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不嫁他》 楔子 静谧的咖啡厅一隅。 米色的羊绒地毯柔软舒适,一直延伸到落地窗边,同色系描金暗纹的雪纺纱帘,将窗外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隔开,就连和煦的阳光也一并被婉拒在外。 景衍淡然地倚着黑色的真皮沙发,眼眸深不可测,如黑夜里暗涌奔腾的大海般内敛而深沉,一本知名杂志曾经用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他,「神秘」,尽管如今的社会资讯高度发达,媒体几乎无孔不入,可关於他的一切,外人依旧知之甚少。 今天,他和苏晓沐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可曾经,他们分离十年。 他抿着唇并不说话,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苏晓沐的身上。 此时她正微低着头,微抿了一口咖啡,淡淡的妆容将她白皙的肤色表现到了极致,彷佛咖啡有点苦,她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还带着轻浅的笑意,有一瞬间跟他记忆中那抹微笑重叠起来。 他还记得她,尽管他们相处过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居然还会有一个儿子,一想起这个,景衍没有温度的眼睛清冷地凛起来,下颔也绷得紧紧的。 在他们一旁坐着的林泽是景衍的御用律师,见此时的气氛有些凝重和尴尬,便开口问道:「苏小姐,你没有带律师一起来吗?」 苏晓沐放下咖啡杯,静静地擡起头,镇定自如地回答道:「我想……并不需要律师。」她毫不示弱地回望着景衍,唇边的笑容也收敛起来,从容自若道:「反正不管请不请律师,上了法庭我肯定都是输,何必多此一举?」 林泽张大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他手上经历过的官司不知凡几,这样的豪门抚养权争夺案更是不少,女方有挟子要求巨额赡养费的,有抵死相争孩子抚养权的,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冷静又如此识相、认命的女人,这让他忍不住猜测,照她的意思是,要放弃了? 「爽快。」景衍微勾起唇,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要你同意庭外和解,一切好说,你想得到什麽,我都能满足你。」 我想得到你。 苏晓沐心里悄悄地呢喃着,不过她却摇摇头说:「我只要我儿子,他一定要跟着我。」随着动作,她盘起的头发有一丝轻盈地滑落脸颊,面容温婉而恬静。 得不到预期的答覆,景衍的眼里染上刻薄的冷色,淩厉的语气冷冽逼人,「那很可惜,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那样冷漠倨傲的姿态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我无所谓。」苏晓沐耸耸肩,彷佛不惧怕他这种凛然的王者气场,微笑着说:「景先生知道我为什麽坚持约在这里吗?」这里是国内顶级的五星级酒店之一,出入来往的都是政商名流,而景衍素来低调,为了保护隐私,谈这些事本不该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公众场合。 景衍沉默地挑起眉,静待她的下文。 苏晓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刻意掩去心中那抹刺痛,轻描淡写地说:「我约在这里,就不怕被人知道我和景先生将要打官司,就不知景先生介意不介意?我虽然没有什麽人脉,倒也认识几个记者朋友,听说人出了名以後在媒体和大众中的曝光率会大增,尤其是像景先生这种名人,肯定天天会有媒体跟踪报导是不是?」她浅浅一笑,「那麽……托你的福,这桩即将轰动全国的夺子案会让我和小尧都成了名人。」 她没有咄咄逼人,反而疏离有礼地称呼他为「景先生」,彷佛那段过去在她的眼里也已无关紧要,现在他们的关系更纯粹,仅仅是苏尧的父母而已。 只是桌下她绞紧的手指出卖了她的情绪,指尖微凉地颤栗着,她的内心远不是她所表现的那麽冷静,她以为她已经从那段短暂而深刻的感情中重生,这十年来她也表现得非常好,不想不听不问,可当她再一次遇见他,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大澈大悟,而只是将他藏在内心的深处,依然爱着。 林泽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依景衍的身分,一旦被曝光他有一个私生子,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孩子的影响更加不好。 景衍也面色一沉,那股寒意刹那间将空气冻结,林泽硬着头皮适时地提出意见道:「苏小姐,我劝你三思而行,此事被媒体曝光的话,对你也没有好处,你轻率的行为不但会伤害到孩子,更会让法官对你的印象减分,这又何必呢?」 苏晓沐一脸无所畏惧的洒脱,慢慢地说:「还用多想吗?我一来无权,二来无钱,景先生要跟我抢儿子我也抢不过,那结果只能鱼死网破了。反正你们财大势大,如果我输了官司,你们还可以向法院申请收回探视权阻止我们母子见面;更甚者,你们将来一声不吭就把他送到国外去,想也知道我以後要见儿子一面难於登天,所以能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也不错,你说对不对呢,林大律师?」 「这个……」一贯口舌如簧的林泽,也被她一连串犀利的言辞堵得片刻语塞,因为苏晓沐的顾虑并没有错,对这样的事很多家族都是这样冷处理的。 听了她的话,景衍的眉峰紧锁,身体微微向前倾,两手交握放在铺了红色桌布的方桌上,深色暗纹衬衫的袖口微露於黑色西装外,继而他对上那双炯亮的眼睛,语气锋锐地沉声问她:「你还没说,你到底想要怎麽样?」 苏晓沐很想笑出声,她要什麽,他就会给吗?不会的,因为景衍的心是石头做的、是千年寒冰,任她捂得再久也不会暖、不会融化……不,也许有人成功过,可惜的是,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眉梢轻扬,单手无意识地搅动着小汤匙,看着咖啡在杯子里回旋,不紧不慢道:「我要的很简单,两个选择,一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小尧依然由我来抚养,你不需要提供赡养费,只要通知我一声,你可以随时跟他见面。」不过依她对他的了解,他不会答应的。 果不其然,景衍眉峰拧起来,乾脆地拒绝她:「不可能。」 「而另一个选择就是……」苏晓沐眯起眼睛凝睇着景衍,唇边带着暖意微笑道:「你,和我结婚。」 第一章 曾经被死神抚摸过的脸庞显得苍白而沉静,病人服宽大的袖口衬得她的手十分清瘦,皮包骨的手背还插着冰冷的针管,病房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沉睡着。 她作了一个梦,一个被她刻意遗忘十年的梦。 陶艺室外的走廊很窄,那天,她捧着刚烧制好的花瓶走向作品展览室,半个人高的花瓶挡住了她的视线,听到有脚步声,她下意识地侧身想让路,可发麻的手指却因为突然改变动作而滑了一下,使得她整个人的重心都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在千钧一发间,那人机敏地将她连人带花瓶稳稳地扶住,她这才幸免於难。 她穿的是一件削肩雪纺裙,对方抓住自己光洁肩膀的手宽厚而有力,应该是位男性,掌心微热的温度让她脸红起来,她连忙站好,偏头从花瓶後露出半边笑脸,礼貌地向他道谢:「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那人并未有任何表示,只是点点头把手收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越过她的身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转过身,目光忍不住追随他冷然的背影,他穿着笔挺的条纹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处,单手插在卡其色的休闲裤口袋里,从背後看去,是个很乾净俊朗的打扮。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味,据说人的嗅觉记忆是视觉记忆的三倍,所以她很容易就记住了他的味道,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一次平淡无奇的午後偶遇,那一个男人,竟足以改变她的一生。 後来她又在陶艺室里见过他几次,他的五官很深邃,眉毛也浓,尽管嘴唇有些薄,不过抿起来的时候极为好看,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之後听别人说,他心仪的对像是方老师的女儿,这样的传言让她感到莫名的失落,好的男人总是属於别人的,是她痴心妄想了。 ◎ ◎ ◎ 好好的,怎麽又想起这些陈年往事了? 苏晓沐缓缓醒来,皱着眉,呼吸还有些不顺畅。 侧了身看去,百叶窗半拉起,下了好几天的春雨已经停了,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光线刺激下让她的眼睛忍不住溢出泪水,而淩子奇就闭着眼睛倚在床沿上,沙发上挂着他的外套,还有一个迷你的行李箱。 她微曲的手才动了动,淩子奇很快就醒了,快步过来轻按着她冰凉的手背,缓声说:「你别乱动,还有半瓶才滴完呢。」 「怎麽回来了?你不是要去日本进修一个月吗?这才几天啊?」苏晓沐的声音有些乾涩的沙哑,只能勉强给他一个笑容。 淩子奇没有回答她,而是按了床边的升降器,扶她靠着枕头坐着,低声问:「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呼吸怎麽样,还觉得胸闷吗?」 苏晓沐摇摇头,「我好很多了,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学长吗?他都说我没事了……」她的话在他越来越冷的目光中渐渐消音,抿着唇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淩子奇缓缓收紧拳头,不带温度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没事?都发绀了你还敢说没事?是不是、是不是要……」那个字他不敢说出口,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她,抿唇说:「你现在暂时只能吃流食,我叫护士去替你送碗粥来。」然後像逃避什麽似的匆匆离开了病房。 他靠在走廊的墙上,渐渐平复自己的心情,直到刚才亲眼看到她醒来,他一直悬着的心才安了下去,他在日本接到学长的紧急电话,说她病情复发入院,差点就得进icu的时候,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什麽都顾不得就赶了最早的班机回来,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滋味,她到底懂不懂? 护士送来装了白粥的保温瓶,淩子奇拿进病房,将粥倒在碗里,一句话也没说,苏晓沐最怕他这麽沉默的时候,他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谈笑风生,脱下了白袍後更是风流倜傥地混迹於各大酒吧,在女人眼里他是帅气多金又没脾气的「好情人」,这种人不发飙则已,一生气起来就难收拾了,好比现在。 她乖乖地就着他的手把一碗粥吃完,再忐忑地瞄了他两眼,这才敢笑着活跃气氛,「好了,你别生气,新郎是我的主编,盛情难却之下我也不好意思不去,不过我不知道他会那麽大手笔地将整个婚宴都摆满了新娘喜欢的小雏菊,而且我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走了,真的。」春季是花粉飞舞的季节,雏菊又名延命菊,可之於她却是致命的菊科过敏源。 听了她的解释,淩子奇目光幽深,一边把碗放在桌上,一边淡淡地说:「小尧知不知道你进医院了?」 「我怎麽敢让他知道?你别看他早熟得跟个小大人一样,真的知道我入院了也会受不了的。好在这几天他参加了一个比赛,由学校统一安排住宿,正好能瞒着他。」苏晓沐一说到儿子眼睛都亮起来,那是她的心肝宝贝,比什麽都重要。 「原来你还知道小尧的年纪还小,我看你以後还敢不敢这麽鲁莽?」淩子奇的脸色稍缓,过了一会儿,他又低沉而慎重地说:「晓沐,答应我,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知道了,你别担心。」苏晓沐点头,又回忆起那天,「婚礼、鲜花、祝福……子奇,看到新娘脸上的笑容,我就知道她很幸福,怪不得别人都说女人结婚那天,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 淩子奇一怔,然後半开玩笑似的说:「你想嫁了?」他蓦地凑近她,慢慢地说:「其实你不用羡慕,只要你开口,我们可以马上去登记结婚。」他的心里有微微的激动,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他在等她的回答。 他们太靠近了,呼吸就在耳边,苏晓沐哆嗦了一下,半转开脸故作轻松地揶揄,「我才不敢做你的单身终结者,先不说外面的,光这医院里你的爱慕者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我淹死了!淩医生您行行好,饶了小女子吧!」 果然。 「也对。」淩子奇淡笑着抽离身体,吊儿郎当地说:「我也舍不得那一片森林,不过是哄哄你,千万别当真。」他还记得,在她还没醒过来之前的梦中呓语,她反覆呢喃着那个名字,景衍。 在他还没有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是别人的了。 苏晓沐暗暗松了口气,有些事她隐约知道,却只能假装不知道,子奇是她最重视的朋友,她不想失去他。 淩子奇陪了她一整天,直到她嚷嚷着困了,裹着被子躺下,他又独自坐了很久,一直等她呼吸平缓以後才熄了灯离开。 他关门的声音很轻,可苏晓沐没有睡意,闭眼躺了一阵子,最後实在睡不着,又在黑暗中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打开小台灯,拉开抽屉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皮包,在内层里藏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子紮着马尾,亲昵地挽着身旁年轻男人的手臂,笑得很开心,男人的脸上没什麽表情,薄唇紧抿,显得很倨傲,他这人很低调,从来不肯面对任何镜头,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要求和他一起拍照时他惊讶的样子,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好看多了。 这是她从前爱的男人,现在也是。 而这个男人在梦里对她说,你没什麽不好,只不过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 ◎ ◎ ◎ 三月的午後,和煦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缝隙落到苏晓沐的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斑暖得她白皙的脸颊比刚入院时要红润一些。 她披着一件千鸟格的长外套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双眸出神地看着不远处几个在草坪上嬉闹、戏耍的小孩子,他们看起来跟小尧差不多大,正是享受天真烂漫的快乐童年的年纪,可小尧不同,即使她拚尽全力也还是代替不了一个父亲的位置,甚至有时候他还反过来照顾自己。 早上他从学校打电话来,先是跟她简单地说了自己这几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又担心地问她有没有发病,千叮万嘱她记得随身携带喷剂、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要按时吃饭吃药,这哪里是一个才九岁的孩子会说的话? 儿子早熟得让她心疼,在医院醒过来的那天她就想,如果哪一天她不在了,儿子孤零零的该怎麽办呢?她突然有些心酸,是她自私地把他生下来,让他在没有父爱的环境下成长。 「啪」一声,像什麽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苏晓沐下意识低头看去,是一本财经杂志,她的睫毛轻轻一颤,忍不住弯下腰把它捡起来,披在身後的长发随着动作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杂志的风格简洁俐落,封面人物是一个男人高大挺拔的近身照,他的侧脸英俊深邃,表情是他惯有的淡漠冷然,那一身蛊惑的黑色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神秘感,她很早就知道,他就像一个无底的漩涡,一旦陷下去,就是一辈子的无法自拔。 当年方老师的陶艺课程无缘无故地结束,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半年後。 那天天色很晚,晚上还起了大雾,虽然刹车及时,可那辆炫目的法拉利还是把刚结束家教的苏晓沐吓得倒在地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坐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把撒落在身边的资料和书本收拾好夹在腋下,便单手撑地想站起来,哪知试了几次都不行,脚踝处疼得要命根本使不上劲。 很快就有人扶起她,「你没事吧?」 彷佛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古龙水味道,她擡头一看,目光惊愕地灼热起来,是他? 晕黄的路灯下他侧脸的轮廓很是清俊,她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勉强笑道:「没关系的,我没事。」估计他对自己没印象了,这是她第二次跟他这麽近距离的接触,他拂过的气息让她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他微挑起眉,退开一步跟她保持距离,她失去了支撑,身体的重量让脚踝的疼痛加剧,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是意料之中,他勾了勾唇,「我送你去医院。」年轻的声音里透着不寻常的沉稳,再伴着淡淡的红酒味,魅惑到了极致。 苏晓沐涩然地笑了笑,「还没严重到要去医院的地步,可能是扭到了,我自己回去擦点药就行。」 他没有接话,迳自打开车门,视线从她的脚又转回她的脸上,「上车吧。」那双眼睛深不可测,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却有种淩驾於人的力量,让人只能听从他的意思。 在他的迫视下她只能乖乖地上车,性能极好的跑车飞驰在雾色弥漫的黑夜里,车里太安静了,她有些不安,便悄悄地从照後镜里观察他。他浓密的黑发打理得很有型,鼻梁又高又直,衬衫的领口微开,外面穿一件双排扣黑色西装,优雅得彷佛是刚从某个宴会里出来的绅士。 他好像察觉到她的打量,头微微朝她的方向一侧,她立刻把脸转向车窗外,默数着一盏又一盏的路灯,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暗笑自己花痴,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很快就到了医院,不用挂号也不用候诊,而且这麽晚了,居然还有一位骨科的主任医师为苏晓沐看诊,她不禁想起了陶艺班同学中的传言,说他不但年轻有为,背景也很深。 医生初步判断是扭伤了筋骨,可为了保险起见,又建议她照x光片,最後确定并没有伤到骨头,擦点药酒休养几天消肿就行了。 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他站在走廊的窗台前若有所思,挺拔修长的背影与清冷的月光很相称,她没有打断他的思绪,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 直到手机响了他才回神,见她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眼里闪过讶异,不过很快又掩去,擡手接通电话,「嗯?到了?你直接到三楼。」挂了电话後他对她说:「我的助理马上就到,他会送你回去。」 她点点头,「好,谢谢你。」然後极力忽视心头那莫名的失落。 「景先生。」他的助理王皓急急忙忙地赶来,大冬天的居然出了一额头的汗。 他从容不迫地说:「剩下的事你来处理。」越过她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她的皮包上,略微迟疑地问她:「你也学陶艺?」 「嗯,学过一点。」苏晓沐脸上看似很平静,可心里隐隐地有些小兴奋,以为他记得自己。 「吊饰很特别。」他说完这句就先一步离开。 她微微握拳,冰冷的手指僵硬地蜷曲着,那个陶瓷吊饰是结业的时候方老师送她做纪念的,後来她才知道,那是方老师女儿的作品。 有老板的吩咐,助理王皓不敢大意地坚持送苏晓沐回家,还彬彬有礼地递给她一张名片,说如果还有什麽问题,可以拨上面的电话找他解决。 那个电话她一直没有打。 後来有一次,她哮喘复发又去了一趟医院,意外地看到他的车停在住院部的门口,她故意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看见他温柔地抱着一个女孩子出门、上车,而不知道那女孩子跟他说了些什麽,他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晓沐有刹那间的失神,原来那样冷漠的人,也会笑得这麽温柔,再冰冷的天也因之而生暖…… 「谢谢你的帮忙。」银铃般的声音让苏晓沐瞬间抽离了记忆,只是当初的怦然萌动还在她的心头萦绕徘徊。 「不客气。」她把杂志递过去,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孩子坐着轮椅,少了一条腿,左边裤管空荡荡的。 她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接过杂志以後又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 不久,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後面草坪跑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皱着眉抱怨道:「你怎麽又到处乱跑了?让我找了好久。」他的表情很不赞同,话语里却极尽温柔。 「待在病房里闷死了,你又不来陪我,我出来透透气也不行吗?对了对了,你快看,这个男人好帅哦!」女孩子指着放在腿上的杂志封面笑意盈盈地说。 男生一面推着轮椅,一面不服气地嚷嚷道:「哼!有我帅吗?」 「没有……才怪!人家多有型啊!」女孩子调皮地吐吐舌。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温馨的背影却一直锁住苏晓沐的视线,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不管发生了什麽事,相爱的人能够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地直到世界的尽头,能够在茫茫人海里遇到彼此,他们何其幸运。 ◎ ◎ ◎ 苏晓沐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才出院,她出院那天淩子奇特地请了假接她离开。 淩子奇帮她办好了手续,推门进来时她正在收拾最後一点东西,他看到她把一本杂志往行李包里塞,那封面的人物让他眼神黯了黯,忍不住握拳。 等苏晓沐转过头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平日吊儿郎当的表情,倚着门扉,手指头勾着车钥匙调侃,「有我这麽二十四孝的朋友忙前忙後的,你该怎麽报答啊,苏小姐?」 苏晓沐微微扬起下颔,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大方地说:「那你想我怎麽报答?尽管开口。」 「以身相许如何?」淩子奇笑睇着她。 苏晓沐镇定地把目光移开,提着行李包走过去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言笑晏晏,「别这样嘛,要你勉强接受一个半老徐娘多委屈啊,我还是请你去吃大餐吧,你不是喜欢吃法国菜吗?我知道有一家餐厅,味道特别好……」 「是你自己想吃吧,别说得那麽冠冕堂皇。」淩子奇好气又好笑地接过她的行李,任她拉着自己往门外走,她的手很瘦,尤其这次病了以後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他忍不住用力地回握了一下。 苏晓沐一怔,低着头,竟有些鄙视这样故作无知的自己。 刚离开医院没多久就遇上塞车,长长的车龙几乎一动不动。 跟淩子奇聊了一会儿,苏晓沐闲不住地打开了广播,电台节目主持人磁性喑哑的低音驱散了等候的烦闷,车子连动都没动过,节目已经进入了尾声,是一首稍显悲伤的情歌。 伴着音乐,主持人缓缓地念了结束语,「徐志摩说,一个人,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也许人这一辈子,真的需要不顾一切地爱过一回才不枉此生。 车内小小的空间里除了音乐,便是瞬间留白的沉寂。 淩子奇用余光看去,苏晓沐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头长发松散地盘在脑後,带着几分温婉柔和,沉静的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不由得忆起第一次见她时才二十出头,别的女孩才刚走出社会,她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老师在弥留之际是这样交代他的,「子奇啊,晓沐是我老朋友的女儿,也是个苦命的,以後麻烦你替我多多照顾她了。」 淩子奇对苏晓沐,一开始是恩师托付的责任,那六年後的现在呢?已经变了吗?他无声地转开目光,朝窗外微微出神,直到车龙开始移动,後头响起不耐烦的喇叭声,他才发动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接着,等他们享受完一顿精致考究的法国大餐以後,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苏晓沐安静地品着饭後甜酒,淩子奇不知道从哪里变来一本画册,轻轻推到她面前。 苏晓沐一愣,擡起头来,问他:「这是什麽?」 「你先看一看啊。」淩子奇的表情有些孩子气,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说:「有句广告词怎麽说来着?哦,是这样,『总有一个你喜欢的』。」 翻开画册,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拍摄精致的风景照,小小的一本,内里乾坤却很大,有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旅游名城的详细介绍,衣、食、住、行通通都包含其中。 苏晓沐怔怔地看着,眼里浮着恍惚的神色,明知故问:「你给我这个做什麽?我又不去旅游。」 淩子奇却不容她逃避,亮亮的眼睛仔细地盯着她看,「适当地换个环境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苏晓沐固执地把旅游宣传册推回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没这个必要啦,我现在挺好的。」 「好?你说说看这几个月入院几次了?还叫做挺好?」淩子奇终究没了耐心,隐去了笑容,甚至失控地抓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冷然,「苏晓沐,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明明远离了那个人这麽多年,最近又开始收集了一堆他的资讯,她想做什麽? 苏晓沐微张着嘴,神色有些被人看穿的惊慌,用力把手抽回来,匆匆起身说:「我、我去一趟洗手间。」伴着高跟鞋踢踏声的,是她落荒而逃的背影。 淩子奇并没有生气,只是怔忡地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上面彷佛还留有她的温度,然後缓缓收紧,却什麽也抓不住。 他自言自语着,「苏晓沐……怎麽世上还有你这麽傻的女人?」 第二章 洗手间在入口的另一侧,苏晓沐明明走得很急,却又在拐角的地方猛然停了下来,甚至迅速地把自己藏在大理石柱後面,不远处,景衍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她视线里定格,一直到他上了车消失在她面前,她才一点一点地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们分手以後她尽量避开他会出现的场合,所以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偶尔碰到的几次,还都只是她看见他,没想到今天居然险些擦身而过。 这是天意吗? 她进了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触觉让她的理智回笼,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眼底已经有了黑眼圈,枯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此沧桑。 子奇问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其实她还能想些什麽?自景衍走进她世界的那一刻起,已经由不得她了,而且有小尧在,她和他的联系就不会断,不管天涯还是海角。 在她醒过来的,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一个疯狂的想法开始折磨着她的神经,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如果她真的会死、如果那天会来得那麽快,那麽请允许她自私一回,让他知道她的存在、小尧的存在,让他知道她还爱着他,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可能,那就让他也爱上她。 虽然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是个很傻的执念。 苏晓沐自嘲地摇摇头,把脸上的水珠擦乾净,推门出去,淩子奇就倚在她刚才站的地方等着她,她本来还有些忐忑,可淩子奇对她轻松地笑了笑,彷佛刚才的不愉快并不存在,他对她总是这样好脾气。 淩子奇体贴地把挽在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你怎麽这麽久才出来?我先付了帐,时间晚了,我送你回去,你得早点休息。」 「好。」苏晓沐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他没把刚才的尴尬放在心上。 淩子奇开车的技术很好,车速快却稳当,不多时就到了苏晓沐住处的楼下,她下了车,弯腰从窗外对他说再见,却发现他熄了火也跟着走出来,平静地说:「你上一次就是在电梯里昏倒的,我不放心,先送你上了楼再走。」一旦牵涉到她的病,他医生的立场站得很坚定,她没有置喙的余地。 电梯里很安静,今天的他们好像少了点什麽,苏晓沐思来想去,终於想到一个合适的词,「自在」,他们忽然变得不自在了,她甚至不敢跟他正视,更怕他再问自己些什麽。 一进门,就能看到用苏晓沐和小尧的照片放大的背景海报,她的家是间中古屋,并不是很大,虽然屋龄老了,却布置得很温馨,所有的装潢都是她亲自设计的。 淩子奇看着她照片上灿烂的笑容,有一瞬间的闪神。 苏晓沐走进开放式厨房,问道:「你要不要喝点什麽?」 淩子奇摇摇头,替她开了一扇窗户通风,夜晚高楼上的风挺大,吹得他的头发微乱,他静静地看着她,低声说:「晓沐,你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果你是怕陌生的地方不适应,我可以陪你。」 淩子奇穿医生袍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下了班又变得玩世不恭,让人看不透他的本质到底是什麽,苏晓沐从前就控诉他是个双面人,他还幽默地回她一句:「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双子座的呢。」 可他最近却是少有的认真,所以苏晓沐想装成若无其事都不行。她笑笑,「小尧还要读书呢,我实在是没办法离开,至於我的病……以後注意点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这麽多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你是走不开,还是不想走开?」他抿着唇,又靠近她一步,深邃的目光灼人,厨房的灯光下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身上还带着红酒的淡香,他不给她机会反驳,继续说:「你牺牲的一切,那个人真的会珍惜吗?值得吗?」 淩子奇不清楚苏晓沐和景衍之间发生过什麽事,应该说几乎没有人知道小尧的父亲是谁,就连他也是无意中知道的,但也仅仅知道,他是她的曾经。 不曾癒合的伤疤被他无情地揭开,苏晓沐有些恼羞成怒,瞪视着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珍惜……唔……」突如其来的吻! 淩子奇把她困在洗手台前,勾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身,温柔又深切地吻了上去。 苏晓沐反射性地猛力推开他,难以置信地仰起下巴,冰凉的唇失去了颜色,「子奇!你疯了吗?」 淩子奇彷若未闻,眼里浮现浓浓的失落,然後听见自己苦笑地喃喃问:「晓沐,你爱他,他就会爱你了吗?」那我爱你,你就会爱我了吗? 被戳中死穴,她很快就给了他答覆,却是致命的一击,「那又怎麽样?即使他不爱我那又怎麽样!那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不经大脑思考的话就这麽突兀地蹦了出来,接着出现短暂的空白。 淩子奇一怔,放在她腰间的手,慢慢地、缓缓地放开,半晌後,他的神色已经变为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擡头看看挂钟,语气也冷淡下来,「已经很晚了,我先离开。」然後木着脸,转身往门口走去。 等苏晓沐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伤人的话时,她什麽也顾不得就冲了出去,脑子里涌上了过去的一幕幕,小尧高烧不退的时候是子奇日夜陪着她;家长会她在外地时也是他替她出席的;节日的时候他总是抽出时间来陪他们;更不用说她发病那时他丢下工作为她忙前忙後……还有很多很多,这麽多年了,一直是他。 她怎麽能、怎麽敢、怎麽会那样伤害他?悔恨的泪水像下雨一样,淋得她一脸狼狈。 「子奇……」苏晓沐在电梯口截住他,又怯懦地不敢再靠近一步。 淩子奇的身影滞了滞,在灯下略显苍白,却没有回头。 看着他抗拒的背影,苏晓沐心里一阵难过,将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咬紧唇带着哭音解释道:「子奇,对不起,我刚刚是一时冲动……」不过她的话还没能说完,电梯「叮」一下,门开了,淩子奇快步走进了里面,她模糊的眼里只能看到他冰冷的侧脸。 在电梯阖上门之前,他略一低头,轻轻地说:「晓沐,该道歉的是我,今晚我有些醉了。」 而你只是让我清醒过来。 ◎ ◎ ◎ 那天以後,苏晓沐和淩子奇没有再见过面,也是他们认识这麽久以来,第一次超过半个月没有任何联系,她完全找不到他,不在医院、不在家里、没开手机、没上msn……淩子奇这个人彷佛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有一种感情是友达以上,但恋人未满,苏晓沐想,用这句话来诠释她和淩子奇的关系再恰当不过了,她的心很小、很自私,根本没有办法对他承诺什麽。 又过了两天,恰好是苏晓沐的生日,小尧和子奇都不在她的身边,一个人的生日显得有些寂寞,路过蛋糕店的时候她一时兴起,买了一个起司蛋糕,回到家,刚点上蜡烛打算自娱自乐,门铃就响了。 苏晓沐本来还有些奇怪谁在这个时候来她家,可她刚看了猫眼一下就迫不及待地开门,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笑容,略为兴奋地喊着:「子奇?你怎麽来了?」 淩子奇穿着polo衫,一身休闲装扮,修长的身体斜倚着门口,头发理短了,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潇洒不羁的魅力。 他的眼里流转着熠熠的神采,就这麽浅浅地笑着看她,「怎麽?不欢迎我来吗?」他话虽这麽问,可是人却已经不客气地越过她走入玄关脱鞋,熟悉得跟进自己家门一样。 苏晓沐有些无法适应,转头看他已经换了拖鞋窝进小沙发里,用小牙签撩拨着摇曳的烛火,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关了门,在厨房倒了两杯茶出来,搁在桌上,微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气氛有些胶着。 淩子奇把剩余的蜡烛都点上了,不知想起什麽,轻缓地笑了出来,打破沉寂,眼角还带着温和的笑纹,「我说苏小姐,过了今天你就三十岁了,还有我这个资优男人陪你过生日,是不是很感动、很荣幸?」他的表情自在得好像那一晚的尴尬不曾存在。 苏晓沐笑了笑,拿起杯子朝他扬了一下,故作怅然地感慨,「我是老了,不过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知己?是啊,知己,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因这两个字,淩子奇眼底的某种光彩,正渐渐淡去,经过了这些日子的刻意疏远,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从前一样谈笑自如,以为自己可以放得开、可以不在乎,可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一切的伪装顷刻间瓦解了,他第一次这样嫉妒,嫉妒她装在心里的那个人……那个人何德何能? 他意思意思地跟她碰了杯,然後起身去关灯,顿时偌大的客厅只有烛光荧荧,苏晓沐娇小恬静的脸庞在他的视线里若隐若现,他心里一紧,并不走过去,只是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唱起了生日歌,中英文版都唱了一遍,就像电影里那些浪漫的情节一样。 可惜的是,她是他认定的女主角,他却不是她的男主角。 歌声一落,他淡淡地说:「晓沐,许个愿吧!」 苏晓沐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却只能把感动藏在心底,带着鼻音轻轻地「嗯」了一声,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自己的愿望,然後把蜡烛吹灭。 她等了好一会儿,淩子奇并没有亮灯,两人在黑暗中沉默。 时间悠长得彷佛过了半辈子,淩子奇温温的声音在漆黑中传来,「晓沐,如果我比他更早遇见你,你的选择会是我吗?」可还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又像孩子似的不甘心地问:「他……就真的那麽好?值得你这样不顾一切、近乎固执地爱着他?」 苏晓沐咬紧唇,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一个人的好与不好,哪里有什麽界定;一个人的爱与不爱,更是情非得已。 爱情,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时候爱上景衍的。 ◎ ◎ ◎ 那是初春的一个傍晚,被夕阳镀了一层金晖的机场人潮如织。 苏晓沐和景衍再次相遇,他还是开那辆耀眼的法拉利,她去送人,而他则一脸漠然地倚在车门前,好像在等人。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他很久,直到在一旁的友人催促,她怕被看出些什麽,这才移步走进候机室,再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後,他还在那里,只是表情有些不对劲,单手扶着车门,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 她鬼使神差、不合时宜地走上前,擡头问他:「景先生?你怎麽了?」 景衍有些难受,眯起双眸与她对视了一眼,凭着记忆里想起她是谁,疏离地说:「苏小姐?」他勉强站直身体,又缓缓道:「我没事,谢谢关心。」 可苏晓沐根本不相信,忍不住又往前走一步,立在他跟前,两人靠得很近,她犹豫了一下,「真的没事?可你的脸色很不好。」 景衍抿紧唇,似乎不悦她的逾矩,正想开口说点什麽,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握起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厚、很温热,将她的左手暖暖地、牢牢地包在里头,十分亲昵。 苏晓沐吃惊地扬起下颔看他,他很快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请你帮我一个忙。」也许是天生惯於发号施令,他的请求跟命令并没有什麽差别。 而她一脸茫然,傻傻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心脏怦怦直跳,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他们的十指交握中,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阿衍!」不远处,一个穿着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子单手朝他们挥舞着,另一只手还亲密地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机场大厅走出来,男人的模样不算英俊,还留着胡子,却也很有男人味。 苏晓沐明显地感觉到景衍的身体一僵,不过她用余光看去,此时他的唇角微勾,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减退了几分冷漠。 女孩子很快来到他们跟前,笑起来两颊有很深的酒窝,十分可人,她落落大方地介绍道:「阿衍,他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程宇。」 「你好,我常常听小臻提起你,久仰了。」程宇礼貌地笑了笑,伸出手来。 「你好。」景衍的表情很深,冷漠看了他一眼後,疏离地回握了一下,很快便放开手,转而看向秦臻,「小臻,这次怎麽回来得这麽突然?」 女孩子神秘一笑,害羞地红了脸,偏头看了看程宇才说:「我们准备结婚了,这次回来见他爸爸、妈妈的。」 瞬间,苏晓沐觉得自己手腕的骨头被紧捏得疼进了心底,很明显地感觉得到景衍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秦臻笑咪咪地在景衍和苏晓沐身上打转,然後颇有深意地问:「这位是?」 景衍顺势把还怔忡着的苏晓沐搂进怀里,状似亲密,可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她是我的女朋友。」 ◎ ◎ ◎ 「她是我的女朋友」,可事实上他们只是见过几次面,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秦臻和程宇邀请他们一起共进晚餐,苏晓沐明明可以不去的,她不必为景衍稍显荒唐的临时起意而负责,可那天的自己却像着了魔一样,不但应邀,而且比演员还要入戏。 气氛比苏晓沐想像中的要好很多,因为秦臻很开朗,又很爱笑,大多时候都是听她在说话,说她和景衍小时候的趣事,说她在国外求学的经历,也说她和程宇的相识。 这样一来,本来话就不多的景衍更加地沉默,顺着剔透的玻璃杯缘,瑰红的酒缓缓滑落,像丝滑的红绸缎,一杯接着一杯,彷佛掩饰着什麽。 苏晓沐觉得他的脸越来越红,忍不住小声说:「你好像发烧了,不要再喝酒了吧?」 景衍擡起头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而手上的酒杯已经被秦臻夺走,轻柔的语气带着不赞同,「阿衍,你不舒服怎麽不早说呢?」 他随即垂下眸,掩去了一切情绪,薄唇抿了抿,淡淡道:「我没事的。」 不过因这小插曲,四人晚餐还是早早地散了。 这天晚上没有月光,漆黑的夜空像黑丝绒般一直绵延到天际。 景衍幽深的目光随着秦臻他们的离开而消沉,隔了很久,他才转过身低哑地说:「抱歉,耽误了你这麽长时间,我送你回去。」 「景先生,你不但发着烧,而且还喝了酒,这样子怎麽能开车?」苏晓沐拧起眉来。 景衍有些不耐烦,「我没事。」他说着就要往车库走去,可没走两步身形就开始摇晃。 苏晓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只是碰到手掌,那热力已经不容小觑,他们距离很近,他身上夹杂着菸草和红酒的味道传进她的鼻尖,她叹气,这男人估计是病糊涂,也醉糊涂了。她抢了他的钥匙,不由分说将他塞到计程车上,扶他坐好,她才说:「司机,麻烦去最近的医院。」 话音刚落,她的手就裹上了一层暖意,耳畔听得他低沉的声音呓语,「我不去医院。」又报了一个地址,她微微侧脸看去,他已经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呼吸忽浅忽重,落在耳边撩拨她的心,她定了定神,移开目光。 景衍的住处位於市中心某处高级公寓,不一会儿就到了,她吃力地把他扶上楼,弄到卧室的床上,可他太过高大,所以松手的瞬间她也惯性地跟着倒下,他迷迷糊糊一把将她搂住,下意识地调整他们的姿势,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姿势无比契合,然後他用下巴在她耳颈间蹭了蹭,昏昏沉沉睡去。 苏晓沐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这种情侣般亲密的姿势让她无所适从,她甚至能听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让她的每一条神经都轻颤起来,终於,等到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她才一寸一寸从他的怀里挪开,乍一失去温暖,她还有些不适应地怔忡了一下,忍不住伸手碰碰他的额头,又猛地缩回来,都烫得能煮熟鸡蛋了! 她找不到医药箱在哪里,急忙打电话请了医生过来,他居然发烧近四十度,还能撑那麽久,还真是够倔的,医生帮他打了针、开了药,她不放心他一个人,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留下来。 忙了一晚上,她有些疲惫,歪倚在沙发上,等静下心来才开始打量景衍的房子。主色调由深黑、深灰、深蓝组成,好像走进了他的世界,每一处设计都精简得近乎冷峻,原来这个男人还真的冷到骨子里了。 苏晓沐睡不着,时不时就去卧室看看他,药逐渐起效,半夜里他出了汗,她热了毛巾替他擦汗,後来一个不小心在浴室滑了一跤,跌得全身骨头都疼,衣服也全浸水了,勉强吃力地爬起来,被湿漉漉的感觉弄得难受,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床边轻声说:「呃,借你的衣服穿一下。」他应该不会介意吧?她好歹是为了他才搞得这麽狼狈的…… 有些忐忑地打开景衍的衣柜,她一下子呆若木鸡,这哪是衣柜,简直就是个小型的衣物间,衣裤、鞋袜连配饰通通都有,而且都是些如雷贯耳的名牌,她胡乱挑了套简单的居家服,男装的款式穿在自己身上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一样滑稽,只好把过长的袖子、裤脚挽起来。 天亮了以後,苏晓沐用厨房里的食材熬了一小锅皮蛋瘦肉粥,她端着粥从厨房里出来,脚步忽然一顿,因为遇到刚换了拖鞋的秦臻,彼此都怔了一下。 苏晓沐想,她怎麽进来的? 而秦臻很自然地把目光落在苏晓沐身上的男式衣服上,表情有些尴尬,略为局促地道歉道:「不、不好意思,我已经习惯这麽随便进来了,抱歉。」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误会了,苏晓沐无奈地笑了笑,「没关系。」 秦臻关心地问:「阿衍呢?他还好吧?」 「他还在睡觉。」苏晓沐一答完,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引人遐想,忙解释道:「他昨晚吃的药有安眠的成分,烧已经退了,就是睡得沉。」 「那就好,他没事我就放心了。」秦臻明显松了口气。 不过她们认识不深,也没什麽话题,气氛有些尴尬,秦臻逗留不久就说要走,後来想起了什麽,又在包包里翻了一下,将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对苏晓沐说:「这是钥匙,麻烦你帮我还给他,反正我出了国以後也用不到了。」 没想到秦臻有钥匙,让人不得不深思起他们的关系,可看情况他们又不像曾经是恋人,那为什麽景衍会让自己假装他的女朋友呢?而苏晓沐的记忆也开始回笼,她想起来,秦臻应该就是她曾经在医院里看到的在景衍怀里的女孩,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她是到後来才知道,原来秦臻就是方老师的女儿,她学陶艺的日子短,所以她们也不曾碰过面。 等苏晓沐送走了秦臻,景衍也恰好醒了,其实在看到他倚在房门的刹那,她严重怀疑他是算好时间醒的,难道他不想见到秦臻? 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苏晓沐结结巴巴地说:「呃,出了点意外,所以借了你一套衣服,不好意思。」他的眼神太深了,像寂静的海一样波澜不惊。 她快招架不住了,见他还是沉默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又说:「我熬了皮蛋瘦肉粥,你吃一点再吃药吧。」然後冲进洗手间换回半湿的衣服,出来时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沉沉地看着茶几上的钥匙若有所思。 不知道为什麽,苏晓沐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匆匆跟他道别,也不指望他有什麽反应。 没想到,打开大门的时候,听见身後景衍低低的声音,「谢谢你。」 她回道:「不客气。」没有回头,怕再被他牵动自己的心。 後来苏晓沐爸爸突然查出有癌症,而且病情急转直下,这个打击大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妈妈过世得早,几乎是爸爸把她带大的。 他总是反覆念叨着,「晓沐,什麽时候带男朋友来跟我见一面啊?」他做父亲的,就怕自己走後,没人照顾女儿。 医生说病人的心情直接影响病情,她那时急病乱投医,只希望能做点什麽来让她爸爸高兴,也不知道哪条神经错乱了,竟然给景衍发了短信,景先生你好,我是苏晓沐,请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景衍生病的那晚,苏晓沐手机没电,是用景衍的手机拨回宿舍,跟室友谎称她在亲戚家留宿,也就有了他的号码。 他直接回拨了电话,「有什麽事我能帮上忙的?」 「我缺一个男朋友……」她已经急得六神无主,这样的话不经思索就说出来了,听对方一阵沉默,她理了理思绪,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跟他说清楚。 不过苏晓沐没想到,景衍没思考很久就爽快答应了,正好那段时间秦臻回国办婚礼,他们也算是互相帮助了。 直到现在,相隔这麽久,她依然记得当初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情景,为了让她爸爸相信,她拜托他跟她照一张合照放在钱包里,而他明明很抗拒照相,却还是配合她的请求,其实他的心未必如他外表那麽冷,只是他把自己藏得很深。 景衍就是有一种能力,让她想不断地接近他、了解他,甚至於爱上他。 这张合照一藏就是十年。 不过她很清楚,那时的他们,只是假装很暧昧。 第三章 「啪」一声,灯亮了,苏晓沐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 淩子奇沉默了一会儿,偏过头定定地问她:「那後来呢?你们弄假成真了?」 苏晓沐苦涩地笑了笑,「差不多吧。」她不愿意再深谈,有些事情,即使已经过去很久,可轻轻一挑开,还是会流血的。 淩子奇在她身边蹲下,微微用力扳开她握紧的拳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血丝,他叹了口气,心疼地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真是个傻女孩。」 「那时我以为,他多少有点喜欢我……」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脆弱。 其实她和景衍相处得很好,而且是他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直到发生那件事。 怪不得人们常说,姻缘从来天注定。 ◎ ◎ ◎ 第二天苏晓沐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而淩子奇则歪靠在扶手边上,彷佛还在沉睡着,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说了一夜,不过把憋在心里多年的心事说出来,人也轻松不少。 她慢慢地起身,尽量将动作放得轻了又轻,踮着脚走到客厅另一侧的小窗前,暖洋洋的光线柔和地落在她身上,舒服得令她伸了个懒腰,连眼睛都慵懒地眯了起来。 多好,又是新的一天。 苏晓沐去厨房做了两份早餐,等她再出来时,淩子奇已经穿上了外套,低头在客厅的镜子前照了照,似乎感觉到她在关注自己,也没看她,只淡淡地说:「我的记忆力一般只用在专业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慢慢移向她,又笑了笑,「所以你放心,昨晚听过什麽我全都不记得了,不如你也和我一样,把那些都忘了吧。」 他站直身体,侧脸的线条很明晰,鼻梁挺直,神色亦是清爽,说出口的话没有半点尴尬,也没有半分迟疑,这麽说也只是为她好。 苏晓沐微微一怔,眼神闪烁,随即轻松地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嗯」了一下,然後把早餐摆好,一脸轻松地说:「来,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煎饼,还有豆浆,快趁热吃吧。」她也什麽都明白,不过能忘的话她早就忘了,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假装不记得而已。 意料之中的回避。淩子奇唇边的笑隐去,拿起鞋柜上的车钥匙,顺着她的话摇摇头说:「不吃了,我得赶回医院,上午预约了两个病人。」 在他离开前,苏晓沐忍不住说:「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再没别的话了。 淩子奇背对着她应了一声,手指渐渐收拢,离开的脚步仓促、决绝,不让自己再心软半分。 就这样,苏晓沐对着两份早餐发了一上午呆,终究一口也没吃,中午苏尧从学校打来电话,说比赛结束了,他们学校得了第一名,明天就能回来。这消息让她近来一直颓寂的心情鲜活起来,卯足劲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迎接她生命里的小骑士归来。 只是整理玄关鞋柜的时候,她发现柜子顶上搁着一张浅紫色的请柬,她怔了怔,随手翻开,原来是张订婚请柬,只是准新郎、新娘的名字很陌生,她并不认识。 她拨通了淩子奇的手机,是护士接的,说他在开讨论会,到了晚上他才回拨了电话。 「直到现在才知道你找我,有事?」淩子奇倚在办公室的窗前,双眸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沉静。 苏晓沐刚洗完澡,脸颊被热气烘得红彤彤的,她捏着精致的请柬又看了一遍,才问:「嗯,你有东西忘在我这里了,是你自己过来拿还是我送去给你?」 「什麽东西?」淩子奇声音微扬,听语气彷佛不记得有这麽一回事,不过他很快又应声:「哦,我想起来了,是订婚请柬对吧?怪不得我四处都找不到,原来掉在你那里了……正好,你顺便帮我看一下,是什麽时候?」 苏晓沐瞄一眼,迅速地说:「快了,就是後天,晚上七点。」 「後天?」淩子奇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翻阅什麽东西,又说:「後天我可能没办法出席,不如这样,你帮我送份礼物过去,表示一下心意吧。」 「呃,好吧。」那时苏晓沐以为小事一桩,又是淩子奇开的口,没道理推托,就爽快地应下了。 ◎ ◎ ◎ 两天後。 「苏晓沐小姐,现在是晚上六点十五分三十七秒,请问你可以出门了吗?」苏尧无奈地瞅着还站在镜子前的母亲,人小鬼大地撇撇嘴打击她,「打扮什麽?反正又不是你订婚……」 苏晓沐淡定地刷了一下睫毛,满意地对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转身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凉凉地开口,「以此类推,反正模型也不是我要的,那就不用帮你买了。」 这还得了?苏尧明亮的眼睛一转,立刻凑上前,小绅士一样挽着苏晓沐的手臂,连连讨好,「我妈这麽漂亮,现在该担心的是新娘子了。」 「真会随机应变!」苏晓沐宠溺地点了他的额头一下,一手拉着他,另一手提着小包出了门。 到了会场,门口就有服务生热情地招待,订婚宴很盛大,受邀出席的人非常多,奢华隆重的程度大大出乎苏晓沐的意料,她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订婚宴,现在仔细观察这些嘉宾的穿着与谈吐,身分肯定非富即贵,她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而且这种不适应也是可以遗传的,等了好半晌,苏尧拉了拉她的手,她略弯下腰听见他说:「妈,我肚子饿了,而且这里好吵喔。」这孩子向来喜欢安静,除了在她面前还有些稚气、有些任性,在外人看来,却是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现在已经八点了,苏晓沐环视了一周,司仪还在调试麦克风,准新郎、新娘她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被众星拱月般地围得密密实实的,估计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她有些懊恼没有提前让小尧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想了想,她低声对儿子说:「不如咱们先走?」反正礼已经送到了,主人家她一个都不认识,完全可以功成身退。 苏尧眼睛一亮,孩子气地点点头,笑咪咪说:「好呀,那回去你做炸酱面给我吃?」 苏晓沐也随着他笑,「没问题!」 离开的时候她去了趟洗手间,叮嘱苏尧在入场口等她,也拜托了酒店负责招待的人帮她照看一下,只是没想到就这麽几分钟的时间,居然就把儿子弄丢了。 她在这一头急得团团转,她儿子却在另一侧严阵以待。 苏尧扬着倔强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说:「叔叔,请你还给我。」他轻颤的身体泄露了他害怕的情绪,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更何况眼前的这个男人这麽高大,他只到他的腰间,还冷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 男人看苏尧的眼神带着一丝审度,手里握着一条铂金项链,吊坠是镶钻漂亮切面的雪花,他慢慢地问:「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他在门口附近拾到这条链子,这个孩子就找来了,只是……他用指腹摩挲着吊坠背面刻着的「su」,表情若有所思。 「我为什麽要告诉你?这条项链是我的!」苏尧瞪圆了眼睛怒视着他,像一只防御敌人的小兽,「请你还给我,我妈妈还在等我呢。」 「哦?你怎麽证明这项链是你的?」对一个孩子来说,男人的追问实在过於严苛了,在一旁的王皓有些不理解,老板为什麽突然跟孩子认真起来?只是老板藏在眼底的清冷,打消了他开口相助的念头。 而一被逼问,苏尧几乎脱口而出,「这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有了它才有我的,背面还刻了我妈的姓,不信你可以看!」 「你爸爸?」那人低声重复着,淡漠的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动容。 那一年,有个女孩子在漫天雪花里跟他说:「你看,下雪真的很漂亮,我喜欢雪。」明明被冻得通红的脸却笑意盈盈。 「不嫌冷吗?而且太阳一出来,它就融化了。」他这样不解风情地说。 她捧起雪开始堆雪人,依旧笑咪咪地说:「可它曾经美过不是吗?雪花注定会遇见太阳,这是它一生的宿命。」 後来他受邀出席了一个珠宝品牌的新品发布会,最後一个系列的主题,就是雪花。 好像听她说过,她快要过生日了,心念一起就顺便买一条带着雪花吊坠的项链送她,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她会喜欢,也很适合她。 她那时吃了一惊,收下以後还请他帮忙戴上,却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搂着他说:「你别对我太好了,小心我爱上你。」 他知道她哭了,那是他第二次见她哭,第一次哭,是她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是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爱笑的女孩子,即使在他们分手时,她也没有哭,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我知道了,演戏嘛,总有杀青的一天。」 那是十年前。 而十年後,有个孩子指着他送她的项链,说那是他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 ◎ ◎ ◎ 苏晓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慌乱地寻找儿子,直到服务生走上前来,微笑着跟她说:「苏小姐,您的孩子已经找到了,请跟我来。」然後引她沿着宴会厅看不到尽头的红地毯,来到大堂的另一侧。 蓦地,她的视线里跃进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身体因为不确定而拒绝前进,他就站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穿着烟灰色的西装,在璀璨如辉的水晶灯下,他的表情依然是冷的,那一刹那,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所有尘封的情感也随之席卷而来,有甜的也有苦的。 居然是景衍。 怎麽会是他呢?虽然她很想很想见他,可她却一直没有做好再见他的准备,这麽突如其来的相遇令她无所适从,她的大脑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妈!」苏尧眼尖地瞥见母亲的身影,一下子忘记了争辩,匆匆朝她的方向跑过来,紧紧地拉着她已经冰凉一片的手,乌黑的眼睛像小斗士一样回瞪着景衍。 景衍的目光在他们母子交握的手上掠过,又重新落到苏晓沐身上,抿紧唇角凝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开口。 苏尧自然不明白这默然底下的暗涌,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便忍不住向苏晓沐抱怨,「妈,那个叔叔捡了我的项链,又不肯还我……」 顺着儿子的话,一擡眼看到景衍手里拿着的雪花项链,苏晓沐的脸色又在刹那间白了几分。 他们身後就是大堂的入口,带着春寒的风吹进来,她及踝的长裙扬起一抹圆弧,她觉得有些冷,拢紧肩上的披肩,终於开口一字一句道:「你好,景先生,好久不见了。」声音平静从容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喝彩,为了掩饰心里的波澜,她还神色自若、面带微笑,彷佛对方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普通朋友。 她也没有试图装作不认识,因为她已经从景衍的眼神里看出怀疑。 「嗯,好久不见。」景衍的眸色沉了沉,跨一步走到她跟前把项链交还给她,锋锐的眉轻轻一扬,轻描淡写道:「这条项链的扣子已经坏了。」 鼻间吹来的熟悉气息让苏晓沐有些恍惚,彷佛时光倒流回十年前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地心跳加速,不过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此时多了几分无措的慌乱。 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将情绪冷却下来,看似随意地接过项链扔到包包里,浅笑道:「没关系,坏了就坏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景衍倏地收敛起目光,表情一如往常,「当然了,这是你的自由。」 气氛有些冷僵,他们既不像分手的恋人,也不似久违的朋友,好像连普通的寒暄都师出无名。 「妈,我们走吧,我很饿很饿了。」苏尧小小的声音打破沉寂,为了强调自己的想法,他还特别用了重复词。 苏晓沐忍不住笑出来,摸摸他的头发,「好,我们这就走。」继而擡起眸,不偏不倚地对上那双微冷的眼睛,「抱歉,我们得先离开了。」语气客气得不能再客气了。 她从容地转过身,然後听见景衍在身後口吻清洌地说:「再会。」她一怔,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直到她回到家都不能消散。 ◎ ◎ ◎ 回了家,苏尧心满意足地吃过炸酱面,又预习了明天的课程,快十一点才睡着。 而苏晓沐的坚强也只能维持到此时,一直以来她刻意藏起来的软弱不争气地一涌而出,很快地脸上就跟下雨似的,伸手一抹,满手心的泪,她苦笑,他总是这麽轻易就牵动她的情绪,他的冷静对她而言就好比淩迟加身,一刀又一刀,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她。 她隐隐觉得「再会」那两个字是意有所指,他是猜到了什麽?其实只要有心比较,是人都会发现小尧除了眼睛像自己外,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景衍。她抱膝窝在沙发里,有些颓废地想,算了,他想知道的事再怎麽隐瞒也是徒然,而且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 茶几上手机震动起来,拉回她纷杂的思绪。 看到熟悉的号码,苏晓沐吸了吸鼻子,想装作若无其事,「唔?子奇?」 「你哭了?」淩子奇克制住所有的冲动,声音比平日里略为低沉,又问:「已经跟那个人见过面了?」 苏晓沐收紧呼吸,神色明显滞了滞,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开口道:「原来你知道他会出现在那里,所以特地帮我安排的?」淩子奇一直知道她想见景衍,却又一直裹足不前,因为她清楚知道见了他意味着什麽,纵有千百种结果,都不会是她期待的那一个。 「我无意中知道他在受邀之列,至於他会不会出现、什麽时候出现,而你们又能不能见到面都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现在看来,你们的缘分真的不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绒盒,轻轻一扳,里面是一只款式简约的戒指,「其实你生日那天我也许了愿,你想知道是什麽吗?」 苏晓沐有些跟不上他十分跳跃的话题,下意识地问:「是什麽?」 淩子奇忽然笑了:「告诉你就不灵了,反正只好不坏。」那天晚上他说,无论苏晓沐有什麽愿望,他都会尽全力帮她实现,他眯起眼睛,擡头望着天空,在飞机掠过视线飞向远方的同时,他低喃道:「苏晓沐,我爱你。」 「你说什麽?」电话那边很吵,後面那句苏晓沐根本没听清楚。 「好话不说两遍。」淩子奇一直在笑。 感觉他怪怪的,她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哪里啊,怎麽这麽吵?」 「我在机场呢,能不吵吗?」 苏晓沐忽然睁大眼睛,「机场?你要去哪里?」 淩子奇把戒指拿出来,又放回去,重复了几次,才平静地说:「飞日本。你忘了?我的进修还没结束。」 「那你什麽时候回来,还是去一个月吗?」 「暂时不知道呢,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该登机了,去了那边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没有正面回答,简单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然後把绒盒随手放在窗台上,入闸,登机。 苏晓沐听着「嘟嘟嘟」的声音愣了很久,然後慢慢地按下挂机键,彷佛明白了什麽,一夜无眠,一直到早上淩子奇打来电话报平安,她才松了一口气。 ◎ ◎ ◎ 接着一段时间日子都过得平静如常,直到这一天。 苏晓沐去学校开家长会,回到社区门口,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很沉稳内敛的贵族款式,她看着有点眼熟,才猛然想起曾经好几次在小尧的学校附近见过,都被自己粗心地忽略了。 司机见到她,俐落地替她开了门,然後就不知道闪到哪个角落凉快去了。 车上只有她和景衍两个人,而他的手上拿着和她今晚拿到的一模一样的,小尧期中考试的成绩单。 景衍彷佛不知道她坐进来,只是低着头,认真地研究上面每一格印的数字,许久後才淡淡地挑起眉说:「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苏晓沐擡起目光,看着他冷毅的侧脸,轻缓道:「谢谢夸奖。」 他将成绩单放在一边,对上她的视线,深不可测的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嘴角抿起来,「我要抚养权。」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请求的口吻,而是势在必得。 没有任何缓冲气氛的交谈,直接切入正题,这的确是景衍一贯的作风,乾净俐落,而她的感觉从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这样对峙的场景她早就设想过无数遍了,本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了,没想到当真正面对时,她还是会难受,更要命的是,这分难受还不能表现出来,她不能示弱。 苏晓沐一动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清俊的脸庞,岁月很眷顾他,并没有留下多少时光的痕迹,只是性格变得越发沉稳、冷漠,他不动声色这麽一段日子,估计已经将她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也清楚小尧的身世,今晚的出现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她面无表情,带些反讽地笑了笑,「景先生不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孩子的抚养权凭什麽给你?」她一点点地加重语气,句句紧逼,「小尧的第一次睁眼、第一次生病、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上学……所有所有的这一切你通通都没有参与过,十年後的今天,你凭什麽来索求抚养权?」 车里微暗的灯光有种渲染气氛的效果,一字一句的控诉,将他们之间的爱恨展现得淋漓尽致。 光影交错间,景衍抿紧唇,语气依旧强硬,「就凭我被单方面剥夺了孩子出生的知情权,这件事你不该瞒着我,我是孩子的爸爸。」 「景先生这是在跟我讲法律?的确,在血缘上你是小尧的爸爸,可在法律上我是他的合法母亲,你……却不是他的合法父亲。」苏晓沐垂下眼,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却同等强势。 「我会让它变得合法的。」景衍挑起的眉像刀一样锋锐,直接刺进苏晓沐的心里,「至於你的损失,我可以补偿你。」 苏晓沐蜷曲的手指握了又张开,无所畏惧地浅笑,「我想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伸出手用力打开车门,可手臂很快就被他捉住了,她身体一颤,却没有、也不敢回头,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狠厉而决绝地开口道:「景先生,别忘了,十年前是你先提出分手的,你该庆幸我从未要求你负任何的责任。」 她忽然觉得很累,就像淩子奇说的,她坚持那麽多年是为了什麽?就是为了再赌一次,她和景衍之间的可能吗? 闻言,他的手滑下来,加诸的力量也随之消失,她立即解脱似的离开那个有他气息的空间,如果他有透视眼,他会发现,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从容的她早已泪流满面,为他的无情,更为自己的卑微。 先爱上的一方注定要受伤,而有多爱,就有多恨,恨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