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娇花总想退亲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周朝顺德十七年正月初四,雪满京城。 这场大雪,自昨日午后,下到了今日,京城之中大街小巷,千屋万厦,尽被积雪覆盖。 还在年中,京城这繁华之地,却是人迹罕绝,声响不闻,大雪之中,只听肃肃声响,仿佛一座空城。 一大清早,李老四开了自家房门,探头一瞧,但见那天上依旧搓绵扯絮一般,大片的鹅毛簌簌落下。自家院里,触目一片银白,拴牲口的木头桩子、腌菜的土陶缸子连同那木头半扇门,都被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头。 他搓了搓手,从门后拎出一把扫帚,扫起雪来。 屋中,他浑家低低叫了一声:「当家的,你做啥呢?」 李老四头也不回道:「我将雪扫扫,你睡你的。」 那妇人却披了件袄子出来,嘴里咕嘟着:「京里被围几天了,大伙都不敢出来,还扫啥子雪?你有几个脑壳够砍的?」 李老四没好气道:「妇人便是不知事,若是这等天长日久困下去,咱日子不过了不成?大年下的,这成什么样子!」嘴里说着,一面挥舞着扫帚,将院中扫出一条道路来。 他干的热将起来,身上也冒出了腾腾白气,便将身上裹着的袄子脱了,精赤着臂膊。 那妇人也没进去,自家也拎了一把扫帚,一面干一面同他低声争执些什么。 两口子正拌嘴,忽听得巷子外头,远处传来一阵极重的脚步踏地声响。 那脚步声齐齐整整,一步一步,如同击鼓一般,敲在两口子的心上。 李老四同他浑家,一齐白了脸面,丢了扫帚,忙忙回到屋中,关紧了门扉。 被围困了四日的京城,终是破了。 安国公府门前,人头攒动,丫鬟仆妇家丁小厮,挤在一处,低垂着头,不敢有一声言语。 如今的安国公萧潼,同他的夫人蒋氏,就站在人群前头。 雪依旧在下着,扑簌簌的,落在每个人的头上,仿佛千钧重担,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自西南而来的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只用了短短半年的功夫,便直攻入京城,并于大年三十的夜里,将京城团团围住。 朝廷腐败已旧,叛军一路打来如摧枯拉朽。 但京城的权贵们,满心想着京畿重地,有重兵把守,区区一伙乌合之众,怎样也不会是朝廷亲军的对手,依旧在纸醉金迷、糜烂奢侈的日子里醉生梦死。 然而,叛军只将京城围了短短四日,便不攻而破。守城的官军,竟然在守将林城带领下,献城求和。京城大门洞开,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偌大一座京城,便已落入了叛军掌握之中。 蒋氏将头略抬了抬,悄悄望向那些叛军。 这些兵士,同她往日在京中见到的,骑着高头大马,身着轻裘锦带,微胖而白净的军士不同。他们一个个皮色黝黑,刚劲魁梧,矗立在风雪之中,犹如一尊尊钢铁铸造的雕像。那一张张脸孔,竟是整齐划一的没有神情,冰冷刚硬,仿佛石头雕出来的。 蒋氏的目光,在触及叛军手中那明晃晃的兵刃时,心头一颤,一股寒意自背脊上蹿起,直透骨髓。直到此刻,她才大从心底里的感受到,这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叛军。 纵然蒋氏只是个深闺妇人,亦也听过不少关于这叛军的传言。 有流言,这叛军的首领,是个传奇人物,是真龙天子下降,其举事之时,有五彩祥光,故流民草寇皆肯归顺,奉其为王。 一说,其人极善,严苛约束军纪,军队所行之处,绝无肆扰百姓之事,甚而调拨军士,帮助穷困百姓驱逐匪患。 叛军之中,上下如一,首领衣食,与寻常军士无二。故此,叛军军心极忠,人人为主,作战之时各自向前。 又一说,其人极恶,性情残暴嗜杀,曾将守城官员车裂分尸,更将其阖家老小十余口斩首,首级悬挂于城头。 传言种种,莫衷一是,但唯有一种,流传最广,甚而蔓延进了京城——唯有此子,方是大周的真命天子。 尽管朝廷下了各种严刑酷法,亦没能制止这流言在坊间传开,直至如今,叛军攻进京城。 叛军进京,并没有直取皇宫,而是将安国公府团团围住。这一举动,令安国公府上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安国公萧潼,并不掌兵,也不是什么权臣,叛军为何独独要围住安国公府? 蒋氏心中纵有不安,却并不怎么害怕。她家老爷早跟她通过气儿了,叛军如打进来,安国公府定然率先投降。 自来的规矩,为安抚人心,新帝是绝不杀降臣的,并且为彰显仁慈宽大,还会加以善待。就算周朝改头换面,江山易主,他们安国公府的荣华还会代代传下去。 想到这里,蒋氏心中稍稍安定下来,竟而对那个传言之中的叛军首领,生出了一丝好奇。 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不知现在何处,又是怎生模样? 正当她心中想时,那叛军忽然自中间分成两列,但见一人一骑,自风雪中行来。 马匹膘肥体壮,通体乌黑,唯有四只蹄子是白的,吸着鼻翼,不住的踏着地面,煞是威风神气。 马上骑乘之人,着一身玄色甲胄,一头乌发高高束起,他两眸深邃,如鹰隼一般的犀利,两道浓眉直斜入鬓,鼻梁高挺,双唇极薄。 这叛军首领,竟是个俊美如斯的男子! v第二章 他左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然而这不仅没有丝毫损坏他容貌,反倒令他添上了一抹阴郁暴戾的气质。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坐骑的头,适才还暴躁不宁的黑马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便望向了安国公府众人。 众人触及那目光,心头都是一颤。 不知为何,黑衣男子那通身的气派,仿佛如天神降世,不怒自威。不必他开口说什么,众人心中已然自发的生出了敬畏之意。 这样的人,便是天生的王者! 蒋氏看清了那人的面目,顿时如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她只觉得双膝发软,两个腿肚子都在瑟瑟发抖,几乎要死死的咬住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怎么会是他! 这叛军首领,竟然就是已废为庶人、驱逐出京的前四皇子陈博衍! 她身边站着的安国公萧潼,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还是退了回来。 陈博衍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并没有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如花容颜,一颗心顿时直直的坠了下去。 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哭叫声:「四爷,您总算回来了!!」 伴随着这声响,只见一丫鬟打扮、左脸有疤的年轻女子连滚带爬的自人群里冲出,跪倒在陈博衍的马前。 这丫鬟语不成声道:「四爷,您回来晚了……呜呜……姑娘,姑娘没了……姑娘走了!二老爷和二太太,去岁将姑娘送到了宫里……隔日一早,就送出来消息,说姑娘夜里去了……姑娘一直都在等着四爷……」 陈博衍默然,他只觉得耳中一片轰鸣,胸口似是被千斤的重锤一记记狠狠的捶着,喉咙里是一片腥甜。 终究,他还是回来的晚了。 风雪甚紧,大片的雪花黏在他的鬓边、眉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 蒋氏按捺不住,急赤白脸的嚷道:「四、四皇子,你可休要听这婢子的胡言乱语!皇帝要的人,我们莫不是能拦着不成?!」 萧潼眉心一跳,想拉她一把,却拽了个空。 陈博衍看着她,目光之中是一片冰凉,他颔首一字一句道:「如此说来,她说的便都是实情了。」 话音低沉,冰冷之中带着肃杀,重砸在萧潼与蒋氏的心口。 萧潼急急上前,却被军士拦住,他便白着脸面,向陈博衍大声道:「成王殿下,我安国公府上下愿降,自此效忠于殿下!」 陈博衍面色淡淡,薄唇轻启:「本王,不稀罕。」 萧潼后退了一步,冰天雪地竟然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满心的盘算便是叛军必定不杀降臣,他还能继续当他的富贵国公爷。然而没想到,这个陈博衍根本不肯受降。 不肯受降,那意味着什么? 没等萧潼想明白,高架在安国公府门前的柴火和油锅,便已将答案昭示出来。 火红的焰火舔舐着锅底,大锅之中的油也冒出了腾腾热气。雪花落入锅中,偶然腾起些噼啪的声响。 萧潼与蒋氏,看着那锅中滚热的油,胆战心惊,不知陈博衍意欲如何。 有军士上来问道:「殿下,安国公府如何处置?」 陈博衍面无神色,淡淡吐出两个字:「逆贼夫妇,下锅油烹。」 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却宣告了安国公府人的下场。 蒋氏又惊又惧,登时晕死在地。 萧潼亦也魂飞魄散,兀自大声嚷道:「成王,我安国公府愿降,你不能诛杀降臣!」 陈博衍目光森冷,开口言道:「本王,偏不受降。」 萧潼面若死灰,颓软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撵出京城、废为庶人、绝无可能的四皇子会卷土重来,会成为这场争斗的赢家。 若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把赌注押在宫里那位身上,更不会听信妻妾的言语,把侄女萧月白送入宫中。 但这世上,最缺的大概就是后悔药。 这一日,安国公府门前那沸腾的油锅,凄厉震天的哀嚎,焦糊的气味儿,焦枯的骨渣,成了京城里所有人的噩梦。 皇宫之中,守卫的亲军早已如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 养心殿上,已成了孤家寡人的皇帝陈恒远独自在龙椅上坐着。 他满面阴冷,看着那个曾被自己驱逐出京的四弟,自门外一步步的走到了殿中。 直到了此刻,陈恒远还是不能相信,他竟然还是输给了这个弟弟。 陈博衍看着他,淡淡说道:「是你自裁,还是我来动手?」 陈恒远嘴角微微抽搐着,那双眼睛里满是狠厉。 v第三章 片刻,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蔑一笑:「陈博衍,你不要以为你赢了。萧月白,她最终还是当了我的人。尽管她死了,但她还是成了我的女人,我的妃子!」说着,陈恒源的面目越发狰狞,他狂笑叫嚣着:「你就是杀了我又能怎么样?!你挚爱的未婚妻,最终成了我的人……」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陈恒远的脑袋已经搬家了,殷红的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溅射了一地。那颗戴着平天冠的脑袋,滚落在地下,两只眼睛兀自瞪着陈博衍,死不瞑目。 陈博衍手提重剑,血水顺着剑身的血槽汩汩而下。 他面色冷峻,看着那地下的首级。 明知道陈恒远是在挑衅他,而他却也当真被激怒了。 毕竟,到了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比萧月白更戳他的心坎了。 迈过陈恒远的尸首,陈博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大殿外头。 殿外,风雪已停,举头望去,天际一片苍茫。 三日之后,陈博衍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延丰。 新帝拒降,油烹降臣,手刃废帝,这消息在京中传开,令那些前朝旧部,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然而周朝腐朽,权贵鱼肉百姓已久,对于这等消息,寻常百姓只是人人拍手称快。 陈博衍自登基之后,革除吏治积弊,分田地,兴百业,只用了短短三年,周朝便又是一番新气象。 三年之后,群臣以国不可无后,后宫不可无主,上折奏请陈博衍立后,未准。 又三年,群臣又以后宫空虚,后继无人,奏请陈博衍选秀纳妃,未准。 延丰十四年,陈博衍竟追封前朝已故安国公府嫡长孙女萧月白为后,群臣哗然。 延丰十七年腊月十四,又是一个大雪日。 御前女官明珠立在养心殿外,她呵出几口白气,搓了搓手,抬头看了看天上不住飘落的雪花。 明珠今年已将近四旬了,眼角细细的纹路,和左脸颊上巴掌大一块的烫伤疤痕,记录着她走过的岁月,和吃过的苦。 陈博衍称帝十七载,而她到御前服侍也有十七年了。 新帝后宫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服侍的宫女和女官。宫里人皆诧异,为何皇帝会用一个面部有疤的女子为御前女官,且一用便是一十七年。 这里面的缘故,只有明珠自己知道。 明珠想了一些旧事,微微出了一会儿神,便见御医从里面出来。 她连忙上前问道:「林大人,皇上如何了?」 那御医微微叹息道:「大约是不成了,皇上也不肯服药了。」 明珠闻言,神色不由一阵黯然。 御医又道:「明珠姑姑,皇上适才吩咐,令你进去。」 明珠应了一声,心事沉沉的迈步进门。 跨入门槛,龙涎香与药气混合成一股浓郁的气味儿,在殿中弥漫着,令人有些窒息。 大殿之中,竟是空无一人,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之中。 明珠一步步走到龙床畔,透过软黄色帐幔,只见陈博衍卧于其中,原本俊美的面容,变得憔悴不堪,两只眼窝深深的塌陷,水色的薄唇一片焦枯。 这个戎马半世,杀伐决断的帝王,此刻已到了人生暮年,显露出了日薄西山之态。 明珠只觉得心酸,轻轻道了一声:「皇上。」 陈博衍听见声音,开口道:「明珠,朕时日无多了。」话音沉沉,颇为无力。 明珠说道:「皇上别灰心,听御医的言语,仔细将养着,终会好起来的。」 陈博衍说道:「朕面前,你便不用说这官面上的话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里清楚。这会儿叫你过来,只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压在朕心头已经有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朕一直都在惦记着。到了这会儿,你可一定要跟朕说实话。」 明珠揉了揉鼻子,语带哽咽道:「皇上要问什么,奴婢知道,一定如实讲来。」 陈博衍却忽然激动了起来,问道:「你一定要告诉朕,月白她……她是不是怀过身孕?她怀过我的孩子?」 明珠顿时语塞,当年的事情,再度浮现在眼前,犹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陈博衍终身未娶,全天下人揣测纷纭,甚而有传言这位皇帝有龙阳之好。然而只有明珠知道,那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挂念着萧月白,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明珠还记得,当年那个夜晚,她陪着萧月白到南安寺中,去为陈博衍送别的情形。 而那个夜晚,也成了他们二人的诀别。 陈博衍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捉住了明珠的手腕,如铁箍一般勒的明珠生疼。 「快告诉朕,是不是?」 v第四章 明珠看着那枯干的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碎金八宝珍珠手钏,这是姑娘贴身戴着的首饰,也是当年给陈博衍的盘缠之一。 这么多年了,那些金银早已在旅途之中耗尽,唯有这串手钏他戴到了如今。 陈博衍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死死的握着明珠的手腕,歇斯底里的问道:「告诉朕,是不是?!」 明珠有些不知所措,过去这么多年了,且姑娘也早已不在了,再把这件事掏出来,或许不过是徒增伤感,那是何必? 但皇帝已将临终,或许也该知道这些事,至少了结了心中的遗憾。 然而陈博衍却没能再等下去,他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这番质问也耗光了他好容易聚起的那最后一点点的力气。 他松开了手,颓软在榻上,朦胧之中,仿佛看见了一道丽影正朝他走来。 「月白……」 陈博衍忽然觉得不甘,他这一生什么都有了,却唯独失去了萧月白。 而失去了萧月白,就仿佛失去了一切。 如果,能重来一次呢? 延丰十七年腊月十四,成帝龙驾归天。 陈博衍称帝,是反叛起兵,篡夺皇位,其手刃废帝,油烹降臣,开本朝未有之先河。 虽其治理国家,克勤克俭,兢兢业业,但史书工笔,仍落了暴君二字。 没有谁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女人。 萧月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梦中,她竟然会同一个男子欢//好无度,于她这个尚未出阁的安国公府小姐而言,真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梦里男人精干健硕的身躯,肌肉偾张的臂膊,乃至于粗重的喘息和汗湿的气味儿,都仿佛历历在目,真实的宛如亲历。 一连五日,她都做着这样混沌的梦境,梦里有时香艳,有时混乱,然而最多的便还是和那人的事情。 这真是,匪夷所思。 萧月白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做起这样的梦来,她翻了个身,将身上的杏黄色绸缎被子略掀了些起来,想让滚烫的身子略微凉一凉。 凉意袭来,令她清醒了几分。她眯着眼眸,向帐子外头瞧了一眼,只见仍是昏暗一片,便晓得天色还早。 然而就听房里贴身服侍的婢女明珠的话语断续传来:「……姑娘已连病了几日了,这昨儿夜里烧好容易退下去些,真是叫人好不焦心。」 这话才住,另一个名叫琳琅的丫头便接口道:「可不是怎的,府里老太太见天儿的打发人来瞧,想接姑娘回去。偏生咱们太太是普天下第一执拗的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咱来这南安寺,也住了有小半年了罢?说起来,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太太就是气性大,竟就这么抛家舍业出来了。」 明珠却又说道:「话虽这样讲,但这样的事,落谁头上不生气呢?」说着,就听那绣花软底鞋的擦地声响,竟是往这边来了。 明珠进了房,却并没往床畔来,径直走到了屋子的一角,俯身去开一口箱子。 萧月白看着那轻纱帐幔上显露出来的细丽身影,不由轻轻嘤咛了一声。 明珠听见动静,连忙走来笑道:「原来姑娘醒了,我道姑娘还睡着呢。」说着,便卷起帐子,拿一旁的包银竹钩子勾了,又问:「姑娘可起来了?」 萧月白窝在被中,一头乌云也似的长发就拖在枕上。她香肩半露,现出一抹雪一样的肌肤,那鹅蛋脸上,漾着一抹浅浅的红晕。明澈的双眸,大约是因香梦才醒,水盈盈的,带着那么一丝迷离。 饶是身为女子的明珠,瞧见这幅活色生香的情景,亦忍不住的心头微颤。 萧月白瞧着她,目光中里微有疑惑,她轻轻说道:「渴的紧,有茶水么?」 这嗓音柔嫩,宛如黄莺初啼。 明珠忙笑道:「茶没有,姑娘病了几日,大夫吩咐的,不能给茶吃。可巧昨儿淑妃娘娘给了一瓶贡上的玫瑰露,可要冲一瓯子来?」 萧月白微微颔首,明珠便先扶了她坐起,才走去冲玫瑰露。 萧月白坐于床畔,放眼四下打量。 这屋子倒是宽敞,桌椅箱笼一并齐全,桌面上安放着妆奁钗梳,并些梳妆使用的瓶瓶罐罐。自己睡着的,亦也是张楠木雕花大床。西北角地下,一口黄花梨螺钿箱正兀自开着,里面些许衣物折叠的齐齐整整。 这地方虽也舒适,家什考究,却到底比不得家中奢华。 毕竟,这儿是南安寺呢。 本朝太后笃信佛教,因而京中信佛的风气极盛,尤以妇人为甚。这南安寺,又是京中第一大女尼寺,受的是皇家的香火,太后每年七月盛暑时节,必要亲自驾临,一则为吃斋礼佛,二来也是为了避暑。 因而,这南安寺备受京中名媛贵妇的推崇,时常有各家权贵的女眷来此处静养,亦有诚心入佛门修行的,偶尔还接纳宫中的嫔妃。 安国公府嫡孙千金萧月白,同她母亲安国公夫人林氏在此处已住了小半年的光景了。 萧月白想了一会儿心事,明珠便捧着一只小小巧巧的甜白瓷茶盅过来。 萧月白接了过去,低头一瞧,白净的瓷盏子里一汪红艳艳的汤汁,散发着玫瑰的香气,着实诱人,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v第五章 一盏玫瑰露下去,她只觉得透骨一阵芬芳,头目清爽,身子也爽利了许多,便想下地。 明珠服侍着她穿衣梳妆,萧月白看着镜中那如花人面,不由一阵恍惚。 梦里的事情,是那般的真实,她仿佛真的死过了一回。 可眼下,她不还是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明珠替她将头发梳起,挽了一个百花分肖髻,自妆奁里取了一支赤金镶蓝宝珊瑚钗,替她绾住。 乌黑油润的发髻,殷红的珊瑚,将那张鹅蛋小脸,衬的更加艳丽了几分。 明珠便絮叨着:「姑娘这好气色,哪儿像病了几日的人呢?这几日,姑娘病的昏昏沉沉,不晓得可是将大家伙都急坏了呢。不独咱们太太、淑妃娘娘,老太太和老爷也见天的打发人来探望。昨儿,四爷还过来了一次呢。」 听见四爷二字,萧月白只觉得心口猛地一颤,一股说不出口的酥麻感便漫了上来。 明珠口里的四爷,便是四皇子陈博衍,亦是淑妃的独子。 淑妃与萧月白的母亲林氏,原本皆是江南人士,比邻而居,是自幼的闺中好友。 及至成年,淑妃进京选秀,入宫为妃。而隔年,林氏便嫁入了安国公府,成了国公夫人。 两人便约定,若然有孕,是同性便做个异姓金兰,若是一男一女,便约为亲家。 落后,淑妃先行生下了四皇子陈博衍。又两年,林氏便生下了萧月白。 淑妃果然向皇帝言说此事,那时候她正受宠,皇帝瞧着安国公府家的小姐,也是门当户对,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认真着内侍省备办,下了聘礼。 故而,萧月白同陈博衍,算是个娃娃亲。 因着有这层关系在,萧月白同陈博衍自小时候就时常见面。 萧月白性格腼腆,又是国公府的千金闺秀,家中规矩教养甚严,明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夫婿,从来不敢同他多有往来,唯恐被人笑话。 印象里,陈博衍是个冷冷清清的性格,一双狭长的眸子,时常看的人遍体生凉。 萧月白从心底里,其实是有些怕他的。于嫁给他这件事,她也说不好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自幼母亲定下的,便也就到了如今。 然而,自己怎么就突然做起同他的春梦来了? 梦里的情形虽然不太分明,但同她缠绵的男人,明明白白就是陈博衍。 那粗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一声声呢喃着她的乳名,是从没有过的炽热亲昵。 真是,好没来由的。 想起梦中,萧月白只觉得两颊又烧了起来,看看镜中,果然腾起了两片红云。 好在明珠一心替她梳头,并没有瞧见。 她便撇开了这话,遮掩着问道:「老太太老爷都打发人来了?除却瞧我,可还有别的话说?」 明珠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就是问太太几时回府,姑娘染病,又是年根了,总在南安寺里住着,也不是个长法。」 萧月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从五日之前,她忽然一病躺倒,高热不退。 这病来的猛烈,她烧的昏昏沉沉,连着换了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有说是邪风入体的,有说是染了风寒的,灌了无数汤药下去,都如泥牛入海,毫无效验。 她病在床上,每日都迷迷糊糊,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梦中仿佛度过了一生。 那并不是什么好梦,回想起梦里自己一家凄凉悲惨的收场,她只觉得背脊生凉,透骨的恶寒。 幸好,那只不过是梦而已,而她已从梦中醒来。 正在此时,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一妇人高声说道:「听闻月白醒了?」 这声音脆亮高昂,听在耳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却并非是自己母亲林氏的嗓音。 话音才落,但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两名贵妇踏进门来。 众人进得门内,其中一个妇人便快步上前,将萧月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回头笑盈盈说道:「我就说,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吉人自有天相,小小一道坎儿罢了,必定难不住她。你这两日焦的,头发也白掉了两根。我那等劝着你,你只是听不进去。如今怎样?孩子不是好了么?」说着,又扶着萧月白的肩,关切问道:「月儿真的好些了?饿不饿,心里想些什么吃,只管告诉姨母。」 萧月白仰头看着这妇人,她生着一张瓜子脸,两道细弯弯柳叶眉,一双杏眼甚是妩媚,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皮肤依旧保养的脂光水净,艳红的菱唇勾着一抹笑意,看着萧月白的目光里,带着十分的慈爱。 她穿着一件大红四季团花织金袄,戴着貂鼠卧兔,颈子上挂着赤金八宝璎珞圈,下头穿着一条缂丝玫瑰绉纱裙子,吊着一串玫瑰双鱼佩。虽是在寺庙里隐居,依旧打扮的华丽娇艳。从这通身的气派与神态,能瞧出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 这妇人,便是淑妃了。 淑妃同萧月白的母亲林氏并无实在的亲戚关系,只是关系好,素以姐妹相称。因着这层关系,萧月白打小便跟着淑妃叫姨母。 淑妃便也算是看着她长起来的,既是至交好友的女儿,又是自己将来的儿媳,且深喜她容貌性情,对她的疼爱之情,与生母林氏相差无异。 萧月白心念才动,便已先开口道:「多谢姨妈记挂着,我这会子身上已爽快多了。」说着,她想了一下,才又添了一句:「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是却才明珠替我冲了一碗玫瑰露,吃着却心里舒坦的。听闻是姨妈给的,不知还有没有?」 v第六章 淑妃笑了笑:「这有什么,我那里还存着几瓶。你喜欢,待会儿我吩咐如烟都给你拿来。」言语着,便回身向后面的妇人笑道:「瞧这样子,月儿真是好了,我说你不用焦心的。」 那妇人摇曳上前,抬手抚了抚萧月白的头,微笑着本想说什么,话未出口,泪却先如泉涌,索性将她搂入怀中,哭了起来。 自从醒来,萧月白便一直懵懂恍惚着,直到了此刻,嗅闻到妇人身上那熟悉的淡香,埋首在那温暖柔软的怀里,方才真切起来。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也抽泣起来,环住了妇人的腰身,低低啜泣着:「娘……」 这妇人,便是她的生母林氏。 林氏揉了揉眼睛,秀美的脸上既是欢喜,又带着几分后怕和伤感。她搂着萧月白,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又是笑又是叹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叫人一点儿都不省心!好端端的,大冷天吃什么冰碗儿,一病躺下去人事不知,直到这会儿才醒来。娘这辈子统共就生了你们兄妹两个,独你是娘的宝贝疙瘩,你若有个什么闪失好歹,叫娘余生怎么过?」 不知是不是那场噩梦的缘故,萧月白只觉得满心酸涩,在听到娘亲那柔软的话音时,愈发的强烈起来。她起初只是小声抽泣,继而竟环着母亲的腰身,淅淅沥沥的哭了起来。 就好像,当真曾和母亲生离死别了一番。而眼下这心境,竟是劫后余生的悲凉和庆幸。 幸好,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淑妃在旁瞧了一会儿,便笑着上来劝解道:「横竖月儿已醒了,身子也安泰了许多,正该高兴才是,娘两个只顾哭些什么?不放心,明儿便还传宋仁泰来瞧瞧。」几句话,便将萧月白与林氏调解开了。 这宋仁泰乃是宫中太医,在太医院供职。淑妃在宫里时,日常脉息都由他瞧看,一向放心。自来了这南安寺,宋仁泰便也时常过来伺候。淑妃诸人不信,却唯独信他。 当下,林氏便同淑妃在屋中坐了,陪萧月白说话。 琳琅端了茶盘上来,除却萧月白,林氏与淑妃各取一盏茶在手。 闲话了几句家常,淑妃便问道:「眼瞅着年底了,你待怎样?你家里那位,也是见天的来,打旋磨子也似的央求着你,只想接你们娘两个回去呢。」说着,她忽然媚眼一翻,朱唇浅勾:「我寻思着,你竟不如回去过个年,也免得你家那口子整日的害馋痨。」 淑妃容貌甚是妩媚,虽有了些年岁,却添了许多成熟韵味,这眉梢眼角的些微态度,当真撩人心魄。 林氏却寒了脸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一旁桌上,淡淡说道:「若要我回去,除非江河逆流,天地倒转!」 淑妃却朝她浅浅一笑,眨了眨眼睛,说:「你也就在我跟前硬气了,我便不信,难道你再也不回去了不成?你敢与我拍手么,咱们赌些什么?若他再来,你若软了,却怎么说?」 林氏有几分恼了,正了脸色,说:「咱们玩笑归玩笑,却不要拿这个来戏谑。你晓得我的脾气,那样的事可是我能忍得过的?」 淑妃含笑叹息了两声,又说道:「这算我不对,然而如此也不是个长法。我倒是喜欢你陪着我,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萧月白望着母亲微微出神,不知为何,这一病竟让她恍如隔世,之前的一些事情竟要仔细想想才能记起。 林氏容颜极美,也是一张鹅蛋脸面,吹弹可破的皮肤,同她女儿萧月白就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段窈窕修长,在老家江州时,同淑妃有江州双艳之称。 萧月白的父亲,安国公萧覃前往江州公干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偶遇林氏,当即对林氏一见倾心。 林家宠溺女儿,于这未来的女婿,必定要林氏首肯了,方才能定下。 偏偏林氏是个对男子冷如冰霜的性格,只爱与红粉姊妹相交往来,世间男人一概不放入眼中。起初时,她对萧覃亦也是不假辞色,管他是什么世家贵胄,国公府邸,只当做个浑人,不理不睬。 萧覃费了许多功夫,好容易才打动她芳心,这方将她娶进安国公府。 林氏自从嫁到京城,同萧覃倒也夫妻和睦,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长子名萧逸安,亦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次女便是这个萧月白。 她与萧覃做夫妻近二十余年,不曾红过脸面。萧覃是个宠妻无度的人,但有拌嘴时,也是他先服软。 本来一向太太平平,谁知到了去年中秋,就生出一桩是非来。 中秋佳节,阖家子在荣安堂中摆酒吃团圆宴。 待酒过三巡,林氏带着女儿萧月白,跟着萧老太太甄氏到园中赏月。 走到园中一处凉亭旁,赫然就见萧覃同府中的一个婢女,两人衣不蔽体,睡在一处。 甄母大发雷霆,命人唤醒他们起来问话。 林氏却无二话,捂了女儿的眼睛,径直拉她回房了。 事后,萧覃赌咒发誓,言说此事他全无知晓,那夜酒醉之后人事不知,跟婢女更无沾身。 这样的事,若放在别家夫人身上,或许发几日脾气,就揭了过去。 但林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妇人,哪里忍得下这口窝囊气,气头上将萧覃的话尽当了推脱之词。她一怒之下,便带了女儿走到这南安寺。 南安寺素来受各权贵世家的香火,安国公府每年也不少送香油银子,年下还有份子。故此,庵主见了安国公府的大夫人同小姐来住,自然殷勤招待,奉若上宾。她母女二人,便在此处一住就是小半年的功夫。 期间,萧覃是来了无数次,甄母也不少打发人来,林氏对甄母打发来的人以礼相待,对萧覃却只给闭门羹吃,但左来右去却也只有一个意思——要回去,不可能。 萧月白想到这些事,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这件事在那场梦里竟还有后续,父亲因母亲久不回去,二房的叔叔婶娘又从中挑唆作乱,父亲一怒之下竟真将那婢女收到了房中。母亲因此更不肯回去,夫妇两个直到祸事临门,竟是再不曾见过一面。 那场梦,竟是如此真切,细微到了连这样的事都如折子戏一般的演绎了下去。 那当真只是一场梦么? 到了此刻,萧月白竟不敢肯定了,自己无论如何可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 v第七章 但听母亲又道:「……且不说这个,过年了,你却不回宫么?皇上也罢了,老祖宗可许你就这样在外头住着?」 淑妃鼻子里哼了一声:「老祖宗倒是没话说,她老人家一向宽厚,我能出来也是多得了她老人家的恩典。她若要我回去伺候,那是没有二话的。但一想到回宫,就要看胡欣儿那妖妇的脸孔,我心里便憋气。去年年头,为着宫务纷争,我便同她好一场争执。皇上是猪油蒙心了,一昧偏着她的。我瞧着累得慌,索性出来躲清静。但听宫里的消息,她今年又闹出了什么新鲜好故事,要在新年里令她母家献祥瑞。你我都知道,这素来祥瑞哪有个真的,从古及今哪件不是人闹出来的?她如今要演,到那时还不知是个什么热闹情形,我实在不想去看她的!」 听到献祥瑞三字,萧月白心口猛地突突一跳,上下牙关竟也打起战来。 献祥瑞这件事,在那梦里却是有的。 所谓献祥瑞,乃是地方官员将本方一年所现的吉祥征兆,比如风调雨顺,天现彩虹,地涌甘泉,记录在案,乃至于出了什么珍禽异兽,年末呈递于朝廷,算作是本朝受上天福佑的证明。 此举,原是当年太//祖皇帝举事之际,及至后来开朝建国,都曾用过的法子,故而作为一项惯例,延续至今。 原本,献祥瑞只可由地方官员所为,后来规制渐松,世家贵胄,及至商贾大户,都可向朝廷献祥瑞。做得好了,朝廷便能封赏些什么,甚而有因此被封作午门待召的。 这午门待召,顾名思义便是待在午门外头,等候皇帝召见的官员,并无一分一毫的实权,甚而连品阶都模糊不清,不过是当初开朝之时,分赏那些底层功臣用过的手段,留到了如今。 有些大户,为图门面好看,子弟又无力科考,便打主意走这条路子。 偏生本朝皇帝,又是个极爱这些虚应故事的人,上有所好下必胜焉,耍这一套的也就很不少了。 这个胡欣儿,本是孝靖皇后的庶妹。说起她进宫的因由,倒也是一件荒唐事。 四年前正月初一,胡欣儿跟随夫人进宫拜谒皇后,被皇帝一眼看中,年还没过完便招进了宫中,封作昭仪。 孝靖皇后于此事虽极为不悦,但那时她已然疾病缠身,也无力管辖,便也索性不管,眼不见心不烦。 这胡欣儿生的形容妖冶,又极善蛊惑媚主,将皇帝收拾的服服帖帖,对她宠信有加,及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不过一年的功夫,这胡欣儿便由昭仪升到了妃位。 而孝靖皇后病体渐重,终于两年前一病殁了。自打中宫过世,胡欣儿更是恃宠生娇,日渐猖狂,在宫里惹是生非,欺大压小。偏偏皇帝就似中邪了,就听她的挑唆拨弄,不管是非曲直只站在她那边。 这胡欣儿在宫中,就如皇后一般,吃穿用度,奢靡无比,样样都比照着皇后的规制来。除却太后,无人放在眼中。得宠的妃嫔尚且要让她几分,那不得宠的只得忍气吞声,任凭她。 淑妃看不惯她那做派,明面上跟她刀来剑去了几回合,见皇帝只是一心偏袒她,心里便觉得没意思,趁着皇后的孝期未完,借口要为孝靖皇后超度祈福,禀告了太后,便住到了这南安寺来。 太后素来喜欢淑妃,便就准了。淑妃出来躲清静,也有小一年了。 而这一次的献祥瑞,在萧月白那场梦里,便是年节的事情。 梦里,胡家在年前敬献了一只身披五彩羽翼、能随乐舞蹈的仙鹤。仙鹤常有,但天生五彩羽毛的却极为罕见。皇帝龙心大悦,极其喜欢,便下令三十夜里的宫宴上,让这仙鹤舞一曲助兴。 熟料,三十夜里,这仙鹤居然在宴席上口吐鲜血,当场暴毙。 皇帝震怒,下旨严查。查来查去,竟然有人供述亲眼见到淑妃当天有亲手喂那仙鹤吃果子。 梦里的事情,萧月白记得不太分明。只是模糊晓得,皇帝大发雷霆,根本不听淑妃的分辨,倒是听了胡妃的挑唆,认定是淑妃妒恨胡欣儿所为。 依着皇帝,就要将淑妃废掉,打入冷宫。最终还是太后出面,责令淑妃出宫,在南安寺带发修行,于佛前忏悔,再不得回宫——实则是将她保了下来。 然而自这件事起,萧家便就此交上了霉运。 淑妃被贬,四皇子陈博衍自也不受皇帝待见,常被排挤。萧家与淑妃有子女这一层姻亲关系在,往日又走动频繁,便分外惹眼。 国公府中,二房时常撺掇着老太太甄母强迫长房退了这门亲事。 然而甄母为人极重信义,安国公萧覃与林氏也不肯退亲。 落后,不知为何,京中忽然传闻陈博衍有不臣之心,意欲谋权篡位,安国公府与他有姻亲,自然脱不了干系。 萧月白犹记得,那梦里父亲被逼自刎,母亲在南安寺中触柱而亡,祖母一气病倒,而自己则被送入宫中的凄惨情形。 梦中的惊恐和绝望,眼下想来,竟如亲身经历,就如同真正发生过一样。 而这一切的开端,便就是这场胡欣儿安排的献祥瑞! 萧月白木怔怔的坐着,只觉得背脊上漫过一阵恶寒。 淑妃同林氏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不经意瞥见萧月白坐在那里出神,精巧的小脸木木呆呆,倒像只被雷惊了的小猫,只顾发起怔来,不觉又爱又怜,心中喜欢得紧,遂向林氏笑言:「你瞧月儿,发呆不知道想什么呢。」 林氏也看着女儿,目光里满是温柔的宠溺,她颔首叹道:「我这一世,养了两个孩子,唯独这个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这场病,真是把我吓着了。若她怎么样了,我也不要活了。」 淑妃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把你家老大儿子放在哪儿?」 林氏脸色略微沉了一下,有几分嗔怪道:「那个混小子,是专一站在他爹那头的。」这口吻里,却有了些撒娇埋怨的味道。 淑妃听在耳中,不由又是一笑,带了几分无奈,摇头叹息道:「你嘴上这样说,然则能叫你这样任性埋怨,足见你在夫家的日子顺遂了。不然,可有你哭的时候呢。」 林氏听她又说起这个,有些生气了,斥道:「才说过,你又来。这分明是他无礼,怎么倒算起我的账来了?!」 淑妃却叹息道:「这还是让你家国公爷给宠的了,不然你会说出这等话来?这世风日下的,哪家的老爷不养着一屋子的侍妾丫头?独你家国公爷是个例外,这么些年了屋里就你一个。其实那件事算的了什么,搁别人家里早就抿了过去。偏生你不依,你要闹,你夫家倒也容着你闹,这可不是他宠的你惯得你么?」 林氏听着,心里倒不服气起来,冷笑了一声:「怎么,莫不是我还要谢他的恩典不成?!」说着,点头道:「这么些年就我一个,到了这会子却忍不得了。中秋佳节,就那么大喇喇的跟婢女光身儿睡在花园子凉亭里,叫阖家子大小都瞧见,可见这些年真是把他给熬坏了。我不在家,不是正好趁了他的心?没人碍着他了,他可算能好好的尽尽兴了!」嘴上说着,心里却跟被什么戳了一样,绞痛起来,不觉银牙一咬,那泪花就浮了上来。 淑妃见状,只得截住了话头:「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讲,你不爱听,那就再不提了。你且把心放宽些,安国公这些年来对你如何,你也看在眼中,料来他也不肯差了。」说着,便转了话题笑道:「说起来,月儿也大了,什么时候替他们把婚事办了?我可是,等不及要这儿媳妇进门了呢。」 v第八章 林氏见她提起女儿的婚事来,方才将那番心事都住了,说道:「孝靖皇后的孝期,可还有三个月呐。如今虽说不讲究那么多了,但到底还是避避嫌的好。免得叫那起烂嘴拔舌的,又去宫里给你戳是非。」 淑妃便笑道:「那就往后挪挪,放下半年也好。」说着,便含笑问萧月白道:「明年下半年,就娶你过门,月儿说好不好?」 萧月白满心乱糟糟的,全不曾将两位长辈适才的话听进去,也就木木的,没有言语。 淑妃瞧着,只当她害羞,便笑道:「月儿羞了,不肯说话呢。」 林氏看在眼里,也跟着笑了。 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是打小就定下来的。为着将来成配,两家大人也没少让他们亲近。淑妃还在宫里时,林氏进宫瞧她,常带了萧月白一道去。 在两家长辈的眼中,这门婚事已该是水到渠成了。 萧月白不及多想,脱口便道:「姨妈能不能,不回宫去?」 淑妃与林氏各自讶然,都没想到她半日没有言语,一张口竟然说的是这个。 淑妃先自笑了:「月儿想是舍不得我?你放心,即便我回了宫,你也能跟着你母亲一道进宫来瞧姨妈呀。再说了,等你过了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愁没见面的日子?怕是,见烦了的时候也是有的呢。」 萧月白满心的烦乱,不知如何去讲这件事。 即便将自己的梦和盘托出,这虚无缥缈、怪力乱神的故事,淑妃也未必会去信。 再则,淑妃生性强势,平生最不服输,若听说了这件事,只怕还要故意去碰上一碰。 萧月白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那场梦里,献祥瑞便是万般的开端,她只想躲避开去。 纵然只是一场梦,但梦里的情形未免过于真切,而献祥瑞这事又真实的发生在眼前,她已然不敢将这只当作一场虚无的梦境。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这所谓的梦,竟是老天给她的警示。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淑妃与林氏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又自顾自的说她们的去了。 毕竟,萧月白这孩子,从小便最是温婉柔顺,讨长辈们的喜欢。 晚间掌灯时分,萧月白随着母亲在套间暖阁里吃饭。 淑妃走后,南安寺的主持听闻国公府小姐醒来的消息,也忙不迭的过来探视了一番,说了些吉祥话,念了几句佛号,这方去了。 萧月白大病初愈,正是将养身体的时候,但身居寺庙之中,饮食自然颇多忌讳,头一个便是荤酒不得入山门。 然而安国公府如今荣光尚在,就连皇帝日常也要给其三分薄面,这寺中的女尼自是也殷勤巴结的紧。荤腥虽不能碰,但素食的各样滋补汤饭花样却是不少,毕竟是伺候过皇太后的地方,与寻常清苦寺庙不可同日而语。 林氏母女在南安寺住这小半年的光景,除却有自己的小厨房伺候,寺中的厨房执事也没少来献殷勤。 所以,纵然是寄居寺庙,一顿寻常的晚饭也是七碟八碗的极为丰盛。 萧月白看着眼前的肴馔,虽都是自己素日里爱吃的,这会子却怎么样都没有胃口。 林氏亲手舀了一碗羹汤放到了萧月白面前,笑盈盈说道:「这是她们厨房送来的药膳汤,说是拿黄精、红枣、山药合着冰糖一道炖的,最能益气补血,还有个什么名头,叫做……」 一旁侍奉的丫鬟红玉见她卡了,便补了一句:「是慧能师父送来的,说叫善心慈悲汤。慧能师父说,这汤里几样药材,都是天生地长的,凑在一处成了能养人的好物,算作病家的佛缘,所以叫这个名字。」 林氏笑了:「是这个名儿,她们出家人倒也有趣,什么东西都要安上个佛家的名号。」说着,便向萧月白道:「你身子亏虚,倒正好吃这个。别的吃不下,喝碗汤也好。」 萧月白看着碗中,澄清透亮的汤水里泡着红亮的大枣,和切成大块的山药,甜香扑鼻,还带着一丝药味儿。 她执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抿了一口,香甜之中夹着一抹淡淡的苦味儿。 林氏笑问道:「怎么,还合口么?」 萧月白抬头看着她的母亲,有些怔怔的。一觉过来,仿佛隔了一辈子那么长远。 烛火下头,母亲眼角的纹路似是更明显了,含笑的唇红艳艳的,风韵纵然不减,却也彰示着这是个有些年岁的妇人了。 终究,林氏也是三旬开外的人了。 萧月白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忍不住开口道:「娘,咱们不如回家罢。」 林氏颇有几分不自在,说道:「咱们在这儿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家去?你姨母说说也罢了,连你也要提。」 萧月白说道:「南安寺虽然容咱们住着,但说到底人家其实冲的是国公府的名头。娘跟爹生气罢了,何必定要让外人看笑话呢?这都小半年了,娘差不多也该消气了罢。再说,娘就不想爹么?」 这话,真正戳中了林氏的心病。 林氏脸色一寒,心中腾起了一股怒气,却并非为别的,正是萧月白说中了她一向隐瞒的心事。 但到底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她勉强说道:「没有这回事,别瞎讲。」 萧月白并不信这话,娘心里是有爹的,她明白。 娘生性倔强,清高孤傲,即便是自己的子女跟前,也从来无有一丝的示弱服软。但她知道,那件事出来之后,娘嘴里虽硬气,背地无人之时,不知痛哭过多少回。 初来这南安寺之时,她曾数次在夜间见到,娘夤夜不眠,在灯下枯坐,看着往昔未出阁时爹寄给她的书信。 v第九章 正因看重,才会如此大动干戈。不然,依着娘的性格脾气,哪里会将这点事放在心上? 也正因心中有他,才会迟迟不肯原谅。 想起那梦里,娘和爹到了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 父亲被人构陷,为了不拖累她们母女两个,提剑自刎。母亲听到了消息,竟无二话,一头碰死在了南安寺的柱子上。 梦里那场景,竟又浮现在了眼前,殷红的血滴像珊瑚珠子,崩碎了一地,凄艳无比。 林氏是个清冷刚强的妇人,即便自戕也选了一个暴烈无比的方式。 梦中的母亲就这么随父亲去了,独留下萧月白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着淑妃,凄凉度日。 而后,才有了和陈博衍的那场事。 萧月白暂且还不太想琢磨自己的事情,眼下她只想调停父母之间这场误会。明明是相互牵挂的一对人,为什么定要弄到反目,及至到了临终也都没有再见对方一面? 经过那一场梦,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一瞬,与其为了无谓之事斗气,不如趁着彼此尚且安好之时,多多在一起相伴为好。 再则,她并不相信,父亲果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林氏却不想跟女儿说这个,将话一转,便问道:「今儿你姨妈问着你,想何时成亲,你怎么不言语?」 萧月白不防母亲忽然问起这个,不由放下了筷子,垂首不言。 林氏看着她这个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打小就是个不爱讲话的。往好里说呢,是温柔沉默,守拙寡言。但你不说,谁人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萧月白却依旧静静的,一字不发。 她低着头,烛光洒在发髻上,显得乌黑油亮,雪嫩的皮肤,在烛火下泛出了珍珠一样的细腻光泽,显得娟好静秀,温婉宜人。 林氏瞧着女儿这乖觉的模样,既可爱又可怜,心中不由就软了下来。 这个女儿,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林氏生产时候颇为辛苦。她从小体弱,向来多病,好容易才教养长大。 比起长子萧逸安,林氏在萧月白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她是她的宝贝疙瘩,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从来,她就不忍苛责她一句半言的。 想到这里,林氏的心便如春水一般的化开了。 她浅浅一笑,自顾自的解释起来:「不愿说就罢了,儿女的婚事,从来就是父母做主的。我们也是,安排好了就罢,怎么好问一个没出阁的姑娘。」 萧月白听着,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和陈博衍是自幼定下的亲事,两家的长辈是乐见其成的。 然而她内心里对于陈博衍,却是说不出什么感觉。 自己喜欢他么?萧月白不知道。 从小到大,陈博衍待她其实都极为冷淡。他性情冷清,待人接物都淡漠非常,即便是订过娃娃亲的萧月白,也并无一分特殊之处。 甚至于有时候,萧月白会觉得,陈博衍到底有没有正眼瞧过她。 于陈博衍而言,是否喜欢她,似乎都不要紧,淑妃喜欢她,这就够了。她是他订过亲的女人,是他母亲看中的人,到了时候就要嫁给他,仅仅是如此而已。 这个世道,男人总有很多选择,即便娶了妻子,也没什么妨碍。但对于女人而言,却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每每想起陈博衍,萧月白心中便是一片茫然,甚而还有一丝畏惧。 所以,在那场梦里,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甘冒大不韪,未曾成婚,便先同他有了夫妻之实? 那段长梦,旁的她都记得清楚,唯独碰到陈博衍的事情时,就模糊不明起来。 记忆鲜明的,唯有那场香艳迷离的情//事。 吃过了晚饭,林氏陪女儿略坐了一会儿,听见寺中晚钟响起,便知已是交二更天了,渐渐也困乏起来,告慰了女儿一番,便回去歇下了。 萧月白吃了药,梳洗过,也上床安枕。 虽说仍旧是满腹心事,但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想了太多事,神思乏倦,头才沾枕,便已遁入了梦想。 这一夜,萧月白睡得甜熟安稳,许是再没有什么怪梦来侵扰她了。 隔日一早,淑妃睡梦中模糊听见晨钟声响,不由将手放在额上,慵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床帐外头候着的大宫女彩霞回道:「已是辰时了,娘娘就起身么?」说着,又添了一句:「外头下了一夜的雪,院子里积的厚厚的。这个天气,天寒马滑的,四爷未必能过来呢。」 淑妃打了个呵欠,懒散一笑:「怪不得寒浸浸的,原来下雪了。」言罢,便坐了起来。 她虽已离宫,但到底是四妃之首,膝下又有一位成年皇子,且深得太后的青睐,吃穿用度及至一应的规矩,比照宫中也不差多少。 淑妃起身,一众宫人便鱼贯进来,服侍她梳洗。 她坐在妆台前,由着彩霞服侍梳头,自己则开了一盒绘着红杏枝头的螺钿红漆盒,自里面拈了些许晶莹玉润的膏脂,仔细的匀在脸上。 v第十章 淑妃素来重视仪容,保养上从来不肯马虎。 她看着镜里的花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慢慢说道:「太后前儿打发人送来的那瓶人参补心丹,你记得待会儿分二十丸出来,给萧姑娘送去。这丸药补气,倒正好适合她吃。」 彩霞答应着,又笑道:「娘娘是真心疼爱萧姑娘,这儿媳妇没过门呐,就天天记挂着送这个送那个的,得了点什么好的,也不忘了往那边送。」 淑妃耳里听着,面上渐渐浮现了一抹复杂的笑意。 她的确喜欢萧月白,一则是自己好友的爱女,二来这孩子的模样脾气性格,也确实惹人怜爱,然而萧月白年岁渐长,这么一副温柔绵软又安静无争的性子,是否真能撑得起将来主母的架子? 淑妃甚而有些不能确定,定下这门亲事,到底是对是错。 这念头,只在淑妃的心头略微滑了一下,便转瞬即逝。 淑妃敛下了眼眸,遮住了其中矛盾且复杂的神色,她淡淡说道:「一会儿记着差事,别只顾着耍贫嘴,误了事我可不饶。」 彩霞是淑妃自娘家带进宫里去的心腹侍女,在她身侧服侍已有近二十余年了,深知淑妃的脾气性格,嘻嘻一笑,答应下来。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门上的宫人报了一句:「萧姑娘来了。」 一言才落,石青色的棉门帘子便打了起来,萧月白顶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淑妃忙转过身去,含笑说道:「你身子才好,正该多保养才是,这大冷的天,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说着,瞧见萧月白穿着一件雀金裘,外头罩着一件大红色昭君套,顶上微有积雪,在屋中转瞬便化了,遂问道:「外头下雪了?你一个人过来的,你娘呢?」 萧月白浅浅一笑:「早起听丫头们说,下了半宿了,这会子落的是雪珠儿。」说着,略停了停又道:「想跟姨妈说两句话,我就过来了,我娘还没起呢。」 淑妃听着,微微颔首,瞧见她这一身衣裳,不由眯细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雀金裘乃是选了孔雀、翠鸟两种五彩禽类的羽翼,纺织成线,合着金丝银线一道拈了,编织而成。这衣裳裹在萧月白身上,在这斗室之中,光华璀璨,灿若云霞,煞是好看。 淑妃看了一回,便笑道:「这衣裳,穿在你这样青年姑娘身上当真好看。我记得年轻时候也有一件,倒是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明儿得了空找出来,给你拿去。」 萧月白的小脸窝在昭君套之中,甜甜一笑,颊边漾起了两个梨涡。大红的昭君套,将娇美的小脸映衬的如雪也似的白。 她说:「多谢姨妈记挂着,我平日里得姨妈的东西也太多了,这衣裳却是不能再收。」 淑妃瞧着她,眸子里满是喜欢疼爱,轻轻说道:「这样的衣裳,也就你们年轻女孩子穿着好看。我老人家了,穿出来不庄重,放着也是白放着,可惜了。姨母这辈子没养丫头,只好把你当闺女疼了。」说着,眼里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淑妃早年在宫里,流过一个女胎,这事儿是她心头的一块疤,直记到眼下。 萧月白也略微听母亲提起过一两句,晓得动了淑妃的心肠,便敛去了笑意,静静立着。 淑妃因叫宫人替她脱了外头的昭君套,叫她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了,等自己梳头。 萧月白抱着一只喜鹊登梅黄铜手炉,里面安放着一块梅花香饼,熏得一身甜香。她歪着头,静静瞧着淑妃梳头。 淑妃抚了抚鬓边,看着镜中萧月白的神情,笑着说道:「我吩咐厨房做了梅花汤饼,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一道吃。吃了早饭也不必回去了,宋仁泰今儿过来给我诊脉,你也等着给他瞧瞧。」 萧月白一一答应,又微笑着说道:「今儿一早过来,除了叨扰姨妈这顿饭,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姨妈呢。」 淑妃柳眉一抬,颇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值得你一大早过来?」 萧月白说道:「我想请姨妈劝我母亲,回家去。」 淑妃没有言语,将原本已经簪上发髻的同心七宝钗拔了下来,对彩霞淡淡道了一句:「今儿不见什么客,就不戴这个了。」待彩霞另拿了一朵珠花戴上,方才转过身,向着萧月白浅笑道:「月儿,怎么突然来跟我说这个?」 萧月白眨了眨眼,便说道:「我想着,眼见就是年根了,总在寺里待着,不是个长法。终不成,要在这南安寺过年么?总不像个样子。再说,府里还有老太太,她老人家的面子总要顾着。」说着,她略顿了一下,压低了喉咙道:「这最要紧的一则,母亲与父亲合气,眼下还不要紧,但时日久了恐怕就不好了。」 淑妃眸中转过一抹神采,笑问道:「怎么个不好法?」 萧月白便又说道:「姨妈且想,母亲同父亲怄气,走出来的这小半年功夫里,府里那起爱生事儿的,怕是没少在父亲面前挑唆是非。眼下,父亲自然不会听他们的,但天长日久保不齐就要生出嫌隙来。姨妈,我自己的亲娘,我莫不是看她吃哑巴亏不成?」 淑妃勾唇一笑:「好孩子,这竟是你自己个儿的主意?」 萧月白点头,轻轻说道:「便是我自己的主意。」 淑妃颔首叹息道:「难为你能想到这一层上,也不枉费了你娘平日里疼你。然而这件事,你也晓得,总归是安国公不对。你母亲是个骄傲的性格,哪里肯先低头呢?昨儿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不过试着劝了两句,她就那等噎我呢。我还敢说么?」 萧月白便将昨日夜里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姨妈,我想着这件事底下,或许另有隐情。」 淑妃眉毛一挑:「怎么讲?」 萧月白轻轻拍着手炉,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父亲是堂堂的安国公,若要添个侍妾,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即便说他看上了府中的哪个丫头,大可光明正大的纳了她。何至于中秋佳节的夜里,和她公然在花园之中私会?再则,既是私会避人耳目,依着我爹那谨慎持重的性子,该会寻个极隐秘的地方,又怎会大喇喇的在花园凉亭之中?我倒是觉得,这是有意为之,便是为了叫人撞见。」 淑妃的眼中,闪过一抹激赏。 她浅笑说道:「这些,果真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萧月白点头:「是我自己想的。」 其实,自打事情一出来,她心中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那时候林氏肝火正旺,盛怒之下带着她便离了国公府。萧月白在长辈面前,柔顺寡言惯了,便也没有说什么。 来到这南安寺之后,她每每想家之际,曾在心中无数次的琢磨思量过这件事,只觉得其中破绽与矛盾之处极多。 然而,萧覃来过几次,林氏的怒气却是有增无减。萧月白性格温软,夹在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之下便只好做个安静的女儿。 v第十一章 梦中那凄惨的归途,令她不寒而栗。 虽说眼下还是迷茫懵懂,但她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只要能挽救回自己的亲人,那一切的事情她都愿意尝试。 未知前途如何,她也只能奋力向前。 父母之间这一场矛盾,内情到底怎样,她其实也并不清楚。但只是这样相互不肯见面,是于事无补的,且会给人留下可趁之机。 并且,父亲和母亲,都是深爱着彼此的。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淑妃唇边的笑意渐深,她颔首说道:「好聪明的孩子,难得你能想这么透彻。所谓当局者迷,你那娘到如今还气哼哼的,一句道理都听不进去呢。」说着,她忽然狡黠一笑:「其实,我瞧着你母亲也就嘴上硬气,心里其实早软和了,就是堵着那口气咽不下去。如今这时候,能有个去调停一番,兴许就好了呢。」 萧月白听这话似是有门,心中一喜。正欲开口,却听淑妃又道:「只是,你可不能找姨妈去说。」 萧月白一怔,不由脱口问道:「为什么?」 淑妃浅笑道:「姨妈到底是个外人,掺和这等家务事,总是不大方便。另外,姨妈跟你母亲是多年的好姊妹,这等事情若是我去说,只会叫她愈发生气——敢就说,连你也不站我这头了。昨儿的情形,你不是亲眼瞧见了?所以,这样的事,我是再不能去的。便是去了,只是火上浇油。」 萧月白倒是没料到这一块,她原想着淑妃同母亲交好,必能说上一嘴的。今听了淑妃的言语,只顾发起怔来。 淑妃瞧着她那发呆乖觉的小模样,不由一笑,说:「这事儿,其实也不算难。你母亲面上刚强,其实是个重情义的妇人。她心中最看重谁,又最敬重谁?月儿这么聪明,想不明白么?」 萧月白听了淑妃这两句话,心中忽然如被什么点了一般,突然明亮起来。 她冲着淑妃一笑,宛如新莲绽放:「多谢姨妈指点。」 淑妃咯咯笑道:「谢我什么,都是你自家想明白的呀。」 正说着话,林氏也过来了,进门便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这么热闹。」说着,便将外头罩着的凤采牡丹斗篷脱下,交给了丫鬟抱着。 她自家走上前来,伸手向火盆里烤了烤,一面向萧月白温言笑道:「早上才起来,就听底下人说你来你姨妈这边了。我还想着,这外头天这么冷还下着雪,什么要紧事,你一大早饭也不吃,就跑来了。」说着,又向淑妃嗔道:「你给我的宝贝闺女吃什么迷魂汤了,拐着她见天往你这儿来?我一进来就不说话了,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淑妃眯细了一双狐狸眼睛,睨着林氏,笑着说了一句:「我们两个正商量着,怎么卖你来着呢!」 林氏晓得她是说笑,也没放在心上,在火盆上烤了一会儿,忽而闻到一股子甜香味儿,便问道:「什么味儿,这样香?」 萧月白答道:「想是我手炉子里的梅花香饼儿?」 林氏摇头道:「不是那个味儿,倒似是烤番薯。」 淑妃笑眯缝了眼睛,说道:「就数你鼻子尖,闻出来了。」 林氏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火盆,半晌说道:「你还当真在这屋里烤番薯来着?」 淑妃含笑颔首,吩咐了宫女一声。 那宫女便使了一根铜钩子,将那火盆里一搅,果然从灰里扒出几个圆滚滚皱了皮的番薯来。 林氏瞧着,不由叹道:「都这岁数了,你倒越发顽皮起来。这屋里取暖的火盆,烧的都是上好的银炭,你倒舍得拿来烤番薯!」 淑妃说道:「也是之前,惠安师傅送了几个过来,说是她们菜园子里自己种的,叫我尝尝。前两天下着雪,我也懒怠吩咐厨房了,就叫她们在屋里使这火盆子烤了。烤出来,倒是跟炉子里烤的一样。正巧博衍那时候过来,看见便吃了一个,说比他府里整治的好吃。昨儿他打发人送了信过来,说今日要来,所以我提前叫她们还如上次那般炮制了。」 说着,淑妃向萧月白笑了一下:「今日,博衍可是特地来瞧你的。」 萧月白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慌乱起来,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却直觉的想要逃避。 陈博衍要来,并且是来看她的?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她只当做是长辈的玩笑,听听就罢了。 但自从做了那场梦之后,她再听见这样的言语,心中便生出了异样来。 若说梦中的事都是将要发生的事,都是上天给她的警示,那么她和陈博衍的那场情//事是否也是将要发生之事呢?又是在警告她什么呢? 萧月白想不明白,她低着头,将小手笼在了手炉上,熏得一袖暖香。 她一向安静,淑妃与林氏也不以为意,便又自顾自的说她们的去了。 片刻功夫,厨房将早饭送了过来,果然便有淑妃一早吩咐过的梅花汤饼。 这梅花汤饼,本是宫廷膳食,乃是将梅花切末,檀香煎汁,合着精白面粉一道擀成薄皮,拿模子印做个梅花的样子,煮熟之后,放入鸡汤之中。 这道汤饭,滋味儿鲜甜浓郁,檀香混合着梅花的香气,甜美不腻,别有一番风味儿。因用了檀香,能疏肝理气,健胃益脾,深得京中贵族女眷的喜爱。 淑妃也极爱吃,来了这南安寺,寺中遍栽梅花,正值花开时节,常吩咐厨房做这道饭食。 因在寺庙里,不能食用荤腥。萧月白给出了主意,底汤用红菜配着香菇、笋子一起熬煮,甘甜里散发着山珍的鲜美,又是另一番滋味儿了。 淑妃这边,用的是自家自宫里带出来的器皿,青花瓷的海碗,净白的碗底里盛装着红艳艳的汤汁,白色的五瓣梅花上下沉浮,煞是冷艳好看。 淑妃、林氏带着萧月白围桌而坐,没有外人,自也不必拘束。 萧月白轻轻抿了一口汤水,温热的汤滑过喉咙下到腹中,整个身子便温暖起来。汤汁甘甜,还带着丝丝的幽香,令人心神一畅。 但听林氏说道:「这汤的味道好,倒比之前拿母鸡吊的汤头更觉清爽,还趁这个名字意头。」 淑妃小口轻啜着,听见林氏这话,先拿手帕擦了一下,方才笑道:「这还是月儿的主意呢,真是好聪明的丫头。我也当真要谢谢你,给我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 v第十二章 若说之前,她对这门亲事心里还有些犹豫矛盾,经了今儿早上这一出,便是再没什么可踟蹰的了。 这个丫头,只是性子文静些,面上少言语,心中其实有自己的主意。这样,便是足够了。脑子清楚,心中拿的定主意,便是当家主母最要紧的一件事。旁的,都是末则。 横竖,她儿子是中意萧月白的。 林氏听着,一笑置之,转而说道:「你再回宫,不妨将这汤饼原样烧出来,拿去孝敬老祖宗。她老人家爱吃个新鲜玩意儿,又有了年岁,不爱油腻了,这道菜倒正合她的口味。」 淑妃点头说:「这话倒是,老祖宗每月持斋那几日,总是埋怨没什么好吃的。」 萧月白静静听着,不由问了一句:「姨妈还是要回宫去么?」 若要回宫,就必得去面对胡妃,必得去经历那件事。 献祥瑞这场风波,就是一座被人精心设计好了的陷阱,只等着淑妃钻进去。 而这场风波,便是一切悲惨的开端。 淑妃却望着她一笑,眼神里颇有几分无奈的意味,她说道:「有些事,姨妈也做不得主。眼见就是年底了,老祖宗也派人过来说了几次,要我回宫一道过个团圆年。老祖宗平日里对姨妈很是照顾,她老人家的话,姨妈却是不能不听的。」 萧月白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在她心目中,淑妃一向是个刚强的妇人,即便是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形下,也从来不服软示弱。但眼下,她竟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但听林氏说道:「你几时回宫去?」 淑妃说道:「左右不过年前。」 林氏便又说道:「早回去几日,也好帮衬着老祖宗料理些年节事宜。」 淑妃听了,唇畔不由露出了一抹讥讽的冷笑:「这些事,如今还轮到我来管么?」 林氏想起胡妃的事情来,以及宫里的形势,不由暗暗叹息了一番,也就此作罢。 吃过了早饭,林氏同淑妃还有些话要说,萧月白便借口身子倦怠,要回房休息,便先告辞出来了。 那两个妇人自然不疑有他,只叮嘱她回房歇息,等着宋仁泰过来诊脉。 走到门外时,外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萧月白立在门外,看着廊上那一只只悬挂起来的鸟笼子都蒙着厚实的棉布,里面偶尔传出一两声鸟雀的鸣叫。 她仰起头,只见灰雾蒙蒙的天空上,一片片鹅毛也似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她深吸了一口这雪地里清冷的空气,只觉得身心为之一爽。 明珠在旁,替她将衣帽仔细理好,一面系着昭君套的扣子,一面说道:「这雪大了,姑娘还是尽快回房去的好,仔细再受凉了。」 萧月白却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想去梅林里走走。」 明珠有些急了:「姑娘,这风大雪紧的,身子才略好些,别再坐下病了。」 萧月白说了一句:「不碍事的,我已是好了。」便下了台阶,一步步的走进了雪中。 明珠无奈,只得将几个小丫头叫来叮嘱了几句,便匆匆跟了上去。 雪连下了一日夜,地下早已积的厚实,然而南安寺里的执事僧尼扫的勤快,青石板地面已清理了出来,只间或留下些残雪。 萧月白一路过去,见了几个正手持扫帚扫地的尼姑,一个个干的热气腾腾,两颊都红彤彤的。 见了她,各个都停住了,忙上来拉着手问安行礼,都说道:「姑娘这是好了?一向病着不见,大伙都挂心的紧。」 萧月白含笑一一应付过了,便又向前去了。 一女尼在后头扬声道:「姑娘想是去看梅花的?不妨往西边园子里去瞧瞧,那边的白梅花开的正好呢!」 萧月白原本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说往梅林去走走,不过是个托词。她只想躲出去,唯恐在屋里多耽搁一会儿,就要遇见陈博衍了。 她很怕见到陈博衍,不知要怎么面对他。 走到西边的香雪海,满园的梅花果然都开了。 这园子里栽种的是白梅,绿萼白花,犹如白碧雕成,故而号作白碧照水梅。南安寺吃的皇家香火,园林建的也豪阔。园中这一片梅林极广,千树齐开,玉骨冰姿,香满天地,乾坤同春,香雪海之号,真正名副其实。 萧月白漫步其中,扬扬雪花散落在梅花林间,园中一片寂静,冰雕玉琢的世界中,她那身艳红的昭君套,显得冷艳而凄清。 明珠跟在她身后,四下一望,见这园中空无一人,心中有些害怕,便低声说道:「姑娘,这儿一人没有,怪吓人的,咱回去吧?」 萧月白却淡淡说道:「我还不想回去,咱往池边去走走。」说着,便迈步走开。 明珠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香雪海园中有一方池子,名作皓月湖。池中栽有荷花莲叶,每逢夏季,荷花映日,莲叶田田,别是一番美景,然而时下正值冬季,池中荷花早已败尽,偶有些残叶枯枝,被冻在了冰面之中。 萧月白立在池畔,看着池子上面那一层薄薄的冰面,些微可见其下的隐隐水流,心中暗自想道:还记得那年六月,随着祖母来这儿游玩,湖里荷花开得极好。不期到了眼下,竟是这幅萧索的场景了。 想着,不由就记起来那时候,陈博衍也在场,随着祖母在这池畔。祖母曾拉着他二人的手,直说她是定下了个好夫婿。 当时的陈博衍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得了,只隔了半年的时光,就仿佛过去了许久。记忆中的场景,好似隔了一层薄纱一般的模糊不清,只是恍惚记得,陈博衍那张清隽的脸上,淡漠如水。 v第十三章 萧月白心中微微有些不自在,她抬头瞥见一旁太湖石上积雪甚厚,便向明珠吩咐道:「这儿的雪干净,回去取个罐子来,扫些雪带回去烹茶吃。」 明珠答应了一声,问道:「姑娘,你不回去?」 萧月白摇头:「我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明珠不甚放心:「把姑娘一人留在这儿,我心里不踏实,还是先送姑娘回去罢。」 萧月白说道:「横竖是在这寺里面,没什么要紧的,我心里还不想回去。」 明珠见主子执意,无可奈何,只得依吩咐行事,嘴里低声嘀咕着:「姑娘往日都听话的很,近来是怎么了?」 她走了几步,只听萧月白在后头叫她,便又回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却见萧月白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嗫嚅了一阵,方才说道:「你回去瞧瞧,博……四爷来了不曾。」 明珠听着,心里倒乐了,答应着便去了。 萧月白看着明珠渐渐远去的影子,咬着唇,心中暗道:他若来了,我便再晚一会儿回去。 这般想了一会儿,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抬头见不远处的假山石上一丛迎春竟已开了,蜡黄的娇弱小花,在冰雪之中显得尤为可怜可爱。 她看着心里喜欢,便想去摘。 才走到假山底下,忽听得那山洞子里微微有啜泣声响。 萧月白不由一怔,只听一娇声低低说道:「你不必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你不将我接出这牢坑,我是不信你的。」 这话音一落,便有一男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 那女子的声音越发哽咽起来,断续道:「你如今做不得主了,当初招惹我时,却又怎么做的了主?我晓得你,必是嫌我的身份。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并不敢求你将我娶过去做正房,但你总得给我个名分,是妾是丫头,我都心甘情愿。如此这般,算个什么?」 那男子依旧连连叹息,又说了几句宽慰之言。 女子却忽然发起狠来,咬牙道:「我不管你如何,总之你若不能将我名正言顺接出去,就再别来找我!佛前不打诳语,我说到必然做到!」 萧月白听得心中突突直跳,只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是谁。 撞到了这等事情,她只觉得慌张,连忙挪步走开,心中暗道:这一对男女真是好生大胆,竟然敢在这佛寺之中行这等事情!那女子话里既说要那男子将她接出去,她想必是这寺中的人了,莫不竟是这寺中的女尼?佛门弟子,生了凡心,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还真跟那戏文里唱的一样。 她被这事惊的心中七上八下,便不曾留神脚下,那青石子铺就的小道经了冰雪,变得十分光滑。她今日穿着的挖金嵌云羊皮小靴,虽是暖和,唯独不大防滑,不经意间踩在一块滑溜的石子上,不由一个趔趄,足踝一扭,摔坐在了地下。 这一跌极重,她是个身娇肉嫩的娇小姐,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摔得疼痛不已,半晌动弹不得。想要起来时,又惊觉右脚踝剧痛难忍,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萧月白又痛又惧,园中空无一人,四下一片寂静,等明珠回来还不知要几时。 风紧雪大,身上自屋中带出来的暖意早已散尽,她只觉通身冰冷无比。 仿徨之间,她猛然见一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石子路的前方。 那身影,穿过了风雪,朝她走来。 萧月白坐在地下,傻傻的望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 男人穿着一领玄色裘衣,剪裁合体的衣装包裹着高大健硕的身躯,在冰天雪地之中,尤为显眼。 他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的望着萧月白。 萧月白不禁也抬起了头,有些茫然的望着他,男人那张清隽俊美的脸,在风雪里显得冷峻,高挺的鼻梁,冷硬的眉眼,比起她印象中,更多了几分肃杀与戾气。 深邃的眼窝之中,一双眸子如鹰隼般的犀利,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 萧月白忍不住的瑟缩了一下,男人的目光让她想起了被鹰盯上的猎物。 记得十岁那年,庄上送了一只苍鹰到府中,一向养在园子里。园中的花把势老刘总拿生肉去喂,苍鹰撕扯生肉片的凶残情景,深深的刻在儿时的萧月白脑海之中。鹰隼的锋利眼眸,让她连做了几天的噩梦。直到苍鹰被父亲转送给了朋友,她方才敢再进园子。 畏惧与战栗从背脊漫了上来,萧月白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便是那被苍鹰啃食的肉片,男人的目光满是毫不掩饰的想要吞吃她的欲望。 从小,她就有些怕他,却从未有如眼下这般的畏惧。 然而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萧月白却并不清楚,只是这个男人身上的威压与暴戾,似乎比她印象之中更甚了几分。 他以往,就是这样的么? 萧月白不由仰起头,看着他,烈风卷着雪花在他身侧打出旋来,原本平和宁静的景色,在他这里生生的被割裂。 她本想唤他,但话音滑过喉咙却又消匿无声。 男人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她。 血红色的斗篷,包裹着她那张精巧的鹅蛋小脸,雪花落在那细密的睫毛上,微微翕动着,底下那双清澈的瞳子,映着自己的身影。她蜷在地下,娇小的身躯,宛如冬日里的小兽,瑟瑟发抖。 雪在她的兜帽上、肩上薄薄的积了一层,浅浅的白色笼着浓艳的红色,现出了一份格外的冷艳来。 他一言不发,将她自地下打横抱了起来,紧紧的箍在了怀中。 v第十四章 萧月白不备之下,被他惊了一跳,不由低下了头,低低道了一声:「四爷……」 这个男人,便是四皇子陈博衍了。 陈博衍听见这娇软的一声,微微一怔,垂首看向怀里的女子。 她低着头,兜帽恰好遮住了她半张脸,只能瞧见白净尖尖的下巴和嫩红的菱唇。 他有些奇怪,两人自幼相识,萧月白从来不会这样叫他。 这个称呼,有些生疏。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稍纵即逝,他心中早已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淹没。近二十余年,只能在梦中见到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的怀里,陈博衍只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的乱窜。 剧烈的狂喜,紧紧的攥住了他的心。他终于,再度将她找回来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萧月白窝在他的怀中,一动也不敢动,满心都是惶恐。陈博衍的胳臂像两条铁箍,将她勒的生疼。男人宽阔健硕的胸膛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的敲着她的心口。 陈博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 只听男人那低沉的嗓音,从头顶落了下来:「适才去了姨母的住处,看你不在,问了明珠,才知道你来香雪海了。」 也如萧月白之于淑妃,陈博衍自幼也跟着林氏叫姨母。 萧月白低着头,默不作声,心中却有几分奇怪。陈博衍竟然会出来找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从前以往,他对她一向都是淡淡的。她是他自幼定下的未来妻子,但也仅止于此。每逢两人相见,他也似乎看不见她一般。甚至于,同在一处做客,他连来瞧她一眼都不曾,便先行告辞离去。 陈博衍压根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萧月白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每每想及此,她心中便十分的不是滋味儿,也曾向母亲私下提起过,陈博衍似乎根本不喜欢她。但林氏却宽慰她,他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等将来大了,陈博衍还是会娶她的。但,那就是她想要的么? 萧月白没有深思过这些事情,长辈定好的事,她从来不会反对。但每次想起陈博衍,她心中便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一阵冷一阵热。 他是她将来的丈夫,他不喜欢她。 然而今天,他竟然会出来找她,真是匪夷所思。 男人身上的麝香味儿混着雪的气息,熏的萧月白脸上晕红一片,她从未和男子有过这样密切的接触,除了那场梦里。 但这种感觉,她却并不厌恶。甚至于,还有一些细微的兴奋与小小的刺激。 她是怕他的,却并不讨厌他的靠近。 一路上,萧月白都静默无声,而陈博衍倒也惯了她这幅样子,她从来都是安静的。 回到住处时,一屋子丫头见姑娘竟是被四皇子给抱回来的,各自吃了一惊。 在听闻萧月白在香雪海里摔倒扭了脚踝而无法行走时,众人更是惊恐万分,只怕夫人发起怒来,怪罪她们为何没有好生跟着姑娘。 明珠更是惨白了脸面,她回来取罐子时,遇到了陈博衍。四爷说起要去找姑娘,她多了一事,想着要他们私下相处相处,便指给了他地方,没有跟去。谁知姑娘竟然在园中摔着了,几乎弄到无法行走。这若不是四爷找去,等她过去,还不知姑娘会冻成什么样子。 姑娘自幼体弱,这风雪天气坐在冰雪地里,若然冻出个好歹来,她哪里担待的起? 萧月白不止深受安国公夫妇的喜爱,更是老太太甄母最宠爱的小孙女,阖府上下都将她当个琉璃宝贝一般的百般呵护。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上头要怎么震怒? 萧月白现下虽是随着母亲林氏住在这南安寺中,安国公府里却是每日都要打发人来探望。纸里包不住火,这消息怕是眨眼就要传到府中去了。 一屋子的丫头,齐刷刷的跪在了地下,求姑娘发落。 陈博衍没有看她们一眼,抱着萧月白穿堂过室,径直走到了萧月白的卧房之中。 他大步走到床畔,将萧月白放在了床上,直起身子,侧首冷冷的道了一声:「明珠!」 明珠不防四爷突然唤她,打了个寒噤,慌忙走进内室,问道:「四爷什么吩咐?」 陈博衍声音沉沉砸下:「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药酒来!」 明珠这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的去取了红花麝香油来。这药油是宫里御医调配的,于跌打损伤效验极好。 她取了药油过来,正想上前替萧月白擦抹,陈博衍却自她手中将药瓶拿了过去,头也不回的道了一句:「出去。」 明珠愣了愣,旋即醒悟过来,看了一眼萧月白,见自家姑娘并没什么吩咐,便依言退了出去。 萧月白坐在床畔,却早已傻了,若不是陈博衍和她是打小就相识的,她竟要认不出眼前这男人是谁了。 他今日言行,皆是破天荒来头一次! 陈博衍在床前俯身,沉声问道:「是右脚?」 萧月白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就应了一声。 陈博衍更没多问,抬手握住了她的右腿,就要脱她的鞋袜。 v第十五章 萧月白的脸顿时红过了耳畔,慌忙去拉扯他,制止道:「不、不必这么麻烦你,叫明珠来就好。」 陈博衍头也没抬,利索的脱去了她足上的小靴,言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萧月白不由自主的咬住了下唇,这不是客气的事呀! 她阻止不了陈博衍,只能看着他将自己的靴子脱掉,继而连着罗袜也一并脱了,露出娇柔可爱的小脚来。 足上的肌肤细腻白净,五个指头圆圆的,杏色的指甲在日头里泛出些微的光泽,干净而秀气。 陈博衍却并未多心,萧月白的右脚踝上果然有些红肿,他倒了些药油在自己掌心,按在上面,仔细揉搓起来。 药气在空气中四下弥漫,萧月白低头看着那替自己擦药的男人,目光逐渐迷离起来。 陈博衍生的极俊,满京城的贵胄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饶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萧月白,也时常为他的俊容所迷。 他神情专注,仔细的揉搓着她的足踝,冷硬的眉眼似是柔和了些许,日头斜斜的洒了过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镀了一层金。 这个男人,是她未来的夫婿。 想到这里,萧月白只觉得一阵心悸。 粗擦的手掌,揉搓着细嫩的肌肤,却不知怎的,令萧月白想起了那场怪梦。梦中,也是这只手,游走在她身上。 那怪异的感觉,竟然在眼下,真切起来。 萧月白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陈博衍眉头轻皱,抬头问道:「我弄疼你了?」 萧月白不敢看他,轻轻别过了头去,小声说道:「没有,只是劳烦四爷了。」 陈博衍眉宇一凝,直起身来,仔细的打量起了眼前的女人。 她从来不会这样喊他,自小她是一口一声的「博衍哥哥」叫到大的。 今日,她是怎么了? 萧月白轻轻的侧过脸去,避开了陈博衍的视线。 陈博衍的目光炽热滚烫,弄得她全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她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有时父亲看母亲也会这个样子。 今日的陈博衍很奇怪,总会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场梦。 那被她视作上天警告的梦,梦中的一切她都相信是将要发生的事,但唯有那一件,她不能理解。 然而今日的陈博衍,和梦中的男人,似乎重叠了起来。 萧月白只觉的脸有些热,她将目光停在了窗棂上,静静的出神。 陈博衍看着她,目光之中满是探究。 她坐在床畔,静默无声,鬓边的一绺黑发上沾了些雪,进屋遇热便就化了,此刻正向下滴着水珠。 安静美丽,却又疏离淡漠,仿佛将他排斥在外。 这份认知,令陈博衍十分不悦。 萧月白性格一向温柔腼腆,少于言语,但今日的她似乎罕见的抗拒着他。 还在娘怀里时,两家的大人就替他们定下了亲事,长辈们总玩笑着两人的事情。陈博衍还依稀记得,一年冬至,安国公夫人林氏带着萧月白进宫看望淑妃。在钟粹宫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淑妃指着其时只有五岁的萧月白,向他戏谑:「这是你将来的媳妇儿,你可要好生待她。」 那时候的萧月白,被一领掐金丝正红色对襟袄紧紧的裹着,藕节也似圆滚滚的胳臂,两只小手柔如莲花,捧着宫人拿给她的糕点。她头上扎着一对丫髻,头发微微有些发黄,真真是个黄毛丫头。 但那白净的小脸上,水汪汪的眼睛,咕噜噜的围着他转的样子,却让他的心莫名的欢快起来。 自那之后,他便将这个小人儿放在了心里。幼年时候,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叫着他博衍哥哥。及至渐渐大了,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秀色照人,是满京城闺秀中的翘楚。安国公府的长辈,将她藏在了深闺之中,少在人前露面。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萧月白养成了一副温软安静的性格,两个人有时在一起,他不问她便也不说。 这样的她,他也很喜欢。不管如何,她是他将来的妻子,这是不会变的。 陈博衍原以为,一切都会水到渠成,萧月白会顺理成章的嫁给他。 然而没有想到,一场宫闱惊变,将他们生生拆开了。 他还记得逃离京城之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南安寺之中,她把自己给了他。 那天夜里,她在他怀中,绽放的热烈绚烂,宛如扑火的飞蛾,燃烧尽了光华。她甜美柔嫩的身体,白皙丝滑的肌肤,红晕欲染的脸颊,及至那入骨的芬芳,都让他迷醉。 两人缠绵了半宿,萧月白枕着他的胳膊,汗湿的小脸上漾着一抹甜蜜的笑意,亮晶晶的眸中映着他的影子,她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告诉他不论多久,她都会等着他回来,她是他的妻子,一世都是。 那一夜,成了两人的诀别。除了梦中,直至临终,他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她死了,同那传言中没能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去了。他终身未娶,只因他的妻子,只能是她,一世都不会有所更改。 v第十六章 或许是苍天可怜,让他重生了回来,来接续这段上一世未了的情分。 然而直到了眼下,直到重新见到她,他才有了实感,他是真真切切的重活回来了。 想起前世的事情,他眸中闪过一抹血色,一股压抑不住的恨意在胸中沸腾,双手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他果然,还是太过便宜了那些人! 萧月白敏感的察觉到了陈博衍上的戾气,她抬起头带着几分疑问看向了他,那原本柔和下来的眉眼再度冷峻起来,眸中的残暴更是令人战栗。 她不明白陈博衍在想什么,只是直觉的十分惧怕面前这个男人,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往后挪了挪身体。 这轻微的动作,惹起了陈博衍的注意,他眉眼微抬,目光重新落在了她身上。 眼前的女人,比起他记忆之中,要更稚嫩些。这倒不错,毕竟和那时候相比,如今的她还小了一岁有余。安国公府尚且安好,她也还是备受呵护的国公府小姐。 这样就很好,她不该去遭受那些折磨。这一世,他会好好的守着她的。 陈博衍想着,将这份心思藏在了心底。萧月白的反应,令他疑惑之外,又有几分忍俊不禁,仿佛林中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却又无处可逃,他有这么怕人么? 这般想着,他欺身上前,单膝压在了床畔,凑到她面前,低声问道:「你怕我?」 萧月白茫然无措,陈博衍靠的太近,她甚而能感受到他湿热的吐息,她慌乱又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看他,他眼中的热切令她心惊。 半晌,她低声说道:「四爷,这样不好……」 她是铁了心,要这样叫他么? 陈博衍有些不快,他问道:「怎么个不好?」 萧月白嗫嚅了一下,她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适才陈博衍替她擦药时,早已「亲」过了,现下说这个实在有些矫情。 陈博衍今天实在有些奇怪,他以往从来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的,更遑论同她说笑玩闹了,今日他到底为何要逗她? 然而,这些话,她问不出口。 没有等来她的回话,陈博衍又扫了她两眼,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下面的眸子,令人不知她心中作何想法,樱红软嫩的唇嗫嚅着,令人想要一亲芳泽。 被她的艳色所诱,陈博衍低声呢喃着:「月白……」 萧月白香肩微颤,男人低沉的话音轻轻挠着她的心口,她抬眼正对上了他的。 「月儿……」 陈博衍念着她的小名,叹息了一声,俯下了头去。 陈博衍起身,掸了掸衣裳,压着想要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道了一句:「你且歇着,宋大夫待会儿就到。」便转身往外去了。 萧月白坐在床上,傻愣愣的望着男人的背影,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唇瓣。 他竟然亲了她?! 虽然,仅仅只是轻轻的碰触,却也燎的她周身滚烫起来。 陈博衍走到了堂上,满面阴沉,如乌云盖顶。 那些丫鬟还在地下跪着,没有吩咐谁也不敢起身。 陈博衍打量着堂下跪着的人,锋利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半晌,他沉沉开口:「尔等身为侍从,能令姑娘在园中跌倒无人救扶,仅凭这失职之罪,便该杖杀!」 这一声落下,众人顿时面无血色,各自瑟瑟,抖如鹌鹑。 硬说起来,陈博衍根本不是她们的主子,没发落她们的权力。但不知为何,她们竟从心底里觉得,陈博衍的话不能违抗。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与威严,令人无法抗拒。 站在这里的四皇子,竟宛如一个君王。 明珠立在一旁,心中虽然诧异,却不敢上前求情。 她顿了顿,走到堂中,同众人跪在了一起。毕竟,论今日这件事,她是同罪。 陈博衍目光森冷,停了一会儿,方才又道:「念尔等此番是无心之过,暂且饶过,到廊下去跪上一个时辰,以观后效!」 听了这话,众人竟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各自磕头谢恩,到廊上领罚去了。 明珠起身,亦要跟去,却被陈博衍唤住。 她心中疑惑,垂首回来,敛身立在堂下,等候吩咐。 陈博衍迈步上前,一字一句道:「你是你们姑娘身边服侍的老人了,如何能这般不上心,竟至生出这样的事来?今日是无事,倘或你们姑娘一个失足,竟而跌进塘子里去,你们哪里担待的起?」 明珠闻言一惊,陈博衍所说之事并非绝无可能,她心中后怕起来,竟生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双膝一弯,重新跪下,低头道:「是婢子疏忽了,婢子认罚。」 陈博衍打量了她几眼,这丫头生着一张圆圆脸,长挑的身材,双眉淡淡,一张薄唇拿胭脂染得浅浅的,就是个中等模样,虽算不得什么绝色,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看得久了竟越来越顺眼起来。 v第十七章 她是萧月白身边的一等丫鬟,自幼就在萧月白身边服侍,一向忠心不二。上一世,萧月白罹难,陈博衍返京称帝之后,便将她调入宫中,做了内廷女官。 明珠在御前当差二十余栽,一向老成持重,办事谨慎周密。陈博衍对于她是信任有加,却没想到,当年此时,她竟然能出这样的纰漏。 如若他再晚去一会儿,如若萧月白真的摔进了那结冰的池子…… 陈博衍想到此处,面色更冷了几分,口气便不由重了:「认罚?你不同于旁人,你是你们姑娘身边最得用的人,旁人罚跪便罢了,你却该如何?」 明珠咬着下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博衍不算她的主子,但他是四皇子,更是姑娘未来的夫婿,顶撞他并没什么好处。 何况,他如此生气,其实也是心疼姑娘。这般想来,或许倒该替姑娘高兴。 恰在此时,淑妃的声音却从廊上传来:「这是怎么的,你们不在屋子里服侍,倒怎么跪在外头?莫非,你们哪里招惹了姑娘生气,她罚你们不成?」 这话才落,就听林氏说道:「这却不会,月儿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说着,便见那二位妇人,提裙迈步入门。 林氏与淑妃进到堂上,一见这情形,皆是一怔。 淑妃先问道:「博衍,这是什么缘故?难道,竟是你把月儿屋子里的人都罚了不成?」 林氏眉头微皱,面色一沉,默然不语。 陈博衍将事情缘故讲了一遍,又道:「她们办事不周,无心侍主,自然该罚。」 淑妃溜了林氏一眼,便咯咯笑道:「你心疼你将来的媳妇,果然是好事。但你想想,你将月白屋里下人都罚了,难道你自己个儿来伺候她不成?这媳妇还没过门呐,等将来娶了她过去,有你疼的时候!」 见淑妃圆场,林氏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些许,向明珠呵斥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去服侍姑娘!」说着,便也没再理会淑妃母子,径自进屋去了。 明珠停了停,自地下起来,低着头跟林氏去了。 淑妃将手拍着暖炉笼子,向陈博衍低声数落道:「你今儿是怎么着?再怎么说,这是他们安国公府的下人,即便犯了错,也当由他们安国公府去惩处,你横插一竿子算怎么回事?何况,他们又不曾得罪你。安国公夫人尚且在这里,你去处置他们的下人,未免叫人家觉得,这手伸的太长。」 陈博衍却并未多想,他略停了停,方才说道:「月白是我将来的妻室,他们安国公府若不能仔细呵护,我自然要管。」 上一世,那场巨变逼得他不得不离开京城,然而那时候安国公府尚且安好,庇护自家女眷该是绰绰有余。朝廷上再怎么风云变幻,不到家破之时,萧月白这样一个女子,本不该受到波及的。然而,他们竟然让她死了,还是为了自身的荣辱安危,将一个弱女子当做贡品一般的送了出去。 并且,有传闻当年的萧月白,其实怀过身孕。那么孩子,只能是他的。 陈博衍于安国公府,可谓是憎恶至极。 这笔账,自然是算在萧月白的二叔二婶身上,上一世他也狠厉的报复了他们。但身为萧月白父母的安国公夫妇,也难辞其咎。突遭变故,就撇下女儿一死了之,令女儿无依无靠,最终落到了奸人手中。 安国公府在陈博衍的眼中,全然不值得信赖。 淑妃听了这话,不由瞥了他两眼,儿子素来喜欢萧家的丫头,这事儿她心里明白,但也没像如今这样,倒跟护食的狗子似的,见了人就呲牙。 她将手炉放在了桌上,淡淡说道:「月白固然是你未过门的媳妇,但你心里也放明白些,她到底是未过门。没过门,就是安国公府的女儿,自有她国公府里的长辈照看。你既要娶她,这未来老丈人丈母的脸面,也须得顾及些许。这还没成婚,便先弄出了矛盾来,岂不难看?」说着,她忽而一笑,睨着陈博衍:「莫非,你竟是想在丈母娘跟前先做个好丈夫的样子出来?你可别弄巧成拙,倒叫人家恼起来,反悔了不将女儿嫁给你!」 陈博衍听了这一句,不知怎的胸口忽然一阵怒火上蹿,太阳穴上青筋跳起。他将手攥成了拳头,握了又握,方才舒展开来,向淑妃道:「母亲教诲,儿子记下了。」 淑妃看着他,只觉得有些恍惚,好似昨日还偎依膝下的孩童,今日就长成了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他身上不知何处而来的跋扈暴戾,却让她感到一阵陌生,这是她的儿子啊。 淑妃轻轻摇了摇头,放下这些莫名的念头,低声问道:「你今儿过来,宫里的事情想必是安排妥帖了?」 陈博衍回道:「老祖宗那边已经说过了,赶在小年前接母亲回宫。至于胡贵妃那件祥瑞……」 淑妃眉心一皱,反问:「胡贵妃?!她已升了贵妃么?!」 陈博衍颔首答道:「不错,便是两日前的事。皇帝临幸长春宫时,胡氏已将献祥瑞一事告知了皇帝。据闻,皇帝甚而已然见过了那祥瑞,大喜之下这方答允,封那胡氏做贵妃。」 淑妃咬了咬牙,又问:「下旨了?」 陈博衍说道:「旨意尚且未下,长春宫里的探子来信,皇帝同那胡氏似是打算在年夜宴上,将祥瑞献出,再说敕封贵妃一事。」 淑妃不语,半晌冷笑道:「皇帝,这是打算替她做脸面呢。年夜宴上献祥瑞,再行封赏,那是实至名归,即便是老祖宗也说不出来什么了。既风光,又体面,皇帝可当真是宠她!」 陈博衍耳里听着,面上波澜不起。相较于淑妃的愤恨切齿,他却分外的平静。 毕竟,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淑妃说了几句气话,方才又问道:「老祖宗可知道这些事么?」 陈博衍答道:「还不曾,皇帝似是有意瞒着老祖宗。自打母亲离宫,胡氏在宫中日益猖狂跋扈,之前更是责令冯昭仪罚跪,致使其流产。老祖宗分外震怒,罚了她一个月的禁足连同半年的月俸。这节骨眼上,皇帝要封她,也须得顾忌着些。」 这些事情,倒颇出淑妃的意料。 她挑了挑眉,说道:「若我没有记错,冯昭仪眼下该有近六个月的身孕了罢?这令怀孕嫔妃罚跪,孝靖皇后在世时也断不曾为过,她胆子倒是大,这等事也做得出。这女人的心肠,真是狠毒至极!」话至此处,她转而问道:「她弄出这样的事来,老祖宗竟然只罚了她半年的月俸同禁足,竟没有削她的位子?倒是离奇,这不合老祖宗的性子。」 陈博衍顿了顿,说道:「老祖宗原是要贬了她的,然而皇帝得知了消息,替她尽力求情。老祖宗看在皇帝的颜面上,也不好重罚,只得如此。」 v第十八章 淑妃闻言,顿时无话可说,她只觉得疲乏且气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皇帝竟然维护她到这个地步,连老祖宗都无可奈何,那我回宫又有何益?」 陈博衍却道:「母亲还是回宫的好,自有一场好戏在后。」 淑妃听他这话中有话,不由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有安排?」 陈博衍眸色深深,笑意淡淡:「皇帝固然护她,却并非全无忌讳。这爬的越高,自然也就跌的越重。」 淑妃了然,妩媚的柳叶眉一挑,朱唇浅勾:「你既有成算,那娘就听你的。」 陈博衍望着眼前的母亲,她在女子中身量已算高挑的了,却也只到自己胸口。一向艳丽明媚的脸上,也悄然有了岁月的痕迹,虽说并无明显的皱纹与白发,却也绝非少女朱颜。原来母亲,也是有了岁数的人了呢。 上一世分别的匆忙,不想却成了诀别,萧月白被送入宫中最终死去,母亲也被胡氏逼得悬梁自缢。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成年之后母亲的容貌在记忆之中模糊淡去,倒是幼年时母亲年轻艳丽的容颜记得分明。 上天垂怜,让他重活这一世,他定然会好生的守护着对于自己而言,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 淑妃与他母子又说了些母子之间嘘寒问暖的家常言语,言谈之间,陈博衍的目光不住的朝萧月白的卧房飘去。 淑妃察觉出来,便说道:「你今儿就算了罢,你那未来的丈母娘怕是还在气头上,你休要进去火上浇油了。再则,你们到底未曾成婚,这般进出不避,传扬出去不好听。」 陈博衍心里惦记着萧月白的扭伤,原本还想进去瞧瞧,但听了母亲的言语,踌躇了一会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今日过来,并无别事,除了看望母亲,便是想要见一见萧月白。 自从重生回来,他还没有见过她,前几次过来时萧月白病得昏沉,睡着不能见人。 这已然见过了她,宫中尚有别事,他便打算告辞回去。 临行之际,他忽而问道:「早跟母亲提过的,那烤番薯母亲可替儿子预备了?」 淑妃怔了怔,噗嗤一笑道:「记着呢,都替你包好了,叫张岩拿着了,少不了你的!」说了一句,又戏谑道:「多大的人了,宫里那么多好吃的,倒惦记这个!」 陈博衍莞尔:「不知怎的,母亲这里的格外好吃些。」 淑妃又嘲了他两句,陈博衍便转身出门了。 淑妃站在堂上,看着儿子高大宽阔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是感慨又觉得欣慰。 她的独子,眨眼已经这么大了,并且已能独当一面,深谋如斯。这些年来的宫廷生涯,她得到的只有这个儿子而已。 然而,这兴许已经够了。再高的位份,也不过是面子上的风光。至于皇帝,她从来是当做个差事在服侍,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情分。 想着,淑妃恍然一笑。 待将来儿子娶了萧家的丫头过门,再生下几个孙儿,她便能和儿子媳妇一道安享天伦了。宫里的那些糟心事,她便再也不必理会。 陈博衍并不知道淑妃那些心事,他心中还在筹谋着宫里的事情。 胡氏献祥瑞这事,其实是他拿言语相激的结果。 上一世,胡氏是在年夜宴上头一次令皇帝见到了那五彩仙鹤,而后仙鹤便中毒而亡。皇帝大喜大怒之下,自然恨极了母亲。胡氏,将皇帝的心情拿捏的极准。 今生,他是不会让她如愿以偿了。 「四爷且等等!」 陈博衍踏出门槛,才走到院中,方要出了院门,却听明珠在身后呼唤。 他回身,果然见明珠快步走来。 陈博衍顿住了步子,看着明珠走上前来,问道:「何事?」 明珠望着他,却莫名的一阵瑟缩,打从心底里的冒出来一股子畏怯。和她主子一样,明珠以前也有些怕陈博衍,然而却从没像今日这样,十足真切的敬畏起来。 她顿了顿,才低声说道:「姑娘让我给四爷捎个话,务必说动淑妃娘娘,请她不要回宫赴宴。即便回宫,也务必避开了年夜宴。」 这话落地,陈博衍心中一跳。 他盯着明珠,半晌淡淡问道:「这话,当真是你们姑娘说的?」 明珠怯他,点头如捣蒜一般:「当真,婢子不敢欺瞒四爷。」 陈博衍看了她一会儿,忽而说道:「告诉你们姑娘,我晓得了。」 他没再理会明珠,而是看向了堂屋连着的暖阁,那是萧月白的住处。 雕花窗棂后头,蒙着厚厚的皮子,丝毫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也看不见那如玉的姑娘。 陈博衍望了片刻,忽然转身抬步去了。 明珠看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的长出了口气。 今儿四爷的火气可是真大,往日他虽不苟言笑,但也从来不会苛责他们这些下人。说起来,陈博衍其实根本就不会理睬他们。今儿为着姑娘出事,他竟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还罚了所有人去廊下跪着。 v第十九章 冰天雪地,跪在外头,这滋味儿明珠刚入国公府时,尝过几次。 膝盖骨跪的生疼,冷风朝着骨头缝里钻,不消时候多,只用一刻钟,身子就全木了。 明珠进国公府时,本是跟的二房里二太太。那时候她年岁小,不顶用,时常犯些差错,也就常挨罚。 后来萧月白看她可怜,就问了老太太甄母,将她要到了身边。明珠去了姑娘房里,成了小姐贴身侍奉的大丫鬟,吃饱穿暖,再也没了朝打暮骂。明珠,对于姑娘是从心底里的感激着。 今儿这件事,不知是该为姑娘高兴呢,还是该替自己的将来担忧。 明珠心里琢磨着,就回身慢慢往屋里去。 才走到廊下,忽见一穿着湖绿缎子比甲的中年妇人打从屋里出来,朗声道:「姑娘的恩典,大伙都起来罢!」 众人如蒙大赦,相互搀扶着自地下爬起来,渐渐散了。 眼瞅那妇人就要往厨房去,明珠快步上前,叫住了她:「王姑姑,姑娘知道外头的事了?」 那妇人娘家姓王,是大夫人林氏的陪房,从南边跟来了京城,从丫鬟做到了内管家,如今府里年纪小点的都叫她姑姑。 王姑姑停下,望着她点头说:「可不是么,姑娘听说了,便放话下来,天寒地冻叫大伙都起来各干各的去。」说着,微微一停,又道:「姑娘想吃牛乳炖鸡蛋,我上厨房吩咐去,便不耽搁了。」这话落地,她抬起脚向厨房去了,远远的还飘来一句:「咱们姑娘啊,就是个菩萨心肠。」 明珠怔了怔,走回堂中。 堂上空无一人,淑妃已然回去了。 明珠朝暖阁走去,走到门边,还未打起帘子,就听里面大夫人林氏同姑娘萧月白的话音絮絮传来。 「说来说去,今儿这件事还是我不好。若非我定然不叫她们跟着,也不会跌倒在园子里无人得知。这冰天雪地的,罚她们,总是于心不忍。」 这嗓音清甜软糯,便是姑娘萧月白的。 林氏那清亮的声音随即传来:「你这孩子,就晓得替人着想,怎的不多想想自己?今日这桩事,若非博衍,我也是要罚她们的。」 明珠耳里听着,打起帘子来,走到屋中,恭恭敬敬的立在一边。 萧月白已然换了一身家常的装束,一件鹅黄色半新不旧的丝绸棉衣,紧紧裹着她的身躯,膝上却盖着一条软红石榴薄被。 她见明珠回来,便问道:「告诉他了?」 明珠点头:「按着姑娘说的,一字不差的告诉四爷了。」 萧月白又问:「他怎么说?」 明珠道:「四爷只说知道了,没说别的。」 萧月白应了一声,便出神不语。 林氏在旁瞧着,不由问道:「你们主仆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萧月白轻轻说道:「没什么,就是一句闲话。」 林氏颇有几分不悦,半是苛责半是宠溺道:「好呀,如今儿大不由娘了,学会胳膊肘朝外拐了。有什么话,也不告诉娘了!今儿这件事,我可生气的紧。再怎么着,你是我安国公府的女儿,我们府里的下人,还轮不到旁人来插手管教!别说你如今还没嫁给他,即便将来嫁了,他也只是咱们家的女婿,哪里有到岳家惩处下人的道理?这若不是看在你姨妈的面上,我可就恼起来了!」 这话说到后半,已然实在动了几分的气。 原本也是,林氏是个刚强明事理的妇人,尽管她正同丈夫闹脾气,但对外还是拎得清楚,这关系的是安国公府的颜面,而她也还是安国公夫人。 萧月白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微有触动,没来得及细想,便先说道::「娘,今儿不是他来找我,我怕是要冻病了。」 林氏听着,睨了她一眼:「怎么着,还没过门,就先替男人说起话来了?」 萧月白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 林氏瞧着女儿,心里满是疼宠怜爱,又有几分忧虑。 萧月白向来少言语,她不爱说话,心却比那针尖儿还细还尖。她不提陈博衍越界惩治下人的事,倒说起自己跌倒被他抱回,那言下之意无非是说,陈博衍所为也都是为了她,要林氏不要责怪。 要说起来,两家孩子的亲事是打小就定下的,淑妃又是自己多年知交,本该皆大欢喜的事。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林氏便发觉,陈博衍的性格太过霸道也过于强横,女儿生的这般娇柔,这段姻缘不知是不是一段良配。 以往,萧月白于陈博衍似有意,又似没有,总是清清淡淡。林氏私下也曾问过女儿,心底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月白没有直言,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却说了一句博衍哥哥似是不喜欢她。 林氏护短溺爱女儿,只当她愿意,当即便说,他们两个是自幼定下的亲事,将来到了时候,陈博衍就得娶她,可由不得他任性。 可萧月白是否真的喜欢陈博衍呢,林氏依旧不得而知。 今日,萧月白还是头一回在母亲跟前出言回护陈博衍。 林氏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好像自己多年来珍藏的宝贝,骤然间改名易姓要归属他人了。 萧月白也有些莫名,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要去维护陈博衍。 v第二十章 只是听着母亲数落他,她想都没想就找了那两句话出来,仿佛本能一般。 或许,是陈博衍的怀抱太过温暖有力,又或许是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过于炽热燎人。 更或许,是那场香艳迷离的梦。 明珠在旁打了个圆场:「夫人,四爷这等紧张姑娘,我瞧着是好事呢。这不是说,四爷心里很是看重姑娘?将来等姑娘过了门,四爷一定会将姑娘捧在手心里的!」 这话虽俗,不过一句场面话,却恰好的冲开了这尴尬的局面。 母女两个各自一笑,再不提起,却各怀心事。 稍晚时候,林氏被淑妃派人叫去,商议几件小事。 厨房送来了牛乳炖鸡蛋,白嫩嫩的凝脂上,浇了一勺子蜂蜜,甜香四溢,是萧月白最爱的甜品。 萧月白捏着白瓷汤匙,舀了一勺喂入口中,细腻甜滑,奶香浓郁。她眯细了眼眸,仔细回味着富贵甜美的滋味儿,好似已经一世都不曾吃过了。 吃了几口炖蛋,她问道:「明儿,府里是不是要打发人来了?」 明珠不明所以,答道:「明日要送香火银子,该来人了。」 其实就算不送香火银子,安国公府如今也隔不上一两日就打发人来一遭,不是老太太甄母便是安国公萧覃。 萧月白便向她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 明珠瞪大了眼睛,不由道:「姑娘?」 萧月白盯着她的眸子,轻轻说道:「记下了,照我的吩咐做。」 明珠只得答应下来,心里也大约猜到了几分。 只是姑娘竟然有这等盘算了,与她往日那安静柔和的样子,竟有些不一致了。 明珠朦胧觉得,姑娘的性子好似有些变了。 然而看着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炖蛋的萧月白,依旧是那般的宁静美丽,宛如一轮皓月,明珠不由笑了。 她在瞎想什么呢,姑娘总还是姑娘。 陈博衍出得南安寺,寺门外一魁梧大汉正牵马倚门等候。 这汉子,便是淑妃口里的张岩,也是打小跟在陈博衍身侧服侍的,现任着宫廷二等带刀侍卫。 一见陈博衍出来,张岩立时起身,拱手道:「爷,看过淑妃娘娘了?」 陈博衍颔首,又问道:「母亲说将东西交给你了,可拿着了?」 张岩咧嘴一笑,将手中的蓝花布包向前一亮,说道:「爷放心,小的收着了。」说着,忍不住又道:「小的闻着,这里面竟然是烤熟的番薯。爷大费周章的,竟然就跟淑妃娘娘讨这个吃?」 陈博衍淡淡一笑,翻身上马,打马行去,却丢下一句话:「突然想吃。」 张岩却有些莫不着头脑,爷这是日日山珍海味的腻味了,怎么忽然就好上这口了? 他也不及多想,将包裹收好,连忙也骑马跟上。 旁人都不知晓,上一世里陈博衍离京出逃,一路上吃了无数的苦楚,靠着嚼树皮草根果腹的时候都有,番薯这等平民粗粮,自然也吃过。那个时候,一枚香甜软糯的烤番薯,于陈博衍真是无上的美味。 记住当初苦难时的滋味儿,有害无益。 何况,这是他母亲,亲手替他烤制的。 雪势渐小,转而成了细细的雪粒子,被风夹杂着刮在脸上,生疼。 陈博衍同张岩主仆两个,骑马回宫。 街道上冰雪泥泞,地面甚滑,两人也不敢打马飞驰,只是顺着街道慢慢溜着。 连下了几日的雪,天寒地冻,又是年根,路上行人稀疏。 陈博衍深吸了一口这雪天里清冷的空气,一道细细的冷气直钻入五脏六腑,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和毛孔便都觉得熨帖起来。 他仰起头,看着天上那如盐一般洒下的雪白粒子,不由眯细了眼睛。 那一年,他领兵回京时,也是这般大雪满城。也是同一天,他知道了萧月白早已罹难的噩耗。 想起那时候的情形,陈博衍禁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饶是过了这么多年,历经一世之久,他依旧能感到那钻心刺骨的疼痛。 好在,如今这一切都尚未发生。 念及此,陈博衍被回忆紧揪起来的心情又逐渐舒缓下来。 是啊,月白还在,他还有的是余地去周旋筹谋。 v第二十一章 这一世,他可绝不会离开京城了。安国公府靠不着,宫廷靠不着,既然万般靠不住,那就由他自己来守着她。 这心爱的宝物,当然要亲自好生珍藏着。 今日见过了萧月白,他心中是极度欢悦的。她还好,活生生娇怯怯,这比一切都叫他高兴。 他会仔细护着她,等到时机成熟,便迎娶她过门。上一世的孩子没了,又有什么打紧。这一生,他们会有许多的儿孙。他和萧月白之间失去的,这辈子他会连本带利的全讨回来! 今世,这万里江山他要,而心爱的女人自然也要! 陈博衍踌躇满志,却刻意忽视了适才萧月白眼中的迷离与惧意。 两人沿着街边慢慢前行,陈博衍默然不语,张岩也不是个爱说话的脾气,一路无话。 途径槐安街上一处小酒肆时,门里忽然传来炸雷也似的吼声:「爷今儿个就让你们瞧瞧,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 这一声落地,犹如春雷乍响,惊得街上行人四下乱看。 那门中更传出砰砰几声,仿佛许多碗筷摔在地下,继而便是叫骂声,厮打声,求饶声搅在一处。 陈博衍听见这动静,不由眉头微皱,低声吩咐:「张岩,去把你周爷请出来!」 张岩应命,翻身下马,进到那店里。 只片刻功夫,他复又出来,躬身道:「爷,周爷不肯出来,还在里面同人厮打。」 陈博衍脸色更沉,他便也下马,大步走进了那店中。 到得店内,只见小小一处酒肆,倒是热闹不堪。 地下桌椅翻倒,碗盘碎裂,筷子洒了一地,乃至于豌豆、花生、熟牛肉这等下酒菜也混在里面。 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青年女子,在一旁站着,其中一个怀中还抱着琵琶。 陈博衍先扫了她们一眼,似有几分眼熟,颇有那么三四分姿色,依稀记得是城南大营的粉头。 城南大营是京中的勾栏瓦肆所在,歌舞杂耍应有尽有,也不乏娼妓优伶。世人将其中吃花粉饭的人家,呼作院里。这两个女子,便是那院里人家出众的姑娘了。 那些贵胄子弟,日常会酒会茶,时常叫她们的局,故而陈博衍也见过她们。 目下,这两个女子就站在一边,作壁上观,丝毫不见害怕,倒是一脸讥诮的神色,似是见得惯了。 场地当间,便是唱这台戏的主人公了。 但见一身型豪壮的青年男子,将另一人压在地下,奋起两条肌肉膨胀的臂膀,抡起砂锅也似的铁拳,拳拳生风,记记到肉,打在那人身上。每一记拳头,都仿佛有骨肉碎裂声传来,听得人牙碜。 那被压在底下的人,满脸血肉模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只余下哼哼的力气。 店铺掌柜和几个伙计,早已缩在了柜台后面,只露出几双眼睛。 陈博衍皱眉,快步上前,斥道:「阿满,你还不住手!」 那被叫做阿满的青年两眼赤红,似是打脱了性子,大声道:「四哥,我晓得是你。你等我打死了这厮,再同你赔罪!」他嘴里嚷嚷着,手下更不肯停,又抡起一拳在那人的肩膀上。只听一阵清脆声响,那人的肩胛骨似是裂了。 那被打的人却一声儿不吭,径直晕了过去。 陈博衍见劝不住他,索性扯住他肩头,将他拉起。 阿满正狂性大发,忽被人拦住,也不管他是谁,回身就朝着陈博衍挥拳。 张岩脸色一变,就要上前。 陈博衍却不躲不避,握住了阿满的手腕。 饶是阿满一身的力气,在陈博衍手里,却似是丝毫也施展不出,挣不脱也打不出去。他涨得满脸通红,却听陈博衍低低喝道:「去!」便觉一道巨大的力量袭来,当即仰面倒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阿满在地上扎挣着坐起,竟有几分怔了。他一向以力气见长,这满京里子弟哪个是他的对手。从来只有他打人的份儿,没有人揍他的理,今儿竟然在他四哥手里吃了亏,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只见陈博衍长身玉立,掸了掸衣裳,沉声喝道:「你又发浑了,打出了人命,你可还敢回去见姨母?!」 阿满听得这一句,如被雷击,壮硕的身躯顿时萎了下来。 陈博衍走上前来,低低斥道:「还不快同我回去!」 阿满抬眼,看着陈博衍,外头天似是晴了,稀薄的日头洒在他肩上,像一抹碎金。他四哥,从来没有这样高大过。 适才还在发狂发狠的人,这会儿在他四哥面前,却如一条听话的狼狗一般,俯首听命起来。他乖乖爬起,立在了陈博衍跟前。 他生的魁梧壮硕,竟比陈博衍还高上一头,一站起来,连整个酒坊都嫌低矮了。 陈博衍见约束住了他,便吩咐张岩道:「将这里善后,赔了店家银子,连同地上那个人的汤药费。」 张岩应命,他便又回首,看向那两个粉头,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还望二位姑娘莫要传扬。」 v第二十二章 那两个粉头倒是聪明乖觉,晓得这等事热闹看看便罢,若真闹开了,这些达官贵人未必怎样,但拿她们这些小人物来出气杀性子,却是极有可能。 当下,她们忙不迭道:「四爷哪里话,我们自家晓得轻重!朋友之间耍耍,玩笑几句,也都是有的。」 陈博衍便更不理会余下的人和事,领着那阿满,一道出了酒肆。 他晓得阿满的性子,能惹怒他的人,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走到外头,陈博衍立住,面沉如水,目光冷冷,良久淡淡说道:「说罢,怎么又在这里打架?前回将忠勇伯的小儿子打断了腿,姨母好容易替你收拾干净,你也立下了保证绝不再犯。今儿,却是怎么了?」 阿满眼眶却有些红了,吞吞吐吐道:「那人同我吃酒赌子儿,耍诈欺我,被我识破,便嚼舌头说起什么谁叫我爹当初没有教我,一门子都是死脑筋。那两个院里的姑娘,也跟着笑。我一时恼了,便没忍住。」说着,他又低声央告:「四哥,你回去千万别跟我娘提起,她这两日头疼又犯了。」 陈博衍听着,不觉有些动容。 他看向阿满,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这会儿眼眶和鼻尖都红了,好似一条没精打采的狼犬,正低低扫着尾巴求可怜。 这阿满,本名叫周枫,阿满是他母亲给他起的乳名。其母宋氏是淑妃的远房表妹,同陈博衍自然也就是个表亲。故而,他向陈博衍叫四哥。 周枫五官深邃,一头乌漆的长发竟有些打卷,用根皮绳绑了起来。他生的绝不丑陋,甚而还有那么几分异域的味道。 他也确实有一半异域的血统,乃父武安侯原是蛮族中人,归顺了周朝,娶了宋氏,这方生下了他。 大约是继承了武安侯的体格,他自幼就比同龄孩子高一大截子,及至大了便成了这京城最高最壮的人。 周枫强壮魁梧,满身都是鼓鼓的肌肉,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精力。他膂力甚强,能拉千钧强弓,能抡百斤铁锤,性如烈火,一点即爆,在京中世家子弟里是头一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偏生这京里就有那么一伙人,瞧不起武安侯的出身,只当蛮族都是一根筋的憨子,待武安侯过世,便越发欺凌起周枫来,常讲些三不着调的玩笑,明里暗里的欺哄他。 可周枫既不憨也不傻,但有人欺负,便就抡起拳头讲理,几次都险些打出人命。 这般故事演了几回,京里人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小疯子周枫。 周枫天不怕地不怕,但平生就敬畏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娘宋氏,另一个原本是他爹武安侯,但他爹死后,就换成了他四哥陈博衍。 也不知这对表兄弟是个什么缘法,周枫谁也不服,唯独陈博衍能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以至于上一世,陈博衍举事之后,他能背负着他母亲宋氏,不远千里从京城跑到了叛军营中,去投奔陈博衍。 并且,他成为了陈博衍麾下第一猛将,挥舞着两柄流星锤,锤杀敌将无数。 那个时候,他叫流星锤小霸王周枫。 当然,这是上一辈子的事。 如今,这些都还没发生,周枫也还是京城里那个人见人憎,狗见狗嫌的小疯子。 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却可怜兮兮的表弟,陈博衍心中触动颇深。 周枫其实是个可怜人,父亲是外族人士,更是早年身故。家中虽有爵位傍身,但在这京里,天上掉下块石头,就能砸死三个世家子弟,如他这等归顺的外族侯爵,实在算不得什么。在那些真正的世家权贵眼里,不过是个磕头虫小老爷罢了。 周枫的母亲虽说也是贵族人家的女儿,却不过是个通房丫鬟养下来的——若非如此,周枫的父亲也娶不到这样人家的女儿。 周父一死,扔下周枫宋氏孤儿寡母在京中孤苦无依。周枫的外家,是早已弃了他们的。这些年,只多亏了淑妃可怜,常叫他们母子进宫见一见,方才不至被人过于小瞧。 在这一点上,陈博衍与他却是同病相怜。 他虽贵为皇子,母亲受宠时固然还好,在胡欣儿惑乱宫廷之后,便也成了人的眼中钉肉里刺。 今世,他是不打算离开京城的,这个表弟他还是预备带在身边。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也都该走上与上一世不一样的人生。 陈博衍的目光和缓下来,淡淡说道:「我不告诉姨母,你往后也检点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这等孟浪下去,姨母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周枫听他说不去家里告状,甚是开怀,咧嘴一笑:「我晓得四哥心好。」 心好? 听了周枫这话,陈博衍心中暗自冷笑。 一个能亲手斩下自己兄长头颅、能油烹活人的人,能算得上心好么?更遑论,他举兵起事之后,亲手剁下的人头,数也数不过来了。 他杀过多少人,他自己也不记得。所以上一世,他最终还是落了暴君二字。 陈博衍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这没有关系,自古慈不掌兵,义不理财,能成大事者,做不做好人都没有妨碍。 陈博衍拍了拍周枫的肩膀,天虽晴了,却依旧极冷,一张口便吐出了团团白雾,他说道:「你出来闹腾这么久,姨母在家还不知如何担心,咱们回去。」 周枫点头答应。他没有骑马,陈博衍便也不骑,牵着缰绳,同他一道慢慢的走去。 路上,陈博衍问道:「我看那人面目十分生疏,你怎么同他一道饮酒?姨母近来既发了头疼,你怎么不在家守着?」 周枫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鼻翼吸了吸,小声说道:「今儿,王夫人来我们府上了。」 陈博衍顿时了然,这个王夫人却也是个寡妇,说媒拉纤,京城世家圈里也算是出名的。周府现有周枫这么个未说亲的单身汉子,她到周家的意图,自然不言而喻。 陈博衍莞尔,淡淡说道:「你也该得个女人管束一二。」 v第二十三章 周枫急道:「四哥,你怎么也跟我娘一样,说起这话来了!」 陈博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肩头的衣裳崩开了线,衣角也扯破了,想是适才同人厮打的缘故,颇有那么几分狼狈。 他剑眉轻挑,点头道:「你这幅样子,哪里像个读书的公子,分明是条泼汉。女人见了你,先就吓跑了,哪个肯跟你。也莫怪,萧大姑娘见了你就要嘲你。」 周枫听他提起萧大姑娘四个字,不由哼了一声,斥道:「那个小泼妇,爷才不稀罕!」嘴里说着这样的狠话,那张铜色的脸面却浮起了一团红色。 陈博衍浅笑:「人家,似乎也没要你稀罕。」 周枫的脸色有几分难看了,他粗声粗气道:「她不稀罕,爷也得叫她稀罕!」他只顾嘴上痛快,全没留意这前后话已然打起了架。 蛮族人的粗豪与中原人的委婉,在他身上拧成了别扭。 陈博衍依旧浅笑,眸子里的神色却渐渐深远。 他还记得,上一世周枫颤抖着双手,捧着萧柔冰冷僵硬的尸身,大步踏出宫门,在大雪中远去的样子。 话里那位萧大姑娘,亦是安国公府中人,她是萧月白的堂姐,萧家三房的女儿,大萧月白一岁。 这萧柔名字起的娇柔,性子却和柔不沾边,为人爽快,口齿锋利。人生的极其漂亮,一张容长脸面,一双斜挑妩媚的丹凤眼,唇红艳艳的,身材修长丰满,整个人妖娆浓艳,仿佛一朵笼烟芍药,美的嚣张。 萧柔同萧月白交情极好,姊妹两个常在一块,虽说是堂的,也跟亲的差不离。 因着萧月白和陈博衍的关系,周枫同萧柔也是打小就认识,三五不时能见上一面。两个人是铁锅对铁铲,见面就是乒乒乓乓。 周枫嘴笨,常被萧柔损的抓胸挠肺,然而陈博衍却明白,他心底里其实是爱着萧柔的。以至于上一世,举兵进京之后,萧柔却已被陈恒远勒死在了宫中,周枫疯癫了半年,竟而剃光了脑袋,出家做和尚去了,就此了却残生。 上一世,他们都回去的太晚了,拖累死了等着他们的女人。 今生,这些都绝不会再发生了! 陈博衍想着心事,兀自出神,张岩已从后头快步追了上来,低声道:「二位爷,店里的账已然清了,只是地下那位主儿……」话到此处,他不由看了周枫一眼,没再说下去。 陈博衍知晓他素来是个利落的汉子,见他竟吞吞吐吐起来,心中微微奇怪,说道:「有话但讲!」 张岩应了一声,这方说道:「地下那位主儿,竟是胡家的小公子。」 陈博衍一时并没领悟,问了一句:「哪个胡家?」 张岩答道:「便是先皇后的母家。」 陈博衍顿时了然,先皇后的母家,自然也就是胡欣儿的母家了。 他不由瞥了周枫一眼,只见那张铜色的脸再度涨得通红,低着头一声不吭,似是等他训斥。 陈博衍沉声问道:「怎么跟他搅在一处?!」 胡欣儿同淑妃不和已久,宫中人尽皆知,周枫自然也不会去招惹胡家的人。胡家接连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宠妃,风头正劲,更不会抬眼看周家这下等人家一眼。周枫今儿竟然和胡家的小公子在一处喝酒,且还口角动手,这里面似有蹊跷。 周枫垂着头,小声道:「今儿个午后,我原本是在西四营看马来着。这厮忽然走来,拉着我说他有好马,问我要不要。我听他说是西域来的种儿,心里发痒,就跟他出来了。后来一起吃酒,他耍诈欺我,讹我的银子,又讥讽我没爹教养,我一时酒盖了头,就动了手……」 周枫的话音,越发低了,他偷眼看着他四哥,见他面沉不语,心中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四哥才答应了不去家里告状,听了这样的事,指不定一生气就反悔了呢? 他真想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就是管不住这个脾气? 陈博衍却眯细了眼眸,一时没有言语。 周枫爱马成痴,熟知他的人,都晓得他这件癖好。他那火爆脾气,京里又是无人不晓。这一切,怎么都像极了一个圈套? 可周枫如今不过一届白衣,一无官位二无权势,即便他父亲的爵位,也还没能承继,算计他又能有何好处? 陈博衍想不明白,但这件事既然牵扯上了胡家,那必定不简单。 他兀自琢磨着,忽然瞧见周枫偷眼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套在这么个魁梧壮硕的男人身上,倒活像一只干错事等罚的狼犬。 他微微一笑:「莫怕,万事有四哥在。」 胡欣儿也好,陈恒远也罢,不过都是他上一世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们又打的什么算盘,他都不放在眼中。 这是圈套,却也是送上门来的把柄。这一次,该由他来掌控先机了。 周枫看着陈博衍那淡然清隽的脸,心中忽然也踏实了。是啊,四哥总是处事有方,有四哥,万般不怕。 午夜,子时梦回,南安寺中,晚钟声声。 萧月白从睡梦里惊悸着醒来,她香汗满身,不住的喘息,光洁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尽是泪痕。 她坐了起来,静了片刻方才从适才的梦魇之中回神过来。 萧月白只觉得口中干渴,掀起了帐幔,踏了绣鞋下床。 v第二十四章 屋中昏暗,四下寂然,今晚本该琳琅守夜,她却倚着罗汉床打瞌睡。 萧月白没有叫她,借着稀薄的月色,走到桌边,摸了摸那黄铜鸡鸣壶,只觉壶身尚温,便倒了一碗茶出来吃。 茶水温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她惊惧的心神定了下来。 今夜,她算是将这场梦做齐全了。 她和陈博衍在梦里的种种,再没有如今晚这般的清晰明确。 陈博衍被构陷意图刺皇杀架,染指龙庭,被迫逃离京城。走之前,他潜入了南安寺看望淑妃和自己。 或许是从未见过陈博衍这般的仓惶,也或许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心结,陈博衍那仿佛被整个世间背弃的愤然与痛苦,深深戳痛了她的心。 她想要安抚他,宽慰他,温暖他,想告诉他,至少这世上还有她是站在他那边的。 陈博衍却像疯了一般的拥住了她,两个人滚在了床上。 他向她急切的索要,她竟也没有犹豫,飞蛾扑火一般的投入了他的怀抱,把自己交给了他。 这个夜晚,她认定了陈博衍就是自己这一生的男人。 她是个无用的柔弱女子,大事上帮不了男人什么忙,只是把自己几样贴身的首饰包了,拿给他做盘缠。 陈博衍要她等他,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给她全天下最好的疼爱。 萧月白答应了,也日日苦等着他的回归。 然而,她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陈博衍。 萧月白放下了茶碗,睡意早已一扫而光。 她走到窗畔,轻轻推开窗子,冷风登时吹了进来,令她打了个寒噤。 惨白清淡的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头上,原本柔美的身姿,此刻显得柔弱无助。姣好的容颜,在月色里尽是凄楚。 萧月白只觉得满心酸苦,那分明只是一场梦魇,但却宛如亲身经历一般给她带来了切肤之痛。 在梦中,她和陈博衍鱼水一夜,陈博衍便匆匆离去,丢下她自己在南安寺里度日如年。 没能安宁多久,她的父亲安国公萧覃便被人告发,与陈博衍翁婿同谋,并暗里助其逃逸。父亲担不起行刺皇帝的重罪,不愿拖累家人,横剑自刎。母亲闻听噩耗,也追随而去。丢下她一人,孤苦伶仃,依附着淑妃。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那是陈博衍的骨肉。 萧月白只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一个孤身女子,未婚有孕,那是何等的仿徨无助。但她还是决意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毕竟这是他们的孩子。 淑妃又惊又喜,尽管觉得此事有些出格,还是尽力的照料着她。 然而好景不长,萧覃夫妇身故之后,安国公的爵位便落到了萧月白二叔的手里。她被二叔二婶强行接回了府中,其时淑妃已然失势,无力抗衡。而她,也毕竟还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回到府里,萧月白方才知晓,自从父母过世,祖母便即病倒,安国公府已落入了二房掌控之中。 二婶告诉她,皇帝驾崩,太子登基,陈恒远要她入宫为妃。 萧月白自然是不愿意的,生性安静柔顺的她,罕见的激烈反抗起来,甚而将自己已非完璧之身且身怀有孕的事抬了出来,告知她二婶。 然而,这一切都阻挡不了二叔二婶争荣向上的心,二婶带着人,给她强灌了堕胎药。 直到了眼下,萧月白都仿佛还能感受到温热的血从下腹涌出,顺着腿往下流的感觉。剧痛和恐惧,像铁爪子一样牢牢的抓住了她。梦里的这个夜晚,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第一次,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等她身子痊愈,安国公府便以一顶轿子,将她强行送入了宫中。 梦里的萧月白没有哭闹,她安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顺顺当当的就进了宫。 她已经不知道惧怕了,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精致瓷偶,任人摆布。只是私下里,她悄悄磨锋利了发簪,戴在了发髻上。 宫禁森严,也只有这个能带进去。她要陈恒远,替她没出世的孩子偿命。 当然,她没能成功。 陈恒远尽管养尊处优,到底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萧月白仅仅只是划伤了他的脸颊,便被他推在了地下。 陈恒远目呲欲裂,赤红着两眼,疯了一样的向她吼叫,质问她老四难道就那么好,值得她将身家性命都赌在他身上?! 萧月白却只是笑,她笑得花枝乱颤,泪花满眼,而后掉转了簪子,捅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夜风来袭,萧月白闭上了眼眸,任凭刺骨的寒风吹在自己的脸上。 喉咙好像很痛,肚子也好像很痛,这些并不真实存在的疼痛,一点点的啃噬着她。 萧月白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困扰她的思绪,重新睁开了眼眸。 院中月色深深,夜冷如冰,映在萧月白的眼底也是一片冰冷。 v第二十五章 梦里的事是不是真的,她并不全然清楚,但她绝不肯让那些事在现实里上演。 那些苦,她不肯吃。那些痛,她也不想受。 她安国公府世代忠良,她的父母为人慈善,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这般下场! 至于陈博衍,梦里她没有等来他的疼爱,梦醒来她也不打算要了。 模糊之中,后来他好似真的回了京,前呼后拥,但这些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和她的孩子,都已经死去了。这场梦太过真实,她不敢不当真。 萧月白觉得,这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在陈博衍身上。既然如此,只要割断了同他的联系,兴许就能免于一难。 虽然不知到底会如何,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萧月白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退亲。 尽管安国公府同淑妃关系密切不是一日两日,但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总还是冒险的。 横竖陈博衍也不喜欢她,白日里他一反常态的亲昵到底因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男人,怎么会一夕之间就喜欢她了? 而梦里,他会抱她,大约也还是因为那凄凉的处境,人在这种境况里,总会想要寻求安慰。 萧月白并不恨他,但她怨他。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呢? 至于她自己对于陈博衍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愿深思。 她在窗畔停留了片刻,直至身子被风吹到冰冷僵硬,方才关了窗子,重回床畔睡下。 翌日清晨,萧月白才醒来便觉得头疼欲裂,身子发沉,虽然裹着厚厚的被子,却还是一阵阵的发冷。 她想摸摸自己的额头,却觉得胳膊沉到抬不起来,不由呓语了一声。 明珠在外头听见声响,连忙过来,打起床帐一瞧,只见萧月白那张精巧的小脸烧的红彤彤的,顿时吃了一惊。她探手过去,在萧月白额头试了一下,又连忙缩回手去,口里说道:「好烫!好好的,姑娘怎么又烧起来了?」 言语着,她叫来琳琅:「你在这里守着姑娘,我去告诉太太!」 萧月白躺在床上,人虽烧的昏沉,心里却还明白,她出声叫住了明珠:「你在这里,让琳琅去。」 明珠不明所以,还是依着姑娘的吩咐留了下来。 萧月白侧了身,向她低声道:「今儿府里要打发人来送香火银子,若没错,该是程嬷嬷来。你去主持那儿,把她喊来。悄悄儿的,别叫王姑姑知道了。」 明珠这方醒悟过来,这是昨儿姑娘交代过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她病得这样厉害,竟还记得。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将外头守着的两个小丫头子叫来仔细叮嘱了几句,方才披了衣裳出去。 明珠一路走到主持的住处,程嬷嬷果然在,正同着主持吃茶闲讲。 明珠一见了程嬷嬷,当即说道:「嬷嬷,姑娘又病了,您老快去瞧瞧罢。」 这程嬷嬷原是萧月白的奶母,可算是看着萧月白长起来的,等她大了,她才到萧老太太甄母那儿去领了个差事。 然而萧月白却还是她心头的疙瘩肉,有个风吹草动,她便比谁都焦急。 一听这消息,程嬷嬷腾的一下便站了起来,嘴里说道:「姑娘又病了?!昨儿不是送信来说,姑娘已大安了么?!老太太听说了,还欢喜的多吃了一碗粥呢!」言语着,竟也不及向主持告辞,抬起步子向外走去。 明珠倒没忘了礼数,朝着主持微微福了福身子,方才急急跟了上去。 这南安寺主持水月,是个年近四旬左右的尼姑,生的眉清目秀,皮色白净,做这一方主持,凭的不是佛法精通,却是精通人情世故,长袖善舞。 她听闻这个消息,手里转着楠木念珠,长声呼道:「慧心!」 话音落地,隔间走来一名青年尼姑,恭敬问道:「主持有何吩咐?」 水月道:「适才听闻,萧家小姐又病下了。待会儿,你替本座去慰问一二。」 那慧心眉宇微动,轻轻道了一声是。 程嬷嬷急匆匆的朝着萧月白住处走去,一路上一叠声的问着明珠,姑娘怎么又病下了,怎么不仔细服侍云云。 明珠还记得昨儿萧月白的交代,便将她昨日在园中扭伤脚踝的事说了,又道:「不知是不是因这伤,今儿早起,姑娘就烧的厉害。」 程嬷嬷啊呀了一声,一跺脚大步走去。 来到萧月白的房里,琳琅去请太太竟还没回来,屋里只得几个小丫头守着。 程嬷嬷是府中老人,又是萧月白的乳母,也不必通报,径直就进了房。 她走到床边,看见萧月白病猫儿一般的窝在被子里,精巧的小脸烧的通红,眯着眼眸一声不响。 v第二十六章 程嬷嬷只觉得心里生疼,伸手便摸了一把姑娘的脸,咬着牙低低说道:「我的姑娘,怎么就烧成这样!昨儿还送信说好了,今儿怎么又病了!明珠才说你昨儿还摔着了,这出门子怎么没人跟着?」 嬷嬷的手,粗大温热,抚在脸上,颇有几分懒洋洋的舒服。 萧月白瞧着嬷嬷那圆胖的脸,杏眼眨了眨,顿时就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滴。 她泣诉道:「嬷嬷,我想回府去,我想爹和老太太,还有柔姐姐,我不想继续住在这寺庙里了……」 她嗓音本就软嫩,带了哭腔,越发的柔酥起来。 程嬷嬷看着自己一手养起来的小姐,这会儿像只受了无穷委屈的小猫嘤嘤啼哭着,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女人那天生的护犊子心性发作起来,摸了摸萧月白的头顶,大声道:「姑娘尽管放心,待老身回去,定然和老太太好生说一说,派人来将姑娘接回府去!」 林氏走到女儿卧房门口时,恰好听到了程嬷嬷这一番话。 她微微有些不悦,快步走到了房中,说道:「月儿发着高热,不宜车马劳顿,这回去的事还是等身子将养好了罢。」 程嬷嬷见夫人进来,慢条斯理的起身,向林氏福了福身子:「老身见过大太太。」 林氏颔首,淡淡言道:「嬷嬷今儿是来送香火银子的?」 程嬷嬷两眼盯着她,答道:「府里老太太记挂姑娘,又是年下了,打发老身来送银子,也来瞧瞧姑娘。老身不来倒还不知,姑娘说着好了,竟又生了重病!」 林氏心头不快,程嬷嬷这话说的好似她之前给府里送去的都是假消息一般。 但她到底挂心女儿,强压了这股子不悦,走到了床畔,俯身仔细瞧着萧月白,看着女儿病猫一般气息奄奄的样子,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不由说道:「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又烧成这样了?」 嘴里说着,她忽而想起昨儿那太医宋仁泰来诊脉时的说辞。 「小姐体格虚弱,素有弱疾。此番重病,能够痊愈亦算造化,往后必要仔细将养。若不再犯,那方算平安。但如若再发,必定凶险。」 这话豁然就从心里翻了出来,林氏既是心疼又感焦虑,连声问起有无请大夫,知晓已打发了人去请,方才厉声呵斥道:「必定是你们夜间不仔细服侍,方才令姑娘又发起病来!昨儿姑娘出门,你们竟无一人跟着,害的姑娘扭伤无人搀扶。姑娘心善,饶了你们。今日竟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必定不能再饶你们!」 说着,正要下令惩治,林氏忽觉衣角被人轻轻拉扯,她回头只见女儿烧的红艳艳的脸,一双水眸哀求也似的瞧着自己。 萧月白咳嗽了两声,这方说道:「娘,不怪她们。昨儿摔跤的事,是我不叫她们跟着。想是昨儿在园子里冻着了,才着凉发热。这说起来,竟全是我自作主张,算不到她们头上。」其实,她心里有数,这场病多半还有昨夜吹风的缘故。但这件事,她便不会讲出来了——这若陶腾出来,必定又要说守夜的人怎么不仔细照看,一场罚是跑不了的。 林氏听了女儿的言辞,又是怜惜又是气恼,到底还是怜惜占了上风,她叹息了一声,责备道:「你啊,自来心肠就这么软。你发善心可怜她们,到头来她们偷懒耍诈,还不是你受着!」 萧月白盈盈一笑,红红的小脸上,凭添了一抹艳色。 她身边的这两个丫头,她晓得,那是不会的。 程嬷嬷冷眼旁观了半日,才说道:「老身有几句话同太太讲,太太可否跟老身到外堂上?免得,吵着姑娘休养。」说毕,竟也不等林氏答应,径直向外头去了。 林氏迟了迟,替女儿掖好了被子,便也往外去了。 琳琅与明珠两个丫鬟,心有余悸的走了过来。 明珠说道:「若不是姑娘可怜,太太今儿必定饶不了我们的。」 琳琅也附和着:「可不是么,也就是咱们姑娘心肠好。这要换成二太太在这里,那咱们……」她话没说完,两个丫头想起二房的那些手段,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 幸亏,她们跟的是姑娘。 也就是姑娘这般良善的天性,柔软的心底,让人想要对她好,想要心疼她。 片刻,明珠才说道:「往后,我们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姑娘。」 萧月白浅笑着,看着她们两个,轻轻说道:「好丫头,我晓得。」 梦里,她要被送走的那个夜晚,为了护着她,琳琅被二房的扔进了井里,明珠左脸上被浇了热烫的蜡油。她被强行送走之后,明珠日后如何,她便也不大清楚了。总归,不会太好。 林氏随着程嬷嬷走到了外堂,淡淡说道:「嬷嬷有什么话想说?」 程嬷嬷回身瞧着她,一字一句道:「太太,还要在这里任性到几时?」 林氏娥眉一蹙,顿感不悦,说道:「嬷嬷,这话什么意思?」 程嬷嬷说道:「这南安寺纵然好,主持也尽心招待,但到底比不得家里。姑娘接二连三生病,昨儿竟然还摔倒扭伤,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姑娘娇嫩,哪里禁得住这样磨折?太太就算同国公爷怄气,也该为孩子想想才是。这大人赌气较劲儿,叫个孩子夹在里面吃苦,算怎么回事?」 程嬷嬷这番话,说的颇有几分不客气,往重里说,甚而可算是不敬主子了。 然而,这些话憋在程嬷嬷的心里,已有许久了。她一直都觉得,林氏没有当母亲的自觉。 这么些年来,国公爷一直宠溺着夫人,已是一双子女的母亲了,却还像个大姑娘一样的别扭娇气。这也还多亏了国公爷是个长情且专情的男人,若换成旁人家里,早就鸡飞狗跳了。 中秋节家宴的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夫人生气,也无可厚非,然而在她程嬷嬷看来,你赌气归赌气,在家闹也罢,何必要出来让外人看笑话?即便离家,自己走就是了,又为何定要把孩子也拖去受苦? 萧月白可是她一手奶大的,从小猫崽儿一样养到这么大,好容易才长成这么个亭亭玉立的样子,如今叫她看着萧月白在这儿遭罪,哭哭啼啼的求着她要回家,可不将她心疼坏了! 何况,国公爷过了这小半年都没把那婢子收到屋里去,还不足够?在她程嬷嬷眼里,夫人也该知足了! v第二十七章 林氏被这番话噎到说不出话来,她想要反驳,却一个字儿也找不出来。 女儿跟着她出来这半年,确实受了不少罪,这一点她推脱不得。她不想对那男人低头,但是女儿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保不住还得生病。 程嬷嬷有一句话不错,南安寺再好,到底比不得国公府。萧月白又是个娇嫩的体格,哪里受得了被病痛不断折腾。 这是林氏出来这小半年,头一次动摇。 程嬷嬷瞧着林氏,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老身倚老卖老了,太太宽恕吧。老身实在见不得姑娘受苦受罪,老身回去,会将此间事由一一禀告老太太,由她老人家定夺。」说着,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老太太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太太还是早些收拾了为好。」言罢,她抬步出门而去。 程嬷嬷这话即便不说,林氏也心知肚明。 甄母一向溺爱小孙女萧月白,听说了这样的事,哪儿还能坐得住,只怕亲自来接,都是可能的。 林氏咬着唇,满心的五味杂陈,她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么? 萧月白在屋里睡着,听闻程嬷嬷走了,心中有些惴惴的。 她知道,程嬷嬷回去必定会把这些事都告诉老太太,而老太太也一定会接她回去。 这一次,不论是她母亲还是谁,都阻挡不了了。而她母亲林氏,也必定会回去。 如此,她算不算是下套套了母亲?但她总认为,两个人与其这样怄气,不如见面之后将话说开为好。 毕竟父亲和母亲,是一世的恩爱夫妻,被小人作弄而离散,不值得。 正当这时候,守门的小丫头红儿进来说:「慧心师傅来了,说来瞧姑娘的。」 萧月白还未说话,明珠已先说道:「姑娘病着,没力气见客,叫她去见太太也罢。」 萧月白原本是不大想见人,但心念一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说道:「让她进来吧,想必是替主持来的,这点力气我却还有。」 明珠有些纳罕,但也没说什么。 红儿出去传话,少顷但听那布鞋窸窣声响,便见一个俊俏的青年尼姑走了进来。 这尼姑便是慧心,她走到屋中间,倒也没有往前,望着萧月白双手合十一躬,说道:「小姐又病了,主持差贫尼前来探望。」 萧月白没有起身,她睨着慧心,淡淡笑道:「主持多礼了,我这三天两头生病,还差慧心师傅过来。」 慧心眉边微挑,唇轻轻一扯,似是有些轻蔑,嘴里说道:「姑娘是千金之体,若有闪失,小小寺庙承担不起,故此不敢不上心。」 这话说的,看似恭敬,实则夹枪带棒。 萧月白眯细了眼眸,瞧着慧心唇边那一颗小小的痣,暗道她果然没有想错,这个慧心厌憎她,不是一日两日了。 在那梦里,安国公府出事之后,她依旧寄居于南安寺。虽说身份已大不如前,但安国公府到底还在,出家人毕竟也没那么势利,人人待她还算客气,唯独这个慧心,时常欺负于她。起初,她还不敢来践踏欺凌,只是日常见了便言辞讥讽,落后渐渐就连私下克扣她饮食用度的事都做出来了。 慧心执掌厨房的差事,暗地里做些手脚,旁人谁也不知道。萧月白寄人篱下,不愿生事,便也就含忍了。 然而,慧心却并不肯甘心,一日口角竟然说出她是报应如此。这件事捅到了主持面前,主持痛责了慧心一番,方才了事。但萧月白直至身故,都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出这样的话来。 这会儿,听她问安,萧月白又想起来,便将她叫来一试,她果然是厌着自己的。 萧月白不明白缘故,倒是不肯让她,含笑道:「我生病,同南安寺有何相干?师傅这话说的,好似我安国公府,都是不讲理的人。」 慧心脸色微变,这个安国公府的病秧子大小姐,好似并非如她所想,是个软弱可欺之人。 慧心眼眉低垂,敛住了其中异样的光彩,低声回道:「姑娘说笑了,贫尼并不敢如此作想。」 萧月白招了招手,一旁明珠会意,扶着她坐了起来,在她腰后垫了一方软绸老鸭黄软枕。 萧月白懒散舒坦的倚着,方才向慧心浅笑道:「佛前不打诳,我并不敢说笑呢。」 慧心微微抬眼,扫了一眼那床上卧着的娇小姐,看她虽是病容满面,却依旧秀丽可人,且更显得柔弱招人爱怜起来。她心中紧了紧,重新低下头去,说道:「姑娘如若当真这般作想,贫尼也无话可说。」 她进来时,没有戴僧帽。 萧月白看着那光光的头皮,也还是笑:「那么师傅之前那话是什么意思呢?师傅是出家人,必定不会欺我,可否讲给我听听?」 眼前的尼姑状似恭敬,但萧月白却想起了那梦中,她朝着自己讥讽嘲笑着:「萧月白,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呢?!也不把镜子照照,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觉得合该天下人都要捧着你,让着你?!我呸!你能有今日,便是你安国公府的报应!」 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孔,因着激动而兴奋到扭曲狰狞的样子,如今还历历在目。 萧月白不是很明白,南安寺的香火银子安国公府是从没欠过的,这慧心为何如此憎恶自己? 何况,那一句报应,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 慧心见她竟是抓着自己不放,倒越发的心焦起来,双手一合,念了一句佛号道:「能者心动,姑娘聪慧,自能明白。姑娘病体沉重,贫尼便不打搅姑娘休息。主持慰问之意,上覆姑娘。」她一气儿说完,扭身向外走去,竟有拔腿要跑的意思。 萧月白却又淡淡接了一句:「慧心师傅,佛前不打诳语,香雪海假山石的迎春开得好,你瞧见了没有?」 她这话说的前后不照,却令慧心打了个趔趄,出门时竟而绊了一跤,险些连鞋子也掉了。 v第二十八章 明珠有些纳闷的看着萧月白,虽不明白她说的话什么意思,但看着姑娘那清波流转,美眸睨人的样子,即便自己是个女子之身,依旧有动心荡漾之感。 隐隐的,萧月白和以往那个温婉宜人的姑娘,大不一样了。 慧心走到门外,捂着胸口长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才勉强稳住了慌乱的心神。 那萧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香雪海假山石,莫不是那日的事情,她听去了? 不,不会的。那日园子里是没有人的,她进园子时已留意过了,才下过的雪,一处脚印也没得。 慧心才镇定下来,便又忽然的暴怒且倍感羞耻起来。 这个萧月白,是在戏耍她么?她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安国公府的小姐又能如何,凭什么人人都要趋奉她,都要捧着她?凭什么……自己要伺候她,看她的脸色?明明,都是一样的人。 慧心走到了台阶下,迎面一阵冷风过来,她只觉脸上一片湿凉。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却见上面微有水光。 自己本来也该如那个萧月白一般,锦衣玉食,备受呵护,如今却沦落到坠入空门。她才不过一十八岁,就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了。 她恨安国公府,更恨那个被安国公府视作珍宝的萧月白。 慧心走出了一射之地,却又恍然起来。萧月白那日若真的不在香雪海,那么她今日这番话真正是没头没脑——无端端的,跟她提什么园子假山里的迎春? 可那日园中,又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萧月白,那日到底在还是不在? 不过是一句捉摸不定的言语,竟令她草木皆兵起来。 慧心有些恍惚,惊惧与焦虑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她跌跌撞撞的走远了。 琳琅在廊上柱子后头立着,看慧心去远了,方才转到屋里,向萧月白说道:「姑娘,慧心师傅走了,那样子倒狼狈的很,还哭了一会儿呢。」 萧月白葱段一般的小手支着太阳穴,浅笑不言。 父亲曾跟她讲过,兵家讲究虚虚实实,敌方情况未明之时,当以诈为上。今儿一听见慧心的声音,她便想起来那日在香雪海遇见的女子,该是她了。其实,她并不晓得那个男子是谁,也并没瞧见慧心与他之间的情形。 但她做下那等事情,心中必定有鬼,听了这话也必要生疑,日后必要来问她,到那时候自己便能问问她到底为何这般憎恨安国公府了。 今日同她的言辞往来便能瞧出,这女子生性奸猾,若捏不住她,轻易是问不出来的。 正当这时,明珠捧着一只匣子从外头进来,嘴里说道:「大夫没来,倒是四爷从宫里打发人送了一只匣子过来。」 萧月白不由一怔,一时没有说话。 明珠将匣子放在了案上,说道:「来人说,四爷知道姑娘又病了,焦心的很,只是今儿要面圣不能过来。这是四爷从西直桥那儿的成记铺子那儿买的玫瑰玉带糕,晓得姑娘爱吃,想着姑娘病里没有胃口,特地给姑娘送来的。」 西直桥成记铺子的点心,算是闻名京城,尤其是这玫瑰玉带糕,更是铺子的招牌。 这道玉带糕,原是苏州点心,本是以猪油、白糖、糯米粉制成,交织做三层,所以又叫三层玉带糕。这铺子的老板别出心裁,改了方子,在其中又放了果仁、陈皮、玫瑰等物,较之原版更为酸甜适口,且花香怡人,更受姑娘们的喜爱。萧月白,也极爱这道点心。 除此外,这道点心更有一桩风月传说,更惹得京里的千金闺秀、小家碧玉趋之若鹜。 萧月白发起了呆,半晌才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糕。」 明珠却笑着说道:「还不是姑娘爱吃,所以四爷惦记着。」说着,径自将匣子打开。 只见那口匣子里果然放着一枚甜白瓷圆碟子,里面齐齐整整的码着六块玉带糕,恰是粉红雪白橘黄三层,最顶上竟还印着一朵鸢尾花。 明珠与琳琅顿时低低惊呼了一声,明珠更低声说道:「姑娘,这可是成记铺子里今儿早起的头一锅呢!」 萧月白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她本来在发热,脸就红红的,此刻红上加红,旁人倒也看不出来。 印着鸢尾花的玉带糕,是有故事的。 据闻当初这铺子三代前的老板娘还在做闺女时,喜欢上了一个来京赴考的书生,常将印着鸢尾花的糕送他做点心。书生彼时只是个穷酸小子,虽然也爱慕这姑娘,却不敢造次。贫寒之中,这甜美的糕点成了他温书乃至考场之中的粮食。后来,书生高中,再回来时那姑娘已经嫁了。书生怅然,却也无可奈何。过得几年,书生自外省返京述职时,再度经过这铺子,赫然见当初的女子一身寡妇装扮在店中张罗生意,询问之下方知她丈夫早逝,她回了娘家重操旧业。书生尚未娶妻,便同这女子结为夫妻,成就了一段良缘。 这故事纵不算十全十美,倒也是个圆满的结局,更合了天长地久之意。 成记糕点铺将这印了鸢尾花的玉带糕保留了下来,传至如今,只是每日只做头起的一锅。京里人都传,若是谁能买了这印花的糕,同心仪之人一起吃下去,便能久久远远的粘在一起,就如这玉带糕一般。 这固然不过是商家的手段,却实在好用。每日这锅糕,不到天光时分便能卖个干净。京里那些有心爱姑娘的傻小子,日日起个黑早来排队,亦有女子买去送给中意的男人的。 萧月白当然也知道这段故事,但她却觉得,陈博衍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他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 犹记得当初,中元节夜里,长辈们领着他们在护城河边放灯许愿。她写了个合家安泰,想想又悄悄添了三个小字:共婵娟。 这是取千里共婵娟之意,她小小的心思里,她和博衍哥哥虽然不能总见面,但夜里的月光总是一起照在他们身上的。 陈博衍写了些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跟着河灯跑了一阵,方才看清楚上面的字:国运昌隆。字体刚劲有力,风骨极佳,却和她萧月白毫无关系。 v第二十九章 萧月白敛下了眼眸,将这段往事压了下去,心有些沉沉的。她是决心和陈博衍划清关系,退掉同他的亲事,但想起这些事时,心里还是酸涩难言。 陈博衍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她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明珠一面将盘子取出,一面笑盈盈说道:「四爷当真是有心呢,这糕若不是一早去买,可就买不到了。去岁咱们府上的丁大成想买来讨好琳琅,连去了三天都没买到呢。姑娘既没有什么胃口,不如吃点糕?酸酸甜甜的,倒是开胃。」 琳琅听她揭了自己的事,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 两个丫头正嬉闹着,却忽听萧月白说道:「我不想吃,放着吧。你们都出去,让我睡一会儿。」 二人顿时一呆,不知姑娘是怎么了,望去只见萧月白已重新躺下,面冲着墙。 两人也不敢劝说,收拾了匣子,将门带上便出去了。 萧月白侧卧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怔怔的出神。 屋子里很静,静的她心猿意马。忽然,她爬了起来,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桌边,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捏起一块糕放进了口中。 糕果然对她的胃口,酸酸甜甜的,带着玫瑰花的芬芳,直沁心脾。 萧月白的脸更红了,她仿佛看见了男人那张清隽冷峻的脸,浮现在了眼前。 程嬷嬷回到安国公府之后,果然就将萧月白的近况一五一十且加油添醋的告诉了老太太甄母。 果不其然,甄母勃然大怒,将儿子萧覃叫到跟前来大骂了一通。 甄母今年年纪还不上六旬,满头乌发夹着几根银丝,精神矍铄,身体康健,面容白净,纹路也没得几条,却还是个活力充沛的妇人。 今儿程嬷嬷来时,她正在明间儿里坐着同几个丫头闲话,一听程嬷嬷说起自己那个当做心肝宝贝的小孙女,正在南安寺里吃苦遭罪,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她将手在炕几上一拍,那芙蓉玉串成的手钏顿时碎了两颗珠子,大声怒道:「这些人是打量我老了,管不动了,才敢这样子糊弄我来着!昨儿还打发人来说月儿好了,今儿可就又病了,一夜的功夫,就是两样话了,可见都是骗我的!」 甄母这一怒,唬的一旁侍立的丫鬟忙忙上前劝慰:「老太太仔细手疼!」 程嬷嬷便趁势道:「老太太,您可不知道,姑娘如今瘦多了。那南安寺里是个出家人的地方,荤腥不进山门,这吃不好睡不好,怎么保养身子?姑娘从小就体弱多病,哪受得了这份折腾!」 甄母听着,越发恼怒,立刻就打发人把萧覃叫了来。 萧覃站在荣安堂地下,颇有几分无奈。 他今年都已经是将近四旬的人了,在朝中身居高位,一双儿女业已成年,竟然还要时不时受老母的斥责,着实不是滋味儿。 然而,谁叫这是他娘呢?在老母亲跟前,儿子就算胡子一把了,也还是儿子。 甄母盘膝坐在炕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家常蜜合色素面缎子对襟袄,下头罩着一条宝蓝色福禄寿海水纹马面裙,满面怒容,瞪着自己儿子。 她大声呵斥道:「早叫你把她们娘俩个接回来,你就是不肯!你说你就是同你那媳妇子低个头认个错儿又怎样?瘦驴拉硬屎,死拧着不服软!你们两口子瞎折腾,倒把我宝贝月儿夹在里头,跟着吃苦受罪!」 萧覃那清俊的脸上,不由爬过了一丝狼狈,他说道:「母亲,不是儿子不肯去接她们母女。实在是素英的脾气太过倔强,儿子去了几次,她甚而连见都不肯见儿子一面,儿子实在无法。」素英,便是林氏的闺名。 甄母没好气道:「那还不是当初你硬讨来的媳妇!你定要讨她做老婆,就让着她些又怎么样?素英在娘家时,也是他们江州鼎鼎有名的美人儿,跟着你抛家舍业的来了京城,一辈子都托付在你身上,给你生儿长女的。你弄出这样的事来,任谁不生气?!」 萧覃被他母亲一顿数落,将头低了几分,低声说道:「儿子分明,已让了她半辈子了。」 甄母上下瞧了他两眼,索性斥道:「我不听你那些个,明儿就把月儿给我接回来。等月儿回来了,随你和你媳妇子闹到天上去我也不管了!你要是办不成,那我就亲自去南安寺把月儿带回来!」她越说越怒,索性叫人:「去备马车,我这就去南安寺!」 萧覃赶忙拦住:「母亲息怒,这天寒地冻,天色又晚了,赶明儿,明日儿子一定去将媳妇和月儿接回来!」 屋里的丫鬟婆子一起上来,七嘴八舌,群雌粥粥,硬是将这位老太君劝住了。 甄母重新再炕上坐下,兀自气咻咻道:「我不管旁的,明儿我定要见着月儿,见不着我就唯你是问!」 萧覃心中苦笑,还是应了下来。 他当然很是想念妻女,女儿柔弱,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苦。但妻子性子刚强,这半辈子都是他低头,他让步。 这件事,如若真是他有错,那也是活该。然而,他明明根本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却要被她判个极刑。 萧覃心底里,其实也是有口子闷气在的。 抚慰了母亲几句,萧覃便要告辞出来。 临出门之际,甄母忽又问了一句:「那狐媚子,可打发出去了?」 萧覃顿了顿,回首道:「内宅的事,儿子少过问。」 一旁与甄母捶肩的丫鬟便附耳道:「老太太,那是三房的丫头,国公爷怎好插口?何况,二太太才来说过。」 甄母长叹了口气:「这个家,迟早叫你们折腾垮不可!」 萧覃退出了荣安堂,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住处。 他同林氏住在国公府东边的一处小院里,入门迎面是莲花影壁,天井之中一口大缸里养着几尾金丝鲤鱼,夏季时候还飘着几片莲叶。然因天气寒冷,缸里的鱼送到了暖房,清水也结上了一层薄冰。 v第三十章 林氏喜爱素净,院中少栽花草,倒是在窗台下头种了一溜的忍冬,院中一株大榕树,树下石桌石凳。天好时,夫妻两个常在此处品茗对弈,偶尔也教女儿几句诗书。长子萧逸安年岁已大,在家学之中读书,时常不在。 十冬腊月,榕树枝叶尚在,却更显的苍翠起来。 萧覃立在树下,抚着苍劲的树干,想起往日妻女在时的热闹场景,便更觉冷清孤寂。 他当然是爱着素英的,然而夫妻一场,到了这把年纪,她竟然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萧覃只觉得有些丧气。 他呆立了半晌,淡淡叹息了一声,招来侍从:「将上房同琼玉楼打扫出来,明日接夫人与小姐回家。」 正当此时,背后忽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国公爷。」 萧覃皱了皱眉,回首望去,却见一身着青布比甲,发挽双环的丫鬟立在那里。 这丫鬟生的瘦削,一张清秀的脸孔,皮肤倒是极白,低眉顺眼,鞠着身子,畏缩如鼠。 只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带着细微的伤感。 萧覃扫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转而向侍从吩咐别的事情。 丫鬟的目光落在萧覃英挺的身姿上,看着成熟深邃的面庞,眼中不觉流露出了一丝情愫。 她低下头去,敛住了眼神,轻轻说道:「国公爷,大姑娘屋子的明瓦有些不好了。」 萧覃头也没回,淡淡道了一句:「这等事,告诉二太太即可,来同我说什么?」 那丫鬟脸上漾起一抹神伤,倒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她躬身低声说道:「二太太说抽不出空子来,又说年下忙着备办年货,没工夫买料子。这天气冷,怕冻着了姑娘。」 这丫鬟口里的大姑娘,便是安国公府三房的女儿萧柔,亦是萧覃的侄女。 萧覃听了这话,眉头微皱。 安国公府素来的规矩,男掌外女执内,男人是不过问内宅琐碎事的。如今林氏不在府中,甄母上了年岁,府中掌家的自然是二房。 然而二房的秉性,萧覃也知道一些,那素来是个刻薄吝啬的妇人,一枚铜钱看的比天还大。这府中也就是老太太甄母与长房她不敢造次,以下的人等,没有不被她克扣过的。自从林氏离了府邸,府中的下人怨声载道,各个都念着林氏在时的好处。 三房当家的男人早亡,只余下孤儿寡母,自然就是她欺凌的对象了。 萧覃日常里也听到过些风声,然而他是个男子,不好过问内宅的事情,管事的又是弟妹,更不好说话了。 他微一沉吟,说道:「这件事我记下了,待夫人回来,自有处置。」言罢,再不多看她一眼,往屋里去了。 那丫头站在那里,看着那昂藏身影没入了石青棉门帘子后,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 她晓得府里的人都在背后讥笑她无耻无德,妄图攀龙附凤。然而,她是真的恋慕国公爷啊。 自从,国公爷自流民手中救出了她和鹭儿之后,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这个英武男人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她也不敢痴心妄想,去同夫人一争高下,然而她就是、就是忘不了国公爷。 她想了一会儿,猛地听见墙外头有人高喊纨素,便回了神,快步走出去。 墙外,站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丫头,穿着一件软红掐银丝的绸缎小袄,艳丽妖娆。 那丫鬟笑眯眯的问道:「纨素,来同国公爷说什么哪?我去了大姑娘那儿,才知道你过来了。」 这叫做纨素的丫鬟浅浅一笑:「没什么,就是大姑娘屋子的明瓦坏了,需得找人来修。国公爷说,夫人要回来了,待夫人回来,再行料理。」说着,又问道:「鹭儿哪里去?」 鹭儿那狭长妖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彩,她点头道:「原来夫人要回来了,这信儿可准么?」 纨素说道:「是国公爷亲口说的,明儿就接夫人姑娘回来。」 鹭儿上来,亲亲热热的挽了她的手臂,两个人一道朝外走去。 路上,鹭儿便说道:「夫人既要回来了,你可有什么打算么?」 纨素怔怔的,她低头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还是往常那样罢了。」 鹭儿眯细了眼眸,点头叹息道:「你说的不错,咱们这些当丫头的,也就是这个命罢。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国公爷就是不吐口给你名分,还不是夫人横在里面?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能带着姑娘离家住进寺庙里。满京城的女眷,我就没听说过这样的新鲜故事。如今她又要回来了,你怕是日子更不好过了。」说着,她将手一拍,长声叹息道:「还能怎么样呢?只好就认了罢!」 纨素低着头,默默不语,心里却不住的翻搅着。 两个人走到一转弯处,即将分手。 鹭儿忽然抓住纨素的胳膊,低声道:「你也别灰心,我会再跟二太太说说,咱们都年轻,路还长着呢。夫人年老珠黄了,未必争得过你。」 纨素面露难色,且有几分畏怯。 鹭儿拍了拍她的手:「我不会害你的!」扔下这一句,扬长而去。 纨素站在原地,看着鹭儿的背影呆呆的出神,好半晌功夫才抬腿朝大姑娘的屋子走去。 鹭儿快步生风的走回二房,转进内间就见二太太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 v第三十一章 她将嘴一撇,快步上前,大声道:「二太太,您还有心思干这个呢?大太太就要回府了,你还不快想个法子。等到大太太回来,你还指望管家呢?」 蒋氏打了个激灵,手一歪嘴上的胭脂便涂了出去。她倒不斥责这鹭儿,挥手打了一旁捧茶碗的小丫头子一记耳光,方才向鹭儿道:「大太太要回来了,这信儿可准么?」这声儿低低的,却透着一股子狠厉。 鹭儿说道:「才见了纨素,她说是国公爷说的,明儿就接夫人和四小姐回来。何况,我也听说,老太太发了脾气,将国公爷好一顿斥责,说四姑娘再不回来,她就亲自去接了!」 蒋氏那圆圆的眼睛瞪起,切齿道:「她浪着出去这小半年,这会子倒想着回来了。真要是个骨头硬的,一世不回来我也算她本事,如今这算什么?!」 鹭儿便趁势说道:「太太辛苦了这半年,起早贪黑,家中锅大碗小的事都放在心上。如今大太太回来,二太太就要将这掌家之权原数奉还,我瞧着都替二太太不平。」 蒋氏听的心头火起,怒道:「做她的春秋大梦!」 鹭儿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蒋氏眼眸一闪,低声道:「如此,合适么?」 鹭儿媚笑:「没啥不合适,大太太的脾气性格,二太太您还不清楚么?我保准她定然不会回来了!」 蒋氏听着,点头道:「那就依你的主意,咱们这就去。」 主仆两个,谁都没把萧月白算计在内。 毕竟安国公府的四小姐,那就是个面团揉成的人,是连个泥土性子都没有的。 陈博衍踏入御书房时,太子陈恒远早已在了,正在御案前同皇帝说些什么。 他将头微低,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 他将这条路走了十七年,只是那时候他是这宫廷的主人,每次都是昂首阔步的进来。如今重生回来,仍旧要再做一次四皇子。 陈博衍走到堂中,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问安行礼:「臣,见过皇上。」 皇帝听见响声,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了一句:「起来罢,老四今儿来的略晚了些。」 陈博衍尚未答话,陈恒远便在一旁抢言道:「听闻今儿天色未明,四弟就到成记糕点铺子门前排队,买那第一锅点心去了。四弟想必,就是为了那锅点心,迟了面圣?」 陈博衍没有应声,他今儿来的是晚了些时候,也确如陈恒远所说,是为了去买成记糕点铺子的头一锅玉带糕。 他还记得,上一世这成记糕点铺子生意后来做的极大,名满京城。宫里的女官们也极爱吃这铺子的点心,因而那桩故事便也传进了他的耳中。他下旨,指定这间铺子的点心为贡品。自此之后,每逢萧月白的诞辰,必有一盘玫瑰玉带糕供奉于案前。 然而,无论多少玉带糕都唤不回她了。 那时候的陈博衍心里也很明白,如此作为虚妄到可笑。然而,人也只有在落入绝望的境地时,才会去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这一世,他想起这件事,又念起萧月白是极爱吃甜品点心的,便一早起来去买了,打发人送到了南安寺。 故事纵然未必是真的,但里面的意头却十分中他的意。这点心,也只有活人吃下去,才有那个意义。 倒是也能打发下人去买,但关系到她,陈博衍还是想亲力亲为。 虽然明知道买糕等待,或许会误了御书房的面圣,他也没放在心上。 原因无他,只是不值。 逢初一、十五、三十,年满十四的皇子要到御书房面圣,随同皇帝,参议国政,以为日后的历练,这是大周建朝以来的规矩。 但时到如今,这御书房里的面圣,成了太子陈恒远向皇帝溜须拍马,逢迎媚上的功课时间,有时候甚而还会碰见那个妖妃胡欣儿,听她的腻腻歪歪。 上一世,陈博衍在这御书房之中,同陈恒远没少起冲突,御前争执无数,只想令身为一国之主的父亲重新变回当年那个勤于治国的明君。 然而到了现下,他早已明白过来,一个人从根上都烂掉了,就怎样都不中用了。 周朝腐朽已久,要想改变这一现状,只能来一场彻头彻尾的洗牌。 然欲如此,唯有当上这一国之君。 上一世他被迫离京,在外联合了那些农民义军,夺下龙庭。 今生,他不能再离开京城,只能另辟途径。这个途径,却并不包括和陈恒远的争衡。 无论是陈恒远还是他背后的那个妖妃胡欣儿,都根本不配当他的对手。 皇帝等了半日,不见他的回音,心中微微有些讶异,暗道今日这个老四倒是改了性子,没有再跟太子明刀明枪的你来我往了。 他出声问道:「老四,果有此事么?」 陈博衍回神,淡淡答道:「太子所言非虚,确有此事。」一语未休,他唇边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随口又添了一句:「原来太子竟有这等兴致,日日打发人留意臣的行踪,连臣出门买个琐碎物件儿,也要盯着。」 陈恒远听出他这话中的讥刺之意,双眸顿时一阵紧缩,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 陈博衍这手四两拨千斤,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原本是想当着皇帝的面,指摘陈博衍竟为了蝇头小事,而误了入御书房议政。陈博衍若是再狡辩不认,他甚而可指出其是几时几刻前往,又是何样穿戴,他便再也不能抵赖。 v第三十二章 然而,谁料陈博衍竟然当面认了,他将此事轻轻揭过,转而讥讽自己派人盯梢于他。 毕竟,这迟了议政,还只能说怠惰。但堂堂太子,竟然派人跟踪盯梢自己的兄弟,品行胸襟都让人诟病。 果然,皇帝面色微沉,看向陈恒远,问了一句:「太子,这是何故?」 自己的孩子手足相残,却是为人父母最不愿看见的。何况,陈博衍是淑妃的独子,淑妃算得上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盛宠多年,即便如今胡欣儿独宠专房,皇帝对她的情分也还在,由母及子,对陈博衍自然也算青眼有加。 陈博衍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上不上下不下,颇有几分尴尬。他既没有为皇帝带来初为人父的惊喜,也不是老来得子,能多些舐犊之情,他只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然而,陈博衍却是所有皇室子弟之中,资质最好的那个,他容貌俊俏,聪慧过人,自幼便彰显出了超脱于兄弟姊妹的才能。太上皇还在世时,甚而当着一众子孙的面,夸奖陈博衍这孙儿真乃上天钟灵毓秀之作。 这固然是祖辈对于儿孙的溺爱,但也能彰显了,陈博衍是这一辈皇室子弟的翘楚。 皇帝为了这层缘故,对陈博衍倒也算青眼有加。 但所谓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陈博衍如此受上喜爱,其母淑妃又是高位嫔妃,自然就分外惹人红眼了。而这其中最甚的,便是太子陈恒远了。 陈恒远没想到陈博衍竟然耍了个调头回马枪,眼看这事的走向就要超出自己的预期,他赶忙答道:「父皇,是孩儿府中的下人出门买菜碰见了四弟,回来告知于我,我这才知晓。」 陈博衍嘴角那抹讥刺的笑意越发深了,他淡淡说道:「太子当真是惦记着臣下,连底下人出门买个菜,碰见了臣下,都要特意到太子面前絮叨絮叨。」 陈恒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原本还算风流俊逸的脸,这会儿涨得像猪肝一般。 不知为何,陈博衍似乎比以前更加难对付了。 按照他对陈博衍的了解,他要么怒不择言,要么便冷眼默然,任凭自己在御前抹黑于他。 陈博衍一向是这么一副清高孤傲的脾性,陈恒远打从心底里看不上他——装什么呢?! 他若当真不在乎这些,那以往又何必在皇爷爷跟前那么出挑?! 陈恒远不是孝靖皇后亲生的,他的生母原是后宫之中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嫔。 那女人原先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被皇帝宠幸了几回,有了陈恒远,便封到了嫔位。此后,皇帝便将这对母子丢进了深宫之后,不闻不问。 陈恒远长到七岁时,他的生母病逝,孝靖皇后苦于无子,便将他收到了膝下抚养。 孝靖皇后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儿,同皇帝又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同寻常,本身亦是个手腕不俗的女子。几经周折,皇帝便将陈恒远立为太子。 对于陈恒远来说,这个太子之位真是鸿运当头从天上掉下来的。在生母那里的备受排挤与冷落,同当太子时的荣耀奢靡形成了鲜明对比。无论如何,他都不要再过回以前那种生活,哪怕不择手段。 所有的兄弟姊妹之中,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这个四弟陈博衍。 他出身好,生母是受宠的高位嫔妃,自幼便深得太上皇与太后的喜爱,走到哪里,总有一大群人捧着他,趋附他,夸赞他。 那时候的陈恒远,总是远远的站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个总被荣光照耀的四弟。 及至到了眼下,陈恒远也时常从噩梦里惊醒,梦里的景象统统都是皇帝废掉了他这个太子,改将陈博衍立为皇储。 毕竟,他自己心知肚明,除了运气,他一无所有。而如今,孝靖皇后也不在了,没人能护住他了。 皇帝有些疲倦,到了这个岁数,他实在不想看着自己的儿子们相互争斗,尤其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孩子开始了针锋相对,起初他只当做是孩童之间的恶作剧,但及至两人渐渐大了,争锋却越发尖锐起来,他便模糊着明白了些事情。 然而皇帝并不想过多的去过问,他这个年岁已经想要颐养天年,安享富贵了。 只要他们不闹的过分,他便只当做看不见。 按下这段心事,皇帝沉沉开口:「成了,两个人都少说两句。」 陈博衍面色淡淡,未再多言。陈恒远的脸色却是一僵,这件事是他先挑起来的,皇帝要他们都少说,实则便是在指摘他无事生非了。 皇帝没再谈论这件事,转而说道:「昨日,南//疆王发来急件,称南蛮军似有异动,要朝廷急拨军饷。你们两个,如何看法?」 陈恒远急不可待道:「这南//疆王自打戍守了南蛮边陲,每年都跟朝廷要不少的钱粮,算起来开支竟是不菲。近几年来,河南山西遭灾,朝廷为了赈灾花费已然过猛,哪里还匀得出来钱粮给他?依孩儿看,南蛮多年以来都太平无事,不如就把这个南//疆王给撤了吧!」 他这一番话,令皇帝与陈博衍都是一阵挑眉。 这个南//疆王并非皇室中人,原本是开国建朝时,分封的异姓王,太//祖皇帝下旨令其世代镇守大周南//疆边陲,为的就是防范这南蛮。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大周皇帝都换了四五个,南蛮也一向太平无事,南//疆王却年年向朝廷索要粮饷。往年周朝富裕,倒也罢了,但近些年来,中原多处遭灾,若还要往南//疆调拨钱粮,势必影响中原这些权贵们的生活。 京城这些世家权贵,一个个都是在安乐窝里将骨头泡软了的,哪里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安危缩减自己的用度? 于是,近段时候,这撤掉南疆王的声音在朝中渐渐传开。 但,陈恒远却是第一个敢在皇帝面前提出来的。 皇帝面色淡淡,转而看向陈博衍,问道:「老四,你如何看法?」 陈博衍将目光停留在御案上的紫檀木蟠龙笔架山上,他开口,嗓音清朗,一字一句的答道:「臣,并无想法。」 v第三十三章 他这话一出,皇帝与陈恒远各自一阵诧异。 陈恒远握紧了拳头,心中颇有几分异样的不安。陈博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竟没有当面同自己争衡,这不合乎他的性子!陈博衍与往常,似乎真是大不相同了。 皇帝心底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了,他这个儿子,素来聪明绝顶,加之年少气盛,恃才傲物,锋芒毕露都是难免的事。他既为有这样的儿子自傲,却也深恼陈博衍这幅性格。尤其是他几次三番的不给太子颜面,当面令太子下不来台,在于父亲这是不敬兄长,而在一个皇帝眼中,这是目无尊上。 然而今日,陈博衍竟然转了脾性,陈恒远出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他竟没有看法,这可真是不同于寻常。 想到之前这两个儿子的口角,陈恒远满脸得意的说着陈博衍为了买点心而误了议政的样子,皇帝的心底里忽然腾起了一阵腻烦。 陈博衍倒没有多想,陈恒远这个主意并不算新鲜,且是有备而来——这恰恰便是皇帝自己也萌生过的念头。 前世,这件事也曾发生过。他当面便讥讽了陈恒远鼠目寸光,是愚夫之见,然则此一来,他虽然逞了口舌之快,却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将他当面训斥了一番。 朝中那班子见风使舵的小人,揣摩上意,纷纷上折奏请撤除南//疆王。皇帝顺水推舟,竟果真撤了南疆王的铁帽子。 那南疆王本来就左摇右摆,如此一来,索性反了大周,令大周南方边境立时便陷入了混乱境地。这一件事,使得原本就糜烂腐朽的大周王朝更为雪上加霜。 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陈博衍晓得同皇帝多说无益,如今的皇帝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雄心勃勃的帝王了——他只是一个守着现成江山,贪图安乐的颓废之人。 在这里的同这两人谈论政务,纯属是浪费功夫。在于陈博衍,他还不如去南安寺,陪陪他的月白。 可惜,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许他肆意妄为。 皇帝面色微冷,按下了心中的思绪,淡淡说道:「既无话说,那也罢了,你等退下罢。」 陈恒远有些迷惑,他分明是按着父皇的心意来提的,父皇却并无夸赞,甚而连一个赞赏的眼光都没给他。若不是他捏准了情报绝对正确,他真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毕竟,这是胡欣儿告诉他的。 陈博衍闻听,便即道了个告退,出门而去,一字不曾多言。 皇帝看着陈博衍那挺拔的背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起来。惜字如金的陈博衍,在他眼里,竟有了几分颓丧。猛然间,他竟然觉得,是不是自己近来的苛责,折损了这个孩子的锋芒。毕竟,陈博衍从小便是俊良之才。 再想起淑妃,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多年的情分也不是假的。 陈恒远兀自不甘心,他精心设计的一环,竟然就这么废了?! 他上前,才开口道:「父皇……」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不善,他说:「若无要紧事,你也退下罢。」 陈恒远打了个激灵,顿了顿,只得躬身告退。 他走到殿外,却见陈博衍尚未离去,他立在柱子旁,举头望天,不知看些什么。 陈恒远也抬头,没瞧见什么,便走上前去,斥道:「老四,看什么呢?」 陈博衍收回了目光,却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下台阶,向前行去。 陈恒远不是个耐烦的性子,眼见陈博衍竟然如此的目中无人,大为光火,张口大喝:「我同你说话,你竟敢不将我放在眼中?!你便不怕,我这就进去告于父皇么?!」 陈博衍闻声停住,转身莞尔:「动辄告状,盯梢窥探,是裹脚妇人的行径。」 冬季那稀薄的日头底下,他笑得俊美且轻蔑。 周朝不尚裹脚,从大家闺秀到平民女子,凡是良家出身,都没有裹脚的。唯独那些做下九流行当的,比如粉头,又或者想魅惑主人的婢子,方才做这个打算。然而这等妇人,大多品行不端,颠寒作热,争风吃醋,挑唆是非。 陈博衍将陈恒远的行径比作裹脚妇人,底下的意思自不必多说。 他分明一个脏字儿都没骂,却令陈恒远气炸了胸膛。 陈恒远只觉两耳鼓膜里嗡嗡作响,一团怒火直冲肺腑,他目呲欲裂,朝着陈博衍大声吼道:「陈博衍,你别得意!你给老子等着,等老子当了皇帝,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陈博衍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深了,他看向陈恒远的身后,微微欠身。 「待你当了皇帝,要拿你兄弟如何?!」 皇帝那冰冷威严的声音,自后头传来,话音不高,却令陈恒远打了个寒颤。 他急忙回头,果然见皇帝就立在大门上,目光冷厉的看着自己。 皇帝绝没想到,他才踏出殿门,竟然就听见了这么一句。 陈恒远背着他,居然已经跋扈到了这种地步?!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一个父亲,这都令他无可忍受。 毕竟,他还没死呢! 难怪陈博衍今日竟然这等沉默寡言,在皇宫大内,陈恒远尚且如此狂妄,那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仗着太子身份欺凌陈博衍呢! 陈恒远眼见皇帝一步一步走来,吓得呆若木鸡。 v第三十四章 他真没想到,这些话竟然会让皇帝听了去。 皇帝踱步上前,看着陈恒远,满眼的厌恶之情,淡淡说道:「看来你不止跋扈,甚而还觉得大周的江山,必定就是你的了?」 陈恒远只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他出了一背的冷汗,哆嗦说道:「父皇,这个老四,他竟将儿臣比成裹脚的妇人,儿臣不堪侮辱,一时气愤方才失言……」 皇帝的目光却越发森冷,他冷笑道:「这,便是你大肆嚷嚷当了皇帝之后,便不轻饶你四弟的原因?」 老话说,醉酒吐真言。这盛怒之下,难以自控,说出来的却也是心里话,都是一样的道理。 陈恒远说自己是气愤失言,那岂不是明白告诉了皇帝,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在皇帝看来,陈恒远虽未必会说谎诬陷陈博衍,但若非他欺人太甚,一向清静有礼的四儿子怎会口不择言?比起陈博衍将他比作裹脚妇,陈恒远这狼子野心反倒更加可恶! 陈恒远一时慌了,六神无主之下,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仰面向皇帝哀告:「儿臣知罪,儿臣愿向四弟赔礼!」 陈博衍冷眼瞧着,他不会故作大方的上前宽容谅解。事实上,他打从心底里的想要陈恒远死! 上辈子,如果不是他强迫萧月白入宫,他的月白怎会横死?!还带走了,他的孩子。 想及此事,陈博衍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双拳,衣袖之下的臂上,青筋暴起。 他是杀了陈恒远一次,如今还想再杀他第二次! 他敛下眉眼,压住了这泛滥的杀意。 正当这个时候,院门口守着的宫人忽然传报:「胡妃求见!」 陈博衍眉梢微微一挑,面上神色如水。 皇帝嘀咕了一句:「她怎么来了?」便道:「准见!」 这一声传出去,陈博衍果然见门外一座轿子落地,帘子掀起,一双小巧的祥云石榴红软皮靴子走下了轿子。继而,便看一幅绣着寒梅报春水蓝色丝绵盖地裙摇曳而来。 那女子年纪甚轻,大约还不上二十岁,生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睛虽不大,却十分圆润,眼珠子黑如点漆,总是水雾蒙蒙,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这女子,便是胡妃胡欣儿了。外头人谁也想不到,这个名满京城,魅惑君王,艳倾六宫的女人,竟生着一副人畜无伤的脸。 她姗姗而来,细长的水蛇腰摇曳生姿,柔如无骨,袅娜如烟。 这妇人算不上顶美,不过是中等姿色,还及不上淑妃的一半,然而她却有一种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劲儿,带着一股子风尘味儿。这对于从未尝过野味儿的皇帝来说,自然是新鲜且刺激的。 眼下,她缓步上前,怀中抱着一只紫灰鼠手笼,向着皇帝欠身道了个万福。 皇帝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但原本冷厉的眉眼,却已有了缓和。 胡欣儿扫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太子,笑意盈盈道:「今儿是怎么的?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跪着?」一言未了,她便向皇帝浅笑道:「不知太子哪里惹的皇上不高兴了,臣妾便斗胆替太子求个情。这天怪冷的,太子地下跪久了怕要生病,到时候还是皇上心疼,不如就饶了他这一遭罢。」 她这胆子倒是极大,连太子犯了什么过错尚且不知,就敢向皇帝求情了。 然而,皇帝倒还真就吃她这一套。也不知为何,听着胡欣儿那软绵的求情,看着那雾蒙蒙的眼睛,他心里的火便渐渐散了。 皇帝尚未说话,胡欣儿又瞥见了陈博衍,便向他微微一笑:「原来,四皇子也在。太子遭皇帝斥责,你们是手足兄弟,怎么也不想着帮衬一把?」 陈博衍眼眸轻眯,肚子里暗笑了一声。 胡欣儿这套把戏,或许蒙的了皇帝,但却绝然骗不过他去。 上一世,在江湖漂泊的那段岁月里,他见多了各样脸孔。如胡欣儿这样的妇人,面上看着纯良,骨子里却是透着凉薄与狠毒,为了向上爬,能不择一切手段。前世,她也确实是这样的人。 陈博衍不想同妇人一般见识,他没有理会胡欣儿,只向皇帝道了一句:「皇上,臣还要往做功课,先行告退。」言罢,竟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去。 皇帝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伤感,他似乎有一段日子没听见他叫父亲了。 似乎,他们之间,如今只有君臣。 而胡欣儿则瞧着陈博衍峻拔的背影出神,她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这个四皇子陈博衍,一直都令胡欣儿迷惑不解。 他仿佛一口古井,令人看不清底下的深浅,又像云雾缭绕的山峰,想要一观真面目,却总不得其法。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四年了,从一个卑微的庶女,走到了如今的皇妃。一路过来虽有些磕磕绊绊,但大体还算得上顺遂。起初,她对自己附着的这副皮相还不算十分满意,然而几次试验下来,竟有意外之喜。 这么几年,无论是胡家后宅,还是如今的后宫内廷,都被她整治的顺顺当当。 胡欣儿对自己的手腕颇为自信,就连皇帝都是她的裙下之臣。至于太子,在她气死了孝靖皇后之后,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的盟友。 走到现下,唯有这个陈博衍,她收服不了。 这个男人,有着她看不透的城府,无论自己是利诱,还是示弱,他都无动于衷。甚至于,胡欣儿从他身上察觉到了轻微的敌意。难道,只是因为他母亲淑妃么? 胡欣儿嘴角轻勾,扬起了一抹浅浅的讥讽笑意。一个半老徐娘的中年妇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v第三十五章 她原本也不想动真格的与她为敌,只要这个女人别挡了她的路。 至于陈博衍,从第一次见到她,胡欣儿便有一种怪异的不安感,仿佛这个男人会为她带来灭顶之灾。然而,或许也因是如此,陈博衍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有挑战性,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胡欣儿对自己的手腕颇为自负,她深信陈博衍能为她驯服。 她敛下了眸子,重新换上了一副温良柔顺的脸孔,向皇帝柔声道:「皇上,您瞧四皇子这就走了。」 皇帝瞥了她一眼,对于陈博衍的愧疚之情,还缠绕在他心头,这时候再见着胡欣儿,想起淑妃也是因她出宫的,心里竟有了几分责怪。 他淡淡道了一句:「淑妃都已经出宫半年了,你也知足罢。」说着,竟迈步走回了屋中。 胡欣儿脸上漫过了一阵尴尬,自从她到御前承宠,皇帝还从未像这样给过她脸色。 陈恒远则更窘迫了,他还在冷硬的地上跪着呢。 胡欣儿扫了他一眼,自作主张吩咐道:「还不快扶太子殿下起来?」 左右侍立的宫人,连忙上来将陈恒远自地下扶起。 陈恒远只觉得两腿酸软,膝盖疼痛,颤巍巍的,颇有那么几分狼狈,他切齿低声道:「这个老四,我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是瞧见了父皇要出来,才激我说出那句话来!我堂堂太子,竟然被他迫到下跪,真正可恶!」 胡欣儿睨着他,心底微微有些不耐烦,这个陈恒远,虽说是个太子,性情狂躁,虚荣肤浅,论起手段智谋,不及那四皇子的百分之一。然而,谁叫此人是太子呢?他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投资打理也是必须的。 她低眉浅笑,轻轻说道:「太子耐着些性子,横竖您才是太子,这天下将来也必定是您的。」 陈恒远瞧着她,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就说他心怀大开,这个女人确实有那么几分本事,很会抓准人心,看人下菜。 难怪,父皇会如此宠爱于她。 陈博衍出了御书房,才走到院门口,等候他的跟班太监元宝上来打躬问安,陪笑道:「爷今儿进去议政,出来的倒是早。」 陈博衍淡淡的应了一声,抬步往撷芳殿行去。 他尚未封王,便也不能离宫,还住在皇子住所。 他步履甚快,元宝一路小跑的跟着,压低了声量道:「爷,却才安国公府里的老刘送来消息,说国公府大约明儿就要接小姐回去了。」 陈博衍步子微微一缓,淡淡问道:「这消息可准么?」 元宝连连点头:「准,老刘说,萧老太君今儿特特地把国公爷叫去训斥了一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说若是国公爷再不能把夫人小姐带回去,她就亲自去南安寺接去了。免得,小姐在南安寺里生病遭罪了。」说着,他眼睛咕噜噜的转着,打量着他主子的脸色。 果然,陈博衍那张淡漠的俊脸,出现了些微的波澜,他疑道:「月白,又病了么?」 元宝说道:「一早去南安寺送点心的人回来说,小姐今早又发了高烧。」 陈博衍闻言默然,顿了半晌,他忽然调转了步子,向寿康宫而去。 南安寺客房之中,林氏坐在正堂红枣木圈椅上,看着跪在地下的埋首瑟缩的纨素,满脸寒霜,搁在膝上的手攥的青白。 偏生,一旁的蒋氏还笑着开口:「嫂子,您在这南安寺住了小半年了的功夫了,再怎样,差不离也该回去了。听说四姑娘竟又病了,老太太可发了不小的脾气。这你们娘俩不回去,她老人家明儿可就要亲自来接了。嫂子一向知书识礼,尊老敬上,想必不会令她老人家跑这一趟罢?」说着,便瞪着两只浑浊的眼珠,紧盯着林氏。 她瞧林氏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为别的,她蒋氏就是看不上林氏这幅矫情样!都是给人做媳妇的,她林氏凭什么就能这样拿班做乔?!自打她进了萧家的大门,上上下下都只说林氏如何贤惠能干,如何尊老护幼,如何俊俏大方,从来没听人提过她蒋氏一个好字!府里人但凡说起来,便都称二太太及不上大太太,甚至于她丈夫萧潼往日里说些日常的杂事,也会赞起林氏能干。 想到这里,蒋氏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林氏若真是敬老爱幼,怎会带着女儿不顾老太太的劝阻,执意住到这南安寺里来?若她真贤惠,又怎会一把年纪了还为了个丫头吃醋吃的翻江倒海,拦着不让自己汉子纳妾? 说来说去,大伙捧她,还不是因为她是个什么江州才女。才女能当饭吃?呸! 每每想起这些事,她就憋了一肚子火,今儿带着纨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特意来瞧林氏的难看的。 蒋氏的话,声量虽不高,却一字不漏的传进了林氏的耳中。 林氏看着地下跪着的丫头,纨素将头低低的埋在地下,身子缩成了一团,瞧来倒是乖顺可怜,可林氏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天夜里,在国公府后花园之中,清亮的月色之下,她赤着身子,只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肚兜亵裤,睡在萧覃身侧的光景。 甄母使人将他们叫醒时,这丫头不知吓呆了还是怎样,抖着身子,缩在萧覃身后,娇弱可怜,仿佛不是她勾搭了主子,而是谁欺凌了她一般,那张惨白而可怜兮兮的脸孔,让林氏记到了如今。 蒋氏见她不言语,目光向地下瞥了一眼,拿着帕子在口边擦了擦,遮掩着说道:「嫂子,我今儿将她带来呢,其实也是为了大家伙好。这你说,你这次离家到南安寺里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丫头么?虽说大哥有失礼之处,但嫂子这样拧着,一来叫大伙看笑话,二来也坏了嫂子历来贤惠的名头。不如,嫂子先在这儿把名分给了,带了这丫头一道回去,也好堵了那些人的嘴。」 林氏听着,没有言语,半晌才将目光移在蒋氏的脸上,目光森冷道:「这些话,是你自己要来讲的,还是国公爷要你来说的?」 蒋氏皮着脸一笑,本想扯个谎,但一触及林氏那眼睛,顿时一颤,便将那话咽了回去,支支吾吾道:「看嫂子这话说的,我既能来,这是谁的意思,那还用说嘛!」 她这话说的模糊不清,但听在林氏的耳朵里却就是那个意思了。 林氏是个秉性清傲且倔强的妇人,和萧覃做了半辈子夫妻,从没想过如今儿女大了却弄出这样的事来。不止让阖家大小都看了笑话,现下妯娌竟然上门按着她的头认下这个妾。 这让她如何能忍?! 林氏冷笑了两声,正想说话,门外却忽地传来一道清甜软糯的嗓音:「二婶儿这话真有趣,既是这么说,我爹爹为何不亲自来呢?」 这话音飘来,蒋氏身子微微一震,向门口望去,果然见明珠扶着萧月白,自外头缓步进来。 v第三十六章 萧月白穿着一件半旧的杏黄色丝绵衣,衣服上绣着碎花彩蝶的纹样,一头鸦羽般的发只松松的挽了个髻,拿一支白玉钗挽着,就是一副家常的装扮。小脸微有病容,倒显得更加甜美可人起来。她挂着一副软软的笑,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善意。 蒋氏忽然打了个寒噤,竟忍不住的将目光错开了,这小小的人儿眼神居然如此怕人! 林氏见女儿过来,心中那股怒火略略平息了些,缓和嗓音道:「病着,不好生休养,怎么过来了?」 萧月白说道:「听闻二婶来了,所以过来瞧瞧,谁知才走到门外就听见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来。」她浅笑着,径直走进了堂中。走过纨素身侧时,她没有低头看上一眼,仿佛地下跪着的这个女子,只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小虫。 她走到林氏跟前,依着母亲坐了下来,方才向蒋氏浅笑道:「婶子勿要恼火,我适才在外头听见了一句,心里觉得好奇,所以特地来问问。这小婶子替大伯子说纳妾的事,是哪家的规矩?」 蒋氏的脸上漫过一丝狼狈,她倒是没有想到,林氏尚未发话,倒是这个侄女儿先来质问。 然而,萧月白从来性格柔弱软绵,在安国公府虽是备受甄母的疼爱,却也是副安静无争的性格。虽然不知她为何这会儿忽然一反常态的跑来争辩,但蒋氏还真没将这黄毛丫头放在眼里! 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四姑娘,这大人间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家就不要插嘴了。你娘还没说话呢,你就先张口了。真要说规矩,这大人说话小孩儿顶嘴,算是哪门子规矩?」 萧月白耳里听着,心中倒是没有一丝的火气,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毕竟,比起前世蒋氏毒害她的手段,眼下不过只是在逞嘴头上的痛快罢了,算的了什么呢? 她尚未开口,林氏却先恼了,蒋氏在她面前耍弄心机也罢了,现下竟还欺凌她的宝贝女儿,这是她最不能忍的。 她清了清喉咙,斥道:「弟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都是一家子的人,这更是我们长房里的事情,我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议论?如若这般说,我们长房里的事,轮得到你二房的媳妇来插嘴么?!」 蒋氏脸上一阵青白,她有些急躁起来,以往林氏同她虽是面和心不和,但大体还算得上和气,从未拿着自己的身份压人的。而今,她为了替女儿出头,竟把长房夫人的身份也搬出来了。这一向清高守理的林氏,骤然间搬出了身份,不止令蒋氏措手不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来。 蒋氏强行镇定了心神,扯唇一笑:「嫂子,我是好心好意的劝你。你若依了我的主意,既全了国公爷的颜面,也全了你自家的颜面,也趁了老太太的心意,这可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到时候,咱们阖家团圆欢乐,热热闹闹的过年,岂不好?」 林氏紧盯着蒋氏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问道:「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到底是谁的意思?是老太太的,还是国公爷的?」 蒋氏脸色微白,强笑道:「我既然来了,这到底是谁的意思,嫂子还要细问么?」 林氏咬唇不语,姣好的面容上有些惨白,那天夜里的事情,她虽然同萧覃怄气,心底里却也是不大相信的。事到如今,她倒更像是在向萧覃撒娇与赌气。然而,萧覃若真是收了这个丫头,那安国公府她似乎也不用回去了。 当年,她在江州闺阁中时,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然而那些男人她全都没有放入眼中,只除了萧覃。起初,她也看不上萧覃,只觉得这男人除了一副皮相和一桩好的家世,便再无其他可取之处,与寻常纨绔子弟并无不同。 可这个傻子,竟然连续给她送了三个月的木樨,只为了她无意说过最爱木樨。 最初送鲜花,后来时节过了,鲜花没了,又送绢花。她见那绢花做工粗糙,心中嫌弃,每一次都命丫鬟丢了出去。过得一段时日,送来的绢花竟逐渐精细起来,她心中好奇,使了家人去打探,方才知晓,那每次送来的绢花,竟都是萧覃亲手所制。 追求她的男人里,不乏满嘴甜言蜜语,愿为她生为她死的,堆上金珠宝石讨她欢喜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像萧覃这样,身为国公贵胄,却亲手制作绢花来讨好她的,却从没有过。萧覃并非单一重复的制作绢花,他显然在这上面花费了许多心力。 从那时起,她心中便生出了微微的波澜,萧覃这个男人同旁人不一样。而后,江南发了一桩大案,萧覃那有力有节的惩处,柔韧而不失底线的手腕,令她刮目相看。林氏从心底里接受了他,认定了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爱女远嫁京城,林家颇为不舍,但林氏没有后悔,跟着萧覃来了。这一走,便是二十余年。 这二十年来,两人总有些磕绊,但大体也是恩爱和睦的。谁知道了眼前,儿女已大,萧覃竟然弄出了这样子的事来。 难道说,她千挑万选的夫君,最终也仍旧是这样的男人? 蒋氏瞧着林氏的脸色,心中万分痛快,她就是看不惯林氏这幅清傲劲儿! 如今好了,她男人不止睡了个丫鬟,闹得阖家皆知,她还得忍气吞声将这个丫鬟给认下来! 萧月白察觉出母亲情绪不宁,她轻轻捏了捏母亲的手,笑着轻轻说道:「娘,爹不会。」 轻轻的一句话,却好像有什么力量,令林氏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林氏也向她微笑,转而拍了拍她的手背。 萧月白也不理那蒋氏,看向地下跪着的纨素,淡淡说道:「你且将头抬起来,我有话问你。」 纨素在地下跪了许久,听着上面两位太太的你来我往,两块膝盖骨疼痛不已,双腿也早已麻了。 前来南安寺,她心中虽有些惶恐不安,但到底那对国公爷的恋慕之情占了上风。如若林氏答应下来,她便能名正言顺的服侍国公爷,再也不必被府里人耻笑,就成了鹭儿口中的飞黄腾达了! 林氏素来和善,她应当是会答应的。她也本该答应,毕竟自己是连皮肉都豁出去了! 但她没想到,夫人还没有问话,小姐却从打横里杀了出来。 纨素没有回过神来,一时竟没有答话。 萧月白看她不语,便看了明珠一眼。 明珠会意,斥道:「姑娘问你话呢,木怔怔的不说话,成什么规矩?!」 纨素哆嗦了一下,方才细声细语道:「姑娘问话,婢子候着。」 萧月白睨着她,一向温和的眉眼,变得冷厉无比。 这婢子,眼下看着温顺恭良,骨子里却满是下作的卑鄙和龌龊。 她和二房里的鹭儿,都是山西河南一代的遭灾的难民,去年流落到京城。两人都是孤身女子,又生的年轻貌美,被京城地面上的地头蛇看中,险些陷进了私娼窝子里去。恰逢萧覃公干,查处这些京城里的流民窝子。这两个女子方被营救出来,然而似她们这等人,无家可归,又是柔弱女子,无有生计。若无人照管,日后少不得依旧是落入风尘,靠卖皮肉为生。 依着往常的惯例,这等流民,不分男女,都是递解回原籍。若不从,便得瞧是否有人家肯收留。 v第三十七章 那旁的女子,无不是低头听凭安排,唯有这两人,忽然扑倒在萧覃跟前,哭诉哀求,言说老家无人,即便有几个亲戚,也只以卖她们为事。她们流落京城会落入私娼窝子,实则也是亲戚作祟所致。若是将她们递解回原籍,再送回那些人手里,她们不如即刻去死。 这两个女子苦苦哀求安国公府收留,为奴为婢,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萧覃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下来,将这两个女子收入府中为婢。 这二人初进安国公府时,尚且安分守己,但在这繁华之地久了,便渐渐生出了非分之想来。 眼前这个纨素,便是中秋夜里,同萧覃睡在一起的丫头。 那时候,她口口声声如泣如诉的述说着如何爱慕国公爷。而萧月白却深刻的记得,那场梦里,自己被二房的硬接回了府,这纨素却已成了叔叔的通房。 纨素见了她,竟还满腹委屈的忸怩言道,她心中爱慕的依旧是国公爷,只是身为女子,多有不得已之处。国公爷既已身故,她也是无法可施,只能委身于萧潼。甚而,她还劝说萧月白忘了陈博衍,认命的入宫为妃。 梦里的纨素,睁着一双无辜大眼,楚楚可怜的望着她,说道:「四姑娘,你这样倔强是没用的。四皇子如今是朝廷贬黜的罪人,你替他守,能有什么好处?既然皇帝喜欢你,你还不如就这样入宫做个宠妃,携带着一家一起风光风光,也不枉了老太太疼你一场。」 合着,这所谓真心无悔的爱慕,仅仅只是拿来攀龙附凤的借口而已。她想要飞上高枝儿不算什么,可她为什么一定要来坑害她的父母? 萧月白根本不信,自己的父亲会和这丫头真的有些什么。 纨素却不知为何,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寒正打从心底里冒出来,将她牢牢的攥住。眼前这个一向温柔和善的四姑娘,此刻却像一尊索命的夜叉般的可怖。 她深吸了口气,强行稳了稳心神,这夫人还没发话,姑娘又能如何呢? 只听萧月白开口道:「我且问你,那天晚上,你在后花园里,对国公爷到底做了什么?」 这话也一落,堂上的人各自一怔。 那天晚上的情形,甄母、林氏甚而还有她萧月白,都是看在眼中的,这会儿萧月白再度提起,却为何故? 纨素睁大了一双眼睛,泫然欲泣道:「四姑娘,你这话好似在说婢子是在蓄意勾搭国公爷。婢子纵然身份低微,却也还晓得廉耻脸面,这等下作没脸的事,婢子是不屑为之的!」 萧月白浅笑着问道:「如此说来,国公爷其实没有碰你了?」 纨素一张脸,登时涨了个通红,她没有想到这个腼腆含蓄的娇小姐竟然能当众问出这么一个直白的问题来。 这件事,其实说来有些尴尬。 那天夜里,纨素同萧覃在花园凉亭之中被人瞧见,实则只是睡在了一处。那情形被人瞧见,便先入为主,以为必定有事。但两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其实没人知道。 又因这事委实过于尴尬,事情一出,林氏便先大怒离府而去。而安国公府素来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不过问后宅的事情。而萧覃又说此事他绝无失礼之处,并不肯认下。如此一来,当家的主母不在,而男主人又不肯认,这是长房里的事情,旁人更不好过问,竟而就这么丢下没人管了。 于是,此事原委究竟如何,竟是没人关心。萧覃虽不认,但夫人眼下正在怒火头上,府里人都心照不宣的当他是畏怯夫人之故——毕竟这等事情,男人不认账,那也是常有的事。 此刻,萧月白忽然将这件事当众抖了出来,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仔细询问这等私密事情,似乎有些不妥。但这话,却谁也没说出来。 纨素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尽管她一心想要往上爬,但到底还算要脸,当着大庭广众说这些事,怎么也张不开嘴。 萧月白见她不说话,浅笑不言,端起桌上琳琅送来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一旁的蒋氏看着她,瞪圆了双眼,不知道这四姑娘今儿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清了清喉咙,说道:「四姑娘,这等事情,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不好过问的。有你母亲和你婶娘在,你还怕这事儿说不清楚么?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回去歇着吧。明儿老太太就要打发人来接你,你这病若是再重了,老太太责问起来,哎哟哟,我们可承担不起。」 萧月白看着她,笑意冰冷:「二婶,这是在撵我回去?才说过,这是长房的事情,我是长房的女儿,自然有权过问。再则,既然说要在回府之前将这事处置了,那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不然,这事也忒荒唐便宜了。往后,府里人但凡想跳高枝儿的,都有样学样起来,那可怎生是好?」 蒋氏被她噎了这一下,顿时有几分尴尬。 不管怎样,她也是家中的长辈,膝下也有一个成年的儿子,现下被一个小辈问的下不来台,这滋味儿无论如何也不好受。 偏偏,她还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林氏就在一边坐着,她敢斥责萧月白一句,那难听的话怕就是在后面候着了。何况,老太太甄母偏心长房也不是一日一两日,萧月白更是甄母捧在心坎上疼宠的小孙女。她今儿在这儿仗着长辈身份训斥了萧月白不打紧,怕是回到府中,老太太就要仗着婆婆的身份来训斥她了。 蒋氏真是想不明白,原本这趟过来是捏准了长房的性子——林氏心高气傲,这股怒火一直就没下去,见了这个丫头,自己再从旁说上几句,将水搅浑了,林氏气冲上头之下,说不准就咬死了不回府去了。如此一来,甄母必定要恼怒她不顾大局,更不知体恤女儿,即便她日后回去了,府中的地位也再不会如以往那样牢固。 至于萧月白,在她往常的印象里,那就是个会走路的泥人儿,比那戏台子上的提线木偶也就多一口气儿,压根就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来了这里,林氏还没怎样,这四姑娘倒跟吃了炸子儿一般,说话夹枪带棒,一句不合心意就要呛人。 今儿,还真是出了鬼了! 蒋氏低声喃喃说道:「这种事,都被老太太亲眼瞧见了,还能有什么说的?四姑娘你不明白,这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偷了腥的猫哪有不擦嘴的,他们当然抵死不认了。」 萧月白眯细了眼睛,浅浅一笑,厉声问道:「怎么着二婶,你亲眼瞧见啦?」 蒋氏老脸一红,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林氏到了此刻,心中怒火已然平息了些许,听了女儿的言语,再看这蒋氏的鬼祟行径,也逐渐狐疑起来。 原本,依着她的心智不该如此莽撞,但事关萧覃,所谓关心则乱,便也只顾着赌气,想不到那么多了。 现下听女儿提起,她方才想起来,那夜只见着两人躺在一张石床上,到底有没有事,谁也没瞧见啊。 v第三十八章 这可真是所谓的灯下黑了。 正当此时,底下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那晚上……是成了的……」 这声音极细极低,临到最末竟是细如蚊蝇,几不可闻。 林氏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她看着地下跪着的纨素,低声质问:「你何以为凭?!」 纵然同丈夫怄气,但她心底里是不肯相信丈夫同这个丫头真正有染的。如若没有真凭实据,她绝然不信。 纨素的脸红到了发烫,这等事要她怎么拿证据? 萧月白笑了笑,没有言语。母亲能明白过来,那就不必她再多费口舌了。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实在不方便说。 她将茶碗往一旁略推了推,今儿堂上预备的是茉莉花,不合她的口味。 纨素忽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语不成声:「婢子晓得婢子是个卑贱之身,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国公爷同大太太为婢子不和,婢子心中不安,所以今儿才斗胆来见大太太。大太太若是生气,便当没有这回事。一应事责,婢子一人担下,往后绝不提起,令太太放心。只是求太太能回府去,同国公爷和好,府里安泰和顺,婢子便知足了。」说着,便磕了下头去。 这一席话说的,真是好委屈,好无辜。 她这幅凄楚可怜的样子,还真像是被主人始乱终弃了的。 蒋氏在一旁偏偏附和,红了眼圈,那帕子擦了擦鼻子,说道:「好可怜懂事的孩子,可惜没个好出身,真正是埋没了!」 萧月白冷眼看着,也不知道那场梦里,她们是不是就是如此联合着演戏,里应外合,挑唆拨弄,才使得她爹娘彻底的背心离德。 这再恩爱的夫妻,再深挚的感情,也怕小人作祟。 她缓缓起身,走下堂去,在纨素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淡淡开口:「再不敢,你也是来了,那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话,莫不是说是我二婶强拉着你来,逼着你给我爹当妾的?」说着,她回眸向着蒋氏一笑:「二婶,可是这样?」 她这笑容明媚俏丽,却令蒋氏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蒋氏忙不迭说道:「哪有这回事!我就是来当说客的,大哥大嫂和好了,家中大伙都高兴不是!」 纨素也不禁抬起了头,看着那温婉美丽的四小姐,明亮清澈的眼眸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鄙夷。她忍不住的哆嗦起来,这种被人轻贱唾弃的感觉令她万分的痛苦。她甚至忍不住的想要去恨,难道只因她出身卑微,就不配去爱人么? 她重新将头低了下去,不论怎样,萧月白到底还是她的主子。 她低声说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曲解了。婢子只是想,婢子只求国公爷和夫人和好……」 萧月白却已没有耐性再听她的演戏,扭身回到位上,说道:「事到如今,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了。这事既已发了,那必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该怎样便是怎样,也用不着你来委曲求全,倒好似谁欺凌了你一般。」说着,她浅浅一笑,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旋起了两个梨涡:「只是待事情查明白了,要如何也不是你能做主的。」 萧月白是深思熟虑过的,要处置这个丫头其实简单,但若是草率发落,将她一撵了之,只是徒落人的口舌,爹娘的名声也必定坏了——她父亲必定要被扣上一定始乱终弃的帽子,而她母亲林氏则是个善妒狠毒的妇人。 当然没人能将这国公府邸的男女主人如何,但到底是不能服众。而甄母,也必定恼怒他们没将此事处置妥当,这怕就是二房的谋划了。 这可真正是歹毒至极! 然而萧月白,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纨素的脸上一片灰白,四姑娘这话已然宣告了她的下场——那天夜里的事情,不论真假,她都别想如愿了。只怕能不能继续留在安国公府,都成了未知。 绝望之下,她只想揪住最后一根稻草,银牙一咬:「这等大事,婢子并不敢扯谎。那天夜里,婢子正在后花园里替三姑娘摘桂花。国公爷忽然走来,似乎吃醉了酒,便要同婢子……实在不是婢子无耻,婢子身份卑贱,不敢违抗。」 她说的声泪俱下,声情并茂,仿佛真有其事,然而满堂上的人,连着蒋氏,那脸色都古怪了起来。 萧月白盯着她,浅笑道:「戏演的不错,只可惜那天晚上,我爹他压根一滴酒都没沾。」 那段时候,萧覃得了些症候,正在吃药,大夫特意叮嘱不得饮酒。因此,中秋节夜宴上,萧覃根本是滴酒没碰! 纨素的脸上一阵扭曲,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孔,此刻竟然现出了几分狰狞。 跪了这片刻,又啼哭了半日,滴水未站,她的嗓子早已干哑了。 她开口,竟有几分声嘶力竭:「时隔半年,婢子弄错了也是有的。但是那晚的事,却是千真万确!」 林氏冷笑道:「这等大事,你竟会弄错了?何况,你说的是国公爷似乎吃醉了酒,这醉酒的人可不比旁的,你也能弄错?这是不是说,还有别的弄错的事情?」 纨素死盯着林氏,一字一句道:「婢子没有说谎,那天晚上的确是国公爷强行拉着婢子行事的。」 她这话才出口,门外却传来一声暴喝:「胡说!」 众人闻声,各自一怔,都晓得这是安国公萧覃到了。 果然,话音落地,便见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大步跨进门槛。 萧月白轻轻的喊了一声「呀,爹爹」便从位子上下来,快步小跑到萧覃跟前,亲昵的挽着他的胳膊。 萧覃也有日子没见到女儿了,一见到女儿那张温软可人的小脸,听着猫儿一样软绵绵又腻甜的声音,心头那股怒火顿时如积雪向阳尽数化了,只余下融融暖意。 他抬手,覆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顶,目光中满是慈爱的莞尔道「听说月儿又病了」 萧月白将脸紧紧偎依着父亲的胳膊,笑盈盈道「早上起来有些发热,但这会儿烧已经退下去了呢。」自那场噩梦之中醒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父亲呢。仿佛隔了一世,她似乎足足有一辈子没有在父亲膝下撒过娇了。柔嫩的脸颊摩挲在丝绸衣料上,隔着布料,感受着父亲那强劲有力的臂膀,她心中有些怅然的酸楚。 v第三十九章 父亲一向是最为疼爱她的,即便上面有位哥哥,父亲给她的爱护却也是最多的。甚至于,兄长萧逸安曾玩笑着说起,兴许她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自己是从亲戚家抱来的。 从小到大,也只有父亲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护在她前面的。 太子陈恒远对她居心叵测,府中和朝里一直有人劝说她父亲退掉同四皇子的这门亲事,尤其是在淑妃与陈博衍势微之后。然而,父亲却不为所动,甚至于陈恒远几次三番的当面暗示明示,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父亲依旧没有让步。父亲,是不会轻易就将她交出去的。 梦中,她还记得父亲留给她的绝笔书信上的言辞「月白爱女父养育汝一十六载,汝为父之掌上明珠。本欲待汝长成,父亲自送嫁,一生长护汝之平安喜乐。然则今奸人作祟,构陷父有不臣犯上之罪。父欲往御前一陈实情,而上视听已被蒙蔽,竟无可辩解。若构陷已成,则汝母与汝为罪臣女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父愿以一己之身,保得你母女二人安泰。父长去之后,汝母女二人当谨慎行事,保重自身,万万」 信不长,却一字千钧的分量。 她记得,信是和噩耗一道送到她跟前的,和母亲的死一般,是她梦中最可怖的境地之一。 然而幸好,那只是梦,父亲还好端端的站在她身边。 父母呵护了她十六年,如今她也要护着她的爹娘。 萧覃看女儿笑得甜美,禁不住伸手捏了捏那柔嫩的面颊,便握着她的手,一道走上前去。 经过纨素身侧之时,他一步也不曾停歇,一眼也没有去瞧她。 林氏在上面坐着,看着那个身为自己丈夫的男人,顶着风雪而来。 萧覃今日穿着一袭藏蓝色绸缎棉袍,外头本还有一件狐皮大氅,在进屋的时候便已脱了。素面的锦袍,包裹着高大精练的身躯,成熟而俊逸的脸上,深邃的眸子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 林氏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将头侧转开去。 有时候她也会想,纨素这等事生气归生气,可萧覃这么一个四旬上下儿女双全的男人,竟是丝毫不见老态,这渐渐有了年岁,更添了一份岁月打磨之后的成熟韵味,更不是那些毛头小子能比的,也就难怪这些小姑娘们,还总惦记着他了。而这样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萧覃走上前来,压根不曾理会地下的纨素,一双眼睛只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他话音低沉,一字一句道「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做。」 林氏闻声抬头,只见丈夫的目光深沉炽热,不由脸上一烫,下巴向地下一努「那是怎么回事」 萧覃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只是先对萧月白道「你先回房歇息。」 依着他的意思,这等事情不该让一个还没出阁的女儿来沾染。 林氏却也回过神来,吩咐底下「姑娘累了,扶姑娘回去。」 萧月白本不想回去,然而父母执意,她也实在犟不过,便只得起身,往后面去了。 绕过软壁,踏出后堂的门槛,走到一株杏树底下,萧月白忽然想起一件事,低低向明珠吩咐了几句。 明珠会意,点头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萧月白这方点了点头,穿过天井,往后面去了。 堂上,林氏望着萧覃,低声问道「女儿回去了,你能说了」 萧覃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来,他迟疑了片刻,只是再说了一句「中秋夜里,我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林氏颇有几分失望,她浅浅一笑「这叫人如何信服」不是她不愿相信丈夫,那天夜里的情形委实过于暧昧,一双男女几乎是赤裸身躯躺在一张床上,定要说什么也没做。她又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瞧见这幅场景,还能去信他们能恪守礼法,毫无逾矩之处萧覃颇有几分闷火,中秋夜里的情形实在过于诡异,他旁的竟也都记不清楚,只是模糊忆起那天夜里宴席上吃的闷热,他便往府中后园中散心。才走到花园太湖石假山处,他便觉得头目昏涨,且困意上涌。恍惚之中,似有个府中侍婢打扮的人走来搀扶他,而后他便一无所知了。 再醒来,便是母亲甄氏那兜头的一桶冷水。 他睁眼,看见的便是母亲怒气冲冲的脸,以及妻子伤心欲绝的眼睛。至于他身侧那个哭哭啼啼的丫鬟,他实在不知自己怎么会和她躺在一起的。 虽说之前的事情,他记得模糊,但身为一个男人,有没有做那事,他还是清楚的。 他和那个丫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旁人倒也罢了,连他的妻子都不肯信他,这叫他如何不恼火两个人做了半世的夫妻,竟然连这点的信任都没有萧覃看着林氏,脸上微微有些阴冷,话音低沉「那要如何,你才能相信」 林氏仰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敛去了满脸笑意,说道「无有凭据,叫我如何信你」 这是她适才责问纨素的言语,现下又对萧覃讲了一遍。 到了眼下,在林氏心里,这件事已同那个纨素没多大干系了,成了她与萧覃之间的夫妻争执。 萧覃看着自己的妻子,静默了片刻,猛然回首,走到堂下纨素身侧,沉声质问「那晚上的情形到底如何,如今当着夫人的面,你一五一十的仔细讲来。」 这等事情,他当然是拿不出来什么证据的。 但这个丫鬟亦是当事人之一,到底有事无事,她心中自然明白。 在萧覃看来,此事关系一个女子的清白,虽说如今世道民风宽松,但女子的贞洁依旧是最要紧的东西。一个尚未配人的女子,不会这样自毁其身。 纨素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却见萧覃的目光如电一般射来,冷厉非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慌忙低下头去。国公爷一向待人和善,便是下人也少有苛责,她可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然而走到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紧了牙关闯下去。 纨素颤着声道「情形如何国公爷心里还不清楚么怎么定要婢子亲口再说一遍」 v第四十章 她将这球,又丢还给了萧覃。 这话底下的意思,无过是在讥讽萧覃,你一个男人还不清楚那晚的事情,倒要我一个女子来再讲一遍。 萧覃只以常理度人,他却忘了眼前这个婢子,可是为了能攀权富贵而不择手段的。 在富贵安乐乡里生活的人,不能理解这在底层困境之中爬出来的人,为了能向上爬,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干净清秀的姑娘,私下里竟然是如此的龌龊肮脏。 萧覃怒火满腹,看着地下这个畏畏缩缩、委屈满脸的丫鬟,若非多年来的教养压制的,他真想奋起一脚将她踢出门外。 他紧盯着眼前的婢女,一字一字的沉沉砸下「不管你说不说实话,我都不会要你。你死硬到底,也绝无一分好处。」 纨素咬唇,默不作声。 偏生,蒋氏在一旁说道「大哥,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那天夜里的情形,咱都长了眼睛,谁是没瞧见的就是老太太,那也是看在眼中的。你这等挤兑一个小小的丫鬟,不合乎咱们萧家的门风。」 萧覃正在火头上,听见这阴阳怪气的一句,更如火上添油,他头也不回的斥责道「我们长房的事情,哪有你这个长舌妇翻弄口舌的余地」 蒋氏好歹也是国公府里的二夫人,如今当着一堂下人的面,竟被国公爷不留情面的训斥为翻弄口舌的长舌妇,这叫她怎么下得来台面然而,谁让府里当家的是国公爷呢蒋氏纵然再不甘心,也得硬吞了这口气下去。她憋得脸红脖粗,将一块手帕绞了又绞,十跟手指捏的指节泛白。 便在此时,明珠忽然从后堂绕到了前头,在林氏耳畔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林氏眸子微闪,凝眸望她,问道「这果然是小姐的意思」 明珠点头道「婢子不敢假借姑娘的名义。」 林氏微微颔首道「无法可施,那也只得如此了。」 明珠便上前两步,朗声道「姑娘说,纨素到府中当差之时,乃是未嫁之身,据你亲口所言,你在流民手中并未遭辱,还是个清白之身。既如此,这未婚的姑娘不比已婚的妇人,是与不是,一验便知。王姑姑就在外头候着,不如请她来给纨素验一验身。」 众人闻听,脸上神色各自不一。 林氏面色淡淡,无有言语。萧覃浓眉微挑,不大明白他这个乖巧的小女儿,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主意。蒋氏眼珠子四处乱转,似是心怀鬼胎。 唯有纨素,面色铁青,出了一背的虚汗。脱衣验身,是犯了奸情案的妇人被官府收治时,官府动用的手段。对于寻常良家妇女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常有妇人不甘受辱,未到公堂便径直上吊的。她若是经了这一出,不管事实到底如何,她的名声都要臭了。 纨素真没料到,一个养在深闺平日里娇软绵绵的小姐,是如何想到这样一个毒辣手段的但听萧覃沉沉说道「既是姑娘的主意,那便验罢。」 这句话,几乎灭绝了纨素最后的期望。 那王姑姑经萧月白的吩咐,早已在后门上预备着了,一听里面传话,即刻便带了人进来。 她先到林氏跟前请了个安,看林氏微微点头,便转身走到纨素跟前,向她微微一笑「姑娘想攀高枝儿,可没那么容易。如今,国公爷夫人同小姐都发话了,你就请,免得咱们动手,真没了体面。」 纨素彻底失了镇静,她若是真的被她们拖去验身,而后又被撵出国公府去,那她可就当真没有活路了她连滚带爬的摸到了蒋氏跟前,捉着蒋氏的膝盖,啼哭哀求道「二太太,您救救我,我不能跟她们去啊我不能叫她们拉去验身,今儿是您叫我来的,您可不能不管我我真被她们拿了去,我就再没有活路了呜呜二太太」 蒋氏也颇为狼狈,她哪里想得到长房两口子还没怎样,一向不放眼中的侄女儿竟而倒先出了辣手。 她原本是捏准了林氏刚强好醋的性子,且想着赶在萧覃前头来这儿先收拾了林氏,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心底里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又看纨素慌慌张张的跑来攀扯自己,生恐她将自己也拉拽出来,连忙把她的手推开,口中说道「你这个婢子,当真不识好歹你弄出来的事情,拉我干什么,同我有什么相干我是来调停大哥大嫂争执的,哪里管得了你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个儿担着去罢」说着,便又慌不迭的向萧覃并林氏说道「大哥大嫂,你们可休听着婢子的胡诌」 纨素被蒋氏推倒在地下,只觉得两眼发黑,她双手捂面,呜呜咽咽的痛哭不住,泪水淅淅沥沥的自指缝间落在地下。 王姑姑见状,便喝令人上前「将这婢子拖下去,别在这儿吵吵嚷嚷闹了国公爷并太太们的清净」 跟来的几个粗壮妇人应了一声,上前七手八脚的捉住纨素,便将她朝外拖去。 纨素已然绝望,放弃了挣扎,任凭这些人将她带走。 纨素被拖了出去,堂上复归平静。一时里,三人都没有话讲。 萧覃走到林氏身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问道「现下,可信我了」 林氏被丈夫那灼灼的目光瞧的有些不自在,脸上微红,垂首低低说道「事情可还没明白呢,何况你早干什么去呢」说着,便想将手抽了回去,然而拽了几拽,萧覃却总不肯放手,那张芙蓉俏脸便更加红了。 蒋氏被晾在一边,无人理会,又瞧着长房的两口子和好起腻,老大不是滋味儿起来,想要起身出去,又恐惊了他们,再被斥责,只好枯坐在椅上干看着。 眼瞧林氏闹成这样,萧覃竟还来哄她,蒋氏便觉得愤愤不平起来。她丈夫萧潼,可从来不会这样子宠她。二房里现耸着两三个丫头,都是那萧潼用过的,她哪儿敢说一个不字但凡闹上一回,萧潼能连着半个月不踏进她房门一步这若不是她早早生下了个儿子,只怕现下连屁股都坐不稳了。 这同样都是女人,怎么就这样天差地别起来这个林氏,到底好在哪儿 她在一边徒劳的生着干气,压根没人来理会。 胡思乱想了一阵,王姑姑已然进来,禀告道「给各位主子请安,那婢子已然验过了,乃是完璧之身。」 这话一出来,蒋氏的脸便很挂不住了,她自家喃喃解嘲道「真想不到啊,这丫鬟竟有这么大的胆量,想攀高枝儿都想疯了,竟然敢随意攀诬起主子来。」 然而萧覃和林氏,却都没有理会她。 林氏清了清嗓子,说道「暂且将那婢子押下去看起来,不准她胡闹,也不准她寻死。」 v第四十一章 王姑姑答应着,看并无别的吩咐,便低头出去了。 蒋氏插嘴道「这种不知廉耻、攀诬主子的贱婢,还留着做什么即刻撵出去也罢,免得留在府中,败坏门风」她口里说的义正言辞,却似是忘了这人却是她带来的。 林氏瞟了她一眼,她晓得蒋氏从来和自己不对付,当往常也不过是嘴头子上的碰撞,实不曾料到她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她淡淡说道「这婢子,到底是三房的人,如何发落,得看三房的意思。」 蒋氏生恐纨素再招认出些什么来,急吼吼的说「管什么三房,一个寡妇带着一个不知事的小丫头,总是不济事。这丫头,本是大哥收进府的,白送给三房使唤。如今要怎么发落,大哥大嫂一句话便是,还看什么三房的意思,真是给她们娘儿俩脸了」 这番话,听的萧覃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他三弟,可是在西北边境抗击西戎的战役之中阵亡的,算的上是国之栋梁。他英年早逝,就丢下这一对母女,自己身为大哥,本该是要好生照料的,既给弟妹养老送终,又要将侄女抚养成人,送她出嫁。原本林氏掌家之时,一向太平无事,这次赶上林氏离府,主家之权落在了蒋氏手中。 蒋氏苛待三房,萧覃往日也略有耳闻,但安国公府男人不管内宅事,蒋氏又是弟妹,他也不好过问,只是间或在二弟萧潼面前提过一两句。 然而,现下蒋氏竟然就在他面前,摆出了一副轻慢三房的态度,那平日里的行径也就可想而知。 萧覃尚未开口,林氏知晓丈夫的心思,已率先说道「二太太,三房也是咱们一家子的亲人,三老爷过世的又早,孤儿寡母的本就该得人照料,什么叫做给她们娘儿俩脸了她们的脸面,难道还是你二太太给的」 蒋氏为遮掩心切,一个没留神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待要兜揽,却又总觉得这话圆不回去。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耐心的人,心中一燥,越发的气急败坏起来,气冲冲的说了一句「罢了,我也是白好心了,为一家子的清净安宁。你们不领情也罢,倒是好心当起驴肝肺来真正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说着,她起身,抬腿就要向外走。 才走到门边,忽然见二房院子里使唤的一个小厮铜柱慌慌张张的跑将进来。 蒋氏没防备,那小厮跑的又甚急,竟然一头撞在了她怀里。 蒋氏吓了一跳,抬手便是一记耳刮子,嘴里骂道「迷昏了眼了,浑撞你娘的」 铜柱捂着脸颊,气喘吁吁道「二太太,不好了,二爷被南安寺的尼姑拿住了」 蒋氏顿时一怔,不由反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叫二爷被南安寺的尼姑拿住了」 铜柱粗喘了两口气,大声道「二爷、二爷跟相好的尼姑在香雪海里私会,被人抓了个当场。南安寺的主持气坏了,要请太太过去说话呢」 蒋氏听了这个消息,几乎气晕了过去。 萧月白布置妥当,便径直回了房。 琳琅端了一盘芙蓉玉酥饼过来,说道「姑娘回来了,听说纨素在堂上闹得不可开交了呢。」 萧月白早起没好生吃饭,这会儿倒觉得饿了,便捏了一块酥饼咬了一口,笑笑说道「她再闹,也是这般了。」 琳琅点头,又纳罕起来「往日,我们跟她说话,倒也是个含蓄腼腆的人,怎么竟能干出这样的下作事来,真正不可思议。」 萧月白浅笑「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呢。」 琳琅看着眼前这成竹在胸的姑娘,只觉得她和往日有些不大一样了。 少顷,明珠打从外头进来,入门便笑道「果然如姑娘所料,纨素已然垮了。」 萧月白淡淡说道「二太太说什么了没有」 明珠回道「二太太说错了什么话,竟把三太太和三姑娘都捎上了,国公爷好不生气,咱们太太也数落她呢。」 萧月白听着,没有言语。 小小一个纨素,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她这胆子是跟谁借的,主意又是问谁讨的固然,纨素无耻下作,但她到底只是个草芥般大的丫鬟而已,哪来的泼天胆子,敢去攀诬国公爷这等事出来,若是自己父亲真个不认,她其实也毫无办法。被主人用过的丫头,一卖了之的事情,也是常有。 纨素是个谨慎的性子,若无绝对把握,不会冒此大险,这背后必定有人给她做靠山。 再则,那天晚上,父亲如何会昏昏沉沉的在后园里让人脱了衣裳,又如何人事不知的跟纨素睡在一起,又恰好被前去赏月的老太太撞个正着。 这一切,都像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 萧月白原本想过二房,但二房性子急躁,不像是能设计出如此圈套的人。那么,背后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她心里想了一阵,也没个名堂,那场梦也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展示给她。 只听琳琅与明珠陆续谈道「纨素真个被王姑姑拖去验了」 明珠点头「我亲眼瞧见的,看着王姑姑领着一群嫂子,将她架了出去,方才回来。」 琳琅不由叹息道「她真是不知怎么想的,要做这等事情。经了这一出,传扬开来,明儿她再出门子,谁还肯要她呢」 明珠却啐了一口「这也是她活该不是她不知廉耻,哪有这一出」 萧月白耳里听着,面上满是冷漠。 其实这手段,原是那梦里这些人用在萧柔身上的。 那时候她似乎已经死了,但梦还在继续。长房一家四口死绝,安国公府落入二房掌握之中。三房的堂姐萧柔亦要进宫,但不知怎的,她和周枫有染的传闻忽然不胫而走。那时候,已成了二老爷通房的纨素,便给出了个主意,要萧柔验明了贞洁,才好往宫中送。 梦中的情景,也如当下一般,她们摁住了萧柔,不顾三房寡婶儿的哭求,将萧柔拖进了暗房。 萧柔脸色煞白,红艳的菱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但她没有哭。 v第四十二章 如今,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萧月白略微想了些梦里的事情,便觉得心口酸痛,遂丢开去不再细想。 便在这个时候,棉门帘子忽然掀了起来,一道伟岸英挺的身姿自外而入。 萧月白一怔,手里的酥饼滑脱在桌上的盘中,这人赫然便是陈博衍。 陈博衍从外头进来,只觉迎面一阵暖香。 他大步入内,目光顿时就落在了他朝思暮想要见的人身上。 萧月白坐在桌边,穿着一件往日里见过的杏黄色棉衣,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段白腻柔嫩的脖颈。她没梳发髻,满头青丝只挽了个纂儿,拿一支芙蓉玉钗绾了。玉钗润泽,将她的头发衬的乌润润的,连带着那张小脸也越发的白皙起来。 那双明亮如水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原本捏着酥饼的小手,因酥饼掉落,正空悬着。她傻呆呆的看着自己,水嫩红润的唇边还沾着些许点心渣滓。那发呆的小模样,真像一只出神的小猫儿。 她总是在见到自己时发呆,上一次在香雪海里,也是如此。以往,她可没有这个习惯。 然而看见她,陈博衍的心便欢快了起来。 也不过才隔了几日没见,他便能分外的想念她了。这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如今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萧月白没想到他会进来,且廊上的人竟连个通传也没有。 她有些吃惊,瞬间便飞红了面颊,不由说道「博四爷,你怎么来了外头人,也不说一声。」 陈博衍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含着一丝笑意。 他说道「我来看母亲,于是来瞧瞧你。廊上的人看见是我,便没有通传。」 萧月白心微微一沉,又随即明了他是来瞧姨妈的,顺便才来瞧我。 看着眼前英姿挺拔而俊美无俦的男人,萧月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对于陈博衍,她一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们是自幼定下的亲事,情窦初开之时她也曾在心底里描摹过,当他的新娘会是什么样子。然而陈博衍对于她,总是漠然的,以至于她几度三番的怀疑,陈博衍是不是压根就不满意这门亲事,只是碍于长辈的吩咐,不得不遵从。 毕竟,萧氏族中那些远房的姊妹,早早订过亲的,跟她们的未来夫婿相处时,都是有说有笑的。 因着陈博衍如此,她也不敢放任自己的心情,想起他时总是一时冷一时热,她偶尔也曾想过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会不会自己也只是因为从小就被长辈们撮合,才对他另眼看待。 萧月白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不敢去想,这或许便是世人常说的爱恋。她大概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恋上了陈博衍,才会在那场梦里,在明知他要离开之时,义无反顾的投入他的怀抱。在他的归来全是未知时,执意的想要留下他的骨血。 萧月白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她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却不能拿着自己的亲人去做赌注。 她本来都已经打算好了,可陈博衍这个时候,却又一反常态的前来亲热,令她的心如吹皱了的春水,涟漪不断。 但,不论如何,她都不想也不敢令那梦中的情形成为真实。 她垂下头,敛去了所有旖旎心思,低低说了一句「我的病,这会儿已好了一多半了,劳烦四爷惦记着。今儿我爹爹已来接我了,往后四爷就不必多费功夫,往这里来了。」 她想着,陈博衍或许是听说她又病了,碍于礼俗又恐淑妃啰嗦,方才过来看望。这对于陈博衍来讲,大概是一种麻烦。往后,自己回了国公府,他就不必这样麻烦了。 陈博衍瞧着她,看着那小猫儿眼里原本期望与欣喜的色彩,瞬间消失黯淡起来,浓密的剑眉不由微微一挑她是怎么了他掀起衣摆,在桌边坐了下来,问道「几时走」 萧月白应了一声,半晌才答道「兴许今儿就回去。」他大约已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撵她回去,方才会这么问罢。 不想,却听陈博衍说道「你回府了,我明儿就到国公府去看你。」 萧月白有些讶然,他这是何必 陈博衍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话过于腻味了些,便又添了一句「有些政务,需得向国公爷讨教。」 萧月白这方了然原来如此。 她爹爹安国公,可并非如别的世家贵胄一般仅仅只是挂个虚职,萧覃乃是内阁重臣,参议国政,连皇帝也十分看重于他。往常,陈博衍便时常跟着萧覃习学讨论政务。 也正是因此,在父亲被构陷与陈博衍一道谋国篡位时,皇帝才会如此震怒。 想着,萧月白只觉得心更往下沉了。 陈博衍瞧着她,忽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以往他跟她说的话实在太少了。 但即便只是这样看着她,他心里也是欢喜快活的。自从上一世跟她分离之后,他们已经足足十七年没有见过了。 他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迎娶她过门,似乎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来之前,他特意去了一趟寿康宫,求了太后的首肯,适才又问过了母亲淑妃,她们二位都没什么异议,只是说定要等孝靖皇后的孝期过去。 琳琅拉着明珠,说道「姑娘吃的药不晓得好了没有,我去厨房催一催。适才淑妃娘娘不是说要你去取个什么东西你还不快去」 明珠会意,连声道「啊呀,我险些忘了呢」说着,两个丫头抿嘴一笑,都出门去了。 独留下陈博衍与萧月白两个人,在屋里坐着。 v第四十三章 萧月白见只剩下他们两人,忽然有些慌张起来,她几乎不曾和陈博衍独处过。 陈博衍看着她,忽然伸手,粗糙的指腹在她唇边刮过,将那些酥饼渣滓尽数抹去,而后递入了自己口中。 萧月白的脸上顿时一阵燥热,她眼看着那原本是在自己唇边的碎末被送进了男人的口中,水红的舌灵巧的翻卷着,把碎末尽数卷了进去。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那梦里陈博衍亲吻她时的情形。他将她拥在怀里,强健有力的臂膀像铁箍一样,让她动弹不得。他的唇紧密的贴着她的,舌也如这会儿一般灵巧的挑逗着她。 萧月白只觉得心跳如鼓,身体之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灼着自己。 她慌忙将那念头压了下去,也不明白陈博衍为何突然做出这样暧昧的举动。 她没敢去想,梦里的事情若然都是真的,陈博衍或许也是喜欢她的。 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过于炽热,烤的她不敢抬头。 只听陈博衍说道「之前送来的糕,可吃了没有合口味么」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干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萧月白抿了抿嘴,垂着头微微颔首,没敢去看他。 陈博衍望着那红润的双唇轻轻嗫嚅着,细微的水泽令小巧的唇瓣显得更加饱满香软,诱惑着人去一尝芬芳。 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们自幼便定下了亲事,她迟早都会是他的人。 这念头方一起来,陈博衍便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而他也从来不是个拖拉磨蹭的男人。 他长臂一揽,握住了萧月白修长的藕臂,微一发力,便将她拖进了自己怀中。 那轻柔绵软的身子一入怀中,陈博衍便立时觉到一阵梅花甜香铺面而来。她向来爱用梅花香饼熏衣,久了行动坐卧都会有淡淡的梅花香气,如今将她拥在怀中,更觉得梅香沁骨,这美人仿佛是梅花做成的一般。 萧月白猝不及防,微微一惊,顿时羞赧不已,玉雕也似的小脸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她伸手去推陈博衍的胸襟,低低说道「四爷,这样、这样不好怕人来瞧见」 陈博衍却已然意乱情迷起来,他的眼中只有她羞涩娇润的小脸,他嗓音低沉暗哑道「不会有人来的。月白,我想你」 这一句想你,蕴藏了足足十七年的思念。 萧月白的心思彻底迷乱起来,陈博衍的声音传入耳中,宛如诱哄,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能如此动听。她几乎,就要忘了自己原先的念头了。 陈博衍紧拥着她,她的身子很轻很软,柔如无骨,仿佛再用些力就会烟消云散。 她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 看不见她的眼睛,陈博衍有些不满,他扣住了她的后脑,迫使她抬起了头。 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他的影子,波光微微,流露着不知名的情愫。 萧月白惶惑着,对上了男人的眸子,她有种被牢牢攥住的错觉,好似自己这一生都要陷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再也逃脱不开了。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小嘴轻抿了一下,开口想要说什么。 然而话未出口,陈博衍却忽然俯下了头,含住了她的唇。 萧月白嘤咛了一声,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梦里的情景在现实里上演了。 陈博衍的唇很热,紧密的贴着她,吸吮啮咬着她柔嫩的唇瓣。她能感受到,陈博衍在向她索要,他想要很多,直要到她给不起。 她脑中一片晕眩,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腔子一般。她像是溺水的人去抓救命的浮木一般,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陈博衍微微一顿,便将她更加用力的抱入了怀中。 良久,两个人才喘息着分开。 陈博衍满眼痴迷的看着这红着脸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情不自禁的低声呢喃着「月白,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人。」 萧月白低着头,她心中越发迷乱起来。 陈博衍如今是怎么了,仿佛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不止会买点心来哄她,还会如现下这样来同她亲热。 这样,她要如何开口,跟他说退亲的事情。 陈博衍将她放在自己膝头,握着她的小手,揉捏着那葱段一般的十指,低低说道「你暂且回家去,我得了空闲就会去瞧你。等咱们成了亲,往后就能天长地久的在一起了。」 萧月白闻言,抬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诚挚。 她不由轻轻问道「四爷,你说真的么你你真的想和我一直在一起」 陈博衍看着她,只觉得那挂着白玉水滴耳坠的耳垂水嫩嫩的,精巧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莞尔道「当然是真的,咱们订过了亲,是要做一世夫妻的,当然要一直在一起。」 萧月白耳里听着,心中却咂摸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v第四十四章 他到底是真心的想要和她厮守一世呢,还是说依旧只是因着两个人订过亲她低头想着,心里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陈博衍吗陈博衍将她揽在怀里,下巴摩梭着她的头顶,心里却是不由的感叹着,果然不论自己在心中怎么想着她,都不如这实在的软玉温香抱在怀中来的惬意。 以往,他是没怎么陪过她,总是因着年少气盛,又自负才华出众,总想着男儿当以前途为重,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课业与政务上。儿女情长这等小事,不该放在前面。他当然喜欢萧月白,但萧月白毕竟和他已有亲事,将来也必定会是他的妻子,两个人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的相处,那又何必急在这一时然而,直到两个人被迫分离,直到彻底失去她,陈博衍才惊觉自己到底错的有多离谱。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不如多多相伴,怜惜这眼前之人才是。 今生,政局他另有谋划,也是占了重活的便宜,比起上辈子那被动挨打,这一世可谓是占尽了先机,也因而他更有余裕腾出空闲来。 毕竟是在民间江湖颠沛流离过,更是当过一世皇帝的人,如今的陈博衍心境上倒更为宽和,而眼界也更为宽广。 他能处置好正事,亦能好生的陪着她。 抱着萧月白,陈博衍只觉得满足,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来。 瞧着她乖觉怔怔的样子,陈博衍倒是想起早几年前,淑妃养过的一只临清狮子猫儿来。那猫生着一对琥珀眼儿,毛长长的,绒绒的一团,通体雪白无一个杂毛,只是两只耳朵尖上微微带着那么一抹黑。那猫儿生的极其美丽温柔,常卧在人的膝头,但有响动,那耳朵尖便一颤颤的。人若搔它下巴,它便眯细了眼睛,将头高高仰起,可爱到了极处。 如果这样逗她,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陈博衍心里想着,果然也抬手去轻轻的撩拨着她细软的脖颈。 萧月白不由自主的身子微微一颤,只觉得脖子上酥麻一片,且渐渐的向下延开。这感觉太奇怪了,她从未经历过。即便是梦里那场云雨,来的也十分匆忙。 陈博衍同她向来不苟言笑,更别说像现下这样亲昵调情了。 她有些慌了,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膝上,低声嗔道「四爷,别这样」 陈博衍瞧着她,锐利的眸子里中带着几分笑意,那玉白的小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嗔视着自己的眼神里,羞涩之中还夹着一丝的媚意。他的心,因而更加欢快起来。 不比之前皇室子弟自恃身份,陈博衍流落民间并在义军行伍之中待的有些年头,经过了世面见过了无数的人,那脸皮可要比之前厚上了许多。 他慵懒一笑「别哪样咱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你该惯了才好。」 萧月白没有言语,她好像又发起了高热,脸上连带着身子都滚烫不已。 倒也,不是不高兴。 然而陈博衍这一反常态的举止,令她惶恐不安。她原本的打算,陈博衍应当是不喜欢她的,那么她可以去求爹爹,提出退掉这门亲事。娘和淑妃姨妈虽说起初不会答应,但陈博衍该会同意,那么两位长辈就不会再坚持了。 他现下忽然如此,令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博衍看着她默不作声的样子,狭长的眸子不由轻轻眯了起来。他两世为人,又是领过兵掌过权的,观察入微,心细如发,哪里察觉不出她的不对劲来萧月白以往也安静寡言,但显然眼前的她心事重重。 他问道「月白,你在想什么」 萧月白看了他一眼,却不知如何开口,难道她要径直说她在考虑怎么退亲陈博衍看她不说话,便不悦起来。他是她将来的男人,她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他正当这静默时候,明珠忽然从外头快步进来,才打起棉门帘子,她便张口道「姑娘,出大事了呀」 她没料到这两人在屋里腻在了一起,也还是个没嫁人的姑娘家,顿时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拿手将双眼一捂,就要向外跑。 萧月白慌忙自陈博衍的怀里挣脱了出来,陈博衍看有人在,便也没有拦她。 她下了地,扬声问道「什么事」 明珠这才立住,转回来低低说道「姑娘,外头乱起来了,说是咱们府上二房里的二爷」说到这儿,她忽然看了陈博衍一眼,便就收了声。 陈博衍晓得这怕是安国公府的家务事了,虽则自己是人家的准女婿,有些事还是不便去听,便也起身,说「我到母亲那儿去瞧瞧,明儿得了空再去国公府瞧你。」言罢,便要出门。 临走时,他瞧见她手腕子上戴着的八宝碎金明珠手钏,上面的珠子圆润光泽,衬着底下的腕子皓白如玉。 陈博衍心念微动,但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出门去了。 到得门外,走了几步,他便将跟手的小太监元宝招来,低低吩咐道「去,打探打探什么事宜。」 元宝会意,点头便向外跑去。一路跑着,他心里便嘀咕着,这四爷还把萧姑娘娶回去,就这等上心了,大事小情都要盯着。府里放了人还不够,出来了也不省心。这将来等把人娶了回去,还不知要怎么样放心坎上疼哩陈博衍却思虑着,这若是旁的事情,倒也罢了。但安国公府的二房,他却不得不防备着。 毕竟,上一世萧月白的性命便是他们亲手葬送的。 待陈博衍出去,明珠方才低声说道「咱们府上的二爷,被人拿住和这南安寺里的慧心师傅在香雪海里私会。」 萧月白一听这消息,也是吃了一惊,不由问道「这消息可做准么」 明珠连连点头「怎么不准这会儿,他们两个已经被拿到主持跟前了,水月大师可着恼了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会子,国公爷、大太太、二太太都去了。二太太又哭又嚷了半天,定要说是慧心勾搭二爷,正在那边闹呢。」 萧月白静下心来,反倒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那天在香雪海,她听见的那对男女,只怕就是慧心同她的堂哥萧可为。只是那日,萧可为说话刻意含糊了声音,她竟没听出来。 慧心同萧可为有私,那日被她一诈,做贼心虚之下,便使人通信,将萧可为找了来,商议对策。 他们勾搭已久,自然有往来的渠道,只是慌张之下,做事必定不机密,这就走漏了行藏,方才在今日被人拿住。 萧月白想起她这堂哥的为人,心中颇有几分厌恶。萧可为为人阴郁,天生一副小肚鸡肠,文不成武不就,偏生一副自高自大的性格,不将世间所有人放在眼中。以往,二叔打着她爹爹安国公的旗号,在步兵衙门里替他谋了个闲职。谁知这萧可为连这闲职都做不好,定要生出事来。一日吃醉了酒,在文案馆里烤火,竟将半个书房都烧掉了,所幸还不曾出人命。然而出了这等事,步兵衙门统领好生恼怒,萧覃左右周旋,费了无数人情,方才将这件事给弭平过去。 饶是如此,萧可为在家中仍旧愤愤不平,只说什么小小一个主簿怎能配的上他云云。即便不出这等事,他早晚也要辞职不干。 v第四十五章 这话传到老太太甄母耳朵里,甄母从来重视门风家声,登时勃然大怒,派人将他押到祠堂,重打了十记板子,将个好屁股活活打的稀烂,方才罢休。 如此这般,许多事情也不胜枚举。 只是萧月白倒没想到,这萧可为竟会私下勾搭尼姑,真是荒唐至极想到此,她既觉得惊诧,又感鄙夷,想要去瞧瞧,却又怕父母知道了会嗔。萧覃与林氏对于女儿,从来呵护管束的极严,这等腌臜事,是不愿她去沾的。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在屋中坐下了,只打发了琳琅与明珠两个心腹不时去打探消息。 南安寺主持禅房之中,水月大师坐在椅上,看着地下跪着的慧心,面色冷冷。饶是她竭力压制,但那眉心的一点紧蹙,依旧显示出了那么些微的怒意。 南安寺是京城大寺,上至太后皇妃,下至名流女眷,都爱来此地,借着烧香祈福的由头,赏花游玩会茶谈天,便也有如淑妃安国公夫人这等身份的妇人,借宿此地的。 如今闹出这等事来,传言出去,她名庵宝刹的名声,岂不是要狼藉涂地正当这功夫,就听一妇人在外头哭喊起来「我儿是国公府的公子,向来知书识礼,怎会偷尼姑这想必是哪个不要脸的狐媚,勾搭陷害我儿找她出来,我要跟她拼命」这话砸在地下,就见蒋氏忽地从外闯了进来。 蒋氏一进到屋中,赫然便见那慧心跪在地下。 她面色青白,将唇咬的死死的,衣衫略有不整,那僧袍竟还有两个纽子没有系上。 原来,南安寺里的执事尼姑拿住这二人时,他们竟然还在行那见不得光的事。如此一来,竟是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 蒋氏乍闻消息,本来就在惊怒交加,再见了慧心这个狼狈模样,也不管主持还在上面坐着,也不顾自己的身份体面,竟就扑上前去,扯住那慧心厮打起来,嘴里又哭又骂起来「我把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骚蹄子,浪着来勾搭陷害我儿,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贱人的下半截来」口中诸般辱骂不绝,犹如那市井里的粗野泼妇一般。 慧心却不躲不闪,亦不还手,任凭蒋氏将自己的衣裳扯的稀烂,细皮嫩肉的脸上也多了几道红痕。 而萧可为竟就在一边站着,清秀风流的脸上带着一丝狼狈,他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吭,任凭他母亲去厮打他的相好。 水月看不下去,便示意左右。 屋中站着的几个执事尼姑,眼见这幅情景,一则原本嫉妒慧心受主持重用厚爱,此刻都乐得看她笑话,二来见蒋氏这样一个贵夫人竟然也撒起泼起来,都在肚里暗暗发笑。只是面上,谁也不敢带出来,连忙上前拉住蒋氏,口中劝道「夫人息怒,且听主持一言。」 蒋氏却已红了眼,兀自嚷骂不休。 恰逢林氏进来,见了这幅情景,虽说很是看不上蒋氏的作为,但到底她们是一府出来的人,蒋氏如此乱闹,丢的却是整个安国公府的人。 林氏柳眉一皱,斥道「二太太,你这是做什么佛门净地,何况又有水月主持在这里,什么事不能好好的讲」 蒋氏却叱骂道「真正佛门净地,也干不出来这等龌龊事了我晓得你,不是你儿子,你自然胳膊肘朝外的」 林氏心中恚怒不已,当着外人也不好多说她什么,只是低低吩咐道「将二太太拉开」 跟林氏过来的几个仆妇,都是中年身体强健之人,上前登时就把蒋氏摁了下来。 那些执事的尼姑,本也不是按不住她,只是到底碍着她的身份,并不敢真个动她。 而安国公府里出来的这些个家奴,素来是听林氏使唤的,平日里也不大把这倒三不着两的二太太放在眼中,动起手来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 蒋氏被一群仆妇按住,强行扯到了一旁,嘴里依旧哔哔啵啵骂个没完。 林氏听不下去她这些粗话,遂吩咐人将蒋氏「请」了出去。 待蒋氏被人搓弄了出去,林氏方才上前一步,向那水月大师言道「主持,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月是场面上的人,又是出家修行多年的,心境到底更为沉稳些,她见林氏主事并非一昧护短,心头那股子火气便先消了几分。 她手里拨弄着念珠,开口道「林夫人,您与令爱在寒寺住着这小半年,鄙寺上下以礼相待,自问并无得罪安国公府之处,为何今日贵府二公子竟然在寒寺行此等此等事」她本想说肮脏事,但话到口边终还是止住了。 林氏心中固然窝火,但这件事到底关系安国公府的颜面,因这边都是尼姑妇人,萧覃不好出面,方才遣了她来。她是安国公府的当家夫人,自然要把这事妥善料理了。 萧可为该如何处罚,那是回府之后的事情,现下不能在外头出乖丢丑。 林氏当下说道「主持待妾身同小女如上宾,妾身自然铭记于心。今日这事,实在是意料之外。妾身以为,这事于我安国公府固然有损颜面。而南安寺是清修之地,这事传扬开来,名声亦也不好听。」说着,她倒笑了笑,又道「年下,太后还要进寺上香祈福,若是听到了一丝半点儿,责问起来,只怕不是咱们能承担得起的。」 水月心口微跳,看着林氏那张浅笑柔美的脸,淡淡问道「林夫人说的有理,那么若依夫人,此事竟要如何处置」 林氏到此刻已然镇定了下来,心中也早已寻思出了主意,她微笑说道「此事,到底是我府上的不是。今日,妾身同小女便要回府,蒙贵寺上下照料许久,待妾身回府之后,府上必有一份谢仪送上。我们老太太也有了年岁,妾身亦有心在菩萨跟前为她老人家请上一盏长寿长明灯。」 她这话并未实在说透,但底下的意思,已是不言而明。 水月听了这番话,饶是一大寺住持,也心动不已。 寺庙里泥胎金身的菩萨佛祖不必吃喝,但尼姑们都要吃穿,这一应用度还不都是从这些施主居士香客身上出来。如南安寺这等大寺,香火旺盛,肯抬举的人多,当然日子就好过些,但当家方知柴米贵,水月做这一方住持,可也深知这里面的要紧。 林氏这番话,便是要拿银子来摆平这事了。 她既开这个口,香火银是少不了的,要供长明灯,后头的香油也是一大宗。这事真要闹将开来,安国公府名声固不好听,南安寺受损必定更重,那又有什么好处不如就依林氏说的,泯了去罢了。 这也怪不得水月市侩,世上人谁能过的了这一关呢水月心中满意,便点头道「林夫人所言极是,只是这件事还望府上日后勿要传扬。」 林氏听她如此说来,遂晓得这事必定就这样了结了,她笑道「住持多虑了,这是什么好事,我们竟还传扬」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住持事务繁忙,妾身便不打搅了。」 言罢,林氏这方瞥了一眼立在一边一声不出的萧可为,淡淡说道「还不回去」 萧可为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就要跟上前去。 v第四十六章 慧心见他要走,慌忙爬过去,拉扯住萧可为的衣袍摆子,珠子也似的泪滴扑簌簌往下落,嘴里说道「二爷,你要走,千万带了我去」 弄出这等事来,萧可为原本是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再不要沾惹上身,但一瞧见慧心那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娇嫩的皮肉上还留着适才被他母亲抓出来的红痕,他那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他略一迟疑,便向林氏低声道「伯母,您瞧」 林氏来处置这事,已然憋了满腹的火气,又瞧见萧可为那畏缩的样子,地下慧心又哭闹个不休,更是不耐烦,她冷言冷语道「慧心是南安寺里的尼姑,该由水月师傅处置。这不是咱们外人能插手的。」 水月本也厌憎了慧心,眼前她同萧可为私情如此,倒也乐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遂说「慧心凡心不了,身染红尘,同佛祖无缘,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是本寺弟子。」这句话,算是将慧心给驱逐出门墙了。 慧心更慌,索性抱住了萧可为的腰身不放。 林氏看了一眼那水月,心底暗叱老狐狸不绝,倒将个烫手山芋丢到这边来了。 眼下,她也暂无别罚,若是丢下慧心不管,任凭她出去自生自灭,随意宣扬,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只得随意一点头,便往外去了。 慧心倒是灵透,破涕为笑,自地下爬起来,跟了上去。 一行人出来,自又往林氏住处行去。 林氏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见慧心低眉顺眼的跟在后面,便淡淡说道「你先不要跟着我们,仔细待会儿二太太瞧见你心烦,怕又是一场。你同王姑姑过去,收拾你那东西,完了就在门上等我们就是。到那时候,自有人来领你。」 慧心听林氏口气,冷淡之中透着丝丝鄙夷,再不似先前叫着自己「慧心师傅」时的客气了,心中便有几分委屈。她一时没动,又看向萧可为。 哪知那男人竟一句宽慰之言都没有,只是低头不语。 她心中更为酸楚,也不知自己赌这一局是对是错,微叹了口气,便跟着那王姑姑去了。 这一行人方才回了住处,萧覃正吩咐人收拾行李,已将她们母女两个铺盖衣裳都打叠起来,装了箱子。 林氏进去,见了这幅光景,颇有几分无奈,叹息道「我还没说要走呢,你可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了。」 萧覃上前,揽了妻子细软的腰身,低低说道「免得你再拖拉反悔,如此只好乖乖的跟我走罢。」这话音沉沉,带着浓浓的宠溺和那么一丝的不容置疑。 林氏瞧着丈夫深邃的眼眸,彷如一口深潭,自己就要溺毙其中了一眼。 不,大概或许二十年前,她就已经溺在这个男人的怀中,这一生都无可挣脱了。 她心里倒有些甜意,口中却埋怨道「我这辈子,碰上你算是没辙了。」说着,又问道「月儿那边呢」 萧覃说道「也打发人过去了,明珠和琳琅正拾掇呢。」 林氏听着,只点了点头。 她原本怄气,就只是为了丈夫那件说不清的事,并萧覃不肯来哄她。如今那事儿查明白了,萧覃和纨素干干净净,男人又来哄她,给足了颜面,她心中自然再无芥蒂。 正当情意融洽之际,蒋氏那刻薄的声音忽从外头传来「哥嫂和好如初了,我儿的事到底要怎样办我怎么听说,嫂子替我们二房白认了个便宜儿媳」 陈博衍去了淑妃的住处,陪母亲坐了片刻,元宝便来回信。 萧可为和慧心那事动静极大,虽则水月已下了严令不准乱传,但还是有几个尼姑经不起银子打点,透漏了些风声出来。 淑妃母子两个听了这事,淑妃便叹道「可惜国公府清白家风,怎么就出了这么一窝子东西」 陈博衍手里把玩着一副黄花梨八宝葫芦文玩,淡淡说道「核桃好吃,总归会有几条臭虫。」 淑妃便瞥了她儿子一眼,说道「平白无故,你倒着耳朵打听这事做什么莫不是,你怕你那未来的媳妇同老丈人一家子吃亏呀」 陈博衍唇角轻扯,言道「是,又怎么样」 淑妃闻听此言,不由睨着陈博衍,忽然抬手向她儿子脖颈中拍了两下,浅笑言说「你近来的口气颇大,娘倒是喜欢,就是不知你有没有那个能耐了。可别弄得,打把式上街吹糖人,口气不小底下空泡泡。」 陈博衍捏着手中的葫芦文玩,也是笑「莫不是,儿子在母亲眼中,竟是个只会吹牛皮讲大话的」 淑妃叹息道「我也不是嫌你,只是这世上啊,讷于言而敏于行,总归是不错的。往日,我见你总是锋芒过盛,少年人轻狂原不是错,但谁叫咱们是皇家的人呢这若换了寻常百姓人家,或许也就是打牙拌嘴的事儿,但搁在咱们这儿,怕就是要惹祸上身了。」 陈博衍听着,倒是沉默了,片刻才莞尔道「母亲说的是,儿子受教了。」 他这句话,倒惹得淑妃侧目。 须知,她这个儿子从小便聪明非凡,三岁能背千字文,五岁已能吟诗作对,太上皇还在世时极为赏识,亲自带着上书房念书,又常惋惜他既非长子亦非皇后所出,言下之意自是不必细说。 淑妃看在眼中,虽也欢喜,毕竟谁家娘不喜欢儿子出息呢,但更深的还是忧虑。 皇帝已然立储,而自己的娘家不过是江州一清流人家,名声固然好听,朝中却没什么势力,皇帝那更是靠不住的。 为庇佑儿子,淑妃便时常在太后跟前服侍孝敬,又好在孝靖皇后是个温善端庄之人,面上总还都过得去。落后,皇后身子屡屡不适,索性将宫务都交由淑妃打理,淑妃在宫中位同副后,这日子方才顺遂。 然而,陈博衍日渐长大,却偏偏又是个让她不省心的性子。许是自幼就被人捧惯了,陈博衍是但有一分聪明,便要显露出来。 淑妃数落过他许多遍,他总不以为然,说的急了,抬脚就走。淑妃无奈,只好仔细替他左右留神。 然而,她到底也只有一个膀子,架着一个脑袋,没有三头六臂去替他抵挡四面八方来的明枪暗箭。 v第四十七章 于是,今儿陈博衍一说想要提早提亲娶萧月白,并已讨了老祖宗口里的话,她便一口答应下来。 她心里琢磨着,皇子成了婚,就不能在皇宫里住了,必要封王开府。能从那皇宫里搬出来,不去碍一些人的眼,想必就能省了许多是非。 陈博衍等成了婚,便也是顶门立户的男人了,性格上想必也能沉稳些。 淑妃这辈子不希求什么泼天的富贵,只望能过上几日太平欢乐的日子,她这些年在皇宫之中殚精竭虑,连夜里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睛。 这种日子,她也算是过够了。 她今儿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倒没指望陈博衍能听进去,不曾想陈博衍这次竟然低头受教了,这倒令她颇为意外。 在自己儿子面前,淑妃从来是不藏心事的,她娥眉一挑,当即问道「你今儿怎么啦这等听话了,往常娘说你,你那脸能拉的比驴还长,今儿倒转了性儿了」 陈博衍看着他母亲,那鸦黑的鬓边,竟然有了一丝银发,他淡淡一笑「怎么,儿子听母亲的教诲,难道不该」 淑妃听这话受用,笑得眯了眼睛,又在陈博衍的背脊上拍了拍,说道「既这么着,往后娘说话,你都要听着。」 陈博衍浅笑「这个自然。」 以往,不独萧月白,他对母亲陪伴的也极少,那时候心高气傲,总觉得母亲过于谨慎小心,被数落多了,就急躁起来。后来,母亲不在了,才真正体味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痛楚。那时候,他常常想起,哪怕是母亲的数落,也是好的。 淑妃所防范的,如今的他当然明白。但一昧防守,人并不会就放过你。何况,自他前世在民间看来的情形,周朝腐朽早已到了骨髓,若不能及早治理,亡国只是早晚之事。无论是当今的皇帝,还是太子陈恒远,都并非治国之人。 而他上一世饱尝民间疾苦,又做了十多年的君主,上天令他重生回来,或许就是要他来接这个差事罢。 所谓天授不取,反受其咎,而他陈博衍也从来不是个遇事退缩,瞻前顾后之辈。 只是这些事,他都放在心里盘算了,母亲跟前还是做个听话孝顺的儿子罢。 母子两个絮絮的说了些家常话,彩霞端了一只水晶发金丝盘子上来,里面盛着几只柑子。 淑妃瞧见,便亲手剥了一个,掰了橘子瓣儿递与陈博衍。一旁宫女忙送了手巾上来,淑妃便就着擦了把手。 陈博衍将橘子丢入口中,那浓密的剑眉却禁不住轻轻蹙了一下,道了一句「真酸母亲这儿,怎的拿这样的柑子来吃。」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将手中的柑子吃完了。 淑妃瞧着儿子狼狈样,颇有几分乐趣,笑笑说道「身在外头,那是比不得宫里的。这是昨儿宫里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什么四川进贡的好甜柑子。我尝了一个,几乎倒了牙。」 陈博衍便腹诽那你还拿给你儿子吃,专一想看儿子的笑话。 这话他只放在心里想想,口中却说道「昨儿我在老祖宗那儿也吃过一个,倒是甜的很。」一旁的彩霞听着,遂插口道「想必是她们挑拣过了,才给娘娘送来的。婢子听来送东西的公公们抱怨,如今那胡妃,连老祖宗的份例都敢去挑上一挑了,偏生皇帝又宠着她,谁也说不上一嘴。娘娘不在宫里,越发的无人主事了。」 这母子两个听着,竟都没说什么,也没有斥责她。 片刻,陈博衍说道「母亲再宁心住上一段,待过了这个年,便要好了。」 淑妃没听明白他这话底的意思,只是替他理了一下袍子上的系带,嘴里叹息道「我啊,也不图别的了。等你娶了月白那丫头,娘就跟了你们到王府里去住着,养养花草,侍弄小孙子,过那太平安乐的日子,就够了。」 陈博衍面上没提,心中暗道这样的日子会有的,但却不该是在王府里。 想着,却听淑妃忽然问道「今儿这么看起来,你对月丫头是真上心了的。」 陈博衍淡淡一笑「母亲替儿子打小就定下的亲事,儿子怎能不上心」 淑妃眯细了那一双猫儿眼,点头道「你能开了窍就好了,往常我见你对月丫头总是淡淡的,就怕你把人弄伤了心,再弄跑了。人家也是爹娘手心里的宝贝,一时恼了,撒个娇求着爹娘另给找了人家,我看你上哪儿后悔去。」 陈博衍虽明知这是母亲的玩笑之语,胸口却忍不住的一阵阵发紧。他将手攒成了拳头,面上不动声色道「这怎生会,两家长辈定下的婚事,礼部做的媒人,花红酒礼都送去了,还有反悔一说么莫非,母亲听到了什么」 淑妃手指轻轻磕着那水晶盘子,说道「这锅里的鸭子,扑棱着飞了的事儿还有呢,何况你们还没有成亲。我虽在这寺里住着,宫里的事儿也还晓得些,怎么听说前儿胡妃在皇上跟前儿说起你们两个的亲事,又提起太子来」 陈博衍心口一跳,这件事他却不知道,当即问道「母亲哪里听来的消息」 淑妃笑笑「这是女人间的事,你们男人当然就打探不着。」 陈博衍当即了然,淑妃在宫中主事多年,那掖庭局里出来的宫人,大半都是经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如今已在各处任职。胡氏纵然得宠,到底是新起之人,势力布置自然一时及不上淑妃。 陈恒远对于萧月白,是一向居心不良的。打从几年前,宫宴上他见了月白一次之后,便如猫儿闻见了鱼腥,左来右去绕着月白打主意。 再想起上一世的事,陈博衍的眸中,闪过一阵狠厉。 至于那个胡欣儿,真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才下了她的面子,她便要给他送上这样一份厚礼。 那么,他该怎么报答她呢 陈博衍按下心事,口中问道「那么皇帝怎么说」 淑妃淡淡说道「皇帝倒没说什么,只说你们两个是打小定下的,又过了礼部,不好办的。又说,太子也该是说亲的年纪了。」说着,她忽而一笑「娘只是跟你说,青春少小的小姑娘家,就是想要意中人疼,想要意中人哄。你对人家冷冷淡淡,把什么事都装心里,人家晓得你怎么想等鸡飞蛋打的时候,你跳破了天也没用了。」 陈博衍却忽然接了一句「等那时候,我就去把她抢来。」 淑妃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笑「如此说来,我儿有本事,等明儿当了山大王,记得来京把老娘接去。」说着,将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陈博衍坐了半个时辰,便打算回宫。 v第四十八章 出来时,却见天上铅云沉沉,又飘下雪花来,他便暗自道了一句今年的雪可还真多。 穿过院子,忽然便见萧月白随着她那两个丫鬟,往前头去。 陈博衍当即使了元宝「去将小姐叫住。」 元宝疾跑上前,打千问安说明了缘由,萧月白果然便停住了。 陈博衍走过去,只见明珠与琳琅两个丫鬟都抱着两个大包袱,便瞧着萧月白,低声问道「这就回去了」 萧月白应了一声,她抬头瞧了陈博衍一眼,却没有言语。 陈博衍看了一眼天色,又道「这天不好,路上仔细滑。你身子也不好,回去别冻着了。明儿有了空闲,我就去看你。我们,还跟今日一样说话。」 萧月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雪白的小脸登时便转红了。 她低着头,半晌才细细的说了一句话。 这话音极小,陈博衍却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你来,我便等着你。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陈博衍听着,薄唇轻轻一勾,伸手想要去拉她的。 当着人,萧月白有些羞,想要缩手,却还被他拉了去。因要走了,她没抱手炉,手有些冰了,被那大手覆着,却觉得暖意融融。 陈博衍又问道「大冷的天,怎么不拿个手炉」说着,又责备那两个丫头「你们姑娘身子弱,你们也不当心。」 琳琅与明珠两个人,各自抿嘴一笑,晓得姑娘羞臊,不敢再调笑了。 萧月白却在心里道我若拿了,你岂不是拉不了我的手了正当这个时候,林氏那屋子里突然传出蒋氏炸雷一般的叫喊声。 只听蒋氏在那屋里哭叫「我看你们长房的人,就是存了心要看我们二房的笑话,成心要逼死我们啊」 萧月白听见这一声,就晓得她那二婶正为了慧心与萧可为的事,同自己父母吵闹了。 这是自家门内的丑事,却偏偏被陈博衍听到了,她不由有些难堪,轻咬着下唇,暗自想着二哥的事,也不晓得他知道不知道。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心里还不定怎么笑话呢。 萧月白的面皮薄,这念头才在心里转了一下,脸上便热了起来。 她低声说道「是我们二太太,想必有些不痛快的地方。」 陈博衍面色如常,替她轻轻撩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说道「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不算什么。」 萧月白看他并无一分轻视之意,心中倒好受了一些,便也问道「四爷这会儿出来,想必是辞了姨妈,要回宫去」 陈博衍浅笑道「天不早了,我需得赶着宫门未关回去。」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听那屋里蒋氏越骂越不像话,倒是不曾听见萧覃与林氏两口子的声音。 萧月白便有些站不住了,只想尽快过去瞧瞧。 陈博衍看出来,便说道「你去罢,若有事,打发人到宫门那儿往里送个信儿就好。不成,使人告诉娘也好。」 萧月白倒没多想,只应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陈博衍,几片雪花自屋檐飘下,落在他的发上。他背光而立,俊逸的面容变得不甚分明,唯有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在这寒冬里带来了暖意。 陈博衍却瞧见了她腕子上戴着的那串碎金八宝明珠手钏,正闪着微弱的光泽,他心念微动,想起了什么,便说道「这幅手钏不若就给了我罢,回去我找好的南珠,再穿给你。」 萧月白不明所以,问道「这是女人戴的饰物,四爷要去做什么使」口里说着,还是将手钏抹了下来,递给他。 陈博衍接了过去,萧月白却有几分不放心起来,添了一句「你拿去做什么都好,只别又送了人,或者拆了去给什么女人镶嵌什么戴,我知道了,我要生气的。」 她晓得如今京中有这等风气,一些女子问心仪的男人讨了饰件回去,拆开来将珠子或碎金嵌别的什么自己戴,格外有一段风月旖旎的心思在里头。 虽说陈博衍以往是没这段毛病的,但谁知道他讨这手钏去做什么呢陈博衍浅浅一笑「我留着,做个信物。」 看着男人眸子里的笑意,萧月白的脸腾的一下便红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陈博衍怕她多有尴尬,便先去了。 萧月白这方转了步子,往母亲房里去。 走到门上,林氏一向用着丫鬟碧玺正在门外守着,见了她忙摆手「二太太正在里头发疯,姑娘还是等会儿再来。」 萧月白却笑笑「就为这个来的呢。」 碧玺颇有几分纳罕,但还是打了帘子起来。 萧月白迈步入内,才进去果然见二婶蒋氏立在屋子中间,脸上涕泪横流,嘴里哭哭啼啼喃喃讷讷骂个不休。 林氏与萧覃都在太师椅上坐,各自一脸冷漠,静默不言。 林氏见萧月白进来,这方说道「月儿怎么来了等到时候了,自然过去喊你。」 v第四十九章 萧月白浅笑着上前,说道「那边都收拾好了,我待着也没有意思,所以过来找爹爹和娘亲。」说着,便走上前去偎依着母亲站了。 林氏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影,拍了拍她的手,轻轻说道「爹和娘正同二太太说话,你先到里屋去坐会儿。」 萧月白还未开口,蒋氏便忙不迭的嚷道「怎么,怕叫小辈听见没脸的事你们都做下了,还怕叫女儿听见」 林氏没有接话,甚而也不曾拿正眼看她的,只是吩咐红玉道「盛玉露茶叶的罐子还没收起来,去沏一碗给姑娘。」话落,便拉着女儿在身旁坐了。 蒋氏看了她这幅做派,只觉得满心说不出来的难受。林氏对她,从来是这样,不看她不理她,也不接她的话,任凭自己怎么闹嚷,都视若无睹。 她明白,林氏这是打从心底里的看不起她,这是一种至极的轻蔑。 从蒋氏踏进安国公府的门槛起,她便觉得这林氏从来就没有看得起她过。 也不独林氏,她的婆婆老太太甄母,也没给过她几分好脸色。好容易熬到她自己也有了儿子,儿子也大了,竟连儿子也更畏怯长房一些,对她这个亲娘便少了一份敬畏。 凭什么,不就是她的出身比林氏低些这同是萧家的媳妇,只为了个出身,她就要处处矮林氏一头,什么道理想到这儿,蒋氏不由悲从中来,她这些年受的气,便都在今天,在萧可为与慧心这件事上发作了出啦。 她两眼泪流,啼哭道「你们长房,这么多年来欺压我们二房,如今还干出这样的事来,你们真是好狠毒的心肠啊我们二房的事,你们凭什么自作主张你们平白给我们认下个尼姑儿媳,这不是叫满京城的人,都来瞧我们的笑话你们长房的人,凭什么来替我们二房做主」 林氏没有看她,只是径自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又放下。 原本,她是把蒋氏这一出当戏看的,等蒋氏闹累了,再有话说。 但有女儿在,她便不愿再让蒋氏撒泼下去,这么些年来她一向把蒋氏当个玩笑,即便到了眼下都有了年岁,也并未将她放在眼中。 然而她尚未开口,萧覃却已先呵斥道「你闹够了没」 蒋氏冷不丁的被萧覃这么一喝,猛地打了个哆嗦,余下那些哭号尽数都咽了下去,竟如噎住了一般,顿时哑了。 萧覃斥道「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难道今日这件事是我们长房搓弄出来的这若不是你儿子不争气,竟然下作到去摆弄出家人,又怎能闹出这样的龌龊事来又若非你沉不住气,定要撒泼浑闹,败坏我国公府的家声,我又何必要大太太出面去处置平日里也不知怎么教诲的侄儿,才能行出这样的事来。如今,竟还有脸来闹」 蒋氏先是呆了一呆,她倒是没想到林氏未先开口,反倒是这萧覃来呵斥她。 安国公府,男掌外女主内,只要女人不捅破了天,男人是不管内宅的事的。今日,萧覃竟然为了林氏,破了这个例。 再想想自己,进门这些年,丈夫萧潼是从来不曾为自己出过一口气的,蒋氏越发的悲从中来。 她也顾不得夫人的体面了,将身子往地下一坐,大哭起来「你们就仗着势头来欺凌我们好了,叫我管儿子,我在家里哪里说得上话,你这当大伯的怎么不来管教侄儿倒好了,拿着我一个妇道人家杀性子了那个姑子,撵出去就是,为什么弄进来你这就是纯心要看我们的笑话」 萧覃素来知晓这个弟妹出身不高,日常言行总有不入眼之处,但大体上还说得过去,今儿竟是连这张皮也撕破了。 他看不惯妇人撒泼的样子,便喝令道「一个个杵着,都捆着手呢还不将二太太扶起来」 廊上候着的人听见国公爷这一声暴喝,都吓了一跳,连忙进去,把蒋氏自地下强拖了起来。 林氏看着蒋氏,神情冷淡,一字一句道「你也不必同我置气,慧心是你儿子要的人。我待要不管,你儿子却在一旁打旋磨子的求情。再则,南安寺已是撵了慧心,如就这样放她出去,她一张嘴四处乱嚷,还不知弄出些什么话来。我们丢不丢脸尚在其次,你儿子还预备说亲么」 蒋氏虽然刁泼昏聩,总还明白这些人情世故,听了林氏的话,转过了些弯儿。但她哪肯对着林氏服软,正想嘴硬再说些什么,林氏却盯着她的眼睛,又道「二太太,你还是仔细想想,如何去回老太太的话罢。」 蒋氏这下彻底萎了,想起甄母那雷厉风行的手腕,她便一阵阵的犯怵。 这个婆母可不比寻常的贵妇人,她是跟着老国公爷在边疆上住过的,亲眼见识过打仗杀人,杀伐决断比那男人还要果决些,恼火起来要上家法,那是绝不含糊的。 再想到往昔一些事情,蒋氏的两条腿就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幸而后面有人扶着,还没瘫在地下。 萧覃已不想再理会这个妇人,只下令道「吩咐下去,马车预备齐整了,立时回府」 候着的下人应命,便忙忙的备办去了。 萧月白紧随着父母,出了南安寺的大门,果然见外头安国公府的人马车辆等候。 这母女两个的行李早已装箱上车,跟在后面。 萧覃是骑马来的,照旧骑马回去。 萧月白便同母亲,上了头前一辆马车。 车里早已被丫鬟们布置妥当了,安放着灰鼠獭兔软垫,红泥银炭小炉,才入内便是觉一阵香暖。 林氏拉着女儿坐定,就听外头萧覃吩咐启程。 车轮碌碌前行,萧月白依偎着她母亲的胳膊,嗅闻着母亲身上那淡淡的馨香,心思也飘忽起来。 她终于要回家了,并且是同着爹娘一起,平平安安的回去。 并非是那梦里,双亲身故,她被迫回府的凄惨情形了。 往后的路,和那梦中也必定是不同的。 陈博衍立在南安寺外一街道拐角,看着安国公府的马车一辆辆的自眼前疾驰而过。 领头的那辆,装饰的极为华丽考究,翘起的四角甚而雕着云纹,悬着四只铜铃,马车行去便叮当作响,路人就知须得避让。 v第五十章 他的月白,也在那里面呢。 从今儿起,她就要回府去了,他再要见她,可不如之前那么方便了。 但,总好过上一世她被萧潼夫妇强行带回府中去宰割的凄惨情形。 今生,总还是有些变数的。 听他安插在安国公府内的探子来报,这次回府竟然是萧月白一力促成的,这倒令他颇有几分意外。 萧月白温婉柔顺,虽并非没有主见,却一向听从长辈的安排。这次,她竟然能绕过林氏,转弯子送信回去,向甄母撒娇以求回府,甚而还促成了此事,可谓是有些一反常态了。 然则想想上一世,那等危急时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倒敢来寻他,足见她是个拿的定主意的人。 陈博衍转了转那串八宝碎金手钏,这是她前世与他的盘缠之一。 虽是国公府的千金,但家中钱财也不归她使,她便将自己平日里戴的金玉首饰尽数拿出,都给了他。这手钏,是她一向贴身戴着的,那天夜里她亲手抹了下来,递给了他,说上面的珠子都是上好的南珠,实在不成了再拆下来,一颗颗的变卖。 然而,他后来再怎么艰难,都没有想过要卖这手钏。这是上辈子,她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了。 眼见国公府的马车渐渐远去,太监元宝小声说道「爷,这雪渐渐密起来了,您仔细着凉,还是尽快回宫罢。」 陈博衍慢应了一声,停了片刻,方才自元宝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往皇宫方向行去。 萧可为和那尼姑的事,他是晓得些的。 上一世里,萧可为有过一个外宅,直弄到生了儿子,才接回府里去。然而这件事却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祸事来,那女子竟是江南漕运贪墨案的罪人女眷,而那案子还是当初萧覃下江南去主办的。 这女子倒也并非那户人家的正头女儿,也是养在外头的一个小小外室所生。那案子千头万绪,牵连甚众,这芥子大一般的小人物,自也就成了漏网之鱼。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陈恒远侦知。收容罪人女眷,这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依着陈恒远那当然是想要往大里捅的。 萧潼是个酒囊饭袋,蒋氏更是个没见识的泼妇,只不过下就被陈恒远拉了过去,从此成了陈恒远的人。 安国公府里有了这个暗桩,自然危机四伏。 萧覃固然是能臣,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班子只知玩弄权术、阴谋诡计的小人以有心算无心,自然占了大部分的赢面。皇帝后来也更加的昏聩,凡事只听胡氏等人的挑唆拨弄,所以才陷入了那无可回转的僵局里。 这件事,是陈博衍后来回京称帝陆续查出来的,只是那时候给萧可为做妾的女子早已死了,竟没能查出萧可为到底是自哪里寻到她的。 如今看来,那女子就是这南安寺里的慧心了。 萧可为虽则为人荒唐,但到底也是贵胄子弟,怎会突发奇想和一个尼姑勾搭起来再联系那女子的身份,也未免忒巧了些。 这班人,原来这样早就动手了呢。 冷风夹着雪花不住的砸在面上,陈博衍面上带着一抹冷硬的神色,在这风雪之中越发像一尊铁铸的雕像。 他策马,踏过泥泞的街道,向皇宫疾驰而去。 车马一路驶回安国公府,府里的人早已得了消息,提前预备下了。 安国公府位于京城荣安街上,占地极广,极宽极高的台阶,上面悬着「敕造安国公府」的匾额,端的是气派华丽。 马车却并未停在正门上,而是一路行到了西角门前方才停下。 林氏握着女儿的手,由红玉碧玺两个丫鬟搀扶着,自马车上下来。 府里的人早已得了消息,两乘暖轿并几个姑姑都在偏门上候着了。 安国公府的正门,若无大事,等闲是不开的。 林氏拉着萧月白,进得门中,几个管事姑姑连忙迎上来,都说道「老太太知道太太并姑娘回来,可是高兴坏了呢。」 林氏闹府离家已有小半年的光景了,这会子见了往日手下用着的人,竟倒有些不大好意思。 当下也没说什么,母女两个坐了轿子进府。 蒋氏也跟在后面下了车,倒没什么人理睬她了,有个姑姑顺口问了一句「老太太午饭后还问了一句,二太太怎么去南安寺了」 蒋氏心怀鬼胎,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忙忙的往自己那院子去了。 因她去的匆忙,不曾招呼,府里人也不知她跟着长房一道回来,便不曾预备,只得自己步行回去。 林氏自回上房,萧月白那小轿子却径往府邸西边行去。 萧月白自生下来时,跟着林氏,长到五六岁时,因体弱多病,祖母爱惜,就被甄母带到身边亲自抚养。直至她长至十三岁上,萧覃便说女儿大了,跟在老母身边,怕搅闹了母亲静养,为她在府中建了一间小院,将她挪出来放在了那里。 于是,萧月白独个儿住在那小院里也有两三年了。 轿子甚快,眨眼就在院前停下了。 萧月白下了轿子,入目就还是那熟悉的院落。 v第五十一章 规规整整的一座四合院落,大门上贴着字笺,写着「闲月阁」三个大字。字体是瘦金体,飘逸灵动,瘦劲有力,是哥哥的亲笔呢。 这字是去年下半年,萧逸安亲笔写的,拿过来亲自爬上去,替妹妹贴在这门上的。 那时候,萧月白尚不满十六,站在底下,眯着眼睛看着哥哥仔仔细细的贴字符,一面说道「我走了,月儿看着这张字,就如看见了我一样。」 一晃眼儿,都有一年多没见到哥哥了。 萧逸安十六岁考中武举,官拜中郎将,被朝廷派遣往西北抵御西戎,这一走已有快两年了。 萧月白轻轻合住了眼眸,深吸了口气,压住了那乱跳的心。 这不是在梦里,哥哥不会有事的。 西戎,一直是朝廷的大患,周朝与其连年争战不休。 西戎人是马背上的族群,人人无论男女皆善骑射,一支骑兵训的十分神武。大周同其多年相互征伐了多年,各有胜负,却始终未能成个定局。近些年来因周朝内部的不稳,边境更觉吃力,若非几员忠臣良将严防死守,那西戎早已打进来了。 她哥哥萧逸安,便也是那其中的一员。 梦里,父母过世之后没有多久,哥哥战死的噩耗便传至了京城。 讣告里说,萧逸安是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她一直想不明白,哥哥自幼跟着爹爹和祖父读兵书学兵法,性格从来谨慎稳重,又在边境上历练了几年,怎会突然冒进,不带足兵马就冒失和主锋部队开战,而后丢了性命那讣告里,甚而隐隐透着责怪哥哥的意思。 二叔二婶,也在她耳朵边像老鸦一边的聒噪着些什么。 只是那时候,她早已被各种噩耗弄的木了心,眼眶干枯到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然而,那都是梦里的事情,她都安然无恙的跟着爹娘回府了,哥哥也一定会平安归来。 一旁明珠见她不动不言,微微有些奇怪,问道「姑娘」 萧月白长舒了口气,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言罢,迈步入内。 迎面便是莲叶托荷石青照壁,雕刻的石纹里擦抹的干干净净,无有一丝尘土。 转过去,就是天井。 天井里栽着两大株合欢树,都是有年头的老树了,大约两人合抱的粗细。 因着萧月白那时候说,喜欢这两株合欢,树荫大,夏天凉快,花朵也郁郁的,透着仙气,萧覃便将院子盖在这里。 只是现下正是隆冬,树叶子尚且落光了,更不要提那粉红氤氲的合欢花了。 天井两旁各有房舍,都是跟萧月白的嬷嬷小丫鬟的住处,也堆放些杂物。 正北面,有一栋二层小楼,用上好的黄杨木搭建,十字海棠套窗,高大的门扇,顶上挂着闲月楼的匾额,门两边一副对子,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古诗。 楼前头台阶下头,种着两大丛的忍冬,为这萧条的冬季添上了那么一丝绿意。 这闲月楼,便是萧月白的住处了。 得知姑娘回来,一院子的丫鬟嬷嬷都迎了出来,给姑娘请安问好,帮琳琅明珠拿行李包裹,七手八脚搀扶着萧月白进去了。 进到堂上,一股暖风迎面而来,带着梅花香饼的甜香。 萧月白闻到,登时就笑了「我离家这么久,这屋中的老例倒是没变。」 一旁跟着的嬷嬷连忙赔笑说道「姑娘留下的规矩,不敢改呢。」 萧月白看见桌上放着一盆水仙,开得极好,清雅的白花,散着幽幽香气,心念一动,上前说道「这是柔姐姐之前送我的,竟然已经开了呢。」 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凤钗笑说「知道姑娘看重,不敢怠慢呢。里面的石子儿、清水都是仔细勤着更换的。」 正说话,却听一道清亮响脆的女音传来「月儿妹妹回来啦,我想你可想坏了」 萧月白一听这甜脆的嗓音,心里就像开了化一样的欢喜起来,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明珠与琳琅自去屋里归置行李,凤钗在一旁陪着侍奉,笑道「姑娘就是喜欢跟三姑娘一处,打小一起玩到这么大,一个还是离不了那一个。这姑娘才回来,三姑娘便忙忙的找来了。姑娘这儿,又笑的开了花。」 萧月白一向腼腆,听凤钗戏谑,也没有责备。 倒是一旁的程嬷嬷因着萧月白回来,也紧赶着过来帮忙拾掇的,将眼珠子一瞪,嗔道「三姑娘既过来了,你还不快些去烹茶端点心。想着姑娘和善,都狂的没个辙儿了。明儿我必定要过来,替你们再立立规矩。」 凤钗倒是个活泼的性格,将舌头一吐,便往廊下去了。 萧月白倒不及多说什么,已然快步迎了过去,果然萧柔已经迈进了门槛。 萧柔穿着一件天青色素面夹棉比甲,里面是个葱白绫子的袄,腰里系着一条月白色盖地棉裙,亦是素面的,头上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拿一支白玉钗挽着,鬓边戴着一朵白绒绢花。 萧月白晓得,她这是在替三叔戴孝呢。 v第五十二章 三叔的孝期已过了几年,但她总不肯去了这身行装,这算那书上写的孝女行径,人也挑不出个错儿来。 只是二婶,偶尔在老太太跟前咕叽上几句,衣裳颜色素淡也罢了,这白花上头可不是忌讳然而萧柔听见了,将脸仰的高高的,就过去了,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倔强,大约是萧家人一贯秉承的性格。 萧柔踏进门槛,一见着萧月白,那双明媚的大眼睛立时便笑眯了起来,嘴里说道「我今儿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喳喳的欢,心里琢磨着有什么好事呢,竟然是你回来了。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萧月白看着萧柔笑得娇艳无双的俏脸,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柔生的极美,容长脸面,长挑丰艳的身段,竟有些不似那没出阁的闺女,更像青年的妇人。她眼睛大而有神,黑如点漆,眼角微微的上挑,双唇红艳丰满,一颦一笑,勾人的心魄。 萧家双艳,满京城都是有名的。 只是萧月白更温文含蓄,而萧柔则娇艳俏丽,三叔还在的时候,上门求娶萧柔的也是踏破了门槛。三叔三婶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爱如珍宝,亲事上不肯马虎,所以拖着。谁知等三叔过世了,那些媒人便连一个都不见了。三婶儿说起此事,便眼泪汪汪,直叹后悔,说那时候不论给她定下哪家的亲事,现下都不愁了。毕竟安国公还在,看在萧覃的面子上,任谁也不敢退亲的。 不过萧柔倒是看得开,并不以此为苦,每日里除了陪着母亲,便是在甄母跟前尽孝,再不就是同萧月白在一起读书绣花。 萧月白知道她这个堂姐,性格刚强,嘴上也从不饶人,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萧柔也确是个坚韧不拔的女子,那时候陈恒远称帝,长房一家死绝,祖母一气病倒,甚而连和她最要好的堂妹都已被逼死,她母亲又是个柔弱没主意的女人,她便自请入宫。 不是不憎恶陈恒远,她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但想到至亲的仇恨,再想到无人能庇护的祖母母亲,她隐忍了下来。当所有护着她的人都倒下了,萧柔自己站了出来。 萧月白没有去想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的哥哥平安无事,堂姐当然也是好好的站在她面前。 姊妹两个拉着手,在桌边坐了,凤钗已端了茶食过来。 萧柔先说道「妹妹不在,这段日子我要说个体己话也没人听,连茶饭都吃不香甜了。」 萧月白便笑了,也说道「我在那寺里住着,也很想念姐姐呢。那边虽有几个年轻姑子,但说起话来总是咬文嚼字,冷冰冰的客气,让人丧气,没有跟柔姐姐说话开心呢。」 萧柔素来喜欢这个堂妹娇柔,蓄意逗她「你这是在笑话我粗野不识礼数呢,好啊,妹妹竟敢笑话姐姐,看姐姐怎么收拾你。」说着,便起身过来挠她的痒痒。 萧月白果然受不住,躲闪笑着趴在了桌上。 一旁程嬷嬷便说「姐妹们亲热玩笑是好,但四姑娘身子弱,三姑娘也轻些闹罢。」 两个年轻姑娘,这方安静下来。 萧月白看着桌上的水仙,说道「我走了这好些日子,姐姐之前给我的水仙都开花了。我本是要带了去,只是那时候太太催着,走的急切。」 萧柔想起这伯母堂妹离府的缘由,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嘴里说道「还没给妹妹陪不是呢,我屋里出了这样的人,真不知说什么好。」 萧月白见她自责,便说道「这同姐姐有什么关系呢谁能知道,那么一个干净清秀的人,竟然包藏这种祸心。」说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姐姐怎么知道,这件事是纨素使坏」 萧柔抿嘴一笑「这还用猜不说别的,大太太那么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怎会轻易就低头回来那不就是说,国公爷和那丫头其实没事再说了,你使的法子验那丫头的事,也早传回府里来了。」 萧月白不由说道「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今儿才出来的事,就传到你耳朵里,可见都传遍了。」 萧柔也说道「这事若是搁在别人嘴里,必要怪你太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被人验了身子,这辈子算是完了。然而依着我说,我却说你做得好。当时那局面要怎么破呢,这种事谁说得清,不是要趁了奸人的意,就是要落个始乱终弃的坏名声。可凭什么呢,好好的家倒叫人搅和了。若要如此,不如狠些」 萧月白没有言语,她静了片刻,向萧柔浅浅一笑「柔姐姐,咱们如今都好好的。」 她狠吗也许。 但为了她的亲人,她不能心软。不分缘由的慈悲,是愚蠢。 萧柔听她这话怪怪的,只当她是去了寺里这么些日子,染上了香火气也不足为奇。 她握了萧月白的手,笑道「咱们当然都是好好的,只是月儿你去了寺里这些日子,是打算开悟了不成你可不能一朝看破红尘,那四皇子还不得哭死」 这话一出来,一屋子的丫头嬷嬷都跟着笑了。 程嬷嬷一面替萧月白收拾着衣裳,一面就笑说「这三姑娘的嘴啊,就跟刀子一样快,一天到晚就听她剁案板似的咚咚咚了。怪道老太太那天还说,三丫头每天敲梆子似的,往后嫁了人可不得在婆家闹得翻天覆地」 丫头们笑的更欢了,萧柔急的跺脚「老太太说,嬷嬷也跟在里头说我的笑话」 萧月白也笑了,娇润的小脸上浮起了两个梨涡。 大伙都好好的,一起说笑玩闹,真好。 萧柔性子倒是爽快,嘴上虽说急了恼了,其实并没往心里去,同丫头们说了几句玩笑话,便向萧月白道「月儿,大哥要回来了呢。」 萧月白登时一怔,不由问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萧柔恍然,连忙说道「昨儿才收到的消息,也没顾得上去告诉你们。是驿站送来的信,说这一年来边境较为太平,朝廷的恩旨,特准大哥回来过年团聚。驿站走的快些,大哥就在后面,约摸着再两天就要进家门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月白真可谓是喜出望外。 甄母吃了午饭,照例要午歇,一概不见人,故此林氏与萧月白便都在自己房中歇息,暂不去问安。 蒋氏一进国公府,便脚不沾地,步履生风的往她那院子里去。 才踏进屋子,就听里间儿她丈夫萧潼同那丫鬟鹭儿的调笑声。 v第五十三章 蒋氏一言不发,风风火火进了里间。 果然见萧潼穿着家常棉袍,敞着怀,里面是一件玉色中衣,正仰在一张梨花木躺椅上。那鹭儿发髻散了一半,没用簪子,只拿一根红绳束着,她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洒金绸缎夹袄,也敞着怀,里面露着绣着粉嫩莲花的肚兜,一把子头发洒在上面,越发显得乌油油的,趁着底下白净的肌肤,倒是艳丽。 鹭儿窝在萧潼的怀里,手里拿着一块桃酥,正朝萧潼嘴里送。 那桃酥豁了一个口,看起来倒像是牙咬的。 鹭儿眼角一挑,媚笑着「老爷,你也尝尝,这饼甜的很呢。」 萧潼正想张口,忽然一眼瞥见蒋氏撞了进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便没去吃那饼。 蒋氏看着两人,倒没怎样,只气哼哼道「我在外头被人当笑话受气,你倒在家里风流快活」 萧潼便将鹭儿放下,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鹭儿既不臊也不怕,横竖她这是在二太太面前过了明面的,也就不怕什么了。她整了整发髻,拢好了衣衫,起身问道「二太太,纨素那件事,竟没成么」 蒋氏没好气道「你给的好主意,我倒去叫人拿着捏了半日」说着,便将南安寺里的情形,一一讲了一遍。 鹭儿便咬着指尖,暗自思忖道大太太竟没有落套,这个四姑娘,却还不能小看了她。 鹭儿一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琢磨她的。 那边,蒋氏已跟萧潼拧了起来。 蒋氏红了眼眶,自在一张鸡翅木拐子方凳上坐了,抽了手帕,一面抹着眼睛,一面便哭诉起来「我自进了你们家的门,有过一天的好日子么你说你是什么国公府二老爷,又是尊贵又是体面。这么些年了,那体面到过我头上一丝儿你不得你家老娘的待见,就带累着我一道受这窝囊气」 萧潼听她翻起这些老账,也老大不自在起来,不耐烦道「这我能有什么法子老太太老太爷都是偏着长房三房的,哪里把我这二儿子放在眼里你若有本事,也该让老太太高看你一眼,也好携带着我。你不中用,倒来跟我撒什么脾气」 蒋氏听了这话,更觉得窝火,上前搡了他一把,大声道「你亏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然说什么要我携带着你你、你真是个好人」 萧潼本在和他爱婢打得火热,蒋氏忽然撞进来,冲了他的好事,他就有些不高兴。如今蒋氏再跟他扯起家务琐碎,更加烦躁,就同自己的正妻吵了起来。 这二房所谓的不受待见,有个缘由。 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边关告急,朝廷拨派其往边境镇守。国公夫人甄氏思虑丈夫独自在边关,生活必然艰苦,便想一道跟去照料他衣食。其时,长子萧覃已有七八岁了,而次子萧潼却还是个刚会下地跑的幼童。 夫妇两个不忍将幼子带至边关受苦,遂将其托付给了族中一亲眷,把长子带在了身侧,算作是个历练。 这对夫妇在边关一住六载,并又生下了第三个儿子萧劲。因而,长子与三子是由父母亲自抚养,而二子则是在京城里长大的。 萧潼住在那亲眷家中,长辈们自然悉心照料,但孩子们之间相处便没那些顾忌了。且因敬着安国公府的门第,日常对自家的孩子必然颇多拘束,那些孩子们受了委屈,口角起来便说他是爹娘不疼的孩子,不然怎么带了他哥哥却不带他萧潼那时候孩子心性,爹娘常年不在身侧本就有些心气,听了这些话更将气性存在了心中,日常里但有不顺心事便总想若是亲爹娘在,必然不会受这些委屈。亲戚照料虽好,到底没那么细致,天长日久,竟成了心结。 后来,老国公爷夫妇终于返京,将他接回,然而那时萧潼业已长大,心性已成定数。老国公爷偏又是个火烈的脾气,见二儿子染上了诸如嫖赌的纨绔恶习,动辄喝骂责打。 萧潼见兄弟三人,唯独自己格外受爹娘的「青睐」,那口子气是越积越深,竟至无可转圜的地步。直到了如今,他尚且在心底里认为,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欠了他的。 而蒋氏,却是那抚养他的亲眷,替他定下的。 待他到了说亲的年纪,老两口子为边境事务所累,无暇顾及这些儿女小事,便将这事托付给了那亲戚。 因他二人尚在边关,安危未定,也寻不到太好的门第,好在老两口子也不大在意这些,只要清白人家出身便可。那亲戚寻来找去,便找到了这舞阳门外的蒋家。 蒋家祖上也曾出过几个当官的,只是后来败落了,守着些祖业过日子,同那收养萧潼的亲戚也颇有些交情,听说了这事,情愿将姑娘嫁来。 萧潼和蒋氏见了两面,彼此中意,这门亲事也就妥了。 然而蒋氏本就不是什么闺秀出身,进了国公府之后,言行举止处处矮着林氏与三房的李氏一头,又受她丈夫的耳濡目染,也就憎上了长房同三房。 鹭儿坐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会儿,冷眼瞧着这对夫妇越吵越烈,便插口道「老爷太太,且听我一言。」 萧潼悻悻收口,蒋氏倒是听她的,便问「你又有什么好点子了快说来我听听,怕待会儿老太太责问起来,可要丢脸了。」 鹭儿笑了笑,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虽说太太在大太太跟前吃了瘪,但这事儿其实同二太太有什么相干都是她纨素一个人所为,二太太不过是为了长房调停,所以急着去了,反倒还叫大太太给呵斥了一顿。」 蒋氏听着,一时没有明白,又问「话是这么说,但那又如何,事儿已经出来了。」 鹭儿只觉得这二太太蠢笨十足,只得耐着性子将道理掰扯明白「趁着如今大太太还不及到老太太跟前去,二太太先过去自己说明白这件事。老太太体恤二太太这段子苦心,想必就不会责备了。再说了,四姑娘想出来的那法子,也真是稀罕的紧呢。」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蒋氏,她喜滋滋道「好孩子,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说着,还不及换衣裳,便要往外去。 鹭儿忙说「老太太这会儿还在午休,二太太还是等等。不然,这火急火燎过去把老太太吵起来,话没说出来倒先被栽派一通不是呢。」 蒋氏将手一拍,说道「你说得有理,好孩子,还是你稳重些。」说罢,竟高兴起来,在梳妆台前坐了,开了脂粉盒子,重新匀脸。 萧潼在后头瞧着,冷不丁说了一句「你先不要忙,你适才说咱们儿子在南安寺里勾搭的那个尼姑,预备怎么处置待会儿老太太问起来,你要怎么说」 蒋氏一面搽着粉,一面不以为然道「什么叫咱们儿子勾搭的尼姑,多么难听分明是那尼姑勾搭的咱们儿子」 萧潼耐着性子说道「就算这样,事儿也出来了,老太太问起来,怎么交代」 蒋氏说道「什么怎么交代一个女子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v第五十四章 萧潼怒道「一个女子罢了,你说的轻巧,那是南安寺里的出家人咱们这样的人家,弄个尼姑进来当儿媳,那成什么样子」 蒋氏回头骂道「那又怎么样,你成日家的不管儿子,只顾着自己浪,等出了事,就晓得怪我我一个妇道人家,我能怎么办」 两口子眼见又要吵起来,鹭儿在旁看着,心中颇有几分不耐烦。 这还是所谓的主子奶奶呢,也就是这样了。 这个鹭儿,原本是陕西大同一窑姐儿的女儿,自幼就在那鱼龙混杂的污浊之地长起来的,无人不见无事不知,又是个人人唾弃的卑贱身份,便养成了一副奸猾的性格。为了能朝上面走,那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后来大同遭灾,她便流落到京城,难民堆里结识了那个纨素,两个姑娘年纪相仿,便认作姐妹,结伴而行。但有人问起来历,她便谎称自己是农户的女儿,这事也无处查证,人便也信。 当初,进安国公府便是她自己个儿的主意。纨素还不敢,是她硬拽了纨素去求萧覃,这方进来。 进来后,她便束起耳朵,四处打探这国公府里的情形。靠着嘴甜奉承,倒也弄明白了个大概。 长房虽然得势,但国公爷夫妇恩爱,萧覃为人正直,林氏又治内有方,实在无有插手余地。三房孤儿寡母,投靠了也没有意思。 倒是这个二房,老爷好色,太太昏聩,少爷也是个纨绔,机会颇多。她便求了内宅管家,将她分到二房来,终也如愿。 她有几分姿色,又有些小聪明,哪肯一辈子端茶倒水,替人捧着妆奁盒子。 起初,这鹭儿还不敢肆意胡为,先在蒋氏面前殷勤奉承,替她出谋划策。 蒋氏听了她的言语,倒是解决了几件难事,又看她言辞恳切,赌咒发誓的愿为太太水里水去火里火来,便对她信赖有加,将她视作个心腹。 鹭儿见二太太已在掌握之中,便大胆去勾搭萧潼。萧潼人近中年,却越发好色,对她是垂涎已久,两个人是干柴碰烈火,一下就看对了眼。 而在于蒋氏,只要能保住她这太太的尊位,萧潼别说找上一个鹭儿,便是十个二十个,她也不当回事。在蒋氏看来,这竟算作是一种把持男人的好手段。 因此,鹭儿虽说只是个丫鬟,但在这二房之中,竟是如鱼得水,除了两个主子,无人敢说她一句半句。 这些事,在国公府里也略有风传,但这算二房门内的事情,寻常也没人来说。 鹭儿虽觉得这日子顺遂滋润,但二房这两口子实在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有时她也觉得憋气。分明都是主子,怎么就不肯往前再迈一步。她可不愿一辈子就窝在这小院里,当个没奔头的小老婆。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能让二老爷当上国公爷,好让她当个姨太太。若是二太太死的早些,她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说不准还能当上国公夫人呢她出身卑微,自幼常被人轻贱,有一股打从骨子里的要往上爬的狠劲儿。 鹭儿没料到那个废物二少爷竟然会弄出这种事来,她倒不慌,心里琢磨了几个主意,便走去跟蒋氏低声细语了几句。 蒋氏愣住了,连萧潼都禁不住道「这、这怕是不好,若是老太太仔细追问起来,怕不弄穿了帮」 鹭儿却笑道「弄穿了帮怎么个穿帮法老太太的脾气,怕是嫌脏根本不愿见那慧心罢把人放在外面,消停一两个月,就说小产了,不就结了那时候,人既保了下来,这事儿也过去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萧潼与蒋氏各自不语,都有些犹豫。 鹭儿又说道「二爷喜欢慧心,既然求了太太带她回来,总是不愿就这样撒开手的。再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老太太总是要责怪的,有了这件喜讯,许还好些。」 蒋氏听了这话,将牙一咬「罢,那就我去说。」 他们在屋里说了半日的话,估摸着老太太该起来了,蒋氏让鹭儿伺候着重新梳了头,便往老太太房里去。 萧潼看着,虽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个万全之法来,索性也不管了,躺在椅上将头一蒙,一忽儿竟齁齁睡去。 蒋氏走到荣安堂时,便见碧玺与红玉在廊上坐着,晓得林氏已然先过来了,那心便咯噔了一下,待进不进的。 门上守着的丫鬟抱玉,眼尖望见了她,便扬声道「二太太来了。」说着,便打起了石青棉门帘子。 蒋氏便窘住了,只得迈步上阶。 踏入门内,便听一阵笑语,堂上却没人。 蒋氏便晓得,人大约都在次间里坐着。 转到次间,果然见老太太甄母盘膝坐于炕上,她额上戴着一方松鹤延年貂鼠卧兔,身上穿着家常蜜合色绸缎夹袄,下面是一条宝蓝色福禄寿丝马面裙,满面红光,精神奕奕,看起来倒是欢喜的很。 林氏在一旁的黄花梨镂雕玫瑰椅上坐,萧月白同萧柔竟也在。 不知适才这些人说了些什么,堂里竟是热闹的紧。 蒋氏压着心口猛跳,上前问安。 甄母人过五旬,倒是个精神绝佳的老夫人,她看了一眼蒋氏,淡淡说道「老二媳妇也来了,你且坐。」说着,便吩咐丫头给她放座。 蒋氏坐了,还未开口,但听甄母便说道「南安寺里的事,我已听老大家的说了。你固然是一番好心,可也未免太急躁了些。这热心过了头,可就成了添乱。再则,若依着你浑闹,那岂不是趁了奸人的意」 蒋氏没想到自己尚未开口,甄母竟已然看出了她的来意,登时方寸全乱,忙忙的就要洗脱「老太太,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全都是为了家里和睦才去南安寺的。我」 甄母没等她说完,便打断道「这次,还真是多亏了月儿这丫头机灵,竟想出那么一个法子来,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了结。」说着,便向萧月白慈爱一笑。 萧月白正同萧柔低低说些什么,忽然听见祖母同自己说话,便也还之一笑「老太太过誉了,我也就是随口说那么一句,还是王姑姑几位管事的姑姑们主事。这件事,她们出力甚多,老太太还该赏她们才是。」 她一笑,脸上就浮出两个酒窝来,看着甜美娇憨。 v第五十五章 甄母从来疼爱这个小孙女,听了她这话,忙说道「那可当然要赏。」说着,就传了那几个主事的妇人进来。 王姑姑等人进来,听了甄母的话,连忙磕头谢赏,说道「为老太太、老爷太太办事,自然尽心竭力,哪敢蒙老太太赏赐」 甄母笑道「你们别慌着跪我了,还该谢谢月儿才是。不是她提了这一嘴,我竟还给忘了」 这些主事的妇人,又忙去谢萧月白。 萧月白倒是大方,含笑接了,又激励了她们几句话。 鹭儿也跟着蒋氏过来了,正立在她身后,静静打量了一会儿,心中暗道这个四姑娘,往日可还真错看了她。借花献佛,就把人拉了过去,收拢人心算是很有一手了。 想着,她推了一下蒋氏。 那蒋氏早已呆了,这会儿方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老太太,我给您报个喜您啊,就快抱上小重孙了」 蒋氏才说完,堂上的人顿时都怔住了,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蒋氏。 蒋氏见一语惊人,竟有几分得色,遂又说道「老太太,出了这么一桩喜事,您说可欢喜不欢喜」 堂上一时没人言语,甄母皱眉道「这逸安和可为都尚未娶亲,甚而连房里人都没有放,哪里来的什么小重孙儿」说着,她眉宇一拧,沉声问道「莫不是可为在外头,沾花惹草,闯出祸来了」 她这话未完,看着蒋氏欲言又止的样子,当即道「你且住口。」转而向林氏问道「大儿媳妇,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甄母性格精明,她眼看蒋氏去了一趟南安寺,回来便说什么小重孙的事儿,这件事必然是发在南安寺里的。蒋氏既然先提,这二儿媳妇整日里颠三倒四的,近来鬼心思又多,不知还有什么事在里面。她便不准蒋氏先说,倒问了林氏。 林氏心中也微有疑惑,并不知那慧心是否真的有孕。 这人虽是跟着他们回来的,但因是二房里的事情,她便将人交给了二房,再没过问。也不知这会子功夫里,是不是二房趁着这会子空挡就查出了什么,也都是未知的事。 她敛下眸子,略一思索,找了那么几句话出来,心中暗自一笑这场耻辱,可是蒋氏自家讨的。 林氏便肃了神情,起身向甄母道「原该一早告诉老太太的,只是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老太太午休才起,不敢贸然说来,让老太太生气。但既然二太太先提了,老太太又问,儿媳便少不得说了。」 鹭儿看着,心里发急,便又推蒋氏。 但蒋氏才要张口,便见甄母眼神锋利的瞅了自己一眼,那心一怵,便张不开口了。 只听林氏说道「今日,二太太到南安寺,来同儿媳说,要儿媳点头,收了纨素做姨娘的事。」 她这话才落,甄母的脸色便又寒了几分,看向蒋氏的目光也越发的不善了。 林氏又道「南安寺里的姑子忽然过来,说在香雪海那梅花园子里,撞见了咱们家二少爷同那寺里的慧心」她原本想说行那苟且之事,但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实在说不出口那肮脏事,索性也不再提,继续说道「继而,南安寺的主持水月大师便请了儿媳过去商讨此事,二太太心中恼怒,还闹了一场。儿媳说明年替老太太在菩萨跟前求一盏长生灯,水月大师方才息怒,只是将慧心撵了出来。二少爷对那慧心,倒是有一份真心的,求着儿媳带她回来。儿媳也不知如何是好,看她一个孤身女子,若就流落在外,无可依靠的,这不是咱们国公府办的事儿。再说,也怕外头乱传些什么言语,儿媳便将她带了回来。余下的事,儿媳也不知道了。二太太说的,想必就是此事」 鹭儿在旁听着,心里急的冒火,却碍于身份,什么也说不出来。 甄母听得怒气勃发,她先向林氏道「你做的很对,合情合理,此事与你无关。」这话落下,她便盯着蒋氏,斥道「你说的,可是此事那个叫慧心的姑子,竟怀孕了不成」 蒋氏早已白了脸面,小声嘀咕着「怎么说,也是您老人家的重孙子,儿媳想着您老人家能高兴高兴。」 甄母大怒,将手在那炕几上一拍,大声呵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慧心,是佛门弟子,是出家人,可不是什么路边的女子,捡回来给个名分就过去了这种事传扬开来,我们国公府在这京里还有颜面么再说,这是谁给他吃的迷魂药,他哪来的豹子胆,敢去私相勾搭出家人他还有没有廉耻,还知不知道害臊」 她越说越怒,更连声叱骂「你家那小崽子呢快将他拿到祠堂祖宗牌位跟前,我定要亲自打死这个孽障,免得日后下了九泉被祖宗们责怪」 甄母有了年纪,近来又犯了咳嗽病,气上来,便咳嗽个不住。 慌得一屋子人,连忙上前捶背倒水,劝慰道「老太太仔细身子骨,别为了不相干的事,气坏了身子」 甄母将众人推开,指着蒋氏,目呲欲裂「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去,把你家那畜生拿来」 蒋氏无法可施,只得出去。 踏出门外,她便埋怨鹭儿「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老太太哪里高兴了这下好了,老太太发了雷霆怒,这老婆子可是说得出做得出。我可就这么一个独苗,要是打坏了,往后我可指望哪个去」说着,就抹起泪来。 鹭儿暗自忖道没想到这老货,竟是个脸酸心硬的婆子,自己的亲孙子也能下得了手。听见有了重孙儿,也不高兴。 她到底是底层市井的出身,进了这等豪门深府,哪里明白里面的规矩道理,只拿着那些她见识过的市井村妇心思,琢磨这些人事,小事上或许还好,逢上大事自然就露了怯。 她想了一回,说道「二太太,您也别丧气。二少爷闯了这遭祸,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您只管回去叫他来,余下的事,我自有法子。」 蒋氏到了眼下,也无可奈何,只好暂依她的。 那萧可为此时正同慧心在一处温存,替她宽心抚慰,听闻老太太要拿他去家法处置,便如被雷劈了一般,杀死不敢过去。 蒋氏和鹭儿死劝活劝,又说如不将此是了结了,慧心万难进门,那慧心也在一边哭哭啼啼,萧可为这方挪步过去。 那边,甄母已被众人劝住,重在炕上坐了。 丫头依着林氏吩咐,冲了一碗宁心香露过来,林氏亲手捧到了甄母跟前,侍奉她吃。 甄母接了茶碗,抬头睨了这大儿媳妇一眼,见她端庄娉婷,举止娴雅,处事有方,心里气倒是平复了些许。 她这个大儿媳妇,凡事都好,就是有那爱撒小性子的脾气,往日也都还没什么,唯独碰到她大儿子萧覃,这性子便发作的淋漓尽致。 v第五十六章 然而这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小两口之间的事,不是太闹出了格,甄母是不大管的。 便说这次林氏闹家离府,她心里是有些埋怨的,但想到林氏抛了父母,远嫁至京城,这近二十年来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辛苦从未推辞过,便也怜惜。 再说起那时候的情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脱光了搂着睡在一起,这哪家的娘子看见了不生气谁还能想,这底下真的有事没事即便是甄母自己,当时也光火不已,觉得自己这大儿子真是不争气,能跟个小了自己两轮的丫头搞出这种丑事来。 哪里能想到,这竟然是个圈套那丫头,胆子也未免忒大了。 想起纨素,甄母眼里闪过一阵冷光,但看着两个小孙女在场,她倒没有当场发落,说道「两个丫头啊,我屋子里有宫里送来的马蹄糕,酥软的很。我老人家了,不爱吃那甜腻腻的东西,你们拿去吃。吃了,就玩你们的罢。」 萧月白晓得祖母的意思,当即起身笑道「多谢祖母」说着,便拉萧柔往里屋去了。 走到里屋,甄母房里的丫头喜鹊果然从壁橱里取了一盘马蹄糕出来。 萧月白与萧柔知道不过是个托词,也不去吃,只坐在屋里说笑。 萧柔说道「老太太真是疼你,宫里送来的点心,晓得你嘴馋,就给你留着」 萧月白抿嘴一笑「说的好像你平日里少吃了似的。」 萧柔又要去挠她,嘴里道「好个顶嘴的馋丫头,我看着等你下半年出了阁,到了四皇子那儿,四爷怎么收拾你」 萧月白本是笑的欢畅,听见这话,脸上笑影便淡了,她狐疑道「下半年柔姐姐这话,听谁说的」 萧柔白了她一眼,说道「这可是昨儿,你那博衍哥哥亲自上咱们家,跟老太太谈了半日说好的。等过了年,他便要奏请皇上封王开府,下半年一准过来迎娶你过门。昨儿,他还带了一份厚礼来呢,说了许多甜话,把老太太哄得可高兴了。」 萧月白听着,便在椅上坐了发怔。 萧柔看她出神,碰了碰她,问道「怎么了,要当新娘子了,你还不高兴四爷把你放在心坎上,你那未来婆婆是淑妃娘娘,又是你打小叫姨妈的,这过了门谁会给你气受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萧月白静默不语,只轻抚着自己的手腕出神。 萧柔瞧见她手上换了一副赤金嵌翡翠镯子,不由问道「月儿,你那副明珠手钏呢这金镶翠镯子虽也好看,但不及那个看着顺眼。」 萧月白依旧没有言语,竟怔了起来。 陈博衍跟她要手钏,她竟就那么不因不由的给了他,那是她贴身戴的物件儿,怎么竟这么轻易就给了他呢甚而,她还叮嘱他,不许把手钏拆了送女人镶嵌首饰,自己心里说着是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莫名的女人拿了去,但其实呢这心里,还是有些醋劲儿的 然而,这只是她和陈博衍之间的事情,比起她家族的安危,她至亲的生死,这样的儿女私情她舍不得,也得舍得。 离了陈博衍,陈博衍并不会怎样,他日后风光发达,位及至尊,那都是他的事了。 萧月白只想保住自己家人,她一个闺阁小姐,又能做什么呢那虽然是场梦,但梦里的事,也确实正在逐渐上演,谁又敢拿着自己亲人的性命去做赌注萧月白出了会儿神,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她向萧柔笑了笑「柔姐姐,这糕你拿去吃罢,我有点事呢。」说着,竟而起身出去了。 只落下萧柔,莫名其妙。 萧可为一步三磨蹭,好容易走到荣安堂。 甄母依旧震怒不已,果然吩咐家奴将萧可为拉到祠堂,就要责打。 蒋氏哭天抢地,怎么求都没用。 那鹭儿却站了出来,说道「老太太,这事已出来了,只顾责打二少爷不打紧,但终究于事无补。婢子思量着,还是先将事处置了为上。这都说大太太处事周全,不知道大太太,能有什么好主意,料理了这件事」说着,她抿嘴一笑,日头一耀,显得妩媚妖娆,又带着一丝丝的得意。 熟料,甄母并未接她的话,她盯着鹭儿,眉头轻拧,嘴角轻扬,冷笑道「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婢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给我跪下掌嘴」 鹭儿顿时呆了,她从不曾料到,这个老太君竟压根不听她的话。 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强行辩解道「老太太,鹭儿说的没有道理么若是鹭儿说的无理,老太太责罚鹭儿,鹭儿无话可说。但如这等以权压人,鹭儿不服」 一屋子的人,倒为她这胆量诧异不已。 蒋氏更是白了脸孔,后悔不迭听她的挑唆,来戳出这档子事。如今儿子要挨打,鹭儿也挨了训斥,左来右去的都是她二房的人丢面子,她在这儿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甄母笑了笑,说道「好啊,你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这会子了还跟我顶嘴你打量着你在二房屋里干的那些事,都没人知道是么迷惑主子,挑唆太太,想着阖家子人都是瞎子、聋子,打量着我国公府里的人都是呆子、傻子,由着你糊弄不过看在你是二房的房里人,我老人家了,懒怠去管儿子的房里事,方才容你到现下。你还敢出来,到我面前弄鬼你还想挑拨着我,去挤兑大太太,搅合的长房二房势同水火,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这奸猾的奴婢,真把我国公府当做那流民窟了,任着你胡作非为」她口中说着,那锋利的目光不住的扫着蒋氏,蒋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将手中的一块杭州绸缎手帕绞了又绞。 鹭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兀自不甘,大声道「老太太,您不能这样冤枉婢子,婢子也是一心为了大家伙好,所以才说这个话来。」 甄母那双燕眉微微一挑,倒似来了趣味。别看她是有了岁数妇人,这风韵倒是不减当年,平日里妆容也还仔细精致。 她冷厉一笑,张口呵斥「大家伙谁跟你大家伙来好个不知规矩的奴婢,张口就跟主子大家伙了为了大家伙好,你也配」言罢,便一叠声叫人拿下这婢子。 鹭儿这番做派,糊弄了蒋氏倒也罢了,但哪里蒙蔽的了甄母甄母年轻时,随着老国公爷在边疆镇守,见过行军打仗,经历过无数的凶险磨难,那被捕来的探马、奸细、游商混子,什么样的嘴脸没见过。鹭儿虽奸猾,到底年轻,这些子微末把戏,在她面前实在舞弄不开。 府里那几个掌事的姑姑,早已候着了,听了甄母的吩咐,立时上来,把鹭儿按在了地下。 鹭儿兀自挣扎了几下,奈何人多势众,双腿便不当家了,跪在了地上。 甄母冷冷道「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便有一妇人,抬起了鹭儿的脸,手执那尺来长的竹篾子,抬手便向鹭儿脸上打了下去。 v第五十七章 鹭儿那张细皮嫩肉的娇脸,顿时长出了一道道的红痕。 她虽是在流民堆里待过的人,但性子刁滑狡诈,倒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那上刑的姑姑手下也毫不容情,鹭儿忍痛不过,大哭起来,嘴里不住求饶,连说着再也不敢了等语。 然而一屋子的人,都冷眼看着,无人替她求情,即便是蒋氏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鹭儿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痛楚,耳中也逐渐嗡嗡起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听甄母那冰冷威严的声音自不远处朝着自己砸来「什么人,弄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不要痴心妄想。我这老婆子虽说老了,可还没死没瞎没糊涂,任凭一个妖孽在底下翻云覆雨耍弄心机」 鹭儿晓得甄母是在叱骂自己,但她神智早已模糊起来,已没有力气再去争什么。 她两眼一黑,竟就晕死过去。 那上刑的姑姑见状,停了手,走到甄母身侧,躬身低声道「老太太,这婢子熬不住刑,已晕死过去了。」 甄母冷笑了一声「晕死过去了端盆冷水来,泼醒她,接着打。」 蒋氏还从未见婆母发过这样大的火,早已吓得木了,缩在一边一个字儿也不敢吐。 倒是林氏,眼见人已震慑住了,再责打下去,反倒显得狠厉,她轻步走到甄母跟前,附耳轻轻说了几句。 甄母听了她的话,心中怒气微平,颔首道「你说的有理,那这遭就暂且饶了这奴婢。」一语未休,她又盯着蒋氏,一字一句道「可为我是定要罚的,你也不必再多说了。往后,好生过你那安生日子,凡事多想想自己的身份,一家子兄弟妯娌的话听不进去,倒着个耳朵听奸人的挑唆」 蒋氏低着头,敛着身子,一声儿也不敢吭,任凭甄母将她兜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至于那鹭儿,她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哪还敢去庇护于是,蒋氏自家回房,鹭儿则被拖了出去,萧可为亦被送入了祠堂家法惩处了一番。 鹭儿苏醒过来时,却见自己身在柴房之中,窗上横七竖八钉着许多木条,地下一卷稻草,自己就睡在这上面。 她只觉得两颊疼痛难忍,摸出随身带的一小面铜镜照了照,果然见那张平日里颇为自得的娇脸,肿的如烂桃也似。 鹭儿吓了一跳,登时悲愤不已,她自负自己聪明绝顶,人事无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哪晓得那老夫人竟软硬不吃,自己那套全行不通。 她想了一会儿,自地下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门口,一拉那门,竟是自外头锁上的。 她便扬声喊了两嗓子,外头就有个女人应声了「瞎号什么丧呢」 鹭儿便软了声气,软语央求「嫂子,求您把门给我开了,我内急。」 那妇人冷笑了一声「姑娘就在里头方便罢,还当是在房里做大丫头时候的体面呢如今你脏了臭了,谁在乎呢」 鹭儿强忍了羞愤,又说道「嫂子,我求您到二房里跟二老爷递个消息,事后我必定报答」 那妇人更是笑了「姑娘可省些力气罢,你当二老爷不知道哪这老太太正商议着,怎么发落姑娘呢,还指望二老爷来救你啊这明儿,还不知道是张三家的奴,李四家的使唤丫头呢」 这一句话,直砸的鹭儿喘不过气来。 她瘫坐在地下,忍不住的放声痛哭。她机关算尽,盘算万千,竟然是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其实原本,照着上一世的演绎,这鹭儿一直藏在二房里,始终只在后头出主意使绊子,倒鲜少亲自出来说什么做什么,故而谁也没拿她当回事,以至后来不可收拾。 而今生,因着萧月白那一诈,慧心和萧可为的丑事竟率先发了,二房措手不及,鹭儿这方走出来说话。 而老太太甄母,知晓这婢子在二房里翻云弄雨,搬弄是非,一向倒也没功夫、没由头理会她,随意发落,倒是跌了自家的身份,也难服众。借着这个机会,她自己跳了出来,正好惩治发落,也是震慑警告了府中所有的下人。 这些事情,乱如麻团,千头万绪揉在一起,牵动一处,便扯动一串,一丁点变故,便引来连串的动静。 发落了二房,甄母怒气方才平息了些,她又问林氏道「大儿媳妇,依你的主意,慧心这件事该如何了结」 林氏见婆母问,先自谦道「老太太抬举,问着儿媳。然而,这到底是二房的房内事,儿媳虽是大嫂,但过问这事未免不妥。」 甄母摆手「我让你说,你便说罢。二房一窝子糊涂蛋,我也不知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养出这么些儿孙来。你瞧瞧,老二家的竟还当是好事跑来跟我说什么有了小重孙儿呢依着他们,还不知弄成什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的主意总是周正些。」 林氏心中思忖了片刻,便说道「这件事,儿媳倒也没什么好主意。不理会她,倒怕事情宣扬开来。把人弄进来,一来老太太心烦,二来也是叫人瞧着,咱们嘴上说的厉害,最后还不是要把人接进来给名分儿媳的心思,不若先放在外头,使人看着她,过上三年五载,事态平息了,再说后面的事。」 甄母疑道「你的意思,放外宅这,怕是于声名不好。」 林氏浅笑道「侄儿弄出了这等事,声名已是不好了,这等倒还略能遮人耳目些。虽是在外头,使唤的人是咱们的,院子也是咱们找的,不许她出去,就闹不起来了。还有一件,适才大太太说起有喜,还不知是真是假,需得找个大夫诊上一番。侄儿还未娶妻,这正房尚未进门,外室就先生下一儿半女,侄儿就不好说亲了。」 甄母只觉得烦乱,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干练之人,一辈子跟老国公爷也就是两口子度日,哪来的耐烦管这等婆婆妈妈的烂事,一时也想不出更万全的主意,便点头「你说的不错,那就这样办罢。我有了年岁,近来身子又不好。大儿媳妇,这局面可就靠你支撑了。」 林氏赶忙起身称不敢,看看将至饭点,服侍着甄母吃了晚饭,便告辞去了。 待林氏去后,甄母倚着软枕闭目养神,令一丫头拿了美人锤替她捶腿。 彩霞倒了茶送来,笑道「老太太还是更看重大太太些,大太太离府这许久,老太太竟责备了她两句就完了。落后,还是把整治家务的事,都交给了她。」 甄母端起那茶盅子吃了一口,方笑道「你们大太太呢,小毛病是有,撒娇使性子,也有不像话的时候。但她大面上过得去,也能当得起这个家。她在时,府里从来太太平平的。这用人啊,就是这等,差不多就过去了。若是力求十全十美,这世上就没有能用的人了。」 彩霞听着,点头称是。 蒋氏归房,忐忑不安。 萧可为还是送进祠堂挨了祖宗家法,那屁股才好没有多久,再度被打个稀烂,这次又添上了抄礼记一百遍的责罚。他躺在自己房里,哎呦叫的震天响。 v第五十八章 萧潼见蒋氏独个儿回来,不见鹭儿,虽听见了些风声,但还是又问了蒋氏一番。 蒋氏少不得实话实说,萧潼登时急了,也不管儿子伤痛,也不问慧心如何处置,反倒责问怎么不将鹭儿救出。 蒋氏不甘示弱,两口子吵得天翻地覆,各怀鬼胎。 萧潼见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赌气出去,自行另想法子。 林氏归房,晚间同着萧覃和萧月白,一家三口吃了一顿阔别已久的团圆饭。 晚上,林氏回去整理账务,萧覃在书房之中写公文。 正在静时,萧覃忽听得一糯软声响「爹爹。」 他搁了笔,抬头浅笑,果然见女儿端着一方托盘,缓步走来。 已是晚上了,萧月白换了一件屋里穿的藕荷色对襟丝绸夹衣,没穿裙子,腰里系着一条撒花纱裤,头上只挽了个简单的髻,钗环尽数摘了,耳下的一副白玉水滴耳坠倒是还在,随着她走动摇摇曳曳,仿若要滴在她肩上。 温润的小脸上噙着一抹笑,灯下更是娇软可人。 萧覃一见女儿,被公务压得沉沉的心顿时松快了,莞尔道「这会儿了,月儿还不睡呐」 萧月白「嗯呐」了一声,将托盘搁在了书桌上,说道「想着天气燥,爹爹公务辛苦,熬了一碗燕窝鸡丝汤来,给爹爹做宵夜。」 萧覃见那托盘上,果然放着一只描金青花瓷小碗,碗里汤水清澈,浮着燕窝鸡丝,甜香袭人。 女儿体贴孝顺,他当然高兴,双手接了过去,舀了一勺子递入口中,便笑道「火候正好,月儿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说着,他便摸了摸女儿的头,言道「爹有你娘照顾,你多多陪陪老太太。你大哥不在家,也只有你来多尽尽孝了。」 萧月白柔顺一笑「女儿都知道的。」 萧覃吃了那碗燕窝汤,想着跟女儿许多日子不见,便将公务放下了,同她说说话。 父女两个讲了些家常,萧月白便道「爹爹,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萧覃颔首「你且说。」 萧月白便问道「女儿同四皇子的婚事,爹爹是如何看待的」 萧覃有些疑惑,说道「这是你们两个小时候就定下的亲事,皇上首肯的,那有什么看法」 萧月白嗫嚅了一下,便还是将心中早已想好的话讲了出来「若是、若是我想要爹爹退了这门亲事,爹爹觉得呢」 萧覃脸色微沉,静了片刻,问道「好端端的,你为何突然想到要退亲」说着,他眸中精光一闪,又问「莫不是那陈博衍欺负了你又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月儿,你不要怕,直说就是。即便是皇室门第,父亲也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萧月白连忙说道「这却不曾,爹爹别急。我只是,只是想着,太子和四皇子一向不和。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四皇子我们若是成了姻亲,那」 她话说的不是很透彻,但萧覃已然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他浓眉一皱,眯细了眼眸,审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女儿。 萧月白咬着唇,没有言语,心里倒是平静的。 半晌,萧覃问道「月儿,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在外,谁跟你说了什么不成太子和四皇子不和不假,但你和四皇子是打小定下的亲事,四皇子性子是冷了些,但他是个赤诚君子,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只为了这个就要退亲,那不是背信弃义么」说着,他缓缓摇头道「平日里,我不是这样教导你的。我萧家的女儿,不该如此畏祸」 父亲眼中的失望令萧月白心猛地一颤,她握住了萧覃的手,说道「不是的,爹爹,我不是怕我」 萧覃却又道「月儿,你该不会是觉得陈恒远更好」 这些皇室贵胄子弟,都是打小就认识的。陈恒远肖想萧月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萧月白往日对陈恒远是从未放在心上,但也难保女儿大了心思就变了。 想到这儿,萧覃面色更沉,说道「陈恒远虽是太子,但他性子轻浮狂妄,好大喜功,他是不会好生待你的你可别一时糊涂,被这些虚浮的东西,迷了心窍」 萧月白几乎就要急哭了,她急急说道「爹,不是这样的,是我前不久做了一个梦」说着,便将她那个诡异可怖的梦境一一向萧覃描述了一番。 旁人或许不信,但萧覃是疼爱她的父亲,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她也不想去乱编理由的说谎骗人。 萧覃听着她的言语,脸色逐渐缓和了起来,尽管觉得有些荒谬,但女儿是为了自己着想,是把一家子人的性命放在了她自己之上。 他莞尔一笑,捏了捏女儿的面颊,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梦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萧月白急道「但是,后来女儿醒过来,就听淑妃姨妈说起宫中年夜宴上,那胡妃要献祥瑞的事,那也是梦里有过的。可见,那梦并不全是虚妄。这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兴许,是老天在警示我们呢」 萧覃且笑且叹,说道「月儿啊,你说的不错,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但这并不是说,就要一昧躲避,畏祸而后退。若真是老天给的警示,我们需得更加仔细谨慎的行事才是。我们有了防备,也就不怕小人陷害了。再说」他本想说,如陈恒远真是如此作为,那他不配当一国之君。但想想,这话不必对女儿说起,也就罢了。 萧月白还想再说什么,萧覃却先问她道「月儿,爹只问你,你喜欢陈博衍么」 萧月白不知父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一张俏脸顿时红了。 萧覃瞧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淡笑道「你既喜欢他,那便安心等着做你的新娘子就是。别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记着,天塌下来,自有爹娘替你扛着。」说着,他握住了女儿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你什么也不必怕,父亲会在你前面。」 父亲的手温暖有力,萧月白忍不住的鼻子微微一酸,点了点头。 当晚,睡在自己家中,萧月白睡得格外踏实香甜,既没有做什么怪梦,也没有惊悸醒来,酣畅的一觉睡至天亮。 翌日,陈博衍果然如先前所说,来府中做客。 v第五十九章 他本是来寻安国公萧覃的,但萧覃出门会客了,暂时不在。然而萧覃走前留有话,让他在书房等候。他便在多宝阁上寻了本书,坐在椅上看了起来,小厮抱书倒了香片上来。 萧月白想起昨日夜里一件东西落在父亲书房,也过来寻找。 才走进屋中,赫然见父亲往日里常坐的太师椅上,坐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男子。 萧月白吃了一惊,定睛看才见是陈博衍。 陈博衍已脱了外袍,斜靠着椅背,单手握着书卷,一副闲散如常的姿态,仿佛这里就是他家一般。 萧月白进退两难,微微想了一会儿,转身欲走。 陈博衍却放了书,淡淡说道「月白,过来。」 萧月白便如定住了身子,停了一会儿,咬着唇一步步的走上前来。 陈博衍目光炯炯,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她不由垂下了头,低声道「四爷过来了我不知道呢,爹爹不在家呀」 原来,陈博衍已扣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揽在了怀中。 书房里四下无人,萧覃喜静,这书房从来少人伺候,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打扰。 陈博衍在这里,那书房里服侍的两个小厮,更是不会进来了。 屋中,竟只有他们两个。 只听陈博衍沉声低语「月儿,你想跟我退亲」 萧月白有些手足无措,被陈博衍那锋利的眸子牢牢锁住,她竟有种做错了事被当场捉住的错觉。 她低着头,嗫嚅道「没有的,四爷哪里听来的这话。」 陈博衍却似是生气了,低声呵斥道「还说谎昨儿晚上,你跟你父亲,在书房里说些什么」 这声音低沉暗哑,又带了些许的怒气,还有那么一丝责备。 萧月白有些慌乱,被陈博衍那锋利乌黑的眸子看着,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陈博衍是个威严的长者,而她则一下子小了许多。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孩儿一般,听他的教训。 然而,两个人明明岁数相仿。 陈博衍看她垂首不语,自上而下只能看见那鸦羽般的黑发,柔白细腻的肌肤,明澈的双眸却是低垂着,并没有瞧他,乖巧温婉,令人怜惜。 这是他喜欢的月白,是他打小就放在心里,当小妹妹一样看待着长起来的姑娘,大了就存了别样的心思。 他始终以为,萧月白心里是有他的,她会一直跟他在一起,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唯有她不会。就如上一世,他落魄到那种地步,几乎已无翻身的可能,她却还肯跟他。然而如今,她却生出了退意。 陈博衍只觉得口中漫过了一丝苦涩,今生明明还没有怎样,她却怕了良久没有等来她的回答,陈博衍又说道「抬头看着我,不准躲着我。」 萧月白瑟缩了一下,还是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眼眸。 漆黑的眸子里,犀利却又似乎隐含着那么一抹伤处。 自己要退亲,他很难过么 萧月白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疼,这几日下来,她也隐约察觉到了,陈博衍似乎并非对她全无感觉,他是有把她放在心上的。 想通了这一层,她的心里便更加乱了。原本想着,他不喜欢她,退亲也没有什么妨碍,但如此一来,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亲人和他,对她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人。他们谁受到伤害,她都像剜心一般的痛楚。 被他的目光所惑,萧月白一时也没有多想,轻轻说道「我也不知该怎样才好,我不担心我自己,但是我爹娘祖母还有柔姐姐,那是我最重要的人」 陈博衍心中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些,打从昨夜自探子口中得知了她同萧覃的对话,他当时便想立刻过府质问。 足足一整夜,他没有合眼,一时想着前世两人分别前的缠绵悱恻,一时想起今生她对他的疏远淡漠。 她性格柔软,却并非是胆小怕事的懦弱女子,可如今的她,还是那个萧月白么然而过了一夜,陈博衍已没有昨夜那边烦躁冲动了,听了她的话,更冷静了几分。 她并非是害怕被他拖累,而是担忧自己的家人。从昨晚上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来看,她似乎陈博衍不动声色,将她搂在了怀中,低声问道「你把他们放在心上,把我放在哪里你随意就能想出退亲,足可见你心中根本就没我。」 萧月白慌了,她不愿承受陈博衍这样的指责,几乎不曾多想,脱口就道「不是的,我不是心里没有你,我只是不想害了我爹娘」话出口,她才恍然似乎说漏了什么,又看陈博衍那含着笑的眼眸,顿时便觉得羞涩难耐。 她便扭了身子想挣脱出来,口中便嗔道「你使坏欺负我,我不来了」 陈博衍哪里会让她跑掉,胳臂上只微微发力,便将她扣在了怀中。他将萧月白抱起,放在了膝上,轻捏着她精巧的下巴,轻轻问了一句「月儿,你是我的月白么」 萧月白有些错愕,不明白陈博衍为何会这么问。 但听陈博衍又说道「八宝碎金明珠手钏,是你给我的盘缠,我戴了十七年至死都没脱下来。」 萧月白怔怔的听着,霎时间泪就涌了上来,她颤声道「你你知道的」 v第六十章 陈博衍浅笑,凝视着她,低声说道「我回来了。」 萧月白只觉得百感交集,这一声她在梦里等了一世,直等到她死,却没想到竟是在醒来时听见了。 她不及去多想什么,更想不起陈博衍为何会知晓她那个梦境。她环住了陈博衍的脖颈,偎依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痛哭了起来。 陈博衍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疼着她,哄着她。 片刻,萧月白才抬头,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抽噎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梦的你跟我做了同样的梦么」 陈博衍静默了片时,还是说道「月儿,那不是梦,那是你我的上一辈子。」虽然想到如实相告,或许会吓到她,但萧月白不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能够承受那些。与其欺哄她再生出别的误会,还不如尽数告诉她,也好有个预备。 萧月白不由一呆,喃喃道「上一辈子」 陈博衍颔首「不错,那些都是真的。」言罢,遂将他如何重生等事,一一告诉了她,又道「我也不知为何,本是要死了,一觉过来却重回到了现下。然而,那都不是梦,就是实实在在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萧月白便不语了,她以为的梦境,竟全都是真的,难怪她觉得那梦里的喜怒哀乐都如此真切。 陈博衍摸了摸她的头,继而说道「我晓得你怕,但怕不是办法,退缩更不是。你退了亲,既辜负了咱们之间的情意,也是正好如了那些人的意。月儿,你且仔细想想,若是退了亲,陈恒远转而就去求皇帝下旨将你许给他,你要如何」 萧月白倒没想那么远,自从醒来她身边的事千头万绪,便也想不了那么多,此刻听了陈博衍的话,只觉大有可能,便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但听陈博衍又沉沉说道「你就不怕伤了我」 萧月白听着他说的自伤,心里也难过,便轻轻说道「我想着,你不喜欢我,所以退亲也无妨的我从没想过要伤你。」 须知,两个人虽都是经历一世磨难的人,但萧月白即刻罹难,那青年姑娘的烂漫心性尚且未改,但陈博衍却比她多活了十七年,又是横刀立马、皇袍加身过来的,那城府手腕自然都深沉成熟的多。萧月白在他手里,算是栽了。 陈博衍看她自责的样子,唇角微弯,又说「叫一声夫君,我便信你。」 萧月白羞的连耳根子后面都红起来了,她盯了陈博衍一眼,小声嗔道「胡说什么呢,还没成亲,哪儿能这样瞎叫我晓得了,你必定是又找了法子来欺负我呢。」 陈博衍不死心,又哄了她半日,但这一点上,萧月白却怎么也不肯让步了。 说了几句,陈博衍见她越来越羞,也怕逗得狠了,将她惹恼,便不再说了,只问道「月儿,我有件事问你,上辈子你是不是怀过我的孩子」 萧月白呆了呆,停了半日,才木然的点了点头。 陈博衍的脸沉了下来,他没有再问,萧月白既然罹难,那孩子也不必说了,又何必再往她心口上扎刀子。 陈博衍握住了她的手,沉沉说道「咱们还会有的,这辈子,咱们会有很多孩子。」 萧月白幽幽道了一句「你回来的太晚了。」 这话音淡淡,却含着浅浅的哀怨。 陈博衍胸口一紧,揽住了她的肩,一字一句道「这次,我不走了。我留在京里,好好的守着你。」萧月白垂首,浅浅一笑「博衍哥,我信的。」 两个人又低声说了几句蜜语,萧月白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忽然抬头,看着陈博衍的眼睛,问道「博衍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昨儿晚上我和我爹说退亲的事的」 陈博衍语塞,看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他编不出谎来,也不想骗她。 萧月白禁不住说道「你、你使了人来盯着我么我们安国公府里,有你派来的人」 她虽然是个闺阁弱女,但到底是名门闺秀,自幼祖父与父亲教她读了许多书,那前朝君主与臣子相互猜忌而生的故事,她也知道一些。 陈博衍虽然眼下还是个皇子,但他也是当过君王的人,并且今生看来也是有那个意图的。 他派了暗探,在她家里,那是什么意思萧月白想着,又急又怕,脸色变得煞白。 陈博衍说道「我不是想盯着你,我怕你们再被小人算计。你那二叔二婶,上辈子是怎么害你们的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不准许你再有个万一。国公爷又蒙在鼓里,我不得不防着。」 萧月白半信半疑,说道「若只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让人听我和我爹说话呢」 陈博衍捏着她的手,说道「你如不信,待会儿我便同国公爷说实话。」 两个人正说话,萧覃却已踏入了门内,扬声道「让四皇子久等了。」 话才落地,他已转过了月洞门,赫然就见陈博衍抱着他的小女儿,两个人腻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萧覃登时怒冲上头,大喝道「陈博衍,你在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月儿」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娇花总想退亲》卷一 作者:侍花 02、《娇花总想退亲》卷二 作者:侍花 03、《娇花总想退亲》卷三 作者:侍花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