,深谙南无苑绝学《十六剑锦》的精妙之意,行云流水间没有丝毫的凝滞之感。若非我门下大弟子七言仗着《大相般若》心法至刚至猛的气劲,以及护体罡气的惊人防御力且与其硬撼了几记,让他心存忌惮就此收手后,我摩柯寺门下弟子怕是就如当初的南无苑被梁施主一剑挑穿般,想必在郡中便也会颜面扫地了。” 五弘法师说道此处,素来平和的面色也不由流露出一股苦闷之意,出家人并非真佛,出家修佛法也不过是修道路上的选择,既然身在红尘,便不可能不被红尘所牵,这其中的功名利禄事关寺庙香火供奉的兴旺与否,纵使他心中孑然一身,也不得不为摩柯寺门下弟子的脸面考虑此番深意。 “南无苑竟出了个如此了得的弟子!” 梁征眼色凝重,他虽与五弘法师口中的那位南无苑杰出子弟素未谋面,不过与之想拼稍落下乘的摩柯寺大弟子七言与他倒是有那么的几面之缘,其佛法禅修深得五弘法师的传授之意,一身半步冲虚二境的修为在同辈之中亦非泛泛之辈,传言中其更是对摩柯寺的禅宗心法《大相般若》已经是领悟到了略有小成的境界,拳法刚猛,一身护体罡气非修为在其之上不可破,而今竟然险些败在那位南无苑的弟子手下,怎能让他不感到心底一惊。 况且他岳剑门与南无苑双方素来不相讨好,那件陈年旧事更是令两派之间的关系闹得愈发僵硬,到了几乎没有挽转的余地,而今的南无苑却代有才人出,连摩柯寺都在其手上讨不了半分好处,可见其弟子实力着实已不可同往日之与,断不可以侥幸之心小觑之。 他岳剑门门下弟子尚无人能敌得过摩柯寺的七言,若是那南无苑端的就是来南鸢郡为祖辈的耻辱之败找回场子,那他岳剑门岂不是要面临昔日南无苑之灾祸?纵使他梁征一人可当门面,但如若门下弟子尽皆败与南无苑那位弟子手下,依南无苑一雪前耻后的振奋之意想必也不会三缄其口,到时候,即使他梁征威名尚在,也会被世人称其教化无能,岳剑门门中弟子积弱,如此,他梁征不说颜面扫地,岳剑门门中弟子怕是日后在别派面前也难抬起头。 梁征想到此处,不由轻叹。这番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当初自己的证道之举竟在多年后反作用于自己的弟子身上,实在令他心生苦闷之意,感慨世事无常。 谢山长望着月明星稀的雨后之夜,听罢五弘法师之言,也不禁微叹道:“这南无苑也算是得尝以幸,在式微之际竟得了个如此天赋异禀的弟子,如此年纪便有此修为实力,假以时日,岚泽郡便又新增一位四境修行者……” 他又稍疑道:“不过亦不知这南无苑一行弟子来我南鸢郡究竟有何目的,若是为了一雪门辱之败…….梁门主,你岳剑门可要当心了啊…” 梁征嘴角微涩地摇了摇头:“只望我门中弟子能争口气罢…” “南无苑此行,怕是并无谢山长猜的那么简单..” 淡淡的声音传来,三人随即朝梳理着绀青羽毛的郭统领望去。此时的月芒在他头上洒下一片光华,把他隐隐透着铁血之气的影子拉到远的不知何处,他眉眼稍沉,口中沉厚的声音缓缓传出,道:“若是南无苑一行只是为了洗刷败辱而来南鸢郡,那他们大可一入郡中便直奔岳剑门在其门前大摆擂台直接挑战,须知,南屿五郡素来不禁止门派间的比试武斗。可为何,他们首选便是剑指摩柯寺而不是梁门主的岳剑门?诸位…不觉得奇怪么?” 其余三人闻言不由紧眉凝神,郭统领之言也道出了他们心底的疑惑,摩柯寺乃南鸢郡中赫赫有名的佛道大派,威名远扬,南无苑一行在临行前想必亦不会不做好对南鸢郡中各方势力的了解,但他们貌似无意岳剑门与其的前尘往事,首战便是选择了摩柯寺,这个中缘由,细细想来想来,却是有点耐人寻味了。 “说来也是。” 五弘法师接着开口道:“离南无苑临访我摩柯寺已过去数日,按道理来说,就算那位弟子是受了些许轻微的内伤,但在有门中三境修为的长辈的照拂下,亦不至于数日都未调息过来….而梁门主今夜闻其抵达郡中的消息却有不明其状的意思,那…便说明南无苑更未曾临访过岳剑门,只是挑了我摩柯寺下手。” “嗯。”郭统领沉吟道:“南无苑一行的行事十分令人生疑,就算门下弟子实力大有长进,也不应该如此高调行事,加之今夜天地异象,凶蛟腾空,隐隐中似是有异宝出世,而试炼大典日益将近,代表我南鸢郡参与郡域之争的人选尚未定下…..南无苑此时来我南鸢郡,时间也未免过于巧合…” “不妙…”谢山长突然心中一抖,神色不禁严肃起来:“老夫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只是若是真如我所猜测,那其中利害想必是牵扯极大!” “谢山长不必客气,请说。” 谢山长正色道:“众所皆知,郡域之争乃南屿五郡在数百年前便定下的传统大比,每十年举行一次,胜者便能掌握南屿的经营权成为南屿的屿主,其余四郡必须向其分拨各自郡中从南海之上获取的修炼资源中的两成以当胜者的奖励,因此各郡的郡主皆对屿主之位趋之若慕,十分眼红。” “而这些由败战之郡上缴的战利品,其实在真正的巨大利益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般的存在。而真正令得各郡郡主就算不惜代价不计手段也要争取到手的,那便是.......” “‘朔烟海境’的进入权!” “朔烟海境”四个字的声音刚落下,谢山长便感觉到众人的喘息之气也忽地急促了几分,就连想来稳重的五弘法师听闻后,虚闭的眼睛也不由陡然睁开,目露神光。 谢山长深深地换一口气,他环顾三人间其灼灼目光,便开口继续叙说。 “诸位想必不会不清楚‘朔烟海境’对南屿修行之人的诱惑力有多大......相传早在数百年前,今日我们脚下的南屿土地在那是还是一片汪洋泽国,其不知海深数万里,无数的海中巨灵在此地和平共存,繁衍生息。” “可忽有一日,海中的祥和平静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打破,传说那日天势将塌,正值日头却如夜幕低垂,层云如同天降神降,天边无尽的滚滚惊雷落于海面之下,直入海底万里。数不尽的海中生灵被此天地之威无情屠戮,蔚蓝的南海一瞬间被红如血染,翻腾的血海巨浪滔天而起,一时间漫天的尸骨残骸,海上死气弥漫。”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四章 青留界令 “而在那巨浪狂涌的海平面之下,被惊雷崩毁的海床似有滚热如流火般的流浆液体喷涌而出,剧烈强盛的火灵之气如同一把惊天大火,把整个南海像是烧锅煮沸水般烧的热浪升腾,绵绵无尽的白色水雾漂浮在海面之上,一座座海岛在雾气弥漫间耸立而起,如小型的陆地般出现在了南海之中。” “但这些形成的小型陆地上的土质极差,留不住天地灵气,就算极好种植的农作物深埋其内,亦丝毫不见生长的势头,可谓是寸草不生,就连兀鹫亦都不愿在上面落脚停歇,更不用说人迹可至。” “而奇异之事便是在此刻开始发生了,一日,一位修行破镜无望,黯然神伤打算游历天下寻找传人的修行者偶尔路过此地,忽而发现众海岛围拢的南海入流之处竟旋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浩荡的震颤之势让那位腾空而立的修行者周身气机紊乱,灵元运转停滞,他从高空上垂落到了漩涡中心,本已有了赴死之意,却没想到穿越漩涡之眼后,竟进入到了一个灵气浩瀚,各种珍稀奇花异草生长,无数奇异生灵生活的秘境里,那位修行者在那片秘境获得了极大的机缘,原本此生破镜无望的他在那天大的福祉之下竟一举破镜成功,成为了一名强大的六境修行者。” “待他从那片天地回到世间之后,他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在海岛之上观潮起潮落,日昃月满,以阵法演算天地灵力的波动规律…终于,凭借着他的推算与他从那片秘境得到的事物的相互感应,他找到了那个秘境出现的时间与地点契机,他数次往返于那片秘境与世间,大胆摸索着两方天地之间的天地规则,在找到了完美的共鸣之后,他构建了一个繁复的阵法通道,强行把那片秘境与这片天地连接了起来,至此之后,那位修行者便利用着那片秘境的不知道少年积攒下来的天地灵气底蕴,把南海的那些小型陆地滋润为名副其实的海岛,无数世人知晓后慕名而来,纷纷在此定下居所,繁衍生息,一代代传承下来,终是形成了现在南海中的南屿五郡。” “而那片海上秘境,至此便被那位修行者命名为:‘朔烟海境’,传闻其出世之时云霞蒸腾,涛生涛灭,宛若凡尘仙境,让世人慕羡而往…” 谢山长的一番话语说下来,众人便如感自身仿佛身临其境,见识到那南海面之上漩涡涌动,云海声涛之意,不由心中一阵心驰神往。 “但….或许是由于滋养了南屿这片广大的地域,以及众多的修行之人进入其中采掠修炼资源的缘故,如此经年累月下来,‘朔烟海境’之中蕴藏的灵气更是止不住地不断衰竭,终有一日,一位入内为了破镜的修行者因为秘境之中空间塌陷,来不及逃脱,被无情地卷入了时空乱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后,众人才如梦初醒地发现,秘境中的灵气已经不足以完全支撑起秘境的空间架构,如若继续任由世人如此肆意妄为地索取下去,‘朔烟海境’便会不复存在,于是当时那位六境的修行者便与五郡的郡主们一同立下了规矩,从此以后‘朔烟海境’不再毫无限制地对外开放,只有每十年才会开启一次,而入‘朔烟海境’的修行者的修为必须在三境以下,否则如若那片濒临破碎的秘境一旦承受不住剧烈的天地灵气波动,空间塌陷是必然的,而在秘境中之人亦皆会因此陪葬。” “可三境修为以下的修行者数量亦不在少数,如若让其就此蜂拥而入,虽然个中修为微弱,但无数数量汇聚而成的庞杂天地灵气波动亦足以使得‘朔烟海境’的空间崩毁。于是那位修行者又订下了一个规矩,每十年为一轮回,五郡之间通过比斗的方式来决定南屿屿主的任职,屿主之位实行胜者上位制,胜者不仅能从其余四郡抽取两成的修炼资源,更能掌控额外数量的开启‘朔烟海境’的核心秘钥——青留界令。” “青留界令乃是由青留玉所制成,传言此奇物并无什么奇异之处,既不如仙丹妙草能使人修为大增,亦比不上法宝灵兵能使修行之人增强杀伐之力,但它对于进入‘朔烟海境’之人却有一个足以令人为之疯狂的益处。那便是青留界令能掩盖持有的修行者身上的气机,使之能与秘境犹如融为一体,从而减弱秘境空间天地间的伟力对持令之人的排斥,使得修为在三境之下的人皆能进入其中而安然无事,而可惜的是,当年那位修行者踏遍秘境各处,亦只堪堪寻到了如拳头大小的青留玉,他之后便以高绝的修为将其分割雕琢,制成了三十四道青留界令,其中三十道平均分给五郡,剩下的四道作为胜者额外的名额奖励。” 谢山长微微颔首:“换而言之……若哪郡取得了郡域之争的胜利,那一郡便会额外多出了四个进入‘朔烟海境’的名额,进入之人可达十指之数。如此一来,进入秘境之人在境界相同的情况下,哪方的人数越多,可以获得机缘的可能性便越大,若是万一两方势力在秘境中起了争执,人手更多的一方的威慑力亦会随之增加,最终能够获得的修炼资源亦会比其他四郡势力会多上几分。” “然而想取得屿主之位谈何容易?这郡域之争比的并不是各方郡主的实力,而是各方郡域之中三境以下年轻一辈中的修行者的修为,由此来取决郡域之争胜者的归属。” “因此,为了能在郡域之争中有所建树,甚至一举夺魁,各郡派遣参加郡域之争的修行者皆是各自郡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是各自郡中往后十年间最有天赋的年轻人,而为了挑选这些极具天赋的修行后辈,每个郡域都有各自的筛选规则….” “而我南鸢郡,便是举办试炼大典来挑选当代后辈之中的非凡人物,只要在试炼大典之上取得前十之位,即可代表我南鸢郡,去往参加郡域之争,而若是取得前六位,便可获得南鸢郡掌握的进入‘朔烟海境’的六个名额之一,取得‘朔烟海境’的进入权!” “我南鸢郡的试炼大典向来只规定…修为只要在玄关十一重以上,便可参加试炼大典,多年来亦是如此,规则从来未曾变过,但由于挑选参加郡域之争的修行者本就是各郡郡中的私事,加上有那个修为的后辈皆是我郡中名声显赫的几方势力,久而久之,世人皆以为试炼大典只是郡中的门派世家的实力排名反馈,非门派世家中修为高绝之后生不可参与,不然岂不是自取其辱。” 谢山长说道此处之时,双眸虚眯,沉郁之色在瞳孔深处愈发浓郁,他低沉传到其余三人的耳中,众人心头不禁一惊,脸上顿时皆其阴翳,都稍有明悟。 “所以谢山长的意思是…” 谢山长不答,却见他一挥拂尘,脚下碎叶随风飘卷,隐隐间如同有一支无形的大笔挥舞,蘸上了金粉颜料的落叶,在龟裂的地面上临写了四个犹如铁画银钩的大字: “鹊巢鸠占!” “当真岂有此理!” 一身铁血之气的冷面郭统领咬牙切齿地重重地发出冷哼,在他的气机波动影响下,他身后的鸢鸟似乎如同遇到了不可违逆的存在般臣服地低下了头颅,他周身散发的气劲,每一道都是深入脚下石板半寸有余,一道尚不凝练的四境修为的气息从他身上蔓延出来,这片空间的威压又强了几分。 “恭喜,郭统领终是迈入了四境。” “末微道行,不值一提。”郭统领缓缓敛了气息,沉声道。 谢山长稍有诧异,却也是道了声贺,后又转而说道:“南无苑此计不可谓手段不高,这需要行计之人具有足以折服众人的修为,可谓一计堂堂正正的阳谋,本来老夫还是不敢肯定心中猜测,但闻其与摩柯寺大弟子七言的切磋比斗,又想到了重重巧合的事宜,心中不禁觉得此事应是十之八九,希望诸位做好应对之策。” “阿弥陀佛….” 五弘法师一手作礼,不知何时他已是停下了手中拨捻佛珠的动作,他缓缓道:“南无苑若是真有如此打算,未免也不把我南鸢郡的门派世家放在眼里,实在太过于目中无人,不过谢山长的提醒不无道理,试炼大典的规则并没有不允许其余的郡域之人参加,南无苑想必是深思熟虑之后,觉察我南鸢郡青留界令的竞争之势没有岚泽郡那般艰险,这才出此一计,欲夺我南鸢郡的秘境进入名额……” “他奶奶的!” 梁征大声痛斥道:“这南无苑不就出了个有那么些天赋的弟子,竟也图谋如此之大!用此投机取巧偷懒耍滑的龌龊计谋就想夺我南鸢郡的青留界令,实在是妄自尊大!看本门主这便连夜赶去岚泽郡将这卑鄙无耻的南无苑一剑荡掉,以树我南鸢郡之名!” 说罢,背负的重剑被其一手深插入地面,暗沉的红芒流传于其上,散发着大巧天工的厚重之感,梁征怒目圆瞪,正气凛然,似下一刻真要就此御剑离去,一剑斩了他口中的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势弱门派。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五章 暗涌 “梁门主不必如此动怒,就算南无苑一行当真奔着青留界令而来,那又如何?我南鸢郡并非没有惊才艳艳的之子,若他们想要从我们手中夺去一道青留界令,呵……怕是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罢。” 谢山长神色淡然,但面容之上却有着一股傲然之意,他悠悠说道:“单说我靖阜学府中,半步二境修为的后辈便不下一手之数,而修为在二境之上,更亦有二人,若加上三大世家以及郡府中天资卓绝的年轻后辈,二境之上的天之骄子,几欲可达五指之数,况且那南无苑的弟子亦不过是半步二境,我靖阜学府半步二境的弟子亦不是泛泛之辈。若此时便言之确凿,岂不是灭我南鸢郡之威?依老夫看来,不如无为,既然南无苑选择在我南鸢郡一战证道….如此,来者是客,那便让其参与试炼大典,我等门派世家定会在大比之上好好招呼其一番!这样既扬我南鸢郡之大气而不失礼数,也同时让南无苑战败后颜面尽失,相比梁门主一剑灭之而言,诛其心灭其名,岂不来的更为合适?” “阿弥陀佛….”五弘法师微微垂首,眼眸重新虚闭起来,手中又开始拨捻佛珠。 “如此想来,谢山长所言极是。”梁征体内涌动的气机逐渐平息了下去,重剑上的红芒也尽数褪去,重新背负在后背上。 “郭统领,老夫之言,你认为如何?” 谢山长转过头向郭统领问道,只见得郭统领双手负与身后,凝眉思索之际,微微颔首。 “若其他郡域的某些势力,也想从我南鸢郡分一杯羹….该当如何?” 梁征冷哼一声:“那如谢山长所言,便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谢山长沉吟思虑了一番后,拱手对郭统领说道:“如今南鸢郡正是多事之秋,今夜天现异象,上五境的修行者之战,令城北破损损失极大;而南无苑的一行更是其心可鉴,图谋甚巨;加之城中亦可能潜藏着其他郡域的有心之人,不得不防……郭统领回郡府之后,怕是要在郡主面前劳心劳力地商讨一番后,再做定夺。” 五弘法师和梁征微微点头,以表示赞同谢山长之言,但郭统领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三人稍稍一愣。 “就这样吧,这些小事,尚不必劳烦兄长。”郭统领转过身回到绀青鸢鸟旁,一跃至其背上,背影面向三人。 “郭统领这是何意?如此之事实则关乎到众多的利益牵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郡主怕是会怪罪于我等没有向其及时禀告,这不得冒险……” “我说不必,就是不必了。” 郭统领淡淡的声音传来,他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望着三人,豪迈之意从其背影侧露:“郡主如今正在修行的紧要关头,绝不得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扰,南无苑不过一群跳梁小丑罢了,区区二流门派竟胆敢如此嚣张跋扈,当真以为我南鸢郡是随意拿捏的吗?诸位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南鸢郡势弱的局面便会有所改变,到时候我南鸢郡与陇山郡和延清郡平起平坐,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莫非郡主……郭统领,此言不虚?!” 三人闻言,静默半响后,心中陡然一震,谢山长目露骇光,转身望向绀青鸢鸟背上之人。 月华如水,一轮明月宛如夜幕的缺口,无尽的光辉从九天之上流泄而下,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霜,凉风渐起,如同浪潮般托举着似船舟的绀青色鸢鸟离地而起,巨大的羽翅在扇动,只见郭统领转过身来,立于绀青色鸢鸟的脑颅之上,身上的衣袍随风舞动,威风堂堂,他便如下凡视察的天将般,俯视着世间,眼中神色漠然,却似是孤傲的不容被侵犯。 “五境之期,指日可待。” 他的声音如钟吕般响起,震的地上三人心中木然,而后巨大的鸢鸟振翅一挥,划过一抹绀青色的流光月芒,转眼间便消失在天际之处,不见踪影。 “五境……” 三人心中波澜惊起,而其中当属最强烈的,便是谢山长。 修行一途,分为炼气化灵、炼灵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四个大境界,而五境,便是炼灵化神四境中的第一境,此境又谓“神庭”。 何谓神庭?从字面意思而言,便是神魂中庭。当迈过五境门槛,四境主修的三魂精魄便会于气府之中融合形成魂火,魂火烧炼气府,归灵海与其内,结炼神胎,沟通天地,推演万物之始转终,对天地万物的理解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心境趋于圆满,气府便化为不畏世间浑浊的“神庭”,因此此境界的心境将无比自信与强大,神胎处于孕养当中,修行者的寿元更会翻倍,不再受百年界限,若境界稳固,随时可塑武灵神相镇压世间。 而此时谢山长的内心五味杂陈,心中的慕羡之意在那沉雄回荡的声音中,愈发浓郁。他的修为已经停留在四境巅峰数十年了,迟至今日,依旧迟迟找不到破镜的契机,他也曾逼迫自己闭过死关,但生而为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是不可能轻易括免的,即使他着实并非是没有大毅力之人,可人活得越长,走的越远,看到的风景越多,便会越是不舍人间,愈发畏惧死亡。 五弘法师与梁征尚未过而立之年,一身气血虽是比不上那些个年轻后辈来的强盛,但与他的暮暮老矣相较之下,修行前路说不上一片坦途,也算得上是机会众多,尚无需面对生死之间的天人考验,人生数十载,还有逍遥的日子。 而如今的他已是迟暮之年,一身的气血衰败,纵使他是凡俗之人可望不可即的四境巅峰修行者,但若非走到极致,跨过五境,寿元便还是逃不过百年大限,终究也抹不去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仍旧会化为地下一抔黄土。 神情恍惚中,他忽然记起多年前的那日,那个心气高傲的年轻人在讲堂上与他争论修行心境应是何物之时,却被他以目空一切、妄自尊大来论之,看不惯的就是他那一副我欲天下第一的口气。须知修行之道,应当循序渐进,如此操之过急,刚猛激进,心气张扬过甚,难成大事,而那少年却面无羞意,一身傲气凛然,开口气势即纵横天地,胸中丘壑分明,不卑不亢。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百年生死转眼即逝,我郭临渊,只争朝夕!” 而谢山长何曾想到,昔日他于靖阜出身的座下门生,今时之南鸢郡郡主,竟踏破了五境这道天人之隔的门槛,即将迈入到五境的天地,从此便鲤鱼跃龙门,脱离凡间苦海,真正踏上了那穷穷无尽的长生大道。 “必要有火中取栗,向死而生大勇气、大毅力,非坚毅者不可成武道,非承天者不能登五境!” 郭统领先前一言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他面容微涩,心中无限感慨。 “诸位,回去罢。” 他不由轻叹一声,心中也不作他想。话语落下,没有告别的礼数,谢山长便转身离去,他没有御剑,徒步所及,只是此时在月芒之下,这位高大的老人的背影有些萧索之意,岁月无情,仿佛又把他的身躯压塌了几分。 深夜静谧,月光下彻,其余两人此刻皆是怅然若失,五境的对他们来说乃是毕生的追求,今闻郡主破镜,南鸢郡便多出了一位上五境的修行者。 谢山长的离去的声音惊醒了两人,相互苦闷地对视了一眼后,皆心中叹息。 “阿弥陀佛…..梁施主,有缘再会。”五弘法师缓缓说道,漂浮在空中的金刚杵托着他的身躯化为流光离地而起,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五弘法师,就此别过。”梁征的重剑悬浮半空,陡然间便又变宽大了几分,他豪迈的躺卧上去,如同于夜空中睡风眠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 而在四人离去数息之后,一个十分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阴影却忽然如同风拂湖面皱起水纹般波动起来,渐渐地,在不断地扭曲变换下终是形成了一个人型轮廓。 天边的月轮如同一叶扁舟在云层中漂浮着,月华被倒塌的楼房废墟当了个七七八八,遗落下来的几丝晦暗的光线使得那人的身影在黑暗处难以看清,但随着那人渐行渐近,柔和的光芒终于将他身上的阴暗轻轻揭去了。 来者身形高挑,身着宽大的玄青色素袍,腰间束一条盘纹玉带,勒出更显纤细的腰肢,一头漆黑的长发半束垂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笼罩着一层幽幽的光泽。那人面容柔和,修眉凤目,朗逸清俊,素净如雪莲般的一张脸,俊雅之中透着一股隐隐疏离的淡漠。 他正面无表情地缓缓走出,几缕发丝被夜风吹得翩然而起,清冷的双眸在月色的辉映下隐隐散发着一层光芒,更添出一种异样的清丽之意。他的脚步很稳,哪怕是走过沟壑纵横的地面,他每一步也都如同如履平地,尚还丈量过一般规整,没有多余动作,他很快就走到了方才离去的四人围拢的那一片区域,微微抬头向远处往了一眼。 他忽地轻声说道:“出五境了,会有影响么?” 四周无人回答,只有夜风穿过废墟缝隙之时发出的呼声。 他沉默半响后,又以微不可查地幅度点了点头:“如此,我便安心了。” 紧接着一股深厚雄浑的气息陡然从他的身体中蔓延出来将其包裹住,那人的双眼紧闭起来,长长密密的睫毛轻轻的抖动着,原本若有若无的气息竟在此时渐渐如同潮涨般上升,流泄体外的清气在中途中竟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墨色灵元,一身修为从半步二境在这一瞬间越过二境门槛,数息之后便跨过三境直逼四境。他的身影在墨色灵元的萦绕下渐渐消散,宽大衣袍的胸襟在灵元涌动之下被荡开,朦胧里,内里衣袍胸上的刺绣隐隐可以被看出那是一个大殿的图案,若是梁征或者五弘法师在此,便能一眼认出,那图案其实是两个变换灵动的字体: “南无。”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六章 冰蛟之灵 顾安做梦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不知在何处,无光无暗,模糊一片,但巨大的离心力量让他的躯体几乎难以承受,他在天地苍茫之间如同一滴雨水般下坠,穿越云层,落入人间,又掉下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在无尽的下坠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怎么呼喊,也无人回应,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个永不落地的孤魂,还有的,便是消磨意志的漫长的寂寞。 他又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他不想面对的地方,他被数根巨大的玄铁链锁着四肢和琵琶骨,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日只有一顿饭。每当他的体温达到某个界限时,束缚在他躯体上的玄铁链都会有一股吸扯力从他的身体中抽取那些森白的寒火,那是一种几欲将人撕裂的疼痛,就如同从活人身上硬生生地扣下一块血肉的感觉。 “为什么不死呢?” 他记得那人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中淡漠没有任何情绪,就如同鹰隼俯瞰蝼蚁,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对啊….为什么还不死呢? 他十几年的人生何其可笑,如今就连兄长都要置他于死地,他本就是不被承认之人,灾厄之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妹妹现在应该生活的很快乐,也不用跟着自己流亡千里受此苦难,那样阿娘也不会受到牵扯,也不会因为为了保全他,而被处以极刑。 “对啊…我为什么还不死…” 十七岁的少年在人生之中,又一次在心头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死了,就没有痛苦了…….” “但….这不是你的归宿。” 忽然,天地间惊起了一道浩大的声音,犹如气吞湖海,鼓角齐鸣,万马奔腾之势从他的识海中响起,他的意志在此刻变得无比凝练,脚下顿时感到大地之势的传导,他呆滞怔然,稳稳地立于地面之上,望着滔天海潮的汹涌巨力,狠狠地向他扑过来。 “哬….” 一道粗重的吸气声响起,顾安猛地睁大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喘息之声异常急促,面色苍白,细密的汗珠布在他的前额上,顺着面庞流淌。他下意识地观察了一番自己此时的模样,白皙的肤色从破洞中暴露在空气中,一身衣服沾满泥灰破破烂烂,已被不知是汗水还是雨露浸湿,俨然如同一个从水中刚被打捞起来的落水者,样子着实狼狈。 一缕晨间的阳光从破碎的屋瓦间落下来,照在灰尘蒙蒙的空地上,淡淡的薄雾如同轻纱,游离在挂着蛛网的木梁与残破的长桌之间,细细的鸟鸣声从窗纸破碎的窗外的枝头上传来,清脆而悦耳,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落到了瓦片间顽强生长的绿植叶片上,随着微风吹过,缓缓地滑过青绿的叶尖,滴落于石板地之上,也滴在了顾安的手指尖上。 淡淡的凉意让顾安从缓息中回过神来,他控制着僵硬的身体,微微蜷曲着手指,有些艰难地收回了手臂,期间目光掠过自己周围。 残破的古佛像,破败的庙宇,视线所及处,除了布满灰尘的蒲团就是没有了香火的青灯香炉。 “这是哪……” 皱着眉默然了片刻,顾安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开始慢慢活动身子,此时破烂不堪的庙宇里,晨间的冷风吹过身上之时带过的森冷之意让他有点不舒服,特别还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袍,皮肤的毛孔被封盖住,湿气积聚在里面,让素来不喜沉闷潮湿的他觉得十分难受,不过很快,他脸上就掠过了一丝错愕的表情,将这种莫名的体表感觉抛于脑后 “….嗯?我的伤呢?” 他依稀记得,昨日魏丰羽和那什么的老人在他体内斗法时,曾在他的体表上留下了许多崩裂碎开的血肉伤口,那是被庞大的灵元入体撑裂所造成的。也是同样的原因,修蛇的残魂侵入了他的识海,让他无力反抗,重伤垂死。但是此刻,非但他感应不到修蛇之魂的存在,便是身上的伤势竟然都完全消失,除了隐隐间能看出一些新生的血肉有些红嫩外,更是连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那家伙……还真是怕死。” 他似是嘲弄了一声,淡淡的眼神却很是认真,但又回想起昨夜顾素曦失控的情景,心中不由陡然一窒。 “也不知道素曦现在怎么样了,我得赶紧去看看才行。” 他当即没有太多的犹豫和迟疑,在沉吟片刻后便向庙宇外走去。 于是他看到了门缝间夹着一页信纸。 他伸出双指夹过置于手中,定眼望去,纸上字迹龙行蛇走,笔力遒劲,寥寥留下了数句。 “令妹无事,其体内之灵已在老夫的压制下重新沉睡,短时间内,若非有什么重大变故,想必亦会相安无事。老夫并非伪善之人,小友不必担心老夫会对你兄妹二人不利,亦不用猜测老夫的身份,至于昨夜之事,便算你欠老夫一个人情,他日老夫若有所求之事,定会再来寻你。” “再来寻你…” 念完信纸上的内容,顾安站在庙宇的门前沉默了很久,他将昨日的一点一滴在心头过了一遍,从他迈出靖阜那一刻开始,惊险的遭遇纷至沓来,如同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让他措手不及。 “也罢,先生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无论是非如何,终是我欠他一命,何况其留下之言着实恳切,若是性情冷漠之辈,岂会理我死活?如此生死大恩,顾安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必会涌泉相报。” 眼下的情景很明显,魏丰羽来到南鸢郡,多半是为了来杀他,但中途却杀出了一个修为比他更为强盛的阵道宗师,阻碍了他的计划,而之后魏丰羽与神秘老人在他体内斗法,如此激烈的灵元波动之下,魏丰羽怕是觉得他必死无疑,加之其体内的修蛇之魂进入了顾安的体内,想必一个连二境都没有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凶魂入体的情况下存活下来,而且还有一个阵道宗师在虎视眈眈,或许在权衡利弊之下,魏丰羽没有给他致命一击后便不再管他的死活,最后自己退走了。 没有太多的犹豫和迟疑,顾安在沉吟片刻后便欲一手推开庙宇的木门迈步而出。 “嘭..” 毫无预兆的,一股浑厚的气机波动从顾安的掌心之中透体而出,原本历经风雨破败老旧的庙门在顾安无心一推下,顿时化为碎屑,如一场纷纷扬扬的木屑雨,落到了门槛上。 “好像.….不对劲啊。” 顾安被自己一掌震碎木门的表现惊的一愣神,心中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下一刻眼睛便闭了起来,化为识念虚影进入了自己的识海深处。 待他在识海深处睁开眼之时,陡然间,内心的震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扇大开的门庭中,寒气如同冰流瀑布般垂落而下,脚下那些如同云层、海面般的残留灵元在接触冰流后已经完全冻结成白茫茫的一片。 一眼望去,整个识海宛如生生多出了一片无垠的学园,丝丝缕缕的清气在寒流的冰冻下形成晶莹的雪花,每一次的气机运转,便如同天地间掀起了一阵风,纷扬的雪絮惊起,宛如在这片空间里开出了漫山遍野的素白小花来。 “那是什么?” 顾安忽而抬眼望向识海的上空,那块墨色玉佩周围的一片空间里,有着一道极速掠过的白影,那道白影貌似对墨色玉佩有着异常的兴趣,它相隔一段时间便会向玉佩发起类似冲锋般的撞击,但无疑都被一层无形的气幕化解而去,毫无进展可言。 而当顾安的目光望向其之时,那道白影似是有所察觉,它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的势头陡然一滞,它转过视线,顾安能感觉到那白影正在打量着他,就如同野兽遇到了陌生的气味侵入了它的领地般,警惕着注视着来者。 随着那道白影越来越近,顾安能感觉到他此处的空间又寒冷了几分,他开始隐隐地感知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是从那道白影身上散发出来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那道白影终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它静静的悬浮在半空,一对如同黑曜石般微陷的眼睛紧紧的注视着顾安,它的头上有一根短而直的角,雪白的鳞片密集的从它的头部沿着身躯生长至光秃秃的尾部,头部三寸下的地方长有一对小巧玲珑却寒光凛冽的利爪,利爪随着身躯上下的浮动,一张一收地动着。 “这是…冰蛟?” 顾安怔怔然地望着身前之物,心中的愕然无以言表,魏丰羽不是放了一条修蛇之魂进来他的识海么…..那种要他命的凶物怎么就变成一条这么小的冰蛟了…… 貌似长得还有点可爱。 一人一蛟就这样保持的静默的对视。顾安从那冰蛟的眼中并没有看出有什么攻击的意图,而冰蛟此时也发现眼前这个东西貌似和自己有些不清不楚地联系。顾安想起了他体内的另一个他跟他说过,这道蛇灵上的魂印已经被他抹除掉了,虽然顾安一直觉得那个家伙很危险,但说实话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他的帮助,他早就不知道死上几千次了,所以就算顾安心底很抗拒另一个他,但他同样也相信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撒谎,毕竟他们两个人是同宗同源般的存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或许….这冰蛟,可以为我所用!”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七章 前路 顾安缓缓地伸出手,试探地朝着那冰蛟的方向探去,那冰蛟有些警惕地张牙舞爪起来,慢慢地向后退了一丝距离,而顾安的目光一直望着冰蛟,平静之中,有着一股热切的亲近之意。那冰蛟摆动着身躯,小脑袋左右一晃一晃的,它似是感受到了从顾安身上传来的情绪,于是便尝试着,向顾安的手靠去。 “嗡……” 当顾安的手与冰蛟的角触碰在一起时,一道无形的气幕骤然从接触点向外扩散,识海中飘零的雪花和垂落着冰流瀑布的门庭都仿佛被无限地放慢了时间,但其实这不是时间的掌控,而是这片空间里游离的气体都被一股强盛的寒意冻结了下来。 那冰蛟的身躯忽然亮起强光,原本凝实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它的躯体渐渐化为一道道闪烁寒芒的白色光点,如同爆炸般铺散在半空中,然而下一刻,冰蛟头上的那根短直的角却骤然发现了一股巨大的吸扯力量,如同一个浩大的漩涡,吞食着周围的白色光点。 此时的顾安顿觉一股冰冷的气息如同狂龙般冲进了自己的识念里,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收到一丝的冰冻伤害,他的意志力量反而在这种寒意中愈发神清气爽,高度凝结,他的意识虚影仿佛变成了一座万年玄冰雕刻而成的冰雕,散发着隐晦地气机波动。 “咔….嚓….咔….” 如同冰花盛开般的裂痕绽放渐渐在顾安冰冻的识念虚影上蔓延,整个识海在此时竟轻微的震颤起来,停滞在半空中的雪花顿时化为一缕缕清气汇聚到顾安的识念虚影上,而凝结成如同雪原般的残留灵元在此时竟有一丝流动的迹象,下一瞬,雪原上的一块坚冰破碎,磅礴的灵元宛如滚烫的水泉般喷涌而出,浇灌到了顾安的识念冰影上,顿时冰雕融化,强大的灵元波动从顾安的识念虚影中散发出来,只见顾安的识念虚影的身体陡然紧绷,一股冰雪风暴骤然在识海中爆发,强盛的灵元波动升腾,一座白如玉建的宫殿出现在那道垂落着冰流的门庭上空。 “这是,我的气府吗……” 顾安眼中神采奕奕,望着那道冰雪宫殿,强悍的力量在他的身体中缓缓流动,他虽然经历的巨大的生死考验,但换来的利益,便是让他从玄关十一重直接破入二境,如今冰蛟之灵沉睡在他的体内,他的灵元更是有了寒冰属性的加持,一身修为得到了质的飞跃,仿佛得到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可是为什么….我貌似,还不能炼制本命器….” 顾安微微皱眉,内心逐渐的沉了下去。按正常的修行进境而言,修行者从玄关一境破入到冲虚二境,除了凝练气府外,便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那便是炼制本命器。 修行者破入二境,气府开辟,孕育精气,自成世界,便有阴阳。 阴阳是生长的根本,是活动的根基,阳气积聚上升,成为灵云;阴气凝聚下降,成为雪崖。阳主气化,阴主形体,寒极会生热,热极会生寒,谓之清阳,浊阴。 阴阳调和,雪融成水,水化成气,气入灵云,云化为雨,雨化为雪,周而复始,可谓大成。 而本命器,便是镇压阴阳之力,调和万物,使人体与天地灵气沟通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媒介的存在。 当修行者凝练气府之后,体内周天气脉中的清气便会通过本命器的孕养,在气府中与吸纳于体内的天地灵气相融合,汇成阴阳应象,形成“清灵之元”,而这种新生的修炼之物,世人皆唤其为“灵元”。 二境的修行对于修行者而言,是炼气化灵四境中最为繁琐的。冲虚二境不同于玄关一境,玄关主的是对于人体内在血肉的淬炼,就如同建一座楼阁,必须得打好地基,建起的高楼才会稳固,这个阶段的修行者接触到的都是自我封闭的修炼方式,相伴相生的先天清气让修行者并不会产生被排斥的感觉,因此玄关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就如同外炼武夫虬结生长的精肉,只要你肯努力,便会有所收获。 而二境的修炼,对于习惯了玄关运转清气的修行者而言,无疑是一次更加残酷的筛选。由于人体境界的突破,人体便打破了天地之间的枷锁,而人可以通过修炼来壮大自身,掌控非凡的力量,从此脱离俗世,走向修行之路。 可人体力量的提升,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消耗,可单凭通过进食与先天清气的淬炼,是远远不足以修复破镜带来的损伤和弥补修行过程的消耗的,因此修行者便要借助天地灵气的力量来辅助自己的修炼,但换而言之,这便是掠夺天地。 但天地之间的灵气,是在天地规则之下运行的,因此,随着而来的,便是天地规则对于修行者修为进境的压制。若想于二境中修炼有成,灵元是不可替代的修炼孕养之物,然而在天地规则的压制之下,要想掠取天地灵气,却是极为艰难。于是二境修行者的修行就会进入了一个死死循环,无数满怀期待向往长生的修行者都在二境中寿元不增反减,就是因为他们炼制不出本命器,凝练不出灵元,导致阴阳失衡,抵抗不了天道压制之力,最后逃不过反噬之力,含恨而终。 如今顾安的气府已然凝结于清虚之门之上,其上光影流动,流光溢彩,浩浩荡荡的灵元如同海潮般在其周围翻涌,磅礴的寒意笼罩其内。 顾安屏息静气,破镜之后残余的清气顺着他的经络汇聚起来,他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他要验证一下究竟是不是错觉。 “凝!” 他双手相对,先天清气在他的胸前汇聚成一个淡白色的气团,他的识海之中,陡然出现了点点的亮光,那些亮光的颜色杂乱纷繁,赤黄蓝金碧的五行天地灵气凝聚其内,如一道道流星般划过顾安识海的上空,冲进了他胸前的那道气团。 星星点点的光芒五彩缤纷交相辉映,此时顾安手中的气团内,如同有着五颜六色的弹珠石子在毫无规律地乱飞着,越来越多的光点进入其内却没有一点碰撞,那清气团犹如变成了一颗发光的陨星,耀目至极,煞是好看。 “为何会如此…” 相比于光彩夺目的发光气团,顾安的脸色却在一点点地凝重起来,他散去手中汇聚的灵气与清气,浓浓地犹疑之色在他的眉眼间蕴了出来,他有些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后,抬眼望向道如冰宫般的气府,轻叹了一口气,识念徐徐散去。 于是在古庙中的顾安便睁开了双眼。 但下一刻,他周围的景象却让他顿然惊愕。 晨间阳光下彻,破旧的灰蒙之中却有着忽有一丝圣洁之感,只见原本残破不堪的古庙已然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般的奇景,巨大的佛像如同被刷上了一层素白的白漆,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了整个古庙的内部,氤氲的白雾在空气中缓缓飘荡着,一滴还未来得及滴落的晨露凝结在破瓦缝隙的那棵结了冰的绿植上。 “这是我做的么…” 顾安环顾四周,一层层地冰霜之中若有若无地散发着隐隐地灵元波动,而且他方才破镜之时得到了冰蛟的冰寒之力,如若不是他造成的此番景象,那还能是何人? “嗷……” 一道尖细的啸声忽然从他耳边响起,顾安闻声忽地向声源望去,只见那条散入了他识念虚影的冰蛟此刻竟然漂浮在他的面前,那冰蛟摇摆的身躯在他身前游动,一双小眼睛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这小家伙怎么出来的?” 顾安愣了一愣,眼中也丝许的不明所以,他朝着冰蛟伸出左手一招,这小巧玲珑的生灵便立马缠绕到了他的手上,如同一条极细的白色丝带在他的五指之间来回游动,时而用身躯擵拭着顾安的手背,时而在顾安的手心处盘踞下来闭目沉息,这让顾安竟觉得这冰蛟似乎与自己有些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心头不禁微微诧异。 “这是你做的吗?” 顾安右手指了指古庙内部周围的冰霜,刚欲开口问道,但又不知道这蛟灵懂不懂得人眼,变迟疑地顿了顿,但那冰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般,竟极有灵性地点了点小巧的头颅,一对精巧的利爪张牙舞爪了起来,仿佛在炫耀它莫大的威能。 “你能与我心念想通?!” 见那冰蛟又乖巧地点了点头,顾安这下却是震惊了。 他曾在靖阜学府的书阁中无意翻阅过有关魂灵入体的修行异志,里面大多数的记录都是说魂灵入体后,修行之人必须在其魂灵本源种下“魂印”,以驱使其为己而用,而种下“魂印”的前提,必须是把魂灵原有的意识抹去,才能避免魂灵对自身的反噬,而种下了“魂印”的魂灵从此便会成为自己如同本命器般的存在,只不过其更偏向一种对灵元外放施展术法的增幅手段,就像一位武艺高绝的武人操控一把凡俗兵器,虽是如臂挥使,但终不可真正做到自身的血肉之躯一般,意起即动。 而今着蛟灵竟然与自己心念相通,这完全打破了顾安对于魂灵入体修行的一概认知。他既没有种下“魂印”,同样的,这道蛟灵原本乃是魏丰羽的魂灵之物,应该早已被抹去了意识,而另一个他也跟他说过已帮他抹去了其中的“魂印”,他消失之时并没有在这道魂灵上动过手脚。所以在顾安看来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是不可能出现的,这也根本不符合修行之法。 “呼….” 顾安尽力地压下自己紊乱的思绪,从昨夜开始,所有没有道理的事情都极有道理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魏丰羽离开东土不远万里来此欲取他性命;被两大宗师级别的人物共同传功而不死;另一个他在时隔五年之后又重现与他相见;他更是破入了二境之后炼制不了本命器,转化不了灵元;如今多出来的这道奇特的魂灵不知是为何物……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开始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地掰回到了那条他曾经拼命逃离的路上,而他想反抗却无能为力,只能被一次次地推着往前走…… 顾安低垂着眼帘,眼中沉郁之色渐生,他有些茫然无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糟了!” 顾安突然低呼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现在已是月曜日,今日靖阜学府内门的人会过来外院收回内门衣袍,需那夜留下的最后一人去排查清算好衣袍的件数,以防丢失被盗,毕竟内门衣袍的做工昂贵许多,靖阜不是没有发生过外院弟子偷盗内门的衣袍拿去换银两的事情发生,可向来留后的都是他顾安,任谁都知道他穷的叮当响,而内门的人素来就因为顾素曦的缘故而看他不顺眼,而如今在归还清点的时候若他不在场,以那些纨绔子弟的性子而言,说不定要借机生事。 “胖子你可别这时候就怕死啊…..” 顾安又想到是他让梁胖去帮他交接的,但梁胖怕生的性格又加上他在说话上有障碍,若是惹恼了内门的那群家伙,怕是讨不了好果子吃。 顾安随即便迈出了残破的古庙门,看了一下自己身处的地方原来不过是城郊,他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身形一动便拐入了一道巷内,身法施展开来,便朝着靖阜学府外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 而就在他前脚离开之后,古庙里那尊结冰的佛像顿时倒塌碎裂一地,一道身影从冰雾与灰尘之中缓缓走出,像是被呛到了一般,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枉老头子我还为你护法…..咳咳…。” 面具之后传出了一道苍老的声音,话语中带着一丝愠意,但掩盖不住的,是面具上眼睛深处的欣慰之意。 感受到了顾安的气息消失在远处,面具老人的目光缓缓敛回,一身布衣在残破古庙中随着穿堂而出的晨风微微起伏,许久之后,像是夹杂在晦暗中难明的低语,在他的身影消散之时,仿佛轻轻念了一声: “还是逃不过…….” 声音就此消逝,那最后的话语,终究是没有响起。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八章 还袍 合阳城东,靖阜学府。 靖阜学府坐落于云宁山南麓山脚下,遥望南江汇与南海,北连城东坊市,规模近四百余亩,前身以“南山书院”为馆舍建立,底蕴悠久,直至南屿划分五郡,于百年前方才改名为“靖阜学府”,“靖”一字取开辟南屿之人传闻之称,“阜”取以山势高耸,拔地插云之意,合并称之,“靖阜”二字乃寄予晚辈后生有大道争锋、竿头日上之寓意,传承百年,当以振南鸢郡域第一学府之名。 而靖阜学府之中,相较于传统的书院门户,却为不同,此因任南鸢郡主革新之变,于十年前之始,靖阜学府便出现了门院之分。如今的靖阜学府大致可划分为两方区域:内门弟子研习休宿于御风坪上的云宁山腰,外院弟子则留于御风坪之下百年前“南山书院”的旧址,由于旧址的学舍与御风坪相距不远,但外院弟子休宿之处却位于山脚之下,因此对于外院弟子而言,最痛苦的时候便是相比于内门弟子,他们每日皆要提早小半个时辰起床洗漱,之后尚要穿过“红枫长廊”,登“百阶石道”后,方能到达学舍。 深秋清晨,日头刚崭露头角,空气中仍旧带着几分昨夜的微凉雨意,秋风送入靖阜学府的门庭内,学舍外坠着雨露的雨久花轻微摇曳,落下的几片花瓣浮游在水洼面上,庭院中的古树枝丫抖擞着快要落尽的落叶,一片片黄在空中打着旋。 此时,于“百阶石道”之上,一个身形体貌给人以笨拙之感,但腿脚却是十分灵活的身影在气喘吁吁地走着,微弱的气机在他的体内隐隐散发着,不难看出他是一位修行者,只不过修为有点低下。他的后背上背着一个约莫一尺长宽的半封闭木书箧,接着晨光,可以从开口处望见里面放置了几本书籍,书籍旁边叠塞着一套天蓝色的袍衣,那道袍胸口处有着“靖阜”二字的学徽,刺绣做工精美,没有后缀。 那是靖阜内门的道袍。 那道背着书箧的人影默默地登着阶梯,数片光景后,一步落下,抬起头来,终于是到达了位于“南山书院”旧址的学舍庭院。 那身影似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脑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圆润的脸,经过粗肥的脖子,滑落到了裋褐布衣的衣领上,他像是极其郁闷地嘀咕了几句,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宛如单纯地在动动嘴型。 “又痛又累,苦了胖爷我了……” 梁胖今日可起了个大早,在晨光初露之时,他便在尚处昏暗的天色中小心翼翼地摸了出门。为了不惊起其他外院弟子的注意,他特意穿了一对鞋底极其单薄的布鞋来减少走动时发出的声响,但在方才登“百阶石道”之时便难为他了,石道多来以来历经风吹雨打,雨淋日晒,无数行人走过,崎岖不平,多有磨损,穿着单薄鞋底的布鞋,无疑于赤脚踩在鹅卵石块遍布的泥道中,其中酸楚之意,只有经历过的行者才能深有体会。 昨夜梁胖与顾安分别后,便直接回了靖阜学府,本来他是打算把内门的道袍先归还到顾安与其同窗被下审的那间学舍中,再行返回休宿之处,但他刚与顾安死里逃生,一身经骨早已疲惫不堪,而他的身法武技素来是末尾水准,加之破阵之后一身清气早已枯竭,若无修为的帮衬,凭他这副负重极大的肥膘,即使是爬上了着百阶石道,恐怕也是得落得个活活累死的下场。 而除此几点之外,他更为担心的,便是夜里巡守学府的府卫。 每夜子时过后,靖阜学府之中便会有府卫开始在夜间巡视,这些府卫基本上都是由内门的弟子组成的,隶属于靖阜学府内门刑罚阁的名下,而这些担任府卫的内门弟子,并不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他们皆是从外院通过院比晋升内门后稍有资质的弟子,修为皆在玄关八九重之间。但由于家境贫寒所迫,不得已才谋得此勤工俭学的府卫一职,若非如此,就凭内门之中那些世家公子的自恃金贵,哪会有人愿意放下身份来干此等吃力不讨好的府卫之职。 当梁胖回到靖阜之时,天色已到了子夜时分,他已经可以隐约看见一个个的府卫弟子手持着照明用的灯笼从御风坪上下来,其穿过紫竹栈道之时十数盏的灯火晃动让他顿时打消了先行归还衣袍的念头。他虽然脑子不是特别的灵光,但不是真的傻,靖阜学府内是实行宵禁的,更何况他身上不是只有一件内门道袍,他身上还背着顾安的那柄环首刀,要知道,违反宵禁原本就是要被责罚的,而他如今还深夜外出,私藏兵器,若被抓到了,弄不好他们今晚所遇之事都被被挖出来,到时轻则逐出门墙,重耶废去一身修为,即使他老爷子舍得不要老脸帮他求情,也没有半点用处可言。 因此他决定稍微稳妥一点,明日早上再来归还道袍,但内门的弟子一般在辰时便会到达学舍收回服饰,所以他不得不提前起床出门奔往学舍,若是在那些内门弟子校检道袍数量之前他还没能还回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梁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脸庞的汗水,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数道汗渍的阴影。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光逐渐上移,深秋的太阳不似夏日那般散发着燥意,温润的阳光直直地洒落在皮肤上,晨风拂过,山间的山林里传出沙沙的秋叶扫落的摩拭声音。 “得快点了,快到辰时了。” 梁胖心理暗暗地催促自己,气喘平复了一会儿后,急于奔波尚未食早的梁胖饥肠辘辘地用这百十斤肉背着木箧顺着庭院内蜿蜒的廊道朝向顾安下审的学舍走去,他现在心里扑通扑通地急跳,如同擂鼓一般,他只希望老天爷可以保佑那群内门弟子尚未从内门下到外院的学舍,他赶紧把衣服还回去后便可以溜之大吉了。 脚步走过红木铺垫的地板响起吱嘎的声音,为长廊的寂静增添了一分喜意,山间起微风,晨光下幽景,靖阜学府经过了一场雨夜之后,清丽脱俗地展现它新的一天的美好。随山势而上的廊径迂回曲折,深远悠长,山间点缀着学舍,屋宇以及水榭,楼台,林湖之中并有水车和桥梁依势而建,晨雾下的云宁山如同被一道素白的绸带环绕,峰峦起伏,光华素萃,宛如一片洞天福地的仙家美景。 片刻之后,梁胖终于是到达顾安所属的学舍,他蹑手蹑脚地靠贴着白墙小心翼翼地在学舍的后门探出脑袋,瞪着眼睛朝内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只见学舍内空无一人,窗外的遮雨竹席堪堪半放垂落,数十张书案之上光洁如新,用于盘坐的蒲团整整齐齐地收纳在书案之下,讲案上面那两叠折叠好的天蓝色道袍上的靖阜学徽在蔓进学舍的阳光下散发出金色的光泽。 “呼......还好还没有人来......” 梁胖畏畏缩缩地朝里朝外张望了几眼后,确认无人在此,才用小胖手有些后怕般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这才不在畏手畏脚地端正站了出来,心里一阵庆幸。 虽然对于他而言,这并不是第一次帮顾安做这些擦屁股的事,但对于这种擅自盗取内门道袍出靖阜学府之后再装作无事发生般塞回去的这种顽劣的行径他倒真的是第一回干,这种在关键时刻争分夺秒的行动让梁胖可真的是叫苦不迭,稍有不慎交还不及,他两人都得完蛋。 “顾老大你可真是麻烦精!” 梁胖心中恨恨地啐了顾安一声,长满横肉的脸上忿忿不满。这顾安自己就跑去跟貌若天仙的妹妹腻歪兄妹情,他就要在这里干这劳什子的善后工作,搞定之后我管你有没有钱,胖爷我要先吃你一顿好的! 他心中虽然是婆妈地碎碎念着,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歇。梁胖连忙卸下背后的木箧,从中拿出早已整叠好的天蓝色道袍,放在讲案上用手平铺顺好褶皱之后,便打算搬开一半叠好的道袍,把顾安的那件塞到中间的位置去。 那些校检的内门弟子大多数只挑最上面几件来查看,一般觉得没问题后,接下来的道袍都不会查检的,顾安穿过的道袍在血墟楼内经过打斗之后一些细微之处的线头都崩掉了,若是被发现了,以那些内门弟子狗眼看人低的性子,指不定得刨根问底地找出顾安来,到时候查到顾安身上,这本就不对付的两方可不得有闹起事来了。 就在梁胖刚想动手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来到了梁胖所属的这间学舍的门口。这三人都是清一色的天蓝色道袍,胸口处有些靖阜二字的学徽,与下审让外院弟子穿的道袍不同,他们的学徽之下都绣有一个或两个字,那是象征着内门弟子身份的名印,只有在内门道袍上刻下名印,内门弟子的身份才会被靖阜学府的内门得到身份的承认。 这三人步伐稳健,气息悠长,一步落下,竟没有让红木铺垫的地板发出挤压的声音,其中为首的一人目光平静,神情冷漠,但一双如同鹰隼般的双目深处,却有着一股不予掩饰的倨傲之意。 当他走到学舍前门将将转过身之际,目光所及刚好便是梁胖的双手方从衣袍叠层抽出之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下一刻便陡然惊雷般声喝道: “你在做甚?!”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二十九章 白北千 厉喝之声骤然在梁胖耳边炸响,一霎间,他全身绷紧得像一块石头,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他保持着抽出手的姿势不动,指间还停留在道袍的边上,脸色渐渐变得煞白,背后渗出了密集的冷汗,嘴唇快速地干瘪下去后,又不禁哆嗦了起来。 “我去……这人走路咋没声儿啊…” 梁胖此时浑身冰冷,心里苦不堪言。他哪里想到这些内门弟子会来的这么快,他不过堪堪把道袍放了回去,手还没拿回来呢,就被抓了个现行,若不赶紧想个办法糊弄过去,自己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梁胖的手顿了一顿,半响后,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做出过激的反应,缓缓地把双手收了回来垂放在双腿侧,他有些僵硬地回过身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极为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但两道眉皆已是扭作了一团,瞳孔放大,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副做贼心虚的尴尬模样。 “问你呢,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方才在作甚?!” 那为首的少年声喝道,说着间便迈步走近了学舍之中,他身后的两人稍稍落后于他半步,但皆是凝起了神色,眼神不善地打量着他们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胖墩儿。 由于那一行三人站在学舍门口的时候是背着光的,那三人能看到梁胖的举动但梁胖却看不清来人是谁,待到那三人走进了学舍之中,梁胖定睛看去,只见那三人尽皆天蓝色的道袍,隐隐间气机流动,为首那人的靖阜学徽之下绣有“曲白”二字,神色倨傲;左边一人绣有“末北”二字,面容清冷;右边一人绣有“喻千”二字,虽嘴边含笑,但却似隐隐有着一股邪魅之意。 “唔….唔!!” 梁胖顿时表现地惊慌了起来,他趔趄地向后退了几步,两只肉肉的胖手收到胸前摆起手来比划着,他眼睛陡然瞪大,嘴角不住地向上翘,而嘴巴却在不停地急忙张合,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今次怎么他三人一并来了?!” 梁胖道想惊呼,心中直犯懵,仿佛像是被眼前这三人一下镇住了般,不禁惶恐又起。 梁胖认得这三人,应该说整个外院的弟子基本上都认得这三人,除却他们是靖阜学府内门弟子的这层身份外,他们另一个头衔,却更为靖阜学府中的弟子所忌惮。 那便是这一行三人,皆是内门中刑罚阁的执事弟子。 为首的那人叫林曲白,乃南鸢六城洞陵城两大世家之一——林家的二公子,一身修为约莫处于玄关十二重的境界,一手剑法已练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传闻此人在靖阜学府的府榜之上也是排名前二十的存在,实力高强,但此人为人极为自负高傲,不可一世,除了对府榜的前十之人和其兄长略有谦逊之意外,其余之人接不被其放在眼里。 左边的那人叫厉末北,乃南鸢六城海青城的枪法世家——厉家的少主,修为约莫处于半步玄关十二重的境界,比林末北稍差一线,据说此人一手枪法舞得密不透风,已经略得其家族枪法的一丝精髓,在府榜上也是排名与二十之前的人物,但为人性子冷傲,不喜与人交谈,门中也无多少好友,与林曲白一道多是碍于世家门户之间的关系,其自身对于交友一世却不大感兴趣。 右边的那人叫上官御千,乃南鸢六城洞陵城两大世家中另一世家——上官家的少主,其修为大概处于玄关十一重巅峰的境界,比之其身旁两人稍逊一筹,虽然其在府榜之上也声名赫赫,但其为人却不被众弟子称道,因其修行之功法乃是传承于上官家的少阳功。虽此功法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大中至正,浩然正道的阳刚之气,但其实则乃是极为阴邪,令人不齿的修行功法,传闻中上官世家的上官家主年轻时修为不精便风流成性,沾花惹草,一身精气外泄的厉害,到了中年却阳气不足,阴亢阳违,成家多年仍无一子嗣。而终有一日老来得子,心里可是宝贝的紧,为了上官家的独苗不重自己的蹈覆辙,他在上官喻千十二岁之时便早早传授其少阳功,并寻得一名三阴寒体的少雏妙女当其功法入门时的绝佳炉鼎,从此之后,修行资质不过寻常的上官御千进境神速,仅仅六年光景,便从毫无修为的平凡人一跃成为玄关十一重巅峰的修行者,可由于其初尝禁果的年纪实在太小,因此早早便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纵使他身入了学风醇正的靖阜学府,但强迫女弟子与其发生关系的勾当可不少做,许多人都为此愤愤不平,但其身后实在家大业大,但凭其父为其起名为“御千”二字为名就可想而知对于这些事的纵容程度是有多宽松。况且内门的师长和同为世家之人的那些内门弟子都没有太多异议,使得其作风愈发嚣张跋扈,内门外门之中不知已有多少女弟子遭其毒手。 这一行三人都是不好惹的主,除了厉末北心醉修行,对于其他事情置若罔闻以外,其余两人行事皆为高调张扬,待人寸利必得锱铢必较,在靖阜学府内的风平一向不甚俱好。而且,这林曲白和上官御千皆为顾素曦的倾慕者,但由于顾素曦极为依赖顾安的关系,让这两人一贯的作风手段都被消弭,而少年心性,不免争强好胜,况且在自己倾慕的女子面前,更要证明自己更值得她依赖,因此,这两人素来和顾安都是不对头,在五年前的那场的那场混乱之中也早与顾安结下了梁子,但在他们看来顾安就是靠着妹妹的照拂才能在靖阜学府呆下去的低贱下人,外貌相异的两人一点都不像是真正的兄妹,可两人之间共处之时顾素曦流露的情绪却是不像是单纯的兄妹之情,那是很深很深的依恋,就像是一对历经风雨的璧人。 与两人坦诚表明地兄妹关系相比起来,他们更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对来历不明的兄妹之间的关系绝不单纯,若不是贫寒子弟带着富家千金私奔,就是市井小民得了世家小姐的青睐从而远走他乡做亡命鸳鸯,两人的生活环境能让人非常明显地看出来所受到的待遇是有很大区别的。顾素曦秀雅绝俗,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轻灵之气,为人极有礼数,待人进退之间,都流露着书香门第世家小姐的婉约得体,清雅高华的气质。而顾安却不尽然,其平日里性情寡淡,沉默寡言,虽然也有与厉曲白相似的世家子弟冷傲之气,但那种冷漠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更接近于薄情寡义,冷血无情,似乎他从来都没有与这个世界亲近过,不求人不爱世,仿佛只有与顾素曦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发现这个人间其实是有让他可以奋不顾身去守护的美好。 林曲白与上官御千有着典型是世家子弟的性格,内心的控制欲极其强烈,他们从小到大除了在顾安这里连连吃瘪之外,十几年来都过得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显赫的家室能满足他们一切的喜好。如今遇到了顾素曦这样的人间尤物却恋而不得,性情极端的走向让这两人对顾安的敌意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潜移默化地加深,而梁胖作为顾安在靖阜学府中仅有的朋友,与这两人也不免有过多次照面。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我的人总是这样,在自己认定的对错面前,宁可牵连与其所憎之事物有关之人,混淆是非,亦不会留取一线,日后相见。 “呵,我道是谁,这不是顾安那个家伙的跟尾狗吗?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叫...梁哑巴!” 上官御千阴阳怪气地嘲弄道,其间还装作一副故意记不起梁胖的名字恍然大悟后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眉头间,毫不掩饰地透露着像是对着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般的蔑视。 “哦?” 林曲白貌似稍稍轻疑了一声,眉眼中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令他觉得有趣的东西一般,神情不禁玩味了几分。 厉末北靠在门边,背对着林曲白两人。虽然他是与他们一道来此,但并不代表他与那二人是同道中人,对于这种冷嘲热讽欺负弱小的非君子行径,他向来是耻与为伍,不过那两个家伙的家族与他的世家有生意交情上的来往,一般只要他们做的不过火,他也不会插手,都是基本上任由他们的喜好去了。 林曲白侧了侧头用余光望了厉末北一眼,发现其正在不远处晒他的日光浴并没有其他动静之后,便悄然转回视线,不再在意他。 对于林曲白而言,若是说他府榜之中除了忌惮前十之人以外,排名第十四的厉末北就是最令他忌惮的存在。林曲白在府榜之上明面排名第十三,比之厉末北稍胜一筹,但林曲白却知道实非如此。每年的府榜虽然都是经过府试大比来评定的,但他与厉末北的排名先后其实并不是两人真刀实剑交锋之后得出来的,当时玄关十重巅峰的厉末北与他交锋之前遇上之人,是当时府榜排名第十,修为处在玄关十二重的卫十里,两人缠斗许久,最终是由于厉末北的清气被耗尽,无力再战而被击败的,其攻势之凌厉,枪法之刚猛,比之玄关十二重的卫十里,也仅仅是稍差几分,可想而知,若是其与同境界之人碰上,不说是摧枯拉朽的局面,要拿下胜果,也不过是数枪之事,而当他与厉曲白对上的时候,是选择自动弃权退出府比作为结束,但其与卫十里一战却传的沸沸扬扬令人称道,府试大比结束后,其排名被放在了林曲白之后,其武痴之名也开始流传于年轻一辈在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中。 因此有许多人都认为林曲白只是捡了便宜才拿到的府榜十三的排名,其实力定然远远不及厉末北,林曲白应该与其重新比斗重定排名,还于府榜一个公正。可林曲白虽然为人傲气,喜欢小视他人,但不代表他心中不会思虑其中利益得失。靖阜学府对于府比前二十的弟子是有修炼资源的奖赏的,排名越靠前,得到奖赏便也越多,林曲白若是在重新比斗之后排名后退,先不说会被讥讽其不过浪得虚名,单单是奖赏了的丹药都要他私自重新垫付,那可不是一笔小的数额,就算他自己的家底也不薄,要拿出一颗丹药来还是让他大出血的,到时候名声又臭钱财也散,不可谓得不偿失。 不过若是林曲白能堂堂正正地顺势而为重新比斗,众人或许会佩服其胆识与对其印象改观,可林曲白心气终是居高不下,宁愿逞一时之快,也不会把目光放长远布局。但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人世相处之道,茫茫无可言是与非。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章 心诡 林曲白朝着梁胖走进了几步,来到了放置内门道袍的讲案之前,他瞧了一眼那些折叠齐整的内门道袍后,转过视线,微微仰起头,身形修长的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梁胖,一脸倨傲地问道: “我方才看到门墙外的挂牌上篆刻着的可是外院一舍四字,这次徐教习的下审学舍貌似并非是外院二舍吧?这外院一舍下审后的道袍交接之事,不是素来都是归顾安负责的么?怎么如今却是你这个哑巴在此?顾安呢?躲哪去了?” “唔….唔..!!” 梁胖把放于地上的木箧抱回怀中,隐藏在肥膘之下的喉结干噎地滚动着吞着唾液,目光上斜,眼神不停躲闪。面对这一连五问,他肉乎乎的头轻微急促地摇晃着,抱着木箧的胖手抓得很紧,仿佛把木箧当作一面盾牌抵在胸前,抵挡着那些如利剑般的责问。 见得梁胖这番模样,林曲白心中暗自冷笑。今日早晨,他与上官御千本想仗着执事弟子的身份权限,将顾素曦划到下临外院回收道袍的组别里,目的便是想着当着她的面奚落一番她的兄长,顺便耍些手段让顾安落得个损毁道袍办事不力的下场,到时候他便可以以执事弟子的身份对其予以惩戒,而到时候顾安不能反抗,他们的为所欲为之下,惩戒之中断手断脚都是在所难免的,以他们背后的世家对靖阜学府多年来在利益上的支持,搞定一个外院的废人,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料在上官御千命人传令顾素曦之时,却被告知内门女弟子的女寝中根本没有顾素曦的身影,靖阜学府对于内门弟子私下的管理本就比外院弟子宽松,因此连番追问几人之下都不知晓顾素曦身在何处。这一大早便出师不利,本就让习惯于阪上走丸的林曲白心中不顺,这便铁了他要利用执事弟子的身份整治顾安一顿的心计,但如今到了这外院一舍,连此行的目标人物都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他那条跟尾狗梁哑巴,着不得不让素来有妄想被害心态的林曲白多加猜测,当下便觉得肯定是顾安知道自己要算计他,所以才找了个牺牲品来充数,以示对他的嘲弄与无视。 “嗷……林兄,算了吧。” 上官御千不知何时已经靠到了讲案的边缘,他慵懒地一臂膀搭着叠得约莫有一尺高的内门道袍,另一只手在轻轻地捂着哈欠,随后偏着头用尾指掏了掏耳朵,一脸不屑之意,他慢腾腾地说道: “一个小跟班而已,没必要计较那么多,顾安那种人,不是天塌下来或者他妹妹出了什么事的话,一脸的死人样也不会在乎什么人,这梁哑巴也不就他身边的一条狗,狗没了可以再养,但打伤了狗,狗血就会溅到你身上,内门的道袍清洗可不容易,费心费力,我是真怕脏了自己的手。” 闻言后,林曲白当下重重地冷哼一声,下意识地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气劲,使得畏缩失神之下防备不急的梁胖一屁股跌坐在地后,他又轻蔑地瞥了其一眼,才敛去了气机。 “上官兄所言极是。” 林曲白冷嘲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这主人本就与这些低贱身份的畜类并无多大区别,细细想来,多看其一眼,也会自降身份。” “林兄倒真是最为毒舌,哈哈。” 上官御千似有深意地看了厉末北一眼,随后便拿腔作势地挪揄道:“林兄如今可是府榜上排名十三的人物,这些卑不足道的外院弟子那值得林兄如此上心,自降身份不说,到时候万一又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让林兄声誉有损,这先前好好经营下来的排名声望可就如滚滚春水像东流了啊……” 听得上官御千说道排名之事,林曲白不由身形一僵,但很快便又松缓下来,他不再盯着狼狈爬起的梁胖,转过身来微眯着眼睛望向上官御千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长袖遮掩下的双手不禁稍稍紧了紧拳,目光边缘掠了眼靠在学舍前门似封双耳的厉末北,见其没有什么动静后,才松开了拳头,淡然笑道: “上官兄倒是为得林某着想,只不过以林某的做派,也不需要什么虚无缥缈的名声,林某虽不才,但也自恃有那么几分玄关十二重的修为,在林某看来,拳头硬,才是关乎有无名声的硬道理。林某可不像某些龌龊鼠辈那般,实力不精,名声却也臭名远昭。哎,上官兄,说起来,下一次府试大比的日子已然不远,亦不知上官兄如今的《少阳功》进境如何了,到时候可是要让林某大开眼界一番才是啊……” 厉末北双手怀抱于胸前,头隔着漆黑的长发后枕于门沿上,他双目紧闭,睫毛却不时颤动,日光下照间,一股气机在其体内极有规律地运转着。 虽然他貌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修行天地里,但调息气机运转周天之时修行的六识会得到一等程度上的增幅,他看似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可不代表他听不懂林曲白和上官御千之间的话中有话。 上官世家和林家都是执掌南鸢郡六城之中洞陵城的大家族,表面上看来,两大世家和睦一气,同气连枝,世家之间皆以长幼辈分相称,共同进退,但在暗地里,两大世家为了争夺洞陵城的坊市以及码头生意,多年以来已不知有多少次因为生意地盘的归属问题谈不拢而爆发了大大小小、血腥残酷的交锋,这两大世家就如同一座山头里同时存在了两只猛虎,在生存利益的驱赶之下,纵使曾经交情甚笃,也终会有图穷匕见的一日,而如今林家的大公子修为一路高涨,一身半步二境的修为在靖阜学府的府榜上排到了前十之位,二公子林曲白势头也不遑多让,林家后辈深得其祖上庇荫,出了两个惊才艳艳的世子,假以时日,让其成长下去,林家实力必定水涨船高,而上官世家下任的家主上官御千修行天赋平平,他日家族实力必定比不的林家,这让上官世家现任的家主不得不投鼠忌器,在此大势将起之下需另起一计,以考虑消弭家族未来存亡之危。 上官御千虽修行天赋平常,且生活痱糜,但对于事关家族兴衰的大是大非,他还是看的比较清楚的。为了避免林家之后对上官家的蚕食吞并,势弱的上官家必须向外寻找援手以此抗衡,这几年来林家的势力发展的过于迅猛,许多郡中的世家都分外眼红,而其中对于向来作为大头经营码头船港生意的海青城的厉家而言,林家的壮大带来的利益削减更是首当其冲,虽然当下两家在生意场上还有来往,关系微妙,但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却是从来都不曾停止,使小手段下绊子的事情是常有发生的,但由于厉家在海青城一家独大,作为武道世家的其实力也不容小觑,林家也不敢逼得太急,当下较为可行的便是先打垮上官家把洞陵城收入囊中后,再考虑吞并海青城的厉家。 能作为传承世家之后辈,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熏陶之下,对于这些事情的敏感度还城府并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可以相提并论的。既然林家逐渐露出了嗜血的獠牙,展露了勃勃野心,上官家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将百年家业拱手相让,上官御千作为直系的继承人,靖阜学府内门的杰出弟子,以世家弟子皆有的心高气傲的心态,怎么可能会甘于做林曲白的陪衬,其与林曲白一道定是藏有私心,为的就是在一些进退维谷的时候推他一把,好让其掉入成为众矢之的的局面,这些年来在他的煽风点火之下,林曲白的名望也削减了许多,但其傲气自负的作风偏偏就是选择任由其行,一点也不在乎,不过上官御千知晓他倚仗的无非是其那天赋出众的兄长,若无其兄长的威望,以林曲白如此刚愎自用的性格,怕是早就在上官御千的祸水东引之下尝得苦头了。 上官御千方才寥寥数语,看似好意提醒林曲白为难梁胖会损其名声,但实则更是有意把林曲白自大自负的府榜排名之事往他厉末北的身上引去。 众所皆知林曲白在府榜上的排名是极有水分的,表面上空有一身修为,实际道行却是难以具有说服力。上官御千一方面是打算捧一下林曲白的实力,激其争强好胜的心气,若是其冲动之下当真要与他厉末北一战,上官御千也可以顺势而为利用他厉末北之手来打压林曲白。上官御千虽是修为不及他两人,但其在三人之中对于放线布局的能力却是他们有所不急的,林曲白不清楚他厉末北的修为实力,不代表上官御千不知道他厉末北隐藏的修为,上官御千在内门中的眼线怕是早已汇报给他在前些日子里,他厉末北便平了与卫十里之间的实力差距,两人私下之争已是不分上下。而林曲白一身修为何以能与卫十里相比,败给他厉末北是必然的,况且以林曲白这种自尊心极为强烈的世家公子,面对败绩势必会怀恨在心,就拿其五年前在顾安手上吃亏丟的那个场子,他现在都要想方设法地找回来,以林曲白多疑猜忌的性子之后必然会疑虑他厉末北对自己兄长的威胁,到时候两人针锋相对,上官御千也达到了把他厉末北提前拉下到三个世家之间的纷争局面,以他厉末北出众的修行天赋,要追上林曲白兄长的修为境界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光景,而上官世家彼时在身后与他厉家结盟抗衡林家,他厉末北便可以成为上官御千手中的一把刀,就算林家双子合璧,了由他挡在前面,上官御千也无所惧。 “定不负林兄所望。” 听罢,上官御千正在打哈欠的手不禁微微一顿,旋即自然地放下手来,面容如沐春风,微微笑道。 你林曲白如今欺压外院弟子这么威风,那排名十三的狠人怎么不敢堂堂正正地与厉末北那个武痴重新比斗一番?仗势欺人也就你这种无耻之人才事前事后没羞没躁,名声?你怕是早就已是臭大街了,今年的府试大比召开在即,我上官御千看你林曲白彼时能如何收场。 林曲白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丝冷意,心中暗讽:你上官御千也别把我林曲白想的这么简单,这种微末的驱虎吞狼之计的手段我林曲白岂会看不出来?厉武痴不惹我我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惹他,不过你当真以为我林曲白就比不上厉末北么?未免也太过轻易论断了吧?我倒是不介意让你上官御千先领教一下我林家的剑法之威。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一章 败露 “你们两人,快些。” 微冷的晨风从远处的山道上吹了下来,掠过正潺潺流动的清澈山涧小涧的水面,荡起阵阵波纹涟漪后,再拂过的飘零的落花,于是便有了一丝深秋的气息,吹过了长满青苔的溪中石头,吹过了溪水上的廊桥,吹过了庭院里的古树,最后和着微暖的日光,轻轻拂过那在晨光里的人身上。 厉末北站直了身子,微微侧过头,望向林曲白与上官御千两人的柳叶眼中眼神淡淡,他声音清冷平缓地说道:“时辰已是不早。今日是月曜日,谢山长会到内门一舍开讲学,你们二人若是想第一日便因迟到而被罚抄经文的话,可以继续耽搁久一些。” 上官御千轻手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瞧我记性,只顾着劝解林兄却连这等要事都忘了,实在是不该啊…..不过幸好有厉兄帮忙提醒,才把我与林兄拉回正轨上来,要不然,若是因林兄一时之兴而错过了谢山长的讲学,到时候谢山长那里,可真真是不好交代了。” 说罢,上官御千轻笑一声,似笑非笑地来回扫视着站到一旁的梁胖和林曲白二人,笑而不语。 “上官御千,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林曲白眉间隐蕴煞气,眼中顿生一丝怒意,他猛地向上官御千的方向迈了一步,但又似是有些顾忌不远处的厉末北,他随即冷哼了一声,重重地挥了下衣袖,转而向梁胖冷声道:“今天算顾安那个家伙走运,你小子也给我放机灵点。回去告诉他,五年禁武的期限已过,今年若是他还不参加府试大比,我就直接让人去打断他的四肢百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初他怎么对我的我要亲手让他换回来!” “滚。” 梁胖被呵斥得浑身一个激灵,他满脸涨的通红,又惊又怒,喉咙里发出宛如野兽般的低吼之声,那是他受破损的嗓子在震动的声音,他急促地喘着气,小胖拳头捏的很紧,这个品行恶劣的林曲白连接羞辱他和顾安,纵然梁胖是怕风怯雨的憨厚性格,闻其讥讽之语也不有一阵火大。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贫苦的外院弟子,一身玄关六重的修为在林曲白一行人之中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平日里唯一的武力倚靠就是顾安,但顾安的境界也不过在玄关十一重上下的界限,纵使他刀法精妙,又如何能敌得过面前这府榜有名的三人,他梁胖能不惹事便尽量不给顾安惹太多麻烦,他现在只希望顾安能迟点回来,不要和这三人正对面碰上。 林曲白放完狠话便背过身去不在看向梁胖。愤怒又如何?不甘又如何?实力为尊的秩序下,我林曲白管你心中有万般难忍,区区外院弟子胆敢挑衅内门,我如今放你离去亦不过是为了在顾安身上取回多点利息罢了,彼时府试大比,我自会证明这决定无关他厉末北和上官御千,我林曲白仰仗的从来都是我自身的实力。 “上官兄,分检。” 林曲白望了眼厉末北,见其又没进日光里的背影后,也没看向上官御千,转而淡淡地说了一声,他把两叠内门道袍分隔开,把其中一叠划到上官御千的面前,自己察检另一叠内门道袍。 由于外院弟子的数量众多,每一个学舍里的弟子数量都是内门学舍的一倍以上,因此察检道袍不可能每一件都细细观察有无破损,一般都是采取以抽检的方式——随机挑选数件道袍来当作察检之物,这取决于靖阜学府外院与内门之间的相互承认。 “慢着。”林曲白突然抬手示意上官御千先行放缓。 上官御千虽是稍有疑惑但依其言语停下了手中之事,毕竟他林曲白在刑罚阁中的执事身份比他高阶,就算暗地里心怀诡计,在这些小事上也不必算到极致。 但林曲白之后的话语却让他眉头一皱。 “把全部道袍都检查一遍。” 林曲白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又开口道:“怎么?需要我再说一遍么?”他直直地望向上官御千,目光盛气逼人。 “林曲白你可莫要得寸进尺了!” 上官御千的神色在一瞬间也冷了下来,他冷冷地注视着林曲白,脸色稍沉。 这林曲白莫不是借此来让自己浪费时间,之后迟到讲学之时好把责任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自己不用受到责罚的同时还顺带摆了他一道,好你个林曲白! “不查就给我让开。” 林曲白的下一句话却让上官御千稍微惊疑,他眼中略带狐疑地望着林曲白,心中想来看来这人貌似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要陷他于困境,林曲白虽然为人狂傲不羁了些,但做事还算敢做敢认,想必对于心机手段也极为不屑,倒是他多虑。 只见林曲白把两叠道袍都放在自己身前,他曲起食指抵着上唇,眼帘低垂下,目露一丝沉思之色。 他在方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让他改变了抽检道袍方式的一件事。 自从五年前顾安与顾素曦从那辆奢华的马车上下来之时,这两人的出现便成为了靖阜学府中内门外院的焦点,这对贫寒仆从与世家小姐的兄妹搭配让不少人对他们感到好奇。 尤其是顾素曦。 容貌在人世间总是令人最容易获取第一感官印象的参考物,特别是女子,相比起男子而言,姣好的容颜在她们的面容上绽放的更像一朵惹人怜惜的娇艳的花,天地对女子容貌的塑造仿佛向来是偏心的。 而对于貌美的女子,作为异性,其总是对男子有着莫名的吸引力,遇见面容惊为天人的女子,世间男子都少有能心定且目不瞬,古语有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不管是不是君子,对于貌若天仙的窈窕淑女,男子天性中的求偶行为也会促使着他们有意去关注心好之人的一举一动。 因此更不用说初来乍到便艳绝群芳的顾素曦了,曾经有一些靖阜学府的女弟子言其为天上宠爱于一身,当时其不过只是一个不过金钗之年的女童,但其不经意间的美却是让众人惊心动魄,何况对于男弟子而言,这种美是不可去除的毒药,她的眼睛里貌似藏着无穷的魅力,只要你王向奇一眼,就会心付于此。 五年来,顾素曦作为靖阜学府里又一位闭月羞花的女弟子,所行之处,无不有爱慕之人视察其踪迹,除去学府女寝是讯息难查之地外,只要其出现在靖阜学府的任何一处角落,下一息后便会传到有心之人那里。 林曲白一行人中,除却厉末北对男女之事稍觉无趣外,林曲白与上官御千都是顾素曦的倾慕者,与上官御千风流成性不同,林曲白是有着强烈的征服欲,他并不是对其心有多少爱恋之意,只是心中那份世家子弟的执着让其不甘任由如此女子落在他人手中,他对顾素曦的渴求是扭曲的,争强之意强烈的他比多数人都关切顾素曦的行迹。 但他居然没有收到有关顾素曦消失了的任何风声,并且这也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自从两年前开始,顾素曦每月都会毫无痕迹地消失一段时日,但他认为这只不过正常之事,世家小姐怎么可能没有家族之人在暗中照料,他并未有多想其他,两年时间打眼便过。 而今日他到外院的其中一个缘故便是顾安的五年禁武期限已过,靖阜学府让其免去参加了五年的府试大比,顾安只要一日受着禁武期限的限制,他的奇耻大辱便一日不可得报,五年来他并没有忘记顾安那日是如何让其饱受屈辱的,他顾安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外院弟子,凭什么敢如此对他! 他心怀洗刷耻辱的愤懑来到外院一舍,眼看就可以以刑罚阁弟子的身份以无中生有的罪责惩戒其一番,他早就打听好了顾安向来是下审事后的交接弟子,而为防顾安逃离,他更是付出了两颗养气丹作为报酬请上了厉末北和上官御千,他要确保此行必定万无一失,他要给顾安一个血的教训。 可没想到,到了外院一舍之后,居然只有一个梁哑巴!顾安不见踪影,让他的两颗养气丹都打了水漂,而给出去的东西,他林曲白可没脸再要回来,他心中愤恨不已,但问一个顾安的哑巴跟屁虫能问出什么来,他本想就此罢手,全然算作自己时运不济。 但他方才脑中的一丝想法一闪而过,他忽然忆起了他刚进外院一舍之时,梁哑巴鬼鬼祟祟地在这两叠内门道袍上在摸索着什么,见到他出现之时,惊慌的神色跃于面容之上。他当时只是认为梁哑巴不过只是胆小被突然吓到了而已,但如今结合顾素曦与顾安都行踪异常,他不由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若是梁哑巴是为了赶在自己三人来到之前帮顾安归还内门道袍,不料却遭到了他撞了个正面才导致梁哑巴如此惊慌的话…… 林曲白手下翻飞,全神贯注地飞速察检着每一件内门道袍,他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巧合绝不会是那么简单! “学徽….褶皱…污渍…道袍的完好程度…..” 林曲白此时宛若疯魔,一旁的上官御千见此眉间微蹙,厉末北淡淡地望了上官御千一眼示意其时间不多后,就在上官御千刚想劝其停止之时,林曲白猛然抽出一件长袍,平铺于讲案之上。 上官御千稍疑中定眼望去,只见那件内门道袍的衣襟上染着如落梅般的点点血迹,袍衣下摆之处多有磨损,四肢关节之处线头崩裂,宛如撕裂衣口的皱褶分布于其上….种种的痕迹让这件做工精致的天蓝色内门道袍在如今看起来仿佛一条大了数倍的抹布一般,脏乱无比。 “哈哈哈哈…….” 林曲白一手抓起那件道袍,本来他只是想从中作梗让顾安受点惩戒便当作受点利息,但是老天都站在他这一边,凭借这件道袍上的痕迹,足以断定顾安定是去做了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况且素来管制严格的外院弟子竟然私自违反宵禁逃出学府夜不归宿,单按府规就能把顾安赶出靖阜学府,而且这道袍上的血迹,若不是与人争斗伤及肺腑,又如何会出现口吐鲜血血染衣袍的痕迹……种种罪名,轻则逐出门墙,重则废其所学修为道法! “顾安啊顾安,你可算落到我手里了……” 林曲白大笑道,他等着一天已经很久了!他要亲自送给顾安一份大礼!他要让顾素曦眼睁睁看着顾安在她面前修为被废! “是了……差点还忘记了一条漏网之鱼……” 林曲白豁然转过身来,望向刚踏出学舍后门的梁胖,他体内气机涌动,数息之间,便出现在了方想逃离的梁胖面前,阻断了他的退路。 “跑?我看你能跑哪儿去?!”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二章 逃 林曲白望着瞳孔骤缩缓缓后退的梁胖,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讥笑,配着他比梁胖高出一头的身躯,修为境界上的压迫之力更加强烈。 “唔、唔….?!唔唔唔………?!” (“你、你想干什么?!为何不放我离开?!”) 梁胖抱着木箧的手紧了紧,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丝丝汗水,背后衣服下也不由惊起了道道冷汗,他已是隐约知晓林曲白为什么要拦下他,但只要没有承认,便怎么样都不能把罪名按到他头上。 他记得顾安曾经跟他说过,当一切要隐藏的事情皆要败露之时,只要你不认,这个世界便没人能断定是你做的。不认可能会受点煎熬,但若认了,绝对会丢掉性命。 “梁哑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装傻扮懵不认罪不认错,但你觉得我凭这样的一件道袍会奈何不了你和顾安吗?” 林曲白讥讽地笑道,浑厚的清气波动逸散在空气中,梁胖被强盛的气劲逼得向后狼狈地退了十余步,他的身子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死死地抓住了手中的铜盘,然后下一刻立马转身,打算向山中的密林方向逃去。 “此路不通哦……” 就在梁胖没跑出几步之时,他的前方数尺的地方,上官御千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那里,他还是慵懒着神情面带微笑,但在梁胖的眼里他与索命无常没有什么区别。 上官御千悠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哑巴兄弟,对不住啊。” “我去你大爷的兄弟!呸!” 梁胖在心底暗骂道,身体又向后退了几步,他是绝对不能往上走了,上面还有一个厉末北在守着,他的修为连上官御千都远远不及,还何况更强的厉末北? “顾老大,我可是要被你害死了!” 梁胖心中焦急万分,他可不能被这三人抓住,一旦被抓住,就势必要被关进刑罚阁,到时候就算他不认,在屈打成招之下,顾安的罪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且以林曲白那种有仇必报的性子,顾安被降罪后就算不死都要半残,他可不能把顾安往火坑里面送,顾安……可是他最好的兄弟! 梁胖是一个孤儿,他从小没爹没娘,一直由自己的“老爷”带大。老爷可不是亲老爷,他只不过是靖阜学府外院药阁中的一个糟老头子,跟他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按他老爷的话来讲,梁胖是他在一次外出上山采药的时候发现的,老爷发现梁胖的时候,有许多的野兽在围绕着他,那些畜生的眼睛里都有着蠢蠢欲动的光芒,老爷不忍心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充当了野兽的口粮,便暗中挥洒了一些驱赶野兽的药粉,趁机在血口之中救下了未满两岁的梁胖。当时在梁胖身上发现的只有一块雕刻着“梁”字的令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特别的信物,老爷见梁胖生得白白嫩嫩,肥头大耳,便为他起名为“梁胖”,于是乎,幼年的梁胖就随着老爷在靖阜学府的腰阁中待了下来,直至年满七岁那年,以外院弟子的身份进入到了靖阜学府中修学,慢慢地长大。 梁胖天生原本不是哑巴。在四岁那年,他突然生了一场怪病,整个人烧得如同锻铁一般炽热,体温许久都降不下来,老爷用了很多办法才把梁胖的小命保了下来,但从此之后梁胖的嗓子就出了问题,变成了一个哑巴。 性格敦厚老实没有心眼,但不会说话这一点让梁胖常常被同门欺负、占便宜。自打他在靖阜学府修行以来,从来都没有被正眼看过,他就是学舍里面阴暗角落的看守者,没有存在感,总是被所有人遗忘。 他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学舍中的外院弟子在修行了新的道法后都跃跃欲试,他们没有在乎在学舍里不能施展道法的戒律,公然在学舍中用出了带有攻击性的道法,而其中一个弟子由于太过兴奋而心神不稳,失控的道法落到了授学用的讲案上,随着一道炸裂的声响木屑横飞,所有弟子都惊慌不已担心因此受到惩罚,梁胖没有参与此事,但似乎学舍中的全部弟子都默认他是替罪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数十人异口同声地在脸色难看的教习面前指责梁胖便是毁坏了讲案的元凶之时,他顿时觉得这炎烈的夏日比之寒冬腊月,更为冰寒刺骨,冷酷无情。 “那算我一个好了。” 不知何时,学舍外站了一个身穿漆黑衣袍的少年,稍显冷淡的话语从他的口中传到了低着头准备承受教习怒火的梁胖耳畔,他抬起头,只见那少年浑身仿佛笼罩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犹如一块万年的寒冰,其目光掠过学舍中的外院弟子之时,无形之中隐藏着一股冷冽的锋锐之意,被其扫视而过的外院弟子无不觉得顿时如坠冰窖,冷的让他们心惊胆战,但在梁胖的眼中,他却比夏日中的太阳更为耀眼,拂去了他心间的阴霾。 “我叫顾安,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被罚跪在御风坪上少年对着另一个少年说道,梁胖能感受他身旁的少年眼中不容置疑的目光,纵使他说话之时,眼眸只是在淡淡地望着夏日夜空中的繁星,但梁胖在恍惚之中,宛如看到的是一个神采飞扬的赤子少年。 梁胖被震撼到了,他前面十二年来的人生里,除了在老爷的庇护之时能得到些许慰藉之外,在他自己平凡的生活里,他梁胖从未有过被如此照顾的感觉,他身旁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敢于在他百口莫辩之际站出来与他共同承担,梁胖能感觉到这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对不讲道理的愤怒。 “一日是老大,终生是老大!” 梁胖看着逐渐围拢过来的上官御千和林曲白,上面的厉末北怕是早就准备好等他入瓮了,他转眼望向林曲白右手中攥着的顾安穿过的道袍,心中顿生一计,悍不畏死的心气陡然上涌,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让惊颤不已的心缓缓地平复下来。 “怎么?不逃了?” 林曲白冷嘲一声,眼中的厉芒越来越盛,心中畅意至极:“等我抓住顾安的这个小跟班后,将之拖入刑罚阁严刑拷打,强加供词,让你这个小哑巴成为落实顾安违反府规罪名的最大证人,当初他顾安让本少爷卧床三月不起,如今我要让他顾安修为被废沦为废人!区区贱民敢予我耻辱,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胖此时胸中如同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看着一副不屑嘴脸的林曲白,怒意在刺激着他体内的气机加速运转,他挺直了腰板,双目瞪圆地怒视着林曲白,下一瞬便握紧一个拳头放到面前,拳背正向,朝着林曲白促地弹出一根肉肉的中指 “放肆!” 林曲白见状,稍稍地愣了一愣,旋即眉头上扬,目露凶厉之色。他根本没想到这个顾安的小跟班居然会如此大胆妄为地在他面前当着其他人的面嘲讽鄙视他,这小哑巴只不过是外院中一个修为低下的低贱弟子!他怎么敢!竟然敢如此挑衅他府榜有名世家公子的权威!顾安的无视于冷漠已经成为了他多年的梦魇,如今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跟班的梁哑巴居然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林曲白身上的气机陡然间便升腾起来了,他要让这个不识时务的梁哑巴付出惨痛的代价!还有顾安!我定要至你于死地! 梁胖的呼吸在有节奏地调息着,他望着衣袍翻飞墨发乱舞的林曲白,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惧意,一丝丝坚毅的意念开始占据他眼神深处的主导地位。 他必须如此激怒林曲白,林曲白是一个典型的意气用事之人,当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的思考能力就会下降很多,他定然不会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即使他反应过来了,也有一段短暂的时间会停滞,自己只需要那一瞬间变够了! 梁胖体内微弱的气机运转,先天清气流经他的气脉,通过四肢百骸,汇聚到他的双臂之上,他的手掌紧紧地抱着木箧,双眼望向狂暴中越来越近的林曲白,在其踏下最后一步之际,梁胖骤然低吼一声,清气在他的掌心处爆发,坚韧的木箧在梁胖手里如同被当做了一块巨大的顽石般向林曲白的方向投掷了出去,木箧极速地划过了一道直线,力量之大,惊起道道风声,木箧中的书籍也如同碎石般分散开来,朝着林曲白当头砸下。 梁胖在投掷出去的一瞬间,肥胖的身躯便躬身做了一个箭步,体内剩余的清气被他尽数灌入到了双腿之中,他闭着努力回想起顾安曾经教过他的身法技巧,在电光火石的意念之间,清气如同泄洪般透过他的双腿喷射而出,梁胖双腿一蹬,便如同一支利箭般离弦而出。 尺寸不大的木箧刚好落到了林曲白的面前,他的视线被木箧完全遮挡了,望着砸过来的木箧,林曲白笑之以鼻,冷笑一声: “雕虫小技!” 林曲白抬手上斜,隐晦地清气波动在他微拢的指掌之间升腾,这种攻势对于玄关十二重的林曲白而言,简直视若无物,根本连让他出剑的资格都没有。 他信手在空中一划,即将到达他身前一尺位置的木箧便炸裂开来,强劲的气劲绞杀着破损的木箧,内里的书籍都被爆炸的力量撕裂粉碎开来,林曲白的身前顿时如同下了一场白纸的细雨,碎页簌簌落下,切割者林曲白的视线。 “嗯?!” 就在林曲白准备迈步,眯起眼睛想要望向梁胖之时,从那片白纸雨中陡然冲出了一个肥硕的身影,其速度十分之快,眨眼间,便到了他的面前。 梁胖穿越纷飞的碎纸雨,他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林曲白,林曲白定然没有想到自己不退反进忽然地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梁胖注意到他的眼中在这时不自禁闪过了一丝惊愕,当下心中大喊: “就是现在!” 只见梁胖突然散去了汇聚的清气,利用自己沉重的躯体重量陡然下堕,在他一条腿的脚尖接触到木板地面之时,周天清气又骤然运转起来,梁胖此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清气运转速度竟然丝毫不逊色于顾安,他的目光此时沉着冷静,视线焦点之处,便是林曲白手中持着那那件道袍! “成了!” 梁胖一手用力一扯,瞬息之间便从还未反应过来的林曲白手中夺下了顾安的那件道袍,紧接着直接顺势一个驴打滚,利用廊道下坡的产生的助力,头也不回的向着山脚下跑去。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三章 螳臂 弹指一瞬之间,梁胖便从林曲白手上夺下了道袍,过程惊险万分,争分夺秒,瞬息变化,也不是两息的时间。 “大意了!” 林曲白很快便回过神来,手中一空的感觉让他顿时醒悟过来,他忽然怒目瞪向不远处的上官御千,却发现他居然一脸趣意的在看着他被夺走道袍的过程,林曲白顿时一阵火大,这个家伙,竟然如此坦然地看他笑话而在袖手旁观,难道当他的那颗养气丹是白给的不成?! 可上官御千却笑吟吟地望着他,懒洋洋地说道:“林曲白,一开始可是你说的一颗养气丹让我围堵顾安,但现在顾安的人影都没有,当然就不是我出手的时候,况且,一个玄关六七重的外院弟子而已,难道也需要我帮你围堵?你林曲白不是一向自命孤高的嘛……免得我帮你,事了还被你说多管闲事咧。” “上官御千!你!”林曲白大怒。 “还我什么我?再不把那个梁哑巴抓回来你这次可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一个玄关六重的哑巴跟班竟然在府榜十三的内门弟子林曲白林家二公子的手中多袍扬长而去,啧啧啧…..这个可是足以轰动内门外院的大消息啊……” 林曲白胸口剧烈地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上官御千修为不咋地但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的功夫倒是见缝插针无人能及,但偏偏此人说的一言一句倒是极为属实,让他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语。 “迟点再找你算账!” 林曲白重重地冷哼一声,,豁然转过身去,愤然一拂袖,体内的清气行走气脉运转周天,强盛的气机波动散发开来,掀起一股滚滚气浪,林曲白的身影逐渐带出道道残影,看似行走缓慢,实则身法变幻间灵动巧妙,速度骤增。 “唉……愣头青……” 上官御千收手抱在脑后,靠在木梁红柱上,他对于林曲白那些没什么威慑力的威胁从小到大早就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从来都是不了了之,不过那个梁哑巴可确是有点小聪明,这样都能从林曲白的手中逃掉,顾安的小跟班…..这么厉害的吗? “怎么了?” 厉末北从廊道上面的学舍下来,走动之间衣袍被秋风掠起,发带和着长袍飘舞,他眉头微皱,望向似笑非笑的上官御千,淡淡问道:“林曲白又干了什么?” 他本是不想下来的。世人说他对武成痴,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算是有几分贴切,作为枪法世家厉家的少主,他很早便被其家父灌输修行世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理念。从他懵懂有意识开始,他的父亲便是为他制定好了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修行计划方案,当别人的童年都在玩耍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家中为他单独开辟的练武场中挥汗如雨,默默练习的武道技法,他其实知道自己的修行天赋并不高,并不同于学府中传闻那样具有卓越的修行天赋,甚至可能比起靠功法和外物砸出修为的上官御千,他都不一定说自己的修行天赋能胜过他。他如今能有如此实力,完全是他十几年来刻苦修炼不虚度时日,甚至放弃了缤纷的童年生活而换回来的,在他的传统理念中,自身的实力比什么都重要,他日后肩负的是整个厉家的未来,是厉家的希望,他怎么敢懈怠,他不能够懈怠。 因此他总是抓紧一切时间在修行,就算是片刻之闲,他也会遵循着每日的习惯进行吐纳入冥运转清气锻体,修行打好根基很重要,他既然天赋不如别人,又想要领先同辈一步,那他便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努力,才能达到他想达到的目的。 “哦,没什么,顾安的那个哑巴跟班从他手里逃走了,嘿我跟你说,那梁哑巴可真是狗=够聪明的……” 上官御千见到来人是厉末北,眉飞色舞地想要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怎奈厉末北又目光淡淡地把视线移开,一脸我不想听的神色让上官御千悻悻然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软硬不吃的厉武痴当真是油盐不进,真是无趣。 “走吧。” 厉末北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声,便迈步向下走去。 “去哪?不用吧?林曲白应该不至于连个玄关六重的梁哑巴都搞不定。”上官御千哼哼道。 “阴沟也会翻船。” 厉末北缓缓道:“免得林曲白出手不分轻重。” “……好吧。” ……………………………………. 日头上升,晨光布照在大地上,辰时渐近,沉睡一夜的靖阜学府方始苏醒过来,纵然在深秋之际,求学问道之景亦使得靖阜学府有股压不住的朝气蓬勃之象。 外院的弟子向来起的比内门的弟子要早上些许,此时红枫廊道和百阶石道之上,也陆续地出现了一些外院弟子的身影,众人都调动体内清气运转周天,渐缓身体的负重,靖阜学府利用山势如此设置行道,不说独运匠心,也是别有考验弟子的用意。 有一位登临在百阶石道上的男弟子,步履沉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微弱气息,其修为大概在玄关五重左右。此时这位男弟子距离百阶石道的最后两阶近在咫尺,待他稍作运气恢复,他便是今日第一个登临百阶石道的外院弟子,在登临处一旁的石碑上渡入自己的清气,便能获得一颗蕴气散的奖励。 他缓缓睁开清明的双目,眼神中跃动着兴奋之意,这将是他第一次成为第一位登临者,只要有一颗蕴气散,他的修为便可以再次精进。 “呃?怎么没反应……” 这位男弟子挠了挠头,满脸的不解,他应该是第一位踏上庭院的人啊……怎么石碑没反应…. 他当下扭头四处张望,就在他向山间走势蜿蜒的廊道看去之时,只见一个身形肥硕的身影正慌不择路满脸焦急地从上面飞奔而下,在其身后不远处还有着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袍的身影,两人的距离在后者急速的移动中飞快的靠近。 “那…那不是师兄吗?!后面那个……好像是内门的弟子啊……” 这位男弟子短暂的错愕之后便大惊起来,全然望了自己要记录拿丹药之事,他身后也陆续有不少的外院弟子登临了庭院,都皆是满脸疑惑与震惊地望着追逐的两人,纷纷七嘴八舌的议论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的山间廊道之上,梁胖正在铆住了劲地飞奔着。他拼了命地运转着体内所剩不多的清气,根本无暇分心去看林曲白是否已经追上了他,但很显然,一股来自背后的强横气息离他越发接近,好不收敛的攻击意图完全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不用细想,肯定是林曲白回过神之后怒气冲冲地追上来了。 “微末道行,竟如此戏弄于我,当以为我会饶过你么!” 林曲白冷声喝道。众外院弟子见他此时身体周围的清气涌动着,和他的步伐产生了极佳的契合之意,空中的风逐渐在他的周身汇聚,宛如一把风刃,切开了空气的阻隔,他的身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那是残留的影像还未来得及散去,接着他忽地踏出一步,一瞬间便到了梁胖身后一尺内的距离。 “既然如此,那我便给你一些教训!当作刑罚阁惩戒之前的小小惩罚好了……” 林曲白神色锋锐,掌心处淡淡地清气力量急速汇聚,丝丝的蓝色电光游离在他的手掌内。众人看见隐晦的电流在空中游走着,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内门的御雷法!” 众弟子中不知何人认出了林曲白的道法,发出了一声惊呼,其余弟子皆骇然大惊,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只听见又有一位弟子说道:“御雷法?!那可是要玄关十重以上的修为境界才能修行的攻击型道法啊!传闻此法诀修行难度极大,与内门中其余五大道术统称为靖阜六绝,其中这御雷法的特性便是对妖鬼邪物有强大的驱除之效,寻常寻常山精之魅,根本难以承受其一击,如今这术法竟然要作用到梁胖身上……以林曲白的作风来看…梁胖怕是得卧床数十日了……” 雷电之息在梁胖的身后近在咫尺,他作为被攻击的目标,如何会感手不到林曲白手中的那股骇人的力量,这一记若是生生挨下来,少说都得昏睡个三两日,更何况如此狂暴的力量在他体内肆虐,纵使他修行根基没有如此轻易便被废掉,但让林曲白把他带回刑罚阁,谁会断定他会用什么手段来招待自己,到时候顾安回来了,很可能因为自己的关系而有所妥协,他不想顾安妥协,他不应该向任何人妥协。 梁胖的在这一刻仿佛神色炯炯起来,他似是暗暗决定了什么,心中顿时燃起了一股豪迈之意。他此时想到了在血墟楼内顾安为了求取放他一条生路而不惜决定自己留下,作为小弟,让老大为自己牺牲是极其可耻的,如今他有机会可以保全顾安,为兄弟两肋插刀,想想都觉得自己义薄云天了! 他的心里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仿佛一团不屈的火焰在燃烧,不可思议的力量和血性在他的身体里奔腾,原本枯竭的清气顿时又暴涨起来。 “起阵!” 他在空中猛地扭转过身躯,左手攥着道袍,右手抬起朝向俯冲过来的林曲白,他的五根手指异常灵巧地快速律动,虚空之中一个繁复的法阵隐隐地显现了出来,但凝结的法阵在林曲白耀眼的雷光下看不出什么门道,在众多外院弟子的眼里,他们只看见了梁胖也对着林曲白的身影出了一掌,下一瞬,两道掌风便骤然相碰。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四章 蜉蝣 “嘭!” 巨大的声响轰然传出,两人所处的那方廊道陡然崩塌,无尽的烟尘散开,木屑与碎石激射而出,顿时在沿道的学舍门墙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场景一片狼藉。 “扑通……” 一道沉闷的落地声惊醒了恍惚中的外院弟子,众人望去,只见梁胖从滚滚烟尘中倒飞而出,仰面跌落到了庭院中空旷的青石板路面上,他的手中攥着只剩下一角布料的道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口中一颤一颤,如同打嗝一般发出止不住的声音,鲜血如同蜿蜒的溪流般从他的嘴角流出,顺着狼狈的圆润脸庞流下,在胸前的衣服上留下了朵朵红花。 “快去救梁胖师兄啊!” 先前那个第一位登上百阶石道的少年见状打呼道,他有些焦急地想挤开人群,去给梁胖施与援手。他叫余默存,是不久前才通过外院弟子的考核进入靖阜学府的,父母都是一介平民,但心地向善,余默存的为人在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也心存善意,刚正不阿,他从小到大都被父母告诫为人要至善才能心存远大,对于困苦之人能帮则帮,施与援手,也是为自己积累阴德。 但他此刻很奇怪,为什么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想上去帮助梁胖。梁胖是他进入靖阜学府后第一个认识的人,虽然梁胖不能说话,但余默存能感受到梁胖亦是一个非常善良厚实的人,在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都是梁胖带着他去熟悉靖阜学府外院的一切,因为梁胖自己不能说话,又担心他看不动自己手中比划的意思,梁胖出门都随身带着纸笔,只要余默存哪里有疑惑,梁胖都会非常有耐心地在纸上一笔一划跟向他解释道来。 “你新来的吧?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余默存只听得他身旁的一个弟子轻声说道,他随那个弟子所指之处望去,只见浓烟滚滚之处,一尘不染的林曲白脸色阴沉地缓步向半昏迷状态的梁胖走去,他面容带煞,目光扫过众多外院弟子,一股睥睨之气压的修为较低的弟子连连退去。 “这不就是内门弟子么?内门的道袍我也见过的。”余默存不解道。 “哪是那么简单的内门弟子啊,这可是府榜十三的林曲白,洞陵城林家的二公子,是极其有势力又有实力的内门子弟!这林曲白向来和顾安是死对头,顾安是谁你总知道吧?五年前他刚到靖阜便一刀让林曲白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这种耻辱哪是一个世家公子能忍受的啊。梁胖平日里跟顾安走的极近,大家暗地里都叫梁胖为顾安的看门狗,眼下肯定是这只看门狗和林曲白有了冲突,若是有人现在贸然上去救梁胖,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懂不懂?平白得罪林曲白不说还可能会被痛打一顿,这种不划算的事谁会去干啊……”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余默存闷声问道:“梁胖师兄的如此惨状肯定是伤及五脏六腑了,若是再不救治,恐怕修行路上都会落下病根!” “急什么……顾安都没冒头,人家老大都不着急,你一个外人瞎嚷嚷什么?!你给我闭嘴,小心林曲白嫌你聒噪揪你出去打一顿!走开走开,想送死也别拉上我!” 余默存此时顿觉自己的正义观在受到狠狠地冲击,大家都是同门,为什么要如此苦苦相逼呢?大家都是外院弟子,被内门弟子欺负到头上都只会忍气吞声?难道有势力就可以不顾他人生死为所欲为?难道有身份就代表生而为人你就高我们一等?更可悲的是为什么没有人反抗这一切?一个两个连站出来的胆气都没有!逆来顺受,怕风怯雨,我辈修道之人,若如此贪生怕死,如何有资格追求无上大道?! “……这没有道理……”余默存不禁低声喃喃道。 他身旁之人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余默存眼中陡然精芒一闪,随即大声喝道: “这没有道理!” 如同惊雷的声音在众弟子的人群中炸响,余默存神色炯炯,一股悍然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围在他周围的外院弟子看见他便如同见了鬼般纷纷避开,余默存步履稳健,从容不迫地从人群中走出,在林曲白诧异的注视下走到了半昏迷的梁胖身前。 少年小小的身躯在此时便如同一座大山般横亘在梁胖与林曲白之间,余默存目光认真地望着林曲白,冷声道:“我说,这没有道理!” 林曲白闻言不由觉得一阵好笑,他看着身前这个一脸不屈的少年,缓步走到他面前,余默存顿时觉得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自己,但他没有退却一步。少年倔强地抬起头望着神色讥讽的林曲白,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有多强大,但他不能后退,他后退一步,梁胖师兄就会危险一份,他虽然实力低微,但他有一颗强大、勇敢的心。 少年不卑不亢地姿态在此时却让袖手旁观的众弟子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一身正气浩然,纵使他仰望着比他强大很多的对手,但给人的感觉便是你相信他能翻越那座高山。 林曲白居高临下地漠视着他身前的这个少年,目光淡然,冷声道: “道理是用拳头打出来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你见过苍鹰会跟蚂蚁讲道理么?自古不会,以后也不会,既然如此,面对你们这群低贱的蝼蚁,我林曲白……何须要与你们讲道理?!” “因为你本来就没道理。” 余默存目光炯炯地望着林曲白不断阴沉下来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苍鹰不与蚂蚁讲道理,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宗,苍鹰不与蚂蚁讲道理,是因为它们不可能沟通,你不与我讲道理,只是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就是道理,而我要与你讲的道理,就是关乎真正对错的道理!” “不讲道理的人喜欢用拳头解决麻烦,再听命于拳头更硬的人驱使,拳头是浸满鲜血的刀剑,更是居高临下的权利,。” “但存有道理的人却依然要发出声响,因为生而为人的过程就是探索真知,寻求真理,而道理,就代表着真实!” 余默存目光坚毅,他看着林曲白,沉声道: “或许懂得道理越多,就越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我现在有一肚子难平的道理,却偏要和这你讲上一讲!” “外院七舍余默存,请指教!” 林曲白目光渐冷,心中怒火难遏,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事关顾安,便一个两个都胆敢忤逆他的意志,他要让把这些眼中钉通通拔掉,他要让这些人在他的意志下臣服! “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尝试一下,用拳头讲的道理,究竟有多大!” 林曲白见状,却是冷笑一声,当即手掌一翻,只见得便是有着强盛的雷光升腾起来。 “讲道理?做梦吧!” 他骤然抬手,无尽的雷光顿时在其手中暴涨,电流跃动,狂暴之力令得身体周围震颤,旋即手掌一握,拳头便是带着凌厉的雷电之力,一拳对着余默存的脸庞砸了过去。 “要出事了!” 姗姗而来的上官御千和厉末北望向庭院内,狂暴的气息惊起一阵强风横吹干秃的树木,御雷法的威力作为内门弟子的上官御千不可能不知道有多大,眼下林曲白当真不分轻重便用如此杀招,那个外院弟子就算不死,今生亦大道无望了。 就在上官御千想上前阻止之时,厉末北却是伸手拦住了他。 “厉兄?是为何意?” 厉末北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 “……他来了。” “……嗯?” 上官御千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视线顺着厉末北目光的方向望去,下一刻,一直以来都散漫的目光却是骤然凝重起来。 庭院中,余默存望着那快速掠过的雷霆之拳,却是根本来不及抵挡,一丝麻痹之意已经传到他的肌肤上来了,修为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他只能够看着那拳头在眼睛中急速放大,然后认命般地闭上眼睛,心里不由长叹一声。 爹、娘,孩儿不孝,但,我不悔…… “嘶……” 而在他完全放弃抵抗的时候,他似乎是听见身后众多的外院弟子中传来了道道的惊呼吸气声,然后有着一道闷声在面前响起,一股刺刺麻麻的感觉将他的脸上的脸毛顿时立起,而想象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 他在疑惑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然后便是愣了下来。 只见得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不知何时从他的身后探了出来,余默存能清晰地看见手掌上的纹路,在这只手掌的中指上,还盘着一只通体雪白巧夺天工般的戒指,此时那只手掌上升腾者淡淡的寒气,余默存的呼气与其接触之时,宛如盛开了一朵朵精致的冰花。 “你很不错。” 余默存扭头看去,只见在其后方的,是一位面容似沐冬雪的少年,长眉若柳,目含春冬,挺鼻薄唇,面如美瓷,只见他微微抬眼,望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林曲白,唇齿微动,冷淡的声音响起,肃杀如刀锋的冷意顿时弥漫四周。 “拳头大就是道理?那要不要我给你讲下道理?”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五章 恩怨 “拳头大就是道理?那要不要我给你讲下道理?” 抬手轻拍余默存的肩膀示意其退开去照顾重伤的梁胖,一道身影从他的身后显现而出,一身由于赶路而略显凌乱的黑色衣袍在气浪的波动之下狂乱地舞动着,他神情漠然,一双墨色瞳孔紧盯着微微色变的林曲白,隐隐之间,渐渐凝聚起锋锐的冷冽之意。 “顾安!” 围观的众弟子不禁惊呼了一声,震惊之下不经意间道出了来人的身份。此人正是从城郊破败古庙匆忙赶回来的顾安,他本以为就算梁胖交接有误,那内门的弟子不过亦是训斥一番后便会不再追究。可谁能想到今日收袍之人竟是与他素来不对头的林曲白,眼下情况怕是梁胖还袍之时被抓到了尾巴,但又不甘心落在林曲白的手里,拼死逃脱之下,才会将事情演变到了如此地步。 “胖子…你可真是……” 顾安心中感慨,千言万语,终究是化为了三个字。 “够兄弟。” 顾安心中暂且把这件事放在一旁,他注视着面前的林曲白,眉间稍稍凝重了一些,此番事变,以林曲白的性子而言,怕是不会肯轻易善了,他下如此重手,其中一个目的不正是向逼迫自己现身么?以其睚眦必报的手段作风,今日若是讨不回面子,日后怕是怨气更深,报复更甚。 “终于舍得出来了么?!” 林曲白的唇角勾起一抹充满着戾气的笑容,他盯着顾安,声音中有着浓浓的讥讽之意:“这是看门狗被打了,主人坐不住了么?顾安,别来无恙啊……” 面对着他的嘲讽,顾安的面容神色没有丝毫地变换,他感受到了掌心处那道愈发强盛的雷电之威后,淡淡望向林曲白,缓缓地沉声说道:“我本无意与你为敌。” “无意与我为敌?” 林曲白大笑一声,神色中带有着一丝疯狂,他的眼中怒火燃烧,强大的清气波动从他的体内散发出来,他狠狠道:“无意与我为敌?顾安啊顾安,你怕不是忘记你曾经做过什么了?五年前的今天,你如何地嚣张跋扈怕是连你自己都忘了吧?可是我林曲白不会忘!那个梦魇一直在纠缠着我,我拼命修炼,为的就是终有一日,将你留予我的耻辱,悉数加倍地奉还给你!我要让你尝试一下伤重卧床不起的滋味!我要让你尝试耻辱的滋味!” 此时林曲白的面容狰狞至极,他望着眼前这副神色冷淡的表情,视若无睹的面容,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残暴,瞬间便倾泻而出,他至今都忘不了那日他败的有多凄惨,败的有多难看,他还能记得当初顾安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濒死的流浪狗,没有丝毫同情。 ………………………………………………………………………………. 那年深秋,秋意肃杀。 御风坪上,全体内门一舍的弟子正在在谢山长的传道教习上听其讲学。 而众弟子的为首之人,是一位一席天蓝长袍的少年,他昂首挺胸,在诸多同门羡慕的眼光中,眼眸里尽是骄傲之意。 林曲白从小便展露出了不弱于其兄长的修行天赋,其家族的《玄雷剑法》更是已经被其初窥门径,年仅十二便受到了谢山长的赏识,破例提前传授其靖阜六绝之一的御雷法。 那一刻无数的慕羡之色汇集在他的身上,傲气凛然,天赋过人,林家的二公子,更是被谢山长破例提前传授御雷法,一时间光芒万丈,敢问何人不识君。 “这就是御风坪吗?真冷啊……”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连接御风坪的廊桥上传来,带有一丝怅意:“…你可不可以把我抱紧一些啊…” “……”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天地之间,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正从廊桥上缓缓走来。少年面容俊逸,目光清冷,背负着一柄墨色长刀,气息悠长;少女眉眼婉约,气质如兰,眼波漫过晨光雾海,终是化为了一抹深深的倚恋,落到了男子的侧脸上。 此时晨风拂过,吹走了弥漫在廊桥上的晨雾,天边金红色的晨光正透过氤氲的云霞,穿过云宁山间的林海,如同化为了一只古老的手,打开了一副收藏了千年的画卷, “好美……” 御风坪上的全部的内门一舍弟子看见来人后,目光尽皆呆滞,所有人都被那幅丽绝山水的风景画所勾了魂,尤其是那身穿茶白色连帽长斗篷的少女,她秀美的峨眉淡淡地蹙着,娇嗔婉转之际,那份我见犹怜的面容更是美艳的不可方物。 呆滞的人群之中,林曲白是最早清醒的那一个,他目光热切,心中燥意涌动,他的眼中此时只剩下了那个柔情绰态的少女+,如此清丽绝俗的佳人,君子当一求之! 待此二人走上御风坪之时,只见黑衣少年轻轻地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又在众内门弟子妒羡的目光下把少女被风吹的稍乱的青丝撩挂于耳后根,坚冰般的面容却是浮现出了转瞬即逝的极浅的笑意,他用眼神示意少女往众弟子那边走去,自己却留在原地。 “那我去啦?”少女抿了抿嘴,踮起脚尖要摸摸少年的头。 少年点点头,任由少女的手轻抚着自己的发,他的存在似是就是为了让少女开心,目送着她的离去。 整个过程中,黑衣少年一句话都没有说,晨雾像是一道朦胧的帷幕,他站在帷幕之外,仿佛与这靖阜内门对他毫无吸引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女的背影上,雾气的湿意积在他的黑色衣袍上,令他看起来有些孤寂清冷。 当少女怯生生地走着,几乎是两部一回头地望向身后离她越来越远的少年。当她走到谢山长的身旁时,十数丈的距离在晨雾阳光下恍惚变得极为遥远,她极力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红线,眼眸里水汽氤氲,微微泛红。 谢山长轻叹了一口气,沉闭的双目缓缓张开,花白的发丝随山间的风舞动,他望向身前的众多弟子,苍老的声音缓缓从他嘴里传出: “此位便是新晋内门的新同门,姓顾,名素曦,今后尔等莫要欺压同门师妹,应当共渡险隘方是……” “是!弟子谨遵山长教诲!”众人大声道。 “嗯,如此甚好”谢山长面露笑意点了点头,而后望向顾素曦,但见其面有豫色,又缓声问道:“素曦,尚有何事?” 顾素曦抬眼望向远处的少年,皓齿不经意间轻咬着下唇,她目光涟动,似是决定了什么,随后转过头去,强忍着泪意,当众弟子惊愕的神情朝着谢山长一跪而下。 “素曦!”远处的少年见状不由出声喝道,其面容震惊不已,但闻其声的顾素曦并无起来的意思。 “还望谢山长收顾安于门下!” 少女颤声大声喊道,旋即俯身长拜,抽噎之声从被衣袖遮掩的阴影下传出。 “孩子…”谢山长摇了摇头:“何至于此……你我都明白,这不取决于我之所愿……” “素曦!”顾安从远处数息之间便出现在顾素曦的身旁,他连忙扶起面上淌泪的少女,紧紧地将起搂于怀中,下颚骨因强忍的痛意而隆起,他颤着声音安抚着把头深埋于其胸膛的顾素曦,轻声道:“不收便不收了,素曦别怕,我不会丢下你得,外院也挺好……” “嗯……”顾素曦的头微微地摇着,抓着顾安衣袍的手愈发用力,仿佛她一松手,此后便见不到这个少年了。 “唉……” 谢山长背过身去,望着熹微晨光下的云雾山林,喃喃道:“痴儿啊……” 此时悲情的一幕,在众弟子中,也感染了不少人,但其中不包括这位天之骄子林曲白,他微怔地看着他钟意的白衣少女被一个他方才已然忽视的少年搂在怀里,心中突然涌现出了一股无名之火,他骤然站起来走至两人的身前,望着少年,声喝道:“你谁啊!御风坪只有师长和内门的弟子可以踏足,顾师妹已经是内门的人了!你又是何等人!而且还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此番男女授受不亲之举,你视在场的弟子尊长为何物!还不速速离去!” 顾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宛如凝成实质的凶戾之气让向来娇生惯养的林曲白陡然一窒,他林曲白何时见过如此杀意凛然的眼神,当下就被震的连连退后几步,脑中空白,说不出话来。 “素曦,我们走。”顾安不再看他,他轻声地对着怀中的顾素曦说了一声,便搂着她缓步向着下山的廊桥处走去。 “…那少年是谁啊…” “…好凶狠的戾气啊….” “连林曲白都让他震退了……那他岂不是比林曲白还要厉害?!” 众弟子见状后,低声细语地议论纷纷,林曲白可是方才才被破例赐予了靖阜六绝之一的御雷法,但现在就出现了一个比他更强的人,谢山长应该要收回御雷法的修炼法诀,当以重新考虑一番再做决定…… 汇聚起来如同层层叠浪的议论声传进了林曲白的耳中,他当即清醒过来,短暂地出神后,脸色便是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听着那些质疑的话语,紧咬的牙关着咯咯作响,身体因为愤怒不已的缘故逐渐颤抖起来,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却并没有感知到指甲已经稍稍地嵌入肉中,他怒目望着徒留背影给他的那个黑衣少年,当即大喝一声,拔剑而起。 “谁让你走了!” 清气从他的身体里毫无保留地流泄而出,隐隐有电光的气劲从他的手中缠绕上斜指着地面的剑,一股奔雷之意从汇聚着强大力道的剑身上传出,剑鸣之声铮然作响。 “林家的玄雷剑法!” 众弟子惊呼,只见林曲白一步踏出,瞬间爆射的身影便飞速地接近着顾安,他手中带出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蓝色的电弧,夹杂着风雷之势,猛然向顾安的背后落下。 “住手!” 谢山长没有料到林曲白会暴起出手,但现在阻止已然来不及,他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希望顾安能反应过来而不至于伤的太重。 林曲白手起剑落,剑刃之下惊起呼啸的风声,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才是最强的,这个什么顾安,只不过是一个只会用眼神唬人的跳梁小丑! “你,该死。”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众人恍惚间传出,只见将要被林曲白的玄雷剑法重伤的少年,在电芒的闪烁之下,微微偏过侧脸,一股锋锐之意从他的眼神中绽放,没有任何一个弟子能看清他是如何拔出的刀以及他施展的是何种刀法,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横贯八方的刀意在一瞬之间便悍然爆发,林曲白的玄雷剑法在那抹刀意之下骤然破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毫无阻碍地冲进了他的体内,肆虐着他的身体,损伤着他的修行根基。 “这、这不可能……” 林曲白的身躯陡然凝滞下来,他只看得清那柄黑刀在最后归鞘的动作,他没有任何抵挡的机会便被这个少年一刀败了,他不相信,为什么他出刀能这么快…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强….. 他永远不能忘记他失去意识之前那个少年的目光,那是极为纯粹的漠视与淡然,就如同随手捏死了一只蚂蚁那般,他把他林曲白当作一只蚂蚁般打发了,没有一丝胜者的喜悦,没有一丝胜者的畅意。 他仿佛就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提及,不值得炫耀,宛如出手的人不是他般,让他无力地心生绝望。 他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御风坪,又是怎样离开靖阜学府回到林家的,他只知道,那个黑衣少年的那一刀让他重伤卧床了将近四个月的光景;他只知道,那个黑衣少年的那一刀将他的骄傲砍得粉碎,他自此堕落了将近一年,才重新拾得信心重回靖阜,他知晓了那日之后,他与顾安的那一战便传遍了整个靖阜学府,但由于他有错在先,虽然顾安出手太过凶厉,但罪不至废其修为,他事后被种下了为期四年的修为封印,并限制其五年之内不能参与学府之中任何形式的武斗之比,但在林曲白看来,这虽然是惩罚,但却是一种无形中对顾安的保护与偏颇,他如何能忍受这种屈辱?他当即下定决心,势必在五年内要刻苦修行,那日的屈辱,他日必定要亲自向顾安讨回来! …………………………………………………………….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六章 剑暴刀寒 “嘭。” 只见林曲白与顾安升腾着寒气的手掌接触的雷电之拳骤然爆发出一股刚猛的力量,顾安料到他会忽然出手,他手腕微动,左右拨捻,那股强盛的力量在他的化解下削弱了几分,他脚尖轻点,借助逸散开来的气浪推力向后退去,随着他稳稳站立于地面,衣袖一挥,雷霆之威渐渐消散而去,无影无踪。 “现在记起来了吗……顾安?!” 林曲白的牙齿狠狠地咬在一起,发出嘎吱的声响,他眼神阴翳地望着那个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他的攻势的黑袍少年,虽然心中依然暴怒,不过顾安这一下显露出来的实力却是让他稍微地清醒了一点,他的一双拳头紧了又紧松了又松,凝重的色已经在他的眉间浮现。 “当日之事,纵使我出手无分轻重,但归根到底,还是你林曲白咎由自取。” 顾安神色平淡,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双古井无波眸子望着林曲白,认真的说道:“至于你说的耻辱,亦只不过是你强加于自身的执着,我本无意出手,究竟孰对孰错,早已有了决定,放不下的只有你自己,与我何干。” “哈哈哈……!” 林曲白仰天大笑,两道横眉立起,眼眸里怒火中烧,瞳孔骤缩,他垂下头来森然地盯着那道淡漠的身影,遗世独立,却是那么的令他厌恶。 他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咎由自取!好一个与我何干!顾安,五年过去了,你可还真是那么的….” “令人讨厌啊!” 话音方落,一股强悍地清气波动陡然从他林曲白的体内爆发出来,夹杂着雷意的气息冲天而上,玄关十二重的修为在此时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顾安这次难收场了!” 众外院弟子惊呼,虽隔林曲白的位置较远,但强横地修为波动亦让修为低下的他们不得不提转体内的清气运转周天才能勉强抵挡。 余默存扶起已经恢复意识的梁胖后退到石道终点的石碑旁坐下,两人担忧地望着庭院中心的顾安和林曲白,眼眸里的担忧之色愈发浓重。 “顾安师兄能应付的了吗…那可是内门弟子啊……” 余默存忧心忡忡地皱眉探望着,一双手在紧张之下不禁紧攥起来,方才梁胖已与他说过两人之间的那桩愁怨过节,他知道了顾安的修为在之前的四年里可是一直停留在了玄关七重的境界,就算他修行天赋再好,一年的时间,也不可能达到林曲白玄关十二重的修为,眼下林曲白的气势让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肉跳,府榜十三的排名,并不全然是浪得虚名。 “但愿无事吧……” 梁胖心中默念,他尽力地压制着自己的伤势,眼中的担忧之色比之余默存更甚。他知道,昨晚顾安在血墟楼内便受了一些内伤,加上消耗巨大,一身修为能发挥出来的实力绝不超过七成,况且就算这一年内顾安修为突飞猛进地破入到了玄关十重,其巅峰实力与苦修了五年的林曲白相比也远远不如,顾安能在武斗场里面对的都是单纯的力气武夫,怎么可以以之与修行者相较,加之顾安最擅长刀法,若有墨刀在此,凭借着他的刀意或许还能与林曲白缠斗几番,但如今状况如此糟糕,梁胖想破脑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场中,林曲白望向远处的顾安,他的脚步一步步踏出,身上的气势便愈发狂暴,丝丝雷电般的蓝色光芒从他的双手渐渐蔓延流灌至四肢百骸,充盈的清气涨满全身,他的右手虚空一握,一柄由清气汇聚而成,流转着淡淡电芒的三尺青锋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剑尖斜指地面,因摩擦迸溅的火花沿路而过,锋锐的剑气划过青石板的地面,入至三寸,隐隐间奔腾的雷声在其内呼啸。林曲白面容冷峻,清气疯狂地汇聚于身。 他一步间战意升腾,雷光锋刃在其手中挽出了一道剑花,绚烂至极的光华让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林曲白的身上,顾安虽然也非泛泛之辈,但在玄关十二重境界的压迫下,这个战斗,林曲白有着绝大的胜面。 “当初你一刀破我林家玄雷剑法,不知修为滞留了四年的你,如今还有没有那个本事!” 林曲白重重地踏出了一步,他的身体化作弓形,手中的雷光锋刃朝后荡去,目光沉凝一瞬,精芒猛然绽放! “风雷出岫!” 随着一声低喝,嗡然地剑鸣之声骤起,雄浑的清气缠绕臂膀直上剑刃,手臂如同与青锋化为一体,刚猛至极的剑气在林曲白的遥指一刺下,如同一条迅猛如风,暴急如雷的雷龙从江海之中破水而出,杀伐之意内蕴其中,破开空气之时,隐隐间发出了如同雷声般的的轰鸣之意,虚空中陡然爆发的气浪席卷着落叶形成风卷,林曲白的衣袍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胸中狠厉之意于此时尽情释放。 “太强了…” 众弟子骇然大惊,离战斗中心稍近的梁胖与余默存在面对威压之时更是首当其冲,本就受了重伤的梁胖在此冲击之下不由又溢出了一口鲜血,一旁的余默存此时便挡在了梁胖的身前运转着清气抵御的气劲的波动,他拼尽全力抵御就这么艰难了,更何况此刻正直面攻击的顾安。 顾安的衣袍被气浪席卷紧贴在身上,他虚眯着眼,抬起手遮掩着刺眼的强光,指上的雪白戒指在此时急促的闪烁的微弱的白光,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意在顺着他的手指朝着身体蔓延而去,体内的灵元不禁涌动起来。 他其实并不想出手,因为他现在还没摸清楚自己身体修为的情况,刚才为余默存挡下林曲白的一记雷拳,实则是他暗中化用了冰蛟之灵的寒气来掩盖了寒冰灵元,他如今体内一丝清气也无,确实奇异,而他亦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半步二境的实力修为,若是有心之人有意调查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那么如今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个选择,便是继续借助冰蛟之灵的寒气来用障眼法,让众人以为他的清气奇特是因为功法特别的缘故。 “只能这样了…” 顾安敛了目光,寒气猛地在他的手心汇聚起来,白蒙蒙如同雾气般,实则是天地灵气中的水灵之气由于寒冷而凝结成细小的碎冰。 “聚。” 顾安眉间微凝,神色闪过一丝锐利,沉腰撤腿半步,左手微拢虚空一握,无尽的寒气从冰戒之中汹涌而出,在其手中渐渐汇聚成了一柄流转着冷冽寒芒的狭长冰刀,冰冷的寒意从刀刃之上缓缓散发而出,让众弟子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空气中的水灵之气与之刀刃之上的气息相碰,凝结成冰砂,又不断的碎裂。 顾安左手握上刀柄,冰寒刺骨的冷意瞬间从刀柄上流入体内,识海中的那些寒冰灵元受到刺激蠢蠢欲动,似要透体而出,顾安脸色一沉,催动寒气的力量在此刻不禁减弱了几分,他需要另分心神去压制体内那些涌动的寒冰灵元,不能让其在这个时候过早暴露。 斜指地面的刀身一转,顾安手腕翻动,天光为散布着寒气的冰刀镀上了一层冷芒,锋锐的刀意正从顾安的体内汇入刀身之中。 他一步踏出,随之跟上的边上手中的狭长冰刀,,冰刀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冰痕,在顾安左臂地发力之下,如同在以玄冰为材质的刀鞘之中行云流水地反手抽出一柄锋刃,攀附在刀刃之上的寒气与刀意结合,一股刺骨的杀伐刀气在他一记上掠后,如同汇成一条千年冰蛟般破孔而出。 “轰!” 刀气与剑气相触碰,巨大的气浪从中心之处轰然爆发,浩大的声响震的众人听觉一阵嗡鸣之声。 偌大的庭院内,烟尘滚滚,地面碎裂,乱石纷飞,枯枝败叶在掀起的风浪中宛如形成了细小的飞刀,深嵌入木梁与石壁里。 顾安顶着风浪后退了数步,横于身前的冰刀刀身之上,布满了细密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强大的冲击力让顾安的手出现了一丝颤抖,他极力地稳住震颤之意,手腕翻动,收刀回于身侧。 “你似乎很喜欢给我带来意外啊……顾安…” 浓烟之中,一道身影缓缓走来。他手中持着跃动着电芒的剑影,剧烈的气机波动透过烟尘也能感受得到。只见他执剑抬手一扫,滚滚浓烟在径直了片刻后便如同被一股强风直接吹散。 林曲白目光冰冷地望着顾安,雷剑在他手中被挽了一个剑花,他稳稳地立于距离顾安三丈的位置,抬手剑指面前之人,微微扬起下颔,睥睨之意尽显。 他望着一脸凝重的顾安,目光稍显诧异地掠过了他手中的冰刀,见其上密布的裂痕之后,讥讽地笑道:“看来我看错了你,我还以为你会连我这一剑都接不下,想不到你重修一年后便有这份修为,呵……真是出乎意料啊…” 陡然间,林曲白眼中神色变换,恶寒之意下,强大的气机猛然散发开来,他的身影瞬间爆射而出,地面的石板在他一踏之下顿时碎裂,手中剑如游龙,寒芒四起,一眨眼,便至顾安身前,欲凌空斩下。 “林曲白,你不要再自误!” 顾安沉声道,当下提刀对劈,冰戒之上的寒气如溪流一般隐晦地流入狭长冰刀的刀身上,金铁之声骤然响起,冰刀碎裂后又瞬间在右手中重聚,顾安反手横扫,林曲白见状亦是剑招一变,当头直劈,刀剑相碰之间惊起气劲气幕,震的一些修为低下的弟子直接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我要去帮顾安师兄!” 余默存看的焦急万分,但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激奋之意,他的脸涨红,眼睛却亮如精光,不知是因为清气运转过度还是心情所致,双拳已然紧紧捏在一起 “你、你小子回来!这种交手…不是你、你可以参与的…” 梁胖吃痛一声,不由低声对恍了神的余默存喝道,他何尝不想助顾安一臂之力,但着实实力不济,有心无力。 “你一直就是一个障碍!顾安!” 林曲白厉声喝道,手下的雷剑锋芒乍起,撩刺劈挂之间惊雷舞动,玄雷剑法在其手上与靖阜六绝之一的御雷法融会贯通,每剑落下,顾安手中的冰刀便会多上几分裂痕。 顾安眼色冰寒的凝视着林曲白,双唇紧抿一言不发,他左手冰刀轮转,疾掠而上,快速削弱了林曲白剑上的力道之后,右手虚握,寒气流转间便重新形成冰刀速砍而出,迅捷如风的刀法招式在数息之间便斩出了十数道刀光,脚下步法旋转腾挪,硬扛了林曲白一记重剑后,双脚尖紧踮着石板地面倒退数尺,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痕迹。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七章 定风波 “你…适可而止。” 顾安退开十余米之后,身形停下,凌乱的发在空中飞散着,他眼神犀利地望着林曲白,双手虚握之下,两柄冰刀同时出现在他的左右手中,刀尖斜指地面,丝丝刀意缠绕其上,但冰刀之上的寒气却是淡了几分。 他能感受到从冰戒中传来的冰蛟的疲惫声,冰蛟的寒气在助他破镜后就已经所剩无几,若是继续与林曲白缠斗下去,暴露的风险,便是极大。 “现在,我就要把你曾经给予我的绝望,统统都交还给你!” 林曲白眼神炽热,双眸在剑眉之下炯炯发光,正像荆棘丛中的一堆火。 他怒喝道:“顾安!你不配!” 话音落下,林曲白体内的清气毫无保留地灌进手中的剑中,他五指张开,剑竟然就稳稳地悬浮于空中,随着他的手指成爪,流动着雷光的剑身陡然旋转起来,强横无比的剑气雷龙剑气又重现于虚空,崩碎着因失重漂浮起来的碎石和枯叶,直至化为齑粉。 顾安眉头紧皱,他体内的寒冰灵元在林曲白如此强盛的攻击之下已经将要压制不住了,身体反应的调动本能让他不得不尽力压制,他握着霜刀的双手手腕一转,刀背在前,刀刃在下,一股仿佛沉睡已久的气息隐隐从他体内蔓延出来,包裹上了刀刃。 “不去制止一下么?” 远处廊道之上上官御千倚着木柱望向庭院内,他目光转向身旁的厉末北,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 “还不轮到我来帮他。” 厉末北背负双手,晨风掠过,吹起了挡在他额前的一缕发,他眼神淡淡地望着场中,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哦?”上官御千轻疑了一声,转眼望去,眼神里除了恍然大悟外,眼底深处还多了一份灼热。 “也是……” 林曲白死死地盯着顾安,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之人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但那股隐约的危机感却依旧笼罩着他,他暗自收回了几分力量,若是顾安之后还有什么隐藏的招式,他也不会没有应对的手段。 “去!” 他右手剑诀一捏,挥手一招,带着风雷之意的剑气便从他离手而去的剑影爆发而出,汹涌澎湃的气劲如同一条狂龙般肆虐着,浩瀚地力量波动敛于剑内,雷龙虚影呼啸,寒芒一掠而出,转眼便侵入了顾安身前数尺。 顾安见状,双臂一振,冰刀之上,忽然如同有一丝丝流火般蔓延其上,火的颜色与冰刀的冷冽相差不远,从远处看去,只会认为那只是寒气的一部分,他双刀齐动,交护于身前形成十字,充满戮气的刀意使得刀芒更是凝练了数分。 “林曲白,你太放肆了!” 就在顾安准备以寒火裹刀破掉林曲白的攻势之时,一道轻咤之声顿时在庭院内响起,顾安稍稍一愣,下一刻,一道娇弱的身影从天而降落于他面前。 茶白色的素衣迎风飘荡,一根淡蓝色的丝带轻轻挽住长发,环绕在其周身的白色绫罗粲然生光,只觉得她的背影似有烟霞轻拢,当非尘世中人。 那道身影嗔怒一喝,峨眉皱起,只见她身姿绰绰,手中葇荑轻动,如同穿花蝴蝶般结了数个道法指诀,随即双手一引,漂浮在她身后的两道素白绫罗宛如两条白蛇般朝着雷龙剑气破空而去。 如灵蛇般的素白绫罗一瞬间缠绕上了狂暴的雷龙剑气。剑气虽然刚猛,但力不可持久,何况这是一道清气凝聚之物,与内蕴灵气的两道素白绫罗相比,当是逊色许多。于是在两道绫罗的盘绕下,那道剑气雷龙仿佛发出了一声不甘的悲鸣,挣扎片刻后,两道绫罗猛地一绞,剑影黯淡碎裂,终是化为了蓝色的气劲光点消散在天地中。 而那道身影却也似受到了气劲的波动,随后亦是倒飞而出,顾安不由急忙上前将其接下,见其只是气息有些不稳后,便稍稍安下心。 “放心,我没事。” 那人回过头来,焦急地望着顾安,美目连动,又伸出手轻触顾安的脸庞,上下看了一番后,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道。 “幸好来得及时…” “顾素曦!你!” 林曲白一声怒喝,他见破了自己剑招之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不由勃然大怒。 他朝前方望去,只见顾素曦一脸担忧地询问着顾安身体有没有大碍,心中不禁悲愤交加,又快步上前了几步,眼睛微红地斥声道: “你为何拦我?!” 顾素曦立于顾安身旁,目光微凝,平日里娇柔婉转的女子在此时变得冷傲灵动,锐气逼人,她一步上前,把顾安挡在身后,朱唇轻启之间只听得出一股浓浓的愠意: “你欲伤我本命,我当要阻你!” “你!” 林曲白眼中的妒火像是要喷涌而出,他眼神凶厉地望着那张绝美的面容,一丝丝酸楚愤怒之意却在他的心底蔓延。 五年来,他除了修行以外便是在极力地追求着顾素曦,每逢佳节,他都会命人去为她送上厚礼,纵使她从来都没接受过,但也从来没有当面拒绝过,他不认为顾素曦当真一点都不知晓他对她的心意,府试之时,顾素曦本是会与他存有一战,但顾素曦的身影每到那时都会从校场上消失不见。 他以为顾素曦这样的女子是因为五年前的亏欠而不好面对他,他从来没有想过,顾素曦是因为单纯不想见到他而弃权府试。 林曲白此时的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巨大的压抑充斥着他的身体,他浑身发颤,双拳紧握,身上的衣袍无风自动,面色骇人。 现在他林曲白明白了,她说他顾安是她的本命……她的心里从来只有这个不知真假的兄长…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一分一毫,任何对他兄长有敌意的人,她便会视为己敌。 “好…很好!” 林曲白怒极反笑,少年心意在少女的这种近乎冰冷无情的拒绝之下支离破碎,他的目光从顾素曦的面上转而望向顾安。 那张冰冷而又瘦削的脸,在他倾慕之人如此的维护之下,竟然还无动于衷。他凭什么得到如此女子的珍爱?!为什么我林曲白就只能仰望其背?! “顾安,你就只会躲在女子身后么?!” 林曲白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他面容紧绷,话语一字一句地从口中传出,他身上的气机波动又涌动起来,仿佛下一刻,便又要对顾安暴起出手。 顾安平静地凝视着林曲白,见其悲愤的面容,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求而不得更是令人心生绝望,特别是自己的一腔孤勇在别人眼里不过只是一番自作多情的表演,那便最是伤人至深。 “你要战,便冲我来!” 顾素曦眉头蹙起,眼神凝重地望向林曲白,开口喊道。 但林曲白没有看向她,他依旧紧盯着她身后的顾安,眼中怒火宛如实质。 顾安上前,一手轻搭在又欲出言以斥的顾素曦肩上,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走到林曲白身前,静静地望着他,半响后,开口道。 “你想如何?” “呵…我想如何?!” 林曲白望着身前之人,眼神凶厉,他体内的清气又翻涌起来,他想如何?他想的当然是摧枯拉朽地击败顾安! “你….” 顾素曦方想上前一步说道,但顾安伸手阻止了她,他眼神凛然地注视着林曲白,手上寒气升腾。 “到此为止吧。”一道平静的声音忽而传来。 “….嗯?”顾安抬眼望去。 只见一只纤素如玉的手从林曲白的身后探出,稳稳地按在了林曲白的肩膀上,而随着手掌一按,林曲白体内的那股气机波动却像是打热的烙铁遇上了山涧流水般,瞬间地平复下来,场中所有的锋芒都被一股突如其来威压震慑住,不过一息之间,那股强大的气息便消失的无形无踪。 一道身着天蓝色内门弟子道袍的身影从林曲白身后走了出来,面容内隐肃穆,表露出的气息却稍显冷淡,他负着一只手走到顾安与林曲白之间,扫视着两人。 他就如一柄锋芒内敛的长枪,寒芒未至,却亦已气势逼人。 “厉末北,这里有你什么事!” 林曲白知晓方才一手震散自己凝聚的气息之人当是面前的厉末北,他瞳孔骤缩,一丝丝忌惮在内心蔓延,但迫于自己强大的骄傲,他不可能就此便放过顾安,否则在场之人无不以为他怕了他厉末北,他的自尊不容许这样被侵犯。 厉末北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平静地开口道:“上官兄,与你的内门同舍一并回去吧,时间不多了,谢山长素来憎恶弟子迟到,还请多加注意才是。” “厉兄所言极是。” 上官御千从林曲白的身后走出,来到林曲白的身旁,不禁低声道:“事情若再闹下去,等到师长出面调解的话,对你也没有好处,何不先退一步,等到府试大比之日,再名正言顺地击败他,逞一时之快虽然能达到目的,但此番鲁莽对内门的名声也有恶劣的影响,你林曲白作为内门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不会连这种道理都分辨不清吧?” “厉兄会帮你处理好。”上官御千伸了个懒腰,用手拍了拍阴晴不定的林曲白的肩膀:“他今日没有修学,可比你我二人来的清闲,你若是再这样耽搁下去,谢山长那里,可不好交代了…” “我做事,我自有分寸!” 林曲白散去升腾而起的清气,眼神阴翳地看了一眼顾安后,又长望了一眼愤愤不平地顾素曦,他冷哼一声,但丝毫不予言表,他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纵使心有不甘,但也要守自己心中的道。 他豁然转身,长袍随之荡起,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孤寂的背影,便朝着御风坪的方向,几个起落之后,身影离去无踪。 “三月之后,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不知是何情绪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 风中摇摆的落叶盘旋而下,落于尘土,待下一季重获新生。 “唉…真是一个死脑筋…” 上官御千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声,他目光热切地望了眼顾素曦后,又转变回了一副懒散的模样:“厉兄,这里就交给你咯,我先走一步。” 见厉末北没有回答,上官御千自讨无趣,几个身形闪落,就此离去。 “有事?” 顾安见得林曲白和上官御千两人离去,厉末北却尚留在庭院内,他低了低眉,望向那直如枪杆的少年,出声问道。 “咻!” 一道微小的破空之声顿时传来,顾安挑眉,迅速地伸手朝空中一握,便感觉如有硬物入了手中,他摊开手瞧去,只见安放于手掌之上的,是一红蜡封口的精巧瓷瓶。 “别误会,我不是在帮你。” 淡淡地声音随风传入顾安的耳畔,顾安眼神微凝,向一脸漠然的厉末北望去。 厉末北视线移开转向别处:“虽然你刚才出手很仓促,交手也很勉强,但我想….这并不是你的真正实力。” 顾安眉间一皱,沉默不语。 “我只是想要一个强的对手,你与林曲白的事我不会参与,但既然你没有做好出手的准备,想必是有自己的原因。” “道袍和庭院损毁的事,我会替你们盖过去,林兄出手不分轻重,这丹药…也算是给梁哑巴的补偿。” 厉末北转身离去:“此间事了,三月之后,我期待你的表现,我会提前把林曲白扫出局,他….还没有和半步二境叫板的资格……” 顾安心中陡然一震,他霍然抬头望去,只是眼前哪里还有厉末北的身影,一丝慎重之意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他…很强……” 顾安心中轻吟,这厉末北一眼便能看穿他的修为,其真实实力,难以估计。 “哥…你没事吧?” 顾安沉吟恍惚之际,一道他无比熟悉地女声传入了他的耳畔,他下意识回过身来,看着一脸担忧地顾素曦,不由点头道:“嗯,没事……” 而下一刻,在他的神色怔然中,顾素曦却是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他陡然觉得怀中一暖,回过神来后,一道娇柔的身影已然紧紧抱住了他。 “没事就好…” 顾素曦低着声音道,但在轻声之中,顾安能听出顾素曦在极力掩饰着声音的颤抖和慌乱,他不由心中一软,一向淡漠的眼神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化为作柔和目光,抬手轻抚着顾素曦的小脑袋,轻声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那你昨晚去哪了!” 顾素曦突然离开他怀里,眼神愤愤地望着顾安,眼中不禁又有雾气氤氲,顾安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由头疼万分。 “这个……一言难尽啊…..” “哼!那就给我好好说清楚!敢丢下我一个人!顾安你欺负人!” “好吧……” ………………………………………………… “顾师兄…好强!” 梁胖望了眼在顾素曦面前焦头烂额的顾安,又看了眼身前那望着那两人,眼中神采奕奕不禁感慨的余默存后,他不禁瞪圆了眼给了后者一个暴栗,一副“你说什么呢你”的表情。 “啊。啊…..梁、梁胖师兄,你怎么样了?!” 余默存回过头来,貌似才发现身后还有一个人,他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悻悻然道。 “死不了。”梁胖咳嗽了一声,用手比划道。 “哦……那就好……” 梁胖险些没被他一句话气死,他也没有管这个时而有些脱线的师弟,当即便打算运功调息。 “胖子,接着。” 梁胖眼睛睁开,只见一个精巧的瓷瓶从远处落入到了他的怀中,他愣了一愣后,急忙拔掉瓶盖,递往鼻尖一闻,一股馥郁芬芳的气味扑鼻而来,浑身的血液在这股气息下都变得有些火热。 “活血散!” 梁胖心中惊呼,随即不再迟疑,一股脑地混合着血沫倒进了口中,体内的伤势在活血散重新滋养血气的功效下快速的治愈着,疼痛感也是消散了几分。 “胖子,谢了。” 一道声音传来,梁胖站起身来抬眼望去,顾安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眼眸低垂地望着他,梁胖乐呵一笑,一手连拍了几下胸脯,比划着着“胖爷我福大命大死不了”之类的话,他知道顾安并不善言辞,一句谢了,已经是他最大的感激。 “你便是余默存吧?胖子经常和我提起你。” 顾安望向身旁的那个点着头的少年,面容清秀,年龄不过十二,一身修为却已至四境顶峰,修道天赋,颇为不凡。 “方才若不是你拖延了林曲白一阵子,现在胖子怕是得卧床数月了。今后若你不嫌弃,且对刀法有兴趣的话……可以来找我。” “谢谢顾师兄!”余默存大喜。 此时日光渐盛,纯净的金光在靖阜内铺开,晨风吹拂,落叶作响。顾安望了眼众人,远处的那些外院弟子见其目光都悻悻然地离去。 “素曦,你先回去吧,辰时已到,以免又让他人诟病其中。” “那你呢?” 顾安看向顾素曦道:“别担心,胖子体内伤势未愈,若不尽快调理,我怕会落下病根,以后对修行无利,我这便与他一道去找秦师。” “那我与你一起!”顾素曦挽上了顾安的手臂,扬起的小脸似在说“你别想丢下我”。 “…虽然谢山长素来对你很宽限,但你也还是别老麻烦他人才是…..”顾安知道自己妹妹的执拗,他冷面的一套对其从来不显作用。 “知道啦!”顾素曦娇哼一声。 “那默存,你先回去修学吧,若有什么风声,切及时相传于我。” “好。” …………………………………………… 云海之上,谢山长立于空中,他脚下踏着的是一柄三尺长的飞剑,剑柄末端的流苏让其望上去宛如一柄拂尘。 “你护下的这个小子,可真是……” 他双手负于身后,两道白眉微皱,浑浊的双眼中,目光穿越云层将外院中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不由长叹一声,余光扫向身侧那人。 “谢小儿你可是嫌弃老夫!” 干瘦老人吹胡子瞪眼的,一副岂有此理地表情在他的面上却是十分滑稽,只见他一身素色麻衣之上还残留着些许冰屑,一道布着几道裂痕的面具随意垂挂在自己胸前,但他不像谢山长那般需要御剑才能立于空中,天地灵气如同被他俘获了那般,战战兢兢地托举着他瘦小却极为沉重的身躯。 “老不正经……” 谢山长收回了目光,他知晓身边的这个老不死有多强。他不禁感叹道:“你这样护他…能护到几时呢?我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想必也大有来处,靖阜可是我多年的心血,你可不要全部搭进去了……” “你才多大,一副死气沉沉地样子,呸,你还没老夫老呢!” 干瘦老人哼唧了一声,转而又忽然沉默下来了,他怔怔地望着远方,红色的日光耀目,天地之间,却一片苍茫。 “快了……”干瘦老人喃喃道。 “我要把他的命轨重新续上,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八章 红枫墨竹 云宁山南麓,红枫长廊。 时值深秋,廊道两旁的枫林在秋风的关拂下将一身绿意换作了红衣,山林之中,时而于空中盘旋着脱落的红枫叶片,风乍起时,满山之间,便如一只只染着红料的蝴蝶在纷飞不止,远远望去,就犹如一片火红的海,长廊之上,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 而此时,顾安一行三人正漫步在红枫长廊上,失去水分而变得干枯的枫叶在他们踏过之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踩碾声,晨间的日光透过枫叶*群的缝隙筛成斑驳的光影散落,山间的雾气让廊道之上的景色变得如梦如幻。 “素曦…你下来好吗。” 顾安此时两手挽着顾素曦架在他腰旁的一双长腿,脖颈处围缠着两条纤细的胳膊,顾素曦整个身躯都俯在了他的背上,而肩膀之上顾素曦的小脑袋枕得很舒服,她的两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顾安的侧脸,左侧脸看够了,就到另一边去看有侧脸,灼灼的目光让顾安一阵汗颜,特别是顾素曦上身俯压的时候,顾安能感觉到自家妹妹含苞待放的胸脯中那抹柔软,纵使他定力非凡,但少年血气方刚,如此接触之下,心中亦是尴尬不已。 “嗯……为什么?” 顾素曦愣了一愣,抿了抿嘴,嘟囔道:“你可是好久都没背过我了….明明小时候你还让天天都背我呢......” “你真是.…..” 顾安失笑道:“都成大姑娘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你也不想想你以前就那么小个,天天背也费不了多少劲啊……”说着还侧过头用脑额轻轻碰了下肩上的那个小脑袋。 “痛……” 顾素曦伸手揉了揉额头,只听她娇嗔道:“你现在是嫌我重了是不是!顾安你就会欺负我!” 虽然是责骂的话,但少女也只是屈指成拳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少年的肩膀,她的下颔柔柔地放在少年颈旁,细柔的秀发从鬓角耳边滑落下来,触碰了少年的脸庞,一阵淡淡的幽香从他的身体上传来。 顾安心头一跳,神情恍惚,却听得身旁有人在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其中略带着提醒的意味,他回过神来,瞧见跟在一旁的胖子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顾安怔了怔后,哑然失笑,顾素曦在他身边之时就是如此,他也没辙。 “对了,哥,你昨晚……然后去哪里了?” 顾素曦开口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后,眼神突然羞赧起来,皓齿轻咬了一下下唇,沉默了片刻后,有出声问道。 一旁的梁胖亦是眉头微皱,闻言也是有些疑惑的望着顾安,心道:顾老大你昨晚不是和你家妹妹“共度良宵”了吗?嗯?听着不像啊? “唔..…”顾安眼眸低垂着,沉默不语。他该如何去与顾素曦和梁胖道明白?连他都不清楚自己昏迷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不可能与顾素曦完全坦白说魏丰羽从东土来南鸢郡只为取他一命吧?除了徒留担心后怕和忧烦以外,事实说出来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不如就此隐瞒,当作无事发生。 “以后再说吧。”顾安心有决断,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当务之急是先让秦师查看一下胖子体内的伤势,林曲白的御雷法虽说还未登堂入室,却是早已略有小成,他残留在你体内的雷电之息不是一枚活血散便能清除的,加之你在练气上本就没花费多少功夫,怕是早就伤及根本了。” 顾素曦和梁胖两人知晓顾安是在转移话题,但都没有继续在事情上继续纠缠,况且所说之语确为属实,不容他们掉以轻心。 “快到墨竹林了。” 顾安在快到红枫廊道尽头之时,忽而在分岔的道上向西拐去,他们便走出了那片叶落如火雨般的红枫林,随即恍如跨越了一个四季轮回,面前不再是秋意盎然,温暖和煦的微风从大片的竹海之中柔和的拂过三人的脸庞。 一眼望去,只见盘纵错落的石径小道之外,高耸林立着一大片竹节粗大的墨竹林海,清爽的山风依着云宁山腰顺势而下,拂过御风坪,穿入到墨竹林中, 明净的天空少有白云拂过,宛如春日的暖阳透过婆娑的竹叶点点下彻,随着顾安三人沿着石道小径向墨竹林深处走去,便感到阵阵错综不同的药物气味从远处飘然而来,素来不喜药物的顾素曦不由把脸更加地靠近顾安的脖颈,手袖掩鼻,眉头微皱,对这些气味严阵以待的少女却忽略了顾安因其举动而变得怪异的神色。 “没事的,这里的气味不过是药阁之中,那些不同品种的药材因常年积放于阁内,所散发出的混合气味。而内蕴毒性的药材皆被封存于药阁的最上层,所以大可不必担心吸入过多这些气味会对身体有什么不良影响,若是寻常之人在此居住,还会有延年益寿的效果呢。” 胖子对着一脸难忍的顾素曦比划道,顾安与其对视一眼亦是点点头,,由于梁胖的关系,这些年来,他来墨竹林药阁的次数亦是不少,当中的许多门道他也已是摸得一清二楚。 就像药阁外的这片墨竹林,并不是单纯一片用作修饰的竹林那么简单。墨竹林海之中的石道交错复杂,四通八拐,若是从上空往下视之,便可以观察到这片墨竹林海实则是一道巨大繁复无比的大阵,而药阁便是这座大阵的启动阵眼所在,虽说平日里墨竹林中弥漫的药材气味并无毒性,但若是有强敌来犯,药阁顶层之中的毒物便会被引导进入墨竹林,此阵以风为指,气为伐,墨竹为刃,石道为势,围困绞杀之力,丝毫不下于御风坪上的庚金大阵。 顾素曦眉毛轻挑,灵眸微动,虽说她与顾安时常见面,但她常年于内门之上修行,对于这些志异非常的地界从无主动游览之意,顾安经常说哪有如她这般一日闲情散漫只会亲近兄长的女子,她都总是撇嘴朝顾安吐舌头依旧我行我素。 “到了,下来吧。” 顾安扭过头去望了眼趴在他身上的顾素曦,见其还一副还想要赖在自己背上的哀求模样,不禁抬手对其脑额作势屈指作弹,淡淡地说道:“不下来就就让你眉间点砂。” “哼!” 顾素曦撅起小嘴哼了一声,从顾安背上下来之际还作势推了顾安一把,落地之后还用葇荑在其腰间用力地捏住一块小小的肉,疼得顾安嘴角抽搐不已,片刻后才堪堪作罢,惊得旁边的梁胖脑额冷汗直冒。 “走吧。” 顾安苦笑着对胖子喊了一声,刚迈出几步,末了,叹息了一声后又折了回来,他伸手拉过双手环抱于身前、一脸不满地望着他的顾素曦,随之一手挽上她的腰肢,将起拉到自己身前后,在顾素曦露出得逞笑意之时便直接将其横抱而起。 走在前方的梁胖转过头顿觉无人跟上,不由转过头来向其叫唤一声,却不料入目之景便是如此旖旎,当下念了一声出家人犯禁常言的“罪过”后,又缩头缩脑地在前面走着。 顾安微微低头,目光柔和,他望向搂着他脖子的顾素曦,摇了摇头后,无奈地叹道。 “你啊…真是败给你了……” 他怀中的顾素曦眼睫轻动,弯眸如月,嘴角轻轻地勾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一脸理所当然的笑意,轻声细语。 “谁让你说过要宠我……” 晨光落于少女如泼墨般的发上,她笑靥温婉,明眸顾盼之间,眼中的少年却是思如乱麻,心中勾缠悱恻。 顾安回过神来,迈步向前走去,他一边稳住心神一边和怀中魅如狐的顾素曦说道:“进入药阁后,便不可如此肆意妄为了,秦师还是一位比较守旧的老者,切不可像这般取宠与我了,不然训斥必是难免的。” “嗯。”顾素曦点点头以作应答。 两人落在了后面,但顾安倒也熟悉这些弯弯绕绕的道路,他顺着记忆中的线路向前走去,一片片墨竹林落在了他们身后。 “顾安。” 顾素曦忽然唤了一声。 “怎么了?”顾安问道。 “是不是二哥来了?”沉默了一瞬,顾素曦突然说道。 顾安心中一震,身子不禁微微一僵,他忽地停下了步子,昨夜那种生死之间巨大的恐惧感又袭上心头。 顾素曦看见的他的眼眸低垂下来,眼中神色复杂。她能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不禁心中一疼,从他的怀抱中落回地面,随后手不自知地伸了出去,微凉的掌心触上了少年的脸庞。 他承受了太多。 “你总说我像个孩子。” “但其实你才是最需要人照顾的那一个。” 顾素曦眼中泛红,有些哽咽地低声道: “我们不回去了,好么?” “不行!” 顾安猛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顾素曦的手腕,眼中顿生戾气,顾素曦被其突如其来的低吼震的一窒,不由呆滞地望着他。 “对不起,素曦…” 顾安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苦闷都当作气体呼出,眼中的锋戾也在此之下消散,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弧,将身前的少女柔柔地拥入怀中,沉重地长舒鼻息。 “我会带你回去的。”顾安沉声道。 顾素曦的脸埋在顾安的怀中,双臂轻搂,半响,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吧,不然胖子要腹诽我了。” 顾安扶着顾素曦,淡淡一笑,他伸手挽上顾素曦的手,就向着墨竹林海深处走去。 “唔!” 但就在迈步之时,一股如同钻心般的疼痛却骤然地涌上了顾安胸间,他趔趄地半跪下来稳住身形,霎时间,唇瓣的血色却急速地褪去。冰寒刺骨的气息瞬间从顾安的身体内蔓延出来,体表的温度在顾素曦愣神之际变得仿若深谷落雪,只见他的身体在不断的颤抖,长眉之上更是凝结了一层厚厚的雪霜,他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做不到。 “哥..哥?!你怎么了啊?!别吓我啊!” 顾素曦回过神后,面前这个先前还如沐春风的少年宛如在一瞬之间便踏入了腊月寒冬,她不由慌了神,泪水又不住地淌下来,她红着眼抱顾安抱在怀里,用她所有力气想把顾安的身体焐热,但她对此时顾安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只感觉怀中的少年越来越冷。 “对、对!快到药阁了!胖子、胖子!!” 一道哀怨凄厉的尖锐声在顾素曦清气的包裹下直接穿透了前方的墨竹林海,在前面走着的梁胖顿时汗毛耸立,他心里被惊得一窒,急忙循路返回后,却看见了散寒着寒气、面如金纸的顾安,和泫然泪下、无助地望着他的顾素曦。 “老大你咋自己先倒下了……” 梁胖愣神之际,心里不由暗道一声,他也知道此时不是怠慢的时候,连忙跑过去把浑身冰冷的顾安扛在肩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素曦姑娘,劳烦用你的清气帮我护体,寒气太盛,且我体内有伤,撑不了多久。” 梁胖的双手飞速地比划了一番,他见得顾素曦点头后,肥硕的身躯便背着昏迷过去顾安向药阁的方向跑去。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三十九章 秦师 -深秋雨歇,晨间,墨竹林海深处,雾气氤氲,静若幽谷。 药阁位于墨竹林海深处的幽泉旁,因其常年被幽泉弥散的灵雾水气笼罩,厚重温润的水雾便如同一层天然的屏障阻绝了外界的节气变化,因而药阁所处之地,气候环境一年四季皆如春。 而药阁作为靖阜学府外院的藏药重地,其中不乏藏有天材地宝,奇花异草。为了避免珍宝药材的药力在经年累月的沉寂之下流失过快,药阁的建筑,也是别有讲究。 与一般的药物收容之所不同,药阁并不是传统的庭院式半开放的屋瓦建筑,而是依下而上规模逐层递减、且分有七层的塔式楼阁。其外观的主要色调为绿瓦红檐,寓为“涅火青松”之意,其崇阁巍峨,层楼高起,月牙形的幽泉环抱,鞭子似的多节的墨竹从墙垣间垂落下来。阁前的空地上设有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往后望去便是一个古朴沉郁的大匾,上面的字迹恍若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地雕刻着两个大字——药阁。 此时药阁之内,一处房间里,顾安正脸色寒白,身体冰冷地躺在一方床榻之上,其身旁有着三道身影,一道正探手予其把脉,眉头紧蹙,另外两道身影伫立于前者的身后,其中一道身型略旁的身影正在运功调息,另一道身影确实目中带泪,黯然神伤。 “唔唔唔!” (素曦姑娘,放心吧,胖爷我老爷子在这种时候还是很灵的。) 梁胖朝着一脸担忧的顾素曦比划道,但他的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情绪也不甚乐观。 “嗯…”顾素曦低低地抽噎了一声,她用衣袖拭去了眼角的泪渍,眸子又盼向床上的那个少年,心中不由一颤,不禁又问道:“秦师……顾安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好说。” 床前为顾安把脉之人将枯老的右手缓缓收回袖中,他一身青衫素袍,留有三绺长须,面容在岁月的涤荡下沟壑纵横,灰白的发半束于后背。 他此时沉眉抿嘴,严重疑虑之色渐浓,他从放置于一旁的药箱之中取出了一卷布锦,于床沿上一扫横铺而开,长约两尺的布锦之上相隔有序地排列着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只见他慎重地从布锦上褪出一根莫约三寸的银针,双指夹之,一团微弱却坚韧的清气顺着他的指尖攀附于银针之上,淡淡的白芒开始缓缓地转变成红色的光芒,摇曳之间,宛如一道烛火。 秦师的双指微微松开,那根如同灯蕊燃烧的银针颤颤地漂浮于空中,他闭上眼,手中捏一法决,口中似是梦呓地呢喃数语后,那根包裹于赤红清气中银针骤然将全布清气吸入了银针内部,雪白明晃的银针在下一瞬顿时变得红如锻烧至红的铁,在空中散发出一股隐隐的燥热之气。 “五行生逆,火炁引体。” 秦师睁眼道:“去!” 赤红的细针在半空中仿若一条灵动却无意识的火蛇在游动盘绕,留下一道道火线,在秦师声令之下,如同画龙点睛般,闪烁了凝实的光芒,其漂浮到了顾安的胸口位置之上,如同一道光线般,朝着顾安的膻中穴直落而去。 “唔!” 火针半数没入顾安体内的那一瞬,只见顾安的身躯猛然绷紧,紧闭的双目之上,长眉紧皱,面容之上青筋浮现,眼角狂跳,密集的汗珠瞬间从他的额上与鬓角之处渗透出来,身体之上,顿时浮散出一股寒气。 “哥!” 顾素曦见状,顿时花容失色,她方想急不上前,却见床边的秦师朝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其稍安勿躁。她心系顾安,此番情况下只有秦师对其身体状况最为了解,自己上去说不定还会徒帮倒忙。想及此处,顾素曦不由强忍着自己内心的焦灼,但眼中泪光隐隐,她的双手半合掩于面容之上,像是要极力掐扼住止不下来的哽咽。 “唔唔唔。” (老爷子,老大怎么样了。) 梁胖走到秦师的一旁,手中比划道,他口不能言,于此时询问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秦师也不看梁胖,他手抚长须,沉默不语,左眉微微上挑,眼中惊疑之色浮动,他略略地沉了沉眸子,目光又凝了起来。 “不应该啊......” “秦师,我哥他到底如何了?” 顾素曦见秦师脸色有点不对劲,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 却见秦师的面色平正下来,他轻吟了一声,摆了摆手后,将从顾安胸口出浮现出来的银针收回布锦中,缓声道:“只是功力有点逆行的迹象罢了,胸中几处穴窍瘀郁,导致清气运转受阻,,就算没有老夫相助,他也能自己调息过来。” “真的?!” 顾素曦心中的巨石此刻终是放下,她长舒了一口气,用玉指拭去面容上的泪痕,又见得秦师朝她点头后,方才展颜一笑,向着秦师盈盈一礼。 “无妨” 秦师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顾安小友与梁胖相交甚笃,且数年来于药阁琐事上也助我良多。于情于理,老夫没有不帮的道理,你既是顾安小友的亲友,心有挂念也是在所难免之时,不必挂怀。梁胖!”说着便愠喝一声。 “唔唔..” 梁胖挠头低首地走到秦师身前,心中抖了抖,一想老爷子这样的语气准是没什么好事,果然便听得秦师一把揪着他的耳朵微怒道:“当你老爷子我的话是放屁吗?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着顾小子鬼混!你那点三脚猫的阵术还想能翻起多大风浪啊?武道不好好修!阵术不好好研习!混也混不出个样子!今天若果不是你运气不错,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你而不是顾小子了!” “咿呀唔唔….” 梁胖一脸痛苦地掰着秦师的捏着他耳朵的手指,脸上的肉疼的直颤,他死命地频频点头,一副“我知道错了的样子”在破涕为笑的顾素曦眼中实为有趣。 秦师哼了一声,方才松开如铁钳般的手指,他瞪了梁胖一眼,看得梁胖一副快要缩到角落里去的时候,才缓缓道:“虽说顾小子只是轻微的功力逆行,不过若非你们送来及时,他怕是也要受不轻的伤。梁胖,你先带顾姑娘去堂中歇息,我要以药浴把他体内的气劲拨回原来的气脉上,没有我的吩咐,不得进入。” “秦师,我可否帮忙?” 顾素曦听闻如此,心里又一紧,不由得开口道。 “嗯?”秦师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你会医术?” 顾素曦怔了怔,又沮丧道:“我、我…不会……” “那你留下来作甚?”秦师疑惑之色更浓。 “我…..”顾素曦一愣,看着秦师和梁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由得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极力忍下心中的羞赧,声音变得细如如同蝇鸣,仓促见又作了一礼,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请秦师多加劳烦了,素。素曦感激不尽…”说罢,也不等梁胖带路,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唔唔唔?” 梁胖神色疑惑地望着秦师,挠了挠头,不知所以然。 “想想想…想你个大鬼头!”秦师吹胡子瞪眼的,怒骂道:“有心思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怎么不赶紧去研习一下阵术!捡块叉烧回来都比捡你强!只会吃吃吃,快滚!免得那小姑娘跑错地方了!” 梁胖见自己老爷子作势又要打人,便抱头鼠窜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乍一看,跑的怕是比疯狗还快。 “臭小子!唉……” 秦师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床前,他望着还在沉睡中的顾安,眼中精芒微动,只见他伸出手,浓郁的火灵之气汇聚到他的指间,然后在顾安的胸间连点几处大穴,再化成剑指,如鱼竿垂钓般缓缓地从其胸腔间引动着什么事物,片刻后,随即猛然上提,面如金纸的顾安的脸色顿时变得红润起来,数息之后,顾安的眼睛却猛然睁开,他瞬间便半坐起来,张嘴就往床外一吐。 “噗…” 一口浓黑的血似是一支箭矢般,从他的口中疾喷而出,其中还带有一些湛蓝的小颗粒物体,在黑血中缓缓地散发着寒气。 “你可真是命大。” 闻得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顾安才发现自己喷出的淤血并无落在地面上,而是被一个铜盆接住了,他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用手扶着床沿抬头望去,老者熟悉的面孔便映入眼中。 “多谢…秦师…” “不用谢我。”秦师将铜盆放到一旁,手中流火落下,那道黑色的淤血顿时化为乌有,他淡淡地说道:“是你自己命大罢了。” 他走回到顾安床边,眉间微皱地望了顾安一眼,沉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么?” 顾安怔然,当即摇了摇头,面上不露异色,心里却苦笑连连。他只记得昨晚魏丰羽与那神秘人以他的身体为战场来以交手,他只能尽力地保持着自己的意志不灭,对于他自己的身体,他早就失去了掌控权,他昏迷后在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是一无所知,而他体内的种种奇异,于此时此刻,也不可轻易对外人透露,即使是自己熟悉之人。 “我刚替你诊脉,发现你的脉象如深谷落雪,微不可察,虽细若游丝,但却有一股霸道至极却生生不息的力量帮你顶住了内里的寒气与死气。” 秦师微微抬眼望了顾安一眼,良久后,平静地说道。 “若我没猜错,你已是半只脚迈入了二境的门槛……” 而接下来秦师陡然低沉下来的语气却让顾安随之一怔。 “可……你时日无多了…”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章 道不如是 虽说药阁有幽泉在侧,浓郁的地灵之气使得墨竹林海四季如春,但当秦师的一番话语落下后,静可闻针落之声的房间里,顾安却能感受到一丝仿若深冬的冷意。 他没有抬头望向秦师,但整个身子却慢慢地绷紧起来,攀扶在床沿的手背上,隐隐能够看见几条青筋在不止地跳动。 秦师走到窗前,静立望向窗外灵雾湿气笼罩的墨竹林海,暖光将他与窗棂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遮盖了床榻上不言不语的顾安 “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秦师轻声道。 顾安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很久,才开口道:“还有多少时间?” 声音依旧冷若寒风,但萧瑟之意渐起。 “半年。” 秦师微微偏过头,望向床榻,目光却不落在顾安身上 “你的身体被两股强盛的气劲所伤,心室已毁,加之施救太晚,纵使有杏林圣手及时为你疗伤,也早已无生还的可能。但你体内貌似有股异常至极的寒气,在你心脉破碎的一瞬,以浩大的寒冰之力,在血肉之心的基础上,帮你重新凝结了一条寒冰心脏,致使你没有第一时间死去,而你之后的破镜,对阴阳应象颇深的玄妙理解,硬生生地阻绝了坏死躯体的死气侵染……若非如此,你根本撑不到来此见我。” “千里之堤,尚且有因江河日积月累的冲刷之力溃败的一日,更何况你体内重塑的的寒冰心脉。雄性血气本刚,流如烈火,贯通周身。无数年前自从人族具有控火之能开始,血脉中传承的火炁便是燃烧躯体机能的天赐之物,阴寒之力本便与阳刚之气对冲,尤其于你如今的年龄,正是血气正旺之时,且心脏主火,凡间百年不息,作为火炁最炽烈之处,在不断消弭的寒冰之气下,你的寒冰之心,能撑到几时?” 顾安深吸一口气,起身坐于床边,他方才内视心脉之处,确实如同秦师所言一般,原本血红的心脏已被镀上了湛蓝色的寒冰,每每有新鲜血液泵涌之时,心脏之处便会隐隐抽痛,他如今修为低下,尚未分的肉体与神魂,纵使他能控寒冰灵元,但对于要如此精准的作用到修复缝补的问题上,便是束手无策。 “但秦师,你有办法,是么?” 却见顾安缓缓抬起头,虽然脸色依旧发白,唇嘴泛青,但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地仿佛刚才听到生死之危的并不是他。 “老夫不过一介乡野村夫,哪有什么办法可言。” 秦师转过身走到房间中的茶案旁,落座而下,手中开始温热茶具,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地说道。 “也是。” 顾安忽地轻笑的了一声,他双腿重新立于地面,微凉的触感从脚底板之下传来,他迈着无声的步子,缓缓秦师的对面落座,双肘轻压于桌案边缘,十指交叉聚拢,轻抵于唇上。 秦师也没有看面前落座的顾安,目光只落在身前的茶具之上,他用红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叶后,缓缓地放进盖碗,接着用旁边陶壶中烧开的水浇淋而过,蒸汽携带着馥郁的茶香袅袅上升。 “说起来,顾小子也很久没有与老夫喝过茶了。”秦师淡淡道。 “是啊,从修为封印消失那日起,便不曾喝过。”顾安笑笑,答道。 沸水反复相沏,日光中的微尘在空中形成一道道细密的光柱,落到茶盏之上,秦师用碗盖轻拭着茶面浮动的茶叶,轻声道: “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便用盖碗。” “而有好茶喝,会喝好茶的,却是一种福瑞。” 顾安苦笑道:“怕是晚辈以后便没这个机会了。” “非也。” 秦师抬头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悠悠道:“浮生若茶,芸芸众生,又何尝不是一撮起伏于生死的清茶?而命运,又何尝不是一壶温水或炽热的沸水?” “茶叶因为沸水才释放了深处的沉郁,而修行,也只有淌过一番江河山野,才能观得天地之间真正的高寒。” 顾安眼帘沉了沉,只见秦师把盖碗中的茶汤倒入瓷碗中,双手微曲前推,将茶盏推至顾安的面前。 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眸色淡然,茶叶潜入杯底,似笔尖直立,有天鹤飞冲之势。 “我想知道你意在何处。” 秦师又重新冲泡起新的一轮茶,期间目光却多停留于沉思的顾安身上,手腕翻转,茶叶与沸水中翻腾,新的一杯滚热晶莹透彻的茶汤,又被秦师推至顾安的身前。 如此以往,直至第三杯茶盏后,秦师方才停下手中的工序,默默地沉吟,望着眼前的少年。 天光微凉,穿过雕花木窗落到了房间里,于茶案之上,分割出了黑与白的界线,秦师在朦胧的光下,顾安隐藏在黑暗的幕后。 许久之后,顾安缓缓放下了抵在唇间的手,他用指肚擵拭着茶盏微冷的杯沿,轻声道: “茫茫人海,一生岁月,不过是朝生暮死。世人既如一片茶,或早或晚,要溶入这变化纷纭的大千世界……” “不管是四海鼎沸,山温水软,还是世故凉薄,那么一丝苦涩,何其相似那浮浮沉沉的茶叶、一盏茶水。” 顾安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老人,他的目光平静,不知何时之间,嘴角便出现了一抹笑容: “虽然茶叶终究要沉于杯底,人生终将要谢幕,但有些事,是不是不去做的,就像茶知道它的归宿,却还是会在煎熬之中坚持自己的执着,会在沸水之中,绽放自己的信念。” “而我,也一样,我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不管他们是不是正确的,只要我认为那是对的,那便是我拼尽所有,都要去拿回来的东西。” 秦师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发丝和胡须都无风自动,他看着房间阴影下的顾安,犹如一条沉睡的怒龙正在缓缓醒来,平静之中有着些许桀骜,冷漠之中带有些许睥睨世间的气势,隐约之间,这种感觉仿佛在哪个人的身上遇见过。 “道是,有缘人。” 他用无人听见的声音,对着自己尘封的回忆轻轻说了一声,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帮,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顾安不说话,只是在默默地看着他。 只见秦师淡淡一笑,他陡然一拍茶案,顾安身前桌上的三杯茶盏中的温凉的茶汤顿时化为青绿色的水柱腾空而起,渐渐地在空中凝聚成了一道月牙状事物的影像。 而顾安见得此影像之时,神色愕然,心中却是一惊。 秦师似是很满意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 “第一个条件是,帮我拿到——青留界令。” “嗯?” “秦师…”顾安神色微凝,试探着说道:“……您老人家莫不是在开玩笑?” 秦师老神在在地用手指敲着茶案,望着顾安,淡淡道:“你觉得老夫想是那种……拿人性命开玩笑的人么?” “不敢……” 顾安眼眸一动,皱眉道:“但且不说你要青留界令所为何事,单单以晚辈如今的身体状况,就连参与府试的能力都不一定具有,更别说郡域之比最后的角逐,晚辈怕是…….有心无力……” “用不着这样试探老夫的深浅。” 秦师抚着颔下的一绺长须,望着神色古怪的顾安,语气平静地说道:“要治愈你的伤病并非一日可成,药疗需分为五个阶段,前三个阶段乃是药浴,而其中一些药浴配比古方中所需的药材,就算是老夫我多年看守药阁,也没有权利动用。现在老夫手中的药材只是堪堪足够做第一轮药浴与二三阶段的基材,而主味药,能否拿到手中,还需看你自己。” 顾安摇摇头,问道:“晚辈不解,还望秦师指点一二。” 只见秦师左小臂枕着桌案边沿,右手拇指食指扶杯,中指托底,力道轻缓柔匀地端起青瓷,便向空中将杯中茶水泼洒而出。 “你且看。” 话音方启,老人的右手屈指微拢,空中茶汤如失重般在他的手掌中汇聚,一股隐隐的气劲宛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水团揉捏搓捻,一副人体上半身的经络图便出现在空中,随即秦师的手上燃起一缕火光,屈指一弹,火光飞射进入了经络图中,赤红的火光化为一道道如涓流的流火溪涧,如同血液在人体中流动一般。 顾安神色不动,心中却暗自惊诧,秦师所展现出来的控炁手法实为精妙非凡,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修行者就可以做到如此细致入微的,纵使他从梁胖那里知晓秦师是一位阵道修行者,但这份实力,完全足以担任靖阜学府中的教习,为何会甘愿当区区的一介看门人? “虽然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变故,垂死的机体却被重塑了寒冰心脏,可保你一时幸存下来,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秦师手指叩击着木桌案面,沉声道:“你此刻的躯体的数道气息便像是相互消磨互相排斥,却强行共存。血脉中的火炁在在消磨着寒气,躯体之中的生气在消磨着死气,两者之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而最根本,还是你破碎的心脉之处。”秦师缓缓地说道,他指尖稍动,经络图陡然放大了无数倍,他指着其中一处冰白的圆管通道,里面的火炁之力却是更为暴烈。 “你原本的躯体,乃是血肉之躯,与血液同属于一个大环境内,而你的寒冰心脏,却是外来之物,其中的器官的排斥之力,医者称之为,血抗。”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一章 胆心照 “血抗?”顾安不禁凝眉问道。 “不错。” 秦师点了点头:“修行之人,由于踏上了修道之路,对躯体医治之术,向来只依赖于修为高绝者炼制的丹药,亦或是天地之间诞生的灵草,其归根结底的作用便是取天地之精华重塑血肉,以达到不伤机体本源而治愈伤势的目的,但……” 说到此处,秦师顿了一顿,望了顾安一眼。 “凡俗的医者,却并不是如此。” 顾安挑了挑眉,微微抬眼望向秦师。 “何为血抗?” 秦师闭了闭眼睛,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方才张开眼,缓缓地说道。 “血抗…..这还得从老夫年少的时候说起……” “当初老夫,亦不过是一介凡俗,凭借着家传的一些诊脉看相的郎中之术,便到处游历四海,行走山河。” “那年我方及弱冠,不幸误闯于一方大山水泽之中,被猛兽围困。” “而身无长技的我,平日里连杀鸡一事都要敬畏三分,更可况那时猛兽在围,虎视眈眈,若不小心应对,便会化为滋养土地的一堆泥粪。” “适逢我入山泽之时被野生的荆棘丛划破了伤口,即使我如何逃脱,那些山泽中的野兽都能循着我的血肉之气而追踪到我。” “人在极度恐惧之时都会因为控制不住理智而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代价,我拼死从野兽的猎捕当中逃了出来,虽然侥幸活了下去,但却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秦师的声音忽然低沉起来。 “一条手臂。” 顾安心中一窒,随即目光落向秦师的臂膀,神色却不由得一愣,只见秦师完完整整的两条手臂都健在,何来失去一臂之说? 秦师见其神情,淡淡一笑,道: “我知晓你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接下来,才是我要讲的关键所在。” 说着,秦师便把他从来不轻易示人的左臂放在的茶案之上,他掀开衣袖,顾安却见其手臂上密不透风地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就连每根手指,都包裹的一丝不苟,毫无缝隙。 “秦师….这是何意?” 顾安望向秦师,但却其右手并成剑指,一道锋锐的气劲从指尖渐透而出,他把双指尖抵在了肩膀处、胸肩关节连接的位置,顿时顺着左臂至手掌中指尖一划而下,包裹手臂的绷带瞬间绷断开来,两侧摊开。 “这是?!” 顾安心中大震,此时茶案之上呈放的并不是一条寻常枯槁老人的臂膀,如果非要用他见过的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更像一条从死去多年的人身上脱落下来,却未腐烂而密布着尸斑的干枯手臂,纵使他没有完全踏入二境,尚未感悟完整的阴阳应象,但却依旧能感受到这条手臂上,那股浓郁的死气。 “你没猜错,这确实是一条死去的臂膀。” 秦师平静地说道。顾安却见那条死去的臂膀此刻竟然活动了起来,五跟手指十分诡异地与另一条手臂上的五根手指做着一些灵巧的动作,虽然略有阻塞感,但随着那条布满尸斑的手臂愈发活动开来,片刻后,那一丝不自然的感觉都消失不见,若不是渗人的外观与些许不同的轮廓,还真让人看不出与原臂膀有什么区别。 “当时我拼死下山,知晓自己失去了一根臂膀后,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将会是一个残废之人。”秦师望着那条死气盎然的手臂,淡淡道。 “那时候我只觉得天地颠倒,前路无望,我风华正茂的年龄,却落得一个废人的下场,你应该,不能体会到那种无力的感觉。” 顾安低垂了眼帘,眼里的微光暗暗一沉。 “我不知道我之后走了多远,路过了什么地方,我浑浑噩噩,看不到前路的希望,因为没有人会接纳一个什么都不会干而且是残废的家伙,就算好心帮助你,也不过是看在你可怜,同情你的份上,活来还不如一头家犬。”秦师微嘲道。 “可能是贼老天对凡俗的漠视,放了我一马……” “在我几欲因失血过多昏厥致死之际,我……遇到了一个人。” 秦师的声音忽然像是变得有些激动,但数息之间,又平复了下去。 “一个凡俗的医女。” “医女?”顾安问道。 秦师点点头:“在我醒来之后,我发现我身处在山野乡村间的一间简陋的木屋里,我方想起身自行离去,免打扰到他人,却在起身之时,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竟然能够感知到‘我的左臂’。” 顾安的身子微微前倾,他双眼微眯的望着秦师。 “这时房间内却走近了一个女子,容貌平凡,但在乡野之地,倒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其为人清婉,平易近人,那种如兰吐息的气质让我瞬间便知道了,救我的,就是眼前之人。” “我正想抱拳答谢,左肩之处却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下意识望去,只见一条陌生的臂膀通过紧密缝纫的针线与的躯体连接起来,虽然感觉怪异,但我确实能操控这条臂膀,我十分惊骇,这在我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传说中的那些修行者,也只有强大到炼神还虚的境界,才能重塑血肉。” “而那医女告诉我,这并不是血肉重生之法,她只是发现我的伤口之上血肉之气还未彻底散去,,从而依照我躯体的血抗程度,来移植了另一条无主的臂膀。” “这……着实奇异。” “此后的日子我便在山中静养,而每日医女都会询问我关于对手臂的感知程度有没有提升,从她的言语当中,我知晓了,这利用血抗来嫁接躯体部位的方法,是她在多年以来潜心研习的一种新的医术,她致力于要帮助天下的所有残疾之人都能够四肢健全的生活,不必再受劳苦悲怨的纠缠。” “而由于我对郎中之术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加之我被她心中的大义所折服,为了抱此续臂大恩,我决定留下来帮扶她完成这项,凡俗之人不可能完成的医术…….” “凡俗之人…不可能完成的医术?” “嗯。”秦师道:“修行者虽然可以破开天人枷锁入玄关,塑气脉,壮清气,走长生大道,增长寿元;而凡俗之人,乃不过是一具凡胎肉体,先天清气流转闭塞,除了能够孕养机体所需的精气神之外,便是外泄归于天地之中。” “而血抗移体之术,除了要求两副躯体的血抗程度吻合,对宿主的要求,也极为苛刻。由于是把死者的器官嫁接到生者的躯体上,其中的死气也会侵入到生者的体内。生老病死乃是世间秩序,断肢残躯也是又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意所安排,行血抗移体之术,无疑于逆天改命,不遵天地法旨,躯体之中诞生的死气,便会越来越盛。” “也就是说,若凡俗之人行血抗移体之术,就算大幸得以重续残躯,却也难以抵御死气对于生体的侵袭,时间拖得越久,对生体的损害便会越大,因此这血抗移体之术,虽是凡俗医术,却也只能作用到修行者的身上,以修行者强大的生气,来抵御死气,方可有一试的机会。” 顾安紧了紧眉头,他望着秦师的手臂,不禁问道:“那秦师的手臂…….” “这关乎个人的际遇罢了。” 秦师摇了摇头,说道:“我得到这条手臂之时不过一介凡俗,只是事后,又发生了一些变故,才致使我踏上了修行大道,有了与死气抗衡的能力,这与你的情况不同,你本身便是破入二境的修行者,心脏被毁的情况下依靠着一颗假心都能过活一阵子,无需考虑这些事情。” 秦师将左臂重新归于袖中,右手捧起一茶盏,温润的茶汤在其内微微摇晃。 “顾小子,你想要活命,除老夫这里外,别无二家。提前告诉你血抗移体之术的利弊,为的是让你有所权衡,至于试与不试,选择权交还于你。” “嗯……等等!” 顾安沉思片刻之后,陡然瞳孔一缩,他貌似察觉到了秦师说了那么多关于血抗移体之术的事,言语之间,却是把源头归向于他。 “秦师所说的方法,不会便是……” 秦师仰头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杯底叩击于桌上,碰撞之声惊碎了茶魂。 “不错,老夫所指的,便是——换心。” “这!” 顾安猛然乍起,木椅在他的起身之下向后倾倒,厚沉的重量实实地砸在了地面上,沉闷巨大的撞击声如同一柄重锤般锤击在顾安的左胸位置上,一股揪心剧痛传来,原本稍复红润的面色再度瞬间惨白。 他脚下一个趔趄,双手撑在木案的边缘,才能勉强站立,不至于摔倒在地。 “如何?与老夫交还条件么?”秦师后背靠上椅背,宽大的道袍被穿窗而入的风微微拂动衣摆。 顾安嘴唇干涸,喉结上下滚动了数番,他竭力稳住了气息,站定之后,自嘲般地笑了笑,涩声道:“很显然,难道如今的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他闭了闭眼,深深地缓息了一番,将心中那股惧意碾压粉碎后,重新睁开了眼,目光清冷地望向秦师,隐忍不甘,却平静道。 “我……必须活着!” “有胆。” 秦师轻笑道,随后长身而起,离座越过顾安,走到一层书架前,信手便从排列密集的典籍中抽出了一本古籍,回到了座上。 “方才与你说了如此多的有关血抗移体之术的事宜,只是让你有个大概的心理准备,而为此前期需要做的工序准备,却是迫在眉睫了。” 顾安深吸了一口气,连换心这种异想天开的事都能从秦师的嘴里道出,只要接下来他不说换头,他怕是也不会有多大的意外。 “何事?” 秦师抬眼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古籍放置在了茶案之上,抬手示意顾安一看。 顾安见状,伸手将古籍拿于手中,封面暗黄,数点如同红梅般的朱红色料杂乱地点在上面,如同枯藤老树地字迹留于其上,墨迹晕染间,晦涩难辨地书着两个字: “药经?”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二章 风起 “嗯。” 秦师开口道:“先前与你提到过,治愈你的伤势,需要以药浴的方式作为前期护你心脉续命手段。你的寒冰之心在体内所承受的火炁之力实在太大,若不进行加固,怕是你内劲运行之际,便会破心碎裂而亡,同时,进行药浴,为的亦是延长你的性命,若是五重药浴都扛过去了,运气好的话,在不换心的情况下,你便还能撑多一年。” “而药浴,老夫我如今手中的药材,也只能使你堪堪进行第一轮药浴,其后的四轮药浴,各轮所需的主味药材,便要你自己去寻取了。” 顾安凝眉沉默,秦师能如此帮他,虽说是条件交换,但救命之恩,以身来报也不为过,他更不会去质问秦师为何不帮他准备好所有药物,一是连药阁的持掌人都没资格接触的药物肯定珍贵异常,二是若是他所有都准备好了,顾安反而会认为他此举别有用心。 “哪四种药?”顾安问道。 秦师缓缓说:“桃花蛊叶,碧血玉莲,翠羽灵参,水月海乳。” 顾安皱眉,他不擅长医道,平日里跌打损伤除了抹跌打酒和生草药外,对于这些奇花异草,却是鲜有耳闻,其中的翠玉灵参,他倒是在幼时不知何处听得有人提起过,此药虽然不属于灵草的范畴,但其珍稀程度却不是一般的草药可以媲美的,常常是有价无市,昂贵程度令人咂舌。 秦师望着顾安,沉吟道:“其中翠羽灵参,在四者里面,算是层次比较低等的药材,可虽然其不是灵药,但其温护养心的功效却不比一般的灵药来的差多少,即使珍稀程度比不上灵药,但价值也是不可以单纯的钱财可以衡量的。不过……” 秦师顿了顿。轻笑道:“翠羽灵参算是四种草药里面最好获取的一种,因为在靖阜学府里,就有那么一株。” 顾安猛地抬头望了其一眼。 “但要获取,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顾安皱了皱眉,目光闪动,他沉思半响后,盯着秦师淡然的神色,沉声问道: “府试?” “不错。” 秦师目录赞许之色,继续道:“府试乃是我靖阜学府每年的盛会,府试当日,靖阜学府之中,无论是外院还是内门的弟子,惊才艳艳之辈都会上台一展风采,展示自己的修行之道与武斗技法,经历角逐之后,胜者,便能获取属于魁首的奖励。” “而今年。” 秦师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安一眼:“这翠羽灵参,便是这届府试魁首的最终奖励之物……” 顾安面色古怪,犹疑地望着秦师:“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掉进一个早就布好的陷阱里了。” 他苦笑道:“这不是逼着我要拿这届府试的魁首么?” “顾小子,多虑了。命该如此,何以规避?” 秦师气定神闲地靠着椅背,淡淡道:“至于桃花蛊叶,碧血玉莲,水月海乳,却是比翠羽灵参更上一个台阶的灵花异草,价值连城,就算在偌大的靖阜学府中,也不曾存有这三味灵药,在整个南屿里面,也是凤毛麟角的奇物。” “那该如何?” 顾安平静地问道,他拉回木椅,重新在秦师面前落座。他倒不怕会缺乏这三种灵药的获取渠道,既然秦师选择了这三味主药做后三轮的药浴,必定会考虑在其内。 “南屿的第一大山脉叫王屋山,王屋山系的头一座山叫做桃山,它北靠岚泽郡,东临南鸢郡,濒临南海上端。山上生长的树种多为桃木,并且蕴含有大量的玉石矿产。” 秦师沉吟道:“而桃山中,除了桃木之外,还生长着一种异虫,它的形状如同桃花,色泽却远比桃花要艳丽,其依靠吞食桃花的花蕊和桃木的树脂存活,常年隐匿在桃林之间,难以寻觅。” “而这种异虫,其名为——桃花蛊。” “桃花蛊性情温顺,无毒无害,便如夏蝉一般,不理世事,只销岁月。但其寿命极为漫长,经年累月的雨露均沾,吸桃浆吞树液,长岁三百余年,方才落地归土。” “而这种归土,却不过是桃花蛊真正具有价值的开始。” “当虫体腐烂,桃花蛊数百年来吸食的天地灵气,桃浆玉液,便会以桃花蛊的躯体作为花种,成为养分肥料,与泥土之中,生长出一株仅有桃红根叶却无花朵的奇异植被,它的叶片呈桃红之色,叶脉之间仿若有血液流动。” 秦师望着顾安说道:顿了顿:“而这种异植,就是你所要之物——桃花蛊叶。” 顾安目露异色,神色了然。 “桃花蛊叶生长周期缓慢,一叶出,便是百年时光,其对人体延年益寿,固本培元大有裨益,无数凡俗,甚至是修行者,都趋之若慕。” “说到此处,便不得不说一个传闻。话说在多年以前,岚泽郡曾经有一风烛残年的凡俗樵夫,偶然取其一叶食之,华发却在一夜之间复如墨色,枯竭的血气亦是重新焕发,苍老暮色尽褪,其甚异之,后重返桃山,搜罗桃花蛊叶,饥不择食之际,全部吞下,竟被其打破了凡胎天人的阻隔,一步从凡俗迈入了修行大道,此人于桃山之中潜修多年,破关而出之日,便在桃山山脚,开宗立派,新盛出了一个新的宗门——南无苑。” “南无苑?”顾安思索了一番,道:“这不就是岚泽郡中的一个二流门派么?相传岳剑门的梁门主便是一人一剑打穿了此宗门才名扬南鸢郡,莫非这南无苑与如今与这桃花蛊叶有莫大的关系?” “正是。” 秦师微微颔首:“自从南鸢郡的那位立派祖师爷因为桃花蛊叶的功效而脱胎换骨,往后的无数年,数不尽的凡俗与修行者皆想着能够复刻此大机缘。因此,每年的初春,都会有大批的行脚商进入桃山,其中不乏有凡俗武夫与修者混迹,为的便是谋取一片桃花蛊叶以求提升修为进境。” “而南无苑,正是执掌桃山山道入口的唯一宗门。” 秦师捋了捋胡须,道:“虽然岳剑门门主当初以一柄重剑便劈开了南无苑的山门,但只能说当时的梁征势猛,并不能说南无苑便是积弱。纵使其高端战力贫瘠,但其中底蕴实力,二境巅峰三境初期的修行者也绝不比岳剑门少,虽然只是一个二流门派,但执掌一个桃山山道,也还是绰绰有余。” “每逢每年桃花遍野之时,南无苑都会举行一场‘桃宴’,说是宴会,其实亦不过是一场武比,相当于靖阜学府的府试,不过其对参加之人并没有身份要求,只要参赛之人年龄未及弱冠,便可参加。” “而相对应的,府试有府榜,桃宴亦有桃榜,而名列桃榜前十之人,便可被放行桃山山道,入桃山,寻桃花蛊叶。” “寻?” “南无苑虽说是执掌桃山的一方宗门,但由于桃花蛊叶着实珍稀,极其考验一个人的机缘,并不是以人手大规模搜素网罗便可找到的,南无苑当然不会做些亏损的买卖来贡献自家的人手劳力来事先准备好桃花蛊叶任君采摘,这种寻,亦同时是一种偷奸耍滑的规矩。” “唔……”顾安微垂眼帘,轻声问道:“那秦师的意思是?” “你应该很清楚。” 秦师淡淡道:“若你想要安然渡过第二第三轮药浴,此两味主药缺一不可。你接下来的半年中所必须做的两件事,一便是夺取府试的魁首,二便是初春之时进入桃山取得一株三百年年份的桃花蛊叶,以进行第三轮的药浴。除了府试,这桃宴对你来说,亦是必去一趟的路程。” “与你说了那么多,是让你提前有所考量桃宴之行一事。而如今重中之重的,便是府试的大比。我虽说是执掌药阁,但在明面上,我只不过是药阁中的一个看门人,我并不可能去滥用私权来帮你取得翠羽灵参,这势必要靠你自己夺取,无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 顾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涩声道:“不满秦师,我虽是说迈入了二境,但,我尚不能感觉到允许炼制本命器的契机,这让我如何与府榜的前十之人相抗衡?” “你不单没有炼制本命器的资格,就连化元一事,怕是也做不到吧……” 顾安猛地一颤,药经险些从他手中掉落,他不由望向秦师,眼中顿起惊疑之色。 “莫要这般看着老夫。” 秦师随意摆了摆手,缓缓道:“作为修行者,老夫虽然没什么天赋,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了,只是堪堪的二境修为,不足为道,但作为医者,年龄决定了见识与阅历,这么多年来,老夫见过的奇难杂症没有一千亦有数百,更何况你如此‘标新立异’的顽疾,如何会看不出来。” 顾安心中微微放松,又似想到了什么,不由问道:“秦师可知这是何故?” “原因很简单。” 秦师伸出食指虚指着他心脏的位置,道:“因为你的心脏。” 顾安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左胸口的位置,沉默不语。 “五境之下,若是整合起来,前四境,便是一个大境界,古有称,炼气化灵。” 秦师离座渡步:“而二境冲虚,便是超凡入道的第一道大门槛。” “五行有分,阴阳应象,天地之中,是有一种隐隐间的大势保持着万物的平衡,若是任何一方失衡,体中天地有缺,外在天道的压制,势必会让修为寸步难行。” “而人肉心脏,无论男女,从来便是火炁聚集之地。而心火炎上,生发烈阳,方可持阳刚只是,应象轮换。” “你如今火炁流缺,寒气裹体,体中生机孱弱,阴阳早已失衡,体内天地万物无春,即如北冥冰海、雪之原野般茫净幽阴,如此,天地之势已乱,受制于法则钳制,试问你如何能凝练灵元?如何能炼制本命之器?” “原来如此……”顾安呼出一口浊气,却见漫过茶汤表面时,温热之意,瞬间凝上了一层薄霜。 他总算了解了为何会有此体中异象,并非他修为不到,而是躯体已不允许他再度精进,如今的他更合乎进退维谷的状况,前后各有一道天堑横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为何您还认为我能在府试上拔得头筹?” 顾安望向秦师,淡淡地说道。 “感觉。”秦师呷了一口茶。 “感觉?”顾安眉头一挑,这个老人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 “同时也是出于好奇罢了。”秦师望了他一眼,淡笑道:“我想知道,仅凭些许的寒气就能与林曲白斗个不分上下的你,真正的实力……能走到多远。” 顾安眼神深沉,目光低垂,像是深潭一般。 “好了,顾小子,多想无益。” 秦师平静地道:“今日你身体精气损耗甚多,不宜进行药浴。至于剩下的两种灵花异草,短时间内,尚不需用到,你还是把近期的目标放在府试与初春之时的桃宴之上,先行将翠羽灵参与桃花蛊叶拿到手进行药浴,方才重要。” “秦师,晚辈还有疑问。”顾安忽然说道。 “嗯?” “若是晚辈熬过了五轮药浴……” 他望向秦师:“秦师您,如何帮晚辈,换心?” 秦师半举茶盏的手顿了一顿,茶面微漾,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他没有接上顾安的视线,而是自顾缓缓地说道: “自然是,最适合你的,心。” 顾安神色平常,收回目光,随后离座而起,向着秦师躬身作揖,沉声道: “那便拜托秦师了。” “无妨。”秦师忽地轻笑道:“顾小子,别忘了,我还有第二个条件。” “请说。” “先放着。”没有理会顾安有些微怔的神色,秦师落座渡步到窗边,向窗外遥望而去。 虽是深秋,但天光依旧。 他渐虚闭起双眼,语气轻声地道: “到时候……你便知晓。”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三章 杯酒醉山河 自万年以前,神朝一夜间崩塌,从此,泛陆地界,便开始进入了动荡的年代。 神朝兴盛之时,神皇聚天下之力,共铸九鼎,以视为王权至高无上、国家统一昌盛之象征。后因神朝消弭于史,当时天下威望最高的九人,便作扛鼎大能,分立诸国。 而东土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农耕条件优越,向来是立国者别无二选的最佳地界,于是九人之中实力最为强盛的三人,便占下了浩大的东土,分立纪上、云中、異下三国。而其余的六人,便于南陵之丘,西极高原,中州之海,北荒牧野建立六国。其中南陵之丘有南孟、洛司两国;西极高原有青陵大部;中州之海有长夏、启舜两国;而北荒牧野,便是楚庭王帐。 九国各执一鼎,契山海神灵,平定乱世,造田营舍,建邑筑城,国力迅速恢复壮大,数千年来,泛陆地界重新焕发了祥和安泰的盛景,虽各国之间亦时而有摩擦,但就天下大势而言,尚且处于家国和平的年代。 东土,纪上。 若人之修为达炼灵化神之境,神游天外,一路往东走,沿着大去江的东逝水,追其归处,便会见过一座连绵不绝的巍峨山脉,其将大去江夹于天门之下,汹涌浪涛的大去江便会如同一柄惊世之剑终将归鞘般盘伏下来,进而分流成不同的大河溪流,流入东土地界,滋润土地,厚泽子民,最后才悄无声息地汇入东海。 此山系的首座山名叫朝歌,以其峰顶有天然石拱成门,于此山脉,亦唤作天门朝歌。 天门朝歌北连空桑山,东发檀水河系,雄踞东土平原,乃东土地界的一大天然屏障。其阻绝外土,横梗于江北,南麓之处,还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林,因此东土之地,山泽润土,水脉流系广泛,矿产木料资源富饶,于泛陆五地之中,最为受上天眷顾,所以世人又称东土为——天之御府。 天门朝歌临于纪上上端,以其险峻之山势,为纪上国之守御建立了一道天险。 纪上之界依天门朝歌而画,所以其都府之地,亦称为——朝歌。 朝歌城,乃纪上的第一大都域,是东土地界中,第一座被称为“京”的都城。 “天门之上开龙庭,九天朝暮歌升平。” 作为东土第一帝国的纪上,朝歌城极盛的威望一直充当着东土三国中的中心都城地位,与云中,異下两国的都域相比,其厚重的文化交流底蕴,吸引了许多能人异士的到来。 朝歌城是博大而壮丽的,整座都域,宛如棋盘,井井有条。其方圆达百余公顷,规模宏伟,形制规整,南贯大去江分流而成的渭水,西绕阳河,东临末涂水,南望天门朝歌。它沿袭了神朝白帝城的形制,三层城郭内外有别,城中地域区分严密。纵横交错的大街将城划分为百余个区域,东西之外各有两市,老百姓们住在各个坊里。 而在朝歌城之中,却有三大世家雄踞屹立于此。须知道,一座京城作为背靠皇殿的第一都域,其城中十有七八的面积,都应用以建设皇城,归于宫墙深处,凰椅之上的那人所有,何时听闻有世家能够设府于京师之内,庇荫在皇室之下的异闻? ———————————— 傍晚的时候,长山之西浮沉着橘红的夕阳,秋末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 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朝歌城之中。 城东,顾府。 斜阳余晖返照山光水色,洒在河水上的光,像是许多金针银线,随着水波晃动着。云霞如一五彩的双手在其上似拨捻琴弦般勾挑,悠扬婉转的琴音便随之弥散在雅致幽静的庭院里。 一缕山风于庭院之中的湖面上拂过,拂动湖面清荷,带起道道涟漪。湖水清澈,有鱼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霞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 “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湖中有一亭,连与长廊于湖岸,立于湖心。其用上等的梨花木作料,飞檐翘角,多有异兽面相,灵花异草,流云山川之纹路雕刻其上,而其中最为惹眼的,便是亭顶之处的双鲤戏珠。其北向天门朝歌,南面渭水,争跃之间,亦有“鲤鱼跃龙门”之大意。 是为知鱼亭。 此时,横跨半湖之远,接驳知鱼亭的长廊之上,一道身影,正在婆娑的树影的城中高大角楼黑影的遮蔽下,向着湖心亭缓步走去,余晖在阴影的间隙中照落到他的身上,勾勒出了他的衣着与面容轮廓。 那是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的绸缎,腰间束有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南陵盛产的羊脂白玉,其外罩着烟罗轻纱,外袍胸间,更绣有一三足之鼎图案。他眉长入鬓,挺鼻薄唇,细长清冷的双眼稍显冷意,肤色虽白,但却像大病初愈般,略显病态的败色。 只见他落步轻慢,但在每一处的光影转换间,一步踏出,白衣男子的身影便会俶尔出现在数尺开外,只消得十余步距离,十余里的湖上长廊在他的脚下便如同咫尺天涯般,转瞬之间,便来到了亭前。 亭内湖上,如山涧之中潺潺流出幽泉之声的袅袅琴音逐渐消散于岚风之中,只见亭中的有一男子,他抚琴静坐,琴弦在其袖外素手下温润如水,又仿若大泽水雾,铮然而不响,宁静而致远。 盘腿静坐的抚琴男子将手归于袖中,放于股上,其缓缓抬起头来,天边的余霞划过千里江山,与风共舞,闯入了知鱼亭内,微微吹拂起了遮掩那人面容的墨发。 眼如丹凤,眉似卧蚕,双耳悬珠,双睛点漆,宽大素白衣袍飘飘逸逸,一三足之鼎刺绣覆于胸间。他唇薄口正,地阁轻盈,额阔泽玉,皮肉天仓饱满,器宇轩昂,恍惚之间,如有千丈凌云之志气,如摇地貔貅临于座上。 站在亭外的魏丰羽弓腰作揖,恭敬道:“世子。” 那亭内的男子缓缓起身,走到亭边,放眼天光云霞,晨昏落日。 城之大,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他便是纪上护鼎世家——顾家的世子——顾河山。 半响,背身面对书生之人方才淡淡道:“二弟,不必如此多礼。” “谢世子” 魏丰羽静静地站在亭外,神色疏远,淡淡回道。 望着天边落霞的顾河山低声轻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贪恋山河之色,拂袖归于座上,他一手拂过案几之上的古琴,眨眼瞬间,案几之上便换成了一套品质上好的青釉茶具。只见顾河山屈指一弹,湖岸边种植的金馥玉兰花瓣便与湖中清水自四面八方朝着亭内汇聚而来,如同一条条由流水落花化成的金蛇,划过长空之际,花香袭人,香远益清,院内湖上亭中芳香四溢,滚沸水意,已达凰羽浮刻的茶罏之内。 茶汤入盏,袅袅青雾升腾而上,深秋黄昏意浓,湖上微起凉风。 顾河山嘴角噙笑,略微抬眼望向亭外之人,淡笑道:“若我不喊你进来,你可打算一直站在外头。” 魏丰羽抬手收于腹前,点颔低垂,沉声道:“无世子令,丰羽不敢妄自猜度。” 顾河山轻叹一声,笑意盎然,他稳杯抬起茶盏,空中微晃,茶水却一滴不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他悠悠道:“做人可不能那么迂腐……虽说我这是茶,并不是酒,但起码醺茶,可没醉酒来的伤身。” 晚风撩起魏丰羽的乌发,他听着这些若有所指的话语,沉默不语。 “进来坐下吧,老大不小了,还没过罚站的年龄么?” 顾河山左肘枕于几案之上,右腿微曲立起,右手持杯搭在膝上,其神色散漫,墨发飞扬,橘红霞光落于他的脸上,当真有几分醉酒之意。 “是。” 魏丰羽步入亭内,盘膝坐下,双手搭于双膝之上,眼神低垂,神色静默,气息淡远。 直至一杯明净透彻的茶汤被推至于他面前,他看到了一张气色稍差的脸。 他木然地抬起头来。 顾河山却没有看向他,不知何时他手中的茶盏却已变成了装酒的器皿,酒具在他的手中,一起一落之间,都会向他的嘴中流入醇香却刺鼻的酒气,天边的云霞也变得沉红,他的脸更似酒肆里酗酒的酒客。 魏丰羽不禁眉头一皱,声音又不禁清冷了几分:“世子,如今大小事务繁多,纪上形势隐有动荡,多事之秋,还需少饮方好。” 顾河山却有些微醺地断断续续说道:“迂……迂腐!我辈修道者…若连这…这小小的桂花酿都下肚都会醉….那、那岂不是让人….让人贻笑大方!” 魏丰羽眉间凝成了川字,心道你这个一杯倒的人是怎地有皮有脸地能够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来,莫不是这世子当得久了,身份显赫,便觉得自己的酒量也会随之提升? “来!我猜你这趟喝茶喝的不少,酒怕是没有喝过几两,今日哥俩一醉方休!” 顾河山摇头晃脑地喊着,手指却指向亭中的一根木柱,若此时有平日里见惯了世子大人温和恭谦,礼貌有度模样的下人在此,怕是怎地也不会相信这个醉酒浪子就是他们推崇至极顶礼膜拜的顾家世子吧。 “世子,你醉了!” 魏丰羽语气不由加重了几分,他望着疯疯癫癫地顾河山,低声喝道。 顾河山缓缓扭过头来,半阖着的双眼,透着一丝茫然,他摇摇晃晃地将手中的酒盏向魏丰羽递去,打着酒嗝说道。 “你、你…剩下的归你了!” 说罢便要伏趴在案几之上,手中酒盏脱落,魏丰羽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酒盏,一手提于顾河山的臂膀,让其不至于用脸于这方硬木来个相撞。 “那、那什么…谢谢啊……” 顾河山低声喃喃宛如梦呓,他忽而重心不稳地向侧一摔,幸亏及时一手撑在木柱上,靠着一旁的魏丰羽施力,才能勉强站立。 “酒量有这么差么?” 魏丰羽敛着目光,落于顾河山的脸上,他极力想看出些什么来,但除了一脸的醉意,亦别无其他。 “二、二弟!送…送你大哥我回房!” 顾河山喊道,却也没等魏丰羽反应过来,眨眼间便到了他的背上。 魏丰羽身形一稳,瞬间身影一僵,他低垂的眼眸内神色震惊却复杂,他沉默了数息,忽觉天圆地方所视之处皆有一股隐晦却锋锐的气息,这些气息虽然隐藏的很深,但他作为常年与生死作伴的顾家暗刃,却在为熟悉不过。 这是杀气。 方才顾河山暗中在他的脖颈处两次按捏,意为——快走。 换茶作酒,便是人走茶凉,温酒斩命。 “是,世子。” 魏丰羽沉声答道,一手拿着酒盏,双臂勾起顾河山的腿节,缓步走出知鱼亭,踏上长廊,走向湖岸。 并不是他走不快,而是他不敢走太快。 日薄西山,暗紫色与沉红各染半边天,角楼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庭院内,如一柄柄喋血的黑刃长剑,划出漫天血光与死意。 背着顾河山的魏丰羽在长廊上逐渐远去,夜幕降临,月上树梢,方圆几里中的杀气在一瞬之间尽数褪去,湖上空中,玉兰花瓣被晚风打着旋,只见忽然白芒一闪,于月芒之下,玉兰花瓣化为金色的齑粉,随风散去。 “到了,放我下来。” 湖岸栈道上,顾河山双脚稳稳立于地面,他神色微凛,目中沉稳有度,鼻息悠长,眉间的酒意瞬间化去,一股温和却让人极有距离感的气息临于其身上,仿佛方才在亭中的醉酒之人,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顾河山理了理衣袍,负起一只手在身后,拂了拂衣摆长袖,便信步向前,就要离去。 “为何帮我?” 魏丰羽皱了下眉,盯着他的高大的背影,月芒穿过林叶间隙落于他的白袍之上,犹如闪烁着琉璃之色。 顾河山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一道略显感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如临耳畔,却隐有令人胆颤的意味。 “好刀,不能轻易就折掉……” 他顿了顿:“……但,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嘭!” 手中的酒盏碎裂,破碎的锋锐瓷片却在他的手掌中留下了细密的伤口,滚热的鲜血不断从他的手中滴落在一旁的草地上,他却犹如浑然不知。 魏丰羽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嘴唇紧抿,瞳孔微缩,零星的月光碎芒之下,依旧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庞,陡然阴厉起来。 “是,世子。”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四章 刀自门外来 昼午时候,云宁山的北面起了墨色的云,随着铅灰色的云层平铺万里,遮掩了日光,秋下本就萧索的靖阜学府在云层的阴影之下更显黯淡,微弱的穿堂风在一层阴翳之下也变得抖擞了起来,撩起散落于地的枯叶残花,如蝴蝶在生命消逝前的终舞,直到无力的落下。 靖阜外院的住宿虽然比不得内门那般古雅别致,但分配到每一位弟子手中的住处,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之家能够比得上的,就拿顾安在城北破落户地界租置的平顶楼阁来说,外院住宿可要比其好上太多。 外院之中,在册弟子共有三百八十四人,按四等分分,便是一分九十六。 外院的住宿坐落于云宁山的西麓,其分为四个院落,分别是竹园,梅院,菊苑,兰舍。 以梅兰竹菊四君子明之,亦是寄予君子之风之意。 …….. 凉风微起,暗沉的天幕飘出了绵绵雨丝,雨丝裹着萧瑟的秋意,轻飘飘的落入到世间,落入靖阜,落入了竹园。 斜风细雨,拂上了一道静坐于竹园房舍外廊中的身影,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几缕长发,绵绵雨意落下,却在其身前数寸的时候,化作如同一道道细银针般的透明冰线。 或许是感到秋意渐浓,雨意又起,那静坐之人眼上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闭阖的眼眸便缓缓地睁开了。 他抬起头望向暗沉的天,想伸出手去感受雨丝之中的凉意,但没有一丝雨丝是能够落到他的掌心上,皆在半空之中凝结成冰,有消弭成灵气散于天地之间。 他缓缓地收回双手,放于膝上,,默然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身穿的素白宽松长袍在风中微微地漂浮,灰暗色调下的竹园将他的身影更显颓白,毫无生气。 顾安有些感慨,轻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又下雨了啊……” 四周无人,独院之中除了花丛草林中一些窸窸窣窣的虫豸鸣声外,仿若这片天地,就只剩下灰蒙蒙地雨声。 顾安凭栏轻倚,眺目远望,目光之中,似有所思。 自从五日前从秦师那知晓了一些对于他来说不怎么好的事情后,原本便不喜交谈的他便更加沉默寡言。除去为了去上一些不得不修的经卷书试的学科以及每隔三天就要到药阁进行一次药浴外,他基本上都不会迈出现下住处的大门。 一是他素来如此,外院所教习的道法修行于他而言,貌似并没有多大益处,从他进入外院的第一天起,翘课便是日常之事;二是他总觉得交流和喧闹是非常令他厌烦的,既然如此,与其做些毫无益处的表面功夫,倒不如独自清修来的更为耳根清净。 但其实最重要的,是他并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眼下的状况。 修为停滞,心脏破损,本命器迟迟无法炼制,他便一日不得进入二境,虽说他有二境的修为,但一个没有本命器的二境,就如一只失去爪牙的猛虎,在同类的搏斗中除了充当被凌辱的角色,便是只会事后用舌头舔舐伤口。 顾安缓缓闭上眼,下一刻便在识海之中出现,他望着识海深处的这片浩大雪原,伸手在虚空一握,丝丝缕缕的寒冰灵元便如同寒风过境般汇入到他的手里。 这些灵元很微弱,很驳杂,并不属于他。 顾安随手散去,又重新汇聚,往复数次,每次都是只能汲取到分毫不多分毫不少的灵元数量,但他仿佛不知疲倦,重复着枯燥无味的手法。 他这几日呆在住处并非无所事事,相反,因于求生的迫切,他对如今力量的追求,不仅仅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这是他不得不去做的,如果他死了,他的以后他的过去,就没有如果了。 而令他不得不这样做的,还有一点便是他的体内所能运用的那股寒气,已经消失了。他隐隐中知道是什么原因,自那天他透支了冰戒之中所剩不多了寒气,与林曲白交锋了一次后,冰戒中的冰蛟之灵仿佛陷入了沉睡,他虽然能清楚的感受到冰蛟之灵的存在,但已经收不到它的精神反馈。 他不停地重复着汲取灵元的手法,只是在于考量自己如今最大程度到底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这片雪原灵元说到底还是外来之物,并不能随心所欲的运用于施展道法,他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熟练掌握技巧,才能使其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幽闭的空间里,他执着地操纵者不属于他灵元,没有不耐,却无从所得。 他退出了识海,重返世间。 暮雨潇潇,他不清楚他已入冥了多久,只是觉得方才阴暗却尚有亮光的天空,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黑夜。 那铁灰色的层云也不知道何时消散了,但夜空无月,可见天幕之中仍然积聚厚重的层云,阻挡星光,阻挡月色。 “叩叩叩…” 任何细微的声音在此时幽静的住处都是显得十分清晰入耳的,虫鸣如此,鸟鸣亦如是,更何况指节落到实木上的声音与脚步声。 “何人?” 顾安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一些,并没有想要去开门的意思。 无人回应,只是数息后,扣门声又从门扉外响起。 这次顾安干脆直接走到一方矮桌旁坐下,端起一杯凉了茶轻抿了一口,才淡淡道。 “门没锁,进来吧。” 门扉轻启,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屋内。 青色的素衣,边角处却稍微起了些线头,在光线不足的屋内显得有些破旧。 顾安见得来人,眉头轻挑,轻疑了一声: “胖子呢?” 随着那人走近顾安,才发现其手上还提了一个食盒。他将食盒放于矮桌上,将悬灯点亮后,方才说道。 “梁师兄说是要研习道术,说是若是落下了,他会被他老爷子修理的很惨。” 顾安微微颔首,怕是秦师又抓他去修习阵术了吧。 灯光摇曳,照亮了屋内事物,而靠近之人,面容轮廓便更为清晰,那人眉清目秀,眸似星朗,虽昏暗笼体,双目正气依旧神光炯炯。 来人正是余默存。 他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来放到桌上,袅袅热气升腾,想必是出锅之后便马上送往此处了。 一道肉沫煎豆腐,一道三花醉香肉,配有一碟时蔬杂菜,外加一盅闷热的汤水。 色香俱全,虽未入口,但凭卖相视之,若无几年厨艺火候,怕是难以做出如此家常好菜。 顾安望向余默存,笑笑道:“你做的?” 余默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着嘴哂笑道:“未入靖阜之前,家里的饭菜都是我包办的,爹娘平日里为生计奔波已是极为不易,作为儿女,会点厨艺帮衬,也是理应的。” 顾安点了点头,道:“也是。” 余默存笑笑,却有些局促地站到了一旁,没有再说话。 “你还没吃饭吧?” 顾安望了他一眼,忽而问道。 “啊…吃过了吃过了,我在兰庭吃过再来的……” “咕噜咕噜……” 余默存急道,他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极力想辩解什么,但肚子里传出了声音却出卖了他,他满脸羞赧,然后懊恼地垂下了头。 顾安笑着摇摇头,他望向这个并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少年,缓缓说道:“不介意的话,一起吧。” 余默存本想拒绝的,但想到自己内心的纠结,忙乱之中又突然看到了顾安眼眸之中倒映的火光,他僵硬的身子像是松软了下来,然后竟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 “好…” 昏暗的屋内有些静,顾安与余默存相对而坐,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微乎其微地夹菜声和咀嚼饭菜的声音,顾安素来食不语寝不言,但有旁人在此,未免会显得不太好相处,加之其体内不能收放自如的寒意一直在隐隐的散发,不由让坐立不安的余默存感到一阵尴尬与冷意。 屋外草丛里的虫豸貌似感受到了这个莫名的气氛,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余默存发誓这肯定是他从小到大吃的最艰难的一顿饭,虽说以前就听说面前这个顾师兄不易近人,性子冷淡,但那日他出手相救,免去自己的皮肉之苦,本想着不过以讹传讹,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可如今看来,那些流言蜚语确实并非空穴来风,他感觉他并不是对着一个人吃饭,而是对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刀刃。 “直接说……会不会不太礼貌啊…” 余默存低着头缓缓地往嘴里扒着饭,想着自己的小心思,心里犯怵,却又极为渴望。 他方想放下碗筷,却见顾安已经先行放下,那双深邃眼睛的主人望向他,片刻后,直接问道: “想学刀?” “呃……” 余默存一怔,心中陡然一窒,他眨了眨眼,消化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疑问,认真地看了看对面那人的神色后,仿佛收到了莫大的鼓舞,也顾不得嘴里塞满了米,连忙放下碗筷,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嗯嗯,我…我想…学…学刀!” 顾安似乎也不意外,又问道:“你学刀做什么?” 余默存艰难地把嘴里的饭菜吞咽下去,有些微喘地说道:“当然是为了变厉害啊,有一技旁身怎么说也比赤手空拳地对垒来的强……” “那你大可去学剑,自古剑修多能人,剑乃百兵之君,为什么想学刀呢?” 顾安平静地看着对面的那个少年,继续说道。 他猜这个孩子会思索很久。 就像他当初犹豫了很久一样。 但余默存并未思虑一刻,他只是愣了愣,随后就下意识地说道: “因为顺手啊” 这回到顾安愣了愣,有些懵:“顺手?” “是的啊。” 余默存一副本就如此的神色,他眼神古怪地望着顾安,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是一种问心的考验,于是乎自顾自地说道: “从我懵懂之时开始,我便是跟着我娘在厨房里长大,她是一家小酒楼的厨娘,因为爹经常要出海营生,不便照顾我,所以我每日便跟随着娘亲做工,虽然劳苦,但也免了日晒雨淋。” “我娘虽然只是妇道人家,但刀工在当了多年厨娘的磨练下,已不比一些厨子来的差,她经常告诫我说生而为人一定要学会做菜,而做菜的第一步就是把刀工给练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四岁那年便第一次拿起了一把陶瓷刀,说起来,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八年的光景了。” 少年又有些苦恼地说道:“虽然说我切菜时候的刀工是不错啦,但师兄你知道那就只是切菜而已,就算是切肉,切的也是猪肉,连牛肉都没切过几次……所以也只是能在砧板上耍耍威风,算不得数的啊。” “再者…”少年有些沮丧地说道:“我好像用刀用太久了,握剑的时候总是感觉有点不舒服,我入外院也大半年了,那本入门剑经我到现在还没能领悟一分,况且马上就要到府试了,若是我没有一些依仗,怕是就要赤手空拳的上阵了……” “唔……” 少年有些垂头丧气,顾安的脸色有点怪异。 他绝对想不出余默存居然是这么个缘由才想着来学刀,他还以为这个正气浩然的少年定会思虑一番后说出一番经天纬地地豪言壮志来,不过若是那般的话,就会有些不真了。 虽说是问心,但这个答案,他很满意。 “很好。”顾安点了点头。 “嗯?”余默存茫然地抬头,一怔:“什么很好?” 顾安却不答,他自顾说道: “刀法乃杀人技,戾气重,讲的是一往无前,最难便是直,猛,因此习刀之人,若是心中不真,曲曲绕绕,不善抉择,以保求全,虽亦能有所成,但终究难登高峰。” 余默存怔怔地听着,唇齿微张。 他总觉得话里大有深意,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顾安见状,微微笑道:“但你很不错,够直,也很真,从头到尾,也没有拿过我的承诺来要求我教你,很正,也很猛。” 余默存用手指挠了挠发鬓,一脸茫然。 顾安也不再多言,笑着摇摇头,他起身走去外廊,披上夜色,继续他的修行。 “吃了你这顿饭,怎么说也要礼尚往来,回去准备一把刀,材质不用太好,新手用好刀,不正经。” 余默存闻声,半响后回过神来,眼中神采奕奕,他忙乱地收拾好碗筷,麻利地装进食盒里,临走之际还不忘朝着顾安的背影作揖,方迈出门,又讪讪地探了半个脑袋进来,有些兴奋地问道: “师兄,劳烦告知一下时间…” “申时剑堂,逾期免扰。” “一定一定!” 随着门扉关上,有点快意的脚步声小跑着远去,屋里又恢复的冷清。 顾安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古卷,他视线落在上面,唇嘴方要轻启,又好像觉得太矫情,便平复了下去。 “帮你找了个传人。”他轻声道。 “你应该会满意的,是吧?” “老爹。”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五章 剑耻不外如是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虽然年历上秋末未过,但寒冬却悄然已至,外院的剑场四周,纷纷扬扬地飞散起了细雪。 纵使冬季已至,但剑场之中,依旧聚集着许多砥砺剑法的年轻弟子。 他们呵着热气暖手,各自招呼着熟识的同门之友,让其忙察检自己的剑招缺势,好将剑法走向调归正轨,以好应对接下来的校检。 而此时,剑场的角落里,却独独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他盘腿坐着,右手肘杵在膝上,手掌托着腮,一双眼睛百无聊赖地望着风雪中众多弟子在舞剑生风,然而他自己手中的弟子佩剑就如同一条误跃上岸的鲩鱼因为缺水而在旱地上时不时地蹦跶几下一般,东倒西歪,绵软无力,毫无剑之威势。 就像一条死鱼。 余默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冬雪烈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日的课程,是由内门的徐师长所负责的剑科,因此,众多外院弟子为了能给内门的师长留下一个好的印象,都在卯着劲地鞭策自己要打起精神,马虎不得。 但余默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说修习剑法了,他就连基础又基础的持剑手法都没学会。 他不是不想学好剑,只是无论他多努力,多用心去记,想着的时候全都会,但每当剑一上手,脑袋便如同一片空白,一股别扭至极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剑法一道更是寸步难进。 因此舍中剑科的排名,自他进入外院以来,就属他余默存居于末位,而且尚是长期包揽,无人能出其左右。 他有些郁闷地把那柄木剑横放在膝上,双手撑着头,眼睛盯着剑身,像是要看出一个究竟。 “喂,小默子,看啥嘞?” 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接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左肩,余默存愣愣地向左偏过头去,却发现背后无人,而一道声音又在他右侧身旁响起,充满了调笑之意。 “嘿,在这!” 余默存转回头来,看见来人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瞥了撇嘴,无奈道: “你好无聊。” 穿着一身黛色外院弟子服的少年一手搭在余默存的肩上,另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弟子佩剑。而余默存却是觉得像他这般爱面子的家伙,把本就不算重的木剑扛在肩上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要耍一下剑侠威风,更显气派。 “喔,那你不是更无聊?” 那少年的笑意凝在了脸上,转而又闷哼了一声,痞痞地说道。他当然知道这个家伙在嘲弄他什么,但他阮某人就是乐意。 余默存看了他一眼后,朝着场中努了努嘴,又说道“阮东隅,你怎么不上去练练?” “嗨!没意思啊!” 阮东隅摆了摆手,靠躺在石阶上,抖着二郎腿叹道:“阮某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实在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啊……想不到我外院如今已经孱弱至此,真是徒让那些内门弟子耻笑唉……” 他轻声喟叹,一副沧海桑田已变,唏嘘不已的模样,却让在一旁看着他的余默存很想在这副不知羞耻的脸上留两个拳印。 余默存鄙夷地看着他,漠然地说道:“还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若不是有我入了靖阜,你这个万年外院弟子的老古董身份怕是要把剑科排名给坐穿了。” “咳咳…” 阮东隅轻咳了数声,很快便掩饰过了眼中的尴尬,他拍了拍余默存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认真说道:“你让我怎么说你啊小默子,跟你说了多少遍,看人不能这么肤浅啊,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吗?阮某我只不过是不想逞这些虚名而已,你看我跟众多弟子的比试哪次不是点到即止的?有些东西是得藏着掖着的嘛,若是你老哥我当真认真起来了,不与你瞎吹,府榜第一我都照样给你拿下!” “那是人家不想把你打成残废……” 余默存无语地看着这个说了一通胡话还面不红气不喘的浪荡子,不禁摇了摇头,心想你这厚颜无耻神功倒不是浪得虚名,拿下府榜第一,肯定绰绰有余。 若不是有些新来的弟子受了他的一些小恩小惠答应在剑比中遇上他时主动弃权,让他多年以来积攒了一些“胜场”,就凭他阮东隅那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有心无力的孬怂样,剑榜的末尾位置哪轮到他余默存来坐。 “哟?谁说府榜第一都能让你拿下?” 一道平静却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打破了瞎扯二人组其乐融融的氛围。 余默存与阮东隅偏过头望去,看到一行人正从长廊的不远处走来,他们大都是一身黛色的外院弟子袍服,袍衣左胸口处落着靖阜外院的刺绣。而唯一与余默存两人不同的,便是他们手提的佩剑并不是木质的,而是真正带有剑鞘的金铁之刃。 余默存眯了眯眼睛,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这一行人都是剑门所属的外院弟子,他们其中有一些人有着不弱的剑道修为,而令一些却是因为一开始入不了内门而在外院停留的某些小家族子弟,但共同点都是有着远超于他的剑道修为。如无意外,在今年深冬的府试结束之后,他们便会进入内门的剑门之中修行,从此告别外院弟子的身份。 外院之所以叫外院,是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南湖书院”的旧址修学,而内门之所以叫内门,却是因为他们有八重派别,一重一门,因此才叫内门。 内门当中,剑门弟子的身份地位以上而下分为传剑,承剑、执剑三个层次。先前与顾安交手的林曲白,便是内门八门之一——剑门最年轻的传剑弟子。而虽然这些外院附属剑门的弟子并没有取得最低级别的执剑弟子身份,但对于外院其他身后无势的弟子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在靖阜学府中,一种真正的认可了。 因此,对于这些有派系的外院弟子,一些没有后台的平民子弟一般都不会去招惹,若是对方怀恨在心,要给自己小鞋穿,日后稳压了自己一头,要仗势欺人的话,有的是机会。 “坏菜…” 阮东隅微微偏头朝着余默存小声嘀咕了一声后,妄图将其高大的身躯隐藏在矮了他将近一个头的余默存身后,扛在肩上的木剑也别回腰间,哪里还有方才那股无人能敌的豪气。 “你看把你能的…” 余默存嘴角抽了抽,咬牙切齿,却是一把将身后的阮东隅拉回了身侧,还不忘指间稍作用力使其一阵刺痛。 “我道是谁,这不是‘余榜首’和‘阮榜眼’么?” 长着一双细长得帘去一半眼瞳的眼的瘦削少年望向他们微嘲道,说话的时候还故意放大音量引起剑场正在练习的弟子们的注意。 “是哦,好像还听他们说府榜第一也不过尔尔,若是认真起来,也能将其踩于脚下呢。” 一尖嘴猴腮的少年阴诡地望着余默存二人,冷冷地笑道,眼中毫不掩饰对他们二人的鄙夷之色。 “什么?!何人如此大言不惭?!” “府榜第一也是你们两人能够觊觎的?” “不用功修行就罢了还在人背后说三道四,真是羞与其为伍!” “.…..” 剑场上的一些外院弟子亦是义愤填膺,这长期包揽末尾的二人竟然有胆大放厥词,如此不把外院与内门的骄子放在眼里,实在太过于放肆了。 “你!” 余默存心中怒火烧起,方想出言辩之,他身旁的阮东隅却施力摁了摁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止了下来,又以眼神向其示意,不要一时头脑发热。 余默存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只是这样逆来顺受实在是太过于憋屈,让向来不吐不快的少年微微攥紧了拳头。 “哟?怎么?想动手啊?” 那个尖嘴猴腮的少年瞪了瞪眼睛,一副岂有此理的模样,他一翻身跃下了廊道,走到余默存两人的面前。 “没有没有,小孩子心气,各位师兄别往心里去啊。” 阮东隅搓了搓手,一脸赔笑道。 “哦?不像啊?” 那男子环抱着双臂,斜着眼望着余默存,眯起眼微讽道:“这小子不就是那谁?对了,前些日子敢和曲白师兄讲道理的那位?” “不得了啊,现在是以为攀上了顾安这棵树就能横着走了?真当外院中没人能够动你?!” 说罢便把手搭到剑柄上,就要拔剑出鞘教训余默存二人一顿。 “够了。” 就在那男子的剑出鞘三寸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一声缺乏情绪起伏的声音,他拔剑的手顿了一顿,然后阴狠地瞪了余默存与阮东隅一眼,极不情愿地将剑归鞘,冷哼了一声后,沉声道:“算你们好运!” 接着他便退到一旁,将道路让给身后临至的一行人,只见他原本嚣张跋扈地脸色在望见人群之中为首的那人后,便如同戏子变脸似的转换成了谄媚讨好的神色,恭敬道:“华师兄,遇上了两个不开眼的家伙,碍了你的眼,实在过意不去。” 余默存顺着视野瞧去,只见让吴恒低眉顺眼地作揖那人,身穿一身天蓝色的弟子袍服,腰间绑着浅蓝色的几何纹腰带,悬挂着一柄修颀秀丽,通体晶莹夺目的佩剑,隐隐间有锋锐之气流转其中。他一头乌发束作发髻,一丝不苟,干净利落,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发丝当中,冷峻的神色为他立体的面容轮廓增添了一分傲气。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六章 承剑十子 “罢了” 被称为华师兄的男子缓声道,若无其事般领着十几个径直地越过了余默存与阮东隅二人,仿佛当他们是空气一般。 没有理会余默存二人,他微偏过头望向那位姿态极低的弟子,淡淡地开口道:“跳梁小丑,理会也是自掉身价。吴恒师弟,你可得用心练剑才是,别把心思放在这些芝麻蒜皮的事上,当争取早日成为我剑门的执剑弟子才是。” “华师兄教诲,吴恒谨记于心!” 吴恒神色激动地道,这位华师兄竟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也不枉他做了一次恶人。不过欺压这两个不成器的平民子弟也是日常之事,量他们也翻不起多大风浪来。 吴恒嘲弄地瞥了一眼余默存两人,抬手做了个剑抹脖子的威胁手势之后,在冷冷地拂袖跟上。 “哼,狗眼看人低!” 余默存愤愤地低骂了一声,觉得还不解气,又抓起木剑在一旁草丛猛砍,直至把枯草折了过半后,才恨恨地将木剑倒插在泥地上。 “莫生气莫生气,人生不过一场戏。” 阮东隅倒还是一副不羞不躁的样子:“你与顾安有交情,还当众忤逆了林曲白的意思,这些剑门派系的弟子当然不会给你好脸色看咯,所以啊,照我来说,也不用太往心里去。” 他没皮没脸的模样让一旁正在平复心情余默存看着又火大起来。他趁阮东隅没注意,便抬膝朝他的屁股顶了过去,暗蕴其上的气劲让阮东隅疼的一阵呲牙裂嘴,叫苦不迭。 余默存脸色气愤地盯着哀嚎着的阮东隅,骂道:“放屁!若不是你拦着,我方才肯定要上去与他理论一番!仗势欺人,进了剑门预选就很了不起吗!剑门弟子就很了不起吗!我还不稀罕了!” 阮东隅愁闷地用手揉了揉被顶得生疼地股腚,闷闷道:“你别说,还真挺了不起的,起码每年剑门只从外院收寥寥几个执剑弟子,听说那吴恒只剩下最后一道考核便能正式执剑了,若无意外,等到今天的剑考结束,他进入剑门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余默存被说的一窒,想来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阮东隅,然后又问道:“对了,那个被吴恒叫什么华师兄的是什么人?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模样,好像十里八村的人都欠了他钱似的。” 阮东隅防止这看起来老实巴交但又有些暴力倾向的愣头青再给他来那么一下狠的,连忙撤出了一段距离,但听得余默存的询问后,又一脸得意洋洋起来,一副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样子,嘿嘿笑道:“小默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让博闻强识的外院百晓生来告诉你,他就是内门剑门中的十大承剑弟子之一——华子弈” 阮东隅虽说没个正行,整天偷奸耍滑爱占人便宜,但其万年外院老八卦的名头却是真材实料的,上到内门师长的奇怪癖好,下至靖阜门房的老婆何时洗澡,他都掌握的一清二楚,情报属实。有时候余默存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哪个宗门安插进来靖阜的奸细,不然哪有人进了靖阜还荒废大好年华来干这等偷鸡摸狗的蠢事? 不过想到这个经常脱线的老生,余默存也是啐一口就打消了这些念头。 若是阮东隅都能做门派暗子,那那个门派也太傻了点…… “十大承剑弟子?” 余默存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望向阮东隅:“华子弈?” 阮东隅点了点头,随后贼兮兮地向四周探望了几眼,见已无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这方后,才凑近余默存,低声说道。 “靖阜八门之一的剑门,弟子之数分为五传十承甲子执,共七十五位。” “执剑弟子的身份地位处于下等,负责处理剑门的日常事务,说明白点就是剑门里打杂的,只不过也时而有修行剑道的师长为其授课,以及每月比外院弟子翻倍的养气散。而承剑弟子便是比执剑弟子更高一等的身份,除了在剑门中有更多的管理权限与修行物资外,他们更是被分别赐予修行剑门十部剑诀其中之一的权力,这十部剑诀皆为历代剑门门主初入剑道之时的修行之法,对于剑修前期的养剑而言,皆是极好的选择。” “而那华子弈,便是这一代承剑十子当中的七星子——七星剑决的继承者,你刚才有注意到他的佩剑吗?他的剑鞘纹路便是以北斗七星的勺状来勾勒的。相传他对七星剑诀的感悟已经略有小成,一身玄关十重初期的修为,在承剑十子当中,实力处于中下游水平。” 余默存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然后又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一个传剑弟子的身份,那个林曲白是传剑弟子?但他修行的是又不是靖阜的剑法,怎么能做靖阜剑门传剑弟子?” “谁跟你说传剑弟子就一定要修习靖阜剑门的剑诀。”阮东隅翻了翻白眼。 余默存叫嚷道:“是你自己说的承剑弟子便是承先人之法是为承剑,那比承剑弟子更高级别的传剑弟子,岂不是更要如此?” “看你我在剑榜是难兄难弟的份上,阮某再为你解解惑。” 阮东隅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拍了拍余默存的肩,继续说道:“剑门的传剑,传的并不是剑法,而是——剑。” “剑?”余默存看了他一眼。 “正是。” 阮东隅又把他的木剑扛回肩上,说道:“剑修一道,穷尽至极,无非转求两点——‘速度’与‘锋利’。‘速度’的修行,除了取决于所修剑诀与苦练之外,还视所用之剑是否轻薄以及与剑修自身的契合度,而‘锋利’的修行,除了取决于剑的锋利程度外,却别无他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锋锐也可以通过所修的剑气发挥出来对不对?但其实剑气也只不过是在剑中孕养之后才反馈于剑修己身,锐利程度是不可能超越剑修的佩剑所能达到的临界点的。因此,若一位剑修要发挥他最强的力量,很大程度都是要通过一个与其自身契合的媒介,而一口好剑,便是最好的媒介。” “若是剑道修为已达到了初窥门径的地步,一口好剑,便是一位剑修最大的底气所在。虽然说二境之后,修行者可以炼制本命器,剑修当然亦会将本命器炼制成剑,但自古有一句话叫‘未越五境,不可露本命’,意思便是五境之下,本命器尚处于一个未曾锻养至极致的阶段。即使本命器与自身感知力更高,控制之时更为随心所欲,但其锐利与坚硬程度,是远远不能与灵兵宝器所媲美的。因此,刚入修行大道,却未至五境之剑修,都会配有一柄与自身最为契合的利剑,在对敌之时将气府中孕养的本命剑附与佩剑上,便可趋近于‘剑气充盈,光寒八方’的伪本命状态。” 阮东隅望向余默存:“你说的那个林曲白,便是剑门传剑五子之一,也是剑门五剑之一‘风雷’的持有者,他与他那个对剑没兴趣的大哥不一样,自小便有着卓绝的剑道天赋,况且擅长雷法之人本就稀少,而其本身又把自己的雷系剑法修至极高的境界,如此看来,‘风雷’倒是他的不二之选。” “这么厉害的嘛……” 余默存低声地嘀咕了一声,双臂环抱着双膝在胸前,他默默地抿起嘴唇,眉头微皱,直直地望向人声喧闹风雪纷扬的剑场,心里有隐隐有些担忧。 那日林曲白离去之时,曾扬言与顾安于府试之上一分胜负,他当时还不知道其实力的深浅,只看得两人貌似不分上下,便没有细想。谁知今日听了阮东隅的言语,那林曲白不但剑道修为了得,更有剑门五剑之一的‘风雷’作为佩剑。他听梁胖说顾安只有一把看起来非常普通的墨刀,而凡兵利器如何能够与灵兵宝器所相比,单单是这点顾安便已落了下乘,况且顾安貌似从药阁回来之后脸色都不怎么好,连梁胖和顾素曦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冬末之时便是府试了,也不知到时候结果会如何…… 阮东隅看了眼旁边缩成一团的余默存,挠了挠头,心想这天儿有这么冷?搓手不够还抱上脚了?他又转眼看了看余默存了脸色,一脸愁云惨淡,心中便似是了然了几分。他一副老成持重的过来人模样搭着余默存的肩膀,一脸感同身受地开解道:“余老弟,看开点嘛……虽然你已经超越了我成为了新一任的剑榜末尾,但未必没有翻身之日,剑道修行一途,漫漫远兮,当上下求索,你看阮老哥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剑榜末尾,如今不是翻身了吗?人呐……要对生活抱以期待,才会发现人生处处是风景啊……” 哎哎哎!你小子,怎么又动起手来了…… 余默存朝他“呵呵”了一声,捡起木剑作势又要往他屁股上扫去。 “师——长——到——” 一道清亮的呼声自剑场中传来,嬉戏打闹的二人当即打了个激灵,忙地将木剑别回腰间,端了个正经模样,连忙朝剑场中赶去。 阮东隅捂着股腚一瘸瘸地跑着,骂道:“你小子,下手没轻没重,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兄!如此为幼不敬,当真以为我阮某人好欺负吗?!” 余默存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只听过为老不尊教坏子孙,嗯,软某人确实软。” 阮某人破口大骂:“我去你的……”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七章 剑考开始 云层遮空,风雪缭绕。 此时,剑场之上,数十黛色袍衣的外院弟子分列数行而立。他们面容肃穆,手按剑柄,悬在腰间的木剑剑尖稳稳地斜指剑地面。 为首横排的十人,腰间悬挂铁剑,神色凛然。他们乃是如今外院剑榜之上排名前十的弟子,每一位都有不弱的剑道修为,而每年,内门剑门都会挑选一些外院剑榜之上的杰出弟子作为剑门的执剑候选弟子进入剑门,便是相当于一种身份晋升。 这剑考对于外院的子弟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自然,越杰出的弟子,对于这方面,就越为重视。 偌大的剑场前方,已经在一些杂役弟子的布置下摆放好了坐席,而中央的地方,更有以坚硬闻名的白玉石而砌成的剑台,剑台极为宽广,且周围亦布下了阻绝清气的阵法,以避免上台的弟子因控剑失控,而对台下的弟子产生无端的波及。 剑台之下的外院弟子沉默又紧张地在心中背记着剑诀,偶尔会忍不住朝剑台之上看一眼。 作为监考这次剑考的师长徐言山已经立于剑台之上,本来此次的剑考并不是由这位许师长所主持,不过听说好像是因为这段时日的一些私人原因,他与另一位师长协商了任教的对调,而刚好那位师长便是负责剑考的监考,于是今日便由徐言山出席主持。 除了本次的监考师长外,剑台之上还有三人站立,其中两位是徐言山的近身剑童,立于徐言山的身体后方,而另一位,便是此时台下众多外院弟子炯炯目光的聚焦点,承剑十子之一——华子弈。 华子弈虽然在承剑十子当中,实力并不是最强悍的一位,不过他的缠斗能力,却是连前者都养忌惮几分,原因在于其所修行的七星剑诀并不单单是一部修剑的法诀那么简单,同样内蕴其中的,还有一套配合剑诀的步法——北斗踏。这步法虽说并不是特别上乘的身法之技,但却是与七星剑诀极为契合的身法,他给予了华子弈极为灵巧的闪击剑技和游斗能力,在乱局之中便如同一柄快剑,一剑出,便至敌方面门。 而由于其拥有如此迅捷的剑术,在千钧一发之时更显重要,为了避免台上弟子失手误伤己身,华子弈便受命来当此次剑考的副手,亦是剑台之上裁决胜负之人。 “子弈啊,这次剑考,你怎么看?” 剑台之上,一身素衣的徐言山捋了捋颚下的三寸白须,他的左手横托着一柄拂尘,雪白的细丝如同飞雪一般在风中飘浮。他身后的两个剑童合力撑着一把雕饰繁美的巨伞,为这位年已及艾的半老师长遮挡寒风与飞雪。 “弟子不能断言,但历来的剑考,向来都是外院师弟师妹们的一场龙争虎斗。” 华子弈目光清冷,语气淡淡地说道。他并未站在两位剑童所撑的大伞下,而是站在阴影之外,头顶铅云,身裹雪絮,他的剑不像台下的弟子那般悬挂在腰间,而是提在手中,剑身亦比寻常的利剑要长数寸,要用拇指轻微抵住,才能让长剑时刻保持平衡,才能不会影响每一次的出剑速度。 徐言山温和地笑道:“难道子弈就没有看好的外院弟子吗?” 华子弈沉默了会儿,说道:“要说看好的弟子,亦并非没有,像那剑榜排名靠前的吴恒、张岳几人,皆是有机会取得这次剑考的甲等评价。” 但他又顿了顿:“不过吴恒、张岳几人剑道天赋并不高,能有此剑道修为,亦还是他们的家族用丹药堆砌而成的结果,若是日后他们进了剑门,怕是要受不少的苦头。” “呵呵……能让承剑十子之一的七星子看好,想必亦是有一番作为之人。” “不过……”徐言山似笑非笑地说道:“近日我倒是偶然在剑门中听到一些传闻,听说有一位叫余默存的外院弟子,先前因为一些事而与曲白有些过节,而虽然修为低下,但却无惧其传剑弟子的实力与身份,公然忤逆这位天之骄子,如此勇胆的弟子,确实极为少见。老夫如今却想起在来时扫视过的名单当中,貌似在剑榜之上也有这么一位余姓弟子,不知是同名之人,还是确是其人呢……若可,也应将其收于剑门之下。” 华子弈偏头望了一眼徐言山:“徐师多虑了。虽然这位弟子胆气过人,但实则有勇无谋,纯粹的山野莽夫之身。其入靖阜外院以来,虽修剑科,但却长期居于剑榜末尾,一身剑道修为,比之那位‘阮师兄’,还更逊几分,弟子听说其对剑道方面无意了解,单是连入门剑经都未掌握之人,有何资格能进我剑门?” 徐言山望着台下目露紧张之色的众多弟子,带着遗憾说道:“可惜了啊……” “没什么可惜的。” 华子弈冷漠说道:“先不说其剑道天赋如此之差,仅是他私下与顾安交好这一点,就已经不能将其招入我剑门,靖阜之中,素来都知晓顾安与我剑门传剑五子之一的林曲白有隔阂,若是让其入了剑门,待日后实力精进后与林曲白作对,便是得不偿失了。” 徐言山望了华子弈一眼,缓声说道:“既然子弈有所决断,便按照你说的办吧,日后的剑门,还是得交到你们这群后辈手中。” 徐言山默认,那么最终的结论便是否决。 “那便开始吧。”徐言山淡淡道。 “是。” …………….. …………….. 举目望去,除了漫天粉雪,灰沉的天色外,便是黑压压的人头,只不过如今众多弟子的墨发上皆染了雪絮,看起来灰白灰白的,有点狼狈的感觉。 剑台之上,因地处高势,而风雪更甚,漫天以一片白,让人难以看清其上的人在干什么,且抬头看久了,还会被在天地之间肆虐的雪絮蒙上眼睛。 余默存与阮东隅由于先前处于剑场之外,离剑台便是距离最远,而剑场宽广,纵使他们飞奔过来,也比不上其余弟子集合排列的快,因此他们只好居于队列的末尾,望着熙熙攘攘地人头,等待着宣布剑考开始。 “都赖你,若不是你跑这么慢,何至于站到如此晦气的位置!” 余默存扯了一把阮东隅的头发,疼的他股腚之下的阮某人一阵龇牙咧嘴,他腰间随意插着的木剑在阮东隅惊恐的目光下在其的脖颈间随意的摆动,不过木剑无锋,若无气劲蕴藏,就算贴上了脖子,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余默存的个子不高,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未发育生长的缘故,身长不到五尺,而相比于七尺之身的阮东隅,更显矮小,于是乎瘦小的余默存便不管这位老大哥的感受,自顾爬上他的肩处骑高马,领会一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人头小”的壮阔。 阮东隅耸拉着眉眼,撇了撇嘴,他的眼中向上翻,翻到尽头也只能看到脖颈上那人的两个黑黝黝的鼻孔,本就极为不爽的阮某人,如今还被冠以如此罪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叫嚷道:“去你的小王八蛋!不是阮某托着你你便只能看人家的鸟毛!还赖我!你这小子就会生安白造!” 余默存向其咧嘴吐了吐舌头,气得这个高个冒青烟,他又把腰间的木剑在阮东隅的面前晃了晃,不过这次晃的是剑尖。 “我.……!!”阮东隅恨恨地闷声嘀咕道:“算你狠!” 余默存轻哼了一声,又抬眼望向剑台之上。 而此时天上风雪骤缓,遮日的雪云如被寒风推着向往不知何处,层积的云层仿若被嫩芽顶破的泥地般,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其中倾泻而出,落入山河大地,铺向万里江山,为在风雪拂绕而至银装素裹的靖阜剑场,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 “冬阳白雪,煞是好看。” 余默存轻声喃喃道,不禁出神,瑰丽的白与金在他的眼中交融变换,冬日之下的高耸的剑台,便犹如一个巨大的剑柄,以深埋地下的厚土乱石为剑身,倒插在剑场之上。 他目光移动,越过攒动的人头,掠向剑台之上,只见剑台之上有两道身影站立在前,有两道身影站立在后。 面容苍老之人当然就是此次剑考的主考者,其身旁那位少年,想必就是方才小觑他们的承剑十子之一的华子弈了。 “喏,那就是华子弈。别看啦,想追上人家你快马加鞭都要好几年……” 阮东隅抬手往上拍了一下出神的余默存的头,招其魂归,转而又诧异道:“咦,原来他是这次的裁决执事,怪不得他会来剑场。” “裁决执事是什么?”余默存摸着脑袋疑惑问道。 “就是为了避免剑考的弟子由于失手误伤自己或者他人所设立的一个制止副手,也可以说是判定评比综合评分的决断者。”阮东隅回答道。 “前一个和后一个我知道。” 余默存挠了挠头,皱眉道:“但中间这个误伤他人是什么?剑考不是单纯的剑道考核么?” “这个嘛……”阮东隅嘿嘿笑道:“等下你便知晓!” 余默存正向继续询问,但却忽然感觉前面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抬眼望去,只见台上的华子弈向前迈出了几步,来到了剑台的边缘,一双剑目俯视着台下的众多外院弟子,风雪之中,更显一股卓然的气质。 “今日,是剑榜考核的终试。” 剑台之上,披着风雪冬阳的华子弈俯瞰着台下的众多外院弟子,眼中凌厉之色渐起,朗声说道。 “这对于你们而言,事关重要。”他环顾众人:“既然你们选择了剑科,选择剑修这条路,那便要做好面对挫败和失落的准备,剑之大道无情,非坚毅者难达彼岸,望各位师弟师妹于今日能有所获,优者需勤,劣者当勉!” 说着,他袖袍一拂,剑台之上的阵法运转而起,轰隆之声响彻剑场上空,一层附满咒文的湛蓝的光幕从四面八方笼罩剑场剑台,浩瀚之意,让场中的众弟子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眼中神色皆是跃跃欲试。 华子弈朗声道:“现在,剑考开始!”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八章 剑气冷 剑考开始。 最先站出来并不是剑榜前十的弟子,而是一位排名在六十开外的外院弟子,这位弟子名叫周之问,修为在玄关四重中期。 周之问进入外院已经有四年的时间,两年前他便亦是决定走剑修一道,选修了剑科,但由于他的修道天赋实在平常,上一年的剑考便连前百都没有摸进,直到今年境界稍有突破,方才有底气参加今年的剑考。 作为失败过一次的过来人,周之问有了许多弟子没有的沉稳与抗压能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修为已经决定了他不能在剑考之上取得太好的成绩,但因为对于剑道的热情与执着,致使他不畏惧失败,这是他作为修行剑道之人对心中魔障的一次挑战,无关结果如何。 他深吸了一口气,燥热的心火已然在胸腔之中渐渐趋于平息,他没有去看剑台高处的师长与剑门弟子,亦没有在意剑台之外的灼灼目光,他缓缓合上眼,右手抚上木剑剑柄,利落迅捷地拔剑竖于自己身前,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贴上剑格,由下而上地拂去,到达剑骨处,双眼骤然睁开。 周之问一声轻叱。 “剑气扬!” 话音落下,一股淡淡的锋锐气息从剑指抹过的剑身之处沿着剑刃向剑尖蔓延,木剑仿若是一束被点燃的火把,隐约间如同被一簇无形的火焰附着其上,微弱的剑气波动自其中散发出来,台下的众多弟子见此情景后,百十双眼睛不由露出一片惊异之色,心中震撼。 “这是……剑气!” 虽说这缕剑气实在微弱,如同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若能凝练剑气与剑刃之上,这便是非剑道入门不可得,周之问不过玄关四重中期的修为,剑经入门已是极为不易,如今竟然以如此微末的修为便可剑气蕴兵,实在是令众多外门弟子叹为观止。 “此子,可留意一下。” 剑台高座之上,坐在梨花木椅上徐言山捋着白须微微地点了点头,眼中赞赏之余还有一丝讶色,他能感知到这个弟子虽然修为不高,但在剑道修行方面却是刻苦异常,须知修行一道虽重天赋,但后天的努力亦是不可缺少的,勤能补拙这四个字,不管是放在仕途或者修行上,都是一样有它的道理所在。 “弟子知晓。” 华子弈微微点头,却神色淡然道:“不过若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达到入剑门的最低标准,虽说他已生剑气,但可见此剑气不凝,有形无意,区区一副空壳,并无半点凌厉的尖锐感,须知剑门的每一位弟子在玄关四重之时便可做到剑气不散,守意为先。况且此子大道根基羸弱,天赋不显,只凭着一腔少年心气走剑道,是不可能走多远的,若我招他入剑门,且不说内门中的弟子会生流言蜚语,单是剑门之中弟子之间的层次压制,便会让其剑心受损,意气不再,到那时我便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 徐言山捋须的手顿了一顿,又微微笑道:“子弈此言亦有理,如此,便不需强求。” ………….. ………….. 周之问走剑施展剑招,剑台之上挥砍空气的破空声阵阵响起,剑身之上升腾的朦胧剑气在空中划过数道剑痕,让台下的众多弟子大呼叫好。 “周师兄,果真不凡!以剑气之威,绝对能够占一席之地!” 余默存振奋地回了一下拳头,大声赞叹,虽然周师兄修道天赋较弱,但其练剑的刻苦耐力,让从小吃苦吃惯的余默存都不得不敬佩三分。作为一名穷苦人家的平民百姓,他从来都不相信有什么天命注定生来不凡的说法,他只相信人定胜天,只要肯刻苦上进,修炼一途就必定有所成就。 但想到这里他又一窒,心中又想起自己练剑经的入门都还未做到,他并不是不刻苦练剑,但实在是所有努力在他握上剑柄的那一刻都化为滚滚东逝水,可偏偏他玩菜刀却用得顺手异常,他有时候亦会怔怔出神,纠结在这个世界上天赋重要一点还是努力重要一点。 “我看悬。” 座下的阮东隅却闷闷地哼唧了一声,余默存回过神来,只听见他朝着剑台方向努了努嘴,打着哈欠懒懒地说道:“你看他剑招链接生硬,剑气散而不凝,剑路一成不变,收力施力之处,远远未至圆润。而剑修一道,最重的便是瞬息万变,他规规矩矩地把剑招套路走完这一程,顶多算是刻苦异常,许以口头嘉奖,但要想单凭这样入剑门,可是难得很哟!” “有本事你上啊。” 余默存瞥了他一眼,“说的那么头头是道,怎么不见你出去打头阵?还躲在末尾说风凉话,不害臊么你!” “嘁……”阮东隅一副坦然至极的模样:“山人妙计,岂是你这种黄毛小儿能懂?阮某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然要摸清楚各路英雄好汉的底牌,才能做出最佳有效的决断,若是贸贸然上去展示自己的实力,除了逞一时意气,卵用都没有。” “嗬,还知己知彼。”余默存冷冷地看着他:“我可是听说某位老不死的连续好几年的剑考都是主动弃考的,好像是那个人每年的运气都不咋地,碰上的都是一些狠人,而他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宁愿临阵退缩也不肯拔剑。” 阮东隅面色尴尬异常,但旋即目露异彩,猛地一拍大腿,一脸感同身受正气凛然地说道:“这位肯定是像阮某人一般有勇有谋的游侠豪杰!其想法计谋与在下同出一辙!小默子!你当真要替老哥好好打听这是哪位风流人物!改日定要登门拜访一醉方休才是!” 余默存十分鄙视这个一脸眉飞色舞的犯贱货,心里暗骂:说的就是你这只狗! “可以了。” 正当余默存打算继续嘲讽焉儿坏的阮东隅之时,一道淡然的声音便从剑台高座之处传出,由于剑台之上的阵法亦有扩音的作用,因此场内台下的候考区便能清晰地听到那道声音。 周之问收剑归回腰间悬挂,平息体内的气机,他喘着气朝着高台之上躬身作揖后,便站在原地,等候师长和剑门弟子的评判。 高台之上的华子弈向前迈出一步,俯视剑台之上的周之问,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自己觉得如何?” 周之问沉默了数息,抬起头目光有些局促地望向华子弈,他努力平复的心境在此时终于变得紧张起来,声音微干地说道:“我、不……弟子剑气尚未完全成型,意中燥意过盛,但锋锐之意不足,剑招亦未达圆满之境,漏式颇多,路子还未至行云流水,还有凝滞之感……” 可不等他说完,剑台高座之上的华子弈便冷声打断。 “既然上不得台面,那你为何还来剑考?” 周之问顿时面色发白,还未自剑柄放下的双手这时又颤抖起来,他极力忍着内心的惧意与慌乱,额上热汗未干冷汗又起。 他知道自己的剑道修为与剑榜前面的数十人相比,并不突出,但剑气的凝聚和境界的提升,为他增强了许多信心。他本想着,就算得不到师长的青睐,也能让自己在他们面前留下点印象,却没想到那位剑门弟子话语一出便封死了他的前路。 周之问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 ………………………… 台下的弟子亦被如此冷漠无情地质问惊的心中一颤,不少弟子亦如台上的周之问一般脸色发白,瞳孔微缩,很多人都想不到这次的作为裁决的剑门弟子如此不留情面,当下都惴惴不安起来,只剩下一些对自身实力有相当自信的弟子依旧一脸漠然的神情。 “什么人啊!会不会说话!” 高台之上那华子弈出言之后,余默存看着原本情绪高涨的弟子们都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了了下去,其中有一些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的女弟子更是被惊的眼中泛红秋水微泛,偷偷地用袍袖抹着眼角。他向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意气少年,但在人群中巨大的惊惧压抑之下,他也不知不觉地压下了声线,只是低声痛骂道:“看不到周师兄尽力了吗!玄关四重有剑气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做到啊!你这什么承剑十子是不是水货来的,一点都不会尊重人!” “消消气消消气。” 万年和事老的老好人阮东隅又陪着笑脸安慰道:“可能华师兄只是想磨砺他一番,适当的压力,有助于成长。” “屁!”余默存愤愤不平:“你看他那张死人脸,一幅看不起谁的样子,跟那个林曲白一样的货色,不!他比林曲白更加虚伪!” “嘘嘘嘘,消停一下。” 阮东隅挤眉弄眼地道:“隔墙有耳隔墙有耳,行走江湖的第一条行规便是先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才能寻求机会渡人渡己!” 余默存用指节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后,闷闷不说话。 剑台之上,心中忐忑的周之问噤若寒蝉,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躯,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弟、弟子…….不奢望能有所为,但求……一试。” 剑台高座之上的华子弈冷漠地望着他,不再提问,但他的目光在周之问看来便是比寒冬还要冷,冷的如一柄剑,直入心潭。 ......... ……….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四十九章 何处有正 剑场中一片寂静,连窃窃私语的一些外院弟子都被这种仿若死寂般的气氛禁声,而有些弟子却饶有趣味地望着台上孤独站立的周之问,有甚者更是打趣起来。 “嗨…不过如此。”一道讥讽的声音传出。 “凝练了剑气又怎样?玄关四重的修为,这是在装可怜呢还是装努力呢?天赋如此孱弱,就算进了内门也难有作为。剑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修得,剑修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得,人啊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好好待在你的外院不就相安无事了么?总是有懒蛤蟆想着吃天鹅肉,草鸡想变凤凰,真是笑话……” 余默存怒目望去,只见几位腰佩铁剑的外院弟子在互相对台上的周之问冷嘲热讽,在他们眼中,那台上孑然一身的周之问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徒劳无功不止,还丢人现眼。 “混账!唔……” 阮东隅早就知道着毛躁小子想干什么,他赶在余默存想继续出言以斥之际迅速地把他从背上托下来,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捂上了他的嘴,然后换上一张笑脸贱兮兮地对着闻声望来的神色不善的数位铁剑弟子,那吴恒见得是他们两人之后,冷笑了一声,便将其忽视而去。 “小混蛋!阮某迟早被你害死!” 阮东隅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道,他看到余默存用眼神表示不说话后才松开手,又赶忙把余默存留在他手中的唾沫在其衣袍上狠狠地擦了擦,才继续说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别着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箭猎出头鸟啊没听过吗!你这样迟早得吃大亏!” 说罢还瞪了余默存一眼,让心中愤意难平的余默存极为郁闷。 余默存他望向台上,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只是…觉得有点很不公罢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 阮东隅感慨道:“世间不平事,就是如此,你只能看见,却未必有能力去阻止,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缘法,错误之时强求不得,来时……受着便是。” …………………… ………………….. 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越来越压抑,剑场便如一口风雪老井,埋葬着许多人的沉默。 一片死寂里,周之问依然控制着已经忍不住发抖的手,他以难以想象的毅力仰着头望着风雪之上的那道人影,没人能感受的到他在承受着什么 在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片浩瀚的北斗星云,每一颗星子,便是一柄寒光凛冽的利剑,剑柄朝上剑尖朝下,七柄利剑便如同万千剑雨垂落,剑意渗透进他的眼眸之中,但他不能低头,如果自己低了头,便是在所有弟子的面前低了头,便是在剑道之上低了头,便是对剑心低了头。 那他心中魔障便一日不可破,剑道一日不可成。 高座之上的徐言山对着前方的暗暗摇头,不知是对华子弈摇头,还是对剑台之上的人摇头,半响,他缓声道道: “子弈,可以了。” 华子弈闻声,敛去剑目之中蕴藏的波动,他望着那名弟子,淡淡开口道: “有自知之明,亦颇为难得,修行不易,路遥且长,望你日后能翻越险阻,剑道更上一层楼。” 周之问深深弓腰作揖,嘴中微涩,却不得不朗声回道:“师兄说的是。” 说完这句话后,这位攀登剑道的少年便从剑台之上回到剑场,冬日在他的头顶散落着热意,但却驱散不了背影之中的落寞和不甘。 他并没有回到弟子队列中,而是径直穿越人群朝剑场之外走去,如此境遇亦是得了许多弟子的同情,毕竟兔死狐悲,排名靠后实力不显的他们也不会比周之问好到哪去,皆分列两旁成道,似是尊敬一位败仗不屈的豪雄。 “周师兄……” 余默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很想上去说些什么,但人至低谷,心中悲凉顿生之时需要的不是排解而是对自我的消解,而自尊心在此时尤为脆弱,这种时候若是没有人打扰他,反而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尊重和理解 但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怀好意的,无关愁怨,依仗的便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落魄的周之问沉重地走在场中弟子分开的道上,额上的发丝在他的脸上遗落下了丝丝缕缕的阴影,将他朴实醇厚的脸掩盖在黑暗之下,多了几分落寞之意。 “小子,剑考还未结束,要去哪啊?” 一道令人反感的声音传入抵着头闷声走路的周之问耳中,他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了几道人影,他失神地抬头望去,只见几位配着铁剑的外院弟子挡了他的去路,他回过神来,定眼望去,只见是剑榜之上排名靠前的几人,沉了沉气后,方才说道:“吴恒师兄,貌似没有哪条规矩是个人剑考完毕之后不能退场的,如果有,还望告知。” “确实没有。” “不过…….”吴恒一干人等阴冷地笑道:“你也太不尊重我们其他外院弟子了吧?毕竟你刚才在上面耍剑耍了这么久,我们可是都忍着没去拉你下台,你倒好,师长师兄都未离席,剑考之试亦未结束,你自顾走掉,是看不起我们这帮师兄啊?还是看不起这次的剑考啊?亦或是对剑台高座之上的华师兄有意见?还是瞧不上授习剑科的师长啊?” “师兄莫要胡说。” 周之问强忍着心中的怒意,他当然知道这吴恒是来找麻烦的,此人仗着有点家世,且对剑门中人阿谀奉承的好,并不把外院的寒门弟子放在同等身份上看待,而是趾高气昂,恃气凌人,而他周之问不过一介孤苦之人,从小便在收容难民的义舍中长大,不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自己能够修行,才以义舍孤子的名义进入了靖阜外院,他平日在剑场之中做杂役,为的就是能挤出一些闲暇时间在剑场中砥砺剑法,而吴恒被剑门中人赋予监管外院剑场杂役的职责,平日里便是对其恶言相向,这种依仗权势的纨绔子弟素来便已他人之苦为己之乐,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之事,更是家常便饭。 他没有选择和吴恒等人对视,而是眉眼低垂,视线偏下地表现出顺从的神情,他缓缓道:“我只是想起还有杂役弟子的工作,如今雪落剑场,楼台长廊之处想必亦是积雪甚多,若不去赶紧打扫,等下误了过路师长与师兄弟们行径,元正担不起这个罪责,还望吴恒师兄能允了元正提前离场,多有得罪,请师兄们包含。” “这样啊……” 吴恒阴沉着脸,他并未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顺从,他还以为受此大憾之后的周之问会耐不住性子与他硬抗,他顺带便可以收拾一下这个兢兢业业却让他觉得很不爽的寒门子弟。 他诡秘地一笑,绕着周之问走了一个圈,阴笑道:“你小子,不会背地里就想着怎么报复我吧?譬如……这样?!” 话音方落,吴恒一个扫腿踢出,便正中周之问的左膝膝侧。膝盖是腿部最坚硬的地方,但也是最容易受伤痛感最剧烈的地方,被一击扫中的周之问闷哼一声便单膝跪倒在地下,他恨恨地低着头望着得剑场斑驳的地面,感受着膝侧的阵痛,袍袖之下的双手不禁骤然捏紧。 “吴恒你算个毛的东西!有种去挑顾师兄啊!” 余默存终归是忍不住如此欺人太甚的行径,他不管在使劲地阻止他的阮东隅,移步到周之问的身旁,便指着吴恒痛斥道:“欺软怕硬的家伙,周师兄一再退让你还得寸进尺了,执剑候选弟子有什么了不起,剑门的传剑弟子……” “余默存你找死!” 吴恒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黑着脸,手中利剑顿然出鞘一尺,一时间寒光乍盛,周遭弟子无不噤声。 “余师弟!” 就在余默存方想大斥“林曲白不还是顾师兄的手下败将”、吴恒手中利刃准备出鞘之时,半跪于地上的周之问忽然大声喝止了余默存,他豁然抬起头朝着阴晴不定的吴恒说道:“周之问承蒙吴恒师兄照顾,才能在剑场混得一个杂役弟子的身份帮补书杂费,元正当然是对吴恒师兄感恩戴德的,我这位小师弟初入靖阜不久,还未懂得其中道道,我定会时常训诫,必不会让吴恒师兄多再操劳。” 吴恒望了一眼愤恨的余默存,转眼死死地盯着艰难起身的周之问。他一直以来都对这小子有种芒刺在背的警惕感,他的顺从与屈服之下似乎藏着某把无形的刀刃,便如一柄深藏于幽潭的稀世宝剑一般,有种魔力想让人抽出来一试其锋芒,但又忌惮于他内敛的寒冽,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 他是故意羞辱周之问的,让其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众矢之的,但他似乎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别人加予他的羞辱,面无表情,语气还毕恭毕敬,让吴恒有种把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胸中郁闷不畅。 “哼!别给我再有下次!” 吴恒重重地冷哼道,他走时还不忘用极其不屑的眼光望向眼角青筋狂跳的余默存,而周之问依旧在垂头沉默,似是恭送他的离去。 “真让人不爽啊……” ……………………….. ……………………….. “周师兄,你!” 余默存扶着周之问,自己却气得跳脚。 “多谢余师弟出手相助,元正感激不尽” 周之问却是朝着余默存拱了拱手,淡淡地笑道。 “你方才可是……” 余默存还想出言以舒愤意,但周之问抬手制止了他。 “只能说从来都是这般,世间走的便是请君入瓮,愿者上钩的路子,我现在还很弱,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无谓的反抗,只会激化‘强者’的情绪,何必为之呢?” 周之问摇摇头道:“你刚来靖阜,很多东西,并不是靠道理就能讲明白的,那位顾安我有所听闻,确实是人中龙凤,但我辈草芥,又有多少人能够有这样的实力底气去推翻为自身立命,须知人生如棋,我当如卒。除了被推着前进和身死,无人,能允许我退后一步…….” 余默存默然闻之。 目送蹒跚的周之问远去,阮东隅站到余默存身旁,他觉得这个少年的眼中好像多了什么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 “那便更需要讲道理了……”少年喃喃道。 阮东隅没听清,掏了掏耳朵:“小默子你说啥?” 余默存没有回答. 风雪之中,他缓缓转头望向剑台,一手握上腰间剑柄,目光炯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十章 御剑术 之后的剑考,倒是没有出现像周之问这般人物,陆续上台展现自己剑法与修为的外院弟子,倒也是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了很多。 这些参加剑考的外院弟子,基本上都是修至初窥玄关六重的门径,甚至排名靠前的几位铁剑弟子,已打六重圆满,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周之问般在玄关四重便修出剑气,但只要修为上了六重的台阶,催生剑气倒是不存在特别的困难,且此时气劲充盈,剑气凝练,运行流转之际更为自如娴熟,是境界低下的修行者不可感知的玄妙。 一时间,剑台之上,剑芒闪烁,莹白的剑光组成道道光幕,在冬阳的照耀下,显得绚丽纷繁。 台下剑场上的众多外院弟子表现得也很安静,他们吸取了教训,不再像对先前打头阵的周之问般对上台展示的外院弟子轻易表露或激动或兴奋的情绪,大多数人都是偶尔望向剑台之上的高座,心中又是一阵惧意,当下也便心中默念起剑诀口令,希望等到自己上台之上那剑门裁决的承剑弟子能口下留情。 “我不想看了。” 余默存盘腿坐在人群的最后方,默默地望着台上被评予丙下丁上的众多外院弟子,不由阖起眼,低声说了一声。 他的木剑已被他负到了身后,剑柄越过右肩,抵着他微偏的头。 那剑台高座之上的承剑弟子除了“可以了”“丙下、丁上”的话语外,便是冷冰冰的表情,而剑台之上展示的外院弟子,亦仿佛身穿枷锁剑法走势颇多阻滞,每位演练之人眉宇间都带着忧烦和惊惧,压抑如同乌云一般笼罩着每位弟子的头顶,冬日晴空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正常,那华子弈方才那么一出,鬼都怕了几分,何况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外院弟子……” 阮东隅也不怕脏,大大咧咧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脑后枕着,高翘二郎腿使劲地抖。这是个什么时候都可以云淡风轻的主儿,从不大惊小怪,仿佛一切在他眼中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余默存大概已经习惯了阮东隅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又不是缺心眼,只是看待事物的轻重比自己轻很多,他忘了他一眼,问道:“喂,你来过参加过这么多次剑考,虽然没上过台,但也看了不少,难道每年的剑考都是如此压抑和沉闷的么?” “那倒不是。” 阮东隅坐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和灰尘,说道:“每年的剑考裁决之人都不一样,但基本都是另外的三位承剑女弟子轮流来掌管场面,女子脾气性格自然会温和许多,言语也不会过激,一向相安无事。但今年不知道是为何,让素来很少冒头的华子弈来当这剑考的裁决之人,想来也是有些许古怪。” “这华子弈除了承剑弟子的身份,还有什么来头么?”余默存皱了皱眉问道。 “来头可大嘞!”阮东隅说道:“南鸢郡分为六个地界,五城一府,而华子弈,便是五城之中唯一有城主的北昌城——城主的子嗣,你说他后台大不大。” “北昌城城主?” “南鸢郡的五城就好比传说之中神朝的诸侯国,分封自立,自营自生,但却共同归统一个郡主,但郡主并不会直接参与城中势力的纠纷。北昌城的华家在多年前便整合了城中势力,坊市店铺地契都被其吞并,一家独大的局面就是城中权利皆由其掌管,从世家变成世袭城守,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情。” “不过你这样问我倒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阮东隅蹙眉说道:“那剑榜靠前的吴恒,是洞陵县中一个小家族吴家的独子,吴家素来与大世家林家交好,与其说交好,不如说是林家的附庸,而林家如今势大,隐隐有压过上官家的迹象,这吴恒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如此讨好华子弈,实在是…….有点不寻常啊……” “……听不懂。”余默存望了他一眼,沉默半响之后,头微微摇道。 阮东隅望了他一眼,正色道:“总之,你别再惹事,老老实实地混完这次剑考就行了,之后退选剑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若是再与这些意气耗上,指不定还得捅什么乱子出来。” “但有时候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不去惹不是么?” 余默存微微摇头,没有在意一旁愣愣的阮东隅,只是沉目望着剑台之上。 剑童传声再度响起。 “下一位,外院吴恒。” …………. …………. 吴恒来到剑台之上。 台下的弟子惊起一阵轻呼。 高座之上的徐言山亦是睁开半阖的双眼,视线向下投去。 他与台下的众多弟子一样,对这个最有机会能成为这届剑门执剑弟子的外院弟子有所兴趣,也可以说是好奇。 “子弈,这便是你说的那位杰出的剑榜弟子么?”徐言山缓声问道。 “是的,徐师。” 华子弈转过身来,向徐言山点了点头,“吴恒一身修为已至玄关七重,虽说倚靠外力提升的境界尚未稳固,但清气底蕴比之他人更为磅礴,他吴家作为林师兄家族的附属家族,从小便把其送到林家修习剑法,虽然不能接触林家的核心剑诀,但一身剑道底子却是稳固的,以弟子看来,在场的所有外院弟子当中,要想找一位比之对剑道修行更为娴熟上道的别无他人,如果说要从中挑选新任执剑弟子的话,吴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嗯。”徐言山点头沉吟:“那让老夫瞧瞧吧。” 华子弈望向下方剑台的吴恒,淡淡道:“开始。” 吴恒并没有立即拔剑,他先是对高座之上的数道人影长身作揖,躬身静止数息后,才直身而立,在他看来试剑礼仪要足,对于尊长师兄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尊重与敬意,未出剑,便犹胜他人三分。 “这吴恒,倒是懂剑礼。”徐言山捋着长须,淡笑道。 “毕竟是家族之后,懂剑礼,亦不稀奇。”华子弈说道。 …………. …………… 众多弟子都知晓,吴恒在他们当中的身份最属显贵,就算不看剑道修为,只看世家关系,只要不是修行根基太差,他参加剑考亦不过是走个形式流程,铁定是剑门内定的执剑弟子,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都心照不宣。 看着剑台之上手抚剑柄的吴恒,众人的心情都不是滋味。 吴恒右手握上剑柄,冷冽的剑刃迅速在其手中被拔出,其迅捷之势,在光线映照下恍若消失了一般,眨眼再望去,铁剑便已完全出现,斜指地面。 “迅捷如风。” 台下的阮东隅挑了挑眉道:“这吴恒虽然嚣张了点,但当真有一手,他的拔剑速已经有一丝‘疾’的水准了,分光之时形若无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有那么玄吗…”余默存斜眼忘了他一眼。 “怎么就没有。” 阮东隅说道:“修剑之人,入门剑道不可追求锋锐,若锐气过盛,便会容易使得剑意不稳,而另一点的速,便是剑修入门之时必须要尽快完善的一点,须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锋锐可以随着境界的提升,而通过功法来修得威能,但拔剑出剑的速度,只能依靠一次次的收剑出剑,出鞘归鞘来磨砺。许多凡俗的武夫,虽然修为低下,威能只能靠利刃来给予,对于修道者而言,很是弱小不堪,但他们的剑,一般都要比修道者的剑要快上许多,因为他们是在生死之间磨砺的剑法,若剑不够快,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人的潜力在生死的压迫下会发挥到极致,对于他们来说,快,就是活下去的资本。你现在未到五境,剑之威能,岂是低境界之人能够体会的,而下四境之剑修唯一能控制的便是快,只要够快,别人出一剑你就能出十剑,何须愁不胜?” 但是余默存皱了皱眉,低声道:“可我觉得他并不是很快啊…….” “嗯?”阮东隅方想询问,却被人群突然惊起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 两人抬头望向剑台之上,只见那吴恒并没有像前面试剑的外院弟子那般中规中矩地施展着剑法,他将剑握于身前,阖眼默念口诀,数息之后睁开双眼,握着剑柄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悍然地松开,正当众弟子以为他是失误之时,却见那柄铁剑竟然悬浮在了半空中,那吴恒双手并成剑指,身体弓步后撤,剑指环绕,那柄利剑之上顿时生出一股锋锐的气息,虽然不盛,但很精粹凝练。 “哦?入门的剑经修至大成了?” 徐言山目露讶色:“生出剑气也足够凝练,不错、不错。” 华子弈在其身旁微微颔首,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默不作声。 吴恒神情专注,剑指一挥,那空中的铁剑便破空飞绕于剑台上空,如龙盘绕,变成一道金光剑痕,数息之间飞掠了十数个来回,风声阵起。 “好!” 不知是哪位弟子带头喊起,众多弟子都被眼前之景惊得热血澎湃,那可是剑经大成之后才能使出御剑术,是无数外院弟子梦寐以求的修行剑法,如今在同辈当中竟有人先行一步,怎么能让他们不心生憧憬慕羡之意。 片刻后,吴恒收剑归鞘,但却是手不及剑分毫,那游空回来的利剑仿佛被他赐予了灵智一般,如同蛟龙归渊,无声入鞘,利落至极,没有丝毫多余。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十一章 我有一刀 “吴哥好样的!” 一些平时与吴恒混的来的富家子弟哪会放过这个吹捧的机会,当即便哄然大喊,助威之势,不知者尚以为边塞将军胜仗凯旋。 “确实厉害……小默子,你说…..嗯??人呢??” 阮东隅咂咂舌,正感慨地说道,却忽然发现身旁的余默存竟没了人影,他左瞅瞅右瞅瞅,终于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阮东隅貌似想到了什么荒唐事,连忙追上去拉住余默存,但他却见余默存脸上只有坚毅,他背负长木剑,眼中不知是何情绪地望着台上的吴恒,像是一匹饿狼在盯着他的猎物。 “我明白为什么会设裁决者了”余默存头也没回:“为的就是给不服的人做准备的。” 负剑少年认真地说道:“我会把他砍下来,相信我。” “你小子…….” 阮东隅抚额无奈叹息,竟是神使鬼差地松开了手。 爱理不平事,依旧是少年。 ………………….. …………………. “若众弟子都无异议,就他吧,也勉强算是可造之材。” 徐言山捋了捋须,轻盘托着拂尘,缓声道。 华子弈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朝着剑场之上的众弟子朗声道: “吴恒,剑考甲下,” 吴恒欣喜,众弟子一阵惊呼,而后华子弈继续道:“按照剑考规则,若剑考评级达到甲等之上,且在外院弟子中风评良好、无人有异议,剑考结束后,便可立即入剑门修行。” “若有人有异议,便与审核之人进行剑比,胜者,亦可夺其名额,取之入剑门资格!” 他环顾众人,道:“现在,考虑为时十息,若无人异议,吴恒,便是我剑门今年的第一位执剑弟子。” 吴恒现在心中狂喜,他付出的代价并没有浪费,为了将剑经修至大成,他赠予了华子弈一颗十分珍贵的剑丸,此剑丸对于剑道修行者而言大有裨益,纵使是华子弈,亦不会抗拒这一份厚礼,再加上如今城间世家的联系,华子弈提点了他一番,助其将入门剑经修至大成,不然凭借他的大道根基,若想施展御剑术,至少还要等上一年时间。 而如今事情已成,十息之后,他便可以成为剑门的执剑弟子,到时候身份水涨船高,他吴恒也不算埋没了自己家族在他身上的投资。 “张岳他们应该会做,事后好处,绝对少不了他们的……” 正当吴恒美滋滋地笑着日后飞黄腾达之际,一道略显稚嫩却锐气四溢的声音却骤然在剑场弟子群中响起。 人群前方,余默存毫不畏惧地踏出一步,寒风撩起他几绺墨发,他坚毅的脸面向剑台之上脸色逐渐阴沉下来的吴恒,冷漠地说道: “我有异议!” 剑场之上,剑台之下,一片哗然。 几位与吴恒交好的外院弟子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脸色有些不善。 余默存背后的阮东隅望着他的背影,仰天长叹。 “你连剑都不会握…….你耍个屁的威风啊…….” …………… …………… 剑台之上的高座处,徐言山虽然已年越耳顺,但一身三境的修为让他的目力不增反减,从那个负剑少年出现之时,他便把一切都看的一清二楚。 徐言山捋须的手顿了顿,听着下方众多弟子的议论声,不由向身前的华子弈问道:“此子,何人?” 华子弈皱了皱眉,他并未想过还真的有人出来蹚浑水,而且就算的确有人要进行剑比,也不应该是这个瘦小的负剑少年。他虽有不悦,但此刻并不好表现出来,于是朝徐言山沉声说道:“这就是方才徐师所言的那位余姓弟子,修为虽达五境,但剑道天赋却是孱弱至极,更是居于剑榜末尾,莫要说吴恒,就连其他的弟子,他也不会是对手。” “倒也有趣……”徐言山笑笑道,“先看这些小家伙之间怎么解决。” ……….. ……….. 看着这个一脸无畏站出来的负剑少年,很多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而剑台之上的吴恒,更是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了一般。 对于他个人而言,能摆脱外院弟子的身份加入剑门成为内门弟子,是一种莫大的荣誉感,而对于他的家族而言,他却是必须要进入剑门成为内门弟子,这样才有可能与华子弈林曲白等人攀上更深一层的交情,这对于家族势力日后的走向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自从他因为家族势弱而不能为他提前争取到进入内门修行的资格,要他在外院静候机会之时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再想着终有一天自己一定能够逃离这卑微低贱的外院弟子身份,从小养尊处优的他怎么能够容许自己与这些底层的贫民沆瀣一气。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这个道理他时刻警醒自己,他是要生在幽兰之室的上层人物,注定生来不凡! 而如今眼看就要摘取日夜积虑都想着的胜利果实了,可谁能想到,这个不知好歹的余默存又跳出来参合一脚!这难道觉得他是好捏的柿子,认为在顾安的庇护下应扛了一次林曲白就飘飘然地以为能跟他叫板起来了?! “余默存!你找死!”吴恒怒喝道。 “找不找死,不是你说了算。”余默存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接着他朝高座之上的数道人影朗声道:“外院弟子余默存认为外院弟子吴恒平日作恶多端,聊生是非,对同门亦是仗势欺人,目无府规。修行应先修身,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如此不遵不爱不耻不敬自私自利假仁假义之辈若进了剑门定会有伤内门风化。弟子不服,但甘愿以身试之,不求胜败,只求问心无愧。” …………………. …………………. 高座之上的华子弈脸色难看,沉默不语。 “允了。” “徐师?”华子弈侧目。 徐言山摆了摆手,嘴角噙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所难免,若是心气太高,受一受挫,也不是什么坏事。” ………… …………. “允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回荡在剑场上空,众弟子闻声顿时骚动起来,惊觉不可思议。 “可真是个好消息。” 余默存望了眼吴恒,感慨道。 “但是让人很不高兴,” 吴恒怒极反笑,阴沉的脸色更抹上了一丝阴诡的气息,他的神情越来越冷,眼里寒芒骇人。 “那我就让你更不高兴。” 寒风骤起,飞雪骤扬,白茫茫地剑场中,一个负剑的瘦小少年朝着剑台一跃而上,衣袍被冷冽的风吹的贴在身上,袍袖翻飞猎猎作响。 余默存缓缓地将手握上了剑柄,缓缓地把背上的木剑收归于腰侧,他一步向前踏出,身体成弓形,头颅低垂些许,目光隐藏在额前的发丝之下。 他的剑势很奇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别扭。他认真地盯着眼前那腰悬铁剑的吴恒,纵使在无数弟子的注视下,可心中却毫无波澜。 吴恒冷笑道:“剑都不会握的人,还妄想当拦路虎?!” “我是不会握剑……” 余默存低声道:“但…..” “我会握刀!” ………….. ………….. 余默存在剑考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跟随顾安学了几天刀。 他那时候本以为学刀是很费脑筋的事情。 每当看见剑科上的同门为了差之毫厘便会谬之千里的剑技招式而冥思苦想上百数千次剑招变换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生出抗拒。 因为他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 其实余默存是一个不太喜欢考虑太多事情的人,性子直,说活直,长驱直入,直来直往便是一直以来的作风和习惯。 他从小生长在市井之地,肠子里曲曲绕绕的交谈功夫一直都是他避之不及的事情,他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些很简单就能表述的事,非要绕个十万八千里之后,达到你我都懂之时,才视为合拍和近乎人情。 他总是喜欢坐在厨坊东面对出连接长街的那个巷道口发呆,每日看着人来人往,听着商贩走卒门为了讨生计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妙言秽语;看着谦谦公子模样的有妇之夫鬼鬼祟祟地偷入青楼;看着夫人娘子纠着一盒胭脂便可以绵里藏针唇枪舌战而不露声色;听着人山人海之中熙熙攘攘的客套与吹捧。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不应该如此辛苦于八面玲珑以及左右逢源。 人生来便应是逍遥天地之间,为何要因这些事情,而让心蒙尘。 他想不通。 就如同他想不通为何练剑修道如此受制于刺扫点横,为何还会有君子以剑的说法。 他只是需要达到目的,破开阻遏,在他看来剑给不了他,只有朴素无华的刀,能填补他的空缺。 “刀是饮血器,不是王侯兵。” 那天顾安丢给了他一本古籍之后,淡然说道:“无剑之雕琢,无剑之精细,无剑之灵巧,无剑之傲气。” “但他有一字:独。” 那似沐冬雪的少年说:“独便是霸道天下,独便是一往无前,独便是无坚不摧,独便是无人可挡。” “千里风雪夜归人,蓑笠孤刀撼长生。” “只要你有意,便可出刀。” …………….. …………….. “会用剑很了不起么……” 余默存抬起头,一股凶悍至极的刀意瞬间奔涌在古旧的木剑之上,沉红的光芒急速流转。 风浪荡起雪中墨发,余默存的眼中神光炯炯,玄关七重的吴恒在他眼中此时不再高不可攀,他好像悟到了些什么,低声轻语中,却有着极大的自信与毅力。 “一刀归藏!”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十二章 曰遮龙 ……………. ……………. “嗯?” 高座之上,华子弈的眼中终于惊起了一丝波澜,他在那道瘦小的身影上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盛霸道的气息,那绝对不是一个连剑都握不好的外院弟子能够施展出来的力量。 “这是……刀意?” 徐言山白眉轻颤,捋须的手骤然顿了顿,惊疑道。他走到剑台高座的边缘处向下视之,只见一道沉红的气幕以余默存为中心向方圆之外扩张,空中飞散的雪一接触到那道气幕,直接越过化水的阶段升腾成迷蒙雾气。 他眯了眯眼睛,脸上若有所思,轻声自语道。 “原来如此……” ……………………. ……………………. 剑台之上,余默存低语方罢,后脚蹬地,身影暴起,他手中的那抹沉红的刀芒便挥砍而出,一道沉红匹练般的刀芒便如瞬间跨越十丈距离直临吴恒的面门,那是一个少年心中的心气和豪气,近乎纯澈,却犀利霸道到了极点。 吴恒瞳孔微缩,他根本没有料到这道刀气会如此凶悍,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料到一个让他鄙视连剑都握不好的少年竟然能够挥出这样的一刀,这本就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却偏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了不起!” 不知是因为刀气临身还是战意惊起的缘故,吴恒身体开始燥热起来,他的双手开始急速变换手印,速度竟比之其试剑之时还要快上几分。 别在他腰间的铁剑剧烈地颤动,铮铮之声响起,而后铁剑出鞘,化为一抹白芒,汹涌的剑气如同火焰一般自上燃烧。 “去!” 吴恒喝声道,那口悬浮的铁剑剑光生出,然后骤敛化为一道白线,直直迎上了那道刀虹之下的身影。 清脆的金铁之声传出,场上皑皑白雪飞散,若柳絮因风而起,洋洋洒洒地弥漫了剑台,有恍若大泽水雾,遮掩了山涧汪洋怒涛般的江河。 吴恒立于剑台之山,他冷漠地望着那片雪雾,片刻后嘴边便挂上了一抹嘲弄之意。 他心想方才那余默存可是连人带刀一并跃进的,如今除了弥漫着的雪雾,剑台之上悄无声息,便连脚步声都没有响起,莫不是这小子只是一个银蜡枪头,空有架势却无半点真材实料?不过也正常,区区外院一玄关五重的弟子,又怎么能成气候?想必自己方才当真是被其威势震慑了,真是笑话了。 他正想转身禀告高座之上的师长和剑门弟子,但却并没有看到他想象之中的欣赏赞叹之色,华子弈和徐言山的脸上依旧有着淡淡的惊疑之色,他脑海中方生疑虑,一道铿锵如生铁片落地的声音却从他身旁数尺之处响起。 “哐当。” 天地忽然一片死寂,吴恒有些茫然地向四周看去,他能看到台下那些外院弟子震惊的面孔,就连他熟识的数位外院弟子,脸色也不太好看,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已经获胜了么?你们为什么要这种表情? 他顺着他们的视线转过头,视线低垂朝地面看去。 烟尘散去,雪屑落下,冬阳如一柄金刀划过浓雾,照到了地面上的那道事物上。 那是一柄铁剑。 而且是一柄出现了裂痕的铁剑。 若不是剑柄末端的剑穗让吴恒感觉到了几分熟悉,他都认不出这是他自己的佩剑。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雪雾之中走了出来,他稳稳地站立在了吴恒身前十尺的地方,断裂了剑尖的木剑被他有些颤抖的手握在手中,半束的发已经飞散开来披在肩上。 余默存面无表情地望着吴恒,就像看着一道可以出锅的小炒肉。 “承让。” 余默存抬了抬头望向高座之上的两道人影,看看了徐言山,又漠然地与脸色不太好看的华子弈对视了一眼,随后转身离去,并没有理会一脸呆滞的吴恒。 剑场中鸦雀无声,众多外院弟子眼中惊异地望着剑台之上的瘦小少年,嘴巴张大得可以吞下一个鹅蛋,这个剑榜末尾的家伙平时不显山头不露水的,没想到竟然如此了得,刚那一记锋芒绝对有玄关七重之上的威力,难怪连吴恒的佩剑也断裂了。 “看到没有!你们一个个看到没有!” 剑场中的阮东隅一副阮某人早就看穿了一切的表情,眉飞色舞趾高气昂地哼哼道:“那是我小弟!你们有这么厉害的小弟吗?!” ………………… ………………… “这……确实有点出人意料啊……” 徐言山眯了眯眼睛,摇了摇头,叹声感慨道。 “我也没想到。” 华子弈眉间蹙起,脸色没有了一开始的那般风轻云淡,他的表情并不自然,原本极为顺利的剑考仪式竟弄出这种乌龙,况且这是他第一次担任裁决者的身份,以往都没有发生过这等状况,难免会对他的声评会有所影响。 “算了……事了之后,我再私下与吴恒沟通……” 然而,就在他略定心计之时,一道嘶吼的声音却骤然在剑台之上响起。 “我没有输!” 吴恒豁然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余默存远去的背影,他的皮肤变得血红,脸狰狞地扭曲起来,双手紧握成全,手背与脸上青筋狂跳,宛若一条条青红色的怒龙,他不由怒喝一声,因愤怒怨恨而颤抖起来的身躯顿时猛然升腾起了一股磅礴的气势。 “我要你死!” 那道声音充斥着无限的愤怒和不甘,残暴之意向四周散去。 紧接着,一道璀璨的剑光便惊起,这一次的剑光更胜以往,威势更大,而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通体泛白的剑芒竟在空中一分数十,宛若流星剑雨,悬浮在空中,散发出的剑气撕裂着空气,随着吴恒一手挥下,成片的剑雨朝着来到剑台边缘的余默存的背影呼啸而去。 …………….. …………….. “分光剑!” “这不是内门弟子才能修习的剑法吗!” “吴恒的气息为什么突然强大了这么多!” “他、他的皮肤在渗血!!他吃了焚血丹!!” 剑场之下的弟子惊呼声骤起,嘈杂纷乱的质疑和惊呼声顿时汇成了一片声涛。 剑台高座之上,徐言山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他浑浊的双目瞬间看向了身旁的华子弈,颚下的长须在微微发颤,似蕴藏着惊怒之意,他冷声问道。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华子弈额上顿生冷汗,他一直提着剑的手也悄然握紧,他的脸皮绷紧的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一般,剑目之中仿佛有野火燎原之意,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哼。” 徐言山敛了愠意,一手搭在拂尘的毛须之上,他眼色冷淡,看着那分散的剑光,隐隐有了决断。 “那名弟子应该死不了。”徐言山淡淡道。 华子弈眼中光芒一闪:“徐师的意思是?” “这时候别跟老夫玩客套,这些门道你作为城主之子不会不清楚。能压下去的事情就没必要婆婆妈妈,你可是收了人不少的好处,保自己还是顾全大义更来的妥当,我相信你心中已经掂量了几分。” 徐言山瞥了他一眼:“把事情处理好,别扯上老夫。” 说罢便召回两位剑童,自顾御剑离去。 “是…” 华子弈长身作揖,沉声回道,面容缓和。 ………….. …………. 宛若流行坠陨的剑雨铺天盖地地朝着余默存落去,绚烂却危险至极的剑光划破空气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剑光。 余默存转过身抬眼望向那磅礴的剑雨,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他遥遥望向数十丈外的吴恒,只见他神色癫狂,眼中嗜血之意浓郁,恨不得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身上渗出的鲜血骇人至极。 “焚血丹!”余默存眼神愤怒,他转眼望向高座之处,徐言山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本应阻止意外的裁决者华子弈却冷冷地注视着剑台之中的情形无动于衷。 “果真如此。” 余默存嘴角冷嘲,他一瞬间便明白了吴恒为何能使出如此庞大的剑式,这两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怕是早就串通好了剑门执剑弟子的归属权,提前就把剑法丹药给予了吴恒,他们下面这群外院弟子不管多出色多努力,也不过是当炮灰的分。 “可我已经没有再出一刀的力气了…” 余默存虽然心有不甘,胸中愤懑,但其实他方才通心达意挥出的那一刀,已经耗费了他体内全部的清气,况且顾安给他的那本刀诀,他也只是修成了着一刀。 那本刀诀叫遮龙。 整本刀诀,只有三刀。 但这三刀却是传说能破开天地的三刀,精化一刀,气化一刀,神化一刀。 一刀星灭,一刀月陨,一刀日熄。 他境界低微,凭借着心气血气,方才能勉强将气化一刀使出一丝威能。 但若要破眼下攻势,想必就算是气化一刀,也是远远不够的。 余默存认真地想着,他眼中浮现过了很多画面,他曾经梦想着有一天他能身背长刀走四方,历江山,但却从未想过有机会面生死,豪挥刀。 他平静下来了。 背负的木剑又被他握于手中,他遥望他漫天剑雨,面容正色,身上的气机开始缓慢地流进木剑当中,那破碎的木剑如今却有了一丝刀的模样,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上升起,压抑却又铁血悍然。 余默存阖了眼,眼中无数画面掠过,他自嘲这可能就是那些道士所说死前的走马灯吧?又想着自己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真是不划算。 “......这怎么回事?” 他眼中的画面开始倒流回去,在他的感知中,木剑上流转的气机亦开始回流,他茫然地睁开眼,直至看到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余默存愣愣地看着一个白衣少年出现在他的身旁,他背负着一柄墨刀,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寒气,俊朗面容的星眸望着临至的剑雨,嘴角处却噙着一丝笑意。 “愣头青的毛病还得改…” 顾安摇摇头,微叹了一声,道:“还有…….” 剑台之上,背负环首墨刀的白衣少年站在余默存身前,面容清冷,眼中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这白衣少年偏了偏头用余光看了眼身后呆立的毛头小子,嘴唇微动,这才迈步向前,抬眼看了那漫天流光剑雨一眼,又望了望那浑身染血的吴恒,最后抬起头,望向剑台高座之处。 他没哟理会华子弈变得铁青的脸,缓缓从刀鞘中拔出那柄陪伴了他许久的墨刀,他随意地将刀尖斜指地,用刀尖敲了敲白玉石面,将出神的余默存唤回来,淡淡道:“记好了,今天,再教你一招。”” 余默存定睛望去,只觉得那墨刀似乎又沉郁了数分。 却见顾安直接扬起手中的刀,对着漫天剑雨,猛然间一扫而过。 …………… …………… 剑场一角阴暗处,阮东隅将握上木剑剑柄的手缓缓松开,他望着那抹如同浓墨笔画的刀芒,眼中赞许,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天地之大,不过一刀尔。” 阮某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后,便双手负于身后,吊儿郎当一摇一摆,兴致颇高地离去了。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十三章 一道墨痕掩天星 顾安手中的墨刀划出一道弧。 一道细微白线出现在了流光剑雨之中,那漫天的剑雨仿佛失重一般停止了下落的趋势,犹如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宛若一只只大手握着那些剑的剑柄往反方向扯。 那道横亘在空中的白线在下一刻便如引线一般燃烧起来,如火如雾般的寒气瞬间便蔓延至每一柄剑上,道道剑芒在遇到那丝丝缕缕的寒气冰雾后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不停地闪烁着白光,似乎是在抵御着侵袭,但貌似依旧没有什么作用,剑光越来越暗。 那条白线越拉越长,直至形成一道月牙状的冷冽寒光,漫天的剑光在其中开始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霜,每一道凝结成冰剑光之上都崩裂出了细密的蛛网。 华子弈眯着眼睛望着那道刀光,手提剑鞘之中的剑发出阵阵嗡鸣。他眉头皱起,缓缓把剑横在身前,右手抓上剑柄,眼中精芒闪烁。 那道刀光慢慢地如同海潮一般向前推进移动,浩瀚之势在风雪烈阳的翻卷照耀下,如同风助火势般掀起绚烂的刀光,那条似燃烧着火的白线才微微触及剑雨群中的第一把凝结成冰的剑,成百上千道剑状坚冰便一同被狠狠地折断崩碎,轻而易举。 众弟子呆滞地望着那上百道剑冰瞬间崩裂,纷纷扬扬的一场混合着铁剑碎片的冰雨如同一块块细小的冰雹砸落到剑台之上,他们骇然地望着那道白袍身影,他手中提着的那柄墨刀,依旧随意地斜指着地面。 “不!这不可能!”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的吴恒呆呆地看着天空之上的一片骇人却绚丽的景象,他望了眼远处出现的顾安,眼神变得惊恐且癫狂,两只震颤不已的手扒撕着脸颊,细密的血珠又从他的皮肤上渗出,他整个人的气势变得萎靡了下去,两只手变得干枯了起来。 “我不可以失败…不!不可以!” 吴恒心中执念太盛,这是他委曲求全了数年才换来一步登天鱼跃龙门的机会,不可以就这样失去,这令他沦为笑柄和唾弃对象的下场他并不敢想,如今他已经暴露了所有底牌,想必华子弈亦不会对他有好脸色看,这一局面之下他便已经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之后要面对的,怕是喋喋不休永无止境的落井下石。 他望向一身白衣的顾安身后的余默存,空洞无声的双眼又闪出一丝厉色。他已经全然失去了对威胁的感知能力,大脑之中充斥的无非只有仇怨与杀戮的念头,试问一个人苦心积虑都在准备的事却一朝被全然劈死,事关重大的未来大计便会由于他的缘故而腹死胎中。 “我要杀了你!” 吴恒眼睛通红,赤红的肌肤在他的怒吼下寸寸崩开,他双臂皮肉裂出一条条细小的血色沟壑,却不见鲜血流出,其中外泄的清气在血肉中奔涌,从中冒出的血泡便如煮热的沸水般翻腾破裂,他大喝一声,大步向前,脚底下的白玉砌成的剑台地面,被此时宛若地狱中爬出来的吴恒重重踩踏之后,崩裂出了一张巨大的蛛网状裂缝。 他拾起一块破碎的剑刃碎片,身影爆射而出,他眼中此时只有那个让他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的瘦小少年,一心只要置他于死地。 “冥顽不灵。” 顾安眉间微蹙,手中的墨刀再度扬起,他从来不是什么善男善女之辈,像吴恒这种事败癫狂的纨绔子弟,一刀劈死也罢。 “顾安!住手!”一道大喝声响起。 听闻那道喝声,顾安的手顿了顿,但也只是顿了顿一瞬而已,刀落劈砍一事,只在刹那之间罢了。 吴恒并没有打算要避开,他手中的剑刃碎片便高高扬起,一身气机已经运转到了肉体承受的临界点,他看着那抹刀光,就这样直直地砸了下去。 “啊!” 并没有出现台下众弟子所想的轰鸣之势,只有一道宛如屠宰场中屠户切割牲畜血肉所发出的轻响,接着一条血气干枯的手臂便抛上的半空之中。吴恒愣愣地偏过头低下视线望去,他的右臂之处已然是空空荡荡,他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数息之后,那条手臂狠狠地砸到了他身前的地面之上,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臂,当下一声凄厉的哀嚎便响彻整座剑场上空。 “你断我臂!!啊啊啊啊!!你该死!!你该死啊!!!!” 吴恒瘫坐在剑台之上,惊恐地看着那条残缺的臂膀,右肩剧烈的痛楚此时开始侵入到他的颅内,血光从他的右肩断裂之处奔涌而出,他的面容扭曲至极,口中嘶哑怒吼着污秽的话语,顾安依旧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锋锐之色更加浓郁。 余默存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顾安的背影,他打死都料不到顾安一出手便是断一臂,不过他倒是不会自己作践去可怜方才想要袭杀自己的吴恒,只能说是其自食恶果,恶有恶报罢了。 “我要……杀了你!” 吴恒阴狠地盯着顾安,他只是一个玄关境界的修行者,远远达不到传说之中断臂重生的修行境界,就算真的有那种大能,又怎么会偏居南屿一隅耗费苦工为他续臂,断了便是断了,血肉坏死精气流失,大道根基受损,他打熬体魄的第一重已破,他这一生都已无窥见二境之上的机会,且寿元更是流失的快速,这就是修行者体魄破灭之后在天道压制之下的悲哀之处,曾经站的有多高,便会跌得有多狠。 而且他永远都不能握剑了,他的剑修之梦已然破碎,他可是家中的独子,一想到日后家业便要毁在自己的手上,且要面对家中之人失望痛楚的目光,吴恒心中顿生死志,他颤颤地抬起自己的左手,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运气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嘭。” 一道重击从后落在了吴恒的脖颈之处,吴恒眼中的精光逐渐熄灭,眼帘无力地落下,接着便有一道轻响在他背后的几个封血大穴之处响起,昏迷过去无力支持的吴恒倒头摔落在地,虽是呼吸微弱,但还有声息。 顾安淡淡地扫了一眼来人,没有说话,他收刀归鞘,静静地站了数息后,转身便向余默存走去。 华子弈看着他的背影,冷傲的面容之上,眼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已经尽力赶来阻止伤亡之事的发生了,本想着顾安还能看在剑考的份上有所顾忌,且没想到他如此干净利落地便将吴恒的手臂给断了下来,他甚至觉得若不是自己大喊了一声阻止,他那刀劈下来的后果就是要了吴恒的命。 “顾安,你行事未免也太过于极端了!” 华子怒喝道:“私自闯入剑考之地,残杀同门不止,裁决者下令制止还依旧我行我素,你这外院第一人的架子,未免也端的太过妄自尊大了些!” 顾安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转过身来,他沉默了半响,声音冷淡地说道:“你们剑门的人不是很喜欢用实力说道理的么?难道祸及己身就另当别论?” “你!” 华子弈双眼浴火,他一步踏出,剑鸣之声便从剑鞘之中响起,他右手抚上剑柄,一条星河般的剑光便从剑鞘之中被他拉出,他体内的气机涌动,隐隐蕴着锋锐之意在其中,那是剑修一脉在跨过二境之前所转换成的剑气,看起浓郁程度,已是趋近小成的水准。 “若你自信你能敌得过十二重的林曲白,你尽可以出剑。” 顾安重新迈步走向余默存,并没有理会身后不远处的华子弈,背后大大方方的留下了一大道破绽,就连墨刀也没有出鞘的意思,静静地负在他的背后。 他仿佛一点都不担心华子弈的剑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就凭他看死了华子弈不敢出剑。 华子弈双目凝起,眼中寒气翻腾,他身上的气机在他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顿时攀升到了剑道之巅,洪水滚滚,气势汹涌,手中的长剑更是蠢蠢欲动,北斗星芒的剑图已经绘于剑身之上,剑气流转,甚是逼人。 “走吧。” 顾安终于转过头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华子弈后,后者正在天人交战,他也懒得去打扰。他又伸手扶起来半跪在地上的余默存,语气依旧很淡,却也素来如此:“你的刀决断还不够,不然你刚才一刀就能劈死那吴恒,也就用不着我出手。” 余默存如今却有些怯怯地望着那躺在地上面目骇人的吴恒,他愁眉苦脸道:“这不是没切过人肉吗…我说了我连猪肉都很少切…” 他又看了一眼华子弈,缩了缩头:“他不会要动手吧。” 顾安回首望了一眼华子弈,面容冷淡,转身后摇了摇头,迈步离去,便开口道: “他不敢。” 声音虽小,但却传的很远。 华子弈眼中怒意暴盛,他扬起剑,磅礴的剑气汇聚于上,他牙关紧咬,手中的剑便促地落下。 一道数丈的剑痕顿时出现在剑台之上,深达几近一尺,华子弈落下的剑微微颤抖,掀起的浓烟遮住了他面试不甘的脸。 他没有信心能够承受顾安的一刀,他连林曲白的一剑都接不了,更别说挑他不知道底细的顾安。 “你赢了。” 这位城主之子低声说道,仿佛要用极大的毅力才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不平静,他愤然拂袖离去,传令让一些外门弟子把吴恒弄回吴家修养后,便消失在了剑台之上。 剑考结束,人群散去,顾安走在前面,余默存走在后面,冬季的白昼偏于短暂,冬阳西沉,橘红的天光漫过绒雪深涧,披雪白林,带着一抹红,照在两人的身上。 “你最后那一刀我看不懂。”余默存苦恼地闷声道。 “不需要懂。”顾安说道。 “你不是说要我看好吗?”负剑少年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那样说显得有气势。”顾安斜眼看了他一眼:“出刀最重要就是气势,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哦……”负剑少年恍然大悟。 “最重要的是……”顾安犹豫了一下:“他会觉得我玷污了他的刀。” “啊?谁?” 顾安停下脚步,看着落日,他沉吟了半响,轻舒了一口气,轻声道: “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厨子。”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十四章 人非得以过往 剑考落下帷幕,其中的发生的波折便如狂风过境一般席卷了整个靖阜学府,无数弟子震惊失色,亦有弟子拍手称快。 震惊的是今年外院无出一个剑门执剑弟子,外院一霸吴恒被断手,剑门承剑七星子华子弈不敢出剑,拍手称快的是内门弟子的嘴脸又一次被顾安打歪,这次还加上了一个余默存,这剑门自从林曲白一事之后便似与顾安八字不合,命中犯煞,每次都在其手上吃瘪,今还落到如此屈辱的局面,实在难看。 风波不止,待剑榜排名颁布之时,力克吴恒的余默存竟然榜上无名,众多弟子议论纷繁,纷纷说道想必是剑门登录花名册之人暗中做手脚把余默存将剑榜之上出名,还大肆诋毁顾安残杀同门性情残暴,他日府试之上定会用他的败绩来偿还如此奇耻大辱。 靖阜学府一时间到处都充斥着有关于数月之后冬末初春之时的那场府试大比的议论声,剑门怕是会尽力阻击顾安。 如今虽然是寒冬,但外面传言却炒得热火朝天,那日剑考之后顾安与余默存仿佛在靖阜学府中消失了一般,极少人知道他们的行迹。 而热议中心的当事人,却是淡然至极地安居在自己的一处别舍之中,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守着看廊前风雪。 “喂!你哑巴了你!快说话!” 顾素曦一手撑着矮桌桌面,向前探出身子,她的一双杏眼凑到顾安的面前,眼中微微愠怒地盯着这个闭着眼睛宛如老僧入定般的黑衣少年,她的腮帮子微鼓了起来,抿了抿嘴,嗔怒道。 “你又怎么了。” 顾安缓缓睁开眼,似是习惯了这个时而温柔婉约又不时刁蛮任性的妹妹,他轻轻地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觉得有些好笑般不解地问道。 “哎呀整天就知道摸人家脑袋!梳好的发又要被你弄乱了!” 顾素曦嘟了嘟嘴,她脸颊微红,粉嫩可人,她慌忙地撇开了顾安的那只大手,蹙着眉嘟哝道,她望了望额上垂下来的丝缕发,琼鼻微微皱了皱。 顾安看着顾素曦,嘴角微勾。 “我说!外面的消息都传疯了!你倒好,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待在这里,你不担心,我都为你担心了!” 顾素曦微愠地环抱起双手,气鼓鼓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中却有些红红地望着对面的那个黑衣少年。 “没事的,人言纷杂,何须在意呢。”顾安安慰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可是我在意!” 顾素曦不假思索就急急地吐出了话语,急迫之下变得有点大声的反驳之语让顾安的表情僵了僵。她望着顾安怔然出神的表情,直硬起来的语气又低了下去,她微垂着头,低垂的视线落到了纠缠到一块的纤纤素手上,眉间有一丝沮丧,一丝委屈。 虽然顾素曦从小和顾安一起长大,但她其实并不如顾安了解她那般了解顾安。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去承受他本不需要承受的事情,去完成她根本不希望他去完成的目标,她觉得他活的很累,但这个对她爱护至极的少年却只会说“没事的”。 自从从东土逃离,跨越南陵诸国,流迁外土,于五年前来到南屿后,她便越来越看不明白顾安,明明近在眼前素手一伸便可以抱到的兄长,却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什么事都不怨与她诉说,她知道这是他认为自己应有的责任和心中的执着使然,但这对他太不公, 顾安回过神来,眼神稍敛,他又轻轻摇头笑了笑,伸手探过身去柔柔将顾素曦垂落的发捎至耳后,用拇指轻抚她的脸颊后,才温声道:“真的,没事。” 顾素曦抬手拨开了他的手,用手轻拭了眼角的一丝晶莹,声音闷闷的。 “你总是这样。” 她微微仰着头,鼻间抽吸声轻响,视线也不看顾安,但心中的那股低落的情绪,却还迟迟没有散去。 “我只是想你对自己好一些,你已经很累了,我不想你继续承受这么多。” 顾素曦起身向门外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向顾安,他如瀑的黑色秀发在肩头滑落,白色的连帽斗篷在内室的黑暗中就如同一朵静静开放的雨久花,就像风中的雪花那般。 他忽然问道:“明日,你便要入峰了是吗。” 顾素曦眼神低垂了下来,她轻声地说道:“嗯。” “准备如何了?” 顾素曦沉默了半响:“薛师姐会做我的护道人” 顾安看着她那完美无瑕的脸,紧抿若红线的唇,眼中蕴着忧虑,心中不免莫名地微揪起来,他向反方向偏了偏自己的左身,不再看她。 顾安沉默了半响,说道:“如此也好。”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顾素曦轻声说道。 顾安阖了阖眼。 她又说道:“你在就好。” 顾安听着她的脚步声响起,远去,微微绷紧的身子渐渐地松缓下来,他缓缓地睁开眼,视线穿过风中的飘雪,落到了院墙上。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本应遗忘与不在意的事。他回想起这五年来在这里的所经所历,所感所悟,他以为很多东西他都可以置若罔闻,但其实到头来,他一点都没有避开他所必须经历的事情,且如今又貌似要重新走上那条他不愿踏足的路,面对他避之不及的纷争,但这些在他一出生就已经被定下的轨迹,他无法避免。 一轮皎月正从墙头升起,顾安也不知道他沉思了有多久,只觉天光昏暗,月芒散落,这片天地又被从极远处的那片黑幕盖了起来,宛如一道墨意入了清水。 脚步声起,咯吱的木板挤压声在内庭响起,接着屋内的灯被点亮,成了着黑夜里万家灯火这种的一道光。 顾安头也不回,伸手屈指敲了敲身侧的桌面,那道厚实的步履又朝着廊外踏来,显然两人已是了解甚深。 顾安看着梁胖在对面坐下,将食盒中的几道小炒拿出来放在桌上,可能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饭菜凉的快,味道也有了些影响,顾安叹了声,自饮了一杯凉水,感受着身体无碍后,才说道:“胖子,不是我说你,小余子的厨艺可比你好太多,你怎么当别人师兄的。” 梁胖双肘撑着桌沿,他是在药阁吃过才过来的,好心给这个家伙送饭还要被损一顿,当下有点撇嘴不满地比划着:“就你嘴雕!要不是胖爷我好人好义,才不管你这个家伙是不是要饿死呢!” 顾安笑了笑,又问道:“小余子呢?” “你以为人家是你的特御厨子啊!”梁胖看了他一眼,一手托着腮,一手比划着:“不过那小子怕是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天跑到墨竹林去砍竹子,说什么‘顾师兄的修炼计划’,什么时候砍够一百根就什么时候可以入门。你说你这不是乱搞么?墨竹林的墨竹可是灵植!灵植!他就算学了你几分刀法,但若没有玄关十重以上的修为,他连一根都砍不断。也不知道这说你对他期望太大还是怎地,若是让他刀心蒙尘,你就是罪魁祸首。” 顾安失笑道:“你倒是小觑他人了。” 梁胖翻了个白眼,后又似想到了什么,他比划着:“哎,明日奇门的入峰之试便要举行了,你家素曦,貌似今年榜上有名。” 顾安持箸的手顿了一顿,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梁胖瞪了瞪眼睛比划道:“你不去当她的入峰护道?” 顾安将竹筷横放在碗旁,摇摇头,说道:“她已经安排妥当,听她说她门中有位薛师姐会做她的护道者,我不需担心。” “哦……” 梁胖若有所思,他又紧了紧眉头,手指搓捻着他的三层下巴,心中暗道:“奇门的薛师姐?薛师姐薛师姐……怎么听着耳熟…” 他脑中忽地闪过一位风度娴雅、绰约多姿的女子身影,心头莫名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薛凝香??” 顾安眉间微挑:“谁是薛凝香?” 梁胖犹豫了一下,理了理思绪后,比划道:“以和你素来不对头的剑门为例子,剑门分执剑承剑传剑身份三阶,下中上依次往上,弟子的天赋越高,实力就越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我记得老爷子跟我说过,奇门作为内门八门之一,相对的弟子阶层分级,也是如同剑门一般分阶,但他们的分阶按照的是音阶来划分,最高阶的是羽,最低的是宫。而那位薛凝香薛师姐,就是徽阶弟子。” 顾安夹了一块豆腐:“有资格担任护道,那有什么出奇的?” “如果我说她是是吴恒的表姐呢?” 顾安夹着的豆腐突然掉到了桌上,眉头微皱。 ……………………………….. ………………………………… 顾安替余默存出头而断吴恒一臂,并没有在靖阜之外引起风波,但对于靖阜内部而言,特别是剑门,这一战的影响却让不少内门弟子心中意难平,吴恒被断臂,华子弈怯战不敢出剑,除了再一次证明了顾安的威慑力外,也让不少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外院第一人的身上。 “华子弈虽然只有玄关十重的修为,位居承剑弟子,但作为城主的子嗣,并非没有压箱底的本事,即使他面对的是林曲白,也不会只出剑而不出招,可想而知顾安在当时施加在他剑心上的刀意有多强大。看来自从他修为解禁之后,进步神速,假以时日,必是极为难对付的存在,而你偏偏与其交恶,你想要取人性命,而他断你一臂,这确实是很公平的事。” 洞陵县吴家院落中一个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一身绛紫衣裙的薛凝香看着灵晶石长盒中被药水浸泡着的一条手臂,话语方向,却是落在握于床上那个死气沉沉的身影上。 吴恒睁着眼向上望,布满血丝的眼睛呆滞而空洞,他的脸上已经许久都没有清理过,污垢脏泥与杂乱丛生的毛须让他的脸看起来狼狈万分。 薛凝香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好生养伤便是。古有独臂剑修证的大道,你虽失一臂,未必不是走上了另一条康庄大道。” 她顿了顿,像是察觉到自己这样说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又道:“虽然在我看来,双方皆错,但是你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而相应的,他们也应该‘礼尚往来’,这样才是公平。” “那你帮我。” 那张死气萦绕的人脸木木地说道。 “你想如何?” “他不是护短么?”吴恒呆滞地道:“你卸他妹妹一臂,就当还了我吴家这些年对你的恩情吧。” 薛凝香皱了皱眉,眉间隐隐有杀意涌出,她的气机流转,长发无风扬起,但她静默的片刻后,体内的波动又平复了下去。 她转身走到房门前,伸手推开房门,门外的冷风吹进来,簌簌风雪刮蹭到她的脸上,她沉了沉目,想了一些事,便抬脚迈过门槛,关上房门。 “..…成交。” 第一卷 陌上少年行 第五十五章 风雪相望 靖阜有山,起于合阳,是为云宁。 云宁有峰,参天而立,其数有八。 八门分别对立一峰,剑门有剑峰,自然的,奇门亦有奇峰。 南鸢郡近南海,而云宁山依海而立,便也可观海。奇峰位于云宁山的坎位,东临大海,海上空气湿润,在冬季,温度也相较其他七峰要暖一些,其山上溪流源自地心之中万年来数百年来热气氤氲的温泉,终日烟波浩瀚,霞光旖旎,而内门八门之一的奇门,便是建于山腰之处,俯瞰着波澜壮阔的海面。 奇门之所以被称为奇门,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此乃靖阜的藏宝重地,其内藏着靖阜立院数百年以来所收藏的各种兵器法宝,五花八门,寥若晨星,而其门下弟子的修炼方式大多都是依靠驱使法宝手段而施展道术,这与剑峰的剑门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处,但剑门主攻杀伐,奇门却各善所长。 隆冬腊月,风雪一场一场地下着,虽然奇门靠海,但依旧躲不过被大雪覆盖成白山的命运,原本清丽的山间绿林如今变成了银装素裹的皑皑雪山,但其中萦绕着的浓郁的灵泉热气与天地之息,茫茫茫茫更让着秀丽的奇峰愈发如梦似幻起来。 东方刚露一抹鱼肚白,晦暗的光线之下,奇峰的山脚下是一片以白玉石砌成的硕大道场,而道场连接山间之处,有着一道如同外门百阶石梯般的登峰长道,其绵延之势若高耸入云雾深处,起伏不定的云浪如同海面之上的波涛,其末端分岔成数十个道口,贯入奇峰深处,着墨如画的檐牙高啄之间隐约能看到丛生的树木与冒着温热气息的山涧暖流,内里繁花异草成群,粉粉白白不知是何种品种的花物,不规则却极为每秒地涂抹在山间素白嫩雪之中,星星点点,美丽到了极点。 今天是奇峰的弟子进阶考核,如同外院弟子剑科结课一般,奇峰的弟子亦要完成属于他们的入峰之试。 何谓入峰? 简而言之,入峰的另一种说法,便是登山。 新血换旧血,这是必然的趋势,而登山入峰,便是奇门安排给门下弟子的进阶考核,反噬能够通过入峰之试的,便能弟子身份进阶,而没能通过入峰考核的,便维持原有弟子身份的资格不变,不过每月的资源会有所减少。 奇峰多女子,而女子素来对于这些考核之事往往看的比男子更为上心,清晨天刚亮,许多奇门的弟子便梳洗打扮后,直直奔往集合的地方。奇门的入峰考核对于整个奇门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因为这事关传承,事关奇门未来十数年间的气运与底蕴。 道场南面是供与奇门弟子休息所用的廊道,捻雪低了枝头的红梅为廊间点缀了些许新意,奇门之中虽是女弟子占了绝大多数,想来其实是比较冷清的一峰,但人数却也是有上百人数的弟子,而其中亦有着不参与考核却担任护道的弟子存在。 护道弟子虽然不参与考核,但对于参与考核的弟子而言,其作用却是关乎着自己能否顺利的通过入峰考核。 登山入峰,考验的并不是接受考核弟子的战斗能力,入峰之试,其本质便是在登山之中磨砺心中道意,便如一个个棋手入局,方寸之间难舒胸中意,惟有以自身的大道根基艰难攀登而上。 但若只是这般,便也相安无事,可入峰之行,并没有如此简单。峰中云雾,看似涛生涛灭,仙气缥缈,而实际上却是藏有大凶险。奇峰多年传承下来,无数暗藏的灵阵攻势与不知来处的密野鬼秘之物时有出没,虽皆是些山中孕育的生灵与残破的灵阵,但对于修为被压制只剩道意的考核弟子而言,却是万分凶险,曾经有奇门弟子误入老林诡地当中,沾染了沉积了多年的尸毒后,无人在其身旁,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最后落得跟身死道消的下场,让人扼腕叹息。 种种不同寻常的伤亡在多年以来从未禁绝,虽然靖阜是云宁山的龙头地界,但其实许多山林之处并未有太过深入的涉及,而八座山峰作为八门的山门,更是有一些不得而知的隐秘地界藏于其中,自然玄妙之处,并非人力可以相比,这些天灾地祸,只能尽可能做到避免。于是便催生出了每一位入峰弟子都要找寻一位护道帮手以防止令自己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还能有人相助的常例,一直沿用至今。 秀气长廊之中,一身茶白色冬衣的顾素曦静坐在一处长椅上,如瀑的发披在肩前。眼帘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低敛,低垂的视线了蕴着一些难以说清的情绪的,两只素手上的纤指在不停地打绕,毫无规律的动作说明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宁静淡然。 “怎么了?紧张?” 一身绛紫色衣裙的薛凝香从远处走到顾素曦的身前,她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两岁的师妹,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接着便施施然在惘然抬头看向她的顾素曦身旁坐下,极有风韵地将右腿搭到了左腿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着覆盖了一层布料的玉腿,手掌托着香腮,眉眼微挑地问道。 顾素曦看到来人,也是极有礼数地微微一笑当作打了声招呼,她双手放在双膝夹缝间,视线低垂着,让薛凝香难以看得出她在想着什么。 “只是心中有些郁意,倒是难以说出口,让薛师姐见笑了。” 顾素曦无所谓地笑笑道,神色有丝丝的低沉,她想起昨日在顾安房中的所言所语,会不会对自己的兄长带来什么影响,而且看他对自己入峰之试的反应,今天怕是也是不会来了,但自己真的是为他好才免得让他又陷入众多弟子的视线里,她并不想多生是非。 说罢,顾素曦侧了侧身,抬眼朝山道之下的御风坪外望去,纷纷白雪与初阳在空中交织成了宛如梦境般的美丽景色,只是她终究是希望看到那个人能出现在山道上,而不是只有风雪过境渺无人烟的冷清。 薛凝香心中也了然了几分,淡笑了一声,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纵使她与这个貌美清丽的师妹相熟,但此中涉及到情感深意的众多纠葛,她也不便去探讨一二。 她便假似看不出般,沉吟后笑笑道:“顾师妹,放宽心,师姐我当年入峰也是这般犹疑不定心中不安的,临近入峰那几日,还没睡过几夜好觉,你如此上心,也难得不是一件好事,加之以你不弱于我的道行实力,前些年也已是入了许多师长的法眼,这入峰登山之试,也就是区区一个形式而已。” 顾素曦略微失神后,淡淡一笑,只不过看起来总归有些不自然,她轻声道:“能少点纷争就好……等下的入峰护道,还需薛师姐你多多照拂素曦了。” 薛凝香青丝垂肩,暗香萦际,她玉手掩唇笑笑道:“顾师妹客气了,只不过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倒是师妹可要好生努力才是。” 顾素曦垂了垂眼帘,轻“嗯”了一声。 这些相似相近不相同的对话寒暄在休憩弟子中不断地发生,对于这些弟子而言,身份进阶是对自身实力的肯定和赞扬,修炼资源的增多与经书翻阅的权限是值得让让他们为此努力奋斗和尽心尽力的。 晨光稍露之间,橙红的光从天地的那头照耀向世间,片片霞光铺到了云层风雪之上,为暗沉的天幕带来了温暖的亮芒与一天重启的希望,落到了道场上,落到了廊中的弟子身上,也落到了峰顶。 峰顶之上,有着两道人影,晨光落到两人身上,照出了他们的面容。 背向山道,面向南海云层霞光的是一位女子,这位女子看上去年岁已长,纵使一身不弱的修为能延缓面容的衰老程度,但她的眼角还是蕴出了些许的鱼尾纹。她虽是只着了一身素雅的青衫道袍,但丰胸细腰和圆滚翘挺身材却依旧在此间勾勒了出来。即使脸上有着年岁留下的痕迹,但风韵犹存的面容却是不难看出此人年轻时到底是何等沉鱼落雁的之姿。 她腰间系着一柄无鞘长剑,细如青丝疏远极近冰雪之意,若是有奇门中的弟子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这柄叫“青雪”的宝剑,虽然制式为剑,但此剑无刃无锋,乃归法宝一类,走的是增幅道术的路子,只不过这位妇人觉得剑看起来比较拉风一点故而如此罢了。 女子姓蓝,名夕瑶,奇门门主,亦称——瑶仙子。 此时蓝夕瑶眉眼舒淡地望着昊阳长空之下的雪景,红唇轻启,声音如沉鱼出听般传出,对落后她半个身形的那人问道:“曾师弟还没回来么?说起来他此番下山已有不少时日了,纵使他与那梁征相交不浅,但门中此事向来由他主持,多日了也不来个讯息告知,真是老大不小了还如此不分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