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宫女要出阁 卷四》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安锦南踏着步子往院内走。身形明显有些急切。 丰钰这几天的冷脸着实叫他看得难受,索性躲在外头不与她碰头。 哄不好,强不得,只急得他心里如起了火,却不知该如何叫她平了心气儿。 女人真是麻烦。 带着这样的感慨,他阔步走入里间。 丰钰叫人备了一桌酒菜,穿着件家常衣裳,见他进来,站起身行了福礼。 安锦南吃不准她今日是为着什么如此大动干戈,面上波澜不惊地对一众服侍的摆了摆手,将人尽数屏退后,勉强维持着深沉的表情在丰钰对面坐了下来。 他清了清喉咙,眼帘垂下看了眼那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挑眉看向丰钰「夫人,今儿是何日子?」 这是明知故问。他心里猜测的是丰钰终于认识到她自己理亏,想用这种法子哄他回心转意。 按捺住雀跃的内心,安锦南努力蹙了蹙眉「本侯平素甚少饮酒……」 见丰钰张口欲说什么,他忙加了一句「不过你既有心赔罪,本侯与你喝一杯。」 他挽了挽袖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终于不再是矛盾挣扎,不自觉地漫上一派柔和颜色。 丰钰眉心一紧,挑目斜睨了安锦南一眼。 赔罪? 她给他赔罪? 敢情他随便乱发脾气还咬人……却是她错了? 这几天他甚至还气得避到外面去? 丰钰觉得眼前一黑,实在没想到原来自己这几天生了一肚子气而人家竟然不知道她在气什么,甚至觉得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 丰钰捏住拳头,嘴角紧紧的抿住。 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置气闹脾气的时候,安锦南是她的丈夫,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她都不能对他的事置之不理。 如今正事重要,其他的……以后再说不迟。 丰钰抿了抿嘴唇,无言地倒了杯酒推到安锦南面前。 「侯爷,今儿不是什么日子。妾身只是见月色好,不想败了这样的良辰美景,想与侯爷同饮两杯。」 她言语温柔,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安锦南纠结的内心一下子软了下去,甚至心猿意马地,想靠近、再靠近她一点。 许是数日不曾亲近,他竟是有些惧意。喉结滚了滚,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辣而浓烈的酒液滑入喉中,是长久绵密的甘醇。 丰钰陪了一杯,又替他斟满了酒。 夫妻二人对饮了五六杯,丰钰看着对面的安锦南。他的眉头已经松了下来,身子歪歪的靠在软垫上,用黏糊得叫人羞涩的目光盯着她瞧…… 丰钰从袖中取了那张发黄发皱的纸张出来。犹豫再犹豫地递了上去。 安锦南挑了挑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气氛这样好,她又是这样的迟疑,想来必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些情话了? 说不出心里有多美,他只在唇边挂了抹玩味的笑。伸手将那纸张接过,还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钰儿……」 嘴里含糊地、温柔地喊她的小名。眸光亮的好比天上月。 丰钰突然有些不忍心。 这件事多残忍! 她即将揭开的,是他身上已经结痂的旧伤。 他心底最痛的记忆,会被那小小纸张唤醒…… 她试图攥住手里的纸,却已经迟了一步。 安锦南将纸张打开,含笑看了一遍,嘴角的笑容不曾凝固,抬起眼疑惑地挑眉「这是?」 丰钰低垂着头「侯爷,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张方子,说是……吃了这个东西,就能……就能给侯爷……」 她话没说完。 安锦南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凝起眉头将手里的纸又看了一遍。 那笑容始终不曾淡去,温柔却化得一丝不剩。 他冷嗖嗖地开口「怎么?你也急于给本侯生个儿子?」 丰钰抬头看着他道「侯爷,我并未……」 「是我高看了你!」安锦南手里握着酒杯,抬手一饮而尽,手掌一松,任那杯子落地碎成瓷渣,发出刺耳的声响。 v第二章 「是本侯忘了,什么样的根,便出什么样的苗!丰凯丰庆这样善于钻营,你是他家的女儿,自然学得一手谋利的手段!」 安锦南扬了扬那张方子,阴恻恻地道「怎么,如今可觉得怀上了?要不要本侯再使使力气,叫你顺了心意?」 他霍地踢开面前的桌子,任由汤水洒了一地,月白色锦袍被弄污了,他没在意,伸手攥住丰钰的手腕,将人带到怀里。 丰钰仰头看着他,心里无论如何疼,此刻也不想在他面前显露而出。 越是危急,越是冷静,她张开手掌捧住他的脸。 「侯爷,我若是您说的这般,何不偷偷自用着这药?缘何要与侯爷说起?侯爷,请您冷静!」 安锦南深浓的眸色,幽黯得化不开。 眼前时空转换了场景,隔着面前的女人,他看到的似是一片刺目的惨白。 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孩子再没呼吸的发紫的脸。 他冲进房中,看见的跪了一地的人。 每个人都神色哀婉,看着他的目光中满含了同情。 冷氏缓缓从床头站起身,一对哭肿了的眼睛再也没有往日的柔情和清明。她自责,愧疚,悲痛,也害怕,她神色复杂极了,安锦南看了她一眼,重新将目光投在那小小的孩童身上。 他才学会说话,才学会走路,会笑着拍着手,跌跌撞撞奔到他怀里,喊他「爹爹」。 此刻,他却是面色发紫,嘴唇发乌,肉嘟嘟的小脸瘪了下去,他惨遭病痛折磨,在父亲离开家中的短暂的几天内,瘦脱了模样…… 安锦南如何敢信,那是他的孩子? 他经历过许多的生死离别。这一生,背负了太多的人命,也失去了太多了的亲人。 父亲、母亲、兄长、叔父、堂弟……十七岁,他用稚嫩的身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将父亲的尸骨亲手挖出,一路背负回乡埋葬。 时隔两载,他不情愿的娶了怀有他骨肉的女人,只为了眼前这个动也不能动的小小人儿。 那是他的血脉,他安家的延续,给他以希望和安慰,给他阳光和温暖,将他从绝境中拖出来的人…… 此刻,他以这样的模样枯萎在床上。 热泪,从安锦南的眼中夺眶而出。 他一步步的靠近,步子抬起得无比沉重缓慢。 脚步似灌了铅。 无边的恐惧攥住他。 他多希望,那不是他。 他多希望,他并没有死。 无尽的懊恼锤击着他的心。若他不曾走,若他一直在旁盯着,小人儿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双目模糊,终于靠近床榻。 他伸出手,虚虚抚在小人儿的鼻端。 若在平素,那小东西会笑着抓住他的指头,只生了几颗小牙的嘴巴张开,咯咯笑个不停…… 此刻,他无声无息,再没有任何反应。 安锦南红着眼睛看向身旁掩嘴哭泣的女人。 冷氏委顿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悲伤地流着泪「侯爷……聪儿他……侯爷,妾身好痛,妾身好痛啊!」 近一年多,随着孩子降生,夫妻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努力试着忘却不堪的初遇,愿意留在房中听她絮叨一些关于孩子的事。甚至答应她将自己娘家幼妹接到身边,该给的尊重和照顾他都不吝啬。 孩子出生后,因为体质虚弱,需要大量的药材进补。那时安锦南还年轻,亦是头回做父亲,喜悦冲淡了许多事,包括当时乔先生偶然提及的那句「胎里带毒」是个什么意思,他并未细思。 钱财他有,珍贵的药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呵护得当,他相信自己的孩儿能渐渐的好起来。 他愿倾尽所有去换那小小孩童的平安喜乐,甚至愿意为了他,尝试接受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 昔年她设计于他,所做的种种罪行,他都可忽略不见。只要能留住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眼前,这小小的蜷缩的一团……这是什么? 他呆滞地看了眼身下紧抱着他的女人。 他没办法思考。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女人哭得很惨,平素妆扮精致的脸上全是泪痕,她紧紧攀住他的衣摆,似乎他是她遇水时唯一可供存活的浮木。 安锦南很想对她说句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跨下脚踏,踉跄地挣开她的攀扯,跌跌撞撞地冲过人墙,用发颤的手推开门。 他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在刺目的阳光下闭着眼眸。门前,一个稚嫩的女童仰脸望着他,肉嘟嘟的小手递到他手上,脆生生的喊他「姐夫」。 他朝她看去。 在她面上看到过去那些温馨快乐的时光,透过她看到那个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孩子。 v第三章[11.09] 他心中钝痛,几乎忍受不住那么大的悲伤,差一点就当着这个女童的面前痛哭出声。 时光变换,此时面前坐着的是他的妻。 她用一张不起眼的纸,揭开他从不示人的疮疤。 他反应确实过激了些。 冷静下来,就知道此时彼时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可那些伤痛是真实存在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的去碰触。 他痛得缩起来。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目中泛着红。 炕桌被踢翻了,四处汁水淋漓。炕上炕下一片狼藉,外头廊下的侍婢想必是听见了。 对面是他心内想过要细细呵护的人,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眸中闪过悔,闪过痛。 他觉得屋中憋闷极了。站起身来,第一件事想走。 丰钰没有阻拦。 安锦南会想清楚。 这件事对他如此重要,他不会不理会。 她精心布置今日的一切,是愿意与他敞开心扉的。只是料不到他的心防如此厚重,她挤不进,只得走开。 唇边噙了抹得体的笑,丰钰温声道「侯爷,妾身已查得此药来自盛城王家的济世堂。妾身所能接触到的,只是各家内宅。外头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妾身不敢妄自揣测,只盼侯爷尽早核实清楚,以免……」 她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安锦南行至门前的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望住她单薄纤细的背影。 成婚方一月,两人已经置气好些天。 来时分明满腔的思念和欣喜。他如何又把两人置于如此境地? 刚才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情绪起伏巨大之时的过激言语。 是他太恐惧。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他不知自己还够不够强大,能够再承受一次那样的悲剧。 他不想失去她。更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他尝过,今生都不想再尝。 安锦南推开门,勉强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一路行至院外,张口唤了「崔宁」。卓鸣自暗影中闪身出来,躬身行了礼。 安锦南眸子一顿,似刚刚想到崔宁如今已不是他身边的人。 简单交代几句,安锦南又迟疑地走了回来。 隔着帘子,听见韩嬷嬷正指挥小丫头们收拾屋里。 他发了脾气,踢翻了炕桌,任谁都会怀疑是丰钰惹恼他至此。丰钰在后简单的梳洗出来,就见韩嬷嬷面色不虞,她没有理会,喊小环替自己梳发。 闭着眼回想到的都是方才安锦南可怖的神色。 私闯禁宫那次,很大程度上是他有意为之。功高盖主,皇帝将他姐姐禁入冷宫,无非为着敲打试探于他。他不做出个无脑蠢笨的样子,如何能保下姐姐,保下自己? 那自是一场豪赌,若皇帝当真不顾军心,借此将他以谋逆罪斩杀,也不是不能。 安锦南向来狠心,对旁人,对他自己,他都敢赌。 再后来看他失控,就是淑妃故去的那几日。 他新病旧伤加在一起,病得糊涂,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军侯脆弱不堪的一面。 却都与方才的情形不同。 他方才的手都在打颤,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和恨意。 那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她不敢想。 身后,小环的手搭在她肩上。 丰钰下意识地睁开眼。从镜中看见安锦南低垂着头立在她后头。 屋中静悄悄的,侍婢们都无声退了出去。 丰钰抿住唇,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 安锦南声音听来极虚弱,他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欲转过身来看他的时候说了句「别动。」 「别回头。」 「求你。」 这样的字眼从安锦南口中说出,丰钰心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是我混账……」他低声道。「我发疯。」 「过去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 v第四章[11.09] 肩头的那双手在抖。 丰钰回过头,看他脸色青白一片,额上青筋暴起,两颊都生了汗珠。 丰钰握住他的手「侯爷,您又犯头痛了?」 他已经许久不曾发病。忽然痛起来,竟是有些受不住。 他回握住丰钰的手,泛红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带了丝乞求。 「丰钰。别离开我。」 他嘴唇发颤,艰难的说出这四个字。 下一秒,情绪全然崩溃,他弯下高大的身躯,抱住她的身子,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声。 丰钰眼眸湿润,任男人将她紧紧箍住。温热的泪水沾在她颈侧,痒丝丝的,难受,但她忍耐着,没有拒绝。 他像个痛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将自己的痛楚全然托寄在她纤细的双肩。 月色清朗,一片银辉泄地。安锦南睡着了。手还牵着她的衣角。 丰钰收回按在他头上的双手,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怕惊醒了他,索性将身上那件被他扯住的外衫除去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她眸底一片漠然。 小环在廊外徘徊许久,听见门声轻响,她回过头来。 丰钰早听见她低低的步声,挑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刚传进来的消息,二太太去了。」 丰钰蹙了眉头。这么突然?客氏已经迁出,丰家没道理这样快的动手。 就听小环又道「家里一直瞒着不敢叫夫人知道,几天前,二姑娘跑了。听说柳公子帮她弄了个进宫的名额,如今人已经上京去了。二太太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会……是从床上跌了一跤,摔破了头,下人们疏忽没有理会……这会子客家也得了消息,两家闹起来了。大太太忙着人来知会夫人,希望夫人能……」 丰钰冷嗤一声「我?我能如何?端起我侯夫人的架子过去帮他们镇住场子?」 她自嘲道「我算得什么?一个可笑可悲自以为是的蠢货。」 小环见她面色不善,话到唇边没敢再说。听丰钰凉凉地道「去回话,就说惊闻母亲故去,我伤心得晕了。近日谁来求见,都不许放入,听见了?」 小环点点头,纵是满腹惊惶,只得回话去了。 屋中,安锦南睁开眼睛,举起手望着掌中夹带着清幽香气的衣裳,眸中水光波动。 客氏的丧礼办的很隆重。 不论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身份仍是丰家二太太,嘉毅侯的岳母。 出奇的是客家竟没有再来找麻烦。两家和和气气的操办着葬礼,并没出什么惹人笑话的乱子。 回去的车上,丰钰几次想问,是不是安锦南出手做过什么。 她轻轻贴在他臂膀上,听他缓声道「药方的来历,你查得不错。如今我已叫人盯着王家,并放出消息……」 他顿了顿,看她一眼。丰钰蹙眉道「莫不是……」 传她有喜? 安锦南「嗯」了一声。 丰钰没有追问下去,内宅中,她有她的战场,外头,他有他自己的谋算。 送葬的日子是在十四天后。 文心拖着病体来了盛城。 丰家旧宅中,丰钰从前所居、后来给丰媛占了的院子重新收整出来,两人在那里见了面。 紫藤花架下面,形销骨立的文心抚了抚她的肚子,「有两个月?」 丰钰嗤地一声笑出来「别问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文心不无感慨地看着她道「但愿菩萨垂怜,保佑你一索得男……」 丰钰瞧不得她这丧气样,伸手戳她的额头「你有完没完?还念着这茬?你是不是没救了?」 文心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 也不过是担心她走了自己的旧路,那种苦她不忍心丰钰尝。 丰钰打量她的模样,「你跟我说说,如今怎样了?你上回信里写得含糊,我总是不能放心。」 文心轻轻抚着她的肚子,叹了口气,「你别操心我了。自己好生养着。那人模狗样的东西我看透了,他如何对我,我一点一滴都记着……」 丰钰握住她的手「你还在意,所以我才不放心,你只要心里有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放下。」 文心耸了耸肩,「你错了,丰钰。我曾那么爱他,这感情不会说没就没了,如今不是我在意,是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看他肠穿肚烂的死。」 「我把那个不要脸的接了进来。如今一家三口正腻歪着。那狐媚子如何能忍着被我骑在头上?如今连我女儿都容不得。上回那小子摔下床,全推在二丫头身上,朱子轩是敢怒不敢言,其实心里也是嫌我碍眼。」 说着这样的话,却并没露出失落的表情,相反她嘴角勾了丝笑,轻轻摩挲着丰钰的肚子,「你说的不错。人性本就是贪婪。她如今有了名分,自然想要更多。朱子轩已经厌弃了我,自然也是处处瞧我不顺眼。这回我趁机带了两个女儿回门,跟他说要小住几日,顺便留下与你联络联络情谊,他没疑心,很顺当地就应了。」 丰钰被她抚得肚子发痒,捉住她手笑道「做得好。你娘家给你的嫁妆,你可都清理好了?」 v第五章[11.09] 文心扁了扁嘴,「从前用去一些,大约没了两间铺子,余下的都理清了,还没敢告诉我娘,私下里都交给我兄长了。杂七杂八的我不想纠结,只盼着早早的退位让贤。」 丰钰打量她神色,倒是干干脆脆不似说假。 试探地笑问她「如今可不怕便宜了谁?」 文心给她挤兑得不好意思,讪讪地道「那是我置气,想不开……如今,我只想自由自在的,占着理,顺便把这姻缘解了。你说得对,我有娘家撑腰,自己又不缺眼睛少鼻子,总不能永远把自己混在朱家的那摊烂泥地里,和那些根本不在乎我的人相斗相缠一辈子。」 丰钰如何不心惊?文心是为了所爱之人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她有多傻,她是清楚的。 文心瞥了她肚子一眼,叹气道「你莫担忧我了。如今你肚子里这个才着紧。昨儿我瞧你哭灵跪了大半日,跟着胆战心惊的。你如今贵为侯夫人,又怀着孕,躲清闲就是了,谁能说你什么?她生前那般待你,你何苦为她如此?」 丰钰抿嘴笑笑,唇边挂着凉意,「她再对我不好,也是我名义上的娘,她亲闺女不在,后宅里头总得有个女眷替她哭一哭,难道却要隔房的嫂子和堂妹们代我么?且我爹又是不能主事的,总不能让她灵前太冷清。外人不会理会她从前如何待我,只会拿‘人死为大’、‘孝悌礼仪’来要求你,我若因着这身份就目中无人,人只会笑我六亲不认不念亲恩,谁管你内里有什么怨什么恨?」 想想挺没意思的,许多时候,活着便如做戏,演给外人看罢了。 文心见她有些意兴阑珊,伸手将她手握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这回见你,倒不如上回瞧着精神,你才成婚,又有了孩子,侯爷还不将你宠到天上去?怎却这样若有所失一般?你是感慨你后娘的死,还是为着进了宫的你妹子?」 丰钰如今但有烦恼,也该是为着娘家那些糟心事吧?毕竟嘉毅侯府没有婆婆,又有嘉毅侯那般看重她,日子岂会过得不好? 丰钰笑着叹了声「也不为什么。过日子么,哪有那么多的高兴事。」 文心捏捏她的手,「瞧样子可不像没事。你老实说,是不是和侯爷闹别扭了?你可别傻,这婚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冷眼瞧着,侯爷是真在意你,你别自己瞎钻牛角尖把日子过劣了。」 丰钰将头一歪,靠在文心身上「你就放心吧。日子长着呢。」 安锦南踱步到院外,正听着这么一句。她语调有些悲凉,似乎前路并没什么可盼的,过一天是一天的熬日子,这就是她如今的心境么? 他虽独身多年,也曾冷眼旁观过别人的热闹生活,也幻想过自己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甜蜜。他们的快乐却似乎很短,他虽在这方面迟钝些,可他毕竟不是傻子,丰钰这些日子的疏离客气,明显和刚成婚时是不一样的。 回想这短短的几个月,他渐渐忙碌起来,外头要筹谋的事情多,想到她的疏冷他亦甚少热情主动了。 安锦南沉默地将脚步收回,对上丰郢疑惑的目光,低声道「走吧。」 丰郢给身后小厮打个眼色,连忙折回身子引着安锦南又出了内园。 丰钰和文心的说话声很低,安锦南是习武之人,六识过人,他听到的丰郢不曾听到。丰郢不明侯爷缘何又改了主意,分明说是不放心妹妹特来亲自过来瞧她一眼,难道怪妹妹没能及时出迎么?不由搓着手道「侯爷,家母早丧,继母进门晚,没几年舍妹就进了宫,在母亲手底下受教学事的时候不多,出嫁又有些匆忙,一些礼数,恐她做得不好,服侍侯爷不周。瑾瑜不才,想求侯爷个恩典。」 安锦南回眸看着他,听他道「侯爷能否宽待一二、多多海涵?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不好的,侯爷只管拿我这个做兄长的问罪?」 说着,眼睛有些涩,苦笑着垂头下去「瑾瑜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些。侯爷的家事哪有瑾瑜置喙之地?只是心痛这个妹妹,过去十年,我疏于看顾,叫她受了许多苦。求侯爷善待舍妹,瑾瑜愿为侯爷车前马后以死效力。」 安锦南轻抿嘴唇,日暮下他周身如镶了一圈光晕,有叫人无法直视的威压。 「你觉着本侯,待你妹妹不好?」 他挑了挑眉,看着丰郢。 丰郢闻言一愣,待反应过来,慌忙揖手行礼「瑾瑜绝无此意,侯爷自是待舍妹、待我们丰家都是……极好的。瑾瑜……瑾瑜只是忧心舍妹……」 安锦南收回视线,没等他支吾完,转身迈开步子走了。 丰郢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些话。他便是临时改了主意也未必就叫人想到他是对丰钰有何不满。 除非,连丰郢也看出了丰钰的不快活。 她向是善于伪装,平静沉稳的性子。可细细思来,她如今,似乎比前些日子清减得多。 一个被传「有孕」的女人,却瘦了许多,会让人如何遐想?定是夫妻不睦,生活不佳,少人照料…… 事实也是如此,锦衣玉食侯府不缺,可他这个做丈夫的近来确实回家的时候太少,甚至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少。 常常迈入院子,就见灯火全熄,她早早歇下了,他也就未多打扰。 论冷战,没谁能赢过他。他与冷氏七个月不曾说话,冷氏过身那日,在床头泣血,立誓来生绝不要遇到他。 没谁比他心肠更硬,面容更冷。 安锦南袖中的手缓缓地蜷缩起来,攥紧了,指甲都抠入手掌中去。 丰钰沐浴出来,见榻上斜斜靠着个人。屋里服侍的都退下了,静悄悄没一点声息。 她忙敛了衣衫,上前行礼。 安锦南抬眼,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地打量她。 丰钰觉得不自在,作势去一旁取了针线簸箩瞧里头的几个花样子。 身旁男人的目光如利刃,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丰钰叹一声,回过头道「侯爷可有吩咐?」 安锦南坐直了身子,目光中有前所未有的困惑。 「丰钰,你要什么?」 丰钰紧了紧眉头,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安锦南凑近,丢开她手里的东西将她肩膀扳向自己。 「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你,身份地位,名利权势,我还可以再抬举你哥哥、你伯父。你便要星星我也势必给你摘回来,你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安锦南若皱一下眉头都算不得男人。我看不得你这样子,冷着我,不理我,把我当成个客一般敬着。」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蹙眉道「你不快活,是因为我上回?」 「还是,你至今仍不甘心,不愿意与我一同生活?」 v第六章[11.18] 丰钰轻笑了下「侯爷言重了,妾身怎会如此想?近来为着家中丧事,一时忙乱……」 「你可以与我说说真心话么?」安锦南显然不信她那些故作轻松的推脱,他俯下身端住她的下巴认真地看着她。 「丰钰,本侯也是个普通人。会失控会任性会做错事。」指端轻轻摩挲她的嘴唇,喉咙发紧地道,「你得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些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你生我的气可以,你骂我几句也没什么,可你不能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然后远着我……」 「咱们,试着交心,试着彼此信任,把你不喜欢的,你忧心的事都与我说。我做错的那些,都告诉我,可好?」 他这样认真,倒让丰钰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 心里的纠结矛盾,说不出口。 她试着交心过,试着依赖过,踌躇的试探着,一步步小心地朝他走。 他时而温柔,时而热情,时而冷酷,时而癫狂,她会不安,会恐惧,不知他何时就忽然一改颜色,说出让她失望的那些话。 她锁闭了心门,选择用最稳妥的方法与他相处。礼数周到,绝不过界,守好自己为人妇的本分,情爱……她不再奢望了。 「侯爷!」丰钰稍稍提高音量,含笑道「侯爷待我向是很好。我已很知足。」 她端着这样一幅稳妥安好的笑,素净的脸上努力端持这真诚的表情,安锦南注视着她,心里某块角落紧紧缩着。 他垂下头,默默叹了一息,然后重新看向她,挤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好吧。」 两手分别牵住她的两手。「丰钰,本侯娶到你,也很知足。你好好的……」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她温和顺从地倒入他怀里。 顺理成章的拥抱亲吻,顺其自然的相贴相偎,水到渠成的肌肤相亲,他格外的用力,想让她发出难耐的声音,哪怕是让她疼痛、哀求,怎么都好。他不要她这样的平静、沉默。 丰钰咬住嘴唇,仰起脸看到帐顶的夜明珠。那银色的珠子发出莹润的光,分明是那样柔和的,不知怎么却让她眼睛发涩,一片模糊。 她是一头陷入过陷阱的兽。是惊弓之鸟。 她也想试着再进一步,可相较于爱他,她更爱自己。宁愿一个人穿着厚重的铠甲,也不想再冒险将柔软的脊背靠向他。 安锦南拥着她,渐渐的缓下动作。 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额头抵在她胸前,将她抱紧,再抱紧。 原来在乎一个人时,心会这样痛。 好像体内某个机关被触碰到了,瞬时明白了许多诗词歌赋上所言的「情愁」是何滋味。 郭沉璧以妾侍身份走入朱家,已是第三个月了。其中最快活的是头两个月,刚进门时,那位主子奶奶为彰显大度能容,对她很是客气,晨昏定省免了,也不拘着她立规矩,她甚至有几回暗中叫他们母女吃了瓜落。 第二个月里,那位奶奶为了陪伴嘉毅侯夫人,还带着两个碍眼的闺女一块儿回盛城住了二十多天。别提这二十多天她过得多舒坦了。 想见情郎,不必再偷偷摸摸。人人碍着她生了庶长子,对她礼让有加,甚至她还趁机收买了几个大奶奶身边的人,更有她娘家姨妈、朱府三太太替她撑腰仗势,代为管了朱子轩这头的账目。俨然便是主子奶奶一般的身份。 可是她还没能得意几天,盛城那边就来了信儿,说文心要回来了,着朱子轩去接她们母女。 为此郭沉璧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 朱子轩当着她面儿,口口声声说对文心半点情分没有,全看在文家和嘉毅侯的面儿,勉强将她虚架在朱大奶奶的位子上。可一接到信儿,朱子轩却是去得挺积极的,还特地提前去了两天,更着她准备了十分厚的礼,说要带给岳家。 郭沉璧不由想到自己娘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原本定的亲事被退了,好容颜来到临城投奔姨妈,奈何遇上了命中魔星朱子轩,自己连人带心都给他哄了去,不得已做了人家的小。 朱子轩别说备厚礼提亲,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给她置备。 过去做外室做得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孩子几乎难产生不下来…… 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很难冷静。 她委屈,她不甘心。凭什么她生来就要矮人一头? 若非遭逢变故,论家世样貌才情人品,她又哪里比文心差?况她还年轻!最好的年纪做了小,给那人老珠黄的病秧子骑在头顶上,她如何能服? 当着朱子轩她没表现出不满,可朱子轩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跑去了朱三太太屋里哭诉。 「姨妈,我的命为何这么苦?我娘在天有灵见我如今这般,还不知有多伤心呢!……我到底替他生了长子,长房唯一的男孩儿,他看也不看,只顾着那两个丫头片子!」 朱三太太把她提溜起来「行啦,别跟我这儿哭天抹泪的,路都是你自己走的,我当时劝过你,子轩是成了婚的人,文家不是吃素的人家,你跟着他只有安安分分做你的妾。你偏不听,背着我跟他把孩子都生了。如今文心大方,也许是知道她自己生不出了,愿意提携你一把,给了你名分,你若还不知足,非要与她争高下,可就是你不懂事了。」 郭沉璧抿着嘴不说话。朱三太太一看她样子就知道她是心里不服。 叹了一声,道「她身子骨不好,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捡回条命。我瞧她想开了,对你算宽厚。你什么都有了,不过差个正房头的名分,且忍忍吧,错的是你,人有什么错呢?丈夫都给你夺了,你总也给人留条活路。沉璧,姨妈疼你,不怕与你交个底。文心如今背后不仅有文家,还有嘉毅侯夫人。那是盛城新贵,咱们惹不得的。你把事情做绝了,是断你自己和朱子轩的后路,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勿要听姨妈一句劝,听见没?」 郭沉璧低声抽泣着「姨妈,您想哪里去了,我不过就是……就是有点难过……,夫君事事都听她的,我这日子才好些,我好怕,她一回来就……」 朱三太太抚了抚她的头「傻孩子,忍忍吧,总有你过好日子的时候……」 还有句话她没说。 文心如今的身子骨那般弱,能有多少年活头? 与枕边人离了心,对女人来说再是残酷不过,她心思那样重,只怕是个无福的。外甥女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郭沉璧也想过这点,她劝自己要忍,要熬。可朱子轩去了盛城,竟然在文家一连耽了六七天,期间郭沉璧的儿子星哥儿出了痘,发热不退,郭沉璧一时六神无主,没与朱三太太商议,就被家里的几个婆子撺掇着,叫人去盛城找了朱子轩。 窗下,郭沉璧阴着脸望着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儿。 出痘这种事可大可小,闹不好也有要了命的。郭沉璧心中惶急,近来都把孩子抱在自己身边,因着她自己小时候出过痘,倒也不怕传染了。只是夜里睡不安生,奶娘再怎么轻手轻脚耐不住孩子哭闹的厉害,她已经被吵得七八天没睡好。偏偏白日里又有做不完的事,一会儿这个来回事,一会儿那个要对牌,她这代管的还只是自己这头院子里的事,朱子轩自己有个小私库不方便交代别人打理,如今文心不在院子里的事样样都得她拿主意。 v第七章[11.18] 没几天郭沉璧就有些熬不住。她本年轻身子壮实,只是生产前后过得有些郁郁没养好身子,亏损了不少,加上为孩子着急又和朱子轩置气,这一急也急出了病来。 她头上勒着抹额,穿一套新裁的水绿裙子,没心思涂抹妆饰,头发松松挽着,用对细钗子别住。眼里噙了一汪泪,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 陈婆子支开窗下扫洒的小丫头,矮着身子走了进来,朝炕上的郭沉璧打个千儿,横了那奶娘一眼示意郭沉璧屏退左右。 郭沉璧摆摆手,坐直身子道「出了什么事?」 这陈婆子原是管着后头果园的,因着儿子斗殴伤人入狱,她进来求文心替她奔走说情被拒,对文心怀恨在心,郭沉璧一进门她就主动靠近过来,暗中替郭沉璧出主意,对府里的事极为熟悉,前番几回给文心碰了软钉子,郭沉璧对她已经十分信任。 陈婆子道「老奴打听了,原是月姐儿闹肚子,奶奶不放心,这才挂着爷一块儿耽了这许多天,往前头太太那儿回了信儿,说是再有几天才动身回来。」 郭沉璧紧紧捏着袖子,心里难受得紧。难道朱莹是他的孩子,她生的星哥儿就不是?一个闹肚子多大的事儿?倒比出痘还严重?说到底不就是因着她是妾,她孩子是庶出么?朱子轩生怕外头人说他宠妾灭妻,在人前百般装样。宁可这般的委屈他们母子。 陈婆子见她闷闷不语,眸光闪了闪凑近一步,低声道「姨娘不是叫人去知会了爷么?爷却连个信儿都没回,老奴心想着,那盛城可是奶奶的地界儿,许是姨娘的信儿根本没能传到爷耳朵里。星哥儿可是咱们爷的命,哪能这么忍心连个关心的话都没有?姨娘您可别怪错了爷,大奶奶什么心肠您还不知?依着老奴,姨娘还是去求求太太吧,大奶奶再怎么跋扈,可不敢拦太太的人。」 郭沉璧自打进门,虽是府里皆宠着她生的星哥儿,可在朱太太那边,她向是没什么脸面的。她是朱三太太的外甥女儿,朱太太和三太太斗法争利可不是一两天了,连带着对郭沉璧也不大热络,不过瞧在孩子份上没摆脸色罢了。郭沉璧心气儿也高,轻易不乐意去烦扰太太。 郭沉璧犹豫了片刻,移目看向里头轻声哼唧的儿子,心头一热就下了炕。 朱太太这些日子吃斋念佛,给孙儿祈福,正拈香祷祝着,外头传报说郭姨娘来了。朱太太脸色不大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着人入内。为防过了病气,郭沉璧就在入门的门槛边上隔帘跪着。 她端着一张泪颜道「太太,星哥儿镇日的哭闹不休,药灌进去就哭吐了,我和奶娘轮番的哄,总也不见消停。奴婢没用,有愧太太信任,没照料好星哥儿。」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朱太太如何不心疼孙子,只是那症候传染人,她轻易不敢近前。日日派人过去问候好些回,心里也十分挂牵。听郭沉璧说药喂不进,不免有些焦急,「这可怎么好?你这当娘的都没奈何,我能怎么着?」气得攥了攥袖子,扬声喊人进来「再去请郎中来,想个方儿给星儿用药。」 郭沉璧趁机道「奴婢如今实在没法子,今儿把黄仙姑都请进来了。一进门儿就说,南屋里都是些阴气,对孩子的病症不利,需得爷们儿在家镇一镇才好。奴婢大胆,想求太太个恩典,能不能请爷回来?」 朱太太斥道「笑话!他没生过痘,你叫他回来,舍命替你?」 郭沉璧道「黄仙姑说了,不必和星哥儿同住,就只在南屋外边的跨院陪着住几宿,星哥儿许就好了。这神怪之说,奴婢不敢不信,为了星哥儿,没奈何总得试一回,再这么拖着,这孩子……可不烧糊涂了么?」 一句话说得朱太太胆战心惊,郎中本说供了痘娘娘用了药再泡个药浴恐就好了,朱太太先还心里颇有底气,觉着未必会有大问题。如今却连药都吃不进,这可怎么好?一时跟着烦乱不已,手里不住地捻着佛珠子。「黄仙姑可说了,换旁人住那头行不行?要么着你三婶家的子义去住着镇一镇?你且先搬出去,孩子留给嬷嬷们照顾?」 郭沉璧啜泣出声「不成的,太太不信,只管请了仙姑进来问。这事儿非得至亲才显心诚,奴婢不敢拿星哥儿冒险……」 朱太太蹙了眉。过了好一会儿,果然传了黄道姑进来,细细的问了一遍,见她说得与郭沉璧没二样,这才吩咐身边妥帖的人去盛城召回朱子轩。 临城这头一天来了两拨人喊朱子轩回城,朱太太的人到时,文家正在聚宴。屋中长辈小辈们隔着屏风,听传话的大声回道「临城亲家太太派了人来,说家里小公子病的厉害,请大姑爷务必早早回去探视。」 当即气氛就冷凝下来。朱子轩涨红了一张脸,都不敢去看周围文家人的脸色。上午郭沉璧叫人过来喊他时也是这般,文家传话的人不知怎么就那么呆愣,非得当着大伙儿面说出来,不能背着人偷偷喊他一声? 当着正经岳家的面儿,却急慌慌的叫他回去瞧庶子。为着郭沉璧他和文心闹了好几个月,文家对他本就不大待见,如今郭沉璧母子却非要在文心女儿也病着的时候添乱。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勉强笑道「嗳,我晓得的,烦替传个回信儿,说等月姐儿好些我就……」 屏风那头传来文太太的声音「子轩,你娘急成这样,说不定孩子病情当真危重,你还是快去看看。」 朱子轩冷汗直流,他对面坐着文嵩,正用一双厉眼盯视着他,尴尬地笑道「出痘儿罢了,我……」 文太太道「你娘这样急,她叫人来喊你,你尚不走,知道的自然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月姐儿,可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我们心儿拦着不准你去。心儿,去,替你相公收拾收拾,你们都回去!」 也不理会朱子轩如何解释,斥责文心道「那孩子是子轩第一个男孩儿,朱家长房唯一的宝贝疙瘩,金贵着呢!你这做嫡母的却不着紧?什么事儿比这重要?赶紧走!月姐儿灵姐儿有我看顾着,你只管回去理好你们院儿里的大事!」 这话与其说是在敲打文心,还不如说是在臊朱子轩的脸。文心上午就主动推他回去,偏他要作势,当着嘉毅侯和一众宾客的面儿,似乎把庶子偏房都不大看重一般。如今亲家太太亲自来要人,难不成他们文家关着人不放? 文太太说完,文心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含着泪,垂着头道「母亲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原在前头郭姨娘叫人过来传话时,就该与相公一同回去。偏我放不下月姐儿……唉,我这就去。」 朱子轩臊的抬不起头,无奈站了起来。 两人很快就登上车马,哪知却在城门给人拦了下来。 那守城人不知怎么回事,竟没理会朱家马车上头的标识,凶巴巴地叫嚷查车。 朱子轩本就心绪不佳,牵挂儿女,又在文家受了一肚子排揎,当即大怒,与守城卫兵起了争执。 朱家在临城有头有脸,可在盛城到底差着点儿分量,那守城的几个又存心刁难,到最后两头竟动起手来。 城楼上,安锦南负手立在暗影里。身后站的是身穿甲胄的新任护城营都统——崔宁。 安锦南抿着唇,看向下方骚乱的一团,他把玩着腰里的香囊,淡淡道「是她通过潇潇央你?」 崔宁脸色一白,连忙解释道「五姑娘乃是侯府千金,属下绝无觊觎之心,更不敢私相授受。这次事出有因,姑娘乃是为夫人之事不得不吩咐属下……属下恐怕侯爷没功夫理会内宅事,因此特地知会了侯爷……」 安锦南轻哂「无需将你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她宁可拐了弯去求安潇潇和崔宁,也不愿与他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无奈了。 崔宁听出一丝忧愁味道,不免劝道「夫人恐是不想侯爷太过操劳。」 下面的争执越发白热化了。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安锦南和崔宁同时朝城楼下望去。 朱子轩摊着两只手,脸色惨白地垂头望着地上血泊里躺着的人。 「我……我……」 崔宁给安锦南行了礼,将帽冠正了正,勾唇笑道「侯爷,按照夫人吩咐,此时该属下出场了。」 安锦南点点头,听得下面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朱子轩杀了凌校尉!」 崔宁带着一群持刀的卫兵,快速步下城楼。 他脸一寒,跺脚道「将犯逆拿下!」 v第八章[11.18] 朱子轩瞠目结舌,完全不能反应。 他怎么可能杀人?他不过轻轻推了那人一下,难不成这当兵的是纸糊的?竟一推就倒?还那么巧,直接摔破了头? 他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文心。 她嘴唇直打颤,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相公!」她低声道「你……你把罪推到我身上!我和嘉毅侯夫人是过命的交情,我会没事!」 朱子轩怔了下,完全没办法思考。 文心扯了他一把「相公,没时间了!快,就说刚才,你没碰到他,我站的离你最近,黑灯瞎火的,没人看得清。我是个女人,他们不会为难我!家里星哥儿还等着你,你得回去!」 朱子轩心中巨震。 他听清楚了。 听得一清二楚。 寒光闪闪的剑阵对着他们,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当众争执,这事情推脱不掉的。若他入狱,以朱家势力,能否救他出生天? 文心却是一定会没事。她可是嘉毅侯夫人的手帕交,又是盛城大家的闺女。文家和安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心念电转,朱子轩在短短的一弹指间想通了前后因果。 文心朝他点点头,他红着眼睛一狠心,把文心推了出去。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被推出去的一瞬,文心嘴角勾起了凉凉的笑。 她不过最后搏这一回,赌这一回。 赌他们之间至少还有八九年的恩情在。 可原来…… 他推得好大力,她脚步踉跄着,止不住地向前跌去。 眼泪同时漫了出来。 朱子轩嘶着嗓子道「不是我杀人!是……是她 ……」 城楼上,安锦南眉眼凝了霜。 她算计人心何其精准。 她算准了这姓朱的男人。 处置完今晚的事,崔宁回营房换了身衣裳,来到嘉毅侯府与安锦南回话。 如今他已不是嘉毅侯府的人,在门房等通传足足等了一刻多钟,才由人引着路往安锦南的书房去。 春天的子夜有熏人的暖风,崔宁一路纵马头上隐隐有汗,走入这间宅院后却只觉得冷。 碧树参天伫立道旁,太湖石堆叠成小山,溪流淙淙从府中横流而过,却不闻虫鸣,连巡夜的侍卫走路也未发出半点声息。这院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寒寂之气。 他以为侯夫人嫁进来后,侯爷会有些变化。踏上丹樨,看着面前的木门开启,安锦南坐在案后,抬起脸朝他看来。 侯爷手中握着笔,似乎刚写了半篇字,沉沉的面容没一丝笑,眸色幽深。崔宁在他身边日久,自看得出,侯爷闷闷不乐。 他年少从戎,并不善笔墨,此刻手中所攥的狼毫,并非是用来写书信或注释兵书的。崔宁借着行礼,垂头看了一眼。 是半阙赋。 崔宁不由想原来侯爷心中纷乱,借挥毫来静心…… 「侯爷,朱子轩的证词已经落了印,属下方才走了一趟衙门,已经和刘知府说清了利害。如今人在县衙专辟出的一个地方住着,方才把服侍的人也送了进去。文家暂时还不知道,那些个跟班都拘在营里没放出去。只朱子轩独个儿出了城……」 安锦南淡淡点一点头「只管回她便是。」 崔宁苦笑「夜深了,属下如今到底是外人,怎好进内园去?且属下不过是个跑腿的,属下这城防营都统还不是瞧侯爷脸面才得来的?刘大人肯给方便,也是瞧在侯爷份上,属下万万不敢居功。」 安锦南动了下嘴唇,话到唇边却没有说出口,待崔宁走后,他坐在原地良久。终将手中笔丢下,站起身朝外走去。 丰钰睡得不大安稳。 今晚文心叫人给她送过信,说自己已经动身。她心里难免牵挂。模模糊糊打了个盹,并未深睡,听着外头廊下似有人说话,便披衣坐了起来。 小环轻手轻脚进来道「夫人,崔大人派人来回夫人,说事情已经按夫人的吩咐办了,如今只等着公堂过审……」她并不知内里详情,懵懂地看着丰钰,神色不免惴惴。要对簿公堂的,定然不是好事吧? 丰钰却是舒了口气,似乎放下心来。转念却又蹙了眉。 事情行进顺利,也就是说,她们赌对了,那朱子轩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禽兽,危难时刻,为求自保不惜推嫡妻出去抵罪。 她心中凉透,捏着拳头默了一瞬。 见小环凝着眉头,便问道「还有事?」 小环道「奴婢是奇怪。侯爷明明就在院外,却为何只派了四喜进来报信,自己却不进来?」 v第九章[11.18] 这大夜下的各处都落了钥,侯爷要进内园已经是动了干戈,特地进来一趟,只为了盯着四喜在廊下回话?这没道理。 丰钰怔了怔,眸中掠过一抹了然。 她请崔宁出手,不可能不惊动安锦南。虽她承的是安潇潇的情儿,可崔宁行事,看的却是安锦南的面子。他想必已经知道了一切吧? 他是想她安心,特地进来给她报信的。却又怕见她,所以喊了四喜进来…… 丰钰垂下眸子,心里拥堵着许多情绪。她低声道「小环,你去瞧瞧,侯爷已经回外院了么?」 小环眨了眨眼「夫人,可是要请侯爷进来?」这对夫妻好生奇怪,侯爷回自己睡房还要夫人叫人去喊么? 却听外头轻轻的门响。小环回过脸,见安锦南立在门前。安锦南身后站着含笑的元嬷嬷,正朝她打眼色招手。 小环霎时明白过来,连忙红着脸屈膝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就只剩他们两人。 安锦南立在那,似乎有些尴尬,脸容本就冰冷,这时更显僵硬,低沉沉地道「元嬷嬷说,你近来不舒服。」 丰钰哽了一下,她何时不舒服了? 想到元嬷嬷这么做的目的,不由垂下了头。安锦南脚步踌躇地朝她走,立定在她身前一步之遥。 丰钰抬起脸,面容在忽明忽暗的暖色灯火映衬下,光洁莹润如暖玉一般。 安锦南抿了抿唇,试探着勾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将那紧攥成拳的指头一根根捋直,收进自己温厚的掌心。 丰钰咬住下唇,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的床榻。她今晚实在没什么心情。可这人为了自己这般周折,明明拉不下脸面却为着元嬷嬷一句话就担忧得不行,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前番的亲热因她的麻木敷衍而中止,自那回起,他至今都未再留宿…… 安锦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浮起极淡极淡的窘。「你不舒坦,本侯,留下陪你。」 她每次都很顺从,却也只是顺从罢了。安锦南感觉得出,她并没什么热情。自尊心让他远离她,不想一味的索取和强求。 两个极善掩饰和作戏的人偏偏无法当着对方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屋中静的简直有些尴尬。被他握住的手甚至有了汗意。 丰钰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心头烦乱乱的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安锦南似明白她的心情,低声道「你可要去见见你那位好友,文心?」 他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不曾移开,所以很清晰地捕捉到她眸子里霎时雪亮的喜色。 「这,行吗?」 安锦南嘴角浮起浅淡的笑「不亲眼看过,你如何安睡?」 丰钰这回笑容明显真诚多了。 安锦南即刻叫人备车,似乎生怕她反悔一般。两人很快到了衙门,那刘知府一路慌忙穿衣一面奔出来见礼。把安锦南留下应酬那刘大人,丰钰速步跟着衙差带着小环往里去。 文心何尝睡得着,听见外头的侍婢见礼她就醒了。铁门开启,丰钰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红了眼眶。 一个是心疼,一个是委屈,文心连寒暄客气的话都没说,扑在丰钰怀里就哭了出来。 她到底还是在意的。人心真经不起考验。 朱子轩当时哪怕多犹豫一瞬,或是他只需沉默的等她自己扑出去抢着认罪,她的心情都不至于这般难受。 如今已不单单是伤心。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往沉浸在爱情假相中的愚蠢而揪心不已。 她怎会容忍自己,爱着这样的一个人? 丰钰把怀中人紧紧抱着,咬着嘴唇道「明日一早,事情就会传遍盛城,接着就看你的了。文心,你可想清楚了?事情传开,不可能瞒住你娘,她会很伤心。你的名声,说不准也会有些伤损。这些都将是你获得自由的代价。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文心苦涩一笑「这时候你还来试探我?明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不会白费,丰钰,你放心,我已经瞎了一回眼,不会再瞎第二次。我还要用这双眼睛看着他们能过的有多快活!」 丰钰抚了抚她的头发。絮叨了好一会,文心才后知后觉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嘉毅侯脾气未免太好了吧?这样都由着你?」 丰钰笑了笑,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 文心不无羡慕地道「丰钰,好好珍惜这恩情。你也别总冷着脸,他一味在乎你,你却不当回事,一回两回他寒了心,再热烈的情义也熬不住这般搓磨。你先别忙着驳斥我,你真当我看不出?每每提到他你就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心里没事我如何不能信。」 丰钰无奈一笑,应付几句就从里头告辞出来。 车中,安锦南早在里头等待她了。 昏暗的巷道微现天光,车前琉璃灯罩下半截烛火已近熄灭了。 安锦南坐在暗影中,她的角度看不清他表情。这个孤绝十年的男人,这些年是如何度日? 没有亲人,没有知己,身边无数的政敌和想要算计他的人。 他其实和她并没什么不同,她分明最懂得孤独的滋味,却为什么要用冷漠来惩罚他? 也许在这段婚姻中,在这暧昧的感情里,他也与她一样的不知所措。她尤记得他捧住她的脸,无比真挚而急切的问,丰钰,你要什么?你得与我说。 丰钰坐入车中,身侧高大的人影扭过来看着她,丰钰忍住瑟意,将头轻轻靠在他臂膀上。 「侯爷,文心背着我,偷偷的哭过。」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安锦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丰钰睫毛轻颤,低低地道「她心里还是会难受,那是她喜欢的人……可是他,却早就不喜欢她了……」 v第十章[11.18] 「若换成是我,只要发现别人对我有一丝不好,我就会加重十倍的防备。我讨厌被辜负,讨厌被欺骗,更讨厌被拒绝。所以我会先拒绝别人,会先辜负别人,会先欺骗别人……」 黑暗中,安锦南闷笑了一声「那你,可有欺骗过我?」 丰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他肩窝。声音低不可闻。「有……有的……」 安锦南捏住她下巴,一双眼晶亮生辉。 「什么时候?骗了我什么?」 丰钰咬了咬嘴唇,道「上次,侯爷问我想要什么,是不是生了侯爷的气。我说什么都不想要,也没生气,是骗侯爷的。」 「还有再上一回,侯爷问我,为何不愿的时候,我说是不想高攀……也是骗侯爷的。」 安锦南挑了挑眉,压抑着呼吸问她「那真实答案是什么?现在可否说?」 丰钰觉得两眼涩的难受,迟疑地道「真实答案是,我想要侯爷永远对我温和言笑,不要发脾气。」 「我不想出嫁,不是怕自己配不上,是怕侯爷不看重我,当我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 安锦南喉结咕哝一下,竟是怔住了。 丰钰将脸埋在他肩上,软着声音道。 「文心说,侯爷待我好,连外人都看得清楚。我何尝不知?可我难免贪心,我不只想要爱宠,我还想要侯爷尊重我,信任我,」 从文心居住的屋子至门外,短短的一段路上,丰钰想了很多。 想适才文心对她的艳羡和劝慰,想她和安锦南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试着去想,若今晚遇着这种事的人是她和安锦南,安锦南会如何做? 危急关头,他曾以身挡箭,救她出生天。 他又是那样高傲的男人,他定然不会做与朱子轩同样的选择。 她又问自己,缘何如此的笃定?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在她心底结成一团淡淡的甜。 安锦南注视着她,端着她的下巴,那深邃的眸光似要透过她双眼望进她心中去。 丰钰被迫仰起头,对着他专注认真的表情。她心里涩得难受,近段时间的冷战足够久了,咫尺天涯是最磨人的距离。 她何尝愿意自己的婚姻才开始就变成一滩死水。文心劝的不错,她还要与他过一辈子,日子是自己的,谁都代替不得。她得试着再给他机会,也给自己机会。与朱子轩做的事比起来,与文心的遭遇比起来,他们夫妻之间那点龃龉,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危机关头愿意为你豁出命去的男人,如何就不能多给他一个机会? 丰钰下定决心般抿了抿唇。仰起脸凑前,在安锦南唇上轻轻地沾了下。 安锦南蹙着眉,嘴角的线条带了抹极难发觉的柔和,他捏着她的下巴道「这是何意?」 「前番我当面问你,为何不说?」 「是为了你好友文心?觉得我安排的不错,替你解了急难,这算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亲一下就算偿债了?」 他阴着脸,说话咬牙切齿的。丰钰偏过脸去,不大自在地道「侯爷若要这么想,我也……」 脸被扭回来,话没说完,被赌回唇中。 他撕咬着她的嘴唇,狠狠捏了下她的腰。 「你是故意要折磨我,看着我为你煎熬难受。你这该死的……」 丰钰低低唤了一声,轻轻推着他,「侯爷,疼……」 安锦南简直拿她无法。 瞪着眼看着她。昏暗的车中,她的侧颜有一抹淡淡的柔光,她垂头埋首在他膝上,眼眶发涩,睫毛微颤。哑着嗓子道「侯爷总是凶我,我也……不喜欢的……」 天明时分,昨晚城门前发生的事已经传进文家院落。 清早,文嵩就去了衙门。文太太在屋中踱着步子,听外头传报说文嵩回来了,如今正在书房跟老爷回话,她就再也按捺不住,带着人就径往外去了。 文嵩一脸不忿地立在那,眼角有泪痕,他耐着性子将了解的情况与父亲说完,文老爷是个和气的文人,这会子亦是面沉如水。文太太才进院子,就听里头一声脆响。文老爷摔了砚台。 文太太一见这父子二人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定是不简单。她来不及持礼,上前一把揪住文嵩「你妹妹何在?」 文嵩张着嘴,不知如何与母亲说起。他怕文太太伤心,怕她承受不住。 文太太见他愣怔不语,忍不住推他一把「你倒是说啊,你要急死我么?」 文嵩低垂了头,声如蚊呐地道「妹妹被朱子轩和他的从人指证,说她失手推死了那个姓凌的城门校尉。幸有钰妹妹打点,如今没给关进大牢,可城防营那头咬着不放,军|方和官府一向就不大对付,刘大人不敢太替咱们遮掩……」 文太太根本来不及听完,她失声道「什么?你说是谁指证了心儿?」 文嵩愤愤地道「是朱子轩!那个狼心狗肺的杂碎!」 文太太身子一晃,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咬着牙恨道「若非他家里那些遭乱事不断侵扰,你妹妹如何会深夜出城?至今出了事故,他做人丈夫的,却不能护住妻子!她一个闺中妇人,如何会与官兵厮打起来?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她!我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回过头,望着文老爷摇着头道「老爷,是我们害了女儿!是我们把女儿交到了那不是人的畜生手上!她方才生过大病啊,小月子都没养好,就又出了这等事!老爷,我们可怎么办啊?」 文老爷面色冰寒,他沉沉的坐在那,半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景盛,你随你娘走趟临城。叫那朱子轩,给我去衙门改证供!回头我寻刘大人坐坐,再通过丰家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嘉毅侯,他在军|方有头有脸,若没记错,那新上任的都统崔宁,曾是他手底下的人。」 文太太咬了咬牙,「我倒要看看,那朱子轩有没有脸见我!」 v第十一章[11.23] 朱子轩那夜归家后,就失魂落魄的吃不下睡不着。他失手将人推倒在地,血溅当场的模样不停的在脑中盘旋。忽而听见众人嚷着「杀人了」,要将他拿住问罪。忽而又恍惚看见文心坚定的面容,对他说「相公你安心回去,家里星哥儿母子还等着你!」 他饱受折磨,将自己锁在屋中,这晚的事对谁都没说。 郭沉璧来求他去看望星哥儿,他避而不见,侍婢进来端茶递水,也给他撵了出去。 他抱头蹲在炕下,不知缘何,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他是个读书人,出身又不差,一辈子没试过与人斗殴。昨夜饮酒上头,又心中烦乱,见那些官差刻意寻衅,他才一时没忍住。 文心见他给人提着衣领挣脱不得,忧心于他,才不顾身份的下了车,想把他护着。 他也并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杀人。 更没想到,文心会为了他,甘愿顶罪。 郭沉璧有些伤心,人回来了,却连孩子也不看一眼,一头就钻进屋中对她不睬不顾。这是做什么?怪她多事?怪她不该将他喊回来么? 可这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撑着,她这么累,这么无助,她也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啊。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好好的陪在她身边,开解她两句也好啊。 她图什么?图他们家财么?不就是图他温柔体贴,不就图他待自己好? 她为他忍了多少委屈,她为他拼死生了孩子……郭沉璧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越想越难过。 可朱子轩并没心情去哄她。颓废的一夜过后,文家太太和文嵩上门了。 昨夜他回来得晚,消息还不曾传到朱家上院。文太太步入朱太太的屋中,面色不虞,没了和气的寒暄,直言道「朱子轩何在?」 朱太太见这架势似乎是寻上门找晦气的,面上微微带笑,「哟,这是怎么了亲家太太?子轩可是做了什么错事儿惹您生气了?他前脚才回来您后脚就上了门儿,是出了什么事儿?他对您不敬,还是犯了大错?您只管跟我说,我替您修理他!我是他亲娘,他还敢翻了天不成?」 这话说得大有含义。听起来敞亮客气,可也明晃晃的告诉人,那是我儿子,我这个做亲娘的在,没有旁人替我管教儿子的道理。 若换了平时,文太太大抵能咽了这口气,说些温温的和气话,免伤两个孩子的情谊。可此时此刻,她如何还能忍? 文太太将手上茶杯一扣。寒着脸道「敢情朱子轩还把这么大的事儿瞒着?心儿是他嫡妻,是你们朱家长房长媳,亲家太太好大的心,竟然问都没问一句?」 朱太太给她说得一怔,见文嵩亦是一脸愤愤然,不由心思回转,试探道「心儿……发生了什么事?」 文太太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也是为娘的人!你儿子闯了祸,却把媳妇儿推到牢里去受罪,你自己说,天下有没有这样的丈夫?」 朱太太面容僵住,如何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文太太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指着文嵩道「景盛,你和你朱大娘说。」 文嵩垂下头,掩住目中深深的恨意。 「朱太太,还请把朱子轩喊来,当面对峙……」 朱太太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心中惊骇不已。 文心犯了死罪,杀了人?他家出了个罪人媳妇,将来还如何抬头做人?朱子轩刚刚入仕,有这样一个罪妻,前途岂非都完了? 朱太太试探缓和,「亲家太太,昨夜发生这种事,想必子轩也给吓坏了。您先别急,心儿是我的媳妇,我如何能看着她不管?您要不先回去,等我问清楚了子轩,再寻我们老爷回来一块想想办法。咱家虽没什么大能耐,出人出力打点一二也是可以的,您看……」 她此刻不能应承任何事,为了儿子,为了家门名声,她得仔细思量,与丈夫朱老爷好生打算一二才好决定要不要插手文心的事。 同时心里也有些恼恨。怎么偏偏这个媳妇儿这样多事? 前番才闹了大病一场,带累全家在嘉毅侯面前抬不起头。这会子竟还敢伤人命。这究竟是个什么女人?她娘家也真是够厚颜,竟还胆敢找上门来? 文太太如何肯被她敷衍,收了泪道「亲家太太,我明白你的顾虑。我要当面问问他,有些话,我必须得问明白!他是心儿的丈夫,我亲手把掌上明珠交了给她,他是如何护着她的?他曾经承诺我的那些话,为何一样都做不到?如今我心儿人在狱中受罪,他却躲了起来?夫为妻纲,他是心儿的天,他就是这么待她?」 朱太太抿了抿嘴唇,给贴身嬷嬷打个眼色,嘴上安抚着文太太「亲家太太瞧您说的,咱们子轩哪是那样的人?怪不得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来上房与我请安回话,想必昨晚到现在,他一直为着心儿在外头奔走?张嬷嬷,你赶紧过去看看,瞧瞧大爷可在院子里?若是他在,甭管他在忙什么,知会他文太太来了,赶紧过来磕头请安!」 那婆子笑着应了,疾步就往外走。文太太是个管家多年的人,如何看不出这对主仆间的把戏?只怕待会儿过来回话的只会是这婆子自己,朱子轩定然便如朱太太所言那般「清早就出去忙事儿去了」。 文太太阴着脸,站起身,「不必了,景盛,你跟着这位妈妈过去见他!我就在这里等,我不管他此刻何在,我今儿等不到他,是不会离开的。」 转头看向朱太太,冷笑道「亲家太太不会嫌我这个做岳母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死赖在朱家不走吧?」 朱太太讪讪笑道「这怎么会?子轩是您半子,咱们两家本就是一家人儿,好姐姐您稍坐,我吩咐人去替你备间儿屋,您先歇歇再说。」 文太太哪有什么心思真跟他们这般硬耗。她的女儿还给人关着,她心中一直在惦念,恨不得即刻奔回盛城去陪伴可怜的女儿。 那婆子有些问难,见文嵩真要跟着自己过去,才张口想劝两句,就听外头一阵低低的哭声。 「太太,求您劝劝大爷吧。大爷从昨晚回来就不曾说过话,直至现在还将自己关在屋里。奴婢实在担心……」 郭沉璧话没说完,朱太太脸涨的通红,见文太太朝她看过来,更是愧得无地自容。 「去!给我把那不长眼的东西撵出去!再不许她进我的院子!」 文太太眉目森冷,唇角挂着无比料峭的讥笑。 「哦,原来朱子轩在家?」 朱子轩失魂落魄的被文嵩提着走进屋子。他眼眶发青,嘴角有血丝,这模样将朱太太吓了一跳,看了看旁边气势汹汹的文嵩,就知道儿子定是挨了打。 前番朱子轩与文心闹别扭,这文家就没少挤兑折磨她儿子,朱太太勉强维持着淡笑,「子轩,昨晚到底什么事儿?你赶紧和你岳母你舅子说清楚!你这孩子也是,这么大事儿昨晚怎不与我和你爹说?你们年轻人没主意,遇事只知道慌乱,娘知道你疼媳妇,这是心里担忧得紧,一时没想到。如今屋里都是至亲,你别怕,只管说。有家里替你们想法子,你放心。」 朱子轩根本没脸见文太太,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滚。 v第十二章[11.23] 「岳母大人,是我不好!我没拦住文心,眼睁睁看着她失手杀了人!」 文太太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一息,定定地看着朱子轩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着声儿道「我且问你,是你,在衙门里头那供状子上落印画押,做了此事的人证。是不是?」 朱子轩垂头哀泣,他没脸说。 衙门和官兵的人,都是那样凶巴巴的。那崔都统,简直当场就要砍了他脖子叫他填命,他为求速速解脱,只得顺从地…… 文太太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 她红着眼,试着将声音放柔和。 「子轩,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我们文家,为你的前途,出钱出力,不曾含糊过,对么?」 「文心她纵有百般不好,她也是你自己求娶的媳妇。她是你两个闺女的亲娘,是照料你生活的枕边人啊!」 「我没求你替她顶罪,我也不求你为她与官府争,我只问你,你是用什么心情,转过脸来指认她,帮人家替她落了罪名?」 朱子轩说不出话,他大声哀泣,跪在文太太身前连连叩首。 文太太抹去腮边珠泪,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 朱子轩闭着眼唤她「岳母,我……」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将朱子轩震得一怔。 朱太太眸中漫过心疼,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文太太举着手掌,身子直哆嗦。 「是我瞎了眼!把闺女嫁到了你家!朱子轩,你给我滚去衙门改口供!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你听见没?你做人证?你这是生怕我闺女死不了,硬生生往她心口上戳刀子啊你!你这个畜生!」 她举手又要打,朱子轩不敢避。手掌却没能落下,被朱太太给挡了下来。 「亲家太太,我敬你是子轩的岳母,一直对你和气相待。可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当着我面这样对子轩?他做错了什么?他媳妇杀了人,他不难过么?他不害怕么?他去给了证供,那也是衙门让的,又不是他跑去替死者击鼓鸣,状告的你闺女,你拿他出气作甚?」 看着朱子轩一脸的伤,心中更痛,挑眼瞪了文嵩一眼。扬声与外头服侍的人道「去把老爷请回来!」 转眼对着文太太「亲家太太,此事关系重大,可不是我们这些内宅妇人能插手的。我家老爷,自会去盛城与文老爷见个面,商讨救人的事。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的儿子,不要再逼迫他了!」 「来人!送客!」虚虚的一礼,带着冰冷的笑,「文太太,请吧?」 大闹了一场,文太太伤心而返。朱太太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儿子,心里漫过无限的心疼。 她一把将朱子轩扯了起来「你跪她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有泪不轻弹,你瞧瞧你为了一个女人,成什么样子?」 朱子轩抱住她的腿,失声痛道「娘啊!我……我对不起文心……」 朱太太气得不轻,伸手拧了他一把「你又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犯事的是她,你做错了什么?我可警告你,这话万万不能在文家面前说。他们闺女闯了大祸,都还有脸来我们家里问罪,你这样心软,还不可这劲儿的给他们拿捏?」 朱子轩抽抽噎噎地道「娘啊……不是文心……是我!文心她,是替我顶了罪啊!我心里好生难过,好生后悔啊,娘啊!」 朱太太身子巨震。 「你……你浑说什么?」 朱子轩道「是我,失手杀人的是我!他们说话太难听了,用那些话侮辱我……我心里有气,挤兑了几句,他们就嚣张的跟我叫板……我多喝了几杯,一时糊涂……文心是为了护着我,才下的车……人是我推的,她……她没闯祸……」 「你给我住嘴!」 朱太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犹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的孩子,她这么金贵宝贝的孩子,怎可能杀人? 她捧住朱子轩的脸,用狰狞的表情,冰冷的语调道「你给我住嘴!这种话不许再乱说!你听见没有?」 「你要把刚才的话都烂在肚子里。无论到哪儿,对谁,你都得一口咬定,杀人的就是文心!是你亲眼看着她动的手,你听见没有?」 她松开朱子轩,心头一阵阵的发慌,她在屋中踱着步子,过了许久许久,她猛然回过头来。 「休妻!」 「子轩,你不能给她机会反咬你!谁知道她会不会临死乱说话?我们朱家,也不能容忍一个犯了杀人罪的妇人的名字供在祠堂里!你得休妻!你听见没有?」 朱子轩瞪大眼睛望着母亲。 他心内狠狠颤动着。 他从没这般想过。 他是曾觉得文心无趣、唠叨、没情趣、烦。可是休弃她?他当真不曾想过。 上回两人龃龉,他借着酒劲推了她一把,害她失了腹中骨肉,还险些丧命。可那并不是出自他本意。心底里还是愿意有个嫡出的儿子的,嫡子贵重,到底不是庶子所能比的。 知道文心将来只会更加子息艰难,他确实也动过念,希望她不如空出那位子,让贤……可这念头也只是在心中闪过一瞬,过后文心自己出于愧疚提议要将郭沉璧母子接进来善待时,他心里对文心是有些感激的。甚至对她的感情,也稍稍找回了一点。 及至文心甘愿将罪责扛上身,甘愿牺牲自己来保护他,他的内疚和感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旁人为他受了这么大的罪,他已经将她推进了牢里,委屈她做了罪人,现在他还要与她划清界限,落井下石到这个地步? v第十三章[11.23] 朱子轩说不出话,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若是这么做了,便当真是半点恩情都不念,彻彻底底做了个没良心的畜生。 从前文嵩怒极时骂他的那些话,岂非都成了现实? 朱太太蹲下身来,捧住朱子轩的脸,语重心长地道「孩子,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便是你爹回来,他也会这般劝你。既然这罪她都愿意替你担,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总不过是一死,彻彻底底的成全了你,维护了咱家,咱们还一辈子感念她的恩德,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朱太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她抹了一把泪,续道「这么多年,娘冷眼瞧你们夫妻过日子,她性子烈,爱闹脾气,是你处处容忍,处处迁就,不与她一般见识。她给你生了两个孩儿不假,可到底不是男丁。咱们家是长房,你是嫡长子,你怎能没后?你没后,那是她的不足!她为了郭氏母子与你闹,是她不懂事,不顾大局。反观我们朱家,对她已是仁至义尽!这些年我手里把着中馈,可不曾叫她劳累过,她养尊处优活得自在,是我们替她挡风遮雨,给她这份逍遥。算起来,她为我们家做过什么?」 朱子轩打断了朱太太,抱着她哭道「娘啊!文心脾气是急躁些,可她到底是……她这是,甘愿替我死啊!她肚子那个孩子,是我不小心……醉酒失手,将她推跌了,不是她自己弄得……我不敢说,还哄着她吓着她不叫她说……娘……我对不起文心!我们家……对不起文心!娘那天与大夫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娘……我当时……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太狠心了?她……她再不好,毕竟……毕竟也曾出手救过我们……她那几间铺子……不是……不是都给了我们家填了窟窿么?我……我若这时候还不顾她,我岂不……」 「你住口!」朱太太在他额上杵了一下,恨道「到这个时候,你还敢说!若非你闯出这些祸事,我们何至做这恶人!你倒不忍心起来!你合着你那外室,背着她在外头快活时,你怎不这样说?如今你却来与我说你要讲义气,好,你讲!你这就去衙门,告诉所有人杀人的是你!你十年苦读,好容易挣的功名,自此打水漂罢了!你爹多年经营苦心维护的一切,都将陪着你一块儿葬送!家里出了个杀人的媳妇儿已经够丢人了,你是存心不给你娘活路,叫我余生看旁人眼色、听旁人闲言碎语的过活?你是要你全家都陪着你给人指指点点?你不如直接掐死了你的星哥儿!他将来长大,有个杀人的父亲,也不必求什么前程了!你直接拉着全家老小一块儿,为了你的义气,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女人,填命去吧!」 朱太太边说边哭,闪身到一边,坐在炕上不住的抹泪。 朱子轩心头剧痛,他膝行上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伏在朱太太膝头,哀声道「娘啊!可是余生,儿子的心……要怎么才能不虚,怎么才能直起腰来做人啊?儿子要踩着自己枕边人的尸骨来成全自己么?」 朱太太缓下声来,举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傻孩子,这世上,好女人千千万。等这件事淡了,娘再替你寻门更好的。娶妻娶贤,这回娘可不要你再受委屈。娘必替你寻个,事事顺着你,还能替你生十个八个儿子的好闺女。你听娘的,你这就去把休书写了。娘亲自去狱中和她言明利害,你且等着……你只有和她划清关系,你才能真的安全。娘是知道的,人都怕死,她一时意气答应愿意替你顶罪,可是临死关头,说不定她又念着活下去的好了。你休了她,彻底断了关系,她便是临死反口,我们也可推说是她因被休弃而心有不忿。娘还会劝你爹,去那头打点打点,早些送她上路,那才是最安心的法子……」 朱子轩瞪着眼,吓得身子直颤。他从不知道,原来整日笑脸迎人的娘亲,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一面。 朱太太含笑抹去他的眼泪,鼓励他道「你放心,你放心好了。你是娘的心头宝。只要能保证你的安全,再危险的事,爹娘也定要试试!」 「可是……可是……」朱子轩心头大乱,「她……她背后还有嘉毅侯……嘉毅侯势大,他会不会……」 朱太太轻蔑地笑了。 「丰家那位是什么出身?嘉毅侯便是将她娶了,那也是因为如今盛城没有比丰家更合适的结亲人选。那天煞孤星的命格岂是闹着玩的?疼闺女的人家谁肯嫁?嘉毅侯什么人物?他会为了后宅妇人求一求情,就轻易插手衙门的事吗?换句话说,这死的人可是军\\方的人,嘉毅侯从戎出身,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站到对立面去维护一个杀死了军中将领的人。否则,将来哪个还服他?」 这话似一剂安心丸药,朱子轩喧闹的内心忽而就被熨帖抚平了。 他微微仰起脸,用凝满泪水的眼睛,想要看清母亲的脸。这样冷酷无情,这样狠心果断,这是他那个慈祥和气的母亲…… 他不由劝自己,是她太爱我罢了。是她不能忍受失去我,看着我沦落。她只能牺牲文心来救我。 将来……我偷偷将文心的骨灰带回来,偷偷的供养着,不叫她做个无主孤魂便是了…… 我会善待两个女儿,文心的嫁妆,不能给郭氏沾染半分,要完完整整的留给她们,送她们好好出嫁…… 我也没旁的法子了。我不想死,又不忍叫母亲伤心。 他揪住心口的衣裳,沉沉地叹道「文心,今生,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文太太从临城回来后并没有回家,她不顾文嵩的阻拦,坚持要去看望文心。 她心里想象那潮湿可怖的阴牢,老鼠乱窜、不见天光的黑暗……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板路上,随在衙差身后向内走。 穿过庭院,树丛,她看见一间独立的院落,一个敞亮的小屋。 屋外还守着几个侍婢,一见她,连忙过来行礼「太太,您来了!」 文太太心内不定,为什么,与她想象的不一样?走入屋中,待看见站起来的丰钰时,她霎时明白过来。红着眼睛就要上前行礼。 论品级,她应给嘉毅侯夫人行礼。 丰钰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喊了声「文伯母」。还是从前亲亲热热的样子,叫文太太心里稍安。 「好孩子,谢谢你顾着文心。」 文心能有这样的好待遇,她知道都是丰钰的功劳。可是,文心犯得毕竟是死罪,她纵是有心相救,怕也…… 她也怕给丰钰添麻烦,毕竟她也才做这嘉毅侯夫人不久,就要为他们家的事,处处与侯爷低头…… 文太太一瞬间面色闪过歉疚和感激,丰钰看得出来,微微有些心虚。 若叫文太太知道这假装入狱杀人的一场闹剧是她背后出的主意,只怕她不仅不会感激,还会深深的恨她吧? 谁会原谅一个拆散自己女儿婚姻的人? 文心眼睛微肿,看见母亲如此操劳惶急她心里过意不去。文太太绷着脸骂她「你逞什么能?爷们儿家打架,你冲出去做什么?朱子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值得你护着?你倒要为他与旁的爷们儿动手?还能耐到杀了人?我养你这么大,为你操心二十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为了个男人,你是要将你爹娘置于何地?你帮着他与人争执时,可有想过你两个女儿?你简直糊涂!混账!你……」 文心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膝,肩膀一抖一抖的偷偷的哭着,将脸埋在她裙子下,不肯给她看见。 文太太心里一酸,蹲下身来抱起了文心。 文心抽抽噎噎地道「娘!不是我动的手!是朱子轩他杀了人!」 丰钰心里不好受,这谎话说得太多,仍没叫她练就一副厚脸皮。她两颊发烫,只得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里头母女俩一个又惊又怒,一个哭哭啼啼的诉说这些年的委屈。文太太气得几乎倒仰过去,当即就欲杀去临城找朱子轩算账去。 刚才她在临城着实太客气了! 她只知事情是朱子轩惹出来的,却根本想不到原来杀人的罪竟是朱子轩推给她闺女的!这种事,她如何能原谅? 文心将她抱着,不叫她走。 「娘,娘!他这种事都做的出,你想想他娘,他爹,又是那种好相与的人么?娘,您要想法子护着我两个闺女!那是我的命,我最后的指望了!娘,不要让两个孩子进了那狼窝,不要让他们跟着这样狼心狗肺的爹过活!不要让她们落到那郭沉璧手里!娘,这是女儿最后的托付,娘!您能不能……」 「去你的!」文太太怒道「人不是你杀的,你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难道真没了王法不成?你外头的婢子、婆子们都是瞎子傻子不成?她们难道看不见当时情形?」 v第十四章[11.23] 「没用的……当时天太暗,场面太乱了……连那些人自己都搞不清谁是谁,这才能让朱子轩成功将罪名引到我头上来……」 话未说完,忽听外头吵嚷起来。 丰钰立在院门前,见文嵩不顾侍卫阻拦生生要往里冲。 丰钰给元嬷嬷打个眼色。元嬷嬷道「烦请带文二爷过来。」 文嵩几步行到丰钰面前,一脸急难。 「怎么办?刘大人说外头那些城防营的人又开始闹事了,嚷着要将我妹妹带到公堂公开受审!」 丰钰抿了抿嘴唇,才要说话。余光却看得一个熟悉的人影,定定立在侧旁树畔。 安锦南一身淡青色直身长袍,腰系革带,束着雪丝香囊,墨玉发冠淡淡闪烁着微光。 他面色稍沉,眸光冰冷的盯着这边。 视线落及之处,是文嵩的手。 适才他一时情急,挥手带到了丰钰的袖角。 丰钰不知怎么,只觉头顶似扛着一座大山。 上回因为段清和而引起的小小龃龉才刚解开,侯爷他不会又……? 她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安锦南身后疾步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是知府刘旻。 「侯爷,是时候提审了,已经叫人请了一干人证过来。」 丰钰心提了起来。 正面开战的时刻到了,但愿其后的撕扯和不堪,文心能扛受得住。 衙门前,阶上阶下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城防营众人闹了整日,在街前不断喊冤叫屈,击鼓告状,要求官府严惩凶徒,以慰忠勇护城的军心。 街上一传十,十传百,往来走动的行人和商贩基本都将故事来回听了数遍「我们城防营尽忠职守,进出城门的不论贵贱,都得接受盘查。那朱家好大的脸,远近各县都实行宵禁的时候,他硬要强闯城门,凶巴巴的纵仆伤人,打伤我们好几个兄弟。……凌校尉好心过来劝一句,给他们朱家主仆围住,不知如何动了手,凌校尉就躺在了地上,血流成河啊!城门前那石板路的缝隙里,都填满了人血。这朱家何其可恨!也不知仗了谁的势,竟在我们盛城撒起野来!你们说,这种人当不当公审严惩?」 人群中自有激愤者高声回应「自当严惩凶徒!」 不远的马车上,丰钰陪文夫人坐在里面,文夫人放心不下,频频将帘子撩起,举目朝那边观望。见人群忽而一静,接着重新骚动起来,丰钰知道,是文心被押送出来了。 文夫人明显有些担忧,指甲紧紧扣在车窗边沿。抿唇朝那头凝望。丰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无言地安抚陪伴着。 文心衣饰整齐,面容憔悴地从后堂被提出。见罪犯是个女人,虽她低垂着头不大看得清面容,单看气质,也知是个俏丽柔弱的妇人。 旁观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样一个小妇人,大腿还没当兵的胳膊粗,能伤了人命?」 「这是从犯吧?说不定还有别的犯人。」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难不成这妇人是个有功夫在身的?这是朱家什么人?瞧这气度可不像个使唤的仆妇,莫不是……」 「嘘,没见文家二爷在么?那是文家大姑奶奶!临城朱家的长房长媳!」 「哟,不会吧!朱家男丁惹了祸事便罢了,这女人怎还掺和进来了?倒是第一回 见这些大家贵妇给官府拿住,这可有趣了。」 文心低垂了头,背对着人群,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以为自己会很从容,原来不是。她紧张,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从小到大她都不算顶安分的姑娘,性子外向,心里是藏不住事的,感情充沛,也容易冲动,她从来不是个善于谋划的人。这次事可谓是她人生中最叫人瞠目结舌的一场大戏。她没试过,心里着实没底。怕自己给人唬住,不小心说了真话出来。又怕事情有转机,万一该解决的事情没解决掉,反添了其他烦恼……她紧紧攥着拳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远处的人群外有小范围的骚动。文嵩心乱如麻地看了一眼,眉头当即紧蹙起来。 朱子轩! 朱子轩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一身宝蓝锦袍,身畔跟了不少侍从,虽面色不虞,但这阵仗却颇有点威风八面的气派。 人群中不知是谁眼尖,将朱子轩认了出来。 「看看,那就是临城朱家大爷,朱子轩。」 「听说没,这朱大爷可不是来替妻子陈情的,是来做证人的!」 有人咂舌道「这怎可能?听说还是他先挑起来的事儿呢,怎么他倒没事人儿一样?不说护着自己媳妇儿,当什么证人?你瞎说的吧?」 「谁瞎说的?不信待会儿你看着!听说这证词昨儿就写好了画了押,待会儿知府大人出来,准要贴出来给大伙儿看,你甭急,瞧好戏吧!」 说话的不知是哪些人,个个儿嗓门儿都不小。纵是人群中窸窸窣窣的低语不断,这些话仍是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朱子轩涨红了一张脸,强自镇定地下了马,给从人扶着上前。 文心似有感知,她回过头来。 经由一夜的囚禁,朱子轩以为文心状态必然很差,让他略感意外的是,文心除了眼睛红肿,面容苍白,衣裳却还很整齐,身上也没有换囚服,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这是不是说明,她并没受什么苦。亦不曾有人侵扰她…… 囚牢中的女犯会遭遇什么事,朱子轩是有所耳闻的,看到文心尚好,他心底不由松了口气。 好在好在,她没有失节,没有在身份还是朱家大奶奶的情况下,给他带来什么耻辱。 v第十五章[11.23] 他羞愧的不敢看文心。心里不断用朱太太劝他的话来宽慰自己。 「……你得在她定罪前跟她撇清关系。她不再是咱们家的大奶奶,那她生死荣辱都与我们无关……切记要快,莫要妇人之仁……」 朱子轩抿住嘴唇,人群中不知谁起的头,竟默默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脚步沉重地向前走,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模样的纸张。走到文心面前,他俯下身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犹豫地开口「文氏……你杀伤人命,跋扈凶残……」 他说的很艰难,看也不敢看文心。 人群中有人把他的话传开去,顿时犹如投石入水,惊起了涟漪。 「啧啧,朱家这是要大义灭亲?」 文嵩气白了脸,愤怒地冲入人群,他要揪住那不是人的东西,狠狠的给他几拳!却不知谁在后面将他一把拉住,一转头,身边不知何时蹭过来三四个彪形大汉,穿着短打衣裳围在他前后,刚巧阻住他的路。 文心仰起脸,怔怔地看着朱子轩。 她声音颤颤地,带着叫人悸动的可怜,「相……相公?」 「文氏!」朱子轩打断她,「我……饱读圣贤书,视国法礼教为天,今日……你行此恶,犯此错,我朱家,万万不敢姑息……我……」 他哆里哆嗦地将手上的纸丢给文心,别过脸去,不敢看她透着绝望的眼睛。 「从……从今日起,你再不是……不是我朱家妇……,待会儿公审,我……我自会将昨夜实情,一五一十地与大人交代清楚……」 文心呆呆地垂头看着飘过眼前、落在地上的纸。 她伸手去拿,被锁链缚住的双手,那么瘦……朱子轩不忍心看,他别过头,早红了眼圈。心在滴血,不忍心,也不情愿。可他别无他法,他必须这么做,才能保全他自己,保全他家。 「朱子轩,你是何意?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这时却来撇清干系?你是不是男人?」文嵩前进不得,隔着人群大声朝他喝骂。 「不指望你护着妻儿,至少不要在她伤口撒盐了!她若不是为了你,她一个妇人,怎可能抛头露面与人争执?朱子轩,你还是人么?你说的是人话么?」 朱子轩抿唇不语,脸色越发泛红,好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文心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地上拾起那张纸,又缓缓的翻开来。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滴滴的打湿了手里的纸。 人群看不见上头字迹,却听她用泣血般的悲绝声线道「相……相公,你要休我?」 她不敢相信,睁着大大的泪眼仰头看着朱子轩,「相公?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为朱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家里手头紧,是我抵了铺子……」 朱子轩没想到她会当众说这个,脸上挂不住,生怕给人听了去要对他指指点点,他连忙厉声呵斥「我与你已经没什么好说!休书拿好,我和你再无干系!你……你好自为之!」 「不!不!」文心伸手攀住他的衣摆,摇着头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你……我为你扛下这罪……你却……」 「你胡说!」朱子轩如惊弓之鸟,这时才知道母亲所言果真不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文心这么容易就把实情说了出来,若再上些刑罚,她还不立时全招了? 好在他早预见了先机,当即正色道「文氏,你不能因我休了你就对我怀恨在心!人的的确确是你杀的,你不能因爱生恨,反过来冤我!青天白日休要说些浑话!念在过去情分上,我自替你与大人求情,望你莫再苦苦挣扎,妄想逃避罪责!」 文嵩几乎要气疯,他挥着手朝这边大骂「朱子轩,她是你八抬大轿迎娶回去的正妻!这罪还没定呢,你就急巴巴地撇清关系?我早该亲手捏断了你的脖子,我文家闺女,不图钱财名利地嫁了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文嵩的嘶吼声透过喧闹的人群传了过来,文心闭了闭眼睛,缓缓从地上站起身。 「相公……」她伸手,想抓住朱子轩的袖子。 朱子轩一把甩开手臂,退开数步,远远的避开了她。 文心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她哀哀地道「相公……真要做到这一步么?」 「我对你不好?我不孝敬公婆?我没有善待姑子和叔叔们么?我与妯娌不睦了吗?还是……还是我多言……恶疾……无子?」她捂住脸低低地哭道,「无子,这你不能怪我啊!是你推的我!是你为了别的女人与我置气,推了我!把我还没出世的儿子害了啊……相公!这也怪我么?」 朱子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文心说话声很小,可不知怎么,人群中总有那耳尖的人,把她说的话都听了进去,还大声地讲给别人听。生怕别人听不懂,到必要时还特地解释几句。 朱子轩攥着拳头道「你……你休要再说这没用的话!事已至此,我劝你认命的好!将来……将来我……我还可勉强替你上柱香……」 「朱子轩,你他妈的王八蛋!」他连上香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算准了文心必死,所以不愿家里出个被砍头的媳妇,才在审判前急巴巴地来休妻吗?文嵩气得骂到破音,喉咙干痛干痛的,眼泪都跟着落了下来。。 「好……好……」文心闭着眼哭了片刻,待她重新张开眼,眸中多了一丝笃定。 「相公……不,朱公子,请恕这封休书,我不能接受……」 她缓步朝他走进,也距人群更近了。 她慢慢的,用平静的声音道「我文氏,自嫁入朱家,生女二人,孝敬翁姑,无病无疾,娘家对朱家亦助益良多……」 「你……」 「你想说的已经说完,为何我不能说?」文心陡然拔高音调,怒视朱子轩。 她语速加急,沉沉地道「天隆十九年,朱家遭逢大难,欠债无数,周转不灵,我从嫁妆中取出银钱两万,并铺子两间,抵给债主,替朱家转圜。此事那债主自知,我自己也留了收条在手,此事抵赖不得。如今我非是要索回当日数目,只想你记着,我文氏从来不是托赖你朱家!」 「天隆二十年四月,你第二回 春闱落榜,眼见入仕艰难,是我父亲给你机会,将你接到身边悉心教导,并将你介绍给白鹭书院掌院先生,着你从文书做起,慢慢开始辅佐学政……你有今天,我娘家是否全无寸功?」 「两年前,你以外出游学为由,开始在外与来历不明的女子厮混,背妻忘女,不顾脸面将庶长子生了下来。是我提议,将那母子俩接入府中,给予名分。昨夜事发,我与你急忙出城,难道不是为了去看顾你那生病的庶子?为人嫡母,我可有短了她母子什么?可有对不起她?又何处对不起你?」 她接连说了许多,几次朱子轩想插嘴打断她,都没能成功。她眉目森然,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冷。此刻在他面前怒陈前情的人,是如此陌生。 他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听文心冷笑道「我事事尽责,做足了为人正室的本分,敢问你凭何休我?我触犯国法,行凶伤人?如今衙门尚未有所论断,你凭何给我定罪?」 v第十六章[12.01] 「你……你够了……」 「没有够!朱子轩,我不接受这休书!七出之条,我一条未犯,你没资格休我!」 「你……你牙尖嘴利,不敬相公,更……」 「我为你顶了罪,换来什么?我为你舍了性命,你是如何待我?」 她泪流满面,摇着头一句句逼问「你自己说……你自己说,我何尝对你不起?我凭何要被休弃?你说,你说啊!」 人群中议论不断,有人大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前几年朱家元气大伤,几乎倒台,难怪能撑过去,依旧过着太平日子!原来朱公子如此善于吃软饭啊!竟还厚颜无耻地摆出这正义姿态来休妻?天下哪里有这么猪狗不如的畜生?」 人群中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声讨、讥笑,叫朱子轩几乎站不定脚。他回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没有,我没有!」 「朱子轩!」文心一把扯住他袖子,厉声道「你想与我划清干系,可以!和离!」 「你和我,此刻当着大家,和离!从此两不相欠,各奔东西!我不拖累你朱家声名,我不耽误你再婚再娶!」 朱子轩根本没听清她所言,他被围观人众骂的满头汗,耳中嗡鸣,什么都听不清。 文心回身朝堂中师爷行了一礼「请借纸笔一用。」 此刻群情激愤,没人注意为何这审判现场州官迟迟不至,师爷又为何愿意纵容这犯人。 很快纸笔给递了过来,文心执笔饱蘸了墨汁,和着眼泪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文朱联姻九载,共度朝夕千数,今时义绝恩断,愿弃往昔姻缘。从此两厢作别,尘土各归其路。财物各还其所,余生再无瓜葛。」 她将纸张一扬,将笔塞入朱子轩手中,「请你署名,朱公子!」 朱子轩下意识朝那文书看去,他读了两遍才明白过来文心是什么意思。 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正在这时,身后惊堂木忽然被拍响,震得他一哆嗦。 刘大人不知何时从后堂走了出来,衙差立了肃静牌,将闲杂人等驱逐下台阶。 刘旻寒着脸道「犯妇人文氏何在?」 文心上前行礼,并不出言。 刘旻喝道「你可认罪?」 文心抿了抿嘴唇,下意识看了朱子轩一眼。 他手里还拿着那张和离书,一脸复杂表情,眼中微露哀求之色,盼着她认下来,千万不要再连累他…… 文心垂下头,没有说话。 朱子轩紧绷着一颗心,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旻蹙了蹙眉「犯妇文氏,你可认罪!」 文心犹疑道「我……」 「大……大人!」人群中,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越众走了出来。 「昨晚事发,小人恰好在南城门外的巷口,目睹了事发经过。」 众人眼光齐刷刷朝他看来,见他拱手道「不光小人,还有小人的几个伙伴,都瞧见了……」 「那……那倒下的人,不是这妇人推的。」 刘旻把眼一横「何处来的刁民?胆敢扰乱公堂?」 那人一撩袍角,直直跪了下去「小人……小人不敢!只是这朱大爷人面兽心,所行之事太让人瞧不过眼,小人实在看不得好人被冤,所以不及事先向大人通传。小人愿受任何责罚,也要替这无辜妇人说句公道话!」 人群中炸开了一串串的疑问和感叹。 远处,文太太早已下了车,给丰钰死命拦着,才没有冲入人群去撕打朱子轩。 她泪流满面,哭得已经没了力气。 丰钰低声劝慰她道「文伯母您别难受,早一日看清他是什么人,对文心而言,并不是坏事。总好过将这一辈子都葬送在他身畔要好得多啊!」 顺势劝道「朱子轩人面兽心,朱家凉薄无情,文心已被作践至此,将来那两个孩子……文伯母,我实在担心……」 文太太面容一肃,就听前头惊堂木的声音拍响。文心要受审了! 文太太踉跄向前行进两步,想要看的更清楚。 自那证人越众而出,场面便为之一静。但见那人身穿蓝色布衫,头系方巾,打扮得很是普通,在人群中并不起眼,看似出自普通人家,身边也无随侍相从。可人们朝他面容一望,却又不免为之一赞。那是一张非常白皙干净的脸,面色称之如玉似珠也并不为过,一双狭长凤目,眼尾微挑,眉色不甚浓,却是修长锋利,斜飞入鬓。嘴唇不点而朱,泛着微微光泽。见众人朝他看来,似乎有些腼腆,说话不免结巴了两句。 丰钰眸色一紧,这一出并非她所安排,难不成事发当夜,真有人在旁目睹?可崔宁当时分明已经暗中屏退了闲杂人等,还动用人手守住附近的路口不许通行。这人是如何出现在附近而不被发现的呢? 刘旻蹙了眉,并没人事先交代他还有其他人证啊。 可当着百姓面前,总不能不许人证说话吧?刘旻咳了一声,肃容道「你且说说,当时是何情形?」 对侧街角的小楼上,崔宁手里按着一只飞镖,他抿紧嘴唇,心内震动不小。竟有漏网之鱼目睹了当晚一切?他浑身冰寒,手上暗器蓄势待发。可他心内也知,一旦那人说了不利于己方的话,他也不能当真发出暗器将人害死,当众害死目击者,只会证明他们理亏…… 这被各方盯住的人证头上隐隐冒出冷汗,擦了一把额头,道「大人容禀,当夜小人与友人恰好经过。小人因多饮了几杯,中途在巷中墙角忍不住呕吐……那个……那个所以停留了一会儿,就在这过程中,目睹了当夜情形。」 v第十七章[12.01] 「混账!」刘旻怒道,「醉酒之时的所谓‘目睹’,如何作数?焉知不是你酒醉眼花看错?这妇人便是失手伤人,将人推跌亦是事实,她丈夫亲自作证,难不成还能是故意冤她?」 「来人!将当夜供状呈上!」刘旻不再理会那目击者,催促进行下一个步骤。 那人忙道「大人!大人您相信小人!小人虽是醉酒,便当小人看不清,可小人的友人却不可能看不清。小人的友人乃是千杯不倒的酒量,他当时便与平常人一般,看事看人必定不错,昨晚的事小人与他亲眼所见,万万不会出错,大人,您便信不过小人,也该循例请小人的友人过来作证一二,万万不可冤了这无辜的妇人啊!」 刘旻恼得拍了惊堂木「尔是何人?何故一再干扰公堂?醉酒所见不能为证,你当这公堂是儿戏么?拉下去!」 衙差过来将那人左右手架住就往下拖。眼看这事将归于正轨,熟料这时人群之后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一人飞跃而下,拨开人众挤入堂中。 「住手!」 来人头上有汗,面容焦急,拱手朝刘旻行了一礼便对着那目击者道「玄容,你怎在这里?找得我好苦,快快随我回去!」 那目击者当即双目一亮「来了,来了!刘大人,这就是我那友人,他当夜与我一同目睹一切,您不信我,也该信他!王翀,你说呀!你快告诉他们,当晚是谁害了人命!」 来人正是盛城那位有名的浪荡子王翀。他面色微沉,瞥了玄容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移目看向朱子轩和文心,道「对不住,王某只得据实向刘大人回禀了……」 朱子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攥着拳,心里比谁都害怕。当众将当晚实情一公开,他叫妻子顶罪还翻脸休妻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他嘴唇嗫喏,想说些什么别过话题。可他也知这不可能,他将目光移向文心,面露恳求之色,与方才休妻时的义正言辞,全然不是同一嘴脸。 文心沉了沉眸子,似乎有些不忍。 那王翀道「当夜王某与这位朋友确实便在附近,城楼下有火光,王某和朋友在朱爷这方后头,距离较近,因此看得比十分清楚。当时两方纠缠起来,朱爷被凌校尉和另一个官爷扣住,动弹不得……」 他将细节说得一丝不错,朱子轩整个人如坠冰窖,几乎立定不住,身子摇摇欲坠。 「不必了!」文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喝断了王翀的话。 她看向刘旻,掷地有声地道「大人,当夜之事没有人比当事人更清楚的了,我不需人替我开脱。大人在上,定罪前,妇人还有两句话想与丈夫述说,不知可不可以?」 刚刚因证人一言而生出希望的文太太腿一软,倒了下去。丰钰心中不忍,连忙将人扶住,抿住嘴唇看着文心。 此时她面容坚定,无半点适才看到休书时的伤心和悲情。她理了理头发,看起来平静镇定。得到刘旻的默许后,她就转过脸来看着朱子轩。 「到这个时候,你可还要坚持休我么?」 朱子轩心头慌乱,茫然看着她。 文心指着他手里的纸道「你我夫妻一场,闹到今日这般,路是不可能走下去了。你想我做的事,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在场的旁观者不明她说什么,可朱子轩懂。她的意思是,想要她甘心替他顶罪的话,就要答应她一个条件,否则她就要反口…… 他眉头直跳,心脏砰砰快要裂出胸腔。他看了眼王翀和那玄容,又看看座上威严肃穆的刘旻,最后垂下头,定定望着文心。 她扯唇笑了下「你我夫妻九年,我可能活不过今天了。我便有千般不好,当初,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快乐的日子。你能不能应我,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我娘替我照料?」 朱子轩下意识要反驳,文心速速道「难道,你不愿?」 她话中威胁意浓,朱子轩眸子闪了下,不敢看她。 文心道「不过是两个闺女!你将来还要娶妻生子,留她们在身边,你能照顾过来么?你是她们亲爹,又不是不许你认他们。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了,你不能成全我么?难道我的命,在你眼里就那么轻贱?」 朱子轩抿住唇,迟迟不语。文心道「你可以不答应,那我……」 「我应!我应!」朱子轩攥着拳头,心在滴血。他有什么法子? 「好!那你,在适才的和离书上按手印吧。从此,我文氏便与朱家再无瓜葛……你也可彻底的放心了……不会有人挡你的路,过你的太平日子……你……时间不多,你总不能,让我还顶着朱家儿媳的身份被定罪论斩吧?」 朱子轩沉默了一会儿,上方刘旻已经等待不及,「啪」地拍响了惊堂木,「有完没完?这是公堂!一个个像什么样!」 朱子轩心中一颤,哆哆嗦嗦地展开了那纸和离书。那师爷甚乖觉,连忙叫人端了朱砂过去。 朱子轩沾了朱砂,将指印落在纸上。 文心取了文书,高举过头,泪落如语地道「大人在上,诸位父老乡亲在前,请替文氏见证,从今而后,文氏与朱家,再无关联。文氏从此刻起,就再也不是朱子轩的妻子,再也不是朱家的长媳!」 「妹妹!」人群中,文嵩痛声大呼,「你这是何苦!」 文心将纸张叠好,揣入袖中,再没看朱子轩一眼,她端端正正地跪好,向刘大人深深行了礼。 「请大人继续吧。民妇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刘旻清了清嗓子,道「兀那文氏,今数人指你逞凶伤人,你可认罪?」 「大人容禀,民妇并未伤人,如何认罪?」 她掷地有声,一句话惊得朱子轩张大了嘴巴。 朱子轩脸色涨的通红,怒道「你……你这刁妇,你怎能出尔反尔?」 文心并不看他,冷笑道「出尔反尔?我答应了你什么?」 「你……你……」这要他怎么说? 「大人明鉴,当夜事态乱成一团,那些巡防营的官兵自己都看不清是谁推了那校尉,见己方人受伤,他们立时就嚷着拿人,朱子轩推说是我,他的话便成了证供。可从始至终,除了他和他的人指证我,并没旁的证据表明我便是动手之人。」 「适才他当众休妻,在生死关头为保他自己而弃我不顾,在我还未定罪之时就急着划清界限,种种行为,还不够叫人看清他是什么人吗?敢问片面之词,如何就能定罪?他急于推我去死,不过是想我为他侧室庶子让路。他刚才亲口说,以后另娶,无法照应我的一双女儿……这样的人的证词,难道就可信了吗?」 「你胡说!我何时说过,不顾女儿……」 「你刚才不是应了?将孩子留在我娘家照顾?你我方才说的话,这么多人见证着呢!」 v第十八章[12.01] 朱子轩瞠目结舌,隐隐觉得,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像个引他上套的局。 「肃静!」刘旻敲了惊堂木,喝断了两人的纠缠,「即你二人各执一词,为彰显公正,本官便再传人证!」 他才要喊人,适才那玄容又跳了出来。「大人,小人愿为证!昨夜推了那校尉的,便是这位朱爷!」 「你……」 刘旻未呵斥完,王冲亦抱拳走了出来。「小人也可为证,昨夜伤人之人,确实不是这位夫人。至于是不是朱爷……」 他顿了顿,朝朱子轩露出微笑「朱爷,您还是自己说吧。」 「你们……你们为何要害我?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人……大人,冤枉啊!我没杀人!是她!是她杀了人!王公子和这位公子必然是她收买的……我没做过,我真的没做过!」 王冲冷冷一笑「王某被收买?害你?」 他不屑地道「王某替人作伪证的价码,只怕这世上还没人出得起!」 「让开让开!」正在胶着时刻,忽听一阵喧哗。 一队穿着铁甲的城防营士兵抬着一具担架,凶巴巴地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有人瞪大了眼睛,望着担架上坐着的人道「那……那不是凌校尉吗?诈……诈尸了?」 就见凌天复骂骂咧咧道「哪个咒老子死了?」 扬声朝里头吼道「害老子摔破脑袋的混账何在?老子非叫他尝尝被开瓢的滋味不可!」 「怎……怎么回事……」朱子轩瞪大了眼睛,看着起死回生的凌校尉,「你……你昨晚……」 不是口口声声嚷着死人了,说他杀了人?连夜就见了官,抓人入狱…… 「你固然盼着老子死!龟儿子!老子没死成,棺材里头睁开眼,找你索命来了!」 之前叫嚣着告官和惩治「杀人凶手」的一众城防侍卫痛哭流涕,纷纷扑上前来,喜道「上天开眼,叫我们凌大人活了过来,可喜可贺啊!可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朱家夫妇对凌校尉动手,还致其重伤,仗势欺人至此,定要严惩,才显公正。否则我们这些当兵的在外流血卖命,保家卫国,却给人如此作践,岂不叫人寒心?」 刘旻黑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巡防营的人将凌天富抬进了公堂。 「肃静!公堂之上,请注意用词!」 师爷出声喝止了凌天富的骂骂咧咧,巡防营的人将担架放下,身后一个小卒竟还背着一把椅子,置于厅正中,将凌天富扶着坐下。 刘旻蹙了蹙眉。 师爷连忙劝道「大人,凌校尉头部受创,伤势过重,鉴于其戍卫城门,于盛城百姓有护佑之功,不若容他坐着说话?」 这无疑是在给官府找台阶下了,军中不服地方管教,两方积怨甚深,这回若非安锦南出面托付,刘旻根本不会蹚这趟浑水。凌天富十分不情愿地欠欠身,「多谢刘大人体恤。」 刘旻淡淡「哼」了一声,肃容道「昨夜苦主伤重不醒,无法做供,城防营一众官爷没瞧清细节,而朱文二人各执一词,此案悬而未解,只能依从当时现有的证据抓人。如今既苦主醒了,且可做供,自当请苦主当庭指证。」 朱子轩双目赤红,自文心出言自辩后,他脑子就已经乱成一团,双腿直打颤,几乎立定不住。虽说这凌天富没死,他心里稍安,可转念想到自己适才的「大义灭亲」「当众休妻」,只觉得自己脸皮如被火烧,烫的受不住。 他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或是就此晕死过去,也好过这般煎熬。 可现实不会让他如愿,凌天富陡然朝他看来,杀气腾腾的脸上带着恨极恼极的狰狞。 「是他!这个孬种!本校尉按律巡防查验,他出言不逊,几番挑衅,本校尉疑他有诈,要求他随本校尉去衙所核查,他便纵仆行凶,趁本校尉不备,背后偷袭,本校尉一时不察,给他推倒,头部撞在坚石上,几乎丧命。此子杀人未遂,强闯城防,扰乱军务,纵仆伤人,合当数罪并罚,」 他朝刘旻抱了抱拳「刘大人在上,请替本校尉做主,严惩这贼子!」 刘旻看向朱子轩,沉声道「如今凌校尉亲口指证与你,朱君,您可有话说?」 眼前一方是杀气腾腾的城防营官兵,一方是威严不容侵犯的地方官政,身后是议论汹汹讨伐不绝的盛城百姓。身前是手持和离文书,冷眼睨他的妻子……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朱子轩膝盖一软,扑倒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落下,「我……我……」 「我能证明,确是此人行凶。」那玄容掷地有声,义愤填膺。 王翀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淡笑,冷眼望着朱子轩。 刘旻挥了挥手「善!此案就此做结,嫌犯朱某,临城人士,天隆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当夜,强闯城防不成,与守城官兵冲突,严重扰乱军务,并致人重伤,更李代桃僵,诬陷无辜妇人顶罪,欺骗政官、藐视公堂,今依律论罪,着其关押一百二十日,赔偿汤药费……」 刘旻顿了顿,瞟了凌天富一眼。便有乖觉的小卒上前来,掏出一张单据。 凌天富道「医者言我伤重,将来必留后患,轻则时时头痛,重则损及神智,将来出不得大力,无法继续守卫城防,又需时时用药培着,方能保养无虞。这是单据,大人若不信我一家之言,如今外头候着有城内二十八家医馆的坐堂先生,均可为凌某作证。若凌某有一字不实,愿受责罚!」 人群中炸开一阵议论声。这可真是长见识了,姓凌的公堂告人,几乎将城里所有医馆先生都请了来做供?这阵仗闹得是不是有些过大? 刘旻面沉如水,挥手命带上「人证」。公堂之内,郎中们挤得满满当当。齐刷刷跪下做供「小人可证明,凌大人所言属实……」 刘旻抹了把脸,身上官服给浸得透湿,这些年他审理过无数案子,都不曾如此心累。 硬着头皮将单据上的数目念了出来,「赔偿汤药费及因伤而致之俸禄损失……三……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三两九钱……」 满场哗然。 这是多大的代价啊!寻常百姓一家五口一年花用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这汤药费加上赔损失的,得需三万多两? 朱子轩脸一白,仰着头道「这……这我如何担负……」人又没死,不过受了点伤…… 「朱子轩,本官的宣判,你可有异议?」 v第十九章[12.01] 「我……我……」朱子轩本想再喊几句冤枉,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朝他丢了块石头,正正打在他脊梁骨上,疼得他一缩。 人群中有人激愤地道「坐牢赔钱,太便宜他了!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强逼发妻替他顶罪,还亟不可待地想与妻房划清界限撇清自己,这种人不死,天理难容!」 「不错!这等狼心狗肺之辈,活着也会继续祸害人的!连枕边人尚得他如此对待,可见品行如何。细审一审,说不准身上还背了旁的恶事,大人,莫放过他啊!」 「正是,不能放过!区区几万两钱,对这种豪绅算得了什么?说不准一回头,就又要哄着旁人用自己嫁妆替他出了这笔偿金呢!文氏,你可得把自己嫁妆护好了!别给这等小人钻了空子!」 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乱极。朱子轩耳中嗡鸣一片,看着文心缓缓起身,朝他靠近过来。 她嘴角勾了抹笑,冷冷地道「朱子轩,从今儿起,咱们没瓜葛了。」 朱子轩喉咙干痛,张开嘴想说点什么,胸腔里气血翻涌,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这几年光阴,我只当喂了狗。盛城,你最好再别来了,你瞧瞧你如今的名声,你朱家的名声……啧啧,真惜,都给你毁了呢……」 她淡淡笑着,眼中却是泪花点点。 天知道她为了这一天,忍了有多久。终于得了自由,却始终不及想象中那般痛快。余生,她就得独个儿过了…… 两个孩子会不会怨她呢…… 妹子婚期在即,可会受了影响? 她爹娘,能否接受一个和离的她…… 公堂前的哄闹声,文太太听不见了。自凌天富出现后,她就因心情太过激动,靠在丰钰身上晕了过去。 丰钰着人将文嵩喊了过来,又吩咐去请了医者。安锦南走到崔宁身后时,便从窗前看见丰钰和文嵩并肩立在车畔。 他眸色深深,脸色沉沉,嘴唇紧抿着,半晌,移开头去,坐在一旁握了只杯盏,拿在掌心不住把玩。 崔宁对他十分熟悉,知他不高兴,躬身行了一礼。「属下办事不力,当晚确实疏漏,未曾发现王翀等人……」 安锦南眼眸低垂,并没有看他。掌心的瓷杯轻轻发出碎裂的声响,摊开手,任碎瓷齑粉般落下,许久方道「该来的总会来。如今他主动暴露自己,只怕,我们京城的探子也已经暴露了。」 崔宁眉头一紧「那,侯爷有何打算?」 安锦南淡淡笑了下「打算?他主动现身,想必很快就会来找本侯。静待便是。」 崔宁放心不下,脸色凝重地道「昔日他与侯爷到底有些情分在,属下实在不明……」 「崔宁。」安锦南抬起眼,终于看向他,面上带了一抹冷嘲,「经受多少世事,你到如今还看不开?这世上哪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遑论那摸不着看不见的所谓‘情分’?」 崔宁心内唏嘘,垂头不言语了。 却听安锦南又道「潇潇,本侯欲留她两年。」 崔宁睁大了眸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安锦南似乎有些着恼,颇烦躁地道「届时能不能成,看你自己造化。」 说完,他站起身来,振了振衣袖便走了出去。 崔宁定定地盯着他背影,如何不敢相信。 侯爷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么? 若是侯爷同意,二太太想来便不会反对……便她再不情愿,也得给侯爷面子。 可是……他没想过,他真的做梦都不曾想过。他以为这件事终只会成为黄粱一梦,尘封在他心底的小小角落。 当日侯爷那么恼,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为自己胆大包天的念头而付出生命代价。 而今,他平步青云,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侯爷还许他两年后提亲…… 崔宁紧紧捏住拳头,闭紧嘴巴,才能压抑自己心内的狂喜和感动。 他突然好思念那个灵秀活泼的姑娘,好想看一看她! 崔宁快步奔出屋子,将佩刀丢给楼下守着的属下,飞身上马,箭般弹了出去。 马蹄声响,合着他如鼓的心跳。 他咧唇笑着,似乎又有风沙迷了眼,眼眶一片湿润,晶莹的泪珠子不及成型,就给清风拂散。 夜了,文家才上了灯。文心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致,这回是真的回来了,不再是个过客,而是即将重新以自由人的身份住回昔年的院子。 入过狱,已算名声上的一大污点。好在留了性命回来,无人忍心苛责于她。文氏上下人人讨伐朱家,傍晚朱太太上门,想求文太太帮忙打点朱子轩的事,文太太将人从头到脚痛骂一番撵了出去。 朱子轩这回做的事,并非纳两个姬妾或是夫妻俩吵嘴闹别扭这种小事。他推文心顶罪,还当众休妻,他早把文心的性命和脸面双双弃之不顾,若这样还推文心回去,等同将闺女送给人折磨。文太太心里有气,恨不得亲手把朱子轩砍了十段八段。谁能忍心,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人如此作践? 不过,谁都明白,只要有两个孩子在,朱家还会有理由找上门来拉扯。或是索要孩子,或是以情动人。文太太铁了心,已经通告过上下人等,但凡朱家人靠近宅子,一律不准进入,她决不能容许有人夺走文心最后的所有。 如今,这两个孩子就是文心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和倚仗。 另一边,安锦南手执酒壶,亲手替对面坐着的人斟了杯酒。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落在杯身,不起眼的棉布衣裳掩不住通身气派,对面人含笑抿了一口酒,赞了一声。 「换骨醪?多年不见,锦南还是好这口?好酒!够劲!」 安锦南没什么表情,举杯饮了半数。 v第二十章[12.01]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酒已饮了,玄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对面之人闻言,脸上温厚的笑淡了去。随着他的表情变换,他周身的空气一点点凛冽起来。整个人便似换了个人般。 声音不再温和柔缓,用极低极沉的嗓音道「难为你这样的性子,还能坐下来听本侯慢慢说。听说嫂夫人如今有孕了?可有诊治过?胎儿还好么?锦南你小心些倒也是对的,毕竟你已经……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人了……」 安锦南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痛色。他缓缓抬起头,目视对面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所以呢?安某众叛亲离,亲眷全失,于你孟玄容何干?」 孟玄荣微微一笑「怎会没干系?」他眸光晶亮如反衬着星辉,一身素服亦有出尘之态,将酒盏放在掌心把玩,漫不经心地道「你需得体会我的痛楚,千倍百倍地体会才好。因为,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安锦南无声低笑,半眯凤眸淡淡了他一眼「打通盛城各家内宅,用些妇人们的阴私手段,只为让安某绝后?你自己听来不觉可笑么?」 孟玄荣面色一沉,手中紧紧捏住杯盏,额上青筋隐隐爆起,怒道「我自想过一剑杀了你,可这样太便宜你了!安锦南,你加之在我身上的痛楚,你永远不会明白!家族、前程、情|爱、子嗣,都因为你,通通毁了!安锦南,你以为你退到这遥远的盛城,就可以平安快乐的活下去?娶妻生子,过你的太平日子?你凭什么得到幸福?你既注定是天煞孤星,我便来助你!命格如此,你就当认命!」 说完,他长长的喘着粗气,安锦南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孟玄荣顿了一息,声音放得平缓。他重新理了下衣袖,叹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如今你和我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你既然已经查到王翀,想来过去我所做的事,你都清楚了。如果你想报复,请你掂量掂量,自己如今是否有实力与我硬碰硬,毕竟我如今……」 「如今怎么?」安锦南嗤笑一声,轻蔑地道「认了那无根的宦人做父,很威风么?」 安锦南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做的这些事让我觉得好笑。玄容,这几年,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你恨我什么?你有今天,难道是我安锦南推你入那深渊的么?你爹贪墨啊,玄容!难道是我安锦南叫他贪了那笔赈灾银子的么?你的子嗣,与我有干系?我害你不能人道了么?你简直不可理喻啊玄容!」 孟玄容脸色涨得通红,安锦南的笑容让他觉得刺眼极了。他握紧拳头,垂下头去。胸腔鼓噪着,只觉得该将面前人亲手撕了方能解恨。他陡然踢开面前的桌子,一把攥住了安锦南的衣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冷淡的安锦南,痛声道「你最可恶就是……最可恶就是你总是这样装无辜!」 「你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好,我就让你知道!」 「你在宫中出事后,我一得到消息,就在外四处联络,希望能寻人替你求情救你出来,虞长庆说,肯替你出面打点打点,可他要两万两酬劳,我去哪儿寻?我倒是也想寻旁人相助,可一提起你的事,人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你在宫内三天,我就在宫外急乱了三天。我不得已,才和少阳商量,和她一起替你筹足了银钱,打点了那虞长庆。后来你果然出了来,初时我还替你高兴。可你做的是什么事啊安锦南?你他娘的在宫里淫辱女眷?你他娘的把少阳当成了什么啊?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就这样回报她?你就这样回报我?」 「你明知她等了你多年,你怎能这样辜负她?你摆着一张臭脸,出了宫一脸的不情愿,好像是别人欠了你八万两银子不还一般,我上门找你质问你句,你他娘的还对我出手!安锦南,你就是个王八蛋!少阳的好你看不见,你非得一头栽到那姓冷的手里边。如何?如何?现世报啊安锦南,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归了天!冷家的药用的好啊,我寻了数年才找了张一模一样的方子,听说你成亲了,巴巴地就赶着给你送了来,你可还欢喜?我告诉你,这还不够!你今天要么弄死我,要么你就等着,我还会寻更多更好的东西送到你身边,我会叫你一辈子无子送终,就和我一般!」 安锦南面容越发冷「你疯了么?玄容,你在说什么?」陡然忆及,这些年确实没得到过孟家有喜的消息,「难道你……」眼睛忍不住看向孟玄容腹下,目露同情。 孟玄容给他看得恼羞成怒,砰地一声一拳打在他身后的椅背上「我没有不行!是少阳!安锦南,你害少阳孕中终日郁郁,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拜你所赐!」 孟玄容泪如雨下,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 往事不堪回首,少年时光总在甜蜜中夹杂着苦痛。 当年安锦南迎娶冷氏,少年心灰意冷下嫁于他,他初时以为自己可给她无限的温暖宽容,甚至容许她心内一角永远埋藏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可他没想到,原来自己所给予的感情是那么不值一提。少阳此生再未笑过,安锦南成婚当日,少阳纵身跳入了结满冰碴的荷花池中。人虽救了回来,却因在冰寒刺骨伤损了身子,自此长咳不愈,更损及子宫,终身未能成孕。 孟玄容苦恋她多年,不愿凑合与旁人生子。孟氏一门,自他断绝血脉…… 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泪眼模糊地抬起脸,悲愤地道「都是拜你所赐,都是拜你所赐!我爹为何贪墨?因为那笔银子……我我凑不足……」 安锦南面上划过一抹了然,从前有段日子,玄容总是很沮丧,他曾试问过,却没得到回应。玄容那般好脸面,自是不好意思与他提及是为救他才欠下银子。如今一想,从前种种都有了答案。 安锦南沉痛地闭了闭眼,翻手一把推开孟玄容。 「你这蠢货!」 安锦南一掌将他掀翻在地,看着面前这痛哭流涕的伤心男人。 「你着了旁人的道,你可知么!」 「你已经不是昔年那懵懂少年,近而立的年岁,你怎生还能如此幼稚?我心慕冷氏?孟玄容,你我相识一场,你都不如我后院养的熊懂我的心!怎会有你这等蠢笨之辈?拿钱给虞长庆?虞长庆是谁的人你可还记得?我被迫娶了冷氏,便是他背后之人的授意!你竟到现在,还被蒙在鼓中!」 他亦痛心,原来孟家的没落,果然是因他而起。 子时刚过,丰钰就被一阵嘈杂的雨声惊醒了。 风很大,吹开了半闭的轩窗,窗格不断撞击墙壁,发出砰砰声响。雨点如豆,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适才还晴好的天气,毫无预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丰钰喊了声小环,许是雨声太大,小环在外没有听清。她只得自己披衣走下床来,行至窗边去掩紧窗子。 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划亮了半片天空。正照亮那窗外屋檐下,这才瞥见前头立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待看清了是谁,她惊讶地唤了声「侯爷?」 天色深浓,雨雾訚訚 ,安锦南身上没有穿蓑衣,亦未打伞。一袭月白色锦袍已经打湿,头发束了一半,另一半散乱着,被雨水浸透黏在脸上。 丰钰快步走出内室,见小环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身来,还未搭话,就听门吱呀之声轻响,安锦南湿淋淋地走了进来。 丰钰将人迎着,来不及行礼,将他手臂挽着朝室内去,嘴里埋怨着「侯爷怎么也不打个伞?下面人怎么服侍的?」 语气又急又坏,却是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 安锦南脚步一顿,将被她挽住的手臂一收,一带,把人圈在臂弯中,凑近了贴住她的耳朵,道「心疼了?」 丰钰怔了下,霎时脸上红了一片,斜睨到小环在旁添茶,抿紧嘴唇白了安锦南一眼,「谁心疼你?」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将手松开。丰钰抹了下被他弄湿的脸,回身道「小环,去备两碗参汤。热热的端进来。」 小环即刻去了。她抬眼,见安锦南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料想他该是进了后面的温泉净室。丰钰去柜前翻了件柔软的丝质袍子搭在手上,想了想也随着走了进去。 安锦南正在解衣带,听见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冷峻的面容上漫起笑意「陪本侯一起?」 丰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手上的衣裳搭在衣架上,走过来将手按在他腰上「我帮你……」 安锦南眉头一挑,从善如流地展开手臂任她服侍。 她将他腰间玉扣解开,散开外袍,将湿漉漉的衣裳除去,然后是中衣。 v第二十一章[12.10] 指尖透过冰凉的湿透的衣料,感受到他肌肤上滚烫的热意,丰钰垂了垂头,本是出于关怀想照顾于他,不知却怎么红了脸,一点都不敢抬头看他。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见她睫毛覆下,遮住清冷的眸光,嘴唇抿住,面染红霞,有丝寻常不常见的媚态。 他心内一动,回手将人轻轻拥在怀中。 丰钰顺势将脸靠在他胸前,低声道「侯爷要保重自身。」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勾起她下巴,幽深的瞳仁中映着她的倒影。「还说未心疼?」 丰钰轻轻咬住下唇,将脸别开去。 安锦南的吻落在她腮边,轻柔得像羽毛擦过。 丰钰回手抱住他的腰,忍着羞意道「侯爷是我夫君,我自是……希望侯爷长命百岁,和乐安康……」 安锦南觉得心里有串火苗,在一点点地燎燃。不带半丝绮念,是被温暖的舒适滋味。 他将下巴抵在她颈侧,略一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热气氤氲的温泉水,窗外叮叮咚咚的雨声,眼前的人……他已经从那孤绝的无望中爬了出来。如今,身染了这世俗的烟火香气,甘愿沉沦在这平淡的红尘俗世中…… 过往苦心挣来的那些东西,便都抛了何妨?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捧住她的脸,轻轻的、缠绵的一遍遍亲吻她的唇。 十年前他初次成婚时,并没想过要与谁过一世的太平日子。 那时他年轻,不服输,对那段被硬栽来的婚姻满是不忿。 新婚夜,他与手下将士们彻夜在花楼饮酒。包了全京城最漂亮的花娘作陪。 丝竹声整夜不休,欢醉时,不知谁打碎了一玉壶。他还记得那壶是红翠两色相接,在欢歌笑语中突兀的发出清脆的裂声。红的翠的颜色碎落一地。 许是那便是上天与他的谶言,那段婚姻,注定不会完满。 后来红销粉齑,处处凌乱。 他甚少忆及那段日子。聪儿不曾出生前,他对冷氏的记忆极浅,只当她是个住在后院的陌生人,有韩嬷嬷代为过问饮食,看紧下人仔细服侍,有时也会命太医拿了温补的药方来给他过目。 那时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带着对新生儿的期待和喜悦,一方面又觉要过问一个女人的吃喝拉撒很难堪。韩嬷嬷来回报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沉默听着,可心里头很窘。那是个他不喜欢、甚至痛恨、厌恶的女子。偏偏她腹中,却有与他血脉最为亲密的存在…… 安锦南垂下目光,将手轻轻抚过丰钰的腰身,手掌贴在她小腹上,如果聪儿出自她的肚子……该多好啊。 丰钰贴靠在他身上,听见他胸腔鼓噪的心跳声。她扬起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得辨不清。 丰钰环住他腰身的手紧了紧,担忧地唤他「侯爷?」 安锦南长长叹息一声,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靠在池壁上头。 他声音闷闷地道「昨日作证的两人,你可识得?」 丰钰早在疑心这件事,只是安锦南不主动说,她便没多问,当即蹙了蹙眉,「昨日我距离公堂甚远,看不分明。不过王翀我是知道的,另一位……却是没有认清。」 「孟玄容,孟厘。」安锦南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丰钰即刻反应过来「虞公公的义子?」接着面色一凛,手掌覆在他的手上「侯爷,可是宫里……?」 如今两人结成夫妻,生死荣辱俱是一体,丰钰自然不可能不忧心他,神色难得地紧张起来。又想到上回那张方子,她只觉遍体寒,「莫不是,……连那药方也是?」 安锦南自嘲地笑笑「想不到我安锦南远离京城数载,手上兵马全无,仍能叫人忌惮。」 伸手揉了揉丰钰的头发,温言道「你莫担心,我与你说及,是希望你自己能多加提防。外头事有我,你自不必忧心。」 想及孟玄容竟然走内宅那套手段,不由心里发笑。 「我与孟玄容年幼一起长大。我还没从戎的时候,常与他一块玩耍。自我开始带兵打仗,他就进宫做了御前侍卫。成婚后往来更少,稚子去后,我便请旨常年戍边。对他关怀不多,慢慢淡了联系。后来他父亲犯事,我是从朝廷邸报上知道的消息。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做了虞长庆的义子。」 他甚少与她提及自己从前的事,多数关于他的传闻,都是通过旁的渠道得来。若丰钰没记错,这是安锦南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上段婚姻和上一个孩子。 丰钰以为自己会介意。 但很奇怪,并没有。反而有些心疼,在他云淡风轻说出「稚子去后」四个字时,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的心境。 母亲逝世时她还年幼,那时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可随着年龄渐长,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越会频频忆起从前的快乐和失去过后的痛楚。午夜梦回时哭喊着从梦中醒来,太遗憾,太心酸了。 而这样的痛,他不知经受了几回。 世人言他命硬,说他克死了父母妻儿,这真的能怪他么?何至在最痛的当事人身上,又狠狠的扎上一刀,指着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丰钰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沉默下来,手在水中,无言的牵住他的手。 安锦南勾唇笑笑「我只是想不到,到今天,他还介意婚前那点破事。仇恨给人利用,几乎害了你……」 丰钰眉头轻轻挑起,心里一百个声音在催促他将话说清楚,可面上还得端着稳重温柔的模样,不想安锦南看轻了自己。 安锦南这般风华,便是背负刑妻克子之名,也从不少人在暗里倾慕。她曾在宫中听人说过,十七岁那年他第一回 凯旋回京,夹道欢迎的人中躲着不少挽纱遮面的大姑娘,往他马前扔花扔果,引得他朝哪边看一眼,哪边就是一派抽气低呼声。 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他变了性情。手上沾了太多的血,煞气自生。渐渐再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更不敢轻浮地表示什么。 对少年时的安锦南,丰钰很好奇。安锦南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脸的兴味表情,忍不住捏了捏她下巴「怎么了?」 丰钰想一想自己听来那些传闻,左足在下踢着水花,低声道「孟君痛恨侯爷,可是因为孟夫人与侯爷过去有情?」 v第二十二章[12.10] 安锦南心里觉得好笑,偏板起脸「便是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丰钰怔了下,然后轻轻笑道「也是。」眸中光芒明显隐了下去,下意识就想避开他,与他拉开距离。 安锦南没给她机会,反手将人箍住,抱坐在池沿上,俯身盯住她的双目,一字一句道「钰儿,你、醋了?」 丰钰给他盯得很窘,不自在地别开脸,言不由衷道「哪有?一如侯爷所言,那都是过去的事……」 「过去也不成。」安锦南面色沉下脸,幽深的瞳仁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么?我每每瞧见你和文二立在一处,就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丰钰愕然道「侯爷您误会了,我与他根本……」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倾慕还是厌恶,很容易分辨。文二心里没放下你,你表弟也心怀龌龊。」 他捏紧了拳头,捶在脸颊侧旁的池沿上,眉头凝了良久才重新舒展开。 「可,那又如何?」 他扣住她的腰,勾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子,噙住她的嘴唇。 「你现在,以后,都只会和我在一起。」 深深吻了片刻,待她气息乱了,身子软了,才得意洋洋地松开她,居高临下地道「我不曾慕过少阳……」 见丰钰面色迷茫,他又追加了句「七岁时,我偷偷瞧过我娘房里的一个胖丫头,心想将来若是纳了她,枕在她身上,定然很美……」 丰钰睁大眼睛,耳中听着这话,根本不敢想象他所描述的画面。 「少阳是个排骨架……我看见她就皱眉……」 安锦南努力回忆旧时隔邻而居的那个少女,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 转眼看向丰钰,嘴角噙了抹笑道。 「倒是你……虽挺瘦的,哪哪儿都不少……挺好……」 丰钰如何也想不到冷峻威严的嘉毅侯会说出这样轻佻的话,她举起手掌去推他,觉得胸腔的空气都给挤走了,闷的无法喘息。 安锦南低低笑了下,重新俯身将她拥住。嘴唇贴在她耳畔,黏黏腻腻地道「钰儿,我心悦你……」 那一刹那,似乎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下。 她眼框没来由地发热,涩的难受。抬腕想遮住眼睛,被安锦南攥住了手。 「别遮啊,看着我……」他声音低低哑哑的,有丝丝缠绵味道,「你心里呢?可有我?」 丰钰抿了抿嘴唇,说一句假话很容易,让一段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对她来说也并不是特别难的问题。可安锦南并非她需要花心思用手段去维系的什么人,他是丈夫,是伴侣。他们要花一生时间相守在一起。 安锦南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他期待一个答案,心里莫名还有些忐忑。 说起来他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有人倾慕他,有人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可他并没有真正的对谁用过心。总觉得男女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凑合在一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得知冷氏有孕时,他权衡利弊,加上对那腹中孩子的渴望,他默认了这段关系。 经由上一段婚姻后,他才发觉,原来不行。原来那个人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就会过的很痛苦。会不自在,会难受。 他忽然有些害怕知道丰钰的答案。她表面温和无害,其实最是冷心冷情,他突然没自信,觉得自己如此剖白未必能打动她。毕竟这段婚姻关系的开始,也有阴谋算计,也有利益牵扯。他们彼此怀疑,彼此防备,甚至几天前两人还处于长久的冷战中。 「我……」 丰钰艰难开口,被他用这样认真的表情盯视着,又距离如此相近,她说话困难,连呼吸都不顺畅。 安锦南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紧了紧,俯身吻了下她的嘴唇,长舒一口气道「罢了,我都清楚。你自是同样心悦我,心里也只能有我。」 他站起身来,松开了对丰钰的钳制。 他回身将池边的大布巾扯过来,想擦拭一番出去,身后,丰钰垂了垂眼睛,咬住嘴唇踏出两步,在水底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她将脸颊贴靠在他背上,闭上泪意汹涌的眸子。 长睫毛微微颤着,用低低的声音道「我心里也有侯爷。」 「从前对侯爷是什么情愫,我说不清。我讨厌过侯爷,也算计过侯爷。可如今侯爷是我夫君,我心存贪念,想侯爷永远待我好。我也想尽我所能,去做好一个妻子应做的……」 安锦南默了片刻,对这似是而非的答案并不是很满意。他和冷氏也是夫妻,冷氏对他也十分殷勤照顾。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许是他太贪心,他想她倾慕他,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夫妻情分,只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对一个男人有所悸动,仅此而已。 可余生很长,安锦南并非一个会钻牛角尖的人。他轻轻牵起唇角,微笑道「为人|妻房,首要责任是什么你可知么?」 丰钰顿了顿,听安锦南扬声一笑,伏低身子就将她从池中抱了起来。 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睫毛轻轻蹭在他脖颈上,掌心下的男人肌肤温热紧实。 她面上染了熏人的红,凉凉的沾了水的身子微微战栗,很快被温暖灼人的拥抱熨帖了。 安锦南明显察觉她和平素不同,她生动了,鲜活了,似乎格外放的开。 他自是欣喜,略略想通了关节,伏低身子凑在她耳畔轻轻地哄「我时常想你……每一个睡不着的晚上……」 「你怎那么好……」 v第二十三章[12.10] 「其实那年在宫墙下瞧你跪着,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是觉着丢脸……自己在你面前那幅模样过……觉得没面子,所以心里暗暗想着,让你在我面前丢一丢脸才算扯平了……」 「枕在你腿上特别舒服……其实五年前我就想对你这样……」 「也不都是为了做这种事,就是……和你在一起时,就觉得很安心……,知道你什么都能处理好,妥妥当当的 ,你递过来的茶总是合我心意,温度都是刚刚好的。总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争不抢不聒噪,需要你的时候又总是恰到好处的出现,让我觉得很舒服……甚至有时都怀疑,你是不是暗中观察了我许久,或是哪里派过来的眼线,怎有这样恰到好处的人?」 丰钰被他低喃的语声弄得满脸通红。 他不说情话则已,这开关一打开,他却像脱了缰的马,什么荤的素的都不忌……直到她听见他说「……你眉眼某处,长得有点像我姐……」 丰钰乱哄哄的大脑霎时犹如被浇了桶水。 她像他姐? 敢情他这份深情由来,是因着她像他姐? 丰钰简直被他气笑了,心里那点旖旎霎时一点不剩。甚至想抬抬腿将他一脚踢开。 转念又想到淑妃当年的盛貌,又觉匪夷所思。 她若有淑妃的姿色,便是刻意的打扮老成,怕也遮不住那光彩。只怕早已不是宫女,该飞上枝头做了后宫主子了吧? 第二天一早,隔壁二太太闹了起来,清早韩嬷嬷就候在外头廊下,翘首盼着,里头直到辰时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韩嬷嬷飞快问了声安,招呼手底下的小丫头们备了巾帕热水等物鱼贯而入。 丰钰去屏风后头小浴的时候,韩嬷嬷觑空与安锦南低声道「昨晚隔院出了点事儿,二太太气的一晚没睡,按着五姑娘说要回侯爷一声,欲把她送去清风观做姑子去。」 安锦南蹙了蹙眉,才要说话,就见丰钰从后面走了出来,见他与韩嬷嬷说话,似乎有些顾虑,脚步顿住然后走去了里间。 安锦南指头在桌案上敲了敲,虽没什么表情但明显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缓声道「以后内宅事可直接回夫人。我不常在家,诸事她拿主意。」 韩嬷嬷有些讪讪地道「事关五姑娘清誉,又隔着二太太,夫人来的日子浅,老奴是怕让夫人为难。」 府里久已没有女主子,平素旁的事一律韩嬷嬷和安潇潇商量着做主,事关二夫人那边的事韩嬷嬷打点的向来妥帖。 昨晚事情闹得有些大,韩嬷嬷当时就想过来回了安锦南。可经由前几次的事后,她每每在安锦南夫妇情浓时闯入,事后就免不得要看几天侯爷的冷脸,虽侯爷念着旧情不曾说她什么。可她不是那没眼色的小丫头,她都看得分明,侯爷不乐意有人在他和丰钰独处时进屋。 硬撑到这个时辰,她一夜都不曾安睡。平素侯爷晨起练剑,卯正一定起身。谁料夫人偏生缠着,不知用了什么功夫,缠得侯爷辰时才起身,她便直直在外侯了整个时辰。 夫人陪嫁的那个小环丫头又是个没眼色的,当作没看清她对她打眼色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出面喊夫人起身。 此刻安锦南话一出,韩嬷嬷不由有些委屈。她虽只是个奴婢,可毕竟跟在侯爷身边二十多年了,从小看到他大,是亲人一样的情分。侯爷素来对她尊重,喊她一声「妈妈」,她便在京城的世家行走,去了别人府上也有被人家奶奶太太亲自接见的体面。只不知为何,自打这个样样上不得台面的夫人进了门,侯爷就似变了个人,她只不过依旧照着往常的规矩行事,却总觉得自己和侯爷之间被硬生生隔了些什么。侯爷这段日子给她瞧的脸色比过去二十多年总数还多。 安锦南轻轻瞥她一眼,没说什么。韩嬷嬷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五姑娘的事在侯爷这儿向来都是最紧要的,安家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侯爷重情,对二房那头十分照顾。可如今…… 韩嬷嬷抿住嘴唇,顿了片刻。安锦南没等她说下去,他随手扔了手里的书,站起身朝里走去。 不一会儿,手里攥着丰钰的手,将她从里间拖了出来,行至韩嬷嬷面前,意有所指地道「你既嫁了我,就得担起侯夫人的责任。不能总是躲懒不理事,潇潇和二婶闹起来了,我一个男人家怎么好开口。你去,摆出你安氏宗妇的派头,帮婶娘拿主意去!」 丰钰使劲推了推他的手,没推开,红着脸看了韩嬷嬷一眼,「侯爷,您先放开,我总不能空手过去。」 安锦南意在帮她立威,顺势敲打韩嬷嬷而已,也不是当真就要立时押着她过去理事,见她快步进去取了件东西过来,神秘兮兮地揣在袖子里,不由斜睨着她含笑道「带的什么礼?还不给人瞧么?」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不知安锦南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丰钰整张脸都变作粉红颜色,伸手握拳,在他肩头捶了两记。 韩嬷嬷心中一片冰凉。她没来由的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侯爷再也不需要她了。她老了,为侯爷付出这一生,到头来成了侯爷最厌恶的人。 丰钰和安锦南一前一后跨进院子,里头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侍婢们都给赶到了院子里,一见两人过来,安潇潇身边的丫头面色一喜,低声道「姑娘在柴房里关了整晚了,太太还生着气,等着侯爷传了意儿就要送姑娘走呢。」 安锦南点点头,负手走在丰钰前头。小丫头一掀帘子,安锦南不及走进去,就从里头猛地蹿出个少年。 安锦杰没料到安锦南会在这时候到,脸上五官登时皱巴成一团,急急刹住步子,乖觉地道「兄……兄长!」 安锦南冷冷「哼」了一声,将人衣领提着,「昨日本侯教你的拳法练好了?」 安锦杰一张脸涨的通红,嘴角挤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难看表情「我……我……正要去练!」 安锦南冷笑「今日本侯故意迟去校场,不过为试验你罢了。你果然觑空偷懒,真没叫本侯失望!」 他平素就端着一身威压煞气,小辈儿们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这会子果然生气起来,叫安锦南怕得根本不敢看他,垂着头不住道「我这就去!这就去!是妹妹出了事,我过来瞧瞧,我总不能……连妹妹也不理。兄、兄长……我娘等您好几个时辰了,气得早上饭也没吃,您和嫂子劝劝吧!」 每回一提这个准管用,安锦南毕竟更关心二太太和安潇潇。可安锦南这回也没忘了他,冷笑道「善,你且去校场抡锤抡两个时辰,回头我问赵跃,少一息、一弹指都不行。」 安锦杰哭丧了脸,又不敢说「不」,偷瞧一眼丰钰的面色,觉得自己丢脸极了。垂头丧气地应声去了。 夫妇二人走进屋中,二太太已经听着了他们适才说的话,憔悴的面上露出些焦急表情,想是又心痛宝贝儿子安锦杰受苦了。 安锦南和丰钰请了安,各自坐下后,安锦南道「五妹妹何在?她如何恼了二婶?」 上回崔宁的心思暴露,丰钰并没直接到二房这边来参与其事,陡然叫二太太在她面前自曝家丑,她明显不太自在。 安锦南垂了垂眸子「钰儿,你不是有东西给婶子?」 丰钰点点头,上前一步,从袖中取了一只瓷盒子出来。 两人均是不解地看向她。 丰钰缓缓道「二婶,这是有人托我,带给您的。」 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盒干燥的黄土。 v第二十四章[12.10] 安二太太眉头直跳,不解地道「这是何物?是谁带给我的?」 丰钰将东西双手捧起,奉到二太太跟前。 「是盛城城防营都统崔大人。」 「前番,他身受重伤出了侯府,却并没有时间养伤休息。马不停蹄去了一趟潼阳。」 「这是潼阳麦子山脚下的一坯黄土。」 「二婶,您要留着么?」 安锦南抬眼,深深看了眼丰钰。 崔宁并没去过什么潼阳,他是清楚的。那这东西必然就是她找人弄了来的? 为着什么?为着有一日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时,替崔宁说情? 再看二太太,人已经缓缓站了起来。眉头紧蹙,眼睛紧紧盯住那盒东西。 慢慢的,眼泪从她眼底漫了出来。 二太太伸出手,几番下过决心,才缓缓地将土接过。 丰钰轻声道「二婶,您稍歇会儿?我们去瞧瞧五妹,行么?」 二太太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指尖哆哆嗦嗦地摩挲着那盒子。小心翼翼地,虚虚掠过那盒黄土。 念及夫妇二人在前,她强忍着,不想太过失态。可那面上的悲痛和激动,几乎掩饰不住。 丰钰轻轻扯了下安锦南的衣角,示意他随自己走出去。 才迈出门槛,就听到二太太压抑的哭声自身后传来。 隔着窗门,丰钰也能感受到她心内的悲痛。 安锦南深深望了她一眼,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指尖一根根攥入掌心。 他无言立在她身畔,很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年安二老爷随军出征,被围困潼阳城内。朝廷援军迟迟不至,城内粮草尽绝,军心大乱。 细作趁机在城中各处铺了火油,敌军在城外射入千万发火箭,引至潼阳大火。 那火足足烧了五日,潼阳城尽数成灰。 安二老爷的遗体没有找到,当初棺内抬回来的,只是他曾穿过的一身铁甲。凤栖山上埋的,是孤零零的没有尸骨的坟茔。 安锦南试过去寻尸骸,那漫山遍野的残肢早已被烟火烧得辨不清。合着黄土砂砾,就地掩埋于麦子山下。 潼阳麦子山下,是安二太爷最后的归宿。 黄土掩埋了他的骨灰,粒粒砂石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安二太太捧着那坯土,眼泪不绝地坠下。 守寡十几年了,习惯了遇到任何事都一人强撑。为了衬得上这身份,为了不辜负他的英魂,她将自己锁在这院落的方寸之间,活得像个死人。 少年夫妻,本是情深,记忆中尽是在一起时的甜蜜温存。可他连半点念想都没有留给她,每每忆及,只有对着空荡荡的牌位垂泪。 掌心捻起一撮黄土,她眼泪一滴滴打湿在上面。 「死鬼……」 声音嘶哑的说不成句。强硬执拗如安二太太,亦有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安锦南和丰钰来到院后的柴房,命人打开门。 刺眼的光线从开启的门缝射入,安潇潇抬起手腕遮住了眼睛。 安锦南行至门边便顿住了步子,丰钰走进去扶起坐在草垛上的安潇潇,关切地上下打量她一遍,「二婶没对你动手吧?」 安潇潇摇头笑笑,朝丰钰吐了吐舌头「真不巧,又给我娘抓住了。」 丰钰无奈地一叹「昨儿,崔大人来了?」 安潇潇俏脸一红,偷觑了眼门口立着的安锦南,低声凑近丰钰道「我就和他隔着墙说了两句话……」 丰钰脸色沉了沉「这个时候,二婶心结还没放下,有什么事过些时候再说,不好么?」 安潇潇讪讪地不言语了。 怪不得丰钰如此不近人情。丰钰从来就没试过与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亦没尝过疯狂思念又不能在一起的那种痛楚烦恼。她与安锦南还没如何熟悉就成了亲,先有了肌肤之亲后才慢慢尝试相处。便是冷战着时,他也就在外院住着,并没有试过如何去思念。 安潇潇和崔宁不同。他们相互暗恋数年,一直藏着心事不敢倾诉。如今两人心迹相互明白了,那浓烈的感情犹如大火遇上油星,却碍于身份和二太太而不能在一起,天知道他们忍得有多辛苦,想得有多煎熬。 丰钰扶着安潇潇,替她揉了揉发麻的腿,到底不忍苛责什么,低声劝她「你且先随我去,明儿等你娘气消些,再去与她服个软。等崔大人上门提了亲,你们大大方方的来往相处,莫给人捉了痛脚坏了名声。」 安潇潇目光一凝,苦涩笑道「提亲?我娘怎可能答应?安锦杰天天在她跟前说崔宁坏话,我娘深信不疑的,她绝不可能叫我和崔宁在一起。嫂子,你不知道我娘有多固执。因着我爹早亡,我娘守了半辈子寡,我姐姐嫁了个文人,将来我必然也是同样归宿。她不喜人整日武枪弄棒打打杀杀的,崔宁这些年做过多少危险的事,她也知道不少。她不愿我们走她旧路,只希望我们过些安稳生活。」 顿了顿道「我知道她也是心疼我。兄长要让安锦杰从军,她心里一百个不甘愿。可将来安锦杰前程如何,都在兄长手里头,她不好说什么。我不一样,我只是个闺女,兄长不可能连我的婚事都插手,那毕竟是内宅中事。我娘对这件事不会松手的。」 v第二十五章[12.10] 丰钰看了眼安锦南,想说那可不一定,安锦南回护崔宁的意思这般明显,只怕将来安二太太不得不让步。可两人已经闹成这样,再牵连下去岂不要把安二太太气死? 不待丰钰劝说,安潇潇就笑着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不见他了。见了又如何?那人木头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张口就是‘姑娘属下’,听来烦死了。」脸上带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嘴角有丝丝落寞的痕迹,似乎当真已经打定主意与崔宁断了往来。 丰钰扶着她出了来,安潇潇规规矩矩给安锦南行了礼,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一般,回身与侍婢彩蝶吩咐「昨晚我将小青小绿放出去觅食了,待会儿记得替我把他们找回来。」 彩蝶哭丧着脸应了。 回头安锦南去了外头,丰钰陪着安潇潇在屋里说话。傍晚二太太那边打发人来,命请侯夫人过去一叙。 丰钰这还是头回被安二太太邀请过去说话。她备了两样点心,并自己做的几样针线,叫元嬷嬷和小环带着一道过了去。 窗下,安二太太面色憔悴,双目红肿,丰钰请了安,在她下首坐了。 沉默半晌,安二太太才垂头说了句「谢谢」。 这么多年不曾哭出来的眼泪,今日对着一把黄土哭了个痛快。 她端着身份这么多年,甚少有可以如此放肆的时候,因为,并没有肩膀给她倚靠,并没有港湾给她痛哭。便是心碎了,痛极了,也只有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不得不强势,这些年,她累极了。 丰钰给了她一点念想,一个出口,一点寄托。 她甚至想好了,来日她故去了,便与这把黄土一同入葬。生不能共白首,死至少要同寝穴。 这声「多谢」里包含的情绪太多了。 她从没瞧得起过眼前这个侯爷继室,自打她进门,便一直不冷不热地与她维持着表面的宁和,心底里嗤之以鼻颇为厌恶,更愤怒她插手安潇潇和崔宁的事。 可这次送过来的这盒东西,明显不是男人能想到的。若崔宁当真有心,怕只怕早提议给安锦南,早就做了这件事了。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知道能安慰她的是什么。 崔宁也许只是个执行者,说到底出主意的还是丰钰。 所以安二太太这声多谢十分诚恳真心。 好似心头那颗吊了十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丰钰温言道「二婶不怪我多事就好。」 见机又劝几句「潇潇已经知错了,怕惹恼了二婶不敢过来请罪。今天一早崔大人就在外求见侯爷,也是来请罪的。昨夜实属事出有因,崔大人原来已接到了朝廷调令,要去西北戍边。昨晚,他是来告别的。这一去天南海北死生难料,这才有违礼数想交代几句离别的话。平素潇潇是什么品行,二婶比我清楚。她并非那等任性妄为的孩子。今早她还与我说,不想再惹二婶生气了,今生永不再见崔大人……」 身份在这,亲疏有别,有些话丰钰不好说,能替两人解释分辩的她都尽力说了,剩下的还要看那两人自己,还要等二太太想通。 二太太愕怔片刻,「他……要去西北?」 丰钰抿唇点了点头。崔宁确实要去,却不是朝廷调走的,是安锦南今晨发了火,将他撵了出去。可安锦南素来看重崔宁,旁人以为他因两人私会之事迁怒崔宁,她却暗暗觉得,他是在给崔宁创造机会。 建功立业,而后成家,男人不正当如此?短暂的分别何尝不是对这二人感情的一种试炼?安锦南自不可能随意将妹妹嫁了不值托付的人,崔宁要走的路还很长,能否通过这样的试炼,还要看他自己。 安二太太久久未曾言语。 她忽而想到丈夫最后一次出征前,与她在窗下说的那番话。 「家里都交给你了,你身怀有孕,定要保养自身,不必挂念我。等我凯旋归来,必也能连跳数级了,届时,我接你们娘儿几个一同上京,也要给你挣个诰命,给咱们未出世的儿子挣个封荫。」 说过这番话的男人,却再也没能回来。 她犹记得自己当时激荡的内心,只顾着哭,哭得看不清他的脸。紧紧揪扯着他的袖子,宁可不要那虚浮的繁华,只要他能实实在在的陪在身边。 她没读过什么书,在娘家根本不如兄弟们受宠。是嫁了给他以后,才明白给人捧在手里疼的滋味多甜。 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去卖命。 安潇潇昨夜和崔宁作别时,是否也是这种心情? 安锦南回来时,已是深夜了。想及这个时候丰钰多半已睡了,不想她又爬起来为他忙碌,在外院书房就梳洗了一番,换过衣裳后才准备往内院走。 未及踏出书房,就听廊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侯爷,您安寝不曾?」 安锦南眉头一凝,「嗯」了一声。韩嬷嬷推门而入,在他身前福了一礼,缓缓道「侯爷,老奴今次过来,是想求个恩典。」 安锦南沉默地听她说道「老奴年事已高,耳聋眼瞎,智昏糊涂。恐侍奉侯爷不周。想求侯爷,准老奴赎了自身,回故乡去安养。」 安锦南面色沉了下去。 他抿紧唇,居高临下望着这个在他身边服侍了二十余年的老人儿。 韩嬷嬷这几句话,简直诛心。 寻常人家的乳嬷嬷,也必是体体面面的,有自己喂养大的乳子出钱出力的送终养老。她却是要凄凄惨惨的独个儿回乡? 他安锦南若是允了,岂不给人戳烂了脊梁? 屋中诡异的沉默。 韩嬷嬷弓着身子维持行礼的动作,安锦南也并没有叫「起」。 许多事心照不宣,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为什么在坚持。 韩嬷嬷觉得自己不再被信任和需要,从前的体面如今要与人均分,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做不得任何主。她委屈,她伤心,她觉得这个让她奉献了一辈子的家已经容不下她。所以以退为进,要么彻底隔绝自己与这侯府的联系,要么逼迫安锦南拿出一个态度,是选择留下她相信她依旧让她保有该有的体面尊严,还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寒透忠仆的心。 v第二十六章[12.17] 于安锦南来说,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一方是于他有抚育之恩的半个长辈,一方是他怀揣着诚意娶进门的夫人。两人竟不能共存么?韩嬷嬷本着对他负责为他好的原则对丰钰揣了敌意,这念头根深蒂固,对一个已经上了年岁、按照自己的准则理了半辈子事的人来说,要扭转对一个人的看法真的很难。可难道他就要从此被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要挟住么?或是为了博得一个宽厚仁义的贤名说服新妇忍耐一个仆妇? 安锦南久久无言,时间一点点流逝而去,他既没有伸手扶起韩嬷嬷,亦不曾出言宽慰半句。 这于韩嬷嬷来说,无疑已是一种明示。 她艰难地曲下膝盖,十分缓慢地跪了下去。 「侯爷幼时,老奴便在侯府身边照顾。至今,已然二十九年。看着侯爷成家了立业,娶妻生子,直到今天。老奴不敢居功,尽些薄力,照料侯爷的生活。为侯爷管着后院的一众丫头们,叫侯爷舒舒服服安安心心的谋侯爷的大事。」 她语调平缓,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就与幼时哄着他入睡时并无两样。 「侯爷这二十几年过的不易,老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如今侯爷身边总算有了可心的人。夫人精明能干,家里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奴老了,留在府里也只是给侯爷添烦添乱罢了。想趁着还走得动,看得见,回故乡住几年。祖宅都积灰啦,丈夫的墓也没人扫……」 她有些伤感,许多年不曾流过泪,年老了,眼眶干涩,似乎泪腺都给堵住了。可心里酸的难受,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的哭诉: 我为了喂养你照顾你,我自己的亲生儿子得了天花都没回去抱一下……丈夫一世未曾原谅我,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了…… 安锦南「嗯」了一声,俯下身子托住她的手肘,「起来说话。」 声音温和不少,她比谁都清楚,侯爷这是心软了。 他看似冷酷无情,可没谁比他更念旧。因为能长久陪在他身边的人和物,实在太少太少了。 韩嬷嬷吃力地爬起身来,垂头道:「水仙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夫人身边也有元嬷嬷钟嬷嬷两位辅佐,五姑娘管账是把好手,里里外外的事都有人张罗。侯爷如今境况越发好,我没什么不放心了。回头过年节,我拖人带故乡土产给侯爷尝尝,……侯爷不必挂念我。」 安锦南嘴唇轻轻动了动,犹疑地开了口:「嬷嬷家中还有亲眷么?」 韩嬷嬷面色悲伤,嘴角勾了抹苦笑:「总还有些旧邻人,旧乡亲吧……」 她三十年未曾回去,有谁能记得她?她又能记得谁呢? 无子送终,孤独终老。她从前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安锦南顿了顿道:「妈妈若真想出侯府去安养,不若本侯给妈妈置个景色好的庄子?拨几个下人跟着过去服侍。妈妈辛苦半生,也该是时候歇歇了。」 他几乎是一锤定音,安抚似的说了这番话,提步就欲朝外走。 韩嬷嬷快速地喊住他:「侯爷!不必了,老奴未有寸功,岂敢劳师动众?」 安锦南蹙了蹙眉,韩嬷嬷这样,分明是在与他叫板。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有寸功,就是在当面指他忘恩负义。 安锦南深深看了韩嬷嬷一眼。他有些痛心,也很失望。他终究没再说什么,步子一抬,沉默地走了出去。 门声轻响,在韩嬷嬷心底里却如惊天震雷。 侯爷当真,要为了那点色|欲寒了人心么? 那分明是个有手段又心术不正的狐媚子。丰家做过那样多的龌龊事,侯爷怎就能若无其事地往人家的圈套里钻? 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余生难道要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女人迷惑侯爷,哄侯爷给她和她娘家数不尽的好处么? 那侯爷这些年的筹谋、隐忍,岂非都白白废了么? 总有一天,丰家的贪婪会害的侯爷再次被朝廷猜忌的。届时他还有什么兵权能交出去?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退避? 与其眼睁睁的看着侯爷为一个女人堕落,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吧! 安锦南缓步走入内院。各处落钥熄灯,而她的院外还燃着风灯。水仙在廊下将他迎着,低声道:「夫人等着侯爷呢。」 看来韩嬷嬷去找他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后宅的女人很有趣。她们不是善于谋略的文臣将领,却自有一套收风查事的法子。 走进去,丰钰就迎了上来:「侯爷,韩嬷嬷非走不可吗?」 安锦南不置可否地伸手将她腰肢箍住,凑在她脸颊亲了亲,才将她放开,边朝里走边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愿她为这些琐事费神。他的人,自当他来解决。是走是留也并非韩嬷嬷可以做主。他自会有他的安排。 丰钰扯住他袖子随着他朝里去,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韩嬷嬷这回做的很绝。她心里有那么点不乐意。 是因为她嫁了进来,才让他身边最亲近的嬷嬷「无路可走」只得离开。 传了出去,人家不会认为是老奴欺主,只会觉得她不懂事不能容人。 「侯爷,您舍得么?」她眸光晶亮,他一回首,就见她一对瞳仁似饱蘸了水光,灯下她的脸泛着柔和的光雾,洗过的头发束了一半,花朵般地挽在头顶,余下一半披散在肩头,乌黑的秀发衬着雪白的脖颈,柔柔的引人心悸。 转过屏风,他拥住她,将她推在云母屏风架上。 一手抵在她身后的屏风上头,一手捏住她的下巴。 「有什么不舍得?」他凝眸看她,道,「只要不是你要走,我都能接受。」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又能当真陪谁一辈子。他这些年经历的离别还少么? 丰钰仰起头,伸手环住他颈子。 她轻启唇瓣,略带撒娇意味的问:「那,为什么我不一样?」 安锦南轻笑了下:「这还用问么?」他的指头,顺着她下巴的线条一路划过去,落在她料峭的锁骨上头。他最爱她的馥郁温软…… v第二十七章[12.17] 他喘着气道:「你自然不同。你是我的意中人,是我妻房……要留下与我生儿育女……要替我整治后院……」 丰钰低低地唤了声,缩着身子想避开他的撩|拨。 凉凉的肌肤被抚过,他按住她的背脊,迫她直起身仰视自己。 就在她注视下垂下头去,牙齿轻轻硌在她锁骨上头。 她忍着微微的涩意扬起头,男人略硬的胡茬扎在肌肤上头,痒痒刺刺的难受。 她听见自己柔和娇软的声音。 「侯爷……疼……」 安锦南最是受不得她这般,眸子一黯垂头用力地咬了下。 丰钰抽了口气,伸手推他的头,「侯爷,疼啊……我和您说正经的呢……」 安锦南低低笑了下,明显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主动服帖。 安锦南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钰儿,你故意的……」咬着牙,强自忍耐着,不知过了多久,方长舒了一口气。 手在她腰上用力地捏了下:「坏东西……故意的是吧……」 丰钰别开脸,将额头抵在他肩窝上,嘴角勾了羞涩的笑。 不然,如何酬他一番回护?她也欢喜,他没犹豫地选了自己。 用的香,比平时淡些,沐浴过,精细地描画过,连慵懒的发型也是有讲究的,绝不是邋遢随意的挽着…… 他爱她的味道,她的头发,喜欢她衣领藏不住的丰饶的深窝儿。喜欢她娇声喊他名字,还喜欢她软软地贴在他身上……她都是知道的。 所以很容易就叫他发了狂。 外头的侍婢早散了,脸红心跳地各自去备巾帕热水。元嬷嬷会心一笑,亲自把守在门前。 丰钰稍稍回过神,与安锦南并排躺在枕上。他指端绕着她的头发,捏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把玩。 丰钰温声道:「我有法子留下嬷嬷,侯爷看重我,我也愿替侯爷分忧。」 安锦南闭着眼,「嗯」了一声算是答话。 丰钰又道:「王家那边我打听过,当年冷家并不是他们引荐去的京城。若王家有这种本事,怕当初嫁给侯爷的不会是冷氏,而是王翀的姐姐。」 安锦南低低「嗯」了声。他心跳还很剧烈,意念才刚平复,听见她的说话声,很容易又冲动起来。 十年压抑的感情生活一旦被打开了尘封的锁,他就与初知人事的毛头小子没太大区别。 适才按着她逼她说的那些话都还言犹在耳,转瞬她说及这样煞风景的事,他略有不快,翻身而起,两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丰钰蹙眉看了一眼他完好的衣衫,双臂环住自己,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甘。 「侯爷……」大为不满地扫向他的衣领。 安锦南简直拿她无法,她生起气来不好哄,冷战个个把月都是轻的。稍不留神就叫她灰了心冷了情,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说不准随时就告结束。 安锦南不想继续睡书房,他无奈地笑了笑,耐着性子在她身上磨:「怎么?」 「侯爷身子是否见不得人?」丰钰说完,方意识到这话的露骨程度,不由红了脸,抬手捂住脸庞,懊恼地道:「都怪侯爷!」 安锦南笑出了声,伸手拿开她的手,捏着她下巴紧紧盯着她道:「想看什么?」 丰钰抿住嘴唇闭了眼,安锦南也不催促,将手一松,他坐直了身子。丰钰听见解带扣的声音,羞得脚指头都蜷了起来。她竟有一日会奔放到要求男人解衣…… 片刻后,声音不见了。安锦南牵住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紧实的腹肌上面。 「羞什么,不是想看?看个够?」 男人有一副漂亮的身躯,健硕强壮,高大笔直。肌理分明,笔走刀刻一般。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只是……腰侧的旧伤有些醒目。 这道伤让两人有机会在宫中相识,自此有了交集。 丰钰想到什么,推了一把安锦南,起身绕到他后背去。 他替她挡箭受伤的地方,是一处不规则的圆形疤痕。当时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可怖极了。 此刻那伤深深刻在平滑的脊背上面,有些狰狞。 她忽然很心酸,眸底泛起雾意,手指抚在伤处边缘,似乎怕将他碰疼了,刻意的收着力道。 那时,他心里就有她了吧?否则以他一贯作风,怕是随手抓她来挡个箭当个肉盾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又怎会拿他自己金贵的身子去为别人冒险? 安锦南忍着痒意没有动。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却什么都没说。 她确实动容,也很窝心。 明白安锦南的心迹后,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从来都没什么值得他谋的。若非要说有,那只怕,也就是她这个人了。 如今,也已经彻彻底底的是他的人了。 v第二十八章[12.17] 她指尖抚在那创口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安锦南猛地挺直了脊背。本就在强忍着耐心,如何受得了如此的撩拨。 丰钰一时不察,给他擒住背转身按在了身下。脸颊贴在丝绸枕头上面,羞耻地弓着腰…… 她最是害怕这个姿势,每次太深太重,小肚子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犯疼。 她扭着身子,忍着羞告饶:「侯爷,别了,我还有事想和侯爷商量……」 她尖叫一声,话音儿戛然而止。 安锦南贴上来,舌尖轻轻描着她的耳朵,「你说,我听着……」 丰钰咬住牙,恨不能翻身赏他一记,这要她怎么说。 断断续续的喘着气道:「侯爷,那孟玄容身后是虞长庆,你我都知道,这事不是简单的个人私仇……那位……忌惮侯爷,至今还不肯放松……,当年事我虽不是很清楚,但我也从其他宫人那偶然听过些许风声。那冷氏原是人家送给虞长庆的人,您知道那些宦人,也会在外头私养妻妾……」 安锦南面容冷峻地动作着,他不吭声,手捞住她纤细的腰,只用或重或轻的力道回应。 丰钰渐渐说不成句子,好一会儿,才大汗淋漓地给他抱去后头的净室一块儿泡着温泉。 丰钰心想这可听方便的,也不必常常叫热水,弄得劳师动众她和丫头们都羞窘尴尬。 从前在宫里关贵人那儿都没这个条件,她在外头值夜时最怕的就是夜半要水。里头情形旖旎暧昧,她羞得头都不敢抬,服侍贵人擦身时看见那些痕迹,又不敢表现出少见多怪的样子,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向来都不很期待,毕竟皇上年岁大了,她偶然觑见过那身有些松弛的皮肉。纵是保养得宜,又有世上最好的医者们照料着,也抵不过岁月在上刻下的痕迹。 后来的后来……她知道原来人和人不一样的。 安锦南虽也不是顶年轻的小伙子,可他常年习武,日日练习不辍,那身肌肉平滑紧凑,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浓浓的男人味…… 丰钰没来由地红了脸,把头垂在他胸前,咬住嘴唇心道:「我这都在想些什么……」 安锦南捉住她手环在自己腰上,端起她的下巴道:「这种事你都听过?」 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沉了面色:「戚光宝原来挺照顾你的,宫女和宦官结户,似乎挺常见的?」 这话里醋意浓的想装听不懂都不行。 丰钰抬手捶了他一记:「你胡说!」 安锦南咬了下她的嘴唇,哼道:「谁叫你劣迹斑斑,身边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人……」 丰钰横他一眼,换了话题不与他计较。 「侯爷说是虞长庆趁侯爷在宫中出事时去敲了孟家竹杠,来回一串联,这件事几乎很明显了。冷氏被送进京城,原是冷家为了巴结在京城势大的虞长庆,想借他的梯子搭上京城的贵胄们,恰逢淑妃当时晋了嫔位引至太后娘娘不满,侯爷又在那当口立了大功活捉了北屿的乌哥哈,这功劳立的太大震动了四海九州,侯爷又太年轻,没家没口没拖没累,叫朝廷难以安心。想来这才将主意打到了侯爷的婚事上来。」 说及此,她话风一转,反手捧住他的脸,不无嘲讽地道:「侯爷和秦家小姐情投意合世人皆知,若再给侯爷结了秦家这样的姻亲,只怕势头更要大了……也难怪朝廷放心不下……」 安锦南嗤笑一声:「我不都与你说了?我与少阳不是那种关系……」至少他心里没什么绮思。若要结亲,他大抵不会很抗拒,但也没有主动去想求娶罢了…… 丰钰笑得有些牵强。喊人家「少阳」,叫的多亲切,还说没事? 她哼了一声,道:「便算侯爷待秦小姐当真没什么,进了宫遇着冷家姑娘,侯爷却是的的确确的沦陷了……昔年我有幸见过先夫人一面,赞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为过的……」 安锦南扬声长笑:「你这是与我算旧账?」 丰钰垂头道:「我怎么敢?她在前我在后,我不过是个填房的……见了面我还得行礼问安,喊一声‘姐姐’……」 安锦南手在水下,狠狠拍了她臀部一记。 「矫情东西。」他咬着牙笑骂。 「我与你说罢,虽然有些丢脸。你知道当年我才十七,一直在外头打仗,身边都是些爷们儿,女人都没见过几个。一进门儿,就见一个女人衣裳穿了一半儿背对着我,当时把我吓傻了,怔在那儿足足好几息。就这点功夫便着了道儿……后来的事儿我都不记得……」 丰钰想象那画面,不知怎地难受得快喘不过气。胸前收紧,像有块石头压在上头。她强自深吸了数口气,方觉好些,略带苦涩的道:「她定然好过我许多……」 安锦南不置可否地一笑,觉着这根本没什么可比性。一个是人家栽给他用了药才成了事的,一个是自己巴心巴肝地想要弄到手的,那能一样么? 丰钰没有过多的伤春悲秋,她甩了甩头发,将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地道:「皇上放不下淑妃,想留她在身边常常见到。又不想侯爷太得势,顺势给侯爷安个罪名赐了婚事,堵住侯爷的前路……再利用孟大人的单纯性子,叫虞长庆想辙分裂了侯爷和孟家……侯爷势孤,这才能放心些……」 「到今天我才算懂了这些年侯爷为何总是一个人。」她脸颊轻轻摩着他的肩膀,略低哑的嗓音听来十分温柔,「世人却用天煞孤星来称呼侯爷,把侯爷描述成那样可怕的存在……」 安锦南抚了抚她的背:「我没什么。习惯了。这样也好,免得麻烦了。那些年有人给我提亲,我用一句‘自己命格不好,不敢耽搁人家’,不知劝退了多少人……也挺好的。不然怎么遇着你?」 丰钰微微一笑:「可我还有一事不明。如今侯爷已经没了兵权,又退出了朝堂。如何还会被委派做了盐政官?按说这种肥缺……」没琢磨到合适的词汇,她微微顿了下。 安锦南接口道:「这种肥缺向来是皇亲贵胄用来镀金摆姿态用的,原本是轮不到我这闲散侯爵的。是么?」 他嘴角噙了抹冷嘲,道:「他这是试探我,也是在给我挖坑呢!」 「盐市上的陷阱那么多,前有应家,后有王家,又与朝里京官们各种剪不断的联系,我铲除一个,便是树敌一片,他是要我彻彻底底的再没重返朝堂的机会。」他笑道:「又用孟玄容这傻子搞些小动作来扰乱我的视线,以为搅混了水就能掩盖他鸟尽弓藏之心。可笑!」 安锦南眉目凝了寒霜,看得她心尖一颤。这一路安锦南经历多几多凶险,她都不敢去想。然而世人却只看得见他的风光,看不见他背后的隐忍艰难。非是两人如今做了夫妻,只怕她也永不会懂权高势大如他,还有什么可愁。 丰钰不无担忧地道:「那侯爷打算如何?」坐以待毙,等到自己完全失去一切力量,只有乖乖任打的时候,被随意栽个罪名斩草除根?还是另谋他路维系眼前这艰难的现状? 安锦南将她托着抱出水中,取过布巾将她裹紧。 「外头的事你别操心了。」 说完这句,见她面色并没有好转。 v第二十九章[12.17] 他犹疑了一瞬。 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手里还有人……」 丰钰愕然抬眼,睁大眸子看着他。 安锦南勾唇一笑,举手比了个数字:「不留后路,我安锦南如何存活至今?」 她暗自抽了口气。 这……怕也只有他,敢冒这种险。 孟玄容的主动现身,是安锦南顺藤摸瓜,追寻出来的结果。 过去的事必须有个罪魁祸首来担,以扰乱安锦南的视线,转移他的重心。 虞长庆在设计陷害孟玄容后又假惺惺的出面替他摆平了孟、秦两家的麻烦,孟玄容自此甘愿做了他们手底下一颗蠢棋。 不能不说,筹谋一切的人,对安锦南十分了解。 他念旧,渴望亲情和友情。他虽阴冷心狠,可他毕竟对孟玄容有着几分愧疚,若安锦南没估错,想来那人该还以为,他对少阳有情。所以认定他不会追究,甚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孟玄容一马。 他后来是如何应对孟玄容和王翀的,丰钰并不知情。她忙着整理家里的事。 有个安定的后方能让他肩上的担子稍轻。她身为妻房亦不想只懂一味索取他对她的好。 韩嬷嬷这些日子在整理行装。 她在侯府生活了三十余年,随安锦南从京城到盛城,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的归宿。她住在正院侧旁的小跨院,距离安锦南的宿处最近,屋子一点儿也不像下人房,整理得十分精致,还有两个小丫头专门给她使唤。 韩嬷嬷在府里,从来都没人敢小觑于她,就连安潇潇遇着事,也要好声好语的和她一道商量。 她是侯府里资历最老的人,是安锦南最信任的嬷嬷。 转眼,她却要走了。 在侯爷为了一个狐媚女子而排斥厌弃她的时候。 不是她愿意离开侯爷,是她无可奈何下的唯一选择。 韩嬷嬷叹了口气,将用了多年的一些旧东西细细的包好。 转头看一眼这间屋子,心中有不舍,也有惆怅。侯爷的孩儿她只怕见不到他出生了。 外头一个小丫头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嬷嬷,夫人娘家人来了!」 韩嬷嬷手底下的几个小丫头,专听她一人使唤,平素多替她留心府中各处的事,知道她着紧侯爷,因此安锦南主院那边出了点什么事就及时过来回报了。 此刻听在韩嬷嬷耳中,却觉得有点讽刺。 她已经是个外人了,如今她还能怎样?夫人娘家来了人,又轮不到她去招呼打点,与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韩嬷嬷垂头点着手里的银箱,没有答话。 小丫头眼睛闪了闪,续道:「嬷嬷,咱们不过去看看吗?我瞧那人很急的样子,和夫人两个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在屋里头说话。会不会有什么事?」 韩嬷嬷手一顿,离家的事,先前甚有把握,觉得侯爷未必会放她走。未料到侯爷对此不置可否,她只能悄悄离开。对几个小丫头,还未拉的下脸面来透漏自己要走的消息。 韩嬷嬷叹了声:「不必回我了。这些事……夫人和侯爷自己会看着办的。」 环顾四周,东西都收捡完了,侯爷赏下来的东西很多,可她不会带着走,也带不走。她独身一个,又已年迈,有瓦遮头有钱傍身也就够了。 最后要处理的事,也就是去与二太太告个别,将侯爷放在她这儿的一些私人东西都还上,她和这个家,也就再没什么瓜葛了。 韩嬷嬷想了想,还是先去了丰钰的院子。 她进来时,正见到元嬷嬷引着一个打扮体面的嬷嬷离开。若没估错,那便是小丫头所传报的「夫人娘家人」了。廊下的丫头们不知忙什么去了,一个个的都没在。韩嬷嬷心情有些复杂。若在从前,侯府里怎会有如此坏规矩的事儿?主子门前连个迎门的都无,失了礼数或是怠慢了侯爷还是小事,若给趁机溜进去个什么贼子或是别有用心的人,女眷们清誉还要不要了?这就是夫人宠信元嬷嬷叫她管事的结果? 韩嬷嬷脸色黑沉,敲敲门框,在廊下沉默候着。小环好一会儿才从里出来,手里拿着不知什么,慌慌张张地往袖子里揣,一撩帘子,见是韩嬷嬷,竟把手背了过去。脸色有些不自然地道:「嬷嬷,您怎么来了?有事?」 韩嬷嬷眸光掠向她的手,板着脸道:「老奴有事想与夫人说,不知方不方便。」从前她想进屋子,只要不是侯府在议事,就没有不能进的时候。此番却是要久等通传,也难为她心里不是滋味。 丰钰好一会儿才将人让了进来,似乎刚洗过脸,发梢还带着水珠,韩嬷嬷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丰钰眼睛有些红肿,当是哭过的。屋里有股汤药味道,似乎有人才服过药,四面窗都大敞着,该是要散那药味的了。 她心里的怀疑不断放大,不由自主地联系适才小丫头回报的话,难道,夫人娘家出事了? 韩嬷嬷不动身色地行了礼,并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从腰侧摘下一把钥匙道:「这侯府后院各处钥匙,老奴交还夫人,近来力不从心,无法侍奉侯爷和夫人,想回老家去歇歇儿,再有侯爷外院的一些人的花名册子、身契等,原一拢给老奴收着,侯爷赏的珍玩、奇药、布匹缎面儿,大街上的蜜饯铺子和城郊的两个庄子,老奴实在用不着,不若留给夫人和侯爷赏人吧……」 细细一数,安锦南赏给她的东西着实不少。小到吃食用具,大到铺子田庄,安锦南对她从不曾吝啬过,若她为人张扬些,怠懒些,愿意出去单过日子,只怕这份体面并不比寻常富户的当家奶奶差。只是这些都没被她看在眼里,她从始至终就只希望侯爷仍如以前一样信任她依赖她罢了。 丰钰并没有做出惊讶吃惊的模样。她甚至寒暄一句都不曾。只低低地道:「这是妈妈和侯爷都说好了的?」 韩嬷嬷并没和安锦南提及会返还这些东西,她不过想走得清高一点,有尊严一点,若交还给侯爷,只怕侯爷心里不舒坦,不及都还给这女人罢了,届时侯爷是高兴是不高兴,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与她无关了。 韩嬷嬷嘴角噙了抹冷笑,垂下头去福了一礼:「老奴已和侯爷说去,侯爷允了。」 这是句很含糊的答话。很容易给人错觉,像是在说,还东西这一幕亦是和安锦南达成了共识的。 丰钰却没有怀疑,她点点头,示意小环将单册等物接了,又命小环去匣子里取二十两银子过来,说是给韩嬷嬷添些盘川,又问韩嬷嬷可安排了人随行护送。 v第三十章[12.17] 韩嬷嬷推拒了她的好意,冷着脸从里头告辞出来。 二十两银钱!寻两个侍卫护送! 当她是要饭的么? 屋里,小环咬着牙愤愤不平地道:「夫人,她这明显是给您设套呢!还了这些东西给您,侯爷难保不会以为是夫人逼得她不得不还呢!外人不知道,以为您堂堂夫人容不下侯爷的乳母。这不是叫夫人里外难做人么?」 丰钰淡淡一笑,朝她挑了挑眉:「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去。」 小环跺了跺脚从里屋出了去。 韩嬷嬷沿着开满紫藤的花架下头往自己院里走。听见身后脚步声,一回头,见小环缩头缩脑东张西望地往岔路上走去。 她心内一顿,联系前番种种,本不想管,奈何好奇心盛,她还是跟了过去。 只见小环专捡那避着人的道儿,快步地朝后院角门走。略略和打水的下人寒暄了两句,就快步出了门儿。 一抬眼,就见门前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适才在丰钰院前远远见着的那婆子。小环从腰里掏出一只小布包,四下看过没人注意,才神秘兮兮地塞到那婆子手里。 韩嬷嬷眉头一凝,侯在廊后等小环回去复命了,才扯了那打水的粗使丫头过来,沉声问道:「可知适才环姑娘见的是什么人?」 那丫头挠挠头:「刚才那位?许婆子吗?那不是夫人娘家的妈妈么?三天两头就过来一趟,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韩嬷嬷道:「可知她来是做什么?」 丫头憨憨道:「这却是不知,妈妈您在夫人屋里头,哪有您不知道的,怎么却来问我?」 韩嬷嬷不语,回头却私下寻了个常来往的跑腿小厮偷偷去跟着查看。 这一查,竟是不得了。 那妈妈哪里是丰家的婆子?打着夫人娘家人的旗号,频频上门来,又是送东西,又是拿东西,却是为着旁人跑腿。 韩嬷嬷私下里是打听过丰钰过去的事儿的,事无巨细连她入宫前幼时的事儿也打听得清清楚楚。安锦南知道文嵩和丰钰有过一段,还是从韩嬷嬷这儿听说的。 这事就像一枚沉重的石头,压在韩嬷嬷心头,叫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什么事儿值得丰钰和文嵩院子里的嬷嬷频繁来往?三天两头就上门来? 如今夫人还怀着身孕,那婆子却来惹夫人哭了一场?又想到她在屋里闻见的那股药味。夫人要服药,作甚要背着人?小环偷偷摸摸送出去的,会是什么? 韩嬷嬷彻底躺不住了。 她准备在走之前,最后替侯爷做件事儿。不管侯爷承不承情,她总不能让侯爷做个给人蒙在鼓里糊弄的傻子! 五月初三,端午前夕,侯爷因公率众出城。那文家婆子在早前一日又来了趟侯府,和小环嘀嘀咕咕在角门外说了许久的话。 次日,侯爷刚刚出城,丰钰就命人备车,同时命往宏光寺打点一切,说约了娘家伯母一道进香礼佛。 韩嬷嬷查得清楚,这一日丰家宴客,丰大太太根本不可能有空去礼佛。她心里越发笃定,听丫头回报说丰钰已经动身,她迅速命人去请了府内数个体面的管事婆子。假称夫人有事唤众人前去,命府里备车跟在丰钰车后一道去了宏光寺。她心内十分恐惧,怕真相揭开后,侯爷却不信她。在她和那个女人之间,侯爷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那女人的一侧,她必须有足够有力的帮手帮她见证,这件事才有可能赢。 因她事先安排了眼线,才入山门,就有跑腿的小厮过来回话,说夫人直接入了寺后南侧厢房。 众人缓步朝后头走,就在丰钰所在院前,瞥见一角儒袍消失在门内。 众所周知,安锦南是个武人。而他此刻又远在城外。 这个身穿儒衫,明显是男人的背影,却溜进了夫人房内? 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几个管事婆子脸色都不大好看。 院内院外都无人把守,看情形是事先屏退了人的。 过了一会儿小环才从屋里出了来,静悄悄地掩了房门。然后就靠在廊下的柱上,明显是在替里头的人把门望风。 韩嬷嬷指尖直颤。 数日以来她苦苦追查,循着各种蛛丝马迹才查到了源头。今日就能在众目睽睽下,撕开那女人的真面目。 侯爷会如何?侯爷的名声,是否就因她完了? 韩嬷嬷突然有些后悔。 她该悄无声息地查出结果,悄悄地知会侯爷。她怎忍心侯爷的名声如此给人蒙上污尘? 众人面色各异,明显已经猜出了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都不是傻的,能管着侯府内的一些事,说明他们都是安锦南信任且有能力的人。当下就有几个萌生去意,不愿蹚这趟浑水。 韩嬷嬷趁机道:「夫人娘家兄长既在,你等先暂别进去。待我过去回了夫人,等夫人见完了亲家太太和舅爷,再喊你们。」 她心内不好受。事到如今,竟还要替那不守妇道的女人描补她的恶事。 众人一叠声笑着各自散了。 韩嬷嬷想了想,又唤来那小厮,「你去,找寺里的小沙弥寻个由头把环姑娘支开了。」 一切安排妥当,韩嬷嬷独个儿靠近了后窗。 这天气热的紧,那窗不曾紧闭。 v第三十一章[12.21] 她很容易就看见了里头的情形。 丰钰背窗立着,身上穿了件轻纱半透的中衣,外袍早脱了去。 她歪头立在屏风侧边,扶着屏风的立柱和里头的人说笑。 屏风遮住了那男子的身形,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丰钰的手腕,随后两人都消失在屏风后,只余微带喘息的说话声低低地传来。 「别闹……」 丰钰的嗓音,饱含甜腻的娇气。 似乎不满地嘟着嘴道:「外头的人可都知道如今我是怀了身子的。您大白日的进来与我关在屋里,人家还不知怎么想呢!」 那男人低声闷笑,并不说话。只听丰钰娇娇地笑了两声,「如今天更热了,再有些时候,我这肚子该显怀了。到时岂不要垫块东西在上头?可不难受的紧么?」 一句话说得韩嬷嬷瞠目结舌。 垫东西在肚子上? 这是……什么情况? 她却没功夫再细细听下去了,前头被支开的小环似乎回来了,韩嬷嬷蹲在墙下,迎着刺眼的阳光久久不动。整个人却像是坠入冰窟一般。 比侯夫人与旁人偷情私会更让她吃惊的,是夫人的肚子竟是假的? 她欺侯爷至此,究竟当侯爷是什么人啊? 一介地方小吏的女儿,在宫里伺候过人的出身,凭什么这般玩弄侯爷? 韩嬷嬷心痛,震惊,愤怒,恨不得冲进去厮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约莫有一个时辰,屋里的人才一前一后的出了厢房。 韩嬷嬷的腿早蹲麻了,她神态狼狈地从后院悄声走了出来。 丰钰辞别了在厢房内与她会面的人,扶着小环的手沿小路朝大殿走。 小环低声道:「夫人才刚进去,韩嬷嬷就领了人来,不知如何却没有当场冲进去,而是扬手叫众人散了。后来就有小沙弥过来喊奴婢去帮个忙,趁着空当嬷嬷自己进了院子……」 丰钰微微笑了笑:「她到底是顾念侯爷的。」 「可是夫人您……」小环始终放心不下,夫人自毁名声,往自己头上栽这脏水,就为了演给韩嬷嬷看,何必呢?给那些管事婆子瞧见有男人进了夫人的房里,夫人清誉不还是毁了么? 丰钰温温笑笑,并没有解答。 大雄宝殿正中,佛祖面目慈悲,高坐莲花台上。香案下,一个纤细虔诚的信女,正恭敬的在蒲团上叩首。 丰钰候了一息,等她回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丰钰伸出手臂,任她挽住自己的手。 小环朝她身后一个眼熟的婆子点了点头,正是那日在侯府后门她曾塞过东西给她的那个许婆子。 丰钰和文心挽着手朝殿后走。 狭窄的长廊下,寻了一处不惹眼的位置坐了。 丰钰捋了捋文心被风吹乱的头发,「近来如何?朱家人还常常去你家里闹么?」 文心撇撇嘴道:「怎么不闹?为着那点赔偿银子,他娘恨不得扒下脸皮。起初以为我嫁妆都还在他家库房,去翻过了一场,待发觉空了多半,先是疑心我带了走,因着没证据,也就嘴上逞逞能。后来便疑心那管账的女人头上去了,陈婆子前后撺掇两回,她还真对我留下那点东西出了手,没想到就给抓个正着,如今他们家乱成一团,里外的闹嚷。」 丰钰抿唇笑道:「你可没心软吧?」 文心斜眼了她:「你当我是什么?他明摆着推我死,我还对他留情,我是傻子不成?那女人我本想不理会,怕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得,谁知我听陈婆子说她背后联合一个道观的姑子写符诅咒我,才叫我生气发了狠。如今她被朱家疑心中饱私囊往外头运东西,朱子轩倒霉的当儿,她这样,你瞧着吧,她想扶正是不可能了!」 冷冷一笑,拍了拍手:「陈婆子说得不错,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但凡他们肯对我留一留手,也不至于闹成这样。我本都打算认命的了,还非要骑到我头上去。如今朱家拿着俩孩子跟我讲感情,我娘生怕我心软,直接都替我挡了。他家这笔赔偿银子如今出了大半儿,我留小半儿填补从前我在他家损失的那些,余下的都赏了城防营的凌校尉他们。」 提及凌校尉,文心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丰钰瞧得心惊,一把扣住她手腕:「你私下里见过凌校尉么?」 这回的事,主要由凌校尉率部下出头,崔宁身份太敏感,安锦南不可能露面,与官府逞凶斗狠,咬定朱子轩不放的都是这凌天富。从某种程度上看,说是凌校尉替文心摆平了和离风波也不算错。 可这人是崔宁手底下的人,常年守城,脾气不太好,又惯来嚣张跋扈,若文心对此人生了好感,……丰钰觉得有点棘手。 文心捂嘴低笑了几声,凑近丰钰小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呢。我才和离几天?我娘我爹如今只把我当成个被人辜负的小可怜,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在我身边,我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就是……」想了半天才咬着嘴唇道,「觉着这人挺有意思的。」 一口一个「大姑娘」地喊她。还各种献殷勤,说将来但有吩咐,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文心从前闺中生活平淡而拘谨,身为文家嫡长女朱家长房长媳,谁敢在她面前这样插科打诨? 「我和他说了,实在余下那一万两银子讨不回来就不讨了。朱子轩虽然对我不起,毕竟是我两个孩子的爹,我把他逼上绝路,对我俩孩子也没什么好处。将来给人说起来,亲娘逼死了亲爹,很好看么?你别这样看我,我可不是心软,我是想通了,放下了,觉得和这样的人纠缠下去不值得。」她拍了拍手道:「回头我叫他家出个借条,我借他银子!反正最后还是回到我手里头,我又不损失什么。有这把柄在手,他们见着我就矮三分,也免得总从孩子身上打主意,我可不叫孩子回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去。」 丰钰长长叹了声。 不再被爱情蒙住双眼的文心,终于找回了她从前的率真。她轻轻拍了拍文心的肩膀,「只要你觉得快活就成。旁的事你不耐烦理会,只管喊许婆子知会我。」 提及许婆子,文心神秘兮兮地眨眨眼:「你那边怎么样了?还真为了一个奶嬷嬷大动干戈?她以为她是谁?仗着自己喂养了侯爷一场,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你婆婆?」 丰钰抿嘴一笑,扯了扯她袖子:「你小点声!」 「她和旁人不一样。这些年侯爷独身一人生活,起居皆是她领着人照料,三十来年的情分,关系早已超越了主仆。且她为了照顾侯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侯爷加倍的待她好些,也是侯爷重情义的缘故,难道我一进门就容不下人,将人撵出侯府么?我递个假把柄给她,也不是为着将来打她的脸下她的面子,我就想找个机会和她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平时见着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有真话说?这回多亏你替我布置这些事儿,只盼着不连累你和你哥……」 文心戳了下她的额角,啐道:「说什么呢?你替我布局,用陈婆子挑唆那郭氏,凌校尉假死告官,哪样不花心思费钱?我都没和你客气,你跟我外道什么?」 v第三十二章[12.21] 两人说了阵话儿,各自告辞回府。 一进院子,丰钰就察觉到气氛不同往昔。 她含笑朝里走去,有小丫头上前来小声地道:「侯爷回来了,和韩嬷嬷在屋里,等着夫人呢。」 丰钰敛了敛衣衫,垂头走了进去。 安锦南坐在上首,一身骑装未来得及换下,身体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眸。听见丰钰行礼问安,他并没有抬眼。 一旁,韩嬷嬷冷着脸立在那儿,神色凛然,戒备地望着丰钰,视线在她面上留连片刻,就下移到她腹部,来回逡巡。 丰钰含笑起身,朝安锦南走近两步:「侯爷怎回得这样早?」 安锦南蹙了蹙眉头,睁开眼,看向丰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案上头:「身孕一事,妈妈有所怀疑,你如何解释?」 丰钰凝了凝眸子,目光锐利地看向韩嬷嬷:「妈妈怀疑什么?妈妈既然去意已决,就请不要插手侯府的事,侯爷尚未说什么,妈妈何故煽风点火?」 韩嬷嬷眯了眯眸子,朝安锦南施了一礼,才铿然走了出来。 「事关侯爷清誉,老奴不得不多嘴说一说!老奴在侯爷身边三十载,如何能眼睁睁瞧人欺瞒愚弄侯爷?侯爷的事便是老奴的事,若有人存心陷侯爷于不义,老奴便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守护侯爷!」 她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安锦南冷淡的面容有一丝动容。他垂下眼睛,掌心摩挲着那只冰蚕香囊,只听丰钰冷笑道:「妈妈说得好仗义啊。分明要弃侯爷于不顾的人是妈妈您。侯爷与您乳母乳子的情分,待妈妈一直不薄,妈妈不念侯爷难处,坚持要出府离家,要侯爷给人戳脊梁骂不仁不孝,妈妈却口口声声要守护侯爷?妈妈口中的守护,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一句话挤兑得韩嬷嬷涨红了脸。她说要走确实意气用事,可那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不得已的选择。若侯爷肯说句需要她,她又如何会坚持? 韩嬷嬷怔了一瞬,很快恢复了清明。「你这贱妇,如今说得可是你欺瞒侯爷在外淫乱之事,你却将矛头指向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丰氏,我只问你,你腹中胎儿,可是侯爷骨血?你答我,此胎何时坐下?如今有孕几月?敢不敢喊乔先生进来,当着侯爷的面叫他替你把一把脉?」 她口吐「贱妇」一词时,安锦南陡然睁开眼睛,眸中一派厉色,嘴唇紧紧地抿了抿。 丰钰朝他投去安抚的一瞥,笑着走近韩嬷嬷。伏低身子,凑近韩嬷嬷小声地道:「是了……我不敢的。我根本没有怀胎。」 韩嬷嬷面色一变,下意识就想推开丰钰。 她敢承认,还如此嚣张?她到底眼里还有没有侯爷? 丰钰退后两步,走近了安锦南的桌案,绕到案后,手臂交缠,勾住安锦南的脖子。 「那又如何呢妈妈?我怀孕是假,难道我对侯爷就是假的么?我已是侯夫人,侯爷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抬进来的正房,我就是做了再大的错事,又能如何?侯爷无论如何都会回护我,忍受我,不是么?」 韩嬷嬷睁大眼睛,瞪着这无耻的女人,和无动于衷的侯爷,不知是出于激愤还是痛恨,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颤着声道:「侯爷,她……她竟如此嚣张……侯爷从小千恩万宠地长大,谁人不是敬着爱着侯爷,你怎能如此对不起侯爷?还……还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安锦南垂了垂眼,叹了一声。手掌伸出去,搂了下丰钰的腰:「钰儿,别闹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和妈妈说说。」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门旁,脚步顿住停在韩嬷嬷身侧:「妈妈若走了,锦南今后,怕只有做了给这女人吃得死死的冤大头。」 他未再言语,提步迈了出去。 安锦南在这世上,除宫里那些个主子外,谁还有资格喊他一句锦南?韩嬷嬷霎时泪水决堤,手颤抖着揪住袍角。 安锦南去了,她嘴唇嗫喏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酸涩得说不出话。 丰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她声音放的低柔极了。 「妈妈一心护着侯爷,为侯爷好,却非要做出种种事态,叫侯爷为难,这是何故?」 韩嬷嬷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眸光有恨,有怨。 丰钰淡淡一笑,行至一旁的柜前,从里头翻出那件儒衫。 「妈妈说我不守妇道,是因为看见了穿这袍子的人进了我的房里?」 韩嬷嬷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丰钰含笑道:「我是侯爷妻房,我假孕,乃是侯爷安排。侯爷上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妈妈您也清楚。有人针对侯爷,要害侯爷,此事怎能不查?之前传出有孕的消息,不过是为了麻痹对方罢了。如今真相已然查知,我这胎已经没了假装的必要。外敌当前,我们后院不稳,侯爷如何专心应对?」 「妈妈既一心回护侯爷,如此忠心,就更该做个表率。我只盼着,以后带着所有掌事嬷嬷去捉奸这种事,再不要发生了。」 「嬷嬷何故信不过我?因我的出身,我的为人?觉得我只想攀权附贵?那我不是更该好生伺候侯爷?我已成了侯爷妻房,我却与侯爷不同心,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我身边的护卫都是侯爷的人,妈妈觉得侯爷蠢到,容得我在他眼皮底下与人私会?」 她捏了捏手里的儒衫:「不管韩妈妈想不想承认,愿不愿意承认,我和侯爷夫妻一体,木已成舟,谁都不能改变。今后不论妈妈怀疑什么,从哪里听说了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为了侯爷,妈妈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站在我身边,驳斥那些人。我的脸面,就是侯爷的脸面。我的名声,就是侯爷的名声。」 韩嬷嬷不屑地道:「凭你也配?你……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刻意接近侯爷……」 「算了,妈妈。」丰钰挥手打断她的话,「妈妈心知肚明,从前我来侯府,都是受侯爷所命。侯爷若真是妈妈口中那等会给美色迷惑,抑或被人花言巧语骗过的人,侯爷何至孤身十年?是妈妈一时不能接受,他不再只需要您一个,不再只信任您一个了。您这些年,早已把他当成了您的亲生孩儿,把他当成了您的所有!」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的说着。 听在韩嬷嬷耳中,就像一声声的雷鸣,不住地敲击着鼓膜。 丰钰含笑道:「侯爷看重我,不等于就不信任妈妈了。他需要您,替他长眼,管着后院那班人。有您相助,他才有更安定的后方。他习惯了您安排的饮食,您亲手整理的书卷。我是嫁进来了,我是挤入了侯爷的生活,可他总要有个伴的啊妈妈,难道他这辈子,就必须一个人孤床冷枕的过么?我早晚……」 丰钰面上泛起一抹不容易发现的红晕,硬着头皮道,「我早晚也要给他添个一男半女……侯爷怎可无后呢,妈妈您说是么?」 韩嬷嬷皱着眉,冷冷地睨着丰钰。「你设此局,不惜给自己扣上不贞的帽子,就为了在侯爷面前叫我难堪?对我做这番说教?」 丰钰摇了摇头:「非是如此,妈妈怎肯与我和侯爷说真话?口口声声说要回乡,侯爷想留又怕勉强您,让您不快,不逼着您说出心里话,你怎肯承认您放不下侯爷?」 「妈妈,便算我当真是您心里想的那种女人,您更该留下啊。您得替侯爷时时看着我,监督我,别叫我行差踏错,堕了侯爷的威名才是。您若走了,侯爷固然伤心,我没了牵制,说不准会想出什么坏点子呢,您真能放心吗?」 韩嬷嬷只觉自己无地自容,她咬着牙道:「我走了你多清净!何苦大费周章地留我!」 v第三十三章[12.21] 丰钰正色道:「您走了,我自是没什么可损失的。可我不忍瞧侯爷落寞啊。我是他的妻子,我还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就先挤走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人,那我成什么了?妈妈辛劳了三十年,也该是享福的时候了,服侍侯爷的事,有我和身边的人。妈妈只管好好看着这个后院,看着这个家。我和侯爷将来当真有了儿女,还不得妈妈从旁看顾么?我和侯爷哪里懂呢?」 韩嬷嬷脸色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大费周章的追查,心里翻来覆去的放不下,到头来只是这女人设的一场局,叫她难堪得说不出话。 可丰钰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她不舍得走的。 这里是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她早在心里对侯爷生了母子情。她放不卡手,若离去,最痛苦的是她。 可是…… 丰钰靠近她,抚了抚她的肩膀,「您老奔波一天,也该累了。回头我叫人端碗燕窝过去,给您补补身子。前番您送过来的东西,我都原封不动放着呢,回头叫人抬回您房里。」 说完,她语气陡然变得一沉:「妈妈,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将来人人觉得可以用旧情来辖制侯爷,侯爷还有什么威名可言?我希望您记着,永远记着。」 她拂了拂袖子,昂首走了出去。 她手里那件儒衫,皱巴巴地落在地上。金丝锦线缝制的,上有云纹月桂,是侯爷的身量尺寸,半点没有差…… 韩嬷嬷捂着眼蹲在地上,指尖拂过上头绣的花。 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她就僭越了。侯爷没有怪罪,容忍她到今天。那些话从被她瞧不起的侯夫人口中说出来,让她千倍百倍的难堪。可丰钰说得并没错,无论是为了安定后院,还是为了减少侯爷的麻烦,她这么做,都不应该。管理后院侍从的人,自己却犯了为人仆役的大忌,她当真没脸再与丰钰争论什么。 韩嬷嬷扬手,甩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辖制侯爷,这是何其大的罪名啊…… 丰钰顺着走廊往后园走,月色下,摊开手掌,一掌心的汗。 她怕说不服韩嬷嬷,怕一切落了空,怕自己白白做了一场戏,却根本收不到效果。好在,韩嬷嬷对安锦南的感情够深。好在,安锦南肯配合她胡闹。 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她被一个背影勾住了腰,一把拖进了芭蕉丛下。 丰钰没有尖叫,她甚至有闲暇挥退吓傻了的小环。回身抱住来人的脖子,柔声问:「我替侯爷摆平了妈妈,侯爷怎么谢我?」 安锦南沉默地吻她,好一会儿,才将胡茬短短的下巴抵在她颈侧,闷闷地道:「何时,你替我生个一儿半女?」 丰钰给他刺得又痒又难捱,缩着身子推他:「现在不成……不是对外头说了有了吗……」 安锦南静静地拥住她,没有说话。 侯府的后院慢慢的安静下来。管事婆子与丰钰回事时,本还有些不自在,和眼神闪躲。却在安锦南穿着某件衣裳在府里晃了半天后,和韩嬷嬷的刻意描补下,渐渐的抵消了那些不可说的传言。 丰钰就选个合适的时候「落了胎儿」,像模像样地坐起了「小月子」。当初为了麻痹王家和孟玄容,不得已撒了这谎,闹得尽人皆知,无论如何都得有个交代不是? 安锦南却一天天的忙起来。他镇日皱着眉头,话很少。有时夜里才回来。 几次午夜时分,丰钰被身上披着寒气的男人弄醒,他又沉默又急躁,索要她温柔的抚慰。 外头的事丰钰也用自己的法子收到了一些风声。似乎近来朝堂上有些乱,就在宸妃的永和宫,皇帝被人行刺受了惊吓。至今刺客都未找出来,御林军大肆在京城各处搜捕嫌犯,弄得京城人心惶惶。 某天,安锦南又是夜里才归。 温存过后,两人相拥泡在泉池中。 安锦南面色微沉,抚着她光滑的脊背,沉默许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有事,想告诉侯爷……」 「我有件事与你说……」 丰钰心头直跳,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寻常。 安锦南手掌滑过她圆润的肩头,压低嗓子道:「你先说。」 丰钰迟疑了下,抿住嘴唇,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侯爷呢,是否有什么话要吩咐我?」 安锦南点了点头:「钰儿,我把京城水搅乱了,又袭了秦王府……」 丰钰眉头直跳,强忍着没有出言打断他。 秦王,当今圣上唯一的嫡皇子,未来的储君…… 安锦南道:「我放出秦王失踪的消息,果然引得北域蠢蠢欲动。」 丰钰直觉不好,指尖冰凉地环住他的腰。 安锦南缓声道:「如今朝中无人,若要抵抗北域,我想,多半那昏君会重新启用我。」 丰钰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她抱紧安锦南,涩着嗓子道:「侯爷……要去打仗?」 在这时候? 她垂下眼睛,不叫自己在他面前露出恐惧怯懦的表情。 可她身子微微打颤,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有喜了…… 很快入了深秋。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自那日安锦南与她说起可能要重新领兵的事后,盛城的气氛便一日比一日的紧张。 府里常常会出现一些陌生面孔,深夜来,清晨走。安锦南流连外院的时间越来越多。三五天才来一回后宅。 v第三十四章[12.21] 这个时候,丰钰不想他分心,她安心在后院做她的事,偶然还开个小宴,邀请她的旧友们过来聚聚。 嘉毅侯家有宴,宾客自然乐于赴会。也有不少盛城官家的太太主动递帖子过来,想与嘉毅侯夫人交好,走动。 丰钰细腰仍是紧束,看不出体态上的变化。她婉约含笑,大有在盛城独占风头的态势。各家送来的帖子,俱都收了,选了合适的日子,三五成群的分别开宴。 她将偶然闲谈得来的一些消息递给安锦南。比如刘旻近来为着什么事忙,哪位官员有事出了远门,又有谁家的公子近来迎娶了外头官吏的闺女,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看似并没什么联系,她私下里细细梳理成字条,叫人传到安锦南手里。 至于用不用得着,不在她考虑范围。她和安锦南分工清晰,她只管她自己的一摊事。 韩嬷嬷也安静下来。一开始她还不常出来见人,自打丰钰悄悄去寻了她一回后,她突然变得积极起来。和元嬷嬷一道在上房伺候,如今丰钰的饮食、汤药,都由她料理着。 七月中旬,安锦南出了一趟远门。丰钰不想他记挂,瞒着有孕的事没说,那时她已经坐胎两个半月了,除了时有恶心,并没太大的孕期反应。 安锦南不在的这段时间,丰钰接获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关于外面的,秦王失踪,皇帝病重,皇次子齐王监国,柱国将军魏坤领兵伐北,兵败雁门关,军心大乱。朝中终有声音,提议启复从无败绩的嘉毅候安锦南。 这件事安锦南早有准备,也已经与丰钰交过底,丰钰并不意外。 另一件事是关于丰媛的。丰钰接到风声,丰媛似乎在宫中犯了事。丰大太太几次三番来见丰钰,手里拿着丰媛亲笔写的书信,想求丰钰托安锦南出面替丰媛求情。 在外人看来,这对安锦南来说不过是件寻常小事,他姐姐是皇帝的淑妃,曾在宫中十分受宠,安锦南自己也深受重用,不单官居一品,还兼了盐政肥差。 可丰钰知道,宫里的事从没那么简单。 丰媛刚刚入宫,按理说,她还没机会在主子娘娘跟前服侍。初入宫的宫女光是研习宫规就要三个月,然后被派往各处先做粗使。择机灵精明安分者,推荐入各宫。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犯了「大不敬」罪,还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丰钰阴谋论地想,用安锦南的姨妹过错来辖制他,这与从前冤淑妃犯错以打压安锦南,手段如出一辙。 丰钰没有拒绝丰大太太。无论她和丰媛有没有感情,丰媛犯这样的过错,丰家和她,都逃不脱干系。 更何况事情可能关系到安锦南。 但丰钰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安锦南。 丰钰书信一封,命赵跃着人送去了京城。 十年宫中生涯,她也不是全没助力。 关贵人再不得宠,亦是两湖总督府的出身。她胞弟关奇,乃是御前行走的三品侍卫。 她静静的等待消息。 十天过后,安锦南回到盛城。 此时,朝中有了准确消息,齐王代皇帝下诏,启用嘉毅侯安锦南为北伐统帅,将领三军往雁门关迎敌。 同时宫中有了回信。关贵人指明,打听到确切情况,丰媛暂无性命之忧。因为……皇帝根本顾不上。——宸妃出事了。 安锦南风尘仆仆地冲进后院,丰钰正在绣孩子用的小衣裳,小环来不及传报,就见男人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丰钰将手中的针线塞到桌子底下,含笑站起身来,安锦南深邃地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无言走近,拥住她的腰将人抱起来转了一圈。 才端着汤水走进来的韩嬷嬷霎时变了脸,见那粗实的手臂紧紧箍在丰钰腰上,只看的她心惊肉跳。 安锦南所幸还顾及着自己身上的尘土,捧住丰钰的脸亲了亲她嘴唇,低声道:「我先去沐浴。」 丰钰忙不迭命人备饮食上来,韩嬷嬷凑近低声地斥她:「可不能纵着侯爷胡来……」 丰钰涨红了一张脸,默默点了点头。等安锦南从后堂出来时,屋中桌前,就只剩下丰钰。 他朝她笑笑,一步步地走近,自己坐在炕上,伸手就扯住她往身上带。 半个多月未曾见面,两人心情有些澎湃。 丰钰任他拥着,他抬手勾住她的下巴,与她长长的亲吻。 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抚了几下,含笑低声道:「怎地我去了一段时间,你倒似长得丰饶些了?莫不是从前我苛待了你?」 丰钰抿唇低笑,手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亲昵地依偎片刻,两人谁都没有提及出征的事。 安锦南着实累坏了,吃了两大碗饭才觉满足。 天色暗了,屋中燃着昏黄的烛灯。 两人相拥倒在炕上,肌肤紧密相贴,安锦南翻身覆上,伸手撩开她的头发,缠绵细密的吻落下,丰钰歪着头,伸手轻轻的推他。 「侯爷,何时出发?」 终是问出来了。 安锦南眸色一黯,翻身坐了起来。 他回手将她从枕上捞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腿上,指头轻轻摩挲她细滑的脊背。 「明日将盐政之事交接好,后日便即启程前往京城,一路快马,约四五日入京。」 丰钰缓缓捏住他袍角,将面容埋在他膝头:「侯爷要去多久?」 会不会,孩子降生时,都不能在她身边? 这一去有多凶险,她不敢想。 v第三十五章[12.21] 安锦南拂了拂她头发,温言道:「很快的,我与北域打交道多年,对他们的战术地形都很熟悉。乌哥哈死后,他弟弟虎都杀了亲侄儿们,自己夺了汗位,那是个阴毒货,诡计颇多。这回京城大乱,我早料到他会趁机蹿出来,你且放心,我有准备。这些年我一直叫人盯着北部,对他行事风格了如指掌。两个月,最多两个月,等我得胜归来,和你过我们的太平日子。」 丰钰对打仗的事不了解,可她也听说过不少安锦南的旧事,更亲眼见过他那道险些致命的腰伤。他嘴上说得这样轻松,可她知道,那是九死一生要拿命搏的行当。 她不由深恨宫里高高在上的那位君王。如此逼迫一个替他安定江山戍卫边疆的贤臣,害他不得不用这种法子来搏一个稳妥的余生,何其悲凉可笑? 「侯爷说两月,我便等侯爷两月。」丰钰攥着她的袍角,眼睛涩的难受,「侯爷两个月还不回来,我就自己追到雁门关去,去阵前要人。届时我瞧侯爷羞不羞。」 安锦南低声闷笑,翻身把她按到枕上狠狠亲了几口,「如今怎这样娇?你早这般,何苦你我蹉跎这些年?你只轻吐一个颤音儿,只怕我这条命都乐意赔在你身上。」 丰钰捂着脸,不知如何答他这话。见他似乎兴致又起,连忙将他手攥着。 「侯爷,不成的……」 安锦南撕扯她小衣,委屈道:「好钰儿,我就要走了,你不慰劳一番么?」 丰钰按着裙下那只手,红着脸勾住他颈子:「侯爷,您听我说……」 凑近他耳畔,将迟来三个月的消息与他说了。 她眸子一片水亮,半眯着眸子不见自己哭出来:「侯爷在外,要记着我们母子,都等着侯爷安然无恙地回来……」 自打孕后,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得好容易激动,心软的不像话,情绪也越发敏感多变。韩嬷嬷说,孕妇都是这样的,做了娘,心理和身体上都会有些不同。 她清冷的心肠,似乎因着这小生命的来到而变得柔软了。 因着怀了这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对他的心,也变得热忱了。 她舍不得他离开。强忍着不去痴缠,不拖他的后腿。可心里太难受了,她喉咙堵着,不敢多说什么,怕声音里的哭腔掩饰不住。 安锦南怔了下,旋即他猛地松脱抱着她的手,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站在那,紧紧盯着丰钰的面容,然后视线艰难下移,看向她的肚子。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 丰钰蹙眉看着他,「侯爷……」 安锦南攥着拳头,在原地走了一圈。似乎从震惊中渐渐找回了理智,他靠近床榻,俯身看着她道:「你……你再说一遍?」 丰钰眼帘轻挑,伸臂勾住他脖子,「我……」 「你,肚子里有了?」他声音沉沉的,按捺着激动的心绪,「我安锦南,有后了?」 他紧紧盯着她,看她不大自在地点了点头。 安锦南唇边刚要勾起一个笑来,不知想到什么,那笑容没有荡开就沉了下去,他重重捶了下床沿:「他妈的!」 丰钰被他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安锦南站起身,一拳挥在身后的几案上,砰地一声巨响,那桌面给他捶出个缺儿来,「偏在这时候搞事!」 他情绪甚少外露,这一发脾气,着实有些吓人。 外头韩嬷嬷元嬷嬷都在,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惊恐,两人不约而同地提步快速走到门前,不敢随意闯入,大着胆子劝道:「侯爷息怒,夫人身子弱,可经不得……」 经不得吓,更经不得打啊,屋里这动静显然是侯爷暴怒,夫人可怀着身子呢…… 听到外头的声音,安锦南略略回神,一回头,见丰钰紧张地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嘴唇,「她们都知道?你瞒了我多久?简直胡闹!」 丰钰咬了下唇,「侯爷不高兴?觉得我……不是时候?」 「胡说!」 他展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道:「我怎可能不高兴?快半年了,我急都急死了。怕你心里不舒坦,偷偷叫乔先生在你饮食补品上注意着……钰儿,我安锦南有后了!」 他重重箍了箍她:「老子有后了!」 丰钰有些哭笑不得,安锦南到底是行武出身,这一激动,什么礼仪矜持都不见了,满口的粗话。 「那昏君……」安锦南不满地嘟囔着,「害我不能陪着你……等打仗回来,非给他几许颜色瞧瞧……」 生完气,又想起别的来,拉开些距离,上下打量着她:「刚才我还在你身上……压着没有?哪里不舒坦吗?你,可恶!瞒着现在才说!后院这些狗奴才胆子大了,帮着你瞒混?看我……」 他嘴里气呼呼地说着话,丰钰心头一酸,抬起下巴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软软地道:「侯爷别生气,……」 安锦南眸子一黯,回手将她重新拥入怀中。「钰儿,你好好的!」 他从腰上取下一块不大显眼的暗色牌子,塞入她掌心:「盛城附近十城五镇,都有我的人……这是令牌,如今交给你。赵跃卓鸣都留下给你差遣,他们都信得过。」 丰钰下意识想拒,他远走边关,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身边没有亲信怎么成? 安锦南看出她心思,将她手腕握紧:「你放心,崔宁会在我身边,我自己亦不是吃素的。我布这局不过要夺回兵权,可不是去送死的。你得好好的保重,和儿子安心等我回来!」 丰钰心头一跳,轻轻捶了下他的肩头:「万一是女儿……侯爷是不是就不喜欢?」 安锦南闷笑一声,捏了捏她下巴:「你呀……我不过随口一说,闺女似你一般得意儿,我有什么不喜欢?」 丰钰扁了扁嘴,算是放过他了。 纵是如何不舍,离别的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v第三十六章[12.28] 从前夜开始,丰钰就开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清晨安锦南轻手轻脚的起来收整,丰钰知道他不想自己操劳,闭着眼睛在帐中眯着眼。听见安锦南轻轻合上门离去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天隆二十四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廿三就下起雪来,盛城内外一派银白。 丰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六个月的肚子瞧似和旁人八九月的相似,韩嬷嬷和元嬷嬷将她照料得很好,四肢和脸颊都有些圆润,行动起来稍显笨拙。 清晨饭后,韩嬷嬷就端了补汤进来。丰钰一手撑腰一手接过碗,朝韩嬷嬷蹙了蹙眉,「妈妈,坐一会儿就腰酸得厉害,躺着又不舒坦,可怎么办?」 韩嬷嬷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托盘绕到榻后,替她轻轻揉按着,「怀孕可不就这么着?待会儿我做个稍硬点的垫子,你歪在炕上靠着,看能不能好点儿。」又道:「趁着还有些日子才开始准备年节的事儿,二姑娘还算清闲,屋里的帐不如还是给二姑娘全权的管?你晚上睡不好,白天就得好好歇歇,还当自己没事儿人呐?整日的不得清闲?」 元嬷嬷含笑捧着盒子进了来:「韩妈妈说得是,夫人不听我劝,韩妈妈好生劝劝。」将手里的长盒摆在桌案上头,打开来给丰钰看:「段家太太叫人送东西过来。」 盒子里头是一对成色颇好的灵芝。 丰钰抿了口补汤,点点头道:「大舅母惦念我。收着吧。」又问,「是派谁来送的?人在何处?怎没进后院来见我?」 元嬷嬷神色有一丝迟疑,偷觑了韩嬷嬷一眼,低声道:「是段四爷。说侯爷不在,不方便进内院,叫奴婢们代为问候夫人。」 韩嬷嬷挑了挑眉,倒没说什么。丰钰叹了一声:「他真是……」 雪天路滑,他非要亲自过来一趟,送些药材补品,随意派个嬷嬷来都成,他…… 倒叫她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段清和每回过来,就只在外头打个转,也不见她,好似只隔着一道院墙距她近一些就安心一点似的。 分明是表亲,原该亲亲热热毫无芥蒂的关系,因着这样那样的顾忌,却只能这样相处着,也叫人十分唏嘘。 她知道他是顾念她,怕安锦南不舒坦,又怕旁人说闲话。 却又忍不住想为她做些什么,虽然她什么都有,根本就不需他如此…… 元嬷嬷将东西收进了库房。等她从那头出来,见韩嬷嬷也端着托盘出来了。 两人在廊下碰头,元嬷嬷朝屋里觑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侯爷那头,还是没消息?」 韩嬷嬷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得很。 元嬷嬷叹了声道:「夫人心里不定怎么惦记呢。说肚子沉得睡不好,白天就拼命的找事做,其实就是放心不下侯爷吧?」 又问韩嬷嬷:「侯爷从前出去打仗,也是这样么?半载没个音信儿?叫人带个话回来也好啊。」 韩嬷嬷摇了摇头:「你不懂得,战事吃紧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一息一瞬都关系着将士们的安危性命,侯爷自己一样是绷紧了弦。再说边关告急,各处城守定严,书信便是写了,也未必能及时送回来,延后个一两个月都是可能的。」 元嬷嬷长叹了声:「夫人也是不易。原先身子骨坐下了不少小毛病,这一有孕,哪哪儿都不舒坦。强行用药补着,还虚得紧。乔先生说,夫人能怀了身子都属不易了,这胎千万得小心再小心。如今这样挂念着侯爷,我真怕她身子吃不消。她自己也知道,重视这一胎,勉强打起精神往下灌那些补药,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那身上是用药后的浮肿,哪里是胖出来的?」 迎面见水仙引着管事婆子们过来了,两人顿住话头,韩嬷嬷喊住众人,叫他们暂先别进去,着水仙去请二姑娘过来,就在旁边侧厅里头把帐对了。 今年庄子收成不好,夏末连天大雨直下到仲秋,市面上的铺子营生也不大好做。各处亏损的亏损,哭穷的哭穷,丰钰镇日就被这些事缠着,从这边挪了现银去补那头,又要打算各处的人手添减,偌大侯府里头几百人的开支嚼用。另有学堂里头那些族中子侄们的开销…… 府里女人少,没有婆婆妯娌姑子们帮衬,都在丰钰一人身上,事情繁多冗杂。 安潇潇很快就过来了。小环轻手轻脚地进内室取了回账本子。见丰钰斜靠在榻上,轻轻闭着眼。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夹棉裙子,头发简简单单挽个圆髻,斜插一支水头挺好的白玉簪子,粉黛不施。似乎睡着了,呼吸很轻很平稳。 小环取了薄衾给她盖在腿上,又悄声将炭盆移到炕下的中空。 丰钰隐约感知到有人进了来。她没有睁眼。适才恍恍惚惚睡着了,梦着了安锦南。 他上身赤着,露出精壮强健的胸肌和腹肌。腰侧有好大一条伤,皮肉翻着,极其狰狞。 她恍惚又看见她自己,一身宫装打扮,梳着宫女头,端着热水巾布进来,乍一眼看到坐在床头的嘉毅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外头名头太响,各种彪炳战绩和他煞神之名一般的可怖。 安锦南面色不虞地等她近前替他上药。丰钰才一走近,就被他攥住了手。 她抬起眼,看他深沉的眉目一派情深。 他低声唤她:「芷兰……不如我与皇上讨了你,我们成婚?」 丰钰抿紧唇,心里咚咚咚地打鼓。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软软的应答:「好。」 他这才舒展了面容,指着适才的伤处道:「你瞧,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把自己缩在他怀中。他不觉痛,可她好心疼啊。 他也是血肉之躯,受了这样重的伤怎可能不疼呢? 他强悍惯了,因为这世上没人疼他。 现在有了,有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可以不用强撑着了。那时他还那么年轻,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回来,不知经历过多少的厮杀,把性命悬在刀下,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强的防线,让敌人不敢妄生侵犯之心。可他得到的都是些什么?猜忌,陷害,落井下石,被算计的婚姻,被毁掉的后代…… 她真的好心疼……她甚至后悔,没有早点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 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丰钰揉了揉眼,无声的将泪水擦去。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多少次梦见他,梦见他们在一起的片段。恨从前时光蹉跎太多,浪费太多,到今时,深悔不已。也渐渐明白了当时崔宁和安潇潇的痛苦为难。 v第三十七章[12.28] 原来牵肠挂肚的滋味,是这么的不好受。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还要安心等着他凯旋归来,距离他们约定的两个月时间,已经只余三两日了。 丰钰打起精神,喊小环进来要水洗了脸。 近来文心常来看她,文慈上个月按期出嫁了,文心和离一事并没有掀起很大的浪花。与其说她与朱子轩是和离,不如说是义绝更贴切。朱家所作所为让所有家中有闺女的人家心惊。对结发妻子如此狠绝无情,谁还敢把闺女嫁他? 几天前朱家终于凑够了凌天富的汤药费。凌天富倒没说谎,他确实不能再做城守了。安锦南重新领兵后,就将他调职入北伐军营,做了崔宁的副将。 朱家赔偿用的钱是文心借的,白纸黑字在欠条上签了字。文心为此还在城中赢得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口碑。朱家因此在文心面前矮了一头,强要回两个闺女的事果然未再提及了。 入冬后,丰庆病情有所好转,不但说话清楚了,有时被搀扶着还能在院子里走走。丰郢接了妻儿回盛城,一道在西府伺候着丰庆。丰钰寻常不回去,元嬷嬷每月都代她做主送些吃食药材回去,丰庆很满意,见人就夸侯爷女婿没架子,女儿和儿子都孝顺他。他只遗憾杏娘,听说杏娘随客氏迁到庄子上后,因为身子未曾养好,很快就染了病,弥留之际丰钰做主还了她自由身,把她和她弟弟一道送回了她舅父家。出去没多久人就去了…… 这些事丰钰安排的很小心,也没人真去在意杏娘的死活,很容易就瞒天过海。杏娘如今改名换姓,和弟弟两个在京城开了个小食铺子,用的店面是丰钰替她买的,杏娘牺牲太大,她值得丰钰为她铺平余生的路…… 十一月中旬,安锦南北伐四个月后,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一骑飞马喊开了城门。 八百里加急,送来边关的最新消息。嘉毅侯大败北军,携俘虏六千余人,踏上回京之路。 满朝振奋,边疆告急至今,已近半年余,为筹军饷,掏空了国库不说,齐王还强征了各大世家的存粮。如今战事结束,各家总算能够松口气。人人对安锦南都有些感激。 十一月末,安锦南帅将士三万,俘虏六千,浩浩荡荡地来到京城门外,金水桥前。 齐王率满朝文武出城二十里相迎。 嘉毅侯面如刀刻,神色端沉,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随齐王车辇进了城门。 适时,秦王失踪一事有了结果。 原来□□早年就混入了敌国细作,与百花楼里的花魁沈千秋一道设局,掳走了秦王。本欲用他换几个城池和财宝。熟料沈千秋对秦王动了真心,在进入北域前,偷偷放走了秦王。秦王迷路在天山,跌入深谷,后为人所救,却足足养了数月,才医好了腿伤。安锦南这回顺势带了秦王回京,往日里养尊处优的未来储君变得怯懦胆小,除安锦南外,并不信任旁人。 安锦南此次所立功劳,不比当年亲手擒住乌哥哈小,此番重创北域,边关至少得保二十余年无虞。加之寻回储君有功,成了未来君王最信任的臂膀,京里那些大小官员不由猜疑,除非安锦南自己为表清高主动献回虎符,否则他的兵权再无任何人可以撼动。 事实上,如今的皇帝也顾不上了。自打宸妃在宫中出事,皇帝气出了病来,这段日子强行用药吊着精神。 听说凯旋归来的嘉毅侯递折子希望能入宫面圣汇报军情,他躺在龙床上,从指头凉到脚跟。 他早知这一日终会来。 安锦南蛰伏多年,最终还是来到他面前,与他讨回当年的债。 多年未曾走入这道宫墙,安锦南步履比过往更沉,更缓慢。 他身上战甲未卸,在雪色茫茫中,反衬得锃亮发光。靴子踏在积着薄薄雪层的阶上,印下有力的足印。 戚总管垂首侯在丹樨上头,未敢直视安锦南的面容。 朝中乱成一锅粥,皇帝将死卧床,救护储君有功,又扶植齐王摄政。且十万兵马在手,如今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沉重的殿门徐徐开启,随着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屋中多了甲胄摩擦的金属轻鸣。 皇帝张开浑浊的眼,隔着轻飘飘的明黄帐子看向来人。 男人身上披着寒气,面若寒潭。他高大威严,煞气凛然,站在几步之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微臣安锦南,参见陛下。」 可他没有跪下去,没有行礼,声音里也没有谦恭敬畏。 床前原立着几个宫人,不知安锦南用了何法,在他进来前,殿里就只剩了皇帝一个人。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喊他:「锦南,此次你护国有功,朕……会重重赏你。」 安锦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岂敢。」 他从一旁桌畔挪来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腰间佩刀碍事,他摘了下来,随手丢在桌上。 刀碰在桌面,发出「咣当」一声巨响。那刀分明是扔在桌面上,可不知为何,皇帝却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觉得那利刃,就横在自己颈中。 为坐稳这个位置,他着实做过许多阴狠事。对安锦南,他用最大的疑心和最狠毒的阴谋相待。到今天,在砧板上不得动弹的那条鱼,是他自己。 安锦南从胸前,抽出一只雪色的香囊。打了四五个月的仗,他随身带着的此物,却仍如此洁白如新,可见爱惜程度。「陛下还认得这是何物么?」他声音轻缓,像话家常。 皇帝艰难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手里一荡一荡的穗子。 「是……是浅儿……」 他记得。 昔年佳人如玉,也曾被他捧在掌心里真挚的疼宠过。 也曾因她而苦苦挣扎,令他在感情和理智的抉择中,痛不欲生的煎熬过。 一点一滴的过往,他以为他早就不记得。 当时关于她东西都烧了,安锦南咬牙恳求留下了这只香囊,他当时也是心软了吧,才会准许遗下了这小小念想。 安锦南嗤笑了声:「难为你竟记得。午夜梦回,也曾思念过她么?记得你加诸在她身上的痛楚,记得你是如何待她的么?」 「朕……锦南,朕待她不薄……,她自戕而死,朕并没有追究你安家阖族连坐。朕……瞒下这样大的罪过,你认为……朕待她、待你不好?」皇帝很想撑起身子坐起来,想堂堂正正地端坐在宝座上,维持他最后的尊严。可无论他如何使力,他就是无法起身。歪歪斜斜靠在枕上,急的自己一头汗。 「我父亲战死了,为你守护这山河,我安家多少英魂葬送在疆场。我只剩下她了,你偏要毁了她?你明知道她对你的心,你明知道你如此待她,就是逼她去死!还要利用她的死,逼迫我交出兵权。连坐?惩治阖族?若你能这么做,你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么?给她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又给她追封一个淑妃的名分证明你的大度宽容,证明你的无辜,证明你待我安家的好?」 v第三十八章[12.28] 安锦南连连冷笑,手掌击在桌案上,身子轻晃。「你是怕人指责你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你才不得不留下我!你早早设计了我这天煞之命,克妻克子,你想我安家无后,想我永无姻亲助力,从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就在防。你忌惮我父亲已久,终于给你找到机会光明正大的叫他死在战场上。援军迟迟不至,他苦熬了十天。断水断粮,以草根充饥。你见过他的遗体么?那么高大强壮的男人,瘦的皮包骨一般……你还想将败军罪名安给他,叫我安家成为罪人……你是没想到,我会得胜回来吧?」 他一手拂开桌案上的茶盏,足尖碾着那碎瓷,咬牙切齿地道:「为了不让我成为第二个我父亲,你煞费苦心啊!自从捷报传回京城,我回京的一路,想必你都没有睡好过吧?这时姐姐产子,你生怕我居功壮大,扶立幼主?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安家,即使我父亲为你征战了一辈子!即使我们送了最宝贝的姑娘进宫伴在你身边。你那疑心病,简直可笑!为了这点子心病,你忍心亲手害死亲儿!你知道你这样做,她会多痛吗?你能想象宸妃告知她真相时,她是什么心情吗?」 他失去过孩子,他懂那痛有多难熬。 得知自己的骨肉是被孩子亲生父亲所害,哪个女人能不发狂? 淑妃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她自戕了。 疼痛太沉重,她受不住。 太难受了,一息一瞬都无法忍下去。 「我们做错了什么?保家卫国是错?抗敌得胜是错?得尽民心是错?安家手握重兵,若真有不臣之心,你这皇位能做到今日?」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今朝,撕开了真相,最不堪的一面都已坦呈在前。即使他说什么,安锦南都不会信,他索性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他冷冷地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可是到今天,你不还是……反了吗?这些年你人不在京城,可留了多少眼线在朕身边?朕提防你有何错?朕是国君,怎能容忍你们安家功高盖主。当年你父亲平川大捷,百姓夹道欢呼,口口声声喊他‘护国战神’,朕的仪仗在旁,却没一人看朕,若你是君王,你放心的下么?」 「外头那些流言,别说你没听说过,自你姐姐有孕,人人都说她腹中怀的孩子乃是真龙之命。钦天监夜观天象,见北煞冲紫薇!第二日,就得了你在北疆递来的捷报。安锦南,换做是你,你会无动于衷么?」 「朕得到这个江山,不易啊……朕也舍不得浅儿,朕待她……」 话未说完,安锦南咚地一声掀翻了桌案。 「我竟在这里与你费舌。是了,你这样的人,怎会觉得自己错呢?都是旁人对你不起,是我安家自寻死路!」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近龙床。 皇帝眼中恐惧,不住瑟缩着身子。 安锦南的手一抬,拂开了帐帘。 「瞧你,怎么会虚弱成这样?怪不得你那宠妃谢氏,要偷侍卫……」 皇帝脸色陡然涨的通红。这件事乃是奇耻大辱,宫中知道消息的人,均已被他处死。安锦南怎可能知道? 他亦是因为这件事,而气得病了…… 转念,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红,瞪大了两眼死死望住安锦南:「是……是你……?是你设计的对不对?你……」 「嘘!」安锦南比了个噤声手势,「话不可乱说。我安锦南,可没你那么卑鄙。用这种阴私的妇人手段,去干预旁人的房中事。」 「你也够笨了……自以为算尽人心,觉着那女人不过毒辣些,手段微末善于掌握。却不想,其实你自己才是个那个傻瓜。若无太后在旁替你筹谋,你这皇位,也早坐不稳了。何须我安家出手?虎视眈眈的宗室,你那些兄弟侄儿,但凡还留着性命没被你除去的,谁人是傻子?」 安锦南笑了下,待要放回帐帘,突然又想起了某件事。 「对了,还得与陛下禀一声,齐王与重臣商议,想封我为异姓王呢。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拒了。毕竟兵权人心都在我手,当不当什么王爷,有什么好在乎呢?」 安锦南嘴角勾着笑,缓缓放下了帐帘。 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了,退后沉沉地道:「陛下安寝吧,微臣告退了。」 他转身迈出大殿。天边沉沉的乌云遮了视线。戚总管垂头跪地:「恭送侯爷。」 安锦南脚步没有半分迟疑地跨下玉阶。他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大殿里就传来阵阵悲声。 当秦王齐王和百官过来时,皇帝已经殡天了。 宫人说,皇帝由于三军得胜,太过欢喜,挣扎着要起身,封赏三军将领。才提起御笔,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不及留下任何遗言,就闭上了眼睛。 天隆二十四年冬月,皇帝驾崩。秦王继位,史称睿帝。 丧仪一过,安锦南就快马加鞭赶回盛城。他骑在马上,飞跨半个城池,丢下出城相迎的盛城官吏,直冲入府。 甲胄在身,披着寒光。头上尽是雪沫,大步朝内园走。 里头乱成一团,元嬷嬷捏着帕子,坐在床头替丰钰擦着汗。 「夫人,歇口气儿,别闷着气,你喊,喊出来……」 丰钰两手握在锦被上,面容苍白,头上一层的湿亮。 她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喊疼。 她以为自己足够能忍。可没想到,生孩子是这样的痛。 泪水在眼里打转,她仰起头,盯着帐顶的夜明珠。旁边围了一层服侍的人,请的是最好的稳婆和医娘们,一个个都在替她打着气。 她视线渐渐模糊,连意识都开始涣散了。她已经生了一天一夜,真的没有力气了…… 外头,韩嬷嬷大声呼喊着什么?小丫头们的惊叫声,铜盆落地声……丰钰听不清,只觉糟糟的乱。 门被大力踢开。一股寒风涌进了闷不透风的暖室。 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钰儿!」 丰钰眼角的泪,猛然从腮边滑落下来。 v第三十九章[12.28] 安锦南几步跨过去,推开惊乱的人群,俯身单膝跪在床前,握住了丰钰汗涔涔的手。 他粗糙的手掌,似有无尽的力量,源源不断的传送给她。 丰钰艰难地打开眼帘,什么都看不清,被眼泪模糊了一片。 安锦南拂开她汗湿的头发,在她额角落下轻吻。 她好虚弱,好苍白,适才在外头看见侍婢端出去的血水和帕子,他吓得魂儿都没了。 他声音微微发颤,一遍遍的喊她名字。 「钰儿,我在呢。钰儿,我回来了!」 丰钰扯了下嘴角,想笑。可她太虚弱了,她笑不出。安锦南两只手按住她肩头,「钰儿,你看看我!」 元嬷嬷抹了把眼睛,靠近道:「侯爷,夫人早产了,胎儿才七个月……胎位不正,生不下来……稳婆和医娘们在想法子。如今侯爷说话,夫人只怕听不见的,侯爷不如……」 她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极虚弱的声音打断。 「侯……爷……」 床上那个没半点力气的女人,开口了。 她的手软软的,想抬起来握住他的手。 安锦南双眸赤红,与她十指交握,然后将她拥抱起来。 下巴抵在她细弱的肩头,他一闭眼,热泪就滚了下来。 「对不起我食言了。要你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对。钰儿,你别有事,否则下半生,我安锦南活着还干什么?我这辈子,就想和你过。孩子,不然就不生了。乔先生一定有办法。你稍等我,这就唤人传他……」 丰钰头脑昏昏的给他抱着,耳中听着他说的话,听不清说得是什么。可她像有预感一般,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腰带。 「侯爷……我疼……揉揉……」 生死关头,她像个年幼的孩子。软软的偎在他怀里,求一点点无用的安慰。 安锦南抹了把眼睛,哑声道:「好……」 伸出宽大温热的手掌,探入被中贴在她肚子上。 丰钰突然蹙紧了眉。 稳婆跳上前,惊喜道:「动了,动了!侯爷,夫人使劲了!能看见孩子了!」 因着国丧禁乐禁宴,这年的年节有些冷清。 丰郢和丰允携同妻室,低调地去了趟嘉毅侯贺丰钰生产。 院里库房堆满了各处送来的补品和珍宝,丰钰头痛地看着礼单,「韩嬷嬷,二姑娘今儿不来么?」 韩嬷嬷瞥了眼水仙,叫她把侍婢们带出去了,才低声道:「今儿崔将军上门提亲,二姑娘怕二太太气出好歹,在那头守着呢。」 丰钰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么大事儿,侯爷怎么没过去?」 韩嬷嬷抿唇含笑,朝稍间挑了挑眉。 声音放的更低,笑道:「姐儿睡着后,侯爷就一直守在那儿瞧,稀罕得不知怎么好,适才外头来客,郑管事过来请了三回都没请动侯爷大驾,一步也舍不得离开。」 丰钰抚了抚额,简直拿安锦南没法子。 她早产了一对双胞胎闺女,原以为安锦南重视子嗣会有些不悦,谁想那人简直便是女儿奴,自打回来就天天守在俩孩子身边。 这都一个多月了,瞧他闺女还瞧不够,至于这么寸步不离的么? 元嬷嬷端了补汤进来,笑道:「亲家两位爷和奶奶过来了,这会子侯在前院,因侯爷在,等通传呢。」 安锦南在屋中,他们自然不好贸然就进来。丰钰也不问安锦南的意思,扬了扬手道:「叫两个奶奶进来坐。去跟侯爷说声,叫他去前头陪哥哥们坐坐。」 这话也只有丰钰敢说,谁敢安排嘉毅侯行程? 韩嬷嬷含笑过去传了她的意思,安锦南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挪步过来,凑近捧住丰钰的脸响亮地亲一口,「闺女越看越像你,好看!」 丰钰心里翻了个白眼,见他前襟有块孩子蹭出来的奶渍,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水仙,赶紧服侍侯爷换身衣裳。」 娇嗔地看着安锦南道:「侯爷也该注意下形象,哪有大男人整天抱着孩子不撒手的?」 安锦南移步去屏风后头宽衣,含笑的声音传来:「怎地,孩子的醋也吃?你且放心,本侯到什么时候,最喜欢的都是你。」 引得两个嬷嬷和水仙小环都忍不住垂头笑了起来。 丰钰涨红了脸,给他弄得不好意思,「侯爷还说?快去吧!」 周氏和丰郢的妻子一道进来,各自问了安,说了会话儿,又逗弄了一会儿孩子。 丰钰问起家中,周氏就趁势将丰媛从宫里递信的事儿说了。「如今在陶器局,干得都是粗活儿,说受不住,想求个恩典早日放出来。这不眼看年节,心想着新君更了年号,必定有一次大赦,问能不能求你代为跟宫里说个情儿。」 见丰钰没什么表情,周氏讪讪地道:「知道你的立场也不好插手,家里没敢应,二叔的意思,叫我问问你再回她……」 丰钰冷冷一笑:「爹这是看侯爷立了功,势头比从前好,觉着自己的二闺女又能跟着水涨船高攀个好亲了?」 v第四十章[12.28] 周氏垂下眼帘,不知答什么好。 丰钰叹了声:「回去告知他们,侯爷在外头如何得势,都与我不相干。我丰钰能在宫里伺候人,她丰媛也定可以。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上回她没给人治罪,已是我舍了脸面替她保了。是性命有关的大事我伸一伸手也还罢了,竟是因着她吃不得苦就叫我出面去求人?这是什么道理?」 周氏讪笑道:「你说的是。」 又想说些什么扯开话头,却听外头传报,说侯爷进来了。 周氏等只得离开。在门前,与一身淡青绣竹锦袍的安锦南迎面遇上。 周氏等连忙行礼,安锦南「嗯」了一声,一边迈进门,一边温声问身侧的韩嬷嬷,「夫人今儿的补药可吃了?」 丰郢的妻子怔怔看着那重新垂落的帘子。周氏推了她一把:「妹子,看什么呢?」 「侯爷和传说中……不大一样……」 周氏笑着扯她袖子,低声道:「那是对咱们大妹妹,你瞧这才多会儿,就把咱们夫君丢下了?平素在外头,侯爷冷着呢,肯跟谁说话?大妹妹福厚,这可不是谁都羡慕得来的。走吧?」 两人挽着手,在侍婢引领下走出了院子。 次年夏天,嘉毅侯安锦南携妻女一道回京,入住京城侯府。 重回旧地,感慨万千。安锦南和丰钰相偎立在城楼上,看不远处的朱红宫墙,金黄瓦顶。 「你说如果当年,我与宫里讨了你,我们现在会如何?」 丰钰低头笑了笑,这件事她也想过。 可是人生,哪有什么假如? 「我不知道。也许,不经过那些苦难,我们未必能走到一起。世上终于有个人疼我,也终于有个人懂你,便是迟了许多年,我们还是没有错过,这就够了,不是么?」 安锦南笑望她,许久,他垂下手臂,将她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收入掌心。 【番外一】 初随侯爷入盛城那年,崔宁第一回 见到安潇潇。 早听说过侯爷族中有个堂妹,生下来是对龙凤胎,和她弟弟两人的性子像是倒掉了过来,一个娇滴滴的小闺女,却是从小就喜好武枪弄棒,还曾写信来京城跟侯爷讨要拳谱兵书。 侯爷扩建了老宅后,他随侯爷搬进了新侯府,那小丫头就时时晃过来玩,身后领着她那个胖乎乎的弟弟,一口一口的喊着「兄长」,缠着侯爷讲京城的事情听。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月牙儿似的,说话声音软糯糯的好听,很是招人喜欢。崔宁一开始还没多想什么,只是听见她说话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安家人个头儿都不小,小姑娘年方十三就齐他肩高了,不想半年一过,竟只比他矮小半头。身体像抽芽的柳树般,一个劲儿的生长。瘦瘦细细的身材,穿着鹅黄柔纱裙子,有股飘飘凌风的出尘气质。 第一回 说上话,是侯爷去打猎。原本打算带着安锦杰,不想那少年半路撂挑子,说走路崴了脚,骑不得马。小姑娘就借了身她弟弟的衣裳,扮作男孩模样,嬉皮笑脸地跟着侯爷上路,非要见识见识打猎是多有趣。 一群大老粗中,混着一把娇细的嗓音,总是笑着,猎到什么得意得紧,仗着侯爷的势使唤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侯爷的威严冰冷在她面前几乎没什么作用。听她在旁不停的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你不理她她能在你耳边问一遍「兄长你怎么不说话」。侯爷给她缠得无法,板着脸又没用,只有好声好气地答她。 当晚在半山腰扎营,侯爷撵了小姑娘进帐子睡觉去。余下的大伙儿围坐在一块儿吹牛,谈起当年战场上的事。侯爷不大吭声,偶尔听谁说了什么糗事也肯赏个笑模样。男人么,在一块儿喝着酒说着话,一会儿就都露出了真面目,嘴里渐渐没遮没掩没大没小啥都敢说,个个儿笑得贱兮兮的,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崔宁喝多了几杯,离席去不远处的小树丛放水。一出来,见林边一个黑影,高高瘦瘦的,腰特别细。 崔宁当即就清醒了一半,恭恭敬敬上前问道「二姑娘怎么在这儿?可是迷路了?」 小姑娘摆了摆手「不是,我就想问,刚才你们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崔宁眉头一蹙,不由回想适才大伙儿都说了什么。 越想心越凉。貌似,没有一句是没出阁的闺女能听的。 崔宁笑得有些尴尬「二、二姑娘,大伙儿都醉了……属下也不记得都说了啥。」 安潇潇把嘴一扁「你胡说!刚才属你话最多,什么天隆十二年你抓住的女俘穿得什么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崔宁脸红得无地自容。 这话确实是他说的。和兄弟们吹牛,说起当年自己随侯爷出征挑了个山贼窟,把山贼头子和几个压寨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当时情景有多香艳,那个最白最美的妇人多媚,「每每夜里难眠就回味一番,」这是他说的原话。 崔宁没脸见人,嘴里打个哈哈,「醉了,醉糊涂了,二姑娘快回去,瞧一会儿侯爷……」 「你就告诉我呗。」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听在耳里有些哀求的味道,「咱们的女孩子,给北域人抓去,真有那么惨的?」 崔宁怔了怔,这才听懂她想问的是什么。 战场上的敌对关系,人情泯灭,半点心软不得。北域年年掳走许多边届的女人,当成牲口一样地使唤,强迫她们孕育北域血统的孩子,两三年后,再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高高挂在城头,赤着的身体上用刀划刻出血染的字,写着她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向她们的丈夫家人索要巨额的赎金,以换取伤痕累累的她们能不要太过煎熬的死去。 这不堪而血腥的现实,父亲见过多少?她不敢想。 幼年她曾怨怼过,若非父亲非要踏上疆场,她母亲何至将自己封锁一生?她和姐姐弟弟又何至战战兢兢的长大?旁人都有父亲护着,而她的父亲,却只是个冰冷冷的牌位,是个渐渐被遗忘掉的名字。每次被母亲痛斥后,无处诉说委屈的她,只能暗自对着那沉默的,永不会给她任何回应的牌位垂泪。 这一刻,她想象那战场上的残酷现实,想到父亲是为那些惨被欺凌虐待的弱女子而战,是为泡在苦水里饱尝苦痛而又无能为力的百姓而战。他是为了那些人不再被恐惧折磨,才甘心献出了性命。这一刻,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才终于与母亲口中那个荣耀而伟大的形象重合。 多年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一瞬间被抚平了。 她看着不忍作答的崔宁,勾起一个活泼的笑「我懂了。」 崔宁无从得知她明白了什么,除了神色有些悲悯,他甚至一个字都没说。 v第四十一章[01.07] 安潇潇随即露出个揶揄的笑「崔领卫,我再问你个事儿啊。北域派了四大美人想套路我哥,也是真的吗?」 崔宁咬着后槽牙,心想这姑娘未免太胆大了,真是什么都敢听啊。敢情适才大伙儿说的话,全给她听去了?听去了不说,还好意思过来追问?他到底也是个男人,她就不怕臊得慌吗? 「姑娘,这事儿不如您亲自问侯爷?属下可不敢妄议侯爷的事……」 话没说完,就见少女嗤笑一声,「你上回背后还抱怨我哥派给你的事儿不好做,崔领卫哪有什么不敢的?」 崔宁给她挤兑得一哽,什么时候的事啊?还被她给撞见了? 突然想到一事,崔宁拧了眉头「姑娘帐外不是守着人吗?姑娘怎会单独走来这里?」 安潇潇朝他一笑,「我帐里闹了蛇患,他们忙着捉蛇呢!我不赶紧躲出来,被蛇咬了怎么办?」 崔宁面色一凛「怎么会?属下事先察看过地形,为防蛇虫,营帐四周都洒了药粉,蛇怎能越过防线爬进帐子里?」他想到某种可能,难道侯爷行踪走漏,被有心人布局设计? 安潇潇抿了抿唇,袖子一扬,眼角飞扬地道「这样,不就能越过防线,直接进帐中了?」 箭袖上移,露出一截白生生软嫩嫩的手腕,上头缠了两条青绿色小蛇,正欢快地吐着信子。 崔宁头皮发麻,震惊地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姑娘一直,随身携带这个?」 安潇潇咯咯笑了几声,「崔领卫,你挺有趣,听你们适才讲战场上的事儿,真新鲜呢!我可不敢追问我哥,有空,我能不能找你说话儿去?你给我多说说,你们从前打仗的事儿?」 崔宁已经出来许久,安潇潇私自从帐中溜出来这会想必也有人知会了侯爷,为防大伙儿担忧,还是先将她送回去再说。崔宁当即敷衍地点点头「姑娘愿意听,属下定知无不言。」 两人一路说着话,踏着月色往回走。少女雀跃地一步一跳,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崔宁家里并无姐妹,一时还觉着挺新鲜的。 后来少女果真不时就溜来找他问东问西,崔宁初时烦不胜烦,耐着性子敷衍应付,心想侯爷看重这个妹子,自己小心伺候着总没坏处。 过了段日子,竟而挺喜欢逗这丫头的,瞧着面前那张娇俏俏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欢喜。 及至某天,小丫头在他屋中偷饮酒给他发觉,他虎着脸吓唬她说要去告知侯爷,她情急下,一把从头后抱住了他的腰…… 那瞬间,香软柔弱的少女紧紧贴在他背后,竟叫他失神……静怔了许久。 从此脑中挥之不去某种绮念,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直视她的双眼。 为此他煎熬过,痛苦过,也不信邪地去外头试图认识更值得他喜欢的女人。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自己。 可每当他又重新见到她,那狂跳的心脏,他刻意避而不见后,空落落的滋味,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对那个小姑娘,生了不该有的倾慕之情。 相处的这两年中,小姑娘飞速变得成熟。她接手了侯爷的内务,开始处理一些复杂的账目,她聪慧极了,处事反应极快,很得侯爷重用。 他和她闲聊的时间少了,可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侯爷喜欢将她带在身边,一些公务上的事也不瞒她。他知道侯爷这是刻意在教导她。她母亲只重视她弟弟,对她们姐妹苛刻至极,侯爷不好插手相劝,唯有用这种法子提携她,希望二太太能看在他份上对她多些包容。 他们不常说话了。小姑娘越来越懂事,文静,成了人人称赞的小淑女。尤其到了适嫁的年龄,前来打听她婚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崔宁清楚知道自己心里是酸涩的。眼见她小大人一般含羞立在二太太身后给那些前来说媒的人夸赞打量。 他疯狂思念从前那个在他面前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敢问的小姑娘。他宁愿她永远不要长大成熟,只做那个永远单纯活泼的少女。 他知道这种心思危险极了。他看她的眼神,已经露骨到,被赵跃言语试探…… 他没资格接近她,更没资格肖想。 他开始远着她,敬着她,时时提醒她,也提醒自己,身份有别,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意。 也低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真相被揭开那日,她泣不成声的质问。 「崔宁,你这孬种。如果不是安锦杰揭穿,你打算瞒我一辈子么?」 「你怎能这样?你知我为你痛苦了多久?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何偏要折磨自己折磨我?」 「我才不在乎什么身份名分,那些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番外二】 崔宁没见过小姑娘流泪。 她总是笑着的。 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和那两条小蛇对话,嘟着嘴巴气鼓鼓的模样也是可爱活泼的。 对面这个满脸泪痕伤心得泣不成声的女孩,让他心疼的像被谁攥住了。他连呼吸都浅了,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 侯爷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觉出疼。 肉体上的痛,又岂能和那快要被她哭碎的心痛相较? 他离开了侯府。侯爷话没说明,可暗自里给他指了明路。 他从来不敢肖想的事情,在心思被揭穿后,反而有了转机。 他拼命的表现着,努力的向上爬。 他想做个可以配得上她、值得她托付的男人。 v第四十二章[01.07] 他不想她因自己的懦弱无能而成为笑柄。 她竟然是心里有他的。他又岂能辜负了她的倾慕。 战乱爆发前,两人最后一次的会面十分惨淡。当场被二太太的人抓个先形,小姑娘又为他受了不少委屈。 侯爷脸色黑沉,对他想必也是失望的吧? 他心内打定主意,总有一天,他要她能昂起头,光明正大的和他站在一块儿。 这场战事,是侯爷的机会,焉知又不是他的人生转机呢? 他被任命为左路先锋营将领,率兵马渡天险绕后突袭北域都城天瑶。 这是一条极难险的路。出兵前,人人都签了生死状,要么赢,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可走。 侯爷问过他「你当真想好了?」 他毕竟是侯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有多年的情分在,又担心他若死了妹妹会伤心吧? 可他怎能因怕死就不去搏?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白眼,为了她,为了自己,为了他们的将来,他如何能退缩? 攀冰山,渡险滩,这原本是一条不可能的路。 若奇袭易成,朝中那些将领,又如何会丧命兵败? 他咬着牙匍匐在冰寒刺骨的陡峭岩石上,手臂上擦出来的血花黏在山壁上被冰冻住的时候,他几番神智涣散。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他耳畔替他呐喊助威。大声疾呼,要他快快醒来。 他眼前是白茫茫的望不到边际的绝望川岭。 身后是已经死去多半、被冻僵住的小部分亲兵。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他挣破身上薄薄的冰层。 他咬牙摸出尖刀,狠狠地扎透冰面,用沙哑难听的吼声震得山间雪落。 他狠狠的拍打那些倒在半途的同伴,大声的呼喊他们的名字,他连拖带拽地将他们一个个地弄起来,带着这样一队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兵马,咬着牙挺过了这道险关。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用障眼法制造了大部队越险来攻的假象,完全打乱了北军后防线部署。 几乎只用了瞬息功夫,这场煎熬了四个多月的战事就被完全逆转了结局。 嘉毅侯论功请赏,崔宁自是头一份。 当他养好伤势重回盛城,身份已不再是侯府领卫,抑或地方军吏。 三品龙骧将军,是嘉毅侯替他请来的封赏。 地方官员结伴出城相迎,人人喊他一声「崔将军」。 他拒了宴请款待,在军营里暂歇了一夜。第二日,带了满满几车的聘礼,与官媒一道走进嘉毅侯府隔院。 怕自己进不了门,还专门请了安家族里的一个长辈太太做说合人。 这一切自然是在侯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狐假虎威而得来的助力。 他心中惴惴不安,在外院厅中来回踱着步子。 他怕自己连向二太太表忠心的机会都没有。 怕时隔小半年,那姑娘会否已经清醒了,不再对他倾心?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六神无主患得患失是这种心情。 安锦杰被迫在座旁陪着他。两人过去有些恩怨,说起话来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如今安锦杰被安排在军中做个小亲兵,几个月后就要随侯爷上京,他一脸的郁闷,半点笑模样都没有。 崔宁知道,安锦杰肯来见他,也是碍着侯爷的威压。 依着安锦杰的性子,当面挤兑他几句,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都算轻的了。 崔宁心跳如鼓,在忐忑不安的情绪中得到了后院传来的回复。 「崔将军,太太请您进去。」 崔宁以为自己会大喜过望,可他脚步凝滞,头上都渗出汗来。 他会听到什么?是斥骂,还是奚落? 二太太自来看他不起,碍于侯爷情面不得不给他个陈情的机会,然后随意择个借口拒了婚事? 他百般猜疑,缓缓行至二太太院前。 屋里静的可怕,崔宁第一次觉得,他怕什么人。 v第四十三章[01.07] 他怕安二太太,无比的恐惧着。 那是能决定他心上人生死,能左右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辈子幸福的人啊。 崔宁不敢四处乱看。他垂头拜倒在地,口称「伯母」。 安二太太沉默许久。屋里死寂一般,落针可闻。 窗外,阳光正好,可这窗格紧闭着,屋里半昏半暗,压抑得人喘不过起。 许久,他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自窗下传来。 「二婶,侯爷听说崔将军入了城,特遣我过来问问,中午可能留下陪侯爷一块儿吃酒?」 帘子一掀,走进来个含笑的妇人,肌肤白嫩,身段丰饶,扶着小婢的手,盈盈立在那儿。 是嘉毅侯夫人丰氏。 侯爷为助他,不惜叫刚出月子不久的侯夫人来替他说情? 崔宁大为惭愧,朝来人行了礼。 安二太太不好端着架子,无奈应承了几句。 这事情就在安二太太不大痛快的一声「起来说话」中,有了转机。 后窗下头,安潇潇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格上,偷听屋里的对话。 她心缩成一团,多怕她娘不顾她心意,非要给崔宁难堪。 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人,若是生生给拆散开,她这辈子,还活得有什么意思? 好在,她娘终是选择了她所爱的。 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安潇潇不知怎地,却只觉得委屈心酸。 她等了太久太久了。一开始是拼命的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忍着羞意去试探接近喜欢的人。 后来是终于知道了他的心意,却被母亲禁锢着不能与他在一起。 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太痛苦了。 她整日的笑着,却不知在心底流下了多少眼泪。 好在,终于拨开云雾见了天明。 她靠在墙壁上,将自己膝头抱着,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因着国丧,婚事只能定在次年。 他与她只能再次分别。他回京赴任,她在盛城安府待嫁。一年内,只用书信聊解相思。 她多怕他的感情变淡了,京城那么多的诱惑,他如今势头正劲,会不会遇上更好更可爱的姑娘? 她却不知,这些日子对崔宁来说,何尝不是苦熬? 他几回外出公干,特意绕道盛城,在墙外偷偷的远远看她以慰相思。不敢上前和她说话,更不敢靠近她。怕一靠近,就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异地煎熬。 在两人各自的不易中,一年时间终于度过。 她被接去京城嘉毅侯府,在那里出阁。 崔宁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铁甲锃亮、胸前结了红绸的整齐骑队,绕城一圈,至嘉毅侯府门外迎娶她。 婚礼盛大。 嘉毅侯最亲近的妹妹出嫁,排场不下于亲王嫁女。 她头上遮着红绸,耳边尽是鼓乐喧闹之声,被繁文缛节折腾得筋疲力竭,与各色贺喜的人往来周旋。可她甘之如饴,今天,她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 两人正式结成夫妇,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少时就为之芳心暗许的那个啰嗦多话的「崔领卫」,从今而后,将只是她一人的「护花使」。 夜色沉沉,大红灯笼照亮了半边天。 她心中焦急地坐在大红色帷幔低垂的床前等着他来掀盖头。 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像鼓点一样疯狂的敲着胸腔。 他终于来了。踏着月色,携着酒气,眉开眼笑,晃晃悠悠地朝房里走。 喜娘笑着迎新郎官进门,说尽吉祥话,讨要丰厚的利是。 崔宁立在她前头五步之遥,心里突然有些怕。 不知道自己待会儿掀了盖头,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喜娘笑着推他过去,将秤杆递到他手上。 v第四十四章[01.07] 他指尖颤颤的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掀盖头,就听外头一个急切的声音道「崔宁,侯爷有事急传。」 面前羞答答的新娘子霍地掀去了头上的红绸,花容失色地道「我哥这是要干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 太久的分别,太浓的相思,太不容易才得来的婚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她早已落了泪。他眼眶涩痛,掩饰地笑笑「侯爷急传,定有重要军情,我去去就来。」 转身快步朝外走。身后新娘子哑着声音喊他「崔宁!」 他转过身,强挤出一抹笑来「等我,潇潇。」 他第一次直呼她闺名。安潇潇哭得像个傻子。她跺着脚「你告诉兄长,若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我非生他的气不可!」 事实上,崔宁比她还生气。 快步冲入侯府,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立在嘉毅侯书房。 嘉毅侯他老人家手捧一册兵书,眼都未抬地道「唔,本侯突然想起,安锦杰如今在本侯手底下不合适,明儿调去你身边做个亲卫吧,你看如何?」 崔宁心里猛跳,一句粗口险些就爆了出来。 敢情洞房花烛夜您老急巴巴地将我从美娇妻身边喊过来,就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儿? 安锦南察觉他神色不虞,当即面色一沉,抬起头来,「崔宁,对本侯的安排,你有异议?」 【番外三】 「不,不敢。」崔宁垂下头,做出一幅恭敬模样。 心里想的却是一些绝不可对人言的话,……你堂堂嘉毅侯,莫非闲的蛋疼?这种事你自己安排就是了,你用得着连夜用传令兵去传我? 明知道我办着喜事呢,新娘子还是你妹妹,你舍得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新婚第一晚上就一个人睁眼到天亮? 敢情您现在是不方便,夫人又大了肚子,夜里无事消遣,就拿我这苦命人来给你磋磨着玩?后院那园子里养了那么多老虎豹子,您随便捉只出来逗弄一番不好?不是说,人心不如牲畜纯净?那您寻我作甚? …… 安锦南幽黯的眸色一凛,看向崔宁「崔将军似乎,对本侯有所埋怨?」 崔宁哭丧了脸,知道自己在安锦南面前藏不住,躬身拱手道「侯爷,潇潇等我回去呢。您若无旁的事,属下先行告退?」 安锦南明显的神色一厉。 他就是明知道,今晚两人成婚,他心里才不痛快。 愿意促成他俩的婚事,成全他俩的感情是一回事,可真的到了这时候,心里想的可尽是些不大自在的。 他手底下的人胆大包天地在他后院勾搭他妹子,还瞒了他那么久。自己娇滴滴的小幼妹才多大点儿?这就当了新娘子,要给这个和自己一样老的臭男人欺负…… 安锦南「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外头韩嬷嬷的声音「夫人,您慢点儿……」 安锦南神色一正,连忙站起身来迎了出去。 门前,丰钰穿一身宽松的素色长裙,对他略略施了个礼,「侯爷,妾身睡不着,您忙完了么?」 抬眼看向崔宁,给他打眼色示意他快走。 崔宁头一缩,脚底抹油,又快又含糊地说了句「末将告退。」 安锦南将娇妻扶着,自然没功夫再顾及他,看着那急匆匆溜出去的背影,安锦南暗自咬了咬牙。 丰钰娇嗔地推他一把「侯爷,您干什么呢?听说您叫人去喊了崔宁过府,我都惊呆了。您这是做什么?妹妹都出嫁了,才来舍不得?成全他们婚事的,可是您自己啊!」 安锦南勉强扯出个笑脸,打个哈哈,「我这不是,想敲打敲打他,免得他胆大包天,给潇潇气受么?」 丰钰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侯爷,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床铺都铺好了?我在这儿陪您说会儿话再回去?」 安锦南立即露出个苦兮兮的表情,揽着她的腰,手在她腰侧磨蹭着,「要不,我还是陪你回房?」 丰钰哼了一声「得了,侯爷上回差点撞到人家肚子,乔先生可说了,这胎坐稳之前,不准侯爷靠近……」 安锦南叹气道「乔先生那是胡说,我又不做什么,就陪着你……」 夜色越发浓了,嘉毅侯府的烛灯熄了。整个侯府都静了下来。 巷道中,马蹄声急促地传来。一阵红云飞下马,风一般刮过院子。 撞得手捧托盘的小婢尖叫一声,手里端的果子点心落了一地。 安潇潇已经卸了钗环,在洗漱了。乍听见外头急乱的脚步声,心头一怔,有所感知般地回过头去。 她额前的头发滴着水珠,脸还没擦完。 崔宁喉头干涩发疼,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两人遥遥相视,气氛有些诡异。 喜娘重新迎上去,将安潇潇扶着走回床前坐了,将盖头给她遮上道「将军,这办喜事,一样礼仪都不能少,都是有吉祥含义在里头的呢。」 v第四十五章[01.07] 崔宁扯唇笑了下,点头「吉祥好,吉祥好……」 接了秤杆,飞速挑了盖头。那俏生生的脸蛋重新落入视线。 两人木讷地对视着,机械地接过合卺酒。 「恭祝将军和夫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三年抱两,子孙满堂……」 两人被推在一起,手臂交叉,要喝一个交杯。 崔宁挨上那细软的身子,下意识就想避开。 安潇潇朝他蹙了蹙眉,崔宁陡然意识到,现在他们已经是可以光明正大这样那样的关系。 他嘿嘿一笑,压抑着狂跳的心,靠近她。 交互挽住手臂,喝了杯中酒。 喜娘连声道着吉利话,含笑退了出去。 两人并膝坐在床沿。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崔宁口干舌燥地,不敢去瞧身边的小人儿。 安潇潇喟叹一声,主动将头贴靠在他肩上。 「崔宁,咱俩终于能在一起了。」 崔宁张了张嘴,说,「是呀……」声音哑得不像话。 安潇潇噗嗤一声笑了,掐了把他的腰,「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啊?我哥骂你了?」 崔宁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没有,侯爷吩咐我点事儿。如今我是他妹夫,他咋会骂我?」 安潇潇朝他吐吐舌头「不知羞!」 她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儿。 一张薄薄的嘴唇,红艳艳的水润含光。口中说着娇娇软软的话儿。脸蛋飞红了,在红烛映照下,纯美又诱人。 崔宁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法思考。 眼前这张脸,太美好了。 他为之吸引,不自觉地凑近了,在她一寸之遥,略略停顿了下,喘息跟着变得重了。 安潇潇垂下眼帘,有些羞涩。一低头,看见他紧紧扣住掌心的指头,因攥得太过用力,指节都泛了白。似乎在努力的压抑着什么。 安潇潇似懂非懂,却看不得他这样纠结。 她在他注视下抬起头来,仰面凑唇,轻轻蹭了蹭他的嘴角。 「呆瓜,你愣着干什么呢……」 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像有无数的小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房。 软软的嘴唇像云朵,又轻又快地在他唇角飞过。 他心中一窒,下意识地想要留住那滋味。 他终于有了动作,左手绕到她身后,撑住她的腰,右手将她一把扯过来,挤在自己怀中,朝她小巧的嘴唇吻落。 安潇潇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扑闪着擦过他的鼻梁。 崔宁心底的期冀在放大,他追逐着她的唇瓣,一瞬间都不想与她分离。 他抱着她,一同倒进帐中。 大红纱幔遮住了外头明亮的烛光,她小小的身躯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 崔宁听见她发出轻微的哼吟,小手抵在他胸前,分明几次想推开他,似乎出于不忍,又似乎是不舍得,她的手渐渐放松开,交叠着垂在她自己胸前。 似被她的动作所惊动,他睁开眼,视线顺着她指尖看去。 红云绡纱的嫁衣下面,她白馥馥的香肌。 他呼吸都似给人抽光了,脑子里头像有火花在不断的扑闪。 他下意识地,没带任何思考地,就朝她身上抚去。 安潇潇脸色通红,羞得睁不开眼。 那些嬷嬷事先教过她的东西,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眼前。 她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小声地道「你先起来……」 崔宁狂躁的念想强行被抑住。他以为她不舒服了。连忙撑起手臂,愧疚地道「我……对不起……」 安潇潇无限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勉强撑起没了力气的身子,垂下头不敢看他,忍着羞涩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崔宁眼前一白…… v第四十六章[01.15] 少女弹性魅惑的身躯,毫无遮掩地在他面前。 崔宁喉结滚动,一句话都说不出,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她的面容,又忍不住朝下扫去。 安潇潇羞得捂住脸,将身子倒下去,趁着他失神的当儿,滚到锦被里头。 她用被子蒙住脸。见他半晌没动静,只得又从被中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呆子,你……你干嘛呢?」 朝他努努嘴,「你……过来啊……」 「我……」崔宁觉得,此刻像有一万匹军马在他心头狂奔。 他跳下床,第一反应是想逃。 这……这……如何消受?他怎么配?她那么美,她那么年轻! 他一介武夫,全靠侯爷赏口饭,如今他却娶了侯府的千金,还……还想对她…… 安潇潇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见他竟要走,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崔宁!你干嘛呀!出了这个门,你以后都不准回来,你听见没有?」 崔宁人已到了门边,他呼吸粗重,喉咙不由自主地发出嘶声。 听见她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来,双目赤红着,死死望住她「你……想清楚了?真不让我走?」 安潇潇咬住嘴唇,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崔宁咬了咬牙,脚步沉而阔,靠近她几步,「潇……潇潇……我怕我伤着你……」 安潇潇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瞬时又红了面孔。忍着羞意朝他勾了勾指头「我……我安潇潇,还怕你不成?」 一张粉面含了三分春意,又是羞又是俏,狭长的眼尾上挑,像有小勾子勾着他的魂。 就在这时候,小人儿还不肯服输。 崔宁心里那根弦,被她娇滴滴的说话声给断了个粉粹。这要还能忍,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他风一样扯去袍子,扑身上去,将她身上裹着的锦被一把甩在地毯上。 「那你……」他咬着她的肩膀,哑声道「那你忍着些?我……我忍不得了……」 【番外四】 丰钰生产过后,因身体亏损厉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吃着补药。 安锦南在京城不比在盛城时闲散,每日辰时都要准时去上朝,平素迎来送往的应酬也多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在盛城他是一家独大,人人要看他脸色行事活命。到了京城,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天潢贵胄,他如今虽有兵权在手,为不重蹈旧日覆辙,只有悉心经营各路关系。 他越来越忙,她在后院的事也越来越多。两个小的自打进了京城,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轮番的闹毛病,又有各家的内眷上门致礼需她出面招待,镇日也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在六个月后渐渐理顺了新环境,两个小家伙又生龙活虎了,宅子里的事理的得心应手了,嘉毅侯也能抽个空出来逛逛园子了。于是趁着一日风轻云淡,安锦南提议要带同夫人一块儿去后山行猎。 两个小的丢给韩嬷嬷元嬷嬷带着,丰钰一步三回头地被安锦南扯进了马车。 后山原叫定海峰,据说几百年前势若天险,如今只是稍见陡势,是京城人士均喜爱游览探险的所在。 安锦南行猎,事先是清过场子的,山南大片林野,都飘着浩浩荡荡的黑蛟旗。两人弃了马车,早有人备了轿辇过来要抬丰钰上山,丰钰看了看四周清幽的景致,摇了摇头,手臂挽住安锦南的胳膊「我同侯爷走走。」 安锦南微微一笑,撒手放开辔头,旁边的亲兵将他的坐骑牵走,丰钰余光瞟了那亲兵一眼,然后神色愕然地望向安锦南。 刚才牵马的人,是安锦杰? 叫二太太知道她宝贝儿子如今给安锦南当亲兵使唤,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她不由又多看了安锦杰一眼,回过头抽着气儿道「侯爷,杰少他……没怨言么?」 安锦南淡淡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额角「不磨练磨练他的性子,上了战场,只怕还不等迎敌,就先被自己人的冷箭射死了。」 丰钰不放心地道「可是二婶……」 「二婶知道,她儿子如今很有出息,大受重用。」安锦南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好了,他不敢说。」 丰钰抿住嘴唇不言语了。安锦杰是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在家里装乖扮巧哄得他娘一味的回护他,背地里赌钱喝酒狎妓,还喜欢搬弄是非,挑拨他娘和姐姐的关系。若非那两年安锦南压制着,只怕这厮早已翻了天成了一城恶霸。对这种纨绔子弟,安锦南还是挺有法子的。单瞧他如今这幅缩头缩脑的模样,就知道他没少被安锦南收拾。 丰钰偷觑安锦南一脸深沉的模样,再回想他对两个女儿的宠溺无度,不由觉得他为人分裂极了。冷酷阴狠是他,柔情蜜意也是他。 安锦南适时捕捉到她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微微俯身过来,肃杀的面容说出无耻的句子。 「偷瞧本侯做什么?待会儿到了无人之处,自可光明正大的看……」 丰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想将他手臂甩脱却被他将手腕钳住箍紧了。同时听到他温声提醒「小心脚下。」 丰钰垂头看路,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小慌乱。 两人许久没试过长时间独处。他忙起来有时几天不回家,或是深夜回来,她等不及他洗漱完就已经困得睡着了。偶尔有一点能交流的时间,说的也都是迎来送往上的正事。两个孩子也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看看他了。 能偷闲半日,牵手走在这嶙峋的山路上,她心里还是有几分雀跃欢喜的。 v第四十七章[01.15] 安锦南的大手很有力,牵带着她蜿蜒向上,小心地带她避开那些危险的滑坡和陡峭的岩石,一路走得稳稳当当。回过头,丰钰看见身后随行的侍卫越来越少,牵马的安锦杰也不知去了何处,只在树丛缝隙中隐隐望见摆动的旌旗。 「如今可还适应?」他不紧不慢的与她话着家常。 气候饮食没什么不适应的,她在京城十年,记忆最深刻的十年岁月就在京城度过,回盛城不过两年余时光,就又随他入京了。不适应的大抵是如今的身份?从前是服侍人看人脸色的宫婢,如今是人人要尊称一句「夫人」的嘉毅侯妻房。 但她弯得下腰替人沐足脱靴,也昂得起头与人笑谈风云。 她一直做的很好,没让他过多的操心后宅事。各样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将他的生活也安排的很舒适惬意。 丰钰耸耸肩「那侯爷呢?」 安锦南凑近她,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有时我在朝堂上走神,想你和闺女……」 他和她都很清楚,要保住全家性命,只能不断的去争斗。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平坦,退后一步就是悬崖。要活命,要活得好,只能争。 丰钰不无酸意地道「只怕想两个小的更多。侯爷但凡有空,总在她们身边陪着……」 与他说话时,她神色不自觉地带了几许娇。安锦南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拇指轻轻摩了摩她的嘴唇,话未说完,动作未歇,就听前头传来一阵人声。 安锦南眼里的柔情瞬间退却,将丰钰腰肢揽住贴靠在自己身侧,左手按在腰刀柄上,神色肃杀阴冷。 前头分花拂柳走来一队着统一服色的少女,看打扮举止,似大家婢子。乍见了安锦南和丰钰,似乎有些意外。但显然她们是有些眼色的,安锦南打扮寻常,并不着玉佩金,但通身气度在那,有种不怒自威叫人不敢小觑的气势。丰钰妆扮简便,也并非小家子气的女子,当即那些个婢子就微微屈膝致礼。及至行得更近了,方注意到一行婢子身后,还扶着两个娇柔美人,想必是这一行人中的主子的。 丰钰不着痕迹地扯了把安锦南的袖子,拉着他避到一旁给那些女人先过。同时低声提醒他道「是昌宁郡主。」 安锦南略略点一点,丰钰抬眼再朝那些人看去,却见昌宁郡主身侧一个美妇人凝眸朝他们的方向看来。那对水眸似乎饱含了很多的情绪,似怨非怨,似恨非恨,丰钰一时没有读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最终落到安锦南面上…… 她心里一顿,再次朝那美妇人看去。那美妇人的目光也正移向她。远远的,四目相对,丰钰心中铮地一声,像被谁拨动了心弦。 不需人点拨暗示,她瞬间就知道这美妇人是何身份了。 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酸的苦的涩的一股脑糅杂在舌根,又有些好笑。木已成舟,事到如今,还计较个什么? 道理碧水都清楚明白,偏偏看不开。丰钰手在下,隔着一层衣料狠狠掐了下安锦南的胳膊。 许是那美妇人朝他们这边望了太久,终于惊动了与她挽臂而行的昌宁郡主。 后者诧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丰钰那边,依稀辨认出夫妻二人的身份,她礼貌地朝他们颔首致意,算是感激他们的让路之谊。同行之人的反应却有些超出她的反应。 挽住她手臂的那只玉手用力地收紧,甚至箍的她有些痛。 她不由蹙眉低声喊了同伴的名字「少阳,你怎么了?」 美妇转过来的脸上,有来不及抹去的悲凉。 昌宁下意识地怔了怔,又看了眼安锦南。往昔听闻的那些传言兜头涌来,她终于明白少阳的失态是来自什么。 传言,秦家与安家、孟家毗邻而居,自来交好。秦少阳幼时便对嘉毅侯府世子安锦南情根深种,甚至有传言道,两人还在腹中就被家中指腹为婚。 因老嘉毅侯不幸战死,嘉毅侯为父守孝三载,这婚事才被耽搁下来。 就在这三年间,世子安锦南继承爵位,带兵伐北为父报仇,凯旋后,因醉酒失仪宫中,而后迎娶了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小城女子。 少阳等了三年,迫于家中压力嫁给了孟玄容。两人成婚十年,至今没有子嗣。莫非全因少阳对安锦南,仍是余情未了? 【番外五】 又想到适才看见前头的黑蛟旗时,少阳就开始魂不守舍,连话都少说了,不免心头一叹。 少阳从来不喜外出,今日答应她同来散心,莫不是……也是为着安锦南的缘故? 难不成少阳早知嘉毅侯在此? 昌宁对这种感情无法理解。她一生万事为母亲高华公主所安排,没试过对任何人倾心迷醉到忘不掉放不下的程度,她和丈夫永乐侯相敬如宾,幼时就定下婚约,如期嫁了过去,从此安心相夫教子,日子过的很平静。她旁观母亲的一生,纵是出身高贵尊荣无比,又何尝不是顺应命运安排,踏踏实实的过着自己既定的生活?那些姻亲之间背后的纠缠,是各大势力权衡制约的脉络,每个人便如一颗早已被赋予使命的棋子,在各自的位置发挥着自己的效用。一旦结成婚姻关系,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一体。少阳这样的女子,不应该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昌宁没有说话,她挽住少阳的手,将她紧紧拉扯住,阻止她再朝对面看去。 待走下山路,距安氏夫妇远了,昌宁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一把甩开少阳的手,挥开侍婢们,「少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少阳抬起脸,双目是红的。阳光下,她苍白的脸上一派哀色。 她无法直视昌宁责备的目光。她的感情无所遁形,甚至连辩解都做不到。 那个让她爱了整个少女时期,又怨了半生的男人回来了,她想看看他。想看看自己输给了什么样的女人。 费尽心力的闯进禁区,靠着昌宁的权势顺利的遇到了他,结果,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以为他会错愕,会愧疚,甚至上前来与她闲话两句别情,就算不爱她,不能做夫妻,毕竟还有少时那么深厚的感情在。他的目光怎能那样的冰冷无情?他怎么能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她呢? 少阳抬手捂住眼睛,伤心的哭了。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声音哽咽,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昌宁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心头一软,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别哭啊。」 少阳揪住昌宁的一块袖子,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上面。「我……不该来的……」 她听说安锦南娶了一个宫婢出身的低阶官员之女,就像他上一段婚姻一样,也许是为了不被卷入朝堂争斗中,刻意为之的吧? v第四十八章[01.15] 可适才安锦南和丰钰最后的动作她看得分明。他神色温柔地轻抚妻子的嘴唇,若非被她们一行人的突然到来所扰,他是不是,就会吻落上去? 她心中掀起的浪潮,足以将她的所有淹没。 那个自幼便不苟言笑的少年,那个一生坎坷孤绝的男子,原来也会露出那样温柔而渴望的神色。 两人立在道旁,她注意到他妻子掐他的小动作,他宠溺地将她的手掌拢入袖中。袖子底下交缠的手,至她们离去,都没有分开过。 那是她渴望了半生都不曾得到过的感情。 她恨过,怨过,也在他成婚后选择相信过,觉得他不过是不得已,他没选择,如果他能自主的择选姻缘,那定然是她,不会错的。 因此她愈发痛恨命运弄人,甚至为此而试图与天命抗争。到头来,原是她错了。 夜夜在丈夫枕畔思念的男人,从来没有爱过她。 原来一直是她假装看不见他的冷漠,假装看不见他的闪躲,以为他不曾说出口,这辈子就能欺骗自己,——自己爱着的人也同样的爱着自己,只是命运无从选择。 此刻,天塌了。 她还要如何活下去。靠什么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 如何给自己信念,告诉自己这一世的坎坷是有意义的? 昌宁叹息一声,看着这样的少阳,她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安慰。直待她哭累了,才招手命人上前,将少阳扶了起来。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去,远远看见孟玄容牵着匹马在一棵树下踱着步子。一见二人下山,大喜过望地疾奔过来,朝昌宁行了一礼,就关切地看着少阳道「今儿日头大,可晒着了不曾?」 边说边向昌宁解释「她身子素来孱弱,晒不得光吹不得风……」 惹得昌宁直笑「人我给你平平安安带下来了,你可先看好了,回家闹毛病,可与我不相干。」 她眸光看向少阳,神色满是不赞同。 孟玄容如今身份地位是不及安锦南,名声也因为和宫内宦官走得太近而变得差了些。可他委曲求全是为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着能挣出块天地来,顾好他们的家?少阳自打被人从冰湖里头捞出来,就落下了毛病,镇日用的汤药也花费不菲,小十年来没给孟家诞下半个子嗣,换了旁的男人,就是不广纳妾侍,怕也要满口怨言了吧?哪个能像孟玄容这般,看了十年冷脸还如此的周到殷勤? 昌宁心道,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安锦南和你都已成家了,还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过得好好地,女儿都生了俩,难不成还能为了你抛妻弃女? 安锦南和丰钰目送来人远去,转回头重新上路。她被他牵着手,模样看似顺从,脸上的笑意早不见了。 安锦南回头瞥她一眼,扯扯她的指尖「前头就是平地了,都是林子,容易迷路。待会儿我骑马带着你……」 丰钰抿了抿嘴唇「侯爷,前头您扎着营,还竖了旗,按说,一般官宦人家若不是刻意想要巴结在这儿候着的,就得远远避让着,不扰您雅兴吧?」 安锦南明白她为着什么不高兴,闷笑一声将她脖子勾着凑近自己「怎么?小东西心里又唱了一出什么戏?」 刮了下她鼻尖,凑唇在她下唇上面咬了一口,「别闹,可不是我让她来的。今儿我出来,不少人知道,山南山北都有别的人家围了帐子的,一时走岔道走到这边来也是常事。」 丰钰任他将自己环着,指头勾在他衣带上头,小气地道「她们……背地里说我……不大好听。」妇人家,当面恭恭敬敬的喊她夫人,背地里讥讽她的宫婢出身,她都知道,又能如何?谁能杀回十几年前去替自己改了命? 多数她都不计较,随旁人如何说,她过自己的就好。可在安锦南的旧情人面前,她不知怎地就特别敏感自卑起来,输人又输阵。 安锦南和秦少阳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今到了这个年岁,那秦少阳体态还如小姑娘一般,纤细小巧,一张白玉兰一样无暇的脸,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安锦南时,晃似从旧年时光中走出来的少女。 反观她自己,生了女儿后因为身子亏损,常年进补,体态是越来越丰盈了。衣裳尺寸比从前大了许多,唯独尖尖的下巴还能勉强骗骗人。可论及容貌,她亦比不得少阳的。 丰钰不无心酸地道「侯爷会否后悔,舍了那样好的姑娘?」 安锦南嗤笑一声,手环在她腰上,「我似乎与你说过的?我是从不喜排骨仙的……况她都已嫁了人,还能如何?」 丰钰没道理地胡闹道「若她不曾嫁人呢?侯爷是否还舍得回盛城去?侯爷若不曾回盛城,也不会遇到我,那时侯爷求娶于我,怕也只是当时心境……」 「胡说。」安锦南在她臀上狠狠拍了一记。左手将她下巴勾起,呼吸近在咫尺地道「她如何和你比?傻子,情爱这种事很难说,有些人在身边许多年,都难以心动。而有些人只需一眼,一个擦身而过,就能惦念一生。」 他捧起她的脸,热烈的吻落下,缠缠绵绵的喘息之间,她闭着眼,听他贴着耳际温声道「我这辈子,大抵就栽在你身上了。」 「我们再生几个孩儿吧,你近来似乎太闲了……竟胡思乱想这些……」 他还是那样不会说话。好好的氛围,总能被他轻易用一句话搞砸。 可他在不断的努力尝试,给她解释自己的心意,将心迹剖白给她看,让她相信他的深情。 丰钰拥着他的腰,将自己软软的贴在他胸前。 她从来都知道,命运并没有什么「假如」,一切也不会重新来过。 如今所拥有的,就是命运所赋予的最好的选择。 他们在适当的时候相遇相识,又在长久的相濡以沫中相爱相知。 至于过往,至于将来,都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眼前唯一能做的,只是抱紧他,将自己全然交予。 山下,孟府车内坐着少阳和昌宁。孟玄容按辔骑在马上,不时回过头看一眼紧闭的车帘。 他听说少阳终于肯出门散心,本是欣喜的。可当他知晓少阳所去的地方,他心里的失落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黑蛟旗那样气势汹汹的遍布山头,略有眼色的人都知道那是当朝第一重臣安锦南的旗色。少阳一头扎进山南,为的能是什么?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十数年闷闷不乐,为了不过就是那个男人。 他心在淌血,却不得不笑着假装没事。 v第四十九章[01.15] 更屈辱的事他都为她做过,这又算的什么? 车中,昌宁握着少阳的手,「少阳,你听我句劝。孟玄容再不堪,他对你的心,有眼皆可见。你若当真不耐烦和他过,大可与他离异,我替你撑腰,我不信他敢缠。你不能一边盯着他妻子的名分,一边惦念旁的男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能这样欺辱一个老实人。你委屈,你伤心,他又何尝不委屈,不伤心?要为安锦南寻死觅活以泪洗面,你就该自己一个人,静悄悄的躲到你自己的地方去。没道理叫他看着你如此,还百般的为你操心卖命。」 少阳刚擦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离异? 她何尝未想过?新婚夜,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与他睡了同一张床。第二日她就悔了,哭着泡在浴桶里拼命的洗刷自己,当时他跪在屏风后头,不住地给她道歉,举手发誓,说再也不会随意的沾染她,只求她不要离开自己。 安锦南的孩子出生,被朝廷封了侯世子,她得知消息后,不吃不喝几天。他亲手端着碗,在她门外求了几个时辰,求她保重自身,千万不要想不开,若是心里不顺,大可打他骂他出气。她说了很多赌气丧气的话。他急的撞开门,冲进来一把拥住她的腰,眼泪糊在她身上,说不介意她心里有别人,别人给她的伤,他愿意用一世柔情来补偿。 再后来,她也认命过。婚后第三年,她准他每月来自己房里一次。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但凡她露出一点不悦的表情,就耐着性子强忍着,从来没有勉强过她。后来她得知自己宫内伤了,这辈子不能有孩子,她叫他休妻,他哭着不肯,宁可孟家的根断在他这里,也不要她受丁点委屈。 孟玄容他,不会放她走。 他说过,这辈子宁愿被她伤碎了心,宁愿为她豁出了命,只要她不离开他,他就心甘情愿。 少阳的眼泪重新漫了上来。 她知道孟玄容为她付出太多太多。当年他认贼作父,背了骂名。也是为她。 她为安锦南伤心了一辈子。而孟玄容何尝不是为她伤心了一辈子? 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罢了。 安锦南未曾许下过承诺,甚至从不曾对她留情。 她这些年的痴恋,坚持,到底为了什么? 昌宁见她痛哭伤心,再也不知如何相劝。她长叹一声,将目光移向帘外。 风吹帘起,但见孟玄容面容悲戚,骑在马上正朝这边看来。 昌宁陡然意识到,孟玄容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明知山上的是谁,知道少阳去见的是谁。可他宁愿做个不闻不问的傻子。他只关心她的身子,关心她的病。他卑微到,甚至不敢去嫉妒介意。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娶的人,心里从没有他。 昌宁只觉得心里涩涩的,为这沉甸甸的爱而难过。 也许这就是书上写的情深似海? 她自己这一生,早已注定了结局,只要她丈夫不谋反,她这辈子,就将在旁人写好的轨迹中终结。 至于丈夫爱不爱她,她又喜不喜欢那个男人,她从没想过。 出身高贵如她,竟从不知为情所恼是何滋味。 山顶上屏退了随从,挽手漫步,偶然停下来亲吻相拥的嘉毅侯和他的妻。山下各有心事,却永不会说破,付出一切甘之如饴的孟玄容,和为了一个男人几乎弄丢了性命的秦少阳。 他们的人生,是不是才算更有滋味? 这个答案,困扰了昌宁许久。 没多久,丰钰又有喜了。 算算日子,正是在山顶那晚有的。 安锦南自是大喜,和崔宁赵跃几个亲近的,痛饮了一场酒。 有孕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到外边,丰钰坐在炕上皱着眉头吃补药的时候,元嬷嬷递进来一个消息。 曾经的贵人关氏,如今的关太嫔命人递信给她,邀她进宫一叙。 安锦南知道她对关贵人感情不同,纵是不赞成,依旧点头默许了。着人跟着丰钰进了宫。并调派了宫内的眼线紧密盯着。 重入宫门,与初次入宫,已隔十三年之久。心境是不一样的。 丰钰一步步迈入,看着熟悉的朱墙碧瓦,自己多少血泪遗在此间。那些艰难痛苦的岁月,那绝望无助的每一天。 她从不敢忘,自己是如何活着一步步爬起来,最终保得性命走出这道门的。 痛楚的回忆能让她清醒。 如今她穿戴一品诰命夫人的礼服,早已不是昔年那个任谁都能踢一脚骂几句的宫婢。 关太嫔住在福寿堂,是新帝为先帝的妃嫔们重修的宿处,宫殿巍峨宽阔,有佛堂高塔,方便这些失去丈夫的女人清修颐养。关太嫔一生都没有生养过孩子,唯一一次有孕,还是宸妃未进宫的时候,当时圣上大喜,替她拟定了晋升嫔位的封号,只是旨意还没传下来,宸妃就进了宫,而后关贵人的孩子也失去了,再也没能有孕。 丰钰就是那时被调任进了永和宫,而后才有机会遇到了安锦南。 回想这盘根错节的一件件事,像有一条命运的丝线,将他们纠缠到一起。 丰钰还没迈入宫门,就忽然从甬道里扑出个宫婢打扮的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攥着她的裙摆大声哀求。 「姐姐!带我出去,姐姐!」 【番外六】 来人满面泪痕,面容枯瘦,一双手紧紧抓在丰钰的裙子上面,指甲缝隙都是泥色。 v第五十章[01.15] 引路的宦人一惊,连呼「大胆宫婢,胆敢唐突嘉毅侯夫人?还不拉下去?」 几个小监上前,拉手拉脚将丰媛从丰钰身前扯开。 宦人堆笑道「是这蠢奴才不长眼,夫人可惊着了?」 厉色看向丰媛「哪里来的疯子?冲撞夫人,你担得起吗?」 丰媛哀声呼道「姐姐,你看到了吗?你是嘉毅侯夫人,他们却胆敢这样对我啊!」 那宦人变了颜色,仔细辨认,这才依稀认出来人。 早听闻宫里有个疯疯张张的宫女,逢人就吹嘘自己是嘉毅侯的小姨子,干活不情不愿,还数次违禁在宫中乱闯。几番都是关太嫔出面保下她。 说起来关太嫔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当年宸妃的性子跋扈到什么程度宫内皆知,动辄打骂欺辱,皇上又喜拿她作伐子与宸妃斗气,夹缝中求生的关贵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才挣得一条性命安度至今。倒为了这个疯婢子数次出头,想来也是为着当年和嘉毅侯夫人丰氏的情分。 宦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几个小监还钳着丰媛不放,若是嘉毅侯夫人因此不快,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宦人脸上堆了笑「夫人,您看?」 丰钰摆了摆手,掸一掸被抓皱了的衣裳,朝身后的小环打个眼色,看也没看丰媛一眼,提步迈进了宫门。 小环行至前头,给引路的宦人和那几个小监各福了一礼「辛苦诸位公公,这确是我们二姑娘,只是如今身在宫中,外头的虚礼都该免了。」 朝丰媛道「姑娘若想求见夫人,该依着宫规,先给夫人递消息,然后每季末去宫门前等着依次会亲,不当这般莽莽撞撞地跑出来吓着了夫人。叫人家瞧去,还以为咱们丰家规矩不好,姑娘脸上不好看,也给夫人和侯爷抹黑。」 丰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这是,被一个小丫头给教训了? 可如今有求于人,丰钰那般信任小环,她若是得罪了小环,保不齐这死丫头在背后耍什么阴招。 她哭哭啼啼地捂着脸道「我想和姐姐说句话,他们不准我出来,镇日把我关在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给我干不完的活儿……」 小环微微一笑「姑娘如今做的,咱们夫人也曾经历过。老爷官阶七品,所出的闺女不论嫡庶都得入宫为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便是如今夫人贵为一品诰命,也是不能更改的。姑娘便是为着家中脸面,也该安安分分的,叫人知道咱们丰家的姑娘不是那种贪乐躲懒的,哪能仗着夫人和侯爷的势,就不把规矩律法都忘了?姑娘这不是陷侯爷和夫人于不义?」 丰媛咬了咬牙「小环,你别……」 小环不再理会她,朝那引路宦人福了福身「公公这趟辛苦,咱们夫人都记下了。能不能请公公允个方便,先请这位到不扰人的地方候上片刻?夫人待会说不准要训诫几句,也免总叫公公们为难。」 小环这几年跟着元嬷嬷和韩嬷嬷学做事,加之年龄渐长,丰钰渐渐将一些重要的事交于她做,气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胆小的小丫头,也有了几分贴身大丫鬟的体面威严。 那宦人一叠声地奉承道「好说,好说。」谁不知如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除了龙座上那位,便属嘉毅侯? 当今圣上对其信任有加,天下兵马尽数在他掌握之下,连王族宗亲也要给他几分颜面,他夫人的妹子别说根本不用守旧律做宫婢,就连直接提拔做了皇上的四妃之一也是使得的。 奇怪就奇怪在,这嘉毅侯似乎当真极其克制。他不贪功,赏下来的异姓王爵之位说拒就拒了,他亲族只余少数一脉,俱在盛城守着祖传的产业过活,没有任何人被提拔入仕。他舅子丰郢原被他举荐做了盐政司主簿,人人都以为这回他上京,会提携舅兄一块入朝为官,谁想他偏偏没有理会妻族。 有人为了讨好安锦南,在朝中提议擢拔丰凯,说其「素有功绩」,安锦南当朝禀道「丰凯为人持重,端正有余,而睿智不足,于地方略有寸功,然功绩并不足破格提擢,论治事理政,知人善任,不及知州刘旻。若因安某之故,屈贤才而升俗庸,恕安某不能从。朝中用人,自当选贤任能,方显开明公正。」 一句话,堵死了丰氏一族的上进路。 那时京中有传言,说嘉毅侯这门婚事,怕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从他对妻族的态度上看,嘉毅侯对其妻,并没有如何重视。 可转眼,他就亲自上书,为其妻请封诰命。连他妻子认下的两名义女,也都善待有加,亲自请了宫中老资历的教养嬷嬷,往盛城教导两个义女。 那宦人心念电转,转念想到安锦南先前对丰氏一族的态度,和今日小环斥责丰媛时的言语。 这么看来,想必是嘉毅侯为着避嫌的缘故? 功高盖主,本就如履薄冰。他没献回虎符,却用这种谦卑的态度表明着自己的忠心?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毕竟有先帝的前车之鉴,嘉毅侯纵是立下不世之功,也只有夹着尾巴做人,以免帝王猜忌…… 宦人笑得越发真诚了些,对那几个小监道「委屈丰姑娘暂去后头的小梅园坐坐。」 引着小环进了福寿堂,指着廊下道「姑娘便在那边等着接夫人出来便是。」 小环谢过了宦人,规规矩矩地依照指使去那头立着。 夏日临近,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京城的晴天,总有晒得人睁不开眼的艳阳。小环候在外头片刻就觉得热的受不住,不知她那刚有孕不久的夫人可还耐得住这闷热。 丰钰孕后极是怕热。她坐在椅上静静的等着,小厅是专门供太妃们见客用的,四周的窗都敞开着。但宫中的建筑地基打得深,屋檐又阔,加之内里的陈设都是乌色的沉香木,这厅中倒不觉闷。 况这宫里不知萦绕多少含怨不肯离去的孤魂。这是世间最繁华热闹也最冰冷可怖的所在。丰钰默默握着手里的茶,听见身后轻轻的响动,她就站了起来。 门被从外推开的一瞬,她同时福下身去,行了外命妇的拜见礼,口称「娘娘万福。」 她没有称她「太嫔娘娘」,「娘娘」便是旧年她对关贵人的称呼。如今唤来,竟恍如隔世一般,从前种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变得那么渺远。 宫娥扶进来一个头发半白的贵妇人。她头上插着一只水头极好却也极为简单的玉搔头,身上穿着青蓝色的丝绸宫装,袖口衣摆绣着不起眼却极繁复的深蓝缠枝纹。 从前保养得宜的一双手上没有涂蔻丹,也没有戴甲套,长指甲都剪短了,修得整整齐齐的。手背上青筋明显地突出来,瘦得像枯枝一般。 丰钰心内猛地一颤,她抬起眼,眼圈已红了。 分别不足三年,她的娘娘,怎老成这般? 关太嫔挥了挥手,命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 丰钰上前将她扶着,坐到榻上,然后丰钰起身,绕到她身前,嘴里唤着「娘娘」,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v第五十一章[01.23] 这回行的,是从前的礼。 关太嫔本不想受,她慌忙地伸出手想拦住丰钰,见丰钰容色坚持,她太懂她了,她知道拦不住的。关太嫔只好坐了回去,含泪受了这礼。 丰钰仰起头,凑前到她身前,目中含泪,心疼地道「娘娘,您清减了。」 关太嫔握住她的手「芷兰……」 才只吐出两个字,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丰钰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一面抽出帕子替关太嫔擦眼泪,一面道「是我不好,惹娘娘哭了。我走之后,娘娘向来可好?他们伺候得可还得当?」 这话换在别人面前,她绝不会问。自她这番进宫,从前旧相识的宫人一个都未曾见到,许是旁人怕她尴尬刻意避忌了?抑或是旁的? 她关心关太嫔,他们情分和别的主仆不一样。 多少次同历生死,多少次相互救赎。若这宫中尚有一点真情,那就是关贵人待她的好。 关太嫔抿了抿她的头发,「谁能比我的芷兰更贴心?走了,都走了。」 这话说得轻松,丰钰却从中听出了多少不舍。 她睁大了眼睛,看一看四周,确定屋内无人,才低声地道「娘娘,是因为宸妃?」 关太嫔点了点头,握着她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宸妃的丑事,你是知道的……皇上那样好面子,他怎肯留下知道内情的人活着?便是我身边的人根本不知情,同在永和宫,那也是有嫌疑的,非是你和我情分不同,朝廷又要用嘉毅侯,连我也……」 她说到这里,话音便止。 关贵人这辈子在深宫里头,出身不是顶尖的好,荣宠又不盛,却在宸妃眼皮底下安然活了这么多年,她不是寻常人,更非蠢笨之辈。 她自有她的法子活着,自有她的法子取信君王。 只是她要活命,就不得不舍下其他的人。她保不住那么多。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保了丰媛。 丰钰坐在她身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娘娘,您受委屈了。」 关太嫔微微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在这后宫,能活着,便是福分了。你看昔日宸妃如烈火烹油,谁的势头比得过她?最终还不是白骨一把,黄土一抷?那个口口声声爱她的男人,连最后的体面都没给她。皇陵,她进不去,可惜了。」 丰钰慢慢拭了泪,「娘娘没受牵连自是最好的,否则,芷兰如何安心?」宸妃的丑事暴露,是安锦南推波助澜的结果,牵连其中的人命,又岂不是君臣相斗的牺牲品? 纵是宸妃错在先,杀人的是先帝本人,可归根究底都有安锦南的手笔在其中,丰钰无法完全释怀。 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人的成就不是踏着无辜者的鲜血走来?丰钰自己亦不敢说一句,她的手是完完全全干净的。 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无法不争,无法不斗。 关太嫔缓缓地道「这次叫你来,是近来我梦频,总是念着你。你在外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嘉毅侯多年不曾续弦,单单看中了你,我不意外。当年他在宫中公然顶撞宸妃,将你救下,我就知道,你对他的意义,和别的宫人不一样。那样出身的男人,看惯了卑微的人为他牺牲。他原可以撒手不管,可他没有。他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你比我好,我很欣慰。至少我们之间,有一个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你告诉我,那滋味如何?是不是,快活极了?」 丰钰忍着涩意点了点头「他很好,待我很好。」她扯住关太嫔的手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我肚子里,又有了。他高兴得很,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在屋里直打转,娘娘不知道,他那样子多可笑,一点都不似外头传的那个冷血军侯。私底下,他对我轻声细语,惯会赔小意儿。刚成亲时他还跟我拿他侯爷的架子,没多久就投降了……对我很是服帖的……」 她抬眼看向关太嫔,红着眼睛道「等我这胎出生,娘娘替他取个名字?虽知道不合规矩,想让娘娘做他的干娘,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 关太嫔一生无子无女没做过娘亲,一生也未被亲人和丈夫善待过。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关太嫔多么渴望爱和子嗣。 关太嫔泪流满面,连声道「好,当然好。倒是我,未必有那个福气……」 这话说得不祥。从一见面,丰钰就察觉到了关太嫔的不妥,可她不忍拆穿,她想假装不知情,至少快快乐乐的和关太嫔说一会儿话,宽慰她一瞬也好…… 关太嫔声音里有无限的向往,她想象丰钰所描述的那些画面,「真好……他这样的人,难为他懂得疼人。」 转过脸来,望着丰钰,轻轻摩挲她的面颊「你也要好好的,加倍的回报他这份恩情。要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新帝是他一手扶上来的,如今根基未稳,怕还不会有所行动。待来日,难免生了旁的心思,……你得劝着他,莫得意一时,就忘了警醒……你这一生要活得顺遂安乐,才不枉我忍痛放你回乡……其实我原本,是想留你在我身边一辈子……天隆十九年那年夏天,我不知你知不知此事……皇上向我发脾气,用砚台伤了我额头那回……」 丰钰神色一凛,隐隐预知她要说的是什么。 关太嫔垂了垂眼睫,握着她手的那只手微微发颤「那天清早,皇上盯着你的背影,问我,芷兰年岁几何……」 丰钰抿住嘴唇,愕然看向关太嫔。 听她用低柔的声音,缓缓地道「他那神色,我怎会不明白他是生了什么心思?我怎能让你走了我的旧路,过一遍我过的日子?我因此忤逆了他,其后……」 当时,皇帝震怒,抬手扔来一只砚台,砸伤了贵人的额角。 贵人一生忍辱负重,却为她,做过这样破格之事。若换了旁的娘娘,身边能有宫娥帮忙固宠,能有什么舍不得的? 丰钰心中猛颤,不知如何感谢她这份真心,「娘娘,您是何苦啊?」 关太嫔喃喃道「我不后悔。芷兰,我永远记得,你几番救我于危难。当年宸妃刁难,你为我受了多少罪,我都记得。你过的好,我当真,无憾了。」 丰钰紧紧握着她手,听她说的话越来越无望。她一颗心猛地沉下去,眼泪重新漫了上来。「娘娘啊!」 关太嫔抿嘴笑道「我这一生,因是庶出,在家里被嫡母百般磋磨。替代亲姐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从此睡在一个喜怒无常翻脸无情的君王身侧,我心上的人永不可得。我循规蹈矩的活着,忍气吞声的活着,终于熬到了最后。他死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我终于再不用,过那看人脸色、曲意逢迎的生活。你当为我高兴啊,芷兰,你哭什么。」 丰钰紧紧攥住她袖子一角,身子不住地打颤「娘娘,叫太医们看看吧,娘娘哪里不舒坦?吃副药就好了,娘娘莫要胡思乱想,娘娘不想见一见您的干儿子干闺女?不想常常喊芷兰进宫来说话么?伤害娘娘的人都不在了,娘娘该当爱惜自己,好好的活着……」 关太嫔摇了摇头「我这病,早就坐下了。这些年,不过凭着一股信念活着。亲眼看见宸妃闭上眼,我什么恨都解了。我想早些归去,早些投奔我的来生……芷兰,你可记着,将来你的闺女大了,可不要送进宫来。」 v第五十二章[01.23] 她抚了抚哭泣的丰钰的鬓角「你还怀着孕呢,别哭伤了身子。咱们什么没经过,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么?只是你妹子,只怕我不能再护着了……你自己如何想的?早做打算才好,莫给人利用了,成了第二个淑妃……叫侯爷走了老路……」 新帝明年就要选秀,国丧早过,他若有心,为安抚拉拢安锦南也好,为有个人质在手也好,丰媛都会成为他的目标。 届时宫里有位和她不是一条心的姐妹做了娘娘,怕是好事带不来,却能作恶不少。这也是关贵人不愿见到的,所以特意叮嘱丰钰一句。 到最后,关太嫔放不下的,也就只有她了。 丰钰不住地点头「娘娘,我明白的。娘娘都是为了我!你放心,侯爷的态度很明显了,我和如今新帝宫中的吴总管也有些交情,我会安排妥当,不叫这种事发生。娘娘,给我们伤痛的人,终将付出代价,我不再是那个没助力的小丫头了。」 关太嫔点点头「我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向来稳妥,什么都做得好。没你替我做的那些物件儿、想的那些心思,皇上和太后,怎肯待我和颜悦色?我自是笨的,只知一味怨天尤人……是遇着了你,这生活才算有点甜滋味。」 她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恐嘉毅侯担忧,你莫在宫里太久了,这就去吧……」 丰钰有千言万语想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关太嫔说的没错,她在宫中,多耽一刻都是麻烦。 丰钰起身站在关太嫔面前,重新行了大礼。 关太嫔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眼泪如雨滂沱。 她和丰钰都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回见面了。 丰钰强忍哀伤,拭去眼泪从殿中走了出来。 晴阳朗朗,晒得人睁不开眼。她举手遮住前额,也挡住了那刺目的光线。 琉璃瓦顶的屋檐将阳光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只是那缤纷纷沓的色彩太耀眼了,终是留不住,也贪恋不得。 小环快步走上前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垂头随宦人行至人迹稀少的小梅园,丰媛等在那儿,见她过来,快步走上前来,唤道「姐姐!」 【番外七】 小梅园在这季节没有花开,人迹罕至,又距福寿堂颇近,便是给人撞见,也可借口「路过」,不至叫人挑了错处,说嘉毅侯夫人不懂礼,在宫中胡乱停留。 适才那宦人纵然只是个伺候太妃们的小角色,倒也行事稳妥仔细。 宫里的人,行事时都将脑袋拴在腰上,一个不好就易丢了性命,不容他们不小心。 过去那些年,丰钰何尝不是这样过?走一步要想十步,生怕一脚踩错再没回头路。凭什么丰媛就可作天作地的闹?用和她的亲缘关系来强迫她给她搞定烂摊子? 当初要进宫的人,是丰媛自己不是吗? 她垂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人。 少女依旧娇美,只是容颜憔悴,仰头对她软软的唤着「姐姐」,好似她们当真姐妹情深一般。丰钰使个眼色,小环就立刻会意,引着那引路太监一道走远了些,留下空间给姊妹二人。 丰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行了,现在没外人,不必哭哭啼啼亲亲热热的委屈自己喊我姐姐,有事快说,侯爷还在等我。」 丰媛面上的哀色还没褪去,就因「侯爷」二字而变得不自在起来。 她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当初为了勾|引安锦南,她在面前褪去衣衫……什么都被他看去了,他却翻脸无情,当众撕了她的脸面尊严。 每每想到安锦南,她就想到自己当初的窘态。想到自己赤着美好的胴体将自己献与他,他却有眼无珠不懂得珍惜。 往事像一个响亮的巴掌,重重的打在她脸上。 丰媛满脸通红,垂头遮住眼中无所遁形的恨意,低声道「姐姐还怪我么?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又有旁人挑唆,才惹恼了姐姐。」 这话说的含糊,有旁人挑唆?她十年不在家,谁那么恨她?要挑唆他们姐妹关系? 除了客氏,还有谁盼着她不好过? 丰钰挑挑眉头「挑唆?谁?母亲治家严谨,手底下哪有刁奴?」 这是不加遮掩的讥讽。 丰媛支吾道「都都过去了,我如今也……姐姐不能原谅我吗?我想回家,想在爹爹跟前尽孝,姐姐能帮帮我吗?」 「你如今怎么了?陶器局的事情不好做?」丰钰放低声音,含笑道「你恐是还没做熟练,才觉得艰难。当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多学学就会了。」 丰媛哽了一下,艰难地道「我不是怕吃苦,可总有人针对我,叫我做最低贱最重的活计……我一个弱女子,又不曾得罪谁,我也不懂他们为何不肯放过我……」她抬眼看着丰钰道「姐姐可知是为什么吗?」 丰钰很了解她想说什么。 想说是安锦南树大招风,旁人对他生恨,刻意寻他小姨子的麻烦。抑或就是丰钰故意收买了人,在宫中打压她,不叫她好过。总之,都是安锦南和丰钰的错,她丰媛最是无辜,最是柔弱,最是可怜。 丰钰扯唇笑笑「我自是不知,不过,我可以根据经验,帮你捋一捋。你进宫后,不久就因容貌出众嘴甜如蜜又舍得撒银子,得了教引嬷嬷的欢心,然后被破格提拔到了绣房,给主子娘娘做衣裳。这差事向来是美差,只要手艺好很容易出头,你又懂苏绣蜀绣,自是易招眼,没几个月你就趁着送衣裳去后宫的机会得见天颜。」 丰钰笑着说着话,推测的事半点不错,好像她当真亲眼见着了一般。 「你从初初入宫,想的就不是做宫女,你是想把我踩在头上,想做更尊贵的女人。于是你刻意留在宫外不走,借故支开同行的人,想等皇上出来。你运气好,竟真给你等到了,你大胆和皇上照面,还说了话。皇上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对你和颜悦色。可你没想到,消息很快传到宸妃耳朵里,所以你的日子不好过了。你险些就死在她手里,只是你运气好,这当口宸妃突然获罪,你跟着一同下了大牢……接着你的宫内生涯就再也不顺遂了……」 丰钰顿了顿,小腹没来由的抽痛了下,她停下来,抚着肚子蹙了蹙眉。 丰媛咬着嘴唇,目光怨毒的看着她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眼睁睁看着我受这些苦?我和你是血亲,你置我于险境而不顾,你良心何在?你不怕外头的人说你淡漠亲情?说你刻薄亲妹?我就不信,你丈夫嘉毅侯,他也不在乎名声?」 丰钰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眨了眨眼,看着丰媛道「你真是这样想的?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不是侯爷,不是你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你真以为以你的能耐,你能得见天颜?人人捧着你,说你手艺好,那是真的吗?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能人奇人,你觉得你真是那么凑巧,第一回 进后宫就能偶遇皇上?」 丰媛心内陡然冒出一股凉意,这时一回想,她刚入宫时,确实太顺了,和后来的苦难相比,当时的她简直如有神助。 v第五十三章[01.23] 「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这一切是人家刻意给我设套?」 丰钰淡淡一笑「你呀,还是太年轻。若我是你,我不会当众这么哭哭啼啼的哀求逼迫亲姐,这样行事,不免落了下乘。别说我没教你,再有这种时候,你处在弱势,就该更加的示弱。处处表现你的得体、懂事、为人着想,你顾念亲姐初进京城不易,姐夫公事繁忙,不愿添麻烦,更不愿连累旁人,你加倍的勤恳努力,小心谨慎,做个人人称赞的出色宫娥。不用你开口,自有人替你抱不平,不用你出手,自有人去戳我和侯爷的脊梁骨。你这般疯疯张张的急于表明你和我的关系,人人都只会瞧不起你,觉得你不安分罢了。况侯爷行事向来不拘小节,你真以为自己制造这点漩涡就能污了他的名头?你到底是太高看自己,还是太小看他?」 丰钰说得累了,小腹疼痛叫她心惊。她拍拍丰媛的臂膀,沉声道「在我面前,再不要装可怜了。丰媛,你勾引我夫君的样子,我总能记起,当时的你,恶心透了。你和你娘污我名头,你和你未婚夫设计毁我清白,我没用同样的法子害你,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自此两不相见,其实挺好的。你若偏要来惹我的眼,我也不介意,让你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放眼这宫中,每天悄无声息就失了踪影的人不少,你若想做下一个,别客气,尽管与我说。」 她冷酷地推开丰媛,迈步朝前走去。 丰媛怔怔立在那,她未敢信,丰钰竟当真打算留她在宫里继续做宫娥?她早就悔了,早就认清了,知道这是条最难行的路。她不要一辈子陷在这深宫中,她不要!凭什么丰钰就能风风光光的做她的侯夫人?凭什么她丰媛就只能做个服侍人的奴才? 她的表情从怨憎变为绝望,又变做了愤怒。 小环看过来时,正撞见丰媛陡然跳起,从背后扑向丰钰。距离太远了,她想奔过去相救已经来不及。唯有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长唤「夫人小心——」 丰媛用尽了全身力气,只盼将丰钰击倒。适才丰钰频频抚摸小腹,她大致已经猜出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凭什么她就要在宫中受苦,而丰钰就能高床软枕和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生儿育女过着奢侈的生活?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丰钰快速转身避开,肩膀重重的被撞击到。她仰面就朝地上倒去。 丰媛真的失心疯了!她不知道,她能平安活到现在,只是因为她是安锦南的小姨子吗?她知道关太嫔在背后使过多少力气才保住她的命吗?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便是全世界都待她好,她也依然会觉得委屈,觉得世人都对不起她。 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明白什么叫做感恩。 她是丰庆和客氏的女人儿,她骨子里流淌着天性凉薄的血。 丰钰在她眼前倒了下去,她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癫狂的,惊喜的。她分明在丰钰面上,读出了慌乱和恐惧。那个总是端着架子自以为高深莫测的女人,终于没办法再继续高傲下去。 可这让她狂喜的一瞬,太短暂了。 不知从哪里闪身飞来一个男人,将丰钰牢牢抱住了。 他扶着她的腰,带着她原地旋转了半圈,把人牢牢的锁在自己怀中。 丰钰从慌乱中回过神来,面色是后怕的惨白。 安锦南眸色深沉,抿唇看向丰媛。 丰钰惊恐地揪住他的衣裳,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贴靠在他身上。 被撞到的那一刻,她真的吓傻了,她以为她腹中孩子,定然保不住了。幸好……幸好他来了……来的那样及时。 转瞬她又想到,这个时候,他怎能进后宫?皇上在前朝看折子,后宫也没有他姐姐,他身为外臣,怎能随意出现在后宫? 那几个被吓傻的太监终于回神,急急忙忙地过来询问丰钰可有受伤。他们又不敢当着丰钰的面斥责她妹子什么,他们难做啊…… 丰钰没有为难他们,扬扬手道「无事,咱们走吧。」 她紧紧挽着安锦南的胳膊,顾不得什么旁的眼光和礼数。 她如今顾不上丰媛,她只不想安锦南的行为给人诟病。 她不想自己孩子的父亲出事。 安锦南回头,深深忘了丰媛一眼。 那一眼,如刀似箭,若冰霜冷雪。 丰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她明明已经得手,他为什么出现,他为什么出现…… 丰钰一出宫门,就紧紧攥住安锦南的袖子「侯爷,您怎么能进后宫?」 安锦南沉着脸「若不是我去了,你如何安然立在这里?那毒妇你打算如何处置?胆敢伤你,我岂能饶她?」 安锦南咬牙切齿,答非所问。 丰钰和他上了马车,帘子一撂就急急的道「侯爷不会又闯了宫门?」 安锦南意识到她在怕什么,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我有正当理由出现,你且放心。我在朝堂魂不守舍,皇上都看出来了,金口一开,允我亲自进来接你,别担心,你现在娇贵得很,万勿动气。」 丰钰总算放下心来,依旧软软的贴在他身上「幸好侯爷来的及时。我纵有所准备,对她,总是因太轻敌而失了些戒心。是我太大意了。」 安锦南亲吻她的指尖,久久没有言语。 几天后,传来关太嫔逝世的消息。丰钰把自己关在房里伤心了两天。 没几日,又得了消息,丰媛被派往守陵,自此十年没有音讯。 丰钰心想,这大抵是丰媛所应得的,最好的结局。 没有谁做了恶事不该得到惩罚。 也没有谁应该永远被宽容和原谅。 当年她进宫时遇见过的,更艰险百倍的情形,她也都靠着自己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凭什么丰媛就该被善待? v第五十四章[01.23] 好在,她不曾拥有的,都一点点的被补偿回来。 第二年她春天她诞下了她和安锦南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安锦南天煞孤星邢妻克子的传言,自此不攻自破。 十五年后,嘉毅侯府侯世子安世朗受命随父出征。 嘉毅侯夫人丰氏从前几晚就开始睡不着觉。 她满腹怨言,不想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就上战场。 她丈夫戎马一生,已经受过太多的苦,唯一这么一个儿子,如何忍心他重蹈覆辙? 窗下,两个半大孩子贴着墙根匍匐着,一个低声道「这么多蚊虫,干嘛非这时候拉我过来?还要我听我爹娘的墙角?」 说话的少年面容俊美,依稀有几分安锦南年轻时的模样,正是他儿子安世朗。 对面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我爹说,侯爷平素威严赫赫,在夫人面前却是不一样,我这不想着,来见识见识,怎么个不一样的法儿?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私底下什么样儿?」 安世朗撇了撇嘴「我娘是女人,我爹自然不能对她如对我一般,你少胡来,警告你赶紧走,不然别怪我叫嚷起来,叫我爹捶你!」 他对面的少年,乃是他表兄崔无过。当年分明他娘怀他在先,可因着崔宁酒醉胡闹导致他姑母安潇潇早产,叫他从哥哥变成了弟弟。两人前后脚坠地,自小就在一块玩,感情甚笃。 不过像这回一般出格的时候可不多,崔无过素来惧怕安锦南,可不敢乱打安锦南后院的主意。 安世朗扯了扯他衣襟「你老实说,你拉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听他爹娘墙角,不要命了吗? 崔无过探了口气「其实是我爹让我来的。想看看侯爷会不会和夫人交底,说及这回战事要持续多久。你知道的,我娘这不又怀了弟弟么?我爹是一万个不想走不舍得走,可又不敢和侯爷说……」 安潇潇这已经是第五胎了。她年纪轻,身子好,崔宁又是个没节制的,两人这些年光顾着当爹当娘,三四年就生个孩儿,没多少闲暇时候。安锦南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对崔宁有些不满。 他空床冷枕十年,娶了丰钰回来都不舍得这么作践,崔宁倒好,半点不知怜惜他的妹子,平素公务那样繁忙都没耽搁他做旁的事。 叫安锦南吃味的还有个由头,他只有一个儿子,而崔宁一连四个都是小子……他虽极疼爱女儿,可没有兄弟帮衬,女孩儿长大了难免要受欺负。他舍不得。他想多几个儿子能给闺女们当靠山,哪一日他没了,闺女们至少还有兄弟依靠。 他毕竟不能陪孩子一辈子。那对双胞胎女儿今年已经十七岁,留待今天他还舍不得她们出嫁,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踩平了他家门槛,可他就是一个都看不顺眼,总觉得没人能配得上他安锦南的闺女。 丰钰对此倒也赞成。她与旁的急着给女儿找婆家的女人不一样。她希望女儿和未来女婿的感情水到渠成,是两情相悦的才好许嫁。 嘉毅侯夫妇对待女儿婚事态度,在当世可谓奇葩。 宫里那位含含糊糊透露过想纳娶两个千金为妃的意思。被安锦南毫不留情的拒了,几乎闹僵。若非这回战事又起,朝中还得倚仗安锦南,只怕他早就给人卸磨杀驴。 每回战事都开始得刚刚好,时间及时,又能碰上朝中无人可用,皇帝自己焦头烂额。对安锦南纵是有所猜忌,也只能把那份不满掩饰住,藏藏好。 两个少年话没说完,就觉头顶冷呼呼的,像被冬日寒风吹过头顶。 安锦南早听见了窗外的窸窸窣窣,立在窗前将二人的话尽数听了去。 崔无过抬头,撞见安锦南面无表情的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舅……舅父!」 安锦南大手一伸,一左一右将两个少年提在手里,「朗儿,去前院扎马步顶水盆三个时辰!至于无过……」 他顿了顿,然后扬声喊「来人!」 「去请崔将军入府,就说他儿子刺探秘密军情,被本侯依律扣押!叫他来领人!」 两个少年均生的比同龄人高大魁梧,此刻却如小鸡子一般,被人提在手里垂头丧气不敢说话。 安锦南将手一甩,将手里提着的人丢了出去。「滚,别叫本侯再看见你们两个!」 转回头关了窗子,气呼呼的抱着臂膀道「老子早晚收拾了崔宁和他家的几个兔崽子!」 丰钰在里头收拾儿子的行装,闻言没好气地看了安锦南一眼「侯爷,孩子们年纪大了,都有自尊心了,您别总训得那么凶。明儿朗儿还要随军出征,大半夜的叫他蹲三个时辰马步,不就是不许他睡觉了?他正长身体,不睡觉哪有力气?」 安锦南气道「你单知道心疼儿子,怎不见你心疼心疼你夫君?明儿就走了,你还整晚只顾着收拾,也不安抚慰劳一番‘军心’……」 丰钰顿住手上动作,嗔怒道「安锦南,你简直老没正经,你儿子闺女都到成婚年纪了,你还想什么呢……」 话没说完,已给人拱上前来,拥住了不放。 「你看看崔宁和潇潇……啥时候消停过了?潇潇知道疼丈夫,你怎不知道疼我?你看别人家,谁家不是十几二十来个孩子?赵跃闷声不响的生了七八个,连你那好友文心身子伤成那样也给凌天富生了个小子……外头他们吹的,不知多得意,话里话外寒碜我,挤兑我不行,我哪儿不行?老子明明行的很……」 丰钰对他的厚颜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咋舌道「侯爷,这也是您老人家出征前晚该说的话?」 安锦南将她手里的包袱一丢「那你说说,两口子在自己屋里该说什么?你还知道我明儿出征啊?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不怕独守空房寂寞吗?你这么敷衍我,你老实和我说,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 丰钰给他缠得不行,好容易从他手里夺过险些被扯坏的衣角「侯侯爷……」 她喘着气道「我对侯爷是什么心,侯爷到现在还在怀疑……枉我替侯爷生了两女一子,伺候了侯爷这十几年……」 安锦南咬着牙将她按下去「没良心的东西……咱俩这些年,谁伺候谁呀……」 良久,一切声音都缓了下去。 夜色深沉,只有外院的灯还亮着。院子里,扎马步的少年看着眼前被崔宁追着打的崔无过,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明日的战事他十分期待。 v第五十五章[01.23] 听闻,当年父亲上战场时,也是十五岁。和姑父崔宁并肩踏进军营,开启了他们传奇的一生。 如今父亲已经不年轻了,未来的山河,将由他们这一辈来守护。 那时安世朗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战场上,遇上自己今生唯一所爱。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为那个绝不应该爱上的人,付出代价良多。 丰钰年纪不轻了,很容易疲累。她枕在安锦南手臂上头,胡乱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苦尝过,甜也试过。 这辈子,若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是有的。 她希望梦回时,自己能对那个腰上受了重创,神情漠然的坐在武英殿塌上的男人说「安锦南,你别交还兵符。你反了吧,护住你姐姐,不要让她被人害死。还有,你带着我。从此天南海北,酸甜苦辣,我都陪着你过。」 她还想回到他十七岁,第一次领兵得胜回朝那年,对那个即将走进后宫的男人说「别迈过那道门,门里的女人,她配不上你。我丰钰,才是余生伴着你、会给你生儿育女,懂你知你的人。」 如果能阻止当年的悲剧,他就不会在余后的那么多年被头痛病折磨。每每想到他受的苦,她心里就痛得受不住。 丰钰抹去眼角的水痕,翻过身将肌肤温热的男人环抱住,将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侯爷,您可得安然无恙的回来……」 男人睡得很沉,并没有醒来,只是感受到怀里的人靠近了,下意识地箍紧了臂膀。 他不年轻了,强健的体魄依旧雄壮,她枕在他身边,就能觉得很安心。这些年共同度过了多少凶险,已经数不清了,从前她不耐烦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能和他肩并肩的站立,她也不在乎累不累的。竟而不曾后悔过,甘之如饴的这样过了半生,余下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未来还有什么凶险等待着他们,她懒得去想,懒得去猜。今生有这样一个男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前几年,皇太子出世,新帝大赦天下,放了大批宫人。丰媛也在其中。她在宫中自苦,心中郁结难消,二十几岁的人苍老得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丰庆早年病逝了,丰郢当了家,想留她在家安养,她偏不肯,又勾搭那柳公子,想要再续前缘。最终落个名声尽毁与人为妾的下场,却也是柳公子可怜她,瞧在她不容易的份上,只当府里多养个闲人。那人早已娶妻生子,十余年不见,两人都已不比从前,哪还有甚情分在?这一切,终是她自己所抉择的后果。丰钰有时想起她幼年见到丰媛的情景,那个被父母视若珍宝宠着的天真女孩儿,怎就堕成了这般模样? 文心又成婚了。到底跟了那凌天富。前番也进了京城,住的不远,闲暇时两人还走动一番。凌天富倒也是个好的,对文心那两个闺女甚是亲热,几年前热热闹闹地将俩女儿都高嫁了出去,没谁指摘她们的出身如何,生父又如何。 丰钰知道,安锦南默默替她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这一生,又为他自己谋求过什么? 那不过是个极度缺乏感情的男人。他有最冷酷的面容,也有最柔软的心肠。不论他做过什么,有什么恐怖的名声,她知道,他永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两人至今,已经共度了十八年。这些年,他身边别说侍妾外室,连个通房都没一个。 总有人问她是如何拢住了安锦南的心,她也说不清。大抵是,两人本来就相近,都是这世间,被孤立隔绝的人,一无所有的两颗心,只需一点点的温暖,就能照亮自己晦涩的人生。 当年她不顾一切的将他拥住,任他枕在自己腿上,扯着她的衣带梦呓着,伸出微凉的指尖替他暂缓痛楚,……其实那一瞬,星星点点的火苗,就已在他心间。 丰钰伸出手,轻轻抚了下安锦南的脸。 任他们分离一百次,一千次,她相信,他们总能重新遇见。 他不会舍得丢下她一个人的,她坚信着。 安锦南似乎觉得痒,偏过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粗实的手臂横在她腰上,很自然地捏了一把。 他呼吸清浅而绵长。许在做着梦吧? 丰钰仰起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脸颊。 安锦南适时地一翻身,启唇吮住了她的朱唇。 长睫掀开,他含笑的眼睛清明一片。根本未曾睡着? 他托着她的腰背,不断加深亲吻。 哑着的嗓子悦耳低醇「钰儿,那么喜欢本侯么?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 丰钰说不出话,眼泪不绝地落下。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她已经再也不能没有他了。从前她是刚强的她自己,在他面前,她却只想永远做个娇气又善妒的小女人…… 安锦南声音低哑地哄着她「你别哭啊……我又不是第一回 打仗,保准活着回来,你还不信我么?……」 红烛,在低柔的话语声中,渐渐燃尽了。 轻纱帐子里面一对相依偎的人影,依稀淡了去。 他一遍遍吻过她的嘴唇,永远像第一次亲吻一般虔诚而心悸。 丰饶的身子,滑凉的肌肤,乌黑茂密的长发,纵被岁月刻了痕迹,他也从没有觉得厌腻。 感激上苍,赐他如此良缘。 有妻若此,他此生便背负了无尽骂名,被辜负过千万次,又有何怨?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宫女要出阁》卷一 作者:苏梓月 02、《宫女要出阁》卷二 作者:苏梓月 03、《宫女要出阁》卷三 作者:苏梓月 04、《宫女要出阁》卷四 作者:苏梓月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