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宫女要出阁 卷三》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昏暗的刑房里,莫千言已经独个儿坐了二十多个时辰。 她身上衣衫完好,没有受半点伤,赵跃命人将她丢弃在这,锁了牢门,不给饮食,也没有方便的地方。耳畔只听到周围隐约的惨叫,入目四周墙上沾满粘稠发暗的血,不知已干涸了多久。地上铺着干草,不时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声在草层之下。 她紧紧抱住自己,缩在墙角。 哭过,喊过,要求面见嘉毅侯,没一丝回应。 是自己喉咙已经喊破了,嘶哑了,也没了力气,才渐渐的不出声了。 她不懂,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嘉毅侯凭什么囚住她,将她遗弃在这? 她这样貌美,任哪个男人见了她不是意乱情迷?缘何这嘉毅侯府的人都是这么的怪异?他们是眼瞎了?任她百般娇呼,都能硬下心肠不理会? 饥饿和口渴,孤独和绝望,快把她压垮。 此时此刻她突然无比的思念应澜生,那个待她如珠如宝的男人…… 若他在此,他怎么会忍心看她如此无助? 若他…… 莫千言的眸子冷了下去。 若他拼着不要名声强娶了她。她又何至今日,龟缩在那小小的清风观中,做个见不得人的寡妇? 他最爱的还是他的家族,和他自己! 她好恨啊。恨这世道不公。 凭什么生来她就比旁人坎坷?她有这样一张绝色容颜,这样一具美丽妖娆的身子,为什么那些不识抬举的男人,一个个地都弃她不顾! 谁不想锦衣华服,谁不想呼奴唤婢?谁不想做个永被人托在掌心呵护的娇女子? 为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就那么难? 枯燥的修行生涯快将她逼疯了!那些个承诺要娶她的无耻男人,一个个胆小如鼠,听说她要做正室,央他们休了家中正房,就再也不敢来见她…… 可笑,这些男人太可笑了!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忽然传来整齐的请安声。 莫千言腾地站起身来,因蜷缩太久,她双腿麻木得没了知觉,膝盖一软重新跌了回去。 门被从外打开,安锦南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莫千言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是那样高大威武,器宇轩昂,他生来高贵,自带了旁人不敢冒犯的沉沉威严。他又这样的冷峻而朗俊,立于昔年街头的百花会上,令周遭无数的儒生公子都黯然失色。 莫千言凝了眉头,娇娇婉婉地爬了起来。 「侯爷……」 一声低唤,带了无尽的娇媚。 她身姿宛若无骨的蛇,蹭在他脚边,欺霜赛雪般的手腕从宽大的道袍袖中露出,又柔又怯地攀上他的小腿。 脸颊蹭在他膝头,抬起水光盈盈的眸子,又唤了声。 「侯爷~」 安锦南垂头,伏在他脚下,楚楚可怜的女人用含了清泉一般水盈盈的眸子仰望着他。 她是那样羸弱、柔美,白皙的面容虽染了淡淡的灰迹,仍是瑕不染瑜,小巧的下巴微扬,从口中溢出低低的求恳,每一个字都含了媚,好似面前之人不是将她囚禁于此的坏男人,而是她深深恋慕着的情人…… 安锦南顺着她洁白柔滑的臂膀,看向自己被攀住的膝盖。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崔宁在侧瞥见,忙把头转了过去。他艰难憋着笑,——侯爷最厌人触碰,这女人多半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卓鸣奇怪地看他一眼,自行上前,刷地抽出刀来,雪亮的刀刃直指美人颈窝,「放开!」 眼前忽然杀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将莫千言吓了一大跳,她转头看了眼卓鸣,眸中盈了委屈的泪,又仰起头对着安锦南娇呼「侯爷,民妇究竟何处得罪了侯爷?还望侯爷明示。」 耐不住周身气压陡然直降,和那明显刺得更深的冰凉刀刃威胁,莫千言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捂住脸低低哭了出来。 「民妇……不过是个落魄的修行之人,不知犯了何罪?」 她声音低低柔柔的,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细弱的身子跟着轻颤,弱不胜衣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赵跃身后跟着的几个行刑手都不忍瞧了,垂头低眉怕自己待会儿狠不下心肠。 安锦南揉了揉眉心,有从人搬来一把大椅子,他在上坐了,莫千言稍稍抬眉,就见面前一字排开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以安锦南为首,个个儿用不满而嫌弃的眼神望着她,好像她真的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她抿了抿嘴唇,刚才问过安锦南的话不曾得到答复,从进屋起,安锦南一句话都没有说。 崔宁见安锦南眉头已经皱得快打成死结,知道差不多该办正事了,他正了正色,走上前,从怀里丢下一册卷宗,扔在莫千言身前。 「你先别忙哭,」他轻声道,「看看这个,自然知道侯爷何事找你。」 莫千言拾起卷册,略略翻了一遍,她嘴角暗自勾了抹轻嘲,却在抬眼时,极快地将神色隐藏好,只仰起一张绝美的芙蓉面,桃花泣露般摇首喊冤「我……我没有……这些人,我根本不识,不是我……我没有!您相信我,侯爷,我与您无冤无仇,缘何要伤害您?设伏杀人这种事我怎么敢?我是修行之人,我平素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侯爷,您信我!」 她膝行上前,欲揪住安锦南的衣摆,安锦南眸子一缩,卓鸣立即上前,抽刀将她前路阻隔,「且住!」 莫千言泪水爬了满脸,仰头哀伤地看向众人「我只是个弱女子罢了,为何要将我牵连进来?是谁要害我?」 她低低呜咽着,许久,并不见有人回应半句,她抹了眼泪,抽着鼻子,咬了咬嘴唇。 「我……」她忽然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什么。 v第二章 她坚定而沉痛地道「此事……也许是……是我养兄应澜生所为……他……他对我……求而不得,因我另嫁旁人,他便生了怨怼之心……」 她哀伤地捂住胸口「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恨我?」 她蹙眉望着安锦南「适才那册子上的人名,都是应家暗里的人,表面是与应家没有干系的江湖人士,其实暗里是应家的爪牙……侯爷只需查一查天逸山庄……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似是十分不忍心说,支支吾吾半晌才无奈吐露了「实情」,不时抬手抹一下滑落在脸颊上的泪珠,又自责又心酸将应家私底下的势力扯了出来。 崔宁觉得牙酸。 若非亲眼见到,他还不知,原来有人能把无辜、伤心、无奈、陷害同时演绎得如此流畅自然。 多年来他见过许多女人,有疆场上和男人一般骑马打仗的巾帼,有大户之家规行矩步的淑媛,也有如安潇潇一般灵动跳脱的少女,却是第一回 见到这么美又这么毒的女人。 安锦南饶有兴味地听莫千言说完上述的话,他挑了挑眉。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指尖轻轻扣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 崔宁心内叹了一声,开口道「这么说,是应澜生策划行刺侯爷,而这些来自天逸山庄的江湖人士,是受他指使,将罪名嫁祸于你?」 莫千言垂了垂眼,无言地点了点头。又道「我与他乃是挂名的兄妹,自小我就在他家,当他是我的亲哥哥。我真的从没想过,他会……」 她挑眉看了安锦南一眼,白皙的脸上染了层红霞,「他会对我怀有那种心思……」 「我已经努力的避开他了啊!」泪水重新漫上来,似乎欲要永无止境地流下去,「我嫁了人,丈夫死后,为避嫌,没有回养父家……我宁愿孤零零的一个,安守在观中……我不想毁了他的贤名,更不想毁了我自己……」 崔宁打断了她「这么说,你从没见过侯爷?也从没想过要行刺侯爷?」 莫千言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卓鸣不耐地弹了弹刀刃「说!」 莫千言似给他吓到了,身子缩向崔宁那侧,怯怯道「却也不是没见过……两年前,百花节上,曾与侯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丈夫当街行凶,殴打于我……是侯爷出手相救,我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她感激又娇媚地眺了眺安锦南「我一个弱女子……无以为报,若侯爷不弃……」 安锦南才松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崔宁咳了声道「行了。」他收了卷宗,回头朝安锦南行了一礼,「侯爷,此女的口供,想必外头已经听清了。」 安锦南点点头,从座中缓缓站起身来。 崔宁回眸,朝莫千言笑笑「适才,你说得很好。」 莫千言见他一直面容温和,与卓鸣的凶神恶煞和安锦南的明显厌恶全然不同。 她朝他感激地一笑,怯怯地道「那么,我能走了么?」 安锦南已经背转身,率先朝外走去。 她视线越过崔宁,遥遥看着安锦南的背影,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毒,很快消弭了行迹。 崔宁摇头「不能。还有个人,想要见你。」 莫千言眉尖颤了下,直觉崔宁这话大有深意。她未及多想,就见门口处,走来一个孑然的人影。 她心下猛地一沉。思及适才崔宁所言,说她的口供门外之人已经听清,她登时方寸大乱,震惊地看向崔宁。 原来所谓审问,不过是引她说出刚才那些话,说给门外的应澜生听! 不!不! 这是她最后的倚仗,最坚实的棋子,怎能就这样,轻飘飘地给人毁了? 若连应澜生也不帮她,她该怎么走出安锦南的牢笼? 应澜生伶俜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光线。崔宁含笑与他点了点头,也退了出去。 狭窄的牢房中,只余一立一伏的二人。 他身穿一身雪白的儒衫,温润的面容此刻灰败泛青。 他两手紧紧攥在袖中,用无法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佳人。 这是他自小就深埋在心底的美梦! 这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爱过的女人! 这是他奉若神明,宁自己伤得千疮百孔也不忍她一蹙眉的仙子。 原来在她心目中,他是这样的可笑啊。 应澜生一步步地,游魂般靠近。 莫千言嘴唇打着哆嗦,伸出双手,攥住了她的袍角。 泪水重新漫过脸庞,她摇头,急切而悲凉地哀求「荣哥哥,你不要信……我……我是被逼无奈的……他们……他们太可怕了,我好怕……我好怕……」 她抱住他的腿,将自己软软的身子贴了上去。 「荣哥哥……带我走吧……别丢下我,别丢下阿言……」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可怜,应澜生看也不敢看,——怕自己会忍不住,将她剖成了两半,去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黑硬如铁。 他捧在手心供在神龛护了二十多年的女孩…… 泪水,不自觉地从应澜生面上滑落。 一滴一滴,打在莫千言的额前。 v第三章[09.06] 她抿住嘴唇,攀住他的腰,勉强站了起来,她将自己贴在他身上,伸出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别哭啊,荣哥哥……阿言会痛……」 那双手……细白得便如一根根雪玉雕成。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他就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从前,但有触碰,他都会紧张得发汗,心内懊悔惭愧,觉得自己生出妄念,简直对她不敬。可…… 「阿言……」应澜生艰难地张口,他的嘴唇抖得比她还厉害,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莫千言捧住他的脸,低低地道「荣哥哥,阿言在……」 「其实,安锦南没有侮辱你,对吗?」他神情萧瑟地问出这话,心紧紧缩成一团。 莫千言停在他面上的手颤了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退后一步,含泪苦涩地一笑「原来……荣哥哥已经不信阿言了……」 她迅速抹掉眼角的泪,嘴角勾起一抹轻嘲「其实,这都是荣哥哥布的局吧?故意设套叫我说出那种违心的话,好给荣哥哥你自己寻个可以放下阿言的借口。」 她别过脸,冷冷地笑道「其实,何必呢?」 「荣哥哥早就不是阿言的荣哥哥了,荣哥哥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已经不在乎阿言了……」 应澜生望着这样的她。 很奇怪,直到现在,她都不肯认。她甚至理直气壮,觉得是他对不起她。 应澜生抚住胸口,艰难地喘息了一瞬。 喉咙深处有抹灼热的腥甜,被他强行抑制住,勉力张口问道「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个明白么?」 「瞧在你我兄妹一场……瞧在爹娘养育你十八年……你,跟我说句实话。」 「阿言,别让我变成一个笑话。」 「为你当初一句谎言,我……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代价么……」 莫千言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水光已然不见。 她抬起明艳的脸,柔弱的表情瞬时化成刻骨的寒,她轻蔑地笑道「所以呢?你后悔了?」 「是你自己愚蠢!是你胆小怕事!」 「你若当真爱我,何必在意是真是假?你早就该豁出一切,替我手刃安锦南!」 「你什么都没做到,有什么脸来质问我?」 应澜生睁大了眼睛,将她一切表情尽收眼底。 他从没见过,从没见过阿言如此刻薄恶毒的模样。她好陌生,这样的她根本不是他心目中那个冰雪一样纯洁的姑娘…… 「对!」事到如今,莫千言知道应澜生再不会信她,她索性不装了,转身坐回一开始坐着的墙角,她眸光轻蔑地朝他看,「是我故意引导你,让你以为我被安锦南所辱。顾长庚的死确实是安锦南的人下的手,不过不是为了抢我,而是因为我借用你手底下的人,将一宗大罪栽给了他!」 应澜生紧紧抿住嘴唇,眼泪不绝地落下,「你……缘何……」 「那个瞎了眼的狗东西!」莫千言咒骂道,「他祖上烧高香,娶了我这样的绝色,竟不知珍惜!为一点区区小事就对我动手!我岂能饶他?」 她瞪向应澜生道「非是你懦弱,不肯替我出头,非是你无能,不敢强争娶我,我怎会过得那样凄凉,怎会给一个肥头大耳的窝囊废欺凌!」 「应澜生,你胆小如鼠,有色心没色胆,我瞧你不起!」 「我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你说过每一个我难过的时刻,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得!可我在过着那样的苦日子时,你在哪呢?你这自以为清高的伪君子!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你是瞎了眼么!」 应澜生身子轻轻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喉腔那股腥气越发涌上,他强行抑住呼吸,摇摇晃晃地屈膝,跌坐下去。 一尘不染的白衣沾了草灰,和颜色不明的污迹,他泪眼望她,身子抖得不能自已,「我……我这样珍惜你……」 莫千言冷笑「谁稀罕你的珍惜?应澜生,你以为你多伟大?你以为你多高洁?你连娶我都不敢,你连光明正大地承认你爱我你都不敢,你还能做什么?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应澜生再也支撑不住,他左臂撑在地上,头低下去,和眼泪一起砸落在地的,还有他嘴角的一缕鲜血。 他头脑中如雷电轰鸣,不能承受的悲伤倾轧在脊背,叫他再也无力爬起。 莫千言蛇般蜿蜒而上,缓缓爬到他身前,撕开自己宽大的道袍,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你知道么?」 她残忍地笑道「我恨你们应家!」 「恨懦弱无能的你,更恨你道貌岸然的爹!」 「我豆蔻之年,就已经给你爹污了!」 「你以为他不许我嫁你,是因为你我的兄妹名分?」 「是因为我已经和他睡了……他不敢叫你知道,所以委屈我,嫁给顾长庚那样一个鼠辈!」 「那晚我苦苦哀求,告诉你我不想嫁人的时候,你为何避开!」 她脸上的笑,一点点的龟裂开来。 「你以为自己对我很好么?」她眸光泛红,疯狂地喝道「你爹辱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我被顾长庚欺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是!我是害了你!」 「因为我恨你,就如我恨那不长眼的、将我推开,当我是团垃圾一样嫌恶的安锦南一样!」 「我要你们死!」 v第四章[09.06] 「我要你们万劫不复!!」 「应澜生,你活着做什么?你这样没用,你活着做什么?」 「阿言……」应澜生嘴唇上面俱是鲜红的血,他艰难地抬起头,用迷蒙的双眼看向莫千言。 她的轮廓模糊了,眼前只是一片淡而虚幻的影,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可望不可及的梦。 「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的残忍,生生剜去我的心。 父亲,家族,名声,和你……你叫我如何选? 应澜生觉得晃似有把巨大的齿锯,在生生割裂他的心魂,痛得快喘不过气,痛得恨不得立时求个解脱。 莫千言将他的手掌握住,贴上自己的胸口。 「是我不好么?当日我苦苦相求,求你带我走……是我不美么?这样都无法引你动摇……」 触手是温软如绵的细腻,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亲昵在此时化作现实,可心内感知的不再是羞愧和内疚,或是狂喜……他如遭电击般,用力地甩脱了她的手……就地蜷缩着退开,抱住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阿言,求你!别这样,阿言!」 他带着哭腔的哀求,令人悲不忍闻。眼泪早已不是一滴滴的迸出,而是汹涌如潮般的倾泄。 他从没如此刻一般狼狈过。 他不敢看她,不敢听见她的声音,更不敢稍稍碰触…… 他雪白的衣裳沾了无数的污迹,他涕泪交流哭得凄惨不已。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耀眼而卓然出众的那个无双公子,他只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家族的罪人,为人愚弄半生而不自知的蠢货。 他心底的信仰轰然倒塌。 他心目中最敬最爱的两人,同时压垮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旧年回忆如山洪般袭来。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成巨大的浪潮,将他兜头湮灭。 不是没有苗头,不是不曾撞见过,那些可疑的瞬间,那些拙劣的谎言,早有预兆,是他未曾想。未曾怀疑过,在他生命里高山般巍峨正义的父亲,会对他最爱的人做出那样龌龊的事…… 「父亲!」少年的应澜生脚步匆匆,向来沉稳的脸上少有地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欣喜,他手持书卷,快步地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远远看见父亲的贴身小厮立在门前,大老远看见他就拔腿跑了进去。他微微蹙眉,待走进了院子,见那小厮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大爷不着紧的话,不若先去园子里转转,爷屋里有人说话儿呢,这会子不巧……」 应澜生脚步顿住,点点头,朝父亲屋里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毫无动静。 他迈步出来,在附近溜达。没一会儿,就见阿言垂头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上衣裳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挽好。他快步跟上去,喊她「阿言。」 她回过头,双目红肿,分明是哭过的。 应澜生心中一痛「阿言,发生了什么事?」 莫千言抿住嘴唇,下意识地伸手攥住自己的前襟,她瘦削的身子微微打颤,好像有些冷。 应澜生狐疑地看了眼她来的方向,「是不是爹他,训斥你了?」 莫千言自小长在他家,与他亲兄妹一般,父亲为人严肃刻板,对他亦是极严厉的。 他望着莫千言欲言又止的模样,强行抑制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额发的冲动。 ——自他十三岁搬到外院住时,就已经知道阿言的身世了。她并非他族妹,而是父亲旧时一位幕僚的女儿,在他们家中十三年,当成嫡女一般娇养长大。 这两年,他谨守礼仪,不敢稍稍逾矩,随着她越发出挑的美丽,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也与从前渐渐不同了些。 他甩开纷乱的思绪,只有微微朝她一笑「虽然爹爹脾气不好,但他对你对我都是一样,训斥几句也是为我们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莫千言咬住嘴唇,一双眼睛蓄满了晶莹的泪。脸色是惨白而难堪。 她想出言痛骂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当着这样光风霁月的应澜生,她说不出口。 荣哥哥最是崇拜刚正不阿又有才情的父亲,她便说了,他又会信么? 她垂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没惊起半点声息。 应澜生温声道「阿言,我中了解元,父亲还不知道,待会儿我告诉他,他心情定会好。届时我再替你求求情,叫他别再训你,你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在学琴棋书画,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莫千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躲到应澜生身后。 应澜生回过头,见父亲宽带缓袍从院中跨出,面色阴沉不定似乎还不曾消气。他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应从云沉沉扫了莫千言一眼,没有说话,他负手朝园中去,停在月洞门前,示意应澜生跟上。 应澜生有些不舍地看了眼阿言,朝她点点头,才快步跟上父亲。 跨过月门,应从云道「你既已知她身世,你二人孤男寡女,以后莫单独凑在一处,免传出些不好的话来,污了我应家声名。」 应澜生垂头应是,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中了解元的欣喜被陡然升起的忧色冲淡,此时再看天色,只觉阴沉沉的叫人憋闷不已。 做什么要长大?长大后的他与阿言,中间隔了山川河海。 倒不及少时,无忧无虑地并肩坐在池塘边,亲手剥开一颗颗清甜的莲子,喂给她吃……那时他还不懂何为为情所困。如今心中满溢的浓情,无处诉。至此,连将来凑在一处说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奢侈起来。 后来他与父亲爆发过一次争吵。 v第五章[09.06] 那时朝廷的调令刚刚下来,父亲即将入京为官,临行前,命母亲匆匆替阿言筹了一门婚事。 那顾长庚乃是个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从前做过京里齐王府的侍卫,五大三粗是个习武之人。因醉酒误事给齐王府遣退了,回到樊城,镇日的拿从前追随过齐王之事四处吹嘘炫耀。 他父兄皆是武人,祖上最高做过守御所副指挥使,因皇权更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留下一个无从追溯真相的传说。家徒四壁,内里早是空架子,靠祖母留下的嫁妆首饰勉强过活,一家父子没一个做出成绩,兄长在县衙做捕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恶霸。 应澜生骤知父亲给阿言订了这样一门婚事,气血上涌,理智全无。他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父亲罚他跪在祠堂祖宗牌位面前,痛斥他「你还记得你读过的圣贤书么?你心里还有礼义廉耻,忠孝仁义么?你为美色遮了眼,对妹妹一样的女子心生邪念,你枉为君子,辜负族中老幼对你的寄望,你这是拿我们应家的脸给一个女人踩!你记着你的本分,你是长房长子,是应家未来的当家人,你这样冲动莽撞,目无亲长,如何担起这家,如何叫人信服?也罢!此回入京,我这便书信拒了!我怎放心得下,将我一家老小,托付于一为美色所误之人!」 母亲含泪地低声劝他「你莫要气你爹爹了!我们应家积力百年,才有这么一个出头机会,你便忍心叫你父为了你,放弃这大好前程?你怎能做这家族的罪人?阿言再好,她终与你是兄妹名分,你难不成还能将她娶了?或是将她一世留在府中么?你不惧流言,她一个闺女,怎么面对那些污浊的猜忌?你若真为她好,该当做她的倚靠,她有我们这样的娘家,有你这样的兄长,嫁给谁能受得什么委屈?那顾家再不好,总是京里齐王府出来的人,你父亲此去京城,少不得各处打点联络,你要替阿言想,也要替你父亲想啊!」 应澜生无言跪在祠堂正中,看明月升起,又看残阳坠落。整整两日,不饮不食。 他迅速的憔悴、消受,心中痛楚难当。他被父母说服,被家族的担子压垮。他知道自己生来便没有任性妄为的自由。 他生是应家长子,注定为应家奉献一生。 情爱之事,从不是他应考量。他将娶一个贤淑能干的女人,与他一起撑起门楣,为父亲的仕途,为族人的荣华,为名声,…… 阿言来寻他那晚,是在她成亲前两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躲着她,避着她,不敢听半点关于她的闲话,他有意逃避,也是有意在折磨自己。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就一定能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将自己抽离。 可是阿言来了,她抱住他的腰身,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她泪水滂沱,用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凄然地望住他,「荣哥哥,我不想嫁人……爹爹不肯收回成命,叫人锁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求你……求你带我走吧……我知道荣哥哥你……最是疼我……」 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答应她!答应她!牵她的手,带她浪迹天涯!从此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她会成为你的妻,只属于你一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对美满鸳鸯!」 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揪扯着他的灵魂,告诉他「别做梦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言足以毁了你,毁了她,毁了应家!父亲养你十八年,就是为了让你践踏他的尊严污损家族颜面?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分忧,反而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家族!你算什么君子!算什么男人!」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我啊……」 「荣哥哥,难道阿言不好么?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阿言?我们并非亲兄妹,你只要点一点头,为我争上一争,我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荣哥哥!」 「荣哥哥……」 应澜生闭上眼,将回忆的闸门关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匆匆将阿言嫁了人,他原以为,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为这见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沦。 从没想过,是父亲要走了,是父亲怕留下她与他独处,当年的丑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亲防着他,全家都瞒着他,让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对最无耻的人敬畏惧怕,言听计从。对最无助的姑娘冷漠相待,只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痛楚里逃避着她…… 「你没说错,是我懦弱……」应澜生闷声哭泣着。 他没脸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凌乱不堪的衣裳。 宽大的道袍沾满尘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的高洁无瑕。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宠儿。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迷人的脸,任谁看了,不疼惜,不心动? 可偏偏风雨加身,无人庇护。任她如风中柳絮,飘零无着。 她好恨啊! 恨应从云,恨应澜生! 她要毁了他们,他们如何毁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唇边沾了抹恶毒的笑「荣哥哥,你想过不曾……顾长庚那样的人,在新婚当夜发现我不是完璧,会如何对我?」 她俯身,轻抚应澜生的鬓发,手指轻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 「荣哥哥,他把我赤着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气要打,见我与男人说了话要打,想起你们应家也要打……他说,我是破烂货,是给你们应家玩厌了,才给了他……你说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没有疤,可我肋骨都给他压断过的……」 她说这话时,再未流泪,她是笑着,用低柔婉转的声线,似情人间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时,我都在想,我定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尝尝这滋味……」 「哦,对了!」莫千言笑着道,「他还把我送过人,送给他的上峰,他欠了债的赌场老板,还有……哎呀,我都记不清了……」 应澜生紧紧堵着耳朵。他不忍听。 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手滑滑凉凉的,抚着他的额头,他闭目朝后退,狼狈地踉跄着,终于摸到那虚掩的门,应澜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后,幽暗的囚室中,传来莫千言凄绝的笑声。 她仰头大笑,笑应澜生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弄人,笑这无情而凉薄的世界!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时,她就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她绝不会为男人流泪。她要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他们的罪! 只是……可惜了! 应澜生太蠢了,竟给安锦南发觉。她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 不过,她不后悔。能借安锦南的手,了结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结了应氏一族,她便死,也够本了。 至于当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后之人……她不准备叫安锦南知道。 她曾对安锦南动过心的……几次暗中相随,对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v第六章[09.11] 他为他亡妻,十年不娶……她曾在心底默默的羡慕过,若有一个人,为她深情若此,便是给他克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莫千言闭上眼,泪水终于重新漫了上来。 她抿了抿头发,从发间取下木钗,她自地狱中走一遭,也该,解脱了…… 她展唇,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安锦南,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别饶了应澜生,别饶了应家……来生……」 她没有将话说完。 木钗插进白皙而柔软的脖颈中,很快喷涌出温热的血液。 她的体温渐渐降低,她缓缓坐在地上,摆出最迷人的姿态,仰面躺了下去。 干草很快被鲜红的血染湿,崔宁和赵跃进来时,发现人已经救不回了。 应澜生呆呆坐在安锦南的书房中。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座上,安锦南手执狼毫,将一沓烫金红帛丢给他。 「据闻,樊城应荣书画皆佳,本侯要散出去的喜帖,不若便你来誊写吧。」 应澜生本是面无表情,直到这话说完有一刻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抱臂靠在椅背上,似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线条料峭的下巴因淡笑而柔和了些。 「哦,忘了告诉你了。本侯即将在明年三月春,迎娶丰家长女,丰钰。」 安锦南说到那个名字时,舌尖在唇间顿了顿,将那语气拉扯得有些缠绵。 应澜生怔怔望着他,听他续道 「届时,你来观礼。便你在狱中,瞧在本侯面上,他们也会允的。」 应澜生不知这话如何反应,他怔怔望着安锦南。 丰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原本不应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女人。 他前半生大多时间,除了念及阿言,便是考虑他的家族,他的产业,考虑如何替远在京城的父亲铺路,如何维系好父亲作为「孤臣」的贤名…… 对丰钰,从一开始他就怀着不纯的目的。他心痛阿言的遭遇,也想试探自己如今的能力,所以他大着胆子,将主意打到了安锦南身上。 他以为,一个被驱离出京城而又手无兵权的闲散侯爷,不过便是强弩之末,瞧着威风,其实内里中空。 他想知道,自己如今实力如何,是否有机会,举家进京搏上一搏……更远的路他已谋算过了,安锦南在京城仇家众多,他远避盛城,怎知不是避祸? 淑妃因谋害皇嗣而死,皇上早已厌弃恨极安家,他以为他出手,神不知鬼不觉,亦无人会替安锦南这龟缩之人出头…… 万万不曾想过,安锦南兼了盐政!原来他从未失宠,他仍是今上信任的宠臣。 可他自己,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族插手地方盐务一事,更是不想安锦南查知。他得保住父亲的名声,保住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 这样的大好局面,怎容安锦南打破? 且……他想证明,他自己比安锦南强! 他越发想除去安锦南,疯狂的想。 可……这可笑的好胜心,是源于什么…… 他自己都说不清…… 此刻,从安锦南口中得知他曾求娶过的女人,即将嫁与安锦南为妻。 他以为在阿言的囚牢中,他的心已经痛极至麻木了。 可这丝丝缕缕的滋味是什么? 他发颤的指尖,冰凉的身体,是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觉得面前的安锦南,好生可恶。 他是在笑么?笑他的无能?笑他彻彻底底的败了? 应澜生垂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红帛上面。 大红烫金的帛上,笔力遒劲银钩铁画般的字迹。 安、丰,两个字亲密的挨在一起。 透过这浓稠的墨汁,他似乎看见,丰钰那张清冷的脸,贴靠在安锦南的肩头…… 她那样倔强的女子,小鸟依人之时,会是什么样呢? 应澜生攥了攥手掌,又松开。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说笑了……」 婚事,在不曾得到当事人应允的情况下,被订了下来。 应澜生的求婚他们乐于听从丰钰的意愿,可对象一旦换作安锦南,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丰钰房中人来人往,远近亲友几乎踏断了她的门槛,无外乎恭喜,凑趣,叙旧,攀亲。 v第七章[09.11] 她从不知,原来她有那么多的姊妹知己,那么多的兄嫂叔伯。 丰钰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清晨便去丰老夫人处诵经吃斋,回屋后便是伺弄花草,或是拿些话本子瞧。 午后她会去丰庆房里待一个时辰。 不为旁的,只为坐在闷得人头晕脑胀的充满药味的屋中,笑着给父亲喂食汤药,顺带回忆一番母亲病中的情形。 说得越多,她便记得越清楚。说得越细,丰庆的脸色便越难看。 他衙门的差事已经做不得了,郎中来瞧过,说是还能说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有时丰钰在想,丰庆如今这样子,算她作孽么? 可药是在客氏房中一点点给他用的,他若不是耽于那种事,非要勉强行之,又会病的这般重么? 不管是不是造孽,丰钰都不后悔。 她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她甚至还会努力的、出钱出力地供养他,让他好生养着,长命百岁才好。 她要每天说上几件关于母亲的事,叫他时时刻刻记得,他今日之果与母亲当日的痛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一个对儿女无情,谋害发妻的恶人,他配得到同情么? 其实丰钰自己也知,她骨子里根本和他一样! 她甚至更恶劣。她对自己亲父下手,比他还毒! 丰钰喂完了碗中的药,拿了手帕替丰庆擦了嘴角,放下帐子,温声道「阿爹好生休息,我去瞧瞧杏娘。」 近来,人人都知她待杏娘极好。 本因杏娘和丰庆的事有关联,丰大太太等人打算暗中处置了杏娘。如今因着她高看杏娘一眼,认了杏娘失去的那孩儿,杏娘姨娘的身份几乎给默许了。反正,如今二房没有主母。 客氏不过是个被关在房里不见天日的待罪之人。 与她一同被禁足的,还有丰媛。 专有个嬷嬷守着丰媛的屋子,可以在西府内行走,却不能外出一步。 丰媛无法送信给外祖家,也无法得见母亲,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父亲不知为何,每每不愿见她,更不肯听她替母亲求她情,她和客氏身边的人,都给丰大太太关了,手中没一个可用之人。她孤立无援,手足无措。 如今府中人人都在讨论丰钰的婚事,都说,大姐姐要做侯夫人了。据闻,当年在宫中,身为宫女的姐姐,就与那大名鼎鼎的嘉毅侯有过一段情缘。 又有那添油加醋之人,将两人关系描绘成一段可歌可泣的绝恋。 丰媛一开始听在耳中只觉得烦,如今,她忽然燃起希望。如果丰钰能替客氏说上一句话,丰大太太敢不给她面子么? 丰媛来的时候,丰钰正和杏娘说话,见到她来,丰钰止了话头。姊妹二人来到廊外,丰媛垂头默默流泪,许久,才纠结而艰难地拉住丰钰的手。 「大姐姐,如今……只有你能替阿娘说句话了……」 丰钰冷嗤一声。是么? 她凭什么? 当年她被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几番情况危急几乎丧命之时,可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客氏可有怜她凄惨,肯放她一马? 凭什么她们走到绝路,就有脸来求她? 丰钰笑了下「媛儿,听说明年春你也要入宫选秀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反问,叫丰媛怔了片刻。 她抬眼,看向丰钰,丰钰今儿穿的是套湖绿色的袄裙,颈中围着长狐狸毛的领子,丰媛认得这成色,从前在客氏的库房见过。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泛起挣扎的神色。 如今,客氏手里那些东西,都给了丰钰了。都说,那原本是丰钰亲娘的嫁妆…… 可在丰媛心里,那些东西从来就属于母亲。人死灯灭,父亲允了母亲便是允了,旁人凭什么来争?凭什么生生把那些东西都抢了去! 她也是要成婚的人啊!开春的选秀一过,只要想法子划去名字落选回来,她就能嫁人了! 忽然,丰媛瞳孔缩了缩。 选秀?适才丰钰说起选秀?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丰钰道「大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丰钰淡淡笑道「我是担心你。当年我参选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本来已经说好,会划去我的名字,怎知后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撩起眼帘,瞥了瞥丰媛「如今父亲母亲同时病了,你若是给选中进了宫……父母亲可又要添了心病……」 丰媛紧紧捏住袖子,心中百般不安。不会的,丰钰不会是那个意思,对吧? 丰钰向来待她还不错,虽不很亲热,可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她不会是那个意思的吧? 难不成,她一直怀恨在心,恨母亲当年送她入宫?如今趁母亲和父亲病重,没人给她做主,就要推她去…… 丰媛心脏砰砰乱跳,慌乱地声音都在打颤,「大姐姐,父亲和母亲都会好起来的,我……我不会进宫,明年……」她勉强笑了笑,伸出发颤的指尖搭住丰钰的手背,「我还要瞧着姐姐出嫁,送姐姐去做侯夫人呢……姐姐……」 她对丰钰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已经不能自抑的红了一片。 「姐姐……」 v第八章[09.11] 提及婚事,便触了丰钰的逆鳞。她眸色霎时冷了下来,翻手按住丰媛的手,道「莫替爹娘忧心了,你也说,他们定能好起来的,安心等着,嗯?」 话是安慰的话,可语调,要多冰冷有多冰冷。 丰媛从没见过这样的丰钰,记忆中的丰钰,总是沉静地低着头,即便母亲偶然发怒斥上几句,也只会呆呆的在旁听着。那次郑英之事败露,她与徐妈妈当面栽赃陷害于她,事后,丰钰不也没将她如何么?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曾说…… 她看着自己的手被丰钰推开,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她该怎么办啊?谁能替她做主呢? 时间一晃就到了腊月。 宏光寺后山的梅花开了,丰钰和文心相约祈福赏梅。车子缓慢地压过轻薄的雪面,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一路蜿蜒至山脚。 文心和丰钰弃了马车,被一群婆子侍婢们簇拥着,缓步朝山上走去。 「眼看腊八,我婆家的意思,先叫我回去……」文心拖着丰钰的手,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底下打滑。 丰钰看她神色怔忡,不由替她忧心「朱子轩什么态度?还是那么混不吝的?文二哥不曾打醒他么?」 说起来,文嵩为着文心的事已经不知找了朱子轩多少回。好话说尽,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夫妻两人这般僵持,已近小半年,近来盛城内外传出些不好听的,都说朱子轩夫妇二人如今「各玩各的」,气得文太太心口疼。文老爷还把文心喊去斥了一通,撵她尽快回夫家去。 文慈与丰媛一般的年纪,明年春便要参选,落选后便可嫁人,婚事是早说好的,只碍于小选,未曾写婚书罢了。 文老爷为族中旁的女孩儿考虑,不得已要委屈文心一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牵扯,不是说和离便能和离。 这时代对女人苛刻,对男人宽容,谁又有逆天妄行的自由?便如丰钰自己,又能逃脱命去? 「那你准备怎么做?过了这个年节,那位……也快生了吧?」 文心眉头的死结一直未曾舒展开,她长长叹了一声,抬眼看了下丰钰,「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又怕你瞧不起我。」 丰钰眉头一挑,距她近了几分,「你和朱子轩私下见过?」 文心大为惊异地看了看她「丰钰,你是活神仙不成?你怎么知道?」 丰钰上下扫了眼文心,目光最后落在她袄裙之下平坦的小腹上。「你……不会后悔?朱子轩是什么人,我以为你看清了。」 「是看清了,可……」文心抿住嘴唇,沉痛地道,「可我凭什么要背负一个不能生养的罪名?我想证明,我本就是可以的!是朱子轩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们朱家!」 丰钰久久不语,其实她有些生气。 文心这样骄傲,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打定主意不肯原谅,发誓要那对狗、男女好看,结果……被那人缠上,又容他亲近……那之前的撕闹又是为何?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低头走着。 文心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眶红了,「丰钰,你瞧不起我了,是么?」 丰钰抿唇看了她一眼,终是不忍心,回手将她手臂挽住将她扶着。低低地道「你们夫妻间的事,原本就该你们自己做主,我如何作想,并不重要……」 「我还不知你么?你说这样生分的话,明显是不赞成!可我……」 丰钰沉了沉眸子,没有去看文心,她怕自己的眼神太冰冷,文心会受不了。 「你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可你不该在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容许又一个生命参与进来。」丰钰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知道不被重视的孩子活得有多么艰难,「是男孩,你们皆大欢喜,当一切未曾发生过。可也是为着这个男孩,你见证了你枕边人的全部不堪,你真能心无芥蒂的与他生活下去么?若是女孩呢……你怎么敢赌?要再重复一遍你今番的痛,看他再置一房外室替他继后香灯?文心,你这样骄傲,你怎会为这种事妥协?你又要你的孩子如何自处?她是不受欢迎的!你想过她不曾?」 文心嘴角噙了抹苦笑「我何尝不知?我娘和哥哥虽疼我,可我难道真的忍心瞧他们因我而给旁人指摘?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丰钰,你知道么?自从五年前生了小的,我已经五年没有怀上过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没机会看这个世界,更舍不得她一生下来就没有爹,舍不得她一降生就给世人用流言淹没……」 她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痛苦地缩着肩膀。丰钰回身将跟随的侍婢都遣得远了,掏出帕子给文心抹眼睛,「罢了,你别哭。你腹中有了孩子,切忌不可大喜大悲太过激动。是我话说重了,我毕竟没嫁过人,没和男人相处过,有些事,旁观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你不容易……」 文心给她安抚了些,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你是不知道,男人的劲儿多大,他……他硬来……我能如何……」她面上染了羞赧的红,把脸贴在丰钰肩头,小声地道,「其实,还没请郎中确认,我每月中下旬的小日子,上个月……没来,我觉着像……」 说得丰钰也跟着红了脸。 她毕竟未嫁过,可男人冲动起来什么样,她似乎也是知道的。 不由自主地,安锦南那张冰川般冷硬的面庞就浮现在眼前。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甩开莫名的思绪,扶着文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那个女人你打算如何?朱子轩可有表态?」 文心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做的,虽然那女人不要脸,可她肚子里到底是朱家的种。我想过了,那孩子我会接到身边……」 丰钰猛地抬眼,看向文心「你疯了不成?你替旁人养孩子?」 她见过太多的阴暗,太多的不堪,多少亲生父子、母女,都可成仇,遑论那是旁人的孩子? 文心咬牙道「难道我要容她用那孩子与我争男人么?难道我要朱子轩守着我们娘儿们,心里却惦着他们?我只有将那孩子接到身边,才能彻底断了那女人的路。名分,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我会做主,把她嫁去旁的地方,我不会准许她再出现在朱子轩生活中……」 丰钰并不赞成,可……文心主意已定,她知道,今日文心特地邀她出来,便是寻求她的安慰和支持。有主见的人,从不需旁人替她拿主意。文心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她爱一个人是轰轰烈烈毫无保留的爱,是明知那是火坑也要拼却性命不要笑着扑进去的飞蛾…… 丰钰只觉悲凉。 她生命中遇过的好女人,似乎都没有得到特别的珍惜。她娘如此,文心如此,深宫中的关贵人如此…… 而那些懂得筹谋算计,只爱自己,从不会对人动心的毒妇,却是活得无比顺心和畅快。 如果有得选,丰钰希望自己是后者。 终于走入宏光寺的那片梅园,入眼是红霞映雪的美景。 丰钰尚来不及感叹,一旁的文心忽然朝她努了努嘴。 她回眸看去。 安锦南一身浅淡的冰蓝袍服,披着银狐大氅,正朝她缓缓走来。 文心扫一眼身旁的从人们,在丰钰失神的空档,悄悄退开。 v第九章[09.11] 安锦南行至丰钰面前,目光掠过她,看了一眼她身后徐徐退去的女人。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朱家?」 丰钰微微蹙眉,没有答话。自他自以为是的强娶强聘后,她在他面前就再也没了礼数和耐心。她转身就要离去,安锦南挑了挑眉,笑道「若本侯没猜错,你这位知己,约莫要回去继续做她的朱大奶奶了。」 安锦南从不是个有闲心关心旁人后院杂事的人,除非…… 丰钰拧了拧眉,略一想,脸色就沉了下去。 安锦南轻嗤「怎么,不高兴?」 丰钰怎么高兴得起来? 安锦南一暗示,她就猜到了。朱子轩会出此下策,不惜用强也要与文心打破僵局,不正是因着她么…… 丰钰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越发起伏。文心就要回朱家去了,她的丈夫本已不堪托付,如今更打起了旁的主意,生了旁的念头,文心那么好的人,她如何放心她生活在那种卑鄙小人的身旁? 她两手紧紧攥住袖口,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在生闷气。 气朱子轩的虚伪,气文心的妥协,更气她自己,莫名其妙卷入这漩涡,赔进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带累了自己在乎的人…… 安锦南将她面上变换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双眸弯起柔和的弧度,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自打这回在盛城重逢,他似乎撞见了许多她冷静之外的面孔。 恼羞成怒有之,伤心欲绝有之,冷酷无情有之,懊恼不甘有之……一点一滴,汇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她,让他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个人在旁,日子必不会无趣…… 丰钰蓦地察觉到自己紧攥袖口的手,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 他稍嫌粗糙的掌心缓缓将她手背包裹住,然后将她冰凉纤细的指头,一根根收入掌中。 她背脊僵直,分明是不适。下意识想要挣开,安锦南已凑近贴了上来,「跟着本侯。」 他轻声道,话语中透了一抹浅浅的笑。 「记得本侯说过,你再忤逆,如何罚你?」 他声音很低,很沉,拖着暧昧的尾音,说出叫她心头微颤的话…… 那天他将她抵在窗前的情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他拂过的手,他吻来的唇,他粗重克制的喘息,他眸中幽深发暗的渴望…… 丰钰脸上不能自已地惊起一片红霞。 安锦南拉开了距离,稍退一步,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你得清楚,」他淡淡道,「嘉毅侯夫人这几个字,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勾了勾唇角,促狭地看她一脸懊恼地咬着牙。 「你想她过得安生,就应打算好,做她一世的靠山。」他朝她挑挑眉,目视那梅林深处,「朱家既然想攀,就给他攀一攀,偶尔拿本侯的名头去充充威风,本侯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今天的话,莫名的有点多。 丰钰挑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被牵住的手,她心中凉凉地想到,嘉毅侯的名头哪是那么好借的?冷家一借十年,最后下场又如何? 她又想,若文心将来不幸,算不算是受她所累? 两人牵手朝梅林深处走去。耳畔风声簌簌,梅瓣飘香。 安锦南也不知为何每每遇到丰钰,自己就像久不沾荤腥的兽乍见了肉般,总想挨挨蹭蹭亲近一二。 他掌心中的手指凉凉的,被他紧紧攥住。拇指从她光滑的手背摩挲至指头,他记得她手上有冻疮的旧疤痕,还有许多细碎的小伤口。那样一双曾被他嫌弃过的不好看的手,此刻握在手里,却半点不觉厌恶,甚至在心里跃点的企盼,只望她不要挣脱才好。当然,挣脱也不要紧,他力气大,还是可以再牵回来的…… 安锦南面部线条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丰钰朝他看去,见他眼角眉梢都似染了春风,幽深的瞳仁映着梅花艳红的影,将太过苍白的面色折射出几许微醺的意味。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下头,微微俯身,无言地朝她看去。 尽在咫尺的距离,交握的双手,眼前这神色困惑,面容清秀纤细倔强的姑娘即将是他的妻。 有生之年第一次渴望过的,想要留在身畔的人。 她并无特别之处,只是这样清清淡淡的一个女子。他曾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过无数次,拒绝逃避过无数次,最终还是挣不开……他说不清如何走入了她织的网,只知道,自己喜欢如此,并且,甘愿沉沦。 他轻轻伏低身子,伸手取下她鬓边沾染的一叶花瓣。然后覆手,遮住她的眼睛。 奇异的气氛笼罩四周,恍若这并非严冬,而是恼人的芳菲四月。 曾有过的几次亲吻,给两人独处的时光平添了几许暧昧,此刻,温热的呼吸在耳畔,他用低回醇厚的声音道「丰钰,本侯……」 丰钰闭紧了眼睛,以为他的吻就要落下,声音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宽大的手掌抽去,丰钰眸色迷离地抬头,见适才与自己温言浅笑并肩漫步的安锦南此刻又恢复了平素的冷峻威严。 他凝住眉头,转身看向不远处的不速之客。 卓鸣垂头拱手立在后头,头上隐约见汗,暗道「怪不得崔宁不肯上前,推了我来回报……」 安锦南大手落在丰钰肩上,声音微冷「你且候着,本侯去去就来。」 他转过身,停在卓鸣面前,冷冷睨他数息,才语调冰凉地道「说!」 很快,安锦南和卓鸣离开了梅林,他虽嘱咐丰钰在此等候,可丰钰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安排。她还忧心着文心,今日文心找她出来,只怕是年节前最后一次见面了。甚至……有可能待她出嫁,都难再见一回。届时文心肚子大起来,婚礼都是不能参加的。 丰钰有些难过,说起自己身边的知交好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文心是她最在乎的一个,也是待她最好的朋友。多年情谊没被时光消磨,他们还如小时候一般,彼此信任温暖。 她脚步急匆匆地朝外走,踏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眼看就到了梅林尽头,却见小道那头,个人一行,正迎面朝她而来。 v第十章[09.11] 文心邀她至此,原是与寺里打过招呼的,轻易不会放外男进来,自然,安锦南这种级别的人物不会受阻,可眼前这些人…… 她脚步顿住,想要避开,可对方已经看见了她。打头那人认出她来,双眸骤亮,嘴角挂了抹兴味十足的笑「哟,这不是丰大小姐么?」 丰钰双拳紧握,退后三步,朝来人略一颔首。她目光低垂,去寻第二条出路,绕进密匝的林中去也不失为一种法子,可……难免狼狈。 她端持着该有的仪范,只盼嘉毅侯这名头真的好用。 安锦南与她的婚事,如今盛城该当无人不知,郑家虽是商贾,向来消息灵敏…… 她稍稍将心放定,立在侧旁等众人让出道来。 郑英却全没这个自觉。他上回在丰家已经见过丰钰,当时只觉此女妆扮灰败老气,半点提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朝她打量,却见其茜裙轻裘,薄施粉黛,立在白雪艳梅之中,阳光折射在雪面上,又映衬着她的脸,洁白秀美,荧光潋滟。观之身段,细束纤腰,修长窈窕,倒比从前耀眼。 察觉到丰钰目光朝左边瞧,他朝身后几个同行的人打个眼色。他速步朝她走去,调笑道「姑娘与我在此处偶遇,可见是有缘,上回郑英错怪了姑娘,还不曾与姑娘致歉。」 丰钰眸色一紧,随着他的靠近,他身畔那几人极快地分散开,从各处堵住她可能逃去的旁路。丰钰面色不变,没有露出怯意,她微扬下巴,淡淡道「郑公子说笑了,我兄长与从人便在左近相候,不扰公子与友人赏花,告辞。」 她挺直腰背,暗暗咬紧牙关,大大方方地朝前走,行至郑英面前五六步远,她停了下来。郑英并无让路之意,那双眼睛,在她身上无礼的打量。 唯今只有身后无人拦阻,可身后,梅林深处,她若避去,便露了怯,郑英如此张狂大胆,他怎会不追?梅林前方乃是山壁,她又能逃往何处? 她咬了咬牙,声音冷下来「郑公子这是何意?」 郑英笑道「致歉嘛,郑某很有诚意的。姑娘如此冷若冰霜,可与当日那信中所写的字不大一样,何辕,你可还记得,丰姑娘在信中喊我什么?」 他身侧一人大声笑道「郑郎嘛!慕郑郎风采,祈望一会……啧啧啧,丰姑娘信中胆大热情,怎面见了却是这般拘谨?」 郑英嘿嘿笑着,一步步靠前,丰钰回眸,见身后竟也立了人。 她被围堵在人墙中,眸色越发冰冷。当日事早已查明,是客氏的陪房刻意陷害,郑家如何不知?此番却又拿那封作假的信来当面折辱,郑英分明是故意的! 浓烈的酒味从郑英等人身上发散出来,丰钰知道今日不能善了,逃无可逃,若大声呼救,文心和从人们虽在左近可赶来相护,可她的名声,也便随之完了。 郑英越走越近「姑娘不是说,倾慕于我,愿效文君相如,与我同奏一曲凤求凰?我这便在姑娘眼前,姑娘却羞什么?」 伸出手,就朝丰钰的脸颊抚去。丰钰闪身避过,同时注意着身侧其他人的动作。她绷紧了面孔「公子慎言!我劝公子快些醒一醒神,莫要因一时糊涂犯了大错。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公子可要三思!」 她话中浓浓的威胁,只盼郑英听得明白。她并非没家世没背景的人,郑英今日敢动她,毁了她和安锦南的婚事,丰家就能跟他豁出命去斗个你死我活。 郑英嗤笑一声,他任性妄为惯了,什么错没犯过?当街调戏妇人,与人争风吃醋害了人命,赌钱喝酒闹点事来,不论什么麻烦都有他家数不尽用不完的银子摆平。他虽不大敢惹官家,可此刻醉了酒,又有身边的狐朋狗友撺掇,他哪里还顾得上?笑嘻嘻地两手一抱,嘴里不干不净地道「哟,我好怕啊!姑娘说什么冤家?倒是了,可不就是冤家?」 丰钰扬手一掌朝他挥去,她面容因怒而微微泛红,声色俱厉地道「你给我放尊重些!」 郑英横臂将她手掌钳住,在她指尖使劲嗅了嗅,「好香!」 身边暴起一阵哄笑,气得丰钰脸色一阵阵发青,「郑英,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郑英将她手一扯,另一只手抚上,去捏她的下巴「怎么不知?姑娘心心念念与我做对鸳鸯,我这不是……」 「郑英!」丰钰厉色道「你可知,我即将与嘉毅侯成婚!你敢动我,我夫君岂能饶你?」 情急下,哪里还顾得上矜持,她扬声高喝,只盼吓退了歹人。郑英身侧一人眼神闪烁,偷偷扯了扯郑英的衣角「四哥,咱们……」 郑英反手一掌,将那人脸颊打得高高肿起,「怕甚?」 他眸中射出怨毒的光,将丰钰一扯,带进臂弯,「你们丰家害的我们郑家多惨你可知?好容易得着机会,我不在你身上收个够本,怎对得起我一家老小?你以为你什么东西!等老子玩完了,给你画张春图,送给你那克妻鬼未婚夫瞧瞧,看你给老子玩成什么贱样!」 郑英见众人似乎都有些惧意,眸子一厉,喝道「你们怕什么?这可是未来侯夫人,你们做梦都够不着的人!错过这村儿,哪还有这店儿?给嘉毅侯戴绿帽,想想都够兴奋!」 「是么?」 冷冷的一声问,从郑英身后传来。 郑英未及反应,他周遭的人已变了脸。 丰钰挣扎扭动着身子,好容易扭过头来。越过郑英的肩膀,她看见小道之上,安锦南面色沉沉的立在那儿。 她原是个清冷又骄傲的人,适才那种情形,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弱态。此时见着了他,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酸酸涩涩的好生委屈。 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她眸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湿意。 郑英意识到不对,攥住丰钰的手臂带她一并转过身来。 安锦南瞳孔缩了缩,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可他周身都是不容忽视的杀气。 郑英未曾见过嘉毅侯本人,可不知为何,他一见面前这高大而阴郁的男人,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喉结滚了滚,余光瞥见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已经逃得逃,跪的跪。 他手里还握着丰钰的腕子,下意识地松开了,丰钰快步朝安锦南奔了过去。 安锦南面无表情,看也没看避到自己身后的女人。 郑英勉强挤出个笑「小……小人……错认了人……侯爷您……」 安锦南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冰冷的面容浮出一抹轻笑,他朝郑英招手「过来!」 郑英慢吞吞地朝前挪步,嘴里仍在辩解「小人真不是有意……」 安锦南等他近前,眸子半眯,颔首道「嗯,过来。」 郑英只得又近了两步,抬脸望着安锦南道「候……侯爷?」 安锦南淡淡一笑,举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v第十一章[09.17] 「侯……」 郑英这句话没能说完。 安锦南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攥上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丰钰听见安锦南冰冷而暴怒的声音「卓鸣,把她带下去!」 丰钰动了动嘴唇,尚未说出什么,卓鸣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朝她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心中有些忐忑,抿一抿嘴唇,没有违逆安锦南的命令。 丰钰人在厢房中,手里捧着茶,却是一口未饮。 听得门响,她从椅中站起身来,伴着一丝寒意,安锦南面沉如水地从外迈入。 门被重重带上,丰钰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的视线落在安锦南的手上。 她不知道,安锦南会如何处置郑英。 「茶!」安锦南一掀衣摆,在适才丰钰坐的椅上坐了。 丰钰近前,轻瞥他一眼,依言替他倒了茶。 安锦南视线停在她的指尖,看她仔细冲了茶杯,又撇清了茶末,才斟满水递到他手上。 安锦南没有接。 他抬手将她手腕攥住,然后另一手翻出,掀开了她的袖子。 白璧般的臂膀显露出来。丰钰待要躲,却躲到哪儿去? 手中茶水泼了自己和安锦南一身。茶杯咣地一声坠地,裂成细细的碎片。 「躲什么?」安锦南眉眼沉沉地看她,她白皙的手臂上,有被郑英捏出的痕迹。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抬手扣住了她的下巴。 「与本侯一处时,那泼辣劲儿呢?」 他可记得前番两回的痛楚,她是用了十足的劲道在抗拒的。 今天,却亲眼见她被人碰触而毫无避开的余地。 他怎能不恼,怎能不气? 他恨不得生生撕了那下流东西!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了。 丰钰注意到他袖口处,几滴颜色极暗的血迹。 她瞳孔微缩,被他捏得生疼,眼底泛起不甘的泪意。 若不是他突然来到,她怎会与文心和小环他们分开? 若不是他突然离去,她又怎会独个儿一人留在梅林? 丰钰从不会对人随意期许,可不能否认,她心底对安锦南,和对旁人还是有所不同……至于为何,她没想过,也不敢想…… 安锦南见她红着眼睛倔强地不说话,他心中恼恨已极,一把松开她,将她推开,然后握拳,重重拍在案上。 丰钰给他推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桌上茶壶被他一拳震得跳起,哗啦啦响声一片。 下一秒,安锦南站起身,朝她走来。 丰钰仰起脸,没有后退。安锦南高大的身影覆上,两手捧住她的脸。他眼中有她读不懂的情愫在流动,他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说出口的话分明是命令,却又像是祈求。 「别再让我撞见你和别人亲昵……」 丰钰没答,她奇怪自己的反应。 眼泪好像不受控制,喉咙里酸涩得不像话。 安锦南的吻落下,她甚至没有推拒。 她闭上眼睛,握成拳的两手松开,抱住了安锦南的腰。 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将她理智轰炸得一点都不剩。 他不是在介意他作为嘉毅侯的颜面,而是…… 他在乎她…… 气息许久才调匀了。 安锦南轻啄那对已经红肿的唇瓣,不舍地稍稍松开了覆在她细腰上的手。 丰钰垂下头,把脸埋在他胸前。她肩膀轻颤,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适才,几乎给他吻得窒息了…… 头昏昏的,能站稳,全靠他相扶。 对丰钰来说,这段漫长得过分的热吻已经结束。可对安锦南来说,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胸腔满溢着挣扎纠结的渴望,他怀中抱着这个让他频频失控的女人,而她,竟出奇的乖巧、顺从…… v第十二章[09.17] 他握住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看着自己。 她双眸有些湿润,水意朦朦。安锦南低低叹了一声,他倾下腰,想要重新覆住她的嘴唇。 丰钰瑟缩了下,她别开头,撑住安锦南的胸口。 他蹙了蹙眉,视线下移,注意到她雪白的颈子,分明的锁骨……他眸色挣扎,重新看向她的脸,潮红的颜色正从她面上退去。 这个适才被他吻得软成了水的女人,正在急速地恢复神智。 他知道适才她不过是心绪复杂下的一时软弱。再想亲近,便只得用强。可她即将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人,何急一时? 安锦南伸手按住她的腰,手掌缓慢而挣扎地摩挲着,叫她紧紧贴着他,不能逃去,然后声音嘶哑地开口「若刚才本侯不来,你待如何?」 丰钰低眉喘息着,眸中已恢复了冷然她抿了抿嘴唇,拉开自己与安锦南的距离,走到一旁,将被弄乱的衣裳抚平,「若侯爷不来,我自大声呼救。」 安锦南从后拥上,大手环过她细腰,将她锁入怀中。 「丰钰,本侯可以早点迎你入门?」 他声音里的柔情,难以忽视。略带沙哑的嗓音,没来由叫她心内颤了颤。她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她想抽身。 安锦南拉住她手臂将她拖过来,叫她正面对着自己,含笑抚了抚她的发,道「适才吓唬人的那句说得很好。」 哪句? ……我即将与嘉毅侯成婚…… 你敢动我,我夫君岂能饶你…… 记忆回笼,当着安锦南的面,她臊的满脸通红。安锦南俯身贴近她耳畔,声音里满是笑意,怒气早在适才的亲近中化成了旁的东西。 他含着笑逗她「叫声听听……」 他听见丰钰叹了一声。 手中抱着的人已经没了适才的虚软。她双眸澄澈地,用沉静的眸光望着他,似乎有些无奈,有点恐惧,又有点烦…… 安锦南觉得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被抽去,他澎湃的心绪瞬间凝固了起来。 ——他们之间,似乎从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虽在感情方面迟钝些,可他也能读懂,她看他的眼神,有感激,有恐惧,有防备,唯独没有情意。 这是个冷心冷肺,他费尽力气也难以将她捂热融化的女人。 安锦南骄傲的内心微微折出一道痕,然后很快自行抚平,面容重新变得沉郁冰冷。 在他放开手的一瞬,丰钰快速地走到距他甚远的门边,「家中恐等急了,我……」 安锦南轻嗤一声,没有看她。 他坐在适才喝茶的桌案旁,脚底撵着那碎了一地的瓷片,淡漠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从鼻中轻轻哼出一个字音。 「嗯。」 丰钰如逢大赦,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隔着一道门板,她胸脯剧烈地起伏。 若不是迅速逃离,她怕自己在他面前失了冷静。 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形。婚后的安锦南,会否常常这般与她独处? 他伏低身子贴在她耳畔说话,含笑哄她喊一声「夫君」…… 他抱住她贪婪地亲吻,灼热的手掌似乎要燎着了她的背脊…… 他深邃的眼眸湿漉漉的,专注凝望她时,有无限的柔情在涌动…… 他和她贴的那么近,她听到他有力的急促心跳,和他难以叫人忽视的剧烈反应…… 丰钰对此陌生,恐惧,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条。 她只看见了他的残暴、冷血、自私。她从没设想过,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不敢想,他……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喜欢她? 这一认知,在适才漫长的亲吻中被印证。似乎有一股暖流,将她和他的心在那瞬紧密联系在一起。她发觉自己无法逃避,无法自欺。 她紧紧捂住胸口,听见自己快要蹦出胸腔的剧烈心跳…… 她闭了闭眼,用了十分大的力气才迈开步子,走了下去。 安锦南立在窗旁,目视她窈窕的背影远去。 他已暗中安排了崔宁相护,不必忧心她的安危。 适才在林中,他心内怒不可遏,恼恨翻涌呈滔天之势。 v第十三章[09.17] 他以为自己冷静强硬,从不怕什么东西。远远听见调笑声时,他却是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 多怕自己闯将过去时,已经晚了一步…… 还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他无法想象,若她真的被……他会如何? 便是杀了那些人,能挽回什么? 她那样的性子,若是给人欺了,又会怎么做? 安锦南两手交握,头低垂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隐隐的痛意爬上了额角。 这许多年来,他对外头的事都不大在意。不能想象,自己会有一日为了一个女人动了真怒。 刚才……他亲手捏碎了那人的骨头…… 丰钰……从什么时候开始左右了他的情绪? 他其实很不习惯这样,但他知,这只是开始…… 他长久的坐在那,默默无语。卓鸣进来,回报了今日事「郑英一行人醉酒,因与人打赌,才攀墙入了寺里攀折梅花。应是巧合。」 安锦南抬起头,嘴角噙了抹轻嘲「将适才在场之人,尽数追回。」 卓鸣眸子闪了闪「如何处置?」 「杀。」安锦南淡淡吐出一口浊气,似乎说完这个字,今日的恼恨才终于消了。 他站起身,与丰钰在一起时的柔和浅笑纷纷消弭了行迹,他面部线条料峭冷硬,眸色深不见底。 文心回城那日,是丰钰婚前最后一次出门。 年节将近,各家忙于迎来送往,丰府今年大胜从前,往来不绝的各色人马欲与结交。丰庆虽在病中,前来探望致礼的亦不少,因主母「抱恙」,杏娘的能干就在这时体现出来,将礼帐记得极其详尽,待丰郢每日来时报与他瞧。 杏娘表面上的身份,仍只是屋里的大丫鬟,可众人都知道,等老爷病好些,或是寻个合适的时候,杏娘许就抬了姨娘了。 而客氏渐渐不吵闹了。 初时她每日以泪洗面,状若疯癫地哀求哭喊,随着日子邻近新年,她突然安静下来,并在某日,求见了一回丰大太太。 当夜,丰钰就从杏娘处听说了丰大太太和客氏的谈话详情。 年节将近,客家定有人来送礼,客氏不出面、不打招呼,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丰家搪塞说是客氏病了,那也必会有客家的人前来探望。 客氏所倚仗的便是自己娘家,与她两个孩子,只要他们不放弃她,她就仍有机会复起。 丰庆瘫了,她就该是二房绝对的掌权人。便她做错过什么,那也是他们二房的事,遑论,那件事本就处处存疑。 她本有十足把握,能将自己从这境地解救出去。 望着气定神闲、面色不错的客氏,丰大太太挑了挑眉。 「你我妯娌一场,都是外姓人,我同情你处境,也不想如此待你。不过,你既知年节将近,你必会见你家人,为何不韬光养晦,安心等待?你何苦扯了你那宝贝女儿进来,做些无谓事,反害了她,害了你自己?」 客氏怔怔望着丰大太太,神色迷茫,听不懂这话是何意。 丰大太太叹了口气「这几天,媛儿不曾来?」 客氏面容一僵,是啊,这几天丰媛不曾过来。她以为是年节近了,家里宴多…… 难道出了什么事? 丰大太太见她一脸迷茫,似乎真不清楚,心中倒有些不忍,缓步上前,抚了抚她肩膀。 「你说你,何苦叫孩子们跟你受罪。前儿柳家来人,你未来亲家带了儿子过来,俩孩子私下说了几句话,你猜怎么着?」 她叹道「你们就是想不开,非要和钰丫头过不去。她一个即将出嫁的闺女家,能碍着你们什么?柳家小子也是蠢,竟能答允这种事!」 客氏仰起头,紧紧攥住丰大太太的袖子「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家小子知道钰丫头去宏光寺,撺掇那郑英劫堵钰丫头……给嘉毅侯撞个正着,你觉得能捞到什么好?」 丰太太目露同情,拍了拍客氏的手背「人啊,有时真的莫要把旁人想得太蠢。嘉毅侯什么人物,你以为坏了钰丫头贞洁她被嘉毅侯厌弃了,我们这些作为她家人的就能善了?」 「媛儿的婚事……作罢吧!」 丰大太太丢下这话,就摇头走了出去。 此事是丰钰头回听闻。 上次郑英出现在宏光寺内,确实疑点重重。 她眸中风云密布,怒意席卷。手握成拳,恨不能揪住丰媛,好生问一问,她究竟如何挡了他们的路! 客氏害了她娘,害她进宫,又害她几乎失了名声,客氏自己不应受报应么? 为何他们害她就是理所应当,她就不能稍稍反击?原本对这个妹妹她有几分不忍,虽嘴上要强没说一句软话,可在心底,她并不想丰媛受她受过的那些罪,到头来……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太仁慈,太无能了吗? 但不论客氏和丰媛如何打算,这个年节仍在喜庆的氛围中过去了。 客氏出来见过几回人,不知有什么把柄在人手,自己的处境她并未与娘家提起。 而丰媛变得很沉默。 v第十四章[09.17] 二月十三她就要启程入京,参与今年的小选。 低阶官员的女眷躲不过这一习俗,纵丰凯已经是五品大员,可她是丰庆的闺女,她父亲官阶不高,她躲不过这遭。 临行前,丰媛去了趟丰郢的院子。 丰钰知道后,并没有派人跟着。 她也很想知道,丰郢会怎么做。 对丰媛这个继妹,丰郢向来不很亲近,他大多时间在外,与她交往甚少。可面对一个哭的梨花带雨把你当成唯一救世主的女孩子,他觉得拒绝的话真的很难开口。 接着就传来消息,说丰郢打点了门路,免了丰媛上京。 这与丰钰方面的处境可谓天壤之别。 对丰郢这个兄长,丰钰是彻底的失望了。 他看不见自己亲妹被人践踏欺凌的模样吗?因为她性子强,不爱流泪,所以她就该当承受更多的苦楚? 她内心满满的都是酸涩和感伤。 她看着这个伤透她心,没给她半点温暖的家,第一次觉得,离开不失为一件好事。 二月初,安锦南亲自上门请期。 三月十五,嘉毅侯府张灯结彩,二十八岁的嘉毅侯,续娶小他三年的继室丰氏。 大婚前夜。 丰钰睡不着。 这一晚人来人往,许多人挤在寿宁轩的院子里。安锦南的聘礼,在盛城内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续弦不比初婚,多数办得简便些,如此郑而重之地迎娶,实是不多见的。 若在从前,丰钰会想他是嘉毅侯。他爱脸面。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因些许银资堕了威名。故定要壮大声势,才衬得上他堂堂嘉毅侯的地位。 可此刻,心情有点复杂。她好像能读懂,那厚厚礼单后的,安锦南对她的在乎和尊重。 丰家所行之事,拿自家闺女的名声去算计一个男人,以安锦南的性子,他本该忽视那传言中无辜女子的死活,重拳击向丰家,当众打他们的脸。 可他没这样做。 他忍气吞声,甚至欣然接受,照单全收,他将计就计,自行去坐实了流言…… 他本可以无情的看着她死。 可他……却是许以妻位,重礼聘之。 丰钰心中是感激的。 感激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尊严,给人用掌心小心的托护住了。 这桩婚事,她一直没得选,心里默默的挣扎、纠结,不甘,悲伤。其实她很清楚,这已是她眼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归宿。至少安锦南,还肯为她用心。 辗转了半宿,似乎才阖上眼,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贺喜声。丰钰被拉起来,盥洗沐浴。然后她身穿大红喜服,在天色未亮的清晨披发坐于妆台前。 全福夫人请的是文太太,手持缠了红线的发梳替她梳理头发。 镜中,丰钰装扮浓艳,霞帔坠金,文太太不免湿了眼眶。 两人几乎做成了婆媳,若她没有进宫,可能早已嫁了文嵩,在文太太的庇护下生活,那样,其实也是幸福的吧?是她没福气…… 不知怎地,丰钰也有些伤感。文太太抚了抚她的肩,俯身轻声道「别哭,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自己却是忍不住,别过脸去哽咽了一声。 丰钰这孩子命苦,时至今日,做了这身份高贵的侯夫人,焉知就能一路畅顺?她自家这般势力,若是嫁个寻常公子,只怕还能骄纵一二。嫁了那么高的门第,对着那么骄傲的男人,若他不疼她,娘家又添不上力,她只会寸步难行…… 文太太这些忧心,便如对自己亲身儿女一般,她强忍住泪意没有将心底的忧虑说出来,勉强笑着替她簪好了头发。 天还没亮,前来致礼的人已将屋子记得满满当当。与这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嘉毅侯府太过冷清的主院。 安锦南一身霜白中衣,罩了件玄色氅衫,手持宝剑,在后园林中舞得虎虎生风。 崔宁脚步匆匆的进了来,低眉道「侯爷还是放众位官员进来?新娘子进门,太冷清怕不好看。」 安锦南动作一顿,面目表情地哼了声算是应允。 没一会儿,他换好喜服去了前厅谢礼。 来的都是些盛城当地的官员,个个儿脸上带笑说着十分吉利的贺词,安锦南沉沉的面容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坐在上位,挽起绣金丝缠枝纹的袖口,沉默地抿了口茶。 待气氛有些僵持,官员们头上都见了汗意时,才听他颔首道「多谢。」 屋中松了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从一早上安锦南就绷着面孔好像一脸的不高兴。其实除了这些来贺喜的觉得有些发怵,崔宁他们几个也并不好过。从昨晚开始他们就在侯爷面前频频出错,记下的还未行刑的板子崔宁已经累积了一百二十多。就连向来寡言稳妥的卓鸣也得事后去领十五鞭。 崔宁咬着后槽牙,低声跟卓鸣吐槽「你别看侯爷不苟言笑一脸深沉的,我跟你赌命根子,侯爷此时掌心发汗,紧张得不行。」 卓鸣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我赌一坛竹叶青。」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崔宁回头,见赵跃不知何时也进了院子。 v第十五章[09.17] 崔宁话匣子终于打开,横臂将他一揽,「赵大人你来得正好,你也觉着我适才猜测不错对吧?在侯爷身边十余年,这点事我还看不清?上回他这般紧张便是十七岁带兵打仗,第一回 做统帅时,……」 赵跃淡淡道「我赌一坛竹叶青,——堵你今晚去司刑处领的棍数,至少三百。」 崔宁把眼一竖「你浑说……」 这声音不免拔高了两个调子,还未说完,就觉出周身气压好似突然低了几分。 安锦南甩脱了一屋子客,独个儿立在阶前,眸中浓云重雾,正沉沉看着崔宁。 崔宁心中一凛,连忙将架在赵跃和卓鸣身上的手臂放了下来。安锦南没再看他,朝赵跃点点头「隔院,都打点了?」 赵跃上前抱拳道「打点好了,隔院女客约莫一百多人,各家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赵跃除司刑外,还掌理嘉毅侯府的暗桩、斥候,消息等。崔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这个领卫经由几次失误,如今在侯爷眼里,似乎已经不受待见,随时职权不保。 崔宁忙缩了缩肩,上前道「侯爷,大喜的日子,属下会加强防卫,力保……」 「崔宁。」安锦南揉揉额角,似乎有些头痛,「上回本侯如此紧张,是数月前。」 崔宁一怔,听安锦南续道。 「本侯身边的领卫大意,致使本侯被人行刺,身受重伤……」 他斜睨向崔宁,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凉飕飕的叫崔宁心惊不已「本侯每每想起,都会手心见汗,紧张难安。」 「崔领卫。」他道,「待今日礼毕,你自行去司刑处,领一百军棍,以长长记性。」 崔宁整张脸都垮下来,欲哭无泪地抱了抱拳「是,侯爷。」 他做什么要多嘴打趣侯爷。 他做什么要作死揭穿侯爷的弱点? 侯爷为丰大姑娘失态不是一两回了,这马上要和人成亲了,得偿所愿,心里紧张一下怎么了?他做什么非要嘴贱说出来叫侯爷没面子? 天亮了,外头越发传来喧闹之声。 丰钰坐在寿宁轩暖阁的床上,肚子有点饿了,想吃东西,却苦于身旁一直人来人往不断,总没个机会。 不一时,外头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 丰钰那颗纠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子里一叠声的起哄大笑「新郎官到喽!」 小环匆匆摸出备好的红绡绣金盖头替丰钰遮了脸。 眼前一花,一闪,红云遮挡了视线。只隐约辨认出几个影。 她手心湿湿的,都是黏腻的汗。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安锦南迎亲时是不是仍端着那张冰块脸? 她那些个族中的兄弟,哪个敢堵住大门为难嘉毅侯,着他答对了问题才准进门迎人? 突然觉得,安锦南做到这等高位,也挺无趣的。 时间过得飞快,丰钰觉得鞭炮不过才响了一息的时间,外头就急慌慌地来催她出门了。 丰郢身穿喜气的吉福红着脸挤入一堆小媳妇大姑娘之中,好容易行至屋内,立在丰钰面前。新娘子脚不染尘,需家中兄弟背上喜轿方吉利。丰郢看着眼前罩了盖头的女人,她年幼时被他抱坐在腿上逗弄的那些前尘往事波浪般在脑海中迅速翻滚。 他眼眶微湿,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钰儿,哥背你出去。」 一句话,哑了嗓子。 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怕人笑他一个大男人还如此多愁善感,连忙垂低了头。 丰钰被喜娘扶着,将双手搭在他肩上。 丰郢将她背起,眼泪滚滚而落。 她这么轻…… 这些年他刻意回避着的,岂止是作为兄长的一份责任? 他是刻意的不去想,这些年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年他太弱,太渺小,对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掌握。他以为她离了家,至少还有活路,而他自己,尚要为前程出路挣扎。是他故意忽视了她。忽视了这世上,与他最近的人。 从寿宁轩到大门外,这段路很长。丰钰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像小时候无数次,他背着她玩耍归来一样。 丰郢伤感地道「将来为着你自己活,家里的事,有我……」 丰钰没有答话。她将下巴抵在丰郢颈侧。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与这个兄长如此亲密…… 「媛儿来求我,我仿佛见着十年前的你。那时我自顾不暇无能为力,我心中遗憾,悔恨了足足十年。好在,如今我有了些许能力,我终于可以护着你……」丰郢的声音很低,在四周的喧嚣声中,低沉地几乎听不清。 「可你,已经不需我护着了。」 他自嘲地一笑「嘉毅侯答应过我,会待你好,我也能放心……」 这般慈爱的与她说着这样的贴心话,丰钰若在从前,只怕心里早已酸痛得忍不住,就要伏在他肩头哭了吧? 可她只是冷冷地嗤了一声,煞风景地道「我与文心去宏光寺的消息,是兄长透给了丰媛,以及嘉毅侯?」 v第十六章[09.21] 丰郢面色微僵,接着耳尖隐隐泛了红。「我是想……」撮合你们…… 大门就在前头,丰钰腮边凝了抹冷笑,从丰郢背上滑了下来。 风轻轻拂起她盖头一角,丰郢眼中映入那抹料峭的冷嘲。 「兄长不如去打听打听,当日曾发生过什么。再去问问,缘何大伯父出面替丰媛退了亲事。」 她扶着喜娘的手,转头坐入雕金镶玉的轿中。 丰郢被身后的人群冲开,他身子晃了晃,抬头,目光迎着热烈的朝阳。 安锦南骑在高头大马上,背后便是那耀眼得叫人无法逼视的光线。 他面容冷峻而威严,目送丰钰被人扶入轿中,遮了轿帘,心里沉甸甸的,已被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 离开丰家,道路似乎变得十分漫长。 他身后锣鼓丝竹始终不断,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却仍能听得十分清楚。 安锦南回手,按住自己鼓噪的胸腔。唇上勾起一抹轻笑,不明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浮躁不安。 人,已经是他的了。今晚…… 夜幕低垂。 侯府中宾客散的有些早。 后院清净极了,只偶尔传来安潇潇的几声轻笑。 安锦南喝得不少。其实没人敢灌他喝酒,不过为着今儿大喜,来敬酒的他都很给面子的饮了,自己还十分亲切地与段家、丰家几个儿郎碰了杯。 此刻,给风一吹,那酒意稍散。 安锦南先用了些醒酒的汤水才迈开长腿朝后院走去。 安潇潇一直陪着丰钰,屋里还坐了几个安家族里的妇人,有的是嫂子,有的是堂姊妹,丰钰一一认过了,交换了一番见面礼。 其实没什么可聊的。安家这一族中,安锦南这一脉身份最为尊贵,族里那些个叔伯也不会在他面前拿长辈的谱,后宅这些妇人自也不会来触丰钰的眉头。 丰钰肚子饿了一天,此时已经力气全失。小环适才递给她一只果子,这会儿还藏在袖子里没机会吃。 听得外头婆子侍婢齐刷刷的致礼声,丰钰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从床上站了起来。 水仙挑了帘子,安锦南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跃入众人视线。 他穿一身大红,威严的面孔微微泛着红。廊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头顶,给他线条凌厉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柔和颜色。 屋里人除安潇潇外均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勉强挤出笑说两句恭喜的话,众人很快告辞而去。 丰钰心中没来由有些忐忑,那些个亲友见了安锦南似如耗子见了猫,可见他性子并不是平易近人。 奈何她此刻头上罩着盖头,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她似乎听见安潇潇笑着与安锦南说了什么。 她没来得及听清,四个喜娘上前,扶她在床上重新坐好,将秤杆递给安锦南,笑着道「请侯爷揭盖头。」 后面一大串的吉祥话和讲究,丰钰一句都没听清。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安锦南此时倒像是非常有耐心一般,直等那一连串的吉祥话说完,才手腕一抬…… 眼前骤亮。 无数的红烛映着跳动的火苗,整个内室都是大红的颜色。 她面前被遮住了大片光线,安锦南高大的身躯立在眼前。 喜娘递上合卺酒,安锦南朝她挑了挑眉,将酒接在手里。 不知缘何,丰钰突然窘得抬不起头。 安锦南挑眉的样子……像在催她动作快点…… 丰钰接了酒杯,耳畔喜娘的唱词全被她忽略。 她略略仰起脸,眸中倒映了安锦南的影子。 他凑近过来,手臂绕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酒杯置于唇间。 她似乎是第一回 认真端详他的脸。 他有一张极薄的唇。 高挺的鼻子和俊朗的眉眼。 两人饮了合卺酒,喜娘上前取回酒杯,他们相缠的手臂却并未分开。 丰钰有些窘迫地想后退,安锦南身子一倾,距她更近了几寸。 他刻意在压抑着呼吸。灯下,近距离的看她,如此明艳…… 喜娘皆是见惯风浪的人,没有没眼色地将人打断,伸手将屋内四角立着的侍婢都招了出去,然后轻轻掩住了房门。 头顶光线被遮住大半,丰钰仰起头,只看得见安锦南微醺的脸。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靠过来时,大手抚在她恼后,抽去凤冠两侧的长簪。 v第十七章[09.21] 她头顶沉重的珠翠随着他的动作被取了下来。在头皮一松的同时,瀑布般的长发随之披散。 她有一头极好的头发,浓密黑亮,缎面一般光可鉴人。他手掌穿过其间,粗粝的指头取了一缕在手,凑在鼻端轻嗅。 那抹冷冷的幽香,自她发间传来。 他眼眸如深潭,幽深不见底,微微一点灯火的倒影在他瞳仁中跳动着,叫人琢磨不透,他此时心绪如何。 丰钰却是明显的紧张局促。他离得太近了。 自己披头散发地坐在一个男人的两臂中间,他一手把玩她的秀发,一手撑在她身侧,只需他稍稍俯身,就可…… 安锦南垂头,轻轻蹭了下她的嘴唇。 丰钰咬紧牙根,两手紧紧攥住了裙摆。 他只是蜻蜓点水般,蹭了下,又啄了下,然后退开,让身后的大片光线透过来,将她窘迫的模样看得清楚明白。 地上滚了一颗果子,滴溜溜的在他脚边打转。他垂头盯着那颗果子,眉头挑了挑,然后嘴角一勾,轻笑了下。 丰钰垂下脸,面色有些窘。 那果子她一直藏在袖中,几番想寻机会偷偷吃了,都没能得逞,谁想适才一紧张,叫那果子滚了出去。 安锦南笑了两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安锦南一走,屋里的旖旎气氛登时一扫而空。丰钰抚了抚给他弄散的头发,将零落在床上的凤冠和花簪收拾了,正欲扬声喊小环进来挽发,却听那门吱呀一声,水晶帘子噼里啪啦一阵轻响,出去的人又折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小环,及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婢。 安锦南没有言语,朝丰钰投去淡淡的一瞥,越过她走去了后面的净室。 小环上前来,含笑低声道「姑娘……」 才喊完这句,就意识到不妥,抿了抿嘴唇重新唤「夫人。」 丰钰对这称呼有些陌生,待反应过来,不知怎么觉得好生脸热。 她点了点头,坐去妆台前等小环梳发。轻瞥那两个侍婢,「你们,进来服侍侯爷?」 安锦南养尊处优,自然任何事都不需自己动手。丰钰曾经服侍过人,自然也知道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如何过日子。 她不免多瞧了那两个侍婢一会儿,均是模样周正肌肤白细的,安锦南此时去净室,怕是沐浴?那这两个…… 一幅美人侍浴图浮现脑海,丰钰似乎看见安锦南仰头靠在浴桶边缘,怀中抱了个替他擦拭身体的娇人儿,身后还跪坐个替他揉肩的…… 丰钰没来由红了脸,心里闷着口气转过脸来。 水仙抬眼偷觑丰钰,见她面色不佳,不由怯怯地道「侯爷吩咐,叫奴婢们进来收拾桌案,已经吩咐了小厨房,给夫人治几样简单的吃食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韩嬷嬷为首,领着几个小丫头各捧了托盘鱼贯而入。 丰钰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连忙假作无事般点了点头。 水仙这才引着另一个叫茉莉的侍婢一块儿去将适才饮合卺酒的桌案收拾了。 韩嬷嬷脸上不见笑容,指挥众人将精致的点心小菜在桌上摆了,朝丰钰弓了弓身子,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夫人可需留人在内服侍?」 丰钰只留了小环,室内很快又静下来,小环看了眼那菜色丰富的桌子,朝丰钰抿嘴笑道「侯爷怜惜夫人。」 不过是察觉到她许是没吃过饭,叫人摆了点吃的,这就算怜惜?丰钰心内不以为然,净手后用了点饭菜。 不知是不是饿过了头,还是太紧张,略略三四口下肚,就觉得撑得吃不下了。 小环喊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和她们一块儿收拾了桌子。又替丰钰备水,在屏风后的小净室简略的梳洗了。丰钰换了寝衣,爬上床坐在那心不在焉地取了书瞧。小环瞧瞧更漏,心想侯爷已经进去好大一会儿功夫了,可要去催催?哪有叫新娘子自己独坐在床上干熬的? 但她觉着害臊,没好意思说,只拿眼打量着丰钰,见自家姑娘来回翻着一页纸,来来回回看的总是那一张,脸上一副淡然的模样,眼睛却时不时地瞥一眼净室方向。 小环心中偷笑,原来姑娘也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无所谓的。如果侯爷今晚冷落了姑娘,姑娘这侯夫人明儿就会成为笑话。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姑娘本就被人指摘高攀,若真的独守一夜的空房,指不定给人奚落成什么样呢。不怪姑娘心里紧张。 小环急得想蹿进去捉人了。主仆俩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不妨后头净室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小环迅速抬头,瞟了一眼丰钰,后者从脸到耳尖都泛了层粉红颜色,咬住嘴唇朝她点了点头,小环这才忐忑地退了出去。 安锦南发梢滴着水珠,身上穿了件宽大的寝衣,水滴顺着嶙峋的锁骨一路落进半敞的衣领中去。 丰钰站起身,只朝他瞥了一眼,就垂下头,怔怔地立在那儿。 他向她走去。 闻见她身上那冷香似乎更浓郁了几分,靠近,伸出左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浓郁的眉色染了一抹腻腻的柔情,垂下头将她缓缓的、一点点抱进怀里。 低哑的声音透着暧昧的沙色,他轻声道「你……沐浴过了?」 丰钰将脸贴在他胸前,闭着眼咬着牙,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没有拒绝。今晚,她是他的新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一切,是他的权利。 像有猫儿在心底挠了下,在水中浸泡许久才冷却些许的热情,似乎她轻轻启唇的一瞬间就再次被燎燃。 安锦南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见她睫毛轻颤,身子僵硬,仍是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他喉间发出一声闷笑,轻轻的吻落在她脸颊上。 滑滑凉凉的肌肤,触感是如此的美好。他将她抱得更紧,顺势与她一道坐在床沿,他身子前倾,捧住她的脸,爱不释手地摩挲数下,亲了亲她的嘴唇。 丰钰一手撑在他胸前,一手支在身后,勉力维持着别扭而僵硬的姿势。 v第十八章[09.21] 她面上染了桃色,微微侧过头去,似是不耐,又似是羞不能抑。这样柔顺乖巧的丰钰,安锦南从不曾见过。他捧过她的脸细细将她打量。秀眉明眸,琼鼻樱唇,香肌如玉。她细长的脖颈白皙秀美,曲线一路蜿蜒而下,胸口剧烈起伏,兀自恐惧不安,局促难耐。她是强忍着,没有将他推开。 安锦南眸色渐深,撩起她鬓旁碎发,捏住她的下巴加深了亲吻。 身前的男人越发倾近,丰钰撑在身后的那只手臂渐渐不支…… 他环过健硕的臂膀,将她细腰陡然箍紧。丰钰身子一轻,给他抱了起来,置于他的大腿之上。 她惊慌的睁开眼,两手试图去推他。 他俯下头,嘴唇顺着她的嘴唇、下巴、脖颈,一路向下滑去。 丰钰喉间发出难耐的一声轻呼。 痒痒的,酥酥麻麻的,亲吻。 刺刺的,微细的男人的胡茬…… 肌肤上面激起无数个细细小小的颗粒,她僵直了脊背,闭紧双眼,强忍住羞意,任寝衣滑落肩头。 圆润光滑的窄肩之上,一只粗糙的温热的手掌覆上。 肩上两条细细的大红色绸带,在优美无暇的背后结成好看的蝴蝶。安锦南不知缘何,指尖似乎有些颤抖。 咬住牙用了好一会儿功夫,都没能顺利解开绳结。 他眸中火光流动,闷闷地看她一眼。 丰钰脸上尽是娇色,横眉避开他的盯视,心道,莫不是他想我自己解开? 她不自在极了,下意识就去推他,想暂离这旖旎暧昧的叫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安锦南岂能容她得逞,大手一掀,将她胸前精致的绣花红绸一把扯了开去。 绳结被生生拽断,娇嫩的肩头背上都留了淡淡的痕迹。 丰钰低低的一声惊呼,连忙抱住自己无遮无挡的胸|脯。 安锦南眸色沉沉,面容有些狰狞。 他掐住她的腰,旋身将她置于身下帐中。 仰面躺在枕上,丰钰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扑通扑通,快要蹦出胸腔一般,又痛又急。 安锦南覆了上来,眉头紧锁,扯住她的手腕。 丰钰挣了下,他手上多用了一成力气,粗暴地将她手臂拉起,扣在她头顶枕上。 胸前凉丝丝的,丰钰羞得几乎要落泪。 接着只觉温热的气息扑来,安锦南的吻,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 羞耻的抿住嘴唇,丰钰眸中瞬时漫了一层委屈的水雾。 她仰起头,不由胡思乱想,夫妻是什么? 一纸婚书,一系列的繁文缛节过后,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能如此亲密相贴…… 丰钰羞得脚趾头都勾了起来,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没来由地顺着眼角滑落,连忙侧过头去,用枕头盖住大半张脸。 他托住她的腰,视线落下,注意到她洁白如玉的腿上,膝盖处,细细的淡淡的浅痕…… 再凝神去瞧,肩头背上,上臂……也有些许年代久远的旧伤。 他眸子陡然一沉,止住动作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孔扳正。 「谁弄的?」 他眸中风袭云涌,掩不住的怒色。和心痛…… 丰钰鼻头一酸,好想扯过什么,将自己累累伤痕掩住。 这么多年,这些旧伤不曾给任何人看过。碎瓷上跪了一晚,她差点失去了双腿。手指上给人针刺棒夹,手臂肩头被拧伤扎伤过无数次。 那痛楚久远得自己都几乎记不清了。 入宫第七年起,她成为永和宫长宁轩最有话语权的掌事姑姑,陈年旧伤,她早强迫自己忘却。 唯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当年境遇强行豁开美梦,将那些数不尽的屈辱难堪,一笔一笔划刻进心间。 其实怎能忘?她战战兢兢咬牙活了这么多年,时时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为的便是不再重复旧年那些苦楚。 可她并没想过要将这满心伤痛诉给谁听。 一来是最亲近的人并不关心,二来是怕太过哀伤唠叨反惹人厌腻。 她从来活得都不容易。那些沉重的不堪的,不如自己背起。 此刻眼前的男人压抑着快要炸裂的渴望。他温柔地探视她身上的旧痕,指尖似灼烧的炭火,在她每一处伤口小心翼翼地掠过,惊起一串串战栗的涟漪。 她在他眼底看见心疼。 她鼻端酸涩,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疼了……」 声音夹了一抹娇柔而委屈的颤,安锦南蹙眉凝望她,抬手轻抚她的额发,低哑地道「本侯……替你讨回来……」 v第十九章[09.21] 丰钰摇了摇头。 大多数的屈辱,她都已自己讨回来了。至于其余的,她没能力办到的,就只有强行忘却…… 记着那些恨,又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她已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逃了出来,隐忍过那十年,这世上已甚少有什么东西叫她失了进退…… 安锦南绵绵的吻落在她额上。 丰钰感受到他无言的动作背后,那一抹难得的珍视。 安锦南的感情来得莫名,她从不曾察觉。 可不能否认,被人心疼被人在意这种感觉,真的很窝心…… 五年前宫中初识,她只是一个被人随便指派而来,服侍他这凯旋而归的统帅的侍婢。 他那样的高高在上,而她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她陪他在武英殿的官房里,度过短暂的十数日时光。 不曾想缘分是这样奇妙的联系。五年前的因,种下今日的果。 她在他心底烙下痕迹,求娶为妻。 五年中,分别后的无数个日夜,她曾悄悄走入他的梦境,在绝望和痛楚中,用一抹冷香,占了他心底最角落的位置。 而她茫然懵懂,对此一无所知。 原以为是短暂的一段平常回忆。她守在他身边,在他高烧不退头痛不已的那些个夜晚,用一双稍嫌粗糙的手细心的照料服侍。 也不过是寻常的相处。 恪守在本分和礼教的范围内,她当时心境,大抵还有些委屈。安守在贵人身边,本与那些外男毫无干系,可这皇亲国戚非要任性地闯了宫门,叫她平白给人指了来,在宸妃的记恨簿上,添了一笔痕迹。 宫中生活本已不易,这段境遇给她好不容易缓和些的生活,更添了几丝风雨。 那之后她被宸妃针对,几番受刑,几乎丧命。 她犹记得,她跪在狭长的走道上,雨幕中望着他面无表情地从她眼前走过。 他穿一身锦缎,高大威严,自有从人踮着脚替他遮伞。 淑妃因谋害皇嗣败露而「自绝」,这样的大罪,因他功名赫赫,而未有牵涉。 他仍是金銮殿上最最宠的朝臣。宫中内宴,永远有他的身影。 几番相遇,他好似已经不认得她。 她甚至想,自己平白受的那些罪,也许只能怪责命运多舛。 唯那一次,他出言将她从宸妃手下唤过,她记得自己颤颤巍巍朝他走去时,宸妃恨毒的目光,皇帝意味深长的凝视,……他如一尊金塑的神像,端坐在那里,大殿之上寂静无声,他目光平静深邃,面无表情,朝她轻声道「芷兰,过来与本侯添酒。」 一语,几乎是正面与圣眷正隆的宠妃开战。 他似乎借由她,在向全天下昭示着,自己永不会忘却那笔血债。 她像是踩在钢丝绳上,他与宸妃在拉锯的两端,一个百般牵拽着绳索,想要缠住她的脚,勒紧她的喉。一个用波澜不兴的眸子淡淡地注视着她,瞧她努力的一次次爬起,艰难地朝他走去…… 最后谁输谁赢,丰钰是说不清的。 宫中之人,便骄纵如宸妃,在某些利益面前,也不得不让步。嘉毅侯自己,又何尝能不放手? 也许以淑妃的死和宸妃的永久不孕为代价,这笔账,在风中消散了痕迹。只余一个无辜受累的她,带着这满身的伤,承载着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缓缓流逝的许多哀叹…… 此刻是别番境遇。 她成了他的妻。 旧日不起眼的宫中奴婢,因着他的青眼,一跃为嘉毅侯嫡妻。 眼前的他,再看不见旧日那冷漠狠绝的模样。他温柔地爱宠,沉重的她几乎承受不住的那么多,那么多。 丰钰不知如何回应,唯有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安锦南似被陡然惊醒。他细密的吻突然变得疯狂。 她知道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关贵人虽不甚受宠,每每皇帝与宸妃有了龃龉,就会宿在关贵人的宫内,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她就守在侧殿之中。 如今…… 她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未从脑中甩脱,就骤然感到一抹痛意。 她仰起脸,眸中水汽朦朦,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 疼痛不是不能忍耐,更多的是羞耻。 是对二十五年坚守的清白的告别。 她这并不愉快的一生,终将在某个男人的身侧开启另一幅茫茫看不到尽头的新篇。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生离和死别,宠溺或疏冷,色衰而爱弛,她会有怎样的余生? 丰钰嘴唇已咬得沁了血色,她挣扎扭动着,口中溢出残破的轻唤,「侯爷……」 低哑破碎的嗓音,带着藏不住的涩意和怯弱,似哭似诉。安锦南抬眼望着她,嘴唇轻启,咬住她的耳尖,将热气喷在她颈侧,低低的诱哄「稍忍一忍……」 v第二十章[09.21] 她睁大眼睛,透过朦朦的水雾看向帐顶。 她什么都看不清,大红色云纱帐上,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幽光,在她眼前漫成一团氤氲的雾。 男人冷峻的脸亦在她迷离的眼前模糊了形状,她没力气了,挣不开,逃不掉,睁大含了泉水的眼睛,睫毛轻轻颤动着,最终认命地松开了紧攥的拳…… 天光自半透的窗纱射入进来,床帐半开,从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 丰钰头昏脑涨地想起身,一只健硕的臂膀横来,箍住她将她捞了回去。 昨夜的旖旎记忆回笼,她脸烧似火,扣住他手腕,小声道「侯爷,今日还要祭祖……」 婚礼毕,按律是要给父母叔伯和宗族的长辈们奉茶的。安锦南这一脉只余他一人,其余族中人,除安二太太一房,皆与他血缘不深。加之他高位若此,自带了几分慑人威严,如今安氏一族以他为首,他的妻子,自是不需在人前跪地听训的。 礼成后,便入祠堂寄名,丰钰的姓氏,从此在前添一「安」字。安丰氏,盛城安氏宗族主母。 这个身份多少有些沉重。几十年前安锦南一脉迁入京城,如今人员凋零只余他孑然归乡。此番终迎了续弦,从此添儿育女再茂枝络。丰钰身上的担子,不轻…… 加之安锦南刑妻克子之名在外,更在这压力之上,再添一缕阴云。 安锦南半眯着凤目,触手凉滑的香肌,细嗅,那冷香浅浅淡淡的萦绕在鼻端,抚了抚她的嘴唇,他声音沙哑地开口「用的是什么香?」 太特别,一隔五年,总难忘却。 多少梦境中,这独特的清香抚慰了他的孤绝。似乎头痛欲裂时,这冷香有着熨帖人心的功效…… 丰钰别扭地逃避着他的手。昨夜那红烛燃了一夜不曾歇,可到底光线昏暗,自己又在百般的挣扎羞怯。此刻意识清明,阳光洒进来,自己这样子,太过扎眼……她拥着锦被,半是别扭半是敷衍地道「是我自己调的,用了些药草,有宁神之效……」 更多的,是冰凉凛冽的清苦味道,能让她清醒,不致在任何时候犯糊涂……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大手抓住锦被一角,将丰钰从被中扯了出来。 他翻身覆上,在她颈侧轻哼道「本侯很喜欢……」 丰钰蓦地把脸一红,伸手推向他。 眸子不悦地盯着他,眼里的娇软羞怯和恐惧却是藏不住。 清冷如她,原也有如此无助娇弱的时候…… 安锦南唇角勾了抹笑,才要启唇吻落。 窗外传来韩嬷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声音。 「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丰钰大窘,手上用劲,一把推开了安锦南。 她如受惊的小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本就是脸皮薄的,不想这新婚的头天,就因赖床给人来唤起…… 丰钰裹着锦被,想开口唤小环进来,回神惊觉自己如今的模样,赧然地咬住了下唇。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侍奉梳洗的侍婢们到了廊下。 安锦南眸中熠熠光辉暗淡下来,面色沉沉地披了袍子。 门被推开,外间鱼贯而入一行端着巾帕热水的侍婢。水仙正欲端水走来,安锦南回眸见丰钰紧紧揪住锦被一脸的紧张为难,忙斥了一声「候着!」 知她脸皮薄,他私心里,也不想那妖娆身段给他以外的任何人看去。 丰钰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凌乱的衣裳散落一地,她抿了抿唇,红着脸伸出细白的双足趿了绣鞋。 安锦南喉结滚了滚,强行别开头去。却听身后一声轻呼,似乎是丰钰腿软,几乎摔跌在地。 他本是面色黑沉,突然被她这幅样子取悦,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上前将她腿弯一挽,打横抱了起来。 丰钰臊的满脸通红,想到昨夜已然那般亲密,自己今生幸与不幸,便都系于这男人一身,强忍羞意没有挣脱,展臂圈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能不能唤小环进来?我想沐浴……」 羞臊得不敢看他,错眼了向那狼藉不堪的床帐,低低地又补了一句,「别叫他们进来……」 半是哀求半是撒娇,又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情。 安锦南胸腔剧烈躁动起来,眸色深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颈侧,好一会儿才平息了意念…… 心里有些怪责韩嬷嬷,做什么清早便来扫兴。才好些的面色又沉了下来,将她抱放在椅上,随手翻了件袍子给她,阔步走出内室,低声吩咐了两句。 丰钰听见外头那些人散去的声音。安锦南折了回来,深深望她一眼,面色似乎有些挣扎,待听见小环轻唤「夫人」,他才抿了抿唇,迈步走去了后面的净室。 热水很快备好,留给丰钰的时间不多。她匆匆擦拭干净,换了衣衫出来,小环已将床褥收拾整齐。安锦南身穿银色墨蓝纹锦衣,玉带紧束,一丝不苟地坐在桌前饮茶。听见屏风后响动传来,他挑目朝她看去。 经由昨夜旖旎,似乎有什么东西如根芽一般破土而出,她潋滟的眸子盈了细碎的阳光,明媚而耀目。素净的刚洗过的脸上没施半点脂粉,却是意外的引人。 朱唇微启,似乎瞧见他有些惊讶,那唇瓣还带着些许红肿,贝齿微露,不由让他忆起昨夜她弱不能受时轻轻咬住他肩头时的娇怯。 小环上前替她披了外袍,两人视线暂时被阻隔住。而他目光一直未离她的身影,看她坐在妆台前解散了头发,缎子似的青丝,柔顺地披在背后。 他突然有些懊恼。 怎从前不曾发觉她是这样秀美,只觉她样貌平凡,甚至在心底里稍稍的嫌弃轻视…… 是从何时起,开始对她有了别的心思? 抑或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 想及这话,不由唇角勾了抹苦笑。 v第二十一章[09.26] 他连自己是如何栽在她手里都不知,他这个威名赫赫的嘉毅侯,也是可笑至极。 十年清苦,若早知自己会对她动念,当年宫中,何须让她受那些苦楚? 早在五年前的武英殿,他就该下了手,将她覆在身下,百般鞑|伐…… 念头一起,心里猫抓般难捱。他唯有板了脸孔,脚步缓慢,其实心里无限挣扎地走了出去。 嘉毅侯一去,屋中沉闷的气压陡然松了不少,小环见丰钰眼底有些泛青,不由心疼地道「夫人换了地方,定未休息好。」 丰钰确实没休息好,却不是因为换了地方。她脸上不自然地红了一片,垂头没有答话。 小环咬住嘴唇,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叠成整整齐齐的一团,递到丰钰手里。「夫人自行留着?」 元帕本是要给夫家的女性长辈们看验过,丰钰没有婆母,二太太是隔房的又不理事,她才要伸手接过,就听外间帘子轻响,韩嬷嬷走入进来,沉着面孔持了个空空的托盘,「请姑娘将东西交与老身。」 丰钰眸子一闪,如何听不出韩嬷嬷对她的防备和敌意? 上回侯爷受伤,韩嬷嬷只差没有指着她的鼻子斥骂…… 小环怔了下,看向丰钰,见她点了头,才将那帕子小心地置于托盘之上。 上面点点殷红,在洁白的丝绢之上,看来有些刺目。 坊间那些不堪的传言,该在今日落幕…… 韩嬷嬷朝丰钰持了一礼,道「族中几位太太、奶奶皆到了,已等候夫人许久。」 这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似在直斥丰钰的迟起。 丰钰原本心内还有些窘迫,毕竟是新妇,昨夜的一切都是慌乱而难堪的,这般在人面前被频频提及,是个闺女都挂不住脸面。 可韩嬷嬷这般,倒叫她横生了些许底气。 她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鬓发,回转身含笑温声道「不必急。初次见礼,太慌忙,反堕了侯爷的身份。」 她说话的语气极柔和,几乎听不出有何不悦。 韩嬷嬷眼角微颤,却是知道丰钰这话的重量。 安家以嘉毅侯为尊,便是那些族里的长辈,也不过是安氏旁支……嘉毅侯念旧情,给几分薄面喊一声叔伯婶娘,若不念旧情,大可不顾。她身为侯夫人,本就不该伏低做小早早的去奉茶请安。 韩嬷嬷的指摘,几乎站不住脚。 韩嬷嬷抿了抿嘴唇,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不屑。 她不是那等看不得人好的恶人,却对丰钰没法放下介心,从侯爷回乡至今,是在丰钰出现后,侯爷才添了许多麻烦。流言也好,刺客也好,几乎样样都与丰钰脱不掉干系。且丰家的行事作风为人不齿,不惜自毁声名,强逼嘉毅侯承情负责任…… 侯爷自小凄苦,身边没有近亲,唯她一人常年相伴,她心里,待侯爷比亲生子女更甚。 韩嬷嬷没再说话,垂头退了出来。在廊下却见安锦南立在那,韩嬷嬷上前一步,刚要持礼。安锦南扶住她手臂,视线落在那扎眼的元帕之上,两指一捻,将东西收入自己掌心,淡淡瞥向嬷嬷,什么话都没说。 韩嬷嬷头上渗出一层汗,侯爷沉默的态度比当面斥责更令她难堪。 适才屋中说话声,以侯爷的耳力自是听到了。 韩嬷嬷膝盖一软,正欲请罪,安锦南却步子一提,自她身侧走开了。 她冷汗直流,望着空空的托盘咬住了牙根。 安锦南将帕子收进袖中,立在门前静静地候着丰钰从内出来。 大红色裙摆轻荡,随云髻上缀着珠玉,她薄施粉黛,踏过门槛朝他走来。 如今看她,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熟透的果实一经采摘,那四溢的香气再难遮盖。 他眼角含了抹轻笑,朝她伸出手。 丰钰垂了垂眸子,轻喊了一声「侯爷」。却没将指尖搭上他的手。 清冷的嗓音犹有隐约的沙色,安锦南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她背脊,昂首率先迈出了院子。 祭祖的礼仪有些繁复,安氏乃是大族,世代参军,一门多英烈。 安锦南与丰钰祭了先祖,添了丰钰的名姓后将族谱供回龛中。丰钰注意到那枚写着「安门冷氏」的牌位。 她是后继之人,当向先者致礼。 她轻轻攥了下衣袖,垂头拜了下去。 少时她在舅家玩耍,曾隔墙远远见过那冷氏。当时她年岁尚小,还不懂何为惊艳,只觉那豆蔻之龄的少女,似乎比她在画上见过的还柔婉可人。一双水眸,笑起来时,有弯弯的弧度。一双远山眉,淡而柔美,似有抚不去的愁怨在其间,叫人想要奉上一切逗她开颜。 丰钰没想过要与冷氏比个高低。可她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少不得被拿来与之相比。 她反而在意的是安锦南的心思,他心内,是否会觉得,她不及冷氏? 她微微转过脸来,余光打量他神色。 他面孔如染了一层霜,与两人独处时的模样天差地别。 他眸中似凝了化不开的冰雪,嘴角凉意森森,是刻骨的孤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最底下的一排案上,孤零零供着一个小辈的名牌。 安羽骢。 一系列仪式完备,丰钰被小环扶起,接下来便是冗长的认亲,她不必跪,朝长辈们一一行了福礼。而后是内宅的见礼,安潇潇一早就侯在垂花门接应,安锦南目送丰钰进了二太太的内园,才自行离去忙他的事。 v第二十二章[09.26] 屋里一阵静谧,半点不闻该有的笑语。丰钰曾与安二太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那是个常年守在内宅的寡居之人。 安潇潇递给她一个「别怕」的安抚眼色,笑着撩开帘子,「婶娘、阿娘,长嫂到了。」 这陌生的称呼令丰钰面色一顿,接着启唇一笑,移步入内,就见气压沉沉的屋内,站起来五六个妇人。 地上几个一脸闷闷不乐的孩子,用晶亮的目光打量着她。 唯一人安坐在炕上,正是二太太无疑。 寻常她往上房行礼请安,无论是丰家还是段家,总是笑语阵阵,或是有些说话声。 这屋里静的可怕,安二太太似乎没一丝身为主人、要陪客人寒暄的自觉。 见丰钰来到,她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来了?」 冰冷冷的一声招呼,若是不熟知她的为人,只怕以为她是对丰钰有什么不满。 丰钰突然忆起安潇潇适才的眼神。 她抿唇一笑,毫无芥蒂地持了礼「晚辈迟来,给二婶和各位婶娘请安。」 众人哪里能受她的礼?那膝盖不及弯下就给争抢着扶了起来。 安二太太不冷不热地道了声「坐。」 众人忙不迭让位出来,重新换了新茶。丰钰问候了安二太太的身体,又与族中的长辈们寒暄几句,她态度不卑不亢,对众人与二太太亦无差别,原本冷凝的屋中气氛因着她的微笑而变得暖了少许,那几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偷眼打量着她,丰钰就笑着喊小环递了见面礼,男孩子一人一套笔墨纸砚,女孩子是手镯钗子等物,又给二太太身边体面的嬷嬷和侍婢们都抓了一把金银锞子。 她身后的安潇潇一改往日的活泼灵动,进屋后垂头立在角落里,一言未发。丰钰笑着朝她招手道「潇潇,你怎不坐下?」 安潇潇摆了摆手,还不及说话,就听二太太冷冷地道「坐什么?屋里都是长辈们,弟弟妹妹们年小尚都规规矩矩立着,她怎就得坐?」 一句话把本已活跃起来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安潇潇垂眼道「我替娘和婶娘们奉茶,嫂子不必理会我。」 说着,从侍婢手里取了茶壶过来,一一替众人添了水。 丰钰笑容微僵,不想二太太屋里规矩这样大。怪道适才那些个小孩子个个儿都很拘谨似的。 安二太太鼻中哼了声,朝安潇潇横了一眼「还不领着你弟弟妹妹们外头玩儿去?」 安潇潇从善如流地道了声「是」,朝众小辈儿招了招手「走吧,姐姐带你们逛园子。」侧过头,背着二太太朝丰钰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这才又恢复那副乖顺模样,给众位长辈施礼告退。 丰钰听见门口处传来几声小孩子的欢呼,不由心里暗笑。 二太太积威已久,想是族里那些小辈都怕极了她。不由借着喝茶的空当多看了安二太太两眼。 她不过三十五六岁吧,约莫和客氏差不多的年纪,早早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大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据闻那大女儿几年前因难产死了,家中就余安潇潇和一个幼子。皱纹早早爬上她的脸,两鬓也不少白发,半点不及客氏打扮的俏丽,外貌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年纪。 辈分高,为人又严厉,不怪小辈们怕她。 丰钰本想趁初进门的机会与各房打好关系,安锦南回乡后办了族学,又扩建了祖宅,接了不少族中子弟在这院子里读书生活,与嘉毅侯府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觉得相处好关系也是必要的。可二太太这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算是给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族中婶娘们碍于二太太威严,也不怎敢多语,屋里一时有些尴尬。 丰钰便欲起身告辞,才要开口,却听窗下一阵齐刷刷的行礼声。 侍婢匆匆进来「太太,侯爷来了!」 众人一惊,均从座中站了起来,安二太太穿鞋下炕,道「还不快请?」 话音才落,就见帘子一挑,安锦南高大的身影从外步入。 他换了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头上束着玉冠,施施然走进,面无表情地略施了一个晚辈礼「见过各位婶娘。」 话落,那沉沉双眸便朝丰钰看去。 众人笑着请他入座,安二太太道「侯爷怎过来了?可是杰哥儿又闯了祸?还是潇潇那死丫头错算了侯府的帐了?」 这话说得叫人难以回答。好似安锦南上门来,就只是来寻麻烦似的。 丰钰偷觑安锦南神色,见他似乎是早已习惯了安二太太的焦虑,面色并不变化,勉强勾了个温笑,道「听说长辈们都在,特来请安。」 言不由衷地又将丰钰上下打量一遍,径自走去她身侧,就在她下首坐了。 众人心中无不咂舌。安锦南进来后,主位就让出来了,除了安二太太是他正经长辈,旁人谁敢坐他上头?他倒十分伏低做小,在新妇手边随意入座…… 不由打量这二人,见一个脸色微霞,一个冷眸频顾,倒有些如胶似膝难舍难分似的。 登时心下了然。 侯爷这哪里是来请安的?是怕安二太太给新妇受排揎,特来给她仗势的才对。 安锦南似看不见众人探究打量的目光,捡了几样事随口与众人闲谈,说的不外乎各家子弟读书的进展如何,乡里的田产可足够等等。 安二太太附和了几句,安锦南转过头来,看了眼丰钰,指头在桌上敲了敲,缓缓道「将来家中这些事务,有需效劳处,只管遣了管事的来报内子。」 丰钰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内子」指的正是她自己。 少顷,外头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一个刚变声的少年一路往里闯一路嚷道「娘!给我一百两,快!」 安二太太陡然站了起来,顾不得安锦南和众人在侧,急慌慌地迎出半步「杰哥儿,发生什么事了?」 闯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貌与安潇潇有五成相似,生得人高马大,有些肥壮,想是闯进来太急,没听清侍婢的劝阻,没料到安锦南在屋中,一进屋那脸上急躁的表情还来不及换下,就怔怔顿在了门口。等安二太太过来将他手扶住了,才回魂行了个礼,垂头丧气地道「兄……兄长!」 安锦南垂眼掸了掸袖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话。 安二太太掏出帕子替安锦杰抹了汗涔涔的额头,关切地道「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子?」 安锦杰咬了咬牙,又瞧了安锦南一眼,支吾道「没……没事……」 v第二十三章[09.26] 「那……」安二太太才要说话,那头安锦南就站了起来,他看了眼丰钰,不凉不热地道「二婶和婶娘们慢坐,屋中还有事,我与内子先行告退。」 众人忙又匆匆恭送二人,安锦南行过那安锦杰的身侧,不知想到什么,转过头来,眸光如电般在少年面上掠过,然后沉沉道「过了今夏,杰儿便满十五。依族中旧例,该送往军营历练……」 一句话说得安二太太瞳孔猛地缩了缩,苦着脸就欲攀扯安锦南的袖子「杰哥儿他体弱多病,又……」 「不急。」安锦南打断她,「明儿先去崔宁的侍卫营报个到,跟着崔宁学几天棍棒功夫。」 说罢,也不理会安二太太和那安锦杰面色有多难看,提步就朝外走。 丰钰随在他身后出了门,才转出院子,面如寒冰的高冷侯爷就转过头来,握住了她的手。 「还好?」 他深邃的眸中,尽是忧心关切。丰钰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手,待反应过来他前来的用意,不免又觉窝心,悄悄勾住他衣带,低声道「我能应付。」 她习惯了单打独斗,陡然有个人对她处处关心,她竟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侯府正院,水仙和韩嬷嬷等人已经摆了膳食,侍婢们一字排开侯在桌旁。 安锦南不喜身边人多,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韩嬷嬷道「夫人娘家带来的六个,来侯府日浅,恐夫人行事不便,侯爷本就嘱咐老奴,说替夫人另备几个服侍的人,这是百合、牡丹……」 丰钰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安锦南垂目坐在那,手中握了杯茶,淡淡瞟了韩嬷嬷一眼,「待夫人有需,你再带人进来不迟。都散了吧。」 韩嬷嬷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 屋中只余下夫妇二人,丰钰递了杯茶过去,试探道「我能不能叫我的婢子们,在韩嬷嬷手底下学学规矩?」 安锦南挑了挑眉,听她道「初来侯府,我身边几个年纪都不大,以后屋里的事我想他们管着,又担心失礼闹了笑话。」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小心,是一种示弱,也是试探。她想知道安锦南对她,到底可以放手到什么地步,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凭侯夫人的身份,管理这院中的人事。 如果安锦南不给她脸面,她便永远只是个空架子,一如失势后的客氏,只要丰庆不允,她就完全被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夫为妻纲,这世道本就只会难为女人…… 安锦南抬眼,就撞上一对炯炯的眸子,她似乎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安锦南没有多想,他伸出手,勾住桌案对面他新婚妻子的下巴,探身过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声音不自觉地加了几许缠绵意味「家里的事,你做主就行。」 他稍退一寸,眸色变得越发深邃,将人手臂握住,拉拽到自己身侧,待那软软弹弹之处坐上自己的大腿,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去扯她前襟的绊扣…… 气息微乱地道「她们绊住你太久……」 薄薄的唇擦过她耳际,带来丝丝缕缕的热意,手探入那大红春衫的下摆,将暧昧的低语送入她耳中。 「本侯整个上午,都在渴慕于你……」 丰钰被他捏揉得微痛,隔着衣襟按住他的手。脸色是不自在的潮红,瑟缩着道「侯爷,我……妾身还未吃饭……」 从清晨至中午,只饮了半杯茶。 安锦南顿住动作,眉头蹙起,迟疑了一瞬,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丰钰飞速逃开,背对他理了衣襟。心里不由怪责安锦南满心满脑都是那回事。 身后,传来安锦南幽幽的话音。 「你吃快些,嗯?」 丰钰坐在桌前,埋头在案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一束灼热的目光,自对面而来。安锦南这般不言不语地沉沉盯着她瞧,已有一刻多钟。 见她顿住动作,他似乎低叹了一声,自旁取了一对筷子,夹起一块酱肉放在丰钰的碗内。 「多吃点。」 头顶,传来男人刻意放平缓的声音。 她知道,他在极力压抑着呼吸…… 丰钰强装镇定,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淡淡泛粉的耳尖出卖了她,唯她自己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碗里又多了块肉。望着米饭上高高堆叠的小山,她嘴角瘪了瘪,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安锦南。 他幽深的双瞳,泛着清亮的光辉,正灼灼注视着她。 见她蹙眉看来,他挑了挑眉头,「怎么?」 丰钰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侯爷,妾身……不喜食肉……」 这自称对她来说也有些陌生,心中默念过几遍,才能顺畅地说出来。 安锦南沉了沉脸「你太瘦……」 似是埋怨,似是责怪,终是停了筷子,没再夹肉给她。 丰钰再是好涵养,也不免酡红了双颊。 这话,昨晚他说过。 给他抱在怀里,百般疼爱的时候,他也曾这般低低的抱怨,说她太瘦…… 不过这羞涩只是一瞬。丰钰不知如何,突然想及今晨祠堂中她拜过的牌位。 安锦南喜欢丰饶的身段,莫非因为冷氏便是那般么…… v第二十四章[09.26] 一顿饭吃的压力重重,此时再填了几丝别的情绪,彻底的吃不下了。 她停了箸,抬起头来,抿唇道「侯爷,妾身……」 安锦南在她的注视下站起身,长腿迈开步子,只一步,就跨过了桌案,来到她身前。 正午明亮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躯遮掩住。丰钰整个人被他的身影笼罩,目光慌乱地仰起头,「侯爷,我……想见见院子里的……啊……」 伴着一声轻呼,她被安锦南拦腰抱了起来。 她无奈一手环住他的脖子,一手推着他道「侯爷,待会儿管事们……还有我带的人……唔……」 所有的声音都匿去了,唯余暧昧的几声轻喘。 他线条坚毅的下巴抵住她的锁骨,舌尖在她颈间点燃一簇簇小火苗。丰钰被迫仰起头,双眸染了氤氲的水雾。暖春三月,阳光自窗隙洒进来,在地上印出雕花窗格的影子。 她懊恼地咬住唇,几步后,被安锦南搁置在临窗的炕上。丰钰推了推安锦南的肩膀,在细碎的亲吻间隙,喘|息着道「侯爷……窗还开着……」 安锦南挥了下袖子,砰地一声,头顶的轩窗闭住了,屋里暗淡下来。 安锦南覆上来,抚了抚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在上寻到那处昨夜咬出来的细小伤口,舌尖缓慢而疼惜地掠了过去…… 丰钰偏过头,看了眼外间厅中那一桌几乎没动过的食物。心里不是没有怨念的。安锦南体力那样好,她适才,应该多吃一点…… 廊下候着的几个年小的丫头红脸垂头,羞得不敢说话。韩嬷嬷望着紧闭的门窗,心内低叹了一声,扬手放他们散去了。 午后的厅堂静极了,小环进来时,屋里光线很暗。四周的窗都闭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暖香。 外厅桌上的饭菜点心并没动几口,椅子却是倒了的,小环想到适才在廊下听见的动静,不由有些脸热。 朝里走去,一路丢着衣裳。上午夫人身上那件大红色春衫,皱巴巴地挂垂在柱旁小几的花瓶上头。 再往里去,珠帘隔着的,是越发浓烈的香暖。 床下扔着那条石榴裙,帐子里头伸出一只光洁的手臂,听见丰钰不大自在的声音。 「小环,替我找件寝衣。」 小环满脸通红,道了声「是」,飞快地背过脸去,走去了柜旁。 她家姑娘自来清冷,平素行事稳重,何时有过这等尴尬局促? 也不知侯爷是怎生想的,好好用个饭,却把人弄成这般,夫妻俩人在屋中一混就是一个多时辰。 下午各处的回事婆子都过来要给夫人请安,一个个都给拦在了院外,少不得背后要议论纷纷。 丰钰强装镇定地披了衣裳,假装看不见自己凌乱太过的床帐,小环收拾完毕,才命人抬了温水进来。 这会子安锦南已没事人一般去了,只留她和这满室的凌乱。虽侍婢们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敢瞧她一眼,可丰钰仍是不免尴尬,觉得自己脸都丢光了。 她还能忆起在宫中与他初见的模样。 英气勃勃的一张脸,那时他还未曾如此沉郁。 年纪轻轻便是战功彪炳,一门忠烈多献血汗于边疆。命途多舛,却又那般清俊,闲暇时也听不少宫人偷偷传说他的事迹,恋慕这背负了煞名的男人。 那时他是怎样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存在?如今,他却是用那样一张脸,在这短短的两日内,按着她做尽那种事…… 又急又粗鲁,苦苦缠着,半点不给喘息之机,将她抱在怀里,几乎揉得她化了去…… 头昏脑涨不知给他弄了多久。 此时胀痛的触感似乎仍在,怎么都不舒服…… 两人才成婚,她心里还没能完全接受新身份,身体就被迫地与他熟悉了又熟悉……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几乎睁不开眼,想到自己今天才是做了侯夫人的第一天,还有许多的事没有理。心里暗骂了安锦南几句,勉强从水里爬了起来。 等屋中收整好,丰钰重换了衣裳,打扮停当,才吩咐外头候着的各处管事婆子入内。安潇潇身后带了几个回事嬷嬷,笑容可掬地从外进来,亲热地坐在丰钰身侧,替她介绍那几个嬷嬷道「这几个妈妈的丈夫,都是替兄长管铺子和田庄的,兄长说,叫他们以后有事都来回嫂子你。」 「兄长在后园饲了一些小兽,多数已驯化,前儿外域送了只白狮,还不大听调理,寻常嫂子若想在园子里逛,小心避着后园。」 又从腰上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示意身后的侍婢奉上厚厚一沓卷册。 「这是兄长库房的册子,里头收了哪些东西,来处,时间,都记录在上头。这是钥匙,如今物归原主,交还嫂子。」 丰钰眸光微闪,按住安潇潇的手道「账册我收,钥匙你且拿着。」 安潇潇笑容一顿「嫂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是?」 丰钰目光在屋中众人脸上巡了一圈,将众人表情一一印在眼底,方温言道「我初来乍到,连自家园子都没摸清,如何就能理事?虽知五妹妹辛苦,却还得厚颜请五妹妹助一助力。」 安潇潇心念一动,挥退了那几个婆子,见屋中没有外人,一把握住丰钰的手「嫂子可是有何顾忌?兄长一心敬爱嫂子,想帮嫂子立威,嫂子却不肯接这库房钥匙,可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闲话,惹嫂子多心?」 丰钰笑着摇头道「潇潇,你言重了。只是我刚刚进门,这时你拿钥匙与我,多半也只是个摆设,侯爷要什么用什么,我和我的人哪里有你熟悉?」 安潇潇有些为难「可是……」嫂子进门,哪有小姑子指手画脚的道理,且她还隔房。就算丰钰不计较,下人们会怎么说? 会以为丰钰不得待见,不被安锦南信任。 丰钰却有她自己的考量。适才那几个婆子,只怕中有多半不大服气她这个侯夫人。 安锦南院子里常年没有主母,安潇潇接手管家,也是近两年的事,且她不过管个库房,算算账,又是眼看要出嫁的姑娘,那些个管事和婆子们,多数也就和和气气的表面过得去罢了。 可丰钰的身份不一样,她是要久在内园,要接管的可不单单是一把钥匙,而是要实实在在接管内园掌事权。安锦南是个男人家,小处不会细究,生活也简便,屋里如今添了她和她手底下的人,虽她嫁妆足以支应,却仍不免要劳师动众变一变这院里的习性,届时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恐他们就要背后作怪。 跟随嘉毅侯十年的「忠仆」,和一个初来乍到的继室,安锦南会信谁? v第二十五章[09.26] 在自己没把握的时候,丰钰不会轻易下赌。 且她一来就忙不迭的把权力从小姑子手里夺去,吃相难看不说,只怕二房那头心里也不舒坦。 丰钰拍了拍手里账册,语气坦荡真诚,「潇潇,请你帮帮忙,我刚来,难免手忙脚乱。你做事细心,将院子里的事打理的这样好,也给我机会向你学习请教……」 安潇潇眼神深了深,抿唇道「嫂子,你是不是怕我没了这串钥匙,会在我娘跟前更难做人?」 安二太太是个很简单直白的性子,她不懂遮掩情绪,丰钰进门第一天就见识了她对女儿的刻薄和对儿子的溺爱,对安潇潇的处境是再明白不过的。 两人都不是傻的,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这事便在平和的气氛中落定了。 安锦南不在园中,时光就流逝得慢些,丰钰打起精神理了理自己的嫁妆单子,命人分门别类入了库房。又翻了翻安锦南的内园账目,眼皮就开始打架…… 拜堂当天她天未亮就起身梳洗妆扮,直到现在,都不曾睡个安稳,安锦南进来时,见她支颐坐在窗下炕上,脑袋一点一点,困极了的模样。身上换了件妃色长裙,软烟罗质地,柔柔衬着那张素净的脸,显得比平素温柔几分。 安锦南心中漫起丝丝柔情,摆摆手免了屋中侍婢的请安,挥退众人,缓步朝她走去。 丰钰身上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她骇然睁眼,对上安锦南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心下一紧,攥住他的前襟「侯……侯爷?」 她是真的怕了,眸子里惊恐的盈了淡淡的水光。 安锦南心下一软,在她脸颊轻轻蹭了下,温声道「仔细着凉,去床上……」 丰钰没有被这话安抚,反而愈加戒备。挣扎着想要落地,手轻轻推着他,「侯爷,妾身……不大舒服……」 安锦南蹙了眉。 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只眼底有着极淡极淡的喜意和温柔,丰钰慌张之下,哪里看得清明?这会儿凝了眉头,那冷面便多布了一层寒霜,丰钰抿了抿嘴唇,环住他的脖子,声音放轻了几许,「侯爷……用过饭了么?」 安锦南瞥一眼炕桌,见上头几样菜色还没动过,想是新妇拿不准他是否回来,一直等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不免又想她中午便只吃了两口。 那眉头凝得更紧,手一松将她放开了,丰钰拿不准他这是为着什么不高兴,却见安锦南转身坐在炕桌前,一扬手,唤了韩嬷嬷进来。 「去请乔先生!」 韩嬷嬷眸子微凛,在安锦南身上探视一圈,见侯爷并无不适,反是夫人一脸为难的坐在侧旁,不免语调平平地道「可是夫人有何不适?」 安锦南挑了挑眉,看向丰钰,丰钰连忙摆手「没什么……只是……」 见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一直盯着自己,丰钰心中冷笑一声,靠近安锦南,在他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似乎唇角还带了轻笑,声音绵绵如春风,勾着她的手道「罢了。」 韩嬷嬷退了出去,心里莫名打鼓。这位新夫人瞧似稳重端庄,对侯爷可是极有办法。这才堪堪两日,侯爷已经宠得她成什么样子?她适才刻意作势给自己瞧,不就在无言敲打于她,告诉她为奴的本分? 安锦南坐在对桌拿了本书瞧,等丰钰吃完了饭,才和她说起自己的生活习惯,「……平素都不在家,如果回来,会着人提前报,你再莫等我一起,自己顾着自己……」 顿了顿又道「妈妈年纪大了……」行事越发的糊涂。 他这话说得委婉,丰钰却是听得出。安锦南这是护着她。 她初来乍到,没个提点,只有不断的碰壁。她心中有些感激,递了杯茶给安锦,默默地对他微微笑了笑,算是致谢过了。 安锦南喉结微动,将本来情绪按捺回腹中,见她脸色果然有些青白,握住她手道「只是睡眠不足?还有哪里不适么?」 是有的…… 丰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安锦南觉得自己体内有股热流,在悄悄的涌动着。他眸色深深,将她拖入自己怀里,「后头净室有活泉池,我们……」 他话未完,丰钰便起身逃开了。 「侯爷,妾……妾身想与您商议后日回门的事……」 屋中静了下来,一室暖光在夜色中渐渐暗淡。 隔院的安家祖宅,却是鸡飞狗跳一般。 安锦杰在崔宁手底下学拳脚,不足一日便叫苦不迭,回院在安二太太跟前说了许多崔宁的坏话,又百般的抱怨差事苦。 安二太太不好斥责安锦南的安排,只不住的咒骂崔宁,安潇潇听见,便出言劝了几句。不想一句话惹了风雷交加,安二太太所有的火气都朝她发泄了出来。 等屋中骂声熄了,已近子夜时分。安潇潇慢悠悠地朝自己院子走。一抬眼,见院墙上坐着个人。 她步子顿住,眼底漫过丝丝喜意,待人从墙上跳下,渐渐靠近,忙把自己的情绪收敛了,大大方方地笑道「特地来听墙角,看我怎么被阿娘骂?」 崔宁一双眸子幽冷深邃。他嘴角微僵,沉默许久,方轻声道「对不住。」 安潇潇嗤地一声笑道「你有什么可对不住的?又不是你叫我阿娘骂我。」 崔宁抬眼看她,团团的小脸,细眉弯目,一对唇瓣总是挂着笑的。可她过的什么日子,他都知道。 对不住,不该忘了身份,对你有所肖想。 对不住,不该管不住自己,频频夜来相顾。 对不住,不能助你说几句公道话,让你独个儿委屈了那么多年。 对不住,连这些心底话都没资格对你说。 他扯了扯嘴角,终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v第二十六章[10.01] 安潇潇也不等他说,笑着道「唉,知道我受了排揎,心里滋味不好受,你若有心,偷偷的给我带两杯酒喝,如何?」 崔宁笑了笑,拍拍腰侧,笑道「酒囊随身带,只是没有杯盏可用。」 安潇潇抿唇一笑,指指那墙头,自己先行攀了上去,然后朝他招手「来!」 崔宁心中凄楚不已,他眸光晃动,似有水光,倒映了月辉星点在间,有浓的化不开的情愁。 终是抿了抿嘴唇,两步登上墙边,先四下逡巡一圈,发觉她又未带侍婢相随。 似乎有意无意,只要他想,便总能在园中「偶遇」独身一个的她。 他也曾想过其中原由,却觉太过可笑,苦涩的自嘲后,便不再多虑了。 两人并坐于墙,子夜的院落静谧极了,能听见树丛中隐约的虫鸣,和风吹叶动的沙沙轻响。 安潇潇从他手里夺了酒囊,崔宁「哎」了一声,没能来得及阻止,她已微启丹唇,将酒液饮入。 崔宁眸光沉了下去,垂头不知想了些什么。 安潇潇并不看他,用手肘撞了撞他,「我弟弟,你只管按你们的法子教,兄长才是你正头主子,不必听我娘那些抱怨。」 崔宁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只不过……」你会在中间为难做了磨心……二太太不敢指摘侯爷,又不好冲去侯府外院惩处他这个「罪魁祸首」,这股子气没处撒,最后还不是要落到她头上去…… 侧旁一只软软的小手递了酒囊过来「喏,你也来点?这酒够劲,辣!」 崔宁面露难色,不免抬眼看了看她。 安潇潇洒脱的笑容背后,淡淡的心酸盈满胸臆,她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可分明那双清亮澄澈得不掺杂质的双眸有了雾色,崔宁看得分明,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笑着摇头,故作轻松地笑道「姑娘饮过了,我何敢再用。」 安潇潇心里涩了下,脸上却是轻嘲的笑「瞧你,娘们儿唧唧的,这里有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当我是你军中的兄弟就成!」 崔宁笑着伸手比了比她的高度,「兄弟?小兄弟还得再吃几年饭才成啊!」 她生得娇小玲珑,站起来矮他一头,坐着才及他耳边,面貌娇软可人,红唇轻翘,顾盼神飞,却偏生不爱女红爱武行,前两年便喜缠着他教拳脚,房里摆了数不清的兵器,还有一怪癖喜欢养蛇虫,外表看去文文静静是个大家闺秀,私底下却是全然不同的样子。 这样子,他有幸得见,并深深为之吸引。 军中生活乏味,侯爷又是个闷葫芦,旁人家的亲随日日跟着出入风月场,流连销金苦窟,因着侯爷的性子,他也不得不拘束了生活。也有人给他提些娇滴滴的女娃儿,只觉无趣寡淡得紧。第一回 隔墙偷见她驯蛇,很是惊讶。越发了解熟悉,越发的放不下。 她当真与所有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那眸子灵动极了,像是眼睛会说话。有时瞧她在人前稳重文静,再想想背地里和他讨酒喝耍赖皮的样子,他心里就觉好笑。 怎么会有人,生了两张面孔,而又都是那么的讨人喜欢? 安潇潇横目白他一眼,从他手里夺回酒囊,气鼓鼓地道「不喝拉倒!」 自己就着那壶嘴,咕咚咚大口大口的灌入口中。崔宁瞧得心惊,忙从她手里夺那酒囊「知道是极烈的酒,还这般牛饮?」若是醉了,岂不又惹事端?二太太待她向来苛刻,如何能饶? 安潇潇躲避他的手,似乎用力太过,身子一个不稳,就朝墙下栽去。 崔宁吓得脸色发青,连忙跃下墙头,飞身将她托住。 两人于一人多高的墙上飞速坠下,她手臂环过他脖颈,手里的酒囊飞了出去,她似乎怕极了,闭紧眼,紧紧攥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将头贴在他胸前。 紧紧的,紧紧的贴住…… 心里凉丝丝的,知道这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如此亲密的相贴。 她杏核般的眼睛,红红的尽是湿意。 两人落在院墙下,他一手撑住侧旁树干,一手稳住下坠的身形。心脏砰砰而跳,不知是因恐惧她几乎坠地,还是源于别的。 他的理智先行苏醒过来,声音沙哑地开口「姑娘,没事了。」 两手摊开,松开了对她的搂抱。 安潇潇闭了闭眼,压回那水汽漫漫的泪意,苦涩一笑,从他怀中跳了出来,状若无事般叹道「好险!」 话音刚落,崔宁「咚」地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属下护持不力,令姑娘受惊,回头自去领罚!」 安潇潇眼角一颤,面容僵住。 她垂目看向跪在身前的男人,好不容易压抑回去的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什么「姑娘」,什么「属下」,他偏要时时提醒着他们的身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们之间尚有无穷的鸿沟难以越过吗? 安潇潇冷着脸道「崔宁你起来。」 崔宁垂头,从地上缓缓站起,「姑娘,属下这便前去领罚。」 「你……」她面色涨的通红,似乎酒意上头,又似乎是气得不轻,「崔宁,我和你好好说话呢。」 「属下……」他退后一步,朝她抱了抱拳,「属下告退。」 泪水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不甘地凝视着他,「崔宁,你就非得……」与我生分至此么? 崔宁垂头转身,未看她一眼,脚步匆匆而行,几步跃上屋檐,在那高高的屋脊上闪了闪身形,再也看不见了。 安潇潇泪流满面,手捂住胸口,哭泣着蹲了下去。 「坏蛋……」她袖中的小蛇似感知她的不快,从袖中滑出,攀着她的手臂,朝她窄窄的肩头绕去。 屋下另一侧的树后,崔宁沉默的立在那儿。 v第二十七章[10.01] 他双手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衣衫,痛不欲生。 他扬手,闷闷地捶了自己一拳。 适才,他当真只是心急扑救顾不得礼数么? 他是存了龌龊之心,对她生了妄念! 怀中软玉温香,是他肖想过多少回的人啊…… 他觉得自己好生卑鄙,好生不堪。 他摸一摸衣带,想取酒来喝,却在这时才忆起,那酒囊已不在自己身上。 他握了握拳,朝司刑处走近。侯爷赏的三百军棍,尚未领用,今晚去烦一烦赵跃,也好过自己独自煎熬…… 泉池旁,氤氲雾气中,安锦南牵住丰钰的手,缓缓坐向池沿。 她垂着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手指蜷缩着揪扯住自己的裙摆,紧张地将掌心中的衣料抓紧又松开。 安锦南展臂绕到她脑后,摘去她鬓侧的发钗,青丝瀑布般披泄而下,柔柔铺在她肩头背后。安锦南捻起一缕发,在指端轻轻揉搓。 她披发之时,比平素梳髻显得柔和得多,丝丝缕缕的蔓草一般,缠裹着人心,平添了一丝媚意。 顺着发梢,他抚向她的脸,在她已经明确表示过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过后,他唯有压抑着渴望,用自己都觉残忍的耐心,缓缓拉开她前襟的绊扣。 纤腰曼束,他手掌抚下,顿了顿动作,才勾开了束带。 外衫从肩头滑落,她眉梢颤了下,抿紧嘴唇闭上了眼睛。 安锦南动作轻柔地搂住了她的腰,将只着小衣的她一点点带进怀里。 丰钰抿住唇,脸颊贴在他肩侧,心里有些埋怨。——他总是衣衫完好,看她独自狼狈…… 安锦南神色专注认真,好似在做着一件最重要不过的事,凝眉朝她足尖看去,小心地摩挲数息,才用手掌托住她足底,将大红绣鞋除去。 丰钰难受极了,她觉得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抬眼似哀求般唤他「侯爷……」 安锦南垂头,脸颊贴了贴她的脸颊,似在安抚。他喉结滚动着,生怕一开口,就打破了这宁和的氛围。 顺着红裙摇曳的尾端,目光落下去,看见一双小巧的足。 足趾纤细,未见过天光的十足嫩白。 丰钰听见他压抑的低喘,将脸侧过,埋在他肩窝,羞得说不出话。 安锦南的吻,垂头落在她发顶,鼻中嗅着她身上那似有似无的冷香,四肢百骸都在叫嚣。 他沉下呼吸,缓慢轻柔地将她抱起。 丰钰只觉似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繁复长裙委地。他缓缓起身,托着怀中人,一同走入池中。 他还穿着那身墨兰衣裳……丰钰眸中漫过不悦,伸手勾了下他的衣带。安锦南垂头闷笑一声,托着她的腰将她置于池心,挑眉朝她看了一眼,才缓缓除掉自己的外袍。 接着是中衣…… 丰钰突然大窘,后悔不迭地攀住他的手臂。安锦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置于自己腰间。低醇的语声,有撩人的炽热,他低喘着道「给本侯宽衣。」 丰钰咬住嘴唇,垂头不知该往哪儿看,安锦南勾起她的下巴,眉目深深「羞什么,未曾见过?」 他促狭地捉弄,叫她越发无法自处,给他搂住了纤腰,重重撞入他坚硬宽厚的怀抱,他暗哑的声音在头顶,不耐的催促「快……」 丰钰闭了闭眼,终是伸出手去,艰难的解开他的衣扣…… 有力的臂膀,健硕的肌肉……比她在宫中时见过的,越发紧实强壮……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她已是他的妻,却不敢抬眼,朝他多瞧一分。 安锦南低低叹了一声。 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 她细软的小手若有似无的掠过,足叫他理智全失。念着她适才的埋怨,和她眼底明显的青色,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时光恍似停顿下来,夫妇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泉池温热,有疗养功效,平素他难眠,时常能在这泉池中入睡。特带了她来,一同消乏。 丰钰背对他,将身体重量全部寄于他的怀抱,她轻轻的闭上眼睛。羞涩和窘迫之外,也有几分难得的心安。 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弥漫在净室之中。 夜色深深,大红纱帐内,两人并头睡在枕上,丰钰本已十分困顿,泡过了温泉,反精神奕奕起来,睁开清亮的眼,侧头凝视着身侧呼吸平缓的男人。 他的睫毛长而卷翘,阖起眼帘时,遮住了锐利的眸光,坚毅的线条有如刀刻,是男人成熟冷峻的味道。他在外一向是寡言,往往冷冷一瞥就能叫人肝胆俱裂。 她也曾十足的惧怕过,觉得这座冰川太过巍峨,她没想过要攀上,从不敢想。更别提令他俯身相就。 安锦南没有睁眼,他手臂横来,将她箍得极紧,低沉的嗓音带着丝丝暗哑,低问她「想什么?」 丰钰叹了一声,「我有些事,想与侯爷交代一声。」 安锦南如今是丰家女婿,后日回门,少不得要见一见客氏。 安锦南「唔」了一声,大手在她腰背上轻抚,没有睁眼,沉默地听她说。 丰钰斟酌用词,说得有些缓慢「我与继母,有些误会。若后日回门,她说些奇怪的话……您能不能……」 v第二十八章[10.01] 客氏思来想去,大概已经猜出了自己是栽在谁的手里,丰钰顺势收回母亲嫁妆,还如此抬举杏娘,客氏再傻,约莫也已想到她身上。那些药究竟是不是客氏的,丰大太太等人不知,客氏自己却是知的。她为了挽回丰庆,病急乱投医,私用了两回药,本就只是想勾得丰庆低头,哪知就被人利用上,她自己心里必定是要猜一猜的。 而放眼整个丰家,有心置她于死地之人…… 有道家丑不可外扬,虽丰钰在安锦南面前已没什么隐私和脸面可言,还是要提前跟他报备一声,免当场难堪才好。至于他能否接受她是这样恶毒阴私之人,…… 丰钰抿住嘴唇,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她的手段实在见不得光,纵与安锦南做了夫妻,她亦难开口直白。 安锦南见她话说了一半便沉默下去,睁开眼帘,双眸半眯着,从胸腔发出一声闷笑。 抬手抚了抚她落在腮边的碎发,觉得眼前这张脸别扭纠结得有些可爱,手掌伸过去,轻轻揉了下她的额头。 「放心。」 有些事,他知道的不比她少。 何必非要剖开来说?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与他何干?丰家于他,除她而外,还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在意?给几分脸面,也不过都缘她一人罢了。 丰钰垂了垂眸子,觉得他眼神炽热得抵受不住,她咬住嘴唇,迟疑地道「妾身……并非良善之人,家里,也有许多不能与人道之的……」 「真巧。」安锦南低低笑了笑,指头掠过她嘴角,贪恋地揉捏那小巧的嘴唇,「本侯也是。」 丰钰怔了下,才听懂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她的赧然不安,她的忐忑不定,瞬间被这窝心的话语抚慰。 她以为会有的蔑视、轻忽、猜疑,不认同,原来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多余幻念。 是了,安锦南这样的人,朝堂上屹立不倒,身居高位至今,他什么不堪未曾见过?自己那点事,恐在他眼里,根本连个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她眸色中有化不开的困顿,仰起头,终于认真地回望他。安锦南凑近而来,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本侯……」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如果,你还想好好睡一夜的话……」 眼前黑暗了。丰钰闭上眼,任男人将她抱在怀中。不知不觉,眼泪无声滑落而下。 罢了,罢了…… 她对自己说。 姑且试一试,将心和信任交与。 便这短暂的柔情,过去十年,她都未曾得到过。 他肯给与,她便安心领受。 至于来日能走到什么地步,她泪凝住了。 来日,她何敢期冀来日?走一步是一步,日月尚常变,遑论人心? 丰钰醒来时,身侧已不见了安锦南的身影。 她向是浅眠,未料会有一天,沉睡到身侧的人何时离去都不知。 小环持了漆木托盘进来,朝丰钰抿唇一笑「侯爷吩咐,不准扰夫人清梦,把过来回事的都遣了。」 见丰钰似有些懵怔似的,笑着拧了帕子递过来「夫人先擦擦脸,醒醒神,侯爷说了,待会儿待夫人醒了,便与夫人外头巡铺子和田庄去。」 丰钰点点头,才梳洗毕,选衣裳的当儿,水仙引着两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 「夫人,这两位是前头宫里的教引嬷嬷,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旧人。」 丰钰略吃惊,从座中站起身来。 她不知道安锦南用意为何,讶异地朝水仙看去。 水仙笑道「侯爷将二位接出京城,本在乡间安养,为贺侯爷和夫人大婚,又恐院中人手不足,特留在了侯府。侯爷说,夫人且慢慢拣选着,若觉着可心,随时招来问话使唤,若不得意儿,就仍只用夫人身边的人儿。这两位嬷嬷在我们院里,和韩嬷嬷一般身份,也能替夫人训教丫头们,端看夫人安排。」 丰钰抿了抿嘴唇,尚未答话,那两个嬷嬷已纳头跪了,叩首道「夫人万安,老奴等愿效犬马。」 这和昨日韩嬷嬷安排人手给她,是不一样的。 韩嬷嬷手底下的,皆是侯府用惯的旧人,关系盘根错节,想给她使绊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而这两位,宫中出身,淑妃旧仆,直受安锦南驱使,又与原来的仆婢们皆无瓜葛,她放在手底下调遣,也能少些顾虑…… 丰钰温言将二人请起,各赏了一只荷包,知道安锦南在等,便不曾多言,匆匆妆扮过后用了膳食,便朝外去。 这一日夫妇二人在盛城内游走,安锦南骑在马上,丰钰乘在车内,偶然透过车帘低声说两句话。多数都是崔宁在说,向女主介绍安锦南在盛城各处的产业。 丰钰有些意外。 安锦南平素生活简朴,出门也不爱大摆排场,除之前下聘的礼单略叫人咂舌外,几乎没有太明显的奢侈之风。却不曾想过,原来他竟有如此之多的产业。 茶楼酒馆,驿站钱庄,单只盛城之内,便有数十样营生。 她不由猜测,安锦南回到盛城,莫非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么? 凭她所知,其中很多铺子,明面上的东家,并不是与安锦南有甚瓜葛之人。可背地里,这些人其实早就在凭安锦南调遣了么? 但她这念头也只是一瞬,安锦南愿意向她展示自己的世界,准许她走入其中,便说明,他对她是不设防的。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信任她的。 这便足够了。 有些信任,有些尊重,有些疼爱,哪怕未必长久,未必是全部,也已足够令丰钰惊喜。 她向来不会轻易对人抱有太多奢望,她习惯自己去拼取自己想要的,而非被动等待给予。 v第二十九章[10.01] 回门日,丰钰盛妆梳鬓,着大红云锦,乘雕金香鸾车,跟在安锦南马后,缓缓朝丰家而去。 出嫁的女子,在夫家是外姓人,能否立得住脚说得上话,要看娘家是否有实力。而嫁出去的闺女,在娘家又成了娇客,能否给家人带来荣耀,全系在丈夫身上。 里里外外,其实并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家。 丰凯和丰允、丰郢等人,一早便候在门前,打发小厮在巷口探看,远远瞧见侯府的车马驶向这边,便高声吆喝「姑爷姑奶回门啦」,接着便有人燃起炮仗,噼里啪啦一阵快响。 丰凯带头迎上,笑着拱手恭请安锦南入内。 早在巷口处,安锦南便下了马,并未刻意端着侯爷的架子,虽面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也足叫丰家众人欣喜不已。 丰钰的马车停在侧门,自有丰大太太和周氏等人候在那里将她簇拥而入。丰大太太握住丰钰的手臂,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沉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你不容易。」 说着不免红了眼圈。 丰钰心里有些涩涩的,说不出的滋味。 环顾这一圈子妇人姑娘,分明都是她的亲人,缘何却在她出嫁后,才见了几分真心? 旧年孩提时光,也曾在这老宅里留下许多的欢声笑语,那时娘亲没有故去,她每日里都要来几回东府,跟着丰大太太院里的几个小丫头玩成一团。周氏刚嫁进门时,她还常常缩在窗下觑周氏梳妆,觉得新嫁娘那些珠珠玉玉好看耀目得很,也曾幻想过自己来日成亲,会是什么模样。 唯独不曾想过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会亲手将她送入那冰冷的苦寒地,一度十年。 丰钰的感伤只是一瞬,笑着回握了丰大太太的手,「我哪有什么不容易的,这回为了我的事,伯母费心操持,嫂子也跟着忙乱了数月,我和侯爷都十分感激。」 丰家要的,不过就是这句话。 巴巴的将她娘亲的嫁妆奉上,还特别多添了几许,漂漂亮亮的送她出门,为的不就是安锦南的在意? 丰大太太眉目柔和起来,一路扶着丰钰的手入内。男人们去了外院,后宅皆是妇人,进了大太太屋中,才知族里的好些人都来了,一时相互见礼,忙了好大一会儿。 好容易各自坐了,稍问了几句她在侯府的生活,就有一个族里的嫂子哭起来,引得众人都朝她看去。 「那应家垄断盐市,我们哪里知道?不过做个马前卒给人跑跑腿,当初拉着我们合伙,想着彼此有亲,就没多想投了一笔……如今应门倒台,却拿我们这些人垫背,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边哭一边说,众人只得有些尴尬地安慰。那嫂子抹了眼睛,抬头炯炯盯着丰钰道「这事是侯爷手底下过的,大妹妹能不能帮忙和侯爷说声?就说咱家真不知底系。」 丰钰抿了嘴唇,正要劝几句,那嫂子突然推了一把身前的孩子,「还不给你们姑母磕头?求你们姑父放你爹爹?」 那孩子本在吃果子,三四岁年纪,梳着总角,给她娘亲一推,手上果子没拿住,咕噜噜滚落在地,孩子正想去拾,却被那嫂子一把扯住,给打了个巴掌,口中骂道「还不跪下?你姑母瞧你呢!」 那孩子登时大哭起来,惹的一屋子人劝的劝哄的哄。那嫂子也跟着落了泪,抹着眼睛道「我一个妇人家,能有什么主意?大伯大兄他们也没法子,能求的只有大妹妹,大妹妹的亲戚,那不就是侯爷的自家人么,大妹妹一句话的事,就能免我们做了孤儿寡母……」 丰钰本低头一直瞧那哭的可怜的孩子,听妇人说到这里,她眸中闪过一抹讥诮和凉薄。 这种事如果背着人私下和她说,难道她会一口回绝么?就算她并不愿意让安锦南因她而在公事上徇私,她也可以想法子了解一下始末、帮忙关注一下结果。 却非要在人前,用这种粗鄙手段架拢她,叫她为难。 她若拒了,那么今日她的风光回门,她的侯夫人身份,她适才答话时说的那些「在侯府一切都好」就成了谎言。他们就要猜测要么她不被安锦南在乎,只是个空架子夫人。要么就是她无情,明明可以出力却不愿相助娘家。 可若不拒,她才出嫁三日,她与安锦南正在磨合和彼此试探熟悉当中,她这时便有所求,且是这种要插手到他外面公事上的,她成了什么人?安锦南会如何看她? 丰钰淡淡一笑,那些安慰的,劝阻的,一个个都将目光打量着她,等她手足无措地将事情应下。 「嫂子,孩子有什么错?您先别急。家里发生这等事,我还没听说过,这几天侯爷休沐在家,也不曾去过衙署,盐市上的事,不如先请我哥代为打听打听?他跟随侯爷治盐,细处比侯爷知道的还多。」 说完,就蹲下身子,朝那哭泣的小人儿张开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壮儿乖,你别哭啦,姑姑有好玩的,送给你好不好?」 那孩子眼睛眨啊眨,眸子干净的不像话,见丰钰打开小盒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一个小人偶来,那孩子终于被吸引,挣开众人朝丰钰走去。 那嫂子听丰钰的话音,似乎是愿意帮忙,又给了孩子足金的见面礼,眼泪便略收了收,便嘱咐自己的孩子和姑姑道谢。 屋里这场忙乱算是告一段落,等丰允那边来人,说侯爷要去给岳父母请安,请夫人一同过去,丰钰这才得空脱身,扶着小环的手往西院走。 适才屋里闹得动静有点大,小环在门边听的清清楚楚,不免替丰钰忧心。 她略知道一点丰钰的心结,这门婚事门第相差悬殊,夫人自己又是做过宫婢伺候过人的出身,在侯爷面前想得到尊重本就不易。 「夫人,那位奶奶的事……」 丰钰抿嘴一笑「你担心什么?该担心的是我哥才是。」 她只说叫人去求丰郢,丰郢能不能成可与她没关系。 届时她还要「娴淑」些劝劝侯爷,可万勿因他是她兄长就格外纵容,留些把柄给人。 没道理这些不顾她死活的人只推个孩子出来哭两声,她就得乖乖替他们奔走。 丰郢如今不是很本事么,能替丰媛筹谋免了入宫,自然也该有本事不靠她的裙带关系做成事。 这个家里的某些坏习气,也该是时候改一改了。 丰钰拢了拢头发,在众婢簇拥下去了丰庆和客氏的院子。 西府是与东府截然不同的静谧。 纵是丰允和周氏早已派人前来打点过,也只是在死气沉沉的病室之外多了几个并无半点喜意的麻木的从人。 行动不便的人本就急躁些,丰庆忽然病倒,又对妻子怨念颇深,性子固然不会好,手底下的人难免要受磋磨。廊下站着的,无不是些睡眠不足或是情绪不佳的仆妇,与周氏和丰钰身边喜气洋洋的那些随从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丰钰才迈入院子,就听后头整齐而轻缓的步声,丰允丰郢分别陪在两侧,安锦南长身玉立,在门前顿了顿步子,视线落在她身上,面容闪过极难发觉的一缕柔情。 丰钰莫名脸热了一瞬,转过头来,垂头候在侧旁等他近前。 侍婢掀了帘子,安锦南与她一前一后朝里走,背对着人,他忽然轻轻勾了下她的指头。 v第三十章[10.01] 极快的,贴近又分开。他面容不虞,还是那高深莫测面无表情的嘉毅侯,丰钰抬头去看时,他已先行走了进去。独留她在门前怔了片刻,耳尖漫过霞色。 屋中,丰庆给人扶了起来,坐在正堂的玉围子黄花梨榻上,他精气神还好,养的肥肥白白,目光炯炯有神,正翘盼着人来,一见安锦南和丰钰先后进来,便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些激动地欠着身子,只恨自己不能起身,嘴里一叠声地道「侯……侯爷快请……」 他的目光并没有去看丰钰,从安锦南入内后,丰庆便一直只注视着安锦南,不断地催促看座,奉茶,连声致歉说自己抱恙不便,未能亲迎云云。 丰钰心中本就不抱幻想,她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眉头微挑,看向侧旁的客氏。只见她面容灰败,似老了十几岁一般,虽穿着鲜亮的衣裳,那张脸却再也不是白嫩娇美的,暗沉的死气弥漫在她脸上,她勉强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脸部肌肉却是僵的,眉头的川字纹就连展眉的动作都没能稍稍平去。 她身边立着丰媛,这几个月客氏被关在房中,连她也被人时时看管着,巴掌脸本就不大,这会子更瘦了一圈,腰条更显纤细,袖子微动露出半截腕子,伶仃瘦弱得惹人怜惜。一双眼睛倒还有神,帘子掀起时,她本没有抬眼。今日回来的是成为了侯夫人的丰钰,她心里并不痛快,若非想要陪着阿娘,甚至她想装病不来的,可心底隐隐还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要将今日自己的卑微和他人的得意一一记住,将这份耻辱牢牢铭刻在心底,来日,她必要比之风光十倍,张扬十倍,将自己和阿娘所受的苦,一点一点的讨回。 门前那光从外透入,她眯了眯眼,强迫自己仰起头,去看清丰钰今日的得意。 入目,是一个高大威严,冷峻不凡的男人。 这是丰媛初次正面遇见安锦南。她不曾想,传说中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嘉毅侯,有这样一张俊美的脸。 他眉如墨,眼如星,薄唇微抿,在进门之时,回手勾住了身后女人的指头。那动作极细微,若非她一直紧盯着二人,也许根本无法发觉。 她视线越过他的臂膀,看向他身后的女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心内有浪花在澎湃。拍击在心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一直觉得相貌平凡,不会有人疼爱的那个长姐,被男人一个小动作引得羞红了脸。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似荡开了一小串涟漪,有粉红的霞光从她双颊漫过耳际,她斜挑眉眼,朝身前的男人娇嗔地横了一眼。 而他也在朝她看,四目相对,有种叫人无法忽视的旖旎颜色从二人之间散开。 新嫁妇回门,新妇应给父母叩头奉茶,地上备着蒲团,侍从早早捧了托盘,等丰钰在屋中站定,各人都入了座位,才有人低声唱礼。 丰钰这一生,跪地扣头的动作于她并不陌生,宫中三跪九叩那是常事,甚至随便高一级的宫女都能命令她跪。她并没有多想,面子上的事情她从不会有所欠缺,可她跪下去的时候,侧旁捏着杯茶坐在首座的安锦南心里突然不大舒服。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丰钰膝头,看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端正地向上首两位各奉了杯茶。 他知道,她膝头有伤。白净的肌肤上面,不能消磨的旧痕,是她给人轻贱过的屈辱。是她的,也是他的。没能早早与她生命有所交集,错过了无数个本可以很温情很快乐的岁月,与她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独尝苦楚。 他本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她也本可抚慰他孤寂的灵魂。偏偏在无数次的擦肩而过后,才有所交集,尝试深入。 安锦南没有说话,见她跪在那里静静听着上首那对所谓「父母」的训教。 主要是丰庆在说,无外乎「要尽心伺候侯爷」、「早日替安氏开枝散叶」等等。 话语啰嗦冗长,似乎永无止境。安锦南捏了捏拳,想开口打断,心中纠结了一番,才将手掌松开,重新握住杯子。 他只是抬眼,看了看丰郢。 大约是那视线太过锐利,丰郢几乎立刻察觉了。他怔了一下,直觉侯爷似乎不大高兴,接着注意到安锦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丰钰,这才陡然明白过来,忙涨红了脸强行插话道「爹,宴席差不多备好了,先请侯爷入座可好?」 饿到了嘉毅侯固然是不妥的,丰庆忙住了嘴,笑着恭请安锦南多用着薄酒。安锦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怀的话语,并未刻意放低姿态。 不是他不愿为她牺牲,只是如今看来,他端着架子恐怕更利于她。 一行男子皆出去了,屋里只余下女眷们。丰庆不能久坐,杏娘小心翼翼地扶他回去躺着。丰钰本想跟上去和杏娘问问家中情形,客氏寒着脸,张口将她唤住。 该来的总会来,丰钰知道有些事势必要有个结果。她微微一笑,行至客氏身边,亲热地扶住她的手,目光掠过丰媛,低声道「母亲,您在病中,因我而劳累奔波,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钰儿送您回房?」 丰媛蹙眉正欲拒绝,却听客氏低低一笑「甚好,我们母女难得一见,有些事,我这做母亲的,还想嘱咐嘱咐你呢。」 转头对丰媛道「我和你大姐姐说体己话,你不必跟着。」 上院的东暖阁如今是客氏宿处。一进门就闻见刺鼻的药味和床铺间的腐气。 屋里坐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打盹,听见门响,立时醒了过来,见是客氏进来,竟然拧了拧眉,勉强朝丰钰行了一礼便借口换茶溜了出去。 丰钰看得出,这屋里屋外的侍婢,没一个对客氏是恭敬的。不过维持着表面的虚礼。 客氏已经见怪不怪,坐在颜色暗淡的沉木椅上,目光凉凉地看着丰钰。 「如今我落到这般境地,你可还满意?」 她以为丰钰会慌乱,或是矢口否认解释些什么。可是,没有。 丰钰面色沉静,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听清了她的问话,轻哧一声「还行吧。与我想要的,还差些。」 客氏拧了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尖利起来「真是你!你竟还敢承认!?我是你母亲!你大逆不道胆敢害我,你不怕遭报应吗你!」 丰钰凉凉一笑,挑了挑眉,「抱歉,我母亲十五年前就故去了。我并没有第二个娘。您的教导养育,我是不敢承情的。」 客氏咬紧了牙根,这段日子所受的委屈一齐涌上,眸中泪花点点,只是强忍着「我何处对你不起?你的婚事,我并没有逼过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尽量的对你好……」 「够了。」丰钰自座上站起身,缓缓的朝她走去。 「无怨无仇?杀母之仇,如何能消?伯仁因你而死,你能对天发誓说句你不知情么?当年非你献计,百般挑唆,丰庆那般懦弱怕事,他敢下此重手?」 她每说一句,就上前一步,目光沉沉,令人不敢逼视。 「你不曾害我?郑英入园,口口声声说我约他私会,非我机警,你们已然得逞。这便是你说的不曾害过?」 「你弟弟客天赐使人掳我,若非侯爷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受辱而死。便因你们的坏心未曾得逞,你们的罪过就可以全消?这是什么道理?」 「许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使计,我稍稍反击,便是不该?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天道是为你们而存?正义是为你们而生?」 「你哭什么?我夺走过你什么?自由,韶光,姻缘,亲情,你几乎毁了我一生啊,你委屈什么?」 她行至客氏身前,俯下身,伸手扣住了客氏的下颚。 「十年宫婢生涯,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那地狱未能吞噬我,却将我软弱的灵魂换做了这冷情残忍的一个,你别委屈,这是你一手造成,也是你应得。」 v第三十一章[10.09] 客氏眸中蓄满了泪,她扬起脸,咬着牙看着丰钰。「你不就是凭着自己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仗着男人的势想拿捏我么?丰钰,你真天真,你就没想过,如果我拆穿你才是谋害你父亲的凶手会如何吗?你如此恶毒,不仁不孝,我倒要看看,你那一心只想攀高枝的大伯,和你丈夫知道真相后,他们会如何对你!」 丰钰笑了。 她笑的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抬手抹去水光,她俯下身子,凑近客氏。 「瞧你……得意了一辈子,就是学不乖。你觉得,他们真不知道么?」 客氏目光狠狠地闪了闪。 丰钰抿唇笑道「再说,你如今说的话,谁信?」 毕竟,她刻薄子女之名,已经远远传扬出去了啊。 安一个罪名给继女,以求自己脱身,这种事,她可不是做不来的啊。 「你,你当真如此的有恃无恐么?」客氏一把推开丰钰,用柴枝一般枯瘦的手撑住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你以为自己嫁给了嘉毅侯,做了侯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要告官!我要把你做的坏事都嚷出去!我要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恶毒的坏女人,我要你丈夫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信,我不信这般他还容得你!」 她说这话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口气将话说完,便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丰钰顺着她的推搡后退了两步,倚在窗格上看着这样的客氏,她突然觉得她好可怜。 丰钰缓缓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明白。」 客氏一双眼睛犹如淬了毒,紧紧的盯着丰钰。听她用极缓慢而冰凉的声音道「你如今这般,你以为自己还能作自己的主么?丰家早就放弃了你。从丰庆怀疑你的那刻起,你就再也没了倚仗。这些年他宠你纵你,将你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你撺掇你的女儿害我,结果呢?我毫发无损的回来了,你女儿的亲事却是毁了。你还不懂,你和我原本就一样,我们的命运如何,只取决于那些人,看他们是选择牺牲你,还是牺牲我。」 她回视客氏的眼睛,淡淡地道「曾经,他们为了家里的安宁,为了维持那表面的平和,牺牲过我。而如今,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为了叫我平了心里那口气,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择?」 她重新走近客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劝您一句,您莫挣扎了。再纠缠下去,我娘当初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结局。」 丰钰收回手,看着客氏泪水滂沱而下地委顿在地,不知为何,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痛快。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转身朝外走。行至门边,她突然回过头「对了,忘了告诉你。」 「我那个傻哥哥,你可以不必再打主意了。」 「他们肯让丰媛留在家中,您真以为是我哥有什么能耐?他们是以为,我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回丰媛能安安心心在家,不必入宫磋磨受苦,我心里还是挺欣慰的。毕竟我不是你,我,心没你那么黑。」 她转头就走,浮光锦缎闪耀着刺目的光辉。客氏抹了把眼泪,匍匐着扑了出来。 她大声喊丰钰的名字「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我警告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女!否则,我便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丰钰长长叹了口气。她觉得客氏好生可悲。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以为自己能震慑住谁? 丰钰行至院外,见门前恭恭敬敬地立着个嬷嬷,是安锦南前日赏她的人,姓元。 她并没刻意瞒住这边的动静。忍了那么久,她也觉得十分累了。从前她势弱,丰家不惜委屈她,将客氏天大的错都说成了对她的「关怀」。如今,客氏就是再不甘心,丰家人也不会容许她传出半点不利于他们家「大姑奶奶」的话来。 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要捧着敬着的人,是她了。 元嬷嬷躬身致礼,贴近丰钰低声道「侯爷恐夫人这边有状况,特叮嘱老奴在此照拂。夫人看,可需老奴前去点醒亲家太太?免她一时错了心思办了糊涂事,倒枉费了夫人一番孝心。」 丰钰听这话音极妙,不由多瞧了元嬷嬷一眼。只见她装饰素净整齐,一脸的忠厚老实面相,……丰钰扯了扯嘴角,「罢了,不必。」 客氏能不能想通,这并不重要。因为她知道,客氏寿数到了。 丰家是如何对待她娘,便会如何对待客氏。这院子里的人,包括她自己,个个儿身上都流淌着凉薄自私的血。 丰钰回到寿宁轩换了身衣裳,便在两个堂妹的陪同下往上房去和丰大太太用饭。一餐饭用的和和乐乐,很是温馨,午后在屋里摸牌说了会话,丰大太太道乏送走了族里的一批宾客,这才有机会将丰钰单独留在屋内。 略略的问候的短暂的尴尬后,丰大太太眼神闪了闪,问她「明儿你娘就要移去外头庄子上住,院子里只剩你妹妹媛儿,我想与你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把她接到东院这边,在我眼皮底下就近照顾着?」 丰大太太这话看似和气慈爱,其实内里话音颇多。只要丰钰点一点头,那丰媛母女便是砧板之上的鱼肉,只有受摆弄的份儿,再没半点自由。 这话几分是出于对丰钰如今身份的尊重,可丰钰并不是看不出,其中试探窥究她的成分更多,丰钰抿嘴一笑「伯母平素事忙,我爹行动不便,娘又病着,里里外外全靠伯母一人操持理事,我心里本就过意不去,何敢再给伯母添烦?幸而院子里人手足,我爹虽然不能行走,一双眼睛一张嘴都还利索,媛儿如今大了,叫她自己学着理理院里院外的事儿也正是个机会。伯母您看……」 丰大太太听懂了。 丰钰无意落井下石,并没有随意摆弄丰媛母女的意思,甚至还愿放丰媛一马,不会随随便便插手她的婚事。 这一认知让丰大太太明显的松了口气。丰钰是个敦厚的人,这样的人才会感恩、念旧情、惦记娘家…… 她握了丰钰的手,细细地摩挲一回,见上头犹有些微旧痕,不由红了眼睛。 「好孩子,你是个实诚姑娘,伯母从前隔着房头,有些话不好跟你讲。如今你亲娘不在了,后娘又病了,你出嫁为人妇,虽嫁的是这样的好人家,再没什么烦难的事,可有些话,还是想掏心窝子地与你说说。」 她此时的语气便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含泪谆谆嘱咐「侯爷他出身高,心气儿难免和咱们平常人不同。你凡事忍让些,有了委屈,别跟侯爷置气,回来与伯母说,伯母替你想法子。你婚事办的匆忙,难免有些细处是没周到的,缺钱缺物你只管与家里开口,有伯母在,断没有委屈了咱们自家姑奶奶的理儿。你身边人手不多,伯母本想替你陪嫁几个,因怕你多心,不敢轻易送去自己身边的人。可你若有需,伯母再没什么不舍得的,屋里有你瞧好的,没有不能给的。」 「侯爷公务繁忙,你闷了闲了,只管回来遛遛。两府都在盛城,若是侯爷准许,常常回来小住也成。记得这是你娘家,是你永远的倚靠。你便嫁为人妇,这也是你的根,你记住了,孩子!」 丰钰眸色一动,知道这番掏心掏肺的贴心话说完后,自己该感激涕零地流下眼泪,并承诺「永不忘娘家的养育之恩」,她嘴唇抿了抿,垂下眼去,并没说什么,只是回握住了丰大太太的手。 如果她亲娘活着,何用旁人半真半假的嘱托这些? 那些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害死而无动于衷的人,他们与帮凶何异?却来摆出亲人的架势,说些虚虚假假哄她认命听话的话来,难道她真能忘了,自己这桩婚事是如何促成的? 丰大太太见她神色哀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挑眼见侍婢都不在近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嫂子娘家原送来个方儿,有助一索得男……侯爷家门冷清,正需开枝散叶,……你将方子拿着,按上头的法子每日服用……每晚……后,用小枕头垫着腰……停上一刻钟莫动……可别忙着洗漱……听见没有?」 丰钰没料到她突然说到这上头,心里本在想着亲娘的死有些哀伤,却在这话之后把脸红得火烧一般,那头更是低了下去。 丰大太太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抿嘴笑了笑,从袖底抽出一张泛黄的折成方胜的纸,悄悄塞在丰钰的腰间。 就听外头一阵喧闹,丰允笑嘻嘻地进来,说是已经将侯爷送去了寿宁轩丰钰的院子,朝丰钰打眼色道「侯爷多饮了两杯,大妹妹还是过去看看?」 v第三十二章[10.09] 丰允自己亦是一副多饮了的模样,眉头高扬,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丰钰便与丰大太太告辞,在侍婢婆子们的簇拥下朝寿宁轩而去。 才欲进院子,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头闯了出来。 两厢碰个正着,周氏身边的一个婆子失声叫道「二姑娘?」 出来的正是丰媛。 寿宁轩本守着几个下人,此刻却是不见人影,前门大敞着,也未见安锦南身边的随侍。 四下无人的院子,嘉毅侯饮多了酒歇在里头,妻妹丰媛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里出来…… 众人神情无不是剧变,下意识去偷觑丰钰脸色。 丰钰眸光沉了下来,见丰媛抿着衣裳欲走,唇角溢出一抹轻笑,道「妹妹急着去哪儿?妹妹来此,不是来寻我说话的么?」 丰媛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水光朦朦,她换了件茜色纱裙,金色团花底纹,与丰钰适才去丰庆院子拜礼时的着装有六七分相像。 丰钰不是不信安锦南为人。他身居高位,又生得俊美,便有克妻之名在外,也有不少闺秀愿意为之前仆后继。可他这些年一直独身,从没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对谁人都是不假辞色,「深情」之名久入人心。 她觉得他不会对丰媛如何。 即便她是以这样可疑的样子在这样可疑的情况下出现。 可心底,却又有丝丝缕缕的酸涩。 她不过才嫁了他三日,过去交往的不多,若她赌错了,那她就成了笑话一个。 她虽没有去看众人,可也知道众人此刻看她的眼神,定是饱含了担忧和怜悯。 约是都在想,这丰媛一个大姑娘进了屋子,里头的男人醉了酒,就算原本对姨妹没什么想头,可眼花之下错认了她为夫人,那也并不足怪…… 丰媛嘴唇抿了抿,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捂住嘴巴,摇头道「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丰媛就哭泣着冲了出去。 不待丰钰反应过来,人群中的元嬷嬷已横开身子,截住了丰媛。 挡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含笑道「姑娘留步,这园子里虽都是自家人,可叫人瞧见姑娘这般妆扮,不知道的,恐要误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呢。」 见丰媛张口欲辩,元嬷嬷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背,丰媛只觉指头被一股极大的手劲儿扳住,疼得她直抽气。抬眼,泪水涟涟的眸子对上一张温和带笑的脸,可元嬷嬷的眼睛,却是刺骨般的冰寒。 「姑娘来寻夫人说话儿,底下人伺候不周,怠慢了姑娘,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与夫人诉一诉,何用这般张皇而去?」牵带着丰媛就朝院里走,来到丰钰面前,蹲身施礼道「夫人,先进屋去?」 丰钰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她淡淡地点一点头,伸出指尖,轻轻搭在丰媛肩头,「谁气得我们二姑娘这般?你莫哭,咱们进去慢慢说。」 丰媛想要挣脱,她面容狰狞,恨不得大声呼喝「是你丈夫嘉毅侯对我不轨,难道你还看不出么?」 她才脱口说了个「你」字,就听丰钰忽然无限低落地道「听说明儿阿娘就要去庄子上养病了,妹妹你定是舍不得的吧?」 丰钰压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一点点的收紧了,丰钰凑近她,在她耳畔低声道「妹妹想没想过随阿娘一块儿去?多个人,多个照应,有你在,阿娘心情好些,这病说不准就好了呢。」 丰媛浑身一凛,不敢置信地望着丰钰,她这是什么意思?威胁她? 把她送去庄子上,不闻不问随她自生自灭? 她婚事已经毁了,他们还想害了她的命不成? 旁人家被送去庄子上的,不是犯了错的姨娘便是得了重病的老仆,焉有把正经太太正经姑娘撵出去的道理? 这世道还有王法么?还是这些人,根本不在乎脸面不脸面? 丰媛扭了扭手臂,从丰钰的钳制中脱出来,她含泪的眸子四顾周围神色各异的人群,咚地一声在丰钰面前跪了下去。 「姐姐!不是旁人给我委屈受,也不是丫头们怠慢了我!」 她捂住脸,羞愧得抬不起头。肩膀一抖一抖哭得好生可怜。 「是姐夫……是姐夫错认了人,他……他对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在丰钰脚边哭得很凶。 在场人无不是白了脸,虽然这情况一眼就能猜出什么原由,可丰媛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就把这猜测坐实了,也着实惊人。 这可让刚刚回门的大姑奶奶怎么办?为着亲妹妹名声考虑,那不得劝侯爷负责任给个名分?一家子里头两个女儿嫁一个人儿,丰家颜面多少都不好看。再说丰媛乃是嫡出,做个妾也着实委屈了。 若侯爷不给名分,姑娘家给人碰了身子,瞧瞧头发都乱成这般,想那「碰触」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将来妻妹和姐夫如何着面,大姑奶奶又如何做人?万一二姑娘再想不开…… 丰钰抿了抿嘴唇,任丰媛将自己的腿抱着,她抬手抚了抚丰媛的头发,眸色冰寒,而声音温和,「你别哭,把事情说清楚,侯爷错认了你是我?对你怎么了?」 丰媛哭着摇头,不住地打着哆嗦「我错了!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来你的屋子,我不该来的!我没脸说,姐姐,求求你,别逼我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又将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莫名地叫人心疼起来。 丰钰伸指勾住她的下巴,见那小脸上尽是晶莹的泪珠,白嫩的面颊更显苍白,瘦削的身子如风中柳,哭得摇摇欲坠。 这幅模样,安锦南会喜欢么? 「瞧你,哭这么凶做什么?你有什么没脸说的,你做都做了,怕什么丑?」丰钰这话说得极轻极淡,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丰媛身子震了震,睁大了水盈盈的眸子仰望着她。「姐姐,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丰钰抿唇一笑,凉凉地道「误不误会不重要,我想问问妹妹,你想要什么?要侯爷负责,将你纳入侯府做妾?还是想叫他亲自出来,给你赔罪?」 丰媛摇着头道「不,我不要……姐夫……姐夫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只怪自己不好。姐姐,你别生气,你别生我的气……」 v第三十三章[10.09] 她是这样的柔弱善良,自己受了侮辱,还处处替新婚的姐姐着想,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她的宽厚而感动地落泪了。 丰钰轻轻用手指背蹭了蹭她的脸「瞧你说的,我这是替你做主,替你抱不平呢。你怎不回我的话?事情总要有个说法,你跟我说说你的意思,我才好为你向侯爷转达。」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丰媛捂住脸,不着痕迹避开丰钰的手。她痛哭道「怪我自己倒霉,我怎敢强迫姐夫对我承诺什么……姐姐,你由得我吧,是我自己命苦!」 她站起身,对着院墙就撞了上去。丰钰眉头一紧,侧旁的元嬷嬷已经冲出两步,死死地抱住了丰媛的身子。 「二姑娘!事情尚未明朗,您何故不肯解释清楚?」元嬷嬷并没说什么「为何想不开」之类的话语,丰家的人不知道侯爷性情,难道她还不知么?侯爷是那等眼皮子浅的,稍见个平头整脸的就能下手的糊涂人? 丰钰抿住嘴唇,心里只觉得冷。若丰媛这一撞得逞,她就能借机晕去,将这事栽成无头公案,还能全了她自己的名节。错处便都是安锦南的,不负责都不行。 可此刻,那个罪魁祸首他在哪? 随着丰钰来的,还有几个周氏的人,跟前随后的供她夫妻二人使唤,就有个年长些的体面嬷嬷上前,替丰媛说两句话「这位妈妈,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姑娘年纪尚轻,脸皮薄儿,您非要她当着人说那些话,她怎么说?这事儿我们都明白,两方都没错的,是个误会。」 「误会?」 身后,传来沉沉一个男音。 丰钰身子微颤,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紧攥成拳的手松开了,缓缓地回过身来。 院外,安锦南身边跟着卓鸣和几个随侍,阔步朝她走来。 身畔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在场之人无不讶异。 最最吃惊的当属丰媛,她本决意「晕」了,却被这突然从外走来的男子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明明…… 丰钰嘴角噙了抹笑,冰凉,笑意未达眼底,朝来人客客气气地福了福身子「侯爷从何处来?」 安锦南越众而入,站定在丰钰身侧,冰冷的眸子环视过周围人众,最后将视线落在丰媛面上。 元嬷嬷恭敬地道「侯爷,适才丰二姑娘寻死觅活,说是侯爷错认了她为夫人,对她失礼。」 安锦南笑了下,面上冰雪微霁,眼眸眯起,意味深长地看着丰媛道「当真?」 丰媛此时心中大乱,早没了初时的镇定,她指尖不住地颤着,心里不安地想着,嘉毅侯怎会出现在院外?怎么可能?他刚刚明明在屋里,他明明就躺在那张雕花床上…… 丰媛张了张嘴,看看安锦南,又看看丰钰,她舌头打结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我……这……刚才……」 安锦南面色陡然一变,周身煞气突生,朝卓鸣吩咐「去传丰凯等一众丰家掌事人过来!」 转头对丰钰道「着人进去,将里头那人揪出来。」 不等丰钰吩咐,元嬷嬷已朝身边几个侍婢打个眼色,众人匆忙进屋,从里头扯出面色尴尬的崔宁。 安锦南似乎怒不可遏,冷声道「你在此作甚?」 崔宁单膝跪地,咬着牙一脸为难「侯爷,属下过来打点您歇午觉的宿处,本来身边是有几个婢子在的,不知怎么她们突然给人喊走了,属下见屋里物件完备,正想出去,怎知二姑娘突然闯了进来,还……还……」 他偷偷看了丰媛一眼,之后的话没敢再说。 安锦南面如寒冰,负手立在屋前。 他不再说话,那无法忽视的不悦,却从他面容上清晰传递而出。 丰钰叹了口气「崔宁,你可有……对我妹妹……」 崔宁嘭地一声叩头下去,然后举起左手竖起三指「属下对天发誓,属下从始至终,不曾对二姑娘有过无礼的行为。若有半句虚言,叫属下立时肠穿肚烂而死!」 他誓言铮铮,掷地有声,院中众人看丰媛的眼色不由变了,甚至忍不住开始小声的议论。 丰媛瞪大了眼睛,使劲跺了跺脚「你胡说!你胡说!刚才屋中的人,明明是……」 「明明是二姑娘不管不顾的往里冲,属下已经努力避开了,甚至还出言阻止,二姑娘却不理会,非要……非要……」崔宁大喊冤枉,着急地道,「二姑娘,你非得逼着属下把您刚才做的事说的话当众说出来么?二姑娘,您就算……婚事不成,也不能用这种法子冤枉人呀!属下在乡间早已定亲,二姑娘一口咬定在屋里发生过什么,难不成是要委屈自己,给属下这无名小卒做妾么?」 他嘴快,嗓门又大,一番话不带迟滞地说完,只气得丰媛半个字都说不出。 安锦南哼了一声,转身就朝里走。 丰家的下人面色都不好看,知道侯爷这是不高兴了。就有人偷偷的去飞报丰大太太,于此同时,丰凯带着丰允和丰郢脚步匆匆地奔了来。 屋里,丰钰坐在里头的炕上用帕子抹着眼睛,崔宁跪在地上满脸不忿,丰媛跺着脚不住替自己喊冤。安锦南坐在厅中桌前,手里端着杯茶,指尖摩挲着杯沿,一直不曾说话。 丰凯堆了笑脸进来「侯爷,下官治家不严,出了这等笑话,侯爷莫怪,下官这就将人带下去,严加管教。」 又对丰钰温声道「大侄女,你莫伤心,媛儿年纪小,一时慌乱说错了话,你多担待些。」 丰钰重重拍了下桌案,从炕上站了起来。 她眸子微红,先看了安锦南一眼,见他稳如泰山般坐在那,朝她递来个柔和的眼神,她拧了拧帕子,凝眉走到厅中。 「得亏侯爷未曾先至,这才没白白担了恶名。媛儿年小糊涂,我能明白,可这等关系到自己闺誉的大事也敢拿来乱说,她平素到底受的是什么教养?」 丰钰嗓子哑了,垂头用帕子捂住嘴低低地咳了声。 「我今日回门,侯爷是头回进内园和各房的人见面儿,伯父伯母……唉,媛儿这般,难道咱们家的面上好看?」 这一天的闹剧一场接着一场,不是巴结笼络,就是强行栽赃,丰钰心里真的觉得很窘。若非安锦南早知她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她真的没脸再出现在他面前。自己的娘家乱成一锅粥,她的脸面又有什么好看的? 丰媛跺着脚冲了过来,攀住丰凯的袖子哭道「大伯父,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看错,真的是姐夫……刚刚在屋里的人,根本就是姐夫!姐姐一心恨我,恨我娘,她是故意的冤枉我!这些都是她手底下的人,她说什么不行?」 「你给我住嘴!」丰凯气得胡须都竖了起来。「允儿,把这不长眼的东西带下去!」 丰允过来拉住丰媛,低声劝道「快别说了,还嫌不够丢人?惹恼了侯爷,你想全家跟着你受罪?」 v第三十四章[10.09]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丰媛一人可闻。从他话音中,丰媛终于找准了其中关键,她大声道「你们就只怕会惹恼他!丰钰算什么?宫里伺候人给人提鞋倒夜壶的贱婢!不过攀上了嘉毅侯,你们便都当她是个宝!我明明才是那个无辜的人,你们为何都看不见?我不信!我不信天不长眼!」 她适才被崔宁堵得说不出话,这会儿又被自己家人指责丢脸,想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有好结果的余生,她索性豁出去了。 阿娘要搬出去了,阿爹冷待了她,与心上人的婚事吹了,想攀上嘉毅侯又不成,她还有什么想头? 既然注定要下地狱,那就豁出脸去,求个痛快好了。 「丰钰,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你冤枉我娘,又来冤枉我!你给自己亲爹下那种药,害他伤了身子,你简直不配做人!你以为你能得意风光多久?我咒你死!我咒你给你那克妻的丈夫早早克死了!你的儿女……不!你不可能有儿女!你这般歹毒,我咒你无子送终!丰钰,你给我……」 丰凯不住呼喝,却仍没能阻止她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直到「啪」地一声脆响传来,座上的安锦南摔了杯盏。 丰允强行把丰媛嘴巴堵住,退后几步,惊恐地看向震怒的嘉毅侯。 安锦南面染寒霜,眉头凝起,眸色深重,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望着丰媛。 「你是在咒本侯?」 丰媛眸中尽是泪,她被丰允捂着嘴巴,如何都说不出话,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丰凯一揖到地,致歉道「侯爷,这孩子恐是因她亲娘重病,急出了病来,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是下官治家不严,侯爷放心,下官定给侯爷和夫人一个交代。」 他暗暗朝丰钰递了个眼色,希望丰钰能帮自家说几句话,丰钰却根本不曾看他,立在那里垂头不知想着什么。 丰郢面色微凝,双眸透出的尽是困惑。 他不明白,为何向来活泼可人的二妹,突然说出这样的疯话。 丰钰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私心里,他自是盼着她好。丰媛怎能用那样恶毒的言语咒她? 「交代?」安锦南冷嗤一声,「敢问丰大人,如何交代?」 「贵府淑媛指本侯对其不轨在先,侮辱诅咒本侯妻子儿女在后,丰大人觉得,本侯当如何才能平了这口怨气?」 「还是说,丰大人觉得自己如今做了本侯的长辈,就可随意糊弄本侯?」 「下官怎敢?」丰凯垂下头,躬身跪了下去。 这一跪,引得屋中的丰郢丰允拉着丰媛,和一众侍婢也都跪了。屋中就只余安锦南夫妇笔直立着。 「侯爷见笑,家中有女患了疯症,惊扰了侯爷和夫人,下官万死难辞其咎,请侯爷责罚!」 一句话,定了丰媛的生死,丰凯犹惧安锦南不肯罢休,又加了一句,「今日失职人等,下官会一一审问清楚,重重惩处!」 安锦南朝丰钰摆了摆手,待她近前,将她手握住了,声音冷淡地道「你们均是钰儿的亲人,本侯原本……」 话锋一转,没有说完这话,只沉沉地道「罢了!」 牵着丰钰的手,提步朝外走去。崔宁跟着起身,扬手招呼众从「侯爷和夫人回府,还不准备?」 丰凯慌得头上汗珠直淌,恨恨地瞪了丰媛一眼,快步追了上去。 屋中只剩下丰郢和丰媛,他站起身,缓缓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抹去了她腮边的一滴珠泪,无比哀伤地道「媛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丰媛冷冷笑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丰郢。 「我为什么?你这话该去问你的好妹妹,她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母女?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她?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巴结她,她除了会伺候人,她还有什么了不起……」 话未说完,眼前白光一闪。伴着一声脆响,左颊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丰郢高举着手掌,气得浑身发颤。 「媛儿!」他含泪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她是你亲姐姐,她做了宫婢,是因为什么,你不理会便罢了,如何还能往她伤口撒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恶毒?」 他对丰媛失望透顶,一甩袖子,咬着牙走了出去。 安锦南没有骑马,雕金的锦车之中,夫妇二人相偎而坐。 丰钰沉默着,从院子里出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 安锦南亦不开口,只伸出手臂,将她一点点的环住,搂入怀中。 许久,直到她心情彻底平复下来,才揪住他的袖子,哑着嗓子开口。 「原本在屋中的,是侯爷吧?」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息。 丰钰听见头顶低醇的嗓音,沉沉的响起。 「是。」 她闭上眼,掩住了波涛涌动的双眸。紧紧攥着他的前襟,迟迟不再问话。 安锦南抚了下她的鬓发,淡声道「你觉得,本侯会对她如何?」 车中沉默下去,丰钰不肯问,安锦南也没有再说。待马车驶出巷子,却在转角处急急刹住。 外头一个急切的男声传来,慌乱地喊丰钰的名字「钰妹妹,是你么?」 安锦南眸色一凝,下意识看向车外。透过细细的帘幕缝隙,一眼看到道旁拦住他们去路的男人。 文嵩。 安锦南面色沉了下来。 崔宁咬了咬牙,朝车旁跟着的小环打个眼色。 v第三十五章[10.09] 意思是在问「这什么情况?」 钰妹妹?文家二公子吃错药了不成?车里可还坐着侯爷呢。当着人在街上拦车冒犯侯夫人,胆挺肥啊。 小环没懂崔领卫的挤眉弄眼,她蹙了蹙眉,下意识看向车厢。 察觉到身上环着的那只手明显僵了下去,丰钰挑眉看了安锦南一眼,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半眯着眸子微挑眉,嘴唇抿住嘴角似笑非笑,目光和表情均是冰凉凉的。 丰钰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听外头的声音更近了,似乎隔着重重护卫,文嵩正往这边挤来,口中叫道「钰妹妹,请你允个方便,在下有事想求你帮忙……」 一只细白的手从帘幕中伸出,文嵩喜出望外,又喊了声「钰妹妹」,却见那手才挨了下帘幕,就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握住给拉回了车内。 文嵩怔住的同时,听见安锦南无波无澜的声音。 「文公子,慎言。」 文嵩着实未料到安锦南会在车内。他纵马疾驰而来,是见到车驾旁的小环才知车内是丰钰。一时慌乱没想太多,情急下,那声熟悉的「钰妹妹」便脱口而出。此时他重新看了看周围,一应侍卫扈从,铁甲粼粼骏马重重,丰钰一人在内,何须此等排场,又想她今日乃是婚后三日,正为着回门之礼,嘉毅侯作为夫婿,又怎会不随行? 文嵩涨红了一张脸,理智稍稍回复。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道「不知侯爷在内,下……下官失礼……」 「文公子。」车内静默了一会儿,丰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似乎嘉毅侯夫妇较劲片刻,最终乃是侯夫人丰氏胜出。 帘幕掀开,露出丰钰半张侧颜。 文嵩心思单纯,行事是有些鲁莽,可他乃是良善重情的性子,丰钰相信他不会无事生非故意要叫她为难。 「出了何事?」 铁甲护卫卸了刀剑,文嵩得以靠近马车,他有些挣扎,从车窗中清晰看到安锦南不大高兴的脸。可……他咬了咬牙,垂头道「钰……夫……夫人,我妹妹文心出事了,此时情况凶险,我飞驰回来,想替她求个神医。因想到钰、夫人您,曾为她引荐过一名大内御医,一时心急,这才失了礼数。」 他沮丧地躬身拱手,朝车内两人一礼,「实在不得已,求侯爷和夫人恕罪!」 丰钰明显变了脸色「文心怎么了?」她推开安锦环在她身上的手,凑近车窗正色道「可是腹中胎儿有什么不好?」 文嵩点了点头,神色急切哀伤「出了岔子,身边人照顾不周,在廊前跌倒,血流如注。此刻已瞳仁涣散,失了神智,那庸医道,说人不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虽强忍着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可想到他适才见到的文心的模样,想到那郎中说的那些话,他就一阵阵的心痛害怕,难过得止不住泪。 丰钰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太医她识得,方子她讨得来,她可以用那秘密逼着人为自己效力,亲自走一趟临城。 可……可文心等得吗?朱太医一来一回,最少两日能到,文心可等得到那时? 她眸中漫过焦色,转头看向安锦南。 哀求的话说不出口,她抿住嘴唇,却从眸中露出祈求之色。 从不想求人,不想欠了谁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为你付出。 可是,安锦南……他不一样。 虽然她自己心中还不敢笃定,可情感却比理智更快一步地,开始对他有所祈望和依赖。 安锦南轻轻启唇,声音温和沉厚。 「崔宁。」 崔宁躬身上前,斜眺了文嵩一眼,才抱拳听令。 「着乔先生,立时随文大人走趟临城。」 说完这话,安锦南握住了丰钰冰凉的手。 「你想去瞧瞧她么?」 瞬间,某种奇异的情绪击中了丰钰。 眼波粼粼而动,心里好像某个尘封了冰冻了的角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淌着被融化了的溪流。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要紧紧攥住手掌,却是回握紧了安锦南的手。 安锦南落了车帘,简短而有力地催促「去临城朱家。」 崔宁面色挣扎地应了命,却是头痛不已。 嘉毅侯出城哪是件小事?该打点的,该防备的,一样都没准备。不由斜斜看了眼文嵩,心里将此人咒了千百遍,一面吩咐人迅速回去通知赵跃安排沿途护持的暗卫,一面着人通知侯府的令官出公文要求拘束地方官员不得随意前来骚扰请安。另,还有侯夫人随着上路,要置备的杂物,换洗的衣裳,拜客的礼服,名帖,用具,上门要带的礼,一样一样都得命人迅速回府备下送上来。 崔宁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不由暗恨那惹是生非的丰二姑娘,若非她搅局,恐怕侯爷这会子还和夫人一块儿在丰家睡着午觉,又怎会撞上这个二愣子文公子? 文嵩抹了抹泪痕,着小厮回府报信,自己乱七八糟地跨上马,隐隐觉得似有芒刺在背。 夜了,丰钰歇在朱府别庄。 才送走了朱家那群喋喋不休不住致谢请罪的人,终于有功夫能清净片刻。丰钰想到适才见到文心时,她那人事不知的昏沉模样,心里似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疼得不行。 她早该知道,文心回来要面对的,绝不是无波无澜的平静日子。以朱子轩的秉性,他怎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喜新厌旧是人之长情,而这些可恶的男子又惯来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心里恨极,恨不能亲手砍那朱子轩几刀。什么下人服侍不周,什么文心自来体弱,文心那样想要男孩,她怎会那般不小心?旁人不知文心对这胎寄予多少希望,可她知道! 身后,小环轻手轻脚地走来,替她披了件外衫。丰钰思绪被打断,眸色茫然地回过头来。见是小环,不由问道「侯爷何在?」 小环低低地道「侯爷在书房,朱家几位老爷和公子还有文公子刚走……」 知道丰钰放不下文心,他耐着性子陪她留了下来,忍着不快接见了朱家那些人,直被烦扰到现在。 v第三十六章[10.17] 丰钰心里涩涩的「去备两样点心,我给侯爷送去。」 她是感激的。 安锦南为她做的,已经是超出她想像的那么多。 她不敢奢望的纵容和宠溺,他都给了。 端着水曲柳木的托盘,上头置了几样点心两样小菜。丰钰亲自送到安锦南的书房外,轻轻喊了声「侯爷。」 里头传来安锦南沉沉的嗓音。干净而低醇,「进来。」 丰钰迈入门去,见室内正中,几案旁,却并无安锦南的身影。 她将托盘放下,轻手轻脚地朝里走。屏风后,安锦南正在更衣,上身赤着,露出精壮的胸肌和手臂。 丰钰咬了咬嘴唇,欲避,安锦南一把扯住她袖子。 男人发热的身子贴近,灼灼的呼吸在耳畔,似有似无地撩着她的神经。 她缩着身子,不着痕迹地挣了下,没挣脱。心里一软由着他自背后将自己抱住。 安锦南下巴抵在她肩头,两手环抱着她,嘴唇在她颈间蹭了两蹭,「担心朱大奶奶?睡不着?」 丰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知道不是低落的时候,抿了抿嘴唇,稍稍缩着脖子想避开他的亲吻,声音有些颤颤地道「侯爷晚上未曾吃什么,倒是饮了不少酒。妾身叫人备了点食物,给侯爷垫垫肚子。」 安锦南喉结滚了滚,下巴顺着她脖颈的曲线向下,手指微动,扯着她的衣襟,「无妨。」 听丰钰闷闷地道「妾身感激侯爷,任性的要来看望文心,侯爷不曾见责,还处处纵容……」说着,那声音似乎沁了水,眼睛闭上了,关住了眸中满溢的清泉。 安锦南低低「嗯」了声,身子一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丰钰双颊通红,不自在地抱住他的脖子,「侯爷……」 几步跨出屏风,那榻却是太远,安锦南扫了眼放了笔墨纸砚的几案,眸光闪烁出一缕极斑斓的光彩。 丰钰身子一沉,给人抱放在桌沿。意识到安锦南想做什么,她刹那白了脸,「侯爷?」 伸手去推面前的男人,却如何推得开? 他俯身而下,两手置于她身体两侧,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对她扯出个笑容。 丰钰摇头呼道「侯爷,不……」 余下的言语,尽数被安锦南微凉的薄唇堵住。 寂静的屋中黑漆漆的一片,此刻屋中没有半点光火,帐子里坐着沉默的丰媛。 她抱膝靠在床头,奇怪的是,置身这样寂静黑暗的屋子里,一向胆小柔弱的她,却并没有觉得害怕。 白日的记忆,一段段的在脑海中闪过。 她还记得,步入寿宁轩内室,看见床上半卧着的男人时,自己心跳有多么急促。 她记得自己按捺住呼吸,一点点解散衣裳,朝他走去时,一直在打颤的腿。 从来不曾那样紧张,亦从来不曾那样激动。 她幻想着,若此计得逞,丰钰走入进来,亲眼撞见自己新婚丈夫身下的人是谁时,会有怎样龟裂的表情? 松散了腰带,她抓紧自己的前襟慢慢向内靠近。 安锦南半倚半卧在床头,隔帘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似乎有些娇羞,紧紧揪着衣裳,垂着头。 他指尖动了动,嘴角噙了抹笑,想到适才她传话来说要沐浴,吩咐人去备水…… 冷峻的眉头舒展开,他闭上眼,没有惊动那羞答答往里走的人儿。 堪堪几步,丰媛走得额头见汗。她立在床前几步远的地方,隔着半透的帐子凝望里头睡着的人。 那样尊贵不凡又威严高大的男人闭着眼,睫毛长而卷翘,睡颜并不似寻常那般冰冷,似乎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 她是决心豁出去的。名声,贞洁,脸面,未来……尽系在他身上了。 阿娘说,男人都是那回事儿,见了娇滴滴的姑娘是走不动路的。当年阿娘能用这法子攀上阿爹,她比阿娘当年还俏,是不是也一定能? 和丰钰比,她又哪里差了? 丰媛咬了咬嘴唇,又近了一步,将紧紧攥在襟前的手松开,红色外袍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踏过地上的衣裳,一手拥住自己光洁的臂膀,一手轻轻按在帘上,纤指一捻,那帐子轻飘飘地被拨开了。 安锦南嗅到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透着纯洁干净的清爽,夹着点点脂粉香,很淡,并不惹人反感, 可,来人不是丰钰。 丰媛红唇轻抿,爬上了床畔,她脸色羞得通红,心中默念着「丰媛,躺上去,抱住他,不管他什么反应,你都将是他的人了……」 指尖抓住锦被,膝盖才挨着床沿,那沉沉睡着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冷漠锐利的眸子。眼角微扬,透着厉色,与浓眉、峻鼻、薄唇,和线条坚毅的下巴构成了一张料峭冷硬的脸。 她心尖儿不自觉地颤了下,咬住嘴唇不知为何湿了眼,眸子湿漉漉的如受惊的小兽,怔怔地望住眼前的人。 她对自己是有信心的,虽然害怕又羞涩,可从她生下来起,就一直是旁人艳羡的对象。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从没经过风遇过雨。家里的哥哥们也都疼她,只要她撒撒娇,就没有不能为她做的,就连丰钰的亲哥哥,也一样逃不开她的掌控。 她还记得她从前的未婚夫,柳家公子说,「从一回我在窗下见着你半张侧颜,便对你魂牵梦萦再也放不下。」他为她做了许多事,甚至如今两人退了亲,他被家里「发配」去京城守铺子,他也未曾后悔过对她的好。 v第三十七章[10.17] 她生就这样一张美丽纯洁的脸,从来没人对她恶语相向。她知道自己优点是什么,也擅长发挥长处,只需掉两滴眼泪,攀住人家的袖子哭两声,就没有不心疼她的。 安锦南再高贵,毕竟是男人。她都脱成了这般,尖尖小荷微微翘着,颤颤的迷人眼。雪亮的肌肤发着光,是不能忽视的娇媚颜色…… 她对镜熟习过好几遍,知道如何最能引人遐思。 此刻,她瞪大一双水亮的眸子,似乎惊恐,似乎讶异,无辜得好像她原本根本不知道床上的人是他,似乎是眼前的情形吓到了,才红着双眸痴痴地盯住他说不出话。 安锦南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 丰媛揪住锦被,似乎因他的盯视而窘迫羞涩不已,急着想要用什么遮住自己。但她动作缓慢,又似乎是过于慌乱,惊得想要退后,却跌在枕上,指尖抓了几次,都没能抓住被角遮住自己,反而引得身子轻晃。 她望着安锦南,他垂下眸子,似乎有一瞬犹豫。 丰媛羞得快哭了,用沁了水的声音道「姐……姐夫……我……」 下一秒,他面色一沉,扬手掀开锦被。 丰媛感受到一股大力袭来。 她被被子兜头遮住,接着身上一疼,被从床上重重抛落在地。 她顾不得身上疼,惊恐地从被中钻出来,眼睛还没看清男人的脸,就见一道迅如闪电的白光朝自己袭来。 伴着一道疾风,她精心梳就的宝髻上面,玉扣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青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和胸口,亦有数不清的发丝从头顶断落在地。 她瞪大眼睛看向安锦南。 他看着她,眸中明明白白的写着厌恶和轻蔑。 他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收回袖中剑,凉凉吐出一个字,「滚!」 若她不是丰钰的家人,他不介意叫她当场血溅三尺。 背转过身,他踏着地上的艳红色衣裳走回床边。自己适才脑中艳想的那些画面一时都被丰媛这不速之客打乱。 他心情差到极点。 适才那片雪白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隐隐的,觉得喉腔难受至极,觉得不堪,觉得恶心,觉得烦躁得不得了。 丰媛望着地上成片的青丝,感受着腰侧适才被狠踹的疼。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想过他也可能拒,委婉的用「要顾着丰钰脸面」、或是「消受不得如此恩情」等等为借口,而她,就能哭哭啼啼的说明自己已经给他看光了再也不能嫁人,难道他还能不娶她么? 只要她进了门,定要时时缠着他,恶心丰钰。 她要那贱婢眼睁睁看着自己新婚的男人如何为她神魂颠倒。 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心上人,再也不可能嫁给自己最爱的。那她的余生,就要报复,报复那罪魁祸首,得意给丰钰看。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踢她,嫌弃她,还对她用剑? 刚才他剑尖挥来的方向,是她的颈子吧 若非临时抬高了几寸手腕,此刻落在地的不是她的头发,是她的脑袋……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笼罩着她。她打着哆嗦,爬向前穿回了落在地上的衣裳,双脚不受控制地抖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丰媛闭上眼,再不想去想了。 如今一切希望都没了。 她已经被定为「疯女」,嘉毅侯不识抬举,竟当众冤枉她…… 丰家为了讨好那劳什子侯爷,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毁她婚事,害她爹娘,这口气她怎能咽下? 如今,却把自己也陷入这般境地。没了自由,没了前程。什么都没了…… 黑暗中,她闭上了眼。 腰上青的那块,至今还隐隐作痛着,似乎在嘲笑她,是个没人要的蠢货…… 她不甘心啊。 凭什么丰钰想要什么有什么?她好在何处 外家怜惜,还给她丰厚的嫁妆,娘家舍得为她下力气,抬着她做了那高高在上的侯夫人。 就连她的丈夫…… 丰媛缩成一团,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好疼啊。她好难受啊。 新婚夫妇进屋中向丰庆请安时那勾勾手指的小动作,比她被人踢下床劈一剑还更戳她的心。 他连那样一点点的亲昵机会都不肯放过。 用那样一张不可一世的冰川脸,不避讳的当着人挨挨蹭蹭自己的妻…… 真的是她太差了么?是她比不上丰钰么? 心痛的快要死掉了。看不到未来的明天,又与死去有什么区别? 轻纱幔帐在微风中轻轻飘摇着。 月如钩,透过半开的小窗,能看到朗空淡云。月色洒下来,是银霜铺地。 v第三十八章[10.17] 淡淡的光晕在她脸上,引得身侧的人频频俯下身来亲吻她的侧颜。 他嘴唇很软,刮起丝丝痒痒的难耐。她缩着身子,将自己藏在他怀抱中。 酣畅淋漓的愉悦后,她身上再没半点力气,软软地无可奈何地伏在他肩头。 他的手托着她的腰,拨弄琴弦般肆意而自得地隔着薄薄的散了扣子的衣裳滑过。 她没力气挣了,红着脸把自己埋起来,动也不想动…… 焦躁的心情似乎好一些了。 乔先生的药给文心强灌下去,又施了针,说是天明才知道如何。她本心烦意乱的难耐地等着,乱七八糟地忧心着,揣着这样的心情给他闹了一场…… 明天…… 她侧过脸,看了看天色。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知道文心的情形。 适才用去了太多力气,此刻浑身酸软,伴着男人灼热的呼吸,她无力地闭上了眼。 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好似又回到未曾至此的车中。她拉着安锦南的袖子,抬脸问他「适才在屋里的人,是不是侯爷?」 才阖上的眼帘睁开,困意皆消散了。她推了下安锦南,「侯爷……」 安锦南低低「嗯」了声,垂下头,轻轻噙住了她的嘴唇…… 天还未亮,丰钰就急匆匆的随朱二奶奶进了文心的睡房。 屋里有细微的说话声,家中好些个亲眷和小辈们都立在厅里,有人小声啜泣着,相互转告着昨日那医者的话。 「说是不成了,还这么年轻,拼着要生个儿子……」 「大爷又不是没有儿子,外头那个不是才产下了长子?为着她脸面,才没立时接进来,想等她肚子里的落了地才抱回来上族谱……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底子,真真为了争男人不要命……」 「女人生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她进门七八年,连个子嗣都没添,对得起朱家?这般也好,总算她为大爷尽了心,虽还是没能生下来,大爷也必感念这份恩情。女人这辈子图什么?便这般也不枉了……」 里头的说话声很低,丰钰脚步顿在帘外,本来的心急瞬间化成了满满的怒气。 人还没死呢! 好好的人,在朱家变成这般,这些人竟还在人病床前,说出这种凉薄的话! 帘子一掀,丰钰寒着脸走了进来。朱二奶奶有些尴尬,看一眼屋里的那些个婶子、嫂子、侄媳妇等,不大赞成地瞪了她们一眼。 文心再不好,那也是嘉毅侯夫人在意的人。为着她,嘉毅侯夫妇亲临朱家,……这些人也太不像话,竟在这个时候胡说添乱。可不知嘉毅侯夫人听去了多少? 丰钰一语不发,看着眼前那些人蹲身含笑向她请安。她忽然忆起安锦南说过的话,若想文心好,就做她做强大的后盾。 可她有什么能替文心撑腰? 她嘉毅侯夫人的身份?狐假虎威来的一点情面?还是心里头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诡计? 她好无力,恨自己如此没用。 屋里,药味浓的扑鼻。她越众走进去,停在文心的床边。 清晨的一缕光,蜿蜒地照在枕畔,文心像睡着了一样,沉沉地闭着眼。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 丰钰鼻中一酸,蹲下身,握住文心的手腕。 她的指尖比她自己还凉。没一点温度。 轻轻的推一推她,喊她「文心!」 她连个反应都没有。 嘴唇白得没一丝血色,脸色是可怖的暗黄。 一个活生生的人,嫁给自以为可托付一生的男人,为着他拼死怀了这胎,他却在做什么? 清早就守候在嘉毅侯门外,想得是如何款待侯爷,却不是来陪着濒死的妻…… 丰钰红着眼,凑在文心耳畔低低地道「睡够了,就起来吧。睁开眼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我劝过你不要轻易心软,他不值得你这么好的女人。你做什么不听我的?十年,我看尽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看尽了一代新人换旧人,你怎么却看不开?」 「你听着,你不是为他才活这一回。更不是为了生儿子而存在。」 「文心,你是你爹娘的宝,是你两个女儿唯一的依赖,你更得为你自己争口气。文心,为着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没了这条命,你当真甘心?」 她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趴在文心耳边,一声声唤她醒来。 屋里静的只听到她低低的听不清的唤,外头却渐渐嘈杂。 朱子轩带头走入,搓着手歉意地道「乔先生来了,要再看看文心,诸位暂请出去?」 丰钰没有理会。朱子轩也不敢强求,带着尴尬地笑将乔先生迎了进来。丰钰稍稍让开些,任乔先生为文心诊脉。 时光一秒秒的流淌,似有千百年那般漫长。每一息都像在煎熬着。 看乔先生不语,取出针囊在文心身上扎了几针。接着命人再煎一碗昨夜的药来。 朱子轩踱着步子,忍不住上前追问「依先生看,可还有救?」 乔先生没有看他,而是瞥向丰钰。 v第三十九章[10.17] 「老朽不才,请夫人稍待,待今晨这第三幅药灌下,朱夫人该当醒来。」 天阳升起来了,自窗外亮亮的射入一片耀眼的光。 丰钰眼前模糊,缓缓起身,福下身去。 「我代文心,谢先生!」 心中巨石落地,眼前一黑,她竟晃了晃身子。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依稀听见文心低低的喊她的名字。 「丰钰……」 似乎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见自己进了宫做了奴婢,又出了宫给自己的亲人寒了心。 遇上那不可一世的冷峻男人,与他结了夫妻。红烛环照的帐中,在他身、下成了女人。 丰钰不由涩涩地想,自己怎会想到那里去…… 睁开眼,以为看到的会是昔年花红柳绿的庭院,母亲慈爱温柔的脸。父亲抱她在膝头,教她「有朋自远方来」…… 头顶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罩住。 她努力睁开眼,面前是安锦南凑近的面容。 他抚向她的额头,语调缓慢而低沉地道「醒了?」 丰钰怔了片刻。 原来不是梦。 她是二十五岁的丰钰,如今的嘉毅侯夫人。 梦里所有的经历都是真的,那些让她难过窒息的片段根本是事实。 她眨了眨眼睛,将纷乱的思绪抛开。强挣着想撑起身子,同时声音嘶哑的问道「我怎么了?」 安锦南垂下眸子,勾住她的腰助她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极难发觉的紧绷不自然,「染了风寒……」 如何着了寒,旁人不知,他知。 书房窗半开着,她被他按着在案上,裙子踏在脚底下,两条修长光洁的腿…… 小衣只是挂在臂弯,前襟敞着。因着动作,身上出了一层的汗,却时时被风吹着…… 安锦南却没想过会让她着凉。毕竟已是春日,她又自来康健。 在她昏睡时,才惊觉,其实自打成婚,她几乎没有整夜的睡过。 他征战沙场,已是习惯了少眠。她本就浅眠,又极度缺乏睡眠时间。 心里不是没有懊悔,安锦南抿着嘴唇摸了摸她的脸,「饿不饿?叫人备吃的给你」 丰钰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侯爷,文心怎样了?」 安锦南尚未答话,就听外头有人传报,「侯爷,朱老爷和朱大公子求见。」 安锦南脸色一沉。犹豫了一息,刚要张口。 丰钰推了推他「侯爷可以不见的。」 她眸光柔和地看着他,知道这两日他是为着她在忍耐着。 朱家从来不配入得他的眼,更遑论叫他纡尊降贵的对其示好。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视线与她交缠不曾分开。嘴唇轻启道「着他们在外候着。」 转过头,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你放心。」 丰钰攥住他的衣襟,「侯爷,文心如何?我厌恶朱子轩,不想侯爷见他……」 她甚少说这等将心情表露无遗的话。有些孩子气似的依赖和撒娇味道。 安锦南眉头缓缓舒开,嘴角溢出一抹温笑。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好友已苏醒,吃过药,本侯陪你过去看看?」 他顿了顿,猜测着她的心思,「你只关心她的情况,本侯在朱家便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如何?」 嘉毅侯面色沉沉的出现在朱家,那就是对朱家不满。至于因何不满,端看侯夫人的表现便知。只怕这样一来,够朱家那些人胆战心惊食不下咽的了。 丰钰想想那情形,不由笑了出来。 安锦南见她终于展眉,低低舒了口气,正欲吻上来,给她抵住了脸。 「侯爷仔细过了病气。」 安锦南不语,嘴唇微张,噙住唇边细细的指头。 丰钰欲缩回手,腰已被他抱住。 文心虽已清醒,精神却是极差的。 v第四十章[10.17] 她闭着眼,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面前跪着两个哭泣的小女儿,厅里站着有些气急败坏的朱子轩。屋里侍婢们大气儿都不敢出,屋里屋外尽是死气沉沉。 安锦南在外院厅中安坐,丰钰由朱家女眷陪着走入进来。 那大些的闺女名唤朱莹小名月姐儿,一见丰钰就扁了扁嘴,喊她「钰姨,我娘不吃饭,也不说话,连我和妹妹爹爹也不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看情形,已经跪在这儿好一会儿了。 丰钰心里有气。 这种时间,叫孩子进来做什么? 文心正伤心失了骨肉,又和朱子轩置气,叫孩子进来看他们夫妻是如何的冷战或龃龉? 丰钰眺了眼朱子轩,见他殷勤地迎上来喊她「嘉毅侯夫人」。 丰钰垂下眼,对朱莹道「好姑娘,你娘才醒,她不是不理你,是病的没力气。你和妹妹在旁哭闹,她怎么休息?你乖,你带妹妹去找姑姑们玩,好么?」 就有个朱家女眷笑着过来,揽住朱莹道「是了,听夫人的话,先出去,让你娘休息。」 两个孩子被带下去,丰钰明显有话要对文心说,朱子轩搓着手道「那……我在廊下候着?还望夫人能替小人好生劝一劝拙荆。」 文心这是怄着气呢。不吃不喝拖垮身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结发之妻。可自己心里又委屈,觉得已经让步够多。 他还没怪她失了孩子呢。她怄什么气?若她是个懂事的,知道嘉毅侯夫妇为了她特地来了一回临城,还不应强撑口气做出个好模样给人看?这般丧气样,岂非明着告诉人家,是他们朱家委屈了她? 朱子轩脸色黑沉沉的,对丰钰说完话眼角就耷拉下来,嘴唇抿住朝外走去。 丰钰不想与此人多言,见还有几个侍婢侯在帘外,便道「你们且都退下。」 她知道这般于理不合。可这两日她所行之事又哪里合乎礼度了?夫妻二人为着探病来了临城,匆匆下了帖子过来,只在客栈候了两个时辰就上了门,就这样她都还嫌慢了。 还信不过朱家似的,自己带了郎中过来…… 若非跟在她身边的是嘉毅侯,只怕朱家能把她当怪物看。 有时候这权势确实是好东西。礼法规矩在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上层人物便是有特权,再如何不忿,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丰钰从前最恨旁人仗势欺人,如今这仗势欺人的换成了她,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些好受的。 她靠近床帷,掀开帘子拉住了文心的手。 「还不起么?」语气沉沉的,是埋怨。 文心闭合的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她别过头,不想丰钰看到自己的模样。 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别管我了……」 「我凭什么不管?」丰钰推了她一把,赌气地道,「你的命是乔先生救的,他会救你,是为着侯爷,而侯爷又是为着我!你这条命是我的了!我怎么不能管?」 文心挣开她的手,闭着眼哭道「谁要你救?救我回来做什么?我这辈子已是这般,还有什么指望不成?」 丰钰气得一把抓开她的帘子,回身走去妆台前,从桌上将那面红铜菱花镜取了来,放在文心面前。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丰钰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恨声道「为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子,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文心,若你娘在这儿,你忍心当着她哭一声,说你没活头了?你哥哥为了救你,急得纵马回城去寻医,跑得几乎断了气,此刻还坐在朱家大厅里,几天吃不下饭去。你两个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声声的喊娘,你心是铁做的?你怎么能这样待那些爱你的人?」 「朱子轩到底有什么好,不能替他生儿子,就值得你寻死觅活?你爹娘养育你那么多年,你是怎么报答他们的?你想想他们远在盛城,时刻忧心着生死未卜的女儿,又怕伤了亲家和气对你有所影响,便是急白了头发也只有苦苦忍着!你也是做了娘的,你不懂那是什么心情?」 文心捂住了脸,枯瘦的手如两只细细的竹枝,指节分明青筋外露,半点没有从前的珠圆玉润。 她本是怀了胎的啊。是如何保养的,能瘦成这幅模样? 丰钰丢开镜子,上前握住文心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文心,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流的还不够多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怎生想的?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话,说你是自己不小心,跌摔在廊前。你身边旧时的丫头我这回一个都没见到,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我如何能信?朱家把我当成傻子一般,他们瞒着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有娘家撑腰仗势,你根本不必受这等闲气啊文心!」 文心低声啜泣着,两手揪住了丰钰的袖子。「是我傻……丰钰……怪不得别人,是我傻……」 「他答应我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把人藏在城里,外头威风八面的自称‘朱夫人’,我算个什么?费心费力替他操持这家,心想这次回来了好好过日子罢,结果只是我一个人努力的忍着。我只是气不过,虚张声势说要去治理那个贱人,他……他就……」 她泪珠成串地掉落,把脸埋在丰钰的衣襟上面,哭得肝肠寸断。 「我能清晰的从他眼中看到,他对我已经没有情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忍耐和厌恶……孩子,这是他的亲骨肉啊!是我们一心盼着的,我全部的希望了!之前我回娘家,瞧着硬气,其实我舍不得,我心里还是惦记他……我甚至已经想过,如果他肯和外面的断了,从此好好的守着我们娘儿几个过日子,我就是拼着命不要,也要再替他生个十个八个,不叫人家笑他人丁不兴……」 「文心啊……」丰钰心里压抑着怒火。她早知道,文心根本丢不开手。 她一头栽进这份感情里面,什么都看不清,尊严迫使她做出高高在上的跋扈姿态,可内心里,她还是个需要呵宠的小女人。 她闹,她哭,她挣,她只想他多关注自己一点。爱得盲目而卑微,她心里眼里早就看不见她自己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抵就是丰钰现在这个心情吧。 她轻轻抚了抚文心的好,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尽情的哭,把你的委屈都说给我听。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廊下已经开始点灯了,丰钰整整在屋中耽了整日。安锦南正午时就被崔宁请去处理政务,留着卓鸣和元嬷嬷等人护持丰钰。 镜前,丰钰手持梳篦,替文心挽头发。 镜中,文心枯黄的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遮住了病气。 丰钰将发簪替她戴好,两手按住她肩膀,低身靠近她,对着镜中道,「你可想清楚了么?」 文心点了点头「想得很清楚。你说得对,如果我死了,才是衬了他们的心。我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只有我疼。我不能让她们走你的旧路……」 丰钰抿唇笑笑「这就对了。那你听我的,切不可再心软回头。」 文心眸色沉了沉,唇角溢出一抹笑来。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 v第四十一章[10.23] 夜色深了。丰钰本就在病中,坐了会儿马车只觉昏昏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欲呕。 小环一直在车里照应着,见她好容易喝了杯水下去就咳嗽个不停,抬手替她顺着脊背,不无担忧地道「侯爷已经放下话来,说夫人想在临城多久就在临城多久,何苦连夜赶回去?」 丰钰摇了摇头,咳了两声捂着嘴唇道「那毕竟是朱家。」若非为着文心,她多一秒都不想停留。 傍晚去拜见了外祖母,才知原来安锦南临行前已着人送了份礼过去,知道她要来,一家大小好不紧张地候在正堂。怕过了病气给外祖父母,只远远磕了头请了安,言明来日再行拜访,匆匆的就告辞了。 这回临城之行可谓任性至极。丰钰回想自己的一生,大抵如此任意妄为的情形只在小时候发生过。 她低低叹了口气,手攥住车帘犹豫着没有掀开,低声问道「四公子还在后头么?」 本是段溪和欲送行,半路却被段清和给追了上来。她身边扈从充足,原不需相送,段溪和在临城城门处就留住了步子,这人却是一路相随,大有要护送她至侯府的态势。 她有些不自在。当初段清和的求婚虽只有两家人内部清楚,可她总是难过得自己那关。二舅母那般反对,他是如何劝听了家人郑重上门求了婚?说起来两人的感情并不算好,男孩子本就调皮,年龄又比她小,少时她来舅家,几乎没有注意过此人。 后来的几次见面,她的情况都不大乐观。流言缠身的时候他上门求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勇气丰钰都是感佩的。 段家并非不要脸面的人家。舅父对她有所求不假,可给她的助力却比丰家还多。 娘亲当年的嫁妆不也出于段家?母女俩的底气追根究底都是段家给予的。舅舅从不曾吝啬过,对亲女儿大抵也就这般手笔了吧? 对比丰家嫁女的份例,那五千两的压箱和两间半死不活的铺面,嫁去个不介意的人家还好,真要计较起来,这脸面也并不好看。没有亲娘的体己,只怕闺女出嫁在夫家只有抬不起头来。 如今她压箱沉甸甸的,身边人的用度开销她半点不愁。说句丧气话,便是安锦南没几年便冷了她,凭她自己的所有,也能吃香喝辣一世无忧。 只是这世道女子从来不自由。不嫁人,她便连摸到这些嫁妆银子的资格都没有。文心何尝不是家中的宝贝,十里红妆也曾羡慕得人眼红。是她太傻,用自己嫁妆去填补夫家的窟窿。当年朱家不顺时,对她的义举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一朝得势不就将她所有的付出都推翻了么?朱子轩哪里还记得当年的困难是谁帮他度过的? 丰钰摇了摇头,甩开了发散太广的思绪。她人在病中,本就不适,这杂七杂八的念头更闹得她头疼。 小环撩帘看了一眼外头,回道「四爷还跟着呢。」 丰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的暧昧牵扯。她对段清和从来不曾有情,此时人多眼杂却不好一味的拒绝自己表弟相送的好意,盼来日能得个机会,与他把话都说开,不存任何心结才好。 前头便是巍峨的城门。城楼上灯火通明,近来因盐市情形吃紧,为防某些人趁乱闹事,各城都开始实行宵禁。卓鸣上前递了牌子亮明身份,厚重的城门便在沉沉的哑声中徐徐开启了。 城内大道正中。一人黑马玄衣,腰佩玉带宝剑,勒缰而立。 丰钰车前车后的扈从齐齐拜了下去,呼「侯爷!」 丰钰睁开眼,眸中有昏沉中的懵怔。安锦南来了? 安锦南在马上,远远的瞥见队伍之后遥遥跟随的段清和。 他似乎并无上前攀谈寒暄的打算,安锦南也便免了一番客气,眼光淡淡在他面上扫视一圈,便翻身下马,几步来到车前。 安锦南蹬车而上,片刻,小环红着脸蹭下了车来,队伍重新行进。 段清和目送那马车缓缓走远。他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寂寥之感。 若当时他勇敢些,在她初去段家做客的时候就顺从大伯父的安排答允娶她为妻,是不是现在,与她同在车中喁喁低语关怀她病情的人,就是他? 段清和抿唇笑了笑,打起精神追上前,随在车中与安锦南道了个迟来的问安。 他绝不是来给她添乱的。他不想她的丈夫因他而误会什么,一声「表姐夫」夹在嬉笑之间,他又恢复了平素的灵动活泼。说成是家里不放心,非要他带着人一路跟着,要目送了表姐平平安安进了府门才好回家交差。 笑着自嘲道「姐夫一路安排的好好儿的,随从皆是精锐,表姐夫又亲自来城门口迎接,您说家里这不是瞎担心么?也不想想,咱们表姐夫多疼人呢……」 车中光线昏暗,安锦南臂膀环在丰钰腰上,看她别扭地靠在自己胸前,明明昏昏睡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胸腔里闷笑了声,撩了车帘道「多谢段四公子。」 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不留段公子了。」不待段清和说话,就扬声喊了卓鸣,「着四个身手好行事妥当的护送段公子回城。」 段清和舌尖抵了抵牙床,没想到嘉毅侯半点虚礼客套都不讲,亦不说一句邀留他过府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的话,直接便下令逐客。简直防他如防贼一般。 心中无限苦涩,却只能扯开唇角笑笑,朝安锦南抱拳一礼「多谢侯爷。」 那句「表姐夫」乖觉地省了。他再是身份低微,代表的也是段家的脸面,没有别人不承情自己还非要扑上去巴结的道理。 再说自己这趟,也并不是为了攀附谁。他目光流转,透过车帘缝隙朝丰钰看了看。 她蹙着眉头,半闭着眼睛,内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她表情。只见安锦南一只粗实的手臂渐渐收紧,叫她靠得他更近…… 若此刻他还察觉不到安锦南的敌意那他便太蠢了。段清和百般不是滋味的告辞出城。夫妇二人一路驶回家中,丰钰沐浴毕出来,已过了子时了。 安锦南靠在床头看书,四周燃着明亮的灯烛,丰钰抿紧了衣裳,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四目相对,气氛没来由紧张。安锦南有些贪欲,几乎每晚都要弄到下半夜的样子。 她着实是累极,尤其想到每每结束后带着满身酸痛挣扎着下床去沐浴,往往还没清洗完他就又缠着要一回…… 丰钰是真的有些吃不消。她身子骨看着健实,其实有很多的小毛病,长期心惊浅眠,多思忧虑,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雪地里冰碴上跪出的膝盖寒凉,手上那些冻疮旧患更不必提了。 安锦南放下了手里的书。丰钰顺势瞥了一眼,没看清内页,就只看着了用厚纸包覆的封皮。 安锦南凑近来,丰钰立时紧张地僵直了背脊,他手一抬,却是掠过她耳畔,扯下了她身后金钩挂住的帐帘。 红云纱帐,烛光朦胧,丰钰心内叹了声,缓缓闭住了眼。 安锦南手抚向她腰后,克制地摩挲两下,然后凑近她耳畔低声道「睡吧。」 丰钰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倦意袭来,她睫毛阖上了。脑子却还想着文心的事。 「我有一事,想求侯爷……」 安锦南低低「嗯」了一声,手绕过她的前襟,拉开了中衣的领子。 v第四十二章[10.23] 丰钰缩着身子咬住了嘴唇。 不轻不重地揉捏,羞得脸颊快滴出血来。 安锦南的呼吸有些粗重,尽力压抑着道「说来听听?」 丰钰忍着羞,道「我想帮文心,想认她两个女儿,做我的义女。」 安锦南闷闷的「嗯」了声,埋头在她颈侧嗅着她的发香,「行啊。」 「未曾事先问过侯爷,便与文心许了诺……蒙侯爷眷顾,不怪我自作主张……」嘉毅侯夫人的身份,因着前缀是他,做主的也只能是他。丰钰自己的能力,并不足以让这个「义母」的身份变得特殊,而「嘉毅侯夫人」能…… 安锦南长长叹了声。将手掌从中衣中抽回,重新拥住她。丰钰听见他压抑的低叹「那你怎么谢我?」 丰钰怔了怔,如何谢?欠他的早已还不完,她只有一条命,已经托付给他,还能再给他什么? 安锦南轻轻噙住她的耳尖,面色挣扎地道「下回……给我看……」 极低极低的字句顺着红透的耳尖传入脑海。丰钰紧紧闭上眼睛,咬住唇,许久许久,在安锦南以为她已经睡去了的时候,听见她细如蚊呐的一声「嗯」。 他嘴角勾了抹笑,眼角都荡开了愉悦。想象那画面,不由愈加兴奋。软玉温香在怀,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安锦杰随崔宁已练了几天拳脚,在哭闹哀求皆告无效后,安锦杰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只要侯爷不松口,就算她娘再怎么心疼他也躲不开崔宁魔鬼般的训练。 清早天不亮,他就被从床上揪起来,与侍卫队一起巡逻了侯府各处后,便到了操练场练习基础的棍法枪法。 崔宁手执军棍在旁监督。不时出言道「七少爷这里不对,手再抬高。」 「腿法不对,下盘不稳。」 「这样使不上力,我只需轻轻一挑,就能让你失了兵器。」 「腰,腰,需得沉下去,不对,不是这样……」 等营里喊早饭了,崔宁还在吩咐他「先不要急,七爷蹲足了一个时辰马步再去用饭。」 崔宁自己早上还有公务要处理,安锦南的出行需得他安排,于是喊了个小侍卫叫他看管着安锦杰,监督其必须扎完马步才能走。 安锦杰没一会儿就松了劲儿,软硬兼施哄得那小侍卫准他去了趟茅厕。 却在后园绕进了罩房里,寻到崔宁的床铺就解裤子,口里念叨着「我叫你神气!一个贼奴才,也敢来教导小爷?小爷不叫你知道小爷厉害,如何对得起你?」 还未及放水,一眼看见码的整整齐齐的被摞旁露出带锁的匣子一角。 安锦杰好久不曾与狐朋狗友斗蟋蟀了,手头亦紧,眼珠一转穿好了裤子,爬上床去将那匣子摸了下来。 见上头一只黄金小锁。 这劳什子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安锦杰取了只剪刀咔嚓一声就剪断了锁。 里头摆的却不是黄金银票。 但见一个木雕的小人儿,半旧的绢花,上有血痕的旧手帕。 安锦杰懊恼地正欲砸了那匣子,却忽然眉头一凝。 指头伸进去,从最底层摸出半张残纸。 上头笔走游龙是半阙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字迹…… 化成灰他也认得。 此人替他抄了不知多少功课。 是他的龙凤胎姐姐,安潇潇。 崔宁那个贼杀才,竟敢……竟敢私藏她的东西! 清早安潇潇吃了早饭就去了侯府正院。和丰钰并排坐在厅里听了管事娘子们的回话,又把近来的账目理了一遍,忙活完已经快正午了。 中途安锦南叫人传话回来,说是午后用过饭才会回来,叫丰钰不必等。安潇潇怕丰钰一人在屋中觉得闷,便留下来想陪一陪她。才用了两口菜,就见她身边的侍婢彩蝶怯怯地走了进来。 「姑娘。」欲言又止地看了丰钰一眼。 「怎么了?」安潇潇淡淡问了句,直觉是和自己亲娘有关,许是又给安锦杰那混小子气出个好歹,急需个替代品发泄怒火呢。 她对自家娘亲十分了解,慢条斯理地拿了巾帕抹了抹嘴角。彩蝶硬着头皮道「姑娘,太太发了好大的火,命奴婢来请姑娘的同时,也派人去请了侯爷。」 安潇潇动作顿住,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安二太太虽然为人严苛,可对侯爷兄长向来是十分敬重顺从的,竟发怒到要惊动他? 安潇潇不由敛了眉「到底出什么事了?」 彩蝶道「奴婢也不知,一早少爷进了房,和太太说了几句话,接着就见太太恼了起来,催促少爷去把侯爷请过来。少爷不肯,太太就扬声喊人来,奴婢过来的时候,还听见太太在屋子里摔碗。姑娘,奴婢觉得不安。太太虽然脾气不好,可……」 生气成这样,还是第一回 见。姑娘寻常无错也要受些排揎,今日这般急赤白脸的找姑娘去,姑娘岂能讨得好去? 安潇潇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我娘哪里是脾气不好?」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道,「她根本与我有仇。」 朝丰钰歉意地笑笑「嫂子,那我赶紧去啦。否则待会儿我娘叫她身边的嬷嬷们过来,可就不是‘请’我,而是提着我的耳朵去啦。」 丰钰见她面上满不在乎似的,却瞥见她袖底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住。 不由动了动嘴角,道「潇潇,要不我和二婶告个罪,说你正帮我理事,晚点过去?」等二太太怒气平息些再去也好啊,她是当面见证过安潇潇在二太太面前是多么不得意的。 v第四十三章[10.23] 别人家的内务不好插手,亲娘教女并没她的置喙之地,可安二太太明显的重男轻女,对安锦杰是完全不同的爱护宠溺,这令丰钰不免有些心疼。安潇潇是多通透的女孩子啊,知书达理又机灵可爱,谁人不喜欢她?怎偏她亲娘却对她百般嫌弃? 安潇潇不以为意地笑笑,朝她眨了眨眼「不用嫂子,你别担心,对付我娘我就一味装聋作哑,她骂完就完了,我又不能少块肉,该怎么开心还怎么开心。」 起身推了把彩蝶「看你没出息的,就把你吓成这样?还不快着去回话?小心她连你一块儿收拾!」 主仆俩一前一后地出了去,丰钰觉得不放心,喊来元嬷嬷到临院去看顾下安潇潇。 安潇潇在丰钰面前说的云淡风轻,可走起路来却是脚步匆匆,她快步穿过庭院走入上房,一撩帘子见里头静悄悄的一片。安太太坐在稍间炕上,地上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嬷嬷,安潇潇没来由心里一颤,待进去垂头请了安,才要抬起头,就听上首安二太太的一声厉喝「把这不要脸的蹄子给我带回房去关了她!」 安潇潇眉头一紧,下意识退了一步「娘,我怎么了?女儿有何错,叫您说出这等话来……」 她话没说完,两个嬷嬷就走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手臂架住。 安潇潇眸色如火,失望地看着安二太太「阿娘,我是您亲生的女儿,你究竟为何……」 「你还敢问?你觉得委屈?」二太太喝道,「你非要我把你做的丑事张扬开,你才知错?」 说着,扬手丢了一只匣子过来,正正对着安潇潇的脸面掷来。安潇潇侧头避过,沉重的木匣撞上额角,瞬间擦破了皮,见了血色。 她不敢叫痛,忍住悲意朝那匣子看去。 里头散落了许多的东西来,旧的看不清颜色的帕子,上头绣着朵小小的茉莉花,中有一点血痕,颜色已经发暗发乌。 一根坏掉的簪子,坠着的流苏断了,簪头的蝴蝶翅膀也已经发旧变形。 一张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半张纸,破的不成样子了,用浆糊涂刷过一遍,底下黏了半块新纸托着…… 安潇潇的神色忽然变得复杂。 她从来没在意过的小物,被人当成宝贝般收着……那带血的帕子,是她昔年替他包扎伤口用过的……他说弄不见了,她也没多想…… 那个口是心非,总是自称「属下」,远远避着她的人,若无情义,缘何留着这些东西? 眼睛湿润了,越来越模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声,忍不住的哽咽。 缘何到了今天,才让她明白他的心。 以为他对自己根本不曾在意,她小心翼翼地守着心里的秘密那么多年。生怕露出一点点的爱慕之意,叫他看轻了自己…… 上首传来安二太太冷酷的声音「你还有脸哭?你不是无辜么?不是嫌我骂得你委屈了?你倒是说说,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安潇潇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见,她怔怔看着那些东西,只管自顾自的哭泣着。 安二太太气得咬着牙「你简直不要脸!堂堂公侯府小姐,竟与一个下人有所牵连。连情诗都给人写了,叫人当成把柄收在这里头。将来你还想嫁人么?他若生了歹意,拿这些东西出来给你夫婿看,你觉着你夫家会怎生看你?你爹铮铮铁骨为国捐躯,你倒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抹黑你爹用命挣开的清名。你是与我们安家有仇么?你不就不怕给人戳着脊梁骨骂?」 安二太太动了真怒,一边骂一边止不住的咳嗽。安潇潇使劲挣扎,想要挣脱那两个嬷嬷的手,她想俯下身去,收起那只匣子…… 安二太太见她如此顽固,随手又将面前的杯盏都扔了下来。 碎瓷溅了一地,安二太太恼道「还留着这蹄子在我眼前添堵?还不拉下去?」 安潇潇被拖着来到厅里,还未掀帘子,就听外头一声急急传报,「太太,侯爷来了!」 帘子一掀,安锦南当先走了进来。明明是阳春三月,不知缘何,却叫人觉得他身上似乎携着刺骨的凉意。 屋中本就低沉的气压更冷凝了几分,安锦南瞥一眼被押着的安潇潇,朝内微微低了低头,「二婶。」 安二太太朝那两个嬷嬷打个眼色,站起身来给安锦南让座「侯爷,原不想惊动您,可此事关系到你妹妹的终身,那姓崔的奴才着实胆大包天,怕只怕侯爷您也给蒙在鼓里。」 安锦南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瓷,沉默地在安二太太下首坐了。见那两个嬷嬷正欲拉扯安潇潇出去,抬了抬手,对安潇潇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两个嬷嬷动作一顿,下意识去看安二太太的表情。安二太太脸白了一瞬,僵硬地道「让她过来。」 安潇潇终于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想回来拾起匣子,给那嬷嬷抢先一步,扯了扯她袖子,「小姐莫忙收拾,仔细伤了手,奴来就好。」 用手帕包着手将地上东西捡了,兜在衣裳里走了。 屋里只剩下安锦南、二太太和安潇潇三个。安二太太道「五儿年幼,在我眼皮底下断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侯爷看,是不是将那姓崔的奴才绑了,教他好好的长长记性?家里的主子也是他一个下人能肖想的不成?」 见安潇潇垂头不语,心里恼得顾不得避讳「眼看五儿年岁也大了,我一个没见识的寡妇,也不与谁来往,那些个来求亲我又不知底细,侯爷您看,我娘家嫂子的侄儿成不成?」 「俩孩子自小感情好,又是知根知底的……」 一句话说完,安锦南还未如何表态,安潇潇已白了脸。 她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膝下还有许多未及清扫的碎瓷,哀声道「求娘收回成命!潇潇不能嫁给表哥!」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安二太太厉声爆喝,「你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当着你兄长面儿呢,你知羞不知羞?」 安二太太对安锦南道「侯爷看看,好好的闺女,给那贱胚子带坏成什么样?侯爷乃是一家之主,二婶无能,全靠侯爷做主了!」 她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站起身就要福下去。安锦南岂能受她的礼?连忙跟着站起来「二婶不可。」 安二太太顺势攀住安锦南的手臂,哭得有些委屈「当年这俩孩子还没落地,你二叔就随着老侯爷上了战场,谁知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我一个寡妇,好容易将孩子拉扯大,若容得你二叔的骨血与下人不清不楚,我将来入了黄泉,哪有脸与你二叔交代?侯爷,您可千万不要心软,定要狠狠处置那胆大包天的贼奴才才行啊!」 安锦南瞥了眼安潇潇,眉头蹙起「二婶所说之人,是本侯身边侍卫统领,崔宁?」 安二太太抚了抚额头「可不就是那贼子?区区一个侍卫,就敢肖想主家的姑娘,把姑娘的贴身东西私藏了一匣子。侯爷您想,若这贼杀才以此要挟,五儿这辈子,可还有活路?」 说着不由恨恨地瞪了安潇潇一眼,碍于安锦南在旁不好骂的太难听,咬着牙道「你还好意思杵在这儿?这些话是你能听的?我和你爹造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安潇潇两眼含泪,看一眼安锦南,不得已福了福身子道「娘,兄长,潇潇告退。」 安锦南本意便是阻止二太太锁住安潇潇,见二太太瞧自己面上有所缓和,便放了一半的心,点点头道「你嫂子独自在房,你去陪她说话。」堵死了二太太「秋后算账」的路。 安潇潇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一出门,却是提起裙子就开始狂奔。那两个嬷嬷在廊下候着,待要追赶上她却已被她甩得远了。 v第四十四章[10.23] 她穿过花园,越过庭院,度过两府之间的小门,一路奔往侯府外院西边的校场。 崔宁蹲在地上看士兵操练,嘴里衔了株狗尾草,似有所感,抬头朝她看来。 灌木丛边,少女身穿鹅黄春衫,腰上挂着葱绿丝绦,下坠环佩,似春日湖旁的一株嫩柳,纤细柔美,和风而摆,一颦一笑皆是动人风情。 崔宁缓缓站起身来,口中随意咬着的狗尾草落了下去。 安潇潇站在那儿凝视着他,勾起唇角扯开一抹笑。只是这笑还未及荡漾开,就见眼底泛了红,落下一滴晶莹的珠泪。 那珠子似断了线,一颗颗不绝地坠下去。崔宁心中一紧,眉头紧蹙起来,缓步朝她走去。 安潇潇回过头,用袖子擦了把眼睛,闪身避回了月洞门后。 崔宁跟上来,满布青苔蔓藤的墙边,他关切地凝视着她,沉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适才侯爷急急被二太太请回,你……可是又因少爷的事受了委屈?」 安潇潇低着头,用袖子遮住眼,只是低声啜泣。 崔宁不曾见过她哭,一时手足无措,伸手想把她袖子扯开,却在还未挨上她的袖角时就怯怯地将手缩了回去,只急的跺脚「姑娘,您说啊。属下……」 「属下」两字才说完,安潇潇猛然抬起脸来,扬手一掌,重重扇打在他脸上。 崔宁怔住,捂住左颊「姑娘?」 安潇潇并非一个喜怒无常之人。她爱笑,不管遇着什么事,总是一幅轻轻松松的模样,崔宁未曾见过她哭,更不曾受过她的责打,一时呆立在那,只怔怔地看着她。 安潇潇又推了他一把,崔宁踉跄一下,退后两步拱手道「不知属下何处得罪了姑娘?」 话落,见鹅黄袖子一晃,她又挥来一掌。 崔宁本可躲过,见她来势凶狠,恐她立定不稳,闭上眼硬生生又扛了一掌。 清脆的巴掌声,她半点没留手。崔宁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只是惊疑,莫不是安锦杰因着他又在二太太跟前说了什么,连累姑娘做了出气筒?若是那样,她打他几掌又算什么?她想如何罚他,他都受着便是。 「姑娘,属……」 「下」字还未出口,安潇潇就又抬起了手。崔宁抿了抿嘴唇,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袖子,感受纱料下纤细的骨感和温热。崔宁眸色复杂地抿住嘴唇,「姑娘有气,只管罚属下就是。仔细打疼了手……」 说完,将她手腕松开,又后退了两步,拱手道「不必劳动姑娘,属下自己打。」 他扬起手,左右开弓挥打自己的耳光。他动作极快,安潇潇还不及开声阻止,他已经两巴掌打下去,嘴角渗出血丝。 她哽咽一声,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他的右手。 「你这个呆子!呆子!」 崔宁心中狠狠地一颤。她温软的身子紧紧拥着他的臂膀,这样的动作,太出格了…… 他想挣脱,事实上只需他用一点点力气,就能挣开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可……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就一会儿、就容他装糊涂,一会儿也好…… 屋中,安锦南听二太太数落了一番崔宁的不是,将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安二太太道「我娘家虽说不是公侯之家,好在子弟们还算出息。他表兄前年点的庶吉士,如今在奉安县做个主簿,我嫂子有意五儿不是一两天了,从前念着她年纪还小,又不成器,一直便没应承。如今家里出了这等混事,五儿这性子又脱缰野马似的,不归拢总不像话。依着我的意思,不如今年订下日子,来年就送她出嫁,待她一走,也好替杰儿慢慢张罗……」 见安锦南一直沉默不语,摸不准他是个什么心思,道「侯爷意下如何?」 长辈嫁自己的女儿,安锦南本不该插手。可这回出事的是他手底下的人,二太太找他要说法,他是不能不表态的。 沉吟道「此番乃是本侯驭下不严,二婶放心,本侯会给二婶一个交代。至于五妹的婚事……」 他顿了顿「如今内子新嫁,诸事全赖五妹相佐,出于我们自己的私心,固然不舍五妹。二婶可否再思量一二?将来五妹出嫁,嫁妆尽由内子张罗,以补偿五妹迟嫁损失。二婶以为如何?」 安二太太哽了哽,安锦南开了口,她如何能下他的脸面?如今自己和儿女都托赖着他,他说要留安潇潇,她能强把安潇潇送出去? 不由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侯爷客气了,那妮子能有何用?二婶心知,是侯爷和夫人有心照拂……」 安锦南接受了这句言不由衷的客气话,点点头站起身来。 安二太太忙道「侯爷,至于那奴才……」 安锦南淡淡瞥了她一眼。 「崔宁十四年前与本侯同入军营,天隆十九年,因功获赏,官至正四品骁骑参领。」 崔宁虽屈居他府内领卫之职,却从来都不是「奴才」。 安锦南说完,朝安二太太抱了抱拳「二婶放心,本侯会给二婶一个交代。」 安二太太脸色愈发难看。 她一直没瞧得起崔宁,觉得那不过是个跟在侯爷身边惯于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百般苛刻自己的杰儿,如今又敢肖想她的闺女,心里恨极了他,恨不得将之打杀了才痛快。 她一个内宅妇人,二十二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侯府的钟鸣鼎沸与她没半点关系,她严格遵照祖制规规矩矩的守在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绝一切的拜会和宴请,她一心只想替丈夫将继承人培养成才。她这一生,是凄苦无限的一生。是牺牲给了礼教祖法的一生。因此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出格,尤其是女人,她对自己的女儿和对自己一样严格。这几乎是她苟活至今唯一的支柱。 如今肖想女儿的登徒子竟还是个有品有级的武将?侯爷会怎么罚他?着他娶了五儿? 她若是同意了这桩婚事,无异于是自打嘴巴,间接认同了他们的私相授受! 安二太太追了两步,「侯爷,那崔宁……」 帘子轻摆,安锦南已大踏步跨了出去。 元嬷嬷神色复杂地从院外进来,「夫人,出事了!」 v第四十五章[10.23] 「本来只是二太太听说了一点风声,叫了五姑娘进去斥了几句。哪知侯爷从上房出来,一进外院的门,就见那崔领卫和五姑娘抱在一起。」 丰钰有些吃惊「侯爷亲眼撞见?」安潇潇必是中意崔宁,否则以她的谨慎,怎可能? 「是。」元嬷嬷道「两人哭成泪人一般,给侯爷抓个现行。侯爷当场就拔了剑……」 丰钰站起身「如今崔宁如何?侯爷何在?」 元嬷嬷道「侯爷这回是动了真怒了。老奴在旁不敢多耽,忙过来回了夫人。夫人何不去劝劝?侯爷怕还肯听夫人一句。崔先生伤了倒还无妨,怕只怕五姑娘要想不开。自来侯爷最是看重这个妹子,如今闹成这般怎好收场?」 依着丰钰的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如今她是侯府主母,焉有旁观不理的道理?若安锦南一时冲动酿成大错,安潇潇这辈子只怕真要恨毒了他。 她自己已和兄长结了解不开的结,推己及人,她不想安锦南和安潇潇也似她和丰郢一般。 丰钰忙换了身衣裳匆匆往外院书房去。 小厮传报过后,听得里头传来安锦南沉沉的说话声。 「进来。」 丰钰走入进去。 桌案前,跪着身上染血的崔宁。安潇潇拧着帕子立在一旁,满眼是泪。 案后,安锦南嘴唇紧抿坐在椅中,桌上扔着把脱了鞘染了血的长剑。剑尖血滴粘稠,弄污了底下翻开的兵书。 屋里气氛沉闷已极。丰钰缓步而入,垂头行了福礼「侯爷。」 安锦南摆了摆手,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瞥她一眼,道「过来。」 他声音听来有些疲惫。丰钰朝他走去,顺势看了眼地上的崔宁。 崔宁肩头见血,其他位置倒还好。 她暗自松了口气,走到桌案旁,自桌下悄悄握住了安锦南的手。 她难得主动亲近,令安锦南挑了挑眉。面上不动声色,用另一手将桌案一拍「滚出去!」 桌上那剑跳了跳,发出轻微的声响。 崔宁叩了头,不敢再看安潇潇,垂头退了出去。 安锦南横目看向安潇潇「去后头祠堂跪着。」 安潇潇抿了抿嘴,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朝二人屈膝一礼,告退出去。 行至门前,安锦南唤住她「再去寻崔宁,我定不轻饶。」 安潇潇窘得满脸通红,低声应了,这才走了出去。 门一闭合,安锦南就将握住丰钰的手一紧,一带,将人牢牢地锁在自己膝头。 丰钰面色微红,手搭在他肩膀上,犹疑道「侯爷息怒。我瞧潇潇可怜,可否……」 「不行。」他想也没想就拒绝,「崔宁胆大包天,勾引五妹作此出格事,我若轻轻放下,今后人人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丰钰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事情安锦南自会做主,自己一个新嫁进来的妇人,如何就能替旁人终身事做主?但又不忍安潇潇如此伤心,犹豫道「我知道侯爷自有考量。可五妹她……并非一个没心计的姑娘,她定有自己的道理。侯爷可否容我劝劝,问问她的意思?若真是崔宁有意诱骗,再罚他不迟……」 安锦南眉头拧了起来「你想替他二人说情?」 丰钰抿了抿唇。 安锦南道「本侯亲眼所见,此二人在侯府外院私会相亲。本侯断不会容忍自己身边有此丧行败德之人,你身为本侯妻室,却要违逆本侯之意,替这两个罪人开脱」 丰钰没料到他竟然这样生气,一时语塞,安锦南抱着她站起身,将她轻置于案上,俯身贴住她软而小巧的耳朵,喘着气道「你说,本侯该如何罚你?」 丰钰怔了下。 适才安锦南的表情太凝重,她还以为他真的动怒了。 可是转眼,他就俯下身在她颈侧轻轻地落下细吻。 她陡然着恼,伸手推他「侯爷,妾身和您说正经的呢!」 安锦南握住她手勾在自己颈上,将人托抱起来往后头榻上去。「本侯说得也是正经的。崔宁那厮作此恶事,你却要求本侯对他留手?本侯若不狠狠罚你,岂不堕了本侯威名?」 柜后狭窄的空隙中,摆着一张软榻,上头铺就妆花银红缎面的软垫,安锦南将丰钰置在上面,端起她的下巴细细看了一遍。 昨夜似乎休息得还好,今日面色红润了许多,也许也有妆扮过的原因,嘴唇殷红湿润,娇艳欲滴。 他覆手而上,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丰钰捏紧了自己前襟,挣扎着道「侯爷,事关五妹终身,还请侯爷……」 她话音戛然而止。 安锦南扣住她脑后,噙住那小巧的嘴唇。 他亲得有点刻意,丰钰脸涨得通红,听见细微的吮声。 手握成拳,在他肩头狠捶了一记。昨夜才歇了一晚而已,这才正午,她又因着安潇潇的事不曾吃饭…… 安锦南顺势握住她手腕,直向下带去。 丰钰惊得脸一白,翻手挣扎,被他死死按在上头。 他喘息粗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亏待本侯,还胆敢忤逆,罚你……,不许放手……」 v第四十六章[11.02] 丰钰咬住嘴唇,瞪大眼睛看着他。 谁能想到,嘉毅侯背着人竟会这般……她羞得脖子都红了,衣襟被安锦南几下扯开,轻车熟路寻到馥郁温软之所,他埋头其间,或轻或重地揉吻…… 丰钰仰起头,眸中不由自主地盈了片水光。 她睁着眼,瞥见窗下一丛翠绿的植物,依稀是昔年宫中见过的品种。 一走神,手上不由松了劲儿。安锦南重重咬了下,疼得她轻呼了一声。 他不满地抬起头,勾住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 「嘉毅侯夫人,敢问,您可是在走神?」 丰钰咬住嘴唇,哪敢去看他?这样子羞死人了。后头窗纸透亮,可不是在暗昏昏的夜里,她看也不敢看他,更不敢去想象自己此刻在他眼中是何模样。 她只得将手握紧,咬住牙,顺着他的指引缓慢地动了动…… 安锦南俯下身来,埋头在她颈侧,手掌覆住她温软如绵的团儿,那掌心似乎带着火……丰钰侧过头去,难堪地闭上眼。 安锦南粗重的喘息在耳畔,她听见他轻轻唤她的小名,模糊地「嗯」了声算作回应。安锦南咬着她的耳朵道「什么时候兑现你应我的事?」 应了他什么事? 红着脸,两颊热得厉害,被男人压制住,呼吸都觉得不大顺畅,头脑跟着变得迟钝起来。 他舌尖描着她耳朵的轮廓,含笑粗喘着提醒,「给我看……嗯?」 丰钰身子猛地一僵,酡红的双颊瞬间如火势燎原,烫的受不住。 她猛地罢开手,紧紧攥住了裙摆,眼睛乱瞟着别的地方,试图寻个什么借口起来。 翘翘的樱桃颤了颤,安锦南的眸光暗下去,强抑住冲|动按住她道「你若是赖账,本侯……」 他话中威胁意浓,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丰钰口干舌燥,眸子一张不由自主红了眼睛,水光盈盈的眸子回望了他一小会儿,别过头去低声地道「能不能……能不能下次……」 开玩笑! 安锦南轻嗤一声。 下次?这般大天亮,这般亮堂堂的屋子,不待此时,还留到下回去?当他傻么 安锦南口中「啧」了一声,握住她下巴道「这样吧。你自己选,是你自己主动些,还是本侯来?」 丰钰身子直打颤,紧紧攥着拳,见他蹙了眉头似乎不耐烦,咬了咬嘴唇用低不可闻地声音道「我……我自己……」 安锦南满意地笑了笑,稍稍撑起身子,让出一片空间给她活动。 丰钰怎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素来清冷无情,幻想的婚后日子不过便是各种理事谋划,最多替他捏捏肩膀按按头…… 夫妻关系真的很让她崩溃。 分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却能对她做出这种要求,一点点的隐私都不再有…… 她慢吞吞地将裙子撩到小腿,将及膝盖处,她顿住了动作。他的视线如火,顺着她裙摆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没勇气……窘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甚至心想,他若是想……快些了事便罢,非要这般细细的磨着她,做这样羞人的事么? 安锦南见她不再动,本就强自压制的耐心几乎用光了。大手覆上,一把掀开了她繁复的裙子。 丰钰惊觉时,已然晚了。她听见清晰的裂绸声,安锦南左腿上曲压住她的右腿,右手勾起她的左足。 …… 丰钰挣不脱,使劲扭了几下身子,仰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滚了下去。 脸红如火烧,简直羞得不想活了。 正午的光线顺着窗纸透入,照得屋中处处明亮。 玫瑰泣露,安锦南此刻所见大抵便是这等景致。 细弱柔软的不像话,给他毫不留情地欺负了几晚的…… 他眸色越发幽黯。试探着撩拨数下…… 身下的女人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小声唤着「侯爷不要……」,可怜兮兮地扭着腰。 他本是出于疼她,不想做到这一步。可此刻,忍不得了…… 丰钰难受地哼了一声,安锦南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比平常更不留情。她张口咬住了他肩膀,隔着锦缎衣衫,心想……我如此不堪,他…… 他又未脱衣裳…… 沐浴后的嘉毅侯看不出半点适才在榻上的无赖厚颜。他自顾行至书房一侧寻了身新衣换上,回头瞥一眼身后榻上给弄得可怜兮兮的女人,嘴角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清了清喉咙道「待会儿你去祠堂寻五妹回来,好生劝一劝她。崔宁本侯自是要罚,本侯心里有数,你无需多言。」 丰钰赌气般闭着眼。 适才他还一声声的「钰儿」、「心尖儿」,变着花样的哄骗,这会子翻脸不认人,又在那自称「本侯」,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和她说什么「心里有数」。 她进来时,身边跟着元嬷嬷和小环两个,如今却是一个多时辰不曾出去,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叫她一个当主母的,怎好意思见人…… 他倒是好,装的没事儿人似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v第四十七章[11.02] 丰钰咬住嘴唇,心里越想越委屈。 怪自己没用,给他拿捏得没法子。 此刻一想适才崔宁和安潇潇的事,他若真有心追究,怎可能只是一剑就放过了崔宁?适才盛怒时尚记得留手未曾伤害崔宁的性命,只怕过后再罚,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那毕竟是他的得力干将,朝廷四品武官。就是真犯了大错,也不至于要了性命。战场上同进退历过生死的交情,怕只是气头一过,心也就软了。何况,安潇潇并不是被迫的…… 想明白这些,丰钰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简直多余! 是了,以嘉毅侯的自大,又有谁能左右他的决定?丰钰瞬时有种自己是「送上门来给人欺负」的懊恼。 她拥着锦被暗自捶了下榻沿。听见安锦南似笑非笑的声音「本侯命人进来服侍你更衣。」 丰钰想起自己下场凄惨的裙子,心中恼意又多了一重。新做的裙子,才上身,给这蛮子弄得坏了…… 安锦南行至门侧,顿了顿步子,「下回你着人备几套衣裙在此……」 话未说完,丰钰裹着被子翻身而起,将榻上软枕朝他抛了过来。 安锦南扬声大笑,抬手接住了枕头,在上头嗅了下,朝丰钰挑了挑眉头「你的味道……」 丰钰恼得满脸通红,拾起地上的鞋,又朝他掷了去。 安锦南夺门而逃,笑声一路传至外头。 廊下,元嬷嬷眉头展开,给小环递了个「你瞧这小两口」的眼色,也不打扰安锦南,待他大步去了,才捧着早叫人备好的巾帕热水衣裳等物走了进去。 每每下人们进来服侍,都是丰钰窘得不行的时刻。强装镇定梳洗毕,任小环替她换了衣衫,假装看不见被元嬷嬷卷起的一片凌乱的软垫和被子,还有夹在里头的小衣等物…… 元嬷嬷一脸自然的温笑,在她看来无异于「你不必说,奴婢啥都知道」。而小环羞得不敢抬头,更有种她做了贼一样的窘。 丰钰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地道「五姑娘可还在祠堂?」 这是句废话。嘉毅侯下了令,五姑娘自然只能在祠堂。便是安二太太也不能拂逆安锦南的意思,擅自把人叫走。 小环垂着头道「姑娘一直在呢,侯爷未吩咐,不敢放了吃食进去给姑娘,夫人也还没用几口,可要先吃些东西?」 丰钰头昏脑涨的有些想睡,累得不行,这会子倒没什么胃口,强撑着舒了口气,「不必了,我去瞧瞧五姑娘。」 祠堂设在侯府后园,有单独的大门可进入。 沿路翠色苍天,俱是百年古树,白墙黑瓦的屋宇森严幽冷,叫人莫名生了寒意。里头一排排无言的牌位,是安家数百年无数英灵的栖处。 安潇潇纤细的身子委顿在神牌之下。她跪在擦得锃亮的青石砖上,微微仰头,注视着上头的名牌。 察觉身后轻微的响动,她回过头来,见是丰钰独自进了来,手里还挽着一只竹篮,隐约有饭香传来。 丰钰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受委屈的小姑娘,见到安潇潇脸色平静面上并无泪痕,她微微怔了下,才扯开唇角朝她笑笑,努努嘴朝她示意,叫她随自己去往后头的厢房。 青布帘子阻隔了外头浓郁的香火味道。 丰钰将手里的篮子放在炕桌上,朝安潇潇招了招手。上头的盖布一掀,竟有一壶酒,两样小菜。 安潇潇眼睛弯成月牙,朝她笑道「嫂子,你在祠堂喝酒?」 丰钰抿唇一笑「我哪里敢?这不是稍息之处么?不是在祖宗牌位前,算不得不敬吧?你别说出去,咱们就没事儿。」 她目光晶亮地朝安潇潇眨了眨眼,这样子的调皮出格甚少出现在她身上,安潇潇怔了下才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地道「兄长可知道?万一露了风声,他恼了嫂子,岂不是我的罪过?」 丰钰如今一提及安锦南就觉生气。 她沉了沉面孔,取出酒壶斟了两杯,「不提他吧。潇潇,今儿就咱俩,说说话儿?」 安潇潇「嗯」了声,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与她碰了碰杯,仰头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烈得像要撕破喉管,胃里登时发热,安潇潇叹了一声,笑道「是兄长的换骨醪?」 丰钰点点头,见安潇潇却蹙了眉,「嫂子,兄长知道么?这东西乃是御赐的,一年也才只得了两坛。」 丰钰抿嘴一笑「你担心他舍不得,拿我问罪?从前他与你喝过的?」倒是没想到,安潇潇一口就尝出了是何酒。倒不似她,饮酒都是乱饮,分不出好坏。 安潇潇吐了吐舌头「从前兄长赏过人,我跟着尝了两口。兄长那么吓人,我怎敢叫他知道?」 说完,却见丰钰含笑望着她。 瞬时,安潇潇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垂下头不言语了。 丰钰道「是崔宁吗?与你喝酒的人」 事已至此,还能瞒住什么?安潇潇索性不遮掩,红着脸点了点头。 丰钰面色郑重起来。她抿了抿嘴唇,试图寻个不太露骨的说辞。 「你和他……进展如何?」 孤身男女在一起喝酒,且是互有好感的一对,就是发生些什么,也…… 安潇潇年纪小,崔宁却是和安锦南差不多……老油条一个,鬼心思多得很。安潇潇再聪慧,也难免受心上人蛊惑…… 若是已经铸下大错,只怕安锦南真的饶不了崔宁。 毕竟安锦南如此自大,他的妹妹吃了旁人的亏,他面子往哪里搁? 另一头,安锦南面色沉沉,半点不见适才在书房里的从容温笑。气压低到了冰点,他沉默地坐在那儿,迫得崔宁头上滴汗,咚地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皆是属下不对,属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不该肖想的人生了妄念,侯爷这一剑,刺得轻了。侯爷若不解气,立时取了属下狗命,属下绝无怨言!」 v第四十八章[11.02] 厢房,安潇潇涨红了脸。 丰钰的意思很隐晦,她本没往那处想,见自家嫂子先红了耳尖,她才后知后觉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安潇潇急的直摆手「没有的,没有!真没有!」 见丰钰似乎有些怀疑,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咽了下去,似乎用酒给自己鼓劲儿才敢说。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丰钰眉头挑了挑。明显不信。 被安锦南亲眼撞见两人抱在一处,还叫什么都没有? 安潇潇垂下头,脸红到脖子根,「嫂子,你别这样看着我。真……真没有,什么都没有……今天……」 她硬着头皮道「今天……我才知他对我也是有意的。过去两年,我自己有心事,不敢说……」 她眸子一暗,有水汽漫上。「我只当他心里没我,把我当小姑娘……我想亲近他,他却总远着我,口口声声唤我‘姑娘’,称他自己为‘属下’……今天,他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他还敢当着我面前装……我一时气不过,打了他几耳光……」 「他说怕我手疼,自己打自己……脸都打肿了,嘴角都是血……我抓住他不让他打,然后兄长就……就过来了,也不听我们解释,出手就是一剑……」 安潇潇回忆今日那情形,不由有些难过,蹙起了眉头,虽知他只是轻伤,兄长并未下重手,可仍是止不住地为心上人心疼。 丰钰弄清了来龙去脉,不由有些惋惜,原来所谓两人哭成泪人般抱作一团,只是被看走了眼? 这般说来,两人还处在刚刚互知心意的阶段?心里埋藏了那么久的秘密感情,被人赤|裸|裸地挖了出来,自己还未理清纷乱的思绪,就被剖于所有人面前,该有多么的惊慌失措? 丰钰不由忆及自己的少时,与文嵩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好感,虽是极淡极淡的一点暧昧,可每每见着,心内也是止不住的雀跃和欣喜。只是未曾达到非他不可的深情程度,她最爱的终究是她自己。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从不惋惜,更不可能舍弃一切拼命去争取什么。 也许因着她骨子里留着丰家的血。天性便是如此的凉薄。 至于对安锦南,除却那些个窝心的被呵宠的瞬间,她又曾动过心么? 思绪在此戛然而止,她没有想下去,亦没有追问自己一个答案。 她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又替自己和安潇潇分别斟满了酒杯,与她笑道「侯爷虽下手狠了些,却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如今事情已被二婶知晓,你们有何打算?」 这种事情不可能含糊过去。安锦南自己身边的人出了岔子,必要拿出态度出来给二太太交代。二太太这气不小,两人何谈未来? 可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又谈何容易?安潇潇和崔宁这条路着实不易走。 安潇潇怔怔地道「我们?」 她和崔宁,第一次被称为「你们」,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心里甜甜酸酸的,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前的苦恼是他总避着她,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意,才乍然知道,原来前面还有千难万险等着他们面对。 崔宁对她是有好感,但他是否想过有个结果,要娶她呢? 直觉的,她预感他会退缩的可能性更大。 他一直躲着她,躲在安全的主仆关系背后,不就已经足以说明了他的态度么? 安潇潇感伤起来,仰头饮了酒,目光哀伤地闪了闪,然后看向丰钰「我不知道,嫂子。为了他我什么都不怕的,可他怕的东西太多了。我知道的。他怕辜负了兄长的信任,怕人嘲笑他高攀。又怕我娘不答应,怕我受委屈。怕自己配不上,怕他年纪比我大太多……」 她哽咽道「他就是为此,才一直不曾对我说真话。非是安锦杰偷了他的匣子,他的心思连我都要瞒得密不透风!他能有什么打算?他这样懦弱!」 安潇潇捂住脸,倔强地抹了把眼角的水痕,抬起脸强挤出一抹笑「嫂子,你原本也不愿意和兄长在一起的吧?每回我去请你,都觉得是在强人所难。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嫁给兄长的呢?毕竟……」 她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丰钰道「我知道嫂子是个有办法的人。也知道嫂子不是那等懦弱的。若嫂子真的不愿,这世上有谁能胁迫了嫂子?装病也好,剃度出家也罢,自己弄污了名声随便寻个顺眼的嫁了,嫂子不是办不到……」 她嘴唇轻启,吐出让丰钰惊慌不已话。 「嫂子是对兄长动了心,才会甘心做了这安家妇的吧?」 丰钰很想笑一声,回她一句「胡言乱语」,不知是否喉中酒太呛,就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 听安潇潇含笑的,不无艳羡地道「也许兄长与嫂子之间的细水长流,才是感情的最高境界。自婚事订下,兄长晃似了了一桩最最重要的心愿,尤其婚后这段日子,我从没见他露出过那样满足开怀的表情。就是在外处理一些麻烦事,面对一些他原本不愿应对的人,冷着的脸上,也有从未出现过的光彩。」 「嫂子又何尝不是?」她抿嘴笑了笑,举杯敬丰钰道「嫂子眼角眉梢不再是戒备,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温柔。那日我在窗下听嫂子着恼地连名带姓地喊兄长的名字,惊得我犹豫再犹豫不敢入内……」 安潇潇噙了酒在口中,含糊地道「隔着窗我都听出了娇嗔意味……」 丰钰听不下去了,脸早就红了一片,她握着手里的酒杯,咬着嘴唇望着安潇潇。 「你……你说得是我?」怎么可能?她何时连名带姓喊过侯爷的名字?她何时娇嗔过? 丰钰分明是来打探人家的口风的,不料却闹得自己羞窘不已。安潇潇一个大姑娘,真是什么都敢说! 安潇潇知道她脸皮薄,借着酒意捂住发烫的脸,「嫂子,这酒劲儿大,我许是醉了。适才说了什么,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丰钰抿唇不语,她哪有那么好糊弄? 安潇潇笑着连饮了三杯「我说错话,我自罚,嫂子看我这么可怜,莫生我的气。我丢了我娘的脸,她定不饶我,她对我可比兄长对我凶多了,回头不知怎么罚我呢,嫂子~」 丰钰不说话,见她又要自罚,忙把她酒杯夺了过来。 虎着脸道「别喝了!醉得厉害了,你哥你娘更气!」 见安潇潇嘟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扶额叹了口气「今晚你宿在我院子里,就说我有事与你说。待会儿我着人去知会二婶一声,盼她给我这个新妇几分薄面……」 这话说得有些勉强。其实她也知道,她在二太太跟前哪有什么面子可言。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安锦南的势罢了。 安潇潇凑近靠在她肩膀上,讨好地道「嫂子你真好,怪道我兄长疼……」见丰钰沉下脸,连忙摆着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失言……」 丰钰闷闷饮了口酒,两人又说了会儿别的才将安潇潇挽着一道出了祠堂。 v第四十九章[11.02] 安潇潇坐立难安。 院子里的惨叫声从傍晚至此刻都未停。 她人在屋内,心早飞出了窗外,恨不能冲出去看一看,他伤得如何。 侍婢撤了饭桌,内室只余夫妇二人。丰钰听着外头的呼痛声越来越弱,不由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一旁看书的安锦南,「崔领卫他……会不会受不住?」 从傍晚就在院子里施刑,未说原因,却把所有的仆从都拉来围观。板子打得震天响,崔宁大声呼痛,一开始还有几分做戏嫌疑,随着呼痛声越发真实嘶哑,丰钰越是放心不下。赵跃是个不容情不做假的主儿,万一真的实心眼的要依从安锦南的命令打三百棍,崔宁再如何健硕也不可能扛得住。事实上每每说打几百军棍,大抵打上十来下安锦南就会叫人罢手。真的一百棍下去,怕只怕人已经拍成了肉泥。这次却是不同,一来安锦南动怒,二来要给二太太说法,最后会成什么样,丰钰不敢想。 丰钰听着不忍心,面色悲悯,安锦南从书中抬起头,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心疼?」 丰钰冷了脸。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心疼崔宁作甚,还不是为着他妹妹,为着他? 她倒不信,他还真能熬到最后不下令罢手。 丰钰扭身走去了里间,不再理会他。闭了窗子,将嘶哑的喊叫声隔绝在窗外。 她取了梳篦在镜前卸了钗环,饭后才简单的洗过,身上穿着的是件薄薄的寝衫儿。安锦南见她生气时面容生动,走起路来不自觉带了几分负气的扭摆。他想及午后她被勾住腿儿怕得扭动身子躲避,那模样可比平素的端庄持重天壤之别。 心念一动放下书朝她勾勾手「过来。」 丰钰自不理会他。 安锦南摸了摸鼻子,自行绕去里间,立在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头,自镜中望她。 「本侯不罚他,如何服众?赵跃是惯用刑的,知道轻重。不会叫他死了,你放心。」 丰钰眼帘一掀,冷嗤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我什么人?非亲非故的我作甚要关心他?」 安锦南闷着想笑,突然想起一事,脸色沉了下来「那你关心谁?你可知今儿谁来府上?」 丰钰拧了眉她没接到任何传报,来人是寻她的,还是寻安锦南的?安锦南既然这么问,莫非与她有关? 安锦南沉声道「你的好表弟,段四来过。」 丰钰不由奇道「他来过,为何我不知情?可是舅家有事?」 安锦南冷嗤一声,捏住她肩膀的手不由使了三分力「你倒想见见他?」 抬起手,转身行去适才看书的炕上,抱臂冷声道「可惜了,人给本侯撵出了府。连着他送来的东西,一并着人扔了烧了!」 见丰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讥诮地道「何用觉着可惜?本侯自己的女人病着,用得着外头的野男人关心?本侯府里没有药?用得着他来献殷勤?」 丰钰给他气得想笑「侯爷,莫不是将来我自己的兄长上门,也是不能见的?」 段清和上门给如何对待,段家人如何看她?攀了高枝就六亲不认?外头得把她传成什么样? 段清和也是,做什么非要参与她的事?她不过是偶染风寒,一剂药下去已经快好了,值得他特意来一回盛城么? 安锦南面色不虞「正是,本侯亦不介意将丰郢调出盐务司,着他官复原职,还回他的江西去。」 丰钰敛眉站起身来「侯爷?」不懂他的喜怒无常是为着什么。 他这是做什么?秋后算账?还是要她众叛亲离?虽然对那些所谓亲人她已经死了心,可段家并没有对不起她什么。 安锦南冷冷哼了声道「世人当知,本侯眼里容不得沙。」 丰钰立在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丰家是算计过他,说到底这门婚事是丰家先用了下作手段,冤给了他。可若非他频频招惹,又怎会给人那般遐想? 她又想到今天安潇潇说的那番话,「若非嫂嫂有意,大可拒婚,可嫂嫂并未……」 「嫂嫂是自愿嫁为安家妇……」 「嫂嫂是自愿嫁为安家妇……」 她心里一遍遍想着这句话,联系安锦南此刻的态度,她只觉得难堪得无地自容。 恰此时,水仙怯怯的声音自外传来「侯爷,崔领卫晕死过去了。」 安锦南面色沉沉地冷笑了一声「用水泼醒!立时送往护城军营!」 「传赵跃进来!」 片刻后,赵跃单膝跪地,抱拳道「侯爷!」 安锦南冷声道「今日起,崔宁除去侯府一应职务,由赵跃总领护卫之职。」 赵跃抬了抬眼,想说些什么。对上安锦南凉凉的目光,终是抿了抿嘴唇,道了声「得令。」 屋中寒气森森,丰钰抱臂靠在椅中。安锦南大步走来,将她拦腰抱起。 丰钰眸中水光闪烁,抵住他的胸膛。 「侯爷是何意,何不说清楚?」 她才新婚,过了几天被他宠上天的日子,一朝他变了脸,她就什么都不是。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屈辱而恐惧。 安锦南咬了咬牙,将她重重抛在床上,整个人覆了上去,一字一句地道。 「你是我安锦南一人的。听见么?」 「段清和再敢对你生什么念头,本侯……不介意叫段家熄了香火。」 v第五十章[11.02] 他粗鲁地吻上去,抓住她的手扣在枕上,他眸色幽黯得看不明。 丰钰嘴唇剧痛,给他咬破了唇,渗出了血。 他捏着她的下巴,吮过那血珠子,看见她眸中似有惧意。 他蒙住她的眼睛。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面。 「本侯好妒……你可知么……」 丰钰咬住嘴唇,凝眉望着面前的男人。 婚后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凶相。适才还一脸平静的陪着她用饭,甚至饭后一起下了局棋,转眼想到了段清和的事,他就翻了脸。 起因却不过是她替崔宁说了句话。 这醋意来的迅猛,浪潮般将她打得手足无措。他与赵跃冷着脸说话的时候,那般冷酷威严,那深沉而暴戾尽显的眸子,凝紧而无一丝柔情的面容,才是真正的嘉毅侯安锦南。 是她忘了,从前的他本就是这般。 是近几日的柔情宠溺叫她忘了他本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 唇上一阵阵的疼意传来,他抬起头,舌尖染了血,然后抿入口中。 他深邃的眸中根本辨不清情绪,朦朦胧胧似有云雾缭绕其中。 丰钰别过头去,想到明明自己下午还生着气,这会儿他又这般的凶,雾气蕴上眼底,她竟然有种欲哭的冲动。 丰钰心下一凛,——什么时候,她脆弱成这样? 只是源于一个男人的情绪变化,便值得她落泪么? 这种程度的龃龉,原在她便是不值一提的蠢事。旧日冷眼旁观宸妃与皇上因着各种小事闹脾气,她只是不懂,这有什么好在意的,觉得不过是争宠献媚的另一种手段,总不及关贵人对皇上的默默付出来得诚挚深情。 到了自己身上,却也如此矫情起来。 比安锦南发脾气更让她心惊的是她自己的心,她怎会变成这样? 安锦南见她别过头去一语不发,扣住她的下巴将她脸扭转过来,「看着我。」 丰钰依言看着他,她水意朦朦的眸子似乎结了冰霜,其间望不见半点柔。 安锦南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就被那冷意熄灭,他撑起身子将她扶起来,抱在膝头端着她的下巴道「疼了?」 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面,拇指轻轻摩挲了下,眸底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听见外头侍婢的传报,说是安潇潇过来了。夫妇二人勉强理好衣裳,丰钰横了安锦南一眼,抬手拢了拢头发,才要走出去,却给安锦南握住手腕带了回来。 大手拂过她鬓发,将脑后的发钗替她重新扶正,顺势亲了亲她的额角,才将她松开了。 丰钰揣着一肚子的纷乱,强打起精神走去了稍间。侍婢撩起帘子,安潇潇快步走了进来。 她眼睛泛红,明显哭过,抬眼一瞧,却见安锦南板着脸立在屋中窗前,不由话头一顿,原本想说的话不敢再说,只怯怯喊了人。 安锦南淡淡瞟她一眼,见两个女人都朝自己看,知道是忌惮自己在场,只得抬脚走了出去。 屋里气压总算升温,安潇潇一把攀住丰钰的袖子「嫂子,他怎么样了?兄长怎么说?」 在丰钰面前,她已经顾不得矜持,到后头崔宁没了声息,她的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被恐惧牢牢攥住。 丰钰拂了拂她肩膀,搀着她一道坐在炕上,小环递了茶过来,安潇潇捧在手里却根本没心思喝,一双眼睛扑闪闪地望着丰钰。 安锦南就在前头暖阁,丰钰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且勿忧心,崔宁和赵跃是兄弟,赵跃不会往死里施刑。他们琢磨侯爷的心思比我们更准确,侯爷如果真想要了崔宁的命,早在你俩被发现的时候,崔宁就已经没了活路了。」 安潇潇固然知道安锦南有心留手,可到底那是她的心上人,不可能不担忧。 「可是……好歹打了七八十的板子……那么多人看着,能如何作假?我叫侍婢过去瞧了一眼,说是打得浑身是血……」她揪紧了丰钰的袖子,「嫂子,我想看看他……」 丰钰叹了声,「潇潇,你这时去看他,人多眼杂,传到二婶那边,会怎么样?」 安潇潇抿紧嘴唇,不言语了。 丰钰又道「你得相信侯爷,相信他对你的爱护。崔宁是他身边的人,若不看重,又怎可能叫他追随在身侧十几年?」 安潇潇知道丰钰说得都是实情,兄长虽然总是板着脸,对她却是一直很好的。甚至有许多秘事也不瞒着她,从没将她当成外人。 可是…… 丰钰明白那种焦躁的心情,便如她对文心一般,有时明知这苦难只是暂时的,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放心不下。 丰钰将声音压得更低,握住安潇潇的手道「侯爷将崔宁在侯府的一应职务均撤消了,罚去了守城门。你想想,这是为何?」 当真只是发怒,存心的要处罚他么 崔宁官居四品,出了侯府,他的世界便是天高海阔,便去了城守营,也是一等统领…… 这是明贬暗提,给崔宁指条活路呢。若他真有心迎娶安潇潇,便先得将这主仆身份划去。 安潇潇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崔宁被送去守城,那必然不会是死了的……今后他还有了自由身,大可…… 安潇潇脸颊一红,跟着又是一白。 万一崔宁还是顾忌她娘和兄长,不肯提亲,她该怎么办? 抑或,他只是心里喜欢她,却从没想过娶她,她又当如何? v第五十一章[11.09] 安潇潇一颗心七上八下,总没个安稳的时候,丰钰看她患得患失,不由想到自己。 安潇潇这样聪慧的姑娘沾染了感情事,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那她适才的反应…… 天色暗了。 丰钰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已经发了许久的呆。方才赵跃不知为着什么事将安锦南找了出去,只留她独自在屋中。 烛台上的火苗一蹿一蹿地快活地燎着。 她支颐坐在那,已经很久没有动作。元嬷嬷轻手轻脚地走入进来,与丰钰回道「侯爷说今夜不回,叫奴婢们服侍夫人安置。」 心里某处似乎瞬间漏了风,呼呼不绝的凉气灌了进去。 她瞥一眼床榻,堪堪几晚,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在身旁,便是不做什么,也是亲密相偎的。 元嬷嬷看她已经散了发,不免赞她道「夫人头发养得真好。厚实黑亮,缎子似的。」 丰钰尚未说什么,元嬷嬷又道「以前奴婢听娘娘念叨,忧心侯爷孤苦,若娘娘能看到今天,定会放心了。」 元嬷嬷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取了梳子替丰钰慢慢的顺着头发,含笑道「从前,侯爷是没遇着可心的人。侯爷等了那么多年,原来就是为着夫人。」 丰钰不由失笑「怎地,侯爷十年未娶是为着我?那时我可还没结识侯爷呢。」 元嬷嬷含笑道「夫人您别不信。这感情的事谁都说不准。冥冥中自有缘分牵着两头,注定在一起的人,便是结识的得再晚,也终会遇到。旁的事奴婢不敢保,只一点,光看夫人能解了侯爷的心结,就知道夫人是侯爷命定之人。」 丰钰蹙了蹙眉「心结?」 元嬷嬷眸色黯了黯「侯爷有过一个孩儿,长得玉雪可爱,那时侯爷常常笑的,疼那孩子疼得不得了。只是身子骨不大好,胎里就落下了病症,打一降生就用补药培着……一年多就去了。侯爷为此伤心了很久,自此最怕见小孩子……奴婢冷眼瞧着,侯爷如今算是走出来了,似乎盼着和夫人再生一个……」 丰钰抿了抿嘴唇「元嬷嬷,我能不能问问,侯爷那个孩子,是患了什么病?」 元嬷嬷脸色暗下去,似乎有些为难,丰钰从镜中望着她,从她面色中看出蹊跷。难道是什么不能言说的隐疾? 果然,就听元嬷嬷缓声道「奴婢和夫人说说也好,夫人可得避着些,莫……唉。前头的侯夫人,不知从哪儿得了个生子秘方,说是便算腹中怀的是女娃儿,只要用了那药,就能生下男孩。当时已经怀着小公子了,那药足足用了六七个月,孩子一降生身子里就带了毒,寻遍天下良医都没能救回来……背着侯爷偷偷用的药……侯爷恨极了,原本瞧在孩子份上,已经和她缓和些,肯进她屋子说两句话,后来……」 后来安锦南再未踏足过那间屋子。冷氏就在悔疚和孤独中病故了。 只是关于前头侯夫人的事,不好和现任夫人说得太多。元嬷嬷叹了声,将手中梳子放下,扶了丰钰的手,将丰钰扶到床上,「夫人听过便罢了,莫在侯爷跟前提及,今儿是奴婢多了嘴,也是想给夫人提个醒。侯爷看重夫人,夫人有福,必能和侯爷三年抱两和和美美。」 帐子放下来,丰钰闭上了眼睛。 等元嬷嬷一走,她飞速步下床来,从妆台的匣子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小环!」 小环一直在屋外稍间做针线,听见丰钰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夫人?」 「你收着这张方子,明日悄悄寻个不起眼的药铺,叫医者好生瞧瞧,这方子里的药可有什么蹊跷。」 这未免太巧合了。 冷氏服了生子秘药,紧接着又有人给她送了一张生子秘方。 不是她疑心丰大夫人有意害她,只是这些年她见过的阴私太多了,不论是事关安锦南,还是事关她自己,她都不能不谨慎待之。 她脸色郑重,又嘱咐道「记着,这张方子除了你,和你寻的医,不能给任何人看见。」 小环连忙应了,觉得夫人的脸色凝重得可怕。 丰大太太给的方子并没能查出什么异常。 丰钰却并没有将一颗悬起的心放回去。 民间常会出现一些偏方,有些是懂医的人独家调配的不外传的方子,往往只销售成药,以防旁人模仿了去,达到垄断市场的目的。另有一些来源不明的偏方,多是抓不起药看不起病的人口口相传,以某些易得的土药代替疗效好的珍稀药材,见效慢些无妨,以节约简省为主。 另有一种就是会对人体有一定伤害或是奇效,价格又极高,药材极难得的方子,因寻常人根本用之不到用之不起,所以只有少数人知晓,也只有少数人才对此有需。 丰大太太这张方子,便是最后一种。 上头有几味药材,说其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且丰钰如今初初嫁入侯府,想寻一稳固侯夫人身份地位的法子,生子确实是一条捷径。 有什么能比母凭子贵更名正言顺争得爱宠的法子呢? 很显然,给这张方子的人,不仅知道她如今的家底,更连她的境遇也都十分清楚。 自上午小环回来后,丰钰这颗心,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心不在焉的熬了一整天,晚上安锦南回来的时候,夫妻俩没有再闹别扭。安锦南进去洗浴,她很主动地替他张罗了一桌酒菜,亲自斟了酒递过去,才斟酌地与他商量。 「侯爷,明日我想回趟家。」 安锦南握着手里的杯,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这股气没那么容易消,昨晚到今天,这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侯爷,」丰钰抿了抿嘴唇,安锦南默然不答,让她心里有些没底,「我爹身子不好,我……」 「放心不下」四个字还没说完,就听安锦南嗤笑一声,没拿杯的那只手勾住她下巴,眯眼瞧着她道「行了,别在本侯面前装你的父慈女孝。你想去哪,叫底下人好生打点着,莫要堕了我安锦南的名头便是。」 说完,指头摩了摩她的下唇,压低声音凑近几分,眸中闪过一丝悔疚,「还疼么?」 丰钰轻轻摇了摇头。有时碰到,还是会疼的。只是她从来不娇气,从一开始也没当回个事。勉强朝他笑了笑「妾身知道了。」 安锦南还想嘱咐两句什么,丰钰已经扭身喊了小环进来,命准备明天回家的事去了。 他不免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懊恼。向来都是他冷脸给人瞧,殊不知,原来瞧人冷脸还是挺难受的。 翌日一早丰钰就派人回去知会了丰家,巳时就到了丰家门前。周氏一早就在外迎着,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内园。 v第五十二章[11.09] 因着上回丰媛一事闹得很不愉快,安锦南拂袖而去,让丰家各人心里忐忑了许多天。丰郢数次硬着头皮去求见安锦南,均被郑管事一句「侯爷近来不理公事」为由挡了回来。他倒是想用「舅兄」的名义去侯府拜会,只是因为自家出乖露丑激怒了侯爷伤害了亲妹,实在没那个脸面。 一听说丰钰回来,丰家各人无不激动。这无异于一个示好信号,表示即便有所不满,她还是念着这是她的娘家。 丰大太太收到帖子的第一时间就叫人去衙门知会了丰凯。丰凯作为伯父自然不会自降身份亲自回来候着丰钰,却是派了随身服侍的小厮给丰大太太传了话,要家里务必好好招呼侯夫人,万不可再出现任何岔子。 吸取上回经验,这回将二房那边都加派了人手看管,丰钰先去了丰老夫人的佛堂。上回回门,丰老夫人没有答应见他们夫妇二人,只在院外朝着丰老夫人的住处磕了头。她知道丰老夫人不是不想见她,只是太多年不曾应酬外人,不知如何与安锦南攀谈罢了。若说这个家里还有人对她有几分真心,却也只数这个从不理事的祖母一人而已。 丰钰从佛堂出来,就被接去了丰大太太的院子。 族里自然得了消息,上回见过的几个族亲也在,热热闹闹哄笑了一会儿,待用过了饭,丰钰亲自扶着丰大太太去歇午觉,才有空隙和丰大太太单独说几句话。 不等她问及那秘药一事,丰大太太就先朝她挤了挤眼睛「瞧你面色红润不少,那方子可是用着了?」 丰钰朝丰大太太看了一眼,见其满面关切神态,含糊地点点头「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个缘分……」 丰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怎么会没有?放眼咱们盛城,还有几个比你更有福气的?你嫂子娘家的那兄弟,可不是多年都未曾有子?便是用了此方,才有了那琪哥儿,你可别不当回事。药都抓得全么?可千万得按着方子用,莫私自多了少了分量,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可马虎不得。」 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似乎是极信任这方子的,丰钰垂了头道「伯母教诲,钰儿都记着了。只是心里嘀咕,不知何时能见效……当初嫂子和大哥有敬哥儿,也是用的这方子么?」 声音低不可闻,是新嫁妇羞怯不已又急切盼子的模样。丰大太太不免笑得越发柔和,将她肩膀搂着,道「你嫂子哪有你的福气?这方子是这回咱们侧面打听才知道的。你不知道你嫂子那兄弟媳妇的为人,小气得很!记恨当年人家笑她生不出孩儿,她娘家偷偷找高人要的秘方儿,哪肯把这好东西往外传?还是你嫂子耳尖,听见她身边的婆子说漏嘴,追问了才知道。没见那纸皱皱巴巴的样子?在妆奁里不知藏了多少年。你嫂子好说歹说才给你要了来。」 顿了顿又道「伯母其实也信不过外人,特特寻医者瞧了,都说是个极好的温补方子,最益体虚宫寒的妇人……你虽然向是康健,伯母也知道,你小日子一向不大好,自小就是那毛病,每回来都疼得直不起腰……」 说的极为心疼,把丰钰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丰钰忆起那些在特殊日子里疼得头上直滴冷汗,尚要把两只手浸在冰水里泡到没知觉的时刻。那时所盼的不过是件稍厚实的棉衣,不那么凉的洗衣的水……什么药材,补品,哪里是她能肖想的? 嘴角勾着凉凉的笑,丰钰垂头应了一声。 丰大太太又道「你娘前儿送去了咱们云顶上下的庄子里,远是远了些,胜在那边环境清幽,又有温泉,于她的病症是再好不过了。」 丰钰挑眉,不解的看了眼丰大太太。丰家自然不可能放过害她们家主的人,可将客氏这个主母送去庄子上住,要面对的可不仅是外头的猜测,更有客氏娘家的人。丰大太太能用什么借口避开客氏娘家的阻拦呢? 丰大太太似乎明白她的疑惑,温笑道「你娘命真是苦。她陪嫁那个徐妈妈你可还记得?前儿本是我一时心软,耐不住她苦求,允她进来见了一回你娘。哪知她却是怀了歹心的,念着过去你娘打骂过她的那些事,自己染了疫症不说,竟故意进来害人。你娘当晚就高烧不退,起了一身疹子。这病传染得极快,连医者都不敢近前。当晚还知会了亲家太太,在门前只瞧了一眼,哭晕了过去,到底没敢蹭进去……第二天着几个忠心的丫头婆子,一道随着你娘搬出去了。别说,你爹屋里那个杏娘,是个好样的,都这般时候了,竟还自愿去照顾你娘……」 丰钰垂着眼,低低叹了一声「她是个好的。」 丰钰一直知道,杏娘不愿意留在丰家,这也好。原想寻个机会把她的卖身契要了来,偷偷放了她出去与她弟弟团聚,如今倒不用另寻机会了。 丰钰便道「不知杏娘的身契可在娘的手里?娘既病着,只怕心绪不佳,她毕竟是爹的人,我怕……」 怕客氏想不开,为着从前的事吃醋,刻意欺辱于她? 丰大太太道「你且放心,西院诸人的身契,如今都在你爹自个儿手里。这回他本不肯放人的,是杏娘那孩子太实诚,后来给你娘送饭的都是她……」 言下之意,是杏娘有可能染了疫症,所以丰庆怕留下她传染自己,所以放她去和客氏一块儿自生自灭? 丰钰气得想笑。经由一次生死,丰庆竟还是如此的自私凉薄!明知客氏的病根本是丰家用的手段,哪里是什么疫症,竟还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伤损了半点。杏娘是他的女人啊!甚至替他孕育过子嗣?不管怀孕是不是事实,至少丰庆该当感恩,对这个女人稍加些许的怜惜吧? 他当真是除了他自己,没有在乎过任何旁人! 院外热热闹闹的,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氛围。 家里近来并无喜事,便有,多半也影响不到这死气沉沉的西院来。除非,是和西院有关的人来了。比如,如今正被全城议论的那位新贵,嘉毅侯夫人。 丰媛缩在不见天日的屋中,门窗均被紧紧的闭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的洗过脸,梳过头,身上穿着件已经馊掉的衣裳,每日每日的昏睡着 。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她的结局。 娘亲不在了,弟弟还年幼,她爹虽还没死,可在她心里也已经和死了差不多。丰郢那个所谓兄长,已经彻底的厌弃了她。是了,如今他巴结他自己的亲妹妹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她这半个妹妹的死活呢? 外家的手伸不进来,她的消息也递不出去,等到年节时候,许是她已经化成了一堆腐去的白骨。 耳畔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远远的传来的恭维和假笑。眼前看不清东西,耳力就变得越发的惊人。 她甚至能根据那些说话声,想象到院子里那些对她横眉冷眼的小人们,用什么样的谄媚姿态迎着那个所谓侯夫人。 她死去的心,悄悄地动摇了下。 若她也成了侯夫人,他们该是什么表情? 若她也成了他们高不可攀的存在,还有谁敢一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捂住脸,干涩的眼眶湿润了几分。 有人来给她送饭了,无精打采地解了锁链,喊一声「吃饭!」 那只陶瓷破碗被踢了进来。 辨不清颜色的汁水泡着白饭,比做粗活的低等丫头吃的还不如。 他们刻意折磨她,折磨给那得意洋洋的嘉毅侯夫人看! 丰媛慢吞吞匍匐至门边。 「常福,」她许久没有说过话,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常福!」 她又喊了一声。 如今已经没人伺候她,每天过来送饭和打扫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粗使丫头。 那丫头不耐烦地走回几步,隔着门嚷道「干什么!厨上还有事找我呢!」 v第五十三章[11.09] 放在从前,丰媛早就发脾气了。可她没有。 她趴在门上,低低地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九,怎么?」 三月十九……三月十九! 春季小选乃是三月廿八,若她此时动身,恐怕还来得及? 丰钰能在宫里结识了安锦南这种人物,还能引得其求娶为妻,她如何不能? 如今再没旁的盼头,外家就算疼她,难不成能给她找到第二个安锦南这般的夫婿?她凭什么要屈居人下?凭什么要旁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她要向上爬,她要爬到更高的地方!便是用上十年八年,也要一解今日之恨! 她就不信,自己当真比不上那丰钰! 她会让那不长眼的安锦南看看,他不屑一顾的女人,会如何将他踩在脚下! 丰媛转回身,从床下摸出一只小巧的银耳环,顺着门隙丢出来,「常福,替我传个信儿,求你了!你替我找我爹身边跑腿的李文,说我有事儿求他,叫他务必来一趟,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就两句,行吗?」 「你放心,我人被锁在这屋子里头,我还能怎么?我就想求他替我跟我爹带个话。要不,你替我带一句话,给我爹,行吗?」 常福立即摇头「不行不行,提起你老爷就气,我才不触那个眉头!你以为你找李文他就能来?如今谁还敢搭理你?我的姑娘,你还是安生在里头歇着吧,等什么时候大老爷和老爷的气消了,你再慢慢出来说话不迟!」 「常福,我求求你了!李文他帮不帮,都无所谓,只求你帮我给他捎个话儿就行,这事儿谁都联系不到你身上,只当他是自己来找的我,谁知道呢?你拿着这耳环,人来不来,我都会把另一只也给你,银子镶珠的,顶你好几个月工钱,你自己看!」 常福到底只是个年幼的丫头,没想太多,见那耳环实在诱人,也就收了。 丰钰自丰庆处取了杏娘的身契,就告辞回了侯府。 她没有将药方的事直接与安锦南说。一来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这方子究竟是不是会对胎儿有损。二来事关她娘家,她还是想自己查清楚再说。 当夜,她将方子抄写了一份寄去南阳给朱太医。 又分别写了信给文心和段家大舅母,求他们帮忙打听周氏娘家兄弟媳妇的娘家…… 她多希望是自己多心,或这一切只是巧合。 可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危险正要来临。 心,怎么也安不下。 信送到南阳,一去一来至少七八天。丰钰就在不安的情绪中静待着。 而与此同时,在丰家的西院中,丰媛在一个雷雨夜等来了她想见的李文。 两人当晚说了什么,没人清楚。只是丰媛明显的积极起来。 她不再嫌弃饭菜难吃,每天努力的让自己吃饱。她会想尽办法去哄看守她的常福,小恩小惠的收买,好言好语的哄骗,堪堪几日过去,她的日子明显比前段时间好的多。 她是个已被丰家抛弃了的人。若伯父丰凯还肯顾念那点微末的骨肉亲情,大抵会在上回的事情淡去了,丰钰在嘉毅侯府的地位彻底稳固下来的时候,才会重新考虑将她放出去,选配一个不起眼的人家。 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也不甘心被人随意的处置掉。 下定决心后,她发觉原来从前忍受不了的屈辱竟然不再是什么阻碍。 她昔日正眼都不瞧一下的李文成了她口中黏黏腻腻喊着的「文哥哥」,旧日她不屑一顾的他的倾慕之情,如今是她唯一的活路。 李文向来胆大,跟在丰庆身边这许多年,不知耳濡目染了多少恶事。 终于在第三晚,他将被封死的窗撬开一角,跳入屋去。 丰媛含羞带怯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忍着恶心被他抱住。 她可怜兮兮地在他耳边道「文哥哥,你带我出去,我只想去庄子上看看我娘罢了。我爹不管我,我伯父伯母关着我,这世上还有谁会疼我?我只有你了文哥哥!」 「你带我出去,我就是你的人。我言出必行,对天发誓……我只是想远远的看我娘一眼,一尽孝心……我们夜里走,清早开门前就回来,没人会知道是你……文哥哥,你要不要帮我?」 李文含糊的应着,好容易得到这接近白天鹅的机会,他不愿错过。 转眼,娇滴滴的美人儿却哭了起来。一把将他推搡开,「我早知道,你不是真心待我!枉我信你是个好人!你走!你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来了!」 几天来她对他百依百顺,简直当他是个救世主,一朝变脸,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冷无情。李文心里如火烧般,那念头火急火燎的压制不下。眼前的美人儿衣衫半解,秀发垂肩,一双扑闪闪的眼睛快要哭了一般,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李文自己心里也知,若不是虎落平阳,这般艳福也轮不到他。 从前他百般奉承,尚得不来她一个笑脸。如今凤凰落难,才有他一亲芳泽的机会。 若她真嚷开来,自己欺主固然没有好果子吃,单只论夜闯内园也够他喝一壶的。 李文知道这时候罢手自是最好的选择。丰媛要去看望客氏,这路上少不得还得用车,又得他出面打点……这私密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丰媛如何看不出他已生了去意。把头一扭,用光滑的背脊对着他哭道「我只是想看看我娘,你不帮我,我等几天便是了。我总是这丰家的姑娘,他们还真一辈子不许我出门不成?我偏不信,这世上除了你,再没人疼我?大不了我再去求赵侍卫,秦管事……总有人愿意帮我!」 李文脸涨的通红,待要溜掉不管,可眼睁睁望着那光洁圆润的肩头,他喉结直打滚。过了这村没了这店,他再是风光,也不过配个不得宠的丫头,毕竟丰庆身边跑腿的小厮不止他一个,最得宠的也并不是他。 能成为一个大家千金生命中最不同的男人,一个救世主,一个大英雄,尤其是她第一个男人……这,换在从前,他怎么敢想? 一时美色迷了眼,大火燎了心,理智全不见了。李文噗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膝行到她面前,抱住了那双他从前妄想都不敢这般想的长腿…… 「好姑娘,你若真心,你立个誓给我听。」 丰媛一脸怒色,因流着两眼泪,倒不见凶狠,只显得无比的凄楚可怜。 「你……你果然不信我么?」 李文仰头望着自己心中的女神,痛声道「你叫我怎么信啊我的姑奶奶。我想你不是一两天了,恨不得把这条命抛了给你玩儿,你是从来不假辞色,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我。如今落了难口口声声喊我哥哥,我焉知不是你的计,拿我的真心当你过墙的梯?好心肝儿……我便是死,也叫我醉一回,听听你亲口说。」 v第五十四章[11.09] 丰媛大眼睛眨巴眨的,本是想怒,不知想到什么却是笑了。小手在他额头上一杵,娇嗔道「呆子!你是男,我是女,难道要我当着人对你笑?若从前你肯私下里来寻我,你看我对你如何……」 那声音越说越低,娇羞得把头低垂了下去。 她本就生得好,这一副娇怯怯的少女模样,简直便如一桶滚油泼进了李文熊熊燃烧的心。 他仰着头,眼睛赤红地盯着她,恨不得将那张巧嘴给堵上。 丰媛舔了舔嘴唇,道「你且放心,今夜一过,我就是你的。我婚事已经退了,如今家里没人给我做主,我爹病着,我伯父伯母是指望不上的。我这辈子大抵也就关在这儿了,你晚晚过来就是……」 李文一颗心砰砰乱跳,顺着她说的话想下去。 他白天为仆,在外奔忙跑腿,夜里却在这主家内院,宿着主子家娇滴滴的姑娘…… 还有比这更刺激快美的事么? 为人奴仆者,哪个没有点不甘之心? 「那……」李文吞了吞口水,顺着丰媛的小腿一路向上抚去,将人抵在那张破席子上面,亲了亲她的小脸,「事不宜迟,明晚我就置备好一切……咱们说好了,远远在外头看一眼,可不能进去!然后你就得立刻随我回来……」 他心里想的却是一条毒计。这丰媛乃是个姑娘家,她能知道哪是哪儿?届时随便找个最近的田庄,就说是客氏如今住的。再寻个别的借口吓唬吓唬她,哄到了她的人,还怕她不听自己摆弄? 在丰家成事着实危险。到了外头,哪个管她如何嚷叫? 他心里头这团火不灭,只怕他这辈子都要睡不安生。 丰媛没忽视他眼里复杂变换的神色。她搂着他的脖子,嘴角勾起了凉凉的笑。 二十一日,文心和段大太太的回信到了。 周氏那兄弟媳妇姓孟,家世很简单。亲娘早丧,是她姨母做了填房将她和姐弟几个抚育成人。父亲是学里的先生,在当地有几分威望。家里除了她另有个出嫁的妹妹,嫁的是盛城王家。 说起来这王家还与丰钰有些渊源,当时郑英上门提亲,这王家那位鼎鼎大名的浪荡公子王翀也曾提亲过丰钰。 孟氏的妹妹嫁的就是王翀的哥哥王麟。 丰钰拿不准这里头是否有王家什么事。巧合的是王家有间药铺,盛城最名贵的药材和最好的郎中,几乎都在他家的济世堂。 事情查到这里,其实线索已经变得很模糊。 按说王家只是一地方乡绅,没道理与安锦南或丰家作对。 而她若要出手查王家的背景,只怕就要惊动更多的人。如今药方是否有猫腻她还不敢保证,贸然出手叫人知道她背后做了这么多的小动作,届时却发现那药方根本没任何问题,除了显得她小人之心,没任何益处。 甚至这件事不能确定之前,她都不准备对安锦南说。 有些怀疑,只是一种直觉而已,说开了反而像是个笑话。 只是丰钰不曾想,在她为这件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丰家那条跳脱的鱼儿脱了勾。 这雨连绵两日,雷电交加。黑沉沉的夜色和巨大的雷雨声,在李文和丰媛看来,却是最有利的屏障。 他们悄无声息地从院前攀出。所有轮值侍卫何时会经过何地,都在李文的算计之中。难对付的反是内园那些看门的婆子和随时可能出现的侍婢。大雨给了他们天赐良机,这样的夜里丫头们个个儿都缩在屋里。李文给了自家干娘一吊钱,叫她寻门上几个婆子偷偷摸牌喝酒去,自己趁着夜色带同穿了男装的丰媛,一路畅通的摸进了后头的天井,冒着雨从墙头跃了出去。 丰媛见他连后院的狗都算计到了,竟随身带着许多肉……心里有些惴惴的,不安的伏在他背后。 马车早备好了。为防人发觉,李文雇的是临县乡下的农车。 那农人带着妻子,各顶着蓑衣斗笠,在两条街外候着。 李文将一切都准备得极为仔细,尤其掀开车帘时,看到车内铺的软垫…… 她回过头去,似嗔似怨地横了他一眼。 他是打定心思,要在这条路上夺了她的身子…… 丰媛没说话,埋头钻进了车中,李文紧跟着贴了上来。 丰媛推他道「外头听见怎么办?」 李文嘿嘿一笑「这么大雨,谁能听见?你不放心,我再嘱咐一声!」 扬声朝车外道「老关大哥!一会儿车里有啥动静,可不许随意掀帘子瞎凑合,听见了?」 羞得丰媛止不住的捶他。 李文急吼吼地扑了上来,埋头去扯她裙子。 丰媛仰头娇笑了一声,软软地贴着他道「文哥哥,你好好的别动,我……我伺候你……」 李文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片刻后,却见寒光一闪。 他瞪大的眼睛,可怖地突了出来。 丰媛手里握着把明晃晃的剪刀,半点不偏地杵进他颈部动脉。 怕他出声喊叫,她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握住剪刀的手在他颈中狠狠豁开一条口子,防止他喊叫出来。 「李文,我会记得你的。」 「你们这些……我一个个的都不会放过……」 盛城有座八宝楼,外表装饰得富丽堂皇,白日里冷冷清清,夜里却是热闹得紧。 王家乃是勋贵之家,先祖做过都尉,一门英才忠烈,现世以诗书传家,多数俊杰都已入京为官,被皇帝委以重任。唯盛城这一支脉,数代未曾出过英才,更有一个王翀,身上有种人人皆知的坏毛病。 v第五十五章[11.09] 这座八宝楼便是他专为捧心头所爱而建的戏楼,小旦季如梦的长生戏班途经盛城遇上王翀,恍如命中注定的一劫,他的歌声从此只在盛城之内可闻,再也不曾离开。 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还被谱写成一段折子戏,演的缠绵悱恻。 这王翀没别的毛病,就只不好女色。如今年近三十,尚未成婚娶妻。家里急得不行,火烧火燎地四处替他谋亲事,可人家一听说是王翀欲娶亲,就不大愿意应承,生怕坑了闺女一生。这若是偷偷摸摸的包两个戏子,养些秀气的小厮,倒也无可厚非,可闹出他这么大动静,还为了同性知己要死要活的,放眼整个九州,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更有传言,这王翀对女人……没法子……,丈夫不在身边,又要守活寡,且不可能有子女傍身,这等婚事哪个闺女肯应? 王家对这个儿子打也打过,劝也劝过,声泪俱下的求过,强硬手段使过,王翀却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头,宁死不能与季如梦断了…… 此刻八宝楼里没有宾客,二楼最里头的厢房里,王翀仰面躺在榻上。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嘴里哼着小曲,半眯着眼睛,视线随着季如梦的动作来回移动。 季如梦每日清晨都要练基本功,此时一段身法练完,额头上铺了层晶亮的汗。 王翀勾着嘴角朝他笑道「别比划了!今年你就满二十五了,还想唱几年?」 季如梦横他一眼,手上捏着兰花指,把最后一段词唱完,这才抖抖袖子走到王翀榻前,自然地将他适才饮过的茶碗端起来喝了一小口润了喉咙。 王翀伸手扯了下他腰上的带子「瞧你,系串了。叫人家瞧见儒雅文秀的季大家如此粗心邋遢,还不笑掉大牙?」 季如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你眼尖!」语气有些娇嗔,背过身去,到底把系错的衣带重新解开系上了。 听见身后王翀懒洋洋的道「前儿京里又来了消息……说起来我都觉得腻歪,到底什么仇怨能结到这个地步?痛痛快快杀过来当面了断不好?」 王翀脸色阴沉下来,那嘴角竟也是习惯性的勾着,嘴里不大高兴地骂着「镇日弄些娘们儿兮兮的事儿,老子快发霉了。」 季如梦见他有些暴躁,略思索一瞬,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少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习惯?你我能好生生的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就是再做十倍八倍的缺德事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伸手戳了戳王翀的额头「别阴着脸,不好看!」 王翀回身对着他呲着牙,目光交汇的一瞬那张脸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神态。似无奈地一笑「也是,我能留你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谁叫我没本事与人争?唯有用这点子尊严去换。别说叫我做些娘们儿兮兮的事儿,就是叫我挂单在楚馆接客我都干。」 惹得季如梦又气又笑,抬手捏着他脸道「你就知道胡说!」 王翀嘿嘿一笑,心里却是一叹。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七八天过去,丰钰终于收到了朱太医的回信。 拆开信封的时候,她的手都在不由自主的抖。 她真的很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不想再生风波。 可现实还是让她失望了。 那药寻常医者看不出,甚至若非朱太医在宫中见多了那些后宫斗法也未必能猜得出。 是转子丹。 相传楚国后宫宠妃与皇后同时有孕,皇后为保腹中产下的是皇子,搜罗天下名医共同研制出此药。将腹中女胎转为男胎,不仅保住了自己的中宫之位,生下的孩儿更继承了皇位。 后来皇后忌惮后继者效仿此法,命毁去此方。如今民间流传下来的,乃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医者后代根据先人口述重录的药方,许是有些出入,或是从前那些后宫秘辛传出的未必是真实版本,朱太医言道,此药对孕者伤害极大不说,更对胎儿有着不可逆转的损伤。嘱咐若非必要,万勿冒险试药。 丰钰当然不是非要求子不可。她甚至还没考虑要给安锦南生个孩子。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年轻时着凉受寒,体质是外热内虚。她自己偷偷找人看过,说是不大容易有孕。 所以她一直没有太过拒绝与安锦南亲热。觉得心里有底。 如今方子果然有问题,她就不能不将自己的疑虑无限放大。假设真是王家背后策划这一切,王家是为什么?不见得她拒了婚事就要结仇?王翀这些年被拒婚的次数还少吗?甚至她曾听说,便是人家不肯拒婚,王翀背地里也会做些恶事搅得婚事不成。 这样的仇怨根本不成立。 而以丰家素来的行事风格,如非必要,是不会轻易与人结仇的。甚至十分乐于粉饰太平,便有什么矛盾也必要想办法大事化小。 王家针对她的可能性不大。 丰钰想了想,觉得事情很可能是冲着安锦南而来的。 毕竟他前一个孩子,就因此药而死。 如今人家又算计到了头上,她作为妻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蒙在鼓里? 不过她该怎么说呢? 两人从那日之后一直不曾和好,他几次示好后发现她态度冷淡,似乎也就跟着淡了下来。这几天不是忙着外头的公事就是在外院和幕僚们谈话,每每落钥了都不曾回来。 她没有刻意等他,时辰一到自己就先睡下了。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见时辰晚了就索性着人进来告知一声,说宿在外院不回来了。 新婚不足一月的两人,便这样分头睡了好几日。 丰钰不是没轻没重的人,这时候置气的事明显要暂放。她没有忸怩,直接请小环去通知了安锦南。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宫女要出阁》卷一 作者:苏梓月 02、《宫女要出阁》卷二 作者:苏梓月 03、《宫女要出阁》卷三 作者:苏梓月 04、《宫女要出阁》卷四 作者:苏梓月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