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宫女要出阁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朱子轩一早就候在楼内,吩咐下人在门前盯着,一见文家马车驶近,就飞跑进去传报。文心拍拍丰钰的手,叫她稍迟片刻再上去,才下马车,就见那朱子轩慌里慌张地从内奔出来。 就在小楼阶前,朝她一揖到地,「娘子。」 文心从鼻中冷哼一声,身上新做的水蓝色绣彩罗裙裙摆一荡,拂袖越过他快步往楼里走。 朱子轩见她面色不善,颇有前来「算账」的意思,想及楼上那娇弱女子,不由神色一慌,快步随她走了上去。 文心几步蹿上台阶,裹在绣鞋里的小脚生风一般,沿着二楼狭长的走道,准确无误地推开其中一间雅间的室门。 因着步伐太快,她微微气喘,头上明晃晃的金簪子颤了两颤。 屋中黄花梨木八仙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正仰头与侍婢说话儿,听得门响,她似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肚子,缓缓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个双眸无辜地盈满水光,一个蕴了拨不开的浓云重雾在眸。 朱子轩终于赶上,侧过身子挤到文心侧旁,半遮住那大肚子的女子。 文心本还在气头上,一见他这动作,不由越发怒火中烧。 她冷笑道「怎么不是你约我来此如今怕什么觉得我会嫉妒发狂,撕了这贱妇」 朱子轩「嗳」了一声,知道自己护花心切,惹恼了夫人,忙堆出笑来,伸手让座道「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朝那妇人打眼色「沉璧,还不请奶奶安」 那郭沉璧扶住侍婢的手腕,挪着小步朝前凑了两凑,略略伏低了身子,声如蚊呐地道「奶奶万安。」 文心嗤了一声「不敢当如今你人娇身贵,万万别因我折腰,这肚子里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好,可不都赖到我头上」 适才那妇人行礼之际,文心一直注意着自家丈夫,见那妇人弯身行礼,他眼中溢满浓浓的担忧心疼。 文心不懂,他心疼什么身为好人家的闺女,既甘愿无媒无聘地与人做了外室,难不成给大妇行礼,还算得委屈了她 那肚子约莫五六个月,已是坐稳了胎相,不至行个礼就伤了身子,他担心些什么文心自己也怀过胎,不照样的挺着肚子操持家中事怎没见过他如此担忧过自己 可她心里的疼无人知。朱子轩听她话中有诅咒那胎儿之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抬头睨了郭沉璧一眼,见她似乎难过得红了眼圈,不由紧了紧眉头,对文心道「娘子莫说些气话。」 文心不知自己用了何等力气才勉强支撑到那椅子旁。她挺直背脊,用最端庄的姿势坐了下去。 抬眸,朱子轩和郭沉璧就在她入座的一瞬走到一起,并立在她眼前。文心眼角狠狠地抖了下,别过眼,摆出冷脸相对。 朱子轩重新作了个揖,沉声道「娘子,过往皆是我不好。我与沉璧之事,原不该瞒你。是我错,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几下也使得,便是要我即刻从这楼上跃下去,但凡你能出气,我亦无二话。」 文心闻言只觉齿冷。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只错在不该瞒 将过往的誓言当成什么把八年夫妻情分当什么把她一腔真心和不设防的百般信任当什么 在他看来,原来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她强咬住牙,将就要溢出喉头的哽咽的压下。 眸子已经红透,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溢出。 不等她说话,朱子轩身侧那郭沉璧突然「嘤」了一声。 「表哥,您别这样,错的是我。奶奶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该,在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时去投奔姨妈,是我不该在表哥身前出现。是我不该偷偷恋慕表哥,抛却名声与您相好。是我不该怀了这孽胎,惹得奶奶生怒」 她边说边落泪,神色哀婉,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面说一面曲下膝盖,任自己沉重的身躯滑落下去。 朱子轩却怎可能由得她摔在地上 他连忙蹲身,稳稳将她抱住,同时泪湿眼眶,低低地道「你别傻了,本就说你不该来,你偏不听。」 只听上首「咣」的一声,茶水四溅。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洒了满地碎瓷。 郭沉璧似乎有些受惊,立时蜷缩到朱子轩背后。朱子轩涨红了脸,扶着她看向文心「娘子,有话不可好好说么」 文心泪水流了满脸,唇边兀自凝着冷笑。 她站起身,望住朱子轩,抬手又拿起一只茶杯,当着他面前重重掷了下去。 郭沉璧捂住耳朵,瑟缩在朱子轩身后,盈盈水眸看也不敢去看文心。 朱子轩本做低了姿态,自来盛城,已有三四日,先是上门求见,看了岳母的冷脸。接着被文心从院子里当众赶出,又给文嵩斥了一通。如今摆了和解酒,文心却仍是这等强硬态度。 其实在他瞧来这事根本不值一提。文心伤了身子,多年无子,自己从未表露过不满的意思,甚至在背后还替她在母亲和长辈们面前说话。和郭沉璧的事,虽说瞒她不该,可她自己也不想想,她那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万一发起疯来,谁知她会做什么 郭沉璧却不一样,她谨小慎微,脆弱如浮萍,她只能依靠他,借由他一点点的怜爱才能活下去。这样的弱女子,叫他如何放心摆在文心眼皮底下 朱子轩面容微冷,盯视文心,不悦地道「娘子,你当真就要一直这样无理取闹下去」 文心手里又拿了一只茶盏,提起茶壶,斟满了热茶。 她腮边带笑,讥诮地道「原来,是我无理取闹朱子轩,你可还记得,新婚当夜,我们喝合卺酒前,你是如何立誓」 朱子轩顺她话头忆及往事。那些蜜里调油的甜蜜亲昵,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 他也曾深爱过面前这跋扈泼辣的女人,当她是珍宝美玉,细细呵护。 可是,如今已是老夫老妻了,她已这个年岁,难不成还得当她是个姑娘一样的哄着宠着 朱子轩的愧疚情绪只在面上掠过一瞬,他抬起眸子,坦荡地迎上文心受伤的目光,缓声道「我都记得。你我夫妻八年,我自问一直待你如珠如宝。新婚所立誓言,我并未违逆过。」 「是么那她算什么」文心冷笑,手里端着那杯茶,慢慢的朝他走近。 朱子轩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她她无家可归,难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个容身之所她能夺走你什么文心,我早就想好了,待她诞下子嗣,我会抱回家中,寄养在你名下。」 一语出,郭沉璧陡然朝他看去,眸中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花瓣般的嘴唇愕然张开,显是意外至极。 朱子轩朝文心走近一步,神色中亦有受伤和委屈,「文心,我们一直很好。你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平素阿娘背后有什么不满,我都替你担了,从没叫你在我朱家受过委屈。这回这胎,已经找人相过,说有九成把握是个男儿。文心,届时你有这孩子,有子凭寄,再有谁能指摘于你」 「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文心简直给他气笑了。「是为着我的缘故,因我生不出儿子,给人家议论,你是为着保我、堵住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得不和这个女人」 她见朱子轩满面沉痛,似乎就要点头认同,文心手里那杯热茶想也没想地朝他颜面泼了出去,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道「你还要脸吗,朱子轩」 热茶泼面,茶沫扬了一头,同时那茶盏飞出,重重击在他额心。 朱子轩闭了闭眼,任水珠滴答湿了衣襟。再睁开眸子,已是盛怒不堪,面色冰冷黑沉。 「那你呢文心这些年你待我如何」他跨前一步,一把扯住文心的袖子,「动辄就打打骂骂,从来不顾我的脸面,当着丫头就挤兑我,挑我的错每回闹性子,非得人跪着来求。夫妻敦伦,永远不情不愿自打生了两个丫头,不是你自个儿闹病就是那两个赔钱东西闹病,镇日的忙忙乱乱,就是我在外头受了天大委屈,回到家中也得不来你一句软语温言。」 v第二章 手上用力,扭住文心的胳膊不许她推拒,厉着一张脸,近得几乎碰到她鼻尖,「我告诉你文心,我早就受够了你和你们文家,清高什么呢我是没有入仕为官,读书也不及你两个哥哥,可论起家世门楣,谁比谁低了便是我靠祖荫,也能保三世无虞,想巴结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些年你以为就一个沉璧你真可笑,你防来防去,那点子粗笨手段,以为防的住谁呢」 文心眸子瞪得大大的,呆呆凝望着面前这暴怒阴狠的男人,她怎么听不懂呢 他在说什么难道这些年她以为的夫妻恩爱和忠贞,只是她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 丰钰身在隔间,此时再也坐不住了。 真相如此不堪,朱子轩看来是动了大怒铁了心不肯低头。 以文心宁折不弯的性子,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她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 明哲保身是不可能了。文心不比旁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虽无血缘关系,可在她心里就和同胞姊妹一般亲密。 可她又迟疑,自己闯将进去,除了令朱子轩越发恼羞成怒,还能起到什么旁的作用 夫妻间事本就不是旁人能插手的,文心和朱子轩之间的过往、得失,除他们自己,旁人怎么说得清呢 丰钰咬了咬牙,深呼一口气打开了室门。不想脚还没踏出去,就见文嵩气急败坏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两人一照面,均是一怔,文嵩挥退身后小厮,睨了门口的小环和文心的侍婢等人一眼,压低声音对丰钰道「你怎在此处」 丰钰见到他来,不免舒了口气「二公子,您来得正好。如今闹得不好收场,我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其中。您快去劝劝」 文嵩抿了抿嘴唇,想与她说点什么。 就听本就吵嚷的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走廊上众人的表情均是一变,文嵩顾不得礼数面子,急速提步就去推门。 屋中情形令丰钰变了脸色。 只见文心傻傻地立在那里,摊开双手,不知所措。见得自家二哥和他身后的丰钰,她眸子颤了颤,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你这毒妇」朱子轩怀抱着郭沉璧,气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他回过头,惶急地望着怀里的女人,用与适才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声音安抚道「沉璧,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扬起脖子,朝外大喝「都是死人么还不去请郎中」 文嵩走到文心身边,扯住她无措的双手,「文心,你做了什么」 文心抬起头,看看文嵩,又看看地上那女人一裙子的血迹,她终于忍不住,吓得哭出声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丰钰此刻亦顾不上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她上前握住文心的手,顺着她的目光朝郭沉璧看去,「文心,你好好的说,发生了什么。」 文心声音发颤,浑身不能自抑地哆嗦着,「我我推开他,是她自己扑上来,撞到的」 她此刻说话语无伦次,文嵩根本听不懂她说些什么。 丰钰凝了凝眉,按住文心手背虎口位置,稍稍用力,给她带来些微疼痛。 文心涣散的目光似有了焦距,半是惶恐半是不甘地道「他扯我的手,我就」 丰钰声音低沉「朱公子扯住你,你想甩脱。」 「是」 「他被你推了一下,郭姑娘是想来扶他,却不妨被他撞到了肚子」 文心终于气息定下,拥住丰钰哭出来,「是,是的我没有故意要伤她」 文嵩弄清楚了来龙去脉,面色愈发沉了几分,他转过头,看向地上蜷缩那对、似乎正要生离死别的男女。 「朱子轩,难道这也要怪文心」 朱子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抚摸郭沉璧微凉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文嵩恨不得冲上去一拳将他掀翻,可视线触及那女人裙上的血,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 「我不想看见她」郭沉璧气若游丝,在朱子轩耳畔小声地哀求,「让她走,我不想看见伤我孩儿的凶手」 朱子轩连连点头,安抚着怀里虚弱的人儿,他的心在滴血,整个人都已经没了魂,他扭过头,朝文心和文嵩等人厉声喝道「还不滚」 「若我孩儿有甚三长两短,我」 「你待如何」文嵩捏紧拳头,上前一步,将朱子轩提了起来。「此事非文心之过,难道你自己没有责任非要将这罪名推到文心头上,你才觉自己好受些是么」 朱子轩正欲驳斥,郭沉璧不知哪来的力气,匍匐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她仰脸乞求「别说了是我福薄,是我活该还不行么求你了,表哥,你叫他们走吧。是死是活,我不敢怪罪任何人表哥,我只想你陪着我」 朱子轩心中大恸,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安置椅上,垂眸露出哀求之色,「你走吧,文心,算我求你。给她条活路吧,成吗」 低沉的语调,带着不能忽略的深深恨意。 文嵩气得看不下去,一把抓住文心的袖子「看他这幅没骨气的德行,没得污了眼睛我们走」 文心木然被他拉着,眼睛还望着朱子轩,和郭沉璧的裙子。 丰钰蹙了蹙眉头,快步踏出,拦在文嵩身前。「且慢。」 屋中人都朝她看来。 朱子轩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何人」 丰钰并不理他,抬头望住文嵩「文二哥,烦请您叫人请个郎中过来。」 文嵩眉头锁紧。郎中 刚才朱子轩不是已经叫人请了么 可丰钰这般说,绝对是事出有因,文嵩没有多问,朝她点了点头。 朱子轩喝道「不必了,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众人皆不理会他,文嵩扬声喊小厮过来吩咐下去。 那郭沉璧忽然哭出声来,抽抽噎噎好不可怜「表哥,他们怎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 丰钰冷笑一声,牵住文心的手,「我们去隔壁屋中等待。」 文嵩回眸看了朱子轩一眼,鼻中哼了一声,和丰钰一并搀着文心走了出去。 v第三章 一入隔间,文嵩就急切问道「钰妹妹,可是有何不妥」 丰钰拉着文心的手,替她按揉僵直的指头,淡淡道「我不能肯定,不过适才听文心所言,那女人举止有些蹊跷。」 文心所言 适才文心语无伦次,根本没说一句完整的话 文嵩忍不住多看了丰钰两眼。见她今天打扮得有些不同,似乎格外秀美。 他心中怦然,忙垂下头去,回身亲替文心倒了杯茶。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阶梯处传来。 文嵩忙敞开了门,一看,竟不是朱子轩派去请郎中的人。 一个通身玄色劲装,眉角有条浅浅疤痕的男子当先,引着一位老者,正朝这边走来。 今儿文心将二楼厢房几乎都包下了,只除了最远处的那间,说是不外让的。文嵩只以为是那头的来客,谁知那玄衣男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文嵩一怔,见对方极利落地抱拳,「知晓丰姑娘的朋友需郎中看治,主子特命小人引乔大夫前来相助。」 文嵩一头雾水,回眸看向丰钰「是你认识的人」 丰钰亦有些意外。意外之余,还略略腹诽了一番。 怎么又跟他撞见 头痛好了么就来巡铺子了这侯爷做得,似乎有些太清闲了吧 「这位是崔先生。」丰钰含糊介绍了一句,她扶起文心,走到门前,「有劳先生,还请代丰钰转达谢意。」 谢的是谁,只有崔宁丰钰两人知道。 几人重新步入朱子轩的屋子,他和郭沉璧都有些抗拒。 听崔宁介绍那郎中曾是京中济世堂颇有名望的坐馆大夫,又实在担忧郭沉璧肚子里的孩子,朱子轩纠结半晌才点头同意叫郎中给她诊脉。 郭沉璧扭动身子,哭成泪人一般,咬定文家不安好心,说什么都不肯递出手腕。 朱子轩只得按住她,又哄又吓,闹得自己满头是汗。 那郎中搭上她腕关,闭目候了三息。 屋中众人屏住呼吸,无人言语。郭沉璧一双水淋淋的眸子也暂散了雾气,不无担忧地望着那郎中,只盼他说出的话,不要让自己太失望。 郎中收了诊脉的腕垫,站起身来。 朱子轩一把攀住他袖子「老先生,如何」 郎中并不理会他,朝崔宁拱了拱手「此脉无碍,母子皆安。」 朱子轩一颗吊起的心瞬间回落,还来不及高兴,就又蹙紧了眉头「可是,她刚刚流了好多的血」 那郎中冷笑一声「是么」甩袖便走。 朱子轩神色一变,上前将他拦着「你这是何意给人瞧症,自当将症候述说清明。我不过关心家眷病情,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需郎中答话,崔宁刷地从袖中抽出匕首。 文嵩、朱子轩等人皆惊了下,但见寒光一闪,刃入掌心。淋漓滴答的鲜血,从崔宁拳缝中淌了下来。 丰钰眸色变换不明。 这等内宅妇人间的粗浅把戏,说开便是,何须安锦南身边的人做如此大的牺牲 这人情究竟要如何偿还,才得两清 崔宁用帕子抹去掌心血迹,摊开来,丢到朱子轩面前。 朱子轩看看那帕子,疑惑不明。 文嵩眉头一展,他一把揪住朱子轩的领子,将他扯得趔趄,「你自己看鲜血可是她那样的颜色」 一拳打上去,击偏了朱子轩的脸。 「还要冤我妹妹么还要口口声声骂她毒妇么你这瞎了眼的贱种是我文家不幸,将闺女嫁与了你这等草包」 那老郎中冷哼一声,边朝外走,边冷笑说道「兽血腥气难散,叫他再嗅一嗅,仔仔细细认明了才好。」 文嵩扯着朱子轩,将他按压在郭沉璧腿上。 刺鼻的腥气,浓稠凝固发黑的血色他觉不出被文嵩殴打的痛楚,只将一双写满失望和怀疑的眼睛,死死朝郭沉璧盯去。 郭沉璧抱着肚子,满脸泪痕,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骗你表哥。是她是她故意害我表哥你不要信他们的,你且等着我们自己请的郎中过来再瞧,到时你就知道,我真的没有骗你」 文心以为自己失手害了无辜的胎儿,一直伤心恐惧,颤抖不停。 此刻真相大白,望着羞恼的朱子轩和慌乱的郭沉璧,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为其伤怀落泪,好不值得。 她冷冷地笑出声来「朱子轩,这就是你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的人呢。」 不能自已地狂笑出声。屋中回荡的,尽是无边的萧瑟悲凉。 「和离吧。」她抹去泪珠,昂头说道。 朱子轩猛地回过头来。他站起身,激动地朝文心走去,「不,娘子,适才所言都是气话,我是以为孩子真的出事,我一时情急」 文心捂住耳朵「别说了你的声音,你的剖白,只让我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夺门而出,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朱子轩连忙追上,一路尾随至楼下,「娘子,你听我说」 文嵩放心不下,与丰钰告罪一声,也跟着追了出去。 丰钰见那郭沉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毫不同情她的委屈。 她与崔宁点点头,跨出门,与小环吩咐一声着她在此守着。自己行至走廊尽头那极静僻的屋前。迟疑地喊了声「侯爷」。 屋中默了许久。在她就要失去耐心之时才传来一声「进来。」 丰钰推门而入。 山水围屏后,安锦南走了出来。 v第四章 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指着面前的椅子道「坐。」 丰钰抿了抿嘴唇,本想致谢后便离去,可安锦南那语调中,似乎沁着某种不容抗拒的笃定。 安锦南在她对面榻上坐了,双手撑在膝头,身躯微向前倾。 丰钰抬头,便撞进他波光泠泠的眸中去。 他抬手,一瞬拆了头上那二龙抢珠赤金发冠。 满头青丝倾下,遮住他神色不明的容颜。只闻低沉醇厚的嗓音,似乎抱怨「今日,迟了少许。」 丰钰眨了眨眼,待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恼得整张脸都泛起红晕来。 他的头痛症,从前约过两三日便可缓,不至神伤不会轻犯。 难不成是病情加重,旧疾如今时时发作起来 她咬住下唇,迟疑伸出手去。 安锦南才闭上眼,安心静候额角微凉的触感。可偏有人不肯叫他如愿。 听得外头崔宁低低地禀道「那文家二爷,正在四处找寻丰姑娘。」 安锦南蓦地睁开眸子,冰冷凛冽的眸光盯视丰钰,似要将她刺穿。 丰钰抬起头来,安锦南已敛了眸中厉芒。 平淡地望向丰钰,似乎等她自己思量。 丰钰两手交握,缓缓站起身来「侯爷,那我」 安锦南垂下眸子,衣袖下的指头轻轻蜷起。 「嗯。」 丰钰蹲身福礼。正欲提步,听安锦南忽道「此间无侍婢。」 丰钰疑惑朝他看去,见他披发而坐,金冠置于案上。明白过来他是何意,嘴唇抿了抿,心里不大自在。 无侍婢,故而她为侍婢 一朝为婢,便永世为奴 丰钰扫了一眼屋中。「未带梳篦在身,侯爷屋中似也并无」 安锦南动了动嘴唇,似要说些什么。丰钰眼眸低垂,生硬地道「侯爷,告辞。」 安锦南双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面前那人转过身去,毫不留情地转身出门。 他定定望住那开启又闭合的室门,维持原来的姿势沉默着,待崔宁从外进来,才收回视线。 他身穿墨蓝锦缎墨黑流云纹箭袖袍,如黑瀑般的长发披散倾泻在背,面色阴沉如严冬寒潭。 崔宁眉头跳了下,忙将室门闭合,暗忖丰大姑娘缘何惹恼了侯爷,那他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说 安锦南的目光朝他挑了过来,低声道「说。」 自行站起身来,绕过屏风,从窗前小几屉中取了发梳。 崔宁喉头哽了哽「启禀侯爷,上回侯爷吩咐追查之事,已查清了。」 安锦南手一顿,长发已拢在一处,随意用发冠束住,靠在窗前,视线自然地向街上扫去。 身后崔宁续道「如今丰姑娘确实正在议亲,原说给郑祖添的第四子郑英,因为一些缘故,此事未成。今日相看的乃是樊城应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去看看安锦南的表情。透过围屏,只见一个朦胧的影,安锦南已保持那个姿势许久,从头至尾未曾对他说的话有甚反应。 崔宁摸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侯爷,可要敲打敲打那应荣」 听得安锦南冷漠的声音「退下。」 崔宁忙垂了头。多年相伴,他怎听不出,侯爷这声退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自那日天香楼一事后,文心明显的憔悴起来。丰钰暂放其他事,常常过府前来陪她说话解闷。 九九重阳当日,城中不少青年均往小南山登高行乐,文嵩欲开解其妹,特求了丰钰出面,请她邀文心外出散心。 文、丰两家毗邻而居,家中子女均是熟识的,各自出了几辆马车,一道往城南行弛。 文心与丰钰同车,与她絮叨昨日事「我婆婆和姑子都来了,好一顿替他说情。说是待那个一生下孩子,就给笔钱撵了出去,再不叫朱子轩见她。」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说什么若我膈应,就不把那孩子养在我房头,直接接去老太太身边亲自教养长大,喊我和朱子轩伯父伯母。」 「你见过这么把人当猴耍的么什么伯父伯母日日就在眼前,他能不理会那孩子么老太太亲自教养,那不是直接越过我两个闺女,成了他们府里最得宠的香饽饽当我是那三岁小儿,觉得我好糊弄呢从前我好说话,大事小情不爱计较,有什么委屈,背后也就和他闹闹脾气,如今倒好,那些人彻底当我是个傻子哄呢」 「我倒情愿接了那贱妇进来,立妾立契,庶出就是庶出,哪里有他张狂的地儿如今是生生要骑到我头上去,叫我气又无处撒,恨又没奈何,活活憋着这口气,忍到自己吐血而亡。他们好算计,好狠的心」 「我本铁了心,非要和离。我娘起先不言语,如今那刁婆上了门,摆了婆母架势,明里是为儿子说情,暗里口口声声怪我爹娘不会教女。」 「我娘原是支持我冷那朱子轩一阵子,如今他们到处张扬,说我善妒不能容人,又身子不好生不出儿子城里城外已经不少人家都在传这件事,眼看文慈也要成婚了,她未婚夫家的太太上回还特特上门问起我的事我娘多为难,我是知道的」 「我这辈子已没什么好指望的。嫁了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后只有守着我两个孩儿度日。可文慈的婚事,我怎忍心因我而耽搁了我给人家嘲笑不要紧,我可以不在乎,可我却不能不在乎文慈。」 她攥住丰钰的手「你可知道,那天闹成那样,晚间哥哥在哪儿撞见了他原来他来盛城接我,都只是顺便罢了是忠勇侯府的侄儿成婚,他特赶来道贺的」 丰钰不知如何安慰文心。夫妻情浓,八年相守,到头来,却是如此不堪。情之一去,恩义俱绝,怕是朱子轩心里,早不当文心是回事了。可怜文心直至今日才看清枕边人是何等凉薄。 他违背誓言,另有了旁人还罢了。若他肯装出十分悔恨歉疚的模样,怕也能让文心心里好受许多。可他偏还若无其事的参宴饮酒,深怕人不知晓他对妻房的不在意。 文心叹了一声,勉强挤出个艰难的笑来。 「今儿不想那些有的没的,就我们几个,在山上围了遮幕,狠狠同饮几壶。」文心捏了捏丰钰的手,「你可记着,别光是拦着我不叫我喝。我宁可醉倒了,人事不知,好过受那些零碎折磨。」 丰钰叹了口气,若酒能忘忧,便容她一醉何妨 丰家在小南山西南角遮了大幕,各家公子结伴登高,随行的女眷皆就在这幕中行走。 丰钰、丰媛、丰妍、丰娇四个丰家姑娘并文家两姊妹,围在四方小几前,投壶射覆、饮酒行令,玩得兴起。 丰钰于此道甚是在行,她耳聪目明,又善于琢磨人心,每每射覆,极少有输的机会。几个女眷都饮了不少的酒,只她面色如常,未现醉态。 文心握着她手,和她两人往林中散闷。借着酒意,心里那些无处发泄的痛苦终于化作汹涌的泪,扑在丰钰肩头嘶声痛哭。 v第五章 丰钰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忍不住也跟着哭了一回。 两人归来时眼睛均有些红肿,不想才下车马,就有仆从来报,「大姑娘,家中有客来了,太太着您快快梳洗更衣往上院去呢。」 丰钰怔了怔,什么客至,只喊她见,不喊旁人 又见那仆从表情颇促狭,瞬时明白过来。 是应家有人来了 应澜生坐在炕对面的茶案旁,姿态从容放松,不时答两句长辈们的问话。听得下人传报,知道丰钰来了,他笑容敛了,正襟危坐,搁下了手中的茶。 就见那日遥遥见过一面的女子垂头走了进来。 今日她穿一身雪青色衣裙,云鬓轻挽,一头秀发极浓密漆黑。斜戴两只水晶珠花在头,耳畔是明珠坠子,双手叠在腰侧,袅袅行礼下去。 一屋子人都在看她,打量的,含笑的,赞赏的。唯侧旁那抹欣喜的目光令她有些微的不自在。 应澜生站起身,展袖朝她一揖到地,喊她「丰姑娘。」 此人声音清朗,语调温和,又不免透了几分紧张。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引得丰钰和应澜生都有些脸热。 略寒暄了几句,陪了一盏茶,丰大太太就对丰钰道「前儿你大兄得了幅画,原说要请澜生代为题字上去,正巧今儿澜生上门,你带了他去百景园,寻你大兄去。」 丰钰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丰大太太明显是推她出去与应澜生说话,大兄公事繁忙,此刻怎可能在家 屋里太多的目光太多的笑脸着实令她压力巨大,又见丰大太太不住朝她打眼色,知道此事推拒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应了下来。 两人一走,就听屋后笑声扬开。丰钰窘得红透了脸,余光撞见应澜生立在侧旁树下,正用沉沉的目光望她。 丰钰别扭地别过脸,朝百景园方向的小道行去,声音细小地道「应公子这边请。」 应澜生微微一笑,步子跨出,与她并肩,开口。 「丰姑娘,」他含笑凝视她,认真地道,「不若你喊我的字,澜生」 丰钰凝了下眉头,抬起脸,略意外地朝他看去。 「你若不介意,」 橙红日暮下,他周身镀了层淡淡的金芒,眉眼温柔,嗓音低徊,自唇角牵起一抹极俊雅柔和的笑。 「我唤你钰儿,好么」 斜阳余晖,如兰君子。 风轻,树静,丰钰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突然鼓噪的声音。 砰砰,砰砰 竟紧张得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这样的手足无措和言语失灵,多少年不曾发生在她身上。 他就在这时俯低身来,凑近她,温声道「你不答话,我便当你应了,钰儿。」 最后的两字,如此自然温柔地从他口中溢出。 好像他从来就该这般唤她一样。 异样的气氛笼罩在周身,男子突然凑近的微温和身上熏染的淡淡青竹香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想逃避起来。 好在他很快就直起身子,率先迈步走到路前。 他回身含笑朝她看,立在那蜿蜒狭窄的青石路上候她近前。 丰钰攥了下袖子,红霞幕布的面容渐渐回复常态。 适才的紧张情绪已抽离而去,她仰起脸,让自己笑得尽量不至太过死板。 轻轻启唇,弯起眼道「好的。澜生。」 琉璃灯罩中,孤灯残焰无力的摇曳着。 昏暗的净室中,浴池中水汽蒸腾。嘉毅侯府引活泉入室,经由六樽兽首渠头注入池中,又自池底四角细孔流于室外。 如今天已深秋,夜风极寒,纵热雾氤氲,久在水里也觉寒意侵袭。安锦南浑似不觉,他赤、身半浸在水里,长发披散,靠在池壁之上,手臂搭在侧旁,指间来来回回把玩一枚环状物。 他回手将那东西凑近,借着残灯微弱的光线,原是一枚玉镯,是上好的岐山紫玉,晶莹剔透,水头十足,打磨得圆润平滑,成色极佳。 他掌心摊平,将那玉镯托在手中细看。 这样细的镯子,能套得入手。看她身材颇高挑,原是这样纤瘦 这样的念头一窜入脑海,许多的念头就跟着此起彼伏起来。 前有青梅竹马的文家二少,中有议亲未成的郑家嫡孙,如今又是那樊城公子应荣倒不曾瞧出,那般平庸的颜色倒也招致这许多人蜂拥 又想,文嵩郑英倒还罢了,应荣以坊间对此人评价看来,只怕是个姑娘家,就难免要倾倒于其出色的外貌之下。 芷兰其人,多年孤身行于深宫,所见男子多是不全之人,又或身尊位重不可沾染,虽阴诡自利,未必便没对俊俏郎君存有绮思。 如今得遇这样一个出众男子,不计其年龄过大,甚至不弃其家中正官司缠身,还不心中暗喜,拟身欲嫁 无趣 安锦南抬手一扬,将掌心的紫玉镯子重重抛于水中。 他不知怎地,近来总是这般暴躁易怒,极不耐烦。细想,似乎当他瞧清了那梦中之人的面容时起,他就再难不去想及那个芷兰姑娘。 她凭什么出现在他梦中,一梦五载 区区一名宫婢,要样貌无样貌,要家世无家世,便是欲进府做名侍婢,他尚嫌她不够养眼。不过在宫中陪伴几日,替他暂缓过痛楚,便从此记挂于心 笑话 若非他向来不信神鬼之说,恐要以为是她曾在他身上下过咒了。 安锦南腾地站起身来,哗啦一声迈出水池,胡乱将自己身子裹住,大步朝外走去。 韩妈妈和新调入屋中的婢子水仙在外屋做绣活,听得安锦南从净室出来了,忙收了针线簸箩,起身走到帘外听唤。 v第六章 安锦南隔帘见着人影,道了声「不必伺候。」 他仰面倒在床内,抬手遮住半张脸。帐顶夜明珠发出幽幽荧光,恍惚又看到某女皎洁的容颜。 他已经许久未曾头痛,亦无人来与他添堵,今晚不知缘何,却有些丝丝缕缕的痛涨,闭上眼,纷纷乱乱烦闷难当。 他想这许多年都已忍过来,难道如今便当不得这痛了么 几番寻那人前来,怎知她有否在心底暗笑,他嘉毅侯身畔连个得用的女婢都无 安锦南重重捶了下床板,霍地坐起身来。 「来人。」 韩妈妈朝水仙打个眼色,水仙怯怯地挪步走了进来,娇娇弱弱地喊他「侯爷。」 安锦南没有抬眼。他仰躺在那,隔着重重帐幕,懒懒伸出一条手臂出来,「去净室池中,将里面的东西拾来。」 水仙嘴角抖了抖,张大眼睛,使劲地看了看安锦南。见侯爷并无重复一遍命令的意思,不安地挪着步子,朝后边的净室走去。 水池中除了水还能有什么啊 水仙坐在池沿看了又看,最终只有脱下鞋子小心翼翼的摸入水中去。 一盏茶时间过后,水仙湿漉漉地从净室走了出来,对着手里的紫玉镯子叹了叹,这物件绝不可能是男人所有,难不成又是侯爷故人遗留的念想不成 沉默的帐中突然传出一道男音「放去书房案上。」 水仙提步朝外走,正欲掀帘,听着身后侯爷又道「你可随身带有梳篦」 水仙一愕「没没有啊侯爷欲梳发么」 安锦南意兴阑珊,沉默地挥了挥手。水仙快步逃窜而出,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侯爷太吓人了 韩妈妈迎着水仙,一眼看见她拿在手里的镯子。韩妈妈面色有些复杂。近来侯爷身边,总有许多人和事,都与那丰大姑娘有关。 这不容她不多想,难不成真像外头传言一般,丰钰是想为她亲族谋些什么若真如此,便她有奇方能缓解侯爷病症,也不能容她在侯爷身上打主意。 丰钰躺在帐中,闭上眼许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应澜生 夕阳里他裹了斜阳暖意的笑,百景园书房灯下,他执棋的手指干净修长。 他宽袍大袖的谪仙装扮。 他步履从容的无暇姿态。 他浅笑温言的俊秀文雅。 他的家世,人品,名声,处处那样的好。 她想不通,他怎会 眼前画面流转回数个时辰之前。 应澜生卷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战局胶着,丰钰凝神计算着他许行进的下一步,思谋如何反守为攻。 应澜生见她拆解吃力,指尖不经意地点了点棋盘。丰钰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那边犹有破绽。 她于棋道并不在行,从前在如意馆服侍的时候,常常瞧画师们对弈,习得一星半点,多是自己悟出的门道。 丰钰朝他感激一笑,并未接受他的好意。对弈棋局,棋逢对手方得畅快,人家让来的胜利,不足欣喜。 丰钰罢了手,将棋子丢回棋盅,「是我输了。」 应澜生温文一笑,「是我胜之不武。若与钰儿较针线,自是我输无疑。」 这话说得客气,也间接认了丰钰棋艺不佳,丰钰哭笑不得,挑眼斜横他一记。 这一眼抛来,应澜生只觉胸中一窒。 寻常瞧她是个冷冰冰寡淡淡的模样,既无娇羞,又无腼腆,大大方方的磊落,喊他名字那语声没半点缠绵,好似是他一个同窗或朋友,平平常常以字相称罢了。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此刻灯下,她眼眸似从那死寂的寒潭活了起来,荡开几丝生动的涟漪。昏暗的光照在她侧脸上,衬得面容莹润皎洁。细看她眉眼,也是极精致可人。比之二八少女多了几分风韵,通身有种成熟自信的干练之美。 应澜生声音低哑下去,凑近半寸,细凝她表情,语调温和,缓缓地道「人道我迟迟不婚,定是眼光忒高。」 丰钰神色一凝,旋即正色起来,唇边虽噙了一抹笑,那笑意却浅淡至极,眸中带了一抹锋利的探究。 「莫不是么」 「也算未说错。」他低声回道,又近前半寸,身躯俯过那小小的棋案,距她只半尺之遥。 感慨地道「不然,怎有今日」 他话说得含糊,但眼中灼热,丰钰略一怔便垂下头去,遮住了目中波澜。 他并未言明,可那话的意思分明是说他感激自己眼光甚高独身至今,才能遇到了她,与她谈婚论嫁。 丰钰脸颊微烫,抬手抹了下左颊,起身移步挪开。 太近了。 应澜生眸底波光潋滟,倒映着幽幽烛灯,和她的纤细倩影。他抱膝坐在那,微微扬起头,目视着她,轻轻缓缓地说「其实家中也急,可我不愿你有半分勉强。」 丰钰回过头,微觉尴尬。两人孤身独处,不甚相熟,提及于此,并不合适。 「应公子,」她抿唇,艰难地道,「我觉得,我还是这样称呼比较好。」 应澜生沉了沉面容「钰儿」 「应公子,回去的路,想必以您之聪慧,必已记住了。我想先行告辞,您」她迟疑将话说完,是在明确的逐客。 应澜生默默一叹,起身笑了笑「罢了,丰姑娘慢行。」 一瞬间,各自退回稳妥舒适的范围,丰钰只觉自己浑身的不快都散了。她长长舒了口气,笑容都跟着真诚了几分。 她试过的。 不成。 v第七章 面前这人这样的出色,可她心里,掠不起半点水痕。 她这样的自私凉薄之人,也许始终信任和深爱的,只有自己。 假以时日,若有一点星火,慢慢熨帖她寒凉的内心,许,她也愿尝心动为何。可谁又等得及他纵言不愿勉强,可今日做派,已露焦急之态。 「应公子,告辞。」她笑了笑,朝他规规矩矩行了福礼。 应澜生叠手致意,心中不无怅然,仍含笑柔声道「姑娘且不必急,前路漫漫,澜生总会提灯在畔。」 丰钰微讶,这是不会罢手之意在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眼前并无意愿之时 议亲之事,成与不成,多之就在一言之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两情相悦结为伴侣者能有几何 如她这般慢挑细选尚要细细考量的,更是无人甘愿白白浪费时间在这无望又模棱两可的态度上。 所以丰钰没办法不去细想,应澜生,他图什么 她甚有自知之明,不会自负到怀疑他是为自己风采所动。 这般执着,还有旁的什么原因 夜深了,家家户户都在月色中沉寂下来。 某座小楼还亮着灯。 一人执卷在手,默读卷册。直待外头传来一声极细微的轻响。 瞧书人抬起头来,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在灯下愈显璀璨,他搁下书卷,快步行至窗前。 外头那人跳入进来,与他拱手躬身行礼「主子。」 应澜生收了那招牌式的温笑,面上有丝丝急切「如何」 「打听得了,安二奶奶不知内情,那丰大姑娘从来未曾踏足过嘉毅侯隔院。」 「也就是说」应澜生唇边携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我没有猜错」 「正是,那晚丰大姑娘夜不归宿,所留之处,乃是嘉毅侯本人的居所。」 那人又道「多年来,嘉毅侯身畔从无旁人,此女却能三番四次接近于他。若非上回中秋夜主子偶然撞见安锦南从那楼中出来,恐怕此事还没可能露出端倪。」 应澜生垂首抿唇,眸色黯了下去。 宏光寺一会,他本想与她说上一两句私话,见她半途随文心而去,停车在天香楼前。他立于街畔,驻足等候。 而后安锦南的车马徐徐驶来 他于长街尽头,踯躅良久。心中隐有猜测,只不敢深思。 联系那晚仲秋之夜,天香楼前后守卫森严,丰钰进入后,楼前便闭门谢客 种种情由,已非一句巧合可解释。 今查探下,果然印证心中想法。 丰钰与安锦南,关系非比寻常。仲秋佳夜相会,又夜半留宿于侯府,怎么看,她背地里的身份,都像是安锦南的女人。 应澜生轻舒口气,缓声道「叫我们的人去趟京城,打探丰姑娘与嘉毅侯旧事。」 说完,挥手屏退来人,立在窗旁,伸手捻灭窗边燃着的烛心。 他手指修长白细,捧书烹茶,弹琴煮酒,是不染凡尘俗物的一双手。 掐灭火焰,却不觉甚痛。他捻了捻指头,回手闭合了轩窗。 依旧是这泠泠秋夜,丰府西府上院,客氏独个儿睡在床里,杏娘在畔候她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收了桌上冷却的茶水,端着托盘缓步从内室走出。 隔间书房的灯还亮着,门未闭合,开了条小缝,隐隐可见内支颐打盹的人影。摇曳的火舌映着一圈暗淡的微光,若在从前,杏娘早该步入其间,添灯续茶,服侍主人睡下。 可如今 她眼神微闪,只作不见,手中持那托盘,一步,两步,以轻慢的步伐朝外走。 今晚上夜的只她一个,男女主子分房而睡已有月余,镇日碰面便是争吵,一个哭闹不休,一个甩袖扔茶。在外人面前又得做出并无嫌隙的模样,丰庆便如何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回内院来,然后自己独个儿歇在隔间。 只缘人前教子,背后教妻。这小小西院人人皆知主母已彻底没了权柄,事事都回给各处管事,再由管事将府内事务汇报给东府兼管的大奶奶周氏,外事直接回禀老爷。 男人家管事,只抓个大概,下人不免从中少了许多返工抠细的环节,手头大为松懈,行事也自由许多,倒都暗喜如今是老爷管着这些。 那边的大奶奶因是小辈,又是隔房,有些事不便插手太多,送来账册数目,也不多问,直接开箱放银,生怕有个怠慢不好与二叔交代。 下人们自是高兴的,实则西府内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今晚屋前,竟连守屋子的小丫头都没留一个。 杏娘唇角微弯,似是不经意,不小心撞到了门板。 隔间便有光影晃动。杏娘忙加快脚步,迅速往外头茶房去,将托盘搁置在案上,回手添了热水放于炉上。 她心里默默数着拍子。一,二、三 正在分茶的时候,屋中闪入一个人影。 她只作不知,垂头将茶末添入空了的茶壶。 她背对来人,心中默默数到了「十」。 丰庆在后,将她拦腰抱住。 思渴多日,顷刻软玉温香在怀。 纤细的,年轻的,极具弹性的身子 他的手捂住她就要溢出惊叫的嘴唇,在她耳后喷薄着急切的喘息,热气灼得她脸颊微烫,听他声音低哑,「是我。」 杏娘不挣扎了,丰庆焦急亲了亲她纤细的脖子,就将她推向桌面。 这动作让杏娘觉得羞耻。她扭动不安,声音细小地哭了出来。 丰庆顾不得,他太渴望了。好容易寻到机会,早早遣散了旁人,前几回皆被她偷溜了,足足叫他渴了这么多天。 涩痛不已,杏娘咬牙强忍,目中含泪,手里的茶盒早洒了,茶末泼了一桌一地。 v第八章 静僻的屋中,只闻桌案刺耳的刮地之声,和桌上摇晃碰撞的瓷声。伴以男人的喘息,在寒凉的夜色中,悄悄播下罪恶的果实。 丰庆犹如浑身散了架,倒退数步,跌坐在侧旁的椅中。 杏娘抿了衣襟,抚了抚被弄皱的裙摆,一语不发,默默蹲身在地,去拾那些细碎的茶末。 一灯如豆,照耀她起伏的身形。她背对他,肩膀一抖一抖,用沉默和眼泪相对。 丰庆噙了抹笑容,有气无力地斜睨着她,低声道「莫拾了,过来。」 这样的命令,杏娘从前不敢违逆。眼下,她泪水涟涟,别过头去,竟不理她。 丰庆面色一沉,重重拍了下扶手。 杏娘给他吓了一跳,嘴唇一抿,眸中掠过丝丝不甘和倔强,站起身来,朝他走去。 丰庆盯视着她,才经过情、事的脸蛋犹有红潮,额上水光闪闪,是层薄薄的凉汗。 她容颜算不得惊艳,胜在那眉眼温柔,脸蛋圆润颇有福相,身段是该细的细应丰的丰。十足是个尤物。 竟一直安守在外院书房内,蒙尘数年不曾给他发觉。 丰庆面色缓和了些,拍拍自己大腿,朝她一笑。 杏娘抿了抿嘴唇,没有撒娇坐上去。 她膝盖一弯,嘭地跪在地上。 丰庆一惊,下意识去扶她起身。 杏娘倔强不肯,扭了下身子避开他的搀扶,铿然磕了个响头。 丰庆眸子微缩,将她下巴钳住,看她满面泪痕,似有不忿,他本心情颇佳,霎时布了阴云,低声质问「你这是何意」 杏娘啜泣道「求老爷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无福,实在消受不得。」 丰庆面色黑沉下去,拖住她下巴将她强行提到自己身前,俯身盯视她道「你什么意思我愿意抬举你,你还不愿」 杏娘闭了闭眼,任泪水滚滚而落。 「那夜是奴婢错了,奴婢身份低微,原就不配。」 丰庆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脸,恶狠狠地问道「所以,你现在后悔了」 「老爷」杏娘抬脸,面色哀婉凄然,「您纵只是幸个奴婢罢了,兴起之时,便索一夜之欢。可奴婢身份若此,命运不由己身,万一给人发觉,奴婢唯有一死。」 她轻轻抹去泪水,强挤出一抹凄婉的笑来「老爷,就当是场梦吧。奴婢会永远记得您的好,永远仰慕您,为您祷祝。」 她试图挣开他的钳制站起身来,回视一地茶末,故作轻松地道「奴婢还得收拾残局,不然,明日又要受罚了」 客氏心情不佳,镇日打奴骂婢,丰庆不是不晓。 见杏娘这般畏惧,又这样委屈,适才胸中的怀疑和闷气皆散了。 杏娘才挣扎地站起身来,就给丰庆一拉,扯入他怀中去。 他将她抱在膝头,扭过她的脸蛋亲吻她的嘴唇。 声音中带了杏娘熟知的暗哑艰涩,他说「你怕什么不需你拾,旁人发现便发现了,我喜欢你,谁管得着我」 杏娘伸手软软地推他「可是太太」 丰庆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手上一动,将杏娘暗绿色对襟衫子扯落肩头。 他埋首下去。 只闻断断续续的语句。 「待我收回了她私卖的那些东西,便将她撵到庄子上住着」 「我要你光明正大做我的女人」 杏娘抖得厉害。 天气日渐寒凉,这般无遮无挡,实在很冷。 丰庆见她直打冷颤,含笑拥住她,裹进怀中。 她坐骑在他腿上,头贴在他右肩,伸手紧紧攀住椅背,支撑自己上下起伏。 丰庆发出餍足的低叹。 杏娘窝在他怀里,没有起身。 男人已经半百,头发花白,年轻时许是英俊样貌,如今,肤色青白,颈侧皮肤堆皱,微可见斑 她双臂吊在他颈上,眼睛一眨一眨泛着水光。 虽某些方面他还兴致十足,可到底他不年轻了。 自己白璧无瑕的身子,便如此献了给他,心中并不是完全没遗憾的。 所以不能容忍失败,不能接受一丝的冒险。 至于值不值得,已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丰庆回手勾住她手臂,将她纤细的指头握住,摸到指节处有厚重坚硬的茧子,心中有些不喜,凝眉问她「如今你在屋中是一等侍婢,尚要做粗重功夫」 杏娘低低「嗯」了一声,「打扇做鞋,这两样费手。还得帮补家里,做点别的功夫,镇日没歇息时候。」 丰庆见她神态可人,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温柔得似三月的樱花细瓣儿轻轻落入水中。 「家里有什么人」他从没关心过一个下人境况如何,身为一家之主,他向来只顾个人感受便足够。难得有心与她话话家常,已是他喜爱她的表现。 杏娘随手把玩他前襟的绣花纹饰,低声道「原是姊弟三人相依为命的,养在娘舅家,和姐姐一块儿给卖进了丰府。」 「哪个房头的」丰庆问得漫不经心,垂头在她莹润的肌肤上来回摩挲。 「也在咱们西府当差,原在太太屋里管着器皿摆设的。」她眸中漫过一丝痛色,连忙闭了闭眼,将涌至眼眶的热意憋了回去。 「哦上回徐妈妈的事,可没有一并将她发卖了吧」客氏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如今手下使唤的皆是丰庆在各处抽调上来的稳妥之人。 杏娘遮住眼睛,软软地贴在他胸口「没有。姐姐早在几年前,就放出去配了人」 v第九章 她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哽咽。 丰庆浑然不觉,漫不经心地道「哦,可惜了,未曾见过。」 杏娘不知该答些什么。甚至他连她姐姐的名字都不曾问。他身边的大丫头,贴身服侍许多年,怎会未见过 当奴作婢者,在这些主子眼里,根本就算不得人吧 她强忍住不甘,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他略见疲色,知道自己应该温柔乖顺,做个知情识趣之人。抬手替他轻捏肩膀,劝他「该回去了,她夜里总要醒几回,离不得人的。」 丰庆长长一叹,虽不舍,倒也松了手。 杏娘站起身,从地上拾起衣裳一件件穿好,又替他清理了一番,在廊间窗下,他牵住她的手,与她缓步朝回走。 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有过这种悸动的感觉。自得了杏娘,好像他自己也跟着变得年轻起来。 客天赐的官司到今天还未有定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还余些数目还不上,这才苟延性命。客家想尽法子欲将他捞出,各处打点奔走。丰家在当地原是颇有脸面的,客氏在外几番用了丰凯名头,丰庆亦出面说情数次,竟仍无法。 知州刘韬寻个机会给丰凯递话「劝贵府二老爷莫为难兄弟,这是上头甩下来的案子,罪状都画了押,断无翻案或作假的可能。」 又迟疑道「想他少受些磋磨,不如快些将那些账目了了,何苦在牢里担惊受怕徒增惊惧」 丰凯找丰庆说了回话,将这话透给客家。转头,客家老太太和客天赐的妻子钟氏就上门了。 客老太太见自家闺女原本白白嫩嫩的脸蛋这段时日憔悴不少,想是奔走打点伤神,又为自己弟弟难过忧心。故而一见面,母女抱头先哭了一回。 钟氏泪水早流干了,客天赐虽混账,对她算不上好,毕竟是她几个孩子的亲爹,是她此生倚仗,她冷眼瞧那母女二人痛哭,强忍了片刻,才出言打断「八姐,前儿姐夫来家,说天赐的案子恐怕没有回旋余地。这是什么意思」 客氏抹了眼泪,强忍悲伤,道「说是犯的案子太重,牵扯太多,又有人证物证,翻供不得。」 钟氏早听过这话,当即冷笑「是么既非要他抵了性命不可,缘何又来频频索要银子如今银子票子流水价儿递进了官府,打点也打点了,好话也说尽了,到头来却反口一推,摆出这等义正词严姿态,哪有这样的道理」 客氏何尝不伤心,抬眼了了弟妹一眼「弟妹来质问与我,我却去质问谁来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难不成手能伸到官府去老丰和他哥哥这些日子也为着天赐在四处奔忙,倒是你,你除了哭哭啼啼,呼天抢地,你又做过什么当初他在外惹下那么多事,若是你收的住他的心,能严管着他,至于到了今日」 钟氏听她竟把错处推给自己,气得浑身乱颤,也顾不上婆母在前,腾地站起身来,恼怒地盯着客氏道「姐姐倒怪起我来当初成婚,是谁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要温柔体贴,以丈夫为天,莫要管东管西,插手爷们儿家的事儿」 「你」客氏给她怼的说不出话来,仰脸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自己已经是这样的疼爱四弟,难道弟妹还觉得她做的不够多么 客老太太板了脸,抬手将屋里的婆子、丫头都遣散了,低声喝道「如今是要商量你弟弟的事,你们吵些什么」 转头对钟氏道「有你这么和姑姐说话的别忘了你姑姐怎么拉扯你们。」 钟氏眼圈红了,冷笑出声「是了,姑姐拉扯过我们。捐了官给天赐,叫他做了那劳什子武备教头,因此才结识了那起子贪酒好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拿着官家俸禄,整日满街乱转,什么坏的乱的不做天赐难道不是给那些人带坏了,这才敢做了那些恶事」 「姐姐还想摘出来,推得一干二净,这可能吗天赐哪里来的田产,哪里得的铺子哪里来得流水般花不完的钱不是姐姐贪心,妄想占了人家好处,还想用这笔钱发家,自己不出面,推了天赐出头四处替你经营如今你跟你丈夫倒有脸来我们家里要债姐姐,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天赐难道不是你害的」 「不是为了你,天赐用得着去绑你家那大闺女姐姐在外装的人模人样,背地里如何作恶,以为旁人不知你占了人家银子,抢了人家丈夫,当年推了人家闺女去宫里给人磋磨,如今又瞧不得那大闺女不听你的,就狠心想将人前程断了你作恶便作恶,作甚要借用我家天赐的手」 「姐姐害的天赐至此,竟还敢叫你丈夫去我们家里要债哪一分钱入了我钟氏腰包哪一块地里的收成入了我钟氏的口姐姐,苍天有眼你做过什么,老天都看着呢如今我们屋子卖了,我陪嫁的首饰都当了出去,换了那些带血的钱,都拿来给姐姐帮忙打点,姐姐一句你没办法,就想将此事摘离干净」 「你给我住口」客老太太站起身,一掌甩在那钟氏脸上,「事已至此,你想逼死你姐姐不成」 客老太太固然替幼子伤心,可客家远在樊城,与盛城官府来往不密,想要营救客天赐,还得客氏跟丰家出力才行,即便机会渺茫,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斩头什么都不做不是 客老太太转头,轻轻抚了抚客氏的背脊,轻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事情非你所愿,你自来最疼这个弟弟,难道真没法子可想」 客氏捂脸痛哭,抱住娘亲的腰,肩膀一抖一抖,哭得好不可怜「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把那些铺子和地给他,叫他厚了腰包壮了胆。娘啊,我真没撺掇他去绑人害命,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啊娘」 客老太太心中惶急不已,耐着性子安抚她数句,抚她头发道「孩子,你大伯兄是盛城高官,难道插手不得此案哪怕判个流放,也可再从路上想些法子,这样也不行么」 客氏摇头,仰头望着母亲,心酸地道「娘,我连您陪送给我的嫁妆钱都拿出来了,难道我不疼天赐吗原以为填补了那些赃款,能减免些刑罚,我也没想到官府这么黑心,竟半点都不肯松口。上回我去瞧过弟弟,给打得不成人形,娘啊不若便将那窟窿补了,给弟弟个痛快,免他再受苦楚了行吗」 客老太太瞳孔猛缩,霎时变了脸色,她回手将客氏一推,老脸狰狞可怖,指着客氏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是生怕连累了自己,急着推你弟弟去死是么」 「你这狠心短命的东西你当初用你弟弟的名头在外经营那些铺子,买那些田产,为的可就是今天吧一旦事发,你可推得一干二净,受苦的反正是旁人,你当然不以为然」 「自小你就是这自私无情的性子,当初瞧上了丰家势大,未婚未嫁就与那老男人勾勾搭搭,想来谋人家好处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这么会算计,你算计他们家的人去啊把自己弟弟往火坑里填,算你什么本事」 钟氏在旁冷笑「娘说得半点不错。姐姐好算计,可不就是要让天赐早早给人斩了脑袋,好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 客氏气得几乎吐血,又听连自己亲娘都不信自己,只觉一阵阵的喘不过气,眼前发黑,四肢控制不住地打颤「你们我不是,我我自己手里的体己,都拿去给了天赐,我是一心为他,是他说,生意上周转不开,是他跟我借银子,一回又一回我没法子,这才动了人家的东西,不是我有意不是」 西府上院外,远远就闻吵闹之声。丰媛立在门下的阴影里,穿着新做的薄棉裙子,本是开开心心地精心打扮了来瞧外祖母和舅母,在门前听着那些哭闹声,脚步缓滞下来,迟疑不敢靠前。 不知从何起,母亲的院子里传来的再也不是笑语欢声。不是在与父亲争吵,就是打奴骂婢。初时她还劝,劝母亲收敛脾气,好生与父亲谈谈。母亲不肯听,对父亲恨到了骨子里,当着她便对父亲百般诅咒。 她能明白,母亲恨父亲不能救出舅父,恨父亲逼她将已散了出去的银子吐出来。 丰媛其实觉得有点丢脸。每每和大姐姐一块参宴或是游玩,她总是沉默无言。 又不是自己家里没有银子,丰家产业丰厚,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母亲既嫁了进来,就该和父亲一条心不是么作何要拿着人先夫人的嫁妆,去填补娘家 小舅舅这些年做的生意,不是亏本,就是胡来,有今日之果,焉知不是母亲纵容之过如今因官府要求追回款项,小舅舅的产业抵不出钱来,父亲便强逼母亲用体己钱填补,还去客家追讨了一番,也是凉薄太过。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连她这个做亲女儿的都看不过去。 正胡思乱想着,前头门帘一掀,客老太太和舅母钟氏走了出来,脸上均有泪痕,神色愤愤然的。 杏娘跟着从里头冲出来,一叠声喊人去请郎中进来。 丰媛抿了抿嘴唇,上前给外祖母和舅母请了安,「外祖母,舅母,你们要走么」 客老太没好气地道「不走做什么」 丰媛追了两步,想替她娘解释一番,可又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他娘亲错了,难道小舅舅就半点错处没有么本是谋了人家一点银子罢了,吐出来便是了,非他作恶多端,又害了人命,如何至于填命给人 可她一肚子的道理,却无从可讲。这些人若讲道理,又怎会眼睁睁瞧着小舅舅一步步走到今天 若非事发,怕是他们心里,觉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吧 丰媛住了步子,转头往她娘的院子里走。 杏娘立在窗下吩咐小丫头扫屋子,见着丰媛,忙与她道「二姑娘来得正好,太太气得不轻,这会子一阵阵的心口疼呢,您快紧着劝劝。」 丰媛点点头,快步进了屋子。 外出办了些事,安锦南乘车回城。 他坐在车中,本在闭目养神。听得外头叫卖发梳,手指头不自觉蜷了蜷。 马车行过那摊位,随车护持的崔宁忽听车内侯爷淡淡的吩咐声。 「停车。」 v第十章 崔宁忙摆手喊停,下了马,神色郑重地凑近车前,「侯爷有何吩咐」 但见车帘一掀,现出一截墨蓝袍子,「适才那叫卖的小贩,着他近前。」 崔宁怔了怔,心下有了猜测。抱手应了声「是」,带了两个侍卫,大步朝那卖梳子的人摊子走去。 那小贩正扬声叫卖,忽见几个高大魁梧杀气腾腾的官爷朝他走了过来。 崔宁推开挡路的行人,凶神恶煞般一脚踢翻了摊档。 小贩吓得不轻,下意识就跪地叩首求饶。 崔宁大手一挥,道「带走」 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小贩的两臂。 小贩疼得扬声大叫,哭喊道「官爷饶命啊小人冤枉」 崔宁抽刀就比在他颈前凶巴巴地喝道「住口」 将人半拖半拽,扭送到安锦南车前,崔宁拱了拱手「侯爷,人带到了。侯爷有所怀疑,不若先容属下带回大牢,审讯一番」 安锦南眉头紧蹙,额上青筋直跳。 车帘内寂静无声。崔宁微怔,略提了提声调「侯爷」 适才他们抓捕小贩,闹出不小的动静。此时周边围拢了不少行人,纷纷将目光盯在那车帘紧闭的车上。 安锦南闭了闭眼,声音听来似乎有些疲惫。 「崔宁。」 崔宁靠近几寸「侯爷请示下。」 「回去自己找司刑官,领二十军棍。」 「啊」崔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听安锦南道「将人放了,将他摊子上的东西都买下来带回侯府。再与他二十两银作赔。」 崔宁变了脸色,难道刚才侯爷的意思,不是觉得那小贩有可疑 安锦南揉了揉眉心,吩咐「起行。」 崔宁一脸复杂,转头瞧瞧那小贩,又瞧瞧被他踢翻的摊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侯爷想买梳子,直说就是了,作何还要他拿人过来 却不知车中安锦南心情烦躁,几欲喷火。 安潇潇在廊下撞见端饭食过来的水仙,从她手上接过托盘,将人遣了下去,亲手端入安锦南的屋子。 安锦南坐在东边窗下,手里拿着一本兵书,穿着家常素服,眉眼沉沉,看来有些不快。 安潇潇一面朝他走去,一面抿唇笑道「崔宁做错了何事隔着院子都听见他呼痛之声。」 安锦南「哼」了一声。崔宁此人他还不知道这是故意喊给他听呢,生怕他以为司刑官下手不重,打得不疼,他消不了气。 他堂堂侯爷,当街为难一个小贩,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不给崔宁长长记性,下回再行鲁莽事,他嘉毅侯名声何存 安潇潇知道有些事劝不得,她不过代为管着安锦南院子里的庶务,旁的事,还轮不到她插手。 安锦南轻车简从回乡,仆役多留在京城侯府,兼他素来不喜人多吵闹,厌恶给人碰触,身边只留个训导下人的韩嬷嬷,和一个可供使唤的侍婢。寻常丫头们都只在外头屋子里扫洒做活,不得踏入他内室半步。外头有郑管事管着外务,崔宁负责扈从,韩嬷嬷总领众仆,本应是女主人负责的内库钥匙暂交于安潇潇保管。各司其职,向无人越界。 安潇潇上前替他收了桌上的几本书,催他道「兄长且先用饭吧,天儿晚了。」 安锦南放下手中的兵书,挪步随她到了厅中,托盘里只四菜一汤,安锦南久在军中,对饮食不挑剔,亦不喜铺张,吃的还不如寻常商户讲究。 安潇潇替他夹了块鹿筋酱笋尖儿,又盛了汤给他,自己坐在他身畔陪着,安锦南挑了挑眉,睨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安潇潇抿了抿唇,才她就见着屋里桌上摆了一排的梳篦,有大有小,花色各异。无论怎么想,搜罗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安锦南的作风,再联想崔宁这人精突然惹恼了安锦南,怕是事情又与某些敏感之人敏感之事有关。 她双眸亮晶晶地,托腮瞧着安锦南「兄长,你买这么多梳子,是送给我和姐妹们的」 安锦南默了片刻,无声地将碗中的饭吃完。安潇潇递来巾帕和茶盏,供他漱口抹拭了,他方低低「嗯」了一声。 安潇潇含笑走去了里间,将上头摆着的梳子一只只拿起来细看。 有羊角的,石头的,檀木的,圆形的,方形的,雕花的,刻叶的,镶边的,嵌了珠子的,各式各样。 安锦南坐在桌前,无言看她挑挑捡捡。 安潇潇拾起一只漆木雕花的小圆梳,在头上比划两下,转头含笑道「兄长,这只还不错,梳齿不疏不密,齿尖儿磨得平滑。」 安锦南扫了眼余下那些,又瞧瞧安潇潇手上的,没觉出什么不同。淡淡「嗯」了一声。 看安潇潇朝他走来,将手里的梳子展示给他看「不过兄长,寻常世家小姐恐怕不会在街上摊前买这东西。」 安锦南挑了挑眉头,终于开口「怎么」 「手工虽也算精细,到底比不过宝玥斋那些,我屋里用的都是宝玥斋的嵌玉象牙梳子。你瞧这花雕的虽生动,可却是早年的旧样子了,如今时兴的可不是这种。」 安锦南眸色一沉,抿了抿嘴唇默了片刻。 安潇潇坐在他对面,含笑道「下回兄长要买这些女儿家用的戴的,先跟我说声,我好替兄长参详一二。」 安锦南的面色要多黑沉有多黑沉,似乎心中挣扎,半晌,朝她冷冷一睨「放下,出去。」 安潇潇忍不住笑出声儿「兄长不是买给我们的吗我瞧就这只好看,不准我拿着」 安锦南扫她一眼,起身走到东屋,拾起那本书埋头看了起来。 安潇潇吐了吐舌头,「好啦,我不拿就是。兄长这样小气,到时约人出来可不要借用我的名义才好。」说罢气鼓鼓地往外走。 安锦南眼角颤了颤,「本侯何时说过,要约谁出来」 安潇潇冷笑一声「也罢,是我失言。」 拂袖出了屋门,安潇潇在廊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突然好想去司刑处瞧瞧崔宁,他这顿板子挨得可不大值当呢。 不足三日,丰钰就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来自安潇潇,邀她去嘉毅侯府吃九月十五的斋菜。 v第十一章 一张来自应家太太,邀她和丰三太太同往宏光寺听元一主持讲经。 两张帖子都是周氏亲自送过来的。秋日明媚的光线透过纱窗射入屋中,细微的尘末在半空飞舞。丰钰正在给兰花浇水,听说周氏来了,连忙迎过来将她请到炕上坐了。 周氏打量这间小小暖阁,珍贵摆设无几,倒是窗下一排瓷樽中花繁叶茂,各色兰花开得极好。 兰花本就是娇贵之物,寻常不易养好,何况是这种天气越发冷的时节倒不知丰钰有什么奇招,将花园里半衰的兰花搜罗一处,一盆盆的养活了起来。 周氏心中一叹,瞧丰钰镇日不是在屋中做绣活便是养花,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倒把婚事放去一边,半点不急的样子。 不免劝她「错过了澜生,再寻旁人,未必更佳。五婶娘是咱们自家人,一听说应家有意结亲就忙过来递话。我知你怕什么,你怕遇人不淑,将来后悔无着。可澜生不一样,他不是那种轻浮之人,这些年他名声如何,想你也有耳闻。这样的人认定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丰钰垂头不语,周氏凑近她道「我不若与你交个底。你知这门婚事,是谁的主张」 丰钰抬起头来,目中微现愕然。 周氏知她许猜到了,含笑低声道「是澜生自己愿意。他说娶妻娶贤,你规矩礼仪样样都好,又文秀聪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这才央了他娘求到五婶娘跟前,怕你觉得委屈,劝得他娘同意婚事缓缓再议,只求你能心甘情愿嫁他为妻。」 丰钰听得这话,说心无波动是假的。 身为女子,孰不想觅得良人佳婿,爱护自己一生 遑论这个主动求娶、欣赏倾慕于她的人是人品样貌皆无瑕疵的出色儿郎 「这回应夫人邀你去山寺听讲,你只管一去。我们尚有些许亲缘关系,你又只是陪着三婶上去的,不怕谁说什么闲话。应家是知道本分的,不会叫你损了闺誉。」周氏将手里两张帖子朝前一推「吃斋菜是中午,你先去嘉毅侯府,待午后再与三婶娘汇合,你觉得呢」 丰钰有些哭笑不得,周氏的意思,是叫她两边都别得罪。 站在周氏角度来说,肯这样花心思劝她已很难得。毕竟是她自己的婚事,旁人替她谋了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儿郎,她自己却拿乔作势百般不愿,换个立场,她都未必会如周氏这般耐心。 她不免又劝自己,既迟早是嫁,应澜生其实没什么可挑剔的,总不能因人家太好,便疑心人别有所图。 略略一想,丰钰觉得还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着小环取了洒金笺,上书两行小字,着小环要车送去嘉毅侯府。 夜深沉。 嘉毅侯府正院。 稍间榻旁,一盏光线昏暗的小灯。 几上一张信笺,已经摊开在那几个时辰。 安锦南从净室沐浴出来,在屏风后解下腰上的布巾,穿了宽松的袍子,一面用帕子擦发,一面朝稍间走来。本是想去取回未看完的兵书,余光一瞟,又被几上那张信笺吸引了视线。 他嘴唇紧抿,目光落在信纸上面。 淡淡的闪金花纹上,客气的拒绝,陌生的署名。 丰钰。 安锦南默念了一遍,叹一声,伸手将信取在手中,额前发梢滴滴答答的水珠沁入那字迹中去,暗沉沉模糊了一片。 安锦南抬手将信揉成团,丢在地上,抬脚踩过,直入东边暖阁。 隔院屋顶上面,崔宁手里提一只酒壶,才寻个合适的位置坐稳就着壶嘴饮了一口,就听屋下传来一声奇怪的鸟鸣。 夜里何来禽鸟 崔宁垂头望去,便见屋檐灯下,安潇潇笑着朝他挥手。崔宁登时一怔,手中酒壶差点滚下瓦顶。 片刻后,内园矮墙上并坐了两人。 玄黑鹅黄,一男一女。 安潇潇不知何时取了酒杯,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宁面色为难,「姑娘,这」 安潇潇信手夺来,替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畅快」 崔宁「」 姑娘,这酒我刚就着壶嘴喝过来着 安潇潇手里把玩那杯子,用手肘撞了撞他「因为梳子的事,兄长才罚了你吧」 崔宁嘿嘿一笑「是属下行事不周。」侯爷吩咐带人之时,语气沉沉,似十分郑重。不由得他不怀疑,那小贩是否十分要紧的罪犯。 「崔宁,你这回惹恼了兄长,想不想将功赎罪」她秀眉舒展,月色下,笑靥怡人,鹅蛋脸上染了薄薄一层银辉。 崔宁垂了垂眼,讪笑道「侯爷不喜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姑娘,我知你想什么。」 安潇潇挑了挑眉「我想什么,你知道」 这话不知怎么,问得崔宁心内似被猫爪挠了一记般。他赶紧仰头喝了好大一口酒,咕咚一声咽下去,才转头重新看向安潇潇,低声道「姑娘是不是以为,侯爷有意那丰家姑娘」 安潇潇抿唇,只用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崔宁喉咙里一阵躁痛,似给那烈酒灼烧着喉头。他硬着头皮道:「属下亦曾想过,是不是能帮侯爷解些忧烦,丰大姑娘与侯爷旧日相识,又是同乡,侯爷向不喜人家触碰,却不反感这丰大姑娘」 不单他这么想,就连安潇潇也是这么想的。 那晚仲秋佳节,小楼之上,她送丰钰出门回来,亲眼撞见兄长立在窗前久久凝视那车马走远。 其后兄长头痛发作,又是她亲耳听得他口中喃念她的芳名。 更让她吃惊的是,当丰钰走入侯府,看见他那般不堪模样时的反应。 她张开手,毫无芥蒂地将他抱住,口中轻哼歌谣,极快地令他安定下来。 两人紧密相贴,一个面容慈悲,一个神色安详她遥遥看着,从没觉得世上有什么人是这样的默契相衬。 崔宁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丰姑娘眼看就要定亲,侯爷不是不知,可侯爷吩咐,再不可提及丰姑娘此人。」 崔宁咂了咂嘴巴,不无感慨地道「说来也是,侯爷连冷家那娇滴滴的二姑娘都瞧不上,怎会瞧上了宫里出来的姑姑」 安潇潇斜横他一记「」就这样 这就能认定兄长对丰姑娘无情 兄长那人看似精明,其实在感情方面着实有些迟钝。 v第十二章 细品了一回崔宁话中之意,安潇潇神色多了几缕不屑「在你瞧来,冷二姑娘极好」 崔宁回忆一番,郑重地点点头。摇头叹息「可惜了。好好的闺女,给她家里人坑得不轻」 安潇潇抿了抿嘴,觉得和崔宁说不下去了。 女人才了解女人,男人,呵永远别指望他们分得清那些貌美女子是好是坏。 安潇潇从墙上跳下,二话不说就往回走。 崔宁不敢声张,飞速跃下,追上她步子,低声道「姑娘,您来寻我,可是有事」 安潇潇哼了一声,扬手推他一掌「走开,莫挡了我的路。我本是来瞧你是不是要死了的,结果竟还撞着你偷喝酒,可见二十军棍,着实打得轻了。」 崔宁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安潇潇突然袖子一扬,一根细细的绿色绳子从她袖底翻出。 崔宁反手一抓,抓住了绳子一头,「姑娘」 觉出手感不对,不由朝那绳子一瞥,登时绿了脸。 一条滑滑凉凉的小蛇,正顺着他手腕朝袖内蜿蜒。 崔宁强大惊失色,手掌松开,欲将蛇甩脱。 安潇潇心中冷笑,手上抚着另一条小蛇,朝他扬了扬下巴,道「我知你装傻充愣逗我呢。崔宁,你们暗中打探那应荣的事,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论兄长是不是真的对丰姑娘有意。我只知她是个极好的人,我不想任何人伤她。」 月色下,崔宁原本情绪多变的脸,忽而瞧来阴沉而模糊。从他面上,依稀辨得出安锦南的影子。一主一仆,相伴十余载,从骨子里头染上了相同的沉郁阴狠。 崔宁抓住那条小蛇,稳稳递回安潇潇手中。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属下明白。属下不能替侯爷保证什么,但在属下看来,侯爷绝无伤害丰姑娘之意。」 他双手抱拳,朝她致礼,足尖一点,自她面前跃上房梁。 安潇潇仰头朝屋脊看去。 灰瓦瑞兽,无言沁在皎洁的月色当中。适才还与她并肩饮酒的人,已消失无踪。 寒风微凉,拂过她单薄的衣袖。 抬手抚一抚嘴唇,心中又甜又苦。 她怎不知那酒是他饮过的呢 只是他们之间,相隔山海,能略拉近距离的,只有这一口水酒罢了。 因是要入山寺听讲,丰钰没有刻意装扮,穿一身素色衣裙,披了夹棉披风,头上带了两朵蓝色绢花,并一对珍珠钗子,清早先在老夫人的佛堂陪丰老太太诵了回经书,才缓缓步出院子,随丰三太太一路乘车往宏光寺去。 约莫半个时辰路程,很快便至山下,丰钰下车,应家早有嬷嬷和管事们在候着。远远一丛芳草间,立着含笑的应澜生。 他亦是素服,银灰色锦缎净面袍子,只袖口衣摆上绣了不惹眼的海草纹。 他朝她拱手致意,上前恭敬地给丰三太太行礼。 丰钰面色微红,垂头眺了眼周围的人群。扶着丰三太太的手,小心拾阶而上。 他缀在后面,一路凝视她背影随她登山。 堪堪几步石阶,走得她只觉漫长。 身后那灼热的视线,直似将她盯穿。 可不经意回过头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着恼,偏没发泄之处。 寺门前有些烧香出来的香客,丰钰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仆从拥护下入了寺门。 自大雄宝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后走就是为应家备下的那间独院,正室之中,应太太对面坐着年迈的法师,朝丰三太太和丰钰道了声佛号。 这一讲经,便是一个时辰。 应澜生立在那片已然萧瑟的银杏树下,微眯眼帘,望着半山荼蘼。他神色怅然,并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样。 流云飞走,秋阳掠过,在他面容洒下斑驳的树影。 听得身后轻缓的步声,他回过头去。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应澜生面色瞬时有了光彩。 他上前两步,挺拔恭立,身姿如松,叠手致礼,轻唤她「丰姑娘。」 自上回简略一谈,已过了六日。丰钰言明,暂无意愿成婚,且不欲耽搁他的时间。两家因有亲缘,走动拜访不过寻常,只要不宣扬出去,无人能知她与他曾议过亲事。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会。 不惜兴师动众,将他母亲搬来了盛城。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 想她明白,便是天长日久,他愿等。 丰钰忆及周氏所言,这门婚事,一开始就出于应澜生的意愿。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净如玉。 听他温声道「姑娘出来散闷么不若一道走走」 半山之巅,等闲人是进不来的。应家所费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 丰钰闷声道「婶娘着我到外头走走。」奉长辈之命,勉强前来,可不是她主动要来寻他说话的。 应澜生微微一笑,双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么」 言语中带了淡淡的揶揄,倒显亲昵。 丰钰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两人均未再言语。一路只闻鞋子踏在落叶上的沙沙轻响,小环落后两步跟在后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 金色落叶铺就的一条小道,两侧秀木挺拔参天。一双人影相隔半臂距离,缓缓向前,一个银绸浮光,一个素锦如兰。应澜生细心温和,始终走在丰钰不远不近之处,不时柔声提醒,路有枯枝顽石。偶然侧过头来,那面上总是温文淡笑,言谈举止,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于小环瞧来,应公子便是世间最难得的好郎君。从没见过有人如应公子这般,便对下人亦是含笑有礼,处处周到寻不出半点不足。尤其那张面容,任谁看了不心生欢喜姑娘瞧来面色平静,不知内里是否与她一样的小鹿乱撞呢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觉已走入了银杏林小道的尽头。 v第十三章 前方是无遮挡的山头,荒草落叶铺地,远远可望见上山的石阶,和山下攘攘人流。视线豁然开朗,微冷的秋风徐徐吹过。 应澜生向左挪了两步,以身挡在风口,免她受寒潮侵袭。丰钰抬眼,就撞进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轻笑,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说话。 中有奇异的气流涌动,好似这寒秋都变得熏人的暖。一枚残叶被风拂起,飘飘荡荡落在丰钰鬓边。挂在那朵绢花后面。 应澜生抬手,俯身朝她倾去。 丰钰头上被阴影笼罩,脚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两指夹着那片叶子,含笑望着她。 丰钰正想说点什么,比如时辰不早,该告辞了云云。 应澜生不待她张口,朝她摇了摇手中的叶片,凑在唇边,以叶为笛,缓缓吹出一段小调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注一 舒缓的调子,婉转的曲声,借由秋风,远远飘扬开去。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丰钰垂头低眉,背转身去。不曾行礼告辞,速步朝回而走。 应澜生并不追上,他不疾不徐地用曲声相送。风吹树动,那沙沙轻响,都变作他一曲和鸣。 丰钰加快步子,人已到了小院之外。小环急急跟上,连吁带喘地喊她「姑娘」 好好的氛围,不知为何姑娘说走便走,连礼都未持,偏应公子还如此宠溺,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她没懂,姑娘的恼得是什么,也没懂,应公子如何还笑得挺得意的 丰钰自不会和小环去解释适才被人一首曲子「调戏」了。她心中愤愤地想到,都说应澜生乃是无双公子,樊城明珠,人品光风霁月行止白璧无暇,哪知背过人去,独处之时,频频令人生窘。 她本欲与他好生聊一聊彼此的过往,试探一下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哪知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话题被他带的不知偏到哪去。 在屋里又与夫人们说了阵话,告辞时,天色已不早了。 缓步下山,应澜生目送丰府车马远远驶离。 应太太瞧他目光频频回顾,不由一叹,「澜生,非她不可么」 自家儿子又不差什么,非要如此上赶着求着人家许嫁,哪有这样的道理应太太心中是不服气的。 应澜生似没听清这话,素来温和的面容有些许冷然。他低声道「阿娘你且先回别院,我还有事,迟些才归。」 应太太唤了他几声,应澜生没有回头。 他速步穿过人流。袖下的手掌暗中竖起三指摆动两下。道旁屋宇之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起起落落,迅速消失于视线当中。 傍晚天色阴沉,晴空被流云遮了大片,天边隐有隆隆雷声传来。 丰府车马入城,行在匝道之上,此时街巷已然人疏声慢,只个尚在拼营生的小贩在街旁叫卖。 辘辘车声就在巷口戛然而止。 前方车里探出安潇潇的脸来,含笑朝这边招手「丰姐姐,真巧啊」 丰钰神色怔了下,她已拒了安潇潇的邀请,客客气气写了信去,此刻在街前相遇,是偶然还是 她默默有些不快。不明白安锦南究竟是想干什么,打探她去处,跟踪她不成 安潇潇已亲自下车过来与丰三太太见礼。 丰家本就不支持丰钰推拒嘉毅侯府的宴请,三太太当即推了丰钰一把「你们自去说话玩去,叫随行的嬷嬷侍婢们跟着,要回府前只管着他们回来要车去接。」 话是这样说,不过客气罢了。哪回丰钰上门,不是给嘉毅侯府客客气气地用雕金香车送了回来 只恨这丫头不识抬举,不想如何巩固这关系,倒常别别扭扭,似乎不情愿一般。 丰钰恼是恼,见安潇潇目中似有求恳之意,倒也不忍拂她脸面。 丰钰抿唇下车,被安潇潇挽住手臂,径向侯府的车马而去。 车前,崔宁掀了帘子,丰钰心中似有预感,登时沉了沉面容。 踏上车去,果就见那车厢之内,一人闭门靠于车壁之上,似察觉有人凑近,方睁开一双锐目,如电般的视线朝她射来。 崔宁目视丰府车后方向。 暗影中,一个银光粼粼的人影立在墙下。 若未认错,那人正是应荣。 只闻安锦南淡淡的吩咐「去宝玥斋。」 车内死寂般沉默。 安锦南居中而坐,自丰钰和安潇潇蹬车后,便闭目倚靠在车壁上,未发一言。 安潇潇挽住丰钰的手,代他解释「姐姐莫怪罪,兄长今日头痛得紧,不得已邀姐姐过府。」 闻言,丰钰朝安锦南看去。 后者闭目靠在那,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看不清表情。 安潇潇朝安锦南偷觑,见他并无反应,悄悄勾了勾嘴角,别过脸强忍住笑意,转回头瞧丰钰时,换了一脸担忧的表情「前头宝玥斋里有厢房,我与那铺子的东家小姐有些交情,距此地比天香楼更近,不知丰姐姐」 丰钰心中冷嘲。 人已被他们强拦住去路带上车来,还装模作样问她意愿作甚 她并不言语,半撩了车帘朝街外看去。 街心人影寥寥,天色已暗淡下来,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悄悄从一排屋檐后隐匿了行迹。 重云堆叠,沉闷得喘不过气。一如这无人言语的车厢中,令人尴尬的氛围。 安潇潇能觉出丰钰的不快,不由担忧的看了安锦南一眼。 安锦南坐在阴影之中,不知何时张开了眼帘。他整张面容之上,唯一双眸子反射清亮的光,视线幽幽落去的地方,正是身姿半转,倚窗而望的丰姑娘。 安潇潇抿了抿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什么声响。减低存在感,不叫安锦南因她而顾忌。 v第十四章 今晚不知是因为秋雨欲落还是什么,街边就连摊贩都少的很。 很快车马停靠道边。崔宁端了梯櫈,掀帘请三人下车。 那宝玥斋的东家似乎早知安锦南要来,带着几个掌柜、店当,齐齐迎在门口,见安锦南负手走来,俯下腰去,口称「侯爷万安。」 安锦南「嗯」了一声,没在门前停留,径直迈入店中。 安潇潇歉意地挽住丰钰,低声道「姐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兄长,头痛起来,恨不得以头捶地,前儿额前撞出的淤青才好些」 丰钰没有表态,她心中不快,也知不是安潇潇的过错。暗中握了握安潇潇的手,与她一道缓缓跟上。 厢房极大。 正中一座福寿雕花紫檀大理石屏绣榻,铺着崭新的猩红毡毯,上有炕桌,摆了一套甜白瓷茶具。崔宁进来,一一探看过,才请安锦南入座。 下首左右各两张紫檀木椅子,中有小几,安锦南于榻上坐定后,安潇潇就给崔宁打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丰钰立在门旁,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知是自己利用了人,欠人在先。他高高在上,除此等服侍之事,她亦偿不得什么人情。 故而心中不虞,却不能不听传唤。她深觉羞耻,亦感悲凉。 安锦南久久等她不至,抬起眼,朝她望去。 她今日素服简饰,却并不似从前那般打扮得老气横秋。 这颜色浅淡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倒衬得面容皎洁,亮白如玉。 窗外忽传来一道雷音,震得窗棂微颤。丰钰眸色一紧,朝外看去,暴雨几乎霎时便至。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倾覆而来。 因这雷雨,屋中静寂的气氛给打破。安锦南指尖敲了敲榻沿,无言催促她过去。 丰钰心中一叹,先至桌前,从小泥炉上取了茶壶,又从袖中抽出帕子,沾了那犹带热气的水,细细擦拭手掌。 然后,她朝安锦南走去。 安锦南伟岸的身躯坐于榻上,双手撑在膝头,垂头不知想些什么。 那清清淡淡似苦竹秀木般的香气近了,他闭上眼,感受她纤细的手落在自己鬓边。 她解去他束发的玉冠。 青丝落于肩头,被她轻柔地拢向背后。 她立在榻前脚踏上,于他侧旁,缓缓揉按他的额角。 不同以往,这次他完全是清醒着的。 头脑清明,无一丝痛感。 她袖子不时掠过他耳畔,唤起丝丝缕缕的痒。 她呼吸轻浅,胸口起伏,他余光瞥见她前襟上那颗玉石扣子微微轻颤 安锦南霍地站起身来。 丰钰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那脚踏距地面三寸余高度,一失足,几乎仰跌下去。 安锦南迅如闪电,伸手攥住她手腕。一捞一带,丰钰身子被带入他怀中,鼻尖重重撞在他胸前。 坚硬宽厚的胸肌,如一堵肉墙,她鼻酸眼花,几乎落泪。极快地退后,这回站稳了步子,抬手摸了摸鼻子,神色颇恼地看向安锦南。 都怪他一惊一乍,害她如此丢脸 安锦南双眉紧蹙,眸子幽深如寒潭,他面色黑沉,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她不觉又退了一步。面前这人身形高大,用这种吃人般的神色看她,极具威压。 丰钰抿了抿唇,不解地开口「侯爷」 略拔高的清越嗓音,让安锦南眸色更沉。 他猛地转回身去,大步踏向门前。直开了室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丰钰见那身影走远,只觉莫名其妙。安锦南忽而头痛需人照拂,忽而森冷似当她如仇雠,这般变幻莫测的心思,叫人如何去猜 她视线落在案顶玉冠上。 安锦南到底是怎么了 他还披散着头发 嘉毅侯自来在外均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何曾这般无状现于人前 丰钰捏了捏拳头,正主儿都走了,她还留下作何提步朝外而去,迎面就见适才那东家亲端了一张托盘过来。 上头一溜十数只发梳,玉石象牙,黄金雕花,不一而足。 「姑娘,侯爷吩咐,请姑娘择选。」 丰钰蹙了蹙眉,这是何意 她问「侯爷与安姑娘何在」 那东家道「适才安姑娘已先行乘车回府。侯爷吩咐,请姑娘选好了东西便下楼去,小号备了车马恭送姑娘。」 丰钰面色总算好看些,小环候在楼下,怕是早等急了。 她并没有选什么发梳,不软不硬地推了那东家,快步拾级而下。 楼下大厅空空荡荡,只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小环。丰钰没见安锦南的踪影,略松了口气。虽不知安锦南缘何突然拂袖而去,能不和他多耽,总是好的。 崔宁立在屋檐下,朝丰钰抱拳「小人奉侯爷之命,护送姑娘。」 他身后立着几名侍卫,头上的宽沿顶冠已经打湿,淋淋滴着水珠。大雨如瀑,一如昔年永和宫外,她撑伞前去武英殿借调那日般。 命运从那天起,就用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她和他牵连。 丰钰觉得疲惫极了。 v第十五章 扶着小环的手步入车中,几乎立时便瘫软下来。 每一刻面对着安锦南,都叫她有精疲力竭之感。 崔宁冒雨行在车后,听天边雷声渐远。 大雨迷蒙了黑夜,隐匿了屋檐之上那一路相随的人影。 应澜生换了衣衫,仰面躺在帐中。 他眸色清明,并未睡着,床畔琉璃罩中点着烛灯,正在等待夜归之人。 窗棂轻响,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窗口跳了进来。 应澜生立即起身,拉开帐帘,坐在床沿问道「如何可瞧见了什么」 那人抱拳道「小人一路跟从,嘉毅侯将丰姑娘带至宝玥斋厢房,屏退左右,」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人顿了顿。 应澜生双手捏下了衣摆,方道「说下去。」 那人道「一入房内,丰姑娘就近前,散了嘉毅侯的头发,还还摸了嘉毅侯的脸颊似乎似乎欲要就寝」 应澜生眼睫半垂,看不清神色。 那人又道「瞧情形,两人确是那种关系无疑。只不知嘉毅侯突发何事,不待继续,就率先离开,小人」 「你去吧。」应澜生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来,行至桌旁替自己斟一杯茶。 午后的银杏树下,他行于她身畔,余光凝望她清冷的侧颜,娴静淑秀,孰能料到,背着人时,她竟是这 应澜生捏在手中的清茶未及饮,重重扣回了案上。 他眸中波澜涌动,全然不是白日里那温润模样。面沉如水,紧抿双唇,在那桌前立了片刻,忽然扬声喝道「来人」 一名小婢窸窸窣窣地从外进来「公子何事」 应澜生道「备车,去清风观」 小婢有些疑惑,却不敢多言,她连忙应下,一溜烟奔至门外。 清风观乃是城郊一座小观,香火不旺,堪堪一名观主两名小道姑和居士在内修行。 观后有座小院,名唤蓼芳阁,内室之中,早早燃了银丝炭,一室香暖。 一灯如斗,窗前坐着人,是名年约二十的女子,穿一身素白夹棉袄裙,头上未戴任何装饰,一头青丝松松挽成髻。 她面色苍白如雪,就在这一室昏黄灯火的映照下,犹不见半点血色。 细眉秀目,琼鼻樱唇,小小一张脸上,五官甚是柔媚。 这世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可用于这张脸。 她细腰纤纤,窄肩修足,如玉般的指头捏了一块儿绣帕,似乎觉得针脚不够细密,取了把小剪刀将刚绣好的鸳鸯拆了去。 她侧影投射在窗纸之上。屋外,朦朦雨中,庭院暗处,立着持伞的应澜生。 他面上笑意全无,微蹙双眉,定定凝望镜那窗上的影子。 痛楚和压抑轮换在他眸中漫过。 他紧紧抵住牙根,指尖虚虚顿在半空,心中一遍遍描摹那窗上的影子。 屋内,小婢端了热茶过来,粗陶的茶具,泡的的去岁的陈茶沫儿,「主子,夜了,您穿得单薄,仔细寒风入体,又要咳嗽。」 那女子摇了摇头,音色柔婉而娇弱「不妨事,绣完这批帕子,才好换些炭钱,好给你们添件冬衣。」 小婢叹了口气「主子这是何苦上回应公子送来的布匹皮料,又怎非得退了回去」 女子淡淡一笑,将绣帕搁在一旁案上,挥手将茶端在手中,「我说过,荣哥哥的东西,我不能收。」 婢子眉尖微颤,声音里满是无奈「便是些许布头,也收不得么你过得这样清苦,难道应公子不心痛么」 那女子叹了口气,苦笑道「金鸽儿你又说傻话,如今我已是修道之人,新衣也好,银钱也好,于我,都是无用之物。」 「遑论,我已经欠了他太多,你叫我拿什么还呢」 忽然一阵凉风从窗隙灌入进来,吹得窗扇大开,她立时咳嗽数声,苍白的面色窒得微红。 小婢连忙上前替她顺气,爬上炕去,迅速关了窗子。 那女子总算止了咳嗽,眼角泪花点点。 屋外,应澜生从树丛后闪身出来。 他无力地垂了垂肩,再凝望那轩窗数眼,悄声而来,又寂寂而去。 他多想冲入进去,将那病中的娇人儿拥在怀里,可他不能。 他没这个资格。甚至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虚名在外,人人夸赞,又有何用 要守着这凡俗礼教,为旁人眼光而活,蝇营狗苟存活于世,又有什么值得 暗风吹雨,从窗隙卷入浅浅的水雾。 安锦南靠在净室的池壁上睡着了。 他恍惚置身于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 有人从外走入,回身闭了门,再转过头来,一步步靠近。 他的视线落在一对小巧的足上,穿着缠枝花样的杏色绣鞋,脚步轻缓,距他越来越近。 他的冠发被人解散,玉冠置于案上。来人从腕上脱下一只镯子并放在玉冠侧旁。 岐山紫玉,莹润的微光。 他抬眼,朝来人看去。 她朝他轻轻一笑,红唇轻启,唤他「侯爷。」 v第十六章[08.21]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含糊的唤声「芷兰」 她的面目霎时变得清晰,那双明亮沉静的眸子,大胆无畏地朝他盯看。 那张脸越发的近了。 白净的肌肤渗着那浅淡的竹木香味。 安锦南闭上眼,凭她靠近,冰凉的指尖掠过他的额角,顺着他面部线条的轮廓,滑入他领间 清浅的呼吸,吐气如兰。 绵软的身子,纤细的腰肢,起伏的胸线 她环住他,贴了上来 他呼吸变得粗重,身子僵直,竟毫无躲闪的余地。 事实上,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并不十分想躲闪,甚至 他移目朝她看去,见那莹润的肌肤似乎涂了淡淡的胭脂,惯来素净的面容,熏染一抹醉人的绯红。 那双小巧的唇瓣张开了,贴刮着他的耳畔,低低地唤他「侯爷」 身侧淡香软玉,耳畔湿热氤氲,安锦南觉得有一团火焰,自他耳尖一直烘燎至整张脸,颈子,身躯,直下腹肌 心内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抓挠着五脏六腑。他一再压制,又一再被那念头冲溃理智。 安锦南攥了攥拳,口干舌燥, 心内煎熬如被架在火上燃烧。 不管了 他猛地翻转身来,一把拥住了身旁的女人。 下一秒,他发现,他扑空了 安锦南骇然睁眼。 净室,泉池,轻纱幔帐,唯他自己。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垂头,看到某处叫嚣的渴望,他眸中有羞耻,有不敢置信和不可思议。 他竟在刚才的梦中渴望 他是独身太久,感情生活太匮乏了么 今晚的宝玥斋中,他被无意撩拨起的念头,竟止此时还不歇 安锦南一拳砸向水面,太难堪了 他嘉毅侯想要什么人不行何故一再肖想那样一个平凡的宫婢 这些年想与他结亲的人还少么纵他克妻克子之名在外,想攀上他、靠近他的人,亦是络绎不绝。 他行至窗边,将窗全部敞开,任冷风灌入,冰凉了体内的火苗。 冷雨秋霜扑面,他忽然胸腔一窒。 某种惊人的念头袭上心头。 他对芷兰 九月二十七,是丰钰生辰,周氏早早惦念着要替她办场生辰宴,被丰钰婉拒了。 自打入了宫,生辰就只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没人记得,也没人会替她庆贺。 她习惯了在不当值的生辰夜里,独个儿沿着红墙之下的夹道走一万步,替自己和亲人祝祷。 如今,她仍只打算悄悄的过。 清早照常去了丰老夫人的佛堂陪老夫人诵经,临出来前,老夫人屋里的常嬷嬷端了碗长寿面出来。 丰钰有些受宠若惊,抬眼瞧了瞧老太太。 这个祖母多年不问世事,不理会俗务,丰钰着实没想到,她会记得。 临窗炕下,老夫人将碗推到她面前,「二十六年前的今日,我们府里诞下第一个女孩儿。前头四个都是男娃儿,镇日的调皮捣蛋,恨不得掀翻了这天。」 「大伙都喜欢你,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会笑,抱起来就笑,不知多讨人喜欢」 丰钰默默听着,她从没听过老太太与她说起这些。自她十岁丧母,就再也不曾有人与她话过她的幼年轶事。 「转眼二十五载,丰钰,你长成大姑娘了。」 丰老夫人似乎有点伤感,眨眨浑浊的眼睛,朝一旁站着的常嬷嬷招了招手。 「这是你娘临终,托寄在我这儿的东西。」丰老夫人从常嬷嬷手里拿过一只描金盒子,打开来,取出里面几张票子。 丰钰面容微凛,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三万两银票,并一千亩田庄,你点点」 丰钰神色凄然,在丰老夫人跟前跪了下去。 丰老夫人叹了一声,并没有急于扶起她。 「如今你在议亲,我叫常嬷嬷打听过,是个极好的世家公子。这两年我眼睛越发瞧不清东西,头脑也昏沉,有些事我怕我记不得,提早与你交代交代」 丰钰攀住丰老夫人的裙子,眼泪悄悄落了下来。 「祖母,我娘她真的是病死的么」 那时她太年幼,又极贪玩,许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清了。这些年甚少有人提及当年段氏的事,说是不想触她伤情,又要在意客氏情绪。 丰老夫人伸手抚了抚她鬓发,没有回答这句话,她柔声一叹,劝道「女人的一生很短,你二十五,这辈子几乎已经走了一半。如今有了好姻缘,早早撂开从前,嫁过去吧。你娘当初将账目册上没有的这些东西给了我,为的可不是叫你钻牛角尖,走歪路。钰丫头,人哪,往前看,别回头。」 「一回头,万般苦,这日子没法过的」 丰老太太长吁一口气,回眸瞟了瞟桌上那碗面,「你祖母能给你的,便只有这一碗素面。冷了,快吃吧。」 她缓缓站起身来,扶着常嬷嬷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了佛堂。 v第十七章[08.21] 丰钰泪如雨下。 她坐回桌前,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含泪送入口中。 阿娘不会无缘无故将嫁妆中没记册的东西交出来,除非,她知道有人不会让这些东西到她儿女手里。 老太太多年礼佛,家中晚辈没一个敢来打搅,可阿娘临终,偏拖着病体来了。 她难过得咽不下那面条。 她宁可自己蠢笨些。 这样,就不会轻易在老太太一句话里抓住漏洞,就不会乱七八糟的想东想西,就不会发现某些让人心碎的真相。 很有可能,阿娘并不是病死的。 甚至,阿娘的病本身就有蹊跷 这样凉薄的一个家啊,她出宫归乡,已是处处算计,才安然至今没被潦草地嫁出去。 她还遗留最后一点幻想,念着最后一点亲情,希望他们能瞧在她还有些价值,容她多些自由的过日子。 她含泪扭过头去,目视那慈悲安宁的观音像。 宝相庄严,泽被人寰,听我祷祝,偿我所求 若神佛真的灵验,缘何容得这些狠心无情自利卑鄙的人好生活着 缘何那么温柔慈爱的母亲要无辜的去死 是她傻。 是她错了 回乡后,她就该先去找寻当年阿娘逝世的真相。 是她天真,从没怀疑过阿娘的早逝是人为。 丰钰闭着眼,任泪水滚滚滴落在碗里。 和着苦涩的泪,强迫自己吃完了那碗素面。 她重新洗了脸,在佛前续了香,从佛堂出来的,又是一个沉静平和的丰钰。 那个无声痛哭,心扉被撕碎的丰钰,被她关阖在背后的门里。 小环快步朝她迎上来,惊喜地道「姑娘,文大姑奶奶、夏三奶奶和安五姑娘都来了,说要替您贺生辰,此刻都在上房等着您呢」 丰钰点点头「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 胭脂百合裙,赤色金桂衣,簪花佩玉,披莹霜罩纱于外,又加了霜白浅碧水纹夹棉披风,从帘外走来的丰钰,叫屋中人都有些意外。 寻常周氏叫她打扮她都不肯,今日竟自觉,穿得这般艳丽张扬,几乎换了个人般。 文心几个是知道她的生辰,特地上门,而安潇潇想要打听她的事,恐也无数人挣着抢着将她底细都卖了去,丰钰神态自若与众人寒暄,一一谢过了她们。 家里原设了小宴,私下与丰钰庆贺,如今来了文心、安潇潇谢谢贵客,自然不好怠慢,周氏忙张罗去加设酒菜和摆设用具。 桌席设在东园水榭,用围屏遮了外头这面,临水设一桌席面,众人在席上坐了,丰家的几个堂姊妹都陪在下首,丰钰今日出奇的爽快,酒来便饮,毫不推拒。 她酒量极佳,一醉甚难。 漫长的白日,就在醇甘的酒香里度过了。 醉意是在过后才袭上来。 她从净房沐浴出来,脚步有了几下踉跄。 黑沉沉的深夜,园里已经落钥,各处都歇下了。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叫开寿宁轩的院门,提着一盏水灯,往园中走去。 一路黢黑的树影,狭窄的石子小道,光照见的地方不过数步之遥。 小环毕竟年幼,她有些怕,摇了摇丰钰的手臂,问她「姑娘,我们去哪儿」 丰钰不答。 她脚步走得极快,嘴里似乎默念着什么。 行至池边,丰钰才停下步子,将手里的水灯轻轻推向池塘深处。 这池塘乃是小河的一支分流,水从墙外小孔流入,又从后园的墙下流出,那小灯晃晃荡荡,越来越远,小环回眸,吃惊地看见丰钰脸上两行清泪,在暗色的天幕下隐隐反射出一点水光。 丰钰在心内默祷「信女丰钰,一愿兄长步青云,二愿亲人长康健,三愿母仇得报,愿终身不嫁,长奉佛前。」 头顶幽黯的天色突然亮了起来,丰钰抬眼,见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只孔明灯。 没有月亮的天幕,那灯极为惹眼。待风吹过,孔明灯转了半圈。上面的字迹清晰了,遥遥可见。 「恭祝姑娘生辰之喜。」 几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小环仰头看去,颇雀跃地道「姑娘你看,又一只。」 再是同样的孔明灯,缓缓升上高空。细看,上头字迹略有不同。 似一首诗,这盏上头写的是头两句。 丰钰寥寥看了一眼,心中已猜着是何人。 就在小环的低叹声中,那孔明灯一盏接着一盏,自长空远远弥散开来。 几十盏灯,将半空照得亮如白昼。 小环扯了下丰钰的袖子「姑娘,您是知道有人要放灯给您看,才特拉了奴婢出来的么」 丰钰心中只冷笑。 怕是她屋子里的人,早成了旁人的眼线。 此前她便觉不妥,这回,倒是那人自乱阵脚,露出破绽了 v第十八章[08.21] 她转身便走,任那漫天灯火灿烂了寒夜。 丰钰想得很清楚,她会拒了婚事,不嫁去应家。 母仇不报,她枉为人女。 应澜生立在墙下,用火折子点燃手中最后一盏孔明灯,看它幽幽飞过院墙,缓缓上升至再也够不到的高空。 他眸中倒映那光点,熠熠如波光涌动。心中喃喃祷祝「愿阿言身康体健,喜乐百年」 最后这一盏灯,为旁人而放,不曾写字在上,虚寄一腔深情。 他身侧随行的小厮道「公子,会不会那丰姑娘瞧不见怎么里头一点声息都没」 应澜生温温一笑「待明日,自有看见的人与她说。我事先打听好她的行踪,也不过为着更保险些罢了。」 他踏灭了火种,拍拍袖子,「走吧。回别苑。」 小厮牵马近前,躬身请他上了马,似乎心里不定,犹豫道「那丰大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子费这般功夫,竟还无法打动她芳心,莫不是眼高于顶,誓要配个侯爵公卿也不瞧瞧自己家什么底子听说她那舅父,还犯了事,如今就要问斩」 应澜生不答,斜斜睨了小厮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锦墨,你越发聒噪了」 似是埋怨,似是敲打,朗声温言,不会叫人惧怕。小厮吐了吐舌头,不言语了。 应澜生回眸再看那灯火,适才他放出的最后一盏孔明灯,已混入那许多灯中,分辨不出了。 他默默念完适才不曾许完的心愿。 「小生应荣,愿抵三十年阳寿,换阿言长寿百年待事成之后,永不杀生,终身茹素,以赎罪孽」 因昨日宿醉,晨起颇迟。小环一脸复杂地走入进来「姑娘,段家大爷和四爷来了,大奶奶叫过去呢。」 丰钰应了一声,见这丫头欲言又止,不由问道「怎么了」 小环道「太太也在。」 自打客氏称病不出,丰钰被免了西府的晨昏定省,已经有月余不曾照过面了。见小环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她还为着上回客天赐故意刁难的事心有余悸。丰钰抿嘴笑笑,摸了摸小环的头发,「给我梳妆,稍用些艳色。」 坐在镜前,从铜镜里去瞧小环的脸,忧心忡忡的不见笑容,丰钰微笑「你不必怕,她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我。你越是胆怯,麻烦就会越缠着你不放。放宽心,只要无伤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丫头掀了帘子,丰钰含笑走了进去。 屋里气氛冷凝,丰凯丰庆,几位太太,丰允和周氏都在。 段凌和与段清和坐在下首,见丰钰进来,含笑与她文好。 丰钰向长辈们请过安,片刻间,就将众人面上神色尽收眼底。 屋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丰凯咳了声,勉为其难地开口「事已至此,我们丰家亦是苦主,那客天赐胆大包天,从我们府里将东西和契据带出去如今人已身死,余下的款数无从索回,依两位段公子看,此时该当如何」 丰钰略吃了一惊。 客天赐死了 她迅速看了眼客氏。 只见客氏面如死灰,定定地坐在丰庆身旁,呆呆望着足尖发呆,好像根本没听见众人在说说什么。 这段日子她明显的苍老起来,原本乌黑的云鬓不见半点光泽,甚至钗子都配错了一只,左右不同颜色款式的珠玉装饰两鬓。 她眼眸低垂,嘴唇微向下撇着,肌肤黯淡无光,好似老了十岁。 客天赐死了,死在牢里。 已经签押认罪的案子,即将被追回的嫁妆,就这样不了了之 丰钰眼眸低垂,睫毛将浓浓怒色遮住。 听得段溪和道「先前追回的数目,都有官府记录在案,今晨通知我等前去点算了一回,约莫只有十之其三,余下田产、铺子皆已易主,一时追回不及。」 段溪和看了客氏一眼,笑道「客天赐的遗孀一口咬定,说余数皆在二太太手里,我们自是不信的二太太乃是表妹的母亲,便是存了些许在手,定也是为将来表妹出嫁添箱打算此事只得托赖各位长辈,暂替钰妹妹保管,待她定下婚事,再交回她不迟。」 段溪和态度和气,这话里可是半点情面都没留给丰家。 好好的嫁妆锁在库房,如何能给外人盗去亏得丰凯还敢睁眼说瞎话,把他们丰府说得如此无辜。没有丰庆和客氏的纵容,没有丰凯夫妇的治家无能,这种荒唐事怎可能发生 丰钰眼看出嫁,难道真的就只带着公中拨的五千两银子和两块荒地过活 嫁妆嫁妆,嫁的是一辈子,陪送的东西也该足够支撑她这一辈子的生活花费。 娘家陪嫁的东西,就是姑娘将来在夫家立足的底气。 他们哪里曾为丰钰打算过半分 丰凯老脸一红,不说话了。拿眼狠狠横了丰庆一眼,推他上前应付他的前岳家。 丰庆硬着头皮道「大侄儿,哪里像他们说的我们是钰丫头的父母,她亲娘走得早,这孩子孤苦,我们只有加倍怜她。我但凡有的,哪一样舍不出我当眼珠子般宝贵的闺女,我必不会亏待半分。你们只管放宽心,孩子的陪嫁我心里有数,将来风风光光从我们丰家出阁,绝不会给外人笑话。」 一句话,将段家定义成「外人」,丰家闺女自有丰家打算,如今客天赐已死,没道理他捅出的窟窿叫旁人代他偿还。再说客氏这边也确实抠不出什么了,在外头放的印子钱几乎都收了回来,损失不少利钱,原想用来堵住段家的嘴,后来发觉那数额着实太大,若真要还请,只怕整个丰府砸锅卖铁才行。 丰府近年势头越发好。可丰庆心里清楚,兄长是兄长的,他的是他的,公中就那点银钱供大家花用,私下里置备东西都从各自库房里出。自然所得好处也都归各自所有 虽未分家,却早就离了心。兄长不会代他偿这笔数目。 再说,这钱原是段氏留给丰钰的,丰钰可是他的亲闺女,他就是陪送少些,难道她告官把他抓起来去不敬不孝,那才是滔天大罪,只有感恩自己获得太多的,哪有嫌弃父母给的少的 段溪和眸色一沉「姑父」 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一阵喧哗,小丫头喜气洋洋进来报信「老爷,太太,郢三爷回了」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屋中人纷纷站了起来,各自或欢喜,或吃惊,一齐欲往门前迎。 丰钰是最喜出望外的一个,一别十年,归家至今她还没见过自己的兄长。 片刻,众侍从簇拥着一个高大文秀的青年进入屋中。 久别重逢,一番喜乐欢声。丰郢约三十来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长身玉立在前,直叫丰钰忍不住想扑上去喊声哥哥。 到底是一别十载,丰钰并不敢莽撞,她偷眼瞧他,将他上下打量。 瘦了,精神了,不再是她记忆中那病恹恹的书生模样。 听说成了婚,却怎不见嫂嫂 v第十九章[08.21]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问,近乡情怯般,竟不敢出口。 丰郢终于朝她看了过来,眸色略怔了怔,片刻脱口而出「钰儿」 丰钰给他一声呼唤喊得泪花闪闪,忙上前去,行了福礼。身子不等弯下去,被丰郢上前一步,拖住了手臂。 「钰儿你出宫了,太好了」 丰钰鼻头发酸,强忍着泪意喊了声「兄长。」 丰郢揉揉她的头,挥手比了比她的个子「怎么长的这么高在宫里吃了什么离家时你才到我这儿啊」说着比划了下肚腹位置,引得众人都笑了。 丰凯趁势问道「郢儿不是在江西任上好好的,怎突然回了盛城,可是有公差在身」 丰郢正色朝丰凯行了礼,看了一眼丰钰,含笑道「正是,大伯父,这回能在家里耽些时日。」 「朝廷点了巡盐御史,我这回来,乃是受盐政大人举荐,因我熟悉盛城情况,着我襄助此次巡盐」 丰凯眸子突然射出锐利的精光,段溪和、段清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抹兴奋之色。 丰庆几乎跳起身来,大声问道「盐政人选定了是谁你襄助巡盐,主管什么事务」 这消息太宝贵了。 为了事先打听出盐政的人选,盛城和周边各县各显神通,想尽办法想要提前打通关节,替自己这门最赚钱的生意求个平安符。 朝廷每四年指派一名大臣担任盐政,专巡各地盐务,保障民利民生。 往小里说,是为监督地方盐市发展,规避盐务贪腐舞弊。往大里说,又是巡察各地官情民情,对一方政界有着主掌生杀的权力。 这可是尊大佛。 丰郢微微一笑,答了父亲的话「怎么家里还不知道么今年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便是嘉毅侯安侯爷啊。」 似乎觉得这个消息不够劲爆,他回眸,朝丰钰笑了一下「妹妹,我听说,你从前在宫里就与侯爷有些交情,这回你出宫,可曾上门拜会过了待会儿我要去侯府报到,你可与我同行」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丰钰。 尤其丰庆,他张口结舌,呆呆望着丰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丰大太太、丰三太太、周氏俱是吃惊。 原以为丰钰与安潇潇交好,可走安潇潇的内园路子,慢慢帮家中攀上嘉毅侯,谁想,原来丰钰从一开始就与嘉毅侯本人识得的。 甚至此次丰郢得到重用,独得嘉毅侯亲自举荐 这得是多大的交情 丰郢一个外府七品小吏,去哪里能结识嘉毅侯可若是从丰钰身上一想,这事便顺理成章。 安锦南勉强可算得是当今皇帝的「小舅子」,虽他姐姐不是中宫娘娘,从前也是备受圣宠的一个。若当年那皇子活下来,在宫中笑到最后的,还不知是谁。 安锦南又是一品军侯,立过大功的兵马元帅,今朝唯一一个曾不卸甲胄闯入禁宫而没被论谋逆罪惩处的人。可想而知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是多么超然。 这样一个人,出入宫闱不就是家常便饭能遇上丰钰这个当宫女的,再是正常不过。 两人一来二去,攀了同乡,丰钰也算清秀说不定还有些什么超出正常宫婢与朝臣的关系 越是这般想着,众人面上的表情就越精彩。 只有段家兄弟心里不大对味。临城内外,最大的盐商就是段家,负责整个临城的销盐,他们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安锦南,从他口中套出有用消息,不惜高价贿赂,在从丰钰处得知其喜好后,更是三天两头送些奇珍异兽过去 谁料最后最后,他们打听的人就是那个被打听的本人。 段溪和恨不得立时长出双翅膀飞回临城,把这消息带回家中,以便想好应对法子。 丰凯沉吟道「嘉毅侯不是不问政事,已经半致仕状态么」 丰郢摇了摇头「伯父细想,安侯爷至今可还挂着兵马大元帅的职务呢,虽说虎符已经交回朝廷,一旦敌国再犯,能率军出征者,还能有谁圣上虽允了他回乡,可府邸封邑俸禄赏赐,可半点不曾断过」 丰凯重重拍了下桌案,有些兴奋,又有些责怪地将目光移向丰钰「孩子,你与嘉毅侯乃是旧识,何不早言」 早点说,何必一直虚虚打探,直接抱上嘉毅侯大腿,他又何至被客天赐的官司牵连 想至此,不由对丰庆和客氏不快。 「二弟,追回欠款一事,我看你还是不要推脱。此事乃是你查管不严之过,你责无旁贷。眼看钰儿就要定亲,问名纳彩之前,你可得将闺女应得的嫁妆,一分不少地给她置备出来。」 不待丰庆答话,又对丰大太太道「你镇日在家,常劝着弟妹,儿女婚姻乃是大事,半点不容马虎。」 一家之长一锤定音,不论丰庆多为难,客氏多不愿,此事都再没任何转圜余地。 若非丰郢及时到场,只怕这回之事又随着客天赐的死而不了了之。 丰钰有些笑不出。 怎么会,又和安锦南扯上关系 想及上回他说起巡盐御史人选一事,那是早接了圣旨,故意逗她想瞧她出丑的吧 段溪和趁机告辞,急于将消息带回临城,好做准备。 丰郢在屋中说了会儿话,因还要入嘉毅侯府向安锦南报到,从上院出来就直接回自己的院子洗尘更衣。 丰钰已经许久没有踏足过西府,她在逸竹轩的书房来回踱着步子。满腹心事,无从言说,如今兄长归来,似乎有了主心骨,并不那么郁闷了。 丰郢穿戴整齐出来,就见丰钰立在书桌前头,两手交握,低头垂目,丰郢笑了下,在她面前几步停住步子,张开双臂道「傻丫头,不和哥哥撒娇了」 丰钰眼圈一红,迈步过去,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身在哥哥怀里,伸出手,握拳在他手臂上捶了一记。 丰郢夸张地「哎哟」一声,攥住她的手,翻开她手掌看了看,脸上的笑容瞬间散了去。 她双手已经养的细白,可旧有的冻疮印子和掌心坚硬的茧仍在。 这十年,她在宫中,不知如何给人磋磨。 丰郢心中揪痛,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丰钰将手从他手里抽回,仰头问道「兄长,你这回能待多久安锦南巡盐务,最多一年,这一年你都会在我身边对吗」 丰郢轻轻捏了下她耳朵「我替侯爷往来京城与盛城,约三个月代他回京述职一次,详细汇报督盐事宜。」 顿了顿道「你和他到底有何关系他在信中,提及了你」 v第二十章[08.21] 丰钰有些吃惊。 安锦南,这样八风不动的一个人,会在写给官员的信里,提及一个宫婢 怎么想都觉不可思议。 不由问「提了我什么」 「说是丰女巧针线,为他解决了大麻烦,为酬谢,愿与我机会露露脸,问我愿不愿意。」 丰郢现在忆及,都还觉得不敢置信,「你知道吗,我收到信的时候都吓傻了。那可是堂堂嘉毅侯啊」 「虽都出自盛城,可祖辈就已在京都做侯爷了。盛城官员人人喜欢与嘉毅侯府攀交情,说什么同乡之谊,笑话嘉毅侯若非如今回了盛城,怕他们连见他老人家金面的机会都没有,谁和他们讲同乡情」 竟是为了当日做绣活的些许功劳,替兄长挣了个大展身手大露脸面的前程 不容丰钰不吃惊,安锦南这回礼,未免也太大气了。 后来自己在客天赐之事上利用了他,这人情又该怎么还才好 丰钰摇摇头,甩掉繁杂的心思,见丰郢收整好便要出门,忙将他拽住,低声而郑重地道「兄长,阿娘当年的病情,可有可疑」 丰郢满面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他在外头书院读书,一旬才回家一趟,后来阿娘总是病着,有时整天都没有清醒的时候,他触景伤情,甚少踏足那间屋子,每回临行,就隔着帘子在外磕头,心中暗暗替阿娘祈福祝祷。 于今,已有十五个年头了。 丰钰道「兄长,阿娘的死也许另有别情。你听说我」 丰郢摆了摆手「妹妹,公事要紧,我得先走了。回来再说。」 丰钰只得放他去。这一等,就等了三日。 各处宴请,各方打探,丰郢从走入侯府被安锦南安排在盐运司任左侍郎后,他骤然变成了附近各县镇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嘉毅侯攀不上,还攀不上个新上任的七品官么 临城段家,段家大老爷、二老爷、段溪和、段清和等人围坐在屋中。 桌上摆着厚厚一沓册子,是往年销盐账目。上头搁着一张薄薄的纸,写着这届都转运盐市使司上下所有官员的名字。 嘉毅侯三字高悬纸上。 段庸手指在那名单上面画了个圈,点中丰郢的名字,「从郢儿入手,多少能透些底细给我们。眼看过冬,盐价每年这时要提上几分这节骨眼下来了巡盐御史,我们是能提不能提」 段溪和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众人都朝他看来,听他一字一句道「且不论丰郢这些年与我们关系疏远,单只论他此番际遇,还是靠他妹妹在宫里与嘉毅侯攒下的交情换来的。且,丰家也在暗中插手盐务,若我不曾记错,他那个商户出身的妻子娘家,名下就有一座盐场」 「你的意思是」段庸蹙了眉头。 「十余年不曾亲近,你说他是会偏帮我们,还是偏帮他岳家且,他只管着一块盐运事务,每三个月还要代嘉毅侯回京述职,待他不在城内,有事谁与我们通气」 屋中气氛沉重下来。 「我有办法。」段清和率先打破宁静,从椅上站起身来。 「与嘉毅侯有交情之人,非是郢表哥,而是丰钰。」 他走到炕前,朝伯父和父亲一揖到地「孩儿有心求娶丰家表姐,望伯父和爹爹成全。」 自丰郢归来后,丰钰兄妹在丰府的地位水涨船高。 客氏平素并不出门,倒是丰大太太,不时去她屋中宽慰几句,顺势说一番为人娘亲的道理。 丰钰趁无人注意到时,将杏娘约至丰郢的逸竹轩见了回面。 杏娘与她细说自己所见所闻,「那客老太太曾失言,提及太太婚前就与老爷相识,至于是不是发生在夫人在世的时候,奴婢不能确定。」 「若是姐姐还活着,定是知道一二的。可惜当年的老人儿不是被发卖就是给灭了口,唯剩姑娘屋里那奶嬷嬷,还是个痴傻的」 丰钰已经四处打探过,周氏丰大太太身边跟着的都是陪嫁奴婢,忠心不二,不易收买,反易暴露她自己。西府这边经历过多次大换血,一如杏娘所言,知道当年之事的人都已没了影踪,她也试着四处打听,全没下落。 杏娘遗憾地道「可惜当年那看症的先生前年故去了,不然还可问一问他」 丰钰猛地站起来「是了,当年的郎中他故去了,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也曾陪他来给娘瞧过病是不是」 丰钰立即着人打听,从前的药堂如今已变成了绸缎庄,据说那郎中的徒弟乃是他亲侄儿,药铺无以为继后就携家带口去了外地讨生活。 整整五日,丰钰一直为此事奔波,苦于没半点下落 十月初二,盛城迎来第一场雪。 寒冬降至。 大雪纷飞的窗前,丰钰写了封信给安潇潇。 次日,她与兄长同车,入嘉毅侯府拜访安五姑娘。 在安锦南的院子里,丰钰撞见了才练剑回来的安锦南。 屋中焚着上用的龙涎香。 这种泊来香料丰钰是知道的,外域进贡入宫每年仅四百斤,还不够各宫用的,却也赏赐了许多给嘉毅侯,可见圣眷犹隆。 缭缭绕绕的轻烟后,沐浴后的安锦南身穿玄色绣金蟒袍,发梢湿漉漉地从净室走了出来。 他悄声立在那,远远打量丰钰。 这个在梦中多番扰他清净,乱他心绪的女人。 这样平凡的样貌,竟也能细细品出一丝别样的美。 不惊艳,不抢眼,稍事粉饰,也能明丽动人。 最是不能忽视那身段,穿一身雪青色裙子,腰间束着缎带,垂挂两只吉祥纹饰的玉葫芦那腰甚是纤细 他并不曾发觉,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将这宫婢当作成女人看待。 深宫中二十余日耳鬓厮磨,他不曾动过半分绮念。只觉此女细心妥帖,服侍得极好,又不至叫人厌烦。 缘何,她就成了他梦中那救他于困的人 安锦南目光沉沉,缓步朝她走去。 v第二十一章[08.21] 每一步,都令他呼吸艰难,心跳加速。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所想的,究竟是不是那回事。 急不可耐的想弄清楚,到底自己为何会对她有这般反应 丰钰一抬眼,就见安锦南立在她身前。 她仰头,看他高大的身躯朝自己俯下。 她欲起身行礼,安锦南陡然伸出双手,扣住了她细窄的肩。 「」呼吸声,有些异样的,是刻意压制住的,急促轻喘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出言。 丰钰看向自己肩头的那双手,目露疑惑,又朝他看去。 安锦南端住她下巴,俊颜便在她咫尺。 她被围拢在他手臂和身躯之中的方寸之间 听得安锦南似叹似喃的低问。 「你到底,对本侯做过什么」 「我」 他凑近,有些野蛮地噙住了她的嘴唇 触感是无比的柔软,轻轻抿住的唇瓣,温热香甜。 他俯身将她扣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丰钰头部被迫仰起。睁大的眼睛睫毛轻颤,刮擦在他脸颊之上,带来轻轻的痒意。 安锦南刹那有些恍惚,似乎已忘了自己要如此行事的目的,感受到她的挣扎,搭在她肩头的左手下移,一把钳住她细腰 果然极细的 猛然间舌尖传来剧痛。 他被欲念沾染的眸子清醒了一瞬,松开手,后退两步,抬手抹了抹下唇。 她可真狠。 安锦南看见自己指头上的血迹,挑起眼,眉目沉沉地看向她。 丰钰剧烈喘息,倚靠在椅背上面,身上微微发颤,心内气恼得恨不得撕了眼前的安锦南。 他又是发什么疯这回又将她错认成了什么人 丰钰勉强站起身来,不能自已地打着哆嗦,她又气又恨,又懊恼羞耻。 恨自己手段低微,一无所长。寻个郎中的后人,都找不到合适的帮手,唯有厚颜上门求恳,给人折辱自己的机会。 然自己却又没半点法子对付眼前的人。 身份地位悬殊,她在他面前终只是个供人驱使的下人。 丰钰抬脚就走。 她双颊绯红,头发微乱,走得又凶又急。 安锦南心中微怒,一回手,将丰钰的手肘钳住。 「本侯准你走了」 丰钰咬牙切齿「侯爷自重」 安锦南胸腔起伏,气息不稳,拽住她手臂将她扯得靠近自己,垂下头,面目有些狰狞地凝视她。 丰钰挣了下,没有挣开,男人的眼睛通红,神色凶狠得似乎随时就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并非柔弱无力的姑娘,旧年做奴婢着实还练了挺大的手劲。她去扳安锦南的手,低声喝道「请侯爷放开」 安锦南几乎就没个正常的时候,每每叫她为难,难堪。 这是做什么呢当她是什么人了 安锦南望着面前愤怒又无措的女人,她正在声讨他,一张一合的红唇中说出的是什么他根本听不到。那软软的唇瓣,丝绒般的触感,诱惑着他,灼烧他最后的理智。 「丰钰虽身份低微,可」 她的据理力争戛然而止。 安锦南猛地将她推在身后的大理石围屏上。 她后脑撞了下,很快被他手掌扣住。 他倾身过来,嗓音低哑,面色复杂,凑在她耳畔低声道「别动」 丰钰果然浑身僵住。因为他再次吻了上来。 紧紧地将她桎梏在狭窄的空间,坚硬的胸膛紧紧抵着她的她被挤压得喘不过气,下巴被捏住,被迫仰头承受这并不温柔的亲吻。 丰钰觉得窘,觉得委屈,觉得被冒犯得有些过分了。 从小到大,长到二十五岁的年纪,她不曾与任何男人有过此等亲密接触。 在宫中服侍之时,他受伤发病,一切皆是不得已。可如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察觉到怀中人不挣扎了。他贴着她的下唇,轻轻喊了声她的名字,「芷兰」 热气在两唇间流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模样,只觉面前的男人沉重似山,将她全部力气和尊严都抽离而去。原来男人女人力量如此悬殊,她犹如砧板上待宰的鱼,努力弹跳,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安锦南退下来,抬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红肿湿润的唇瓣,如此亲昵的贴合,他喘息不定地发觉心底的渴望更深。 原来是这种滋味 此刻面前女人双眸水光潋滟,身子是那样的轻软安锦南喉咙躁痛,压制住想要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他别过脸去,气息纷乱地退了几步,静待不能控制的心跳重新稳下来。 丰钰闭了闭眼,抬手抹去唇角的水光。 她咬唇立在那,见安锦南没事人般背转身,人模狗样地在旁边椅上坐了。 他低垂眼帘,面无表情地还自斟了杯茶。 v第二十二章[08.21] 只有安锦南自己知道,袖口下的指尖,微颤,强行控制着才没把茶泼洒。 丰钰已经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心里像吞了苍蝇般难受。这都是什么事啊 安锦南自无法得知自己已经被人当成了苍蝇,他轻抿了一口半温的清茶,也不看她,指尖在杯沿轻轻点了点,「何事」 丰钰眼前犹如乌云压顶,用了好大的自制力才拨开纷纷扰扰的情绪。她行至他身侧,不请自坐,也替自己斟了杯茶,嘴唇碰到杯沿,想到自己的嘴唇才被人那般啃咬吮吸过,酥酥麻麻酸酸痛痛她将杯子重重扣在案上。 安锦南挑了挑眉,朝她看过去。 他不过想试探自己心迹,是否当真对她有错不同,确实,有那么点好感吧,可也不至,才在堪堪一次稍亲密的接触后就容得她如此放肆。 丰钰意难平,情不忿,她刷地站起身来。 想走,不甘心。 凭什么如此给他欺辱,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走,又留在这做什么他分明不曾尊重过她,自始至终当她是个随意处置的奴婢,不给半点脸面的使唤欺凌。 他赏了她月俸的吗她签了身契卖了给他了么是,她是欠他人情,可是否相助,全看他心情不是么 她从也没奢望去捞取极多的好处。 最难受之处在于,他给了比她想要的更多的东西,可这一切,却并非她甘心承受的。 比如兄长的前程,比如客天赐的入罪。 安锦南微微仰头,波澜不兴的深邃眼底有异样波光涌动。 只是他掩藏的太好,或是丰钰根本不曾往那方面想过,只觉他此刻太过平静而理所当然 安锦南心绪何尝不是复杂的。 在深深的自我怀疑和一次次的确认后的惊疑中,几乎分裂了身心自我拉扯。 一方面他是这样的身份。从出生起他就拥有别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特权。他想要的,从来就可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甚至他不曾想,就有人巴巴地跪捧到他面前,求他收下。 一方面他清心寡欲多年,一个人宁静惯了,他不喜欢有人在旁,干扰他的生活。他宁愿花费许多的功夫在后园的那些小兽上,那些东西很单纯,只要吃饱了,有个栖息之处,就已十分安逸满足。 对眼前的女人他始终是有些成见的。 源于她出于永和宫。 源于他曾目睹她卑微的被宸妃践踏在脚下。 源于她这双半点也不细滑的手 他满心的嫌弃,又别扭的始终记得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 他的骄傲不容许他承认曾在这卑贱宫婢的怀中得到过温暖的慰藉。 他不想记得那个寒冷如冬的雨夜,他曾当她是逝去的姐姐拉住她的手求她不要走 所有的不堪,都给她一一见证。 他容许她活着,本身已是极度的慈悲。 如今甚至起了那种念头 他怀疑不定,他惊异难安。他想将她推远又渴望拥她入怀。 他从出生至今,高高在上清冷孤傲整整二十八年,心绪从没如此刻般纷乱。 他该去怪谁他该去问谁谁能给他答案 他仰头凝视她的眼睛,痛楚又复杂的情绪极快地漫过眼底。 他突然又想到,这女人似乎定了亲事。 与那个樊城公子应荣 万般思绪,只在一瞬之间。 丰钰拍了杯子,站起身立在他面前一步之处。 她嘴角凝了一抹讥诮的笑。 「侯爷向是懂得一许一报,既已伺候了侯爷,所求之事,便不与侯爷客气了。」她眸底冰冷,恼怒地对着他道,「我欲寻人,望侯爷不吝,助我一臂之力。」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不忿地甩在桌上,「这是此人姓名来历,年龄特征都在上面。」 她非常敷衍地福了一礼「至于谢字,想我不必说了吧」 视线垂下,她猛然涨红了脸,耳尖都漫过淡淡的粉色。 适才在那围屏侧,他身下紧紧抵着她 安锦南不可思议地紧了紧眉头。 果然,此女分明就是最凉薄无耻的那等人 换做旁人,许是羞涩,许是悲愤,许是欲拒还迎,可她 没事人般与他谈起了交易。 不过是那么一下就值他堂堂嘉毅侯为此动用手底下的人 她当她自己是什么 了不得的千金贵女 国色天香的倾城佳人 安锦南没注意丰钰突然挣扎起来的神色,他面无表情地扣住她手腕,朝自己拉扯过去。口中虽未言语,却在心内讥讽了无数句。 丰钰给他重重一带,脚底一滑,身子站立不定,侧身朝他倒下,以非常尴尬地姿势,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这动作暧昧亲昵至极,两个人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安锦南心内重重一震,他没试过,他从没试过 v第二十三章[08.21] 弹性 他陡然色变,下意识要将人推开。 丰钰比他快了一步,她飞快地弹起身子,脑中一片空白,激愤席卷胸腔,挥手想也没想就朝他猛掴了一记。 安锦南心中所有的绮思和纠结难抑瞬时被这响亮的巴掌声和左颊火辣辣的痛感吞噬。 他睁大眼睛,几乎是暴怒地,瞪向面前的丰钰。 丰钰胸腔剧烈起伏,眼泪在眼底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万般磋磨,她都经受过的。最不堪的那些过往,最粗重的那些活计,一路饱经风霜,坚定地从荒凉的境地走到最后。 安锦南捂着火辣辣的左颊,咬牙切齿地道「你知你在做什么」 丰钰闭了闭眼,又睁开。她倔强地回道「侯爷又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安锦南瞳孔微缩,他方才不是故意 「罢了。」丰钰冷笑一声,福低身子,规规矩矩行了礼,「本是我自取其辱,丰钰告退。」 安锦南双手扣住椅子侧旁的扶手,紧紧攥了攥,在丰钰即将迈出门槛的一刻,他犹豫地张口「芷兰」 丰钰猛地回过头来。 她面容不忿,一字一句地道「请侯爷勿用那名称唤我侍奉天家,是宫婢芷兰的本分。如今站在侯爷面前的人,却是丰氏嫡长女丰钰」 屋中,安锦南撑住额头坐在椅中,崔宁悄声走入,躬身回禀道「侯爷,丰姑娘已安然回到丰府。」 安锦南似乎保持这个动作太久,手臂都变得有些麻木。他动作缓慢地将头抬起,看向崔宁。 从什么时候开始,崔宁与他回报的消息越来越多是关于她的。回到盛城两年,除摸清当地各方势力和朝廷动向外,他的闲暇时光几乎只与族人和后园那些动物为伴。 安锦南指头敲了敲椅子扶手,有个疑问他在心底酝酿许久,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出口。此刻,他心内乱成一团,有口郁气埋在心底,堵住胸腔散不去,闷闷得极难捱。 「崔宁」 崔宁弯身恭听。 安锦南却迟迟不开口。 崔宁不由抬起头,朝安锦南看去。侯爷嘴唇 午后屋中光线有些暖意。崔宁望着沐在光线中的安锦南,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一件件事掠过脑海,他开始大胆猜测。 自得了丰大姑娘将来拜访的消息后,侯爷推了两件事候在家中。 方才丰姑娘走得有些急,面色泛红,发丝微乱。 侯爷在丰姑娘进来的这段时间伤了嘴唇 崔宁几乎按捺不住嘴角就要溢出的狂笑。 前番他已觉得有些眉目,不过因侯爷对丰姑娘有些轻视不屑似的,便收住念头没敢再往那方面想。 侯爷如今这模样,嘴唇上那么明显一个咬坏的伤,又是这等心不在焉犹如被人抽了魂的模样,这是上心了啊 绝对是没错 崔宁不曾笑出声,可眼角眉梢无不透着喜气。 不怪他反应过大,着实是侯爷这些年独身太久,光是应付各方送来的美人就已足够手底下人筋疲力竭。另有无数想要结亲的王公大臣,侯爷一一都拒了,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因此不知遭受多少明枪暗箭。作为侯爷身边第一护卫,他容易么 再有,侯爷漫漫长夜无事可做,又不乐在外宴饮,看书看厌烦了便将他揪来过招。他哪敢真对侯爷动手又得表现出十分卖力的样子,又得招招留心不可伤及侯爷侯爷倒是下手不留情的,回回过完招回去,他身上就要青紫几块。 原就盼着侯爷屋里能添个女人,给侯爷找点事做,最好再生两个胖娃娃出来,叫侯爷能常常留在屋中,那岂不是解放了他们这班贴身护卫 崔宁越想越觉得兴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来,见安锦南纠结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不由主动添了一把火「侯爷,过两日丰家宴客,说是丰凯的寿辰,那应荣也得了帖子。」 他嘿嘿一笑,顿了顿,仔细观察安锦南的表情「依属下看,如今丰郢前途大好,想要巴结丰家的人层出不穷,丰姑娘家的门槛都快给人踏破了,给她说亲的从城北排到城南。想来应荣必是急了,这回说不准就会直接上门提亲,待这婚期一定,丰姑娘也算有了着落。她毕竟与侯爷相识一场,属下建议,侯爷可以现在就着手准备贺礼,请五姑娘送过去了。」 安锦南眸子一沉,抬眼看向崔宁。 成婚和应荣那心机深沉的小子 芷兰不,丰钰眼光是有多差仅因一副皮囊就把自己嫁了 哼,也是了。她那种俗人,也只配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 安锦南觉得自己纠结之事简直有点可笑。 他撑住扶手,站起身来,一张薄薄的纸片随他动作拂落。 他垂头看了一眼。 是丰钰适才留下的,说想请他帮忙寻什么人 安锦南才冷下去的心思蓦地又摇动起来。 丰郢自回家后,几乎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不是被从前的同窗旧友们宴请,就是当地各方势力拉拢打探。白日里公事又繁忙,督盐一事嘉毅侯很多时候并不亲自办,多是他们这些下面的人来回跑,每天回事要出入侯府两三趟。 丰钰几乎每天都来等待丰郢一会儿,每日回来,他不是醉了酒,就是忙着换衣裳出去。 也想和她好好说一会话,实在是身上事务繁多不允许。丰钰也不强求。 上回见过安锦南后,她找大表哥段溪和借了一些人,各县去打听那郎中侄儿的消息。至于她所怀疑的事情,并未与段家的人提,一来她没有证据,二来也容易打草惊蛇。 她在逸竹轩坐了一会儿,见天色越发黯了,知道兄长今儿又会迟归,与丰郢的侍婢打了招呼,慢慢地沿着小道往回走。 隔着一丛灌木,遥遥能看见西府上院的灯火。 幽黯的光线,寂静的院落。自客天赐死后,客氏性情大变,镇日失魂落魄寡言少语。丰庆倒对她又怜惜起来,前番答允杏娘的那些话无疑是激情中的随口应付。 屋中,丰庆一手拥住客氏,一手替她擦眼泪。轻声道「莫哭了,这也是没法子,原以为只要那混账东西死了,就再不用你来填窟窿,原本也是出于心疼你哪想兄长将事情一推,竟又推了回来,你且莫急,咱们慢慢想法子」 客氏捂住脸倒在他怀中,肩膀抖动得厉害。她穿一身素白衣裳,头上挽着丧花,灯下瞧来羸羸弱弱,好不可怜。 成人有成人的韵致。与杏娘那种青涩干净又有不同。 v第二十四章[08.21] 丰庆向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几句,「如今郢儿得势,各方想探消息的多了去了,我是他爹,我叫他做事难道他敢不做这钱啊帐啊,不用两天就能赚个倍数,也至于你天天这么哭天抹泪的」 手顺着她的背脊,一路滑到腰下,顺势解开了她腰上的系带 杏娘等人连忙从屋中退了出去。 魏嬷嬷在廊下正拎着个小丫头的耳朵低声喝斥,杏娘快步走出来,朝她打个眼色。 片刻后,杏娘出现在东西两院之间的小竹园。 「姑娘,奴婢听得真切,客四爷是老爷和大老爷做主,给结果在狱中的。」 她攥着手,似乎有些紧张,「太太也知情。」 不怪她会怕,这事着实太骇人了。 太太是客天赐的亲姐姐啊平素宠得他那般,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对他又信任,手底下生意都交他出面打理,任谁能信,她竟也是谋害亲弟弟的一份子 丰钰眸子闪了闪,许多疑团突然有了答案。 十月十二,丰府宴客。因老夫人在生,丰凯丰庆的寿辰,往年并不设宴,今番推拒不过各方热情,就是不肯设宴也必会宾客迎门,不得已准备下几席,摆在东府外院的荣寿堂中。 内院宴请各家夫人,知道丰钰如今议亲,一个个地与丰太太打探,赞的丰钰天上有地上无,好像从前婚事艰难的那个并不是她。 丰钰在屋中坐一会儿就被各路眼光窥探得坐不住。 借口拽了文心从席上出来,一道去外头透气说话。 身旁小丫头飞奔而过,险些撞着了文心,丰钰将人喝住,「什么事急成这般」 小丫头跺着脚「姑娘老爷叫知会夫人,抓紧辟个单独的大厅出来」 丰钰面色一怔,听那小丫头道「嘉、嘉毅侯他老人家来了」 「你说什么」谁 她有没有听错 「嘉、嘉毅侯、安侯爷来了」 脑中犹如雷电轰鸣。丰钰几乎立定不住。 安锦南 他来做什么 他才提拔了丰郢,又亲自到丰府给丰凯这区区五品官员贺寿 他到底是想抬举丰家,还是想叫丰氏一族成了箭靶子 如今各方打探的人,不就是为着能透过姓丰的攀上嘉毅侯他巴巴的自己献上门来,是要昭告天下他确实与丰家亲厚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丰家有什么值得他图谋 丰家那点家底子和实力,用得着堂堂嘉毅侯纡尊降贵亲自一顾 丰钰如今想到安锦南,就觉头痛欲裂。 上回在嘉毅侯府他的所作所为,至今还令她难以释怀。 她再如何卑微,也是个未嫁的闺女。他那般折辱,换个烈性的,怕是早已抹了脖子她虽惜命,也不是不在意清誉的 文心见她神色复杂,不由推了她一把「想什么呢听说你见过那嘉毅侯他老人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如外界所说的,那么可怕」 安锦南天煞孤星之名,从京城传遍九州。又连年征战,杀人如麻,手上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坊间对他的传闻,已近妖魔化。 奈何他位高权重,便是心里惧怕他,也不免大着胆子巴结。 丰钰听文心说「嘉毅侯他老人家」,不免苦笑了一下。 「侯爷,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性子特别讨厌,特别瞧不起人,特别自以为是,特别小肚鸡肠罢了。 嘉毅侯驾临,丰府内外皆措手不及,周氏亲自带着人去布置了风景最好的一个花厅,忙乱得几番出错,战战兢兢去给丰凯回话,说可请侯爷入座了。丰凯才和丰庆、丰允、丰郢一道,从茶室将安锦南请出来,引他一路往那花厅中走。 丰庆头上见汗,顾不上擦,频频偷瞧安锦南神色。 适才侯爷若有似无的问起客天赐的官司,可是有些不满的意思 都说钰丫头认识这嘉毅侯,总不是要为丫头仗势的意思吧 他的闺女他知道,寡言清冷,可不是个会笼络男人的。之前他也仔仔细细问过丰钰,说和嘉毅侯只在宫里有一面之缘,多半是想提拔丰郢,随意扯个由头罢了,当时他还深以为然。此刻,却是心内打鼓,如何不能安定。 大理石地面铺了猩红的长绒毡毯,四面用琉璃屏遮着风,视野极佳,明净透亮,可观风景。 丰凯亲自递了茶,安锦南将茶盏接在手里,抬眼觑向面前垂头恭立的诸人。 「家中有客,本侯不请自来,可有叨扰」 「不不,怎么会,侯爷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安锦南摆了摆手,打断了丰凯的长篇大论「散了吧。」睨了睨丰郢,「瑾瑜留下。」 见他神色不虞,丰凯等人不敢再说,留丰郢一人在内作陪。 丰允唤来周氏,吩咐仔细盯着下人小心伺候,不可有半点差错。 转过头,丰郢身旁的小厮就进了寿宁轩,「姑娘,侯爷来了,大爷叫您过去。」 丰郢坐在安锦南对面喝茶。 自侯爷命他坐下后,他头上的汗滴就不曾停过。一层层地向外渗。 这段日子在安锦南手底下做事,丰郢就自己亲眼见的,和从旁人那听说的,慢慢去了解安锦南这个人。 可似乎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摸清安锦南脾性之时,现实就会狠狠的教训他,告诉他这是错的。 在江西第一次收到安锦南书信之时,他觉得安锦南是个爱才惜才、礼贤下士之人。然后幻想自己来拜见侯爷时,会被如何的奉为上宾,侯爷又会是多么慈和地勉励自己 从江西初调安锦南麾下,第一回 上门拜见时,又觉侯爷是个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人。犹记得那巍峨的屋宇前,一排大气都不敢喘的督盐转运使司官员,个个笔直站立,深秋天气,紫红官服竟给汗水浸得透湿,院内鸦雀无声,等待侯爷一个个传唤。侯爷分明没一句斥责或严厉的话,偏就威压深重得叫人不敢轻视。 走马上任第一天他自报家门后,侯爷只是随意瞟了他一眼,听他汇报关于自己所知的盛城盐市之事时,连一句话都没搭。事后待众官员都退下了,他悄悄坠后两步,想说番感谢的话。 v第二十五章[08.21] 深堂阔案后,侯爷抬起头来,肃杀的面容凛然若寒冰冷雪,只一挑眉,低沉地问句「还有事」 竟惊得他腿软手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来,侯爷不喜人攀交情的 可今天他伯父寿辰,侯爷却又大驾亲临,还当着人前亲切唤他「瑾瑜」 丰郢心情是复杂的。 侯爷其人,心思便如夜阑深海,深沉至无从探究。 果然京城里的天潢贵胄能在朝中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之辈。自己还有得学。 气氛冷凝至极,丰郢头上默默滴着汗珠,安锦南手里捏杯茶,用指头轻轻摩挲着杯沿。丰郢只闻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甚惧这呼吸惊扰了侯爷,又努力将气息放轻,憋得自己几乎闷晕了去。 好在这难熬的时刻被外面轻缓的步声打断。崔宁躬身在外传报「侯爷,丰姑娘到了。」 安锦南没有动作,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心内翻起小小的浪花,捏拳在唇边咳了下。 丰郢如逢大赦,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将自己与安锦南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些,走到门边朝丰钰笑道「钰儿你来了」 安锦南没抬眼,他如一尊大佛,安然坐在那儿,手里拿杯一口都不曾喝过的茶,那模样丰钰一见就没来由觉得气闷。 丰钰眺了眼明显紧张局促的自家哥哥,非常不情愿地移步到安锦南身前敷衍地蹲了蹲身,「侯爷万安。」 丰郢脸色一红,暗暗朝丰钰打个眼色。你怎能待侯爷如此无礼这礼行的未免太草率了吧 丰钰垂头不语,行过礼也不等安锦南叫起,自行便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等待安锦南开口说话。 丰郢对两人的举动有些反应不及。 妹妹幼时便乖巧,进了宫后,更做了关贵人宫里的掌事姑姑,按说礼仪自是不会差了。而安锦南身居高位日久,寻常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那沉沉的眸子随意朝谁扫上一眼,只怕那人都经受不住。 这两人此刻的反应却未免太怪异了吧 若他没看错,刚才妹妹用挑衅的目光看了眼侯爷,而侯爷他 目光竟闪躲了 安锦南别过脸,又咳了一声。屋中兄妹二人都在等待他示下,他只得抬头,用极冰冷的眸光眺了眼呆立在旁的丰郢。 丰郢心中一颤,侯爷不高兴了 同时,他又敏锐地接收到来自门前的一道视线。 崔领卫他,朝自己打眼色的原因是 是想他呵斥无礼的妹妹么 于是丰郢开口「钰钰儿」 他刚喊了声丰钰的名字,就发觉侯爷突然眸光一锐,又朝他扫了一眼。 丰郢呆住了,不知该说下去,还是不该说。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身子靠向椅背。 崔宁适时道「丰大人,请随我来。」 崔宁乃是嘉毅侯身旁侍卫首领,又是与他出生入死上过疆场的,挣过六品千总之职,按职级,还比丰郢这个七品官还高上两级。 丰郢脸色微微涨红,他心中一团乱麻,在安锦南面前,半点没有平素办差时的机灵警醒。他下意识就随崔宁走出去,丰钰忽然将他袖子一拉,「哥哥不必避讳。」 意思是,只要安锦南与她说的话,没什么是丰郢不能听的。 安锦南挑眼看向丰钰,只见她目光锐利,神色透着不忿和防备,贝齿咬住下唇 嘴唇 安锦南霎时别开了眼,目光触及怔愕的丰郢,满面杀气地横了他一眼。 丰郢「」实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侯爷 「侯爷有何吩咐,大可直言。」 丰钰冷冷抛下这句,令丰郢稍稍回神。 是了,侯爷命他将妹妹唤来,所为何事 妹妹乃是内宅闺女,独与侯爷在室,确实不甚妥当。 安锦南无可无不可地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坐。」 丰钰没言语,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平素她睿智机警滴水不漏,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在安锦南面前莫名有些骄纵。似乎内心深处一把火给燃着了,轻易一点就炸,半点不肯遮掩。 安锦南了了丰郢一眼,觉得此人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讨厌,他手里那杯茶已经冷了,指尖点了点杯沿,道「续茶。」 丰钰抿唇不动。丰郢连忙回身提了茶壶过来,垂头却见安锦南手中茶分明是满的。 丰钰心中小小腹诽了一声,从哥哥手中将茶壶接过,又将安锦南手里那杯茶拿掉,换了新的杯盏。先倒入一杯,泼掉,再蓄满了茶水,再泼,将第三杯茶蓄入,才递给安锦南。 安锦南伸手接茶,食指不经意触了下丰钰冰凉的指尖,他心脏猛地跳了跳,收回视线,握住茶杯的手腕轻颤 许久,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丰钰有些恼烦。 安锦南这人的毛病她知道不少。 极度敏感多疑,时刻防备着人家暗算。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对女人格外苛刻挑剔。生活还算简单,一饮一食的步骤却繁琐的很。茶要饮杯子微温后口感适宜的,厌恶的人碰过的茶绝不会入口,不知上一个递茶给他的人是谁,不知那人知不知道自己已被嘉毅侯他老人家嫌弃了。 安锦南眯起眼,似乎对手上的清茶还算满意。 他稍稍侧过身来,指尖敲了敲桌案,「上回你说要寻的人」说到一半,顿了顿,抬眼了了了丰郢。 丰钰浑身一震。安锦南的意思是,他已经派人找寻过了 她不敢抱有希望,在上回那样的难堪尴尬过后,她甚至还打了安锦南。 v第二十六章[08.27] 以他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性子,不给她点颜色看加倍的还回来,怕都是心怀慈悲的了。 他竟真的派人去寻了 安锦南手底下的人,自比段家的人马精锐。 适才安锦南看向丰郢的意思,是询问她是否介意丰郢在侧旁听 她突然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是对安锦南的模糊态度心中难安,一方面是惶急不已想尽快查清真相。她神色数次变换,终是理智占了上风。与安锦南之间尴尬也好,龃龉也罢,当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彻查娘亲的死因,其他,都可暂放。 她攥了攥袖子,声音放的缓慢郑重,「侯爷,可有消息」音调里不自觉带了丝她自己也未发觉地焦急惶恐。 安锦南十分安逸地朝椅背靠了靠,吩咐崔宁,「将人带上来。」 朝丰钰斜横一眼「你自己问。」 片刻,两个侍卫押着个穿锦衣的男人进来。 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安锦南随行的仆从,穿得整整齐齐,那衣裳却是明显大了些,脸色也灰扑扑的十分难看,一被推入,他就哭丧着脸伏跪在地,不住地叩头道「小人已经言无不尽,实在没什么隐瞒的了,老爷饶命,饶命啊」 丰郢吓了一跳,这人犯了何罪,缘何侯爷特地带他过来,拿给妹妹看 他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明今天安锦南一举一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丰钰紧了紧手腕,盯着地上那人,她喉头发涩,竟一句话都问不出。 好在崔宁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指着丰钰道「这位是丰姑娘,你将前番与我招的,再与她复述一遍。」 「是是这位姑娘、奶奶我我叫赵清水,原是河源人士,七岁那年,父亲亡故,前来盛城投奔族叔,随他行医」 「那位夫人的药里,原有一味药,有行血散瘀功效,因药性极强,非是重症,不敢添入,那时我年方十七,幼稚青涩,叔父又是当地有名的大夫,虽心里有些嘀咕,怕自己说错了贻笑大方」 「后来我几番回想,自己这些年也在外行医诊症,积累得丰富些了,每每想及此事,总是心中难安。那夫人后来镇日昏沉,偶有咳血,月下不尽,淋淋不去,亏损极深,怕与此药有关」 「用量极小心,又非是伤人命的毒物,便是仵作验看,亦查不出常年累月积攒,天长日久,才彻底坏了根本,好好的人儿年便亏丧性命,加之那位,心病已久,终日郁郁,此药对她尤为见效,依稀记得,当时是源于她小产后体虚,才请了我叔父代为调理想是从那时起开始用了这药不过一年余,她便便」 赵清水说到这里,不住拿眼去偷觑丰钰和崔宁等人,惊惧得浑身发颤。 一旁的丰郢表情已经失控,他浑身发颤,一直怔怔地听着。他张口结舌朝丰钰看去,丰钰坐在椅中,早已红了眼圈,只倔强不肯让泪水滴下。想是在这种时候,犹记得身侧有安锦南崔宁这些外人,不愿失态。 可丰郢心内波澜滔天,哪还顾得上旁的他找不回声调,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疑问「你说的你说得」 赵清水不敢隐瞒,连连叩头道「确实不是小人害人,小人叔父已然作古,他他素有佳誉,原是个极心善的人想是想是因着人家人家势大,不得不从后来叔父多年茹素,想也是也是心中难安,四十几岁年纪便便故去了」 丰郢眸子赤红,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要惧怕座上的侯爷。上前一步将地上的赵清水拎起来,凄声道「你,你方才说的,是何人那被人谋死的,是何人」 赵清水闭紧眼睛,又怕又急地带了哭腔「是是这府里的二夫人,丰二太太我真不关我事饶命,大爷饶命」 当年的少年少女,已经长大成人,赵清水记性再好,也难以辨认出眼前的便是丰郢和丰钰。 丰郢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猛地一拳朝赵清水掼去。 「你胡说」 「是谁收买你叔父害人是谁你说清楚,什么势大,什么被迫,你休想将过错栽到旁人身上去,你给我说」 丰郢激动得不见半点平素的斯文儒雅,他如一只狂躁的野兽,将满腔的惊慌悔恨全发泄在眼前人身上。他从没如此刻般失态。 「是是丰二老爷丰庆丰大人小人不敢在盛城行医,也是怕给他某日想起来灭了口,这才拖家带口去了阳城小人虽未曾听见丰二老爷要求叔父害人,可每回进府给夫人诊症后,叔父都要留在二老爷房中一阵。有一回小人调皮好奇,趁着小厮随从都不在院中,趴在窗口朝里头偷看,亲耳听着二老爷询问,问问她还有多少时日叔父说约莫两月,二老爷没有半点哀色,反拊了拊掌,对叔父说辛苦先生当时我不懂,我我真的不懂都是后来才想明白叔父没道理砸自己招牌,他会如此,没有二老爷首肯,他他怎么敢」 「你胡说」丰郢一拳打得那赵清水仰过头去,口鼻见血。 「我爹我爹他不可能」 丰郢摇晃着赵清水,质问「你说,是谁指使你冤枉我爹是谁我娘分明是病死的,我在书院读书那几年,我娘身子便一直不好,与我爹何干你你含血喷人你你们」 他赤红的眼睛环顾周围的人,视线从崔宁,安锦南面上掠过,最后停在丰钰身上。 「钰」他声音沙哑地唤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丰钰抹了下眼睛,面色沉沉,嘴角噙了抹冷笑,缓缓站起身来。 「哥哥,我多番想与你详述此事,你一直事忙。」她声音微颤,表情却是坚定的。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只见得着她半边容颜,苍白的面色因心潮澎湃而微微泛红,头上滴珠穗子随着动作不住摇晃,闪烁的光芒衬得一头浓密青丝发亮。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 经由上回亲密过后,他似乎很难不去在意丰钰这人。有种扭曲的心思,一方面对自己这样的在意满心不快,一方面又忍不住频频回味当日触感 丰钰双眸冷凝,冰凉地指尖覆在丰郢手背上。 他的手在发颤,流泪的眸子缓缓地转过来,凝视丰钰,悲色溢满眼底。 丰钰望着他,轻声地道「哥」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 多日来的刻意回避,她第一次与他说起时的躲闪,段家那些人手探消息四处受阻若非他知情,又怎会 他是二房第一个孩子,又是长男,深受父母宠爱,远远多于丰钰,他怎会在母亲重病之时遥遥避在书院又怎会每每不敢靠近母亲床前 思来想去,除非,他是早有所感 也许他初初只是有所怀疑,又无力回天,怕自己露了端倪,才一直逃避。亲妹进宫,他甚至不曾相送,信中寥寥数语,劝她不必急于出宫,勿以家中为念。 是知道家中有这等豺狼虎豹,早晚要将他们一一拆骨分肉,蚕食了去。他在外七年,成婚后便一直躲在江西任上,数载不曾归来。他是恐惧,是害怕,怕自己忍不住揭穿这丑恶的事实,怕看清了亲父的真实面目,而自己为人亲子,却又无可奈何,无法为母报仇这番纠结挣扎,令他痛不欲生,若非嘉毅侯提拔邀请他不敢推拒,又怎会乍然回来 今番当着人前,旧日猜测和恐惧一一化成现实,无法逃避,丰郢泪流满面,迎上亲妹沉痛的目光。 他羞愧,他后悔,他内疚,他恨自己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孝之一字压下来,他能如何 难道去质问亲父,求个结果 又能有何结果 他回盛城随安锦南在任上一年,妻子儿女都不曾携回,他对这个家,分明是防备的。 他日日忙碌在外,轻易不回内园,是避着妹妹的追问,也是避着父亲 v第二十七章[08.27] 他颓然看着丰钰,泣不成声,「你你何故非要问个明白」 何故非要将这血淋淋的不堪现实揭开 他苦苦隐瞒了十余年的真相,为何她非要豁开他的皮肉,鲜血淋漓的将那秘密掏出来 他看向安锦南、崔宁,看向地上瑟缩的赵清水。如果可以,如果他足够狠心足够强大,他会亲手将这些见证了他家中丑事的闲人一一灭口。 可 那是嘉毅侯啊,他能如何 便如十几年前那个令人绝望的午后 他睡在父亲书房屏风后的榻上,被一阵低语声惊醒。 透过屏风缝隙,看见父亲亲手将一封信交给亲信,吩咐「速速送去樊城客家,亲手交到她手上。」 又嘱咐「老妻将死,着她勿再催促。」 当时那般心境,与此刻何异 多少次,他在母亲门前踯躅,想冲进去告诉母亲,不要再服那汤药,可母亲身边,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人,父亲身边的眼线,怎知就不在暗处且他并不敢说出口,说了出去,母亲将是何等绝望只怕那毒性未要了性命,便被身边人的绝情狠心所伤。 他不敢说,不敢问,甚至不敢想。 这些年他消瘦郁郁,心里沉甸甸的没有一日好受。 是妻子用柔情体贴帮他稍缓了心魔。 妹妹为何偏不肯放过他,非要将这不堪的一面揭露 丰郢捂住脸,颀长的身子弓下去,失声痛哭。 丰钰没半丝心软,她有些失望地看着兄长。 她所有的猜测、怀疑,一一被印证。 不是她太聪明,是这些人太无情了 她强忍着不许自己流泪,可眼泪还是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相比父亲的狠心绝情,她更介意的,是兄长从的自欺欺人,自私懦弱。他怎能,怎能这样的凉薄 她冷冷笑道「你哭什么十几年前你就知道真相了,你瞒得我好苦。你以为我入了宫便能安然无恙了么你看看我这只手」 她伸出手去,摊开手掌在丰郢面前。 「你知道冬月里的井水多冷么你知道给人罚跪在冰天雪地里膝盖是什么滋味么你尝过指夹夹手、和针刺指甲缝中,有多疼么你知道我有无数次,险些就死在宫里了么」 「你看看我的手你知道我受过多少伤么」 「你是我亲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你知道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她声音哽咽难言,许久,才勉强说下去,「罢了我原不该怪你。」 她闭上眼,苦涩地任泪水滑过唇边,「我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为我背负。」 她抹去泪痕,双眸重新变得清明。决绝地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插手。若你做不到,可你便和他们一样,随意找个男人,将我嫁出去,或是便如对待母亲一般,灌一剂药给我。」 说到后面,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 「只要我活着,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要付出代价你若想阻止,杀了我」 最后三字掷地有声,狠绝生戾。 丰郢不自觉颤了下,抬眼悲悯地看她「钰」 丰钰摇了摇头,苦笑「别喊我的名字。至少此刻,在得知这真相的此刻,请你容我容我恨你」 丰郢身子晃了晃,伸出手,想抓住丰钰的那只手,丰钰已收回手臂,后退了两步。 她回身对着安锦南福了一礼。 「此事,多谢侯爷。丰钰无以为报,今后侯爷但有驱使,莫敢不从。」今生今世,她将为复仇而活。尊严名利,名声自由,尽抛了罢了 不论她将来如何悔恨今日之诺,此时此刻,她胸腔只被无尽的痛楚和绝望填满。只要能复仇,出卖灵魂于魔鬼又何妨 况这偌大世界,谁又曾怜惜,珍视过她 父亲若此,兄长若此,伯父若此,舅舅们亦若此 这是安锦南第一次看见丰钰的眼泪。 上回她给他挤在大理石围屏上,那般折辱,她亦不曾哭给他瞧。 从前深宫之中,他遥遥在夹道尽头撞见给人罚跪在宫墙之下的她,嬷嬷挥手掌嘴,打得她面目全非,亦不曾见过她落泪。 此刻,她该是怎样的失望痛苦 安锦南望着面前朝她行礼的女人,心底深处,漫过一丝陌生的情愫。 似酸酸涩涩,鼓胀难受,又胸口猛缩,似给一只手攥住,没来由地抽痛 他心曲已乱,垂头抿了口已经冷却的茶。 口中尝不出半点清香,只有无尽的苦。 丰钰瞥了眼地上的赵清水「敢问侯爷,可有法子不叫此人将事情透露给旁人」 赵清水猛地一颤,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的求您了,饶了我,饶了我吧」 安锦南视线落在他抓住丰钰裙摆的手上,面容猛地一凛。 崔宁深恨此人没眼色,不等安锦南出言,连忙抢先道「姑娘放心,属下会安排专人,盯着此人,他但敢与任何人透半个字,便叫他满门皆亡。」 赵清水连滚带爬地又扑向崔宁「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不敢,不敢的」 丰钰朝崔宁点点头,崔宁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能在当朝权贵身边的第一人,都不会是蠢笨之辈。 丰钰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丰郢,她蹲身下去,对安锦南道「侯爷,那么」 安锦南淬了冰霜的眸子阖上一瞬,再睁眼,内有旁人难辨的一抹柔色。他站起身来,朝丰钰招了招手「你跟着本侯。」 v第二十八章[08.27] 丰钰迟疑了下。 安锦南已经越过她,走到门前。 他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峦,四周琉璃屏透过来的光线,折射出五彩的光点洒落这厅中。 而他背光而立,好似再温暖的光和热,也无法融化一分那料峭的棱角,也照不入他孤寒的灵魂。 丰钰此时才发觉,原来他们,原本就是同一类人。 她垂了垂眼,低低道了声「是」。 脚步轻柔而缓慢地,随安锦南走了出去。 花园里立着无数的侍从,丰庆丰凯等将外头众多宾客推给丰允他们几个兄弟应付,仍回到园中,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嘉毅侯传唤。 乍见丰钰跟着嘉毅侯从内出来,都有些愕然,花园小道上,应澜生正随在侍婢身后朝这边走。见到安锦南和丰钰,他脚步怔住,温润的面容肃了一瞬。眼底漫过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头又是惊喜又是酸涩,复杂得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安锦南没有看那些人,崔宁在旁打手势阻止了丰凯丰庆近前。 安锦南回过头来,脚步顿了顿,等丰钰慢慢跟上。 今日晴阳正好,空气却渐渐蕴起刺骨的寒。 嘉毅侯的车驾上,丰钰垂头坐在安锦南对面。 车厢中静极了,安锦南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待车马辘辘驶出巷口,混入嘈杂的街心。 喧嚣中,安锦南从怀中摸出帕子,朝丰钰递去。 丰钰抬头,凄然看了他一眼。 眼泪,滴答滴答,微凉,一滴滴落在安锦南手上。 他眯了眯眸子,攥紧了拳头。 「你」 莫名的,他声线沙哑。声音似从某个角落里艰难地强行挤出,艰难又酸涩 「除了手,还受过别的伤么」 本侯 我,能看看么。 丰钰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候,是刚进宫的第二年,因受旁人牵连惹恼了皇上新封的柳美人,被罚跪在打碎的莲花盆的碎瓷上面。 寒凉的腊月天,跪到初掌灯时两腿渐渐没了知觉。第二天给如意馆的金总管领回去时,那瓷片已被结结实实冻在伤口中。不敢请太医,喊了个太医院伺候的小太监,用小刀一点点把瓷渣从皮肉里挑出来。 疼得她咬得牙齿都松了。 硬是挨着不肯掉落一滴眼泪。 那年她才十六,见惯了各种见血的不见血的折磨人的法子,性情也在那年开始变化。 原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 被迫迅速长大,变得自私凉薄,细心胆小。 所有的成长都曾经历过伤痛的淬炼。 第二回 觉得就要熬不下去的,就是现在。 心心念念十年的故乡,渴盼思念了十年的亲人。 不如不回来。 不如不见面。 留几许念想,也许日子还不至如此难熬。 要算计到自家人头上去,她再是心肠冷硬,也一样会觉痛楚。 若有选择,谁不想做个天真快乐的姑娘 天大地大,却没有半片可供她遮风挡雨的地方。 唯一可以的放肆哭泣之处,绝不该是安锦南的马车上。 可安锦南的手背上,一滴一滴是她不绝的眼泪。 分明觉得丢脸极了。 分明知道不该。 可这一刻,她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 纵在丰郢面前说的决绝硬气,她自己知道自己多心虚,多没底气。 难道为了阿娘的死,亲手害死自己的父亲么那她与父亲又有何分别 冷静沉着,那都是表象,剥开她坚硬的外壳,会发现她内里也是柔软的,脆弱的 安锦南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手背上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他指尖滑落。安锦南摊开手掌,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温热的掌心,很宽厚她若是再柔弱几分,大抵就要顺势倒在他怀里,寻一片温暖坚硬之处倚靠,哭诉满腔的委屈了吧 可她并不是那种会期期艾艾的小女人。 丰钰抹了下眼睛,朝安锦南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沙哑地声音道「没事了」 想到还未回答安锦南方才的问话,又道「没有受伤,我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因为,自己不护着自己,便没人护着她了 安锦南落在他肩头的手,随着她拭泪的动作,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安锦南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掌,千百种复杂情绪袭上心头。 v第二十九章[08.27]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这样好像不对劲。 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这种陌生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他挑眸看向丰钰。 她已经擦了泪,拢了头发,将头扭向车外。寒风偶尔刮过车窗,拂起那片窗帘,她额前柔软的发丝随之轻轻摇曳 她这般消瘦,单薄经历过那样残酷、可怕的事,她只是个小女人罢了,明明哭得那样伤心,明明还未发泄完心底的苦楚。她要这么坚强做什么呢就 求他啊 安锦南喉结滚了滚,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此刻,只要她开口,他定会答允替她复仇,求他啊 车外,崔宁几乎是贴着车壁在走,人骑在矫健的骏马上,耳朵却是竖起来,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一开始还听到两句对话和哽咽,到后来,什么呀一点声息都没侯爷在做什么巴巴地凑上门去给人献殷勤,又将失魂落魄的佳人带上了自己的马车,却不说话倒是安慰安慰人家啊 崔宁腹诽着。 又想,侯爷从来没安慰过人,许是不知如何安慰会否直接动了手听这悄无声息的,说不准做着什么不方便说话的事比如,侯爷和丰姑娘的嘴巴都忙着 崔宁不由又偷笑。若是真的,怕是侯爷的好事不远了。丰姑娘虽然出身低微了些,娶作续弦倒也可以的。或是聘个贵妾,也不算辱没了她,怎都好过侯爷孤家寡人,独自面对凄清长夜要好得多。 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他是自己想偷懒不陪侯爷过招的。 崔宁又想到前几天侯爷嘴唇上的伤丰姑娘倒是烈性,小辣椒似的,侯爷竟喜欢这一款。也难怪了,敢在他面前造次、甚至撕咬他的姑娘可不多,侯爷觉得新鲜,才格外青睐,也是有的。 正胡思乱想着,不妨街上忽然响起一片惊恐的喊叫。崔宁汗毛倒竖,大喝「保护主子」自己抽了刀就掉头向后。 但见一匹发狂的黑马,正自后方不管不顾地奔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街心摆的摊子给冲烂了好些,一片狼藉中,那马儿急速向前,正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崔宁足尖点住脚蹬,一使劲,弹跳而起,在那黑马冲来的一瞬抱住了黑马的脖子爬上它的背。 他使全力朝左扭转马头,同时大声呼喝「让开车子,让开」 侍卫们纵是训练有素,到底不比发狂的马速度更快,驾车人又被遮住了视野无从知道身后情况。饶是崔宁反应迅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扭转疯马的方向,它还是急速地朝前冲撞,猛地撞向安锦南车驾的后辕。 巨大的响动中,车厢霎时朝侧旁翻去。 前头引车的马儿给沉重的车厢带累,脚底打滑,刹之不住,一并朝道旁砸去。 街上无数人在尖叫,哭喊,惊呼。 丰钰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她的头先是撞在了车窗上面,然后在轰鸣巨响中,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所在的车厢陡然朝一旁歪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扑向了对面的安锦南 安锦南张开手臂,一把勾住她的腰 天旋地转,伴着杂物坠落砸在身上的刺痛,丰钰突然眼前一黑,给人用手遮住了双眸。 在这惊魂一刻。他 安锦南闭上眼,薄唇飞快擦过她的嘴唇 待那只手拿开,丰钰终于又能视物,安锦南翻身跃起,从上方的车窗跳了出去。 她仰躺在翻倒的车厢中,兀自在惊惶愣怔中无法回神。 方才她抬手抚了下嘴唇 是错觉吧 这种时候 不待她多想,翻倒的马儿带着歪掉的车厢剧烈地挣扎,丰钰人在厢内,身不由己地被震颤颠簸。身上不知碰疼了多少处,想及外头许是乱得紧,她并没有开口呼救,攀住车中柱子努力稳定自己的身形 已有侍卫去帮车夫整理马车。安锦南回望一眼那正被抬起的车厢,和此刻正与野马较劲的崔宁,他面容黑沉,抿了抿嘴唇,终选择留在丰钰这边 丰钰被搀扶出车厢,脸上手上几道明显的瘀痕和小伤口,安锦南咬住牙,强忍住没有叱骂出声。 她是笨蛋吗不知道护着头脸 本就不是什么美人,还要带着这一脸的伤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丰钰陡然睁大了眼睛,指着他身后大声道「侯爷小心」 侍卫们都距安锦南有一段距离,想要相救,哪里来得及 一枚羽箭破空袭来,箭势强劲兀自带了些微尖啸。 箭尖直向安锦南背后。 崔宁远远看见,大喝「侯爷」 安锦南从箭来至数步距离时,便已闻得异动,他急速挥袖,手腕上不知何时滑出一枚匕首,「叮」地一声,将那羽箭袭落在地。 侍卫上前,拔起那箭,霎时脸色难看起来。 「侯侯爷,箭尖淬了剧毒」 崔宁制不住那疯马,抽刀一刀砍在它颈上匆忙飞扑过来,上下探看安锦南的情况,「侯爷可有受伤」 安锦南眸子沉沉,目光落在那幽蓝的箭尖之上。 有人要他死 怕一箭伤不了他,还在箭上抹了毒 丰钰惊魂未定,揉了揉碰伤的额头,缓缓朝安锦南走来。 他横她一眼,见她身上尚算齐整,刚才不定的心落回原位,暗暗舒了口气。 丰钰张口「侯」 对面,被人群簇拥的安锦南,陡然色变。 他脸上没一丝血色,声音哽在喉咙里,未及发出声音,身体已经比言语更快一步地飞扑出去。 v第三十章[08.27] 丰钰只觉一股罡风夹杂着男人喷薄的热气,瞬时将她包裹住。 她被一具坚硬高大的身躯抱住,在半空回旋。 时光仿佛静止,她和他身处的喧嚣闹市再无任何声息。 安锦南放大的容颜在她面前,半寸之遥 他手臂似铁钳一般,牢牢箍住她的腰,挤得她喘不过气。 可与那天在围屏之前不同,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觉得生气。 安锦南带着她旋了半周,身后那刺客迅速转过方向,半空中,避无可避,无从着力,唯有用高大健硕的身躯为她挡住身后飞来的匕首 刀刃划破云锦,透过皮肉,穿入骨缝。 明明身处闹市,丰钰却似听见了血肉被穿透的声音。 她才止住哭泣的眸子变得通红,不但没有推开他,反而张开手将他回抱得很紧。 「侯爷侯爷」 为什么 安锦南为什么要这样 他何等身份,到底为何,甘愿为她挡下这一刀 回过神,身后那持刀行凶的刺客被崔宁和众侍卫制住。再回看安锦南,深蓝的锦袍背部,已经染成了墨色。 血液淋漓洒在石板路上,流速极快,势头汹涌。 丰钰紧紧攀着安锦南的肩膀,用柔弱的身躯顶住他沉重的身子,「快,快扶侯爷回去」 抓不抓刺客,寻不寻真凶,都不及安锦南的伤势来得重要。 嘉毅侯府,内室。 一盏小灯燃在桌上,水仙匆匆忙忙端了水盆过来,「丰、丰姑娘,水来了」 侯府并无府医,派人延请郎中需时,而此刻安锦南急需止血。 丰钰立在窗前,用剪刀小心剪开安锦南背上的衣裳,用巾布按住那汩汩流血的伤处 韩嬷嬷人在后罩房歇息,得到消息后,快步朝屋中走来。 她撩起帘子,一眼看到安锦南床前跪着的丰钰。 侯爷面朝床里,侧卧在床,剪下来的衣裳碎片已被血水浸透。 韩嬷嬷目龇欲裂,喝问「是谁,胆敢伤了侯爷」 水仙支吾不答,丰钰无心理会,屋中回应她的只有沉沉静默。 韩嬷嬷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一把拽住丰钰的袖子。 丰钰不料她手劲这样大,猛地给她拽落了脚踏。 「丰姑娘」韩嬷嬷面色难看至极,厉色道,「侯府自有无数伺候侯爷的人,不劳姑娘费心」 早知道此女不安好心,用下作手段笼络了侯爷。侯爷什么美人佳人不曾见过,府里会推拿之术的侍婢不知凡几,缘何非她丰钰不可 若说她没在暗中耍手段,韩嬷嬷怎可能信 事到如今,侯爷又因此女受伤,说什么也不能再纵容她黏在侯爷身边。 韩嬷嬷平素待人如春风化雨,柔和慈爱得紧。这一肃容相对,横眉怒视,倒也有不可小觑的威严。 丰钰看了眼安锦南皮肉翻飞的伤口,又看了眼满面防备之色的韩嬷嬷,垂下头,轻叹一声,将手里的布巾扔回盆中。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韩嬷嬷冷哼「恕不相送。」 丰钰提步就走。 行至门前,听得身后那床帐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芷兰」 丰钰心中浪花翻涌,感念他是为自己而受伤,可这声轻唤,却又让她觉得苦涩难当。 时时提醒,她曾在那吃人的地方苦熬十年 韩嬷嬷探身靠近安锦南,柔声道「侯爷,您觉得怎样」 安锦南摆摆手,抿住发白的嘴唇,强撑着坐起身来,看向门前神色复杂的丰钰。 「过来」 他声音听来低柔极了,叫人莫名觉得有些窝心。 今日种种,心绪起伏太大,此刻,她已有些麻木,感知是迟钝的,没有多想,下意识就朝他走了两步。 韩嬷嬷冰冷的视线扫来,丰钰怔怔地回视她一眼。 做什么全世界都要这样对她 她不值得被人好生相待么 她做错了什么,要给人防备、猜疑、欺骗、冷落 立在那,她茫然不知所措。 换在平素,她的强硬和自尊,怎会允许她在被人厌弃之后还留下给人嫌恶 可喊她的人是安锦南,是才帮她寻回真相,还替她挡了致命一刀的人 「丰姐姐」安潇潇得信,快步地走了进来。她本已睡下了,接到韩嬷嬷派人送去的消息,忙不迭披了衣裳就奔了过来,一见丰钰在此,像有了主心骨,进来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兄长如何了」 然后才注意到安锦南已经坐起身来。 安潇潇快步朝里去,看一眼地上染了血污的水盆和剪下来的布片,眸子霎时红了,「兄长,你怎会伤了崔宁他们干什么用的瞧我不把他」 v第三十一章[08.27] 至于把他怎样,却是抿着嘴唇没有说完。 安锦南道了声「无碍」,目光掠过她,重新落到丰钰身上。 丰钰神思回笼,敛了敛裙子朝安锦南福了一礼,扭身朝外走去。 安锦南没再喊住她。 廊下,丰钰背靠门板,手抚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在她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疼惜她时,安锦南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背脊对向利刃,替她免了一场性命危机。 不论他出于什么心态什么目的什么原由这样做,她都无法欺骗自己,说那一瞬间她是不动容的。 信步走下石阶,安潇潇从后追了上来。 「丰姐姐」她唤住丰钰,上前握住她的手,眸中水光闪闪,哀求道,「你能不能不走」 丰钰抿了抿嘴唇。 她有什么理由要留下呢 她不是宫婢了,这也不是深宫。他周围有无数愿意服侍他的人。饶他救了她一命,她也并不一定非要时时刻刻守在侧旁 「兄长他很需要你。」安潇潇紧了紧握住她的那只手。 「他防备心很重,也不喜欢别人触碰他,头痛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苦捱丰姐姐,兄长如今失血体虚,很容易又引发头疾,我求求你,你留下,可不可以」 丰钰淡淡地瞟了眼安潇潇身后那座无声而空寂的屋宇。百般情绪如电般在心头掠过。 牌匾写有「醉春风」三字的小楼上,孤灯,独影,应澜生在窗下独酌。 今番在丰府得遇安锦南,更亲眼目睹他与丰钰同车。 他心情有些复杂。 天赐良机,让他有机会如此接近守备并不森严的安锦南。 同时,又似乎不大乐意见到自己正在议亲的姑娘与他举止亲昵。 他将自己心内莫名的酸意归结为男人大丈夫的尊严脸面。虽他并未真正想过要与她成婚,可在外人看来,他们现在就是即将定下婚事的一对男女。 光天化日之下,她却与另一个男人同车 他有些不快,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唯今,他该在意的,应该是另一件事才对。 应澜生又斟了杯酒,凑在唇边将酒液饮尽了。听得窗格轻响,他飞快起身朝跳入屋中的人走去。 「如何」声音里带了抹急切,向来沉稳端方的谦谦君子应澜生,也有紧张焦急的时刻。 来人躬身执了礼,简短而喜悦地道「成了」 应澜生心内猛地一跳,数月筹谋终在此刻有了结果。他并没有立时放松,急切地追问了一句「可确认过,他死了」 那人语声略略迟疑「这当时街上哄闹,人群拥挤,小人们无法近前贺四那刀是使了全力的,正中安锦南后心,安锦南被他的人搀着进了旁边的小楼,从外面到那楼前,一地的鲜血」 「我们的人在侯府附近盯梢,至此时,里面不见任何动静。」 应澜生手握成拳,正欲说些什么,那人又道「就是这回不曾得手,也无妨。」 眸光闪烁,笑着望向应澜生道「贺四本是朝那姓丰的女人下的手安锦南果然疼爱于她,不惜以身替她。只要有那女人在手,不怕寻不着下回动手的机会。」 应澜生神色一凝,「你是说,贺四本欲伤她」他眸中蕴了抹怒意,重重捶了下窗扇,「简直胡闹」 「安锦南狠心薄情,这回算是侥幸得手,万一他根本无意救她,岂不岂不错伤了好人」 那人似乎有些奇怪,小心地看了应澜生两眼,「主子,您不惜以婚事而饵,接近那女子,不正是为着引出安锦南她既和安锦南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安锦南作恶多端,他的女人便是死,只怕也是死有余辜,您又何故顾及于她」 应澜生抿住嘴唇,只觉心头一阵阵不快。他沉下脸,道「记着我说的话,我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有安锦南一人。这次贺四不幸受擒,你要好生安抚他的家眷」 他眸中犹如层云涌动,心绪纷乱,拨不开、看不明。 那人去后,他长久立在窗前,待子夜的更声敲过,他方叹了口气,唤来从人,吩咐「去清风观。」 荒山小观,昏暗的院中。窗上映出一个娉婷的剪影。 莫千言坐在灯下,犹在做着针线。 似乎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仰头揉了揉肩。 应澜生立在黑暗的树影下,伸手描摹窗上投下的轮廓。 纤细的,柔美的,令他魂牵梦萦的 多少年过去,他早不是昔日少年。 再不能凑近去牵她的手,甚至不敢叫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这般远远地,远远地,痴立在院外,远远地看她一眼,于他,已是十足奢侈。 雪,无声无息地从天空中洒了下来。 星星点点,漫天飞屑。 应澜生想若安锦南当真死了,她的心结,大抵也解开了吧 惟愿上苍垂怜阿言,余生,再不必遭受任何风雨伤痛。 他愿做那遮阴的大树,一生默默地守在她侧旁。 哪怕她,从来不知道,他曾为她牺牲过什么 婚姻,前程,甚至性命,只要她需要,又有什么是他舍不出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人将手里的绣活放了下来。 隔着窗纸,见那人影解开衣襟,将身上的夹袄除了 曼妙女体有着惊人夺魄的优美曲线应澜生不敢看,他别开头,脚步匆匆地去了。 多瞧一眼,都是对她的不敬和亵渎。 v第三十二章[08.27] 尽管内心渴望得像燎着了火焰 屋中,小婢提灯走了进来。 「奶奶,应大爷去了。」 莫千言将肩头半褪的衣裳穿回,形状绝美的嘴唇溢出一声轻嘲「没用的东西」 光火映衬下,她肤色莹润犹如无暇美玉。 只恨,这具娇贵的身子,如今只能裹在粗布之中。 服过药后,安锦南醒过两次,从令他难以呼吸的紧张梦境中醒来,张眼就望见伏在一旁案上的丰钰。 他静静的凝望她。 视线掠过她鬓发,额头,眉眼,鼻尖,嘴唇 他干裂的薄唇抿了抿。 车中惊魂的一瞬,他趁人之危再次浅尝了她唇上甜蜜的滋味 胸腔鼓噪着。 意念没一刻不在叫嚣,越发没了控制。 他想留下这个女人 五年前在武英殿中的数个日夜,他因伤势严重,又数次淋雨受凉,多次昏沉。 每每恍惚中醒来,都见一粒微光,和昏暗光晕中,在他床畔做针线的女人。 久远的回忆和眼前的景象重叠。 自知道梦中那人是谁后,他便不曾再做过那个梦。 许是源于她已经出现在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许是源于近来许久未曾发作的头痛。 可另一种酸酸涩涩微微痛楚的滋味溢满胸腔。让他倍觉陌生,又无法抑制 安锦南本是个十分克制隐忍的人。 十年鳏居,无数红颜绿鬓愿荐枕席,从不曾染指。少时也曾爱慕过芳华少艾,那懵懂情愫不过略略激起一点涟漪,与此刻,迫切地想要拥什么人入怀的心情,不可同日而语。 越发看清自己的内心,越觉惶恐无助。 在外他是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嘉毅侯,可唯他自己清楚,于感情一事,他自来迟钝愚笨 生就这孤冷脾性,就连至亲,也不曾亲近。幼年接连故去的家人,背负在身近三十载的孤煞之名,这些年早已看尽的阴谋算计,令他从不敢奢望,能有什么人,在他身旁永存。 见窗前黑影掠过,安锦南止住满心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 院中银光满地,一派薄霜,雪落在屋前的树上,披挂了点点星星的白色凌花。 崔宁持礼上前,低声道「侯爷,那刺客嘴巴极紧,应是有家人亲眷在人手上,宁死不肯吐露幕后之人。」 侯府司刑官赵跃手上,几乎不曾接过审不出的罪犯,安锦南亦有许多年不曾听人回报,说有什么事是嘉毅侯府精锐查不到的。 他眉目冷凝,立在阶上,居高临下睨望崔宁。 威压深重,崔宁不敢抬头,只觉头顶似有千斤般的重鼎倾覆而下。 他喉结滚动了下,沉吟道「属下有所猜测,只是尚未查出证据,不敢妄言。」 能叫崔宁如此犹豫,可见他即将要说的人或事,会令安锦南不快 「说。」 安锦南淡淡吐出一字,后背伤处抽痛不已,他伸手撑住立柱,垂眼掩住痛色。 「丰家丰家派了人,一路跟随侯爷的马车属下原以为是放心不下丰姑娘,这才未曾回报侯爷,由着他们」 「崔宁。」低沉的声线,言语冰冰冷冷,安锦南甚至面无表情,也能将浓浓的不满和失望传递给崔宁。 「你在本侯身边,十数年了吧」 崔宁头上见汗,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侯爷,属下自十四岁随侯爷上战场,至今已然十三个年头。」他叩首下去,「属下办事不力,愿受责罚」 心中并无不甘,只是沉沉哀痛。 侯爷好容易有了个合眼缘的女人,她的家人这般,不处置敲打,只怕纵坏了他们,变成第二个冷家。若是处置了,丰姑娘情何以堪 便如出言从侯爷手底下救下那赵清水一命般,他也曾想,只要将此事替他们遮掩过,侯爷又正对丰姑娘在兴头上,怕不会怪罪。 是他忘了,嘉毅侯从不会妇人之仁。 纵由冷家,是为大计考量。如今便是对丰姑娘有什么,也未必便容得她亲族放肆,毕竟,盛城不比京城,这是侯爷自己的地界,根本无需假作昏庸,掩人耳目 侯爷和丰姑娘之间只怕 崔宁暗中叹息,听头顶安锦南的声音传来,「自去司刑官处领罚,护卫不力,领导无方,笞五十鞭。从今起,降为三等侍卫,守外院,不得近前。」 安锦南转身,推门回到里间。 暖意夹裹着清清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整个人沁在那抹冷香之中,安锦南拧紧的眉头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脚步轻慢,移至里间桌前,丰钰侧头伏在案上,残烛微光映得她面颊绯红。 安锦南立在桌前,久久凝视她的脸。 喉结频繁滚动,双手要强加克制,才能稍缓体内越来越无处躲藏的渴望。 他独身太久,一经撩拨,便如洪水冲堤,无从拦阻 安锦南俯下高大的身躯,连背上难忍的伤痛似乎都觉不出了。 手那双染过无数鲜血,夺过无数人命,常年练剑骑马,宽厚有力的大手用惊人的轻柔的力度,微颤地拂过她颊侧的乱发,然后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他失血发白的嘴唇,贴上她的面颊,一寸一寸,细细的亲吻。 v第三十三章[08.27] 最终落在她微启的唇间 丰钰醒着。 从安锦南披衣下床,她就醒了。 多年奴婢生涯,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主子的需求,便是寒冬腊月的夜里,她亦从不曾安睡。 安锦南从外回来,她不知该如何与他搭话,为免尴尬,只得假装熟睡着,怎料他 她睫毛轻颤,不敢动,怕让彼此更难堪。 可她又怎能任由他 下唇被温柔地噙住,他索要的越来越多 丰钰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朝他推去。 安锦南似早有预感,顺势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捉住她的右手腕,身子倾过去,将她禁锢在他的怀抱和椅背中间。 他犹如醉酒之人,眸色朦胧暗淡,幽幽微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神色冷硬得可怕,霸道地朝她倾来。 丰钰急速闪躲,避开他的嘴唇,口中窘迫地唤道「侯爷」 安锦南将她右手放置在自己腰间,另一手也朝她抱去,她被他箍住身子,抱离了椅背。丰钰急促地又喝了一声「侯爷」 她偏过头去,惶急地避让。安锦南的嘴唇落在她颊侧,然后顺着下巴,一路延伸去她颈中。 微刺的胡茬,剐蹭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引起战栗的细细微粒。 她声音听来似恼似恨,「侯爷安锦南你」 下巴被强行扭转过来,双唇被覆住,幽怨不甘的控诉无奈堵回喉中,他强势的舌尖探了过来。 丰钰双手在他背上肩头狠狠拍打。安锦南是铁了心要安抚自己难捱的渴望。 他身下与她紧密贴合,可怖的壮硕硌得她小腹生痛。 丰钰在宫中十年,不是不懂那代表着什么。 她连呼吸都被夺走,理智被羞愤和恐惧占据。 唯有把心一横,狠狠地一掌抓在他伤重的背上。 「」 安锦南闷哼一声,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丰钰抓住时机,曲腿一顶,重击在他腹下最要命的部分。然后快速避开钳制。 安锦南霎时脸色惨白,前后皆伤。他没有去按揉痛处,双手撑在大腿上,微微弯腰,举目恨恨地朝她看去。 丰钰抹了把水光淋漓的唇角,她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安锦南忍痛追上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丰钰眸色冰冷,高高仰起头,「侯爷是在与我索要替我挡刀的补偿」 愿从驱使,可不代表,她用贞洁相报 安锦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间凝成死结。 这样不易驯服的女人 她凭什么这样傲 视线下移,落在她纤细的颈上。那里,留有一道可疑的红痕。 再向下,她因恼恨,胸口剧烈起伏 他喉结滚了滚,不由失神,不知那是怎样的柔软销魂 他声音低哑,紧紧攥住丰钰的手腕,「本侯什么都能给你。」 丰钰心惊不已地看向他。 他已给的太多,远远超出她所能承受的那么多,便是他对她有所企图,于天下人瞧来,恐也是她赚了。可是 「侯爷」 一道突兀的声音闯入。 门外,侍从回禀「今日那刺客刚刚在牢中,自绝了。」 纠结中的两人似被这声音唤起了几分理智。 丰钰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挣扎神色。 安锦南挺直身躯,阔步朝外走去。 屋中吹入一缕冰霜,又重新被暖意沁润。 丰钰抱紧臂膀,无力地靠着柱子滑落下去。 安锦南怎么会对她,存有那种心思 他是那样骄傲自大的人,向来对女人都是不屑一顾。她便是因为太了解他,知道他是多么冰冷无情寡淡少欲的人,才会觉得如此震惊,如此恐惧。 她视线一眺,注意到身前蓝色的宝相团花地毯上面,点点滴滴粘稠的血迹 她张开冰凉的手掌,满手染着他背上伤处的药粉和血滴适才她出手很重,毫不留情 自己也觉可笑。 已经无从选择退避,欠了他这样多,却又矫情太过,百般的不甘心 又想,待回去那个坟冢一样的家中,诸人又会是何样的嘴脸,打听,试探,暗示恨不得她就此顺从了安锦南,做他见不得光的情人,好为他们再添几笔在外炫耀的谈资 平素口口声声礼义廉耻道貌岸然,如果自家闺女攀上的是高门权贵,当然不觉羞耻,倒觉颜面增光。 何等无耻炎凉。 自丰庆为一己之欲,能谋死发妻的行径,便可见一斑。 安锦南一直不曾回来。 v第三十四章[08.27] 屋中,她独一个儿,守着火光越来越弱的烛灯,睁着眼熬到天明。 梅林深处,安锦南背上尽是血污。 他穿着单薄的袍子,膝上抱了只雪白皮毛的小狐,不言不语已经坐了许久。 不远处的小道上,安潇潇匆匆经过。 她扶着小婢的手腕,脸色因急切而微现潮红。一路穿行过甬道,顺着抄手游廊走往外院。 半明半暗的晨昏中,崔宁脸朝下伏在炕上。侍奉他的小厮端了用过的水出来,上头搭的巾帕被血染红。 安潇潇侯在廊下柱后,眼圈一红,几乎忍不住便落了泪。趁小厮去换水的间隙,她支开小婢,悄声闪身走入那间厢房。 崔宁听得步声,轻轻地,有些急切的他知来人是谁,他不言语,紧紧闭上双目。 安潇潇借着透过窗纸的晨光将他背上斑驳的伤痕尽收眼底。从肩头至尾椎,伤处一览无遗。 侯爷亲赐的五十鞭,不敢不留痕迹。 安潇潇咬住嘴唇,怕惊醒了炕上沉睡的人,眼泪无声落下,又无声地抹去。 那一瞬间,心里有些埋怨。 兄长明知崔宁不会有心害他,却仍不留情面地,给他这番责罚。 崔宁心里何尝好受。他闭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出声或动摇。 身侧为他落泪的人是他不可招惹的人,早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宁可从一开始就远远避开。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任她无声的来,悄悄的去,假作一切他并不知情,假装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事发生。 今日护送丰钰回来的是安锦南身边的另一个心腹卓鸣。甫一下车,就见丰府门前早有候着的管事。 入了上房,众人皆在座。丰钰脸上犹有淡淡的伤痕,丰大太太不免关切道,「昨天被野马冲撞的马车,真是嘉毅侯的」 安锦南车马被袭,街上许多人目睹。 丰家一路派人跟随,更是比旁人先得了消息。 因嘉毅侯向不喜人多聒噪,众人皆观望着,不敢轻易上门探看致礼。 却不知如今嘉毅侯伤势如何,倒有坊间传闻,说安锦南给人行刺而亡,众人惊慌忧心了整夜,才把丰钰这个知情人盼回来。 丰钰神色有些疲惫,她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肩头点点滴滴皆是昨日安锦南背上淌下来的血迹 她轻声道「我不知道。」 丰庆拔高了声线「怎可能不知你不是和侯爷同车而行,还留宿在他府里」 丰钰眸光冷冷朝他看去「父亲知道的既如此清楚,何必再来问我」 她朝丰凯行了一礼「伯父,我身上有伤,想先回去休息。」 丰凯抿了抿唇,他何尝不急切的想探知详情可又不好强留住侄女,只得朝妻子打个眼色。 丰大太太道「钰儿你真不知情嘉毅侯与我们家不同别人,我们也是出于关心」 丰钰垂头叹了声,道「是。」心中冷嘲不已,安锦南何时与丰府来往亲密,不同于旁人是亲眼见着她登上安锦南的车,便把她和安锦南的关系想得龌龊不堪了吧 丰大太太给周氏打个眼色,周氏连忙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丰钰,「好妹妹,长辈们也是关心侯爷,忧心你,你身上伤了严不严重我这就叫人请了郎中过来,给你诊治。」 昨日午后就知她和安锦南的车马受袭,却至此刻才想起关怀她伤势。换做旁人家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怕家中早该找上侯府要人了吧 丰钰借势瘫软在周氏怀里,虚虚朝众人行礼告退。 屋中,周氏百般打探,丰钰只是避重就轻。 「我歇在五姑娘处,实在不知侯爷院中事,也未得到任何消息若伯父迫切想知,我这便再厚颜去侯府一趟,打听清楚」 她如此虚弱,周氏哪能真由得她去见问不出什么,失望地回上房复命去了。 她走后,丰郢便至。 丰钰才换过衣裳,身上青紫处涂了药酒。丰郢搓着手进来,局促地立在门前。 他想关心她,又觉没脸见她。 他想与她解释他的难处,又怕她旧事重提将事情弄得越发不可收场。 丰钰遥遥凝望他,神色似乎比昨日和缓些,指着炕前的凳子道「哥哥坐吧。」 丰郢垂头不语,时不时上下打量她。 丰钰便如昨日什么都未曾发生,淡淡问道「早上哥哥去过侯府么」 他如今在安锦南手底下做事,本是每日辰时前去议事的。 丰郢摇摇头「侯府传下消息,说免了今晨的事务。侯爷生死未卜,我们都很担心」 「只怕,我帮不上哥哥」丰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 丰郢忙摆手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来瞧瞧你。」停顿一瞬,极为难地蹙紧了眉头,支吾问道,「钰儿其实你你和侯爷之间」 「我和侯爷之间,什么都没有。」丰钰声音冷了下去,翻转过头,朝炕里睡了,「哥哥若没旁的可说,便请便吧」 有些事,回不了头就是回不了头。丰郢也许不是为着打探安锦南的消息,而是仅仅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生怕妹妹吃了亏,想要提醒一两句。可在发生过昨日的那件事后,在妹妹知道他如此懦弱无能后,他还有什么立场,提点她 丰郢神色挣扎,张了张嘴,凝望片刻她倔强的脊背,低叹一声,只得怅然若失般离去。 丰钰睁开薄雾浓云弥漫的眸子,嘴角噙一抹冰冷的讥诮。 小环从外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地秉道「姑娘,段家舅老爷来了」 丰钰拧了拧眉,听小环道「说是,是来给段家四爷向姑娘提亲」 无边的浓雾在眸中弥散开。 求婚段清和怎么想的 为着盐场生意,为着接近安锦南,最快的打探消息,宁愿舍了一辈子的幸福,娶她这个年长他三岁的老姑娘入门 段清和相貌好,又颇有才气,段家一族对他寄予厚望,单她回来后听说过的,想与段清和结亲的人,就有好些。 v第三十五章[08.27] 原以为大舅父的提议段家二房不会同意,且段清和是个有主见的人,他怎会应承此事 今番,竟是二舅父亲自携了媒人上门提亲 不过 丰钰脸色沉了下来,可有人问过她的意愿了么 事先不探好口风,直接就请媒人上门,是笃定她不会拒绝 是他们太自信,还是太瞧不起她觉得只要他们肯应,她就一定会答应 丰钰眸色数变,想了一会,淡淡地阖上了眼。 小环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不由试探地问「姑娘不去看看么姑娘和应公子,已经已经快定亲了,不如和舅老爷说明」 丰钰冷笑一声「你不必担心。就算没有应澜生,这婚事也不会成。」 小环不敢苟同「姑娘如何断定」 姑娘婚事艰难,之前甚至差点嫁进了商贾出身的郑英。如今段家上门,愿意亲上加亲,他家毕竟是官门旺族,老爷和太太怎会不应 丰钰叹了一声,「小环,你想想,如今家里是如何猜测我与侯爷」 小环一怔,嘉毅侯么 「他们满心惦记着拿我去换好处,又有什么好处能大过一品军侯」 他们认定她与安锦南有那不堪的关系,正百般兴奋的筹谋如何利用,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她许给旁人 安锦南昨夜没有睡好,身上伤势不轻,约莫午后时分,便头脑昏沉有些发热。 安潇潇急得不行,见他隐隐有些头痛的样子,便欲吩咐人去请丰钰过来。 「别去。」安锦南从帐中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有些急切。 「兄长」平素请丰钰过来,兄长便是未曾头痛也不会说破,还十分配合,今天 安潇潇狐疑地看向安锦南,听他蹙眉道「以后,都不需她。」 他的心意,想必她已明了了。他甚至承诺护她一辈子。 她第一次的逃避推拒他还可归结为是她害羞或慌乱,甚至也可能是被吓住了。 可昨日,在他舍命护她过后 她大抵是真的没有想要攀附的意思。 那又何必强求。 他如此身份,何至强求一个女人 安锦南自嘲一笑,倒入帐子昏昏闭上了眼。 安潇潇细细打量安锦南,她坐在帐前,两手支颐,目光从他高挺的鼻子一路扫下去「兄长,昨日事我听说了。丰家如此钻营,伤害你对他们并无好处,且他们跟随的人一开始就被发现了,说明行事部署并不严密,又怎能事先设计好疯马、箭手、和早混入人群的刺客」 安锦南抿唇不语,抬手轻捶自己的额头。 这一点他也想过,丰家事先并不知他会出现在寿宴上,而后他们一路跟随,若有异动,崔宁亦不会容得他们轻举妄动。 出手的人显然对他的行动路线极为熟悉,甚至可能是早早在侯府外设伏,一路跟随他出行,寻了最合适的时机动手。 但他和丰钰之间,并非因着这件事而有所隔阂,只是原因不好于外人说罢了。 安潇潇瞧他神色,似乎不大提得起劲似的,又想早上丰钰走得时候,神色有些躲闪,不愿提及安锦南,再联系上回安锦南唇上的伤 安潇潇眼珠转了转,笑着凑近道「兄长,你是不是惹丰姐姐生气了」 安锦南蹙了眉。他惹她生气生气的人不该是他么 「兄长,女孩子家难免脸皮薄些,好拿个小性儿什么的,便是再懂事的姑娘,也希望人家能哄一哄她,而不是冰块似的冷战着,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头。」 他闭着眼,并不答话。安潇潇亦没奢望自己这个木头兄长能说出什么,她只絮絮叨叨地道「听说丰姐姐婚事已经有了眉目,那男家是个样样都好挑剔不出什么的,兄长几番和她独处,若是给人发现,说不准这婚事就黄了,人家还要来指摘丰姐姐行止不端。兄长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无异于灭顶之灾兄长却从没什么过意不去的样子,虽说替姐姐办了几件事,可那对兄长来说又费了什么功夫,还不是随手指派了底下人罢了倒是丰姐姐」 她见安锦南并无反感,大着胆子说了下去「丰姐姐为兄长做的,却是顶着婚事告吹名声受损的压力,一次次的无奈上门,她给兄长带来的,不比兄长随口一句吩咐来得贵重么在我瞧来,丰姐姐从没欠过兄长什么,倒是兄长你真该好好补偿人家一番才是。昨日马车受袭,见证者无数,多少人亲眼看见兄长与丰姐姐同车多半这会子已经流言四起。要我说,如今兄长要么做点什么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要么去丰家、和那樊城的应家替丰姐姐好生解释一番」 安锦南眉尖不自觉地颤了下,眼睫一掀张开了眼。名节是命那他飞扑出去为之豁出去的是什么 安潇潇叹了口气,「兄长如今也许还未转的弯来,旁观者清,我冷眼瞧着兄长几番与丰姐姐在一处时的情景,看得真真切切。」 「兄长昨日舍身相救之时,心中所想的,难道只是要护着个奴婢么」 「兄长多年头痛症无从缓解,家中侍婢也有懂得推拿之人,缘何旁人不可,唯只丰钰」 安潇潇站起身来,唇边挂了抹浅淡而苦涩的笑,「兄长休憩片刻,晚点我再过来。若是头疼得紧了,不要熬着,保重好自己才是。」 她脚步轻慢地出了屋子。心中萦满苦苦涩涩的滋味,有些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而身处漩涡中的人,却毫无回避的法子。她愿兄长不必经受此苦。 他这等身份,原就该恣意活着。 至于丰姐姐她真的对兄长没有半点想头么 很多次,她分明可以拒绝,可她没有。 丰钰坐在炕上修剪花枝,屋中窗下一派嫣红浓绿。初冬天气,她屋里倒还有些春意,每每文心进来,沁在那馥郁花香中,都觉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懒懒靠在大迎枕上与丰钰说话,斜睨丰钰拿剪刀的手上有些不大显眼的瘀痕,伸臂将她手捏住,拿在眼前细细翻看了一遍。 「你这双手,只怕与我屋里做半辈子粗活的老妈子不遑多让。」 丰钰缩回手,侧眸白她一眼「你今儿是特来挤兑我的」 文心拈了块糕点含在口中,声音含糊地道「其实我是特来打听你和嘉毅侯的事儿的。听说」 她探过大半个身子,凑近丰钰,「据闻嘉毅侯容颜可怖,不苟言笑,青面獠牙,敌军往往一见他模样便吓破了胆,这才战无不利你和他在一处,不怕么」 丰钰想象了一下文心描述的安锦南,又回想了一遍安锦南那张冰块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听谁说的你父兄难道不曾见过侯爷么哪有你说的那样可怕」 她垂头继续修剪她的花,文心一脸促销笑着低声道「做什么这就向着他啦」 丰钰怔了下,挑眼看向文心。 v第三十六章[09.02] 「你们同车还是在宫里头就有交情的丰钰,别说你对他只是敬重什么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自卑又自大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不是那种好到挑不出错的男人,你怎么肯和他一次次的扯上关系」 丰钰眉头挑了挑。 好到跳不出错安锦南 自大狂,失心疯,喜怒无常,还还动不动就 丰钰恼得面色红了几分,瞧在文心眼里,变成了十足十的默认。 「丰钰,天啊你竟然会害羞」 文心大惊小怪地捏了捏她的脸,「我以为你这辈子大概都会冷静麻木的过下去了,原来你也会为男人脸红」 恼得丰钰丢下小剪刀去抓她,两人笑闹一阵,文心仰在炕上喘不过气,连连摇手道「不行了,我笑没劲儿了。」 丰钰见她头发微乱,脸蛋笑得红扑扑的有些气喘,从桌上提了茶壶给她倒了杯温茶递过去。 文心抱着茶小口小口的喝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红了眼圈。 丰钰怔住,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文心顺势靠在她身上,低低地道「丰钰,你别因着他是嘉毅侯就纵由他。如今外头传的不像话,说你和他早年在宫里就」 丰钰眸色沉下来,以往她和安锦南都很小心。他不怕多费些功夫,将每次会面掩饰得毫无破绽,不至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虽然早料到这次会激起些水花,却没想到传的这般厉害。 连旧年宫中事都给挖出来 谁会知道她和安锦南是在宫中相识 文心声音听来闷闷的,「我怕你吃亏。如今嘉毅侯伤重,却给你带来了这种流言,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无法负责,难道要你一辈子不嫁人,给他守着」 丰钰拍了拍文心的背,自嘲道「你想什么呢嘉毅侯何等样人,他瞧得上我就算他瞧得上,我还不肯呢难道我丰钰非得嫁个鳏夫人人都说他好,不过因他是个侯爷。如你所言,他这人生得青面獠牙,又克妻克子,命格若此,有什么好的」 文心道「我自是知你不会轻贱自己。可你家我听我娘说,你伯母今儿特约了应家太太说话怕不是要给你退亲了吧」 应澜生 丰钰想到此人,就没来由有些烦躁。 她推了文心一把,「别说我了,你和朱子轩如何了我听说前阵子他又来了盛城」 文心撇撇嘴,适才的伤感多愁消弭了去,「能如何耗着呗。人家如今尚不肯低头,口口声声是我不能容人,他半点错处没有。我原是想为我妹妹忍忍的,先随他回家,到时分房睡就是,我和他冷我们的,无畏惹出些闲话来害了我妹妹。哪知人家根本求都不肯求了。他来盛城,还是我二哥在旁人宴会上撞见他回来告诉我我才知的。把我娘也气得不轻,遣了嬷嬷去寻他娘,想从中替我们说和,他娘倒是来了,那幅样子,好像我上赶着要回去,她是施恩于我」 文心如今说起这些事,已经十分平静,可背着人哭过多少回,只有她自己知道。 丰钰难受得握了握她的手。 文心勉强朝她笑笑「没事儿,我习惯了。我爹娘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回去,他们会替我出面,敲打一番朱家。我公公是个好脸面的人,若我爹出面和他说,我婆婆和朱子轩的态度必会因他而软化。可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再不好,也是朱家两个千金的亲娘,他们当年八抬大轿从正门取娶进去的媳妇儿因着我没生儿子,我就再也不算个人」 丰钰眉头一动「之前我找人给你要的方子,你可试过了,如何比起旁的,我更担心你身子。」 当年文心生产亏空不小,这些年来一直月事不调,丰钰一直为此忧心,特替她讨了好几张调养方子。 文心凑近她将自己情况小声地说了。正絮叨着些家长里短的,前院周氏身边的嬷嬷过了来,在外和小环寒暄一阵,等丰钰和文心都洗了脸抿了头发才躬身进来。 脸上带了几分喜气,恭恭敬敬地道「姑娘,适才侯爷府里的任妈妈来了,说是侯爷如今已经脱险,伤情稳定了,五姑娘特遣人来给姑娘和咱家老爷太太回个话,好叫大伙儿放心。还带了一车的补品吃食过来,说是侯爷念姑娘受他带累受了伤,给姑娘补身子用的。如今任妈妈人在上房,太太叫我来看看,若是姑娘身上还好,精神头足,就过去说说儿话」 丰钰怔了片刻,有些弄不明安锦南此举何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奇怪起来。叫她胆战心惊捉摸不透。 如今外头传言传成那般,安锦南在这时候公然上门给她送东西,莫不是打算坐实了那些传言 想到这个可能,把丰钰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定是她疯了,才会如此猜测。 也一定是安锦南疯了,他才会这般的行事。 不行,她得和他说清楚才行 丰钰推拒了要去上房请任妈妈代为向安锦南致谢的提议。 她是个普普通通的闺中女子,即便生活中对什么人有所得罪,也不至于埋伏下此等陷阱行刺于她。显而易见,事情本就是冲着安锦南来的。 在初初安锦南以身相替代她受了那一刀时,她也曾震动不已,心悸不已。可待安锦南做出后来那些事后,她满心的感动震惊都化成了怨念,变得别扭难受起来。 像有什么东西硌在心头,怎么都不舒服。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一切都开始与他扯上关系。 补品药材流水价儿搬进寿宁轩,小环第一回 代她收礼,就是如此大手笔的,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点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怕忙中出错。 搬抬东西的,帮忙点数的,做册记录的,无不是喜笑颜开。 嘉毅侯三字在盛城是太不可忽视的存在,如今更兼了盐政,盛城上下谁不看他眼色过活 当初光是得知丰钰可能与嘉毅侯府的五姑娘交好,丰家上下就已十分激动,如今却是直接攀上了嘉毅侯,他们怎么能不喜出望外 最难得的是,似乎嘉毅侯还十分看重丰钰。焉知丰钰哪一天,就能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嘉毅侯前头的夫人,不就和丰钰差不多的出身若要细细论之,除却丰钰年纪稍大些,身家背景,半点不比当初的冷氏差。 最后一箱东西抬入库房时,丰郢领着段清和到了。 「清和与二舅要回临城,听说你伤了,特来瞧瞧。」 段清和手里捧了一盒吃食,讪然笑道「在天香楼买的几样点心,已经冷了,莫用了」他适才在院外,亲眼瞧见安锦南送来的礼一样样抬进库房。那样大的手笔,将他带来的东西显得异常小家子气。 丰钰抿唇笑道「正饿了,表弟来得正是时候。」侍婢上了茶,三人分宾主坐了,气氛稍有尴尬。 丰家刚刚拒绝了段家的提亲,说是丰钰在外十年,好容易回来,不舍得她太快出嫁。老太太那边也离不得她,想留她两年。 这些话若是在她刚刚回乡时说,外人只会赞叹丰家重情意,如今拿这种话来推拒求婚,明眼人谁看不出是为甚 一个未嫁的闺女和嘉毅侯不清不楚,来求亲的又是抱着什么心思上的门 丰钰借着喝茶的动作,自然地扫了眼段清和。 他瞧来有些无精打采,平素神采飞扬的眸子蒙了暗淡的阴影。和丰郢说话时,虽勉强挂着笑,那笑意却未曾荡开,浅浅勾在嘴角,有些用力的维持。 v第三十七章[09.02] 被拒了婚事,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不了吧 丰钰没有多言,不咸不淡的陪着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时,他才挑眼,看了看丰钰。 视线落在她面颊上,顿了片刻,语气轻缓地道「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待明年三月,外祖寿辰,表姐再回来小住一段时间,我娘和伯母都挂念你呢」 丰钰笑着应了,亲送两人出去。 三人一路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一个邀请过府小住,一个好无芥蒂地应着,讨论届时要玩什么,吃什么,去哪里逛,任谁都没有打破这虚假的温情。 明年三月若钰表姐与嘉毅侯之间的传言是真的,如何还等得到三月届时,怕是两人已经有了名分,最坏也该下定了吧 若嘉毅侯不肯给妻位,以丰家做派,估计也不会刻意拿乔,嫁了表姐给人做妾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只恨自己懦弱,来的太迟。若赶在事发前说服家中上门提亲,结局会不会不同 天空暗沉沉的,雪花漫天飘洒。 段清和回头,见丰钰发上落了片雪花,她近日在家中养伤,穿的是套素色的家常袄裙,纤腰盈盈数寸,显得有些单薄。 他动了动指尖,想抬手为她拂落了发上的轻雪,手抬起寸许,想及自己根本没有亲近的资格,心中空落落的,酸楚不已,强行攥了拳头,将手臂紧紧固定在身侧。 他肖想过的美梦,该醒了。 眼前的她,并不是个需他施舍婚姻的可怜女子。 她背后站着的,是强他千倍万倍的嘉毅侯。 心中苦涩难当,段清和仍是让自己笑了出来,温温嘱咐她道「雪天寒凉,表姐仔细包养,多穿些才好。」 又说「那点心冷了,千万莫用了,着侍婢丢弃了吧」 他亲自排了长队,捂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捧了回来,只为偶然听人说起过,似乎是她喜欢的。 更好的东西他也有,只是觉得都没自己走上几里路买回来的心诚。 晚一步,错过的便是一生。 曾以为自己可以慢慢筹谋,说服家中,待自己羽翼渐丰再来求亲,方显得珍视郑重。 却从没料到,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在等 丰郢远远立在院外,抬手支开了一旁扫雪的小丫头。 他知道清和的心思,昨夜一处饮酒,两人抱头痛哭,各为自己的懦弱和难处。 丰钰点了点头「表弟待我的好,我都记着。」 两人各自说着只有彼此才听得懂的话,就在漫漫轻雪中郑重的作别。 那雪下了一夜,屋顶深翠的碧瓦似铺就了一层鹅绒,树上挂了霜花,用手碰一碰枝头,便洒下无数的银尘。 丰钰在宫里最怕的就是冬天。 井水冰凉刺骨,将手指泡进去,寒凉刺痛,没一会儿就红肿发胀没了知觉。 冻疮年年复发,便是后来做了长宁轩的掌事姑姑不用再做粗活了也不见好。多少冻疮膏涂上去,全没见效。今年指节处仍微微发热犯痒,有些难受,连针线都做不得,早早抱了手炉窝在小炉边上烤火。 屋子里温暖如春。窗下烘着炭道,一来是为温养那些娇贵的花儿,二来便是为着丰钰的畏寒。 她还记得天隆十九年的那场大雪,积雪压垮了锦绣斋的横梁,有个小宫人在里头扫洒,抬出来时,满身的血,将莹白的雪地滴洒了骇人的痕迹。 群臣纷纷上谏,无奈之下,年轻的皇上下了罪己诏,历数自己三十一条罪状,设香案于天恩殿,求上苍不要迁怒于百姓,降灾人间。 那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和另一个姐妹一块儿负责刷洗天恩殿的祭台,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她跪在上面,一遍遍将抹布投入结了冰碴的水里,手早就僵硬麻木掉了,却不敢不使力 那时候真苦,夜里哭着回忆家里的高床软枕,想念厨房炖的那些热汤热饭。 每到冬天,都像是场噩梦。以致后来在长宁轩做事时,镇日守着贵人屋里的炭盆,总是高度紧张着,生怕炭火熄了,那一室的香暖就不再有。 贵人也是苦日子里过来的,两人颇有些惺惺相惜。她尽心尽力的服侍,贵人也竭尽所能的待她好。 如今她回到家里,虽日子并不如意,到底比那时强了些许。 贵人尚还要在宫里苦熬完下半生,不知宫中新提上的那批人可服侍的好么 沉沉想着心事,小环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 「姑娘,侯爷又送了东西过来,太太叫您去呢。」 丰钰怔了下,暗暗有些着恼。 安锦南究竟是想做什么 前儿文心过来,将如今市面上听来的流言说给她听,据说话本子都有了,虽没点名道姓的说及两人的姓名,可那什么小宫女,莽侯爷,盛城拢共有几个这样身份的人 丰钰下地穿了鞋,无奈放下手里捧着的手炉,略装饰一番去了上院。 远远就闻说笑声。丰太太极给面子,每回都亲自招待那任妈妈,明里暗里夸些丰钰的好,顺带打探一二侯爷的心思。 如今传出了那些闲话,按理,是该过了明路给个说法了。 便是不求娶,纳进门也该提前招呼一声。 没道理蹉跎人家姑娘,污人家闺誉,安锦南再势大,这点规矩道理不会不懂。 丰大太太说话的语气极亲昵,不再是客客气气的寒暄,在丰家众人心里,大抵可当嘉毅侯是半个自家人了 小丫头撩了帘子,丰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炕上摆了一排的皮料子,紫貂皮,白狐裘,雀羽氅 又有几样精巧的,兔毛滚边的袖笼子,耳罩,抹额,昭君兜 任妈妈抿嘴笑道「都是人家进献给侯爷的,侯爷素来不畏寒,家里留了几样给姑娘们,其余的都叫送来给丰姑娘。中有几个白狐毛的,是侯爷亲自猎的,见毛色尚佳,望姑娘莫嫌弃。」 丰大太太笑道「怎会嫌弃东西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侯爷有心,处处想着我们钰儿」 丰钰沉了面容,朝任妈妈施了半礼,「还请妈妈回去转告侯爷,这些东西,并上回的补品药材,我不能收。」 她顿了顿,瞥了丰大太太一眼,没给她机会插嘴,「上回受了些许轻伤,养两日便没大碍了。侯爷不曾欠我什么,无功不受禄,我如何能深受这些好处」 任妈妈为难道「姑娘,侯爷只命老奴来送礼,可没吩咐老奴将东西收回去。」 v第三十八章[09.02] 她站起身来,朝丰钰躬身伏下身去,哀求道「求姑娘莫为难老奴。老奴若如此回了侯爷,侯爷不知要如何失望,老奴一家老小都在侯爷,盼姑娘体谅一二」 是说,连代为转告一句拒绝的话都不敢。 安锦南做了些什么,把下人吓成这样 丰钰扶了扶额,「任妈妈,您快请起。」 她暗叹一声,「也罢,这事,我自己与侯爷说吧。」 丰钰正式下了拜帖,邀安锦南和安潇潇于明日天香楼二楼会面。 丰大太太和周氏轮番劝过一回,从女子的本分说到男人的自尊,又从丰钰如今的处境说到安锦南的难得,一言以蔽之便是丰钰如今根本没有拒绝安锦南的资本。丰钰不言不语,转头帖子就送了出门,丰大太太得知消息,不免与周氏一番嘀咕。 然不论他们如何忧心,第二日还是给丰钰备了车送出门。派人一路紧盯着,还特从衙门喊回丰允,叫他暗中先去天香楼候着,时刻观察丰钰和安锦南的情形,一有不好,也好替丰钰描补一二,不得罪了安锦南才好。 丰凯对此颇有微词。 不赞同地数落丰大太太道「各人自有各人缘法,钰丫头能得嘉毅侯高看一眼,焉知不是她清傲之故谄媚太过,恐讨不得好,万一处理不好,反招侯爷厌恶,言我丰氏太过钻营。」 丰大太太冷笑「我一内宅妇人,巴结攀附嘉毅侯与我有何好处还不是为着你们爷们儿前程筹谋眼看二房那郢儿因她妹子的裙带得人高看一眼,以为外头说闲话的还少了以为这事儿如今还能糊弄嘉毅侯迟迟不派人上门说亲,我瞧倒是钰丫头火候不够,连个名分都讨不来,能有多得宠不好生维护,明儿安侯爷还记得她」 丰凯知道妻子这是说些置气的话,摇摇头苦笑没有答话。 天香楼,安锦南和安潇潇对坐在几前,桌上香茶热雾缭绕。安潇潇手执漏勺撇了壶中的茶末,添了一勺沁着梅香的雪水。 没一会儿,小炉上就咕噜噜冒起气泡,瓷壶里的茶沸腾了,溢出淡而悠远的香气来。 对面安锦南手里拿了一本账册,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昨夜收到丰钰的帖子,这一夜的翻来覆去,百般纠结。 他自来还不曾有过这种难捱心思。觉得对丰钰如何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 真要完全放下,不再理会她,冷着她不见面,又觉身边少了些什么。三不五时要头痛一下,似乎身体在想念她在身边时那抹清清冷冷的幽香。 可若要时时惦念着,时时照面,此女冷傲不驯,表面上对他恭敬其实心里不以为然,单从上回她对他出手那般重,就知她对自己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换做旁的姑娘,多半顺势半推半就找他求个名分了吧 总觉如此惦念一个女人,自己疆场上杀出来的那点威风给人灭了似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清早安潇潇打扮停当来请他一道出门时,就见他早早收拾好,坐在窗前看书了。 今儿穿的是身新做的玄色素锦绣墨绿竹叶的夹棉袍子。通体是玄黑深碧,腰上束着乌金宽带,下面坠了两枚玉块,一枚印章。 安潇潇眼睛弯成月牙,硬是忍住没有打趣。 兄长平素虽注意形象,对穿戴也挺讲究,可今儿腰上戴的这两枚可有点不一般,一枚御赐的青玉环,一枚祖传的无暇璧。轻易是不会戴出来见人的,可见十足重视要见的人了。 丰钰漫步上楼,见走廊里守卫森严,每隔几步就立着一个侍卫。连平素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厅也不见人烟。安锦南这样刻意的安排令她没来由有些紧张。往常安锦南每隔几日总要来坐坐,从不惊扰楼下的客人,今天 丰钰不由想了想遥遥随她车马跟踪而来的丰允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了。 可她来此,并不是为着偷偷摸摸与他私会,而是来将事情说清楚的。这般小心谨慎地隔着人不准近前,外人只会将他们之间想象得愈加不堪。 丰钰登楼的脚步不免有些沉重。 安潇潇从走廊深处迎了出来,亲热地挽住她手臂朝里走。 安锦南垂头看账目,及至安潇潇喊了声「兄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视线掠过丰钰,淡淡扫她一眼,丢下书册抱臂倚靠在长榻的靠背上,面容不带半丝笑,好像来见他的只是个寻常属下。 装,接着装 安潇潇气得想笑。 兄长一早就巴巴地赶过来候着人,人家来了又摆出这么一幅冷面,别扭得像个孩子似的,装给谁看呢 丰钰上前行了福礼,安锦南扫了一眼对面的椅子,她便在上坐了。安潇潇亲自执壶替两人倒了杯茶,笑道「姐姐尝尝,这是我自调的北岭梅香。」 话才说完,就觉侧旁一缕锐利的视线落在面上,她回眸看了眼自家兄长,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瞧的模样,分明是在嫌她多余,赶她离开。 安潇潇抿嘴一笑,「呀,这群懒丫头,竟不曾端果子上来,我去瞧瞧。」给安锦南丢了记「那你自求多福」的眼色,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门被从外关闭,屋中只剩她二人,静静的室内茶香萦绕,中有一抹极难发现的清冷幽香,从丰钰身上发散出来。 安锦南近日隐约的头痛似乎被那香气安抚,强行绷住的眉眼线条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指尖轻轻敲在桌上,眼睛不时扫向丰钰,静静等她开口。 在那样的尴尬过后,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已经变作一个透明人,心中羞耻不堪,勉强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才让自己的自尊心好过些,才能鼓起勇气与她照面。 丰钰抿了口茶,来时腹中已经相好千百种措辞。比如要如何声色俱厉的质问他想干什么,比如假作柔弱求他不要害她名声扫地,比如恳求他相助拦阻那些谣言,再比如 她抬了眼,赫然撞上安锦南未及收回的视线。 深沉而灼热的目光,深邃得看不清波澜的眼。 一瞬间,腹稿都化成了乱麻。怎么也理不清该如何出言。 亦忘了要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两人目光交汇,本都是暗中打量着对方,一经撞破,竟难分舍。 安锦南嘴唇动了下,指尖无意识地攥成了拳。丰钰从他寡笑的面上,被汹涌的回忆冲溃了心中堤防。 初见时他腰上重伤,攥住她手按在自己伤处谈笑自若浑不觉痛的样子。 大雨天他跪在储秀宫门前,求见淑妃最后一面而不得时沉默无言的样子。 夜里发起高热引发头痛旧疾,错将她当作逝去的淑妃小声哀求她不要离开时脆弱无助的样子。 深宫甬道上,他穿一身甲胄,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从跪在宫墙下的她面前假作不识漠然经过时的样子。 宫宴上冷眼旁观宸妃对她的羞辱,若无其事转了转酒杯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来「服侍」时的样子。 重逢于盛城之外的官道上,车帘被风掀开,遥遥相对一顾时,他深沉而清癯的样子。 寂静的内室,他蜷缩在屏风之后,戒备而癫狂地抬起眼,而后在她怀中渐渐被安抚下来的样子 几乎,撞见的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时刻。 他知她沉着冷静的假面背后有多少无奈卑微。 她亦知他冷酷无情的面容之下有多么挣扎柔软。 v第三十九章[09.02] 她不曾想过,自己于安锦南,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一次次的扯上联系,一次次的彼此救赎。 回忆发散得有点远了。 他并不急躁,沉默耐心地等她开口。视线落到她握住杯盏的手指上面,指节处许是冻疮复发了,纤细的指头微有红肿。 丰钰让自己莫名汹涌起来的情绪平复下来,垂下眼,淡淡地道「侯爷送来的东西,我不能收。」 「我虽受了点惊吓和情伤,到底是侯爷舍命救回了我。侯爷无需歉疚,那些补品,我当真用不上」 她从袖中拿了本册子出来,轻轻推到安锦南面前。「这是单册,我命人仔细录了详数,如今东西就在楼外车上,一会儿」 「扔了吧。」安锦南垂眼看了下那册子,嘴角挂了抹冷意泠泠的笑。 丰钰看向他,见他面容上满是讥诮,森冷开口,「不想要,随你扔了,烧了,送了人。」 扯开唇角,轻轻俯身过来,靠近她,沉沉地道「我安锦南不曾给人送过礼,如今送了,断不可能收回。」 他不要脸面的么 丰钰咬了咬下唇「侯爷」 「你邀我至此,便说这个」安锦南双手撑在桌沿上面,目光冷硬地看向她,「现在,说完了」 不及话落,突然倾身过来,探过大半张桌案,一把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 「轮到我说了么」 丰钰陡然给他攥住手掌,急忙闪避,他力气大得很,半点挣脱不开。她脸上一红,气恼地瞪向他「侯爷,可一不可再,请您自重」 安锦南冷笑一声「自重那是什么」 他钳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扯向自己这边,隔着矮几,顺势用另一边手臂将她腰身环住,半拖半抱地将她强扯入怀。 丰钰眼前一黑,他已整个人朝她倾来。 头枕在他臂弯中,不由自主地被压制在长榻上,他将她两只手腕攥住,按在她头顶。丰钰身子微颤,眼里有水光,闭紧了眼睛,羞愤地道「侯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与侯爷向无仇怨,侯爷缘何如此相待」 这一刻,因急切而没了顾忌,心底的话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了。 「如今流言四起,我本已前路艰难,侯爷若再要毁我,无异推我去死」 「可我做错了什么自问不曾得罪过侯爷。侯爷几番送礼进门,家中诸多揣测,如今婚事已拒了两门,人人言我与侯爷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不懂侯爷此举何意,更不明白侯爷为何要频频对我做这样的事。」 安锦南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看她说话时胸口急速的起伏。 她许是生气,许是难过,许是懵懂。 原来她并不知么 安锦南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地开了口。 「本侯」 丰钰咬唇,用这样羞耻的姿势听他道「流言,本侯也听说了。觉得」 他俯下身来,轻轻噙住她小巧的耳珠,热气直吹入她耳中去,撩起无边的酥麻痒意 「挺好的。」 丰钰从来不知,原来安锦南耍起无赖,不比那些个声名狼藉的公子哥儿好到哪儿去。 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这样的姿势,这样暧昧的对话,这样的安锦南,突然让所有的语言都苍白起来。 他嘴唇很热,很软,轻轻刮擦着她的耳边,让她心里羞窘不已恼恨不已,曲起腿,下意识撞了上去。 安锦南猛然沉下身躯,将她双腿并整个人都死死压制住。 唇边勾了抹冷笑,戏谑地道「觉得本侯还会容你得逞」 丰钰闭着眼,不敢瞧他。心里无边的恨意涌上,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如今母仇未报,日日蹉跎着光阴。与眼前这人纠缠不休,理不清剪不断的刮连。 自己出宫后其实没一样事做得好。 难不成此生就注定做个服侍人的玩意儿供人驱使、侮辱、呼来喝去的么 安锦南亦不是傻子,丰钰这般表现明显并非是出于羞涩,而是难堪。 可他不想放手。 安锦南贴在她身上,感受身下柔软无骨的温绵。 贪婪嗅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欲念似要炸开来,分裂着他的感情和理智。 丰钰冷中带颤的声音传来「侯爷流言亦可杀人,不知有何好处」 安锦南闭了闭眼,四肢百骸无不叫嚣的渴望被强行抑住,直起身将她松开。 丰钰钗横发乱地爬起来,听安锦南道「坐着。」 阻止她离开,并道「放心」不动你就是。 如何放心丰钰恨不得伸手打他几巴掌。 安锦南敲了敲桌面,道「你可知,流言何来」 丰钰抬眼,见安锦南神色有些不屑的样子,她心中一定,顺着他的话头想道车马受袭,两人暴露人前。可道旁百姓,能认出安锦南的车马不难,却如何认出她是丰钰又如何添油加醋把当年宫中事翻出来乱传 她与安锦南相识于宫中,除了丰家诸人,和嘉毅侯府,还有什么人知晓 丰钰想到一种可能,眉头紧紧凝了起来。 安锦南瞧她模样,知道她大抵已经想透,抱臂倚在身后的靠背上,淡淡道「本侯不曾约束流言,一则,事关于你。丰家费尽心力百般将你与本侯引在一处,加以添描,本侯不知,是否你授意为之,恐乱了你的部署,故而一直未曾出面。」 丰钰登时大恼,横向安锦南,「侯爷慎言」她是疯了么,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她故意将自己和他描绘成一对奸夫、淫、妇,何种部署能自绝至此 安锦南眸中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抿了抿唇,道「二则,流言并非都是虚传。」 v第四十章[09.02] 丰钰扭头睨向他。 安锦南浓眉舒展,笑意已藏不住,「本侯确实有心」 想与你一度春风 只是这话,很难说出口。对自己心中所想,已经全然无法掩饰。 他想进一步。 想更贴近一点。 想名正言顺做他想做的事。 不加强迫的,在她心甘情愿的情境下。 丰钰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想及前几回的难堪尴尬,她霍地站了起来。 是她不该来 是她不该对这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男人抱有能说通道理的幻想 他分明就是存心要坐实那些流言。 他是故意的 至于他为何这样做,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丰钰抿了抿嘴唇,想要撂下什么决绝的狠话然后离开。安锦南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指尖敲了敲桌案,「你这幅模样出去」 丰钰脚步怔了下,心中满溢了恼恨。他凭什么如此气定神闲 罪魁祸首便是他,如何他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瞧她如此的挣扎为难 她闭了闭眼,沉声道「侯爷丰钰感激您几番相助,可不代表」 「够了。」安锦南站起身来,适时打断她的话,「今天到此为止。」 丰钰抿住嘴唇,气恼地看向他。 安锦南拉开门走了出去,至门前,并没有回头看她。低沉的语调传来「明日,本侯会遣人至丰家。」 丰钰攥紧了拳头,疾步跟了上去,「侯爷,安锦南,你到底」 门从外被闭合,丰钰几乎收势不住撞将上去。 她握拳捶了下门板,又抬脚踢了一记。 安锦南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快被他折磨死了 越想推开,越是深陷。越想远离,越是纠缠。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安锦南三个字已经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生活 对旁人,她尚可存有一丝理智,慢慢筹谋算计,可对安锦南此人如此狂妄自大,她该如何 当初就该任他痛死,不予理会 她这般愤愤地想着,胸腔聚积了满满的恼恨。可她知道,如果没有安锦南,她甚至连母亲当年之事都查不出。 她是这样心比天高,却又命比纸薄。 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冷静,其实在许多不加掩饰的恶意面前,她除了愤怒,并没有旁的更好的法子。 她是生活在幽暗得见不得光的世界里的人。 唯用浅薄的力量慢慢筹划些许见不得人的阴私诡计,达成一些不能与外人道之的小小心愿。就连复仇,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与之硬碰。她这样卑微弱小这样颓然不堪 安潇潇推门进来,见丰钰怔怔靠在门旁发呆,她头上一缕青丝拂在面上,钗子松了半边。安潇潇垂下眼,强装镇定地挽了丰钰的手臂,「姐姐,屏风后有发梳,我帮你抿抿头发」 丰钰自不可能这般出门,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任安潇潇将她扶到屏风后面,在桌前落座。 安潇潇从屉中抽出一只镶银嵌宝的象牙梳子,替丰钰解了发髻。 青丝纷纷而落,垂在肩头,衬着素白的脸,比平素多了几丝柔弱的女儿娇俏。 这样的丰钰看来不再是带着铠甲的刺猬,她失落时再不是那般无懈可击,没来由让安潇潇心疼了一下。 前番兄长做过什么,她只是胡乱猜测。今日,丰钰这幅模样,被她亲眼撞破。她毕竟是个未嫁的少女,才知情为何物,肌肤相亲对她是件太遥远的事,想也不敢想。胡乱猜了开头,就窘得自己脸上密布红云。 兄长真莽撞丰姐姐这样神色,想是还没说清楚就 安潇潇对自家兄长的愚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她用发梳细细地替丰钰梳发,尽量斟酌着用词,「兄长从没和女孩子相处过,若有失礼之处,姐姐不要怪他」 丰钰冷笑了下。 怪他她怎么敢 堂堂嘉毅侯府以势压人,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这枚梳子,原是兄长买来想送与姐姐的」 「不止这把,兄长屋里一口箱子里,几十把各样的发梳。」 「姐姐不明,这是什么意思么」 「那当日,兄长未及多想,替姐姐挡住那刀于姐姐看来,也是兄长的一时兴起」 「说句不好听的,兄长这等身份,什么人值得他以身犯险,当时那种情境,又怎容得迟疑半分」 「他是想也未及想 ,便护住了姐姐」 「姐姐还不明么」 「这许多年来,不是没人想亲近兄长,可兄长不愿。」 「家中不是没有旁的懂推拿或医术的侍婢,是兄长不许人近前。」 「姐姐不曾想,为何兄长只对姐姐不同」 v第四十一章[09.02] 丰钰怔怔无言,安潇潇每说一句,心中就烦乱一分。 许多事她未曾细想,如今一一串联起来,脑中不断试图涌出的念头,是她不敢相信的答案。 可 这不是安锦南对她这样无礼的理由。 安潇潇替她簪好鬓边的发钗,拉住她的手,将发梳置于她掌心。 「姐姐,我送你出去。」 丰钰机械垂头,看了眼那枚发梳。 象牙雅润的淡淡光芒,似刺痛了双眼。 她没来由有些眼眶发涩,将那发梳推回安潇潇手里。 「我不要。」 他的怜爱,她才不稀罕。 她哪里有那许多可供蹉跎的时光 算算日子,自己布下的棋局也该开始收网。 总不能在毁掉仇人之前,先把自己毁了。 她目光重新变得清冷。 待走下楼,她已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而出。 门前,丰允气急败坏地原地打着转,一见她出来,急忙冲将上来,「大妹妹,你不曾冲撞了侯爷吧侯爷怎先去了」 丰钰尚未答话,便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 「丰姑娘丰大哥真巧」 应澜生白袍垂地,披着银狐滚边的毛披风,动作轻巧利落地下了马。 「我正欲上门叨扰,不想在此遇着了诸位。」 他目光一如往日般纯净澄澈,干净得没一丝阴霾。 在婚事被正式推拒后,这是她与他头一回照面。 应澜生半点介怀的样子都无,笑着拱手致了礼。 「相请不如偶遇,不若一道往前面铺子里头喝杯茶」 应家在盛城亦有产业,前头慈云茶铺就是他家的营生。 丰允回身看了眼送客出来的安潇潇,神色有些尴尬。 如今妹妹与侯爷这般,在他楼前与应澜生寒暄,会否不妥 丰钰一眼看出他心思,不知出于什么,含笑朝应澜生持了一礼。 「我正有话,想与应公子说。」 应澜生面带喜意,俊颜绽开朗笑「姑娘请。」 转头,安锦南就接到传报。 卓鸣向是惜字如金,垂头立在那儿道「应荣直奔天香楼,接走了姑娘。」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心里翻涌着些许复杂情绪。 卓鸣的话他听懂了,应澜生是早知丰钰的行踪,特地去楼前堵人的。 若初初他还猜不透应澜生的用意,至此时,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安锦南淡淡舒口气,闭目靠在马车厢壁上。 「把崔宁叫回来,着他将功赎罪。一刀之仇,今日便报了。」 他不喜欠旁人,更不准人欠了他。 新仇旧账,大可一并算了。 给人找上门来挑衅,还龟缩着不敢接招,怎是他安锦南的作风 慈云茶铺,是盛城远近最有名的茶铺,收各地最名贵的新茶,以快船快马速运而来,加以独特手作方法和别具一格的包装,卖的别旁处贵上一倍,却仍有无数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这是应澜生接手家中产业后才兴起来的生意,时间不久,堪堪载。他代父侍奉祖父母,安守祖业,没有从仕,凭惊世之才,妙手丹青,撑起一族花用。外供父兄伯叔们安心务政,内保家中老幼饮食富足。 入世而不见俗媚,便是应澜生此人的难得。 人人皆道他是为家族牺牲光明前途,唯他自己知晓,他所求所盼,不过一知心人罢了,甘愿抛却名利权势,安守这小小一隅,能偶然远远瞧一瞧那人,便再没旁的奢求。 三人入了雅间,盘膝对坐在茶案之前,应澜生挥退了店当侍婢,自行卷袖子替两人分茶。 丰允见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身霜白儒衫大袖翩然,举手投足俱是美感,眉浓如墨,朗目若星,通身风雅,心想这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若得此人为婿,也不算辱没了丰家。若也入仕为官,想来成就亦不差吧…… 当即笑笑,从应澜生手中接过了茶盏。丰钰心不在焉抿了口清茶,但觉齿颊留香。与之刚才安潇潇所调的雪岭梅香是全然不同的意境,一个是寒潭濯静,一个是彩湖氤氲。 不由挑眼朝应澜生望去。 不妨应澜生亦在看她,四目相对,他温文一笑「此茶可入得口?」 丰钰点点头,心思飘得远了些。她在天香楼门前与应澜生同行,想来此时消息必已传入安锦南耳中。不知他如何做想,又会有何反应? 当时因他言行着恼,才赌气般跟着应澜生而来,此刻与他如此近距离的坐着,心里漫漫溢起些许的不自在。若非丰允在此,两人家里又有亲缘,今日之举算是极不妥当了。 她向是沉稳,对自己不利之事怎肯做的?只推赖那癫狂自大的安锦南,频频叫她乱了方寸。 丰钰长舒一口气,淡淡应了一声。 应澜生注视着她,见她右边鬓角处有一抹小小的划痕,颜色已极浅淡,想是当日所伤,不由眉眼微沉,低声问道「听说前番丰姑娘在杏花街上受袭,可伤着不曾?」 丰允代为答道「已不碍事了。侯府送来不少补品,另有除疤祛瘀的药,均有奇效,澜生不必忧心。」 应澜生点点头,知道丰允这是在提醒着他,丰钰已非他所能肖想的人了。 v第四十二章[09.02] 又想,原来传闻非虚,果然如今丰钰与安锦南之间,已过了明路,开始公然往来…… 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早已预知的事被摊开在太阳底下,本就与他不相干,这虚假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只是他借口靠近安锦南的幌子,又有什么好酸涩烦闷的呢? 丰钰此人,虽也是极秀丽的女子,可便她再好,又如何比得过阿言千万之一? 为何他会在乎? 为着曾有一段虚名挂牵,觉得自己与她有了些许的联系么? 应澜生不动身色替丰允续了杯茶,指尖在茶壶上轻轻扣了三下。丰允垂头致谢,丰钰在旁,余光瞥见雅间帘外一名侍婢悄悄退了下去。 三人说了些闲话,不多久,便有丰府的从人匆忙进来,朝应澜生道了声失礼,与丰允报曰「家里马儿受惊,车里的东西滚了一地……」 丰允腾地站起身,「你们如何做事的?」 应澜生忙劝「牲畜难驯,想来不是贵仆不仔细,不知车中有何物,丰大兄可要去安排一二?」 丰允点了点头,有些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 茶铺里院不深,且已停了车马,这才将丰家马车停当在后巷,哪知就出了这等事!当真事事不顺,心里还有些怪罪起丰钰来。 丰允一走,室内就只剩丰钰和应澜生二人。侍婢们都守在帘外,虽这雅间是半敞的,仍叫丰钰有些悚然。她面容不变,与应澜生闲说了几句家常话,应澜生替她续了第三杯茶,她实在有些喝不下,抬眼看向帘外,想唤小环进来问问丰允怎还不回来,应澜生此时止了笑,淡淡瞥她一眼。 「钰儿是为安侯爷才拒了我么?」 这话说得有些轻佻,在两人关系已经分明了楚河汉界之后,应澜生如此唤她,问出这样的言语,除了要挑衅,或是故意调戏,丰钰想不到还有旁的用意。 如今真面几乎已经揭开,彼此再无需掩饰,从今后再接近的机会几乎没有,丰钰不是傻子,她只结合前因后果一想,便猜出了一直存在心底的疑团。 此时的丰钰反不急躁了。 她持茶在手,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眸半垂,轻声道「应公子不是都知道了么?」 应澜生哑然失笑「丰姑娘从一开始便态度不虞,亦是为着安侯爷么?」长长叹了一声,眉眼染了冰霜,所有的温文气质都陡然变得凛冽,「既如此,何不早早拒了此事,缘何应我母亲数次邀约?」 当真,便对他半点动心亦不曾么? 事已至此,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答案。他朗风霁月若此,事事要求一个体面,对自己于此事的较真程度,亦觉无法理解。 可话已脱口 ,无可挽回,他想知道答案,想要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其实丰钰曾试过的。 一次次的给过他机会,也给过自己机会。 初见时难道不曾为他的风采所惊艳过么?只是无法装傻,无法去忽视某些太过明显的漏洞。 他如此为人,又岂会那般急进?多次与她独处,表现出对她极满意的样子,她相信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聪明守礼的无双公子,不该是这种表现。 且,她自问并非绝色淑媛,亦无特别的才干,如何能叫如此人物一见倾心,为己折腰? 凡是太过容易得来的东西,她都不敢要。 守住本心,不属于自己的那些,她亦从来不敢奢求。 「公子当真要求个明白?」丰钰冷笑,「从一开始步步图谋,用心不纯的,难道是我丰钰么?」 应澜生眉色一凛,视线在她平静无波的面上停驻片刻,然后,他咧开唇角,凉凉笑了,心底微凉又苦涩的滋味萦了满怀,舌根有些发麻,低哑地道「原来,姑娘一直是在防备着我。」 早该知道,宫里头打过滚安然出来的女子,怎可能是那纯情懵懂之辈。怕从一开始自己作出的深情姿态,在她看来就只是笑话一桩。 他觉得有些挫败,勉强维持着笑颜「不知我失在何处,姑娘可否赐教」 「我势微力薄,公子突然与我攀亲,难道不曾打听过我在丰家的处境么?」 「公子名声奇佳,在外无人不赞,这等人物突然对我有所求,难道我不该怀疑么?」 「便我愿信你是真心,可你故技重施,在我面前公然设局,难道我是傻子,到现在还看不出么?公子分明从一开始就轻视了我,没将我放在眼里。」 应澜生神色微怔。公然设局? 他手触及杯盏,陡然明白过来。 适才他叩击茶壶,安排惊马,果真便与当日袭击安锦南时,是如出一辙的手段。 是,丰钰没有说错。是他太过自傲急进,太过轻敌。 不过……应澜生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两手交握,背靠在身后的壁上,半是赞叹半是可惜地道,「姑娘冰雪聪明,澜生拜服不已。」 丰钰淡淡道「其实公子还算错了一点。」 她挑眉,朝他看去,一字一顿的道,「恐你情报有误,我与安侯爷,从来都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即便你将我扣留在此,他亦不会因妒而来。你不仅轻看了我,也错看了他。」 丰钰缓缓站起身来,朝他福了一礼,「那么,不多耽搁公子,丰钰告辞。」 应澜生没有阻止,丰钰已扶了小环的手臂,朝外走去。 阳光甚好的天气,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凉凉的碎屑落在颊上,很快就消弭了行迹。 道旁,一辆雕金锦饰的马车停在那儿,崔宁神态谦恭,正与丰允说话。 丰钰怔了下,下意识回眸朝应澜生看去。应澜生好似早料到会这般,对她淡淡一笑,似乎在说,「你瞧,你骗不了我。你和安锦南分明就是这种关系。」 丰钰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雕金马车掀了开来,玄衣鹤氅的安锦南自车中步出,越过丰允,在漫天飞雪中,缓缓朝丰钰走来。 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 他脚步沉稳,步伐宽阔,一步一步,像是踏步在她心尖之上。也像是重重的踩着应澜生的胸腔,又恨又怒,难过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安锦南沉声道「上车。」 他面容肃杀,不见半点柔情。适才在天香楼中那个眉眼带了笑意的人,与眼前这面沉如水的,似是两个人。 他淡淡吩咐这句,带着不容拒绝的果断。 好似她本就是该听他所令,为他所护一般。 应澜生抿了抿唇,从屋中踏步而出。 安锦南淡淡扫一眼头顶的匾额,慈云茶铺,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据说是应澜生的手笔,为盛城内外所赞…… 他自来不喜文秀之人,尤其眼前这种,诳骗无知妇人的伪君子。 v第四十三章[09.02] 安潇潇从车中探出头来,朝丰钰招手。 走雪飞霜的室外,街巷上清冷无人。 丰钰已猜知上回安锦南受袭一事的幕后之人,她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提醒安锦南一声,可……一撞见他的面容,听他对自己说话的命令语气,再想及他此刻出现于此的原因,她顿时什么都不想说。 关她什么事?他便是吃亏太少,才总觉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在意的。旁人的名节,旁人的意愿,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这样自大狂妄,看不出人家的意图,只怪他自己蠢! 丰钰沉了沉面容,远远朝安潇潇施礼「不劳安姑娘费心,天雪路滑,姑娘慢行。」 丰允满面不解「大妹妹你……」 安锦南听着这句,脚步微怔了下。他并没有回头,如回到自己家般,不等应澜生邀请,便阔步走了进去。 崔宁近前,低低地提醒「姑娘若不愿当众出糗,还请上车。」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可闻。那语调中浓浓的威胁不加掩饰,意思是即便丰钰不肯,他也会强行将她送入车里? 丰钰眸色冷下来,攥紧了拳头,……但凡她面前的丰允能替她说上一句…… 罢了,她还奢求什么? 怪她生来轻贱,徒有傲骨,权势面前,却根本没有半点尊严。 车中静的可怕。安潇潇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面容黑沉的丰钰。平素她便是不悦,亦不会若此般直接黑了脸。 丰允随车而行,没听见里面半点声息。他不由回想适才安锦南的模样,那肃杀威严的面容,是生怒了吧? 怪他当时没及时推拒,还容妹妹与应澜生独处了片刻。 侯爷那种身份地位,怎会容许自己的女人与旁人刮连? 安五姑娘平素待大妹妹亲近,也不过是看在侯爷份上,如今她行止不检点,想必五姑娘也要给她脸色看。 大雪天里,丰允胡思乱想,纵马缓缓行在路上,只心惊得出了一脊背的汗。 气氛剑拔弩张的还有慈云茶铺雅间内。 安锦南望着桌上未及收去的茶盏,想象适才与应澜生对坐的她,是否不时与对面这人四目相接,眉眼交缠? 丰允被借故支了开去,两人孤男寡女独处有一盏茶的时间。男男女女在一处背着人,能做出些什么好的? 这应澜生生就一张小白脸,不知多少少艾为他倾倒,丰钰那种数年不曾沾过男人的,能不假作娇羞半推半就? 她那双手,想必不忍心打在这小白脸面上,亦不会舍得用膝盖撞他的那处吧。 安锦南下意识地扫了应澜生身下一眼。 桌案挡住视线,看不出什么。那滋味他尝过,痛不可言,足足养了一天半才好…… 这小子挺得背直身正,半点不是被人袭击过的模样。 不由怒生满怀,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越发要去想,丰钰与应澜生做与自己一般亲近的事时,是怎样的模样…… 安锦南胸腔欲要爆开来,拾起沾了一点唇脂的杯盏,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攥得粉粹。 碎瓷在他手掌中粉齑般纷纷落下,桌案茶水淋漓…… 应澜生沉沉地笑了。 安锦南,还真是在意丰钰啊…… 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冷面煞神,这么瞧来,处处是弱点呢。 应澜生翻起一只新的茶盏,小炉上刚好水滚,他分了茶叶在杯中,替安锦南倒了水,推过去,「侯爷请茶。」 安锦南不接,应澜生又笑了声,「侯爷顾忌什么,怕我在茶中做了手脚不成?」 「脏。」安锦南长久不语,许久才吐出一字。靠身在余有微香的软垫上,心想,适才,她就坐在这里…… 应澜生眸色怔了下。接着嘴角荡开了轻笑。 「侯爷真是直白。」 初次与安锦南对上,对方与他说出的第一个字,竟是嫌他这里脏? 应澜生觉得确实传闻有误。 安锦南一介武夫,这行事说话,处处透着鲁莽自大。倒是他从前太过小心了,将他看得太深沉了么? 安锦南抚了抚手掌,面不改色将指头上嵌入的碎瓷拨出来。 「本侯来了。」 他张口,说了第二句话。 这话不用多加解释,两人各自明白其意。 应澜生百般筹谋,不就是为着接近于他? 应澜生淡淡笑了,两手交叠朝背后壁上靠去。 「澜生有一问,想请侯爷赐教。」 安锦南无可无不可地敲了敲桌案。 应澜生道「两年前,侯爷初入盛城,于花朝节的花市上,可曾遇见过一个绝色女子?」 安锦南嗤笑一声,「本侯每日见过无数的人,难不成一一记得?」 应澜生沉着的面容突然涨的粉红,他似极愤怒,身子前倾,目视着安锦南道「她怎是寻常女子?你若是见过,又怎可能不记得?侯爷是怕自己做过的恶事被揭穿么?你缘何不敢说真话?」 安锦南挑了挑眉。 什么状况啊?踩猫尾巴了? 什么女人这么要紧,让樊城公子为之方寸大乱? 安锦南倒生了浓浓的兴致出来,嘴角勾起不易发觉的浅笑,「你接着说。」 应澜生双手握拳,紧紧盯着安锦南的面容,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侯爷为美色所迷,纵由家仆当街打死了她的丈夫,将其强夺回府,整整三天……」 v第四十四章[09.02] 「侯爷还不肯认么?当年事,我多番求证,无数人见证过侯爷的家犬对她丈夫动手。侯爷敢对天发誓,说自己不曾做过么?」 「侯爷可知,您仗势欺人,毁人贞洁,对旁人造成了何等伤害?她因你暴行痛失腹中骨肉,为夫家所不容,名节受损,为万夫所指,无奈唯有寻死……」 当日初闻这些事时,他的心几乎痛得麻木掉了。每每想及他当成神明一般倾仰的阿言被人如此轻贱,就心中揪痛,难以呼吸。 「若非我救下她,于此时,只怕红颜已殒,秀骨成灰……侯爷害人一生,致人家破人亡,就因您权势滔天,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您不记得了么?」 安锦南听了大概,见应澜生一幅恨极的模样,探手从袖中捋出那枚金凤冰蚕香囊,百无聊赖地把玩一番,缓声道「确实不记得。」 他手上人命沾了无数,哪能一一记得姓名?司刑官手底下拷打了三日的妇人也不是没有,他怎知那是何人? 「嘭」地一声,应澜生掀了桌子,他双手握拳,朝安锦南扑来,一把攥住安锦南的衣领,目龇欲裂地道,「你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那是人命,几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欺她辱她,害她若此,怎可轻飘飘一句不记得了,便将她所受的一切苦楚抹清?」 安锦南没有闪躲,他任他无礼地揪住自己的前襟。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不然呢?你欲再行刺本侯一回?为她逝去的丈夫、胎儿偿命?」 应澜生眸子猛缩,伸出去的那只手有些发颤,他神色纠结,嘴唇紧抿,许久,方松脱了对安锦南的钳制。 「侯爷有证据么?」他坐回原位,愤怒似乎平息了几许。 挑眉看向安锦南,沉沉地道「侯爷是何意,澜生不明。」 安锦南从鼻中「哼」了一声,指尖捋着那香囊上面的穗子,「本侯处置你,处置应家,需要证据?」 他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般,嘴角弯起,轻轻地笑出声来。 「是你太高估你们应家势力,还是太看不起本侯?这般粗浅的设伏,觉得本侯瞧不出?」 应澜生紧紧攥住袖子,盯住安锦南道「澜生不过想与侯爷求证当年事,侯爷说的,请恕澜生……」 「你倒不曾蠢透!」安锦南道,「知道会祸及你应氏一族,行事之时,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筹谋的不错。」 应澜生嘴唇紧抿,不曾答话。 听安锦南缓缓道「你知道丰家想张扬本侯与丰钰的事,着人故意怂恿丰家,叫他们的人做你的前哨,隐藏好你背地里的势力。你亦有几分手段,可保那刺客宁死不吐真言,可你万万不该将本侯当成了傻子!」 安锦南语调陡然转厉,身体驱前,隔着翻倒的桌案,一把拧住应澜生的脖子。 「本侯便在你眼前,若要行刺,何不大大方方的动手?用一个女人做饵,引本侯至此,你不觉自己行事卑鄙,半点都不硬气?」 「既怀疑本侯伤了你宝贝的那人,何不就此替你那心爱之人报仇?本侯便是瞧不得你这故作深情的模样!分明是个不顶用的孬种,却来替旁人找本侯叫冤!」 他手上用力,不论应澜生双手如何抓扯,都无法让他的手掌松脱。喉中的手不断缩紧,空气从胸腔中一点点流失。 应澜生并不怕死,他唯独不能容忍安锦南这种品行低下作恶多端的人轻视于他。可他说不出话,连呼吸都不能。 死亡近在眼前,他在等……撑下去,只需一瞬…… 他目光艰难地看向烧着滚水的小炉。 安锦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骤然嗤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在等,那炉火里面的药力发作?」 应澜生双目猛地瞪圆,不敢置信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目中滑过一丝轻蔑,手上一松,放开了他。 应澜生捂住被攥出青紫瘀痕的脖子,目光惊恐地看向安锦南。 他从软垫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遮住身后窗纱透进来的光线,手中冰蚕香囊轻轻摆动了下。那穗子通体金丝织就,发散出明晃晃的光点,刺眼而鲜艳。 「你提水斟茶之时,在炉中投了香屑。」安锦南语气轻松而笃定,握住香囊凑在鼻下深嗅了一下,淡淡笑道,「所以本侯才说,你蠢。你把本侯当成什么人?」 「本侯疆场上,隔百里飞箭取敌首。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啧啧……本侯与你多言都嫌失了身份。」 他不屑地迈步跨过应澜生。 行至帘前,脚步顿了顿,「你埋伏在外的杀手,已给本侯的人挑了。」 应澜生如坠冰窖,如何不能相信,他苦心筹谋,终于盼来这一刻,竟早已给人看破,轻松推翻? 「应家在背后,开凿多处盐井。把持辽东盐市多年,赚的也该够了吧?」 安锦南叹息道「应从云在京中做到四品大员,身为御史,弹劾无数昏官,他长子安守樊城,孝名远播,从来不参与政事,亦不勾连官府。凭一己之力,撑住樊城应氏全族,这样的贤人,当真有么?」 安锦南轻嘲「为了守住这盐里藏着的数不尽的雪花银,应荣,你当真牺牲不小呢。」 可惜,当今盐政是我嘉毅侯。 安锦南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阔步从屋中走了出去。 室外,大雪铺地,崔宁躬身上前,秉道「侯爷,钉子已经全部拔除,共三十二人,早在昨晚就已埋伏在附近各处。」 安锦南轻哼一声,并未回头。 淡淡丢下一句「给本侯将这匾额砸了。」 崔宁躬身应是。 伴着一声巨响,屋中脸色灰败的应澜生不由自主地颤了下身子。 他绝望地抓住头发,将一丝不乱的儒巾扯落。 低低地弓下身去。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面上。 他不甘心。 怎么会? 怎么会? 他生怕安锦南再有脱困之机,早早备下那软骨香,专用来对付安锦南这种习武之人。 等到安锦南头脑昏沉地离开,他埋伏在道旁的人就可齐发百箭。而这一切,谁能与他扯上什么关系? 分明从头到尾,布置得毫无破绽。 怎么会,怎么会让安锦南看出来? 他纵不惧豁出命去替阿言雪恨,亲手宰了那安锦南。可他的族人怎么办?他爹爹怎么办? v第四十五章[09.02] 应家一门百年挣得的贤名怎么办? 全毁了……全毁在了他一人手里…… 丰钰说得没错,是他太轻敌了。 是他从一开始就太自信。 他不但不曾虏获丰钰的芳心,更不曾报复安锦南半分…… 屋前的亭子里,丰钰头戴兜帽,披着银红滚毛披风,静静地等候来人。 杏娘提着小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面。 这场雪好大,只一下午,就将整个盛城的原貌掩住了。 处处银霜素白,处处冷雪冰花。 杏娘脚上没有穿木屐,薄薄的绣鞋底早已冰透了。 她喜欢这样的冷,能让人保持清醒。 她需要清醒,唯有清醒,才能图谋自己想要的一切。唯有清醒,才不会滑倒在那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白白填了命去。 丰钰目视她走近,周围的人早已支了开,唯小环远远守在侧旁道口。 丰钰敲了敲桌面,将掌心藏着的小纸包递了过去。 杏娘垂头将那纸包接过,动作麻利地收入袖中。两人不曾言语,丰钰只抬眼朝她点了点头。 杏娘准确接收到丰钰眸中的决然,她手微微颤了颤,抿住嘴唇,朝丰钰重重点了下头。 她知道。 一切付出将在近日得到回报。 她的结局会如何,她不敢想。 姑娘初次找上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带着满腔恨无处诉,又不知前路如何走下去的迷途羔羊。 此刻,她摒弃了许多东西,愿为心中那小小的信念之火搏一回。这已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好的事。 最坏的下场不过是一死,这些年的苦都熬过来了,死倒成了解脱。 杏娘想,自己这具身子是污了,也许死了,自己那份曾经许给某个人的真心,才不枉了…… 可惜的是,一直没机会与他倾诉,也没资格与他倾诉…… 杏娘沿着来路往回走。 东西内院连着的小门上的守门婆子早已是丰钰的人。大姑娘是个有本事的,不知从何打听了许多那些家生子都不知的事,一个一个找准了弱点,一击即中,没有她笼络不成的。 便是自己死了,姑娘也必会信守承诺,替她赎出幼弟,供他过不着风雨的安稳日子…… 那便,再无任何遗憾了…… 杏娘冰凉的双足加快了步子,袖里紧紧藏着那纸包。跨过小道,一路朝西府上房而去。 今夜是与她同屋住着的桐娘上夜,魏嬷嬷守门……杏娘过去,在门畔咳了三声,魏嬷嬷就快速开了小门放她入内。 一场避着人的会面发生得悄无声息。 只这会子上房还点着灯,窗上引着扑棱棱的火苗的影。不时从内传出几声娇呼,——太太不年轻了,这做派却还似小姑娘一般,百般的不依、非急得男人连呼奶奶才肯许…… 这戏码连杏娘亦已经摸得熟透了。 她还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今儿丰庆在太太处讨不到好果子。 太太的日子她向来细细算着,从不会有错。 魏嬷嬷与她打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杏娘匆忙越过正院,绕到了后罩房自己的房间。 不多久,就见丰庆从里气呼呼地披衣出来。隔着窗,娇呼变作低泣。桐娘在屋里守着,听客氏低骂着男主子,不敢应话,也不敢离开。 魏嬷嬷飞速躲到门旁小屋里,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丰庆毫无顾忌,直奔后院而去。 杏娘才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热水洗了冰凉的双足,穿着素白的棉布中衣,披散长发吹了灯躺下。 「嘭」地一声门被凿开,杏娘顿了下,紧紧捏住被角。 下一秒,丰庆跳了上来。 他霍地掀开她身上薄薄的被子,褪下裤子钻了进来。 每次都痛……不等她有半点适应。 她低声告饶,手脚僵硬地忍受漫长的折磨。 他苍老的皮肤是那样松弛难看,她别过脸,恨雪光太亮,将他丑态看得如此清明。 丰庆来势急骤,去势颓然。觉得尚未发泄,便软若棉团。 他败兴地从杏娘身上滚下来,躺在她身侧大口地喘息。 杏娘艰难移动身子,披衣下地点了灯。 光照下,他脸色青白眼底乌黑,艰难地大口喘息,似累得不行。 杏娘长发披在素白衣上,胸口微露风光,温柔而担忧地道「老爷是怎么了?」 丰庆眸色一厉,张口反问「你什么意思?」 嫌他不行? 他向是很行的。只不知近来…… 杏娘摇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下「老爷近来面色不佳,杏娘其实早已看出来了,只是近来老爷与太太形影不离,没机会关怀老爷。老爷是这个家上下所有人的天,定要好生保养自己,老爷如今正当壮年,自是无恙,杏娘只恐是老爷太累了,心疼老爷……」 她言语温柔,将丰庆烦躁失落的心绪安抚了些。仰面对上她微弯的身子,透出那片亮眼优美的雪光,他觉得自己又兴奋了。 v第四十六章[09.06] 杏娘不及反应,陡然被丰庆抱住腰带了下去…… 前院屋中,客氏骂累了,重新打水洗了脸,见桐娘在旁欲言又止,不由横她一眼,恼道「做什么这幅鬼样子?有什么就说!」 桐娘吞吞吐吐「奴婢只是胡乱猜测,不敢说……」 客氏顺手将装有热水的铜盘掼到地上,「说!我能吃了你不成!」 桐娘硬着头皮道「是……是杏娘,才刚我去茶房提水,撞见杏娘从里头出来,提了热茶出去。她没看见奴婢,奴婢看见了她,肩头披件衣裳,依稀……」 她挑眼看了眼客氏,垂下头去,声音低不可闻「依稀是老爷的袍子……」 客氏一时没听清,更多的是不敢信。 她提高了调子,阴沉沉瞪着桐娘道「你说什么?」 桐娘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客氏登时就从床上跳了起来,鞋也未穿就朝外奔去。 桐娘连忙跟上,却是步子稍慢了些,没能拦住客氏。 就这样任客氏气势汹汹地冲去了后罩房。 丰庆手中接了茶,眯眼享受杏娘跪在地上给他捶腿,不知捏到触及哪处神经,那处竟又来了劲头…… 杏娘骇然缩回手,面色苍白地仰头看向丰庆「老爷?」 丰庆亦恨。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这个样子,绝不正常! 可……心头起火,不得不灭,他一把扯住了杏娘的手腕,咬牙切齿的将她箍住,杏娘低声地哀求「不要了,老爷……」 丰庆哪里容得她拒绝? 杏娘痛苦地闷哼一声,侧眸看着炕侧的烛灯。 不住地给自己打气,这种屈辱,快到头了,就快到头了…… 「嘭」地一声,门被人从外撞开,客氏目龇欲裂,望着炕上的两人。 「丰瑞纯!你对得起我!!」 风一般冲进来,将丰庆的头发揪住,扑在他身上没头没脸的撕打。 丰庆和杏娘都挨了好几下。丰庆本是箭在弦上,突然受惊,立时委顿,他心惊之下,怒不可遏,反手抓住客氏的手腕,翻起身来将她一推。 客氏气得几乎要晕去,全身气力都拿来撕打两人,不妨之下给他一推,仰面就朝地上倒去。后脑重重撞在地上,眼前登时金星直冒。 她随手一抓,抓住的竟是件女子的小衣,客氏又气又恨又伤心,登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才在她屋里百般哀求磨蹭的男人,转眼就背着她摸进了下人房。 还为了个不值钱的贱婢打她? 客氏觉得天都塌了。 多年夫妻情深,她做错过什么事他都不曾这样对待过她。 此刻后脑凉凉一片,眼前阵阵的看不清东西,她只觉自己大抵是给他推伤了,悲从中来,哭得全没顾忌。 「丰瑞纯!你这好色的老狗!」 她口不择言地骂道「你稀罕那些个贱人,大可与我明说,十房八房我也给你抬进来,叫他们轮流伺候你高兴。你把我当什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人,前脚从我屋里发脾气出来,后脚就跟这贱婢抱成一团眼气我。你把我的脸往哪搁?」 丰庆本就在疑心自己的身体,给她一惊之下骤然无力还不知会否做下病根,此时又听她胡乱的咒骂,声音尖利刺耳,情态百般不堪。再一抬眼,见门前竟站着七八个人。桐娘和那些个守门的婆子、小厨房的妈妈们,竟都给惊醒了围了过来。 那门大敞着,冷风呼呼地灌入,他身下什么都没有穿…… 丰庆何曾丢过这么大的脸,不管是为阻止客氏的胡言乱语,还是保住自己颜面,他都不能再放任…… 但见他额上青筋爆起,挥手一掌打在客氏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打得客氏整个人懵了一瞬。 脸颊刺痛传来,她不敢置信地仰头看向丰庆。 夫妻十余年,他为一个贱婢当着众多仆从面前,打她的脸!! 客氏捂住脸颊,满面是震惊忿恨。丰庆并不理她,铁青着脸,朝门外站着的一众下人怒斥「滚!都给我滚!」 外头众人以桐娘为首,个个缩头垂肩,悄无声息散了去。 客氏怒号道「你怕什么丑?你当众这般撕我的脸,你还想要颜面?」她已经没了理智,状若癫狂地从地上跳起来,扑到炕上就去揪扯杏娘,撕她的中衣,打她的耳光,扯她的头发。 杏娘连呼「太太饶命」,护着自己的头脸怕给她抓伤,丰庆见闹得不成样子,连连怒喝,「有完没完!」 客氏母老虎般转过脸来,对着丰庆狠狠啐了一口。 「没完!」她泪流满面地道,「你若是光明正大跟我过了明路,我把她摆在房里又如何?你偏要偷偷摸摸背着我,你把我当什么?」 丰庆给她气得冷笑「把你当什么?过了明路?你有那个器量?前番杜姨娘我不过稀罕了两日,你怎么做的?哄着我把她身契要了去,趁我不在家,转眼你就把人赏了你弟弟!」 「许姨娘入门比你还早,你准我沾她一毫么?但凡我去了她房里,你便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好好的人给你欺负得没两年就犯了心悸去了。你这妒妇,是我猪油蒙了心给你哄住!如今瞧来,你还不及当日的段氏贤淑!」 客氏最是听不得这话,身子气得乱颤,「丰瑞纯,段氏那么好,你怎不和她好生过日子,去樊城祸害我作甚?」 悲从中来抹着眼泪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没名没分就跟了你这不要脸的色胚,好容易熬死你老婆,进门给你做那伏低做小的填房,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内院,我如何对你不起?是我客婉华比那些贱东西少了鼻子眼睛?还是我伺候得你不及她们?你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还要念着偷外头那些脏东西,屋里哪个丫头你没上过手?你给我难看我凭什么叫你好过?丰瑞纯,我娘没骂错你,你就是个光知道钻女人裙子的窝囊废!!」 丰庆给她骂得满脸通红,他已经十分克制,这些年自问不曾对不起她。 若在平素背着人他也肯赔小意地哄一哄客氏,可他余光一瞟,对上杏娘饱含企盼和哀求的眸子,他瞬时心中一颤。 男人自尊心作祟,他如何都得硬气三分,当即冷笑道「是了,做我丰某的填房是委屈了客小姐你。你不愿做,无数人愿意哭着喊着求我纳娶,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水灵娇嫩的小花?事到如今我也不怕挑明了,这些年见到你我就腻味,弄到今天家宅不宁难道不是你搅风搅雨的结果?若非如今顾忌着钰儿和安侯爷的事儿你以为我还能容得你猖狂?不过是怕家里闹停妻叫我亲闺女在侯爷面前没脸罢了!」 「好哇!」客氏伸指指着丰庆,恶毒地道「你终于把心底话都说出来了!你真当你闺女是个什么金贵东西?宫里不知给哪些达官显贵玩厌了,入不了皇家的眼才给送出来归了乡里,你真以为嘉毅侯能瞧得上她?怕是她用宫里学来的那些狐媚手段赶着伺候人嘉毅侯罢了!」 「你给我住嘴!」儿子如今的前程全系在嘉毅侯身上,丰家未来能不能再进一步全看嘉毅侯肯不肯照拂,丰钰如今便是整个府里的香饽饽,谁会没眼色在这个时候去触她眉头? 瞧着客氏这幅刁钻恶毒的面孔,想及她素日骄纵张狂的性情,大有可能,前脚出了这里后脚就跑去拿丰钰出气。 如今任何事都不及攀上嘉毅侯来得紧要,近来无数人巴结他,给他送礼,哄得他飘飘然如登仙化羽,不知几多快活,如何能叫客氏这毒妇在这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v第四十七章[09.06] 丰庆面色沉下脸,紧紧咬住牙根,客氏没注意他脸色,觉得骂得不解气,手里还攥着杏娘的头发,当即眸色一厉把杏娘从炕上拽了下来。 杏娘「啊」的一声尖叫,跌下炕前死死护住肚子。 丰庆上前一步,一把扯开客氏的手,把杏娘护在身后。 「你闹够了没有!还嫌不够丢人!」从胸腔里用尽全力的一吼,铁青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客氏给他吼得一怔,抬眸用一双泪眼凝望着他,和他身后被他护着的杏娘,她突然悲从中来,声音陡然软下,带着无限的凄楚,「你……你当真,要为着一个贱蹄子……与我……与我生分?」 她泪珠子成行地滚落,丰腴的身上只着单薄的寝裙,脚上连鞋都没有穿…… 丰庆眉头一凝,眼里的厉色软了两分。 杏娘抿了抿嘴唇,知道再不能给丰庆任何软化的机会,她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老爷……老爷……」她小声哀唤,紧紧抱住了丰庆的腿。 「我肚子好痛……老爷……」 「奴婢……奴婢肚子好痛……」 丰庆此时心乱如麻,他下意识地垂头,朝杏娘看去。 杏娘仰着脸,泪水湿了面颊,痛楚不已地道「老爷……奴婢肚子里,有了您的骨肉了……」 丰庆浑身一震。 客氏更是瞪大了眼睛,连哭泣都忘了。 「老爷……救救奴婢……奴婢好疼啊……救救孩子……老爷……奴婢求您了……」 丰庆像被定住了身形,一瞬不瞬地望着杏娘。 他年逾半百,和客氏自生下幼子后,已经十多年不曾添过孩儿。 他这一脉,人丁单薄,没少羡慕旁人。 他膝盖一弯,垂手就想去扶起杏娘。许是震惊太过,许是这惊喜太大,他手掌微微发颤,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些虚浮。 满心满脑想着,我这个年岁,又要有孩子了! 客氏快他一步,攥住杏娘的前襟把她提了起来,「这不可能!你这贱婢,你想用野种来与我争宠?做你的春秋大梦!」 杏娘像是毫无力气,给她扯得一个趔趄,腿一软扑在客氏腿上,两人不知怎么就一同滚到了地上。 客氏料不到这婢女竟敢将她绊倒,气得发狂,才想爬起来去厮打杏娘,不妨身后突然推上来一股大力,丰庆一把推开她,将杏娘搀了起来。 杏娘满头是汗,气若游丝,「老爷……」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只余浓浓的喘声。 她张着嘴,用力的呼吸着,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小腿上面一片温热,而后转凉…… 丰庆见她面色惨白,脸上全是疼痛的泪和汗,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正努力地想去看清自己肚子下面的情形…… 丰庆惊恐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素白的衬裙上面,刺目鲜红的血迹,像一朵荼蘼花,正在不断的扩大…… 丰庆身子摇了摇,差点把臂弯中托住的杏娘摔了。 杏娘死死揪住他的袖子,用嘶哑得听不清的声音道「老爷,我们的孩子……」 丰庆嘴唇打颤,看她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她是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哭得他冷硬的心也跟着涩涩的胀痛起来…… 杏娘艰难地转头,去瞧地上瞪大眼睛看着她裙子上那朵红花的客氏。 「太太……你好狠的心啊……」 「这孩子……是老爷的亲骨肉……,您为何、为何容不下他?」 客氏脸色大变,她分明看到,丰庆朝她投来的目光,是那样的恨,那样的狠。 「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动她的肚子,是她自己抱着我倒下的,不怪我,不能怪我!」 丰庆咬牙切齿地道「毒妇!你这毒妇!你……」 他的话未完,眼前时隐时现的黑暗彻底笼罩了他。 震怒中的身躯猛地颤了下,就这样睁大了眼,仰面倒了下去。 像被人用夹子夹住了眼皮,丰庆意识清醒后,却是如何都睁不开双眼。 耳畔吵嚷声不绝,有人在他身畔低声啜泣,也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嚎哭。 杏娘……还有他的骨肉……怎么样了?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想到适才在杏娘裙上看到的那滩血,不知孩子可保不保得住,那可是他的老来子! 他下意识就想翻身下床,使劲撑着身子,用力地睁眼。 一阵刺目的光线射来,接着眼前就影影绰绰挤满了人。 「老爷醒了!老爷,老爷!」 丰庆动了动嘴唇,喉咙里艰难挤出两个字「杏……娘……」 客氏面白如纸,才拨开人群递过来的手撂开了。她眼睛已经哭肿了,挤出一丝嘲讽的笑,「你看,大嫂,到这个时候,他心里眼里,还只记着那贱蹄子。」 丰大太太瞥了客氏一眼,凑近帐前,安慰道「杏娘在后头屋里休息呢,二弟,你别急,有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郎中说,如今你需要好生调养,可万勿再乱吃些坏身子的药。」 丰庆心底陡然颤了颤,药?什么药? 他挣扎想坐起身,才勉强离开枕头一寸,就再无力气支撑,重新躺了回去。 他心下一片寒凉。 他怎么了? 为什么,连起身都不能? 他移目看向周围的人,客氏、桐娘、丰媛、侍婢婆子们,个个用怜悯的眸子望着他。 v第四十八章[09.06] 丰庆最终把目光落在丰大太太脸上「我……我怎么了?」连说话都艰难,声音是极为嘶哑的,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又疼又涩。 丰大太太露出为难神色,客氏红脸推了他一把,「当着孩子,你好意思问!那贱蹄子给你吃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么?」 丰庆茫然望着客氏。透过她,想到自己近来的情形。 约莫有一个多月了,自他与客氏和好,每夜都是兴致高昂,一晚要个两三回的热水也是有的,客氏还臊他老不正经…… 可是……急火汹汹,每每到一半就力不从心,他怕中途歇顿给妇人笑话,每每勉力强撑…… 如今想来,这事本就透着蹊跷。 难不成…… 凉飕飕的寒意,顺着脊背漫上来,他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是杏娘下手? 杏娘为什么要下这样的药? 他这段日子一直和客氏蜜里调油,与杏娘,不过是今晚才…… 平素他想挨杏娘近点都没机会,那妮子胆小如鼠,深怕给客氏揪住了两人的事,小心得不像话,吊着他渴着他远着他,隔个十天半月都没一回,每次都哭得可怜兮兮的求他怜惜,她会给他下那样的药? 若换做客氏,倒有这个可能。 他心思飘远了,直飘去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大雪的天气,路上滑得车马难行,他冒着风雪严寒,坐小轿往樊城赶。 一去六十里路,清早天不亮就出发,抬轿的路上要换两三波人,有时一个不察就将他连人带轿地摔落在冰上。 轿子狭小,放不得炭盆,就靠一个手炉暖着,每每到了樊城里头的炭都早熄了。冰簸箩一般,冷得直哆嗦,腿上也是那时落下了湿寒的毛病。 而他为的,不过就是摸去客家后门,偷偷带走了客八小姐,领着她去静水庵后头的樟树林里,抱在一块儿以慰相思。 年轻的时候都不曾为谁癫狂成那样子,偏偏人到中年,被那姓客的小姑娘迷得昏了头。 自己有家有妻有子,尽数看不上眼。心心念念要将她娶回来,免再受这远距离的折磨。 那时他十分感激,别人家百般娇养大的千金小姐,第一回 就是跟他在外头,凝视雪地上面落下的点点红梅,她拱在他怀里一遍遍问他是不是真的会负责任,当时他心里又酸又疼,又豪情万丈,发誓要千倍万倍的补偿她当日所受的委屈……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相守这些年,她已不年轻了,他身边大把的稚嫩娇娘,如何近来却又疯了一般对她生念? 不论从哪个方面想,这事对杏娘都没好处。 对客氏,倒是有迹可循。 她热衷此道,虽每回做出娇态百般不肯,实则是暗里燎火,用这法子叫他着急。 再加上她旧年隔着一城之距仍能叫他牵肠挂肚,以致宁愿害了发妻也要迎她进门…… 她真有那么的好,值得他那样的喜欢?感情变了质,从前的恩爱都记不清了。怀疑一旦扎根,就再也难以拔除。 丰庆上下牙齿直打颤,客氏若害的是别人,哪怕是杏娘,是他骨肉,多半为着脸面或是别的什么,许还都能忍。 可如今,客氏害的是他! 她已经疯到要对他下手! 如何能容她?他如何能容他? 他面容扭曲狰狞,紧紧攥住手,身子一阵阵抖着,「大、大嫂……」 他艰难扭头,将目光移向丰大太太。 「我……我有话……」 丰大太太以为他又想关怀杏娘母子,瞥了客氏一眼,安抚道「二弟,你别想太多,安心养着,大夫说,许是过几日便好了。」 「我……我要……」 客氏按住了他的手「我可丑话说在前头,那孽种实不是我害的,是那贱蹄子自己……」 「婉华!」丰大太太见她这时候还在刺激丰庆,不免责备地喝止了她。 丰庆艰难道「大嫂,你……我有话……要……要单独与你和大、大哥说……」 丰大太太见他急的额头上都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脸色发黑发青,咬牙切齿地,似乎真有天大的事不吐不快。 丰大太太略一沉吟,丰庆这病来得确实蹊跷,那杏娘怀了孩子,可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没道理两人要用那种法子助兴…… 若药是丰庆为着颜面而偷偷用的,又未免对自己太狠了些。郎中说,那可算的是虎狼之药!只有病的无法行\\房而又想勉力求子之人,才用得上那种方子…… 如今丰庆要求与她和丰凯单独说话,背着客氏…… 丰大太太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内宅阴私,又素来知道客氏的为人,对其有些不齿,这一细想,就把前因后果推断得差不多。 丰大太太面色凝重起来,她肃目朝身侧的侍婢翡翠吩咐「去请大老爷。」 丰凯乃是一家之主,这样的深夜,非是大事,谁敢把他从睡梦中喊起来? 客氏眼神闪烁,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心跳莫名加速,白着脸站起身来「大嫂?这是做什么?夫君他……」 丰大太太扫了眼客氏,将她神色尽数映入眼底。 丰大太太抿嘴笑道「婉华,你别急。为了二弟,你也累了一夜了,不如你先去休息。媛儿,你也去。」 客氏刚想说话,丰大太太陡然眸色一厉,「还愣着做什么?你们太太累了,还不扶下去?」 屋中人无不是心中巨震。 两府平素各自管着自己的事,可毕竟未曾分家,主持中馈的仍是丰大太太,就连丰庆身边服侍的侍婢婆子小厮,也不少是她安排调理。 客氏心中一沉,难不成……难不成……他们没有怀疑杏娘,反而怀疑上了她? 可是…… 客氏没机会辩解,因为大太太身边的得力嬷嬷,已经推开一众小婢,亲自过来将她半托半拽地带了出去。 v第四十九章[09.06] 丰凯很快就来了。当二房闹嚷着夜半请郎中的时候他就给吵醒了,一直在屋中等消息。当下掀帘走入暖阁,一瞧丰庆脸色,登时大惊,「怎么变成这模样?」 丰大太太给翡翠打个眼色,命她在外守着门。丰大太太自清理了屋中人后,已经细细和丰庆问过原由。 当即与丰凯道「这是发现的早,若非今儿二弟一时怒气攻心晕厥了,恐还查不出病因,耽搁到来日,只怕……」丧命也是有的。 丰庆泪流满面,躺在那将自己的怀疑和近来的事情细细都和丰凯说了。 他如今瘫在床上,动弹不得,非是兄长和嫂子做主,谁敢动二房太太? 虽说丢脸了些,可他怎能容那恶妇逍遥? 就连杏娘,他也不尽信,咬着牙根愤愤地道「查、彻查!……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害我……」 丰钰这一晚睡得有些不安生,杏娘是否已经按计划行事?药量可用的刚刚好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彻底损了她的根本。 丰钰自问并非慈悲心泛滥的好人,可她有个原则,就是绝不会牵连不相干的人命。 天色朦朦亮,角门处闪出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快速穿过两府连通处,钻入寿宁轩轻轻扣了扣院门。 「……连夜就抄了院子,每一个屋子都搜遍了,守着二太太不准动,在她床下格子里搜到的药粉。二太太如何不肯认,太太把她身边人和陪嫁的仆从都喊了进去,一个个地审……老爷生了大气,扬言要休妻,给大老爷拦住了,说如今姑娘你……」 丰钰嘴唇抿了抿,知道她想说什么,府里如今日盼夜盼的,不就是攀附了安锦南? 怕休妻闹得难看,会让安锦南不喜丰家? 他们未免想的也太多了吧 ! 丰钰揉揉眉心「你接着说!」 「太太提议,先叫二太太去庄子上养病,等姑娘出嫁了,再找客家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这会子二太太哭天抢地,疑心是有人害她,只是老爷铁了心,怎么都不肯听她解释,……老奴可是第一回 见老爷生这么大的气……」 丰钰手上取了针线筐里的小布片,拿在手里把玩,凉凉的笑意漫过嘴角「当然生气。客氏如今想害的人可是他自己,他万不会再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是老爷……身子恐怕……」那人听得浑身发冷,说话声都带了丝丝颤音。 「父亲这些年操劳不少,为了妻儿,为了岳家,费了多少心呢……是该休息休息了,人不服老怎么行?你说是吧,魏嬷嬷。」 「是……姑娘说得是……」 「杏娘如何?可受了大罪么?」 「还好……杏娘叫我转告姑娘,说她身子壮实,不要紧的。那郎中过来,给开了副调理方子,说是好生将养,不妨碍来日再孕。」 丰钰抿了抿嘴唇,淡淡笑了。 邬太医能助宸妃假孕害人,自是有几分本事的。当年事后,他恐宸妃杀人灭口,辞官回到南阳,隐姓埋名活着,以为这世上除了他和宸妃,便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他怎会料到丰钰会知道,还百般求恳他相助呢? 丰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困意终于袭上来,她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小环,送魏嬷嬷出去吧。」 小环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了过去。送魏嬷嬷回来,小环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可是姑娘,当日太太只抓了一幅那药,如今我们又栽了许多的给她,还在里头加了许多重的,会不会……」 「不会。你只管放心好了。」丰钰冷笑道「事情本就是她先做了,才给了我们栽赃她的机会,这些日子他们总算做了一段时日的恩爱夫妻,她该感激才是。」 「——也得让她尝一尝,有苦难言的滋味……」 「不是她先动了这下作念头,谁又能将她如何呢?」 小环抿了抿嘴唇「可老爷他……」下半辈子不就废了? 话在唇边,她没有出口。 转念想到自己惨死的家人。 老爷和太太那么残酷的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得到今天这种报应,已是上天格外厚爱他们了…… 屋里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一阵糟乱的声响。 丰钰下意识凝起眉头,丰郢顾不上礼数,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钰儿!侯、侯爷来了!」 丰钰腾地站了起来,昨天安锦南说过,今日要来丰府。可他没说明,是来做什么。 丰郢很快就给了她答案,搓着手道「侯、侯、侯爷家还来了个族里的太太,说……说是来给侯爷向……向钰儿你提亲!」 安锦南这一夜亦是不曾安睡的一夜。 嘉毅侯府的司刑处,自午后便哀嚎声不断,司刑官赵跃眉头都未挑一下,从容伸出素白纤长的手,替自己斟了杯梨花白慢吞吞地饮了。 坐在他对面的崔宁面色有些急切,凑过来小心翼翼堆满笑道「赵大人,您看这回多久能有结果?」 上回嫌犯致死不曾吐口,害自己在侯爷面前没脸,还给当众赏了五十鞭,撸了官衔,至今想来崔宁都觉不甘。 这回有机会将功折罪,他可不希望那些个刺客又自绝了,侯爷要动应家,手底下的证据可得足足的才好。 那些个御史言官,个个难缠的紧,你但凡给他一丝喘息机会,他都能用他一张巧嘴,和满朝弯弯绕绕的同门、师生关系扭转乾坤。 赵跃饮尽了酒,从怀中取了一尘不染的绢帕,将嘴角抹了,方抬起头来,冷哼道「你急什么?」 崔宁拍了拍大腿,道「我能不急么?赵大人,上回挨五十鞭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不知道滋味!这回再套不出消息,侯爷能把我脑袋摘了踢着玩儿。」 说着不免又觉委屈起来「论起这问讯的事儿,可是你赵大人的职责,凭什么回回是我们这些在侯爷跟前的人待你们受过?赵大人,我看这回不管结果如何,您亲自去回侯爷,也免侯爷一生气,平白牵连我。」 赵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将手帕折得方方正正,沾过酒的一面朝里,小心放回怀中。 一连串动作看得崔宁牙酸。谁想到铁面无情能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司刑官赵跃,是这样一个秀气文弱还有些洁癖的人? 看他那副白嫩文秀的样子,任谁看了不想欺负欺负?崔宁不由顺着这思路想象了一下他若是戏弄欺辱了赵跃之后…… 猛地打了个哆嗦,崔宁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眼前这人比地狱阎罗还阴狠,谁惹他谁倒霉,自己还是掂量着,将人好生供着吧。说不准哄得人高兴,下回侯爷再赏鞭赏棍,他手下能留点情…… 正胡乱想着,里头一个行刑手走了出来,朝赵跃抱拳「头儿,有个熬不住的,招了!另有两个受他影响,一并吐了口。三人的口供属下分别试探过,基本一致,约莫是实情。」 崔宁腾地站了起来「真的?」 踏步就朝刑房走。 v第五十章[09.06] 那行刑手勉强堆出笑来「崔领卫,您最好别进去,里头……不大好……」 说这话时崔宁已经走到那刑房门口,只瞧了一眼,差点呕了出来,他绿着脸回过头,惊恐地望着赵跃「我说赵六儿!你心肝得黑成什么样能想出这种刑罚?」 赵跃并不答话,缓缓站起身来,理了理袍角,与那行刑手低语几句,就朝外走。 崔宁在后喊他「你干什么去?」 赵跃半回过头,淡淡一笑「回话。」 崔宁怔了下,旋即明白过来。自己适才说的是审不出结果,才让他司刑大人自己去回话,可没说审出了结果也叫他去啊。这等好事不该他崔领卫沾光么? 崔宁连忙追上,笑嘻嘻搂住赵跃肩膀,「一起,一起。」 赵跃冷睨他一眼,知道肩上那手自己推不开,也便随他去了。 屋中,安锦南刚刚沐浴罢,黄昏的日暮是清冷的淡黄,从窗外照进来,将雕花窗格的影映在地上。 安锦南换了件银白色镶宝蓝团花的袍子,发丝上还滴着水,靠在书架旁的立柱上,手里拿本册子在看。 崔宁注意到,他这时瞧的不是兵书。像是一本礼单,约莫百十张纸页。 不知谁人如此大的手笔,难不成哪个盐上的富商赠了半副身家笼络侯爷? 那头赵跃躬身将审出的结果与安锦南说了。 才晴了一会儿的天,又阴阴的下起雪来。安锦南披件紫貂氅,没有打伞,冒雪走上凤栖山的小道。 荒莽中有座极简陋的小观。 昔年安家曾有女眷在此修行,香火都由安家供应。几十年后,那女眷病逝,这间道观就随周边的杂草一并荒凉起来。因那主持与安家算有几分交情,因此一直不曾被驱赶。 安锦南这是第一回 走入这清风观。 往常他凭吊亲人,便在观前不远的陵园,这座小观里面住着何人,有何心思目的,他从未想过。 而此刻,他特来见识,那个传说中倾城貌美,引至他嘉毅侯当街杀其夫也要强夺回府的佳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内外的人等早被一一地拎出来,垂头跪了满院。 崔宁上前回道「侯爷,这位是杨主持,其余皆是她弟子。左后方那位便是侯爷要找的人,姓莫。」 安锦南目光扫去,望见一个身材娇小、十分羸弱,垂头不住轻咳的女人。 崔宁打个眼色,就有人上前将那女人拖出来,推到安锦南面前。 阶上摆了椅子,炭盆等物,安锦南漫步走上去坐了。莫千言跪在阶下,仰头望着安锦南,眸子里尽是委屈的泪水,「敢问……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生就一张芙蓉面,肌肤吹弹可破,纵在这昏暗的雪夜中,也瞧得清他肌肤的莹润光泽。 檐下灯笼微弱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在她眼底投下熠熠波动的光芒,像揉碎了星子和宝石在其间,璀璨明亮得令人赞叹。 她红唇极小巧,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一句短短的话语咳了数回才勉强说完,然后就用那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楚楚可怜地等待安锦南答话。 她是那样柔弱,那样美丽,任谁看了这样的她,都要生气怜爱之心,生怕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痛了,要将她搂在怀中,好生哄一哄…… 安锦南下巴微扬,目光落在她脸上,然后向下扫去,将她上下打量。 莫千言缩了缩身子,觉得他这样甚是无礼,因匆忙被人强行从后园请出,她连披风都来不及披上,此刻手脚冰冷,给冻得微微发抖。她抱紧自己,抚了抚手臂,然后朝安锦南递去娇娇软软的一眼…… 安锦南唇边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低沉醇厚的声音出口。 「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莫千言眸中似有一抹光彩闪动了一瞬。 凭往日经验来看,传说中不近女色的嘉毅侯,明显对她有些不同…… 但想及从前所受屈辱,她焉敢轻敌? 当即怯怯地道「回……回大人,外子已逝去两载……」 是早该除服了……完全可以再嫁。可她这样深情敦厚,宁愿将自己珍贵的韶华,为逝去的人死死安守在这冷寂的荒观中。 「应澜生是你什么人?」 安锦南问了第二句,有从人递了热茶过来,他接在手里,摩挲那稍嫌粗糙的杯沿,问得似漫不经心。 可这名字一出,足以叫莫千言惊颤。 嘉毅侯知道应澜生?难怪……难怪她突然被带来嘉毅侯面前,是那蠢货事败,连累了她么? 莫千言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梨花带雨般盈了两汪清泉,「认得的。我未嫁前,便住在他府上。他……是我养父母的长子……」 到来之前,想必嘉毅侯已将该知道的都摸清了,这种明显不能蒙混的地方,她不会胡乱撒谎。同时她亦笃定,可把自己摘清。 安锦南闻言嗤笑了声。 「想不到……」他抬腕捏了捏下巴,有些玩味的想道,应澜生这是对家中寄养的少女生情?碍于兄妹名分,不敢外扬,眼睁睁瞧着她嫁与旁人,而自己却一直未娶? 倒也是个情种啊…… 他不免又打量了那女人一遍。 美是极美,窈窕纤细得便如那画中仙娥般,宽宽大大的道袍穿在身上,风一吹,似要凌风踏云而去。也难怪应澜生着迷成这般。 可……安锦南不由将她和自己脑海中另一个人比较了一番。 他还是觉着那种触上去有些内容的身材,更好些…… 莫千言想不到他的思绪已经透过自己飘远,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瞧,不由臊得脸颊生霞,狠狠将头垂了下去,羞涩道「不知……不知大人尚有什么要问的?」 时隔两年,安锦南似乎不认得她了? 可是不要紧,这两年她素衣宽袍,越发生得娇艳,比之从前在那死鬼丈夫的虐待下活着,如今不知快活多少。人人以为她清贫难捱,殊不知她才是最懂得享乐的那个…… 安锦南收回视线,朝崔宁淡淡点一点头,「人已验明正身,带回去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莫千言猛地颤了两下。 嘉毅侯的意思,是要带她回府? v第五十一章[09.06] 两年不见,他如今终于肯欣赏她的好了么? 可……真的这么简单?在应澜生事败后,他来此,不是该来质问责罚自己的么? 心念电转,莫千言睁大一双泪眸抬起头来「不知大人……要带小女子去何处?」 安锦南已从座中站起,高大的身躯挺拔威严如神像一般。 崔宁步下台阶,朝莫千言客气地笑笑「莫居士,男女有别,不便搀扶,还请你配合一二,随我等走趟嘉毅侯府。」 莫千言睁大了眼睛,揪住自己的前襟,摇头道「这……这怎么行?我乃方外之人,这一生,都不会离开道观……」 她话没说完,安锦南已到近前,他身躯微倾,靠近她,距她只半臂之远,莫千言听他低低缓缓地道「你不是说,当年本侯掳你入府,折辱三日?」 莫千言抿了抿嘴唇,未及辩解,听安锦南含笑道「如今便将你所言之事,坐实罢了,何苦本侯担个虚名,岂不损失?」 「大人……」莫千言已经打好腹稿,如何应对事败后的情况,可她万万不曾想过,安锦南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宁收了面上温和的笑,肃颜凉凉地道「莫居士,走吧?」 从凤栖山上下来,天色已亮了。 安锦南上了马,转头吩咐崔宁,「将人交给赵跃,你去趟隔壁院子,请二太太出来。」 崔宁怔了下「二太太?」审讯莫氏,寻二太太作甚? 安锦南已经打马走在前头,丢下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句,「莫忘了寻郑管事拿了礼册,给二太太一并带着去丰家。」 崔宁半晌才转过弯来,侯爷这是,准备纳娶那丰大姑娘? 他突然有些雀跃。 太好了!侯爷这株万年铁树,终于要开花了? 怎么他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种激动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喜悦是怎么回事? 若是五姑娘知道,铁定也会十分欢喜吧? 只是将来丰大姑娘进门,库房的钥匙,不能再给五姑娘带着了吧?那之后他再想见她,只怕…… 崔宁才绽开的笑,缓缓地冷了下去。最终化作嘴边一抹轻嘲。 想什么呢?五姑娘如何,与他有何干系? 他不过是她兄长手下的一个从人罢了……侯府的姑娘,将来是要嫁入高门,做宗妇的。他算什么?战场上挣命,血水里打滚,随时可能要献出这条命给侯爷,哪能给什么人幸福,又怎配得上她? 崔宁摇摇头,快马追随安锦南去了。 丰钰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安锦南想一出是一出,贸然就上门提亲,问过她意思了么? 寻中人上门问意向了么? 直接带了长辈过来,她就得乖乖去给人端详、挑拣? 丰郢捏着袍角,手心全是汗「大妹妹,侯爷今日要来提亲,你怎不早和家里说,也好有个准备,这会子连伯父都没在前院,侯爷会不会觉着咱们怠慢?」 丰钰抬眸看着丰郢,嘴角挂了冰冷的弧度,「哥哥觉得此事我该预先知道?外头的流言,哥哥尽数是信的?」 见她这样子颇有几分不快,丰郢连忙摆手「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钰儿,你昨儿不是见过侯爷么?我是以为,这件事是你们商量好的。若……若你不知情,算我失言,你别生气,好吗?」 丰钰冷笑了声「生气?」他们在乎她如何想吗?如今安锦南上门,他们一个个急吼吼的样子,她实在没眼看。 丰郢觉着有些尴尬,转念又想到他还不曾知会爹娘,扶额叹道「瞧我!才刚大嫂说让我来知会你,我就赶紧来了,如今爹爹还不知此事,我得先禀告父母亲去!」 他转身就走,几步走到门前,忽然心念一动,转过头来,「钰儿,你是个有福气的,能嫁,便尽早嫁了吧。」 他知道如今他说什么,丰钰都不会听了。 可他心底还是希望他好,希望她得到幸福。 放眼盛城内外,谁又及得过安侯爷?他能护她,最好。 这个家中的不堪,他已经看得太多。她早早嫁过去侯府,也算是件好事。 丰钰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在意和关怀?可是,他这样急于将她送出去,真的只是为她好么? 「哥……」丰钰心里何尝不酸,但她面上带着笑,眼底一片冰寒,「你记得么?安锦南乃是天煞孤星。」 她看着丰郢面上的表情急速变换,一字一句地道「他身边至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一个个地,不得善终……」 丰郢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颤「传、传言不可尽信……」 是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嘉毅侯的位高权重,却忘了,为何他独身至今。 他是天犯煞命,刑妻克子的啊! 他怎么忘了这茬……如今可怎么办? 他张皇地看着丰钰,嘴唇嗫喏着,希望她说出什么能让他心中稍安的话,丰钰朝他灿然一笑,扭头就往内室去了。 丰郢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又难过,又沮丧,又遗憾,又可惜。 这样一门好亲事,偏又有这样不祥的命数之论。旁人可以不在乎妹妹的死活,只求攀上高枝替族中谋福,可他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怎能眼睁睁瞧着她去送死? 丰郢脚步虚浮,手脚冰凉,一出寿宁轩的院子,就跌坐在假山石上,捂着胸口沉沉地喘息。 怎么办,怎么办…… 丰凯和丰大太太在西府处理了一晚上的事,乍听人来传报,说嘉毅侯上门,均是吃了一惊,匆匆洗漱毕,就快步朝东院走。一路商议对策,要如何瞒住客氏和丰庆的事 如今再没有比与嘉毅侯订亲更重要的,待定了婚事,其他事慢慢详议就是,以免夜长梦多。 丰大太太才走到院外,就见小环和丰钰屋里的另一个侍婢小阮都站在门前。 她唇角勾了笑,心道,这钰丫头瞧挺稳重的,原来对自己的亲事也是这样的急。 扶着翡翠的手缓缓走入屋中,才打好腹稿想着要如何与安二太太攀谈,就见安二太太神色颇为尴尬地坐在那儿,丰钰和周氏陪在下首,一个用帕子轻抹眼睛,一个满脸的为难。 v第五十二章[09.06] 丰大太太心中咯噔一下,像从百尺高处坠了下去,果就听那安二太太颇犹豫地道「实是我们不周,没事先问好贵府的意思。」 听下人传报说太太来了,安二太太转过脸来,神色有几分不耐,「既然贵府如今正忙,我亦不好多耽,此事容我与锦南商量一二,另寻个黄道吉日再来不迟。」 她在屋中候了许久,早已有些不虞,当即不顾周氏和丰大太太挽留,扶着侍婢的手就朝外走。 丰钰起身轻轻啜泣一声,福身恭送她出去。 丰大太太追到门外再三相留不成,回到屋中,不免沉了脸色,「钰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丰钰低低地道「大伯母还想瞒着我么?爹爹生了重病,如今满院子的人都知道,单瞒着我和哥哥。我还未曾去爹爹床前侍疾,如何有闲工夫理会旁的?更不可能丢下爹爹不管,自己去欢欢喜喜备嫁。」 一句话哽得丰大太太无言。总不能明着说,叫她不顾她爹,只管速速出嫁。 可侯爷那边……万一说辞与跟二太太说的不一样,侯爷会否觉得他们是有意敷衍?当即忙遣了翡翠亲自过去传话,和丰凯通报这边的情形。 好在丰凯等人尚在垂手与安锦南讨论政事,提亲纳娶,向是后宅妇人们去议。 安锦南就注意到原本眼角眉梢都站了喜气的丰凯神色变得怏怏的,又闻下人传报,说二太太已经出来了。他亦非蠢笨之辈,略略一想,就知此事有了波折。当即不动声色,端着惯常八风不动的面容,朝门外守着的崔宁打个手势。 一上马车,安二太太就垮了脸。 此事她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只是没法子做安锦南的主,又不好不听他安排,唯有强出这个头。 她寡居多年,早已不与外头的人家往来,平素身边不过个牌搭子陪着说话解闷,来来回回听过关于丰家这姑娘和他们侯爷间的不少传言。 原还以为是个多么绝色的狐媚子,今儿一见,不过是个装扮老气的大龄姑娘,半点不像传说中那般娇俏惑人。 偏就这样的,还敢婉拒了侯府的提亲。 堂堂嘉毅侯,许她妻房之位,是她祖上十八辈积德,方有此福气。 安二太太直觉她父亲这病来的太突然,多半只是场风寒小病,给她拿来做了借口?可……这世道敢空口白牙当着外人诅咒亲爹的,想必也是凤毛麟角,难不成丰庆当真病得不成了? 前院丰凯见安锦南一直静静地听他和丰允说话,只垂目捋着手上的香囊穗子,半句话都未曾答,一炷香时间过去,父子俩已经说得口干,侯爷一直不曾表态,叫他摸不准是该继续还是不该继续。不免有些讪讪地堆笑道「侯爷贵降,家里备了薄酒,不知侯爷可否赏光……」 话未说完,安锦南站了起来「善!」 这是,应了? 也是了,如今侯爷明显的喜爱那钰丫头,一心求娶回家,可不愿意借着这光明正大的机会,与那丫头说会子私话? 当即给丰允打个眼色,命他先去打点,自己在前亲自引路,领着安锦南往后园而去。 这是安锦南第二回 走入丰家内院。上一回,她乍知亲娘故去详情,痛哭不已。这回…… 崔宁已悄声回到他身侧,沉默地随他前行。 安锦南依旧只点了丰郢作陪,面容虽冷,却是破天荒在丰凯面前自称了「晚辈」,丰凯心头狂喜,已是按捺不住,适才内院发生的事,他虽已知晓,可到底只是那钰丫头的任性妄为,婚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一个晚辈自己做主的道理? 且侯爷这样子,分明是不肯放手的,礼单都送了过来,下回再上门,便是官媒前来下聘了吧? 丰凯忙朝丰允打手势,命他快去请丰郢过来。那孩子也是,怎在这关键时刻没了踪影,倒叫侯爷等他? 丰府众人的神色动作,一一落在安锦南眼底。 很快,丰郢无精打采地来了,面上犹有泪痕,丰庆突然病重,一夜之间无法起身,他为人子,却是今晨方知情由。丰凯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嘱咐两句,不外乎「要以侯爷为重」,「其他事暂放一时」等等。 丰郢知道安锦南想见的并不是自己,回回只当他是个幌子,有个名头喊丰钰过来会面罢了。想及清晨丰钰之语,妹妹那样害怕安锦南的孤煞之名,恐惧嫁与他为妻,自己这个当兄长的,该不该为她说句话? 如今父亲不能起身,长兄如父,该不该替妹妹做主? 眼前便是百盛阁,这处厅堂明亮温暖,又僻静,是个私下说话的极佳场所。可见伯父和兄嫂们处处用心,早在打算着安锦南的想头,要促成他的心愿。 丰郢心头百般煎熬,垂头走进去行了礼。 安锦南淡淡瞥他一眼,坐在上首嵌和田玉的紫檀雕花椅上,指尖若有似无的轻轻敲击着扶手。 崔宁卓鸣一左一右立在侧旁,整个厅中只听得到丰郢自己的呼吸声。 何为威仪慑人,何为威压深重? 丰郢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侯、侯爷……家父抱恙,舍妹如今在家父床前侍疾……」 侯爷他,总不能强行将侍疾的人喊来陪他饮酒吧? 安锦南眉头挑了挑,低沉的嗓音从上首传来。 「听闻丰大人有恙,身为晚辈,原该前去探望。」 丰郢讶异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崔宁似笑非笑的脸,「丰三爷,烦请带路?」 丰郢心下一凉,这怎么好,侯爷这幅样子,是非要与妹妹见面不可? 东院上房,丰大太太望着手中的礼单,久久没有松开眉头。 丰大奶奶周氏端了茶亲自递了过来,丰大太太摇了摇头,她喝不下。 凝眉看向周氏「侯爷那边都打点好了?着允儿在旁盯着,莫出了差池。」 周氏道「夫君一直在左近候命,知道侯爷要去西院探望,早就派了人前去安排,娘亲放心,我都布置好了,调了咱们这边十二个侍婢和六个嬷嬷并四个跑腿报信的小厮,各负责一块的事儿。二婶屋里陪嫁的暂都押在后罩房里,叫他们不能出去报信,免得惊动了客家又来上门添乱。怎么都得待大妹妹安然出嫁了,才好作打算。」 丰大太太用指尖点了点手边的礼册「你看看这礼账!首饰、物什、摆设、字画都数倍于旁人。」 她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地,眼睛犯了红「原奢望侯爷能许个妻位给咱们钰丫头,也好叫咱们出去跟人说起时提起扬眉,最坏是个贵妾,毕竟钰丫头条件在这……哪里想到当真是妻位!还是这样珍而重之,重聘求娶的妻位!」 周氏知道她担心什么,抬手挥退了身边服侍的,绕到丰大太太身侧伸手替她捏按肩背「娘该高兴才是。咱们向来待大妹妹不薄,为着她的事,几番与二婶相争,还将她接了来咱们身边住着,处处细心照料。她不是个蠢笨的,怎会不解爹娘的苦心?若非咱们一心护着她宠着她,如今她早已做了商家妇。」 「……侯爷这样爱重,想来她自己也是有几分清楚的。不然怎敢拿乔做势的拒婚?说不准就是因为她这样子,侯爷才越发难以罢手,钰妹妹的手段,十年宫里练就,只怕是咱们这些人不曾见识过的。」 「娘只需嫁妆给得丰厚些,她怎会不承情?如今二婶‘突发重疾’,理不了事,二叔房里又没旁的得力的,从前二婶替大妹妹收着的那些‘嫁妆’,不正好借着这机会交由大妹妹打理?」 「你说得轻巧。」丰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二婶还有两个孩子呢。今时只顾着偏颇丰钰,来日那两个不记恨?将来你二叔身子好了,说不定就忘了这茬事,人家夫妻又是一条心,咱们这些人却是白白做了恶人。若要依着我,我宁可不理这一大家子事,为难咱们不曾分家,碍着老太太脸面,和你爹这个做大哥的名声,不得不多管一管罢了。」 丰钰当年入宫,及后来回乡后给客氏算计等,大房均是冷眼旁观未曾插手,若不是突然出来个嘉毅侯府的五姑娘,丰钰的婚事如今只怕仍捏在客氏手里。丰钰要记恨这些年的苦楚,也是记恨客氏,平白叫他们这些人中途接了烫手山芋,捡了半数埋怨回来,当真是冤枉不已。 丰大太太另有一事心里不快,便是为着盐道上面的职缺儿。人家二房到底是关起门来自家亲,丰钰在安锦南身畔吹那枕边风,扶持的也是她自己同胞哥哥,可不是她们大房的丰允。宁从江西那千里远的地方调个人回来,都不肯就近在盛城提拔丰允,可见丰钰心里对他们大房没半点感情。 丰大太太只不好对丰凯抱怨,怕给他斥她小家子气。当时想的是,若丰钰能给安锦南做个贵妾,偶尔走个口风,叫他们能打探些消息就已很好了。其实在潜意识里,丰大太太是不大相信丰钰能做了安锦南正妻的。毕竟她年岁在这,模样齐整但如何也算不上绝色,安锦南从前的妻子虽出身亦不高,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种种迹象看来,丰钰做侯夫人的可能性都不大。 如今碍于安锦南的身份,丰家对丰钰是客客气气的,可若她真做了侯夫人,就连自己这个当伯母的也要矮她一头。她肯宽和不算计,愿意拉扯一把娘家还好,若她不肯,甚至还要借由自己新得的身份踩上几脚以报当日之恨,那他们大房,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v第五十三章[09.06] 周氏缓缓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轻声安慰「娘,您别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媛儿明春亦要待选,大不了,咱们一碗水端平……二叔这个病症,哪里那么容易好的?将养个十年八载也是有的。人啊,活着不就为口气?她何处气不顺,就何处替她抚顺了就是。您得长远打算,夫君他已过而立,再不进,可就没什么机会了……那些出身寒门的,肯读书,又舍得下脸面,狠得下心,咱们做不成的,他们能成……再固守着眼前这三分地儿,将来砚儿长大了,如何替他铺路?」 说的丰大太太心烦意乱,正巧前头进来个小厮,说是丰凯吩咐,要在桂园摆一桌宴,给丰钰和安锦南两人用,周氏就趁势出门,张罗重新布置酒菜去了。 丰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礼册子,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闺女当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与丰钰一比较,孰轻孰重却是显而易见。嘉毅侯不过续个填房罢了,至于这般下本? 丰大太太甩手将那册子重重丢在炕里,听外头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丰凯和丰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锦南的是,她心烦意乱,胡乱穿了鞋,强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丰钰坐在丰庆的床前。 四面窗扉紧闭,屋中光线昏暗,炭盆里的火正旺,暖烘烘烤着这间暖阁。 她才从杏娘的屋中出来,杏娘的情况比魏嬷嬷回报的要严重得多,嘴唇不见半点血色,强撑半晌也没能挣扎着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小腹,疼得额头上都是汗珠子。 丰钰永远不会忘记,杏娘付出的是什么。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后,那么多年不曾有过龙胎……她虽自私,却也不是全没感情,她觉得心痛,也觉得歉疚。 带着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丰庆的下场,就觉得没那么痛快了。 她坐在丰庆的床前,慢条斯理地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药,丰庆醒着,用一对情绪复杂的眸子望着她。 这个长女,他已经十多年未曾仔细端详过。她眉色偏浓,有些英气,一双杏眼,不大不小,却很有神。此时她虽然不曾哭,面色亦是有些沉重的。毕竟是他的亲骨肉,纵他那般对她忽视,她也没有怨怼,亲自捧着药碗,一点点的喂他。 反观他当成眼珠子般宝贝的媛儿和尧儿,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见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边,不住哭喊要见亲娘。 丰庆艰难地张了张嘴「钰……」 丰钰一勺汤药喂了过去。 她不想听他说话,一句都不想听。 任何事后的补救和挽回,都不及当下点滴的温暖来得珍贵。 进宫数年后,她就渐渐变成一个硬心肠的人,不原谅,就是不原谅,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 况他如今这个样子,说话的模样真狰狞,她看也不想看。 旧时母亲病卧在床之时,他是怎么说的?说她胖头肿脸,枯黄憔悴,不忍观闻。 他自己,何尝不是? 手中药碗尚未放下,就听外头的说话声。 丰郢垂头领着安锦南跨步走了进来。 丰钰抿了抿嘴唇,瞥一眼在侧的丰庆和丰郢,垂下眼福了福身,道「侯爷万福。」 安锦南朝她点一点头,凑近丰庆,并未躬身,语气却温和「丰大人,我来瞧你。气色不错,定能康复。」转头对丰郢道,「侯府有位善医的乔先生,若有需要,你只管开口问崔宁。」 丰郢受宠若惊地持礼谢过,丰庆不能起身,急得不轻。他这才第二回 见嘉毅侯,传闻中冷面心狠的军侯,对他这般关怀,这般温和…… 可自己这幅模样,何时才能康复起来,去外头耀武扬威一番? 转念又想,自己这样子,可会否耽搁了钰丫头的婚事?当即急得欲去拉扯安锦南的袖子,口中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下官……小女……」 他看向丰钰,又抬头望着安锦南,眼里是殷殷期盼,像个无比关怀女儿的慈父般,嘱托安锦南道「小女拜托……侯爷怜惜……自小没了娘……疏于管教……有错……望……侯爷担待……」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吭吭哧哧,不知多费力,中间还控制不住溅了许多口水出来。丰钰垂头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心想那安锦南极度洁癖,还不把他恶心坏了。心中小小地雀跃了一下,偷偷瞧了安锦南一眼。 安锦南正巧也在看她,非但没露出半点嫌弃的样子,还十分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口中道,「丰大人放心,本侯……」 「我会好生待她。」 一句话,说得丰钰睁圆了眼。 安锦南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转头对着丰庆道「如今丰大人病着,本不该与丰大人说这些。既丰大人托付,本侯却不好辜负了大人一番爱女之心。」 顿了顿,斜眺了丰钰一眼,这回笑容明显地绽开在唇边,像初春暖阳融了那数年不见光线的残冰冷雪,面容罩了柔和而耀眼的光色,「丰大人若不弃,婚事,着丰大太太代您与尊夫人出面商议,您意下如何?」 「……」丰钰腾地站了起来。丰郢在后,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丰钰抿住唇,脸色冷了下来。 丰庆大为激动,一叠声应下,不住地挣扎扭动,想起身去拉安锦南的袖子。 丰郢上前,按住了丰庆的胳膊,回眸朝丰钰道「妹妹,你先带侯爷去桂园喝杯茶去……」 桂园的小厅,不过几步见方的格局,因有几个月没住人了,周氏只叫匆匆忙忙收拾了小厅和稍间出来。安锦南坐在厅中,像是占了极大的面积,莫名叫丰钰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起身开了窗,叫凉凉的风从外灌入,余光瞥到小环等人正在朝外退下去,她张了张嘴,才要回头,就察觉到身上贴上了一个人来。 丰钰闭了闭眼,立在窗和他之间,心跳没来由加快,分不清是因着太生气,还是太害怕。 他许以妻位,且不容抗拒。凭什么? 平白叫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了一抹压抑的色彩,丢不掉,甩不脱。若是旁人,她尚有法子筹谋,可他是安锦南,以势相迫,丰家会结全族之力,替他顺了心愿。 除非她死…… 安锦南垂下眼,入目是她秀发堆叠的头顶,簪了两只极素的珠花,挽的发髻也很马虎。 他突然有些好笑。 她这样子,分明是故意的,做出这无礼又难看的模样,好叫他请来的长辈心生厌恶。 可他不是旁人,他见过她更难堪的模样。透过那些花团锦簇的粉饰,他也看得清她原本的素容。 丰钰没有回头,她背脊僵硬地挺直着,抵在窗前,想尽量离他远一点。 安锦南不曾强迫,他只是立在那儿,鼻端嗅着她身上凉丝丝的那抹幽香,想到自己今日的来意,心情莫名地很好。 「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 丰钰皱了皱眉,似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她所知的安锦南,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又癫狂可怖,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大抵都早步下了无数的陷阱给人跳。 他说闲话的样子,她简直想象不出。 见她不语,安锦南没有生气,只是轻嗤一声,抬手在后虚抚了下她的鬓发,凑近她耳畔,轻声道「你爹的病……是你做的吧?」 丰钰陡然僵住,攥紧拳头,转过头来。 他伏低身躯,双手撑在她身后的窗上,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原来自己以为已经拉开的距离,这么近…… v第五十四章[09.06] 近到,他只需一垂头,就能吻住她的嘴唇…… 前两次的亲吻……丰钰大恼,下意识捂住嘴,伸手想去推他。 安锦南靠近一步,将下巴贴在她头顶。 「别动。」 他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听来暗哑,又有些气急败坏般。 「听我说几句话,就放开你。」 丰钰蹙眉,她怎么肯,她抬手就朝他推,口中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安锦南闭了闭眼,给她推开几许,伸臂抓住她手腕别到她背后,重新将她挤到窗上。 「丰钰……你为何不肯?」 他半眯着眼,沉沉地朝她看。 丰钰觉得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这需要问?不肯,当然是不愿。难道他以为,全天下女人都该乐不可支地嫁他? 「眼前,你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应澜生是在骗你,他根本不会娶你。」 丰钰闭了闭眼,后腰硌在窗格上,有些痛。 「侯爷,烦请自重,丰钰的事,不需侯爷费心。」 安锦南低笑了声,端起她的下巴,含笑道「别怄气,你这样的人,怎会算不清轻重?留在丰家,你不过是个多余的人,未嫁的身份,住在隔房院中,你能谋些什么?东西摸不到手,只有算计人心。丰老夫人并不理事,丰大太太对你会真心否?为着孝顺的名声,你还得时时忍着恶心去照看丰庆。至于你那个继母,只要你一天不嫁,丰家就会留她一天,难道不是?」 安锦南见她眉头有些松动,心里喜悦已极,语速不由加快了。 「而本侯能给你的,地位,权势,自由。你想在盛城横行霸道,想要手掌万金,本侯都能给你。」 丰钰抿唇别过脸去,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她手腕给他底下那只手紧紧的攥着,上回他许这样的承诺时,情境是…… 脑海中跳出当日他粗暴霸道的样子,扯痛了她的腕子低沉地承诺,说他什么都能许她…… 安锦南那只手渐渐松脱了对她手腕的掌控,有些贪婪地,又小心翼翼地改为环抱着她的细腰,一寸寸的滑过袄裙包裹着的纤细,他心跳加快,咚咚咚几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喉结滚了滚,才能找回思绪续道「你也许不稀罕,可婚事呢?你的名字已与本侯联系在一处,盛城内外,知道你是本侯的女人,谁敢娶你?便纵有那胆子大过天的人肖想于你,你甘心嫁么?」 婚事,是自出宫回乡后,一直悬在头顶的刀。身不由己的痛,百般的挣扎筹谋,想寻个喘息的机会。又不甘心,被人掌控着人生,做个为他人换取荣华富贵的筹码。 「本侯……」他垂下头,捏过她的下巴叫她仰视着自己,「本侯……不会强迫于你……,你想做的,本侯都由着你……」 安锦南搜肠刮肚,想到自己已经差不多将安潇潇教他说的话说完了,他完成任务般长长松了口气,嘴角勾了抹沉沉的笑。 「再说,此事也由不得你……」 丰钰被他捏的下巴有点痛,无法转头垂头只有被迫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眸中闪过一抹不甘和恼恨。 她是知道的,只要他想,她就没有旁的选择。 世道如此,她的境况如此。 只要舍不得一死丰家总有机会把她献给他。 可是……面前这人为何非她不可? 丰钰动了动嘴唇,将这话问了出来。 安锦南望着那张轻轻开合的嘴唇,他瞳孔深了深,俯身轻轻贴上去,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因为本侯……」 「!」一声闷哼,从安锦南薄唇间溢出。 丰钰眉头紧凝,一记屈膝顶撞后便想快速自他的钳制中闪身出来。 他却并未松开手,冰寒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实地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亲了上去。 雪停了,风声很轻,桂园寂静的小院里侍立着两个年长稳重的嬷嬷。她们一直盯着里头的动静,自那半敞的窗看去,能瞧见一段淡青色的背影。那纤纤的细腰处,一只大手横来,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一点点在腰上移动,缓缓攀上背脊…… 丰钰一开始还剧烈挣扎,此刻,她已经没力气了。 她一只手被他握着,按在身后的窗格上面。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身子,因为无法撼动,此时也只是虚虚抵在上面。 他贪婪地吮啄她的唇瓣,灼热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呼吸不畅,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她都没机会去想,从何时起两人变成这样。 安锦南攫取那诱人的甜香,凛冽的苦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松香,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此刻这味道好似也融入了他的身体中,他能感觉到怀中人似乎没那么挣扎了。淡淡的喜悦晕上他的眼角眉梢,压住浓浓的渴望,他不舍地稍离她的嘴唇。 「以后,忤逆不驯,本侯便这样罚你……」 低沉的嗓音不自觉多了丝丝暗哑慵懒,他垂头凝望着眼前大口大口喘息,目光有些飘忽不定的她。 她眉尖儿轻蹙,平素冷静幽深的眸子此时水汽氤氲,她嘴唇微肿,瞧似越发红润诱人。 脸颊少见地添了一抹红霞,衬得太过清冷的面容多了丝丝娇媚气息。 他原以为可用这种法子来惩罚她的不驯。 可他最终发现,他惩罚的其实是自己。 越亲密,渴望得就越多。心头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蹿上来,他想……他想…… 怀中人似乎理顺了气息,那红晕迅速从面颊退去。安锦南心内一凛,连忙将她两臂捏住,俯下身来艰难调匀了气息。 「听我说。」 他低低地道。 丰钰眸子里蓄了耻辱的不甘,她咬住嘴唇,红肿不堪的唇瓣被贝齿带动,在他盯视中微微颤了下。 安锦南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好,我听。」丰钰负气地闭上眼。她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无能为力。「侯爷当日助我,我曾应过,愿随侯爷差遣。今日侯爷欲我进门,其实何必?我在侯爷眼中不过一奴婢,侯爷但有传唤,我焉敢不从?」 v第五十五章[09.06] 她垂头看了一眼按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宽大的手掌,想到刚才亲吻之时这只手在她身后拂过时……那屈辱的感觉…… 安锦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丰家将她推到如今这个境地,用流言污了她的名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好的姻缘。 她终会在无数的恶意中艰难求存,为一丝喘歇而毫无尊严地伏跪在他身前,求他庇护…… 丰钰抿了抿嘴唇,抬眼轻轻一笑,不甘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活着,从来不易。 深宫十年,她被人死死踩在脚底,如泥般被践踏时,什么屈辱不曾受过? 安锦南听懂了她的意思,本沉迷在甜腻的躁动的情绪中的那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倏然松开了对她的掌控,任她如逢大赦般迅速避了开去。 他转过头,凝眉望着她道「在你心里,本侯……」 「我如何想,重要么。」丰钰抱臂立在门畔,似乎随时做好逃逸的准备。 安锦南扶额,低低地笑了。 他缓缓朝她走来,心中有些懊悔。 安潇潇教他的那些话中,他原来还是忘了一句。 「丰钰。」他神色有些复杂,似不耐,或是别的。 他抬手牵住了她按在门上的那只纤细的手。温热干燥的掌心将她小巧的指头包裹住,带到自己胸口处,「你难道看不出,本侯对你的心?」 似乎觉得这句话并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他续道「本侯想你一直在侯府,不必这般麻烦地频频想法子请你过去。」 「本侯府里的钥匙都给你管着。」 「本侯想……跟你……」他挑眼看她,眸中灼热的渴望似有将人灼伤的力量。 丰钰本是恐惧不安,又恼怒而不忿,他说这句时,她却蓦地把脸一红。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想跟你……做夫妻……」他艰难地把话说完,万年不融的冰山脸难得染了抹可疑的红。 心里莫名地厌恶着,做什么女子非要听这种羞人的话。他表现的难道不够明显,身体的反应不够直接?她在宫里伺候娘娘,怎会不懂这些?还非得直白说出口,才觉得他的诚意够? 「本侯……思你甚久……」 「别说了!」丰钰打断他,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登徒子都没这么厚颜,他堂堂嘉毅侯,能再无耻些么? 安锦南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说。可安潇潇再三嘱托,定要说的那句…… 「本侯……倾慕于你……数年……」 ## 夜色深沉,丰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安锦南白日说得那些话真的太奇怪了。 她不曾想过,也未曾察觉。 一直以来,习惯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心里总是有些屈辱不甘。 今天,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温声低语,要她安心待嫁,说万事有他…… 这……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周氏傍晚又过来一趟,话里话外不外是逼她许嫁的意思。 丰钰知道,此事从不由她。 安锦南不是郑英,也不是应澜生,丰家是宁可贴钱也愿将闺女嫁他。遑论他送来的礼单没半点怠慢之意。 可心里有个坎,她觉得过不去,真过不去。 她从没想过自己和安锦南会有情感上的纠葛。 从理智上,她知道做这个侯夫人的机会是难得的,是对她有利的。安锦南偏居盛城,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没人会找不痛快,给他的夫人气受。 没有婆媳关系妯娌关系的烦恼,他独居,与安府隔着一道高耸的院墙。 论外貌,安锦南气质虽沉郁了些,面容柔和起来时,也是能叫人赞一句俊美的…… 可感情上,她真的无法接受,她一直防备算计的人,成为自己的丈夫。 更多的是来自悬殊身份所带来的忧心。 他的这种喜欢,停留在肉体表面的沉迷,能维持多久? 他那般自大,会真的如他所言一般,不强迫她,疼她,宠她,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这……光是想想,霸道嚣张的嘉毅侯,和曾做过奴婢服侍过他的自己,这种组合,腻腻的贴在一起……足以叫丰钰汗毛倒竖。 安锦南行事,便如他本人一般,不可理喻!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宫女要出阁》卷一 作者:苏梓月 02、《宫女要出阁》卷二 作者:苏梓月 03、《宫女要出阁》卷三 作者:苏梓月 04、《宫女要出阁》卷四 作者:苏梓月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