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宫女要出阁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窗外榴花开得正好,红彤彤一片片肥厚鲜嫩的瓣叶。缝隙处透出后头院墙顶端一截凝了光泽的碧瓦,莹润的深翠,阳光直射在边棱角上,盈盈铺了层耀目的艳芒。 丰钰收回视线,隔着屏风听前头妇人们的谈笑,漫不经心瞧向自己稍嫌粗糙的一双手。 今年是天隆二十三年,她满二十五岁,蒙主子体恤,三月前得以放恩回乡,没了差事在身,成了闲赋在家的老姑娘,继母客氏卖力地替她张罗相看各色对象,今儿上门这位,已是三个月来第四个说亲之人。 门第相仿的人家与她同龄的男儿多已婚配,剩余的那些,不是要续弦,便是有疾在身。也有头婚想娶她的,多半家境清贫门第不旺。 前头客人告辞出去,丰钰抿抿头发,站起身从屏风后迈步出来。 客氏送客至屋门前,这会子转头回来,脸上还挂着亲热的笑,迎面对上炕前立着的丰钰,那笑容微微一顿,很快又如涟漪般荡了开来。一面牵住丰钰的手,一面亲热促狭地道「这个觉着还成么」 丰钰垂头,半是羞涩半是无奈地一笑。说媒的人倒也不是天花乱坠的胡夸,那些吉祥好听的话里,细琢磨,也能发现一两处值得深究之处。且不论这位到底合不合适,她根本没想这样急急忙忙出嫁。 客氏心里蓦地打了个突儿,牙根微不可见地紧了紧,挤出一抹温和地笑来,「觉得不好那咱们再慢慢琢磨吧,也不急一时。」见外头大丫头张罗摆饭,客氏拍了拍丰钰的手,「待会儿你妹妹过来,你也留下一块儿吃中饭吧」 丰钰抿唇一笑「今儿起得晚,过来前才用过早点,这会子肚子撑得难受,中午不吃了。母亲待会儿眠一眠,莫为我的事太操劳了。」 客氏起身送她,丰钰推拒了,扶着小环的手飞快步出上院。 屋里客氏的笑容垮下来,嘴唇抿住,接过侍婢递来的茶喝了一大口。她心气不顺,那丫头进了一回宫,以为伺候过贵人主子就跟着金娇玉贵起来,眼睛长到头顶去了,敢情儿整个盛城没她能瞧上的人了 丰钰绕过抄手游廊,沿步步生莲纹样的石子路慢慢走着。这些年她人在宫中,家里与从前已十分不同。 伯叔父兄们都争气,伯父一年两升,如今官至五品,在当地小有势力。兄长丰郢虽只是七品的笔帖式,凭一手好文章,不怕没前途。原本她应在家中安享几年清福,犒劳一下入宫多年的辛苦,十五岁的懵懂年纪就离家入宫,这些年苦水里泡过,为的不过就是如今这自由日子。 只是十年分离,便有多少深情也都在遥远的距离和少得可怜的往来中消磨得没剩几分。如今现状竟不由她。 多年宫女生涯,丰钰早练就了十级忍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护住自己最紧要的东西方为上策。在宫里最要紧的是留住小命。眼前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自由。她的终身事,说什么都得把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 侍婢小环忽然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抬起头来,见对面分花拂柳走来一个娇俏的少女,穿一袭香云纱做的裙子,绣鞋远看五光十色,嵌了满满的珠绣。 丰钰眼眸微眯,少女也瞧见了她,三根指头捏柄缂丝扇子,娇娇地喊她「大姐姐」 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丰媛。 对这妹妹,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她走那年,对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儿,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听说也在准备待选。 「文慈家后日唱堂会,姐姐可同去么一早儿我在二门上等着姐姐,一块儿走哇。」丰媛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性情明媚得像这五月的天。 丰钰欣赏那红扑扑的脸蛋,自觉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和不屑忽视掉,笑着应道「好啊,到时咱俩一块儿去。」 「那说定了。」丰媛漫不经心掐了片火红花瓣,用长指甲一点点地摁碎了,长挑的细眉舒展开,似乎并不急着走,「这天一天天热起来了,再过些日子,门都出不得。姐姐在宫里如何避暑听说处处都有冰盆子,镇在屋里用,比扇扇子还凉快」 丰钰道「我原只是如意馆的扫洒奴才,蒙贵人瞧得起,才被调去了永寿宫伺候,做的都是院子里的粗使功夫,倒没资格在屋里凉快。母亲等着妹妹用饭,我不耽搁你了」 丰钰匆忙告辞,身后丰媛细秀的眉头蹙了蹙,回眸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心里也替她可悲。这样平常的样貌,又这个年岁,在宫里皇上瞧她不上,盛城这些子弟也未必瞧得她入眼。母亲如今替她相看的,多是不大好的人家,不是身体病弱,就是家底太薄,只求速嫁,不讲条件。 丰钰想到自己的婚事,心里也不是不忐忑的。父兄们不理会宅院中事,儿女婚事若不考量与别的家族联姻,像她这种不好高嫁的,一律都由主母做主,她这才回来三个月,客氏还肯与她客客气气的商量,若耽得久了,客氏未必就不会强行将她嫁出去。 毕竟这时代的女孩子是没资格自己择婿的。 她总是要嫁,必要嫁个自己可心的丈夫。入宫那十年已活得够苦闷,总不能委屈自己一辈子。 文慈乃是胡同前边文家的二小姐,文丰两家素来亲厚,从前丰钰和文慈的大姐文心亦是手帕交。 只是中有一节故事,文家的二公子当年差点与丰钰定亲,后来赶上选秀,丰钰进了宫里,二公子文嵩等了五年,眼见再没指望,于五年前娶了同城狄家的女儿,如今已育有两个子女。 这日客氏带同丰钰丰媛过府听堂会,还特意在文夫人面前介绍「这就是我那大女儿丰钰,文夫人瞧瞧还认得出不」 厅内坐得都是各家夫人,攀亲带故各有姻亲,当年事虽不曾正式提媒下定,多数也都知晓的。当即都把目光朝丰钰瞧来,暗想这女子该怎样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的任人打量,笑着与文夫人见礼「夫人还如往昔一般年轻,夫人旧时与故母亲厚,待钰儿便如亲生女儿,多年宫中生活,总忆起当初夫人待钰儿的好。」 文夫人闻言,一颗心不知如何欢喜,说起来当年婚事是她有意撮合,后来因丰钰入宫就不了了之,细究起来文家在这事上其实不大厚道。难为这孩子不仅不记仇,还将从前的情分都说成了是与她母亲之间的闺中友谊,不仅全了丰钰自己的脸面,也替文家说了好话。 「快坐过来。」文夫人将人拉到自己身边,从腕上摘下一对碧玉镯子往丰钰手中塞,「好孩子,十年不见,长得这样大了,让我瞧瞧,是胖了瘦了」 丰钰笑道「贵人待我好,长高了,也胖了。劳夫人记挂。」 文夫人忆起昔日情分,眼圈有些红了「好孩子,你聪慧懂事,从小就是个乖巧伶俐的,贵人自然喜欢你。如今可还住在从前的院子里回头文心回来,叫她找你说话去。」 这话一落,客氏脸色变得十分难堪。当年丰钰一入宫,原来住的芝兰院就给丰媛占了,丰钰如今住在偏僻的桂园,里头不过种了棵桂树,院子只有五六步长宽。这事文夫人不是不知的,却偏在这时当着人故意相问,是有要给丰钰撑腰的意思 座中的夫人小姐们无不是人精,当下纷纷扯开话题说别的去,就在这时文二奶奶来了,客氏强按下适才那点尴尬,笑着主动为丰钰介绍「钰儿,这就是你文二哥的媳妇儿,于礼,你该叫声二嫂子。」 狄氏如今乃是有孕在身,本是不来见客的,听说从前丈夫瞧上的女孩儿上门,特意前来,想看看丰钰是个何等样人。 丰钰落落大方与她见礼「原来这就是二嫂子。二嫂子真漂亮」 狄氏细细打量这位假想敌,见她身穿藕荷色素锦衣裙,裙子虽是簇新的,却是昔年旧款式,头上不过两根平常花簪,面上不施粉黛,虽说二十五岁年纪,瞧装饰打扮却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模样。又听她赞自己貌美,一时心里的不平气儿都顺了。笑着和丰钰寒暄起来。 丰钰又赞她几句,问起她腹中孩子,转瞬就将昔年那点旧事都撇过去。 客氏暗暗心惊,原以为丰钰这回上门会惹了文家不快,谁知这丰钰三两句话就和人打成一片,倒有重拾旧年情谊之势。 v第二章 园子里戏台备好,侍女们来请各人园中入座,文太太亲自携丰钰的手,同往园中而去。 正赶上朝中十日休沐,文嵩与弟弟文崇本在城外打马骑游,熟料同行的一位公子跌伤了脚,一行人便提前结束回家,经过花园,听见戏台上唱的是一出贵妃醉酒,听声嗓像是城里近来最红的小旦季如梦,哥俩儿不自觉朝那头望了两眼,文嵩尚没瞧出什么,那文崇却是极为意外,扯住哥哥袖道「二哥,你看,那个是不是丰家大姐儿」 文嵩已经十来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面露迷茫之色,「你说谁」展眼又往那头瞧上数眼,见母亲身旁亲亲热热坐着个女子,瞧似花信年纪,梳的是闺女头,眼睛清亮有神,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往他的方向瞧来,又很快转回脸去。不知说了什么,引得母亲笑个不停。 那眉眼,依稀认得出。是当年他曾暗自恋慕过的姑娘。 只是时光荏苒,他已不是旧年莽撞懵懂的单纯少年,她也已不是当年青涩娇嫩的天真少女,中间隔了山海河川,是永世不能相见的身份。 文嵩淡淡点了点头「唔。似乎是的。」径往前走。 「二哥。」文崇不解,「她回来了,你不与她交代几句么当年,你没有应诺,娶了二嫂嫂。」 文嵩面上有丝难堪,继而化成羞恼「你胡说什么并未定过亲事,没正式议过亲,我便是娶不娶亲,都不干她的事。」 「可你」文崇是知道当年内情的,他眉头深锁,不赞同地道「可你分明为她苦苦守了五年」 当年家里为二哥说亲,二哥曾那样坚决地反抗过,分明说过,要等丰钰、非丰钰不娶,二哥如今娶了二嫂,有了孩子,就当从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吗 「瞎说什么」文嵩动了真怒,朝弟弟大声斥道,「这种话怎可胡乱提及,叫外人听见,你嫂子如何作想,那、那丰大姑娘,她、还要不要做人」 文崇垂头,知道这话着实不该,便不言语了。 文嵩扯着他快步穿过园子,丰钰再抬头时,已瞧不见兄弟俩了。丰钰淡淡收回目光。 十年过去,亲情都淡了,何况小儿小女之间那点微妙好感 文嵩已经娶妻生子,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没什么好可惜,也没什么值得缅怀。不过是场懵懂幼稚无疾而终的美丽误会,过去便过去。 若非是在文府,甚至她都认不出适才经过的是他。 可笑客氏以为她还念着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分,以为她放不下。如今的丰钰,早不是从前那怯懦好欺的女孩,她会慢慢叫所有人知道,只要她不愿意,就没人能给她难堪。 文家堂会过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丰钰便不再出府赴宴,至多往隔临东府陪她祖母丰老夫人抄经诵佛去。多年疏冷了的亲情需时修复,她也得给父兄时间重新认识自己。 如今归家,人人待她客客气气周到妥帖,处处像个短时暂住的客。 当年走的时候她还不大懂事,兴致勃勃上路只当去京城玩一回,以为自己会如几个族姐一般,走个过场就能回家待嫁,谁想偏她这年风声格外紧,没人敢在里头做文章。 后来她慢慢长大懂事,细品其中滋味,未必是风声紧的缘故。父亲到底是娶了新人 这些事她不说,也懒得去计较,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和继母相对成仇,只会惹得外人笑话,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丰钰打算得仔细。如今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各人前途全系在伯父身上。两府一墙之隔,内院有小门相连,分府不分家。伯母客气叫她「常过来与嫂子妹妹们耍子」,她就厚颜当了真,三不五时过去叙叙旧。 平素丰老夫人不见人,她自十二年前幼子丰保去后,专心吃斋念佛,在东府西南角隔了间佛堂出来,如空门中人一般做早晚课,每逢初一十五还要请宏光寺的法师前来讲经布道,于常俗世情她已不久不理会,家中便是有再重要的场合亦不出席。 丰钰归来后前几次求见均被拒。丰媛还曾在客氏跟前嘲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十年不见,怕是早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孙女儿。」 叫众人意外的是,几次后丰钰不知缘何突然得了老祖宗青眼,不但她来时肯见,有时甚至留丰钰陪她吃过素斋才放人。 抄经无疑是枯燥的。外头蝉鸣恼人,自午后就叫个不停,没一时清净。丰老夫人诵了一段佛经,从蒲团上起身,一回头,见窗下丰钰仍保持着直坐抄书的姿势,一旁陪侍的婆婆躲懒支着下巴打盹。 丰老夫人摇摇头,把目光移回丰钰身上。 窗隙一缕阳光照过来,恰恰落在她侧脸上。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射出扇形的影。这丫头模样不算顶好,最多能赞一句秀气清爽,穿的是半旧的雪青色短衫,这么热的天气,脸上没见半点汗意,正应了那句「心静自然凉」。 丰老夫人眯了眯眼,拿起案首那本磨毛了边儿的经书,「抄到第四卷 了」 丰钰收了手腕,将笔好好放回笔架,方微笑道「抄到第六卷 了。」 丰老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你是默写的」 丰钰不好意思地笑笑「旧年在宫里陪主子诵过经,也抄过不少,记得一点,怕记不准抄错了,得放一本经书在旁时时看一眼才放心。不能算是默写。」她说着话,轻手轻脚绕过桌案,自然地扶住丰老夫人的手臂。 丰老夫人哼道「你这丫头,做事一板一眼,年纪轻轻的,傲纵些能怎么」 丰钰扶着她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快行一步,在前面一个阶上接住丰老夫人的手,扶着老人家慢慢踱步到石子路上。那婆子后知后觉地追上来,讪讪地插不上手。丰钰一面答丰老夫人的话,一面给那婆子打个眼色,稍稍挪开一步,叫那婆子递手臂过来。 「抄经的事不敢大意,心诚才有佛祖庇佑。旁的事孙女也粗心张狂,只是祖母没瞧见呢。」 丰老夫人在佛堂门前立定,抬眼瞥瞥丰钰。丰钰适才与余嬷嬷间的互动没逃过她的眼。连下人的体面也要照拂,这样的人怎可能粗枝大叶呢 她知道丰钰必有所求,只是丰钰不开口,她不会主动问及。凡尘俗世她早不理会了,两个儿子都已迈入知天命的年岁,难道还要她去操心府里的事么 申时,丰庆踏着方步往外院书房里走。屋中已点了灯,映出窗上一个娉婷的人影,丰庆不由微笑道「媛儿来了」 院里服侍的小厮凑上来,接过丰庆手里的马鞭,答道「是大姑娘在里面,等候老爷多时了。」 丰庆下意识蹙了蹙眉,他大步踏上台阶,小厮掀了帘子,丰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他行礼喊「父亲」。 丰庆双手负在后面,打量立在面前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多年不见,不再是从前那个会与他哭闹的女娃儿。甚至连样貌也变了许多。她生得不及丰媛貌美,性情也不够娇软。从回家来后,天见一回面,只是问问安,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事」丰庆漫不经心开了口,他立在那,从进门瞧见她起,就不曾再近一步。 丰钰心头浮上淡淡的酸涩,很快,她把那莫名的情绪甩了开,微笑开口「今年外祖做六十整寿我没赶上,听说我回来,前儿舅父来了信,想接我过去玩两天。母亲已经应了,心想离家还需和父亲禀一声。」 v第三章 丰庆「唔」了一声,点头应道「和你娘打声招呼就成。」这种小事一般烦不到他面前。 估摸是他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冷淡,咳了一声方追加一句「和你外祖和舅父问好,回头我叫你娘替你备一车东西,你一并带过去。」 丰钰笑着应了,从丰庆屋里出来,嘴角的笑容缓缓淡下去,结成冷凝的霜花。 舅父来信是假,她去信联络感情是真。少的可怜的骨肉亲情,如今是她唯一倚仗。 晚上丰庆回屋,听客氏跟他絮叨「又有两家有意的,我瞧郑太太的亲侄儿合适,年岁和钰姐儿相当,没儿没女没拖没累的,钰姐有福,将来肚子里怀上了就是长子嫡孙。」 丰庆洗了脸出来,下意识瞥了客氏一眼,「若我没记错,郑家那位太太是续弦家里是卖皮料的商户出身」 客氏怔道「那怎么了人家早就不卖皮料了,他爹如今在京城西直门大街开铺子,结识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丰庆冷笑一声,脱了靴子爬上炕里不说话。客氏伸手推他一把「您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瞧不上人家钰姐儿多大年纪了人家小伙子可是头婚」 丰庆嗤道「我丰瑞纯的女儿,倒要与卖皮料的下九流结亲家便是我舍得出这张脸皮,她舅家可还未必答应。」 客氏听这话里有话,不由撂了脸子,「老爷这是何意什么时候她舅家能当咱们的家了您嫁闺女,与段家何干这么多年不走动,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 丰庆不吭声。 丰钰的舅舅一听说丰钰出宫,就迫不及待接她过去小住,这说明什么说明段家那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外甥女。他身为亲父,若同意女儿嫁入商门,段家会如何看他 客氏见丈夫铁青了脸色不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可她不愿因丰钰与丈夫龃龉,咬牙忍了这回,又道「再有城南王家的小儿子」 丰庆立时瞪大了眼睛「王翀」 「你疯了不成那是个混不吝,盛城内外谁人不知他敢派人上门提亲,你就该直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拿来与我说,当我与你们无知妇孺一般清闲」丰庆这下也不睡觉了,起身穿鞋就往外走。 客氏追了两步,娇声喊他「老爷」却怎么都喊他不住。大丫头们尚在屋外伺候,此时纷纷撞见老爷铁青着脸从里屋冲出来的模样,一时都吓傻了。客氏面上挂不住,回头一摔门把自己关在内室。双手撑在门板上头委屈得低声啜泣。 老爷向来疼她,十几年夫妻从没这么不给脸面的说走就走。 不就是给丰钰那赔钱货议亲么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挑东捡西宫里头伺候人的东西,出了宫就这般金贵起来了她还想嫁给王爵公侯不成笑话 第二日一早丰钰便来辞行,客氏心里有气,称病没出来见她。丰钰只带两个侍婢和几个婆子上路,再有护送车马的侍卫三四人。奔驰小半日就到了临城的段府。 早有人在路边等候,打马扬鞭吩咐人先回去府中通传。丰钰下了马车,乘轿子进入垂花门。几个嫂子候在那儿,一见面就忙不迭见一回礼。中有好几个都是丰钰入宫后才嫁进来的,是第一回 见面。所幸礼数周全,倒也热热闹闹的。 丰钰被簇拥到上院,在堂中拜见了外祖母段老夫人。祖孙俩一见面就红了眼眶,俱想到那已逝去的段氏。旁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劝得两人住了眼泪。段老夫人命丰钰坐近,拉住她手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眼角眉梢没一处不像段氏年轻时。又翻开她手掌,瞧她积年做事留下的粗茧和旧伤。 丰钰觉得窝心得难忍。 没在自己家里得到的厚爱俱在外祖母这里得到了补偿。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传信说几位爷到了。 段老夫人扯住她手腕「你不必避讳,是你几个表哥。」 话落,小丫头掀了帘子,当先进来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后面跟着三个锦衣玉貌的公子。 段家这一辈出了几个极出色的青年。 大表兄段溪和承家中诸业,于今三十有五,那对双胞胎少年便是他的儿子,一个叫段瑞,一个叫段瑾,教养极好,依足规矩朝丰钰行礼喊「钰表姑」。丰钰笑着叫人端礼过来,一人一套早备好的文房四宝。 段溪和捐了六品龙御尉的候补,并不到京城候缺,专管着段氏外头的事,各处二十多间铺面,一千多亩田产,公中嚼用都从这里头出,平素忙得脚不沾地,为着表妹丰钰来家,特地拨冗过来打声招呼,人还没坐稳就被外头回事的喊了去。十分不好意思地与丰钰致歉,匆匆给老太太和太太们磕了头出去。 余下两个表弟均是二舅母洛氏所出,挺拔文秀笑起来有对酒窝的叫段清和,比丰钰年小三岁,另一个颇内向腼腆的叫段凌和,今年十九。二舅早前在江西雾县任地方官,二舅母和子女都随在任上,这一回丰钰还是头回见到这两个表弟。各自说话寒暄一阵,二舅母抿嘴笑着撵了两个「聒噪小子」,斥他们「缠得老太太头疼」。 其实不过段清和话多些,嘴甜如蜜哄得老人家笑一会儿咳嗽几声。给二舅母佯装要用扇柄「打出去」,抱头笑着退下。 段家人一团和气,祖孙婆媳之间亲亲热热,屋子里碍着有客在,该遵礼的地方绝不含糊,眼角眉梢透出的那股亲昵令丰钰有些艳羡。 丰家规矩大。父子夫妻主仆之间轻易玩笑不得,伯父丰允为人严厉,又是家中独一个朝中大员,说一不二惯了,平素不论逮着谁,弟弟也好子女也好妻妾也好,总不免申斥一番规矩道理。表面束缚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实则内里早已矛盾暗生。女人最是敏感,尤其丰钰察言观色最善,年幼时她尚不觉得,这次回家,才觉出家里叫她处处喘不过气。 不怪她兄长丰郢早早赴外上任,轻易不回盛城。 丰钰半垂眼帘收回目光,她没错过适才段清和边笑边走不经意朝她投来的一瞥。 几个男孩儿一去,屋里恢复了先前的轻言缓笑,大表嫂杨氏指挥丫头们摆宴排席,不一会儿就喊众人过去前厅用饭。 午后众人各散了,丰钰清晨赶路过来,请安前只是简略梳洗一番,大舅母命杨氏亲送她去暂住的「荷香馆」。从上房院子穿过花园,绕过假山,前面一片荷塘尽头处便是名唤「荷香馆」的小榭。 「夏日此处最是凉爽宜人,距老太太的宿处又近,布置简慢,妹妹莫笑话嫂嫂不周,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与我开口,可千万别客气。」 入目是间极雅致的小厅,两旁各有暖阁,东边一间摆了书架,西边一间便是寝居,布局通透。床前一张新打的妆台,上头摆着一只点漆八角盒,旁边一溜大小梳子、篦子窗前供了一大丛开得极好的芍药。 鹅黄色轻纱遮住沉香木床,床顶雕花刻叶,锦被一瞧便是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清凉的白玉枕头下方。 杨氏方才那番话明显便是客气,这哪里能算简慢 丰钰感激道「累表嫂和舅母费心,不过稍待两日,着实布置太奢如此疼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杨氏微微一笑,扬手招身后两个侍婢过来「这是翠柳,这是红袖,妹妹虽有自己的人服侍,只怕对府里不熟,留他们在此跑腿打杂传个话什么的」 转头对上两个侍婢,换了严肃面孔「好生招呼着表姑娘。」 v第四章 丰钰一看那两个丫鬟气派就知是杨氏身边得力的,至少是屋里侍奉的二等,待要推辞不受,外头正有嬷嬷找杨氏说大爷有事寻她。丰钰只得感激收了人。 沐浴后,她换上段府为她备好的软烟罗寝衣,支颐坐在妆台前,随手拨弄下那只八角盒子,就见金光闪闪的一片钗子耳环珠翠装得满满。段家对她的重视是她没想过的。 有惊喜,也有庆幸。 在宫里头两年她都没想起要给段家的长辈们写信问安,是后头受得磋磨多了,委屈不知与谁诉,想及当年亲娘带她归宁在外家玩闹的时光,忐忑地写了封信回来,不敢吐露宫中秘辛,只几句极尴尬的问候。 然后经过三个多月煎熬的等待,收到舅父两句简短回复「家中安好,保重自身,勿念」。 这算是一个良好的信号,母亲去后日渐疏远的关系慢慢回复些许温暖,而今日这等重视程度却是丰钰绝不敢想的。 只不知是外祖母于她少时亡母的格外疼宠还是舅父舅母对她成人后头次上门小住的客气款待。 不论是哪种,都足叫丰钰感念在心。 她略歇息一会儿,表妹淑宝、淑华就过来寻她说话喝茶,丰钰与她们年龄差距稍大,家中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做了娘亲。瞧两个姑娘在她面前拘谨的样子就知这是大舅母强推过来陪她解闷的,丰钰心中苦笑,打起精神捡些年轻姑娘们喜欢的话题和她们聊天。 半下午过去,丰钰与两个妹妹熟悉起来。得知淑宝正在绣嫁衣,还与她讨论了半天如今流行的花样子,到了饭点上房派嬷嬷过来接她们过去,淑宝还拉着丰钰的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引得大舅母计氏斥她「宝儿,莫歪缠你姐姐」 淑宝便顺势央求道「娘亲,明儿冷二的生辰宴能不能叫钰姐姐也去那妮子平素总和我显摆她女红多好多好,好容易钰姐姐赶上,正巧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丰钰是个未嫁的闺女,原本出席个女儿家的小宴亦无碍,只是她年纪大了些,立在一群十三四五的姑娘间总显得有些突兀。大舅母怕她不好意思推辞,去了又要尴尬,当即笑道「你姐姐哪里比得你清闲你祖母多年不见她,好容易留在身边说说话,你莫强人所难。」 又试探问她的意思「冷家是近邻,一墙之隔,小时候你也见过那冷大姑娘的吧若是愿意走动,也可去玩一玩」 丰钰抿嘴一笑「原是应去的,只是我这回匆忙过来,也没先打个招呼留下和外祖母说说话,妹妹们代我问声好吧。」 不熟不络,去了给人图惹麻烦,丰钰不会去做这种惹人厌恶的事。 淑宝扫兴地撅了噘嘴,大舅母把眼一横她也不敢再说。 第二日众姊妹俱往冷家赴宴,段老夫人觑这机会单留丰钰说话。 议亲的事,段老夫人也有耳闻。她原不好插手女婿家事,毕竟如今丰府里的女主人已与段家无关。可丰钰这丫头找了上来,她还认这门亲,认她这个外祖母。 段老夫人心思电转,略想了一会儿,眼圈不由红了。她转过脸借咳嗽掩饰了,再一回头,丰钰起身递温茶过来。 一抬头,见段老夫人凝神注视着自己,丰钰抿嘴一笑「外祖母怎么了吃过饭可要先歪一歪钰儿帮您打扇可好」 段老夫人叹了声,伸手握住丰钰的手腕。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 丰钰抬眼,望见外祖母眼中浓浓的心疼不舍,她心中猛地一缩,眼眶几乎红了。 这么多年,没谁问过她苦不苦。人人都以为进了那红色宫墙,过得便是镶了金边儿的日子,皇上宫妃动辄打赏,活计也轻。她刚出宫回家时,客氏甚至有意无意地打听,想知道她可带了什么御赐的大内珠宝出来。 段老夫人面容悲悯,另一手摩挲她鬓发,「我知道如今你正在议亲,此刻屋里没有外人,外祖母想问你几句私话,你若愿意,就与外祖母说说。」 丰钰正色坐好了,她等的盼的可不就是外祖母这话么 「你继母替你相看的人家,你可有合意的」 若对面是外人,丰钰不敢答这话。说合意,显得她不矜持。说不合意,像是在埋怨继母对她的事不上心。 可眼前是她的外祖母,是她亲娘的亲娘。 丰钰垂下头,许久,才轻轻晃了晃脑袋。 王家幼子打小儿就在各个戏园子混,不爱红妆爱儿郎,包戏子包得明目张胆,世人皆知。 郑太太的弟弟屋里好些个侍婢,几天死一批换一批。 这样的人怎可能是良配 若非有着这样说不出口的癖好,这样的人家又怎可能愿意娶她 她想要个知冷知热能相守一生的人,哪怕贫寒困苦,只要能处得来,她不怕低嫁。 这个答案早在段老夫人意料之中,十年不曾回家的女儿,亲情能剩几分况她继母的亲生女儿也到了要定亲的年纪,不快快把姐姐嫁出去,妹妹怎么定亲自然是只要有上门求亲的,在客氏看来就是合适的人选。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可有」段老夫人顿了顿,这话从来不该问及一个未婚的闺女,可不问,又怎么替她打算段老夫人硬着头皮道,「你可有意中人」 丰钰脸色一红,又是一白,垂眸摇了摇头,「没有的,外祖母。」 「好。」段老夫人目光移向窗前水盏里供的荷花,清淡的瓣上挂着露,窗外日头已经升上来,平素上房来来往往的人如不断流的水,能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会儿了。 段老夫人不再犹豫,迅速的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丰钰。 「你若愿意依赖我这老骨头,我自会护着你。你几个表兄俱已成家,如今只有老四、老五还未定婚事,清和是稚气胡闹些,过两年年长些,约莫也就收了心了。老五虽好,他还未满二十,与你年岁差距稍大」 丰钰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昨天段清和临去时朝她投来的一瞥。 丰钰摇头,缓缓站起身来,「外祖母心疼钰儿,钰儿都知道的。却是万万不愿委屈了表弟们收容。」 v第五章 段家一门兴旺,也在不断上进,子侄们前途光明,尤其段清和、段凌和这些读书好、才貌出众的,将来成婚,必要择一家助益良多共同奋进的亲家,若外祖母强行做主叫表弟们娶她,舅母该有多恨呢,她不愿做个不受欢迎的媳妇儿,过着不受祝福的生活。 遑论,说句猖狂些的话,她也不愿意。 被人施舍的婚姻焉能幸福长久她缘何要把自己从一个窘境逼到另一个漩涡 段老夫人自然听得出她的不情愿,心中叹了一声。「丫头,旁的人家,只怕外祖母伸手不到那么远。」毕竟定亲说亲是客氏做主,总也要顾着人家的脸面。段家横插一手,只怕名声要坏到了外头去。 自家里孩子们也还要成婚,谁愿结个霸道蛮横的姻亲 丰钰点点头「外祖母,我省得的。我心中已然十分感激。我在宫中十年,没有好生在外祖母和舅父们跟前尽过一天的孝,如今出得宫来,贸然请求上门,我这样厚颜凉薄而世故功利,外祖母没说一句我的不是,还处处替我着想,我实在没脸再叫外祖母替我忧烦。外祖母肯容留我在段府耽几日,已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段老夫人略一思索,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丰钰要的不是她插手做主她的婚姻,要的只是她一个护短的态度。只要段家表现出对丰钰的重视,丰家那边就要掂量如何对待丰钰。 段老夫人把丰钰的手腕握住,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丫头,咱不怕。回头我叫你舅舅亲自送你回去,和你爹爹说说你的事。两家这些年虽有些疏远,你娘的牌位可还供在丰家祠堂。你们兄妹二人身上还流了一半我们段家的血。你爹敢胡来,我就敢舍出这张老脸倚老卖老骂得他狗血淋头。我只看他羞不羞」 说罢,唤人打水进来,等丰钰重新净面梳头出来,却听一阵笑语声,原是段清和不知何时来了,逗得老太太笑着戳他额头。 丰钰想及适才老太太话中意,似乎段家这边商量过要将她与段清和凑一对。丰钰脚步略有一瞬迟疑,依旧含笑走上前去,「四表弟过来了我」 正欲告辞,就听一阵极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清和可在里头」 丫鬟答应声刚落,珠帘哗啦一响,二舅母洛氏气喘吁吁走了进来,一脸急切在进屋那瞬勉强换作笑容,「哟,钰丫头在呢。」 段老太太略一蹙眉,深深看了洛氏一眼没有作声。洛氏笑着行了礼,段清和过来扶起她「娘,您找儿子有事」 洛氏横他一眼「谁稀罕找你是你五弟,说你昨儿借了他的什么帖儿,今儿听讲要用的,在屋里急得快哭了,你赶紧过去瞧瞧」 边说边朝他递眼色,段清和抿抿嘴唇,无奈笑了「是,儿子这就去。」 洛氏将段清和撵了,一直望着他出了门,才转回头来对给她行礼的丰钰道「好丫头赶紧起来,瞧我这一进来可是打断了你们祖孙说话儿今儿冷府二闺女小宴,你去走走多好,屋里只剩我们这些老的,没得闷坏了你。」 洛氏是个直肠直肚的人,不善作伪,这话里头的防备试探叫段老太太听得直皱眉。 丰钰神色不变,端端正正立直了,「和外祖母一块儿哪里会腻钰儿才献丑泡了杏子荷叶茶,二舅母尝尝」 她自然地走过来提了小泥炉上的茶壶,洛氏摆摆手,恰屋里服侍的嬷嬷递了新茶过来,「我喝老太太屋里的就成。你们年轻人的花花样儿茶,只怕喝不惯,倒白白糟践了你一片孝心。」 若说刚才那番话里还带几分遮掩,这拒绝的态度就显得太直白了。 段老太太只怕丰钰尴尬,连忙截了话头「钰丫头别管你二舅母,这是个嘴刁的,眼里尽盯着我那几盒子好茶呢,哪能叫你坏了她的机会」 打趣完,笑斥洛氏道「什么事儿也值得你一个当太太的巴巴过来找人打发个丫头来喊一声,你腿上不是前儿还喊酸如今虽是大夏日的,也莫贪凉马虎了。」 洛氏抿嘴笑道「娘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点事儿那准是坐不住的,如娘所言又想过来讨杯新茶喝,说不准还顺带吃两嘴您屋里的稀奇吃食儿呢。」 婆媳俩说着笑话把刚才一场漏洞百出谎话圆了过去。 洛氏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急匆匆一阵风似的,直奔段清和住的竹影馆去。 段清和未成家,虽分了个单独的小院,其实不过是间稍宽敞的书房,窗下种了一排细竹,段清和持书立在窗前竹影当中。五弟段凌和自是不在,洛氏是随便扯谎把他从上房叫回来。 洛氏从月洞门处远远瞥向自己儿子。光线和树影落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睫毛长密如小扇子一般遮住眸子,听见脚步声响,他朝这边看过来,那眼里如流溢着斑斓的光彩,旋即红润的唇上绽出风吹杨柳岸般浅而温暖的笑。 洛氏想到自己适才所急,只觉心痛不已。她快步迈进屋里,伸手捏住朝她走来的段清和的耳朵。 「你去干什么你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段清和夸张地呼痛,嬉皮笑脸地道「阿娘饶命啊我日日都去给祖母请安,还能干什么」 洛氏气得挥手捶他的背「我叫你和我打马虎眼我告诉你,你大伯父说的那些话你万不可当真老太太糊涂,你大伯父猪油蒙了心,赔了一个段如烟进去还不算,还要再往那丰家推人要娶那老姑娘,叫你大伯父自己的儿子娶去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行你爹都没肯应,你可别自己把自己往那火坑里头填你听见没有」 段清和任洛氏往他身上捶打几下,不痛不痒地攥住他娘亲的手腕「仔细手疼。阿娘,您别急,我真没那心,我就是凑巧路过,顺便去请个安。事先哪知道表姐在呢」 洛氏被儿子温言一哄,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将信将疑道「真的」 段清和扶着娘亲在椅上坐了,亲手斟了茶来「娘亲当我是什么人呢」 佯作失落模样,俊颜可怜兮兮地垮下来,「娘亲若还不放心,以后我连内园都不进罢了。」 洛氏伸指拧了下他的脸颊「休得胡说。听说你奔着那人去了,我这一时心急好儿子,娘都是为了你,你年纪轻,怕你犯糊涂。那丫头在深宫里头打滚,帝妃跟前伺候,毫发无损出来,宫里专派了车马一路护送回乡,能是个简单的你是个没心机的单纯孩子,娘怕你被人拿捏住了」 后头半句话,洛氏当娘的不好和儿子说,宫里妃子们争宠献媚那些手段,只怕外头男人都没见过,那丰大丫头耳濡目染之下,谁知多少花花肠子 宗族最重名声,若在女人上头犯了糊涂,传出些什么不得宜的,怕是儿子这前途也就到了尽头。 那边厢隔临冷府设宴,在水榭「颐景轩」里摆酒,十来个交好人家的姑娘围坐在今日主角冷雪柔身侧,府里请了小戏班和杂耍儿的,在水榭外头架戏台,正热热闹闹唱得精彩。 小姑娘们沉迷在戏文里,瞧那旦角眉眼身段无一不精美,唱腔圆润婉转,余韵远远飘出院墙去。 只主位上那冷雪柔冷着一张脸,分明是自己的好日子,一张鹅蛋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模样,有人有心逗她说说话,只得她一记白眼一声冷哼。 戏唱罢一段儿,众人回过脸来说笑一回,段淑宝见冷雪柔气鼓鼓的,含笑戳她一把,「做什么给我们脸子瞧来贺你生辰你倒不喜」 两家来往亲密,玩笑开得不拘,冷雪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稀罕来非是为着你们在,连这戏我都不肯看」说着竟把眼圈一红,委屈起来。 v第六章 原本众人知她骄纵,以为又是因谁说错了什么闹脾气,一见她抹眼泪,倒都吃一惊,放下适才那点不愉快安慰起她「这是怎么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兴掉泪抹眼的。是谁胆大给我们冷二姑娘委屈受说出来我们替你找他出气去」 随侍的嬷嬷忙凑上来笑道「我们姑娘怕是饮多了几杯,姑娘们只管乐呵,待会有杂耍的上来,好看着呢。」给一旁小丫头打眼色叫他们赶紧扶冷雪柔起来更衣,想背地里劝几句。 冷雪柔岂是那等能忍的性子当下把脸一甩,「谁要你管」 那嬷嬷原是冷雪柔的奶嬷嬷,虽是仆人,却体面如半个长辈,平素姑娘们见了都得客气一番,今日当众给冷雪柔下了面子,不免脸色一红,「姐儿真真酒多了。洗个脸再来吧,仔细待会儿头疼,大奶奶还给姑娘们备了船游湖采莲子呢,姑娘这么醉着可玩不痛快。」 说着自己亲自上来,挽住冷雪柔的手臂将她扶下来。也不论那冷雪柔嚷骂什么,只朝众姑娘一笑「姑娘们稍待,十分对不住,且先瞧戏。慢用莫客气。」 众人起身客气一番,待冷雪柔给架着去得远了,纷纷把目光转到冷家那庶出的三小姐脸上「二姑娘是怎么了谁敢惹得她如此」 那冷三姑娘不过岁年纪,且怕冷雪柔怕得要命,摆手摇头道「我不知道的。」 这宴会不免沾了几丝尴尬,便有几个坐不住,打发丫头去知会主人家一声,说是贪杯头痛为免出丑先行告辞。 段淑宝姐妹犹豫再三,并另一个玩得亲近的王七姑娘一道要去瞧瞧冷雪柔。冷三姑娘默默随在后头,心里遗憾那段折子戏还没瞧完。 临近冷雪柔住的婉月轩,但见门窗紧闭,里头仍传来阵阵哭声。 段淑宝脚步一怔不知该不该进去,随行的冷府侍婢硬着头皮过去通禀,说是段家姐妹和王七姑娘来瞧姑娘了。 里头就此没了哭音,好一会子静默,那奶嬷嬷笑着迎出来,「姑娘适才醉的厉害,原是想念我们早去的大姑奶奶了,好容易劝住,姑娘们有心,我们姑娘请进去坐坐。」 段淑宝将信将疑,心想这大姑奶奶冷月柔已经去了年了,至于这般念想,生辰宴上闹脾气撒酒疯 冷雪柔换了件衣裳,洗了脸正坐在妆台前任婢女重新梳头,见几人进来,知道来者都是出于关心,很给面子的没再发脾气,指着外头小炕道「就剩你们几个」 段淑宝过来拉住她手,在她对面绣墩子上坐了,「好妹子,你可把我们吓坏了。齐九娘她们有事先去了,我们几个在家都是闲的,不如来陪陪你。」 冷雪柔吸了吸鼻子,往常与段淑宝闹惯了,脸上一红故意挤兑她道「谁要你陪来着,一来就吹嘘你家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表姐,你不回去陪她么」 段淑宝也不生气,有意开解她道「是了,我钰表姐的事儿没说完呢,上回你跟我们显摆的针法我表姐也是会的,家里缂丝插屏上头勾了丝她都能补上来,一点儿看不出旧坏处。你不信只管明儿到我家见识见识。」 冷雪柔冷声一哼「择日不如撞日,走,这就瞧瞧去还说什么走针如飞,还神了不成」 奶嬷嬷上前想劝,那冷雪柔哪里容得她开口,吩咐取了几样东西就与段淑宝把臂往外走。 家里这宴是办不下去了,晚上还备了一场,是自家人替她贺,倒也不是非得这会儿拘她在家,奶嬷嬷连忙喊了两个稳妥的丫鬟跟着,又叫人去知会前院主母,预备吃食礼品随她过府。 略略在上房段大太太屋里打个招呼,一行人就直奔荷香馆去。丰钰正在里头打络子,听说来客,忙忙过来迎接。 冷雪柔下巴高抬,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听说这位姐姐针黹了得,家里正有一件旧物损了,烦请姐姐瞧瞧修补得成么」 段淑宝见她从荷包里取件金丝羽线织成的东西,还未看清是个什么,丰钰却是眸子一顿,盯了盯那物,缓缓摇头「想是妹妹们与我亲近,对我赞誉太过,此物我着实不懂得织补,还请冷二姑娘见谅。」 心里却是大为惊异,暗暗捋了捋冷家诸人的身份背景。 冷雪柔眼露轻蔑之色,侧眸晲向段淑宝姐妹,那意思是说,「叫你们吹牛,可不立时便露了馅」 段淑宝一脸为难「钰姐姐,你不仔细看看么真补不得」这回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以为自己针黹不行给人嘲笑好些年终于有机会能利用自家表姐扬眉吐气一回,谁想当面给拆了架子,外头里头丢了个大丑。当下面色不大好看,有些埋怨自己高看了丰钰。 丰钰招呼众人进去用茶,却是谁也没心思,正要寻个借口推辞,却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快步跑了来,「隔临花姐姐叫知会冷二姑娘,说是大姑爷来了」 这丫头许是外院哪个仆人家的小女儿,还不大学得规矩,赶巧得了差事,当众就把话递了出来,冷雪柔面色凛然一变,却不是先前的委屈难过,或是骄矜气盛,只见她颊上飞快漫过喜色,眸子骤然透亮,「真的姐夫来了」 下意识地就往外走,还是她身边的婢子扯了扯她袖子打个眼色,这才顿了一步,匆匆告辞「改日我再过来,今儿谢谢你淑宝太好了,你太好了」 这句谢颇莫名其妙,显是说话之人太愉悦之故,段淑宝匆忙叫人跟着送过隔壁院子去。 丰钰垂下眼帘,遮住微起波澜的眸子。 冷雪柔的姐夫,便是那位了吧 适才那件金丝羽线的香囊,怕也是与那位有关 毕竟,冷家除了攀上这位高门女婿,可还没谁有资格用大内御赐的东西。 可御赐之物损坏了,却又怎么给个姑娘拿出来四处张扬冷家再不济,毕竟出过一名一品侯夫人,竟连这点避讳都不懂得 丰钰没帮自己撑住场面,段淑宝对她的好感登时锐减,晚间吃饭时失了些许热情,对自家母亲投来的眼色视而不见。 丰钰不紧不慢做自己的事,跟在表嫂们身后帮忙布菜摆箸,大舅母再三喊她坐才挨着凳子边儿坐了。对段淑宝孩子般的赌气她并不十分在意,反觉得这种性子难得。姑娘家注定要在出嫁后的宅院里慢慢学会适应他人,在闺中时尽兴做自己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天这事丰钰觉得有必要和大舅母提一嘴。她非是多事之人,向来最懂明哲保身,再者说出来许是还叫人觉得她是小人之心可这几日来舅家诸人待她一派赤忱,她亦不想凉薄太过。 丰钰琢磨明儿什么时候去大舅母的「绣芳苑」坐坐。外头一阵齐刷刷的请安问候声,接着大舅段庸就低头迈入进来。他步子有些急促,身后跟着面带喜色的大表兄段溪和,一进屋先行了回礼,段毅摆摆手道「先不说别的,正事要紧。」 段溪和点点头,朝自己妻子杨氏打个手势,和段老太太告个罪就出去说话去了。二舅母洛氏向来藏不住话,因笑道「这却是怎么了小夫妻这么急作甚去」 段庸净手从后堂出来,听见桌上嘀咕,低声与母亲和妻子、弟媳解释「嘉毅侯到了临城,如今就在冷家」 声音不大,几个小辈都没听清,丰钰半听半猜,心下了然。恰此时,段庸忽地抬眼「钰姐儿,你在宫内,可在安淑妃跟前伺候过」 丰钰抬起头来,将背挺得更直几分。 大舅父不避嫌的问此话,是闲谈,还是别有深意 v第七章 多年勾心斗角,丰钰早不记得如何用最纯粹的眼光看人。时时防着堕入陷阱,自己也挖坑给人跳过。 这几日来许多事如电般在脑海中翻腾而过。 她写信说想来拜见外祖父母,大舅亲派了人过去接她。特意打了新妆台备了一匣子首饰,安置在最好的宿处,知道她婚事艰难甚至准备将她娶回段家除却骨肉亲情血脉相亲,还有没有别的缘由 再往前她在宫里写信问候,第一封回信是舅父亲笔,短短两句话,她为之苦等煎熬三个月。再后来,就是大表兄代复,最多句话,嘱咐照料身体、尽忠职守,勿以家中为念。 她带着功利之心上门,焉知对方便无别的 转念,丰钰又觉得自己小人之心。 她有什么值得谋的两手空空,不过是个宫里出来的奴婢。伺候的是不得宠的关贵人,不是宸妃,更非安淑妃,大舅父若有他想,何不在她在宫里当值时加倍示好笼络一个出了宫的宫女,还能担何大用不成 想至此,丰钰抿抿嘴唇,微笑道「钰儿没在储秀宫当值过,平素跟在贵人身边,少在各处行走,不知舅父可是有何要打听的钰儿若知,定然知无不言。」 她明朗表态,段庸眉头轻轻一展,含糊笑道「哦,也没什么。听闻早年淑妃得宠,嘉毅侯常在宫中行走,这回他来临城,听说会耽些时日。」 这话不必说尽,段庸相信以丰钰的通透是能听懂的。 嘉毅侯这等身份,便是蛰居南隅,以段家家世地位,还够他不着。想得他一顾,必要用心。问丰钰一句,也是无法可想之下的下下策。只盼这丫头足够活泛机灵,没白白在宫里十年。 丰钰沉吟片刻,正欲启唇,段庸伸手一挥「淑宝淑华你们暂且退下。瑞儿瑾儿亦带下去吧。」 等屋子里只剩几位长辈,段庸方道「钰儿可有所嘱咐」 丰钰忙道不敢「只怕令舅父失望,钰儿身份低微,原没机会接触外臣。偶然听旁的宫人提及,嘉毅侯喜蓄养走兽,往年西域进献异兽,皇上几番赐给侯爷,京城原有座凤丘,为侯爷买下专饲这些走兽。不过」 丰钰腼腆笑道「只是这听来的消息毕竟做不得数,钰儿也不敢保」 段庸蹙了眉头,捋须久久不言。大舅母追问道「这奇珍异兽海去了,究竟特指何物,咱们临城可能得一二」 「猫犬狐熊,倒也不拘」丰钰道,「那年上赐的一对海东青,据说侯爷颇喜,还曾带同参与秋狝。」 大舅母再问,却也问不出什么,想来丰钰只是个内宫奴婢,若问她淑妃的事恐她还知道多些,不知嘉毅侯私事倒也情有可原。 待回房后,不免与丈夫抱怨「这话说得泛泛,也没指条明路出来。只恐这回押错宝」 段庸睨她一眼,不悦道「那是如烟的亲女纵她一无所知,难道就不值得疼她一回」 夫妻俩僵了片刻,等段庸从浴房出来,略缓和了语气「可问过二弟妹了,清和的婚事」 大舅母道「甭提了。这事不好再言。那日只开了个头,二弟妹就在我屋里哭了大半日,又是说及当年她和孩子随在任上吃的苦,又是言说哪些哪些高门有意清和。我瞧她半点不愿清和和钰丫头,如今娘亲都未再提,我瞧我们亦别做这恶人吧」 段庸长长一叹,没再多言。 安锦南坐在长窗下的几前,等屋中过来拜见、寒暄的人都走了,掸一掸衣袖站起身来。 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冷雪柔娇俏的脸就从帘后探出来,嘟着嘴巴抱怨道「可算都走光了。在屋后蹲了一个时辰,人家过生辰呢,巴巴的做贼一样,都怪爹爹,拘着人家不许来寻姐夫。」 安锦南侧过脸来,剑眉轻轻舒展开,一双星目含了浅淡得极难察觉的笑意,线条料峭的下巴微微一抬,用低沉磁性的声音道「胡闹。」 这短短两个字似有极大的魔力,令抱怨不已委屈不已的冷雪柔霎时变得乖巧羞涩,双手背在后头,一步步挪近高大的男人。 她仰起脸,启唇一唤「姐夫」 安锦南睫毛微微垂下「嗯。」他言语不多,只用目光了她一眼。 冷雪柔低低哼了一声,指尖轻轻蹭在安锦南袖口的衣料上,垂头红了眼圈,「他们说你不会来我以为你要失言了。今儿饭也吃不下,戏也看不进,睡也睡不好」 头顶传来极低的一声嗤笑。冷雪柔嘟唇不满地看向男人,「姐夫你还笑我」 安锦南摇头,宠溺地叹了口气。伸手去袖中摸了只细长的锦盒出来。「喏。」 冷雪柔接了锦盒,咬唇将它打开了。 一只光彩夺目的簪子静静躺在盒内,簪头嵌了五彩的宝石,便在灯下也璀璨透亮极了。冷雪柔眸中划过一抹欣喜,眉眼弯弯瞧向安锦南,「姐夫替我选的」 安锦南点头,退后一步倚在百宝阁上。 冷雪柔小心地捧了那簪子,插在自己左边耳后蝴蝶髻上,侧过脸来展示给安锦南瞧,「好看吗」 安锦南望她,透过面前稚嫩可人的容颜,好似一眼望穿了时空,回到不堪思忆的昔年。 他久久无言,冷雪柔很快垮下了笑脸,「不好看」 安锦南回神,眸子浅浅地弯起,来不及弥散的孤寒隐匿在颜色极浓的瞳孔之间「今年一过,明年便及笄,届时」 届时择婿,只怕再难有今日面见时光。倒也颇有不舍。 可年岁渐长,她终不可能永是他膝下那求抱求哄的小人儿。 安锦南住了话头,温声送客「夜了,有事明儿再说。我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冷雪柔听他撵自己走,本欲不悦,不等她嘴角弯下,听得后半句,迅速又开心起来,「姐夫答应我小住几日,当真可以好,我这便回内院,明儿一早姐夫带我外出逛街市去,可不准赖皮」 冷雪柔刚去,安锦南屋里就走进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侍婢,手托银盆,端的是热水,放在屏风后的架子上洗了巾帕递来。 v第八章 安锦南接过面巾遮住了脸。听那侍婢道「二姑娘身后有上院的人跟着,适才二姑娘进侯爷屋里的事儿,多半一会儿就传遍了。」 安锦南「唔」了一声,揭开面巾抹了把脸。 那侍婢欲言又止,安锦南并不看她,「想说什么」 侍婢硬着头皮道「侯爷当真,不考虑冷家提议么奴婢冷眼瞧二姑娘待侯爷,那并不是」 「够了」安锦南将手中面巾甩回侍婢怀里,「连你也要浑说,要我续娶雪儿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他缓缓站起身来,行至窗前将半敞的窗扉推开,看向无月无星的长夜阴云,「我命中带煞,克妻克子,她一个年幼女娃儿,何苦害她。且我」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那侍婢不知忆及什么往事,面容变得悲戚,她将巾帕投在水里,又将水盆端了出去。 盛夏,就要过去。最后的闷热伴着雷声,在滂沱的雨势中氤氲了安锦南的面容。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似一道剑光豁开了穹顶,丰钰向来浅眠,一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望向窗外,听那雨点砸在窗棂上面,索性穿鞋下床,将窗前供的水仙摆到屋内桌上。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雷雨,让她梦回失眠的,还有今天频频被人提及的嘉毅侯。 盛城住有两名侯爵,乃是南域诸城中颇超然的存在。 一曰远退朝堂回乡安养忠勇侯曾轩逸。一曰圣眷正隆却急流勇退的嘉毅侯安锦南。 当年安锦南离京缘由一直是个无解之谜。丰钰猜测,莫不是因他那处旧患 征南战北的军侯不能领兵上沙场,于他,多半是十分遗憾的吧避开京城不问时事,免触景伤情。 今日大舅父所问询之事,丰钰虽有所答,但所言并非尽真。 她虽是宫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奴婢,接触外臣机会少之又少,与这嘉毅侯,却是真真有过交集。 那是天隆一十八年六月,谢氏入主永和宫正殿,晋为宸妃。同年,原最受帝宠的丽嫔因故失子,伤心过度损了心神,以致闯下大祸,被贬至冷宫幽禁。 丽嫔亲弟嘉毅侯安锦南凯旋回京当夜,不卸甲胄,直闯三道宫门,上谏赐死妖妃谢氏,还丽嫔母子公道。 往事如潮汐,兜头涌来。 那晚的永和宫,也如今夜般大雨如瀑,氤氲了碧瓦红墙,朦胧了琼花玉树。皇上临幸宸妃谢氏,清早不朝,从昨夜至今。 小黄门狂奔在雨雾当中,传来急讯,廊下的大监们不敢扰了皇上雅兴,迟疑不敢进去传报。 最后还是总管戚公公推门进了去,报曰「皇上,嘉毅侯跪在保和殿外,已经四个时辰了。随行军医说,他身上有伤,再在雨里跪下去,恐伤口溃烂脓肿」 戚总管低垂头颅,不敢瞧内室一眼。 许久,才传来皇上沉闷的低喝。 「叫他跪」 戚总管还想再劝,皇上已暴怒冲出,「传朕口谕」 「嘉毅侯安锦南大逆不道,无礼乖张,着其素衣披发,跪于午门,非旨不得起。」 皇上面色阴沉「他不是喜欢跪那便跪个够」 戚总管等大惊,伏跪于地,「皇上三思啊」 素衣披发跪在午门,那是夺了臣子的颜面,嘉毅侯如此身份,这种屈辱他怎受得住啊 且,他刚刚御敌立功回来,为守疆护国染了一身伤 侧殿,长宁轩,贵人关氏听得雨声中人语杂杂,她闭了窗扉,唤心腹婢女丰钰上前,「芷兰,你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又吩咐「悄悄的,莫惊扰了那边的」 话不必说尽,丰钰点头应命,拾起门边的伞掀帘冲入雨雾当中。 因雨势太大,只在廊下守着几个大监和大宫女,丰钰贴着墙,绕到殿后将关贵人种的兰花一株株挪到侧殿窗下,同时朝她熟识的宦人小陈子打个眼色。 小陈子暗自朝她摆手,示意这会子不方便说话。丰钰点点头,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还没走近侧殿前门,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小太监的皂靴踏过院中水洼,溅起一阵阵水花。他慌得连伞都没有打。 丰钰听见小监发颤的传报声「戚爷爷,不好啦,嘉毅侯不支倒地,晕死过去了。因皇上有旨,无人敢扶,腰上那伤已经渗出血水,情况不大好啊」 戚总管忙推门进去。 里头静默了好大会儿。 旋即,听得皇上沙哑的声音「传太医,带安锦南去武英殿休养。」 他看向外边跪着的一排宫女,「着两个稳妥的去照料」 话未完,就听宸妃娇声道「不准」 v第九章 宸妃扭身过来,蹭坐在皇上腿上,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捋他下巴处的胡须,「皇上,臣妾和丽嫔向来不睦,便是臣妾好心拨自己的宫人去照料她弟弟,她又能放得下心么臣妾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偌大皇宫,又不是没有旁的宫女,随便指派一个过去瞧瞧也就罢了。他们惯上战场的人,受点伤不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上听这娇言娇语胡说八道,忍不住好笑地捏了捏美人鼻尖,「外头谁在,拨朕的宫人过去。」这也是便宜行事,免得费力再去内务府跑一趟安排人手,一来一回费时不少。 宸妃眉头一竖「这怎么行安锦南无礼擅闯宫禁,原是死罪。如今皇上心慈,留他狗命,再遣身边的宫人去照拂,岂不变罚为赏,纵坏了那奴才」 皇上嗤笑「依你待怎地难不成叫他伤着抬出宫去他才打了胜仗,朕原该出城十里亲迎嘉奖,为着你这妖精」 戚总管眼观鼻鼻观心,听得宸妃娇声道「臣妾才不管他立了什么功,他可进谏要皇上赐死臣妾呢要人伺候,随便指派个粗使的不就结了这也值得皇上费心」 皇上被宠妃闹得无奈摇头,暗朝戚总管打个手势,戚总管垂头退了出来。一抬眼,瞥见角落里搬花的丰钰。 「芷兰姑娘」 「你行事稳妥,嘉毅侯不比旁人关贵人那边你不必担心,你是奉皇命」 丰钰关了窗,缓步走回床前。 那短暂的几日近身侍奉后,也曾在宫中一些大小宴会谋面过。她毕竟卑微平凡,垂头屈膝行礼际,甚至得不到他一声回应,再抬眼就见他高大的身形去得远了。 距那夜大雨,已隔了五年。 不想在这小而富庶的临城,又闻嘉毅侯三字。 只是今生再不会谋面了吧 她愿早早洗去宫中积尘,做个可以挺直腰背抬眼看人的人。做奴婢的每日每夜,提心吊胆的每分每秒,俱随那回忆的洪流远逝吧 第二日是个阴天,昨夜下过大雨,院子里水洼积聚,内院的太太姑娘们都怠懒出去一走,段家的男人们却是早早起床出门,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段溪和怀揣大笔银票,先至城中最大的酒楼打点。 丰钰原备今日告辞归去,因天雨留人,路上泥泞行车不便,只得多耽两日。段淑宝又被母亲催促来陪她散闷,在荷香馆里守着针线篮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儿。 段淑宝还记得昨日丰钰叫她出丑,见丰钰十指翻飞正在缝抹额最后的收口,嘴里酸酸怨道「我以为钰姐姐这手艺是什么都会的。」 丰钰淡淡一笑,剪断线头收了针,将绣金菊桂子的抹额抹平,中间用七八颗珠子点缀一颗圆形玉块,边比试边道「我做些粗粗的针线倒可,太精细的做不来。妹妹莫泄气,将来你手上熟练了,未必比不得冷二姑娘。」本想提点几句,一想到安锦南,要解释的太多,还不如不说罢。那物件她没接,段家姑娘们亦没碰,何苦多事吓着了小姑娘。御赐之物损毁,若非皇上心血来潮索要回去,多半也没什么紧要。 安锦南在一家卖胭脂的铺子内堂坐着。 冷雪柔兴致颇高地在柜台前择口脂盒子,她倒也不缺好东西,平素物件不仅家里替她备着,安锦南也常遣人给她送东西,出来逛不过为着炫耀她姐夫。 堂堂一品侯爵,安坐小城一家普通铺内,面上无一丝不耐,好脾气地等随行女眷挑完东西替她会账。 冷雪柔不时用余光去打量安锦南。他手里握了杯茶,并不饮,只用指头把玩着。今儿穿了一身浅蓝银线麒麟纹的袍子,袖口衣摆是黑白二色的江崖海水图纹。腰上用的是革带,正中嵌玉。坐姿一丝不苟,挺拔如松。 再观其面容,不熟识的人只恐他清冷。于冷雪柔来说,却是再温和亲切不过。他笑时唇角弧度极浅,只眸子里淡淡晕一抹暖意。恍若万年寒冰折射了晨阳光线,令那稍嫌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温润柔和。 冷雪柔最喜听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醇厚的,从来不急不缓的语调。尤其唤她名字时,那声线中无意识夹裹的宠溺味道 冷雪柔腾地红了脸。双颊火烧般发烫。 她转回头来,强迫自己去瞧那一字排开的十来盒唇脂。 安锦南在此时起身,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都买了吧。」他颇无奈,她分明心思并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此间往来人众,她这般盯住他瞧,只平白给人添了遐想。 冷雪柔低低应了一声,安锦南瞥一眼身边随侍的婢女。 冷雪柔行至门前,下意识回眸瞥一眼里间。 安锦南顺她目光瞧去「芍药怎么」 芍药是那婢女的名字,冷雪柔听不得安锦南用那样好听的嗓音唤第二个 「阿姐去了许多年,她的陪嫁丫头倒还留在姐夫身边。知道的,知道她是应阿姐遗愿留下服侍姐夫,不知道的,以为她这把年纪不肯嫁出去是和姐夫你」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冷雪柔再胡闹任性,毕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安锦南面色不变,只当没听懂她什么意思,抬手一指街南方向「前头就是你闹着要去的巧月楼吧速速吃完甜点早些回去」 冷雪柔听出这里头有哄劝的意思,冷下去的表情回暖几分。安锦南落后一步,轻轻揉了揉自己微痛的额头。 段溪和从二楼雅间窗前便望见街对面极出色的一男一女。他紧张得喉结频繁地滚了几滚,再三整理衣冠,才惴惴然迎了上去。 出来时已是傍晚,冷雪柔预想的独处时光全被打乱。她耐着性子,直待上了马车才发脾气。 「段家人真是好笑极了昨日求见不成,清早就来求我哥引荐,明明白白被当面拒了,中午竟直接到巧月楼来堵人姐夫真是好性儿,由着那起子没眼色的东西聒噪。好好的一天都给他毁了」 安锦南闭目坐在车里,安静地听她抱怨。 冷雪柔气得直捶车板「明儿瞧我不臊那段淑宝去先前还和我吹牛说她有个什么宫女表姐懂得织补姐姐的香囊,给我当面揭了脸皮子才不言语了。如今她们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哥哥又来给姐夫献殷勤,当狗腿子都还不配,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安锦南眸子睁开。 冷雪柔倏地悔悟,已然迟了。 v第十章 「那香囊在你处」 安锦南声调平缓,听不出是何情绪。 冷雪柔却能从中品出一抹愠怒,当即小脸垮下来「姐夫,我」 「拿来。」安锦南摊开手掌,骨节分明的指头尽处有常年习武留下的粗茧。 冷雪柔嘟起嘴巴「姐夫我没带身上」 安锦南没有看她,闭眼靠在车壁上,双手抱臂,缓声道「回去拿给我。」 再没多余言语。 冷雪柔不由赌气「姐姐去了快九年,遗物摆了一屋子,作甚非那劳什子不可」 她知道他重视那物,特特从他屋里偷出来,想替他缝补讨他欢心,自小她做什么都没耐心,便为给他补起那东西才好好学针黹女红。却没料想到今日都没机会补好。 安锦南不语。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任冷雪柔如何哭闹亦不会有所松动。 能容忍她许多小毛病和坏脾气,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娃儿宠着哄着。可有些事他不容许就是不容许。对谁都没情面可言。 板起脸的嘉毅侯还是有点可怕的。冷雪柔哭着哭着就抽抽噎噎与他说好话认错了。 却也直到她把偷去的香囊还到他手里,他才略收了收周身不容亲近的冷意。 「去吧。」 极简的两字,不给她任何机会再争取和挣扎。 芍药伸手欲接过那香囊安放在箱笼里。安锦南摆摆手「我带着吧。」 两日后是个晴天。 段凌和奉命护送丰钰回乡。 这些日子不比从前闷热,下过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青草香,清风吹来,舒爽怡人。 丰钰手里捏着一柄缀了紫色穗子的蝉翼纱团扇,将车帘撩起一点儿,一路与段溪和说话。 这回前来临城,丰钰所获颇丰。不但拾回了冷淡的旧情,更得了许多新的宠爱。告辞前大舅母扯住她的手几番哽咽,一再嘱咐她定要勤来。还和外祖母定了冬月十九的六十大寿定要再来住些时日。 丰钰一一乖巧应了。 两个时辰路途并不远,没想行至一半时却出了变故。 只听官道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传来,伴着嘈嘈杂杂的人声。 「二姑娘,慢些瞧前面,可别撞上人家的车」 这话未完,丰钰所乘的马车猛地朝左急避。 小环掀了帘子,还没来得及探出头去瞧是什么情形,就见一片绯红的影子伴着哒哒啼声飞速擦过车窗。 「松开缰绳,把手给我」 清朗的男音紧密跟上,丰钰什么都来不及去看,适才车避得太急,她拿扇子那只手臂猛力撞在了车窗上面,好一阵痛麻。 段凌和急急叫停马车,掀帘来瞧丰钰,「钰妹妹,你撞伤了不曾」 丰钰揉揉手肘,苦笑「不妨事。兄长无碍吧」 身后那嘈杂的人声到了近前,一丛侍卫仆妇拥簇一辆马车,一管事模样的人认出段凌和,忙上前致歉,「是段大爷亏得贵府赶车人反应敏捷,否则给我们二姑娘撞了车,还不知闯多大的祸。过意不去得很。」 段凌和认出那管事,脸上本来的震怒急切登时消散殆尽,眼里光芒闪烁,激动不已,「郑先生适才过去的,是侯爷和冷二姑娘」 冷雪柔吓坏了。 她泪眼涟涟,整个人缩在安锦南怀里,紧紧抓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娇娇的嗓音微微发颤,带着几丝哭腔,「姐夫,人家怕死了」 安锦南「哼」了一声,一面缓缓纵马,一面冷声道:「你也知怕字怎写么只身一人就敢翻墙离家,没学过骑术就敢私自驭马。我以为你胆子是簸箩做的,没你怵的东西」 「姐夫」冷雪柔可怜兮兮地抽了抽鼻子,「人家是不舍得你走嘛。家里人人都管束我,拘着我,只有和姐夫在一块儿我才觉得自在,觉得高兴。若是连姐夫也骂我,我我不如刚才被那马匹踏死算了,活着有什么好」 她越发哭得撕心裂肺,揪住安锦南身前一块衣裳,把眼泪都抹了上去。 安锦南蹙了蹙眉,身后从人们跟了上来,安锦南回过头去「适才可有伤及无辜安抚过不曾」 郑管事上前回话「是段家大公子,护送他表妹回盛城。适才一番话说得极客气,瞧来并无大碍。」 安锦南「唔」了一声,抬手拍了下冷雪柔的背脊,「去车里坐着」 冷雪柔待要撒娇不依,安锦南面容一肃,她便不敢言语了。乖乖扶着芍药的手下马蹬车,撂帘子前,还狠狠地剜了芍药一眼。 安锦南对这不讲道理的磨人精简直没辙。 v第十一章 前脚他离开临城后脚这妮子就追了出来。 安锦南揉揉额头,面色微沉。 芍药担忧地打量他神色,这回冷家着实做的太露骨了 活生生的大闺女身边没随半个婢女,能独自从冷家逃出来不给人知觉 安锦南抿抿嘴唇,回眸见段府的马车亦趋近了,自家姨妹到底是冲撞了旁人,他索性翻身下马,缓步朝段家一行人走去。 丰钰透过偶然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瞥见立在自己十步之外的安锦南。 五载过去,他英气的眉眼似多了几丝沉郁之气。五官线条愈发鲜明,面容有如刀刻,比从前精瘦、沉稳。 丰钰收回目光,没有多言。 盛城的嘉毅侯府原是安氏祖宅。 他父亲老嘉毅侯在京城留下一座御赐的宅邸如今已然空置。 安锦南这一房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 父母皆亡,妻儿身故,没入宫中的姐姐和外甥亦已玉殒香消。 老宅这边住着他二叔的遗孀并几个堂弟妹,另有年轻时便回家守寡的的大姑太太。安锦南回来后,重新修缮了旧居,扩了院墙,建书院,招远近各乡的族中子侄与堂弟们一块儿读书;修花园,供族里姊妹们聚宴玩耍。 在宅子东边,辟出一间大院子,将原本东南角三四个闲置的小院落合围在一起,单独开了大门,这才是嘉毅侯所居之处。然冷雪柔前来自不可能宿在嘉毅侯的院中。 芍药带冷雪柔穿过内通的小门往内宅去。灯笼微弱的光线将人照射出细长的影。冷雪柔跟在芍药身后,不时回过头去瞧东边的院子。心里莫名委屈。 假装受惊过度虚弱非常才勉强留在盛城,没被姐夫强行送回临城家去。如今又撵她出院子,要她去和什么五姑娘挤一间房。 芍药见她步子凌乱心不在焉,不免出言提醒一句「二姑娘,仔细脚下。」 她不出言还好,这一出声,冷雪柔的委屈就有了发泄之所。 「芍药,我问你,晚上你宿在哪儿姐夫院子那么大,不会除了正房再没旁的宿处缘何你住得我就住不得」 那安家五姑娘知她和姐夫来了都不曾过来问声好打声招呼,架子摆的十足,自己才不要巴巴地凑上去贴人家冷脸呢。什么东西 若是阿姐还在,肯定要留她在上房暖阁里,拨最贴心的丫头伺候,什么都给准备妥帖 这可好。她出门急什么都没带,姐夫男人家粗心也罢了,连这芍药也不说帮忙想着置备。如今她两手空空还穿着脏了的衣裳,不知要被送去个什么丑八怪的屋里头挤着人家的床睡。 冷雪柔这般想着便红了眼圈。 芍药抿嘴笑道「二姑娘说笑了,奴婢住的是下人房,哪能和姑娘比侯爷院子里除了侯爷的上房是住得人的,其他处都未收拾,不及内宅舒适。姑娘不必怕,我们五姑娘最是和气不过,她屋里宽敞,姑娘去住不会拥挤。」 冷雪柔沉着一张小脸,在芍药话里挑刺「你们五姑娘不知道的,以为芍药你是安家的家生子呢你老子娘兄长弟妹都还在我们段家自打阿姐去了,你便一心只顾着巴结姐夫,我瞧你早不记得谁是你主子,要听谁的话了」 芍药安静听她斥责,并不急躁。耐心等她说完,方微微笑道「姑娘说的是。」 说的是是承认心里只有安锦南,没有冷家冷雪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芍药你敢」 「到了。姑娘请。」 前方一座黑漆漆的院子,半点灯火不见。门前连个守门的婆子都无,只见芍药伸手推开那吱呀呀的陈旧木门,举着灯笼朝她招手「姑娘请进,我们五姑娘睡得早,这会子许是已经安寝了,明儿再相见不迟。您住南边这间屋,两边通风,凉快得紧。」 冷雪柔瞪大眼睛「我我一个人在这屋」丫鬟呢嬷嬷呢伺候的人呢 五姑娘不出来相见便算了,偌大侯府,不可能连个伺候的人都不给她吧 芍药已推开了南屋的门,指着黑洞洞的门内「姑娘先歇歇,奴婢这就叫人看茶端水过来。」 瞧那架势,似乎只要冷雪柔一进屋她就转身要走。 冷雪柔咽了下口水「那个我我想见见五姑娘,住人屋子,不打声招呼不好吧」其实她更想转身就走,跑到安锦南身前质问哭诉。她好容易上门一回,缘何要如此怠慢 可她想到适才走来的那一段又窄又黑的路,实在没勇气自己跑回去。 芍药闻言轻笑了下。 「那姑娘您稍待,奴婢过去问问,看五姑娘是否方便」 安置好冷雪柔,芍药回到安锦南的院子时已是半个时辰过后。 书房还亮着灯。 安锦南手持一卷古书,斜倚在窗前炕上。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扇形的影。这人不言语时整个人仿若一座高大的冰山。芍药轻手轻脚进来,对上他沉默冷峻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窒了一息。 安锦南没有抬头,声音淡淡的,缓缓的「老实了」 芍药垂首答话「是,按侯爷吩咐姑娘吓得不轻奴婢等姑娘睡了才得空过来回话。」 安锦南摇了摇头,咬牙道「不治治她便不知天高地厚。」 默了一息,又道「冷家那边怎么说」 v第十二章 「冷三太太当着韩妈妈面前把姑娘说了一通,听说受了惊吓当即就要过来接人。韩妈妈好容易劝住了,说好过两日叫冷大爷亲自过来接回去。还千请万请,给侯爷赔不是,说管教无方给侯爷添麻烦了」 安锦南「嗤」了一声。手里书卷一甩,轻抛在旁。 芍药眼眸深了深,走近几步蹲下身来要替他脱靴。 安锦南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明儿一早那妮子定要来闹我,你叫五妹把她缠着,我还有旁的事。」 芍药的手停在他足边两寸,抿唇站直身来。「侯爷」明知不该,可有些话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安锦南目光朝她看来,那幽深的眸子波澜不兴,好似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能叫那里面曾经澎湃过的情绪再次涌动。 他是这样冰冷孤寒的一个。 这么多年过去,连她都心痛他熬得不易。 「冷家这次,怕是有意放纵二姑娘跟了侯爷过来侯爷您」 安锦南眉尖微不可见地挑了挑。 他唇角绽开一抹结了霜的冷笑。 「所以呢」 芍药被那彻骨的寒意所袭,心中凛然一窒,忙忙垂下头去。 她硬着头皮道「侯爷欲否早做打算,是绝了冷家念想,还是顺势而为」 这话说完,屋中只余令人压抑的死寂。 芍药膝盖微晃,几乎就站不定了。 半晌,安锦南幽幽开口。 「出去」 芍药面如死灰,她不敢辩,不敢告饶,缩手垂肩快步走出书房。转过回廊,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角落里,她将脸颊贴在廊柱上,低低地哭了。 安锦南两手按在自己额头上,胡乱揉了两揉。 头痛欲裂。 这一个个的算计,没完没了的琢磨打探,远避至此,仍是逃不过么 芍药曾也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年岁越长,倒越发聒噪麻烦。 安锦南手握成拳,狠狠在额角砸了两记。 倒曾有过那么一双手,劲道适中,软硬得宜,替他暂缓过这要人命的头痛。 永和宫的芷兰姑娘 马车帘后不经意的一瞥,足以令他认出旧人。 若是旁的宫人,恐怕他还未必叫得出名字。 段家的表亲,住在盛城,闻称丰大姑娘 今日段家叫人送来的海东青,莫非便是她自以为是的指点了 安锦南放下额上的手,闭上双目缓缓躺倒下去。 昨日段凌和的到来令丰家短暂热闹了一回。东府那边丰钰的几个堂兄弟作陪,与段凌和喝酒到子夜方散。 清晨天不亮段凌和就告辞回临城,临行塞了一只木匣给丰庆,说是听说丰钰在议亲,这是段庸给自家四妹唯一女儿的添箱。 丰庆只觉接到手里的东西恍有千斤重。 回到自己书房悄悄打开瞧过,丰庆心里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滋味,好似给人闷头戳了一棍子在臀上,虽不十分痛,却只臊得慌。 这些年两家往来稀疏,如今提及他岳家必指的是客府。段家那边乖觉得很,除年节和长辈们寿辰时的走动往来,轻易不给他添烦。不想到了丰钰婚事上,段家终是忍不得了。 谁不知王郑两家水深段庸虽什么都没说,可这一匣子东西分明就在打他的脸。 只差明里骂他卖女求荣不要脸面。 丰庆回到上院,脸色黑沉沉的。客氏坐在窗下瞧丰媛描花样子,见他一言不发地垂头进来,笑着迎上「段家大哥儿去了钰丫头也是,才多远的路啊,咱家备着好些人随着呢,还劳她大表兄亲自送回来。」 这本是句客气话,客氏表现大方得体,没半点不待见丈夫前任妻房娘家人的小气。听在丰庆耳里却不那么顺了,也不顾小女儿丰媛在旁,尖锐地道;「怎么,钰丫头舅家心痛她、不放心她,专程送一送她,你有意见」 客氏不想自己平白遭了排揎,瞥一眼在旁愕住的女儿,招手叫贴身的徐妈妈进来「带媛儿出去。」 徐妈妈是她身边的老人儿了,一见客氏脸色就知是生了大气。忙把丰媛请出来,稍稍安抚几句,自己快速折回身来在门外候着。只怕待会儿自家太太倔劲儿上来,还得自己在旁劝着才行。 丰庆负手就往里走。客氏立在炕前,抿唇半晌,眼泪忍不住,滴答滴答落了一襟。 「你这是什么意思」客氏心里委屈已非一两日了。「我这一门心思替家里张罗各种事,自己病了小半月都顾不得休养,到头来你还是不满意。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他段家的小辈上门我没亲自出城相迎惹了段家不快还是我费心费力给你闺女张罗婚事是不应该」 v第十三章 丰庆骤然回首,面色阴沉「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段家拿银子打我的脸」他将手里匣子一掷扔在地上,「你自己看」 客氏屈身拾起匣子,将散落的一张张半旧的票子慢慢捡起。泪珠登时凝结在眼底,怔怔望着那些纸张说不出话。 「这是」 「我且问你,钰丫头议亲,你原备了多少嫁妆」 「」客氏犹豫片刻,抬起头来,「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嫁妆向来是公中作打算,原就有定数」 「哼」丰庆自知自家事,也不听她多言,公中那些是公中的,谁家嫁女私下不给添箱当即摆手道,「且不提嫁妆。如今段家这手明摆着是要给钰丫头撑腰兜底,议个不像样的人家,我这当亲爹的没面目见她舅家。你且莫要再生旁的心思,那王翀郑英说什么不能应承。我只吩咐这句,你委屈也好,不甘也罢,收了人家什么好处,紧着给人家送回去钰丫头婚事再难,不至要送去那火坑给人磋磨。王郑两家再势大,我丰家又不输他抬头嫁女,这头务要高抬几分,莫给人戳了脊梁,说你这继母待女不慈」 提及段家客氏心里就堵得难受,她自己给人做填房,永久被一个死在前头的妇人压在上头,新婚进门就做了人家后娘,万事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闲话,有什么委屈苦楚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十几年过去却还要受前头那位的娘家压制 客氏气得嘴唇直颤「究竟是王郑两家不好,还是段家自以为是他们有更好的人家更好的去处怎不直接给他们的宝贝疙瘩指条明路但凡他们指个人出来,我二话不说立马风风光光送她嫁出去万事需我奔走,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一家家的精挑细选只怕委屈了丫头,到头来竟是我的不是,是我没安好心」 她越说越气,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淌,扑到旁边炕上就呜呜哭了起来。 丰庆中年续弦,比客氏大上十七八岁,对这娇妻本就宠纵,他自己落了排揎心里不畅故而说了几句重话,一见客氏伤心落泪不免又心口酸疼,叹口气劝道「旁的事我都由你,只是钰丫头不比十年前,回来后这一桩桩事你还看不明么她祖母连我这亲儿子都不见,钰丫头去了两回东府,就能在她祖母身旁侍奉这孩子不是个傻的」 丰庆言尽于此,到底舍不下脸面去哄妻子,袖子一甩就从屋里迈步出去。徐妈妈跟着进来,在外头已听个大概,便蹲在炕下劝道「太太莫气,爷这是给外人气得没处散火,您是他枕边人,除了您这儿他还能跟谁说快别哭了,二姑娘担忧得紧,适才走得时候一步三回头的,叫她待会回来瞧见您这样,可不心疼坏了」 客氏捂着胸口,强撑挣起身来「如今也就我一双儿女疼我。旁的人哪里当我是个人看罢了,罢了,这浑水我不蹚,由着她老死在家,或是尽推给段家去,这婚事我不管罢了」 徐妈妈替她顺气拍背,幽幽叹道「太太的委屈老奴都有眼瞧着,爷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大姐儿虽好,毕竟年岁长了,样貌又寻常,要说个相当的人家相当年岁的公子,除非给人做填房继妻。后娘哪是那么好做的单瞧太太如今的苦楚就知,这是里外不讨好的差事」 「大姐儿又那样的眼光高,这也瞧不上,那也不愿意,耽到最后白白耽搁她自己。她年轻不懂事,太太却不得不为她想着。再说如今二姐儿亦要说亲,大姐儿迟迟不嫁,不连二姐儿的终身一并误了再说」 徐妈妈语调低沉几分,凑近客氏耳畔,「郑家许的可是三间铺子,不加在礼单里头,单独孝敬太太您太太虽瞧不上这点东西,可将来二姐儿出嫁,嫁妆可不要靠这东西撑一撑底家里家外都是东府把持,能给二姐儿陪送多少还不得您这位做亲娘的添添补补,叫闺女不至给夫家欺负」 客氏抹了把眼睛,将泪住了。想及刚才丰庆扔来的匣子,心里越发不忿。丰钰亲娘死了,还能靠她舅家挣脸面,丰添箱,自己的闺女将来出嫁却有谁来帮补一把丰家东府的大太太,嘴里说一碗水端平各房嫁女都是一般的例数,谁知背后又替她自己的闺女填补多少到头来两手空空的只是她和她的媛儿罢了。 客氏伸手握住了徐妈妈的手腕「紫云,你告诉我,郑家不会蒙我吧他家那么富,买个什么俏的嫩的没有何至非要娶个二十五六的老姑娘」 徐妈妈闻言一笑,轻轻拍了拍客氏的手背「有些话不好跟太太说。您是大家出来的淑女,自不懂这些粗鄙出身的心肠,人郑公子单挑了咱们大姑娘求娶,为着不就是她在宫里学了十年如何伺候人且要开枝散叶,自是大姐儿这年岁更好生养。郑公子亦不小了,老太太急着抱曾孙,可不瞧着咱大姐儿各色得意儿这也是天定缘分不是」 客氏眸光闪了闪,终是闭目叹了一声。 「是了,我也是为她好。」 待她再睁开眼睛,适才的委屈犹豫等等情绪皆已弥散。脸容似重焕发了生机,腰背挺得直直的,扶着徐妈妈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如今园子里的花开得尚好,只怕不多日便要谢了。派帖子给交好的几家夫人,约着耍一耍吧。」 徐妈妈闻言会意,当即垂头应命。 几天后,各府夫人在丰家西院小聚。 往来皆是近邻或极熟络的,文太太郑太太等人俱赏脸来了。又邀了东府的大太太、寡居的三太太一并在西院赏花摸牌。 丰钰在隔壁院子陪丰老夫人做早课,抄经直到近午时。丰老夫人再三撵她回去,才缓缓收笔,将刚抄的半卷经书供在佛龛下的匣子里。 丰老夫人院子向来不准人随意进来,丰钰每来均是独身一个儿,小环等远远在外头园子里候着,有时甚至不必人候着,丰钰在宫里惯了自己应付自己的事,无谓多搭个人手百无聊赖干巴巴等着。 阶下坐着个年幼的小丫头,一见丰钰连忙站起身来,「大姑娘,西府今儿有客,二太太说叫您这边完了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再去花园行礼,进院儿先避着点儿,太太说我这么说您就懂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大明白。」 丰钰伸手捏了下那小丫头的脸蛋,「我知道啦。你玩去吧。」 她清晨就来礼佛,一身素服,不带簪环,自是不便见客。且听这话的意思,这来的人里头,许还有要相看她的人家丰钰虽是无奈,却不能丢了自家脸面,失礼人前。 只是宴客一事,她竟事先不知 丰钰跨过月门,只得从另条小道回房。 两侧种满了细竹,竹枝繁茂,穿过时勾得衣袖发出沙沙轻响。 西府人丁不旺,就那么几位主子,丰钰又不是个爱逛园子的,平素竹林这头来得甚少,七拐八绕沿窄道朝里走,忽然,她脚步一凝。只听竹枝簌簌而动,似有什么人正快步朝她走来。 郑英今年二十有六,生得俊美无双,又懂装乖作俏,是郑老太太最宠的幼孙。因家中疼宠,养得一幅无法无天的性子,在外飞扬跋扈无所不为,招花惹草强男霸女,早早坏了声名。家人有所耳闻却因顾忌老太太无人敢传进内园去,再有老太太丰厚的体己钱贴补他,寻常生事一味用银钱平息。议亲已有两三年,总不得合意的人家。 他家出身商贾,偏眼光甚高,仗着这辈儿出了几个读书入仕的子弟,誓要谋个官宦出身的媳妇。 耽至如今,恰丰钰出宫还乡,出身宦门,又得暗示说不吝低嫁,正是郑家所谋的合适人选。客氏先已在人前应了大概,转头却被丰庆按着要反口,她自己面子过不去,不想给人笑话,与徐妈妈一合计,故而定下计策。着徐妈妈的儿子徐本根私下寻到郑英,将丰大姑娘对郑公子的「爱慕」夸张地与之说了。那郑英本是个下流之辈,被三言两语燎着了火,又得那徐本根一番撺掇,与他娘亲进来拜见了丰家几位太太后并不离去,专在此等候丰钰,想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妙人」。 听着前头竹枝微动,料是那人来了。郑英正了正衣冠,脸上带笑朝那边快速探了过去。 且不说别的,高高在上的宦家小姐自动投怀送抱要邀他至此私会,光这般想着便足叫他兴奋不已。 那边丰钰快速退出竹林。 这事蹊跷得很 往常宴客不说大张旗鼓,总得隆重布置且知会各房以免冲撞,今儿这宴说是请的各家夫人,她清早去上房请安出来怎不听客氏嘱咐半句就连她身边的嬷嬷、侍婢们都没听见半点风声 作甚要将她死死瞒着,临了待客人来了才匆匆指派个小丫头喊她避忌 思及此,丰钰眸子里霎时蕴满震怒。 v第十四章 客氏往日不论做了什么,一些小的细的不疼不痒的过往她都可一笑了之,婚事议个乱七八糟她仍尽量用不撕破脸的法子勉力一试。如今竟是要毁她 为了要她听话,乖乖做个被买卖的傀儡,不顾丰府的里子面子,要彻彻底底将她砸向潭底永不翻身。 丰钰立在来时的月洞门前,有一瞬惶然。前面是自家内园,后面是东府院子,距离最近的是大堂嫂孙氏的梨云馆 丰钰长舒一口气,快速做出抉择。 芦扬亭里,丰媛心不在焉地听诸家夫人们寒暄说话,她本是过来行礼请安的,偏被母亲客氏拘住了不许乱走,叫她在旁帮忙看牌。 丰媛心不在焉地端坐在椅上,眼神飘忽,心早飞去了那边的小竹园。距离母亲吩咐去喊丰钰的小丫头回来复命,已快有一刻多钟了吧 丰钰至此还未过来请安拜见 丰媛心跳如鼓,手里绞着帕子,掌心尽是黏黏的汗。 她偷觑客氏,只见自己娘亲笑靥如常,嘴角始终勾着得体的弧度,一面说闲话,一面与太太们打牌,不见半点慌乱。 母亲这是心有成算。那此时丰钰她 丰媛垂头,那天晌午在母亲窗下听来的那些话一遍遍涌过脑海。 「那郑英是个草包,在女色上最是不忌,有根三言两语就说得他意动,说到时定要会一会大姐儿」 「只管把人放进来躲在小竹园,叫个人吩咐大姐儿避着大道儿,届时把大姐儿身边的都支去做旁的事,她在老太太屋里,任何人透不进消息去」 「只待两人一歪缠,奴婢就叫人喊开来,说是见了贼影儿。也不必惊动那边的太太们,暗暗知会东府大太太一声,这事儿自然就有东府出面做主。为保全各房姑娘声名,大姐儿肯不肯都得嫁这事儿挨不着太太您半点干系,您只陪着太太们摸牌瞧花就是」 「就算大姐儿哭闹不依,她能怎地东府能容她碍了一屋子未嫁姑娘的婚事」 「且得拘着二姑娘咱们这边万万沾染不得届时推个一干二净,白得郑家三间铺子,神不知鬼不察,谁想得到太太头上」 丰媛脸色发白,心神不宁。有些同情丰钰,却又觉得母亲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 这十年她和胞弟丰尧在父母膝下长大,一家人亲昵和气,父母恩爱非常,对他们姊妹疼爱不已。自打大姐丰钰归家,这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已不知吵了多少回架。上次父亲当着她面儿就直斥母亲,连她都替母亲委屈。 这年本该她议亲订婚,内务府的小选不过是个幌子,父亲早已打点好州官,届时报个有疾便可从册中划了名字。偏生遇着大赦,进宫十年的姐姐竟突然归乡。好日子就此被打乱,母亲疲于奔走,家里没一日安宁。 丰媛越想,越觉得母亲这般安排不错。 早早打发了那老姑娘,她爹娘和她自己才能再过从前安心舒畅的日子。 丰媛到底年幼耐不住,眸光频频朝那边望去。 「娘,」丰媛扭扭捏捏站起身来,「我想去更衣。」 她已坐这半个多时辰,又揣着心事,只觉百爪挠心般难捱。 不等客氏出言,文太太已笑道「瞧把孩子闷的,我们几个摸我们的牌,拘着孩子在这作甚」 朝丰媛摆摆手「好闺女,你只管去歇着,玩你自己的,我们这些老的身边又不缺服侍的,不必委屈你自个儿。别理你娘,谁要训你你叫他找我」 说得众夫人均笑了,那郑太太乃是第一回 随她姑子上门,客气地笑道「就是,各家儿都没带小辈儿过来,咱们乐咱们的,何苦为难孩子。」 丰媛羞涩垂头,霞生满面,客氏不好留人,只得笑道「且去吧。莫四处乱走,把昨儿没描完的花样子描妥了去。」 众人不免笑她待闺女太严苛,说笑一回,丰媛方告罪去了。 客氏回转头来摸牌,只觉眼皮乱跳。徐妈妈不在近前,旁人不知底细,不好嘱咐看顾丰媛。只望丰媛莫要乱走。丰钰那边纵不出大乱子,总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这些阴私龌龊她不欲自己女儿沾染,盼她永不懂得这些筹谋算计,无忧无虑安稳一世才好。 丰媛行过曲桥,距花园十分远了,才立定步子,瞥一眼侍婢小莲,低声吩咐「你随我悄悄去趟小竹园,悄声些儿的,莫叫花园里头太太们瞧见。」 小莲见她神色郑重,心知是大事,下意识就劝「二姑娘,太太吩咐不得乱走」 丰媛深深瞧她一眼,抿住嘴唇不语。小莲年岁尚小,身边没妈妈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顺从主子所愿。 两人蹑手蹑脚从偏僻小道往竹园方向去。丰媛心脏乱跳,想不到自己究竟会见到什么。 以丰钰的性子,多半不肯认命,她会喊叫,会挣扎么会吓得大惊失色,冷静不再么她那张总是四平八稳的面孔,可会生出波澜会恐惧无助么 丰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七上八下道不明究竟是何滋味。 相处这三个多月,丰钰待她说不上热情却也温厚,她对这个姐姐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丰钰到底给她亲娘添了太多苦恼。相较将她生养抚育大的亲娘,一点微末的姐妹情谊算得什么 丰媛紧了紧攥成拳头的双手,将一块绣兰花的帕子捏得皱巴巴的,每朝竹林走一步,那步子就沉上几分。紧张不安中夹了几抹奇怪的情愫,似有一双手在推着她不断向前,务要亲眼见证自己亲娘导演的这场大戏。 今日后,家里边再无是非。她便可光明正大的开始议亲,开开心心待嫁去了。 徐妈妈待郑英走入竹林,就慌忙过来把她儿子徐本根撵了去,自己守在小竹园入口处的道旁,只等里面尖叫或说话声一起便扯开嗓子喊人来。 她见郑英走去深处,步子越来越快。里头只见竹影晃动再瞧不见人踪。 她静候几息,侧耳倾听。 清风吹拂竹叶,但闻沙沙细响。臆想中的尖叫或人语一声都没听到。竹林深处的郑英也早没了耐心,分明听着人过来的步声迎上去却没见人影。 他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番扑了一空不免十分扫兴。耐着性子勉强候了一盏茶的时间,加上刚才埋伏在此的那些功夫几乎耽搁了半上午过去。如今身上被虫蚁叮得疼痒了几处,那传说中对他仰慕至深的官家小姐却连个影儿都没挨着。 v第十五章 郑英已经开始猜测莫不是给人耍了。 自打娘亲递出结亲的意思,到现在丰家都没个准信。那丰太太含糊其辞总说还不是叫媒人上门的时候,难不成人家心里根本不愿,只当他是个傻子逗着玩 郑英拍掉飞扑在颈中的蚊虫,袖子一甩,步子沉沉地往外冲去。 就在此时,小竹园四周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郑英步子一滞,难道那小姐来了 可这步声,听来像有好些个人 小竹园那头守着的徐妈妈亦听见了响动。她先是面色一喜,接着就听几个粗粗的嗓音。「堵着两头出入口,莫叫那玩意儿跑了」 是男人的说话声 徐妈妈瞪大了眼睛。她可还没叫嚷,怎地就有好些从人奔着这边来了 此事隐秘至极,除了太太、她自己和儿子徐本根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情。难道是太太另有安排可 没给她时间多想,叫她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一回头,只见丰媛带着侍婢小莲正匆匆忙忙往这边走。 她下意识地想喊丰媛回头,张了张嘴又将话头硬收了回去,她快步走向丰媛,只盼将人截住速速推回西院。这里面的腌臜事哪能叫二姑娘跟着掺和 丰媛一抬眼也看见了她。 与此同时,竹林里传出一个极响亮的呼痛声 郑英被发现了 徐妈妈猛然回头,见几个从人打扮的汉子手里按着一个锦衣玉颜的公子从林中走出。 徐妈妈伸长了脖子等待着,等待丰钰被人从里头扯出来,撕了脸皮卸了尊严将她一身清高冷傲摔在地上被人跺得稀烂。 郑英被人直接堵住了嘴。他狼狈地被压跪在地上,怎么都挣不起身。 「人抓着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划破竹林外短暂的喧嚣。徐妈妈一听这声音,心下猛地一沉,面色剧变,快步朝这边走来。 「大奶奶,您怎来了」徐妈妈匆匆朝她行礼,惊疑不定去瞧郑英身后,家丁从人们自揪了郑英出来,就再没进过林子。丰钰若在,指不定就躲在里头如何狼狈 「这边乱七八糟连个守门的都不在,若叫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闯进去惊了太太们怎办」丰大奶奶协助理家,发威时气势不容小觑,指着地上地郑英道「你是何人谁叫你来我们家内院乱走」 郑英是来与长辈见礼,换句话说,是来给丰家太太们替丰钰相看的,原该磕了头就退出去,身边也该跟着引路的小厮或婢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落单在园中乱晃。 徐妈妈急得满头汗,想替郑英说句话,她才张开嘴,喊一声「大奶奶」,就见丰大奶奶忽然蹙紧了眉头,凌厉的视线越过她,朝她身后看去。 「二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丰媛带小莲匆匆过来,原想悄悄看出好戏,结果一出现就见家丁七手八脚齐上把林子里的人扯了出来。她与徐妈妈一样,都盼着接着被扯出的就是丰钰,可还没等大伙儿再进去抓人,她大堂嫂周氏就来了。丰媛何尝不急,怪徐妈妈嘴拙,怎还不把丰钰在此的消息透出去,借周氏的手料理干净了事 周氏出言一询,丰媛反不好答了。她来做什么她和她娘说要回房描花样子,转头她就来了这里。丰大太太就在席上,听得真真切切的,回头知道两头说辞有出入可不疑心 丰媛支支吾吾「我我来找姐姐」 这也是无法之法。自己摘不干净也罢,却不能叫那人侥幸逃了 「你姐姐」 丰媛上前一步,紧张地挽住徐妈妈的手臂,「是,大嫂子,适才我听人说瞧见姐姐在小竹园,我等她一起绣花,等得不耐烦便过来寻她」 徐妈妈面色数次变换,这会子总算定下心神。她暗中捏了捏丰媛的胳膊,笑着道「是了,我和我们二姑娘一并过来,正要接大姑娘回去呢,奶奶怎么带了人来,还把郑公子绑了」 说着低下头去,歉意地扶起那地上的人道「对不住郑公子,这起子小的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委屈了公子。刚才您在林子里,可遇着我们大姑娘她往哪边去了」这么多人在这儿,丰钰根本不可能从林子里溜走,但凡有点儿声响,这些人哪能发现不了 徐妈妈一面说,一面靠近林子,朝里头笑嚷道「姑娘,出来吧,大奶奶是自家人,有什么害臊的」 刚从林子里拎出一名外男,却说丰钰还在里头躲着,又提什么害不害臊的,这是当着人坐实了丰钰与人有私。 周氏面容微冷,唇角扯了一扯,轻嗤道「你们确定大妹妹此刻在里头」 徐妈妈微笑道「便不在里头,也必在左近。」瞧向那一脸气恼被堵住嘴有苦难言的郑英,「郑公子,您适才确实见着了我们姑娘吧」 郑英嘴里被堵的布被徐妈妈拽掉,终于能够发声,他眉目阴狠,沉沉瞪了一遍那几个绑他的人。接着目光移向周氏,「怎地,兴师问罪要不要过了官府,审一审我偷了你们什么你们姓丰的说来也是大官之府,就这样待客」 徐妈妈听他说些没相干的,连忙凑来与他挤眉弄眼「好公子,您先别气,我们大姑娘呢您请她出来可好」 她却忘了,郑英本就是被她儿子用谎言蒙骗而来的,本就和她不是一条心的。他什么都好儿都没捞到,凭什么白白惹一身腥只抓住丰府的待客之道吵个没完。 徐妈妈急得不行,索性自己溜进那林子去喊丰钰。 「大姑娘,您别躲了,老奴知道您在这儿,出来把话说明白了,也好还人家郑公子一个公道。好好儿的公子哥,给当成了贼抓,人怎能不气呢」 「徐妈妈,您喊我」 东府院内,丰钰手捧一叠洒金笺,缓步自后遥遥走来。 丰钰缓步朝前走来。 v第十六章 似是没料到众人围着的是个陌生男子,露出微讶神色,忙不迭伸手掩住嘴唇,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大姑娘你怎翻脸不认人」徐妈妈见她从那边出来,着实吃惊不小,眼皮抖了几抖方恢复神色。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这是两府联通处,恨不得当下昭告天下污了丰钰的名声才好。 「原本您和郑公子在林子里说说话儿也没什么,偏给这起子眼瞎的奴才给嚷了开来。他们若在外头胡言乱语,还说不准要将您说成什么。老奴在太太跟前十余年,托大说句不敬的,老奴算是瞧两个姑娘大的,实在不忍心见着姑娘名声伤损。」 她说完这话,把脸转向丰大奶奶周氏,「还求奶奶莫声张,待客人去了悄声与大太太禀了便罢。我们大姑娘与郑公子原就是要定亲的,算不得逾矩」 周氏听了这话,一脸的惊疑莫定。她转头看向丰钰「大妹妹,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徐妈妈的话我怎一句都听不懂徐妈妈说这位是郑公子,那他原是谁带了进来的跟着的人呢守门的人呢都死了不成」郑家再如何富贵,也不过是商贾出身,且这位郑公子花名在外风评极差,若非他和他娘是西府二婶请来的客,周氏根本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丰钰抿嘴笑了出来「嫂子,你没听懂,我自然也听不懂。」 她朝徐妈妈温温一笑「妈妈,您说什么呢什么林子里说话谁又是郑公子这小贼你护他作甚既叫嫂子捉了,直接送官便是。你这般替他说话,人家以为人是你放进来的。」 「我」徐妈妈不料她非但不慌不忙,还一下子把过错推到自己身上,「大姑娘,您可不能浑说,什么送官,这人分明是你」 「人是我什么」丰钰茫然眨了眨眼睛,唇边的笑意始终不散,「您和二妹妹刚才都说有人瞧见我在林子里与这小贼说话」 她目光看向周氏,略有疑惑,「可我从佛堂出来,便一直在嫂子屋里啊,不信你问嫂子。难不成我还懂得法」 周氏闻言眯了眯眼睛。 她掌家理事多年,什么阴私诡计没见过丰钰乍然去她屋里讨要洒金笺,说是要抄经用。这本就奇怪。抄经要素衣沐浴,焚香斋戒才显心诚,讲究极多,哪有把洒金笺这样花花漫漫的纸张抄经用的 怕是西府内部作乱,引她入内,拿她用来保驾护航呢吧。 周氏心中冷笑。虽不大乐意插手这等糟乱事,但丰钰离家十年,才回来几天就给人如此攀诬,手上没权没势,不借力打力又有什么旁的法子 周氏了然地垂了垂眼,脸色一沉,指着郑英道「徐妈妈说话颠三倒四,没一句能听。这人是不是郑公子还不好定论,去,请两位太太过来。将这人暂押在柴房,等事情查清楚再说」 闻言,徐妈妈、丰媛和郑英都变了脸。 尤其郑英,他从适才的话里已猜出了丰钰身份。原本听说她是宫里出来的,心想那金堆玉砌的地方可不得养出个娇滴滴媚生生乖巧白嫩的俏女子恰年岁正茂,比之那些刚及笄的稚嫩雏芽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因此才在听说这位对自己颇有情意的消息后不惜犯险偷香。 哪知见面不如闻名。眼前这位穿得老气横秋,素面朝天,除了收拾得尚算干净,哪里有半点他臆想中的模样说起话来冷冷冰冰,行直板正,穿一身宽宽大大的直看不出一点儿曲线腰身。这要是吹灯上榻,怕也是无趣得很。 这样毫无风情可言,又不懂装饰的女子要做他妻房开什么玩笑 如今更把他当成了小贼,竟要关起来,郑英恼得嚷了起来「你们有完没完谁跟你们在这闲磕牙,说小爷是贼小爷偷了你家什么要给你们这般作践我警告你们,赶紧把小爷放了,你们」 「把嘴堵上」周氏听得不耐,郑家算什么一介商贾,凭那点子银囊金袋给人捧一两句,还真当自己能翻身在官宦府里作威作福不成 家丁一拥而上,很快那郑英就歇了声儿。 徐妈妈急得满头汗「可使不得郑公子可是贵客我们太太」 「什么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道低沉的女声传来,令在场之人均肃了面孔。 丰大太太扶着贴身婢子翡翠的手,身后随着文太太、郑太太、并客氏等人,正浩浩荡荡朝这边走来。 「儿子」 乍见自家儿子被五花大绑堵着嘴压在那儿,郑太太几乎吓没了魂儿。扑过去把他身边家丁一推,见自家儿子白皙的脸蛋上不知给什么人掐出几道明显的手印子,不由怒火丛生,直起身来眼眸冰寒,「二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好生生上门做客,伏低做小与这些官太太交往,还特地带了自家儿子进来磕头,原想的是结门好亲。可也不代表,她就能容忍人家这样欺辱她儿子。 客氏满面愧疚「这,我也」除了装作不知情,还能如何,把视线投向周氏和丰钰「究竟怎么回事怎么绑着郑公子」 丰媛上前,一把搀住母亲「娘,刚才我和妈妈来接姐姐,听见林子里头有响声,接着就见郑公子被绑着拖了出来。徐妈妈认得公子,已经与嫂子解释了,可是」 她话没说完,怯怯地看了周氏一眼。那意思不言而明,是说周氏明知人家是客还非要逞凶。 郑太太解了儿子身上的绳子,心疼地捧了儿子的脸看了又看,闻言怒气冲冲地瞪向周氏「怎么,丰大奶奶是有意要拿我儿子立威我们郑家何处得罪了你丰府好好上门做客,帖子是你们下的,人是你们请的,也是你们夫人说要相看,我这才领着儿子来了,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还是说,是故意设下这局,要看我们郑家人出丑」 客氏脸窘得通红,连连摆手解释「不是的,这这多半是场误会。」她犹记得自己的目的,只要把丰钰和此人勾在一处就行,「刚才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大侄媳妇儿,你缘何要叫人绑了周公子,他在林子里做了什么」 周氏上前,规规矩矩朝她和郑太太分别福了一礼「郑太太勿怪,我着实不知林子里躲着的是令公子。因家里向来是男客在外院,女客在内园,公子进来和长辈们说话,按说身边不可能不跟着下人。且还应有那回事处的人回给我知道,这才好事先吩咐下各处避让,以免冲撞。」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掠过那郑英,「巧在公子身边没任何人跟着,且在那林子里头已经耽了半个时辰,下人们大惊小怪,误以为有贼,急急忙忙过来通报给我,我是怕惊扰了夫人们雅兴,故而暗自布置人手先把人捉了出来实在没想到真是郑公子。」 在场几家夫人无不蹙紧了眉头。 大白天的,躲在别人家内院树林里半个时辰他想做啥说没猫腻,谁信 郑太太回头看向儿子「阿英,你为何在林子里带你进来的人呢」 「我」郑英舔了舔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丰钰。急得郑太太推他,「你还不快说咱们都被人当成贼了咱家缺银子还是缺什么要给人这般作践你给我说,说清楚今天不讨个公道说法,我定不服」 郑英支支吾吾,实在不想和丰钰扯上联系。可郑太太催的他太烦,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说说就说是有人给我递信,约我到这里来的」 「是是她」郑英伸手一指,惊得文太太瞪大了眼睛,丰钰这怎么可能 v第十七章 「是她叫他家的下人去茶馆里找我,说十分倾慕我的才华人品,想与我私下里说话儿。我这不是不好拒绝人家姑娘,只好勉强应了。他家那下人说要我在林子里等她,我这才在那候了一阵。早知丰家如此乱七八糟,我才不来什么东西,也值得小爷巴巴地跑一趟娘,那件事趁早拉倒,我可不依」 一番话说完,众人均把目光落在了丰钰身上。 郑太太上下打量她一遍,面露不屑地道「丰大姑娘,我儿所言,可不是冤枉你吧你们偷偷的把人喊来,当成猴子般戏耍一番,又要人等,又要抓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客氏挤上前来,陪笑道「郑太太莫气,是我教女无方。丰钰,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女孩子岂可如此没有廉耻这十年你不在家,究竟学了些什么脏污玩意」 「且慢。」文太太在旁,如何不能相信丰钰竟是这种女子,「钰丫头从小我瞧她大的,知规识矩文文静静,说她做这种事,我如何能信钰丫头,你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 丰钰一脸无辜立在那,「我我没有,郑公子,你会不会弄错了是谁跟你传的话我身边的婢子、嬷嬷们,平时跟在我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怎知道你在什么茶馆」 「哼」郑英气鼓鼓地,「不就是你家跑腿的小厮徐本根难道小爷冤你不成」 「徐本根原来是他」丰钰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挂上幽幽的一抹冷意,朝丰大太太等人深深福了一礼,「伯娘,文伯母,钰儿请求将徐本根带进来,当面对质。」 她眉头轻眺,淡淡地了了一眼徐妈妈、丰媛和客氏,一字一顿道「另有此间守门的婆子,林子旁做活的花匠,今日过来提醒我要走那竹林的小丫头,不知为何到这时都不见人影的我身边的小环和柳嬷嬷。今日事太多巧合,丰钰不敢胡乱推测什么。相信伯娘定能替钰儿审个公道出来。」 不等丰大太太答话,那徐妈妈已按捺不住,原她已做好了准备牺牲自己,为的就是不牵扯自己的儿子和客氏,如今竟把她儿子抖了出来,丰大太太是什么人杀伐果断掌家三十余年的一门宗妇,行事狠辣不逊于爷们儿,在她手底下能讨什么好 徐妈妈扑在丰钰脚下「大姑娘,您可不能这样是您吩咐奴才们给您跑腿,您是主子,谁敢不听奴才们有什么错啊」 丰钰弯下身子,轻轻把徐妈妈一扶「妈妈您别急啊。您儿子既无辜,谁又能将他怎么」 「不过,」突然,丰钰话锋一转,眸光直射入徐妈妈老迈浑浊的眼内,「攀诬陷害主子是什么后果,徐妈妈您是老人儿了,自是最清楚不过。哦,还有」 丰钰半拖半拽地把徐妈妈从地上扶起来,手劲儿大得徐妈妈忍不住皱眉,「刚才妈妈不是说是有人见着我在林子里说话是谁一并带过来审问。我倒不信了,我好好的和大嫂子在屋里,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胆敢攀扯污损我的名声」 「我做惯粗活当惯奴婢人微言轻被冤死也罢了可这是丰家丰家还有六七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养在府里谁给你们的胆子去坏他人前程」 丰钰甩开徐妈妈,神色冷然看向客氏,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阿娘,您也说句话。徐妈妈和徐本根是您的陪房,我能不能使得动您的人,您比谁都清楚,求您看在钰儿往日孝顺您份上,替钰儿说句公道话」 客氏脸色猛然数遍。无数双眼睛朝她看来,直盯得她背脊湿透,浑身发凉。这丫头怎么敢她怎么敢 丰大太太眸子一沉,心里掠过无数的波澜,最终归于平缓,淡淡舒了口气,出言道「老大家的,快把你妹妹扶起来。」 又说丰钰「你这孩子,多大个事儿,今儿这事不就是个误会待伯娘把那些传瞎话的奴才都捆起来打一顿给你出气就是了。」 文太太趁势就劝「是了,都是误会。你的为人谁不知道,最是稳重知礼不过的。来,你到伯母这儿来,甭跟这些奴才一般见识。」转头还不忘讥讽客氏「瞧瞧,瞧瞧,手底下人仗着是老资历,这般的没法没天,你这菩萨性子纵着她们惯了,哪里想到这起子东西这样坏」 不怪她们轻描淡写粉饰太平。这事确实不能深究。 稍有头脑的人一想也知道这里头八成是客氏存心,毕竟谁见过哪家继母的陪房能给继女使的且是这等私密事关脸面的事,丰钰再蠢也不可能把自己恋慕人的心思跟个粗鄙小厮说去。她若真是个脑子这么蠢的,别说在宫里十年,怕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那郑太太犹不解恨,怪声怪气道「怎么,这么说,不审了我儿白白给你们折辱一番,你们说算就算完了今儿就是你们肯了,我都不肯,谁也别想敷衍了事」 丰钰当即一笑「郑太太所言,一如我愿。还请伯母原宥,丰钰不孝,恐要给伯母添烦了。今日事若不论清楚,丰钰只有白绫悬梁,以死明志。」 想三言两语将泼在她身上的脏水抹去想都别想 若回回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谁能保证这种事将来不再发生 她并不惧怕客氏手里的人串供。丰大太太的手段不是摆设,今天又有大嫂周氏做她的人证,这场官司,她不可能输。 偷偷摸摸了事算什么她非要闹大。闹得尽人皆知。叫所有人看看客氏是如何待她的,叫客氏尝尝给人毁了名声的滋味 「老爷,今儿有人跟我说了件事儿,你猜是关于谁的」 临城段府的绣芳苑内室,段大太太身穿寝衣,坐在妆台前和丈夫段庸说话。 段庸头也未抬,「唔」了一声。听段大太太道「钰姐儿」 段庸坐直了身子,眉头直蹙,「什么事儿」 段大太太从镜里白他一眼,就知道他对外甥女的事最上心,「她那后娘手底下的陪房做鬼,暗地里收了郑家的好处,要把钰姐儿名声毁了叫她不得不嫁进郑家。这事儿是我娘家弟媳去盛城吃酒听人说起,今儿特地过来告诉我一声。」 段庸嘴巴抿的紧紧的,眉间挤成一个川字。段大太太坐到他身边炕沿,伸手杵了他一下,「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是她后娘授意」 段庸翻身朝里睡下,闭上双目,不作半声应答。段大太太知道他这是气丰家作践丰钰,可这有什么法子段家该做的都做了,给丰钰压箱的银票一送就是万两。难不成还真要牺牲二房的四小子,叫他娶了他表姐人家二房可还不肯呢,更何况如今还搭上了嘉毅侯,前途可期。 西府内堂,客氏有气无力地倚在窗下,她面色苍白,眼底一层深深的青色,已经多日没有睡好。 听得帘子响动,她半阖的眼帘飞速挑起,急急忙忙摸鞋穿上「是媛儿来了么」 婢子怯生生地答她「太太,是老爷进来了。」 伴着这话,丰庆阔步走入内室,看也不看炕前憔悴不堪的客氏,径直走到里头柜前去翻。 客氏瞥一眼外屋立着的几个侍婢,俱是从前她不喜,打发去别处做事的。经由上回一事,身边人都给丰庆换了。瞧这几个怎么都不顺眼,眉头一蹙把人打发了,「你们都出去。」 等人都退下去,客氏凑到了丰庆跟前,双眸含着一汪眼泪,轻轻扯他袖子「老爷」 丰庆不语,抬手一挥把她甩开,从柜子里翻出个匣子,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客氏上前抱住他的腰,硬生生定住他的脚步。脸贴在丰庆背上,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老爷厌弃我了么为着几个奴才犯的错,为着你和她生的那个女儿,老爷就要一世不再理会给你生儿育女尽心伺候你的妻子了么」 v第十八章 丰庆背脊明显地僵了一瞬。客氏对他十分了解,伸手隔着衣裳抚他的腰身,「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与我十几年夫妻,真要为旁人与我生分」 丰庆呼吸粗了几分,一把抓住客氏纤细的手腕。他沉沉回过脸来,盯住她依然娇美的容颜,「你做过什么,你真当我不知」 丰庆眼角眉梢有着痛心,亦有不舍。 「嫂子是给你留脸面,没把你做的事说给人知道。对钰丫头那边解释,说是你那陪房见财起意故意攀诬,你真当这样的说辞能骗过人么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你的主意」 「为了你,我已经把钰丫头扔在宫里十年,如今她回来了,她没怨过你我半句。婉华,你当真就那么容不下她么」 「这次得罪了郑家,要给家里添多大麻烦你知道吗」 「老爷,我我不想的,我只是只是一时糊涂,受了徐妈妈那老虔婆的撺掇」客氏泪眼凄凄,边哭边替自己辩驳。 丰庆摇了摇头,叹口气撒开她的手,「你再好生反省几天吧。过两日仲秋宴,先不要出来了。段家大小子肯定是要来过礼的,见了你,恐要尴尬」 客氏睁大了眼睛「老爷,您说什么您是要我这个做长辈的,避让小辈们么仲秋这样的日子我尚要禁足在屋里,你让我的儿女如何在人前抬头老爷,我的脸面呢我的脸面你不顾了么那段家就那么了不起叫你怕他们怕成了这样我是想把丰钰嫁给郑家,没错,那怎么了我是她娘,我有资格段家凭什么给我脸色他们算什么东西天王老子么把手伸到别人家里管人家的事,他们就不怕天打雷劈」 丰庆态度本已有所软化,听她这样哭闹,不由又黑了脸。 他转身就往外走,几步迈出内室,砰地一声甩上木门。客氏在屋里哭骂的声音隔墙传出,恼得丰庆一拳砸在门上。 「叫她闹不准丰媛他们姐弟过来看她我倒不信,我丰庆连个后院都治不明白」 十五前一日,因次日是佳节,丰钰替丰老夫人将抄好的经书和三两千香油钱供去西郊宏光寺。 布施完毕,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从大雄宝殿走出。 高高的石阶之上,秋日微凉的风拂过殿前的柳条。侧旁廊上传来一个极清脆的女声。 丰钰不由自主看了过去。 今日冷雪柔穿一身细绢襦裙,浅碧的颜色,裙摆绣繁花点点,头上左右各梳一只蝴蝶髻,用珠花点缀,蛾眉高挑,嘟唇仰头与身畔男子说着什么,脸颊不自觉添了几抹红霞。 安锦南低眉应了一句。待他抬起头,黑沉深邃的眸子正正对上丰钰未及收回的视线。 丰钰突然有种被抓包的懊恼。只得稍稍侧过身子,膝盖微曲,垂头行了福礼。 「侯爷万安。」 寺内,廊前。 丰钰施施然行礼「侯爷,又见面了。」 安锦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哦,是芷兰姑娘。」抬头看天「马杀鸡,现在还做么头痛无法,身边人手艺不佳。」 丰钰略有吃惊「现在在这做」 安锦南转过脸来,面色是万年寒冰般淡然「回去,我家,榻上,我等你。」 「丰钰」 安锦南今儿穿的是套鸦青色绣金线缠枝团花的袍服,立领箭袖,玄色青纹敝膝。头发整整齐齐的梳起,用墨色玉冠束着。 他神色淡淡地朝丰钰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丰钰垂头等他越过自己,等了两息,却见那石墨色素靴停在了她两步之外。 丰钰微讶,强忍住没有抬头去看安锦南。 只听头顶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上回舍妹莽撞,还不曾正式上门致歉。」 转头沉沉唤了声「雪柔。」 冷雪柔面上甜甜的蜜意霎时冷凝成结。她有没有听错姐夫的意思是让她给别人道歉那天惊马失魂,损伤最大的是她,马匹又不曾撞上那驾马车,是他们自己非要逞强避让才致马车摇晃,她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 丰钰无奈堆了笑在脸上「区区小事,侯爷无需挂心。」肇事之人明显一副不忿模样,自己若受了这声致歉,还不知要给人如何记恨。 安锦南没有答话,只用眸子淡淡瞥了眼身侧的冷雪柔。 巨大的压力兜头倾覆而来,冷雪柔清晰察觉到安锦南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背后不容抗拒的坚持和威压。只得撇撇嘴唇,眼睛斜剜向别处,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对不住」。 丰钰轻轻一笑,道「没关系。」 安锦南不再多言,神色一缓提步迈入殿中。丰钰敛裙告辞,扶着小环的手才下台阶,就听阶上冷雪柔低低的一喝。 「你站住」 丰钰回头,廊下冷雪柔居高临下抱臂立在那里,宽大轻盈的裙摆迎风翻飞,似凌云仙姬般美貌惑人。 丰钰无缘得见已过身八年余的嘉毅侯夫人冷氏。她心中暗忖,能衬得上安锦南那般人物的女人,大抵就应是冷雪柔这般容貌的吧 「你是段淑宝的那个宫女表姐你从前便认得我姐夫」冷雪柔问这话时,语气颇为轻慢。 当日在官道上她所驭的马匹受惊发狂,姐夫曾回头与段凌和说话,当时她人在车里,越过车帘看向那边。当日这女人未曾下车,更未与姐夫说话,姐夫今日却一眼就认出她是当日之人,凭她身份姿色,凭什么被姐夫记住 丰钰心中轻叹了一声。冷家的家教真是令她大开眼界。上回在段家,她这位冷二姑娘就是这般无礼,找上门来,一句客气寒暄都没有,张口就是理所应当的质问。 v第十九章 在段家她是表妹淑宝的客人,年纪又小,丰钰不愿与她一般见识。可如今 丰钰并不想委屈自己。朝冷雪柔轻轻笑了下,转头,默然以对。 冷雪柔愕了一瞬。对方这是不想理她 「喂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会认得我姐夫你在宫中见过他」 一句话说完,丰钰已经走出十几步远。 冷雪柔登时涨红了一张脸「喂你是聋子不成」自小她长在京城的姐姐家里,被侯府上下当成宝贝疙瘩般捧着,她姐夫是堂堂一品侯爵,姐姐是嘉毅侯嫡妻,父母皆是官门出身,就在京城她贵女圈圈里也没几个和她过不去,何况这只是在小小的盛城丰钰只是个宫里的奴婢,怎敢把她的问话当成耳边风 冷雪柔气得跺了跺脚,提起裙子步下台阶几步追上前,将丰钰去路拦住。 「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在宫里没人教你规矩么人家问话为什么不答你可知道我是谁可知道我姐夫」 丰钰淡淡开口,语调听不出起伏,「律法曰,凡面见朝官命妇,视情形施跪拜礼或福礼,有问不得不答,有命不得不遵。姑娘要我答话,还请示下,姑娘可有朝廷封赏的职级,或是诰命在身」 冷雪柔被她一噎,脸色更显潮红,伸手指着丰钰鼻尖「你你狂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宫里出来的奴婢罢了,在我姐姐姐夫面前,只有给他们跪下擦鞋的份」 丰钰眉头一挑,神色冷了几分。 冷雪柔高高扬起下巴「怎么,你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丰钰轻轻扯了下唇角,「久闻嘉毅侯夫人清雅高贵,娴淑端方,品貌德行俱是贵女典范。」 她每说一句,那冷雪柔的神色就越发高傲几分,眸子里头漫过的浓浓得意,显是在说「亏你还有几分眼力。」 丰钰顿了顿,上下打量冷雪柔一遍,方浅笑续道「今日一见姑娘,方知同样的米一样养得出百样人。还请姑娘让让,有事在身,不便多耽。」 她这话说得缓慢而轻柔,神色也不见一点儿挤兑的意思。冷雪柔听得怔了一怔,待丰钰自她身旁越过,方回过其意,霎时大恼,气得一张俏脸涨红,嘴唇发颤。 「你你是说我不如我姐姐」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不急不缓地前行。清风掠过她鬓发侧旁,吹得头上流苏轻摆。 冷雪柔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移了位,恨不得追上前去揪住丰钰的头发抓花她的脸,好生问一问她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姐姐。 冷雪柔转头望望身后的大殿,她姐夫还在里头终是暗暗咬了咬牙,暂忍下这口气。 「小姐,那是什么人好生无礼。」小环适才一直不敢多言,寻常在家里,所见的各家小姐可没一个见人就横眉竖眼的。多数闺秀都是文文静静,说起话来不说轻和柔婉,也至少不会咄咄逼人。便是心里有什么不快,也甚少见这样当面咒骂人的。何况被她羞辱的还是自家小姐。 「不必理会。」盛城和临城虽隔不远,可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能时常在外的日子能有几何。便是今后再在外祖家与这人着面,当她是个透明人便是。且,这姑娘明显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逞逞唇舌上的厉害还可,真要对上,并无必要忌她。 这事丰钰没放在心上,可被她气歪了鼻子的冷雪柔却没那么容易消气。 安锦南在内室与元一法师对谈,她就候在殿外气鼓鼓地折玩手中的线香。 还从没有人敢当着她面给她这样的难堪。不答她的问话,挤兑她没封没赏没诰命,还直斥她的教养不如她姐姐。这样的委屈她怎么忍 安锦南手捧一只黑漆木盒从里面出来时,就看到冷雪柔一脸愤愤不平嘟嘴靠在柱上,脚底下踩了一地被折碎的香屑。 他深沉的眸子黯了黯,嘴唇轻抿,默了片刻才启唇问道「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冷雪柔像寒冬里冻僵的小兽,霎时有了可堪依靠的热源。 她眸子噙了一汪泪,两手攥成拳,可怜兮兮地道「姐夫,刚才那个奴才她、她敢欺负我」 奴才安锦南眉头微微一挑,刚才的奴才是说芷兰姑娘 「她胆敢对我无礼,还说我不如姐姐」 「」 见安锦南没什么反应,冷雪柔委屈地直抽鼻子,「姐夫,你」正想撒娇请姐夫替自己出头,一抬头,蓦然撞进一对深不见底的瞳仁。 下一秒,他开了口。冷雪柔被那话语惊得止住了眼泪,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安锦南。 「她有说错么」头顶那声音轻缓、柔和,说出的却是这样冰冷、不近人情的五个字。 他默默收回视线,眼帘半垂,指尖轻轻抚在掌心的盒子上面。 「你今日非要缠着跟来,我以为你是因为记得这个日子。原来不是。」 他怅然一叹,周身笼罩着浓浓的萧索孤寒。 「明日,你便回家去吧。」 安锦南不再理会已经僵傻掉的冷雪柔,他提起脚步,很快走出大殿。 冷雪柔整颗心皆被恐惧忐忑揪住。 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 今天丙辰年八月十四 冷雪柔猛地色变。 v第二十章 八月十四,姐姐的忌日 她张了张口,想唤住前方头也不回的男人,可就在那瞬,似有一团棉花堵在口中,嚼不烂咽不下含不化,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脚步似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步子去追逐。 她犯了大忌姐夫能容她撒娇撒赖装病胡闹,却绝不会原谅她遗忘了姐姐。 芍药立在山下,望天边浓云,叆叇氤氲,似正在酝酿一场大雨。遥遥可见凤栖山头,梧桐树下一个鸦青色的影。 这一片均是安家地界,陵园建在这里,老嘉毅侯去后,和早年过身的侯夫人温氏合葬此处。当年安锦南年方十七,独身一个扶灵归乡,亲手将父亲安葬。那是他今生头次踏足盛城。 十一年后,他孑然一身,又到盛城。独坐碑前,将往事从前,俱葬于这死寂之地。 安锦南负手漫步下山。芍药神色一缓,迎上前去,禀道「已叫崔宁送了二姑娘回去。」 安锦南点一点头:「无需跟随。我独个儿散一散。」 芍药嘴唇轻抿,还想说点什么,安锦南已迈开步子,摆手拒了从人递来的缰绳。沿青石小路朝回城方向走去。 天边一声闷雷,带动乌泱泱的云层积聚在头顶。芍药想递把伞过去,踯躅半晌,终是无言。 安锦南一路入城,方行至杏子街前,便落了豆大的雨点。 天色灰蒙蒙的,分明是正午,却似日暮般半昏半沉。安锦南自从军后,又至袭了爵位,大抵已有十余年不曾独个儿游街。明儿便是八月十五,家家团圆,城中富户常有买来烟火夜放的,引得半城人拥挤围观。虽繁华不比都城,小城有小城的风韵和乐趣。 他背负煞命孤星之名,向与这等热闹无关。 很快,雨落如瀑,安锦南沿街旁铺子檐下而行,伸手掸去肩头几滴水迹。便在这时,听得一个极耳熟的女声。 循声看去,丰钰就坐在一家针线铺中,掌柜亲捧了一钵绣线,殷勤与她择选。 「需用雀羽、银丝、翠蓝的三色,我要的雀羽线需是那最细等的,烦您再找一找与我」 这话落,似察觉到安锦南的目光,丰钰抬头,朝外面看来。 隔一间四步见方的小铺,他在潺潺雨帘外朝她轻轻颔首。丰钰思及适才与他姨妹间的那点不痛快,迟疑没有起身。如今她身份并非宫婢,虽家中父兄人微势轻不比侯爵,可男女有别,便作不识难道他偏怪罪 安锦南并不等她行礼,只在门前停一息便提步去了。 丰钰不愿与旧日宫中人物再有牵连。如今挣出那深牢,缘何不能寻自己的痛快她垂下眼,细细看一遍掌柜重新呈上来的绣线,仍没中意的,随意选了几样命小环会帐。 出得铺头,小环撑伞与她候在门前等家中车马调头。 未及蹬车,一个未打伞的小丫头冒雨从对街跑来,停在丰钰前头,仰头问道「敢问,可是丰姑娘么」 丰钰上下打量来人,绝非她识得之人。听那小丫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道「有人叫我给姑娘带句话,说是安府五姑娘明日想请姑娘到得月楼一叙,先与姑娘知会,过后会下正式邀帖。」 丰钰怔了一怔,「安五姑娘」 那小丫头伸手指了下对街楼上,「喏,就是那人。」 丰钰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茶坊二楼厢房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喝茶的男人。 从这个方向,看得窗内半张侧颜,在稍嫌昏暗的光色下,那刀刻的轮廓只辨出大概。丰钰心中沁了一抹说不出的情绪,不情不愿不甘不解。 若她足够聪明,就该假作看不见听不懂忽视了去。可若她足够清醒,又该知道这是嘉毅侯的命令根本没她拒绝的权力。 就凭他是嘉毅侯。就凭如今段家有求于他。就凭宫中他曾予那点恩惠。欠了他,就欠了一辈子。 可她心中那些不忿和冤枉又与谁说终只能化成一句温言轻笑「我知道了。」 回去后与丰老夫人回禀了元一法师的嘱咐和今日布施情形,丰钰才从佛堂出来,就见丰大太太身边的翡翠侯在外头。 一见她来,嘴角扬起极亲热的笑「大姑娘,太太们都在上房,等大姑娘去呢。」 丰钰瞧她神色,大抵能猜出原由。果然一进院子,就闻一阵笑语。 这天才晴不久,院落里却无一丝阴闷之气,翡翠亲自挑了帘子,见丰大太太、三太太俱坐在炕上,屋中间搬了绣墩子,坐了一个打扮持重又体面的嬷嬷。听说丰钰来了,那嬷嬷站起身来,蹲身下去与她行了福礼「代我们姑娘请大姑娘安。」 不等丰钰答话,丰大太太便亲热地道「好孩子,这是嘉毅侯府五姑娘的奶嬷嬷,姓任。」 丰钰喊了声「任妈妈。」那嬷嬷坚持行了一礼,丰大太太就将手里一张烫金帖子递到丰钰手上,「好孩子,五姑娘喊你一并去逛明晚的夜市,说是早约好了,怎不早告诉我和你嫂子也好为你准备一二。」 又与那嬷嬷道「任妈妈请转告五姑娘一声,我们钰丫头明儿准时在侯府外候着。天雨路滑还劳动妈妈亲送了一回帖子,下回着个小丫头来喊了钰儿过去就是。今后常来常往,五姑娘莫太客气了。」 自始至终,无需丰钰表态,丰大太太和周氏笑着替她应了明日之约。丰钰嘴角抽了抽,很想声明明日要见她的人并非五姑娘。同时她也十分忡怔,嘉毅侯大费周章过了明路指定要见她究竟要干什么 她看不透他意图,也猜不到他的目的。这种无法掌握自身的挫败感,与在深宫中度过那三千余日夜的忐忑心惊如出一辙。 总不会是他欲为他妻妹出头,邀她前去惩处一番可今日铺外他朝她颔首致意,分明又是并无嫌隙的模样。 且,她有何错 待回神,周氏已笑着吩咐管事婆子送那任嬷嬷出门。丰大太太喊丰钰坐在自己身边,细细追问她与嘉毅侯府的姑娘几曾识得,是否亲近。又劳师动众吩咐给她速办几套合适的头面首饰和衣鞋裙裳。 自丰钰从宫中归家,尚是头回掀起如此大的风波。甚至上回客氏设计陷害一事,都不曾得过半句安慰,多只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v第二十一章 很快,西府这边也得了消息。丰庆特地将丰钰唤去上房,便在小厅里细问她与嘉毅侯府的情由。 客氏闷坐在内室,手里帕子绞成一团,几番想起身探过去倾听,行至帘前,又怕见着丰钰尴尬。自上回郑英一事过后,丰庆便做主免了丰钰的晨昏定省,甚至外出亦不必与她这主母招呼,直奔东府要了车马便出行。眼看明日十五,据闻段家又有礼至,丰庆不借机帮她和丰钰缓和一二,竟出馊主意禁她露面相迎。 客氏隐约只听隔壁谈话声极细,可恨最得力的徐妈妈不在近旁。那边很快便闻步声,听得帘子一响,同时丰庆推门而入。 客氏故作不悦速速扑在炕上歪着,丰庆没有看她,直从床下匣子里取了钥匙,吩咐开银匣子取钱给桂园送去。客氏闻言猛地跳了起来「老爷,那是我的体己」 丰庆闻言冷笑了声「你的」将手中钥匙递了给大丫鬟杏娘,行至塌边居高临下望着客氏,「你可知如今丰钰往来的是什么人家叫她旧衣素发两手空空与人交际,不若你揭了我的脸皮直接扔去菜场给人踩罢」 客氏委屈地直掉泪「难道便都是我的错么老爷可曾记得应承过我什么郢儿迁了外任那年,老爷说,这家里从此再不会有人给我委屈受,如今大丫头一回来,老爷便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要拿我的体己去壮人脸面,她从宫里带回那一包袱东西老爷怎不叫她孝敬我呢旧衣素发,难道我没给她裁新衣么是她自己非要扮得灰头土脸,处处做那姿态要人以为我刻薄她外人不知我,老爷也不知么成婚十六载,我是如何伺候老爷如何撑起这家老爷如今对我这般,可是要违当日誓言么」 她哭了一会儿,骤然抹去泪珠,虚弱地坐回榻上。 「罢了,老爷一纸休书送我还家去吧。媛儿尧儿,便任老爷娶了新人,在人手底磋磨就是。总不过我们娘仨是比不得一个钰丫头的,早晚是没活路,何苦再挣扎」 她这话说完,便起身起收细软,翻箱倒柜只把屋子搅得一团乱。丰庆这些日子与她隔阂,已有十余日不曾近身,灯下只见她穿一身半透细纱小衣,素净白绢裙子,长发半披半挽,一张娇容哭得梨花带雨,依稀仍是当年模样。见她耍性子又是摔东西又是卷包袱,被她气得无法,倒倚在门框上兀自好笑。 许久,方叹一声。几步走来弯腰伸手一捞,便把那不住哭闹的妇人搂抱在怀,贴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行了,你这贪心小气的东西」 将人腿弯一挽,打横几步送入帐中,倾身过来亲她的颈侧,半是打趣半是咬牙切齿「她娘亲留下的东西不都给你一点点弄了去如今拿你几钱银子倒心疼起来。我可告诉你,这丫头跟她兄长不一样,你想打她的主意,只怕将你卖了你还不知。」 客氏扭身踢打不依,给丰庆箍腰按住,贴在她耳畔噙住那小小的耳珠,听得怀里人儿霎时声音软得拧得出水般,丰庆低笑一声,又道「且留几日,段家想谋盐道上的肥缺儿,不知如何搭上了嘉毅侯,今儿闻知嘉毅侯府五姑娘邀约钰儿,我只怕是钰丫头借这位姑娘替她外家牵上了这线。」 「你莫急,总嫌我不如大兄,焉知这回不是我的际遇别动你这傻子,待会儿拿了银子,我只说是你与的。段家那一万两还在手里,你怕补不回窟窿不成」 客氏眉眼透亮,憔悴的脸上满是惊喜「老爷的意思,段家那匣子银票」 「傻子,我能亏待了你」 仲秋正日,丰钰一早就被唤去了西府上房。客氏一改往日颓态,笑盈盈在屋里受了子女们的请安礼。丰钰来得稍迟,一进屋就听丰媛和丰尧拌嘴。她在门前稍停一息,等侍婢知会了屋里才缓步走了进去。 一见丰钰进来,客氏就忍不住想蹙眉。用了好一番力气才挤出抹笑,指着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四套衣裳首饰道「里头两套是东府你大伯母叫人送来的,另两套原是我替你备的,因前两日身上不舒坦,丫头们又躲懒,我已训斥过了。你且拿去试试,有不合意的,只管叫人来改。」 又朝杏娘招手,着其捧来一只小小的描金盒子递到丰钰面前「府里惯例是姑娘们每月二钱银子,你才从宫里回来,只恐我替你打算不仔细,缺什么少什么又不好意思与我说,这些雪花银你先收着,等年关家里收了佃租回来再多替你们添置一番。」 丰钰心中冷笑,大大方方将东西收了。没一会儿就听前院来人,说是有客到了。 客氏娘家兄弟也是今日上门,在外院厅里与丰庆喝过茶,就着小厮领了他进来见他姐姐。正赶上丰钰从屋里出去,那客天赐便与客氏打听「这就是姐夫前头那位的闺女」 客氏才被丰钰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堵得心口疼,又不好发作,捂着前襟道「可不是旁人谁能气得我如此拿体己银子舍了一百两出来给她花用,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倒像我欠了她」 傍晚,丰钰被丰大太太喊去东府上院,说要瞧她打扮如何。无奈穿了大太太替她备的那套茜衣霞裙。 她甚少穿这样鲜亮颜色,难得还施了薄脂在唇,长眉淡扫,比平素不知年轻俏丽多少,引得大太太们吃惊赞叹一回,又细细嘱咐不少话,才准她乘车出门。 头上钿珠坠得发根生疼,是大太太屋里的翡翠亲自给她挽的头发,丰钰知道这是丰府重视与嘉毅侯府的往来,可若要真叫他们知道自己今日要见的是谁,恐怕家里早惊得鸡飞狗跳。 哪里是什么五姑娘邀约,什么手帕交,一见投缘,聊得来,亏得那位任嬷嬷睁眼胡说扒扯得有模有样。 丰钰听得车外人声如沸,行速慢了下来,知道已经上了长街。 约莫一刻钟后,丰钰登上得月楼的长阶。一个月牙眼、面生一对梨涡的秀美少女候在屋内,客气地起身与她寒暄。 安潇潇才没说两句话,就听身后有人敲了敲屏风立柱。 丰钰心中猛然一紧。 原来安锦南人已到了,如今就在屋中。 今夜仲秋,街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人人盛装而出,伴长夜欢歌,沐朗月清风,眺琼花火树,渡一身流光溢彩。 唯安锦南立在此灯火不及的暗处,通身玄裳淄靴,身后便是可见圆月朗空的菱窗,外面这满街纷沓,漫天光华,似与他毫无干系。他立在那,高大身形在屏风上映下伶俜的影。 他几步转出,震袖提腕,携杯在手,坐于桌畔。 丰钰心中一叹,起身欲礼。安锦南朝她摆摆手,温言道「坐。」 安潇潇起身退开,在距二人稍远的位置烹茶。她面前一只红泥小炉,上置一只紫檀茶壶,用竹匙添水入壶。很快,便有淡淡的轻烟从壶嘴溢出,茶香馥郁扑鼻。 默了一息、两息,安锦南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丰钰挑了挑眉,直言「敢问侯爷传唤,有何示下」 安锦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绸袋,略了那些寒暄客套「我有一事相求。」 丰钰心头一跳,视线落在那绸袋上面,一时未敢应承,更未伸手去接。 安锦南似明白她的疑虑,见她一脸戒备,嘴角噙了抹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将上端抽绳松开,从绸袋里倒出一个金灿灿的织物。 丰钰一眼认出,这是上回冷雪柔要她织补的香囊。抬眸,正对上安锦南沉郁深邃的眸子。 安锦南淡淡开口「此物为人所毁,因是舶来织物,多年未曾遇上懂得修复之人。」他看向丰钰,双眸波澜不兴。低沉醇厚的嗓音有能迷惑人心的魔力,给人一种他似乎是个极温和柔软的人的错觉。 丰钰从这短短两句话中听出他不曾出口的暗示。一、他这是在捧她,声明此事非他不可。二、她针黹手艺如何,他是知道的。 v第二十二章 丰钰抿唇不语,视线落在香囊上面。那日冷雪柔将此物拿出时她只略略一看,此时细细瞧来,越发觉得眼熟。 这是 她神色忽变,岁月被记忆剪碎成片,如一幅幅画卷,在脑海中徐徐掠过。 永和宫正殿,宫人内监各捧托盘鱼贯而入。 「内务府才赶的一批夏裳,皇后娘娘紧着叫奴才们给娘娘们送来。纱衫绢裙丝氅四套,串珠丝履两双,朝珠两串,耳坠十对,步摇两对,并各色珠花六枚,楼兰供的金丝羽线香囊两只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对香囊才呈上御前,尚未入册,皇上把玩一回,瞧着精巧,叫奴才和着这批夏件儿一并给娘娘送来,别宫都没有,娘娘这儿是独一份儿」 说话的是个容貌秀美的小监,名唤平贵,乃是御前内侍总领太监戚三宝的干儿子,机敏伶俐,这等传赏得脸的好差事,戚总管便专遣他来。 西暖阁炕上,宸妃歪在旁喝茶。正直夏末,夜里凉爽,白日仍是闷热得很。贵人关氏手持昭君出塞图样的象牙柄纨扇,替了宫人的位置,在炕下脚踏上给宸妃打扇,屋里除平贵喜气洋洋的说话声,再没半点旁的动静。 丰钰垂首立在暖阁帘外,从她角度,微抬眼帘,能瞥见宸妃懒洋洋的那张脸。 圣上对永和宫的恩赏从不断绝,宸妃眼里并不瞧那些玉器珍玩,锦缎宝衣。听平贵说那香囊颇有异趣,宸妃方了了一眼,伸出白玉般的指头,淡淡地道「拿过来瞧瞧。」 丰钰便见一只八角形璨金香囊落入那只小巧而柔滑的手掌。见她尾指上长长的指甲套镶满宝石珠翠,平贵不由含笑提醒一句「娘娘仔细刮擦了,听闻这物金贵,非得寒山雪岭那荒处才得此雪蚕,用冰桑养喂,吐丝乃是透明发亮的,极柔极脆,不易成匹,一年只得寸许见方,只能做得些手绢儿荷包,香囊摆件儿。上头若要绣花,非金丝羽线不可,需得比旁的丝线柔软又多韧劲儿,还得掌握手里的火候力度,一不小心怕把料子都毁了。 」 宸妃听得果然珍贵,嘴角这才见了笑意,将手抚了抚上头花样,凑近鼻端,闻得内里似草似木的清香,比寻常香料特殊,嗅来绵而爽宜,经久不散。 丰钰初回听说这等稀奇玩意儿,不由多瞥了两眼。听平贵笑道「贵人也有赏赐,已着人送去了长宁轩。」关贵人忙起身谢了恩赏。 原是皇上施恩,换做旁人,该感激涕零才是,哪知第二日晨起,却打听得正殿内昨晚宸妃与皇上龃龉。 原来昨夜宸妃服侍皇上更衣,发觉其腰里也挂了一只那雪蚕丝金羽线的香囊。追问撒娇之下,得知那香囊竟还赐了一对给丽嫔,还娇缠着皇帝与她一人带了一只在身。 宸妃当即大怒,哭道「皇上与那贱婢是一对,那我算什么」当着御前挥剪,将昨日赏下的八角香囊剪成了破烂。 皇帝为安她情绪,无奈将身上挂的那只也给她剪了,哄道「那香囊本只你有,是太后听说动意,从库房里翻出了早年番供的另外一对赏了丽嫔。朕怜她孕中可怜,一时心软答应她一人一只带着,偏你这泼辣货眼尖,你可知这物价值连城,想再寻对一样的都寻不见」 宸妃好一番哭闹,把昨日赏下的衣裳裙子俱剪得稀烂,屋中摆设专挑贵重的打砸,狠狠咒那丽嫔至后半夜皇上沉下脸来,拂袖而去才算作罢。 时光一转已是六年后的今夕。 丰钰犹记得当初看见被宸妃剪成碎片的那雪蚕金线香囊时,自己心底漫过的艳羡和心痛。 关贵人求都求不来的恩赏,宸妃说毁便毁了。 没一丝不舍和犹疑。 如今又见此物。 是水滴形的丹凤图样香囊,破损得不成样子,翻开了的丝线上有磨毛了的痕迹,中间齐齐的一道豁口,上头染了一抹红痕,里头香料早已掏空,想是这囊袋破损,香料一点点的洒落遗失掉了。 饶至如今,犹能嗅得一抹极淡极淡的清香。 安锦南见丰钰望着这香囊久久不语,大抵能猜出她心意。于是温声出言「你不必怕。乃是淑妃娘娘所遗,圣上首肯了将之赐我,并非异常来历。且,非我所毁,并不至罪。」 丰钰向是谨慎,心中疑团已解,方着手上前,取了香囊在掌心。 既不是非常来历,又是得到时便已损坏的,不至遗祸,她才敢安心应此差事。 安锦南惯会揣度人心,丰钰并不意外。细细看了遍那豁口,沉吟道「香囊用料难得,若要织补,唯有从纹样下手,前后金丝团凤添几笔花叶将破损处勾补,意境必不如前,且新旧羽线颜色有异」 「无妨。」安锦南何尝听不出这人在留后路,生怕惹上半点麻烦,于是干脆地承诺道,「你只安心织补,破镜难圆,旧物难新,我省得。」 丰钰舒了口气,将香囊放回绸袋,小心揣入袖中。「那么」她站起身来,便欲告辞。 安锦南眉头一挑,不解地看向她。 「芷兰姑娘不提一提酬劳么」比如,段家所求的那事,这般大好机会,此女如此善于钻营,会甘愿放过 她不是仗着与自己曾有数日相处的机缘,与段家出谋划策,试图贿赂笼络,博他好感 丰钰抿唇,看向安锦南。这着实是大好机会,可他能给她什么呢钱财金银,她要来何用家中婚事,又岂是他一外人可干涉的 但若错过,她也觉得可惜。在宫中蝇营狗苟,谋求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人和物,自利已成习惯,深深刻入她的骨血。 丰钰略迟疑一瞬,抬眸轻轻地笑了。 「蒙侯爷看中,那我」 安锦南眼眸微眯,凝望眼前女子。 她向来不饰铅粉,不着艳衣。本不是个十分起眼的人。今夜一经打磨,竟也如一株盛放的兰草,自有一股风韵清芳。 那对眼黑白分明,极澄澈透亮,秀挺的鼻下,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唇,点了丹脂,抿唇之际,微现两颗贝齿。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倒也添了几分俏丽。整个人比那日城外车中一瞥所见,不知年轻了几岁。 未等她说完,安锦南扯开嘴角,笑容里带了几分讥诮。 「说吧。」身子后仰,靠在屏风壁上,把玩手中茶盏,目光浅淡地掠过丰钰的脸然后移目向侧边。 丰钰紧了紧牙根。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嘴唇抿起,又轻轻启开,正欲说话,就听楼下清晰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v第二十三章 「我姐姐在楼上,我来找我姐姐,你凭什么不准我进去」 接着一阵嘈杂,不用亲眼去看也知发生了什么。 楼下四周都守有安锦南的人。得月楼是早得过关照的,自丰钰一入内,楼下便已闭了大门。丰府中人知道丰钰今夜要同安五姑娘游玩,却并不知他们约在得月楼上。 丰媛却是如何找到这里来,与楼下的守卫起了冲突呢 丰钰面容微冷,侧旁烹茶的安潇潇站起身来「楼下可是丰姐姐识得的人」 丰钰点一点头「过意不去,不给姑娘和侯爷添烦了,我这就下去,带她离开。」 她朝安锦南福了一礼「我并不敢求什么报酬,从前侯爷与我有恩,只当今次俱偿了吧。」 这话一落,安锦南眸子蓦地一凛。他目光落在丰钰面上,许久不言,这答话着实令他意外。不单意外,甚至称得上吃惊。 他嘉毅侯的人情,在她心里莫非不值钱么 楼外,丰媛身后随了几名侍婢、嬷嬷,俱是面色惨白。丰媛颈下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寒光如雪。丰媛此刻有些狼狈,她动也不敢动,一见丰钰过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声音颤巍巍地抱怨「大大姐姐他们他们不许我上楼找你,还」 安潇潇连忙出言「还不把剑放下这是丰姑娘的亲友」 那扮做平民打扮的侍卫收了剑。街上熙熙攘攘,这边的动静并未惊扰人群。安潇潇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丰钰简单谢过,携了丰媛的手,将她拉到一边,面色沉了下来「你自我出门,便一路跟踪我来此」 丰媛惊魂未定,指尖冰凉地搭在丰钰腕上「大大姐姐,我刚才」 一开始她明明是很礼貌的说明了自己身份的,可楼下那伙计就是不肯给她进去,几个嬷嬷就不快地嚷了几句,她本想趁乱上楼,那个持剑的侍卫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直接一柄寒芒横在她颈,还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瞧,一语不发地,好像只要她再敢动一动,就真要出手要了她性命。 闺中女子哪见过这种阵仗不光她吓得不轻,她身后随行的侍婢和嬷嬷们也都跟着吓傻了。 幸好丰钰下来及时,不然,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不会给人吓得失了仪态。此刻两手发颤,浑身冰冷,若非丰钰把她拉着,怕是站都站不稳。 丰钰盯住她双眼「是阿娘叫你跟我来的」 丰媛委屈地抽一抽鼻子,有些不服气「是,那怎么啦姐姐你和嘉毅侯府的姑娘玩,做什么还叫人持剑守在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她话未完,嘴唇上猛地贴上一只手掌。丰钰横眉捂住她嘴,朝身后打个眼色,「你浑说什么那是嘉毅侯的妹妹,出行有侍卫护持,有什么奇怪么倒是你,强闯入内,知道的,是你没机心,急于寻我,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丰家就是这般家教。」 见那群随行的侍婢嬷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丰钰一肚子不悦,「车马何在,还不扶着二姑娘上车」 平时她不显山不露水,总挂了一张温柔笑脸,骤然板起脸来怒目相对,只叫在场的没一个敢吭声。 丰钰心里不是滋味。望着丰媛一腔「我好生委屈、我并无过错」的作态,隐隐有些生怒。 客氏若想她带同丰媛出来,大可大大方方的与她说一声,届时着其在车里稍候,待她听完嘉毅侯所言,再光明正大问过安潇潇意愿,介绍二人认识便是。 这般偷偷摸摸的作态,着实令人不齿是心里算准了她这个当姐姐是个小家子气,自己偷偷去攀高枝不肯提携妹妹不成 也是 丰钰心中冷笑。这种能与人家侍卫当街争执起来的妹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别说她本就没打算攀嘉毅侯这门高枝,便她真有所求,也不可能容许客氏丰媛这等人毁了她的算计 丰媛不知自己何处惹了丰钰不快,瞪大了眼睛泪水涟涟,「大姐姐,你为什么生气」 受委屈的是她好么被吓坏的是她,大姐姐生什么气 丰钰叹了一声,语气放缓了些,「没有生气,你上车,我们回去。」 话未落,转角一辆马车急速驶来。 文心顾不上矜持,激动地掀了帘子「丰钰是不是丰钰」 她手上扯着自家二哥文嵩的袖子,声音带了几丝急切「二哥,你快看看,和丰家二丫头在一处的,是丰钰没错吧」 丰钰入宫那年,与文心都是十五岁,两人约定好,等几天后丰钰从京城走了过场回来,要带好吃的好玩的给她。 谁想一别十年,再见时文心已为人妻为人母。 她多年惦念,终于得见,不由失态焦急,几乎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大喊丰钰之名。 丰钰乍见那车里一个容态富丽的妇人大声召唤自己,怔了片刻,待认出来人,眼眶陡然湿热起来。 少时母亲新丧,多少悲伤在这位挚友的软语温言中得到安抚。 骏马勒停在前,车帘一掀,当先跳下个脸色复杂的青年。 自丰钰回乡后,去文府做过两回客,这还是第一回 与文嵩近距离照面。文嵩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出言,丰钰微微一福身子,轻唤了声「文二公子」,然后径直越过他去,攥住了车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腕。 文心文慈两姐妹坐在车里,文心顺势把丰钰拉了上去,故友重逢,别有一番心酸惊喜,相对执手无言,默然泣了两息。 文嵩从适才那突然的照面给他带来的难言情绪中回神。他转过脸,痴痴望住那片已经落下的车帘。 丰媛拢了拢头发又擦了脸才靠近文家的马车,文慈笑着把她也喊上去,四个女孩儿就挤在一个车里,说会儿话就把适才的情绪都抛下,重新开心起来。 文慈笑道「我大姐好容易赶在这日子回趟盛城,把两个小的塞给我娘,央了我二哥带我们姊妹出来游玩。大姐惦记鹅儿桥下那卖甜汤的摊子,钰姐姐还记得吗,以前二哥总带你俩穿了男装出来,不肯带我和二媛」 v第二十四章 话刚说完,意识到不妥,神色一窘,拿眼去看丰钰。丰钰和文嵩幼时亲近,如今到底有些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地笑道「怎不记得文心最贪嘴,每回要喝三大碗甜汤才罢,回去闹着肚子疼,被文伯母提着耳朵痛骂」 文心脸上一红,伸手去呵丰钰的痒,嘴里咒道「胡说什么十年不见还是这幅鬼样子,只知道欺负我瞧我不给你好看」 车里叽叽喳喳的笑语声透过车壁清晰传来。文嵩跟在车畔,嘴角噙了一抹苦笑。昔年,他是翩翩少年,她是天真少女,也曾有过那么多或甜或苦的回忆。如今,他从「文二哥」变成了「文二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若当年他再坚持一些,执意等她十年会如何至今夕,是否就能光明正大与她牵手相偎在车中,共赏这满街繁灯漫天星雨 楼上,安潇潇手持杯盏,将冒着热气的清茶端放桌上。安锦南半倚在窗边,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潇潇凑近,从楼上望出去,街外转角,一辆马车悠然驶入小巷。身后随行的,正是丰府众从人。 「丰姑娘倒不像我原想的那般」安潇潇道。 安锦南收回视线,侧过脸来,看了安潇潇一眼。 「若她当真有心参与段家那些事,做什么不早用宫中旧谊相胁,迫兄长替她开路」 安锦南目光沉沉的,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也许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本侯必不给她情面。」 安潇潇笑着摇了摇头,朝安锦南促狭地眨了眨眼「是了,倒是嘉毅侯您,仗着旧时那点薄义,硬生生迫了人家闺女出来见您啊。」 安锦南被她打趣得一怔,平静的表情有一瞬破裂。 「当年事我虽不十分了解,可听您说来,那位姑娘惹恼宸妃,也是为着侍奉了您的缘故,您出手替她解围救她性命,原是应该。人家本不欠您什么,又何谈今日是否两清」 安潇潇轻飘飘说完这句,斜睨他一眼,抿嘴笑道「今儿佳节,被兄长拘在这儿半天,可否放我离开,容我寻姊妹们一块儿逛去」 安锦南颔首「着人跟着,不可往人群中去。」 安潇潇「噗嗤」一笑「兄长说得奇怪,佳节良宵,乐趣不就在这热闹二字离群萧索,又有何乐可言」 拍手唤侍婢进来,遮了帏帽,朝安锦南福一福身便下楼去了。 今年放烟火的是王家,在沿天水街主路过去鹅儿桥旁第二个牌楼,早早结了五彩的风灯,一盏盏连成一线,远远瞧去,恍似繁星点点。 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满了看热闹的人。焦急地大声吆喝,催促快点燃放烟花。 楼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笑着安抚人群,指挥将附近易燃的草垛、干柴等物都检查清楚。 鹅儿桥下,几个摊上生意红火。从这儿也能瞧见那窜上天的烟火,故而不少人便在这买碗甜汤或小点坐着等候。文嵩见已经没有位置,便去买了吃食捧过来。 侍婢兜了一大捧蜜枣、瓜糖,取了随车带的小瓷盘盛装好,从身后文嵩手里接过碗,就要递给坐在外侧的文慈。 文嵩心中一急,忍不住道「那碗是给钰妹」 他一张口,车里四个人齐齐朝他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那碗里头是没花生的,给丰大姑娘」 丰钰因小时被花生仁呛过,自来不喜花生,一别十年,文嵩仍轻轻楚楚记着她这点喜好。文心等人替他尴尬,笑容均有些僵硬,丰钰含笑接过那只碗来,勾唇向他点头「多谢文二公子。」 文嵩心里翻翻腾腾,又窘又羞。他这几年做了父亲,为人越发老成持重,不想在从前的心上人面前,仍是这样的蠢笨鲁莽。 车中四人均得了一碗甜汤,那帘子便落了下来。文嵩立在车前许久,待天边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他才回神抬起头来。 五彩的光点在夜空中爆开。 原是一朵大的火牡丹,伴着尖啸的破空之声,在天空中绽成缤纷的流星。 接着一朵一朵的火花齐绽,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文心再也等不及,捉住丰钰的手就跳下车去。十里长街人人均仰头观望,将那稍纵即逝却又美到极致的光华映入眼底。 距离王家牌楼稍远的人们急速地往这边赶。桥下变得拥挤。原本坐着看烟花的人因被站着的行人遮了视线,纷纷站到了椅子上去。 四周喧闹极了,烟花的绽放声,人群的赞叹声,几乎震破鼓膜。越来越多的人贴近马车这边,文嵩紧张地命婆子和从人们将四个姑娘护在里面。 不知是谁撞了下他,好容易站稳了,方发觉自己竟站到了丰钰身后。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照下,他垂头打量这个让她痛苦纠结了多年的女孩。 她还是当年身量,文心腰身都丰腴了二三寸,她竟半点都没变。 发丝柔软而黑亮,挽成螺旋状的发髻,脑后梳一条长至腰下的麻花辫子,鬓边簪了两朵梨花形挂水晶滴坠的发钗。他站在她身后,恍惚觉得自己能嗅得她发上那抹让他熟悉又思念的淡淡香味 她偏过头与文心说话,从文嵩的角度能看见她半张侧颜。她生就一双杏仁眼,瘦瘦小小一张脸,年幼时是个爱哭爱笑藏不住情绪的直脾气,如今却是常带着笑,却也不如从前给他的感觉那么亲近。似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有点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靠近半分,说半句亲昵的话。 文心不知与她说到什么,两人纷纷笑了起来,丰钰一手捂住嘴笑,一手伸出去掐文心的腰。就在这时,丰钰方发觉文嵩就在身后,她不动声色扯住文心往侧旁让开些,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文嵩的距离。 就在这时,她陡然注意到在文嵩身后不远,桥畔的一株柳树旁边 玄衣淄靴的安锦南立在树旁,距人群颇远。 天空骤然一道光华闪过,照亮他树影下沉默的容颜。 瞳眸刹那划过流火点点,最终归于平静深浓。 v第二十五章 隔着纷扰的人群,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背离人群,缓步而去。 丰钰不自觉紧了紧收在身上的香囊。 冥冥中有抹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她还会遇到他。 便如那日在城外官道上的一顾,前番宏光寺内的偶遇,今夜得月楼里寥寥数语 「丰钰,你瞧谁呢哪有俏郎君,快指给我看看」文心见她失神,两手一伸揽住她脖子。丰钰收回目光,笑着戳了下文心的额角,「你呀,当娘的人了,说这种话,不知羞吗」 文心嘿嘿一笑,凑近她低低道「丰钰,别告诉我你在宫里连个相好都没,你都几岁了,回来相了那些人家,真没看中的吗回头我替你寻几个好的,叫我娘给你撮合撮合」 丰钰听她胡言乱语,忍不住又掐了她下。 嘉毅侯府,幽静漆黑的院落里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忽明忽灭。 芍药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双新鞋,皂色粉底,银线飞鱼云海图纹,形貌齐备,已快要收尾。 隔帘一道门内,是嘉毅侯的内堂。 芍药看了眼更漏,正是子时。才准备撂下针线,就听里间传来闷闷的声响。芍药面色一紧,丢下针线飞快闯了进去。 推开门,宝相团花深蓝绒毯一路铺进内室,床帐已被扯了半片下来,安锦南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下的脚踏上,芍药喊了声「侯爷」,连忙摸索着去点燃了烛灯。 昏暗的光线下,安锦南整张脸上都是晶亮的汗滴。长发垂下,遮住他眉眼。 安锦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芍药见他下唇已经咬得见血,眼圈一红,从袖中摸出手帕,跪在他身前。 「侯爷,疼得厉害么您别弄伤了自己」 安锦南陡然抬起脸,他双眸赤红,尽是血色,面容狰狞阴狠,可怖至极。 「滚。」 他咬牙切齿,从颤抖的唇间挤出这字。 芍药摇头,泪珠坠了满脸「侯爷,奴婢去请郎中,这就去」 她还未及起身,安锦南忽然伸手,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滚滚」 芍药被一股大力推出,重重跌在身后的椅上。她额角碰在椅腿,当即又痛又晕。 安锦南重新抱住自己的头,咬牙发出沉闷粗嘎的喘息。 芍药不敢再近前刺激于他,抬手抹去泪珠,提步就往外走。 屋后韩妈妈听见动静,往后院井里拎了一桶凉水就往这边来。 芍药与她在廊下撞见,瞥一眼那水,声音嘶哑心疼「妈妈,这就去请郎中吧,侯爷再这么熬下去,早晚这样不行的」 韩妈妈面容一凛,单手提着水桶,另一手就钳住了芍药的手腕「你疯了不成想整个盛城都知道侯爷这疾症」 芍药摇头落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瞧着侯爷这般痛苦,我实在不忍心。这病一日不去,这痛楚何时是个头啊」 韩妈妈将她死死拽住「禁声随我入屋中看顾侯爷。要不要延医诊治,需听侯爷的意思」 芍药被她强扭进屋中,直入内室。韩妈妈着她将水倒入盆中,自己走到床边将安锦南架起。 安锦南眸子陡然睁开,便欲挣扎。韩妈妈架住他手臂,低声喊他的乳名「阿锦,阿锦莫怕」 安锦南像被什么凝住了心神,双眼呆滞住,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阿阿姐」 他声音低哑,嘶不可闻。 「快,把水端过来」韩妈妈抬眼目视芍药,等她将冷水拿来,扶着安锦南,用帕子浸了水,替他在额角擦拭。 发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帕子,安锦南先是一缩,韩妈妈将帕子搭在他头上,温声安抚「好阿锦,去睡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安锦南回手捂住那帕子一角,约过了一刻多钟,人慢慢恢复神智,他抹了把被弄湿的脸颊,坐在床沿,朝怔怔立在一旁的芍药招了招手。 芍药迟疑,等韩妈妈瞪她一眼这才上前。安锦南俯身而下,将整张脸浸入那水盆中去。 芍药双手颤了颤,咬紧牙关忍住没将水盆丢开。泪珠成串地往下滴落,怎么也止不住。 夜凉如水,佳节的喧闹过后,巷前是一派静谧的祥和。远远看得一排屋檐下迎风摇曳的风灯,或明或暗,或红或橙,文嵩在巷口的灯下,轻声唤住了丰钰。 看过烟火,众人后半夜在河舟上吃了桃花酒。文心兴致极佳,搂住丰钰不住地与她碰杯,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或抱怨或伤感的话,文嵩在旁百般劝阻,全止不住她。一坛酒用尽后,四个女孩儿已倒了三个。丰钰苦笑不已,文嵩急的跳脚,他为人兄长,看顾两个妹妹出门,却任由她们胡闹任性,只恐文太太知道要骂。 丰钰也被文心灌了不少,脸色红扑扑的,听文嵩唤她名字,无奈的笑还挂在嘴上,缓缓回眸看他。 灯下,她面容染了一层霞色,眼角眉梢无不温柔,轻声吩咐从人先将丰媛扶进去,自己站在阶前,等文嵩开口说话。 她略略歪着头,鬓发有一点点松了,一支梨花钗子斜了半截,水晶滴珠溜溜直转,文嵩的手在袖中,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 v第二十六章 丰钰等他片刻,见他满面怅然,欲言又止。她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下。 「二公子今夜为我等护持,操心不少,恐累得紧了。若无事,便先」 她笑语宴宴,无一点因旧事介怀的尴尬。可偏是这等光风霁月的洒脱令文嵩百般纠结痛楚。 他竟有些气急败坏,蹙了一双浓眉,攥拳打断她「丰钰,你不恨我吗还是说,你从来就不在意」 他直视她双眼,想在其中寻觅到一点让他稍觉释怀的不舍或别的什么情绪。 她双眼很亮,倒映檐下橙红的灯火,熠熠波动似有水光粼粼。她收回了那抹淡淡的笑,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 「为什么恨你文二公子与我幼时相识,兄妹般一块儿玩耍,公子和文心对我照拂良多,我对公子只有感激。」 她重又挂上清浅的笑「公子未曾饮酒,怎么也似醉了早些归去歇息,丰钰不多耽您了。」 她福了半礼,转身就去。 文嵩一颗心抽痛不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她袖子,一张脸上阴云密布,不甘心,又放不下。她说得这样轻巧,难道这十年来,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么 「你」 话到唇边,便欲冲口而出,第二个字未及吐露,就见她眉头一凛,广袖翻飞,一掌拍在他当胸。 「文嵩,你醉了」 她厉声喝道,趁他惊异失神,转身便去。 文嵩怔怔望住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掌,悲凉又自怜的情绪将他整个人罩住。 在丰府紧闭的门前,他咬紧下唇,热泪滚滚而落。 是,是他醉了。 是他糊涂 事已至此,有没有一句答案又如何 在她看来,他终是意志不坚,负了她了 丰钰倚在门的那侧,凝立片刻,深深呼吸几息,才觉堵住胸口的那团浊气散了。 她眸色幽深不明,面上不见半点悲色。 浓浓的讥诮挂在唇角,鄙夷他不值一钱的悲伤,也鄙夷自己可笑难悔的过去。 十年前深宫中写就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笺,早已将她内心曾期许的那点感情燃成灰烬。 今生再无人可负她。 冷心无情,这俗世凡尘,有何值得挂怀 什么是她看不懂琢磨不透的各种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她所谋的,也只是那一点点现实的好处罢了。 湿淋淋的安锦南仰面躺在枕上。床下一地的水迹,被子翻卷在床尾,屋中凌乱至极。 他面色极苍白。额角的发丝还一缕缕地往下滴水。嘴唇上面有两道咬出来的新伤,已经擦过药,药迹黑沉沉有些难看。 脑子里那种像要被劈开般的痛仍在。只是人清醒不少,以他的韧力,暂时还在可承受范围。 安潇潇疾步走入屋中,顾不上礼数,直接冲入内室。 看见一床狼藉,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还不把湿的被褥换下去,人就这么躺在上面,不怕受寒么」 芍药为难地瞥一眼帐中一言不发的安锦南。「侯爷折腾整晚,好容易睡着了」 这话未完,就听帐里传来安锦南低哑的声音。 「五妹。」 安潇潇眼圈一红,凑上前低问「兄长还好」 安锦南坐起身来,扯开唇角自嘲一笑「死不了。无碍。」 他说这话的表情云淡风轻,可太过苍白的面色骗不过人,安潇潇心中不忍「兄长,难道就真没半点法子,缓一缓你这痛症么」 安锦南苦笑了下「当真无碍。」 安潇潇还欲再说,安锦南扯了扯衣领,「我欲更衣,五妹且去吧。」 淙淙流淌的清泉,顺着龙嘴缓缓漫入浅池。 安锦南置身其中,遥遥只见他健硕宽阔的背脊。线条从腰部凹下,形成凌厉的倒三角形,展臂拿过池沿的长巾,围住自己腰下,贴靠在池臂上闭目静待脑部的痛楚抽离。 龙涎香燃在不远处的红铜香炉之中,氤氲水汽和袅袅轻烟令眼前景致越发显得不真实。 「侯爷」 v第二十七章 身后,一双纤细的手,试探抚住他的头。 灵巧地将安锦南头顶紧束的长发披散下来,指尖按在额头两端,用凉沁沁的温度将他发胀发烫的肌肤镇定下来。 她的手很细,却很有力,不徐不缓的揉按很快令他痛楚稍离。 他阖上眼帘,鼻端嗅得一抹如兰似麝的淡淡清香。不是龙涎,是她身上独有的气味。让他倍觉安心,放任自己轻靠在她腿上,缓缓的睡去。 风,从未闭严的窗缝吹入,掀动浴室池外的纱帘。安锦南蓦然睁眼,发觉自己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没有那双手,也没有任何人。没有那低唤「侯爷」的轻柔声线,没有那抹似有似无让人眷恋不已的淡香。 他一个人。 从来都是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尘世中,伶俜漫步,孤绝此生。 丰钰清晨起的迟了,昨晚虽她没有醉酒,到底是被灌了好几杯,晨起便有些头昏脑涨,吩咐小环备了醒酒茶喝了,才起身往上房去。 昨日客氏解了禁足,又当着人对她百般示好,丰庆态度模棱两可,虽没直言要她恢复晨昏定省的侍奉继母,却也在宴上说了好些遍这些年客氏对这个家的贡献。 丰钰自听得懂这是要她翻篇忍下上回郑英一事的意思。 丰钰着小环去厨上要了点清粥小菜用了,才慢吞吞的往上房去。 客氏穿件蓝色百合花纹样的衣裳,下着浓紫马面裙,坐在炕上正与一个青年男子说话。丰钰脚步在帘外顿住,给小环打个眼色就欲退出去。 小环笑着通传「不知夫人有客,我们姑娘待会儿再来。」 客氏脸上笑容微顿,眸子一转朝杏娘挥了下手。 杏娘上前打了帘子,堆笑道「夫人正说起姑娘呢。听说昨夜和文大姑奶奶用了酒,早早备下了醒酒汤,还在小泥炉温着,专等着姑娘。」 客氏趁势附和道「不错,你小舅舅又不是外人,快进来,如今天凉了,莫再在外头着了风,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这话半是怨念半是客气,丰钰唇边一冷,端步走了上来。 客天赐身量颇高,原先在县里做过几年的武备教习馆的教头,穿一身宝蓝左衽锦缎福禄寿团花袍子,大马金刀坐在炕上,稳稳端一杯茶在手,倒似这屋里的主人。 客氏指着他道「这是你四舅父,媛儿喊他小舅舅,正巧今儿见了,也好认认亲。」 丰钰垂头福了一福,不需抬头,就觉一束颇无礼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客氏这个幼弟不过二十七、八,只比丰钰大一点儿,架子摆的十足,待她行了全礼,才粗着嗓子一笑「上回见大外甥女儿还是十余年前,你娘刚嫁进来的时候。这回匆匆上路,没顾上给你备礼。」 丰钰并不抬眼,勉强笑说「不用。」 就听哗啦哗啦一阵声响,客天赐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喏,全当是点心意,且拿去买花戴吧。」 不需丰钰开口,连小环和一旁的杏娘都觉客天赐未免过分。 丰钰年纪摆在这儿,又是见过世面的,赏她一把铜钱,不是当面折辱轻视可丰钰若是不接,岂不又要给扣个轻狂的名声,谁叫他是长辈 小环连忙上前「奴婢替小姐谢舅爷。」说罢伸手欲替丰钰接过那铜钱。哪知客天赐突然就发作起来,一脚蹬开小环,将手里铜钱洒了一地。 跳将起身指着小环骂道「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养的贱骨头,懂不懂规矩这个家是谁做主你知不知哪里有你这种贼丫头说话的地儿给你几分脸面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爷大小是个长辈,有你猖狂的份儿」 这话明骂小环暗指丰钰,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这客天赐是替自家姐姐抱不平,指桑骂槐说丰钰不敬长辈。小环给他一脚踢在腰侧,疼得直不起身,脸色发白泪珠子凝在眼睫上不敢哭出声来。 丰钰俯身将小环扶着,听他骂骂咧咧竟是些听不得的脏话,眸中风云涌动,抿紧嘴唇转过脸来。 「客四爷好大的脾气」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客氏姐弟。炕前摆着一张梨花木凳子,被她一脚踹了开去。 这一脚动静极大,客氏脸色难看至极,「你做什么钰丫头,你舅父教训个不长眼的奴婢,你就发了狂在长辈面前摔摔打打」 「不,我怎么敢」丰钰膝盖一弯,铿然就在石砖地上跪了下去。「阿娘和阿舅替我教丫头,想来是因我教导她不够。那便是我这做人主子的不是。」 她撇唇笑了笑「阿娘欲罚,当罚我才是。这便在阿娘面前跪着,阿娘不原宥,我绝不敢起身。」 客氏瞪着双目「你你这是」 小环含泪扑过来,摇头哀求「夫人,我们姑娘待会儿还要陪老夫人抄经吃斋,待老夫人叫人过来问,奴婢可怎答才好还是奴婢跪着,等夫人和舅爷消气了才起,夫人大人有大量,别罚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最是有礼,是在宫里学过的规矩的,错全在奴婢,求夫人莫与我们姑娘置气。」 「你」客氏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对主仆,气得手腕直颤,「我、我何时说要罚她,要与她置气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前番才有郑英一事发生,她这个继母的恶名已经传的里外皆知,待给东府的人知道丰钰一早就在她屋里罚跪,还不知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客天赐目光阴恻恻地盯着丰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又一遍,手握成拳,不自觉地攥住了衣摆,几番想开口,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出言。 丰钰铿然道「我的丫头惹得阿舅不快,自是我有错。阿娘无需动怒,丰钰自行认罚便是。若阿娘瞧不得丰钰在眼皮底下,那丰钰就跪到院子里去,请阿娘保重自身才好。」转头对杏娘道,「去知会爹爹一声,就说丰钰大逆不道,惹恼了阿娘和阿舅,请他过来替不孝女说句软话,劝劝阿娘。」 杏娘本就是丰庆安排在屋中的人,闻言不免迟疑,心里打鼓是该听夫人的,还是听大姑娘的。 哪知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丰大奶奶周氏当先跨入院子,朝外头扫洒的小丫头道「快去知会一声,文家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来了。」 客氏登时慌乱不已「钰丫头,我并没有生气,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瞧来客了,你且先起来。」 丰钰不仅不起,反重重叩首下去,「钰儿不敢。」 客氏听着说话声越来越近,人已到了帘外了,小丫头进来通传,一见屋里的情形惊得结结巴巴「大、大奶奶来了。」 v第二十八章 「丰钰,你」客氏急得不行,她简直要认为丰钰这是掐准了时机故意叫她难做人。 一面勉强笑着让客人进来,一面去拉丰钰,想到客天赐这大男人还在屋里,又急慌慌的去推他。 客天赐如今就是避出去也必要撞上门口的人,只得搓搓掌心躲去了内室。 客氏还没将丰钰扶起,就见周氏身后跟着文心、文慈姐妹走了进来。 一见屋中情形,三人都吃了一惊。 周氏脸色僵住,下意识问道「这是怎么了」 丰钰垂头不语,只抿唇闭目跪着,似受了极大委屈。小环脸上满是泪痕,头上有汗,捂着腰侧疼得咧嘴,勉强朝人解释「都是奴婢不好,不该代姑娘去接舅爷的赏。」 文心看不得丰钰这模样,匆匆朝客氏一礼就上前拉扯她「你怎么了,丰钰,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她能不能帮丰钰什么,那是另一回事。 丰钰苦涩一笑,借着她的搀扶刚想起身,不知怎么膝上一软,又狼狈地跌了回去。 客氏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立在地上只觉自己里外不是人,「钰丫头,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我可没怎么着你」 丰钰软软地道「是,是丰钰不孝,惹恼了阿娘。」 周氏听得小环的言辞,又见地上洒落一大把铜钱,不免面有疑虑,可当着客人面前,她也只好粉饰太平,「罢了罢了,娘儿俩之间能有什么恼不恼的,生过了气儿,你娘还不是一般疼你赶紧起来吧。婶子,文大姑奶奶可是来瞧钰妹妹的,您瞧她面儿,莫气了,啊」 客氏恨不得跳脚,再解释道「我并未生什么气,这孩子也是,不知怎地,一早就来我这屋里闹这一场,可叫我干着急」 她这话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丰钰适才一直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而她却是全往丰钰身上推,文心当即就有些不屑,蹲低身子搂住丰钰的肩膀,用不大不小刚好屋中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钰儿,你赶紧起来。这些年在宫里跪这个跪那个还不够么你在这家里又不是奴才」 只差直接指着客氏骂她不把丰钰当人。 丰钰这才弱弱地被掺了起身,指着一地的铜钱道「小环,还不把舅爷赏我的钱都拾起来,好生收着,这可是阿舅对我这外甥女儿的一片疼爱之心呢。」 小环忙不迭扑在地上,将一把零碎的铜板一粒粒拾起。周氏脸色尴尬至极,眼睛盯在那些铜板上面简直要被臊得晕过去。 他们丰家不说烈火烹油钟鸣鼎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赏她家嫡姑娘一把铜钱且约莫十几枚,怕是二十文都没有。当着文家两个姑娘的面儿,连周氏都觉无地自容。 她连一句替客氏遮掩的话都说不出,怔怔望着小环细细将铜钱拾完双手捧着递到丰钰手里。 文心恼得一掌拍在她手上,任那铜钱重新洒了一地。 「丰钰,你在宫里也是有月俸的吧一宫里的掌事姑姑,就是在皇上面前也是有几分脸面的,谁敢这样折辱你你好生生的回自己的家,将来嫁了人你是姑奶奶,不嫁人你也是丰府说得上话的嫡姑娘,你要这钱干啥你收这劳什子不嫌烫手走,我们出去说话」 她回身敷衍地朝客氏行了个福礼「丰二婶,容我这没眼力劲儿的小辈猖狂一回,我回乡不易,十年才与丰钰见这一回。想您仁义慈惠,定不会怪罪我的无礼。下回我与丰钰好生学一学规矩,再来您跟前请罪。」 硬邦邦说完这话,她扯住丰钰的就手就往外走。 丰钰回眸,将客氏气恼又尴尬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周氏立在屋里,简直不知该如何劝说客氏。姑娘大了迟早要嫁,如今丰钰又与侯府的姑娘交好,客氏怎么就不明白,挤兑丰钰对她和丰家没有半点好处 「嗳,二婶啊」周氏长长一叹,福了福身就带着丫头们去了。 客氏恼得直跺脚,伸手将炕桌上插屏摆件茶壶茶碗全拂落在地。客天赐从里头出来,见客氏气得欲疯,连忙朝杏娘打眼色一并抱住客氏,半扶半劝给哄到了炕上歪着。 客氏眼泪直掉,拧帕子抹着眼角「她这是算准了要毁我的名声这贱丫头,我就说她揣着一肚子坏主意上回我叫郑英毁她不成,她憋着劲儿不言不语,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客天赐捏着下巴坐在对面儿,眼睛扫过脚下的一地狼藉,心里突然升出丝丝缕缕的异样情愫。 「八姐,你说这丫头这样烈,满身是刺儿一转眼一个主意,」他嘿嘿笑了声,凑近客氏低笑道,「她伺候人时能是啥样的也这么倔着不服气儿」 客氏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张口「呸」了一声,「在宫里娘娘们跟前,还不知她怎么巴结讨好嘴甜如蜜呢上回你没见,在文家太太屋里,殷勤和气得哪像在我跟前似的」 客天赐笑道「八姐,你别生气啊。这孩子啊,得慢慢教。且这丫头如今翅膀硬得很,你不给她知道知道厉害,她永远学不会乖。这事儿你甭管了,包我身上」 许多年后,嘉毅侯与夫人回京。站在自家园林内,嘉毅侯对自家夫人道,「你瞧,那是阿花,脖子上有个梅花似的斑点。那是小琼,他可乖了,虽然有点笨。那个是大嘴,天天一副傻笑挂在脸上。」 侯夫人丰氏望着眼前的虎、熊、狼,心里默默打鼓。我夫君莫不是神经病 神经病嘉毅侯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美玉,你看她多白,颈子多长」一脸迷醉,像在细数情人的长处。 丰氏回望被夸奖的那只雪豹,头上隐隐见汗。 就在这时,嘉毅侯突然俯身过来,嘴唇贴上了她的脸颊。 热气喷薄,带了几丝讨好。 「但他们都不及你今晚我们试试枕下那本书的第三十二式,可好」 丰氏顺着他的话,想到那本书,登时臊得满脸通红,「去你的找你的美玉,找你的阿花去安锦南我告诉你,你再这样禽兽是会失去我的」 嘉毅侯一把扯住欲逃脱的丰氏,将人腿弯一捞一甩,扛上了肩。 「哼哼,本侯鳏寡多年,终于娶妻自然是要回本。你且住了喊叫,待回去榻上再呼不迟。」 进入桂园,文心打量这狭窄朴素的小院,憋了一肚子话,怕伤了丰钰不敢直言。 小环去后院洗脸,屋里就只剩下一个病歪歪的奶嬷嬷储氏在窗下做针线,外头服侍的小丫头青草进来奉了茶,文心嘴唇抿了抿,端茶在手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v第二十九章 丰钰告罪先去里屋更衣,文心就趁机撵了她妹妹文慈去找丰媛玩耍,等丰钰换了件家常衣裳出来,文心手里的茶已空了,丰钰见状就提了茶壶要替她续水,文心眉头一紧按住了她的手腕。 「丰钰,你回家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文心心中思量,丰钰院子里里外外服侍的不过六人,小环去了竟没大丫鬟在屋中打点,除却刚才那奉茶的小丫头约莫十来岁模样,另两个扫洒的丫头都是七八岁不懂事的,能当什么用 「你爹爹他是看不见,还是装糊涂」文心这话说的直白难听,可她是丰钰自小最亲近的朋友,除了她,还能有谁替丰钰说句公道话 丰钰苦涩一笑,执壶替文心续了杯茶「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清净。我自来最是怕吵,你知道的。」 文心将茶杯重重扣在案上,眼圈不自觉红了,「你胡说」 「本还有个伺候的叫美娇,这两日身上不舒坦告假回家休养。小环是从前我屋里小静的妹妹,机灵能干又和我一条心」 「你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哄我」文心怔怔盯着她,泪珠子滚滚落了下来,「就算这十年里你从前的婢子都配了人出了门,你娘留下那些嬷嬷、婆子、媳妇们呢管事的一个都不见,留个不中用的奶嬷嬷在屋里,遇事谁帮你拿主意谁帮你打算」 「我都听说了,你几乎就给人毁了名声嫁给那个人渣郑英,丰钰,这种事你怎么能忍」 丰钰捧了茶杯在手,勾唇涩涩一笑「不忍能怎么撕破脸骂她打她她名头是我娘,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我的名声便安然无恙」 「可是你就这么任人欺辱你爹他,真能视而不见你是他亲生女儿啊」 丰钰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抬手轻轻抹掉文心脸上的泪珠,「哭什么不值得的。在他看来,我很快就要出嫁,委不委屈也只是几个月,熬一下就过去了。你呀,当了娘的人了,在我这哭成大花脸,不怕人笑话」 文心「啪」地拍掉她手,凶巴巴骂道「我怕什么从小到大,我文心怕过谁来丰钰,我告诉你,名声什么的,那都是虚的,她敢欺负你,你就给我狠狠的顶回去。你坏了名声嫁不出,我文心养你怎么不是活着,做什么拿自己给人家作践」 丰钰被她说的「噗嗤」一笑,抬手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瞧你这样儿难怪惹人疼。」朝她促狭地挤挤眼,笑道「文姐夫前世必是积德不少,才能把你娶回家。」 文心眸子陡然黯了下去,握住丰钰的手,叹了一声,「别提了。」 丰钰见她这般,心里一沉,「怎么了他他对你不好」 文心噙了抹苦笑,把头靠到丰钰肩上,幽幽地道「我如今倒想也跟你一样,还没成亲,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可我孩子都有了,就是想悔,也悔不成丰钰,你说人心怎么那么复杂当初光凭着媒人一张嘴,和匆匆的几次着面就把自己嫁了,用了八、九年,才终于看清你枕边那人是人是鬼,真是糟心透了」 丰钰听她说这种丧气话,想到她这次赶在仲秋回家,又想到她在小舟上痛饮时又哭又闹,丰钰正色起来,把文心推开,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说实话,文心,发生什么事了文伯母可知道」 文心心里一酸,捂住眼睛哭了出来。 「你叫我怎么跟我娘说她一门心思为着我,当初因我瞧上了朱子轩的样貌,这才在几家提亲的人里定了朱家。成婚后我也以为我们很好,第一年我就怀了月姐儿,全家恨不得当我是个菩萨供着,婆婆满心里盼着是个男娃儿。谁知一连两胎,都是女孩儿。后来就一直不曾有。如今他年纪大了,三十好几的人,羡慕人家有儿子羡慕得紧,在我面前假装不在意,还回头来安慰我,说要顺其自然」 她将头缩着,手紧紧攥着丰钰的指尖「前儿我才知道,原来外头早养了人。如今大了肚子,说找人相过,怀的是个男孩儿全家早都知道,是他三婶娘家的外甥女儿,单瞒着我,把我当傻子」 「晚晚睡在我身边儿,对我嘘寒问暖,赌咒发誓说要与我生生世世,到头来都是假的。我真的怕,一个人怎么能装深情装那么像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不知道余生还怎么和他过」 「那,你有什么打算」丰钰回握她的手,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背。 「我没有想好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和离,」文心抹了下眼睛,不服气地嘟了嘟嘴,「我若主动退位让贤,外面那个巴不得登堂入室。」 她抽了抽鼻子,又道「可我实在没办法再面对他,一想到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我这心里凉飕飕的等那个肚子里的落地,就是他的庶长子,活生生一个孩子在眼皮底下,时时刻刻打我的脸,昭告世人是我肚子不争气」 丰钰叹了一声,用帕子给她擦了眼睛,「莫哭了,你这般伤心,不更趁了人家的意倒是你这几年没有,可查过了是什么病症不是」 文心脸色微红,凑近丰钰低低说了两句,丰钰点点头,与她打气「自古人言,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可在我这儿,我一百个支持你给负心汉好看。如你所言,名声不名声,那都是虚的。那些大度能容的贤妇,最终得来什么也不过是苦了自己。可如今要和离,确实不容易。也太便宜了他们。且你这样伤心,嘴里骂得他狗血淋头,心里怎么在意,你自己比我清楚。」 文心呐呐不言,听她说下去。 「既伤了身子,先将自己养好再说。我在宫里认得一个太医,极擅千金科,前几年他辞官归乡,隐约记得是南阳县人士,等我写封信去,替你讨个方子,或是你将他请了来瞧,总不能受一肚子委屈还毁了自个儿身体。旁的,等你想清楚再决定。」 文心抹了眼泪,与丰钰去里屋洗了脸,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高兴起来。扯着丰钰的手道「你这样好,莫白白给人做了换钱的物件儿,你婚事我替你想着,说什么也帮你寻觅个妥帖人儿。可别走我的旧路,给个空有皮囊坏了根的狗东西糟践一辈子」 丰钰给她说的一笑,伸手推她一把「顾好你自己吧。等瞧你夫家怎说,他们若不不给你交代,连我都不饶他你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头,我虽没权没势,胜在坏主意多,这回你住在娘家别急走,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文心被她逗得笑了,就着手底下的水盆子一撩,弹了丰钰满脸的水,「就你自己给人欺负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什么替我出头。」突然眼珠一转,似从丰钰话里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眸子一下子睁得溜圆「丰钰,你老实说,你昨儿叫我来找你,是早打算了今儿上午这段儿」 丰钰面上波澜不兴,从文心手里夺了帕子抹拭额上的水珠,声音闷闷地道「叫你来看我多么惨,有何用」 客氏屋里摆了饭,她弟弟已走,丰媛和文慈去了文家玩,独自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只觉食不下咽。没一会儿就听外头丫头们的请安声,客氏站起身,丰庆黑沉着脸迈步进来。 客氏委屈了一上午,一见丈夫归来就红了眼圈,走上前来娇娇喊了声「老爷」。 丰庆「哼」了一声,撩衣在窗下炕上坐了,也不与她周旋,蹙眉低喝道「你是耳聋了还是忘性大我可告诉过你,眼下莫再招惹钰丫头」 客氏急得涨红了脸「这么快就传到你耳里了那贱蹄子是如何抹黑我」 丰庆见她油盐不进,不免脸色更沉,重重拍了下炕桌,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这样辱骂她,还好需旁人抹黑才下了衙就给大哥喊去了书房,暗示我莫苛待了前头的儿女婉华,从前你也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怎会变成这般家里莫不是就短了几个银钱你弟弟拿不出见面礼,说一声,只管跟我要,莫拿几个铜板子来臊我闺女,来打我丰瑞纯的脸」 「当着人家文家的大姑奶奶,你就不嫌丑文家早知道你坑害继女,如今又要把脸丢到朱家去。一传十十传百,你在屋里躲着不见人倒也自在,我这老脸却还要出去现世,给人指指点点说我为了狐狸精作践亲生女你又是什么狐狸精了两个孩子都到了成亲的年纪,眼看要做人岳母婆婆的人,就这点度量都没,见识浅薄简直愚蠢」 客氏给他骂得目瞪口呆,成亲十几年,丰庆对她可谓宠溺,哪给他用这等重话骂过当即泪涌如泉,倔脾气闹将上来,回手就推倒了饭桌。 伴着哗啦一片的碎瓷声响,汤水残羹溅了一地,巨大的响动将门外守着的杏娘等人都给吓了一跳。丰庆暴跳而起,指着客氏骂道「你如今这是连我都不放在眼内好啊,很好你弟弟还没走远,许是还在城内,我这就叫人追他回来,叫他带着你一块儿回客家去」 说罢便不顾脸面地掀了帘子,大声道「去找徐大有叫他套车追你们四舅爷去就说你们太太不乐意在丰家,着他把人接了去」 客氏哭倒在炕上,捶炕大骂「丰庆你这没良心的老东西我瞎了眼跟了你好好儿的黄花闺女,给你骗来生儿育女,如今见我人老珠黄,你存心要舍了我,给你换个新的去」 v第三十章 丰庆听着这话,只是冷笑「说得是黄花闺女多了去了,温柔小意儿不知多得人疼。只见着你这作态我都咽不下」他甩手就走,面色黑沉,心乱如麻。 不知如何,他好好的家突然就变得这般鸡飞狗跳。原本善解人意又美丽可爱的娇妻,怎就忽地变成了无理取闹的泼妇 安锦南在楼上饮茶,仍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眼帘半垂望着楼下某处,面色波澜不兴,瞧不出是何情绪。 片刻,有人登楼。安锦南收回目光,随意地捏了茶杯在手。 他贴身侍卫总领崔宁躬身进来,抱拳禀道「侯爷,方才捉住的那伙人不是冲着侯爷来的。他们跟着的人凑巧在侯爷前头的车里,属下已审问过。说是奉了姚城客家四爷的命,跟踪一名姓丰的姑娘,欲待她落单便掳了」 崔宁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干的废话,连忙又将头低下几分,「属下这就吩咐下去,将人料理了,绝不叫他们知道是侯爷」 「丰姑娘」安锦南闲闲开口,偏过头看了眼窗外。 「把人绑了,看好。」安锦南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淡淡道,「将主事人拿住,审。」 崔宁怔了下「侯侯爷的意思」 安锦南眼帘一掀,冷冷睨了他一记。崔宁冷汗涔涔而下,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恭敬地退出去,阖上雅间的门。却是心里打鼓不定。 再审审什么 都说了不是针对侯爷而来的,难道侯爷是信不过他审人的能力 夜晚的桂园比白日里更加肃静。 丰钰一个人坐在灯下,摆了一炕的绣线,拿手里的香囊一一去比对颜色。 小环端了一支新烛进来,柔声劝她道「姑娘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儿再做吧。」 丰钰摇头「下午又去了趟针线铺子,总算选着了差不多的绣线。我想早点将这东西做好,早把人情还了才是。」 小环劝她不住,忍不住抱怨「究竟是个什么人多少年的一点旧交情,好意思拿出来逼着人还。」 丰钰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安锦南若是听着这话,那张冰冷又寡淡的脸会不会气得涨红 此刻安锦南正在坐在院中。他穿一身石青色锦袍,袖口绣云海澜边,指尖摩挲一只白玉酒盏,对月独酌,萧索无限。 今日他想喝点酒,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不过是白日里恰巧错抓了一波小毛贼,凑巧审出了一点别人家的内宅恩怨,竟萦绕心怀总也放不下。 安锦南想,也许是他近日着实太闲了些。 又想,是那香囊还未绣完,自不能叫人在此时坏了他的事。 崔宁悄声进了院子,在安锦南身前施礼「回禀侯爷,已经处理好,把人送去了县衙,罪状书都画了押。」 安锦南低低「嗯」了一声。崔宁忍不住抬眼偷觑他,试探道「侯爷,究竟那丰大姑娘」是什么人侯爷为何帮她 话未出口,见安锦南站起身,手里酒盏滚落在青石地上,淡淡地赶客「去吧。」 深夜的东府上院,烛火大亮。 下人们屏息敛声立在廊下,没一个敢吭声。 屋内燃着迦南香,水晶帘子后头的团花地毯上面,丰庆缩手立在那。 炕上正中坐着丰府如今的大家长丰凯,下首依次是丰大太太、丰三太太,旁边坐着丰大爷丰宴、丰大奶奶周氏,及族里几个得知情由特赶过来的本家。 「简直糊涂」 丰凯骂了许久,只觉口干舌燥,一见弟弟那幅不成器的样子,气得脑仁发涨,举杯抿了口茶,只恨屋里还有小辈,多少得给他留几分颜面,否则非要动手,摔他几只茶杯。 丰庆不敢接话,只一味低头不语。 丰大太太怕他尴尬,连忙劝道「好了,这事定是二弟不知情的。虎毒尚不食子,哪有亲爹容人去害自己闺女的」 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周氏「叫人去喊你婶娘了么还不到」 周氏为难地瞥了丰庆一眼,委婉答道「许是二婶睡得早,奴婢们没敢叫」 就听上头「砰」地一声。丰凯气得砸了炕桌。 指着丰庆骂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纵出来的好人还要被个妇人哄到什么时候天生的软耳根,软骨头」 丰庆臊得满脸通红,抬眼哀求道「大兄」当着小辈呢,说什么妇人不妇人 丰凯已然气昏了头,哪里还忌讳这个,「若非瞧在俩孩子份上,非替你写了休书休了那毒妇今后莫叫她踏我东府半步,没得教坏了小辈今儿起,钰丫头搬来东府寿宁轩,住她祖母隔院趁早叫你屋里那坏心肠的东西歇了心思,我姓丰的便是个闺女,也不是她能欺的」 院里的灯熄了,只内室还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丰大太太替丈夫掖了掖被角,几番犹豫,方将心里的犹疑说了,「到底是二弟的闺女,跟咱们隔着房的,你这样插手他们的事,钰丫头真是个有良心的还好,若她不领情,错了心思,觉得咱们挑唆她和爹娘离心,将来岂不白白落了埋怨」 丰凯瞥她一眼,嘴角噙了抹冷笑「妇人之见」 v第三十一章 丰大太太给他堵得生怒,背对他坐在床沿「我固然是妇人之见,难不成与你们爷们般想一出是一出么眼看她到适婚之龄,除了公中例分的嫁妆,压箱钱还不是从我这里琢磨你倒巴巴做个佛爷,等人承你的情」 丰凯叹了一声,坐起身把丰大太太肩膀搂住,「你怎也如此浅薄我不妨给你透个底,今儿事并非官府赶巧捉了客天赐,认罪书都是提前写好的送去了府衙,你当谁都有这能耐,敢越俎代庖去抓旺族子弟」 丰大太太眸子一凝,面色郑重起来「你是说,钰丫头背后有人」 丰凯冷笑「十年宫里滚一回,你觉她能是简单的人上回嘉毅侯府下帖子给她,只问你惊了不曾这丫头不言不语,你知她十年来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可是」丰大太太总觉蹊跷,无法尽信丰凯的说话。 丰凯摆了摆手「你别光想着她出嫁你要出什么。就当她是个可怜的给继母苛待的孩子,你作为伯母也不该视而不见,我们待她好,难道还非得图什么不成」 西府上院,内室客氏的哭声时断时续,渐渐听不见了。丰庆坐在东稍间,手捧一本论语,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心里乱成一团。 他是有些怨的。 与客氏琴瑟和鸣这许多年,这个家留给他的回忆多是愉悦轻松的,丰媛娇憨,丰尧聪慧,客氏生了两个极好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甚少有这样吵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他不是不疼丰钰,只是丰钰的性情,像极了她早逝的娘,段氏年轻时便是个别扭性子,寡言少语,心思又深,只要她不开口,别人很难猜出她在想些什么。丰钰与她年轻如出一辙,每每用那双深邃至极的眸子盯着他瞧,不说要什么,也不说不要什么,非得人去百般思量,该给她什么才能哄她一笑。可往往自己所猜的又多半是错的,许是费尽心力捧了给她,还被她不屑地撇开。 他喜欢的是客氏那种简简单单的女人。她贪财,小心眼,挑剔、嘴巴毒,可她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管她气什么,只要好好的哄一哄,很容易就破涕为笑,把一腔子真心给掏给你,熨帖得不得了。 可这次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大兄丰凯走仕途到如今才堪堪挨上个五品,这回客天赐被人扭到府衙,丢的不仅是客氏和他丰庆的脸,等同将丰凯也递到人嘴下说道。 为官者与闺中女皆有一同,那便是名声不可染污。给人扣了治家不严的帽子,将来升迁擢拔,几乎就不可能。甚至很可能就此给人递了把柄,只待御史参上一本,丰氏一族就算就此淹没。 再怎么疼爱客氏,与家族前途相较,孰重孰轻他还是拎得清的。 且,那毕竟是他的闺女。便是亲情稀薄了,也不至要她受这等欺压。 她去了东府也好,一来能替他这当爹爹的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二来,婚事全权托给大嫂,也免他好大一桩心病。将来丰钰满不满意,总怪不到客氏身上。 听得里屋哭声越来越细微,想是那傻女人哭累了睡了。丰庆丢开书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要去屏风后头的榻上歇着,听得门外一个柔柔的女声道「老爷,奴婢打了热水,伺候您沐足。」 丰庆「唔」了一声,自行除了靴子坐在榻上。 杏娘手捧一只铜盆,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跪在丰庆面前。 她将热水摆在地上,半蹲半跪将丰庆左脚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替他除袜。 丰庆这些年身边事皆是客氏亲自服侍,乍觉杏娘心细体贴,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哪知这一瞧便瞧出了不同。杏娘跪坐在地,垂头低眉,那脸蛋虽看不清,可她锁骨之下三寸,那白腻腻的一片春光,可谓撩人得紧。 丰庆不自觉滚了滚喉结,双足被杏娘放进水中,一双细细的柔白的手在他足底轻捏她穿一身欲要就寝的衣裳,发梢湿漉漉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许是察觉道丰庆的目光,她面色微红地抬起头来,含羞问道「老爷这样瞧奴婢,是奴婢伺候的不好么」 这声音柔里带腻,腻中有甜。 丰庆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左脚一抬,踢洒了铜盆,伸手携住杏娘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端住她下巴,低声喝道「你是故意,趁我与夫人龃龉,来勾\\引我的」 杏娘眼波盈盈,大胆地伸臂环住了丰庆的颈子。 「那老爷您,要罚奴婢么」 丰钰在做针线。 晚饭后桂园这边就得了信,说大老爷有令,要丰钰明日搬去东府的寿宁轩。 丰钰一如往常,只管做她的针线。小环忙里忙外,把几个小丫头指挥的团团转,替她整理箱笼细软。 眼见夜色深沉,褚嬷嬷已来催了几回就寝,丰钰瞧了眼更漏,心里估摸一回,面色带了几分愉悦,边飞针走线边哼起小曲儿来。 桂园外一个婆子蹑手蹑脚的凑近,朝内吹了三长一短的哨声。小环神色一凝,朝丰钰瞥了一眼。丰钰淡淡点了点头,小环便放下手里的事朝外走去。 片刻,小环满面疑惑的归来,凑近丰钰低低的回禀,「是魏嬷嬷,她说的话奇怪的很,说什么杏娘姐姐进去了没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丰钰抿唇一笑,轻轻拂了下小环的额发「傻孩子,你如今还小,这些事还不需你做。只管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你放心,你姐姐当初受过的罪,我绝不会让你再受。」 小环心中不安,伸手攀住丰钰的袖子「姑娘,我只盼你好好儿的。魏嬷嬷这人向来贪财,我怕姑娘吃她的亏。」 丰钰将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放下,小心锁在匣中放好,起身坐到妆奁前卸了钗环,任黑亮柔软的秀发铺泄而下。 镜中,她的面容有些朦胧,连唇边的笑似也有些难辨。 「我不怕她贪财,只怕她圣人一般寻不到半点短处,人若是没有弱点,那才是最可怕的」 丰庆睡得很沉,这一晚甚至连梦都不曾做。 听见他起床的响动,外头侍婢捧了巾帕盥洗用具鱼贯而入。丰庆抹了把脸,漱了口,才发现侍婢中并无杏娘。 昨晚的一切恍惚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杏娘原是在他外院书房服侍的,平素着面机会不多,只知是个细心妥帖的,将他那些笔墨纸砚、画卷书册掌管得极好,这次也是凑巧指派到客氏身边,为的是在客氏身旁留个听他话又懂事的。 昨晚发生过那种事,换个人也该与他撒撒娇索些名分好处,她倒乖觉,一早就轻手轻脚地出了去,没给人说嘴的机会,也没叫丰庆为难。 v第三十二章 丰庆素来不喜女人太聪明。昨晚种种于他想来,不免有几分不自在。一来深恨自己未把持得住,轻易就给人钻了空子。二来杏娘一改常态的大胆主动,难免叫他疑心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猫腻。 他沉脸饮了杯茶,听得外有依稀是在传报说两个姑娘来请安了。他这才慢吞吞地穿了鞋。侍婢在其后整理榻上的被褥,一回头,丰庆注意到团花褥子上一抹深色的红痕,翠兰的织锦花样,中间那点红恍似点缀其中的蕊心,不仔细看甚至很难发觉。 丰庆紧了紧牙根,收回目光,昂首阔步迈了出去。 丰钰和丰媛候在外间的门前,见得丰庆出来,齐齐行礼请安,恰杏娘过来回报说客氏身子不方便,丰庆下意识地瞥了杏娘一眼。 但见那丫头身穿深色素面衣裙,打扮得极为简便,唯一一抹亮色便是鬓边的海棠花,此外再没任何装饰之物,她甚至没朝丰庆看,低垂着头,柔声与丰钰姊妹说了话,便又施礼去了。 丰钰便在门前磕了头,道「丰钰今儿起就要应命搬去东府,只怕不能日日在阿爹阿娘身前服侍,还望阿爹阿娘切切保重自身,勿以不孝女丰钰为念,丰钰定日日替家中诵佛,祈阿娘与爹爹长寿安泰。」 丰庆见她举止谈吐无不依足了礼仪,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说,说的话也场面漂亮,感叹到底是深宫经过事的,不提旁的,比之客氏这不着调的长辈,不知要懂事明理多少倍。 丰庆也非铁石心肠,思及此,对丰钰便多了几分愧,他上前一步,把丰钰扶起,「你娘今儿不舒坦,过两天你再来找她说话解闷儿。虽是搬迁,也是咱们丰家内院,换个床住罢了。你伯母掌惯了中馈,你搬去东府,也是个机缘,学着管家理事,与你百利无害。」 丰钰心中冷笑,这搬去了别人家里受人庇护,在自己亲爹说来,倒像是给了她大好的机会助她上位一般。 这话却不会当面讥讽,丰钰淡淡一笑,垂眸行礼「是,钰儿谨遵爹爹教诲。」 丰庆又道「媛儿,今儿你姐姐搬迁,你瞧着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着出力,莫只顾自己躲懒。你姐姐孝顺淑静,你多与她学着,万事姊妹俩商量着办,相互帮衬提携,才不枉你们姊妹一场。」 丰庆有他自己的打算,媛儿性子肖似客氏,是个没心机的,将来出嫁,万一遇上个不懂疼人的丈夫,可不给人白白欺了去丰钰到底是她姐姐,两姐妹有商有量处好情分,将来丰媛有个委屈难处,不好和家里开口的,也好有个人分担一二 丰媛乖巧地应了父命,伸手将丰钰挽着「大姐姐,你箱笼都整理好了吗东西多不多我叫爹爹的小厮进来帮你抬好不好」 丰钰垂眼笑了一声,没有答话。以客氏和丰媛的秉性,怕是自己愿意与她们出主意,她们恐也要疑心是她有心设套害她们吧 她亲手捧了一只匣子,身后跟着简简单单的一箱衣裳、几样用具和被褥,搬进了东府的寿宁轩。 这处原是三堂妹丰娇出嫁前的院子。她因着未婚夫欲从军打仗,提前一年嫁了进门,虽年纪还小,倒是丰家第一个出嫁的姑奶奶。 丰钰如今住在此处,明显也只是暂住。毕竟三堂妹时不时还要回门,难道叫人去旁的地方挤着睡么不用提,大伯母必已想了好些人家,等着与她相看。 成婚一路,竟是百般不得推拒。过得了客氏一关,大伯母处还不知要如何过呢。 丰钰暂先抛开烦恼,没搬去丰娇从前的寝居,将自己东西都摆去了暖阁,甚至没叫人将她衣裳都摆进柜子里去。隐隐觉得,此处怕也是住不长的。 不多时,丰大太太就领着三个儿子亲自来瞧了丰钰一回。 热情、亲切,比上回她得了嘉毅侯府的邀请还更甚。丰钰不敢掉以轻心,打起精神专心应对。丰大太太与周氏等人各送了她一样礼,还设了小宴,专程迎她迁入。 几杯酒下肚,周氏亲昵地揽住丰钰的肩膀,温柔地道「钰儿妹妹,你说我们办个秋宴可好请了你亲近的姑娘小姐们来玩一场,你如今住的院子宽敞,就是留下他们住下也使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邀过你,你自然也当邀人一次。」 这话说得委婉,丰钰却也听懂了。 这是要试探她与嘉毅侯府究竟关系如何上回安五姑娘请她游玩,怕是整个丰府的人都在猜测,她究竟和嘉毅侯府亲近到什么地步。 若被众人知道她与安潇潇并无交情,更搭不上什么嘉毅侯府,对她今日的热情,会否立时全部收回去 世态炎凉,就在她自己家里,已经足以感受个够。 丰钰含糊应了。她确实也需要有自己的交友圈,回到盛城,原先那些小姐妹该聚的也要聚一聚,作为丰家一份子,别人当她是个客,她自己却偏要摆个主人姿态出来。至于安潇潇丰钰准备先应付了丰大奶奶等人,待宴客日前再找个由头推了 盛城县衙大狱门前,客氏遮了面容下车,随早打点好的狱卒从专门辟出的一条路走往大牢深处。 她紧紧捏着杏娘的手臂,另一手用帕子掩住口。牢狱里潮湿腥臭的味道令她几欲呕吐,想到自己那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弟弟就关在里面,又心痛难过不已。 待见着里头的人,她连退两步,不敢相认。 这个披头散发,浑身脏污不堪的人是她那个爱美的弟弟 客天赐两手攀在栏杆上面,声音嘶哑地喊她;「八姐,八姐家里头知道了吗可凑了钱银赎我」 客氏用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息下来,忍住恶心朝前走去,攥住客天赐满是污泥的手。 「天赐,你老实与我说,你都招了些什么便是你有心绑那小蹄子,毕竟未曾得手,如何就给关押不放」 客天赐满脸是泪,哭了一回,断断续续道「初时我只以为是针对这次的事儿,那贱丫头寻了什么帮手来害我。谁知越审越深,陈年旧事没一样放过,我身边的人给打得半死不活,便是我不招,也有他们把我的旧事抖落了出来八姐你在外都听了什么」 客氏面容一白,手指头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我我据说,是知县大人与丰凯那老东西透了口风,说是你蓄意谋害那蹄子,旁的事并未说我也是一头雾水,不知你究竟如何,你姐夫托了无数的人,打点了不下千两银子我才能来见你一回。还不老实与我说,你到底都招了什么」 「我」客天赐咬了咬嘴唇,在客氏再三催促下才说,「八姐,你有个心理准备,姐夫前头那个死鬼老婆嫁妆的事,只怕瞒不住了再有我替八姐在外头置地时,那姓沈的农夫」 客氏明显紧张起来,一把揪住客天赐的袖子「你你都招了我们拿她嫁妆铺子换银,用那些压箱银子置田产都招了可这能怎么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要留着她那些东西等着落灰蒙尘丰凯都没提这茬,说明丰家人根本不知情,姓沈的农人怎么了不是多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就乖乖搬了这里头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快说啊你都什么时候了你以为除了我,家里还有谁能保你」 客天赐捂脸哭了一阵,将头埋得极低,「八姐,是弟弟一时糊涂。那沈农夫原本原本应下了,是我我瞧上了他那闺女」 客氏眸子一瞪,追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用了强」 「然后呢一个农人的闺女,纳了便是,十两银子都不要,能留什么遗祸至今」 「我过程中,姓沈的醒了,拿了锄头来打我,我便顺手一剑,把他给后来他闺女,也给我一手掐死了」 v第三十三章 「你」客氏惊得说不出话。她这个弟弟自小就与她亲厚,事事以她为先,帮她出头 ,是待她再好不过的人。她从没想过他在外是怎样的恶。听他叙述这样凶残的往事,她只觉浑身冰冷,面前这人就像是个她从不曾认识过的陌生人,那么可怖,那么陌生。 「我将人丢在了荒山沟,一夜过去就给虎狼吃得不剩原以为这事便烂在了肚子里再不会有人知,谁想谁想」他捂住脸,哭得说不下去。 那些审讯人的官差太凶神恶煞了。忆及那夜他眼睁睁看到过的情形。眼看着几个手下熬不住酷刑,偏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咬舌自尽的机会都没有,早早给拔了一嘴的牙齿,被绑在铁锁之下任人宰割他从没有那么的害怕过。深怕刑罚上身,在无限的恐惧之下,身上早已溺得透湿,连带他心里藏了十来年的旧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时倒豆子一般全都招了。 客氏原以为是官府故意做态,扣住了人以索些银子,如今听客天赐说这些事,心里越发的冰凉。隐隐觉得,这回便有再多的银钱,恐也无力回天。 她紧紧抓住栏杆,绝望地低喝「是谁究竟是谁丰钰再能耐,她能使得动官府逼你招认罪状的是谁是谁要害我们」 安锦南着一袭青衫,在窗下的炕上与安潇潇对弈。 他袖口绣深翠的细竹,阳光自窗隙洒下来映照在他身上,那片片竹叶似活了一般,幽幽微荡。 安潇潇思虑片刻,将手中的白子落了,安锦南毫不犹豫便拾了黑子而起,听她似漫不经心地道「兄长可听说了,城里近日发生的一桩奇怪事」 安锦南并不迟疑,将手上黑子落了,同时拾起几片被杀得毫无招架之力的白子,丢到一旁的小钵子中去。 安潇潇咬了咬嘴唇,瞥他一眼「听说有几件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如今在城里四下传播,影响极深。这主事之人,还与咱们盛城某个官员有所牵连,不知兄长可认得,丰凯丰大人」 安锦南神色不变,目光落在棋盘上头,淡淡道「我与当地官员往来不深。」 安潇潇抿嘴一笑「兄长不认得他,倒也平常。可近日我还听闻一件事,与他家闺女有关。闻说他家有位进宫的侄女儿,近来归乡,欲邀一众旧时姊妹聚宴玩乐,这事儿原与我没甚干系。可自上回仲秋,有人借我名头邀人出来过一回后,丰家送到我这儿的帖子几乎就没断过,正想一问兄长,您说我是该去露个脸圆下当日的谎呢,还是该避了嫌疑,与她划清干系」 闻言,安锦南目光终于从棋盘移到她面上。 安潇潇目光闪了闪,神色促狭,「兄长,那我这便叫人回了他们」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不知想些什么,百般心绪化为唇边淡淡的两个字「随便。」 他垂下头,将安潇潇暗中弄乱的棋盘重新回复原样,兴致索然地道「你输了。」 安潇潇撇了撇嘴「兄长,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她说一堆话来吸引他注意,就为了弄乱棋局,哪想安锦南眼睛看都没看一眼棋盘,竟然还能把棋局摆回来。她这输的有点难看啊。 安锦南没有言语,起身下地,从芍药手中接过马鞭,神色淡然地道「我这两日往庄子上住,宴在后日,你早去早回。届时叫崔宁送你。」 安锦南提步出去,留下满面错愕的安潇潇,和一脸怅然的芍药。 「芍药,刚才我哥那意思,是叫我去赴宴对吧」 她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脸,「我有没有听错他竟然还知道宴会就在后日方才我可没说丰家的宴会是哪一天吧」 芍药有些怔忡「姑娘,那丰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几番听侯爷与您说起」 安潇潇捏着下巴,无法回答芍药的问话。连她也是云萦雾绕,弄不清明。 以兄长的冷淡性子,何时对什么人如此着意过便是有所请求,只管喊了她家长辈过来下令,丰凯还敢替她拒了不成可他偏偏没这么做,他宁愿大费周折,亲自去与丰钰谈条件。再有这回的事,没人举诉,没有苦主,是谁非要和客天赐过不去,把他旧年做的一桩桩恶事都费力查了出来谁又有那种本事逼得人将死无对证的事都给认下总觉这事似乎也和她这个好哥哥脱不了干系。 当夜,临城冷家大爷冷擎风收到一封不具名的密信,看后,他将信纸烧毁,然后踱步进了内园。 冷家三房长辈俱在屋内,个个面色沉重,片刻后,冷三太太去了趟婉月轩。 冷雪柔早散了头发,手里拿了册志怪本子,心思全没在那书页上头。她双眼微红,似乎哭过,穿一身雪白柔绢中衣,衬上一张纯净无辜的小脸,看来极为娇弱,引人心生怜爱。 冷三太太叹了一声,自己的大女儿双十年华便撒手人寰,如今膝下就只剩这个小女。也是她命苦,冷家三房只她膝下两个嫡女,一个做了侯夫人,还未风光两年便撒手西去,唯余这个,也早早给家里掌事的男人们当作拉拢人的工具,全不顾她的死活,一心只着紧他们自己的前程。 可她能如何一介妇人,难道能扭得过丈夫和伯叔、长辈们去 冷三太太收了眼里的凄楚,轻笑一声步上前来,伸手捏了冷雪柔的脸蛋「做什么呢夜深了还不睡黑灯瞎火瞧书,仔细眼睛疼。」 坐在炕沿上才瞧见,旁边针线簸子里面,一个绣了半的金凤香囊给绞成两半,不由心中一动,拿在手里,问她「好好的儿做什么绞了它谁惹我们二姑娘不高兴了」 冷雪柔滚在母亲怀里,声音闷闷的,又有些泪湿「我就是看不得这香囊,做得再好看精致有什么用有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些东西,怕也是旧人的好。」 冷三太太听得这话,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的女儿心里有谁,她最是清楚不过的。是他们一个个纵着她,诱着她,要她一步步走上他们希望她走得那条路,接近他们想要拉拢的那个人。不过是瞧在那人对这孩子尚算温和,不似对旁人般不假辞色。 冷三太太只觉心酸。他们怎就不明白,嘉毅侯如今还肯看顾冷家,已是瞧在了已故的月柔份上,年年送过来的节礼,足够冷家在临城吐气扬眉。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是他们深恨这点恩情还不够深厚,非要再祭奠个活人去,给那命定孤煞之人刑克 冷三太太揉了揉女儿鬓发,柔声与她道「旧人固有旧人的好。你也该往前看,莫执着那不可得的东西,为娘不怕旁的,只怕人伤了你」 冷雪柔悲伤摇头「不,我不怕。」她坚定而执着地道「从小,我就仰慕着他。那样出众、高大、威严」 她的神色渐渐迷醉,脸颊生起一抹红霞,「我真的好羡慕姐姐。虽然这一生很短暂,可被那样的人牵挂一辈子,有什么可遗憾的若他肯这样记得我阿娘,我甚至不求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只求在他心里,永远给我留个那样重要的位置,日日思念,常年挂怀,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冷三太太伸手捂住她嘴「我不准你胡说相士为你批过命,你是天生福运深厚的人,你就得好好活着,好好的过你的日子,风风光光的嫁人,安安心心的生儿育女,你会长命百岁,会子孙环绕,会有很疼爱你的相公,无忧无虑过这一世」说着这话,泪水已洒了满脸。 记忆中那些尘封的往事,像结痂的伤疤,被又一次无情撕开。 「此女命里应有此劫,若要化解,非寻一个福运皆旺的人在她身边庇护,方得无恙」 「月柔原本只是小官之女,却有如此姻缘,如今贵为一品诰命,可不正算得福运皆旺去信给她,叫她暂接了雪柔过去,在身边看顾两载,此劫可不就了了」 「太太京中来信,说是仲秋前夜大姑奶奶殁了。」 v第三十四章 「原来侯爷是孤煞之命,他身边至亲,无一安生雪柔原是奔着破劫避灾而去,如今看来,是否能避得此劫,还不好说」 悲伤的回忆和着血淋淋的痛楚,令冷三太太整张面容都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冷雪柔住了泪,抬手抚她娘亲的脸颊,「阿娘,你又想姐姐了」 「不想了」冷三太太有苦难言,反手握住女儿的手,稍稍用力,「如今,我只盼着你好。今儿阿娘特地过来,是想问你句话。」 她抬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忍住无边的痛楚,含笑道「你当真非他不可么」 冷雪柔眸子一黯,垂低了头「是,我早认定了。可他不肯,他总说我还不懂事,不肯将我与姐姐一般看待」 「你不必怕。」冷三太太眉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强笑道「你若想见他,悄声的,娘亲替你安排,后日盛城丰家有宴,丰家你知道的吧是隔壁段家的表亲,说是她家的大姑娘从宫里头出来了,欲宴请一众旧姊妹,淑宝淑珍他们都去的,届时你便跟着一同去,她家的大奶奶原是我同乡,你顺势拜见,她不会不留你参宴。待当天宴罢,你就去你姐夫府上寻你大哥」 「大哥也会去么」冷雪柔心里有些不安,家人皆知她的心思,一直拘着她不许胡来,板着脸训她不矜贵,她娘这是疼爱她,才替她思谋,可大哥就不一样了,大哥为人刻板,怎可能容她胡闹 「是,你大哥也会去,你从丰家出来,直接便去书房里头找他,只有这般,才能顺便瞧瞧你姐夫」 「可」冷雪柔想到另一件事,越发忐忑,「可是姐夫上回生了我的气,不准我再随意去盛城找他。」 「你记着,你只是去找你大哥,顺便给他请个安道声好罢了。不是你自己说,宁愿不与他朝朝暮暮在一起这般偶然的瞧上一眼,你不乐意么」冷三太太觉得自己就快说不下去了。她为人亲娘,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即将堕入火坑,偏她不能呼喊提醒,还得做个笑面恶人,从后狠狠地推上一把,谁看得到她的心在滴血谁顾及她泪落滂沱 冷雪柔不疑有他,听得亲娘如此说,也便放下心来。至于丰家那个从宫里出来的大姑娘,她正欲见见呢。如她没记错,当天在宏光寺外,姐夫命她道歉的对象,可不就是那丰大姑娘 近几天丰府上下忙成一团,西府二房为客天赐的官司四处奔走,东府大老爷因他的事被牵连,也跟着焦头烂额。后院也是一团忙乱,添置摆设,拟定菜单,誊抄名帖,哄哄闹闹地帮大姑娘丰钰备宴。 就在丰钰琢磨如何寻个顺当借口解释她没请安潇潇的事时,安潇潇却先来了消息。来的还是那个韩妈妈,在丰大太太屋里转达了自家小姐的意思,说是原本就想过来拜见丰姑娘的长辈们,因怕唐突才一直没提。如今借着这回正宴,想来和丰大太太等人来请个安。 不仅丰大太太等人不大敢信,就连丰钰也变了颜色。 她一直推脱,就是不想和嘉毅侯府扯上任何关系,丰家的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假借她的名义就把人请了 等韩妈妈一去,丰钰明显冷了脸。宴是她的宴,原来做主请谁不请谁都轮不到她 这家里处处叫人憋闷,便是搬来东府又如何东府西府,原就是一体。她伯父若真有心,当年她进宫之时便会有所行动。 想及此,丰钰心里的气顺了,觉得会为这种事情纠结的自己可笑幼稚至极。 难道她还要对谁有什么期待不成 安潇潇欲来,好啊,既然嘉毅侯如此大方地替她搭台,这戏不唱下去,岂不白费他一番好意 丰钰心中冷笑,与周氏等人虚与委蛇一番,待回到自己住的寿宁轩,吩咐小环去西府喊魏嬷嬷过来。 「便如姑娘吩咐,杏娘这些日子刻意躲着老爷,从没单独见过老爷的面儿。每回都在太太屋里,尽心地服侍太太,有几回奴婢觑到老爷偷瞧杏娘,大抵是心里回不过味儿」 丰钰坐在暖阁榻上,嘴角噙了冷冷一抹笑,手里拿着只绣绷子,绣的是幅百寿图,已初备雏形,只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行了,有魏嬷嬷看顾,我很放心。小环」 小环领命上前,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魏嬷嬷笑着接了,俯下身来再三叩首致谢。 夜已深了,西府上院,唯稍间炕前还点着一盏小灯。 客氏沉沉睡在里面,听得她呼吸均匀了,丰庆小心翼翼地将她跨在自己身上的腿挪了开,然后悄声摸去了稍间。 杏娘今晚上夜,在外头炕上听着里头的动静。闻见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近了,她紧紧闭住双眼,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不敢言语,屏住呼吸紧攥住身上的被角。丰庆靠近过来,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杏娘没有尖叫,她用一双温柔的眸子凝望他,与他对视,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让丰庆气急败坏的面容有一瞬的愣怔。 他压低声线,恶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你是与我玩什么欲擒故纵当我是个傻子哄着玩」 杏娘摇头,伸手搂住他的颈子将脸颊贴在他胸前。 「是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想。只求能有一时片刻和老爷如此贴近,杏娘便已心满意足。」 她说的如何动听,如此深情,丰庆满肚子的怨念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没了着落,好像蓄力挥出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头。 他盯着她,死死扣住她的下巴「你以为我会吃这套你这是以退为进,以为我看不明白」 杏娘低低叹了一声「老爷怎么想,我左右不了。只是此事我不愿太太知晓,令老爷难做。若老爷瞧不得我时时在您眼前,您大可随意打发我去别处,杏娘绝无怨言。便是」 她清亮的眸子里瞬时蓄满了泪,「便是老爷觉得厌恶,想撵了我去,或是随意配了什么人,我亦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任何结果我都能够接受,老爷不必因为费心。」 她说罢,轻轻挣开他的钳制,抱着那床薄薄的棉被,柔柔跪倒在他的脚边。 丰庆咬牙切齿地盯住面前的女人。 近来叫他食不知味、夜不能眠,抓心挠肺想要亲近却全然寻不着机会的女人,此刻便跪在他脚下。 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是死是活,她都无悔那夜的选择。 v第三十五章 一种陌生的情绪攥住了他。眼前这个卑微的女人,与他第一任夫人段氏的冰冷、第二任夫人客氏的骄纵都不同。她是这样的弱小、可怜、又深情执拗。 丰庆心里翻江倒海,反复在怀疑不定的情绪中挣扎。 最终,他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 于是,杏娘望着面前那只向她伸来的手,迟疑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将手搭上去。 没给她太多时间犹豫,丰庆双手都朝她伸来,合抱住她的细腰,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抱起,有些粗暴地丢回炕上。 杏娘咬住下唇,不叫自己发出半点声息。隔着一道帘子,女主人客氏就睡在帐里。 她闭上眼睛,顺手攥住桌上那盏小烛,凑在唇边熄灭了,然后松开手,任那短短半截火烛骨碌碌地滚落下去。屋中骤然变得黑沉无边。耳畔只闻丰庆一声声似叹似唤的喘。 九月初三,丰家东府宴客,除丰钰的几个堂妹、表妹外,其余来客均是丰钰旧友,多是妇人身份,有些带了家中姑子、妹妹或是小儿一并前来凑趣,桌席开了两张半。 一席以文心为先,坐的是以前的近邻,近年嫁人的嫁人,搬家的搬家,还是通过文心才一个个地联系上,并将方便上门的请了来。 另一席坐的是丰家的堂姊妹和段家那边的几个表姐妹。 半席上安排了六七个年小的,由各自带来的奶嬷嬷看顾着。 安潇潇没有刻意托大,几乎与文心这个来帮忙的前后脚到了丰府垂花门前,周氏等人虽早有准备,却绝对料不到她会来得这样早。一般这种女眷的宴席,只有关系极亲密的或是身份较低微的才会早早来到,嘉毅侯府的姑娘虽然没有诰命在身,因嘉毅侯嫡亲的女眷几乎均已不在世,如今安家二房诸人便是安锦南最为亲近的家人,他的家眷绝对有资格占今天席面的前三个上位,她早早到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与丰钰亲近,且不是一般的亲近。 周氏又惊又喜,亲自到垂花门接了安潇潇进内园,丰钰晨起还在和丰老太太诵经,知道文心会来帮忙,又有家里的几个嫂子打点,才敢大摇大摆到这会儿才换衣裳梳妆出来,听得下人回报说安潇潇在丰大太太处请安,她也是吃惊不小。 与周氏不同,她并没有半点喜气,有的只是无限的惊疑。 安锦南想干什么又送上门一个大大的人情给她还 她一介宫婢,还能有什么能耐和效用可抵给他的 丰钰怔了片刻,从匣子里将锁得严严实实的墨绿绸袋拿出来,仔细揣在身上,然后披了外裳,快步往上院而去。 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笑语,小丫头掀了帘子,丰钰就见安潇潇端坐在周氏下首,含笑朝她望来。 两人执了平礼,丰钰又拜了长辈和周氏等人,听安潇潇道「丰姐姐待我亲厚,我便厚颜随她喊太太一声伯母,昔日便听她说及伯母和嫂子、姊妹们皆是和气人儿,今儿一会,果真如此。丰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家里这样疼她宠她,可羡慕坏了我们。来日还想勤来走动,可盼伯母和嫂子们莫嫌弃我才好。」 说得屋里人都笑了,丰大太太将丰钰招在她旁边,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孩子,人家五姑娘早想上门来玩,你做什么不早回了我们,也好叫人套了马车去迎才是。」又对安潇潇道「我们钰丫头不是那种会说甜言蜜语的,性子实诚,亏得你们这些亲厚的小姊妹不嫌她,将来只管进来玩,不必回回下帖子或遣人过来知会,当作自己家里,常来常往的,莫顾及那些虚礼。也千万莫再带什么礼来,一来我们过意不去,二来也显得生分了,你说是不是」 安潇潇抿嘴一笑,起身福了一礼「丰伯母说得是。我和钰姐姐自家姐妹一般,伯母只管喊我名字就是。」 哄得丰大太太当即就喊了两声「潇潇」,屋中一派和乐,甚至不需丰钰这个中介人来多言语。正笑说着家常,外头回报说段家两个表姑娘并一位冷二姑娘到了。 周氏是昨日收到的拜帖,当即站起身来,笑道「原说我们两家有缘,不单是钰儿和潇潇妹妹亲密,昨儿我才知,原来先侯夫人的外家亲娘冷三太太与我娘是同乡旧友,还凑巧和咱们钰丫头的舅家是近邻世交,昨儿恐是听说了今儿钰儿办宴,特遣了她家嫡姑娘来给钰丫头壮势。这不,人来了」 安潇潇一听冷二姑娘四字,嘴角的笑容就变得有些深沉。丰钰眉头微抽,实不知这位冷二姑娘做什么要来凑趣。矜贵的千金小姐,人家不来三催四请都是不肯出门的,她倒好,自己明明并没有邀请她来,倒打着什么前侯夫人妹妹的名义上来帮自己壮脸面了。 想到这里,不由朝安潇潇瞧了一眼。 两人视线交汇,彼此对笑了一下,丰钰心里安定下来,安潇潇的笑容大有深意,好像这位冷二姑娘的到来她也并不知情。 顶着嘉毅侯小姨子的名头,冷雪柔自是得了好一番重视。段淑宝对此人非要与他们同车而来的行径无法理解,一路斗嘴到垂花门外。等进了屋中,各人又是一副教养良好的乖巧模样,只那冷雪柔极为突出,朝丰大太太和周氏非常勉强地行个礼,转达了冷三太太的问候,连与丰钰寒暄一句都未。 冷三太太是正经的嘉毅侯岳母,按身份,比之丰大太太不知尊贵多少倍。奈何冷家从前门第实在太低,纵是招了这位贵婿,冷三爷为此连拔五级,如今也堪堪做个六品闲官,虽领着双倍的俸禄,占着不少的田地,和丰凯并无很大不同,甚至在官职品级上,恐还逊于丰凯。 丰大太太是什么人几乎一眼就从冷雪柔的礼数中看透了这个眼高于顶的娇娇女。想那冷家恐是因为出了个侯夫人,一时得意,觉得可以在临城横着走,借着侯爷名头甚至能在京城耀武扬威一番,这些年又给人捧惯了,渐渐忘了自己的底子是有多薄,宠得家中唯一这嫡女养成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性情。丰大太太自不会得罪了冷家,也不至于替人教女,笑着捧了她几句,就推丰钰带着几个姑娘自去玩乐。 却说冷雪柔虽没把丰家众人瞧在眼里,在看到安潇潇的一瞬间,却有些心颤。 这位安五姑娘曾在一段时间内承包了她所有梦魇,不是给她瞧她屋里的宠物蛇,就是拉着她去看猫吃鼠,还最喜在她面前讲些极可怖的鬼故事,那几日她住在这位安五姑娘隔壁,几乎给她吓个好歹出来。 为此,一着安潇潇的面儿,她心里就不自觉地别扭起来。 丰钰笑着招呼他们往花园里去,冷雪柔搀着段淑宝的手刻意落后两步。 安潇潇抿嘴一笑,一手挽着丰钰,一手去拉冷雪柔「冷二妹妹,上回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怎么突然就回临城去了今儿说什么都得给你把结尾说完,免得你不上不下的难受啊。」 冷雪柔浑身僵直,不自在地躲开她的手,上回没讲完的故事孤女只身借住在亲戚家,被借住的屋里吊死的厉鬼缠住的故事她才不要再听 段淑宝见她脸都青了,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是还在气我刚才和你说的那几句玩笑话吧」 冷雪柔抿唇不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盯着安潇潇的动静,心不在焉的走在路上,连找丰钰的麻烦都顾不上。 安排坐席时,冷雪柔原想和段淑宝等人同坐,奈何偏被周氏热情地邀请到安潇潇身边的次位,不时听安潇潇与她耳语几句「有趣」的事,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人来敬酒,就僵硬地饮了,没一会儿就喝了好几杯下肚,颇有醉意。 今儿是丰钰与众人叙旧,多数旧友都已成婚,说起年少时众人在一块玩乐的时光,都有些感慨。 丰媛和段淑宝他们那桌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居多,他们也有他们的玩法,击鼓传花、对对子、射覆 宴后各自换了衣衫,在丰府的观景亭烹茶听曲。这一日很快便过了。 就在丰钰这边一切顺利的进行当中,西府上院的客氏却是不大好过。 她这几日因着弟弟客天赐的官司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昨晚喝了两碗安神汤才得一夜好眠,没想清晨就得到消息,说是官府欲请丰庆过去谈一谈此案。 v第三十六章 客氏心乱如麻,坐立难安,知道纸包不住火,丰庆终是要知道他前一任妻房那些嫁妆的去处。 虽他一直对她私掌了段氏库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知道在她手里,跟知道那些铺子庄子已经被她一样样变卖出去置了田产落到她弟弟名下,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 这几日夫妻俩龃龉不断,丰庆前几日还与她分房睡,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两天才有好转,肯舍下脸面宽慰她几句,今日过后,恐怕她的日子要更不好过了。 踌躇间,就见杏娘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客氏心中窝火,不免瞧什么都不顺,一会儿嫌茶冷,一会儿嫌糕点粘牙,一会儿觉着隔院的乐声吵,一会儿又叫人去问几遍丰庆有无回来。杏娘今日也不知怎么,越是忙乱越是出错,当着客氏打碎了两个茶杯,还不小心泼湿了客氏的裙子,客气正愁无处发泄,当即摆出主母威风,着杏娘顶着水盆罚跪。 与客氏一样百爪挠心的,还有一个冷擎风。 他在嘉毅侯府的外书房踱着步子,已经等候了好一阵儿。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安锦南归来,踏入这间屋子,其后,一切顺理成章 安锦南往年春秋两季都要参与宫中围猎,这两年远居盛城,也没有放弃这一习惯,嘉毅侯府郑管事早早在二十里外的小南山打点一通,设了暂居的营帐和一应器具,因知安锦南不喜人多,只带了七八个侍卫并个族中子弟同行。 他多年征战,习得一手好箭术,兼那些个部下和小辈惧他威严,不敢太过抢眼,这回行猎几乎只他一人收获颇丰,其他人等不过猎些獐子、野兔,敷衍潦草至极。 安锦南面上不显,心里有些扫兴,索然提早拔营,看到那些伴从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安锦南捡了两只小狐带在车上,将山鸡野猪都赏了人,骑行半个多时辰回到府中,听得舅兄冷擎风上门求见,眉头极细微的蹙了一蹙,仍决定先去梳洗一番再行传见。 芍药备了水,安锦南挥手屏退她,解衣迈进池中。 许是这几日太乏,靠在池壁上只泡了一会儿,就觉倦意袭来,眼皮沉重。 对面小几上常燃的龙涎香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淡淡的甜香,嗅在鼻中意外的宜人。 安锦南只觉自己紧绷的肌肉都在那香气中变得松懈开来,血液流动异常活跃,有些热,又有点躁,霎时,他闭阖的眼眸陡然睁开。 战场上练就的紧张戒备在他身体虚软之时也能克制意识保持头脑清明。 他眸子赤红,双手握拳,撑住池沿就欲跳出,一阵清风从外拂来,那甜香味越发清晰浓郁,安锦南吃惊的看向自己的肩膀。 一只手,纤细的,带有微小伤口的指头,短平而干净的指甲,不染蔻丹,温度是微凉顺着他的肩膀,一点点滑向他的臂膀,用适中的力度轻轻按揉。 耳畔有清冷得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声音,唤他「侯爷」 安锦南撑住池沿的手,瞬时软了下去,一头栽在池畔,几乎撞伤了额角。 他用力眨了下眼睛,丝丝的头痛划破幻象,他看向空无一人的净室,嘴角勾起自嘲的冷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那个梦 是他这些年孑然一身,孤寂太过,才幻化了一个虚无的人,聊慰空寞可怜的自身。 可他是安锦南,他何曾需要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他都已拒了多少,从他孤煞之名传出之日,就已做好准备此生独过。 嘴角笑意越发冰冷,他撑起身子,用巾布围住自己,然后行至小几旁,俯身拾起那炉香,拿在手中略瞧了一眼,翻手将一炉香屑洒入池中。 整个宴上,冷雪柔都被安潇潇紧紧禁锢在身畔,就连她借口去更衣,安潇潇也派了自己的婢女跟从伺候,美其名曰「替兄长照顾二妹妹」。冷雪柔拒又拒不得,想撕破脸又不敢,唯有红着眼圈死忍。 安潇潇不同旁人,这世上能让冷雪柔乖乖吃瘪的人真没几个,偏巧安潇潇就是其中之一,谁叫她是安锦南最信任的堂妹,还替安锦南管着整个库房呢且她为人又阴沉的很,自己借住嘉毅侯府,只能在她的院子,撕破了脸还不知要给她怎么悚吓。上回来一回盛城,回去喝了半个月的压惊汤药,如今苦涩泛酸的药汁还犹如就在唇间回旋,她着实不想再尝了 好容易捱到宴后,安潇潇刻意慢了两拍,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与丰钰打个眼色,借到一旁说私话,冷雪柔这才有机会偷溜,也不理会段淑宝的呼唤,飞快的携着侍婢离开。 安潇潇余光将她看得仔细,唇边淡笑微寒,朝贴身侍婢打个眼色,等侍婢悄悄跟上去后,才回转头来与丰钰说话。 「对不住,前番劳烦丰姐姐一回,想必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这回贸然上门,一来是代兄长为上回的事向姐姐致歉,二来便是我的私心,想亲近姐姐,姐姐宫中而来,礼仪行止皆是典范,针黹女红又是最出众的,我一心倾慕乞望姐姐不弃,若得姐姐指点一二,便是我的福分了」 这话说的客气,听来像奉承,可字字句句涵盖的信息量可不低。 先是暗示了一番她知道送上嘉毅侯府的那些请帖和东西不是丰钰手笔,表明自己和侯爷完全相信丰钰的为人,并不会因此怀疑丰钰有心巴结纠缠,还很愿意与她常来常往,免叫她在外人面前因此为难。 其次又提了提了针线方面的事,提醒丰钰莫忘了这一切是建立在她能帮上嘉毅侯的忙的基础上。 丰钰客气了两句,从身上摸了那绸袋出来,「总算赶了出来,手工粗糙得很,丰钰能力有限,不敢当安姑娘赞誉。」 安潇潇亲昵地携了她的手,将她的手连着绸袋推了回去「此物乃是兄长亲手交给你的,我可不便替兄长收回,不若等下回我再邀姐姐出来,你亲手送还兄长」 说着,她眨了眨眼「也好给我们由头再碰个面,一同玩一回啊。」 丰钰怔了怔,怎么觉得安潇潇这话里大有深意真是安锦南又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做不成 两人又扯了些旁的事,一路并行到垂花门前,注意到一旁的小环不住朝她打眼色,丰钰心中了然,就此送别了安潇潇,主仆俩走到一旁的背人处,魏嬷嬷便候在那,面露喜色,蹲身与丰钰禀道「姑娘神机妙算,那边,果然闹起来了」 丰钰眸色一凛「杏娘如何事情可败漏了不曾」 魏嬷嬷笑道「不曾呢,老爷一进门瞧见,就变了脸,恰好又有旁的由头,似乎事关客四爷的官司,与太太狠狠吵了一顿,说太太不仅贪财忘义,自私愚蠢,还御下不仁,苛待子女,太太哭闹了一番,杏娘一味护着太太,哀求老爷不要置气,太太不领情,翻手打了杏娘一掌,老爷哪还能忍,眼见杏娘脸上红肿一片,老爷一情急,推了太太一下,一个寸劲儿,太太跌在那炕桌上头,怕是气急了,回手乱抓,把老爷脸上抓了三道红痕。这会子老爷气的跳脚,扬言休妻,喊人去寻客家大舅爷来领人呢」 丰钰静静听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喜,只觉不堪。 她的父亲,在外道貌岸然,十足的君子做派,这些年又与客氏琴瑟和鸣,不知令多少夫人艳羡。 谁知这夫妻深情,原是此等脆弱易碎。只不过一个小小婢女,几样嫁妆田产,就叫他们交恶至此,脸面全无。 v第三十七章 魏嬷嬷又说了些零碎琐事,丰钰没有听下去,挥手叫人退下,淡淡地吩咐小环「把我昨晚写的那封信交给平管事,叫他亲自走一趟,去临城请段大爷过来。」 小环郑重应了,快步往寿命轩方向走去,听身后丰钰似自言自语,又似与她闲谈,那声音淡而冰冷,没一丝情绪起伏。 「把阿娘的东西,一样样讨回来,一分一毫,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冷雪柔飞快走出丰府大门,随行的嬷嬷早雇了小轿候在巷口,她快速钻入轿中,一路专抄近道,直奔嘉毅侯府而去。 待她下了轿子,天色刚刚擦黑。因与侯爷关系向来亲密,又言明是来寻她长兄一块儿回临城的,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院子。 安锦南和冷擎风正在喝茶,听见外头传报,说冷二姑娘到了,安锦南垂眸用指尖摩挲着杯沿,没有答话。 冷擎风颇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这丫头今儿来盛城参宴,知道我在您这儿,许就想来凑车与我一道儿回去。」 见安锦南用一双深邃的眸子瞧来,目光极淡极冷,冷擎风面色一红,用指头攥住了衣摆,硬着头皮道「这样也好,我便带她一块儿回临城去,也免她又在侯府叨扰,耽搁侯爷的事。」 他忐忑地望着安锦南,等他示下。安锦南啜了口茶,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叫她进来。」 冷擎风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回落,露出欣慰的笑。侯爷到底还是对二妹有心的。如今已近秋末,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侯爷自是不会叫二妹在外头吹风。赏杯热茶,寒暄一阵,大抵那东西也就该发挥效用了 冷擎风眼眸深了深,含笑望着走进来的冷雪柔。 屋里刚点了灯,昏黄的半亮光线,将冷雪柔本就可人的面容映得更显柔婉动人。 她的脚步在看见安锦南的一瞬就凝住了。阿娘说准她趁机来瞧他一眼,从昨晚她就开始激动到失眠。如今果然瞧见了,他就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安坐,可她偏偏踯躅慌乱,不敢近前。一颗心砰砰乱跳,口干舌燥不知该与他说什么才好。 安锦南淡淡地瞥她一眼,指着自己和冷擎风下首的蒲团道「坐。」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艰难地挪步到桌旁去。 看他伸出修长的手,从旁拿过一只茶盏,亲手斟了杯碧螺春朝她推去。 温润低醇的嗓音就在耳畔「喝茶。」 冷雪柔耳尖发烫,脸颊红透,低垂了头去接那茶盏,抬眼不住偷觑安锦南的神色,心想大抵他已经原谅了她了 他肯如此温和地与她说话,是不是说明,她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与他撒娇痴缠 屋中各怀心事的三人一时静默起来,闻得一旁烛花细微的噼啪声响。安锦南清晰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气味,正从冷雪柔身上幽幽传来。 冷擎风暗中窥探安锦南的神色,见他瞳孔似乎倏然一缩,冷淡的面孔上却是再没任何旁的变化,一点也琢磨不透此刻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就在这时,外头适时传来步声,冷擎风眉头挑了一挑,就听见他的随行小厮慌里慌张的在外禀道「大爷,咱们在盛城的铺子出事了,说是今儿的莼菜不对,吃坏了人,此刻乱成一锅粥,掌事的不敢定夺,慌着遣人来请您定夺」 冷擎风咬了咬牙,不敢去看安锦南的脸色,他站起身,慌忙地走到门边,斥了几句下人无用,又走回桌畔,朝安锦南躬身持礼「对不住得很,侯爷,这起子草包个个不顶用,我得去瞧一眼,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我们冷家损失一间铺子倒没什么,只怕牵连了侯爷名声」 冷家在盛城能开大酒楼,仗的是谁的势,三岁小儿也知。因此他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 安锦南嘴角微勾,似乎客气地笑了下,「嗯。」 冷擎风抑住心内狂喜,状似为难地看了看冷雪柔「至于二妹,侯爷您看」 「她在此候着。」安锦南从善如流,自始至终没有抬眼。 冷擎风轻快地「哎」了一声,又行礼谢过安锦南,嘱咐了冷雪柔几句「要乖顺,莫给侯爷添烦」等语,这才快步去了。 门打开又阖上。放了一道清风而入,将冷雪柔软软的发丝吹拂而起,将那香甜的少女香,无孔不入地沁在屋中每一个角落。屋中只余他二人,冷雪柔一颗芳心似乱撞的小鹿,不知怎么,竟没个平静的时候。原以为只能与大哥一块儿陪他说两句话,哪想竟还有这种独处的机会可不叫她又惊又喜至于家中铺子是不是出了人命官司,根本不在她考量的范围内。她挑起眼帘,斜斜晲向安锦南,又娇又软地喊了声「姐夫」。 拉长的尾音,娇媚得滴得出水的声线,任何正常男子听了,恐也要酥了半边身子。 安锦南抬起眼,冰冷的视线拂向冷雪柔娇俏的脸蛋。 从前她年幼稚气,在她脸上看见的只有天真纯美。此刻,她身上染着那甜香的味道,又娇又羞地用春水盈盈的眸子朝自己偷瞧,安锦南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他手握成拳,缓缓望着眼前的少女朝自己贴近 安潇潇快速跳下马车,直奔书房而来。见那屋门紧闭,从窗纸上透出暧昧的淡红光晕,她咬了咬嘴唇,勉强勾起一抹笑来,扬声道「冷二姑娘,说好了要与我回府叙旧,怎却躲到这边来了」 边说边推开了室门。 屋中静极了,桌前摆着三盏茶杯,茶已冷了,而桌旁并没坐着任何人。 安潇潇心中一沉,声音不自觉微微发颤「兄长」 「嗯。」 屏风后,低低的一声。 安潇潇提起的心稍稍回落,快步绕去屏风后。 安锦南靠墙立在那里,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他面容整个隐在阴影当中,瞧不出是何表情。 安潇潇凑近,没发觉冷雪柔的身影,她舒了口气,又蹙了眉「兄长,又头痛了」 安锦南「嗯」了一声,伸手按了按额角。 v第三十八章 不是痛得耐不住,他定是又言「无碍」。可此刻的他却明显的以脆弱示人,叫安潇潇心内揪痛不已。 听他又道「知会崔宁,扶我回房。」 安潇潇上前扶住他,左右环顾「兄长,冷雪柔呢」 安锦南抿了抿唇,无力地朝一旁的书柜指了指。书柜后有榻,想来,冷雪柔是在那儿却怎么没半点声息连兄长如此头痛都不理 安潇潇并无时间去思考太多,她扶着安锦南到廊下,以指为哨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声。 屋脊上停留的鸟儿突被什么惊散,月下,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房顶纵了下来。 冷擎风飞快地往回赶。 一来一回,加上算好的「处理乱子」的时间,一个时辰足够。他掐着点儿,心中又是愉悦又是焦急,重回侯府时连脚步都显得有些凌乱,一路随着侍婢走向书房所在的院子,抬眼就瞥见芍药手提灯笼立在那儿。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许多波澜俱在盈盈一顾间起伏又平息。 她垂头施礼,解释道「侯爷喊我备水」 冷擎风几乎掩不住嘴角的笑。 成了 定是成了 他看向那带路的侍婢,声音愉悦地催促「怎么还不通传」 扬声在外自行禀道「侯爷,小可回来了,这就接雪柔回去」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应答。冷擎风步子飞快,几步跃过阶梯,行至门前「侯爷」 「哥哥」 一声低低,柔柔的,似乎正在哭泣的女声。 冷擎风绷住面孔「雪柔」他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桌前空无一人,淡淡的啜泣声,从书柜后传出。 冷擎风攥紧了拳头,立在柜后,似不敢绕过去瞧明是什么情形,只声音满含愠怒,低低喝道「二妹你怎么了侯爷何在」 「我」冷雪柔抽抽噎噎地道,「她、她欺负我」 冷擎风大为吃惊「什么你是说侯、侯爷」 「哥哥」冷雪柔哭得肝肠寸断,「她欺负我我好怕,好怕你快带我回家」 冷擎风脚步一提,不顾芍药和侍婢劝阻,就要闯将过去,额上青筋直跳,怒道「侯爷这是何意二妹,你别怕,兄长在此」 见芍药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许他硬闯,翻手就来推她「你还不放开我我冷家虽势微,闺女却也不是随意给人欺的」 就听柜后抽抽搭搭的泣声中,夹杂了一抹极轻的笑。 「噗嗤」一声,像是忍俊不禁。 冷擎风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芍药。 芍药听得那声音,也是惊愕不已。 有没有听错,怎么觉得那笑声,不像安锦南 确切说,不是男人 冷擎风飞快地挣脱束缚,大步朝柜后走去。 就在他看见榻上情形的一瞬,他整张脸霎时变得青白。 只见他妹妹冷雪柔衣衫完好地坐在榻上,身上,两条绿油油的长蛇欢快地吐着信子,正朝她面孔盘旋而上。 冷擎风如坠冰窖,不敢置信地看向榻旁捂嘴偷笑的人,「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侯爷呢」 安潇潇笑得眸子亮晶晶的,两颊泛上好看的粉淡粉颜色,「这是我哥哥的书房,我怎么就不能在」 又指着冷雪柔道「看把你吓的,小青和小绿他们喜欢和你玩,你哭什么还说我欺负你真不讲理啊你」 眼见那小蛇就要攀上自己的脖子,冷雪柔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哭起来「姐夫救我啊姐夫,安潇潇疯了」 冷擎风面色数变,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锦南没着他的道,恐怕特地寻人叫芍药备水,也是为着戏弄他呢。 叫他以为已然得手,出乖露丑演这么一出这是臊他们冷家打他冷擎风的脸呢 他眸子赤红,又转头看向芍药。 v第三十九章 芍药真的给安锦南喝了那茶,闻了那香么 便是个傻子,有了那东西相助,怕也要对冷雪柔这美人儿做点什么。何况冷雪柔的样貌那么肖似侯夫人冷氏,安锦南莫不是个木头,便这样都不曾动意 除非芍药有了外心,不想帮他们冷家。 芍药见他目龇欲裂,用不满的目光盯向自己,下意识地就退后一步。 大爷这是,在怀疑她 不容芍药多想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男声「五姑娘侯爷请您去呢」 安潇潇神色一凛,双手一摊,收回了那两条小蛇,她快步就欲走出。 冷擎风快她一步,横栏在她身前「慢着敢问五姑娘,侯爷是何时出去的,此刻又在何处」 安潇潇蹙了蹙眉,旋即扯开唇角,冷冷地笑了。 「冷大爷与其关心我兄长在哪儿,不若先关心关心自己吧你们冷家将这些下作粗浅的手段用在嘉毅侯身上,是把他当成了没脑子的傻瓜是该说你们太自信好呢还是该说你们是作死活得不耐烦了」 「从祖父至我兄长,哪个不是血淋淋杀出来的前程是我兄长对你们太好,让你们忘了他战场煞神之名」 安潇潇笑道「冷大爷,且请吧恕不相送。来日,我兄长自与你好好说道说道今日详情」 冷擎风睁大了眼睛,紧了紧牙根,又怔了怔。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安潇潇一去,那带路的侍婢也有眼色地退去了屋外。屋内只听得到冷雪柔不能自已的抽泣声,芍药立在他对面,神色也是惶急莫名。 若侯爷当真已经看穿他们的伎俩,那他们还有活路么 外人恐怕不知,芍药却比谁都清楚,安锦南是怎样一个人。 她急切地攀住冷擎风的手臂「大爷,如何是好」 冷擎风面色变得狰狞,翻手伸出,一把扣住了芍药纤细的脖子「你还装是你,是你对不对」 芍药两眼睁大,被铁钳一样的大手捏得呼吸不畅,艰难地解释「不,大爷,您误会奴婢了奴婢」 「不是你是谁安锦南又不是柳下惠我大妹死了八年了不是你说,他身边半个人都没有渴了这么久的鳏夫,推给他如此娇嫩嫩的女娃儿,还用了那种剂量的药,他能忍得住能忍得住,除非他、他特么不是男人」 冷擎风面色越发狠厉,心中已经认定,是芍药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冷家。 「我是怎么待你的,你就这般对我芍药,别忘了是谁把你从窑子里赎出来的,又是谁替你摆平了你那烟鬼哥哥欠的巨债」 芍药几欲窒息,整张脸涨的泛红发紫。榻上的冷雪柔不明兄长缘何暴怒,哭声一点点小了去,惊疑地看向两人。 「啊」冷擎风倏然一笑,「我明白了。我特么全明白了。敢情你是琵琶别抱,另拜山头,跟安锦南一条心了」 「你是瞧他身份高贵,容貌又俊,假戏真做,对他有了想头吧」冷擎风望着自己手中紧攥的姑娘,瘦弱的身子秋千般在他手下打颤,他一把将她松开,掼到地上,蹲身下来,擒住她的下巴,「你是怕二妹进了门儿,就不能独占了他你是心比天高,也肖想做他的侯夫人」 芍药剧烈地咳嗽、喘息着,她好想,好想伸手捂住他的嘴,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侍婢虽退到了屋外去,可不代表就听不到什么。即便侯爷看出了端倪,可凭着过去的情分,焉知他就不会回心转意这些年冷家做的混账事还少么一件件,一桩桩,侯爷瞧在眼里,却一件都没与他们计较。说明侯爷还是念旧的。她愿意去求一求,试一试,不求侯爷能放过她自己,至少至少要把大爷摘个干净。 可他芍药仰起脸,痛楚地望向面前的男子。 她自小到大仰慕的英雄,她用十年时光暗恋的男人用冰冷的、仇恨的、轻视的目光看她。他一把甩开她的脸,使她扑倒在地上,用极不屑的口吻啐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做这种春秋大梦」 「安锦南肯将你留在身边,看的是我大妹,和我冷家的情面你什么出身什么姿色你特么也配」 发泄完一腔怒火,冷擎风终于平静了少许,适才的惊急、震怒,于此时纷纷化成无边的恐惧。他看一眼在榻上瑟缩着、疑惑不敢出言的冷雪柔,眉头沉了沉,朝她招手「还愣着作甚还不随我快回临城」 冷雪柔哽了哽喉咙,小声地问道「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冷擎风本来已经平息的怒火瞬时又被这无知的一问燎起来了「你还有脸问没用的东西还不走」 亏得这些年他们这般疼她宠她,紧着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堆给她将她娇养长大,谁想竟是个这般没本事的草包 冷雪柔打小就没看过什么人的脸色,除了安锦南,没人敢给她气受,刚才又被安潇潇吓得不轻,情绪本就不稳,听得兄长如此劈头盖脸的骂她,不由又湿了眼眶,啜泣起来,嘟着嘴巴道;「我做错了什么」 冷擎风哪有时间听她哭哭啼啼,上手把人一扯「给我把你不值钱的猫尿憋回去」胡乱揪住她衣袖就往外扯。 芍药匍匐在地,一把抱住冷擎风的腿「大爷,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真不是奴婢坏事大爷,奴婢对您如何,难道您一点感觉都没有么如今事情败露,侯爷必不会容情,大爷带我一起走吧,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儿求您了」 冷擎风冷冷一笑,提足一脚踏在芍药胸口,「带你走亏你敢想我这些年都是哄你的、逗你的爷从来没真想过接你回家爷对你半点兴趣都没有,懂吗滚」 他使了十足力气,一脚将她踢翻在地,一手携住冷雪柔,一手就去推门。 外面,月明星稀,清风微冷。 门前阶下,一人黑衣长剑,抱臂而立。 冷雪柔认出来人「崔、崔宁」 v第四十章 崔宁转过脸来,朝二人微微一笑「侯爷有命,冷家人等,暂禁于此,不得擅离。」 冷擎风眉头跳了跳「凭什么我们」 「唰」地一声。寒光破空而至,剑芒直指冷擎风颈中。 「对不住,职责所在,还望冷爷莫为难小的。」 四周的窗都敞开着,风不住地灌入进来,吹拂着帘幕,吹开了帐子,露出安锦南极度苍白的脸。 地上摆着几只铜盆,有的装着冷水,有的已然空了。韩妈妈坐在床沿上,含泪替安锦南解开胸前的衣襟。 安潇潇手指发颤,将浸透冷水的帕子递上。 「妈妈,兄长刚才清醒时,喊的是谁」 韩妈妈抽了抽鼻子,将湿透的帕子贴在安锦南肌肤上面,低声道「侯爷喊的,是阿姐。」 安潇潇幽幽一叹「大姐姐她,已经去了有五年了吧兄长他还是放不下」 韩妈妈刚要答话,安锦南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眸中尽是血丝,透着嗜血残酷的狰狞,翻手一掌,将韩妈妈推了开去。安潇潇想去帮忙按住他已来不及,只见他霍地从帐中弹起,抱住自己的头部就向床柱撞去。咚的一声,架子床跟着晃了一晃。他垂头又是一撞,额头很快就见了血丝 韩妈妈顾不上扭痛的腰伤,飞扑上来抱住安锦南的身子,「好阿锦,莫闹,莫闹,莫伤了自己」 听得这声唤,安锦南似乎迟疑了一下。 短暂的失神后,痛楚似乎给了他一丝清明,他太痛了,痛得不想再熬下去 他甩开韩妈妈,避开安潇潇,退到床侧的屏风之后,抱住自己的头弯低高大的身躯。 他蜷缩在那后面,用非常虚弱的声音道「芷兰」 韩妈妈疑惑地望向安潇潇,侯爷在说什么 安潇潇眸子一亮,跺了跺脚,飞快地蹿了出去。 「备车备车」她一路扬声下令,「快取我的帖子」 一路疾行,丰钰从没坐过这么快的马车。 今晚的一切实在太荒唐了 白日才猜疑过安锦南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等着吩咐她做,谁想这一天还没过去,他的命令就来了。 安潇潇深夜造访,要她入侯府为客,这本就无礼至极。更可笑的是,她的家人竟然丝毫不以为意,堆满了笑催促她快去。 他们当真就不怕安锦南藏着什么坏心把她卖了 想至此,丰钰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是了,以她姿色,怕是没人会怀疑安锦南欲对她图谋不轨。便是他真有那心,恐怕这些人还乐不得的要玉成此事,焚香奉果谢祖宗显灵,保佑安锦南瞎了眼,肯把她这个嫁不出的老姑娘收了 胡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丰钰好笑得不行,抬眸见安潇潇神色郁郁,自说了几句「对不住、叨扰「」之类的话后就像得了失语症。 丰钰不由又猜测今晚邀她去侯府的意图。 总不会是安锦南想要香囊了。 这么唐突慌乱给人递把柄的事,安锦南不会做。 那还有什么旁的,能叫安潇潇这般六神无主又非得连夜接她出门 待走入冷风四入的屋中,看到满地狼藉和浑身是水、抱头缩在地上的安锦南时,丰钰心中猜想得到了印证。 韩妈妈乍见丰家大姑娘不经通传就走了进来,眸色凛然一肃,然后不解地看向其后的安潇潇。 安潇潇脸色苍白,有些不安。她朝韩妈妈点点头,忐忑地盯住丰钰的一举一动。 希望她没有猜错,刚才兄长那低低的一声,在痛楚绝望中透出的一点点脆弱的求助,那两个若有似无、难以辨认清楚的字眼,是「芷兰「」,芷兰姑娘丰钰,对吗 丰钰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或惊讶的表情。 她似乎早已见惯这一室纷乱,和如此无助的安锦南。 她缓步朝他走近。 不言不语,伸出双手,试探地从后,按住他的肩膀。 安锦南身子抖了下,睁开赤红的双目,神色狰狞地回眸。 丰钰嘴里轻轻哼出一节小调,慢慢的,慢慢的用手滑过他的臂膀,一点点的凑近他的脸庞。 韩妈妈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v第四十一章 侯爷在看清来人的一瞬,似乎怔了怔。 丰钰哼着小调,用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额角。轻柔得像花瓣划过湖面 安锦南不住打颤的身子几乎一瞬就平静下来。 他轻轻地靠在身后女人的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隆一十八年。夏末秋初。 暴雨数日不歇,听闻太行山下已有民庄被山洪冲垮。 天空被生生豁开一道口子,那雨像是落得永无尽头,要天长地久的滂沱下去。 安锦南只着中衣,头上未戴斗笠,也未打伞,浑身湿透,直挺挺跪在储秀门前。 高大威严的朱漆大门,阻隔生死阴阳的两端。雨落在他面上,像弥补他哭不出的泪。 丰钰撑一把油纸伞,无言立在他身后。 他跪了有多久,她就守有了多久。 雨点砸在地面上,来得太急、太凶猛,远看地面腾起一片氤氲的水雾。 她和他均是一言不发。 一旁宫人撑伞来去,司空见惯般,没人朝他们望上一眼。 他已跪了两天。 无力回天,唯余深深的懊悔和浓重的痛楚,伴随苟存人间的落寞之人,祭奠一点无用的忧思,奉上自欺欺人的对来生的祈愿。 一墙之隔的储秀宫正殿之中,丽嫔才晋淑妃不久,连自己的册封礼都来不及出席,身穿华贵宝衣,佩朝珠凤冠,怀抱册宝如意,苍白枯萎地仰面躺在紫金镶嵌的楠木玄棺之中。 他们都知道。 人死如灯灭。 不存在什么天上有灵,也没什么轮回往生。 凯旋而来,喜悦回京,得到的尽是噩耗。尚要眼睁睁看着这世上他最后一名血亲在面前死去。 而他连眼泪都流不出。 天色渐渐黯淡。丰钰揉揉酸痛的小腿,靠在宫墙上稍稍撑了撑已经麻木的腰。 小伞根本经不过狂风暴雨摧残,连她身上也湿透了,抬手整了整衣摆,再回眸,前面那跪得直挺挺的人不知何时栽倒入水中。 丰钰丢开伞,快速去寻了两个小监过来,合力将安锦南扶回武英殿。 丰钰依律将详情传报上去,皇上来瞧过一回,太医煎了药喂下去,吩咐晚上要加倍细心看顾,免他高烧烧坏了神智。 殿外还有旁的宫人,是后来戚总管从内务府调过来的,因皇帝未曾收回成命,安锦南似乎又不大反感丰钰的侍奉,便仍留她在此。 一开始接了这差事,她其实是有些怨的。盼着他快快好起来,只为能早早回到自己宫里去。 后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传说中脾气古怪的嘉毅侯,出奇的好说话,更衣梳洗能自己处理的绝不劳烦她,两人之间很快达成互不侵扰的默契,她可觑空做她自己的活计,他也不需人时时在前端茶递水。 不能否认,这几日的武英殿生活,比在后宫每日的勾心斗角战战兢兢要轻松许多。 可她仍不敢怠慢。 毕竟是皇亲国戚,宫内宫外无不牵连,生来就在这富贵如云的锦绣堆中,要护住这人上人的位子,少不得心有阴私手染鲜血。 她从不天真地认为,任何人是简单的 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没注意到他何时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望着那重云般的帘幕,眸底映入宫灯的绯红。 脸上染了不自然的霞色,衬得他似醉了酒。 可眼底泛青的颜色,发白干裂的嘴唇,无不昭示他的虚弱。 丰钰不经意地回眸,对上他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略吃惊地朝他走去,「侯爷,您醒了」 安锦南目光毫无焦距,瞳孔微张,素来冷硬的面容忽地扯出一抹让她倍感陌生的笑容。 「阿姐,你来了」 丰钰脚步一凝,下意识喊他「侯爷」 安锦南嘴唇扁下去,笑容变作可怜兮兮的委屈。 v第四十二章 「阿姐,阿爹阿娘的死,真的与我有关吗聪儿和六皇子的死,也是因为我吗」 丰钰抿了抿嘴唇,眸色有些慌乱。 有些话,她不能听,也不想听。有些事,不是她这个身份应该知道的。无论此刻安锦南将她错认了谁,这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丰钰连忙道「侯爷奴婢去帮您备沐浴的水来。」 她脚步回转,正要离去。衣袖倏地一紧,回眸,安锦南已至近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带。 「不要阿姐不要走,我,我」 他忽然弯下身子,张开手掌按住自己的头。 「痛,好痛阿姐,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丰钰立在那,手足无措望着一面抱头打滚,一面哀求她不要离开的安锦南。 自私冷酷如她,明知迅速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或是直接请了太医过来,将事情彻底甩脱。可双脚不知为何,似被紧紧地钉在了地上,挪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 声响似乎惊动了外面,小宫人在外怯怯地喊她的名字。 「芷兰姑娘」 「无事,侯爷梦魇了,你们退下」 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把话利落的说完。回过身,弯腰去扶安锦南。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有些粗糙的手掌紧紧箍在他胸口。 「别走别走」 丰钰垂下眼眸,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不走。」她温柔地安抚,好容易将他高大的身子扶起,移向床内。 安锦南与她并坐在床沿,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姐痛」 丰钰指尖动了动,僵坐在那,等他再三喊了几声,不知所措。 迟疑地伸出手,试探揉了揉他的额角。 许久许久,安锦南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她衣摆,又不安心,又有点依赖,就在她不轻不重的揉按中,缓缓地睡着了 时移世易。同样的两个人。 她坐在那儿,任男人将长发披散的头颅枕在她窄瘦的肩头,双手抚在他鬓上,一面哼唱着小调,一面用已养得细腻白嫩的指尖按揉在他额头两端。 安锦南昏昏沉沉之中,恍似嗅到一缕极淡极绵又极熟悉的清香。 如兰似麝,又非任何他常燃的那几样香料,清甜中有些苦涩,像是甘草、秀木,似乎令他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明。 隐约中,大抵猜出了身畔是何人。 可心底最深处那不可示人的角落,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一点点在蚕食他的理智。 这样很舒服。很安心。 他没有睁眼,在她肩窝上寻了个更为舒适的角度,呼吸变得愈加舒缓、绵长 丰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片,抬头看向帐外。 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视着她。 她能明白韩嬷嬷的顾忌。 在人前全没干系的两人,突然如此亲密地贴合一处,她还甚是手法娴熟地缓了他的痛楚,于谁瞧来,这都有些匪夷所思。 安锦南这病症是旧有的,依她从太医处打听来得知,似乎是种心病。他幼时应是发生过某些惨事,在记忆中遗留下创伤,每每想及,就会头痛不已,遇到极伤心的事时,还会发狂失智。 这病一直隐瞒得极好,他常年带兵打战,自是不能轻易将弱处示人,从前宫里有太医替他调过某种药,能极大的减缓痛楚,可也会对神智造成一定的损伤,每服过药后,人就昏睡无力。 安锦南是个极要强的人,向不许自己虚弱至任人宰割。故而那药一直弃之不用,束之高阁,这头痛病竟再没旁的法子缓解。 那日偶然在武英殿撞上他发病,她试之以捏拿之法,熟料竟有成效。安锦南那阵子伤怀淑妃仙逝,常发旧疾,丰钰得知他隐疾却能保命至今,多也源于那些日子她于他的助力。 不曾想,辗辗转转到数年后的今时此刻,她还是逃不离这伺候人的命运。 丰钰唇边噙了抹苦笑,手腕已经有点酸痛了,她将手稍离他鬓边,才活动了下腕部,他就蹙了蹙眉头,扭了下身子。 丰钰无奈一叹,伸手扶住他,将他缓缓放倒在枕上。 两手不敢离开太久,很快又按抚住他的眉心。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 安潇潇朝韩妈妈打个眼色,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v第四十三章 门闭合上了,窗也小心地从外关上。屋中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丰钰手酸极了,她还有自己的心事。明日段家上门,还有一场大戏等看。且 她看了看熟睡的安锦南,有些哀怨地想道,自己若今晚整夜不归,怕是丰家无人能睡得着吧他们会如何猜度会是怎么样的兴奋 他家嫁不出的老姑娘深夜往嘉毅侯府赴宴,还彻夜不归 明日来试探她的、敲打她的,必会有好多的人。 想到这里,丰钰觉得此刻更头痛的是她自己。 晨间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纸,一束束洒向屋中。 宝蓝色长绒的团花地毯上遗留的水渍已经擦拭干净,昨夜的狼藉乱相,和他隐秘的痛楚和不堪,没留下半点残迹于人前。 安锦南双目清明,睁眼凝望帐顶。 重云帷帐中,他独一个儿,仰面躺在那里。 昨晚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梦他已做了数年,本是不陌生了。 他原猜想,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苦,才不得不靠这可笑的幻像聊以慰藉。 可昨夜那梦中,他看见的再不是那看不真切的面容。 那人在他背后,冰凉的指尖从他肩头抚向他胸口。他茫然回顾 「侯爷」 略低沉的,清冷的女声。 面容沉静的,不惊艳也不动人夺魄的清秀脸孔。 长久的绮思拨开迷雾。 他清楚看见她的脸。 丰钰 是她。 丰钰。 头还有些痛,可以忍耐的程度。安锦南试探坐起身来,一只墨绿色的绸袋从胸口滑落到床铺上面。 散开抽绳,一只绣金丝火凤的香囊落入视线。她没有添上花枝蔓草,用赤色金线绣了一团团火焰,绕过凤凰周身,不留痕迹地衔接了上面的裂口,并自然并和了那抹红痕。 这只凤,在她手指针线之间浴火重生。 可逝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了。 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幽幽沁入鼻端。安锦南眸子闪了闪,将香囊握在手里,凑近 原本的淡淡遗香中,夹杂一抹微苦似甘的冷冽清香,他闭上眼,掩住眸中起伏的波澜。 起身,将香囊收入腰间,披了外氅,又恢复了往日冷郁模样。 昨晚不堪回首的脆弱无助嗯,定是源于冷家用在他身上的药吧 非是药力缘故,他怎可能丢脸至此。 「侯爷。」崔宁的声音,自外面窗下透进来,「冷二姑娘昨夜受惊,此刻发热不退,冷大爷想求侯爷准许,请郎中前去诊治。」 安锦南勾了勾嘴角,噙了一抹冷嘲。到这个时候,冷擎风还不死心,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冷雪柔坐在书房柜后的榻上,已有五六个时辰。 初被幽禁时,她哭闹过,强闯过,怀疑过,挣扎过,无用。 是被兄长冷擎风一个耳光扇得清醒了。 然后从冷擎风和芍药的只言片语里,明白自己是何处境。 她要如何相信,这个与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现实 家人对她的疼宠原来别有用意 亲娘安排的这趟出行原来是并非是要成全她的痴心,他们当她是颗棋子,是用来笼络嘉毅侯,延续姻亲关系的工具 在计划失败阴谋败露后,兄长向来温和宠溺的脸原来可以变得这样狰狞。 温和慈爱的家人,原来有这样陌生冷酷、自私无耻的一面 姐夫该会如何想她 v第四十四章 那么多年的相思、痴恋,深埋在怀不敢倾吐的少艾之心,尽数被这下作龌龊的阴谋污染。 她再也没办法坦然地与姐夫撒娇痴缠,再也没面目顶着一张与姐姐肖似的脸接受他柔和凝视。 这是为什么 是这个世界疯了,他们疯了还是一直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 她睁大双眼,已经哭不出眼泪。 自我怀疑和对这世界的深深恐惧淹没了她。 门外传来锁链被拉扯的声音,冷擎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芍药眸子亮了一瞬,那光彩又很快熄了去。 是侯爷来了。 却不是为解救她而来。十余年的贴身相伴,十余年的虚伪算计,至此时,将被一一清算。 安锦南身穿玄色银线流云纹箭袖袍,高大身躯背后是茫茫晨曦,他自门外缓缓步入。 屋内重新恢复了半昏半明。安锦南立在那,容色有些模糊。 冷雪柔第一次不敢上前娇声喊他「姐夫」。 她站在书柜旁,双眼通红地遥遥望他。 他冷峻威严,面无表情。视线淡淡的,从她身上掠过,没有停留,哪怕一息。 冷擎风勉强堆起笑容,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侯爷,是不是有何误会二妹恐着了风,您看,可否容我先行带她回府延医诊治」 安锦南朝他看去,挑了挑眉。 嘲讽意味十足的一瞥,叫冷擎风尴尬地闭了嘴。 芍药这些年在安锦南身边,对他极为了解,安锦南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他永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他会下令禁人,说明有些事,容不得反口,也没机会反口。 然他对冷家慈悲多年,便是无望,也必得拼死一试。哪怕自己逃不脱,至少至少莫牵连了大爷。 她拖着酸软的双腿,膝行到他面前,仰头哀求「侯爷,所有事均是婢子一人所为。是婢子心痛侯爷,不愿再看侯爷孤苦,您身边怎能永远无人照顾」 她指着冷雪柔道「且二姑娘痴心侯爷多年,侯爷当真看不出么侯爷待二姑娘自来不同,是婢子错了心思,以为侯爷顾及名分辈分,才不好开口提亲。是婢子糊涂」 冷雪柔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如何辩解,她怔怔听芍药代她诉说情意,只觉整张脸火辣辣的,如被火焰灼烧。 她心中久藏的企盼,毫无尊严地被人揭穿。 原来这种感觉,并非如释重负。是如此的羞耻。 安锦南没有看她。他狭长的眼眸半垂着,嗤笑一声,走到桌旁,坐入椅中。 冷擎风抿了抿嘴角,从芍药适才朝他抛来的一眼当中,他已经察觉了她的意图。 既然有人愿意做这替死鬼,何乐不为 冷擎风装作大骇的模样,跳起来指着芍药骂道「竟然是你你这无耻贱婢,侯爷的婚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贱婢子做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拿姑娘的清白和侯爷的声名开玩笑」 「侯爷,这贱婢好大的胆我就说,侯爷待我们向来仁义,怎可能无故关押我等在此原来是此婢从中作梗。侯爷,您」 他话没说完。门被从外推开,崔宁手捧书册、信件等物从外步入。 安锦南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十分疲惫地闭了眼,下令「叫他自己看。」 崔宁应命,朝冷擎风拱了拱手「冷爷,请过目。」 冷擎风一头雾水,取过一张半旧的纸扫了两眼。 只一瞬,他就变了脸色,声音发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侯爷」 崔宁温笑道「冷爷拿的这张,是您六年前用侯爷名头强夺的那间酒楼旧主人写的陈情书。上面有签押和手印,另有人证物证等,您若欲见见,这便可以喊进来与您过目。」 「不可能」冷擎风声音拔高了少许,恶狠狠地攥皱了那书信,「你胡说,我何曾做过这等事」 崔宁微微一笑「无妨,冷爷先瞧完再论不迟。」 冷擎风心脏扑通直跳,脸色难看至极,他飞快抓起桌上那些册子,越看越是心惊。 崔宁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他拿起哪样,便与他口头做出相应解释「这是冷家假作侯爷名帖和印鉴,写给临城知县,为冷家亲眷索要官职的私信。」 「那是强夺临城北山玉矿开采权的」 「强买良家女子的」 v第四十五章 「因与临城长铺争夺生意而谋害人命的」 「借侯爷生辰、侯夫人生辰等名头与人索要孝敬银两的」 「冷二老爷参与前年赈灾贪墨的」 「拐卖良家妇孺三十余人,强迫其在冷家名下的百花楼接客」 「虐仆致死,因惧其亲人告发而灭其满门」 「冷四爷当街纵马踏伤人命」 「冷爷舅兄因私愤火烧广慈寺,冷兄出面贿赂威胁官府」 「你住嘴」冷擎风脸色发白,惊惶得没一丝血色,他瞪大眼睛扶住桌案,伏低身子凑近安锦南,「侯爷,这些都是假的,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们冷家,想要借用我们冷家以打击您啊侯爷,他们这分明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芍药目光紧紧盯在那些账册和书信上,耳畔听得崔宁一桩桩的细述,她的眼眸越来越暗,最终在冷擎风说出上面那番话时,闭起眼睛苦笑了下。 时至今时,大爷还未看明白吗 侯爷发作的,不单是昨晚的事。 侯爷容忍冷家这么久,纵容他们在临城日益壮大,对他们所行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由得他们去猜疑他是不是真的对冷雪柔有什么,让他们越发疯狂、膨胀,妄想更多 然后,他居高临下,挥袖打破他们的美梦,踩踏他们的痛处,让他们辨无可辨,逃无从逃,俯瞰他们做戏、哭喊、讨饶,从他们眼前夺走一切,叫他们悔不当初,万劫不复 她仰头望着安锦南。唇边笑容越来越深,她听着冷擎风的哭喊和辩解,撑起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从后轻轻环住他的臂膀。 「别求了」你看不见他眸底的不屑么 「大爷,别说了」你到现在还妄想能全身而退 「滚」冷擎风厌恶地甩开芍药,将她推倒在地,用足尖狠狠地踢她,「我与侯爷说话,你这贱人拦着我作甚非是你自作主张,胡乱插手侯爷的事,侯爷哪会误会我们」 他面目那样狰狞,下手时不留半分余地。芍药身上剧痛,咬住下唇,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大爷」她声音听来悲欲啼血,苦苦哀求「别再如此留点尊严给您自己吧。奴婢会陪着您,生也好、死也好,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冷擎风一脚踏在她胸口,弯腰扯住她的头发,俯下身来,用赤红的眼睛看她「你他妈在说些什么是你做错事,你自己去死我为什么要与你一个贱婢同生共死,你算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去,堆起谄媚的笑「侯爷,这贱婢胡言乱语。这些事这些事是有心人栽赃啊还请您彻查,莫着了小人的道儿啊」 安锦南揉揉额角,头还隐隐发痛。 他不发一言,指尖点在桌面上,有节奏的轻轻敲击。崔宁上前一步,阻止冷擎风对芍药的踩踏,蹲身扶着芍药,劝道「佘姑娘,您还要继续包庇这人么」 芍药嘴角溢血,别过脸去,不发一言。 崔宁起身,从桌面上抽出一沓发黄的信笺,递到芍药面前。 「你要不要打开看看」他轻轻拨拉那些纸页,颇感慨地道,「这些年他递过来的信以你的谨慎,便是不烧毁,也必会撕烂,不留痕迹。可你没有,你一张张的,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藏在床后的墙缝里,从京城一路带到盛城,每晚都要拿出来看许多遍」 芍药眉头动了下,含泪转回头来。伸手想来夺过那些书信,可手臂剧痛,指尖冰冷,没一丝力气。 「你真是痴心,为着他一句话,你就这样白白等待了十年。」崔宁将信推到她手里,悲悯地道「事到如今,你还妄想替他担下罪责,与他同生共死,可他是如何待你他辱骂你,轻视你,殴打你。佘姑娘,值得么」 冷擎风咬牙切齿「什么信件这不是我写的」发狂般要来抢夺。 芍药被他一撞,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他卷起那些信纸,撕得粉碎,扬头洒了芍药一身,「你这贱婢,与人勾连,还要嫁祸栽赃与我,你以为侯爷会信」 他状若癫狂,重新扑向桌前,满脸堆笑「侯爷,您别听这贱婢胡说,我可不曾吩咐她做什么,我」 崔宁冷笑「冷爷真真独具慧眼。这些书信,您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就知其中内容是栽赃您吩咐佘姑娘做事」 冷擎风愣了下,神色慌乱,仍胡乱地找借口「这这有什么难猜侯爷,您别信她,我没有做过,这都」 「够了」 一直不曾一语的安锦南,蹙眉喝断了冷擎风的辩解。 他揉揉眉心,负手站起身来。 「冷擎风,不必装疯卖傻。」 他指了指桌上那些东西「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无需再辩。便是什么都无,我想你死,你尚有活路」 冷擎风眸子转了转,喉咙发出粗粗的喘声。他还想抵赖,想辩解什么,安锦南一眼扫来,才勉强闭住了嘴。 安锦南凑近他,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留你们至今,是因我平生不能没有污点。没把柄在手,皇上安敢撒手放我兵权」 这话用了极低的音量,安锦南的表情云淡风轻,听在冷擎风耳中,却是最可怖的催命咒符。 安锦南敢在他面前说,就定有把握叫他无法泄露出去 v第四十六章 他睁大了眼睛,无边的惶恐令他整个身体不能自抑的发起抖来。 「如今,我回归乡里,离京避世,你们用不着了。」 他嘴角噙了抹淡淡的笑,抬起头来,朝那边的冷雪柔望了一眼。 「就凭此等货色,妄想与我安锦南为妻凭她愚不可及,凭她肖似冷氏」 他嗤笑「冷氏,端柔贤淑,为贵女典范」 他笑得弯起眼,连连咳嗽了几声。 「出于偏壤小城,身为小吏之女,粗鄙无知,蒲柳之质。淑女贵妇可笑之至」 「听任谗言,乱服禁药,置我安锦南子嗣夭折而亡,你们」 那笑容倏然冷下去,眸子因痛楚,霎时变得赤红如血。 「该死」 薄薄的唇间迸出这句,带着咬牙切齿,入骨的恨意。 幼子夭亡的画面,如尺锯般割裂他的头颅。 他闭上眼,冷汗层出。 冷雪柔僵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颤颤的紧了紧交握的双手,泪水涔涔而下。 「姐夫」这不是真的。 姐夫与姐姐琴瑟和鸣,从无龃龉,是她亲眼所见。 甥儿夭折,分明是意外,与姐姐和冷家何干 她不信,她不敢信。 听见她的声音,安锦南张开眸子,厌恶地低喝「崔宁」 崔宁垂首应「是」,听他用无比冷酷的声音下令「冷氏借用本侯名头,为祸乡里,雄霸一方,今,本侯亲自彻查清楚,决心大义灭亲。」 「通知官府,封锁冷府,依律论罪。」 「不」冷擎风睁大眼睛,快步朝安锦南扑来,「你你这是诬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服」 安锦南避过身子,崔宁自后跟上,一掌拍在冷擎风左肩,翻手将他擒住。 「冷擎风,事败后畏罪自尽。」安锦南轻瞥冷雪柔,笑容残酷冰冷,「冷雪柔,因年幼无知,可免连坐」 冷雪柔不解地望向他,泪水朦胧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分明。他是说,会饶恕她是么 他终是不舍得她,对不对 安锦南一字一顿道「将其送往广慈寺出家,赎其全族罪业。此生,再不要让本侯看见这张脸。」 冷雪柔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安锦南没有理会她,转头看了看芍药。 芍药神色哀婉地委顿在那里,一地碎屑,是她被爱人凌迟成片的真心。 安锦南轻笑一声「既你如此痴心,本侯成全你。」 「本侯近来饲养西域白狮,胃口极佳。你二人一并葬于狮口,岂不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全了你的痴情」 「不不我不要侯爷,饶命,我再不敢了」冷擎风再也无法强撑,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行去抱安锦南的腿,尖声哀求「侯爷,都是这贱婢,是她一厢情愿我不要死我不要喂狮子侯爷,看在大妹份上,看在爹娘份上,侯爷,我们是一家人啊,侯爷」 他没能靠近安锦南,被崔宁死死钳住。 安锦南面沉如水,屋中聒噪得令他头痛。 他负过手去,没有再看狼狈的三人一眼。推开门,迎着刺目的阳光,缓步走了出去。 丰钰回到丰府时,已近天亮时分。匆匆梳洗睡下,不足一个时辰,就被窗外笑语声吵醒。 她向来浅眠,多年宫婢生涯,耳聪目明是必要条件,外头那说话的人虽是笑着,用词也客气,「大姑娘回得晚,是该多歇会儿,且莫慌着进去传话,太太们都能明白,稍待会儿不怕的。」可若真不想吵醒人,不至特特走到她窗下扬声说这许多。 丰钰闷着一口气,心知这是丰府素来的毛病。说是规矩大,那只是对几个掌家管事位高权重的人而言,二房向来不受待见,连她爹丰庆在内,东府这头的人对他们向是敷敷衍衍。 门外廊下来的是周氏身边的周婆子,虽说是个下人,奈何辈分在那,又帮着周氏管着一摊子事儿,是极有体面的。丰钰就提了声音道「是周妈妈来了烦请稍待,起得迟了,叫周妈妈笑话。」 那婆子眉开眼笑,忙把小环一推「好姑娘,快去服侍。」回身见小丫头捧了盥洗的器皿来,抢着夺了热水,亲替丰钰捧了进来。 「是老婆子来得不该,可不曾扰了姑娘吧今儿这天气稍凉,姑娘仔细多穿着点儿。」 丰钰怎好叫她服侍,作势斥了小环几句,请她安坐在稍间炕上吃茶,自己转去净房洗脸洁齿。 才坐到妆台前,周婆子便自告奋勇替丰钰梳发。让了两句客气话,推脱不得,丰钰也便受了。 v第四十七章 梳的是随云髻,头顶盘旋反拧成三层小髻,用珍珠嵌祖母绿的璎珞点缀其间,发尾拢成发辫,手艺确实是好,衬得丰钰愈显清爽明媚。忙笑着谢了,赞了手艺,又叫人装一盒酥酪给她拿着,哄得周氏欣喜不已。 丰钰走入上院时,小丫头们正在东屋摆饭,丰大太太、三太太、周氏、另有一个族里的五婶娘在炕上坐着,丰钰进屋行礼,那五婶娘大惊小怪地过来相扶,一脸堆笑地打量她,不住赞道「我们大丫头生得俊,又是端庄大方,怪不得招人疼」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丰钰暗忖该与昨夜嘉毅侯府有关,可人家并未指名道姓的攀扯,自己也不好解释,佯装羞涩道「不敢当」,被周氏拉着在丰大太太身前坐了。 还未说话,便听外头丫头传报,原来几个姑娘也来了。 丰媛、丰妍、丰娇一并进来行礼。丰钰抬头,就见丰媛两只眼肿得厉害,明显是夜里哭过。她不动声色与她们寒暄,笑闹一阵,周氏就把话题拉回正轨。 「大妹妹,昨儿安五姑娘怎那么晚找你吃酒可是有什么喜事」 深夜邀人过府,这是极无礼的事。 可谁敢指摘嘉毅侯府的姑娘无礼故只有旁敲侧击,从旁打探。丰钰嗤笑一声,掩住了嘴,「她呀,别提了,大嫂子。」 声音放低几许「还不是昨儿宴上吃多了几杯,借酒闹小脾气,心里不自在,找我过去说话解闷儿的。」 那安潇潇才多大十四五的姑娘,再能说会道,还不是个孩子仗着小姊妹间情谊深厚,许是闹过了些倒也罢了。 几人虽不尽信,却也不好拆穿什么。从始至终安潇潇和丰钰都不曾将她二人的友谊牵扯到安锦南,只言片语都不曾提过,周氏不好直问侯爷,笑着搂住她肩膀,「大妹妹,你跟安姑娘怎么那么亲昨儿打听她可一直住在盛城祖宅,你入宫前可没结识她吧难不成你们是通过旁人认识的」 一屋子人面上含笑,眸子齐刷刷望向丰钰。 丰钰摆了摆手;「也是凑巧,替祖母去寺里布施香油,偶遇了五姑娘,说几句话,十分投缘,这才互通往来。」 抬眼见小丫头摆饭上来,便不说了,引得众人心里百样疑团,却不好追问。 众人上了桌,五婶娘不住拿眼打量丰钰,见丰钰和几个姑娘站在长辈身前布菜添汤,规矩极好。又细看她身形腰腹,面相肌肤,朝丰三太太暗暗打了个眼色。 待下人通传说段家老爷到了,丰钰才得空从上院出来。 几个小辈皆不在了,丰大太太几人方问那五婶娘,「如何」 五婶娘抿嘴一笑「我原以为是个黑瘦干枯的奴才相,哪知闺女文文静静,这样秀气瞧身形也是个结实好生养的,有眼色,会来事儿,可不像没人要的。」 「且放心好了,这事儿包我身上。」 丰三太太还有几分忧心,「大嫂,这丫头婚事你可确定做得主别咱们费心巴力给她寻了好出路,将来却给二房埋怨添堵,毕竟向来没有插手隔房儿女婚事的例。」 丰大太太瞟了眼她,笑道「瞧你说的,隔房就不姓丰了都是自家孩子,娇丫头将来亲事便不用我帮忙相看」 丰三太太讪讪笑了。 她和闺女丰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没个顶天的男儿可依,万事还不得靠着大房将来丰娇谈婚论嫁,可不就得靠大嫂替她出面打点 因丰凯不在家中,来的又是段家二老爷段敬,丰庆只得顶着一脸伤去了外院接见。 脸上被女人抓出来的三道疤痕极为明显,只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是怎么来的。段敬心中暗骂丰庆无用,沉着脸将他从盛城府衙得来的消息说了。 丰庆愧疚得抬不起头,听段敬道「四妹已亡故多年,又是外嫁女,原本此事我不该过问,可既官府寻到我头上,那些个原来知情的管事也都出自我段府,这事儿我如何得来与你询一询,也好回话给人。」 丰庆连连道是,亲捧茶奉给舅兄。 段敬淡淡捏着茶碗,并不饮用,虽不至声色俱厉地质问,脸色却也绝不好看,「近年两家情境彼此明白,来往少些,也是不愿瑞纯你难做。如今话已说白,我托大喊你声妹婿,你若还认我这舅兄,且听我一劝。」 丰庆垂头丧气地应「是」,摆出虚心听教的模样,段敬道「其一,钰儿议亲在即,择婿贫富不论,人品须佳,不可轻贱了丫头,委屈了她。其二,四妹的陪嫁田庄、铺子、珍玩、首饰、用具、摆设,皆有册可查,不论用什么法子,如数追讨回来,给丫头陪嫁。」 丰庆哽了哽喉咙「这」 「客天赐害命谋财,害的谁的命,自有苦主。这所谋之财,乃出自我段家。且有四妹家书为证,言道将来嫁妆如数陪送嫡女,换句话说,这谋财案的苦主,乃是钰丫头。她这些年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我想你为人亲父不会不知。当奴为婢受尽凄楚,莫叫孩子回了自家,还给至亲冷落,受了委屈。」 「瑞纯,你聪明一世,可别在这小节上犯了糊涂。我与刘知县有些私交,一再嘱咐勿将这丑事传扬出去。客天赐入了大狱,你本就受累,莫再叫这丑事闹得尽人皆知,咱们这把岁数,活得不就是张脸面你还有两个儿子,若为这点子银钱毁了前程,你思量,是值当不值」 见丰庆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心里叹了一声,声音放柔几分,低声道「若无法尽数追回,差几许,你跟我传个话,我替你添补些许何妨只当我做舅父的对孩子的一点疼爱。不能叫你这当爹的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不是」 说得丰庆简直无地自容。他为人亲父都未曾替儿女着想,倒是人做舅父的大方敞亮。人家亡妹的遗财被他继室谋去,换做旁人,还不气得打上门来,段家却从头到尾都不曾气急败坏的骂他一句。 丰庆自来最好脸面,段敬几句话一劝,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时觉得自己教妻无方,一时懊悔自己为父不慈,暗暗决心,必要将这窟窿逼着客家给补上。 屋外,丰钰在廊前与随段敬而来的段清和说话。 因昨日小宴邀了淑宝两姊妹,段清和的话题就围着宴会展开,与丰钰说起了近来最流行的折子戏。 「早想一睹盛城名家季如梦的风采,只是远在临城,总是不便,表姐若得空,何时家里头唱堂会,一并叫着我」 他眉浓目明,面容俊秀,立在廊下笑语宴宴,颇有几分英俊风流。 待屋里头说完了话,丰庆喊她进去,丰钰才朝他点点头,越过他走到门前。 段清和就在这时俯下身来,凑在她耳畔低低地道「将来谁要欺负了表姐,定要与我说,我替表姐出气。」 热气喷薄在耳后,只一瞬。不待丰钰不快,他便重新站直了身子,仍是温润带笑的一张脸,恍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话里的意思却很分明。 v第四十八章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知道客氏做的那些事。 如今他爹上门来替她主持公道,他也愿出一份力,为她护持。 可是想到在段家之时,二舅母对自己的抗拒和防备,丰钰心里仍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归根结底她心中最疼的只有她自己,她不会准许别人有机会给她受委屈。如果有,那便只好双倍还回去。 今日的西府上院注定又是一场喧闹。 侍婢们对于主母客氏的哭闹已经麻木,近来可惹她情绪的事似乎太多。 关起门来,无从得知夫妇二人说过什么。只一会儿,就传来了尖声的哭喊。 下午,魏嬷嬷往东府寿宁轩找了一回丰钰。 「老爷将库房钥匙收了,言说今后诸事不准太太插手。依稀攥了一大把的票子,说是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钱的契据进去时,见屋里乱糟糟的,箱子柜子都翻在地上,首饰盒子洒了,一地的珠玉」 「老爷叫人套车,这会子正往客家去。太太给禁在屋里,才闹着要投缳自缢,给杏娘死死抱住了腿惊动了东府的太太奶奶们,都过去劝了觑空来回姑娘一声」 惊动了东府,客氏做的那些暗事可就藏不住了,丰钰很期待,想知道这回众人该如何替客氏描补,如何继续粉饰太平。 嘉毅侯府,后园的哭声惨不忍闻。 冷雪柔浑身打颤,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去听那令人胆寒的声音。 安潇潇立在门前,同情地望着她。 待声音歇止,才命人上前架住冷雪柔的身子,下令「即刻送冷姑娘至广慈寺。」 冷雪柔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经过昨夜今晨,她从失落、不知所措,到如今不得不认清现实。 原以为自己心死了,就没什么不能承受。 可在她即将被拉出书房的一刻,她瞥见安潇潇看她时同情悲悯的目光,她忽然觉得不甘心。 她剧烈地挣扎,嚷道「我要见姐夫」 「你觉得,兄长还会见你」安潇潇叫人将她放开,屏退众仆,扭住冷雪柔的手,低低劝道,「不要执迷不悟。兄长还留着你的命,他已经足够慈悲。不要再惹恼他,他本不愿做绝。」 冷雪柔用仇视的目光瞪向她,尖声道「凭什么我何须他慈悲饶恕我只是恋慕他,便是错了吗便是犯了死罪」 冷家在外所为,她一无所知,被家人当成用来巩固势力的工具,难道是她愿意的吗便是兄长有错,改过便是了,缘何如何绝情 安潇潇面容平静,樱唇轻启,「是。」 「你从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你将兄长对你的照顾当成你嚣张跋扈的资本,你行事无礼,任性乖张,目中无人。你即便不曾犯过命案,可你手底下难道未曾沾过任何人的血冷家因虐致死的那婢女,难道不是你房里的人」 冷雪柔摇头「我怎知仆役们下手会那么重我若早知」 「不,你不单只害了她。动辄迁怒婢女仆从,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你家人纵由你,看不得你委屈,那些被你推出去的下人,你可知他们命运如何」 「我我怎么会知道」冷雪柔不认命地咬住嘴唇,眸子里盈盈闪动着不认同的倔强,「我随手打发掉个奴婢而已,难道服侍过我的人,我就要负责她一生」 「为人之主,自然就要护着自己手中的人。」安潇潇摇了摇头,「也罢,我与你说这些何用你永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冷雪柔讥讽地笑道「我自是有错的。错在我痴心错付,看错了他。若他非是如此假情假意相待,我何至今日」 想到那些温暖甜蜜的回忆,再对比今日凄凉羞耻,她就浑身的不自在,难堪、痛楚,恨透了那无情的男人。 「唉,罢了。」安潇潇眸中的悲色散了,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如今你只记得恨,不会记得他待你的好了。」 「他如此身份,用得着在你一个小丫头身上用心可他偏用过心,甚至不久前,还亲自去了临城,只为贺你生辰。」 「你以为是他打碎你的幻想,践踏你的真心,不是的是你从头到尾的大错特错,是你辜负了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到如今你还不懂,他对你从不是男女之情你若有心,根本就不会忘却,可你忘了,你忘了那个只在这世上活了一年余就夭折的甥儿。」 「你与他同月同日的生辰,甚至外貌肖似至极。他在你身上看见自己孩儿的影子,他要如何不对你好」 「你经历过眼睁睁看着自己骨血被折磨致死的残酷过程吗」 「你这张脸,是他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念想是你生了那不堪的妄念,动了你不值一钱的感情,生生粉碎了他心里最隐秘最珍贵的东西」 「可你不记得了,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的是什么你索取惯了,被人纵坏了心性,你忘却他经历过什么,忘却那个比你只小几岁的亲外甥你不记得那孩子左边脸上与你一样的梨涡,不记得当他悲痛欲绝时,痴痴望住你的脸一瞬不瞬的一看就是整天」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心也是软的。他纵使从未满意这桩婚事,也一样因私利利用过这段婚姻,可该给的荣宠、尊重,他一样都不曾吝啬过。」 「尤其对你,冷雪柔」 「你顶着这张脸,做着多么丑恶的事啊你为什么不将你那不堪的心思藏住你为何这样残忍,任他们无耻的利用你,去恶心他」 「你能想象你自己一直当做孩儿般呵宠的人,想与你做那等无耻之事么」 v第四十九章 「你能想象在他知道他的孩子的死,是因冷家太太送来的那些生子偏方时,他心里有多恨吗可即便如此,他都不曾对你亏待过什么。」 「你没资格抱怨。你该庆幸。庆幸他还残存几分理智,知道你们是被人蒙骗、利用,这才没有立时叫你满门血偿」 「其实这些年,你变了模样,早就不似那孩子了。他对你的好,只是习惯而已。多年不见,他还记得你幼时曾与他的慰藉,愿意为你奔走一回临城,陪你过生辰,哄你笑一笑,了却了心中最后一点念想罢了。」 「冷雪柔,如果你不曾来这一趟,可能,他会放过你们,也未可知呢。」 安潇潇说得太多,觉得喉咙都有些干痛了。 而对面的冷雪柔,一脸的怔鄂,以为已经干透的眼泪,重新密布面颊。 旧年回忆,确实被她遗忘了太多太多 幼时在嘉毅侯府的日子,只记得那些欢快的,幸福的,她从没在意过他的痛楚。从未想起过那个生命短暂的外甥。 昔年京城侯府的高大榕树下,她曾坐在秋千架上,看姐姐满脸温柔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指着她与年轻的安锦南道「你瞧,你我都没有梨涡,孩子左边这小旋,原来肖似他小姨」 「不知道的,以为是姐弟俩,哪里像是姨甥又这么巧,都是六月初二的生辰」 她的心紧紧缩成一团,越来越痛。 她忆起那个大雨的夜晚。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声音远远传出院子。 她一手扯住乳娘,一手提了只小灯笼,飞快地往姐姐住的上院赶。 还没走入院子,就听那哭声越来越弱。 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侍婢和太医们,在院里院外忙乱成一团。 她立在屋檐下,被芍药拦在屋外,身后雨点如瀑,依稀听得孩子的哭声止了,姐姐的嘶喊传来。 安锦南满面悲色,摇摇晃晃从屋内步出。 那时的他,轮廓线条还未如现在一般冷硬。 向来整齐洁净的衣裳有些皱乱,衣角染了颜色黑沉的血。 那时她还年幼,不大懂得生死离别。她上前攀了攀他的胳膊,仰头喊他「姐夫。」 安锦南垂头望她一眼,自她面上依稀辨认出屋中那个已没半点生气的孩子的影子。 他痛楚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闭上眼,狠心将她手推开,冲入雨幕当中。 她悄悄跟在他后面,推开随行的奴仆,一路随他在园里乱走。 越过亭廊,穿过花园,看他沉默无言地一路走入祠堂。 那个向来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唯一她一直不敢踏足的地方。 案上墙上,供着数不清的牌位。 安锦南垂头,在蒲团上跪下。 他背对着她,腰背微弯。 那一瞬,似乎他宽阔的肩膀也变得赢弱几许。她只觉这样沉默的他无趣得紧,从不曾想,那抹让她也跟着不自在起来的氛围,叫做悲伤。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越来越多的被唤醒。 某个午后他远远立在花园池畔,凝望她与侍婢放风筝。 某个清晨她溜去上院听见姐姐绝望的埋怨「你要怪我到什么时候我们就不能再有孩子了么」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只记得他从屋中出来时的表情,阴冷得好似冬夜寒冰。 姐姐弥留之际,曾拉住她的手低喃,「我错了,是我错了甘愿做了人家的棋子,却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开始就是阴谋,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奢望」 姐姐冰凉的手,轻轻拂过她鬓发,一字一句,含泪叮咛。 「你命中带劫,原盼我用这福运替你挡煞,可旁人不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们不想看到他壮大用了下作手段污他毁我清白这福分,原就是我承受不来的」 「他渴盼陪伴,渴盼有人懂他,渴盼一个孩子,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这一生,无用懦弱,又自命不凡,最终,活该有此结局」 「你记着」姐姐突然用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有些痛,难过得想要挣脱。 她抬起头,一眼撞上姐姐那双毫无生气又充满不甘的眼睛。 「你记着,永远不要做不该做的梦。这一辈子命数如何,上苍早已注定下了。强行逆天改命,最终,苦的悔的,只有你自己。记着,小妹,你要永远记着」 泪水,迷蒙了视线。 v第五十章 冷雪柔眼前一片茫茫。 是她忘却了。 那些太久远,不曾被她珍视过的回忆。 她只记得那些温暖的,快活的,无忧的瞬间。 记得姐姐捧着凸起的肚子,温柔宁静地靠在姐夫肩头的美好瞬间。 却忽略了姐夫当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身子,规矩的手臂 一切的美好和幸福,原来只是空空的梦幻。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局不会完满。 给他希望,又亲手碾碎那希望。 给他子嗣,又愚蠢地毁去孩子。 给他慰藉,又自作聪明的夺走他最后的寄托。 他们该死。 早在十几年前,姐姐成为旁人的棋子去毁他姻缘之时,他们就已被写好了结局。 他已等候足够久。 等待自己稳定了地位,立了军功,笼络了人心,做出种种又忠诚又鲁莽无能的表象,以为可靠这一切保住宫中他最在乎的那对母子 熟知他是如何忍过那些无法想象的剧痛,踏过重重尸骨,孑然走至今日 孤影常伴,寂寞随行。 她以为她是爱他的,懂他的,原来,自以为是,自私的一直在凌迟他的灵魂而已。 她怎么会无罪 她凭什么说自己无辜 安潇潇对着面前这张渐渐灰败的脸,冷漠地嗤笑一声。 扬声将侍婢唤入,吩咐将冷雪柔带下去。 孤山远寺,那将是她最好的结局。 闻说安潇潇又至,丰钰暗自叹了口气。 然她并无什么拒绝推脱的余地,其实只略想一想,就知自己欠了安锦南多大的人情。 允用几次刺绣或推拿偿还,已是他大方不计较了。 周氏亲自到她屋中传话,见她妆扮素净,非叫她重新换了衣裳才准出来。 只得换一身藕荷色罗裙,配了几只相称的水晶滴珠头钗,特特又叫人拿了周氏才得的一对紫玉镯子与她戴了。 丰府对嘉毅侯府的重视叫丰钰微觉吃力。 总算打扮停当,一并去了上房,自然又得丰大太太几句嘱托。 安潇潇表情不似昨夜那般急切,只眼底微现疲色。 安锦南这个症候不易根除,推拿之法只能暂缓。可堂堂嘉毅侯府难道找不出一个懂得按摩推拿的人 若他情愿,怕是天下半数女子都恨不得学了这门手艺以求能有与英明神武的嘉毅侯肌肤相亲的机会。 至于为何非她不可,丰钰想不通,又不好问,揣着满腹疑云,随安潇潇到了嘉毅侯的正院。上车前丰大太太示意她带着丰妍和丰娇同行,安潇潇笑着代她制止了,说下回正式下了拜帖才好请姑娘们上门。倒免了她不少唇舌。 依旧是那间陈设稍嫌冷清素淡的屋子。 安锦南靠在暖阁的榻上,前襟微敞,沉沉闭着眼,似乎睡得极沉。 屋中没有燃香,铜炉旁一只盛满水的青花瓷盆里,三两只开得几近荼蘼的睡莲。 金丝楠木的架子床前,换过了床褥,淡青纱帘一尘不染。 再有便是东边稍间一柜子的兵书古籍,墙上高悬宝剑,炕上铺着许是安锦南从前猎回的白虎皮垫子。 屋内简单得不像一个侯爷的居室。 可这就是安锦南。 这屋子,这陈设,无不与他孤高阴沉的形象相贴合。 他从不喜热闹。 v第五十一章 嘉毅侯府最钟鸣鼎沸之时,也不曾有过烈火烹油的喧闹。 一为他天命犯,满门亲眷皆故。 二为他天性冷傲,不喜为人簇拥。 丰钰淡淡扫一眼屋内,便垂下了眼帘。 安潇潇与丰钰打个手势,示意她自己进去。 门从外阖上,安锦南睫毛颤了下,依稀闻见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感觉那轻不可闻的脚步,正在一点点凑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从手腕摘下一对紫玉镯子放在榻边。 然后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声「侯爷」。 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长发 过程沉闷漫长。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厌烦。 任时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软。 安锦南不曾睁眼,丰钰却似乎知道他并未睡着。 因她在他头顶幽幽地开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赐一事,乃是侯爷出手相助。」 「谢侯爷不罪,没有拆穿我那点小聪明。」 这话她说得没头没脑,可她相信,安锦南能听懂。 特地将人引至安锦南地界,也是抱着拼死博一回的决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还可不要脸面地冲上小楼去求一求安锦南。 原只以为靠他的人手吓退客天赐便罢了,不曾想过,安锦南还将人审的清清楚楚并送了官。 安锦南这人见惯风浪,什么阴谋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后不仅没加刁难反而还叫安潇潇过府赴宴替她长脸。 丰钰心内是极忐忑的。 她本不愿欠了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愿攀附权贵让自己变得毫无尊严,如今却也不得不重新操起奴婢的伙计,将什么世俗眼光凡尘礼教暂放,服侍于他。 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手艺实则抵不过那人情怕是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强为之。 因此她才烦恼。 本不该如此纠缠的关系,偏生变得让人尴尬起来。 但丰钰并非是个纠结忸怩之人。她索性将话敞敞亮亮的说开。 与其不清不楚的来往,不若纯纯粹粹就只当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总比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试探下去要好的多。 丰钰静静地等待安锦南的回应。 他闭着眼。适才,在她指尖抚上来,将冰凉清苦的味道渐渐在他周身铺开后,他竟真的睡去了一会儿。 这对安锦南来说,在人前沉睡,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备,才能安度至今。 连他自己也不明,为何这个平凡的宫婢能带给他这样的安心。 她开口说上面那番话时,他才清醒。没有睁眼,静静的听着。 低沉不带一丝感情的声调,绝不温柔的一个女人。样貌寻常,虽也清秀,却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娇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绝过的那些美人惊艳。心机深沉,自私凉薄,绝不可爱。 可冥冥中,那么多年过去,他回到盛城。又遇着她。 无数次的梦境里,那个总在他意识纷乱时给他带来几缕慰藉的梦中人。 安锦南徐徐睁开眼睛。 丰钰注意到他长睫毛张开,狭长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阴郁。 他双目清明,面无表情,仰头凝视了一会儿。 就在丰钰张口想说些什么时,安锦南抬起手腕,轻轻地、按住了她犹停留在他额角的手。 他掌心干燥,温暖,指头修长,指节分明。 v第五十二章 将她微凉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 不知是体质偏寒还是什么,她总是手脚冰冷。从前给关贵人揉腿捏肩,总要先用热水浸过手,然后又用香炉烘一会儿,才敢隔着衣裳碰触贵人。 安锦南肌肤滚烫,他喜欢这种凉沁沁的感觉。 一冷一热的两只手,握在一处只是一息之间。 丰钰眸子猛缩,下意识就要甩脱钳制。 「不必按了。」 安锦南淡淡地开口,将她手指松开,然后缓缓坐起身来。 丰钰退后两步,朝他微微屈膝,补足了礼数。 安锦南扫了一眼榻前的椅子「坐。」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丰钰点点头,挪过去坐了。 光线在她背后,透过窗纸弱弱地渗入进来。屋中光线昏沉,他长发披散,遮住半张脸,只余一抹微弱的光,在他幽深的眼底闪烁。 「今年的巡盐御史人选,定下来了。」他说这话时,一直注意着丰钰的表情。 丰钰望着他,沉默了两息。 神色从意外到了然。 段家所谋之事,原她还不懂,如今听他此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抿了抿嘴唇,低低「嗯」了一声。 「你不好奇,是谁」安锦南挑了挑眉头。 丰钰有点气闷。段家巴结安锦南的目的,正是为这消息,他愿意透露也好,瞒住也罢,直接与段家去说便是,何苦当面消遣她 是想她如何,当面感激涕零,下跪致谢 「我不感兴趣。」丰钰垂下眼,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安锦南见她有点气恼的样子,莫名觉得挺有意思,凌厉的眸子都跟着变得柔和起来。 「罢了。」本就没准备透露,安锦南自己也说不清,如何就突然跃起这捉弄心思,想知道从来波澜不惊沉稳持重的人,喜悦或焦急时会有何种不一样的表现。 嗯,似乎略失望。同时也觉自己这般,委实太过无聊了些。 屋中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安锦南抿了抿唇,想要再说点什么,视线落在丰钰沉静的面上,又觉说什么都显多余。 默了许久。 他不言,她亦不语。 安锦南站起身,负过手越过她走向内室。 丰钰跟着站起身来,听得安锦南低沉磁性的嗓音传来。 他说「去吧。」 她垂头曲了曲膝盖「是。」 他背对着她,立在镂刻吉祥如意纹饰的窗下,黑发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高大身躯一如过往她见过的那些巍峨殿宇,纵她踏足其中,置身其间,亦知,中有一道永不可越的鸿沟,将低微如尘沫的她,远远隔离。 走出安锦南的院落,丰钰才觉舒了口气。 安锦南自未闭合的窗隙觑见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张开手掌,似乎适才那抹微凉的温度还遗留在掌心。 他握紧指头,试图将那抹沁凉留住。 崔宁适时进来,立在外间厅内躬身回报「侯爷,打点妥了,那边传话过来,丰郢已经启程。」 丰钰接二连三地被嘉毅侯邀请,不仅丰家诸人知道,慢慢消息渗遍盛城。 只是消息走向比较迂回,竟至许久以后,才传入侯府隔院安二太太的耳中。 窗外桂香馥郁,窗内炕上,安二太太裴氏斜斜歪在大引枕上,身边坐着个穿道袍的婆子,炕下还陪着两个别家的太太。 「丰家这几年虽说势大,也就是在咱们盛城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丰凯且不论吧,他那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谁人不知当面捧他两句,也是瞧他兄长面上,背着人都传他刻薄亲儿亲女。」 说话的是炕下绣墩子上坐的妇人,穿着锦缎衣裳,满头珠翠,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提及丰庆颇为不屑,续道「换做谁家,能给自己儿子娶个商户之女明摆着为钱不要脸面,为人不齿至极」 炕上那身穿道袍的姓武,闻言笑道「不单他儿子婚事如此,他那宫里出来的闺女亦是。前儿我在观里听某家夫人说起,丰庆那填房的,还曾收过郑家的茶礼钱,要将他那大闺女说给郑英。」 下首另一个一直没言语的李太太叹了一声「就这样的人家,能教出什么样的闺女且还不论如今他小舅子还押在大牢里头,听说犯的可不止是命案,另有旁的许多牵扯。」 v第五十三章 转头看向炕上的安二太太「太太,您可不能眼瞧着咱们五姑娘被带坏了名声,那丰家嘴脸难看的很,如今四处张扬说他们闺女是咱们侯府的常客。咱们侯爷向来行事公允,远避着各路官员,如今这消息一出,不少人都暗里猜测,是不是那丰家欲再进一步。」 安二太太守寡多年,平素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屋中这三人,陈太太、李太太、武道婆乃是她的牌搭子,常常上门来与她说话解闷,谁想这几天围绕一个姓丰的姑娘,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安二太太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侯爷已经不理外事许久,丰家进不进的,与我们侯爷何干旁人乱嚼舌根,你们可别跟着瞎传。」 转头就吩咐侍婢「去把五儿喊来,说我有话吩咐」 那李太太忙劝「太太别气,我们和太太说起这事儿,也是不想姑娘给别有用心的人骗了。那丰大姑娘我虽不识,可她家如今官司缠身,不想着避讳一二,还有闲心整日来侯府闲逛,这能是什么好人儿五姑娘再怎么聪慧过人,毕竟年小,这世道人浮于事,心眼阴沉的人可多了去了,咱们侯府又简单清明,可没见过那许多下作功夫。」 安潇潇从屋外走来,远远就听里头几个妇人你言我语,她攥了下衣摆,垂头迈入屋内,规规矩矩行了福礼,喊「阿娘。」 安二太太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指着那几个妇人道「谁教你的规矩,眼瞎了吗瞧不见长辈在座」 安潇潇勉强扯出个笑来「是,晚辈不周。请各位婶婶安。」 众人忙让座,争先夸赞安潇潇出落得水灵。安二太太一语不发,安潇潇便不敢坐,立在炕下,垂头等她训示。 安二太太道「如今你有幸帮着侯爷管他库房的钥匙,须得记着,这是咱们二房的脸面,可不是侯爷特别看得起一个丫头片子的缘故。」 安潇潇脸色涨的通红,见那几个妇人垂头暗暗拿眼打量自己,羞窘的感觉像火,熊熊灼烤着她。 「没事多带着你弟弟去侯爷院里转转,少来往些不三不四的人,没得给人抹黑了咱们侯府的颜面。」 安潇潇如何不能承认这句,她是个未出阁的闺女,能来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当着这些人面前这样诋毁亲生女儿,她实在想不通安二太太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 「阿娘,我平素帮兄长打理院子,甚少外出,并没有来往什么不好的人。」 安二太太沉下脸来,厉声喝道「你亲娘说句话,你倒是有八百句话顶着那丰家是什么东西,再能耐,比你侯爷哥哥大了去」 安潇潇这才明白说的原是丰钰。 她低低地道「丰姑娘是个好人,阿娘许是误会了。外头传言做不得数,下回寻她来给阿娘瞧瞧,阿娘就知道的了。」 安二太太见她在人前忤逆自己,勃然大怒「我生你出来便是气我的么你如今胆子越发大起来,是仗着自己帮着侯爷管了事觉得自己能耐了还是外头那姓丰的教你如此」 几个妇人素知安二太太的脾性,不大敢劝,又怕安潇潇尴尬,只得站起身来告辞。 安二太太一挥手「你们都坐下今儿还没摸牌,走什么走」横了安潇潇一眼,「出去」 安潇潇垂头行礼退了出门。听里头那些妇人不住说些好听的哄安二太太莫气。安潇潇撇了撇嘴角,对贴身侍婢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脚步轻快地去了。 回头就到安锦南的屋子「哭诉」「外头传言丰姑娘走我的路子帮她爹谋前程呢。才被阿娘喊去痛骂一顿,叫我离那不三不四的人远点。」 安锦南手里拿了本书,靠在椅背上瞧得仔细,闻言不自觉地蹙了下眉。 下意识的无心举动,半点不落地被安潇潇收入眼底,她忍住笑意,苦着脸道「我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兄长准备怎么补偿我们」 安锦南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安潇潇一眼「补偿」 他身子后仰,展臂靠在椅背上,面上波澜不兴地道「你擅做主张,我还未曾罚你,倒来与我讨要补偿」 安潇潇嘿嘿一笑,凑前撑住桌案,「兄长的意思,是我不该喊丰姑娘来帮兄长治头痛」 安锦南「哼」了一声,随手拿起书垂眼不理会她。 「兄长,你书拿倒了。」安潇潇道。 安锦南蹙眉盯了下书页,然后抬起头,板起那张冰山脸冷冷地睨她。 安潇潇扯开嘴角笑得灿烂「没拿倒,逗你的。兄长不愿意丰姑娘上门,那今儿,我就叫人去丰家,和她说清楚吧。人家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正议着亲呢,天天过来和兄长这般什么什么的,也确实不合适,耽搁了人家姻缘,可不大好。」 她朝安锦南眨眨眼「兄长,你说是吧」 安锦南「」 「那兄长,我这就去。」安潇潇直起身子,就往外走,边走边扬声道「百合,茉莉,寻个腿脚利落的小厮来,叫他」 「慢着。」安锦南放下了书。 安潇潇扭头朝他一笑,依旧走到门前「叫他去街上帮宝大爷买两斤糖果子。」 安锦南攥了攥拳,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他这是,被个丫头给耍了 安潇潇口中那名正在议亲的姑娘,此刻身穿蜜合色琵琶领对襟衫,茜色百褶裙子,被周氏推到镜前,吩咐小环再给她施层胭脂。 丰钰原本肤色底子算白,只是这些年辛劳,保养不佳,总有些苍白泛青。涂了胭脂,两颊红润,连带整张面容都跟着鲜活生动起来。 周氏又帮她挑了镂金喜鹊登梅的耳坠子,斜插一根同款的金簪子,让那细珠流苏垂下来,看上去颇有几分富丽。 丰钰浑身的不自在,抓住周氏的手「嫂子,我能不能不去」 周氏在首饰盒子里给她挑项链,随手拍了拍她肩膀,「妹子,难不成你一辈子在家如今叫你自己去相,又不是盲婚哑嫁。议亲的消息是早放了去的,便择了好的,也得慢慢准备,许是一两年,许是两三年,你不必怕。」 人人知道丰钰议亲,议来议去总没准信,知道的是她为继母所误,又不曾有相当的人选。不知的,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毛病被人屡拒。时日长了,难保又要传出什么不好听的。 v第五十四章 而道理其实也正是周氏所言这般,她总是要出嫁的,难不成一辈子在家做个老姑娘 丰钰叹了口气,手指收回袖中乖乖任周氏折腾。 袖子里的珠链手串顺着小臂滚落到腕上,丰钰突然怔住,咬了咬下唇。 周氏上回给她戴的那对紫玉镯子,似乎落在安锦南榻旁的小几上了。 一路心不在焉的乘车,不知怎么想到安锦南和嘉毅侯府就觉得十分烦乱。 怕是欠的人情太多,那人又明显瞧她不起,叫她心里难以抑制地不舒坦。 天气晴好,眼看是重阳,今儿见面地点定在宏光寺里。 对方是上回那位五婶娘的娘家亲戚,姓应,父亲在京为官,为奉孝祖父母,他和他娘亲都没随赴任上。 进香拜佛后,丰钰随在丰三太太身后,和那家的姑太太一并到厢房里头吃茶。 丰钰眼观鼻鼻观心,任对方长辈悄悄打量她。一一回答些寻常问话。 应府一早打点了寺内,后面专僻出一间院子招待他们这些女眷。 待屋里说得差不多了,周氏借故进来,朝丰钰抿嘴一笑,与众太太行了礼,告罪道「家里带的东西找不着,借钰妹妹过去帮找找。」 这时候能有什么东西非丰钰出去找寻不可 自然是她未来郎君。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纷纷催促她「快去,快去」 丰钰再如何沉稳,终是个没经过感情之事的姑娘。除当年和文嵩那点朦朦胧胧说不上是依赖更多还是习惯更多的模糊好感,在这方面,她几乎是一片空白。给众人嘲得脸颊微微发烫,硬着头皮行了礼走了出来。 周氏朝她努努嘴,立在回廊外头能瞧得见院外不远处的一片银杏林。 如今深秋已至,银杏叶远看一片金黄,似半山重漫一抹金色云霞。 笔直挺拔的树下,立着同样笔直挺拔的青年。似感知到有人瞧他,转过脸,朝廊下的丰钰看去。 那青年生得浓眉秀目,穿一身霜白儒衫,宽袍大袖,躬身朝她拱手致意,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朗风霁月般的名仕风骨。 文嵩段凌和等于他相较,怕也还逊色几分。 书香里熏陶出的温润清濯,自萦不染凡俗的雅韵。 可不知缘何,丰钰似乎突然不紧张了。她平静回礼,朝他点一点头,便扯住周氏的袖子回身离去。 应澜生瞳孔微缩,愕然立住脚步。丰家姑娘只堪堪一顾便走,是羞涩,还是没瞧得上他 未免太匆忙了些 周氏拉住丰钰的手,将她止住,神情亦是微讶,「你,看清楚了应澜生在樊城,被称作无双公子,你可知是何意」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自知。 「你」周氏凑近她耳畔,低低地道「便是留在廊下,和他说说话也使得。应家安排妥善,没有外人」 丰钰点点头「于理不合,瞧过了,我心中有数。」 周氏见她垂头低语,只当她是羞涩难当慌忙逃路,抿嘴一笑,携她手一同步入厢房。 屋里自又是一阵笑语,应家来的是应澜生的姑母,对丰钰印象甚佳,不好打趣问她瞧得如何,只扯了不少应澜生的趣事来说。 「幼时就有个外号,叫小学究,原是当时那先生说错了典故,以为座下都是小儿,便是错了也没人知晓,谁知遇上我们澜生,只比桌子高一点点的个头儿,攥着笔,仰起小脸正色道先生错了,那先生窘得不行,自知糊弄不了我们澜生,第二天就灰溜溜告辞去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又看着丰钰道「这孩子自来洁身自好,身边从没什么好赌好酒的狐朋狗友,镇日不是读书,便是写字,下人们也约束得规规矩矩」 这意思是说,他身边没有妾侍通房,也无寻花问柳的不良嗜好。 丰钰垂了头,只听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夸赞。时间过得极慢,瞧瞧天色,约莫已快午时了。 不知今天安潇潇有没有派人来请她。安锦南的头痛可缓了吗 这念头一起,丰钰呼吸窒了窒。 她在想什么啊 难不成做奴婢做久了,已卑微到了骨子里 眼前大好的机会可嫁做人妇,去做那樊城明珠的正房奶奶,她却坐立不安的,在此担心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 在寺里用了素斋,又歇了午觉,下午才启程回城。 丰钰和周氏同车,一路听周氏不住称赞那应澜生。 v第五十五章 风吹帘起,她悄悄朝外看了一眼。应澜生骑在马上,与她前方丰三太太和五婶娘的马车并行,不时垂头含笑与车内人说句什么。 丰钰握住手腕,告诉自己,便这样吧。 应家极有耐心,愿意慢慢筹备婚事。应澜生处处比她强些,家世亦不比丰府差。 两人来日还可再慢慢熟悉,她也能多番打探些消息 实则她心里也清楚,这门婚事其实已是她如今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马车驶入热闹的长街,喧闹的人声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她的名字。 丰钰勾了勾嘴角,这样的急性子,除了文心还有谁 下人们上前互通了消息,又禀了长辈,丰钰这才下车,坐进文心车里。 文心颇无形象地撩着帘子,指着那骑在白马之上的白衣青年道「丰钰,这就是你今天要相看的那位真真是俊秀出众,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见了他,然后才发现你家的车马。」 回头朝丰钰挤挤眼睛「看来,你伯母着实疼你,我原还想着替你张罗人选呢,这回不必我出马了。」 丰钰窘得推她一把「别胡说。」文心嗓门太大了,若不是街上纷扰,怕是都得被应家那人听去。 文心笑着揽住她肩膀,「丰钰,刚才你下车走到我这边,他眼睛就一直盯在你身上,没离开过。我看他挺满意你,你呢回去就换庚帖么」 「去你的」丰钰推她一把,见车马方向不是回文家的,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文心脸上的笑容淡去,面色沉下来,跺了跺脚,没好气地道「去哪给自己添堵去」 「负心汉来盛城接我回家了。」 「这岂不好」丰钰听她语气不善,不由有些担忧。 文心冷笑「好哪里好你是不知,他是来了,可是带着那外室一并来的」 「这是打定主意要我亲眼瞧瞧那肚子,好气死我呢」 丰钰微讶。朱家行事,未免太张狂了些。 这毕竟是盛城,文家有头有脸,他上门认错,不思夹着尾巴做人,倒还带了有孕的外室一并前来 别说文心不快,就在外人瞧来,也像是故意给文家找不痛快。 「那你难不成他不肯上门,还约你出来说话」 「哼」文心一想到这个就气,恨恨地跺了跺脚,「前两天去我家里,给我打了出来,后来又去寻我二哥,想叫我二哥帮他说情,他可是找错人了」 丰钰明知不该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文嵩自来最疼两个妹妹,朱公子行事如此不妥,文嵩不出手打他替妹出气已算客气了。 文心道「这会子人在天香楼,说是和那妇人一并摆个谢罪酒请我,若单是他一个,我还不来呢。如今既抬出了那大肚子的出来,我正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个何样的货色,惹得那负心汉如此放不开手。」 丰钰安慰了几句,原想劝她不要去。她身为主母,没道理纡尊降贵去外头来见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可同为女子,她又能明白文心的心情。 好好的鸳鸯被人插足,哪会不想见见情敌究竟是何模样 「那我」这事自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夫妻间的事原应关起门来由他们自己解决。 文心一把按住她「你别走」 眼圈一红,揪住丰钰的衣裳,「我叫人打听好了,把隔壁雅间都包了下来。你在里头等一等我,我怕我真给人气死了,连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没。」 丰钰被她缠得紧了,不好推拒。随她到了地点,抬眼看了看头上的牌匾。 天香楼。 安锦南的地界 不知缘何,似乎从她回到盛城,就总与安锦南这三个字纠缠在一起。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宫女要出阁》卷一 作者:苏梓月 02、《宫女要出阁》卷二 作者:苏梓月 03、《宫女要出阁》卷三 作者:苏梓月 04、《宫女要出阁》卷四 作者:苏梓月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