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珞如君》 第一章 仓皇避祸藏高墙(1) 容汐珞在混沌中惊醒,寒风多了几分凛冽,她紧了紧衣衫,坐了起来。 小心的舒展了一下身体,容汐珞不禁吃痛“嘶~”,以这样别扭的姿势睡了这么久,臂肘和膝盖已经彻底酸掉了,容汐珞从小千金贵体,这样的委屈倒是头一次。 从洛平逃出来后,容汐珞已经连续几天没吃没喝了,可她现在却顾不上,她还要接着逃,现如今,找到安身之所才是最要紧。 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为首的将士所说的话,“容澜勾结敌兵,意图谋反,圣上有旨,容家上下,一个不留!” 现在想起,容汐珞心寒胜过天寒,深入骨髓。 容汐珞现在的所在,是都城安阳与洛平交界的一处荒地,她从洛平逃出,首先想到的,便是重返安阳,一来安阳繁华,占地广阔,二来人口密集,若要藏身总要比这荒郊野外要好上许多,更何况,容家世代功勋,朝中根基深厚,就算真的是当今圣上不容,也万不该在此时下此狠手!说她大哥容澜勾结敌兵造反?“哼”容汐珞冷笑一声,就算是满朝文武都谋反,她大哥也万万不会! 她踉跄着站起身来,抬头看看刚刚吐露鱼白的天,依旧是雾蒙蒙的,连远处的安阳城都仿佛是盖上了一层灰色的透明纱布一般,模糊得很。 风,又吹起来了,吹得脚下的野草都沙沙作响,容汐珞打了一个寒战,猛地回头看去,却只望见模糊的一片虚白。 如今道可真是草木皆兵了,容汐珞苦笑,抬起酸痛的双腿,回身慢慢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安阳城外。 一辆马车停在了静安寺的门前,随行的小厮将脚凳摆好,另有两个身形标志的丫鬟立在轿旁,其中一位身着碧衣的将轿帘卷起,向轿中唤道:“夫人,静安寺到了。” “嗯。”轿中的夫人起身,搭着另一位身着黄色裙衫的丫鬟的手,下了轿子。 只见眼前的这位夫人身着绛紫色百皱裙,外罩姜黄色宫缎暗花对襟衫,披一件厚锦银鼠皮披风,高髻云簪,虽已有三十出头,但保养得却极好,妙龄虽过然风韵犹存。 周夫人刚迈出一步,却见寺院院墙的角落,似是躺着一个少女。周夫人忙唤身边碧衣的丫鬟:“书莺,快过去看看。” “是”名唤书莺的丫鬟应声,便叫上身边一个小厮走了过去。 片刻便来回话:“夫人,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像是晕过去了。” “倒是可怜,只怕是落了难了,竟倒在这寺院之外。书莺,快叫人将她抬进去,请无岸大师瞧瞧。珠儿,陪我进去。” 书莺应命去了,珠儿则扶着周夫人进了寺院。 容汐珞睁开眼睛,却见自己周身皆是素色装饰,向外看去,屋内干净不染半分尘埃,只摆设一张四角漆桌,桌上一套水洗茶具而已,再无其他。 这是寺院里吗? 容汐珞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安阳城,路过静安寺,想着实在饥饿难当,倒可以到寺院中请求收留几日,以便有下一步的打算,却不想还未进静安寺的门,便已不省人事了。 想来是有行人发现,将自己送进来的吧。 门外响起脚步声,容汐珞警惕的看向门口,却是一位容貌清秀的丫鬟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呦,姑娘醒了!”她将手中的食盘放下:“姑娘想必饿坏了,这是寺里的一些米粥和小菜,还有我们府中带来的点心,姑娘用些吧。” “你是……”容汐珞见她语气和善,妆容齐整,倒像是大府上的丫鬟。 “我叫书莺,方才我家夫人见姑娘昏倒在寺院外,便叫我带人将你抬进来,又叫了无岸大师来瞧,大师说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连日风霜,未曾进食,于是安排我来给姑娘送些吃的。” 容汐珞强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书莺便赶忙上前来扶,又将软枕立起,好让她靠着舒服些。 “多谢。”容汐珞感激道。 “姑娘不必言谢。”书莺转身端起米粥,低头一边用小匙搅拌,一边轻轻吹着热气。 “不知你家夫人是……” 书莺抬头笑道:“我家夫人是程府的周夫人,今日是来敬香的。” 程府?容汐珞在脑中搜寻着,却并未记得自己所听过或见过的权贵中有姓程的人家。脑中忽然闪现一个念头,心中打算起来。 “姑娘,来。”书莺将手中的小匙舀了一口米粥,便来喂她,容汐珞忙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就好。” 书莺眨眨眼睛:“夫人吩咐我,我便会好好照顾姑娘的,姑娘不必见外。” 容汐珞推辞道:“实在已经麻烦姐姐了,怎好还让姐姐这样来伺候我呢。”说罢向书莺一笑,将瓷碗接了过来。 书莺倒也盈盈一笑,没再坚持,心道这个姑娘倒是和善,言语动作间客气非常,足见世家教养,只是不知遭遇何故。这样想着,书莺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见她此时虽粉黛全无,两鬓与额间皆朦了灰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却十分晶亮澄澈,蛾眉亦如新月,不描而黑,连鼻子和唇尖都那么精巧,虽不是一等一的惊艳,却是由内而外的透着灵气,倒让人怎么瞧都喜爱非常,难免让人想更亲近些。 不需片刻,容汐珞的粥便见底了,她也实在是饿了。 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书莺接回瓷碗,笑道:“我侍候姑娘洗漱一下吧,好见我家夫人。” 容汐珞这次没有推辞;“麻烦姐姐了。” 洗漱过后,容汐珞换上了书莺给她的她自己的装束,两人身形并没差太多,一身旧红短绫袄,月牙色绉裙,倒也正好。 随着书莺绕过两个小耳房,来到一处专门为来此敬香的贵客设立的厅堂,书莺先一步向那位正要饮茶的周夫人告到:“夫人,她来了。”说罢退到一侧。容汐珞则半低着头,脚步款款进了厅中,向周夫人施礼道:“见过夫人。” 周夫人笑着点头:“快坐下吧。” 容汐珞见这周夫人年纪约有三十一二左右,浅笑款款,面容柔善,凤目潋滟不着痕迹得打量着自己。 “谢夫人。”容汐珞刚要坐,却听周夫人道:“好孩子,坐到这边来吧。”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容汐珞再次施礼:“是。” 周夫人见她面容精巧,目如含泉一般,便十分怜爱起来,亲切地道:“多大了,可曾及笄了?” 容汐珞依旧恭敬地道:“未曾及笄,刚过十四岁。” “家在哪里?可是遇到难处?却又何故晕在寺院之外?” “回夫人,我家原在洛平,曾是几代的生意人,我父母已然病故,故而我一直借住在姨母家,后姨母家道败落,我……” 这些虽然都是容汐珞自己刚刚想的,却也不都是瞎话,她的父亲是曾经的镇北上将军永璋候容青,五年前为护圣驾而战死沙场,母亲云素也相继去世,父亲死后被圣上破例追封为永璋王,而她被接到宫中由太后抚养,如今后宫深受宠眷的淑妃云婉,正是她的亲姨母。 数日前,在她要去陵川永璋候府的路上,突然杀出这样一条旨意,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然而那些侍卫的确是圣旨在手尽全力要取她性命也是事实,若不是身边仅剩的墨泽和墨深两个护卫拼死抵抗,她又如何活得了命。 无论真假,此时她都不敢贸然询查或回府。如今两个护卫不在身边,她不能冒险。 思量再三,若是能进到一处寻常大家的府邸,想来那些侍卫自然无法寻到,寺院人多眼杂,还是收留人的好地方,只怕他们早晚要找到这里来…… 故而现在一段苦情戏,倒真的煽动真情,让闻者尽皆动容。 周夫人听后叹了一声:“难得你这样招人疼爱的姑娘,却要遭这份苦楚,也罢,若是不嫌弃,倒不如到我家来吧,做我身边的丫头,就和书莺她们一样。” 容汐珞倒不想这样容易,面上只是惊诧,过了连忙起身跪在地上,向那周夫人行了大礼:“蒙夫人垂怜,谢夫人!谢夫人!”周夫人忙扶起她来:’“只是委屈了你,可怜见的,还不晓得你叫什么。” 容汐珞心中一踌:“珞嫣。”珞字是取了她名字中的最后一个音,至于嫣字,则是她贴身婢女的名字。珞嫣珞嫣,落雁落雁…… 第一章 仓皇避祸藏高墙(2) 程府。 一行人下了轿撵,容汐珞便先见一个拱月门,而进了拱月门则是穿堂,绕过穿堂前的一个紫石大插屏,再绕过几间小厅,就见正房大院了。正面五间上房,虽说不比容家两处府邸那么华丽,却也算是雕梁画栋。 容汐珞跟随在周夫人身后,她在与书莺闲话时得知,程家掌事的老爷程慕通为现任中书舍人正五品,之前曾有结发之妻孟氏,育有二子,嫡子程越,次子程朔。后孟氏因病而逝,便有了现在的继夫人周氏,周氏乃是江北盐商之女,而周家世代都只做皇家的生意,故而富甲一方。而周氏育有一子一女,嫡子程珏,嫡女程慧。 容汐珞心道:这程府老爷的五品官虽说不上多大,但有周夫人这样家底丰厚的夫人,倒也实在富庶安稳,我在这里,那些个侍卫自然也找不到,等我取得这周夫人和府里人的信任,再打听我容家败落之事的真假。想来大燕规矩,反贼被擒,要示众宣告三个月,再贴告示以警众人,我随着马车一路进城再一路入府,并无一点异常,想来若真如那个将士所言,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动静?看来至少两个哥哥还是无事的。 这样一来,容汐珞心安了不少,现在唯一依旧令她悬心的,便是墨泽墨深二人还有那日随侍的丫鬟巧嫣了,墨泽墨深二人是打从她记事时便被父亲容青收养,近几年作为她的护卫不离左右,却也不过大她五六岁,而巧嫣也是从小便在她身边服侍的,他们对于容汐珞而言都是亲人,那日事发突然,前来取她性命的侍卫皆是身手不凡且人数众多,墨泽墨深拼死抵抗,才让她有机会逃出围剿,巧嫣更是换上自己的披风主动引开追兵,如今她的命倒是保住了,但是他们的生死却是未知。 但愿吧,容汐珞再一次祈祷着,也希望这场噩梦,能够早日醒来,但愿,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嫣儿?嫣儿?” 听见有人叫她,容汐珞这才回过神来:“啊?” “想什么呢?”只见是书莺笑着问她。 “没什么。”容汐珞虽然笑着掩饰,但面上的愁容并未及时收回,被书莺正好瞧见。 书莺关切地牵起她的手,劝道:“不管从前如何,从现在你就安心在这里吧,我们夫人是极慈悲和善的好夫人,必不会对你有亏待。” 容汐珞心中微暖,回握了书莺的手:“自然,我一见夫人时便知道了,夫人肯收留我更是最大的恩惠,我哪里能有疑心?只不过初进府苑,想起我曾经的家人,有些感伤罢了。” 如此,容汐珞堂堂嘉宁郡主,倒当真在这程府做起丫鬟来。 几日的光阴,容汐珞便在周夫人房里,很快便熟悉了各中的小事务,也随着书莺、珠儿一样服侍在周夫人左右,不过是端茶倒水、打扫内室,偶尔的也会为周夫人梳妆些新的发髻,新巧而不失庄重。只因从前在宫里,容汐珞也常常陪在太后身边,服侍得倒比身边的宫女还妥帖些,故而如今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加之性子爽朗,灵巧过人,很快便甚得周夫人欢心。 一日清晨。 阳光隔着窗纸透进来,依旧十分得亮眼。容汐珞为周夫人梳妆已毕,便笑道:“夫人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从早起眼里就一直含着笑呢!” 一旁在清理妆台的书莺接道:“你怎的不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从汕陵回来,今早寅时就到了,必要在这里用早饭的,夫人怎能不高兴呢?” “说起来,你也来了有几日了,倒还没出过我房里呢,这府里大半的人也都不熟悉,我叫王妈妈带你四处逛一逛,也好认认。”周夫人口中的王妈妈,是周夫人房里的一个管事嬷嬷,又是三公子程珏的奶娘,颇有些身份。据说平日待底下的人最是严苛些,容汐珞初来那一日,这妈妈见她弱不禁风一个小丫头,言语又敬让,便没放在眼里,对她倒有些刻意刁难,后见周夫人宠爱,这才好些。 “是。”容汐珞笑应着:“既然是两位爷来用早饭,不如,我就将前儿夫人念叨的蜜枣送去厨房,叫煮了粥吧。再配上些鱼羹和酱肉、珍汤,几碟咸菜,也就齐了。” “好好好,快去吧,也叫蒸个鸡蛋糕来,珏儿爱吃这个。” “是。”容汐珞施了一礼,便转身往外走,才出了前厅,便有一个小丫鬟唤她:“嫣儿嫣儿,若是去厨房,麻烦带个煮熟的鸡蛋来,我昨个碰的淤青了,也好用鸡蛋揉揉。” 一旁的珠儿笑道:“偏你这样金贵,好坏赖几日也就好了,白白还领个鸡蛋给你揉?嫣儿,别管她,快去吧。” 那小丫鬟一跺脚:“嫣儿姐姐是好姐姐,珠儿姐姐何故教坏她呢,以后可不跟你们一处了。” 容汐珞掩嘴一笑,回身边走边道:“珠儿逗你的你也信?好好等着吧,一会儿给你领来。”说罢刚转过身,却冷不防与前面两人打个撞面,容汐珞急忙收步,抬头一看,却是两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左边那个略高一些,约有十八九岁,身形如松,剑眉冷目,略射寒光,另一个约有十六七岁,含星的眸子仿佛沁过水一般,唇角微翘,和暖的光从窗纱中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白皙的脸庞映得愈加透明。 这应该就是程府程慕通的二子和三子了,容汐珞心中了然,忙施一礼。 身后珠儿高声道:“二公子和三公子来得这样早,夫人刚起呢!”遂又回身,一边掀起卷帘一边向屋内道:“二公子、三公子来了!” 二人走进内室,向周夫人行礼道:“母亲。” “这一路辛苦,怎么来的这样早,也不先歇歇,快起来吧。”周夫人话这样说,眼睛里却是透着笑。 二公子程朔道:“先来给母亲请安也是应该的。” “知道你们的孝心,快坐吧。” “是,母亲。”二人坐下,书莺与珠儿便将两杯煮好的茶放在二人中间,复又端了一盘干果,书莺笑道:“已经命人传膳去了,只是两位爷来的这样早,需再等等呢。” 三公子程珏笑道:“不急,我们先陪母亲说话。” 周夫人道:“下去吧。” 书莺与珠儿称“是”,退了出来。 “你们这次去汕陵可还顺利?” 程朔道:“一路上都很顺利,在汕陵虽有些小麻烦,不过都是小事,反倒让我和三弟学到不少东西。” 程珏道:“是啊,母亲。这次的确是不虚此行。” 周夫人笑着点点头:“你们父亲既然是派你二人去办事,自然是赋予厚望,而你们没让他失望,我也自然高兴。听你们父亲说,前些日子因为赵州和兖南的案子朝中官员变动多,好多职位空缺,朝中人手不足,圣上的意思年后要提前举行科举,这可是大好的机会,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孩儿,对你们俩,我可是最放心的。” 程朔与程珏相视一笑,程珏道:“自然了,母亲放心就是。” “那你可记得,可别光嘴皮子功夫。”周夫人眼里满是疼爱和欢喜,与两兄弟又说了一会儿话,只听书莺在外道:“夫人!李祥家的来回话!” “叫她进来吧!” 卷帘掀起,一个身材颇丰,穿着整齐的管事婆子走了进来,走上跟前,施礼道:“夫人。”见程朔和程珏也在,便转又向他二人施礼:“二公子、三公子也在。我只道两位公子今日要来夫人这边,便想着早些来,以免扰了夫人与两位爷公子叙话,不想两位爷公子比我更早。” “无妨,是什么事?” 那李祥家的方道:“原不是大事,只是得问夫人的意思,两日后便要按制往各房里发放月钱了,夫人房里既新添了一个丫头,不知却要算在几等。” “嗯,这是小事,既有此说,我便告诉你,这孩子原有些家世,我不愿委屈了她,近日看来她诸事也都很妥帖,你只把她算作与书莺她们一样的,也就是了。” 李祥家的一愣,心理打了个嘀咕,面上只笑应道:“是。”便退了出去。 容汐珞从厨房回来,又过了半刻,便有小丫头端来食盒,容汐珞和书莺等人逐一接过,又一一摆上饭桌,转入内室方道:“夫人,早饭都已经摆上了。” “好,现在过去吧,说了这会子话,我也饿了。”周夫人笑着起身,程朔与程珏也忙跟着起身,程珏两手挽着周夫人的胳膊,笑道:“倒是许久未和母亲一起吃饭了。”话间,程珏有意无意向容汐珞瞄了一眼。 容汐珞只是微低着头,帮周夫人撩起帘子。 第一章 仓皇避祸藏高墙(3) 待三人坐定,便由书莺率先盛好了粥,一一摆给三人,而后和容汐珞、珠儿等几个丫鬟侍立在一旁。 周夫人道:“对了,朔儿。” “是。”程朔撂下筷子,应道。 “你如今,也快十九了吧。” 程朔道:“是,等过了二月份的生日,便满十九了。” 周夫人笑道:“嗯,前儿我还和老爷说起呢,你大哥如今都已成家,也该正经想想你的了,可是不知道你的意思,想着先来问问你。” 容汐珞心道:这二爷程朔虽不是周夫人亲生,但见夫人对他的神色态度,倒也是关爱有加。 只见程朔微微笑着,道:“一切都听母亲的。” 周夫人道:“我倒是听老爷提起过,吴家的二小姐品行端正,相貌更是拔尖,倒正与你相配呢。 一旁的程珏忽然道:“吴家?哪个吴家?礼部员外郎吴平?”,周夫人点点头,程珏又道:“虽然不错,但凭二哥的实力,日后……岂不有更好的? 周夫人知道程珏为着程朔考虑,将来等入了仕,自然能找到更有助益的亲事。 周夫人宛然笑道:“我左不过说说,也是惦记着给你二哥找个称心意的人,不过不急,到时候,没准还有更好的!我也时时上心呢!” 程朔道:“劳母亲这样为我费心,婚姻大事,自然全由父母做主,想来母亲若是亲自为儿子挑选,自然不会错。” 周夫人见他如此说,满意地点点头,道:“难得你这样懂事,不像珏儿,”说时嗔了程珏一眼:“一直都不叫人省心,到处招惹。” “母亲别冤枉我,我哪有啊?”程珏眨眨眼睛,做出惊恐状。 程朔笑道:“他是随了母亲才得相貌出众,文采武功又如此拔尖,就难免有些个姑娘家惦记了。” “他有什么,当我不知道?不过嘴甜些罢了,不过也亏了只是面上的,要是学了你大哥,什么脏的都往屋里领,瞧我不揭了你的皮!” 周夫人口中的程珏的大哥,正是程朔的同胞兄弟程越,他们兄弟二人相貌虽有八分相似,但秉性却是大相径庭,程朔从小持重内敛,程越却是风流成性,仗着是程家的长房嫡长子,更是全无顾忌,还不过弱冠年纪,便已经纳了两个小妾,两个通房丫头,三个月前娶了明威将军陈卫的女儿陈滢滢做了程家的大少夫人,却依旧本性难改,半月前又将那陈滢滢的贴身丫鬟银铃也收进了房里,种种荒唐之事,程老爷气急,已然对这个儿子不含指望,索性也就不管了。 程珏敛了笑意,只道:“珏儿不敢。” “谅你也不敢。将来啊,等娘给你挑好的。”周夫人拍了怕程珏的手,因程朔在这里,故而也没再接着提程越的事,只是笑道:“行了,吃饭吧。” 二人在周夫人用过饭又坐了一会儿,出来后程珏便与程朔分别,往内院西面的正房走去,西面是次房程慕通之弟程慕知和夫人钱氏的居所,再往后走,到了最西南角的西厢房,门梁上一个挂匾:映春阁。程珏方走了进去,来往的丫鬟见了,忙纷纷见礼:“三爷公子来了。”程珏应了一声,向里走去。 早有一个丫鬟卷了门帘,向程珏笑道:“五小姐正等着三爷公子呢,四小姐也一早就来了。” 程珏进了屋,果然见那两个姐妹早坐在一处正在喝茶。 两人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坐在里边的女子身着蜜合色长裙,外罩丁香色羽缎对襟,眉清目秀,笑容款款,正是周夫人之女程慧;外侧的女子则身着鹅黄色长裙,外穿葱绿色短襦,柳眉杏目,一张瓜子脸,笑容间双目有如流水潺潺,却正是姨娘许氏的女儿程敏。 两人回头见是程珏来了,便都笑着起身:“三哥哥。” 程珏在二人身边坐下,笑道:“我一早命人送来的东西,你们俩都收到了吗?” “早就收了,你瞧,这用的不是?”程敏笑着拿起桌上自己正用的双嵌蝴蝶七彩琉璃茶杯来,这一对茶杯皆十分精致小巧,琉璃更是上等,程珏知程敏素爱饮茶,而在汕陵时恰见了此物,故而投其所好,买来送她。 程慧则晃了晃手腕,手上那紫檀手钏圆润饱满,也是程珏难得寻来的,只因程慧心性恬静淡雅,平素不喜金银饰物,只道金银皆是俗物,唯爱些沉香、檀木等物。 “难得哥哥你这么用心呢,这两件,也花了不少钱吧?”程敏笑问。 程珏摆了摆手:“我不过是出个主意,拿些小钱罢了,二哥也摊了不少呢!” “那我们却之不恭,多谢三哥哥!” 正说着,便有程敏身边的丫鬟宁儿前来上茶,程敏起身道:“我来吧。”于是接过宁儿手中的茶盏,奉给程珏:“只是这茶杯只有一对儿,三哥哥却是用不上了!” “无妨无妨,有妹妹亲自奉茶,区区一个茶杯又算得了什么?”程珏说罢笑着饮了一口。 兄妹之间正在笑谈,却忽听门外有丫鬟笑道:“怎的送来这么多?” 又听一人道:“不多,夫人叫我拿来给两位小姐和三爷公子,我听四小姐一早就到了五小姐这里,三爷公子也来了,我想着他们说话,这蜜桔送到,岂不正好?”此人声音清透婉转,有如银铃在手,启之甚是悦耳动听。 屋内三人皆摒声,只觉得这个丫鬟言语清透,又是个有心的,程敏心中一动,倒想见一见,于是走到门前,一手抬了帘子,见四小姐程秋慧的贴身丫鬟小秋正接过食篮,篮里满满的,尽是金黄诱人的蜜桔,于是叫到:“小秋!” 此时,容汐珞正要转身离开,听屋内有人出声,忙回过头来,见是一位身量纤纤的小姐,可知是两位小姐中的一个,便忙做一万福。 程敏道:“我瞧着你眼生,是新入府的吗?” “是。奴婢嫣儿,是几日前刚入府的。” 程敏点了点头:“你去吧。小秋,把蜜桔拿进来吧。” “是。”容汐珞转身离开。 程敏撂下帘子,转回屋里,笑着向屋里的二人道:“倒是不负我所望,果真是个出挑的人儿。” “能得你一句夸奖当真不易,早知道,我也应该瞧瞧了。”程慧慢慢地饮了一口茶后道。 程敏坐回去,见宁儿和小秋已将蜜桔装在果盘里端了上来,于是问道:“你们都认得她?” 小秋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于是看向宁儿,宁儿放下果盘笑道:“我去夫人房里时见过两次,她是夫人去静安寺还愿时带回来的,才也没几日的功夫,夫人却爱得不得了呢,那些个小丫头们见了她倒和见了书莺、珠儿是一样的,都说她模样何等标志不说,见了众人也皆有礼数,又会说话,没几个不在夸她的。” “那要我说,这个嫣儿从前必也是个大户人家小姐,瞧那身段就知道了。”程敏转向程珏:“哥哥你才从母亲那儿过来,必也见过她了,你说呢?” 程珏只是笑着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 三人又谈笑了一会儿,后程珏屋里的丫鬟来叫,说老爷找他,方才离去。 第二章 阴诡密算计成空(1) 连日的冷风,寒冬彻底袭来,天空铺下一片阴郁。 冰冷的高墙内,牢门紧闭,只有昏暗的烛光照得一段段铁栏显得森然无比,不时,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和黑暗中的几声痛苦的呻吟。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门打开,一身海蓝色金丝祥云纹锦袍、披着紫貂斗篷,一身贵气逼人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则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狱卒。 “人在哪?”男子将斗篷上的帽子摘下,沉声问道。 那狱卒忙走了几步,站在男子眼前,弓着身子诺诺道:“就在前面了,六殿下,请随我来。” 原来却是大燕的六皇子齐昀易! 齐昀易点点头,跟着那狱卒往前又走了一小段,下了台阶,走进了牢狱的最里间,在一处铁栏前停了步。 “六殿下,就是这了。” 外面是阴云的天,故而从那小小的栏外射进了光线也实在有限,只见有两个未着囚衣,只一身黑锦的男子一同盘坐在墙边,早听见有人走近,却并未理会,直到狱卒的一声“六殿下”,才让闭目养神的两人睁开眼睛。 “你下去吧,我有话要问他们。” “是。”那狱卒不敢有违,弯腰退了出去。 地上的二人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六殿下。” 齐昀易做一“起”的手势,二人方站起身来。 他面色阴沉,双目如同鹰眼一般,锐利无比:“到底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显然是在努力克制情绪。 那两人相视一眼,低头道:“是我二人失职,没有保护好郡主。” “我不想再听这句了!”齐昀易突然一手抓住铁栏:“我只问你们,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遇袭的?到底是谁要要她的命?!” 一人道:“我们在圣上面前已经说过,有侍卫传旨,说容家谋反,要一举歼灭。” “一派胡言!父皇何曾传旨?!” “阿嚏!”容汐珞站在廊前打了个喷嚏,忙紧了紧衣衫,转身回了屋。 屋内烛火明亮,地上的火盆烤的炙热,倒与门外是两重天地。 “怎的出去也不披件衣裳?小心冻坏了。”书莺道。 容汐珞瑟缩着来到火盆前:“这才几日啊?冷得这样快!” 书莺笑着道:“可不是吗,倒是比去年冷的早些,这才刚入冬啊,等下了雪,就更冷了。” 容汐珞烤了会儿火,身上的冷气渐渐退去,这才长呼一口气,道:“是啊,现在还是中午呢,天色就这样阴沉,没准真要下雪了呢!”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喧闹之声,书莺皱眉道:“这个时候,谁这般放肆。” “倒像是王妈妈的声音。” “这个王妈妈,动不动便要闹腾些事情出来,当真是不得安宁!”书莺一边说,一边与容汐珞出了耳房,只见那王妈妈气势汹汹,一手抓着一个丫鬟的胳膊使劲儿得往院子里拽,一面口中骂声不停:“还不快点!当真是个贱蹄子!”。 而被她拽着的丫鬟身着一身红袄,下摆处明显的几处土渍,头上钗环凌乱,头发也散下了半边,可见是刚刚与人撕扯过,此时她满脸惊恐,一面用力想挣脱开,一面不住得痛哭求饶。 书莺疾步上前来:“妈妈这是何故,夫人在睡午觉,有什么事这样吵闹?您老也是府里的老人儿,怎么倒这般没规矩了?!” “自然是有大事!否则我何苦来惊扰夫人?!”那王妈妈很是理直气壮。 书莺侧头瞧了一眼,方才未曾细看,此时一辨认,才看出她竟是三公子院子中的丫鬟碧红!顿时更加惊惑:“碧红?!她好歹也是三公子屋里的一等丫鬟,到底犯了何事?” 王妈妈一声冷笑,道“这个姑娘可裁夺不了,我需得领这贱蹄子见了夫人!” “书莺姐姐!”碧红一见了书莺,便立刻就地跪下,求道:“书莺姐姐救我~~” “哎?你这小贱人,现在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有胆子做出这般不要脸的事来,还好意思求人?!” 听了这话,那碧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得更甚。 书莺更加疑惑了,这碧红与自己一样,是程府里世家的奴才,平日里与三公子房里的其他两个丫鬟书鹊、绿蕊皆是程珏跟前儿的人,也算是有些脸面的,这王妈妈一口一句“小贱人”骂的难听,她又这样惧怕,到底做了什么难堪的事? 这一番吵嚷,早已惊动了正在歇午觉的周夫人,于是有一个屋里的丫鬟出来,喊几人进去。 王妈妈哼了一声,拽起碧红便朝屋里走去,容汐珞与书莺一路跟着进了屋。 周夫人披着外衣,坐在花梨木坐榻上,神情略有倦色,微皱着眉,见王妈妈扯着碧红进屋,问道:“怎么回事?” “夫人万安,奴才搅了夫人的好觉。”王妈妈行一个万福,后推了一下碧红:“还不快跪下!” 碧红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夫人。” “到底怎么了?” “回夫人,我今儿去咱们三公子的院子,三公子在睡着我就没进去,却让我撞见她这蹄子在假山后面鬼鬼祟祟的,我一瞧,哎呦,她正拿着要给三公子的甜汤,往里边下药呐!” 下药!!! 满屋里的人都惊住了。 “啪!”周夫人一拍桌子,碧红浑身一颤,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 “哎呦喂,我的夫人呐,说出来,我这老脸也跟着臊得慌啊!”王妈妈说着瞪了那碧红一眼。 她这般铺垫渲染,只怕一会儿事情真的全说出来,夫人会更生气吧。也不知道这碧红倒与这王妈妈结了什么仇。容汐珞暗暗地摇头,一个世家的丫鬟应当不会有毒害主子的心,更何况她的主子还是在府里人缘极佳的三公子,如今竟然下药?听那王妈妈刚刚在院中的言语,这药只怕是…… “你只管说!怕什么?!” “这蹄子竟是想要下媚药勾引咱们三公子啊!” 果然…… “放肆!!!”周夫人“腾”地站起身来,已是气急。 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忙跪了下来,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这碧红疯了不是?! 王妈妈向前两步跪下说道:“夫人可别为这贱蹄子气坏了身子。” 周夫人却哪里听得进去,那可是她的宝贝独子啊!此时见伏在地上不断颤抖的碧红,只觉得当真是根生的下贱,竟来败坏我的好儿子! “好哇!这般风气,如何不教坏了我的珏儿!都上了天了不成?!”周夫人脸色铁青,指着碧红的手都在不住的抖。 “夫人,夫人,碧红只是一直仰慕三公子,也是一时糊涂,夫人饶命啊,夫人~”碧红哭着求饶,头一遍又一遍的磕在地上,不一会儿便鲜血直流。 “你……你……”周夫人气得更甚:“你竟还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周夫人忽觉得头晕目眩,一时竟站不稳,险些歪倒,书莺忙上前要扶,她却扬手甩开:“都是死人吗?!还不去把她老子娘叫来!这个娼妇教出来的好女儿!我要好好的问问她!!!” 屋外的婆子听见了,急忙去寻那碧红的娘来,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婆子驾着她进了屋。 想是那两个婆子已将事情缘由说给了碧红的娘听,只见她一进屋便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夫人~” 周夫人扶着胸口冷笑:“如何教出这样的下贱胚子来?!” 第二章 阴诡密算计成空(2) 暗黑的牢房。 齐昀易的手依旧抓着牢门,听牢中二人讲述着事情经过,额头青筋暴起,然而他二人最后却道:“这是实情。” “你们向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吗?” “正是。” “那你们还真是不怕死。” “我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呵,是吗?”齐昀易收回了手:“你们一直是她的贴身护卫,如今就这样交差,让我怎么相信你们?” “我们二人一路寻找,但是后来发现城中并未有通缉的告示,发觉不对,这才回来禀告,想来若是皇上能够派人去寻,再加上容家的人,自然更容易些。” 齐昀易心中明白,当初跟着郡主走的人,如今只回来他们两个,他们的说法自然没有说服力,郡主失踪,护卫责任重大,在未寻到之前,只怕都不可能放他们出去,这个他们俩是明白的,可依旧主动回来甘愿呆在牢狱,只为了能够更快的找到她。 可是是谁胆敢假传圣旨也要置她于死地?! “你们就没有怀疑的人吗?” 黑暗中,见他们二人摇了摇头。 齐昀易攥紧了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将大燕都翻过来,还找不到她!” 那二人闻言,一撩衣襟,跪地道:“谢六殿下!” 齐昀易看了他俩一眼,未再多言,只是用力将斗篷上的帽子重新戴上,而后右手一扬,转身离去。 许久,跪着的二人都并未起身。 “郡主机敏非比常人,不会有事的。”像是呓语,但却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此事没那么简单,昨日夜间我听见狱卒说,北边的大俞缕缕挑衅,侯爷率军迎战,却没了音信。” “我也听见了,若算时间,应该就是咱们和郡主遇刺前后,哼!看来,这是都安排好了的……” 静和院。 突然好大的风,把院中的几棵小树都刮弯了腰。 屋内却有片刻的冷寂,只听得见风吹打得窗纸“啪啪”作响。 容汐珞跪在地上,眼睛瞟向跪在大厅中间的三人,还真是神采各异。 碧红的一双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额头上的鲜血和着眼泪,伴着她不断抽搐的身体一滴一滴的滴在光滑的地面上;那王妈妈的形容倒是一副十分担心周夫人的关切之色,可依旧难掩眼中的得意;至于碧红的娘,本来蜡黄的脸此时却是分外苍白,嘴唇张张合合,可仍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周夫人见她不说话,愈发怒气上涌,喝道:“平日里都惯会能言善道的,倒是说话!” “夫人~”碧红的娘扑倒在地:“还请夫人饶她一命啊~夫人~”说罢,转身一巴掌打在了碧红的脸上:“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如何就迷了心窍做出这样的事来?!还不快给夫人磕头请罪!” 碧红受了她娘好几个巴掌,依旧只是哭,又重新连连磕头。 容汐珞不想看她那已经鲜血淋漓的脸,于是别过头去。 “哼,这样难道罢了?”周夫人平日里最是和善温婉的性子,难见愠色。但今日之事事关她满心疼爱的独子,如今委实悔恨起是自己太纵容了这些奴才。 “夫人明鉴呐!她一直都是温顺乖巧的好孩子,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服侍,今日之事,定是有小人挑唆的!” “呸!”王妈妈朝着她啐了一口:“整日里想着怎么勾引主子少爷,怎的到了你嘴里倒成了尽心尽力了?” “你……”碧红的娘赤红着眼睛瞪向王妈妈,只恨她如此落井下石,却实在又奈何不得。 “够了!”周夫人横眉厉声:“这样包藏祸心的奴才还如何留得!来人呐!把这个蹄子拖出去!打二十板子!连着她老子娘一家子都赶出去!终生不得再踏进我程府一步!” 容汐珞暗道:才二十板子?若是在容家,早就拖出去杖毙了。不过想来若不是这周夫人平日对下人太过宽和,也不至于自己亲生儿子屋里养了这样的奴才到现在才发现吧。 旁人可就不会像容汐珞这样轻松了,忽闻此言,碧红和她的娘都傻了眼,只道是五雷轰顶,此时便有婆子上前拖起碧红,她才如梦初醒般用力想要挣脱,声嘶力竭道:“夫人!夫人!求夫人不要赶我走!夫人!夫人!!!” 碧红的娘更是连滚带爬的摸到周夫人脚边,哭道:“夫人可怜我就这一个女儿啊,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去吗?我还如何能活啊,夫人!啊~~” “我饶了她,难道留着她日后害我儿的性命不成?还不快拖出去?!” “夫人!夫人!”几个婆子不由分说,将那碧红和碧红的娘拖了出去,此时容汐珞站起身来,和书莺一左一右扶着周夫人坐下,珠儿则地恭恭敬敬的半跪着,将茶奉到周夫人面前。 周夫人却闭目不动,屋内便再无人吭声。不一会儿那碧红的惨叫声传来,声声刺耳,周夫人拧了一下眉毛,又渐渐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声愈来愈微,周夫人方抬起眼,接过珠儿手中的茶,冷冷地道:“今日的事,不可传出去,若是你们三公子问起来,就说是她在我这里犯了事,老爷那儿,也自然由我去说。” “是。” “都下去吧。” 屋中的人簌簌利利地起身退下,唯有那王妈妈慢腾腾地起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也下去!我乏得很,有什么话过时再说!”周夫人很是不耐烦,王妈妈只得讪讪的退了出去。 “唉”周夫人将茶杯撂在桌上,一手拄着头,蛾眉深蹙。 容汐珞侧过身站到了周夫人身后,开始帮她轻柔太阳穴:见她的神色,肯定是犯愁以后了,想来惦记她家这个三公子的应当不少,那个程珏倒确实俊俏的很,今天虽然料理了这一件,若没有后招整顿,想必日后争先恐后想做姨娘的,手段也会一个赛过一个……咦?等等! 这怎么说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三公子的院子里那么多丫鬟婆子没瞧见,反倒叫一个好巧不巧的王妈妈看见了?还逮个正着? 想及此处,容汐珞动作一沚:“夫人,奴婢,有一事不明。” 周夫人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应道:“什么事?” 容汐珞蹲下身来,慢慢说道:“王妈妈午时不在屋里歇觉,况且这样的天气,跑去三公子的院子做什么?” 周夫人转了转眼睛,略有深思,倒是一旁的珠儿道:“王妈妈是咱们三公子的奶娘,她的女儿春儿也在三公子房里服侍,故而时常她都会过去走动的。” 这就是了。 这一句话似是点醒了周夫人,只见她倏然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容汐珞。 容汐珞则点了点头,证实周夫人此时所想应该不错。 区区一个丫鬟哪里来的胆量,又哪里来的门路去找这些个,可若是有人唆使,为了争夺日后三爷身侧之位,那就另当别论了,想那王妈妈今日种种,还不知铺算了多少,就只为了她那个女儿罢。 周夫人想得越明白,脸色就越难看:“王妈妈在府中多年,又是珏儿的奶娘。我已经打发了碧红一家,对她……”容汐珞上前握住她的手:“夫人不如单独与她问话。”既绝了她的念头,也给了她颜面。 周夫人依旧盯着眼前尚不足十五岁的少女,深院之事,她只是窥得一点,便观透了整个事件,言语间谨慎提醒,却每一句都恰到好处,然而初来乍到,却又有足够的胆量点明此事,先前只道她灵巧过人,现在看来…… 周夫人抽手反握住容汐珞,回身向书莺道:“你去叫人让王妈妈晚上过来回话。” “是。”书莺与一旁的珠儿对视一眼,虽然未全明白,但也都猜了七八分,具是心中暗叹。 第二章 阴诡密算计成空(3) 是夜,时已过二更。 书莺轻声关上了房门,回身见屋内容汐珞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珠儿则合衣坐在榻的另一边绣着花,二人见书莺进来,就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珠儿问道:“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过一顿训斥罢了,又叫以后再不许进三公子的院子,倒是把春儿弄出去了,说要配人呢,王妈妈好一顿求饶,才说让留下,去别处伺候了。” “倒是便宜那老货。”珠儿撇撇嘴“这就算了事了。” “她毕竟是三公子的奶娘,此事上又是有功的人,夫人既要面子上好看,自然不能罚的太过,只要断了她的念想也就无妨了。” “哼,不过她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道她就不怕夫人看出来?” 容汐珞摇了摇头,嫣然道:“那时夫人必定气不可抑,全屋里的人也都只会惊诧于碧红做这事的本身,有谁会有心思往她身上想?” 珠儿点点头,而后笑嘻嘻的道:“那你怎么例外?” “我才来不久,对府中的人事也大都不尽了解,此时便因是局外人,方才瞧得真切吧。” “局外人?从前是局外人,以后,可不是了。”容汐珞诧异的看着此时笑盈盈的书莺:“这话怎么说?” 雪还是下起来了。 初到辰时,程珏早起去周夫人处问了安,回来换过衣服,便见丫鬟绿蕊撇着嘴丧着一张脸从外边进来,于是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招你了?” 绿蕊刚要说话,这边书鹊走过来笑道:“公子别理她,指不定又打哪吵完架回来了的”说罢暗暗朝绿蕊使了个眼色,绿蕊方讪讪的扭过头,朝里屋去了。 “想是夫人昨个遣了春儿和碧红两个,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不说,也多了好多活,绿蕊便多了些抱怨,公子别怪她。”书鹊和周夫人房里的书莺是亲姐妹,昨天晚上书莺便来告诉了她事情的前因后果,并嘱咐她夫人要她看住其她下人,尤其是昨天看见王妈妈来过院子里的人,都把嘴闭紧了,不能让公子知道,旁人也就算了,绿蕊平日最是张狂的性子,自视有几分颜色暗里也是存了想当姨娘的心思的,如今夫人一连打发了两个,想来院子里的人对她也免不了冷嘲热讽,说她会是下一个,她这脾气自然要与人吵闹一番,若是闹到三公子面前,只怕是会说漏了嘴。 所幸程珏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一问,见书鹊这样说,他点了点头道:“最近母亲常说要给慧妹妹相看人家,她之后就是敏妹妹了,到时候这后院就更冷清了。” 书鹊笑了:“公子这是什么话,两位姑娘要嫁人,两位公子也是要娶亲的呀!日后再诞下个小公子小姑娘,咱们这院子才是热热闹闹了呢!” 程珏微怔了一下,娶妻生子,他倒是为二哥盘算过,轮到自己他倒真想不出来是个什么光景。之前在学士府家的学堂里、许多府邸办过的的宴饮、马球会里倒是见过许多闺秀,但他从未动过半分心思,可要说让他描绘出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做妻子,他又描绘不出来,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但是…… 刚刚书鹊的话说完,不知为什么,程珏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一抹身影。 静和院 周夫人半倚在榻上,手中拿着几张纸,反复翻看着。容汐珞半蹲着,给周夫人捶着腿,而书莺在一旁整理刚刚晾好的衣物。满院都是静静的,只听见偶尔纸张的摩挲声。 半晌,容汐珞见周夫人长长呼了口气,将手中的几张纸放到了一旁,只留下了两张。 容汐珞从纸背透出的字迹看到,张府小公子张堰、汕陵孟家等字样。 汕陵是程老爷前夫人孟氏的母家,听说前几年孟氏的兄长任了一个文职,才举家搬来了安阳,至于张家嘛,容汐珞想了半天,只想到了如今京兆府府尹的妻室貌似是姓张的,内弟也受了夫君的提携。周夫人这是在看最近媒人送来的向程府大小姐程慧提亲的单子。 这些人,容汐珞自然是瞧不上的,平日他们这些别说是公子了,就是他们的老子也没这个资格见容汐珞。 周夫人倒似是开始费神起来。 又是半晌,周夫人将手里这两张也放到了一边,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嫣儿。” 容汐珞抬起头,见周夫人正在看她:“是,夫人。” “你觉得,慧儿应该配个什么样的夫家?” 这是何意?这样的事犯得着来问一个丫鬟? 但是容汐珞还是想了一下,笑着说道:“四小姐蕙质兰心,端庄秀丽,自然该配个谦谦君子,懂得怜惜四小姐的人才是。” “但是这些,很多时候是瞧不出来的。” “夫人不必忧心,若是有缘,四小姐自然能找到两情相悦的人” “噗”一旁的书莺忍俊不禁:“真是孩子话,两情相悦?难道你要堂堂四小姐自己寻夫家吗?” 容汐珞撇了撇嘴,似是不服,但也没再做声。毕竟她还未及笄,男女之事上懂得不多,只觉得天下夫妻都要像大哥大嫂那样恩爱圆满才好。 书莺见周夫人笑着摸了摸嫣儿的头,眼中似有怜爱赞许之意,心中愈发明白,感叹到这个小丫头别的事上清楚透彻,这事上倒是全然不知夫人在打什么主意,往后怕是要有热闹看了。想到这书莺又仔细端详起容汐珞来:真是好模样,要是三公子纳了她,府里别的丫头们自然也就不敢想了。 陵川边境。 酉时刚过,空气渐渐凉了下来,地面的砂石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白纱,起雾了。 一行人骑马立于山峰夹道之间,为首男子身披黑色暗云纹织锦斗篷,虽只有二十左右年岁,却自是有一股凛冽气场,他眯着眼睛,默默注视着山涧之下:“路渊。” “殿下。”身侧被唤路渊之人身着戎装,微夹马腹向前靠近了两步。 “你说大俞的铁成军这次这么聪明,想来背后支持他们的人应该来头不小吧。” “是啊,容家军镇守陵川几十年,铁成军这个时候敢来作乱,必是受人指点。” 男子长出一口气,冷然道:“此人若意在颠覆我大燕,当不只是如今这景象,该是冲着容家来的。” 路渊微微错愕:“冲着容家?那……” 男子点点头:“若意在容家,必有后招,要想大厦倾颓,是需得连根拔起才是啊。” “可不论什么目的,如今边境不安,我大燕只有容家军战力最强尚能威慑一方,若是……” “不错。”男子修长的手指攥紧了缰绳“若是容家出事,容家军势必会大大受挫,这于我大燕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抬头看向天边:“等雾气再浓一些,我们就下去。” “是。” 夜色渐浓,迷雾深重。 一行二十几人踏着雾气而行,故而已行近帐外围栏,岗哨也未能及时示警。栏外守卫听见马蹄声,立刻示意栏内弓弩手搭箭,警觉道:“什么人!” 三丈之外,男子翻身下马,沉声道:“是我,容候可在营中?” 守卫一愣,声音听着耳熟,但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直到来人走进看清了面容…… “殿……殿下?九殿下?!” 此人正是大燕九皇子:齐昀霖! 守卫身着铠甲,无法行礼,只能慌忙示意弓弩手收箭,拱手道:“参见九殿下!主帅他,确实在营内,只是……” 齐昀霖料到是情况不妙,不由得蹙眉道:“带我去。” 守卫忙称“是”,将围栏打开,放齐昀霖一行人入内,并将齐昀霖引到一个营帐之外,便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只听兵甲摩擦声传来,有人疾行来迎,卷开帐帘,迎面是永璋候容澜身边的两个副将:黎灏、杨茂。 二人见了齐昀霖俱是一惊,拱手道:“见过九殿下!殿下里边请!” 齐昀霖抬手示意路渊等人在外等候,独自与黎灏杨茂二人入了营帐。 第三章 机敏巧算谋初显(1) “容候何在?”齐昀霖刚等帐帘落下便问道。 黎灏杨茂二人相视一眼,面露难色,似是思虑再三,杨茂开口道:“不敢欺瞒殿下,主帅他病了,今日晨起正与我等商议应敌之策,忽然就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未醒。” “病了?”齐昀霖凤目一凛:“什么病?营中难道没有军医吗?” “有是有,却看不出症由来,只以为是寻常发热,能试的方法都试了,可偏偏主帅却是越烧越厉害,怎么也不醒!”黎灏杨茂二人俱是急得满头大汗,大战在即,主帅却在关键时刻昏迷不醒,主帅说过,这次大俞突然进兵,派出铁成军一反常态行困军之计,必是在大燕有内应,绝不可贸然应对,此时没有他坐镇,这仗怎么打?! 齐昀霖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快带我去看看!” 军营当中的布置极为简洁,齐昀霖绕过隔断,只见容澜躺在榻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走进细看,见容澜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排布着,时而眉间抽动,双唇已变成暗紫色,若有若无的跟着颤抖。 黎灏也走过去,又尝试着叫了几声,无奈容澜还是依旧没有反应。他无比苦闷的叹了口气,看向齐昀霖,却见他一把掀开了被子,往容澜的领口探去! 黎灏大为诧异:“九殿下,您这是?” 齐昀霖没理他,低下头盯着容澜的脖子瞧了半晌。 黎灏回头看了看杨茂,见他和自己一样,不知就里。 此时只听齐昀霖赫然道:“快去把军医找过来!容候这是中了巫障之毒!” “什么?!” “什么?!” 空气中透着凉意,雾气将寂静的山涧层层包裹,透不出一丝光亮,营帐之外守兵围得严严实实,皆是屏息凝神,生怕在这黑暗中会有敌人突然钻出来。 营帐内亦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军医将最后一针慢慢插在容澜的的手臂内测,最后取出小刀在他的指尖轻轻划了一下。 “嘀嗒” “嘀嗒” 黑色的血液滴溅到铜盆里,容澜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几声,而后猛地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主帅!” “主帅!” 黎灏和杨茂上前,却不敢靠的太近,容澜此时如雕刻一般的眉眼依旧紧闭着,样子十分难受。直到滴在铜盆中的血液渐渐由黑变红,军医将针通通拔出,容澜的呼吸才渐渐平稳,脸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二人长出一口气道:“赵军医辛苦了。” 赵军医抬袖擦了擦汗,摇头道:“是多亏了殿下及时发现,我才能将此毒清除,若再晚一日,便是回天乏术了!” 黎灏杨茂二人这才突然间想起还在一旁的九皇子齐昀霖,忙回身拱手道:“多谢九殿下!” 齐昀霖抬手道:“不必。”继而转向赵军医:“容候何时能醒?” “回殿下,侯爷现在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余毒未清还需施针几日,所幸侯爷体质强于常人,再过几个时辰就能醒过来了,只是再卧床一两日就是了。” “好” 杨茂却有些疑虑,道:“殿下……” 齐昀霖回头,淡淡的道:“杨茂将军有话请讲。” “殿下,您是怎么看出主帅所中的,是巫障之毒呢?” 齐昀霖道:“这是寒川地界独有的,我母妃便是寒川人。” 闻言杨茂微讶:“原来……” 往事一闪而过,齐昀霖不易察觉得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杨茂将军,此事非同小可,下毒之人必须让容候吸入特质的药粉,再放出巫障虫,此虫寻着气味蛰人释放毒液,虽说可杀人于无形,但能找到机会并只让容候吸入药粉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众人陷入沉思,确实,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容侯爷下毒,只能是这军营当中的人才能找到机会,难道容家军居然混进了细作?! “他娘的,”黎灏啐了一口:“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吃里扒外的!”说着便要冲出帐去! “老黎!”杨茂忙拦住他“先别冲动!听听殿下怎么说。” 齐昀霖踱步到楠木椅前,一撂斗篷坐了下去:“若是各位信我,”他将手按在桌上的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眸中忽然荡起让人看不透的笑意:“便即刻传令下去,容家军主帅病亡,我军整装备战,明日进军!” 安阳城,程府。 大雪已霁,晴空万里,整个程府里似乎都是笑盈盈的。 因为程家的四小姐程慧订亲了。 一早起来,周夫人便遣人去映春阁把五小姐程敏唤了过来。程敏一进门,便看见了容汐珞在给周夫人选发簪,不时在周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夫人哈哈大笑,见她来了,容汐珞忙施一礼,引她坐下。 周夫人笑道:“好孩子,我今日叫你来,是为着你四姐姐就快要出嫁了,本想带着她去挑些喜欢的首饰、头面,都已经与几家掌柜的打过招呼了,谁料昨儿个晚上你爹爹说城外庄子上有些事需要我去一趟,我就想着,让珏儿和你陪着你四姐姐一块儿去吧,好好帮你四姐姐看看,拿拿主意。” 程敏微微颔首道:“既是姐姐出嫁要用的,必然关系到咱们程家的体面,我怎么好胡乱拿主意呢?” 周夫人瞧着镜子中容汐珞新为她梳的发髻,甚是满意,回身笑道:“我的乖乖,你若拿不得主意,你四姐姐那个木头就不要说了。” 程敏掩袖失笑,周夫人又道:“我刚才也叫人去与你三哥哥说啦,还有,”周夫人站起身,牵过容汐珞的手对程敏道:“也带着她一块儿去。” 容汐珞和程敏都诧异了一下,程敏却是很快就明白过来,忙笑着称:“是。”心里暗暗惊于这小丫头来了才几天竟让周夫人如此看中,忍不住瞧过去,见容汐珞刚刚讶异的神情早已消失,换上了浅浅的笑,甜美而温顺。 安阳城身为都城,来往贸易之多使得安阳变成全国最繁华的城市,程府的车架一路走来,耳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容汐珞跟随在车架旁,一路上虽然低着头,余光却不时看向街角,有的墙上贴着告示,但容汐珞离得远,看不清上面的内容。经过一处叫忝巷的地方,容汐珞身子一滞,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到了!” 小厮的声音将容汐珞的思绪拉了回来。 程珏下了马,扶着两位妹妹也下了马车。三人同容汐珞还有程慧程敏的贴身婢女小秋、宁儿一同进了一家叫做品璎阁的铺子。 掌柜的亲自出来,笑呵呵的上前,引几人上了二楼隔间,随即有两个小厮将几个锦盒摆在了桌上,掌柜逐一打开,为程慧介绍道:“这是一副整套的镶玉珍珠头面,这个是金蝴蝶绕梅香头面,这个是金镶宝花头面,这个是玉叶金蝉头面,还有这个,这个是近日才打造出来的新式样,一套嵌宝石飞仙头面,精美绝伦,华贵非常啊!当然,这里还有咱们品璎阁最新的钗环、首饰,整个安阳城的小姐们都是趋之若鹜啊!” 程慧看了一遍,她素来不爱这些,故而也只是淡淡的,唯对角落里的一对珊瑚花簪有了兴趣,拿在了手里。程敏瞧着,摇头笑道:“我的好姐姐,你总不会只要戴了这对簪子出嫁吧?” 程慧嗔了她一眼,脸颊却微微红了,将花簪放了回去。 程珏也笑了,上前看了看,道:“掌柜,旁人都趋之若鹜的又有什么意思,烦劳取些淡雅大气的吧,这些固然好,却与我小妹并不相衬,你只管拿就是,价钱不是问题。”程珏声音温润如珠,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语气中却并未有丝毫轻蔑之意,面上也是带着和顺的微笑,品璎阁的掌柜不仅没觉得尴尬,反而有些歉赧,连连称是。 第三章 机敏巧算谋初显(2) 须庚过后,掌柜又带着两个小厮拿来几个锦盒,这回有银鎏金翠饰红珊瑚头面、银鎏金玉饰满珍珠头面、兰花镶珍珠玉缀头面、累丝金菊七彩宝珠头面。 这次程敏站起身仔细看了一遍,回身刚想说话,却忽然注意到角落的容汐珞,她静静的站在一边,眼睛瞧着窗外神思天外。 “嫣儿,你觉得呢?”程敏突然叫她,容汐珞心有万绪,一时间没意识到叫的是自己。 一旁的宁儿推了推她,容汐珞回过神来,见众人都看着她,反应过来,施了一礼,上前只略扫了一眼,便道:“四小姐端庄秀雅,这套银鎏金翠饰红珊瑚的倒还些许衬些。” 程敏微讶“我还以为你要选这套兰花珍珠的。” 容汐珞笑道:“兰花自然也是好的,若是日常聚宴自有碧玉佳人之感,可若是大婚用,未免小气了。” 程敏又细看一番,点头道:“很是。”复又向容汐珞笑道:“难怪母亲要你跟着来了。三哥哥,四姐姐,你们觉得呢?” 程慧点了点头,瞧向程珏。 程珏一直在看容汐珞,饶有兴致的听她说完,此时眉目含笑:“那就两个都要吧。” “好嘞!”掌柜的眉开眼笑:“这就装好送到府上去!” 程珏点头,向两位妹妹道:“母亲还订了几家店,再去看看吧,或许还会有喜欢的。” “嗯。”程慧低下头,她还有些害羞,对于这次母亲要为她订亲,她本来还有些忐忑,万没想到母亲竟然真的不计较汕陵孟家是父亲前一位夫人的母家,就这样坐定了她与孟家表哥的婚事。此时她惊讶之余,心中又溢出一丝欣喜,还有即将为人妻的紧张不安,如此种种,使得平日里就温婉安静的她变得更加寡言了。 几人出了品璎阁,又陆续逛了五六家铺子,选了一应头面首饰、胭脂水粉、锦缎丝绸,一路上程慧只是点头或摇头,所有挑选搭配皆由程敏和容汐珞代劳,程珏敲定,直逛到午时已过,众人都感觉有些饿了,程珏便又带几人去了满月斋。 满月斋是安阳城最富盛名的酒楼之一,容汐珞抬头看着匾上用金墨隶书题写的满月斋三个大字,这家酒楼是永安伯爵府崔家在安阳的产业,容汐珞心中冷笑一声,还真是吃到冤家了。 众人进了满月斋二楼的雅间,程珏笑道:“都坐吧。” 容汐珞愣了一下,见宁儿和小慧皆笑称:“是”,犹豫了一下,才跟着坐下。 一桌佳肴,容汐珞目光扫过,也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水,轻轻咂了几口。 同楼的另一间雅间内,跌跌撞撞走出一行人来。 “来来来,咱们现在……现在去红仙楼,听说那扶柳姑娘新……谱一曲,走……咱……,听曲去!等你见了那扶柳姑娘啊……你就知……知道了,什么程家姑娘!是个屁啊!居然舍咱们张家选了什么孟家?!呵,我呸!想来……嗝……,她们定是自知配不上你,哈哈……” 这厢,众人陷入沉默,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程珏面有愠色,程慧紧紧得拽着手中的帕子,程敏则将手按在程慧的手上说道:“怪不得母亲舍弃张家的求亲,原来他家人竟都是这等行迹,姐姐不必听进心里去。” 程慧轻轻点点头,却听外边又传来那几名男子更加过分的言论:“对啊,听说那孟家公子曾在程家住过一段时间,搞不好就是那程家小姐早就和那孟公子搞到一块去了啦,什么书香门第不过如此罢了,要不怎么这继夫人……”他声音故意压低,淫笑了一声,却依旧听得清楚:“这继夫人能把自己的亲闺女嫁给前夫人的的侄子,必定是掩盖那内宅里的丑事吧!啊哈哈~” “啪!”程珏猛一拍桌子,起身推门而出! “哎?三哥哥!”程敏起身想阻拦,一边怕程珏一人会吃亏,一边想到程珏好歹习武教训一下几人也好,后又想那张家有京兆府府尹撑腰若真出了事不好收场,同时见程慧羞愤的红了眼圈自己应该留下来安慰才是,正为难间,见那“嫣儿”竟也跟了出去。 “这位公子!” 这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下楼,忽闻这一声,都回过头来。 程珏也诧异得回过头。 容汐珞就站在程珏身后,正微笑着,看着那几人。 “公子想必便是张家公子张亥吧,向程家求亲的,是您的弟弟张堰,您为弟弟不忿这我们理解,但若因此就在外面公然毁程家小姐的清誉,实在非君子所为。” “呵!你是……谁啊你?!敢……敢这么和……本大爷说话,你知道我……我是谁吗?” 容汐珞故作惊讶:“看来公子醉的不轻啊!我刚刚明明已经称呼过您了,张公子的姐夫可是堂堂府尹!”她抬高声调,特意强调了“府尹”二字。 满月斋中本还在忙活的小二们此时都纷纷站住脚步,二楼的几间雅间中和楼下的客人们,也都噤了声,注目过来。 容汐珞笑着继续说道:“咱们安阳是天子脚下,府尹大人身为父母官一直是为人清廉尽职尽责,从无虚判,曾被天子赞誉‘修德廉吏’,张公子今日以言论侮辱程家,来日若是传出去程家追究起来,再闹到公堂上去,不知府尹大人,会作何感想。” “我呸!明……明明是……嗝……你们……”那张亥醉的连路也走不直,话也说不利索,一旁的张堰扶着他,两人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恼怒,脸涨的通红。旁边两位男子也是二人的好友,此时接话道:“你这小姑娘休要巧言善辩!事情究竟如何,咱们大家心里都有数着呢!” “这位公子说的对呀!”容汐珞笑着看向他:“早就听闻张家公子喜欢声色犬马,只能承蒙府尹大人多番提携,而程家几位公子年纪轻轻便早已替父分忧,即能接掌家中生意,又不耽误课业,文武兼修!年后科举自见分晓,想来人心自有公论。”容汐珞眨眨眼:“不知道几位公子哪里读书,师承何人啊?” 几人皆是目瞪口呆,张亥的脸上狰狞起来,刚要破口大骂:“你这个……” 此时容汐珞则突然变了脸,声音冷历截断了他的话:“我们程府虽小,但有规有矩,今日看在府尹大人的面子上才不与几位公子计较,若是张公子懂得府尹大人的苦心,如今往后便该谨言慎行,若再嚣张跋扈言语无忌,丢的,可是府尹大人的脸了!” 第三章 机敏巧算谋初显(3) 本来在场的众人起初听了张家这几人的话都不由得想起话本子里那些小姐公子们的郎情妾意,忍不住想象起这程府小姐与孟家公子的种种,而容汐珞一番话,众人这才都反应过来。 这张家公子平日里是个什么德行自然不必说,而程府的大公子虽然不学无术些,但两位小公子却是美名在外,几年前程老爷子特意将两个儿子送去学士府的私学堂听学,又请了武林中甚有名望的高手为其指导武功,如此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自然也不会太差,换句话说,这张家公子自己是什么龌龊样子,才会以己推人把人家想成这般,实在忒不要脸了些。 容汐珞的话若是说的直白些,便是程家宁可选无名无靠的孟家也不选张家,你自己丢人就算了,居然还在外面吵吵嚷嚷连着丢你姐夫的人。 “公子,走吧。”容汐珞向程珏欠了欠身。 程珏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身量纤纤的少女,这番话居然都是她说出来的?! 言辞不卑不亢,却转瞬间化解了程家小姐名声的危机,先是赞扬府尹,反过来暗损张家公子,同时又提醒他此时代表的不仅仅是张家的名声,还有府尹的,让他想仗势跋扈也不能了。当然,还避免了自己出面可能引发的矛盾,过后就算传到府尹耳朵里,她的言论都是赞誉他的,而今日在场众人皆是见证,这也就避免了他到时候为张家出面的可能。 看似冲动,实则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何等聪明! 回到程府,程珏再不能将容汐珞等闲视之了。 容汐珞坐在床上,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其实倒也不是非出面不可,可是出不出面都有风险,出了可能会被人认出来,不出则任由程珏出去与那几人理论,若要动起手来必然惊动府尹,那府尹可是认识她的。 这也不是借口。自己还是冲动了,身体反应比头脑反应还快,就这么跟着程珏冲了出去。 是因为见不得别人说自己恩人家的坏话?嗯,这么解释还合理一点。 可是…… 就因为这个,周夫人就转而让她去伺候三公子程珏了?! 几人未时归府,而周夫人傍晚归来,听下人们说了这件事,对容汐珞大加赞叹,随后便拉着她的手,说她善于机变,懂事又识大体,她去伺候程珏自己才能放心…… 自己堂堂郡主,伺候一个夫人还不算,现在要去伺候一个男子?这成何体统! 可是现在寄人篱下,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唉~”容汐珞这口气叹出了声。 “怎么?你还叹气?来伺候咱们公子是府里人都巴不得的,你还不乐意?”尖锐的少女嗓音将容汐珞拉回现实。 容汐珞抬头看去,说话的是三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绿蕊。 绿蕊见容汐珞不答话,把眼睛一翻:“来了就不许懒怠,公子要吃茶呢,还不快去!” 容汐珞懒得理她,起身向隔壁正房走去。 程珏坐在一张紫檀木平头桌案的后面,身着月白色竹纹常服,头发只简单用一条玉带束成发髻,两缕发丝垂了下来,手中拿着一本古籍正看的认真,身旁烛台上烛光闪烁,与白日里不同,此时他眼眸低垂,暖洋洋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晃出倒影,似有一股氤氲缭绕之感,越发显得他面容姣好。 另一个一等丫鬟书鹊刚将茶磨茶碾等物摆开,见容汐珞来了,便笑着将手中装有茶团的小焙笼递了过去:“你来吧。” 容汐珞接过,书鹊回头看了一眼程珏,见他还在兀自看书,似是并未注意到有人进来,于是用袖口掩住笑意,低着头出去了。 …… 容汐珞有点莫名奇妙。 “公子,茶。”容汐珞点茶完毕,将碧玉茶盏轻轻放在了程珏面前。 程珏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人是容汐珞,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向外望去,书鹊和绿蕊等人竟都不在。 程珏:“……” “好”程珏略有一丝不悦,他意识到这些人是故意把容汐珞安排过来和自己独处的,想必也是他母亲的意思,只是意图太过明显了。 他低头拿起了茶盏,却是眼前一亮。 程珏对于品茶也算是讲究一点的,眼前容汐珞端来的这盏茶,漂浮着一层均匀细腻的泡沫,茶汤如绵似雪,久久未散。 石碾轻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 程珏其他心思全无,将古籍合上放到了一边,细细端详了茶汤半天,依旧忍不住惊叹,白天已经见识这个丫头的眼光独到和聪明伶俐,不想这手上做茶的功夫也这般了得!自己的两个妹妹平日也喜欢这些门道,尤其是五妹妹程敏,可竟也比不上眼前这个丫头的手艺! 程珏抬头问道:“你这手艺实在了得!哪儿学的?” 烛光映进他的眼底,衬得他眸中似有闪光,声音也分外柔和,大有赞叹之意。 容汐珞由不得紧张了一下,眼神避开与程珏直接对视,正色道:“奴婢从前在家时和几位姨娘学的。” 程珏点点头:“若非大家,怕是也难能有这个手艺。” 容汐珞心突的一跳:“我不及几位姨娘,她们还曾在几处茶庄斗茶,我不过从旁偷习了些粗蠢的功夫罢了。” 程珏会心一笑,容汐珞脑中忽然浮现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眼前的人,当之无愧。 半晌,程珏忽然问道:“你叫嫣儿?” “是。” “本名呢?” 容汐珞又紧张了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 “奴婢珞嫣。” “落?是落落大方的‘落’字吗?” “回公子,是珞珞如石的‘珞’字。” 程珏略有所思:“故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他看向容汐珞:“看来你还读过不少书。” “略读过一些。” 程珏笑着将茶盏放回桌案上:“嫣者,巧笑态也,形嫣妍,虽很配你,不过依我看,你这个‘珞’字,好似更依你的脾性。不如……以后还是叫珞儿吧。” 容汐珞愣住…… 只因她的真名是叫“容汐珞”,从前身边的许多人,都叫她“珞儿”。 现在这算什么? 程珏见容汐珞并未答话,以为她不喜欢,抬头正欲问她:“你……”话未出口却见容汐珞的眼圈似有些红了,慌忙问道:“你怎么了?” 容汐珞意识到今日自己有些不在状态,忙整以微笑:“奴婢很喜欢这个名字,谢公子。” 第四章 排兵布阵化危机(1) 陵川边境。 五个时辰前。 昨日大雾已散,此时晴空万里,空气中却寒气渐涨,山涧中黑压压的一队人马奔袭而来,骑兵后紧随着重甲步兵,浩浩荡荡,层层尘沙四起,好似一条巨大的黑龙,在山谷暗涧中暗暗游走。 “吁~”为首将领忽然勒住马缰,身后军队也渐渐停将下来。 “将军,怎么了?”身后副将上前问道。 “就在这等消息,咱们这一路已然行至此处,却还未见半点容家军行军的踪迹,不对劲!” “将军是怕……” “将军!!!”副将话还未说完,远处一人一骑的呼喊声便盖过了他的声音。 很快那人行至眼前,向为首将领言道:“将军,前方五里外便是大燕容家军的营地,有白旗高挂,却未见哨兵!” 副将喜道:“挂白旗!将军,看来容澜那小子真的死了!” “不!不对,不对啊……”为首将领眯着眼睛,后似是在喃喃自语一般:“没有哨兵……”忽然他瞪大眼睛:“不好!快快回营!”说罢他调转马头,让全军调整方向:“从这个方向回去!” “将军,为何不走来时的路啊?” “容家军未设哨兵定是要假装军中无人之相,好引我军进营,他们再从中埋伏!” “将军的意思是,我们得到容家军今日要袭击我军的消息是假的?可是那暗探说确实见那黎灏带兵出城啊!” “哼!不过混淆视听罢了,前脚出营后脚便埋伏在营外,他们是想引我中计,咱们不走来时的路,换北边这条小路回营,想来他们在我们来时这条路上也必有埋伏!让他们扑个空!” “还是大将军厉害!” “走!” “是!” 容家军容澜营帐内。 齐昀霖提了袖口,一手把汤提点拿在手里,将茶汤注入茶盏,一手取过茶筅。 杨茂站在一旁,神情肃严,并没有齐昀霖这般闲情雅致,一边瞧着帐帘处,一边又不时回身看向容澜的床榻,看他是否能醒过来,焦虑非常。 帐帘忽然掀起,一人入帐。 “殿下,杨将军。” “如何?”杨茂急忙上前问道。 那人看向齐昀霖,面露敬佩之色:“九殿下所料不差,那夜安果然派人来探营,那人回报后,他便立刻吩咐大军回撤!” 杨茂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夜安没有上当反而真的来袭营,那他们可就小命不保了!此时营中,还不足五千人! 他回头看齐昀霖,只见他头也不抬,手中正不停的用茶筅击拂茶末。 齐昀霖手中不停,懒懒的问道:“他是倾巢出动吗?” “夜安亲率大军约有十数万,虽说不上倾巢而出,但营中留守想必不足万人!” 齐昀霖轻笑:“倒是和我们一样啊!他是听了消息打算衬我军攻打他的军营之时率大军来偷袭我们,可见了咱们插白旗又不设哨兵便起疑心以为有埋伏便打道回府了。他们往哪个方向回营?” 那人更加激动了:“正往北边小路而去!” “殿下还真是料敌如神!”杨茂倍感惊喜,一直以来见容澜用兵,都是战场杀伐,所到之处斩将搴旗无人能挡,行的是勇猛之军。像九殿下今日这诸般算计,还居然算计的如此精准,实在是生平仅见,当年永璋王容青在时,虽也是多般奇思妙计,却与如今这位并不相同,可至于哪里不同,一时间他还说不上来。 “夜安此人,勇猛却多疑,善战却也刚愎自用,自以为深谙兵法,越是这种浅白的技俩他反而更加疑虑,见我们未设哨兵便认为咱们是假唱空城计引他入瓮,殊不知,咱们唱的是真的空城计。”齐昀霖停下手中动作,将茶筅放到一边:“接下来就看黎将军的了。” 他拿起茶盏凑到鼻前轻嗅:“去吧,有消息再来。” “是。”那人退了出去。 齐昀霖又看了看盏中茶汤,皱起眉摇了摇头,然后抿了一口。 时过五个时辰,消息也相继传回。 黎灏率领左卫营两万军队埋伏在北边小路夹山的山石之后,在夜安回营经过时推下山石,夜安大军登时大乱,伤亡惨重,夜安副将牺牲。 夜安率剩余铁成军逃出小路改走西北大路,却又偶遇埋伏于山涧中的千机营,千机营领军欧阳斌于山顶命全营抛下水球,水球正中在铁成军头上,因天寒加之铁成军步兵所穿军甲皆是重铠甲,几番下来军甲上竟结了冰,加重了铠甲重量的同时也加重了士兵的寒冷,导致行动困难,后方黎灏率军追至,铁成军死伤大半。 由骁锐营领军常蛟率领的三千精锐在北边小路中将战死的铁成军战衣脱下,伪装成逃窜后的铁成军夜入敌营,将敌军粮草尽数烧毁。 正所谓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此战便以向来吹嘘所向披靡的铁成军遭受连番打击而告一段落,难听点说,也没什么可打的了,引以为傲的重甲军竟被打的抱头鼠窜没法回击,现在连口粮也没了,怎么打? 黎灏等人陆续回营后,皆是赞叹九殿下的神机妙算如孔明再世!齐昀霖只是笑而不语。 杨茂也按齐昀霖所示成功将那奸细揪出,关押等候容澜醒来再行发落。 此番过后,铁成军已然无法困住容家军,再难掀起波澜! 多日紧张的气氛终于得到了缓解,容家军上下皆是胜利的笑脸,而此时的杨茂心中原本的惊喜却慢慢演化为惊异,因为他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会不会从昨晚齐昀霖大雾前来开始,或者,是在他来之前,一切就已然是计划好的呢? 要说他为什么忽然这么想,因为时机拿捏的太准了! 在敌人严密监视之下,他们连信都送不出去,而这位九殿下来时却正值大雾,轻松躲过敌人的监察。 容澜中毒,连军医都未曾看出破绽以为只是寻常发热,他却能觉察出不对,掌握了为容澜解毒的最佳时间。 容家军被铁成军困于山谷多日,一向战无不胜的容澜也只是静待时机,而他却是借着容澜中毒一事为引,假称主将身死,以此引诱敌军,同时设下多重陷阱,出其不意以奇招致胜! 杨茂想到这些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位九殿下到底哪里不同了! 不管是从前的永璋王容青还是现在的永璋候容澜,行军做事皆是勇义果敢,而他齐昀霖今日所用计谋,实可谓之阴险毒辣! 第四章 排兵布阵化危机(2) 纤云四卷无天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是夜,无云。 已经是半个月过去,容汐珞由于周夫人的提拔,如今到了程珏屋里自然也是算在一等丫鬟里的,而且周夫人存了心思,想让她将来给程珏通房,书鹊自然心中透亮,而绿蕊等人虽心有不甘,但见容汐珞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她又是周夫人亲自送过来的,倒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见了容汐珞没什么好脸色罢了。 孤月高悬,容汐珞坐在窗边,轻声念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门口传来女子轻笑声:“珞儿何事伤怀啊?” 容汐珞回头,见是程敏袅袅婷婷的走进来,黛眉如丝,杏眼含笑。 “哪里是伤怀,就是昨个看公子的书正巧看见有这句,念出来应景儿罢了,五小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有事?”容汐珞笑着把椅子上铺了个软垫,让程敏坐下。 “左右吃了晚饭也无事,来找你下下棋,我这个时辰来,不算叨扰你吧?”程敏笑着坐下,环顾四周。 自打那日为程慧挑选首饰回来,程敏便对这个丫鬟颇有好感,后来又听程珏说她茶艺精湛,就与她主动亲近起来,一番交往竟发现这丫鬟何止茶艺,论是琴棋书画,就没有她不会的,如此一来兄妹俩待她愈发不同,程敏更是没事就唤容汐珞过去陪她喝茶下棋,今日却是第一次来她的屋中找她。 这个屋子正是程珏正房左侧的抱厦,是容汐珞和书鹊两人住着,今日是书鹊轮值,故而只有容汐珞自己。屋内靠墙一张四面平束腰直足条桌,桌上一套竹叶纹陶瓷茶具,桌旁两把梨木靠背椅,墙角一个榆木雕花大立柜,柜旁一张架子床,挂着淡青色幔帐。架子床斜角放置一个简易的梳妆台,旁边一张小条案,上面除一个青釉花瓶外,还有几本书册。 “啧啧,我三哥待你还真是好,他的书都能随便你看。”程敏摇头打趣道。 府中小姐自己到丫鬟房中,居然还丝毫不觉得简陋也不嫌弃,这段时日里来其实不仅他们兄妹二人见容汐珞觉得稀奇,容汐珞见他们俩更稀奇,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丫鬟,而他们俩倒是丝毫不在意一般,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曾对近身侍女也很好,但是不一样,她是郡主,就算是与其他官眷小姐相交,也始终因为身份有别,亲密甚至交心者甚少。 而与眼前这位程府五小姐每次喝茶聊天,容汐珞都有一股不由自主的亲昵感,对程珏似乎也是,在他面前每每都能放松心防,轻易表露喜哀,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异常的,怪异。 “五小姐别说笑了。”容汐珞从床下一个木箱中取出棋盘棋子等物,在桌上摆开。 程敏掩着嘴笑起来:“你别的事情上这样灵光,偏一说这些你就佯装不懂,罢了罢了,反正时日还长呢。”说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容汐珞笑着跟着落子。 如此一来一往之间,已是黑子白子交错着,崎岖蜿蜒,铺了半盘。 二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而程敏想起一事,便和容汐珞说道:“对了,母亲说前段时间城外庄子闹出的事才平了,过几日要去巡察其他的庄子,让我和四姐姐看几日家。” 容汐珞想了想,有些疑惑道:“那,大少夫人呢?” “哎~症结就在这了,”程敏凑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一点:“母亲并未叫她。” “啊?” 程敏用力的点点头,向容汐珞说道:“我这个母亲啊,平日待人真真都是极好的,人又心善,也随和,只是……”程敏噗嗤一笑,将手竖起放在嘴边,小声道:“就是太凭个人好恶,直白了些。” 容汐珞也笑了,这话不假,自打自己入程府以来,还从未见过那个陈滢滢,据说正是因为周夫人不喜欢她,就不让她去自己那晨昏定省了。 “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吧,我跟三哥说,让他把你借我几天。” “我?”容汐珞闪烁着灵透的大眼睛,有些惊讶:“五小姐这么信得过我?” “你的能力我知道,自打两府合并,这偌大一个府宅,每天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足有上百件了,四姐姐是个和软性子,镇不住底下的,其他的母亲没发话我又不好请,只能叫你陪我担上一些啦。”程敏促狭的一笑,容汐珞站起身来笑道:“我说呢,五小姐这样巴巴的屈尊到我这来,原来是为着这一桩!打量着是来使唤我来了!” 程敏与容汐珞交好,见她如此说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叉起腰,故意把语气拉得老长:“我可是主子,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二人对视,随即都破功似的笑了起来。 容汐珞又坐回去落了一子,程敏略迟疑了一会儿,跟着落了一子,然后说道:“还有,下回啊,没有外人和长辈在的时候,不必称我五小姐,我比你大上一岁,叫我敏姐姐吧!” 容汐珞眼望棋盘,听闻此话正欲再次落子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后唇角渐渐扬起:“好。” 第二日清晨,容汐珞起的很早,到小厨房的时候只有几个婆子正在摘菜,见她来了都愣了一下,而后便是满脸堆笑,一个紫衣婆子讨好着上前:“珞儿姑娘怎么来的这样早,可是三公子有什么吩咐吗?还有劳姑娘亲自跑一趟?” 容汐珞笑道:“妈妈们都别忙,我只是昨日听书鹊姐姐说今日公子有客人来,我想着做些个糕点,不劳烦妈妈们的。” “哎呦!珞儿姑娘真真是尽心,难怪夫人和咱公子看中。”几个婆子都附和着挨个拍容汐珞的马屁。 容汐珞则笑呵呵的一边应着一边准备食材。 辰时刚过,外面便有小厮来通传,说梁家的小公子来了。 只是程珏一早就被二公子程朔叫出去练剑,至今未归。书鹊安排了梁小公子坐下,便出来寻程珏,容汐珞也跟了出来。 “书鹊姐姐,我还从未见过三公子练剑呢!”容汐珞笑眯眯的道。 “其实我也甚少见过几次,因为他和二公子一般在习武练剑的时候是不让人打扰的,不过我记得之前靖昌伯爵府家的武场初建时举办过一场宴席,是有过一番比试来着。”书鹊讲到这里,眼神异常明亮,话也多了起来。 靖昌伯爵府……不过就是兵部侍郎金家那几个吗?当初好像有过那么一次宴席,不过自己不感兴趣就没有去,二哥倒是碍于毕竟是伯爵府不好推诿便去了,容汐珞隐约记得,二哥回来后似乎跟她说过什么大燕武辈不愁之类的话,只是当时自己没放在心上。 容汐珞现在只恨自己的记性不够好,要不说不准当初或许真的听说过程家这两兄弟的名字。 书鹊学的眉飞色舞,容汐珞配合的连连点头,书鹊说了很多,也包括府中的二公子程朔,早在几个月前程老爷就在军中为他捐了个参军的虚职,只等武试之后有了成绩再图晋升。听到此处时容汐珞心中微动,觉出不妥。 若是真有通缉容家的指令,那即使是一个小小参军,也应该是见过自己的画像的。 可上次在周夫人屋里撞见的时候,他显然不认识自己。或许是他见过画像却并未在意,也或许是…… 很快二人已经绕过小花园,此时只见远远的跑过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的道:“书鹊姐姐你在这啊,让我好找,书莺姐姐喊你去账房一趟呢。” “好,我这就去。”书鹊转而对容汐珞指了一个方向说道:“那后边的院子就是两位公子平日练武的地方了,你去叫公子吧,我去账房。” “好。”容汐珞看着书鹊与那小丫鬟离开,自己便快步走向那个院子,还未到跟前,就见两个小厮守在门口。 容汐珞停下了脚步。 她脑中闪过许多假设,思考着要不要通过程朔查到些什么。 两个小厮百无聊赖的坐在门口,并没有注意到正在不远处的容汐珞,其中一个忽然站起身说要去解手,另一个也跟着站了起来:“左右这会儿也不会有人过来,我也去。”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向院子后面走去。 容汐珞有些意外,转而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别人在附近,于是三步并两步,直接上前推门走了进去。 第四章 排兵布阵化危机(3) 容汐珞努力压制住心下的不安,这样偷偷摸摸的进了院子虽说有些冒险,但是她已经在程府呆了一月有余,也取得了上下人等的信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打听外面的情况。 既然程府两个公子在练武时不让下人在旁,那说不定也会聊点平时在下人面前不会聊的事。 容汐珞推门而入后便见一间敞亮的厢房,映入眼帘的便是正面一个万马奔腾图案的大屏风,屏风下一张花梨木架几案上摆着两个兵栏,上挂三把宝剑和一把宝刀,东面的墙上悬着一把桦木牛弦弓,下面则是一个梨木小方桌和两把檀木官帽椅,西面两排雕花红木书架,上边一应皆是关于兵器或兵法的书册。 绕过屏风,就能看见两扇门,通着后院。此时门是敞开的,容汐珞隐隐能听到兵器碰撞的“叮叮”声。 容汐珞走了过去,却没有迈过门槛,而是停留在门后,因为她听见,两兄弟一边比试一边在说着什么。 “如今朝中局势凶险,我朝不立太子,几位皇子夺嫡之势愈甚,人人都忙着站队,依我看如今先埋下头来看看情势才最要紧。”程珏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绣云鹤直袖交领长袍,袖口束着丹杜纹样护臂,腰间一条革带,头发用一根玉簪簪起,齐眉勒着青玉抹额,衬得他气度出尘,轩昂俊朗。 说话间他双脚一点,起身一跃横扫一剑! 程朔侧过身双手持剑,挡住程珏的冲势,他今日一身墨色曳撒长袍,一条玉带束腰,剑眉入鬓,鼻梁高悬,唇薄如刀,行动间英姿勃发,他向后退了几步,身形一转,持剑的手一番,反向程珏刺出!一边出剑一边道:“这话不错,咱们大燕以武立国,如今大俞挑衅,容家军数日间了无音信,可见凶险,我一人投军已矣,母亲可只你一个亲子,你文采见识不次于武学,日后还是参加文试做个言官,省去许多凶险。” 程珏一个翻身躲过,笑道:“正如二哥所说,大俞等诸侯国频频挑衅,边境不安,此时我等身有长处就该报效才是,畏危图安又岂是男儿所为?” 话语间二人又过了数招,容汐珞躲在门后听到“容家军”三个字后,心就猛然被揪了起来,乱作一团,什么叫数日间了无音信?!大哥是对战大俞了吗?既是容家军对战,那所谓谋反的圣旨就是假的了? 容汐珞心神有些恍惚,险些站不稳,于是伸手去扶那门框。 程朔耳中捕捉到门声响动,神色一凛:“谁?”手中的长剑也在瞬时间挑起地上箭筐中一只羽箭,朝容汐珞的方向掷去! 容汐珞心神未平,听见程朔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自觉的退后一步,手向后一缩,半个身影便暴露出来。 程珏也听见了响动,回过身见是容汐珞,登时一惊! “二哥,别!”程珏想要阻止,但程朔是瞬间出手,羽箭已然飞出!程珏双脚猛地向上一提,整个人跃到半空中翻了一翻,右手持剑亦是向容汐珞方向奔去! 容汐珞花容失色,呆立当场,眼见羽箭直奔自己而来,已至眼前时,又被程珏一剑挑开! 羽箭和程珏手中的剑碰撞间发出“噔”的一声,被猝然改变了方向,直直的插在了门板上! 容汐珞瞪大了眼睛,惊魂未定。程珏慌忙上前问道:“没事吧?你怎么到这来了?” 容汐珞愣愣的看向程珏,半晌才反应过来,用力的咽了口唾沫,说道:“梁……梁家的小公子来了。”她声音有些颤抖,这样始料不及的变动让她恍然间仿佛回到那天被刺杀的情景,突然有些后怕起来。 然而今天与那日不同,墨深和墨泽二人此时并不在身边,偷听这样的行为实在冒险,她大概是低估的程家兄弟的身手和反应。 见程珏目露关切,程朔狐疑的看了容汐珞一眼,问道:“这是……你屋里的?” 程珏点了点头,程朔把剑收回了剑鞘,上前淡淡的道:“我怎么没见过?” “二哥忘了,母亲那日在静安寺外把她带回来的,她叫珞儿。”说罢程珏依旧看向容汐珞,见她低着头,便柔声问道:“吓坏了?” 容汐珞抬头,程珏星空般的眸子正望着她,眸中清澈见底,她看见自己小巧的身形倒映在程珏眼中,显得那样娇小…… 容汐珞有片刻间的怔忡,直到听见程朔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寺外带回来的……” 她知道程朔是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于是向程珏眨眨眼睛,依旧是声音微颤道:“我见外面没人,就自做主张进来了,还望两位公子勿怪。三公子,梁小公子已经在锦轩园等着了。” “好。”程珏转向程朔道:“二哥,那我先回去了。” “嗯。”程朔未再多言,目送二人离开。 走回锦轩园的路上,程珏未让容汐珞在自己身后跟着,而是与她并立而行,他向容汐珞解释道:“我二哥为人平日虽淡漠了些,但从不苛待下人的,只是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你别怕,也别怪他。” 然而此时容汐珞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她深吸了几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向程珏笑道:“是我不懂规矩了,更何况我只是个丫鬟,怎么能怪二公子呢?” 程珏听后神色微动,容汐珞继续说道:“只是方才奴婢不小心听见了两位公子说话,实在是不该。” 程珏笑道:“无妨。” 容汐珞眼珠转了转,便作羞赧的一笑:“刚才隐约听见二位公子说,边境又打仗了?” 程珏毫不隐晦的道:“没错,大俞作乱,我大燕一直镇守陵川一带的容家军出城对战,之后数日都不曾有战报传回,这两日朝中才收到消息,说是大俞的铁成将容家军困于山谷,对峙了多日,如今容家军大破敌军,已经回城了。” !!! 容汐珞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还好大哥没有出事。 不过由此看见,那些刺杀她的人是假传圣旨!那么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能找来这么一大批高手假冒皇宫侍卫连墨深墨泽二人都要招架不住?到底是谁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杀了自己? 容汐珞此刻恨不得破口大骂,却又怕程珏看出异样,只能紧咬着牙关,双手藏在袖子下死死的攥住。她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这做军官,还真是凶险。” 程珏道:“习武之人本就是注定要走一条凶险之路,入仕亦是如此。” 容汐珞怔了一怔,喃喃道:“是啊,享受着荣宠就总要承担风险,又不能躲着过一辈子。” 程珏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这话语间隐藏了什么:“你……” “哎呦,公子回来了!”园子外的婆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程珏笑了笑,迈进了园子。 第五章 拨开云雾见月明(1) 容汐珞跟着一道进去,小丫鬟上前卷起了帘子,容汐珞和程珏一进门,便看见正在大张着嘴打哈欠的梁家小公子:梁言。 梁言的父亲梁广仪官任御史台中丞,正四品,一把年纪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教导甚严,偏梁言是个跳脱不羁的性子,只有见了他爹才能稍作安分,梁广仪对他寄予厚望,于是在他年少时也把他送去了学士府的私学堂,学问不见得有多大造诣,朋友倒是交了不少,程珏便是其中一个,也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此时梁言身穿一件玉色绣蓝白竹叶园领长袍,头发半披散着,半簪起一个发髻,戴着镶宝珠银冠,肤如白玉,眉宇间都透着一股随性的意味,他坐在厅中的楠木椅上,一手托着腮,睡眼惺忪间,瞥见程珏进来了,强撑起眼睛,哭嚎道:“我说珏兄,你这一大早上干嘛去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忽而看见跟在程珏身边的容汐珞,登时困意全无,惊讶道:“这这这这位是……?” 程珏坐到梁言对面,笑道:“抱歉抱歉,和二哥练剑一时忘了时辰。” 梁言此时也顾不得怪罪程珏,一双眼睛只在容汐珞身上骨碌碌的转,容汐珞心下一惊:他认识自己?只见梁言嘴角都要扬了到耳朵根,指着容汐珞对程珏笑眯眯的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呀?” 容汐珞松了一口气,瞧了瞧自己今天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缃色窄袖裙,外罩银红色夹袄,明明就是个丫鬟装扮,哪里看出是个小姐? 程珏道:“是我屋里的丫鬟,母亲前几日安排过来的,所以你没见过。” “哦?”梁言回身又盯着容汐珞看了一会儿:“这般的姿色就只是个丫鬟?你母亲从哪找来的?咦?不对啊,说起来……”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的向程珏笑道:“我记得你屋里原先还有两个,叫什么春还有什么红的,今天怎么都不见了?” 程珏有些尴尬的笑道:“她们做事不当,被母亲遣到别处去了。” 梁言听闻嘿嘿的笑了两声,阴阳怪气的叹了口气道:“你母亲还真是贴心,要是我母亲在我身边放这样一个,什么春啊红啊紫啊艳啊的,还要她做甚!” 容汐珞也略觉得有些尴尬,见书鹊刚刚端上了茶,于是向程珏道:“奴婢早上做了些点心,我去拿过来。” 不过片刻,容汐珞端来两碟点心放在程珏和梁言面前,梁言低头看去,一碟是水晶桂花糕,软软糯糯,又好似雪花欲化一般晶莹,另一碟是海棠酥,粉白相间,层层叠叠,每一朵花瓣都那么均匀饱满,叫人不忍心去破坏。 梁言拿起一块海棠酥向容汐珞问道:“你做的?” 容汐珞笑道:“是,昨晚就听说公子今日有客人,我就做了。”梁言连连夸赞,程珏神色微动,看了容汐珞一眼。 梁言笑眯眯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奴婢珞儿,十四了。” 梁言把一整块海棠酥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点头道:“不错不错,哎呀,珏兄屋里的丫鬟都这般水准了,是实在是让人羡慕啊!对了!过几日我想在满月斋办个诗会,到时候你带她一块儿去吧!怎么样?” 程珏摇头笑道:“过几日我母亲要出门几日,留我两个妹妹在府管事,我五妹妹昨儿个刚和我说那几日要借了她去。” 梁言使劲儿咽下去一口,奇道:“都开始管账了?了不得,了不得啊!” 他表现出对容汐珞有十二分的兴趣,语气间却并没有轻浮之意,眼睛虽然盯着容汐珞,却时不时瞟一眼程珏,明显就是拿两人在开玩笑。 程珏岔开话题道:“你不是刚从江南游玩回来没几天吗,又要办诗会?这样折腾,你爹也不管你?” “哈哈,他因为小郡主失踪的案子正和刑部还有大理寺天天的忙不可开交,哪有空管我呀?” 程珏疑惑道:“郡主失踪?哪个郡主?” “嗯?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梁言灌了一口茶,向程珏道:“你这成日里不出府,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如今满安阳城有几个不知道的,就是那个嘉宁郡主,永璋候容澜的妹妹啊!听说是因为容候和她夫人近一年来都在陵川,嘉宁郡主想去和他们过个年,没成想刚走到洛平就出事了!” 容汐珞在一旁听着,心想看来这个御史中丞家的公子还真是知道些内情,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梁公子倒是知道不少。” 梁言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拿起一块水晶糕往嘴里塞:“那是!” 程珏不着痕迹的轻蹙了下眉,问道:“此事是有什么牵连吗?需要三司会审?” 梁言摆了摆手,又灌了一口茶,道:“你不知道,这其中有个牵扯,郡主在洛平失踪,而洛平归绵州管制,这绵州知府崔钊与容家是有些过节的!当初容老将军跟崔钊在军中各抒其职,但陛下偏看中容老将军,后来叛乱爆发,他们跟随陛下平叛,那崔钊暗里克扣容家军军饷就不提了,后来陛下遭遇叛军合围,容老将军率军营救,给他发了不知多少封求援信,他愣是不信,说容老将军谎报军情,唉,以至于容老将军和陛下手中只十万人对敌军几十万人!容老将军为救陛下战死,那一战之后,陛下贬了崔钊为绵州知府,但因顾念同窗之情便保留了崔家的爵位。如今咱们这位郡主刚一到绵州的地界就出了事,陛下大怒,当时就把崔钊撤职下狱了!” “下狱?”程珏和容汐珞都是一愣,但随后容汐珞便在心里冷笑,当初父亲战死,母亲也在不久后郁郁而终,如若当初不是因为这个崔钊全然不顾大局一意孤行,何至于自己才九岁就失去了他们? 梁言点点头,嘴里“吧唧吧唧”不知道嚼的是第几块海棠酥,随后接过容汐珞递过来的手帕,抹了一下嘴角,笑呵呵的道了一声:“多谢”然后继续道:“可不是吗,据当时保护郡主的护卫说,刺杀者有几十人,个个侍卫装扮身手不凡,但这样的身手如果在宫里,当属御前厅级别的,然而他们出入宫中那么多次却从未见过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这便是可疑的地方了,你想啊,这些人训练有素,不是一般人能培养出来的,可不就那个曾经带过兵的崔钊嫌疑最大吗” 程珏沉吟片刻,说道:“他确实最有嫌疑,可如此行事岂非太过冒险,更何况正像如今一般,若刺杀失败则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容汐珞冷冷的道:“有些人就是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的,如果他刺杀成功,那么有谁能证明郡主就是在他管辖的地界中失踪的呢。”说话间容汐珞注意到梁言眼睛扫了两次已经空空如也的碟子,于是去小厨房把剩下的都拿了过来。 同时容汐珞还注意到,程珏在看到自己又端来点心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 但容汐珞顾不上那么多,继续问道:“梁公子,那护送郡主的护卫呢,他们,去哪了?” 梁言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道:“他们护卫不力,自然也是收押刑部了。” 容汐珞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没再说话。 梁言这块吃完,手又慢悠悠向那碟子伸了过去,程珏忽然道:“梁言兄早上没吃饭?” 梁言又慢悠悠的把手缩了回来。 “咳咳”梁言正了正坐姿,说道:“亏的我爹只是个中丞,你是不知道,这个案子不仅陛下重视,更有六殿下、十二殿下那几个隔三差五去报道,给他们施压,御史大夫那个老货每天脸都是外面赔笑脸,回来拉驴脸,脸都僵了,那刑部尚书更是都在自己院子里抽人了。” 容汐珞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安,眼前浮现出自己舅舅在院里唾沫横飞,扬鞭大骂的样子,有点想笑。 程珏道:“十二殿下的母妃是这位郡主的亲姨母,这我还是知道的,六殿下怎么……” 梁言眼睛眯成一条缝,故意压低声音道:“听说六殿下早就对这位小郡主有意思啦,之所以虽过了弱冠之年还未纳正妃,就是在等她及笄了好娶她。” “原来如此。” “不过啊,要说情意多深其实也未必见得,毕竟容家的根基在那,想娶这小郡主的人多了,可如今,她失踪才多久啊,咱们这位六殿下,就要纳妃了。”梁言说完撇了撇嘴摇摇头,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 程珏也微微皱眉,似乎也觉得六殿下这个举动未免有些薄情了。 容汐珞看看程珏,又看看梁言,心里苦笑一声,你们倒是想的还真多。 薄情? 那也要本郡主动情才算好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 第五章 拨开云雾见月明(2) 不过他这么快就成亲容汐珞倒是有一点意外,之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可就算意外,也仅仅只有一点而已。 梁言又在程珏的屋里做了一会儿,天南地北的扯,偶尔还与容汐珞玩笑两句,院里撒扫和路过的丫鬟婆子们时不时就听见屋里传来梁言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你说的对!那家伙还真是丢人丢了十万里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言又在程珏这儿用过午饭,走的时候还不忘和容汐珞告别一声:“你当真和其他丫鬟不一样,以后程珏到哪带着你就够啦!这次诗会来不了不要紧,我常办的,等下回什么赏雪宴啊、茶会啊、马球会啊都让他带着你!哎?你会打马球吗?不会也没关系,我和程珏都可以教你!”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还要说话,一眼瞥见了程珏有点凉飕飕的目光,讪讪的闭了嘴,溜了。 程珏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随后他又向后瞟了一眼,见容汐珞脸上挂着刚刚送走梁言时的笑容,转向自己。 “公子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程珏回头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 容汐珞不明就里,想了想,回道:“奴婢只记得是五月里,具体日子忘了。” 她当然没忘,而是暂时不想暴露身份。 程珏眸中闪动了一下,不再说话,抬步走了。 容汐珞愣了一下,转而跟上。 这是什么意思?看他这样子,怎么好像…… 是有点……生气了? 容汐珞从第一次见他,他脸上就总是挂着笑意的,与自己近来刻意去逢迎讨好的笑不同,他是待所有人都是谦和的笑容,让人如见暖阳,如沐春风。 不过今天从刚刚开始,啊,不对,容汐珞回想了一下,好像从梁言和她说话后不久,他笑容就已经淡下去了。 自己说错什么了?容汐珞想了一阵,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她想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考量,索性就不去在意了。 三日后,午时刚过。冬月天气冷意渐浓,又连下了两日的大雪,日光扬扬洒下,映在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上,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静和院里,又有几个管事婆子走出来,程慧程敏两人微微舒了一口气,容汐珞拿过两个靠枕让她们俩可以倚着,程敏立刻歪了歪身子,一手倚着枕头,一手按起太阳穴,说道:“真真累人!” 程慧也微微靠在枕头上,笑道:“方才午饭我瞧你都没吃什么,一会儿让人拿点点心上来吧。” 程敏摆了摆手,道:“晚上再吃吧,这会儿子指不定还有人来回什么事,不得消停我也吃不好。” “母亲还要等个几日才能回来呢,这几天你总这么着也不成呀!再说这两天来也没什么大事。” 程敏道:“阿弥陀佛,如今我已经觉得事情够多了,只求别有什么麻烦事。” 容汐珞和程慧闻言失笑,此时却听见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嘤嘤”的哭泣声。 门帘被挑起,容汐珞扭头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摇摇摆摆而来,披着一件貂毛领大红披风,披风下露出一截蜜紫色的裙摆,上面银线绣成的花纹随着她迈出的步子,在日光与雪光中点点闪烁,头发高绾成堕马髻,右侧插着几只宝石簪,中间插着鎏金发梳,左侧一朵桃红绢花旖旎艳丽,后插一只飞蝶云花步摇,步摇下的流苏互相碰撞,叮叮铛铛。 待这女子走近了,容汐珞瞧见她的面容,不知是腮红还是天寒的缘故,她本就雪白的面容上两朵艳云衬得她香腮玉骨,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媚态横生的桃花眼,此刻正低低垂着,一双纤长的手掩着双唇,一迈进门槛,就向程慧和程敏哭道:“我的好妹妹,你们可得帮帮我呀!”边说边拭了几下眼角。 容汐珞由不得皱眉,且不说这女子哭的太假了些,见她的第一眼,容汐珞便觉得她身形轻佻,眉眼间妩媚中隐隐透着算计,令人生厌。 不只是容汐珞,程敏远远瞧见这位走近,心里一沉: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说怕麻烦,麻烦的人就来了。 但程敏还是第一个起身迎了上去,说道:“大嫂嫂这是怎么了,何事派下面的丫鬟婆子来吩咐妹妹一声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向容汐珞使了个眼色。 听程敏这么一说容汐珞反应过来,这位便是程大公子的夫人:陈滢滢。 容汐珞总在程敏和小丫鬟的嘴里听过她的名字,只是一直未见,见程敏示意,于是上前去扶,奉了茶后便站在了程敏身后。 陈滢滢坐下后用手拿起茶盏看了看,扫了一眼容汐珞,又将茶盏放下,转而对着程敏和程慧,一副羸弱之态,说道:“两位妹妹知道,我家里有个弟弟,一贯都是个胆小的,这才去衙门领个差事没几个月,前儿突然不知道被个什么郡主的案子牵连,给关进去了,呜呜,我可怜的小弟,估计是得罪了什么人无故被牵连进去的,呜呜呜……”说着又取出帕子拭泪。 “其实那些上头的不过就是想要些油水罢了,若是使些银子也就放出来了,只是我们家……呜呜,如今家里都是两位妹妹做主,你们可要帮我呀!” 程敏和程慧互相看了一眼,这是……要钱来了? 容汐珞也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她倒是会挑时候。 程敏面上犯难:“大嫂嫂,这,这么大的事只怕要等父亲母亲回来……” “好妹妹!”陈滢滢哭着上前,打断她的话道:“今日家里来日与我说,我父亲去理论,你们知道他就是个直肠子不会圆滑的,上边已经停了他的职了!我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如今更是病倒了,若是等到公婆回来,只怕我母亲也熬不住了呀!”说罢又是一顿呜咽之声。 外边有两个丫鬟婆子本来要进来回话,知道陈滢滢在这里便都侯在了外面,渐渐的,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有些好事的也过来想听听怎么回事,故而越聚越多,众人在外面探头探脑,有的趴在窗下,有的直接掀起一角帘子,探听里面的情况。 程敏安慰道:“嫂嫂,这样的大事朝廷必然有公论的,想来……嫂嫂的弟弟也不会有事,你先放心,不如咱们家先叫下人把这安阳的好大夫都请到嫂嫂娘家,好好为嫂嫂的母亲诊治要紧。” “是呀。”程慧也应道 陈滢滢哭的更甚,语气有些急促:“若是我弟弟出了事,那时候就晚了!两位妹妹只需放些银子借我家转还一阵,我父亲既然和公公同朝为官,等这一个难关过去,我们家自然是感恩戴德,对公公而言只有好的,难道两位妹妹是怕我家赖下银子不成?” 程慧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再说话,只瞧着程敏。 要知道,若要把人从狱中提出来,需要多少银子暂且不提,这朝中关系利害多变又复杂,谁知道她弟弟到底是惹上了什么人?若是掺和一脚白惹一身腥又该如何?更何况如今程家许多生意是周夫人嫁进来以后才有的,她又一向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大儿媳,就算真的给她放银子,放多少,也该由周夫人来定,眼下种种,这主意也不是两个还待字闺中的女子拿的了的。 “唉,大嫂嫂,这实在是难倒我们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做不了主啊!”程敏看着陈滢滢,很是无奈。 陈滢滢霍然的站起身来,指着程敏尖声道:“你,你们这是要见死不救吗?也不是要你们如何,不过就是放些银子罢了!我好歹嫁进你们程家也算是你们程家的人了,你们竟这般冷血!看着我家落魄了,就巴不得我弟弟和我母亲去死是吗?” 程敏有些坐不住了:“大嫂嫂误会了,这是哪里的话,咱们是一家人!我们刚刚说了,会请全安阳最好的大夫去嫂嫂的娘家,至于嫂嫂的弟弟,朝中之事需得等父亲母亲回来商议,这根本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 “我呸!”陈滢滢换了嘴脸,双目一瞪啐了一口,说道:“婆母走的时候明明说过府内诸事皆由两位妹妹做主,怎么现在又反倒说做不得主了?哼!我平日待两位妹妹是哪里有所得罪?竟推给我这样的说辞?!” 程敏羽睫颤动,眉头紧锁,被陈滢滢这番蛮不讲理气的不轻,可眼前这位好歹是她的嫂子,自己身为庶女也不敢说太重的话,遂憋的双颊绯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陈滢滢见程慧程敏都不说话,冷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故意提高了声音:“依我看,两位妹妹是趁着公婆不在,来故意打压我这个嫂嫂吧!我也就罢了,你们小小年纪心肠怎么这么狠?连活生生的人命竟也不顾了吗?!” 容汐珞却是听得有些不耐烦,上前一步,在程敏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容汐珞微笑着,出声道:“大少夫人这话错了!” 第五章 拨开云雾见月明(3) 程敏一愣,回头看来,见容汐珞笑靥生花,乌黑的眼睛透着十二分的灵气,此刻正微眯着,对着陈滢滢。 陈滢滢眉毛一拧:“你说什么?” 容汐珞淡淡的道:“奴婢觉得大少夫人刚刚这话不对。”还没等陈滢滢反应过来,容汐珞继续道:“大少夫人刚刚才说,自己既已嫁入程家便是程家的人,那自然也该为程家考虑,夫人走时确实交代了暂由两位小姐管家,可大少夫人说的这事已涉及官场,那就并非内院能做主的了,朝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即便是夫人在也不会擅断,该是由老爷做主的。” “呵!”这回换陈滢滢七窍生烟了,一个丫鬟也敢数落她?指着容汐珞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教训起我来了?” 容汐珞施施然施了一礼,道:“奴婢不敢,只是夫人和公子走时有吩咐,叫奴婢好好辅佐两位小姐,奴婢早就听闻大少夫人为人最是‘善解人意’,想来大少夫人的弟弟自然也是‘谦和有礼’,自然不会做下错事,既如此,何不等老爷回来?如今当务之急该是找好大夫医治大少夫人的母亲才是,万不能此时自乱阵脚,咱们在这里私自断了,万一判断有误转还不成,岂不是反而伤了大少夫人的内弟?更严重者连咱们程家也一并伤了,那到时候谁来为大少夫人想法子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就是那个三弟房里新来的大丫鬟吧?三弟还真是会调教,教出来的奴婢竟这般不懂尊卑!”陈滢滢气的发抖,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此刻也都看傻了眼,大气也不敢出。 容汐珞低下头,叹了口气,再抬头时,眼中竟有几分委屈:“大少夫人说我不懂尊卑,奴婢实是不敢当,此时奴婢可是一心为大少夫人着想啊!” 陈滢滢怒极反笑:“为我着想?” “正是呢!”容汐珞扑闪着那双晶亮的眼睛,“真挚”的看着她道:“大少夫人如今与两位小姐哭诉,传出去,知道的,会说大少夫人为着娘家人实在着急才会如此,可若是碰到有些不知死活的,说大少夫人是趁着老爷夫人不在,故意趁机作乱,为着钱财为难弟妹,那就不好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虽然这个大少夫人平日不被周夫人所喜,可好歹也是主子,这丫鬟居然说出这种话,她莫不是疯了吗? “什……什么?”陈滢滢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一脸无辜状的容汐珞,她极力忍住自己想动手的冲动,毕竟这时候看热闹的下人不少,自己如今站的又当家婆母的房中。她眼睛瞪的发红,手指虽指着容汐珞却一时被噎的接不出话来,半晌,她转向程敏,颤声道:“这是……妹妹……和三弟……教出来的?” 一旁的程慧和程敏也俱是吃了一惊,程敏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还是第一次见陈滢滢气成这个样子,不得不说,实在是,太解气了! 程敏忽然有点想笑,但还是极力忍住了,故作关切的上前去拉住陈滢滢的手说道:“大嫂嫂别生气,这丫头是母亲带回来的,府里好些规矩还不懂,冲撞了嫂嫂,妹妹替她道声不是,大嫂嫂宽宏大量,回头啊,我去回母亲,自叫母亲教训她,给大嫂嫂出气!” 总而言之就是:不是我教的,也不是三哥教的,而是周夫人教出来的…… 我可管不了…… 陈滢滢眼睛瞪的更大了:“好……好啊!”猛地甩开程敏的手,咬牙切齿道:“三弟房里还真是养了个人物啊!”说完扭头怒气冲冲的就往外走。 程敏忙追上前掀起帘子朝着陈滢滢的背影喊道:“大嫂嫂!大嫂嫂!千万别生气啊,你放心,妹妹这就叫人去请大夫,去给嫂嫂的母亲医治!”直到看见她走的远了,程敏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帘子,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头嗔了容汐珞一眼,道:“你胆子可真大!” 容汐珞笑着上前来扶程敏的手臂,笑道:“谁让她欺负两位小姐,今儿公子不在府,我得替公子护着你们呀!”说完还调皮的眨眨眼睛,惹的一旁一直目瞪口呆的程慧也笑了出来,摇头道:“你呀!” 容汐珞已然知道了家族无事,不过是心里还有计量才打算再待一阵,这样看不惯的事,之前忍不了,现在就更忍不了了。 外边那些等回话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不知道此时该不该进去,只听见容汐珞在里边扬声到:“外面的一个一个来回!”众人互相看了看,一个最先等在墙根底下的婆子磨磨蹭蹭的进了屋。 那婆子道了一个万福,见两个小姐依旧有说有笑,这才放心的回了事,原来是为着明天到了府里采买的日子,也来支银子。 程敏笑着说道:“瞧瞧,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容汐珞灵机一动,却是向程敏笑道:“说起采买我倒想起公子屋里需要些新绸缎做被褥了,正好年节前赶着做好。” “现在就做会不会有些早了?” 容汐珞不慌不忙:“也不单单因着要赶年下,前儿我看陈年的几条被子实是不能用了,再多做几条也可以替换。” 程敏道:“你倒是心细,记下来吧。” 那婆子应了,容汐珞继续说道:“五小姐,不知采买平日都需要几个人,我能去吗?” “你想去?”程敏先是惊讶,随后又笑了:“是想出去逛逛吧?” 容汐珞羞赧的点点头,程敏见后,说道:“行,单独叫两个小厮跟着你,你快些回来就是。” “那小姐这里……” 程敏笑道:“就半日的功夫,去吧,对账的时候再叫你。” 容汐珞笑着称是。 第二天,果然程敏让两个小厮跟着容汐珞,放她和其他采买的人一道出了府。 两个小厮驾着车,里面只坐着容汐珞,出了角门,容汐珞便和两个小厮道:“去忝巷。” 正是月前她跟着程家兄妹出来时路过的一条巷子。 马车行了一阵,容汐珞听见两个小厮说:“已进忝巷了。”于是伸出头来,待看见一个熟悉的牌匾,上面写着:繁花似锦,忙叫小厮停下了车。 容汐珞下了马车之后回身向两个小厮笑道:“两位兄弟辛苦陪我来这一趟,今儿天冷,我要是挑上一会儿怕是要冻坏你们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碎银子塞给二人,向路对面一指,说道:“喏!这对面刚好有个酒馆儿,你们俩就去对面等我吧。” 两个小厮挠挠头,傻呵呵的笑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咱们是,是出来办差的。” 容汐珞笑道:“是我求着小姐出来的,小姐叫你们俩跟我一块儿,我也是不好意思呢!你们去坐着了,我也能安心挑不是?等我挑好了再来叫你们。” 见容汐珞这么说,两个小厮自然不再推诿,接了银子喜滋滋的进了对面的酒馆儿。 容汐珞敛了笑意,回身进了这家名曰“繁花似锦”的店。 不多时,从店中走出一位身披素白色披风的少女,此时雪天一色,她这一身与铺天盖地的雪白,仿佛要融为了一体,她出门后便沿着这条巷子走了一段路程,行到一处路口拐了进去,又走了一段,在一处府邸门前停了下来。 少女抬起头,一双灵透十足的美目,小巧的鼻尖冻的微微泛红,几近透明,樱唇微翘,不是容汐珞又是谁! 之所以这府邸的门坐落在偏巷,因为它并非正门和角门,而是后门。 后门门前站着一个守兵,容汐珞走上前,被其拦了下来。 容汐珞淡淡的说道:“去回你家大人,他在找的人,我知道在哪。” 那守兵进门回禀,片刻即回,为容汐珞开了门,同时带过来一个管家,管家领着容汐珞进门,府宅不大,一共不过两进院落,很快就来到了主事厅。 容汐珞见厅中没有人,也不在意,上前便坐在了正面的檀木椅上,那管家一怔:“你?” 容汐珞冲着他灿然一笑。 此时从侧面的屏风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他身着黑红相间银滚边将军官袍,腰间系着犀角带,皮肤黝黑,圆目鹰鼻,浓眉入鬓,满面豪气。 “是哪位说……”此人一出屏风,容汐珞那灿然的笑容便转向了他。 “将军,她自己就……”管家话还未说完就住嘴了,因为他看见自己家一向威严的将军此刻瞪圆了眼睛! 本就黝黑的脸庞上两颗大眼珠因为瞪眼显得更为突出,就快要掉下来了。 “郡……郡郡……郡主?” 容汐珞依旧是保持微笑。 第六章 首见下属初布局(1) 那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又重新上下扫了容汐珞好几遍,激动万分:“真的是郡主!属下见过郡主!您怎么没事?不是,您怎么在这?不是,您没事就好!这些天为了找您都要乱了套了,我这就告诉容副统领去”说罢就要往外走。 容汐珞没说话,那人一脚已迈过门槛,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浓眉一皱,又迈了回来。 他回头看着容汐珞,容汐珞也歪头看着他。 他瞬时了然,回身吩咐管家:“出去看着,暂时别让任何人过来。” “是。”管家虽看的疑惑,却不敢抗命,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容汐珞哈哈一笑,点头道:“郭将军果真聪明,我二哥没看错人!” 此人便是容汐珞二哥容沉的直属部下:右威将军郭某。 某非某某某的某,而是他的名字就是姓郭名某。 “呵呵呵,郡主谬赞了,郭某不敢当,就是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这简直就是大白天的活见……” 郭某瞬间把嘴闭上,然后愣了,他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大白天的活见鬼? 我靠! “吼吼,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吼吼呵呵呵……”郭某知道容汐珞一定听出来了,他只能用大笑掩盖一下自己说错话的尴尬还有…… 谁知容汐珞又歪了歪头,挑了一下眉,随即“噗嗤”一声也笑了一下。 这简直毛骨悚然! “吼吼吼吼吼呵呵呵呵呵呵……”郭某笑得更厉害了,也更假了。他本来就长得人高马大,平日在自己的属下面前自有一派威严,如今却显得有些憨态可掬,与他的相貌形成强烈反差。 “好了!”容汐珞轻声喝了一句。 郭某瞬间不笑了,收放自如。 容汐珞道:“郭将军追随我二哥,对你我还是信得过的,当初这个宅子,还是我帮二哥去宫里找裴大人看的风水呢。” 郭某恢复正常,向容汐珞拱手施礼道:“属下明白,郡主既无恙却没有回府更没有进宫,而是来到我这里,自然是有您的考量,郡主尽管吩咐就是,郭某自当尽力而为。只是不知道,您失踪的这段时间究竟去了哪里?为何才……” “我长话短说,我从洛平一路逃回了安阳,在城外的时候饿晕了,是程家人救了我。” “什么?!郡主您……一路……还饿……”郭某看着眼前笑容浅浅的少女,他惊呆了,无法想象,她可是郡主啊!容候和容副统领唯一的妹妹!从洛平走回安阳?!饿到昏厥?!这叫那二位知道了还了得?! 容汐珞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我在程府呆了一阵,不敢贸然打听消息,近来才断断续续知道了原来是有人使了手段。我没有回府是怕有人盯上,眼下我不想露面,就让那个想要杀我的人继续以为我不知所踪,我来找你,一是希望你代我向我二哥报个平安,二是我有几件事需要弄清楚。” 郭某一脸严峻,道:“郡主请问。” “听说崔钊被撤职下狱?” “是,副统领说,只怕陛下也是容忍他许久了,此事上崔钊他是说不清楚的,不过判与不判,怎么叛,要看能否找到安然无恙的郡主。” 容汐珞哼笑了一声,继续问道:“我大哥在陵川是怎么回事?” “容候前些日子来信,说是大俞得到了陵川山叠图,才设计将容家军困在山涧中,而后双方僵持间,有人给容候下了毒。” “下毒?!”容汐珞猛地站起身来:“容家军居然混进了奸细?!” “郡主聪慧,正是,后来容候昏迷之际,正巧近几年在外巡查边关的九殿下赶到,认出容候中的是巫障之毒,才叫军医救回容候一命。后来也是九殿下安排布局,容家军以此灭了大俞铁成军数万人。” “这么巧?那大哥在捷报中……” “容候说,九殿下拜托他不要把自己指挥容家军一事告知陛下。所以捷报中只是简单说了容家军被困山涧,而后找到机会反击,没有提及九殿下。” 容汐珞点点头,坐了回去:“也是聪明人。” “郭某不明白,郡主,这是何意?” “九殿下出身显赫,当初刚娶亲不足三月,本是有机会争一争储位的,后来不知何故被陛下遣送在外,一走两年,如今已过弱冠却还未封亲王,本就孤立无援,如今若是突然传出不仅救了我大哥,更是可以指挥的了容家军的消息,你说,这不是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吗?大哥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否则以他的脾气,是断断不愿抢人功劳的,说不定,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会忍不住亲口告诉陛下的。”说完容汐珞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郭某明白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被陛下派遣在外两年不闻不问,连母妃离世也不允许回城探视的皇子,这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能不能引起陛下重视暂且不论,皇城中如今几位因夺嫡争的如火如荼的几位皇子就断不会放过他。 容汐珞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放在了桌上,道:“我觉得这些事都太巧了,我大哥中毒和我被刺杀或许是有关联的。这是我在程府所住的地方,我画了张图,你去跟我二哥说,让他安排一出假装得到我的消息的戏码,看看能否引蛇出洞,若有了线索你来程府告诉我。” 郭某上前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一遍,点头称是。 容汐珞望了望外面,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墨深墨泽他们俩如何了?还有巧嫣!” 郭某回道:“墨家兄弟虽在刑部大牢,但有云家人照应着,郡主大可放心,至于巧嫣,是郡主身边的丫鬟吗?” 听他这么说,容汐珞知道那就是没有巧嫣的消息了,她这颗心悬了又悬,始终未能完全安定,不过眼下这些已经都算是好消息了,于是站起身道:“我不能久留,得走了。” “是,要不要我派人暗中保护郡主?” 容汐珞想了一下,道:“不必。”说完便向门外走去。 屋里的郭某又想起一事,追了出来:“郡主!对了!额那个啥!”他眼神忽然飘忽不定,似是猛然发觉自己就这么追出来,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表情有些挣扎。 容汐珞疑惑的回过头:“你要说什么?” 郭某心一横,问了出来:“那个,郡主,六殿下,他要纳正妃了。” …… 郭某表情越发的挣扎和凝重,似乎在脑子里谱写了一段凄美的某种故事,等待着容汐珞的爆发和点燃。 然而他等了半天,只等来容汐珞微微蹙眉不悦的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这和我被刺杀的事有关吗?” 第六章 首见下属初布局(2) 说完容汐珞转身按着来时的路走远了。 留下了郭某独自在风中凌乱…… 容汐珞走回了那家“繁花似锦”,掌柜早已按照吩咐帮她选好了一应锦缎,容汐珞在内室脱下披风,掌柜则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见容汐珞出来,压声道:“郡主可还有其他吩咐?” 容汐珞道:“你选的这些料子很不错,一会儿送出去的时候千万记得,我只是一个普通出门采买的丫鬟,别唤错了。” “是,是。” “还有,舅舅那边自有人去告诉,你们别多事。” “郡主放心,小的明白。” 随后,掌柜安排人去对面的酒馆通知了和容汐珞一起出来的两个小厮,将绸缎装上马车,小厮驾车带着容汐珞自回了程府。 已是未时,锦轩园内,几个婆子正在园中扫雪,一个灰衣婆子道:“这两日雪下的紧,真是越发冷了,天儿又黑的早,这一过酉时啊,我这身上就乏的很,怠慢的动。” 一个绿衣婆子接道:“你就知足吧,咱们公子是多好说话的主子,若是碰上大公子屋里那一位,哪有的空让你歇!” 一旁还有一个紫衣婆子也凑了上来:“谁说不是呐!你们听说没?昨儿那一位就在大夫人院里还要撒泼呢,结果让咱公子屋里的珞儿姑娘给噎回去了!” “怎么没听说!那位就是趁着夫人出门,公子又不在就欺负小姐们不敢与她翻脸罢了,那副德行哪像个正经大家闺秀的,偏偏当初大公子就是看上了。” “哎呦,咱们那大公子不就是看上她那模样了嘛!管什么闺秀不闺秀的!” “你刚说她让珞儿姑娘噎回去了?你瞧见啦怎地?”那灰衣婆子手上的扫帚都停了:“那丫头才来几天呀!” “哎呦喂!来了没几天就被夫人升了一等,又给安排在咱三公子身边了,这哪是一般的丫头?我听说呀,她是特地被五小姐叫去帮忙理事看账的,那天我在外边看的真真的,大奶奶被她气的哟,脸色都变了!偏两个小姐对她依旧是一句责备没有,还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呢!这不,早上出门跟着采买,中午回来就又被叫去了!”紫衣婆子说的唾沫四溅,表情夸张。 那绿衣婆子连连点头,道:“五小姐好像特别喜欢这个丫头,连公子也对她另眼相看,自打她来了以后,那绿蕊都被比下去了!有一回我去屋里送东西,正赶上她跟公子说话,我还瞧了一眼呢,咱公子看她那眼神,哎呦,笑盈盈的,再看不见旁人的!” “怎么不被比下去?瞧珞儿姑娘那好模样,又聪明又机灵,笑的甜嘴儿也甜,哪能不招人喜欢?夫人就是有意想让她伺候咱公子的,以后一准儿的姨娘了!” 那灰衣婆子听后捂了嘴笑:“当初春儿和碧红还在的时候,哪个不是明里献殷勤暗里斗的乌鸡眼似的,如今来了这么一位,竟都靠边站了!” “你们说什么呐?!” 几个婆子一个机灵,寻声看去,却是三公子程珏的奶娘王妈妈站在院子门口。 王妈妈叉着腰,横眉竖眼,显然是听见了几人的对话,她啐了一口朝几人骂道:“我呸!瞧你门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瞎了眼的!还什么珞儿姑娘?就是个毛还没长齐的丫头片子!怎么和我家春儿比!” 几个婆子互相暗暗翻了个白眼,虽是不服,可也知道那王妈妈是主子的奶娘,招惹不得,只能回身尴尬的赔笑道:“您老怎么过来了?” “怎么不能来?这可是我奶儿子的院子!都起开起开!”王妈妈大步流星,伸手把几个婆子都推开,扭着圆滚的身子就往里面走。 锦轩园内有一个小小的长廊,那王妈妈穿过小长廊就到了正房门口,还未进门,就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书鹊的声音:“公子,这是小厨房刚煮的芝麻汤圆,您回来的晚,先吃些吧,离晚饭还有好一会儿呢。” “不必了,给珞儿留着吧,她这几天辛苦。” “是呢,这几天确实把她忙坏了,不过小厨房还有呢,我给她留着就是。” 王妈妈本欲进门,听见这几句便呆住了。 她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我闺女在时,什么好东西都捞不到,这个死丫头当真是个狐狸精,比碧红那个小贱人还要可恶! 王妈妈回过身,见院子里那几个婆子还在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刚才她们所说昨天发生在静和院里的事,她自然也听说了,当时还觉得就是个胆大的丫头罢了,现在想起来,当初她被夫人带回来,也是没几天就哄的夫人一时半刻也离不得她,如今瞧公子也对她这般上心,还真是个有手段的,若是长久下去岂非真的再没有我闺女的机会了?不行!不能就这么让那个小狐狸精把公子迷住了! 王妈妈越想越气,在廊下站了半天,铁青着一张脸离开了锦轩园。 容汐珞直至傍晚才回到锦轩园中,因今天轮到她值夜,吃过晚饭,便来了到程珏屋中。 程珏坐在桌案后,抬头看见容汐珞,轻声道:“珞儿,你过来。” 室内的莲花香炉中燃着沉水香,香气袅袅,淡雅清幽。容汐珞搓了几下手,走近程珏,看向桌案,道:“公子这是……在作画?” 程珏“嗯”了一声,搁下笔,上前一步,拉过了容汐珞的手。 容汐珞的身子顿时一僵。 程珏把容汐珞两只纤弱的手都捧在手里,温声道:“怎么手这么凉?” “我……奴婢从小体寒,从静和院走回来,便是这样了。” 程珏低头哈了两口气,轻轻搓着,动作十分轻柔,阵阵温暖从他的掌心传递给容汐珞,两缕发丝从他的肩上垂了下来,发尖正落在容汐珞的手腕内侧,细细痒痒的,连带着容汐珞的心里也是痒痒的,有些不自在。 程珏道:“是不是屋里的炭火不够?”按理说她已经从静和院回来有一阵了,又在屋里用了饭才过来,怎么还会这么凉? 容汐珞微微抬眸,见程珏垂着头,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唇角和下颚的弧度更加分明了,睫毛带着自然的翘度,又密又长。 似乎是察觉到容汐珞的目光,又或者是见她许久没有答话,程珏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二人的视线相撞,容汐珞才发现,这距离……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容汐珞的心脏猛地一缩,偷停了几拍。 程珏则眼见着容汐珞的脸,渐渐变成了桃粉色。 他笑了。 这下就有点要命了,容汐珞慌忙收回视线,抽回了手,小小的退后了一步。 程珏回到桌案前,重新拿起笔,说道:“若是屋子里太冷,我让人再拿一盆炭火放进去就是,也让书鹊帮你换一床更厚的被褥吧。” 第六章 首见下属初布局(3) 容汐珞定了定神,说道:“不必了公子,屋里很暖和,是我自己身体的问题罢了。” 程珏起笔在纸上行云流水,继续道:“我听说你今日上午跟着采买了些锦缎,是要缝制新被褥的。” “是,是给……公子的。”容汐珞莫名感到一点心虚。 “是吗?” “嗯。” 程珏停下笔,嘴角牵起深深的笑意:“好。” 容汐珞觉得怪怪的,自己是不是让他误会了什么?他这样笑,是很……开心? 为什么? 因为被褥吗?不就是自己一个能出府的借口吗?难道他认为自己这样代表了什么? 没有吧…… 他该不会是…… “阿嚏!”容汐珞一个不防没忍住,一个喷嚏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她抽了抽鼻子,默默的又退后一步,道:“我去给公子铺床吧。” 程珏却皱了皱眉头,道:“一定是着凉了,来人!去熬点姜汤来!” 容汐珞夜间躺在外间的床榻上,喝了小丫鬟送来的姜汤之后,身上虽然暖和了不少,可脑袋却逐渐有些顿顿的,后半夜便开始浑身发烫,四肢酸痛。 第二日卯时二刻,绿蕊进了屋,见容汐珞竟还未起身,气哄哄的去推她:“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一会儿公子就要起身了,你竟还赖着,还不快给我……”无意间触碰到了容汐珞的手,吓了一跳,忙又伸手去探容汐珞的额头。 容汐珞的脸和脖子都透着红晕,连耳朵都是红的,额头烫的活像烧红的碳,竟是发烧了。 绿蕊慌忙出去叫人。 程珏一向浅眠,绿蕊在外的吵嚷也将他惊醒了。 程珏起身后,便吩咐书鹊代替容汐珞去帮程慧和程敏理事,又请来大夫为容汐珞把脉。 她的意识始终还是模糊的,半睡半醒之间,只觉自己在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有股气息扑在自己的发间,却意外的让她觉得踏实和安心。 那人轻柔的把容汐珞的发丝缕在耳后,把手中的药汤放在嘴边吹过后,一勺一勺的喂给她。 直到未时刚过,容汐珞才真正醒了过来。她微微的支起身子,感觉到口中有些发苦,用力咽了几口,喉咙也有些干痒,不由得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 似是听见屋内的动静,立刻就有两个小丫鬟推门进来,向容汐珞道:“珞儿姑娘醒了!可是饿了?公子去赴梁小公子的诗会了,走时吩咐我们照顾好你的。” 两人一个把圆枕立起来让容汐珞靠着,另一个端来一碗百合粥,说道:“这是刚熬好的百合粥,珞儿姑娘喝一些吧。” 容汐珞又咳了几声,忽而想到一事,便问道:“公子什么时辰走的?” 一个小丫鬟低低笑道:“公子啊,若是以往巳时就应该出门了,但他今天却是看着大夫开了药方,又等药煎好了还亲自喂你喝完才走的!”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两个人都是暧昧的相视一笑。 容汐珞没再说话,她觉得面颊有些发热,不知是因为听了两个丫鬟的话还是烧还未退的缘故。 那百合粥煮的烂烂的,然容汐珞此时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再加上没什么胃口,故而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没一会儿,容汐珞就又觉得眼皮沉沉的,又一次昏昏睡去。 再睁眼的时候,容汐珞隐约间看见,头上床帐的颜色换了。 侧过头,看见周围的布置也换了。 这不是程珏的屋子了! 容汐珞心下一惊,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了一件更为糟糕的事情! 她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即使是烧了一夜,四肢酸乏无力,却尚且可以自由翻动身体或是双手撑床坐起来。 而现在,她连想把手稍稍抬起,都做不到! 容汐珞有一瞬间的慌神,可她很快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暴露,此时的她没有被缚住手脚,除了没有任何力气之外身体上并无其他不妥,说明不是要杀她,衣服也没有换过,说明也没有人对她做过什么。 容汐珞微微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后,她开始观察四周。 以周遭的摆设来看,很明显这是一间下人的屋子,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霉味儿,从窗棂中透进来的光可以看到天色已微微发暗,应是初过黄昏。 这里还是程府。 对方把她放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从她醒了喝了粥再睡去,又到现在,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这段时间虽不长,可要是想做什么应该也是足够了,那为什么还没动手? 等等! 百合粥? 是那碗百合粥的问题! 可她只喝了两口! 不对…… 会不会恰恰因为她喝的太少,所以其实她是比对方预想中醒的早了! 对方不是不动手,而是还没来得及! 容汐珞不知自己此时是该庆幸还是该害怕,她再一次尝试着动一动手指,发现可以微微抬起来一点点了! 果然!她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 绕是如此,容汐珞想要翻身下床,依旧是十分艰难。她深吸几口气,一只手抓住床沿,迟缓的仿佛慢动作一般把身体侧了过来,一寸一寸的向外挪动着。 挪到床边时,已是一身的汗。 她全身向下使力,“咕咚”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容汐珞呼吸一窒,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奋力想要站起来,可双手撑在地上却根本不听使唤的止不住打颤! 容汐珞一发狠,猛地用牙咬住了舌头! 仿佛一股电流从舌尖迅速蹿到四肢,全身都跟着抖动了一下,脑袋也顿时清明了不少,嘴里尝到了一股腥甜。 似乎是这样的方法起到了作用,她终于站了起来! 容汐珞感觉此时的身体有千斤之重,她只能一步一步拖着向前。 门外的脚步声似乎走远了,容汐珞心下暗喜,她终于挨到了门口,伸手去推门,那门竟没锁! 容汐珞如蒙大赦,使劲的迈出了一大步!她的牙齿始终咬着舌尖,能感受到力气又恢复了一点,她看到眼前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正是底下的人居住的院落。 她踉跄着走出门洞,能望见不远处正是后花园的枯树和石子路。正在此时,又一阵脚步声从侧面传出,这次是好几个人! 容汐珞大惊,拼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滚到了前面的灌木丛后。 第六章 首见下属初布局(4) 隐藏好后,容汐珞手抚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听见那几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渐渐的,他们的说话声也传入耳中。 “都到这个份上了,容不得你反悔!你娘我连人都给你找好了,那死丫头也都躺在里面了,这事就要成了!三公子回来之后我把他往这一领,做实了那死丫头通奸的罪名,我看她还有什么命去做姨娘!” 这声音是…… 王妈妈?! 容汐珞怒意上涌,上次周夫人对她的警告竟是半点没起到作用,这次居然又想出这等阴毒的法子,是打算要来毁她的清白! 算计到自己头上,她也配?! 容汐珞怒气难抑,却也晓得此时自己尚在危险的状况之下,逃出这里要紧。于是她从灌木丛中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只见王妈妈带着她那闺女春儿,后面还跟着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丁,正急匆匆的朝那院子走去! 容汐珞刚刚走出来时已是倍感艰难,自然没有余力再同时回身把门关上,那院子小到可以一览无余,她知道只要三人一迈进门洞,就会立刻发现屋门敞开,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屋内后定会立刻来追! 容汐珞虚了虚眼睛,盯准三人的脚都迈进了门洞,猛然站起身来朝身后奔去! 她在灌木丛后蹲了这一会儿,身上又恢复了两分,当下更是使出全力来! 果然,那三人很快发现容汐珞并不在屋内,大叫着追了出来! 容汐珞不敢回头,她知道身后的枯树无法将她的身形掩盖,三人只要看向她这个方向便能发现自己! 但花园总归道路狭窄,又有树木、假山一类,七弯八绕,在这里相对还可以隐藏和躲避,与她们周旋一阵,等出了花园,到处都有人走动,她们再有胆子也不敢来追了。 容汐珞奔着花园南面的出口,走的东倒西歪,隐隐的,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突然近了! 容汐珞头皮发麻,却依旧不敢回头去看,脚下已然不知是走是跑,三步并成两步,只管往前! 忽然,容汐珞眼前一黑,假山之后走出一人,正与她撞了个满怀! 容汐珞终于忍不住大叫,那人却抓住了她的手臂! 容汐珞拼命向后挣去,双手胡乱的挥舞着。 “珞儿!珞儿!你怎么了!是我!” 温润如玉的声音中带着疑惑,容汐珞突然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去。 正是程珏! 瞬时间,万般的情绪一齐涌了出来,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这张脸竟让容汐珞在此刻有种说不出的心安,她如释重负,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紧跟着力气也仿佛耗尽了一般,身子顿时瘫软下来。 程珏更是一惊,在容汐珞倒下的同时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回了锦轩园。 容汐珞此番受了惊吓,又在那间逼仄阴冷的下人房中昏睡了大半个时辰,还带着汗在外面跑了半晌,这一下,本来已然好转的身子又烧的滚烫起来,竟比前一夜更甚。 程珏片刻不离,又重新请了大夫把脉煎药,容汐珞模模糊糊的将事情讲了个大概,便又昏睡了过去。 程珏脸色阴沉,将刚从静和院回来的书鹊吓了一跳,自她从小服侍程珏以来,从来没见过程珏气成这个样子。 程敏也闻讯赶了过来,整个锦轩园都震惊了。 程珏派小厮拿住了王妈妈和春儿,那丑陋的男丁却不知所踪,搜遍了整个程府依旧是不见踪影。 容汐珞犹在朦胧之中,但她能感觉到程珏一直坐在自己床边,外面吵吵嚷嚷,屋内却是噤若寒蝉,偶尔一两个来回话的丫鬟小厮,也都是低声细语,连走路都放的异常的轻,似乎都生怕会吵醒容汐珞。 第二日天刚擦亮,容汐珞悠悠转醒,果然见程珏整个人和衣坐在床边,黑色祥云朝天长靴半搭在外面,头靠在床柱上,微瞌着眼,眉间似蹙非蹙,恍若有思。 容汐珞心中一动,虽然从洛平遇上刺杀一事以来,承受诸多,思虑没有一刻能停下,但是,眼前这人,为什么? 她看自己此时躺在里间,头顶的床架四周悬着靛青色万锦罗帐,身上盖着孔雀蚕丝被,正是程珏的卧床。 如今就算容汐珞再迟钝,也发现了。 从她到程珏屋中后,一众丫鬟婆子看见她便会暗里私语偷笑,加上程珏待她越发与众不同,她就明白过来了,只是她一直想着洛平刺杀和容家的事,无暇顾及其他。继而每每程珏待她稍进一步,她便借口转移话题和注意力,故意搪塞。 容汐珞盯着程珏看了许久,脑中也乱糟糟的想了许久。 “珞儿是已经睡足了吗?” “嗯。” 嗯?容汐珞一愣。 只见那双微瞌的双眼慢慢睁开,朝她望了过来。 原来程珏早就醒了! 容汐珞有些窘然,慌乱的垂下眼眸,不敢去看他。 “可还有不适之处?”程珏声音很近,一如既往的温柔。 容汐珞摇了摇头。 身上已然松快了许多,只是犹然感觉的到舌尖上传来丝丝疼痛,使她不敢贸然张嘴。 程珏却突然低下头来。 容汐珞还未反应过来,脸颊就被程珏轻轻捏住了,他手上几乎没用力,仿佛是怕弄疼了她。 “张嘴,我看看。” “公子,不用……” 程珏力度拿捏的甚有分寸,虽未使力,但也容不得她乱动。 容汐珞只得听话的张开嘴。 舌尖的伤口还有些红肿,程珏回身从床边拿起一个白色小瓷瓶,拔出了瓶塞,那瓷瓶的瓶口很小,程珏小心翼翼的将瓶口对准容汐珞的口中:“上些药能好的快些,只是可能会有点苦,稍微忍一下。” “嗯。” 药末入口,容汐珞禁不住皱眉,身子缩了一下。 “很快就好。”程珏的声音很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容汐珞闭上眼睛,她又觉得脸颊发烫了。 上完药,程珏松开了手,然而却依旧保持着低身俯视的姿势。 眼前的少女紧闭双眸,睫毛好似香扇一般不住的抖动着,她在紧张,也在害羞。 程珏忍不住柔声唤道:“珞儿?” 容汐珞还是不敢看他,眼睛闭的更紧了。 药都上完了,他怎么还不起来? 谁料程珏微微一笑,俯下身,亲了一下容汐珞的额头。 容汐珞猝然睁开了双眼! 程珏没待她做出反应,一个翻身下了床。 …… 第七章 祸兮祸兮福相依(1) 书鹊和绿蕊很快进了屋,伺候程珏洗了脸,换了身碧水绣回字纹锦袍和玉坠,似乎并没有觉得容汐珞躺在程珏的卧床上有什么问题,除了绿蕊偶尔会翻几个白眼。 容汐珞慢慢坐了起来,程珏却道:“你好好躺着,不必起身,待会儿给你送过来的食物都会检查,你放心,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一旁的绿蕊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处置王妈妈?” 程珏神色一凛,没有说话。 容汐珞在心里倒是想过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丫鬟,那王妈妈则是程珏的奶娘,虽然可恶,但却不能程珏出面,只能由周夫人解决,但周夫人虽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同时也是个心软的,更何况那个所谓的与王妈妈合谋的男丁并没有找到,就是惩罚想必不痛不痒,若要出这口气,凭程家这些人自然是不够的。 果然正如容汐珞所料,两日后周夫人回府,听闻此事大怒,王妈妈虽然咬死不认,又哭又喊,但周夫人还是将春儿打发出府,罚了王妈妈一年的例银,并永远不许她再进锦轩园。 “这就完了吗?” 此时,周夫人房里的书莺到锦轩园中和容汐珞叙述此事,书鹊和绿蕊则坐在一旁。 书莺一脸无奈:“毕竟还是公子的奶娘。” “她算哪门子的奶娘?哪家府里少爷小姐家的奶娘是她这样的?当初要不是夫人的陪嫁早早的因病去了,哪儿轮的上她?偏不知道知足一心想着怎么祸害别人,若还留着,以后再惹出什么大事来可怎么了得!”绿蕊气的直跺脚,见容汐珞一言不发,反而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急冲冲的上前问道:“你怎么还笑?这是你的事啊!你就不生气吗?” 容汐珞一手支着头,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原以为绿蕊姐姐很讨厌我,却没料到,你会为我的事这么生气。” 绿蕊翻了个白眼,咳了一声道:“我就是看不惯王妈妈的所作所为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少自作多情!” 容汐珞突然有些喜欢这个脾气暴躁却单纯直爽的丫头了。 一旁的书鹊和书莺相视一眼,对着摇头叹气,似乎也觉得对王妈妈太仁慈了些。 而容汐珞因为心中早已了然,有了另一番盘算,这个结果对她而言反倒没什么意义,故而向三人笑道:“我倒觉得也罢了,我只是个丫鬟,王妈妈虽存了心,可我到底也没怎么样,如今在外面看来,夫人和公子单凭一个来了没多久的丫鬟说的话,就把府里跟了多少年的奶娘囚禁了好几天,又卖了她的闺女,这已是偏袒我了,我若不依不饶,岂非太叫人为难?好歹夫人是我的恩人,让恩人为难断不是报恩之礼,未免太不懂事了些。” 这一番话倒是让三人吃了一惊,书莺和书鹊暗暗佩服起容汐珞的心胸和见地,绿蕊则撇撇嘴,不再说话。 窗外,刚走到廊下的程珏默默的听了半晌,在听到容汐珞说完后,他眸色一亮,随后又望着窗纱之后半掩着身形的少女,微微出神…… 是夜,已是各家熄灯入眠之时,万籁俱寂,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过夜空,在砖墙瓦砾上忽上忽下,一个轻飘飘落地,在一处抱厦的窗前停下脚步,抬手,叩门二声,停住,又叩一声。 “进来。”一个清脆的少女之声道。 那人轻轻推开窗,旋身跳进了屋,反手关上。 他一袭黑色夜行衣,向前迈了一步,单膝跪地:“见过郡主。” 容汐珞端在坐在床上,早已放下的床帐隐住身形,为避免惊动他人故屋内并未点灯,她在黑暗中向那人道:“起来吧。” “是。”那人直起身来,一缕月光正好映在他的脸上,正是郭某。 郭某道:“郡主,副统领已让底下的人出去散播消息,说发现了您在洛平典当过首饰,同时也派出人手亲自前往洛平了。” “嗯,戏要做足,不错,可有发现?” “这条消息散步后,昨日崔钊之子崔世杰派遣大批人手搜查了洛平的每一家典当行。” “崔钊都被撤职了,那崔世杰的人手是哪来的?他有权搜查吗?” “听说是养在府里的打手,自然不会是正当搜查。” 容汐珞哼笑了一声,道:“他也就如此了,还有吗?” “还有六殿下,十二殿下又去了刑部找云大人,晋王府、申国公府也都暗中派人打听此的事真伪。” “晋王世子素来是与六殿下交好,申国公府的长子徐长鹤与我二哥同为禁军殿前指挥。”容汐珞揉揉眉心:“没有别人了?” “暂时没有其他。哦,不过……”郭某犹豫了一下,说道:“六殿下还进了趟宫,据说和贵妃娘娘大闹了一场,说是不想成婚。” 容汐珞语气里有几分嫌弃的道:“他的年纪早该娶了。” “额……”郭某脑后冒了一滴冷汗,点头道:“郡主说的是。贵妃娘娘劝六殿下说,陛下若有心成全,即使是郡主未曾及笄当初也会早早的为郡主和六殿下订亲,如今六殿下的外公兼任两部尚书,手握兵部与户部,便是集财力和兵力于一身,此时若求娶身后有容家军的郡主,很难不让人猜忌,陛下此时赐婚他人,只怕颇有深意。” “秦姨说的很对。”容汐珞嘴角牵起:“陛下怎么可能让一个皇子得天独厚呢?” 郭某无言,容汐珞想了想,道:“你们继续盯着吧,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 “郡主只管吩咐。” “派人去查查,这个程府三公子的奶娘最近都在外面联络过什么人,她手里有些不干净的药都是从谁那儿得来的,还有,”容汐珞语气微冷:“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丁前日也被她领进来过,应当不是这府里的人,把他找出来。” 郭某有些疑惑:“这个三公子的奶娘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容汐珞冷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不妥,她前日想设计害我,没有成功。” “害郡主?!”郭某眉目一聚:“可要属下杀了她?” “不必。” ? “郡主,她……” “我白天时与几个丫鬟说的话里,有一句倒是真的,这程府的周夫人于我有恩,她既然对那个王妈妈留有慈悲之心,那我就看在她的面子上绕过这王妈妈一命,你找个机会收拾她一下就是了,至于其他人,你看着办。” “是,属下明白。” “去吧。” 郭某行礼告退,闪身消失在了月色中。 两日后,一条喜讯在整个程府炸开。 程二公子程朔被提拔为崇德门三等侍卫! 流传的说法是这样的。 一日,禁军殿前副统领容沉突发奇想要巡视禁军各部,诸多将领中,还是小小参军的程二公子相貌堂堂,英气逼人,被容副统领一眼看中,于是破格提拔! 崇德门乃是皇宫四门中正北面的宫门,三等侍卫为宫中禁卫军正五品!程二公子还未武试便已被顶头上司看中,可谓是前途无量! 程老爷乐不可支,全府大摆筵席,欢坐一堂其乐融融,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唯有一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王妈妈。 这几日的王妈妈似乎格外倒霉,出门时“不小心”摔下台阶,于是腿就断了……躺在床上时“不小心”被掉下来的床架砸中,于是手就折了……吃饭时“不小心”坐偏了凳子,脸磕在了桌角上,于是门牙就没了…… 众人暗里说她这是遭了报应,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绿蕊更是在锦轩园抚掌叫好,容汐珞却始终是淡淡的一笑而过。 第七章 祸兮祸兮福相依(2) 转眼间,壬戌日至,程府四小姐与孟家公子大婚。 这一日碧空如洗,整个程府艳红铺遍,一团喜气。容汐珞因怕宴席中有熟识的官眷或公子,便故意在晨起后与书鹊等人伺候程珏更衣时咳嗽了几声。 果然程珏担心她病还未愈,吩咐她在屋里歇着,不必去前厅了。 容汐珞一直呆在的屋里,直到傍晚时分,才听几个小丫鬟说起今日的大事。 原来迎亲的队伍接走了程家四小姐程慧后,在前往孟家的途中,一伙人突然窜出以捉贼为名气势汹汹的冲散了迎亲队伍,轿夫不稳险些把程慧从轿撵上摔出来,孟家公子则直接从马上掉了下来,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后来程朔程珏赶到将其中几人拿住,送去了京兆尹府。 谁知京兆府尹姜启升一查得知,是其妻弟张亥和张堰派人所为。 这二人不满于程家推拒他们家的求亲居然和孟家结亲,加上那日在满月斋丢了面子,听闻二府大婚就在今日,便打定注意要找两家的晦气。 姜启升查明后只觉汗颜无地,将二人训斥了一顿,罢了他们的职务,又把其余人尽数关押,同时派出府衙捕役一路护送迎亲队伍,此事作罢。 容汐珞今日又轮了在外间值夜,书鹊在几个时辰之前差人告诉容汐珞早些铺好被褥,因程珏今日跟着程朔出府,忙活了大半晌,又在自家宴席上饮了些酒,一会儿回房必然是赶快要歇息的。 于是她在程珏回房之前,先在程珏的桌案的香炉中燃了沉水香的香末,又把刚灌了热水的水袋放在了程珏的床褥之下。 三更的时候,容汐珞听见早早歇下的程珏清了几下嗓子,忙起身问道:“公子要不要喝水?” “嗯。”程珏声音比往日要沙哑了一些。 容汐珞点了蜡烛,倒了一杯温水,掀开了床帐,见程珏已经坐了起来。 程珏接过喝了一口,向容汐珞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虽然偶尔还有些咳嗽,但基本上都好了,公子费心了。” “今日梁言还问起你。” “嗯?”容汐珞见程珏神色淡淡的,脸上虽依旧白玉无瑕,但耳朵却是红彤彤的,晓是他素日不惯饮酒,今日破例了。 程珏呼吸声都比平日重了些,他看着手中的琉璃杯,慢慢的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梁公子?” “嗯。” “率真率性,平易近人。”容汐珞脱口而出,她虽只见过梁言一面,但印象确实还不错,甚至觉得他有些地方和自己身边那位护卫墨泽有些相像。 然而这句话在程珏听来似乎有些不是滋味,他蹙起眉将琉璃杯放在了床边的小踏床上。 容汐珞疑惑了一下,刚想伸手去拿,手腕在半空时却被程珏一把扣住,用力往里一带,容汐珞吃了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已是被程珏压在了身下。 容汐珞花容失色,她从未被任何一个男子这样对待过,从前六皇子齐昀易虽然也对她表示过心意,但念在她年纪尚小应当不解男女之情,故而也是止于言语间的表达,行动上从无逾矩。 按理说若是别人如此,容汐珞定是勃然大怒,可这个人是程珏,比起生气,容汐珞更多的是惊诧和六神无主。 她感觉的出程珏对自己有意,可这样冒失的举动怎么可能是程珏做出来的? 是因为……饮酒的缘故吗? 程珏身上穿着贴身的亵衣,领口因着俯身的动作而微微敞开着,隐隐的露出一块白皙而结实的胸膛。容汐珞瞬间觉得脸有些发烫,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无奈于程珏双手正扣着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公子,你?”容汐珞试探着问道,她得知道程珏此时是不是清醒的。 “率真率性,平易近人?那我呢?” “什么?”容汐珞没料到程珏居然是吃梁言的醋了,更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你怎么看我?”程珏一脸认真,手上微微加了几分力道。 他今日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倒是多了几分磁性,随着他的呼吸从口中淡淡的散出桂花酿的香气。 “我……奴婢不知,公子问这话是何意?” 程珏却轻笑了一下,并不打算放过她。 “你知道。” 容汐珞咬了一下唇边,别回头说道:“公子为人温和有礼,是为谦谦君子。”她这么说就是希望提醒程珏勿要做出有损君子形象的事。 程珏自然听出的容汐珞话中的意思,笑道:“是吗?那你愿意跟着我吗?” 跟着他? 容汐珞意识到这个“跟着”该不是作为丫鬟的意思。 虽然她也知道程珏心里已经认同周夫人的安排,认可容汐珞是日后要“跟着”他的人。 可真的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容汐珞还是忍不住紧张的咽了下唾沫,她可是郡主!怎么可能给人做小? 可……谁说“跟着”就一定是做小? 此时程珏的眸中蕴含着满满的情意,这是对一个丫鬟该有的神情吗? 即使喜欢,可此时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丫鬟不是吗? 对一个丫鬟动真心? 容汐珞脱口问道:“公子是想娶我吗?” 程珏一愣。 容汐珞继续道:“奴婢如今虽是个丫鬟,但是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嫁人,而不是悄悄的做了妾。”她看着程珏的眼睛,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公子,如果不是‘娶’,奴婢不愿。” 程珏听她说完,已是睁大了眼睛,二人对视了半晌,程珏突然缓缓扬起了嘴角。 他忽然压低了身子,一双如水的眼眸在容汐珞面前放大,面颊几乎要贴近了。 容汐珞的心开始砰砰乱跳,眼神突然不知道该看哪里,她动动手腕,不料这一下程珏扣的更紧了。 程珏似乎有些高兴:“那你的意思就是,如果我愿意娶,你便愿意嫁吗?” ? 是吗?自己是这个意思吗?容汐珞眨眨眼睛,她本来是要以此为理由拒绝啊! 毕竟哪有公子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一个丫鬟? 他会? 如果前一刻容汐珞还只是惊讶和不解,那么下一刻程珏的话,就是让容汐珞真的震惊了。 他眉目含笑,温柔而深情。 “好。那我娶你,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不是妾,而是妻。”说完,程珏眸子一暗,低头吻住了容汐珞的唇。 除了头脑空白和四肢僵硬,容汐珞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不动了。 整整一夜,容汐珞彻底失眠。 程珏慢慢低下双眸的样子就好像已经刻在了脑中,任凭她如何自我催眠都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程珏一如往常,反而是容汐珞对程珏避之不及,只要程珏在房里她便想尽办法出来,尽量不与他共处一室。 可她现在毕竟是程珏身边的一等贴身丫鬟,虽说能躲则躲,但总有无处可躲的时候。 这一日清晨,程珏把书鹊和绿蕊都遣了出去,容汐珞从外面进来,见满屋子就程珏自己一身素色常服坐在楠木椅上,一只手手拄着头,随意的翻看着一本诗集。 容汐珞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还没等迈开步子,只听身后程珏的声音响起:“珞儿,你过来。” 心里暗暗叹气,容汐珞不情愿的朝程珏挪了过去。 程珏抬起头见容汐珞一副仿佛正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不禁觉得好笑,亲了一下就这样了? 待到容汐珞走近,却是在离程珏一丈远的地方站定,程珏笑着伸出一只手:“过来。” 容汐珞鬼使神差的又走近了几步,将手递给了程珏,而下一秒便被程珏带进了怀里。 “你这几天怎么总躲着我?” “我哪有?”容汐珞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放弃了,她扭过头,别扭道::“奴婢没有。” “你躲我也是无用的,我跟母亲说了,让她在老家给你找一个身份,届时你生辰一过,我就娶你过门。” “夫人……答应了?” 不会吧? 第七章 祸兮祸兮福相依(3) 程珏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拨了拨她的头发,说道:“母亲还有犹豫,不过她的确很喜欢你,我想依母亲的个性,此事应该不难。” 不难? 居然不难? “不过父亲就……” 容汐珞心中长出一口气,总算还有个正常人。 “就算父亲不答应,你还是我心里唯一的人选,他会明白的。” 容汐珞一怔:“唯一的?” 不经意的几个字,容汐珞心里似乎有什么就要被化解了。 程珏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睛却定定的看着她。 “对。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日后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可有一天,我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你的样子,珞儿,你很特别,我是真的希望日后那个日日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你那天说你只想要明媒正娶,那我就给你明媒正娶,因为我已经接受不了其他人了。” 容汐珞心中如同有小舟划过溪河,荡起了层层的涟漪。 程珏继续拨弄着她的头发,没再说话,气氛顿时又变得暧昧起来,只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容汐珞一直都在强装镇定,可有些东西终是控制不住的,这些天来这种感觉和其他的心情一起交织着,渐渐浮了出来,待到发觉,就已经藏不住了。 情窦欲开先自窒,心里已净弗须锄。 程珏渐渐靠近,这一次容汐珞没想躲开,而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与那天的蜻蜓点水不同,程珏小心翼翼的含住了容汐珞的唇瓣,然后辗转深入,原本抚在她发间的手向下捧起她的脸颊。容汐珞坐在程珏的腿上,肩膀靠着程珏的胸膛,被他紧紧的搂着,她的手扶上程珏的肩,二人呼吸交错,也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几个丫鬟的笑声,容汐珞慌忙推开了程珏,几乎是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门帘被卷起,来的是程敏的贴身丫鬟宁儿和两个小丫鬟,几人一进来,便觉得屋里刚刚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因为容汐珞站在程珏身后,脸红的惊人,而程珏似是没瞧见她们来了一样,笑吟吟的看着容汐珞。 本来还在说笑的三人顿时收了声,宁儿很快反应过来,快速的说道:“五小姐说,她想做的新衣裳还未定下花样,想叫珞儿妹妹去帮着选选,还有上次在公子屋里借走的这两个插瓶,今日送还回来。”说着忙叫身后那两个小丫鬟把插瓶放下。 程珏点点头,道:“好,她晚一会儿就去。” “是。”宁儿忍住笑,行了一礼,就拉着两个丫鬟忙不迭的走了。 程珏回头朝容汐珞这边看来,谁知容汐珞却嗔了他一眼,随后又憋不住自己“噗嗤”一声笑了,于是他也跟着温温笑开。 此刻,日暖生烟,时光正好。 容汐珞从程敏处回来,已是黄昏,吃过晚饭又与书鹊等人坐在正屋说说笑笑,因这天晚上轮到书鹊值夜,于是容汐珞便自己回了抱厦。 容汐珞摸黑进屋,走到桌前点了蜡烛,忽然发现不对。 窗户好好的关着,炭炉里也“嘶嘶”燃着炭火,可容汐珞却觉得一股冷风直钻进衣领,目光无意间向右边地上一扫,只见烛光晃在地面,拉长一抹阴影,竟是一个人形! 有人正站在床前! 容汐珞寒毛直竖,想假装没看见,后背僵直着转身走向门口。 手还未触及门板,顿觉脖子上一凉! 一把泛着冷光的剑架住了容汐珞的脖子! “我劝郡主最好别乱动,也别乱叫。”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容汐珞深吸一口气,道:“不知道阁下在说什么,哪来的郡主?” 那人低低的笑了几声,好像是听到了很有意思的话,容汐珞不由得蹙眉。 “郡主不必否认,我的人亲眼看见你被程府的周夫人收留,岂会有错?” 容汐珞心猛地一紧,慢慢转过头朝那人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脸上的银白色面具,从额头到鼻尖,雕刻异常精美的花纹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他的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一袭玄色紧身劲装镶着黑色狐狸毛领,领口微低,露出锁骨和性感的下颚线,他稍稍歪着头,似乎是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容汐珞,手上握剑的动作十分轻漫,向容汐珞笑道:“郡主怕是误会了?我可不是那伙要杀你的人。” “那你怎么会知道?” 他笑意更浓,面具下目光狡黠:“当然是因为我派人一路跟着郡主了。” 容汐珞冷笑一声,道:“派人跟着我,还说不是要杀我吗?” “自然啊,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一路派人尾随保护,你会一路平安的从洛平回到安阳吗?” 容汐珞瞪大了眼睛。 “你说你……” “啊哈哈,哎呦我的傻郡主,难不成你真的以为凭一个小丫鬟就能把追兵引开吗?那些人身手奇佳,能把你身边的墨家兄弟绊住,又岂是普通人?” 容汐珞双唇张合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是你帮她……” 他笑着把头歪向另一边,容汐珞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猜对了。 他的人帮着巧嫣一道引开追兵,为自己争取了时间。 “郡主不如坐下,放心,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伤害你的。” 容汐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走回去坐在了椅子上。 “这就对了,不过我们谈话最好不要被打扰。”话音刚落,他剑锋一扫,烛火瞬间熄灭。 屋内又归于黑暗。 他向前走了两步,掸了掸衣襟,坐在了容汐珞的对面,仿佛黑暗中一只邪魅的鬼影。 “你到底是谁?”容汐珞平静下来,声音微寒。 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摇头笑道:“哎呀抱歉,居然忘了自报家门,在下无忧,是个生意人。” “为什么救我,如今找我又是想干什么?” 无忧把手往桌子上一搭,笑道:“生意人,自然是做生意了!” 容汐珞深吸一口气,问道:“巧嫣呢?” “郡主其实心里已有答案了,不是吗?” 容汐珞的手指微微屈了屈,没有说话。 无忧“叹”了口气,说道:“不过郡主既然问了,那我自当告知,我的人替她挡开两拨追兵,已叫他们深信不疑这个巧嫣便是郡主,于是不遗余力的追踪,直到巍马峰处才抓住她,砍下了她的头,大概是打算回去邀功吧。” 容汐珞闭上眼睛,双手陡然攥紧了。 无忧静静的看着容汐珞,等她渐渐平复,才继续说道:“我知道郡主一定很想找到幕后之人,在下或许可以帮的上忙。” 容汐珞看向他。 无忧道:“郡主大概已经知道,容家军在陵川被铁成军设计,你的兄长也被人下了毒。” 容汐珞:“……” “他中的是巫障毒,此毒出自寒川,有一本制毒之法的藏书本来一直被保存那个曾一度让大燕头疼的寒川之王:班图的手中。班图曾仗着寒川边界的瘴气与沼泽圈地为王,可他暴虐无道,直到寒川贵族雨氏与大燕联手,才推翻了班图的统治。那么按理说,这藏书自然该归到了雨氏和大燕手里,如今寒川早已归回在大燕的版图之中,寒川人民也过上了比从前更加富足的日子,没理由挑起战争,所以……” “你是说想害我大哥的是宫里的人?” 无忧莞尔道:“聪明。” 容汐珞陷入沉思,片刻后她说道:“你的手伸的可够长的,连我兄长所中之毒你都知道?” 无忧很是坦然:“因为我很早就在查这件事了,本想出言提醒,不料他们已经下手,我的人就算前往只怕容家军未必会信反而耽误了解毒的时机,所以我便派人去找到正好在附近巡查边防的九皇子,他的母妃是雨氏族人,所以他自然知道如何解毒。” “你如此大费周章,图什么?” 无忧靠近道:“自然是救你兄妹二人的性命,图你们容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啊。” 容汐珞斜睨着眼,道:“一个人情?那敢问,阁下要做什么,需要我们容家的人情?” 无忧哈哈笑道:“和郡主说话果然有意思,实在是不容人有一丝破绽呢!” 容汐珞冷冷的与他面具下的笑眼对视,半晌,只听他慢悠悠的说道:“在下也是寒川人,我姓若。” “若?”容汐珞腾地站起身:“若家不是已经早被班图……”她在黑暗中盯着无忧,种种思绪在脑中呼之欲出。 “若家当初并没有被灭门,只是蛰伏了,没想到后来雨氏出手,我们一族自然乐享其成。如今情况不同,要知道,若想此毒最终形成,要有巫障虫才行,不是常年生活在寒川的人又怎么可能找的到呢!” 容汐珞长出一口气:“就是说寒川人中,有人做了宫里的内应。” 若无忧点点头,道:“雨氏一族与大燕互为倚仗,暗害容候爷势必造成边境动荡,于他们也无益。那么找巫障虫这么危险的事只怕整个寒川……” 容汐珞的睫毛颤了颤:“难道班图的旧部没有被剿灭干净吗?” 班图的旧部或许也知道巫障毒的制毒之法,可洛平刺杀、陵川山叠图被泄露给大俞、大哥中毒,这些事一同发生,只能说明…… “班图的旧部和宫中想扳倒容家的人联手了。” 第八章 断时机美人带雨(1) “不错。”若无忧向后靠在了椅子上,笑道:“所以,现在我这个不希望班图旧部如愿以偿的寒川人,就来找你这个宫里想要除掉的人合作了!” “你不去找我两个哥哥,为何要来找我?” 若无忧耸了耸肩,道:“我只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另兄长太过耿直,你二哥倒不错,只是他平时都守在御前,只有你这个小郡主整日无所事事,正是合适人选。” 容汐珞哼了一声,重重的坐回了椅子上。 若无忧道:“这可是互惠互利的买卖,不是吗?” 容汐珞静默了,眼前之人所说的一切,正正解开了她想不通的死结,也为她指了一条明确的方向,原本她藏在程府,让二哥放出假消息就是希望借此看幕后之人能否露出马脚,现在知道此人就在宫中,那…… 若无忧站起身道:“所以郡主不必再呆在程府了,你只管放手去查,我会随时来找你的。”说完他打开窗户,一个纵跃跳了出去,干净利落。 容汐珞犹自坐着,眼中风云不定,良久,她起身重新点燃烛火,又走到窗边,伸手抹了一下窗棂,展开掌心,还是洁净如初,并没有一点土屑。 黄云遮天,又是一日阴郁沉沉,锦轩园内寂静一片,忽然园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在耳房里的几个婆子听见响声吓了一跳,待向外看时,只见一个急匆匆的七尺长的背影闪进了屋里。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屋内的书鹊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络子,而绿蕊则在旁边打着瞌睡。 程珏在榻上看书,听见了门外的动静他抬起头,将书放在了一边,回过头来时,程朔已经站在他眼前了。 程朔一身蓝黑色侍卫服,腰间缠着双鱼忍冬蹀躞带,连佩刀都未摘,感情是从宫门换防后连衣服也未及换,直接到了程珏这。 程珏愣了愣,问道:“二哥这是?” 程朔脸色煞白,欲言又止,转身看了看在一旁作木鸡之呆的书鹊和绿蕊。 书鹊最先会意,连忙起身,同时拉起绿蕊,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程朔旋身坐下,闷闷的叹了口气,目光扫视了一圈,道:“你屋里那个珞……”儿字却生生像卡在的嗓子里,终是没说出来。 “她人呢?” “二哥要找珞儿,何事啊?” 程朔的眉毛抽了抽,一脸郑重的盯着程珏,道:“你知道,我这个崇德门三等侍卫是怎么来的吗?” 程珏“难道不是容副统领……” 程朔哼笑了一声:“咱们家还真是好福气呀!既然你还不知道,那就把你那个珞……请来问问吧。” 程珏一脸茫然,但知道程朔从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如今程朔一脸大受刺激的样子,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于是让人去寻容汐珞。 容汐珞进来后,见程朔一身三等侍卫服坐在椅子上,心下了然,她先是对着一脸疑问的程珏安慰的一笑,随即走上前去,对程朔笑道:“还未恭喜二公子晋升,只是这身三等侍卫服,怕是也辱没了二公子的本事,相信二公子日后定是前程远大。” 程珏听出容汐珞是意有所指,刚刚程朔也提到他的晋升似乎另有隐情,可这和珞儿有什么关系? 程朔的手攥了攥,摇头叹道:“郡主殿下一场戏唱了这么久,还瞒的这么好,在下佩服。” 程珏怔怔的问道:“二哥你……在说什么?” 程朔向容汐珞的方向点了一下头,道:“你问她。” 未等程珏做出反应,容汐珞抢先一步正色道:“我会解释清楚,不如把老爷和夫人一并请来,如何?” 程珏:“……” 程朔定定的看着她,答道:“好。” 片刻之后,程府的老爷程慕通和周夫人都被请了过来,二人坐在正厅的两张椅子上,程朔和程珏立在一旁。 周夫人面带疑惑,程老爷一张严正的脸也略微有些不耐烦。 容汐珞定了定身,随即轻提裙角,跪在了大厅中央。 程朔一惊,浑身都不自在,他向旁边挪了两步,索性看向一边。 周夫人则是连忙起身要扶容汐珞,道:“好孩子,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快起来。” 容汐珞微笑着按着周夫人的手,道:“夫人,无论我接下来说什么,您都当的起我这一跪,因为您是救我性命的恩人,所以您坐着就是了。” “这……”周夫人看了看程珏,见他也是眉头深锁,便收回了手,道:“好吧。” 容汐珞道:“夫人,我今日既要坦白,也要跟您道一声抱歉,你救了我又待我这么好,我却骗了您。” “骗了我?” “是,那日在静安寺我跟您说,我家道中落,才沦落在外,其实不是,这不过是因为我在洛平遭遇劫杀,为躲避追杀寻求一个藏身之处找的借口。” “追杀?”一直保持沉默的程老爷突然开口,他轻抚长髯,一向古板的脸现出狐疑之色。 “正是。当时那些人都是侍卫装扮,声称我兄长谋反,传陛下旨意来杀我,我好不容易从洛平逃回来,不知旨意的真伪,所以不敢冒险。” 在听到“谋反”二字时,程老爷的眼睛瞬间睁大,挺直了后背。 容汐珞继续道:“我在这里很多消息并不能如愿探听,直到近日我才真正确认那道所谓的圣旨是假的,我两位兄长依旧好好的,所以今日我便来向老爷和夫人坦白我的身世,准确的说,是我的身份。” 一旁的程珏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容汐珞,此时的她虽然跪在地上,但目光炯炯,笑容浅浅,人还是那个人,可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似乎都随着她表情的变化而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这种变化无法严状,程珏心里渐渐升起一股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好像容汐珞口中的“身份”一旦揭露,在他们二人中间,就会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他本来迫切的想搞清楚状况,可同时又矛盾的希望容汐珞不要说出来,有种冲动想转身离开。但他还是听见容汐珞一字一句的说道:“家父是一等镇国大将军永璋王容青,大哥是陵川总督永璋候容澜,二哥是禁军殿前副统领容沉,我不叫珞嫣,我姓容,名汐珞。” 容汐珞话音还未落,程老爷便腾地站了起来。 “这这这……你你是,嘉宁郡主?” 容汐珞笑道:“正是。” 第八章 断时机美人带雨(2) 程老爷抬头去看两个儿子,程朔朝他暗暗点了点头,他愣了半天,一拍大腿,忙上前道:“快,快起来,老臣怎么经受的起啊!”他弓着身子,额头上已涔涔渗出薄汗。 “嘉宁郡主……”程珏念着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容汐珞并未起身,依旧含笑说道:“程老爷不必心有不安,我刚刚说了,你和夫人担得起。不论如何,到底是我利用了夫人的善心。” 周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吓了一跳,虽然她一直觉得容汐珞与众不同,但没想到她的来头居然这么大! 她缓缓的站起身,摇了摇头道:“如何能怪郡主,你遭遇如此艰险,一直以来都独自承受,反倒是我,你是郡主,我居然让你来做丫鬟,我真是……”她边说边去牵容汐珞的手:“来,好孩子,快起来。” 容汐珞心底生出一股暖意,站起身说道:“还请程老爷和夫人放心,我容汐珞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所以我要做事之前也一定会考虑程家,这便算是我的承诺。我让我二哥今日在出宫门之时与二公子言明这一切,就是这个道理。” 程老爷锁眉沉思,程朔道:“的确,若是郡主直接让容府或是宫中的人来接,旁人未必记得程家,只有我们自己去禀告圣上,那这份恩情才会尽人皆知。方式不同,带给我们程家的也截然不同。” “二公子通透,所以一会儿便由你这个常在宫中走动的侍卫去禀告,最为合适,不过有一点,要说我只是被收留,受惊过度不肯出门,其他的,就随二公子怎么发挥吧。” 程朔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容汐珞笑道:“请说。” “为何要特意等到容副统领不在安阳?他今日便是协助刑部查案去了邻县,走出宫门时来和我说的。” 容汐珞道:“若是我二哥在御前,有些事我就办不成了,到时候二公子自然会明白。” “好。”程朔不再多言,转身向程老爷道:“那我即刻进宫。” 深宫朱垣,琉璃瓦波光粼粼,紫金桌案后,中年皇帝从成堆的奏折中抬起头来。 他的眼眶深陷,眉中间三道深深的川字纹以示他常年爱紧皱眉头,眼角下的诸多皱纹更是把未到半百的他显老了十岁,然而他憔悴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却格外锐利,仿佛一潭深渊,黑不见底。 “你说谁?”此时的皇帝皱着眉,目光放亮,却是惊喜万分的语气。 程朔跪伏在地上,并未抬头,而是抬高了声音道:“微臣有罪,未能及时发现郡主的身份,请陛下赎罪!” “你细说来!” “是!”程朔微直起身,目光向下,双手交罗由胸前向外一推,恭恭敬敬道:“两个月前,家母于静安寺外救起一昏迷不醒的姑娘并带回家中,她似是受惊过度,身形消瘦却不肯吃饭,也不肯与人说话,唯有家母和妹妹一直照料,所以微臣一直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府中家宴才见过一次,当时未觉,直到今日,微臣无意间在宫中看见郡主画像,这才觉察,于是回府便去母亲处询问那姑娘,她起初不肯开口,直到微臣说出陛下和容家都在焦急的找她,她这才承认。陛下,家母不识郡主才将郡主留在府中多日不曾外宣,还请陛下宽恕!” 中年皇帝点点头,道:“好好好,快!”他甚是激动的抬起一只手,向身边的公公说道:“快让容沉去把嘉宁接回来!” “陛下。”那公公一躬身:“陛下您忘了,容副统领在早朝后自请协助刑部去查案了,这会儿,已经不在安阳了。” “哦,对。朕给忘了,”皇帝摩挲了几下手指,道:“赵福,那你亲自去程家一趟,太后这些日子也是日日玄心,如今终于有消息了,你亲自带人去,接嘉宁回府。” “老奴遵旨。” 在程朔进宫之时,程府全府已然传遍了丫鬟珞嫣实际却是身份高贵的郡主,尽皆哗然。 而郡主之身再住在公子的院子自然不合适,如今就要有人来接,周夫人便叫五小姐陪伴在侧,为其在映春阁梳洗,而三公子则守在门前,不许旁人靠近。 “郡主殿下,不知,这件您可还满意吗?”程敏对着妆台前的容汐珞欠了欠身,道了个万福。 容汐珞回身拍了一下程敏的手,笑道:“别玩了,不许这样的。” 程敏掩袖一笑,道:“你瞒的这样好,臣女真的是惶恐啊!” 容汐珞道:“方才都一一与你说了,我也道过歉了不是?我有所隐瞒是真,这些日子的情谊也是真,总不会我换了身份,就不是我了不成?” 程敏道:“倒不是别的,日后只怕被别人说我高攀,一个庶女罢了,还妄想和郡主做朋友的。” “谁敢这么说,让她到我面前来说!看我瞧得上她不曾?别一口一个庶出不庶出的,这样便是自轻自贱了,我二哥就也是庶出,我却与他关系最好,他如今也是凭真本事让陛下垂青的,什么嫡庶的规矩真是害人!谁若这么说,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程敏佯装惊恐,道:“瞧瞧,如今真是了不得了,门还没出,便先端起郡主的款儿来了!” 容汐珞忍无可忍,起身便去拧程敏的胳肢窝,笑骂道:“还不闭嘴!” 程敏被弄的“咯咯”直笑,立马求饶:“不敢了不敢了!郡主饶命!” 容汐珞眼睛一眯,双手一搓,又向程敏抓去,程敏无处可躲,笑得前仰后合,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且坐回去,头发都乱了,一会儿如何见人呢!” 容汐珞这才住手,程敏又拿起了梳子,去拢容汐珞的头发。 梳理一阵,容汐珞道:“敏姐姐可别忘了,一会儿来了人,你得陪我演场戏。” 程敏笑道:“这个不难,我只是在想,如今你回去了,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日日都见了。” 容汐珞笑容一滞,程敏这话一语双关,听起来是在说她们二人,实际也在指她和程珏。 容汐珞微微侧头去看门外那道身影,他直立于门前,连背影都是那么丰神俊逸,恍若嫡仙。 她咧嘴一笑,高声道:“自然了,如今若想娶我,只怕三书六礼已不能够了!不过现在就算反悔,也来不及了!” 门外的程珏后背顿时一僵。 容汐珞偷笑起来,程敏则是张大了嘴巴看着她,不可思议道:“我竟不知,你这丫头居然这么……” 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只能以哭笑不得的目光瞧着容汐珞,后者却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笑道:“怎么?觉得上当了?” 程敏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程珏呆立了良久,渐渐的,他的脸上化开了一抹笑容。 第八章 断时机美人带雨(3) 申时初至,院子里忽然一阵吵嚷,有小厮来报程珏,宫中来人了。 居然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赵福亲自来了。 程府上下皆惊,程老爷不敢怠慢,带领大公子程越和程珏等立于庭院,他自己更是出府门迎接,亲自引路将那赵福公公带到了正厅。 此时程敏陪着容汐珞款款的来到正厅,程老爷已将一众下人遣出,唯有程老爷和周夫人、程敏及三个公子留在屋内。 赵福本来站在正厅中央,一手拿着银把的白尾拂尘,双眼似睁不睁,似眯不眯,看见容汐珞的那一刻后,先是双唇颤抖,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然后瞬间是老泪纵横。 “郡主怎么瘦成这样!” 容汐珞极规矩的行了个见礼,慢慢的道:“赵公公。” “哎呦!”那赵福立刻慌张的微微屈膝,把身子压低,双手做扶容汐珞的姿势,道:“这如何使得,郡主折煞老奴了!” 容汐珞浅淡的笑了笑,程敏在一旁扶着她坐在左侧的楠木椅上。 赵福晓是激动万分,竟拿袖口拭了拭眼角,道:“郡主无事就好,无事就好!陛下和太后进来都日日念叨着郡主,老奴这就送您回府吧!亦或者……” 容汐珞在此时截断了赵福的话,她向门口望了望,似是有些失望的道:“二哥哥呢?怎么连墨家兄弟也不在?”她的语速放的极慢,幽幽的看着赵福:“他们为什么都没来?” 话到尾声,居然连眼圈都红了。 赵福先是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程朔,觉得这郡主似乎有点不对劲。 大概是见赵福没有答话,容汐珞身子向后缩了缩,泪水夺眶而出。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不在了?” 赵福大惊:“这这……郡主这是说哪里的话,副统领只是今日恰巧协助查案出了城,不在安阳,陛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传唤他回来,明日,明日郡主便可相见了呀!” 容汐珞的手攥成一团,摇着头,眼泪流的愈发厉害。 “不,二哥是殿前的人,查案怎么会需要他,就算需要为何偏偏正巧赶在今日?!” 她开始坐立不安,眼神也飘忽不定,随后用手捶着胸口哭的伤心欲绝:“你们都骗我!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一旁的程越因没大见过容汐珞,此刻见如此花朵般的娇弱美人梨花带雨,不禁跟着肝肠寸断,满面愁容。程朔和程珏则不同了,这会儿功夫看的却是汗毛都立起来了。程朔莫名打了个冷战,把头木讷的扭向一边,双眼放空,程珏则是默默的低下头,细细的研究起地上的砖石为什么这块的颜色与那一块不一样…… 入戏的除了容汐珞和一旁“宽慰”她的程敏,便是赵福了,他这心里可谓七上八下惊惧万分,这郡主哪里是有点不对劲?这跟失心疯恐怕也别无二致了! 赵福拼命驱散自己这个想法,脸都白了,好半天才道:“这……这……这如何了得!” 程敏这时一边温言“安慰”容汐珞,一边向赵福道:“赵公公,郡主曾经受了那般惊吓,又在荒郊野外挨饿受冻,实在是害怕了,今日听闻自己家中无事本来欢喜的很,这会儿却一个家里人也未见,故而才这般,还请公公代为向陛下转达才是啊!” 容汐珞哭的更狠了,程敏把她扶起,对着赵福稍稍颔首道:“还是先让郡主休息一会儿吧。” 赵福连连点头,陛下对眼前这位郡主有多看重他这些年是看在眼里的,这好不容易找回来要是疯了,那事情就更严重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身对程老爷道:“那咱家先回公禀告陛下要紧,眼下郡主不信旁人的,劳烦程大人的内眷再照料郡主一二。” 程老爷也是刚缓过神来,忙应着称是,便送了赵福出去,程敏也扶着容汐珞缓缓的回了自己的卧房。 且不说赵福回宫后向皇帝添油加醋的形容了容汐珞的“惨状”,引的皇帝勃然大怒。这厢容汐珞的脚一踏进卧房,立刻变了脸,虽顶着一双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泪也还挂在脸上,神色却是分外的明艳,朝着程敏道:“水呢水呢,我得洗把脸。” 程敏一路憋的实在辛苦,这会儿终于趴在了门框上,笑得眼角飙泪。 容汐珞也不管她,自行去端了水盆,这时候程敏的贴身丫鬟宁儿跟了进来,忙上前倒了热水,准备澡豆和毛巾,待容汐珞洗过脸后,又为她重新梳妆。 程敏笑的累了,走过来坐在容汐珞旁边,端详着她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怕是让戏曲班子那些角儿都无地自容了!” 容汐珞也反向她笑道:“哪里,敏姐姐也是天赋惊人呢!” 屋内的三人都“咯咯”的笑了起来,门外,程珏轻轻的咳了一声。 程敏抬头看了一眼,抿嘴向宁儿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程珏进屋,容汐珞朝着他甜甜的一笑,却见他神色似有思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啦?不会是……在生我的气?” 程珏笑了一下,道:“没有,我只是……” 容汐珞委屈巴巴的去牵程珏的手,程珏笑着牵住,抬眸认真的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那时在门外听你和五妹妹说……”他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又用力握了握:“你是从洛平一路走回来的?你……” 你走了多久?那时候已是深秋,是不是很冷?走过荒无人烟之处,你又睡在哪里?挨饿又挨了多久?是不是很害怕? 程珏想问,但又觉得现在问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的废话。 容汐珞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原来以为洛平和安阳相隔不远,可走的时候就觉得,怎么那么远,都望不到头。在洛平就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怕我穿的衣服太显眼,想着换一身,可是我不敢去买,因为我怕万一被人盯上。于是我就拿走了一户人家晾的衣服……” 程珏微微一惊,容汐珞连忙摆手解释道:“不过我留了银子的!真的!只是本来我身上带的银子就不多,大部分都留在马车里了,所以很快就花光了,然后就只能饿着了。” 程珏的心底升起一股酸楚,她越是故作轻描淡写,他的心就越像被狠狠的一揪,阵阵作痛。一个本来金尊玉贵的郡主突然陷入这样的险境,时时都在担惊受怕,可她只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追杀,寒冷,饥饿,还有黑夜。 程珏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你都睡在哪?” 容汐珞笑道:“总归不是客栈,那帮人要是找我,一定会先搜客栈的。左不过躲在某个巷角罢了,我睡不着,也不敢睡。” 话到末了,她眨了几下眼睛,低下头,最终只是苦笑。她忽然想起那个若无忧说那时候他一直派人跟着自己,不知自己当时,是何种落魄的德行,他们又是如何跟他描述自己的。 她喃喃的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难熬的。你知道安阳城外的那片荒地吧,连棵树都没有,晚上的时候真的又静又黑很吓人,我想快点走过去,可是我的脚不听使唤……” 程珏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一把将容汐珞带进怀里,闭上眼睛紧紧的抱着她。容汐珞不再说话,也抬起手环住了他,又像一只小猫一样把头在程珏的怀里蹭了蹭,程珏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头发,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相拥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汐珞的脸依旧埋在程珏的胸前,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幸好遇见了夫人,幸好是程府。” 程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抱的更紧了。 第八章 断时机美人带雨(4) 一个时辰以后,外边小厮通传,宫里又来人了! 这一次来的是御医。 太医院所有的御医…… 程老爷的下巴已然掉在了地上,对于这位郡主他虽然早有耳闻,但今日这一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皇帝对于这位昔日好友之女的重视程度。 太医院院判二人,其余御医六人,皆在程敏的映春阁门前站成一排,容汐珞躺在床上,放下了床幔,只把一只手腕露出,盖了丝绢。 御医们相继把脉后,均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郡主一切正常,只是受惊,离疯病还差的很远,也没有什么内伤外伤,回去后可以安然交差了。 不过既然搭了脉,药总是要开的,于是御医们商议后开了一副进补的方子,算是了事。 程老爷将御医们送走,前脚刚迈进静和院,后脚小厮又跑过来通传,又有人来了。 程老爷满脸黑线…… 怎么还没完? 这一次,是两男两女,门外的小厮并不认识,程老爷不敢随便放入,便叫人去请示容汐珞。 此刻容汐珞正坐在榻上和程敏下棋,程珏在一旁观看,在听说来的是两男两女后,容汐珞眼睛一亮,喜道:“快让他们进来!” 四人走进院中,两个女子走在前面,均是十四五的年纪,一个一身淡紫色衣裙,身量纤瘦,小山眉,柳叶眼,另一个则是一身淡黄色衣裙,鹅蛋脸,小小的眼睛,皮肤略黑,二人边走边四下打量,一路进了映春阁,被引到了容汐珞面前。 二人顿时激动不已,扑上来大哭道:“郡主!您真的在这!奴婢终于看见您了……” 容汐珞也是眼角含泪,扶着二人笑道:“我没事,府里都好吗?” “都好都好,只是惊闻郡主失踪,二公子连日忙于寻找您的下落,几乎不大回府,现在好了,郡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原来二人皆是容汐珞的贴身婢女:紫鸢和冰菊。 容汐珞点了点头,又向她们身后望去,只见两个身着皂色交领锦衣的男子正默默的低头站着,似乎是察觉到了容汐珞的目光,其中一个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 二人同时一撩袍,跪了下去。 “属下见过郡主!” 程珏看着二人微微一惊。 两人均十八九岁的年纪,其中一个身形高挑,一半头发用黑色发带低束,却不见一丝凌乱,他面容清冷,肤色白到几乎要透不出血色,那深邃的双眸如万年不化的寒冰,可拒人于千里,此时唯有剑眉微凝,似乎正因何事深感自责,等待着惩罚。 另一个则全然不同,他的头发高高束起,暗红色的飘带系在发髻之后,两缕头发垂在鬓边,肤如凝脂,面如冠玉,一双善眯的桃花眼,天生鲜红的唇色,无一处不透着他骨子里的不羁,此刻他却双唇微抿,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吭声。 传闻,墨家有二子,其母早亡,其父墨有昶因科举时没有避讳大燕先祖名讳,又在诗文中对被先帝贬敕的几位言官露有相惜之意,被先帝痛斥其不敬不忠,下令流放墨有昶一千里,墨家三代不可入仕不得参军。墨有昶在流放的路上身患疾病郁郁而终,而墨家的两兄弟小小年纪流落街头,机缘之下被容青收留,亲授武功,两人天资卓越,却因受三代不入仕所束不得科考不得入军,只得作为嘉宁郡主的护卫不离左右。 不少人因此唏嘘,堂堂男儿因父之过只得一生无所作为,而自己的下一代也依旧如此,这两兄弟该有多么的愤慨和郁闷。 可后来看,却并非如此。两兄弟不仅十分感念容家的教养之恩,并对小郡主容汐珞忠心耿耿,可为其肝脑涂地也毫不犹豫。 传闻毕竟是传闻,但如今二人真的就在眼前,实在让人不能不疑惑,因为这两兄弟光是从气度和相貌上来说,就已经超越同龄的世家子弟们太多了,他们为何就能心甘情愿只做一个小姑娘身边的护卫呢? 程珏不禁看向容汐珞。 容汐珞笑道:“快起来!辛苦你们俩在刑部大牢呆了这么久。” 墨深的头似乎又低了一点,墨泽瞄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自己也就保持着姿势不动。 只听墨深字正圆腔的道:“属下护卫郡主不力,愿意领罪!”说罢双手一摞,还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容汐珞立刻喝道:“墨深!” 程珏和程敏吓了一跳。 而墨深最终没敢再有动作,将双手放了下去。容汐珞微微蹙眉盯着墨深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墨泽,只见他对着自己耸了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你懂的的样子。 容汐珞翻了他一眼,正色道:“你们若是护卫不力,今天我就不可能还活着!我好不容易演的这出戏把你们俩弄出来了,可不是想在这纠结这些的,还不快起来!” 墨深气息一沉,道了一声:“是。”便和墨泽一同起身。 容汐珞瞧他们俩衣容齐整,知道定是在刑部大牢出来后已然沐浴整理后才过来的,眼睛闪烁了几下,问道:“洛平那日可有受伤?刑部里有没有人为难你们?” 墨泽笑道:“郡主不必担心,一点小小的皮外伤早就好了,那群人挂的彩可是没个个把月痊愈不了!再说刑部有云老……咳咳,云大人特意交代过,自然没人敢为难我们。”他忽然又皱皱眉,煞有介事的说道:“要是下次见,我非要把那群人大卸八块不可!” 容汐珞知道他在故作轻松,那一战一定十分艰难。 若非深知此战凶险胜负难料,他们当时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先离开的。 但她面上还是笑了,继而跟两兄弟还有两个婢女介绍道:“这是程家的五小姐和三公子。” 紫鸢和冰菊于是起身行礼,墨深墨泽则抱拳施礼。 程珏笑着微微颔首,他知道容汐珞定要与几人叙旧一番,便说道:“我和五妹妹先出去安排他们今日的住处吧,你要是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外面的人就是。” 容汐珞笑道:“好。” 第九章 兵甲开道迎郡主(1) 墨泽看着程珏和程敏离开,又回头看了看容汐珞,唇角不禁上扬。 容汐珞渐渐收拢了笑意,向四人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于是她将那日若无忧和她说的话给他们讲了一遍。 墨深道:“郡主觉得此人可信?” 容汐珞道:“他的话确有道理,只是有些我还要自己确认过才行。我记得班图的部队作战与常规军不同,你们俩那日与他们交手,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墨深若有所思,墨泽一手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而一敲手心,说道:“还真有!我居然才想起来!哥,你记不记得他们那天用刀的姿势?!” 墨深似乎也意识到了,当下神色一动。墨泽继续说道:“因为那天我们都惊讶于他们连禁军的步法和排阵都一样,同时又是这等的好身手,便认定了他们是大燕的侍卫,反而忽略了这一点!要知道,一个人常年惯用一种兵器,突然换了另一样,也是会不自觉的使用惯用姿势的,就好比我拿我哥的剑,出招时就会不由自主想要‘挥’出,而不是‘刺’出!那天他们用刀时是竖着由上至下发力的,这不像是在‘砍’,而是……” “劈!”墨深双目一凛,与墨泽对视了一眼。 “对,就是‘劈’!郡主,班图的部队皆是力大无比的壮士,他们常年使用的兵器不正是所谓劈山填海的巨斧吗?” 容汐珞点头道:“一个人的步法和阵法都可以被训练,但是多年使用兵器的习惯却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她闭上眼睛,揉着眉头道:“这就是了,看来是真的。” 墨深问道:“郡主,此事是不是需要知会云大人一声?” 容汐珞未睁眼,点了点头。 墨深颔首,转身准备离去,却忽然被墨泽一把拦住。 墨泽看着容汐珞笑眯眯的道:“郡主,我去吧。” 容汐珞抬眸,疑惑道:“为何?” 墨泽道:“唉,我们俩在刑部大牢呆了近两个月都没提供什么太有用的线索,如今刚一出来反倒想起来了,云老爷子铁定要骂人的!嘿嘿,我脸皮厚,不怕!” 容汐珞知道他定是关了两个月闷坏了,这会儿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但想着让他出去透透气也好,便笑道:“好吧,你自己注意就是。” “得嘞!”墨泽得令眉飞色舞,一阵风一般没了踪影。 翌日清晨,程朔、程珏和程敏与容汐珞在周夫人的静和院用了早饭,又聊了一会闲话,外边有人来报,说是梁小公子来着白家公子一块儿来了,非要见容汐珞。 程朔和程珏对视一眼,程朔黑着脸道:“梁言这自来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收敛点,看热闹还非得把湘城也拉过来!” 程珏一手扶额,很是无奈。 周夫人拉着容汐珞的手,摇头笑道:“郡主别见怪,梁言那孩子是个疯玩爱热闹的,这个白家的公子啊也是与他们几个一块儿玩儿大的,性格倒是还沉稳些,想来定是被梁言那孩子拉过来的,郡主不必理会他们,” 容汐珞笑道:“没事儿的夫人,反正宫里那边还没传来消息,我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朔、程珏和容汐珞便出了静和院往前厅走去。 梁言带着白家公子白湘城此时正在前厅的院子中间站着,一蓝一白两道身影。 白湘城:“言兄,为何还不进屋?” 梁言:“哎~人家是郡主!咱们站在外边迎接才显得尊重!” 白湘城:“那你怎么就确定郡主一定会见你呢?” 梁言:“当然了!我们可是朋友!” 白湘城:“……” 忽然梁言眼前一亮,他看见远远向这边走过来几个人,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个少女正是容汐珞。 他高举一只手激动的喊道:“哎!珞儿!” 白湘城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尊重? 梁言的手还在挥舞,正欲再说点什么,却突然从天降下一团黑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觉有道光影闪了一下,下一刻,一把剑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郡主名讳!” 眼前此人一身暗纹黑色锦衣,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 梁言顿时就傻眼了。 这个状况确实是始料未及的,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都吓傻了,白湘城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程朔和程珏自然也是一惊,可随后便听见容汐珞高声道:“墨深!不得无礼,把剑收了!”她笑了一下:“这位算是我的朋友。” 墨深听后瞬间收剑入鞘,旋即后退一步,抱拳颔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道:“得罪了。” 梁言尴尬的干笑了两声,道:“不不不,这位……兄弟的剑真快!身手还真是敏捷呀哈哈……” “噗!”墨泽不知何时起便站在了容汐珞的身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容汐珞没理他,向前走近了几步,墨深侧眸看了一眼,也退到了她的身后。 白湘城首先推手施礼道:“见过郡主。” 容汐珞见此人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胜雪,与头上的羊脂白玉发簪相形相衬,眉眼蕴秀,骨骼清瘦,行动间斯文有礼,与程珏的俊秀温润相比,更多的是文弱的书卷之气。 让容汐珞微觉怪异的,是此人竟十分眼熟,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面上只是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便转向了梁言。 梁言不自觉的瞟了一眼她身后的墨深,慢慢的道:“郡主。” 容汐珞笑道:“得了!梁公子,咱们还是屋里坐吧!” 梁言呵呵一笑,挠了挠头。 几人进了厅中坐下,梁言还是忍不住道:“我早就说你这样的,怎么可能是个丫鬟嘛,可你居然是郡主!现在想来,那天我和珏兄还在你面前说起你失踪的事,而你本人就在旁边一直听我品头论足!啧啧啧,这可真是……” 墨家兄弟均站在容汐珞身后,在听到“丫鬟”二字时,墨深神色微动,墨泽则挑了下眉毛。 容汐珞道:“当时我就说过,梁公子知道的还真不少。如今也是,我这刚刚表明身份,你就赶着来瞧热闹了,消息倒真是灵通。” “不过……”容汐珞凝视着梁言,浅笑嫣然:“你既与程家交好,我之前在程府如何,还望梁言公子从今往后缄默不言,才是正理。” 梁言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他又挠了挠头,道:“哎呀这一激动,竟忘了这个,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这个事吃到肚子里。”他又转向程珏,瞪着眼睛“正色”道:“相信我。” 程珏还未说话,程朔却在一旁道:“湘城的为人我们倒是信他不会对外说一个字,至于你,你不出去到处逢人就说跟嘉宁郡主是你朋友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哎?我……”梁言见其他几位都哈哈大笑,索性也懒得辩解了,把袖子一扬,转而又向程珏和容汐珞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相识一场嘛!郡主你这也算是大难不死,如今万事大吉了,应该庆祝一下呀!” 程珏摇头笑道:“怎么?你又要办个宴席了?” 梁言美滋滋的道:“大家相识即是有缘,日后也多个朋友嘛!哎?对了,刚才那位身手不错的仁兄想必酒量应该也不错,郡主不如也带上他,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吧!” 程朔忍不住向程珏道:“你为什么要跟这种人做朋友?” 第九章 兵甲开道迎郡主(2) 墨深依旧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反观墨泽却笑得前仰后合,他向前一步从身后拎出了两个小酒坛,向容汐珞笑道:“我看这个梁公子说的没错,郡主确实该庆祝一下,我这两坛就拿出来助助兴罢!” 容汐珞抬眸一诧,墨泽手中的两小坛酒上系着黑红交织的结绳,坛身釉色由浅及深,散发着暗暗的光泽。 “这是……” 墨泽笑眼一眯,道:“这可是我昨晚去云老爷子的酒窖特意拿的!” 容汐珞哭笑不得,怪不得他昨晚抢着要去云府,原来是为了偷酒! 唉,舅舅发现之后又要破口大骂了。容汐珞回忆起某年墨泽初次发现了舅舅的藏酒之处,于是乎倒在酒窖里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舅舅云僚发现后扬着鞭子把他从云府追到容府,父亲护着墨泽,舅舅便站在门前指着父亲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累了两人又肩并肩的一道进屋吃饭了。 容汐珞不由得深深的勾起嘴角。 梁言却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瞪大了眼睛激动的语无伦次:“这这……是这难道……这不会是……云僚大人的私酿?桃……桃花仙?” 墨泽眼神一亮,赞道:“梁公子真是识货呀!” 梁言使劲咽了一口口水,他走到墨泽面前,看看酒坛,又看看墨泽,伸出一只手拍在了他的左肩,“认真”的道:“看来我与这位兄台是同道中人啊!想来你与刚刚那位身手不错的仁兄正是传说中的墨家兄弟吧?梁某早闻大名,却不知原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今日真是幸会幸会!” 墨泽挑眉一笑:“不敢不敢,梁公子客气啦。” 容汐珞:“……” 程珏:“……” 白湘城:“……” 程朔:“三弟,你以后能别让这个二货来咱们家了吗?” 几人还在屋里说笑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前门有小太监前来告知,三皇子襄王殿下与十二皇子正在来的路上,让程府全府人等准备接驾。 梁言:“襄王?和……十二殿下?” 白湘城侧目看了一眼悠然自得的容汐珞还有她身后仍是面不改色的墨深和一脸莫名笑意的墨泽。他虽不解,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于是起身拍了拍梁言,而后推手向程朔和程珏道:“看来今日不便,那我和梁兄就先回去了。” 说完便拉走了还在状况之外的梁言。 程老爷再次召集全府人等,待两队车马泱泱行至,程老爷带着程珏等人候在门前,见小太监摆好了脚凳,第一架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头束紫金冠,上镶五颗宝珠,身穿一件青蓝色金丝绣祥云飞蟒紫貂披领的鹤氅,脚蹬一双黑底缠金足靴,长眉若柳,细长的眼睛,秀挺的鼻梁,抬眸间只觉此人雅人深致又自有一股非凡的贵气,让人不敢轻视。 此人便是大燕三皇子齐朝晟,及冠三年后受封襄王,近来颇受皇帝看中,因大燕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在襁褓时便已夭折,他便是长子,加之齐朝晟为人低调,待人谦和又从不摆架子,故朝中推崇者甚多。 紧跟着的第二架马车也很快走下来一位少年,他浓眉杏眼,面如春花,一身大红交领蝙蝠纹箭袖锦袍,腰间系着犀角带,缀着玉佩和香囊,外披一个白狐狸皮的大氅,他下了马车之后便匆匆走向前,对地上行礼的程老爷人等像是没看见一般,径直迈进了大门。 众人自知这就是十二殿下齐如朗了,要说众皇子之中谁和嘉宁郡主的关系最近,当属这位十二殿下莫属,她的母妃和容汐珞的母亲乃是一母同出的亲姐妹,齐如朗不过比她大了两岁,容汐珞被接到宫中后,二人便常在一处玩闹,兄妹俩的感情自然超过了其他皇子。 襄王齐朝晟轻轻摇头笑了一下,温声道:“程大人请起,不知嘉宁现在何处?” 程老爷诚惶诚恐的站起身,推手道:“正在厅中,殿下里面请。” 齐朝晟点了点头,也迈了进去。 容汐珞端坐于前厅,墨深墨泽二人站在身后,两个丫鬟紫鸢和冰菊站在一边,院中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齐如朗直接绕过他们进了屋。容汐珞侧过头看向他,眸如水,珠如墨,莞尔一笑:“朗哥哥。” 齐如朗微微张了张嘴,眼眶有些湿了,眉间一紧,上前抱住了她,却又立刻松开,双手按着她的肩,神情紧张的道:“赵公公说你病了,可把我和母妃吓得够呛!你还好吗?怎么瘦了这么大一圈?” 这一幕刚好被随后走进屋里的程珏等人看见,程老爷低头佯装未见,程朔则扫了身边神色复杂的程珏一眼,也低下头。 容汐珞拍了拍齐如朗的手,起身笑道:“是我的不是,吓着赵公公了。我很好朗哥哥,不必忧心。”随后她转过身,对着刚进门的齐朝晟施了个万福:“襄王殿下安。” 齐朝晟颔首道:“嘉宁妹妹不必多礼。这些日子大家一直担忧你的安危,让你受委屈了,父皇今日一早便命容副统领带人接你回去,叫我们俩先来打个头阵。” “是啊,珞珞,父皇说了,让你别怕,以后你要去哪,他都会加派禁军护卫你的安全,看谁还敢动你!”齐如朗的一双眼睛澄澈无比,笑意盎然,颇有几分得意,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一顿,低声道:“本来……六哥也想要过来的,但是贵妃娘娘怕父皇不悦,就把他拦住了。”说完他特意去看容汐珞的神色,见她仍笑道:“两位哥哥来已经是给足了我面子,若再惊动六殿……该改口叫宁王殿下了,若是他也来,只怕是这程府都要容不下了。” 齐如朗舒了口气,道:“唉,六哥当初虽说成亲,可他其实对你……” “朗哥哥。”容汐珞截住了他的话,笑道:“朗哥哥若不提醒,我倒是忘了宁王殿下成亲一事,秦姨平日待我这么好,我理应前去祝贺的,只是如今一番遭遇竟错过了,今日正该去跟秦姨请罪才是。” 容汐珞的这番话显然是有意淡漠了六皇子齐昀易,齐如朗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襄王齐朝晟的眼中一抹精光一闪而过,他向容汐珞微笑道:“嘉宁妹妹也不必急在一时,父皇准许你可以先回府修养,过几日再进宫请安也是无碍的。” 容汐珞道:“我没事,也是我太过愚笨信了那些刺客的话,如今误会已除,该去给皇伯伯和皇奶奶请安的。” 齐朝晟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此时站在容汐珞身后的墨泽耳朵动了动,诧异的面向了门口,墨深很快也发现不对,将手中的剑握紧,神色警惕。 容汐珞问道:“怎么了?” 墨泽却忽然眉毛一展,转而向容汐珞笑道:“郡主,二公子到了。” 容汐珞眼睛顿时一亮,喜道:“我二哥?” 很快,程府的大门外传来一个男的子朗朗高声。 “在下御前副统领,奉陛下旨意率禁军接嘉宁郡主回府!容家次子容沉,今来感谢贵府搭救小妹之恩,还请开门!” 第九章 兵甲开道迎郡主(3) 容汐珞哑然失笑,程老爷慌忙叫人赶快开门,很快,一个身着黑羽甲胄的年轻男子身姿凛凛的迈进大门,众人来到院中,他便原地站立,先是向襄王齐朝晟和十二殿下齐如朗抱拳施礼,而后向程老爷郑重的道:“容沉在此多谢程家对小妹的照顾,不胜感激!”说罢也施了一礼。 众人见他都暗暗吃了一惊,此人不愧是传闻中陛下殿前的红人,且不说他身形高大,剑眉之下一双雕刻般的眼睛颇有几分异国风韵,双目如漆透着坚毅,英华内敛,俊朗之余又尽显舒阔之气,好个顶天立地的美男子! 程老爷忙上前躬身道:“惭愧惭愧啊,副统领言重了!” 容沉微牵嘴角,道:“程大人才是客气了,您和您夫人的恩情,我们容家谨记在心,今日有皇命在身多有不便,改日必当再登门郑重致谢。”他稍稍移动了视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容汐珞后,绽开了笑容。 容汐珞在原地看了容沉许久,眼眶早就红了,内心只觉复杂和抑制不住的欣喜,终是跑上前去! “二哥!” 多日以来,她扮演了太多的角色,太多的想法和心情需要克制,需要隐忍,唯有至亲的人出现,她才终于可以卸下一切,此刻的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孩子。 两个丫鬟和墨家兄弟紧跟其后,容沉眼见着容汐珞向自己跑过来,原本硬朗俊逸的脸庞愈发柔和起来,笑容里是无尽的温柔和宠溺,他伸出手理了理容汐珞被风吹乱的头发,笑嗔道:“堂堂郡主,这像什么样子!” 一旁的齐如朗笑了一声,齐朝晟也微微抬袖掩了一下,而后道:“容副统领,既然你已经到了,那就别做耽搁,这就出发吧。” 容沉颔首称是。 一行人自然是襄王齐朝晟与齐如朗走在前面,然后便是容汐珞和容沉,而程老爷和程越、程朔、程珏,后边周夫人、陈滢滢、程敏自然是礼应送至门外,程府正门大开,而开门的一瞬间,程老爷险些站不稳,幸好身边的程朔和程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然二人也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只见街巷两侧站满了身着兵甲的禁军! 他们呈一字排开,每两名禁军中间间隔一米,手持枪戟威严站立,一眼竟望不到尽头! 本来两侧摆摊和走街串巷的百姓被隔开,让出了一条五人宽左右的道路,三架极显贵的马车停在其中。百姓们纷纷聚集在禁军的身后,均是好奇的这边张望,议论纷纷。 齐朝晟和齐如朗早已上了马车,还有一架马车自然是留给容汐珞的,容汐珞兄妹二人告别了程老爷和周夫人,容沉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翻身上马,紫鸢扶着容汐珞向马车走去,容汐珞搭着紫月的手,一只脚刚迈上脚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程府的大门上的红漆有些发暗,门前站着的程家众人除了陈滢滢明显一脸不忿的样子,而程越一脸痴相外,其余的都是敛声屏气。 似乎察觉到容汐珞的滞留,程敏悄悄抬头,正好和容汐珞的目光碰上。 二人相视一笑。 容汐珞又将目光转向程珏。 她稍稍收敛了笑容,回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她看到程珏眼中也荡开了笑意,朝自己点了一下头。 “郡主?”身旁的紫鸢小声提醒,容汐珞回过头,看着眼前的马车,唇角一勾,道:“走吧” 墨家兄弟在最后上了马,跟在容汐珞的马车后,几个小太监一阵碎步跑到前面,站在了襄王齐朝晟的马车两侧,为首的拍了两下手示意,容沉轻夹马腹,高声道:“走!” 一行车马缓缓向前驶去,程府门前两侧的禁军由最后两个起,直到容汐珞的马车一过,对着的两人便整齐的向前迈出一步,然后转身,紧跟在墨家兄弟身后向前迈进,一个接一个,禁军由两排渐渐并成两队,三架马车之后又形成一个长长的禁军队伍,实可谓浩浩荡荡,令人瞠目。 “几天前还是咱们府里的丫鬟呢,摇身一变居然成郡主了,摆这么大的阵仗。”陈滢滢在后嘀咕了一句,一旁的程敏立刻小声提醒:“大嫂嫂说话要当心!” 陈滢滢不屑的扫了她一眼,道:“哎呦,如今五妹妹傍上了郡主做朋友,说话都不一样了,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瞧得上你。” 程敏道:“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郡主明言过整个程府都要记得日后再没有‘丫鬟’这一回事,否则若传出去对咱们程家不好。大嫂嫂,现在你的兄弟还在狱中,父亲也休官在家,若此时得罪了郡主,到时候连累程家不算,一并连大嫂嫂的母家也连累了,只怕日后要难过,所以妹妹只是好言提醒罢了。” “你……”程敏的话正戳中了陈滢滢的心事,程老爷并不想管她家的事,而周夫人平日就不待见她,自是不愿意出面相劝程老爷的,能拿出一些银钱替她周转,已是极限了,她心里本就甚是气恼,只恨自己嫁的这个窝囊废也空有长子的名分,偏偏程家另外两个公子样样出色更将他显得一文不值,家里的大小事如今更是一句也插不上话,自己这个大少夫人的威信现在连府里一个庶出的小姐都不如了,连她都有了与郡主交好做名头,看来是再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了。 陈滢滢使劲拧着手中的帕子,恨恨的翻了个白眼。 冬日阳光下的皇宫依旧是巍峨壮观,容汐珞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迎面就撞上了郭某一张呲嘴獠牙的笑脸。 郭某带着门前的几位守军向容汐珞等人施礼后,让开道路,容汐珞微笑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郭某便秒变严肃脸。 容汐珞嘱咐墨家兄弟和冰菊留在宫门外,只带了紫鸢一人,跟着襄王齐朝晟、十二皇子齐如朗和容沉一并走上宫中甬道。 四人一路直至御书房,赵福出来相迎,躬身笑眯眯的道:“陛下说,辛苦二位殿下了,也不必请安了,可以回了。” 齐朝晟恭恭敬敬的推手,赵福让了让身,待齐朝晟行完礼,齐如朗也不情愿的跟着行了礼,二人转身离开。 赵福又笑眯眯的对容汐珞和容沉道:“陛下请郡主和副统领进去。” 容汐珞故作温婉的点头笑了一下,跟着赵福走了进去。 “珞珞呀,快让皇伯伯看看!” 中年皇帝老泪纵横的从龙椅上走下来,打量着容汐珞。 第九章 兵甲开道迎郡主(4) 容汐珞眼角含泪,慢慢悠悠的跪下身,语气微颤道:“嘉宁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呀!何时要你跪过,快起来!”燕帝亲自上前扶起容汐珞。 容汐珞起身,用帕子一边拭泪一边说道:“珞儿实在愚钝,竟未能识破,让皇伯伯和皇奶奶为我忧心了。” 燕帝拍了拍容汐珞的肩道:“关心则乱,这怎么能怪你呢?你看看你,唉~容沉啊!” 容沉拱手道:“臣在。” “回去要多给你妹妹补一补!” “是。”容沉笑道:“臣知道了。” 与燕帝叙话一番后,容汐珞和容沉退出了御书房,朝着太后的寝宫走去。 “二哥。” “嗯。” “你提拔程府二公子,是因为我吗?” 容沉笑着看了容汐珞一眼,道:“你嘱咐郭某只是惩戒一下那个王妈妈,却饶过她的性命。我便知你很是看中程家的这份恩情,那个程府的公子我见过一次,颇有几分本事,只是缺少机会,要抬举他左不过一句话罢了,又费不了什么功夫。” 容汐珞笑道:“啧啧,二哥真是知我呀!” “这一遭陛下可是给足了你面子,我又配合你演了这几出,不知我们的小郡主可还满意啊?” 容汐珞的眼睛眯成弯月,嘿嘿一笑道:“还行吧!” 容沉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宠溺的摇了摇头。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太后的寝宫。 “哎呦我的心肝!” 容汐珞带着紫鸢进殿,容沉留在殿外,一个耳顺之年身着华服的老妪抖着手站起身,她虽是黄发垂髻,却依旧难掩周身的雍容华贵之气。 她身边另外坐着一位贵妇人,身着正紫色貂蝉拜月宫锻裙,外罩金丝牡丹大氅,衣袖领口边皆是金线绣制,精致而华美。头戴五凤金钗,耳坠雕花翡翠,肤如脂,唇如朱,眉似远黛,眼似秋波,宛若一朵盛世牡丹,虽年过四十,可时光仿佛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半分痕迹,仍旧是明艳动人。 正是掌后宫大权,六皇子宁王齐昀易的生母——秦贵妃。 容汐珞端端跪下身来,行了个大礼。 “嘉宁参见太后,参见贵妃娘娘” “哎呦,快!好孩子快起来!”太后发了话,身侧的紫鸢将容汐珞扶起。 “来,到皇奶奶这儿来~”太后朝容汐珞朝手,容汐珞红着眼眶走上前去,手就被攥住了。太后盯着容汐珞左瞧右看,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吓坏了吧?别怕,皇奶奶会给你做主的!” “珞儿惭愧。”容汐珞低眉做无辜状,一双眼睛如同沁着水的葡萄,骨碌碌的十分惹人怜爱。 秦贵妃道:“天儿可怜见的,也不知道这伙贼人何时能抓到,真是难为我们珞儿了。” 太后冷哼了一声道:“要是抓到了定叫他们好看!” 秦贵妃又道:“听说是程大人的夫人救了你?” 容汐珞道:“程大人的夫人在静安寺外见我晕倒了,便把我带回程府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淳善的,听说她家的孩儿也是个有出息的少年郎,现在宣德门做侍卫?” 容汐珞道:“是她家二公子。” 太后满意的道:“教养的孩儿也这般出色,真是难得啊。对了,秦贵妃。” “臣妾在。” “听说今早易儿来请安了?” 秦贵妃低下头道:“是。” 太后略有些不悦的道:“怎么不叫他来见珞儿啊?” “这……”秦贵妃看了一眼容汐珞,叹了口气道:“母后,易儿他不懂事,我怕他见了珞儿又要说什么糊涂话,就让他先回去了。” 太后扁了下嘴,道:“皇帝也真是的。” 容汐珞的额头冒了一滴冷汗。 怎么连太后也…… 哎,罢了,自己造的孽。 容汐珞转向秦贵妃甜甜的笑道:“六殿下才刚刚晋封亲王,还娶了嫂子,我也没及时道贺,是珞儿失礼了。” 秦贵妃先是一诧,袖子下的手一紧,随即笑了。 容汐珞对着秦贵妃眨眨眼睛,又向太后道:“皇伯伯眼光是好的!我听说那个萧家小姐是萧老太师的孙女,在安阳素有才女之名,就得是这样的女子,否则怎么配得上易哥哥呢?” 太后点头赞许道:“我们珞儿还真是……好~你皇伯伯的安排自是有道理的,将来呀,也会为珞儿选一门好亲的!” 容汐珞低头撒娇道:“珞儿还小呢!” 太后爱抚的摸了摸容汐珞的头,咯咯的笑了起来。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因容汐珞还要去姨母云淑妃处请安,故而先退了出来。 出了太后寝宫,秦贵妃很快也跟了出来,叫住了容汐珞。 二人便走在前面,紫鸢和容沉还有几个的宫婢都跟在身后,秦贵妃拉着容汐珞的手,亲昵中带着几分愧疚的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我与你母亲从小就要好,本想着若是你能做我的儿媳咱们就是亲上加亲了,只可惜咱们身在帝王家,许多事……唉,你能体谅秦姨吗?” 容汐珞笑道:“秦姨这就见外了,方才我在皇奶奶面前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我是真心恭喜易哥哥的,我从来也只当他是哥哥,和朗哥哥是一样的。” 秦贵妃神色微动,笑道:“好,好孩子。” 和秦贵妃分别后,容沉忍不住笑道:“看来误会你和宁王关系的人还真是不少,一个两个的可都在替你抱不平呢,连郭某在听说宁王被赐婚的时候还来问我,说陛下平日里对你宠爱有加,怎么眼见着你和宁王情投意合还在你失踪的档口上给他赐婚。你二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容汐珞笑道:“我不过是利用了两回他这个一厢情愿的热络劲儿罢了,后来我也拒绝过他了呀,没想到流言还是传的这么厉害,连皇奶奶都当真了!” 容沉道:“早就劝过你了,幸好陛下是个明白的,否则你只怕你就真做了秦姨的儿媳妇了!” 容汐珞道:“是是是,我算是知道流言的厉害了!” “只怕宁王殿下总还会找你的,你自己善后吧。”容沉的脸上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容汐珞蹙眉道:“秦姨不是跟他通晓利害了吗?陛下既然特意给他在此时指婚,意思已然很明显了,那就是不许他掌握容家的势力,所以把我指给谁都不可能指给他!他也该死心了。” 第十章 君称无忧难无忧(1) 容沉点头笑道:“陛下受当年七王之乱影响早早言明本朝不立太子,大皇子二皇子和五皇子早夭,四皇子的母妃出身太低,如今身为长子的襄王和出身高贵的宁王是呼声最高的,他想争取你为自己的未来加大筹码也是无可厚非,不过我瞧这宁王殿下倒真有几分痴意。” 紫鸢在容汐珞身后掩袖笑道:“谁让郡主这么有魅力呢!” 容汐珞也笑了笑,道:“真真假假谁又当真了不成?只是传的还是太过了些。” 容沉唇角一收:“你是说……” “到了!”容汐珞看着眼前的宫门,对容沉道:“二哥要不要一块给姨母请安?” 容沉抬头看了一眼道:“也好。” 淑妃云婉是容汐珞之母云素和刑部尚书云僚的嫡亲妹妹,十六岁嫁给初登帝位的燕帝,二十岁生十二皇子齐如朗,皇后亡故后,受封二品淑妃,与高贤妃一同协助秦贵妃治理后宫。 宫婢回禀过后,便引着容汐珞与容沉进了寝殿,进门后扑面而来的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象牙色曳地隔帘如云如雾,暗金花纹被透进来的阳光晃出点点金光,像翻滚的金浪一般甚是好看,碧玉双耳狻猊香炉仙雾袅袅,殿内一应摆件皆是玉器,以示寝殿的主人是一位如玉般婉约温柔的女子。 云淑妃歪在榻上,淡扫蛾眉,轻着粉黛,黑发拢成回心髻,斜插着两只垂珠却月钗,上身蟹黄色绣芙蓉立领斜襟长衫,下身杏色金丝蝴蝶马面裙,一手搭在腿上,满含期盼的看着隔帘之外。见容汐珞的身影一露,顿时喜眉悦目道:“是珞儿吗?” 两名宫婢一左一右挑起帘子,容汐珞和容沉一道行了礼,便快步走到云淑妃面前,蹲下身来,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你脸色不佳呢姨母,是病了吗?” 云淑妃笑道:“只是小风寒,没什么要紧的。快让姨母好好瞧瞧。” 容汐珞仰着脸,让云淑妃瞧了个仔细。 她玉指纤纤的捧起容汐珞的脸蛋儿,逐渐泪雾盈盈,满了眼眶。 “珞儿,这两个月是不是都没吃好,没睡好?你瞧你的小脸儿,都瘦成这样巴掌大了。” 容汐珞笑眯眯的道:“姨母放心~我回去多吃几天,一定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不让姨母担心。” 云淑妃笑嗔了一眼,抬袖拭了一下眼角,扶起容汐珞道:“你这丫头,唉~哎呀,差点忘了沉儿,快!快给沉儿拿把椅子来!沉儿,快起来!” “是。”容沉起身,坐在了一旁。 容汐珞也在云淑妃的身边坐下。 云淑妃道:“你这是从太后处过来的?” 容汐珞点了点头。 “可去见了贵妃娘娘?” “她也去给太后请安来着,我去的时候,她正好也在。” 云淑妃叹了口气:“那对于宁王成婚一事……” 又来了…… 容汐珞打断道:“姨母!怎么连你也不放过这件事~” 容沉和紫鸢在旁憋笑,云淑妃一脸无辜的道:“珞儿难道不是与他情投意合?我瞧着你们确实登对……” 容汐珞险些要翻个白眼,她苦笑道:“姨母,我要中意,也不会是宁王殿下那样的!” 闻言容沉挑了一下眉。 云淑妃更是诧异:“什么?你不喜欢宁王?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极为认真的想了一下,又道:“也是,易儿那孩子脾气急了些,若是你们真的在一起,要是吵起架只怕不能相让,其他的几个嘛,老七常年领兵在外,性子太过野蛮只怕不懂女孩子心思,老八太过平庸,老九相貌堂堂,虽然有些少言寡语但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近几年被陛下派遣在外巡视各境边防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那不如就等……” “姨母~”容汐珞笑道:“难道我只能嫁给皇子不成?” 云淑妃略一沉吟,忽然眼前一亮,道:“晋王世子年纪倒也正好!只是……他与易儿交好,若你嫁给他,只怕易儿会不大欢喜……” 容汐珞摇着头握起云淑妃的手,道:“姨母,我的意思您没明白。珞儿要嫁,就嫁一个全心全意对我,只为我这个人,而非因我郡主的身份。所以他的出身是否高贵对珞儿来说,并不重要。” “出身……不重要?”云淑妃惊了一下,道:“那……” 容沉意味深长的看了容汐珞一眼,低头笑了。 容汐珞道:“姨母就别操心啦,珞儿心里有数。” 云淑妃笑道:“好~日后要是有了中意的,就和姨母说。” 容汐珞笑着点头,而后道:“姨母,珞儿有一事好奇,当初您嫁进宫里的时候,那位雨氏娘娘也进宫了吗?” “她是在我之后入宫的。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刚刚您提到了九殿下,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雨妃娘娘了。” 云淑妃笑了笑,开始回忆起来:“当初她代表雨氏和若氏族人一同归顺,出奇谋帮着陛下剿灭了班图一党,陛下对她可谓宠爱有加,当初的雨妃在后宫可谓是一枝独秀,呵呵呵~连你的秦姨贵妃娘娘都忍不住来和我抱怨呢!不过说来也奇怪,她那么娇艳活泼的一个人,怎么生出老九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性子来……” 容汐珞只觉喉咙一紧,表明仍装的若无其事道:“雨妃是雨氏一族的,还能代表若氏族人?况且,不是说若氏一族在班图建国之初就被灭族了吗?” 云淑妃笑道:“哦,你不知道,在寒川若氏一族和雨氏一族早有互结姻亲的惯例,基本可以说是一家了,雨妃的母亲就是当时的若氏长老唯一的女儿,班图建国之初杀了若氏长老一家和几个同宗上下,为了不引人注目才对外称若氏已灭族,这我也是在班图被拿下很久之后听你舅舅说的。” 好似一幅刚刚拼好的拼图突然被打乱,又慢慢的一块一块被重新拼起。 只是这一幅的景致,与上一幅全然不同。 容汐珞的目光闪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从云淑妃处用了午膳,容汐珞方才离开。 她在宫门口重新上了马车,打算回容府,容沉因要和燕帝复命,便派遣郭某带着禁军护送。 一路上,容汐珞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下了马车后,见容府所有的下人全数跪在门口迎接,容汐珞也只是淡淡的问候了两句,便叫他们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几人绕过前厅,又横穿长廊,容汐珞的步子走得很快,紫鸢和冰菊见她神色不对,对视了一眼,都不敢说话,只有墨泽笑着上前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容汐珞边走边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被人耍了,有点不爽。” 墨泽“噗”的笑了一声,刚要说话,眼神却忽然一变,身形一闪拦住了容汐珞,继而转身,袖子一甩,露出一截锋利无比的双刃弯刀来! 他站在容汐珞身前,警惕的看着容汐珞寝阁的方向,冷冷的道:“谁?出来!” 第十章 君称无忧难无忧(2) 墨深则在容汐珞的身后不动,睨着眼,一手握住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此时,慢慢的,寝阁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与那日的装束一样,只因在室外,他衣领上的狐狸长毛随风浮动着,银色的面具散发着诡异的光泽,他散漫的勾着唇角,慢悠悠的向容汐珞走了过来。 正是若无忧。 容汐珞不为所动,看着他走近。 若无忧歪了歪头,道:“看来小郡主知道我会来。” 墨泽一愣,回头看向容汐珞。 容汐珞递了个眼神,墨泽了然,收了刀锋,脚步向一旁挪动了两步,却仍旧站在二人中间,神色警觉。 “啧啧啧,小郡主身边的墨家兄弟果然跟传闻中一样,尤其是……” “你既然特意在这等我,看来是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啊!” “小郡主这样大的阵仗,我想不知道都难啊!所以特地来此等候。” “那就不废话了,请吧。” 容汐珞抬脚向寝阁走去,墨泽等人紧随其后。 若无忧也随着再次走进去,毫不见外的自己找了个椅子就坐下了,他把背向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墨深皱起了眉毛。 容汐珞坐在若无忧的对面,吩咐紫鸢和冰菊先退下,又向墨深道:“这有墨泽就够了,你去守在门口,别让任何人靠近。” “是。”墨深未有丝毫犹疑,转身也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说吧。”容汐珞盯着若无忧:“你希望我怎么查?” 若无忧又歪了歪头,道:“郡主不是已经告知刑部尚书班图旧部一事了吗?今日又进宫请安,不知可有什么异常?” “何为异常?” 若无忧一只手搭在了椅子的把手,笑意盎然:“难道郡主没有发现,大家对你和刚刚封了宁王的六殿下,误解颇多吗?” “的确,越是传我与宁王如何情投意合,他在我失踪后娶亲一事便有越多的人说他不顾旧情,冷血寡淡,曾经多少人信了他的深情,现在就有多少人对他生恶。虽无伤大局,可到底失了部分人心,尤其是……我们容家的人。”容汐珞的唇角深深一弯:“你是想说这是襄王的手比吧?” 若无忧:“难不成还有其他的获利人吗?” 容汐珞:“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忽略了一件事。” 若无忧:“哦?” 容汐珞:“阁下那日说是你派人一路保护我回到安阳。” 若无忧:“不错。” 容汐珞:“你说你是为了要我们容家一个人情,对吧?” 若无忧:“正是。” 容汐珞:“我只是在想,既然是想做我们容家的恩人,怎么会放任我自己从洛平一路走回安阳?又怎么会让我在程家呆了近两个月才出言告知呢?若阁下在洛平等我孤身受了一日的罪之后就现身帮我回到安阳,岂不是更加让我感恩戴德?阁下分明不是在救我,而是想让我死在安阳。” 容汐珞的语气略带几分冷笑,她察觉到若无忧在面具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继续说道:“你想等我回到安阳之后,等要杀我的人发现我活着回来了情急之下再派人来找我。安阳不比洛平,一旦那人再派人出来正好方便阁下顺藤摸瓜。只是你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程家把我救走,而我居然能在程家蛰伏那么久也没露出马脚,你才不得不改变计划,转而找我合作来找出此人。” 若无忧只是笑了一下:“郡主为何如此笃定呢?别忘了,我救的不仅仅是你,还有你的兄长。” 容汐珞道:“这一点就更可疑了。那日来杀我的刺客个个身手了得,你的人却能斩断他们对我的追踪,那么避开我容家军军营的警哨直接见到我大哥的副将也不是没可能的,此时哪怕我真的死在安阳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而由你出面救了我大哥,容家就一样会把你当成恩人,那么你的这个说法就还是可信的。但是你没有!你把消息给了九殿下,让他救我大哥,并在我大哥昏迷之时巧用容家军击退铁成军,从今以后,这些将士便会对他另眼相待。他在外这么久,怎么好巧不巧的就在附近呢?而他还偏偏是唯一一个知道寒川巫障毒的皇子!”她冷冷的盯着若无忧,一字一句的道:“只能说明一点,你——是——他——的——人。” 屋内一片沉寂,片刻后若无忧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容汐珞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等他笑够了,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若无忧长出一口气,意犹未尽道:“郡主凭这个就下了结论,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光凭这些自然不够。”容汐珞低头喝了一口水,道:“我从前不知道的是,若氏一族和雨氏一族互为姻亲,那么九皇子,便不仅仅是雨氏一族的血脉,同时还是若氏一族的。当初班图欲灭若家,是雨妃娘娘救助并帮他们隐藏身份,如今雨妃亡故,那她唯一的儿子自然也是你们要力保的对象。想必,这么多年来你们若家人在安阳隐姓埋名,该为九殿下在收集情报这方面没少出力吧?” 若无忧一手拄着头,眼中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听得入神,唇角始终挂着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容汐珞转动着手里的琉璃杯,继续道:“你引导我以为散播我和宁王流言的人是襄王,让我对他反感,后面应该还有后招吧?为的就是要让我们容家,只能变成他九殿下的人。” 若无忧伸出一个手指,左右摆了摆,道:“不是我引导你‘以为’,而是引导你‘知道’,这个概念可不一样啊小郡主!因为流言确实是襄王派人传出来的,我不过是……顺便再夸大了一点点而已。” 容汐珞瞪了他一眼,又引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若无忧“认真”的看着容汐珞,道:“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没错,若氏一族的确是想扶持九殿下。”他又重新拄着头,慢慢的道:“你这小丫头这么聪明,死了太可惜了。或许正是天意,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容汐珞冷冰冰的道:“容家世代忠良,不会受人逼迫而参与党争的,阁下也劝你那主子放下这个念头吧,不管怎么说,他真心也好带着目的也罢,毕竟他救我大哥一事是事实,我们容家会感激,但不会因此就被利用。” 若无忧撇了一下嘴,坐正了身子。 “小郡主不记得了吗?上一次我就说过了,这是生意,怎么能说是利用呢?” 容汐珞捏了一下桌布,听他继续说道:“班图旧部存在一天,对大燕而言就是一根刺,而那个与班图旧部合作的幕后黑手又对容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们加在一起,势必要搅的大燕不得安宁,小郡主,此时可不是内哄的时候,在下虽然是九殿下的人,可也是大燕的人啊。” 若无忧把笑眼转向容汐珞身后自始至终一直盯着自己的墨泽,问道:“你觉得呢?” 墨泽四指按着袖口,对若无忧的话不予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容汐珞,似乎在等她的一声令下。 容汐珞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变化,她蛾眉微蹙,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若无忧也不急,只是歪头含笑着望着她,等她做出决定。 第十章 君称无忧难无忧(3) “既然是生意,”容汐珞定了定,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就该有来有往才是。我容汐珞心眼小,记仇的很,阁下这段时间眼看我所有的难处却只是冷眼旁观,想必我许多的窘态都被你看在眼里了,这让我很是不快。这买卖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若无忧绕有兴致道:“那依郡主的意思,要怎么样才算是公平呢?” 容汐珞道:“我要你主子承诺,将来绝不勉强我容家参与党争,若是我两个哥哥自愿为之则另当别论,但绝不是因受你们的阴谋被迫为之。” 若无忧勾勾唇角,笑道:“你们会愿意的。” 容汐珞翻了他一眼,又道:“你们若家在安阳的势力也要为我所用。” 若无忧低笑了一声,才道:“好。” “阁下答应的会不会太轻易了?” 若无忧仍是笑:“在下觉得小郡主的话很有道理,这些日子我们确实是缺了些怜香惜玉之心,想来也是追悔不已,如今诚心要讨好郡主,自然该拿出点儿诚意来。” 容汐珞听他突然的奉承话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以后有了什么消息能互通有无,不再欺瞒。” 若无忧:“这个自然。” 容汐珞:“不知阁下在安阳何处定居?” 若无忧:“为避免留下痕迹,自然是居无定所。” 好像想到了什么,若无忧一手支着下巴,笑问道:“怎么?小郡主是打算收留在下?” 容汐珞呛了一下,抑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道:“如何联络?” 若无忧起身,在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扔在了桌上。 容汐珞偏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用银线绣着繁复花纹的深蓝色锦囊,花纹并不常见,却与若无忧面具上的一模一样。 若无忧道:“若是小郡主有事想起来要找在下,就将锦囊中的烟丸抛出,我自然会来相见。” 容汐珞点了点头,见他转身要走,道:“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若无忧回头笑道:“小郡主请说。” 容汐珞:“你在程家也藏有人手?” 若无忧:“小郡主高估我了,我们的人只是在外面偶尔观察动向罢了。” 容汐珞放下一桩隐患,喃喃道:“那就好。” 若无忧怀疑的歪起头。 容汐珞轻咳一声,又道:“阁下一直戴着面具,是因为容貌实在无法示人,还是……阁下是我认识的人?” 若无忧唇角的笑容一滞,面具之内仿佛起了一层阴霾。 他眯了眯眼睛,用一贯的语气道:“小郡主,有的时候太聪明会招祸,好奇心太重,会短命的。” 说完,他推门而出,一个跃起掠上房梁,很快就没了踪影。 门外的墨深一个闪身进了屋。 墨泽问道:“郡主是觉得,他是我们认识的人?” 容汐珞双手托腮,道:“不过是猜想罢了。” 墨深道:“此人来历不明,郡主真的要与他合作吗?若氏族人毕竟销匿已久,我们无从查证。” 容汐珞笑了,乌黑的眼睛扑闪着精光,灵动中却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狡黠。 墨深不再多问,墨泽看着容汐珞,也似乎早就习惯了她的这个表情,又或者说,知道她为何会露出这个表情。 容汐珞笑着道:“别看他一脸笑呵呵的样子,心思却深,最好不要跟这样的人做对手,他今天能笑着帮你,明天也能笑着杀你。” 墨泽点头表示赞同:“属下觉得郡主说的很对。” 容汐珞抬眸和墨泽相视一笑。 今日的天似乎黑的格外早,院中不知何时落了几只麻雀,晃悠着小脑袋,偶尔一只掠上院中枯柳树的枝头,树枝上的积雪便随即纷纷扬扬的落下一片来。 连续几日,容汐珞都被容沉要求必须留在府里,好好补补身体。 说白了,就是养膘。 容汐珞待不住,无奈墨家兄弟几日来也总是埋在练功房练武,虽然从前他们俩在习武上也很勤勉,但是洛平一事似乎对二人打击甚大,除非容汐珞特意召唤,否则一定看不见人影。 这天辰时初刻,容汐珞刚刚起身,便听见院子里传来“砰砰乓乓”拳脚相撞的声音。 容汐珞忍不住问道:“他们俩怎么打到这来了?不是应该在练功房吗?” 冰菊一边为她整理衣结,一边笑道:“今天二公子休沐,一大早的就被他们俩逮住了,又岂会放过?” 容汐珞笑着道:“还真是两个武痴!我二哥用过早饭了没有?” 一旁为她挑选首饰的紫鸢回道:“还没呢,该是等着郡主一起吧。” 容汐珞坐在梳妆台前,随手指了指刚被紫鸢翻出来的一副羊脂玉花钗道:“就它吧,随意盘个发髻就好,咱们也好出去瞧瞧热闹!” 紫鸢抬头见容汐珞今天身上穿的是柔粉色琵琶绣的立领对襟,下身一条奶白色齐腰大摆的绣兰襦裙,单佩这一只白玉钗虽素雅了些,却也是清新脱俗,于是笑着称是,上前与冰菊一同服侍梳妆。 二人将容汐珞的一半头发盘了个发髻,插好玉钗,又点缀了几支茉莉小簪,容汐珞对着铜镜大概的瞧了一眼,便起身出了房门。 她走到门廊尽头,就看见三道身影在假山之上,容沉未着军甲,少了几分官场的威武,多了一抹潇洒的江湖气,身躯凛凛,虽是以一敌二,却是游刃有余的一边接住墨深的拳风,一边挡开墨泽以掌作刀的劈势, 他一起一落之间,衣袂翻飞,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动作干净利落。 还能捎带着回头跟容汐珞和眉笑眼的打了个招呼。 墨泽低低恨了一声,掌风一翻,急转凌厉,容沉眼神一扫,轻飘飘一个闪身,伸手一抓,生生将墨泽的招式截断,墨泽身形一僵,一脚踩空,几乎跌落,干脆一招猴子捞月,整个人头朝下旋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又朝容沉掏出一式。 墨深这边也是招招狠历,容沉左右一看,身子转了半圈,又是两头轻松接下。 容汐珞含笑抬头瞧了半晌,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快下来吧!我都饿了!” 墨深墨泽二人堪堪收势,容沉双手负在身后,笑着落在地上。 容汐珞上前,拂了拂容沉的肩,低头却见他的袖子破了个长长的口子。 容汐珞蛾眉一竖,回头瞪向刚刚落在自己身后的墨家兄弟。 “谁干的呀?” 墨深:“……” 墨泽:“……” 墨深默默的低下了头,墨泽则把头偏向一边,吹起了口哨。 第十章 君称无忧难无忧(4) 容沉笑道:“无碍,一会儿再换一件就是了,先用早饭吧。” 几人向堂屋的方向走去,容汐珞“嗳”了一声,道:“我说二哥,你瞧瞧大哥,二十二岁成婚,和大嫂恩爱有加琴瑟和鸣,你如今都二十三岁了还孤家寡人一个,也该找个嫂子啦!” 容沉边走边笑道:“这也不是想找就能随便找一个的,只怕,以后要由陛下赐婚。” 容汐珞想了想,道:“陛下赐婚?嗯……陛下若要为你选,左不过是在世家小姐中挑选美名在外的,好虽好,但终究未必能是个与你心意相通的,不如……我给二哥找一个?” 容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你给我找?得了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你又怎么会知道?” 容汐珞笑道:“那可说不准。” 几人此时已经进了堂屋,紫鸢等人早已摆好饭菜,容沉和容汐珞一道坐了下来。 墨泽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放在了容汐珞面前,道:“差点忘了,这是昨夜有人送过来的。” 容汐珞本来正喝了一口碗里的杏仁粥,侧目瞧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差点喷出来。 信笺上草书所写五个大字:小郡主亲启。 仿佛能看见那人面具下邪魅的笑意,容汐珞沉着脸打开了信笺,看了信上内容后,她轻笑了一声,转而把信纸递给了容沉。 容沉接过后目光扫了一遍,疑道:“他竟真把他们若家留在安阳的暗桩都告诉你了?” “所有的倒不大可能,不过这些人,也够用了。”容汐珞伸出筷子夹了夹盘子中的咸菜叶。 容沉点点头,把信又折好放回了信笺,道:“这么看来,这位九殿下虽未封亲王,又离都多年,可却一直在关注着安阳的局势,整个城中耳目遍布,若他日归来,光这巡查全国边防的功劳在身,又是雨妃之子,跻身党争绰绰有余。” 容汐珞道:“是啊,当初所有人都以为陛下遣他出去,又不给他兵马就是找个理由放逐他罢了,觉得他带着自己府中不过十数人定然撑不了多久,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被党争势力找机会铲除,可他居然撑到了现在,眼见着,就要扭转乾坤了,咱们安阳的那二位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她撂下手里筷子,忽然抬头道:“二哥,你说当年雨妃既然是主动请求帮陛下收复寒川,那她帮助这些若家人隐居在安阳,会不会是经过陛下默许的?” 容沉道:“那是自然,她是寒川人,虽是贵族,可手也伸不了安阳这么远,要想……”话未说完,容沉神色一转,忽然明白了容汐珞的意思。 “你是觉得,陛下当年派遣九殿下出去,又不给他任何兵力,正是因为陛下知道有若氏族人会助他?” 容汐珞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容沉陷入沉思。 若真如此,那燕帝当年就是有意为之,假意疏远九皇子齐昀霖,实际却是帮他躲过安阳的所有威胁,要让他在外壮大威望和实力! 容沉叹道:“难怪这个若无忧答应你答应的如此痛快,他就是想让我们知道,九殿下,是陛下真正看中的,是天命所归,让我们明白这一点之后即便不加入了他的阵营,日后若是党争之间有所争斗,咱们容家,也不会与九殿下作对的。当真是好心机,好算计!” 容汐珞想了想,笑道:“他九殿下虽然耳目遍布,却达不到手眼通天,他还缺少朝中的支持,所以才会盯上我们容家。” “嗯,没错,咱们容家几代为官,朝中盘根错节,又军权在握,确为上佳之选。”容沉把信笺递回给容汐珞,继而道:“找出幕后黑手和班图旧部,寒川非他们不可,宫里和朝中就得我们俩,如今还真是不得不上一条船了。” 容汐珞道:“帮人也是帮自己,倒也是没得选了。”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舅舅那边查到什么没有。” “郡主!”门外一个小厮高声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自称叫绿蕊的丫鬟,要见郡主!” “绿蕊?”容汐珞诧异了一下,又转而笑道:“让她进来!” “是!” 很快,一个身着绿色衣裙,梳着双丫簪的少女就被带了进来。 绿蕊面色慌乱,还不等容汐珞张口,只听她带了几分哭腔急冲冲的道:“珞……郡主,不好了,有个自称是京兆府通判的,带着春儿说指证夫人给郡主下药,这会儿正在府里前厅对峙呢!” “什么?!”容汐珞霍然起身,转头就要往外走,脚步却在门口一顿。 容沉也起身问道:“珞儿,怎么了?” 容汐珞眼珠一转,道:“二哥,我需要郭将军带着他的手下陪我去一趟程府。墨深,你去帮我取个东西” 墨深上前,墨泽则抱着手臂站在了容汐珞身后。 容沉笑道:“可以,那你注意些,要是需要我,就派人回来告诉我。” 容汐珞回头对容沉一笑,然后转向绿蕊道:“边走边说。” 半个时辰后,程府前厅。 “哎呦我说程大人!你沉默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意思啊?” “意思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的夫人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程老爷紫青着一张脸坐在厅下正中的椅子上,程越和程朔、程珏三人则坐在一侧,程朔忍无可忍起身道:“朱大人,你单凭这样一个小丫鬟说的话就要求我们程府的夫人出来对峙,实在让人难以信服,还是请回去拿出证据再来吧!” 那朱大人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朱某身为京兆府通判,查问乃是职责所在!府尹大人未立公堂已经是给足了程家的面子了,夫人若是真的没做过出来对个话罢了,又有何难处啊?” 程珏也是怒不可遏,抓着桌角的手青筋暴起,极力压着怒火,声音低沉道:“面子?朱大人这话说的未免太惹人笑话了吧?你把这丫鬟带到府上,又带了这许多差役守在门外,你管这叫给我们程家面子?” 朱通判一脸假笑的转向程珏,道:“程三公子,说话要注意些的好,朱某言尽于此了,你以为我们京兆府闲得很?这是小事吗?这事事关郡主殿下!陛下对郡主看中,若知道此事更加会命人严查不怠!到时候,只怕场面会更难看!” “你……” “朱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女音在门外传来,有小厮将房帘抬起,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清丽脱俗的少女,披着白狐裘,发插白玉簪,容颜姣姣,星转双眸,娇小的身躯却架势十足,贵不可言。 正是容汐珞。 第十一章 福兮福兮祸所栖(1) 朱通判听见容汐珞的声音一响起,身子竟跟着一颤,他回头瞬间转了嘴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上前一推手深深的弯腰行礼,道:“微臣见过郡主殿下!郡主殿下怎么过来了?” 容汐珞对朱通判一笑,道:“我整日无所事事,今日听说朱大人居然在程家为我出头,我开心的不得了,特意赶来瞧瞧热闹。” 她眼神一瞟,见程珏依旧是一身素色锦袍,正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 仍是眉目如画的脸,脸颊间却有些隐隐泛红。 这是被气的? 呵!好个京兆府通判朱德圭! 容汐珞神色未动,上前对程老爷微欠了欠身:“程伯伯。” 程老爷本来对着朱德圭正是怒气翻滚的时候,容汐珞的突然驾到又让他有些茫然失措,他起身向容汐珞回了个礼,迟疑道:“郡主这是?” 容汐珞笑道:“放心。朱大人!不必管我,按你的原本的意思来就是了,早就听闻京兆府办案的效率,如今这个机会也好叫我看看大人的‘风采’!” 容汐珞在说“放心”二字之后明显停顿了一下,显然并不是对朱德圭说的。程老爷暗暗点头,舒了口气。 而朱德圭则浑然不觉,还以为容汐珞是支持他的行为,又见她今日左不过只带了一个随侍婢女和一个护卫,更加笃定她真的只是来看个热闹,不禁心中暗喜,于是恭恭敬敬的道:“郡主放心,微臣定当查明案情,不能让郡主受委屈。” 容汐珞嘴角牵出一抹讥笑,她的目光略过垂目躬身的朱德圭,向地上一个正颤抖如筛的丫鬟身上看去。 那丫鬟穿着粉色粗麻衣裙,两鬓凌乱,没有一丝钗环粉饰,身材瘦小羸弱不堪。她的手支在地上,两只手臂带动着肩膀止不住的抖动着,手背上不知是受冻还是别的缘故,露出红涔涔的一片。 此时程越起身要将自己坐的椅子让出,容汐珞抬了下手示意不必,自在右侧的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墨泽抱着手臂,和紫鸢一起站在了她的身后。 容汐珞微笑着道:“朱大人客气了,只是大人口中的案情我还有些不太明白,不知因何而起,还请告知。” 朱德圭直起身来,道:“回禀郡主,这个丫鬟日前到我京兆府敲登闻鼓,自称是程家的丫鬟名叫春儿,知道府中有迫害郡主的隐秘,我等知道兹事体大,故而把她带来,想问一问程家夫人。” “春儿?” 容汐珞道:“我倒是记得,是那个奶娘王妈妈的闺女吧,抬起头来。” 那春儿抬起头,与容汐珞目光交汇的一刹便挪开了视线,眼睛闪烁了几下,似乎抖的更厉害了。 “嗯……是春儿。” 容汐珞露出一个微笑。 朱德圭继续说道:“她说郡主在程府之所以神情恍惚,是因为被下了蒙汗药所致。她的母亲身为夫人的左膀右臂,被逼无奈才做出此等恶毒之事,她愿意首告,以求饶她母亲的性命。” “被逼无奈?”容汐珞心中冷笑,晓是朱德圭并不知道她早已摸清了王妈妈一事的来龙去脉,还打算赖在周夫人身上。 朱德圭道:“是,本来微臣无权过问郡主,不过今日郡主正好在,那请恕微臣斗胆,敢问郡主,是否知道这蒙汗药一事?” 众人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蒙汗药一事虽不假,可若承认,就必然要提审王妈妈,一旦提审就会牵出郡主曾在府中为婢才引得奶妈妒忌的因由来,如此一来只能是扬汤止沸罢了。程老爷和程珏等人此前之所以与朱德圭僵持,就是因为没法承认,可不承认又怕他是有备而来拿出什么物证,所以干脆咬死不认佯装不知。 毕竟,春儿已经早被赶出了程府,不算是程府的丫鬟了。 可朱德圭既然敢来,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发。 众人皆看向容汐珞,等待她的反应。 只见容汐珞淡淡的道:“我知道。” 程朔一惊,刚想说话,程珏立刻按住了他。虽然他也不知容汐珞究竟什么打算,不过他隐隐觉得,她对这件事是有把握的,甚至可以说,是胸有成竹。 程朔看了程珏一眼,再去看容汐珞,想到了之前她正是为了要相助程家才设计让自己在陛下面前露脸,在她回府之后第二天陛下便亲升自己为一等侍卫。如此做派可见她自然是站在程家这一边的,于是他又稳下心来,决定静观其变。 朱德圭惊道:“郡主居然知道?这春儿说,当时程家夫人怕暴露,囚禁了那王妈妈,事后更是派人对她拳打脚踢,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容汐珞慢悠悠的道:“那这春儿可说了原因吗?据我所知,是这小丫头心高气傲想做府里的姨娘,可周婶婶没有同意,她就打算给周婶婶下药之后盗取财物一走了之,结果下了药的东西被我误食了,她偷东西的时候惊醒了婶婶,这才被撵出府去,王妈妈教养不善,遭些罪也是难免的。朱大人大可以去问问府里的丫鬟婆子,从前这丫头想做姨娘的心思可是昭然若揭呢!” “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春儿突然尖叫出声,泪眼汪汪的哭道:“我没有偷过东西,你胡说!” 容汐珞眼角一眯,嘴角却微微扬起。 “放肆!”紫鸢喝了一声,竖眉瞪着那春儿。 春儿吓得一哆嗦,抽泣了两声不敢再说话。 朱德圭愣住了,容汐珞的这番话显然是在帮周夫人撇清关系,这态度的转变让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他愣了半天没说话,容汐珞神色渐冷。 “怎么,朱大人是信不过我说的话吗?” “哦,不不不!”朱德圭慌忙摆手,呵呵笑道:“郡主也很可能是被蒙蔽了呀!” 容汐珞一挑眉,道:“哦?那依朱大人看,事情到底如何呢?” 朱德圭道:“郡主,这府里的下人,自然是主子要她们怎么说,她们就怎么说,不能作数的。” 容汐珞道:“那她也曾是程府的下人,怎么如今就敢反咬主子一口呢?说起来我现在倒是有些好奇了,为何朱大人会撂开这么多差事不做,就因为一个没名没分的小丫头说的话便立刻来程府质问呢?” 朱德圭听闻此言依旧神色如常,似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他“嗳”了一声,道:“郡主此话差异,咱们府尹大人爱惜百姓,即使是一个无名小卒受了冤屈,也要问上一问,更何况此事事关郡主,那可就不是小事啦!” “哦~”容汐珞笑道:“既如此说,我就明白了。只是我在程家呆了这许久,周婶婶待我极好,若说她要害我,那她为何要害我,图什么呢?” “这……”朱德圭的一双小眼睛向上一瞄,不善的笑道:“那得问问程大人才是啊!刚刚我在这呆了半天了,程大人拦着我不答应让他的夫人出来对峙,我也是迫切的想知道,他们为何要给郡主下蒙汗药啊!” 程老爷一拍边上的几案,怒道:“你!” 容汐珞道:“程伯伯稍安。朱大人,要一个官眷出来与你对峙,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有损名声,程伯伯拦你正是因为他对此事毫不知情,也是有情可原,我且问你,你除了这个丫头,可还有别的证据没有?” 朱德圭垂首一笑,道:“自然是有的。” 这次连程珏心里也有些坐不定了。 之前王妈妈咬死不认,那个她带进府里的男子搜遍全府也未找到,后来他派遣小厮辗转打听王妈妈那几日都去过哪里,可每当他在查到什么地方或涉及什么人,想要亲自一探究竟的时候,这些人竟都无一例外的消失了。 凭空消失,周围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而涉及的铺子,居然也都空了。 难道他们搜集的证据,竟是将这些人都找到了吗? 容汐珞低头从袖口里扯出一条帕子,在手里随意的摆弄着,嘴角一弯,道:“是吗?”朱德圭笑道:“微臣怎会如此鲁莽呢,定然是有所查证的,来人!” 门外的差役并没有马上进来,朱德圭神色有些不悦,待要发作,门帘却在此时被掀起。 一个差役抱着一本卷册走了进来,和他一同进来的,还有墨深。 巧的是,他的手里,也有一本卷册。 第十一章 福兮福兮祸所栖(2) 朱德圭突然莫名的慌了一下。 他定定神,把那差役抱着的卷册拿在手里,向容汐珞道:“这个春儿供出她母亲正是在城北一家药材铺子买的蒙汗药,这家铺子私下做的违禁生意都记录在册,我们已经查封了这家铺子,拿到了这本账册,这上面登记的名字里,就有这个……” 他本来想把账册递给容汐珞,却见墨深也把手里的卷册递了过去…… 程老爷惊惧的看向容汐珞,那王妈妈闹出来的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自然也派人查过,可得到的结果却和程珏一样。 那么这本账册到底是真是假?墨深手里的那一本又是什么? 容汐珞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接过了墨深递过来的那一本。 朱德圭递账册的手还悬在空中,此刻显得尤为尴尬,可他根本顾不得恼火,反而是那股慌乱愈加强烈。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被这个小郡主牵着鼻子走。 想到派自己来的人说的话,她是堂堂郡主,怎么会为了程家这种小族出头?况且事情一出,她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自找麻烦? 可事实似乎正好相反。 她不仅来了,还是有备而来。 朱德圭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只听容汐珞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朱大人,你可知道,我手里的这本是什么?” 她抬起头,笑眼盈盈,似乎有意把语调放慢:“你以为我容汐珞是什么人?会被人糊里糊涂的下了药之后不置一词,轻易放过吗?” 朱德圭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让墨深从刑部拿来的,我舅舅查到的和朱大人说的一样,那王妈妈的确是找了一家药材铺子,只不过这家铺子不在城北,而是城西。”容汐珞翻着手中的账册,在其中一页停了下来。 朱德圭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 容汐珞继续说道:“朱大人不会是想告诉我,你质疑刑部的办案能力吧?我猜,是不是吩咐你办事的人在找到春儿之后,想利用此事打击程家的名声,可不料她招认的城西那家铺子早已经空了,你们拿不到证据,那就索性自己制造证据,在城北找了一家同样做违禁生意的铺子,在他们的账册中,加上了王妈妈的名字。有了这本账册,要怎么编排罪名,程家夫人都是说不清的,对吗?” 她每说一句,朱德圭的脸就难看一分。 “郡主说笑了,并没有人吩咐,微臣只是分内查案罢了。” 且不说账本的真假,单单是有刑部尚书和郡主为程府做保,他就注定在此事上讨不到便宜了。 容汐珞哼了一声,而她接下来的话,让朱德圭和包括程珏在内的程府众人,都吃了一惊。 “朱大人可知,她因何被逐出府?因为她疯了呀!” 春儿一脸不可思议的望向容汐珞。 而容汐珞同时也在盯着她,继续“语重心长”的道:“春儿,我明白你是心有不甘,想能拖累一个是一个,在这之后再带你母亲离开程家,可是当初王妈妈因何去买了这药,你们母女为的什么你心里清楚!若不是顾念周夫人对你们留有善念,你以为你们母女还能活到今天吗?!” 那春儿傻了眼,她反应了半晌,忽然明白了容汐珞的意思。她拼命的向容汐珞爬了过来,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伸手想去抓她的裙角。 墨深眼神一寒,上前一脚将她刚伸出的手踢开。 他力度掌握的极好,只是把她的动作制止了,若他真的用力,春儿的手臂此时已经废了。 春儿改为跪在容汐珞面前,双手合十道:“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娘吧!她是糊涂了,我也糊涂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放过她吧珞儿!” 朱德圭的心彻底沉了。 而容汐珞蛾眉舒展,嘴角慢慢勾起深深的弧度。 紫鸢道:“敢直呼郡主的闺名,当然是疯了。” 春儿又傻了。 她又说错了什么吗?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朱德圭,见到的却是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于是再一次吓得不敢说话了。 “话已说开,朱大人,你还有其他的疑问吗?” 容汐珞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朱德圭强颜欢笑,向容汐珞推手道:“是微臣实在粗蠢,居然信了一个疯丫头的话。” 容汐珞道:“朱大人最好还是好好想一想,如果需要,我跟你回一趟京兆衙门也未尝不可,毕竟大人专心办案,怎好半途而废?” 朱德圭大惊失色:“郡主,言重了!微臣怎么敢让郡主对峙公堂呢!” 容汐珞道:“那好!朱大人最好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你今日对程家的诸多不敬,还有你安排在外面那些差役,我权当你是办案心切既往不咎,今天你问得的这一桩事以后休要再提!倘若再拿出来叽叽歪歪与程家为难,就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了!” 朱德圭已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想到容汐珞居然护着程家到这个地步。 也不等他说话,容汐珞道:“墨泽,送朱大人出去。” “是。”墨泽甩了一下头,上前笑眯眯的对着朱德圭做了个“请”的姿势。 朱德圭浑身一哆嗦,脚步向后一挪,与墨泽保持距离。 墨泽依旧笑得像个雕塑一样,往他的方向又迈了一步。 朱德圭连忙回身分别对容汐珞和程老爷一个深揖礼,带着屋内的差役转身就往外走,在门口却忽然停在了。 他把目光放到了还跪在地上嘤嘤啜泣的春儿身上。 容汐珞道:“朱大人,既然事情已经查清,这个丫头就交给我来安置吧,京兆衙门每天要管的案件也不少,还是该避免麻烦缠身比较好。” 墨泽也“飘”到了朱德圭和春儿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朱德圭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郡……郡主说的是。” 朱德圭离去后,屋内沉寂了一会儿。 容汐珞盯着门口,神色有些凝重。 程老爷道:“嗯……还劳烦了郡主,实在是……” 程朔道:“是啊,此事能圆满解决,有劳郡主了。” 程珏没有说话,他看着容汐珞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以为我容汐珞是什么人?会被人糊里糊涂的下了药之后不置一词,轻易放过吗?” “若不是顾念周夫人对你们留有善念,你以为你们母女还能活到今天吗?” “朱大人最好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你今日对程家的诸多不敬,还有你安排在外面那些差役,我权当你是办案心切既往不咎,今天你问得的这一桩事以后休要再提!倘若再拿出来叽叽歪歪与程家为难,就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了!” 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对朱德圭说出的每一句话,那种从容不迫,还有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轻蔑和威胁。 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第十一章 福兮福兮祸所栖(3) 容汐珞此刻顾不上其他,她喃喃的道:“圆满解决?只怕未见得。” “什……什么?”程朔表情一肃:“他还要干什么?我们程家哪得罪他了不成?!” 容汐珞道:“得罪的未必是他,他这样的人但凡都是听指令做事,一个被主家撵出去的丫鬟哪里值得一个京兆府通判大动干戈,摆明就是毁程家名声来的,他这么肆无忌惮,要么是指使他的人来头不小,要么就是还有后手……” 众人一惊,程老爷哭丧着脸道:“后手?这……唉……” 程珏双眉微蹙,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春儿,默默叹了口气。 从前见春儿和碧红几人对他的殷勤,他觉得自己只有不予理会,不给她们机会,时间一久她们就会知难而退了,即便是后来王妈妈一事,让他意识到这些下人的不择手段,但无论如何,程家待她们不薄。 可这个春儿,一个一贯胆小,连不小心打碎了主子的茶盏都会被吓哭的丫头,背弃旧主甚至于栽赃陷害这样的事,居然也是她做出来的。 都说人心善变,但凉薄至此,到底叫人心寒。 “春儿。” 程珏抬起头,此时的容汐珞轻勾唇角,眼神中透出几分凌厉。 “福祸都是自己求的,事到如今,你又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 春儿一个机灵,却始终不敢和容汐珞对视,更不敢去看程珏,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堪过。自懂事起王妈妈就告诉她,以后她要做三公子程珏的侍妾,做这程府的姨娘,一生有享用不尽的富贵,可她不在乎富贵,她只知道三公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哪怕不是侍妾,只做个通房丫鬟也好。 可程府的丫鬟太多了,三公子身边的丫鬟太多了,她们都和她争,可她不怕,她的母亲是三公子的奶娘,这一天她总会等到的。 但是,因为母亲犯错,她居然被周夫人从三公子身边调开了,然后很快,一个叫珞嫣的丫鬟代替了自己,听说她凌驾在所有曾和她相争的丫鬟之上,听说三公子待她很好,听说三公子会对着她笑。 她却是再想见三公子一面都难。 她委屈,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都是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现在只想回到母亲身边。 他们说,母亲的手臂折了,腿也断了,要是她配合,事成之后,就把她母亲从程府救出来,让她们一起离开。 可是为什么? 她已经背叛了她最喜欢的三公子,可为什么到头来她连母亲的面也没见到?这个珞嫣又为什么变成了郡主? 容汐珞把上身微微前倾,以便更近距离的盯着春儿,她见春儿神情恍惚,于是冷冷的道:“你和你母亲找的那个男丁,还有买药的铺子,你都告诉他们了对吧?可他们一样实证也没有拿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春儿的眼睛动了动,怯怯的抬起了头。 容汐珞道:“因为证据都在我手里。账册容易伪造,但是其他的事情就没办法了。而且他刚刚明知道我是在说谎,却不敢拆穿,他知道的那些事从今天起就只能咽在肚子里,直到带进棺材。” 见春儿的眼神有些迷茫,容汐珞冷笑一声:“还是没明白?意思就是说,他们答应你的,因为我的出现,统统都做不得数,只要我想,你们母女二人难说能不能活到明天。” 春儿一双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 墨泽从门外回来,见屋里这般安静,有些纳闷,他向容汐珞问道:“郡主,这是?” 容汐珞直起身子,道:“墨泽,问问她朱德圭是在什么时间怎么找上她的,还有知不知道朱德圭听命于谁,我要听真话。” “哦,好。”墨泽抻了抻袖子,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春儿便往外走去。 “哎……”程珏一惊,起身想要阻止,却不料这一次,是程朔把他给拦住了。 程朔道:“不审咱们怎么知道这朱德圭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程珏道:“可这滥用私刑如何了得?!” 容汐珞笑道:“你放心,墨泽有分寸,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犯不上真的动刑。” “是这样……”程珏看了她一眼,慢慢坐了回去。 紫鸢道:“那郡主既然明知道这朱大人没安好心,怎么这么轻易就放他回去了呀?” 容汐珞抬头向紫鸢笑道:“事情出了岔子,他办砸了这门差事,我不放他回去他怎么找他的主子请示呢?” 紫鸢道:“郡主是打算蔓引株求?” 容汐珞道:“否则你以为我叫郭某带着人马跟我一块儿过来,就是涨涨架势的?” “郭将军?”程朔惊道:“郭将军在外面?” 容汐珞道:“嗯,陛下说过我出门可有禁军随行。我已经经吩咐过郭某了,他自会派人跟着朱德圭的。” “那……” “老爷!公子!五小姐被人掳走了!快救救五小姐!”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程老爷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说什么?!” 容汐珞站起身,见一个小丫鬟蓬头垢面的跑了进来,正是程敏的贴身丫鬟宁儿。 那宁儿进屋见容汐珞也在,顿时大喜,也顾不得行礼,直接奔容汐珞而来,哭道:“郡主殿下快救救我家小姐吧!她被人掳走了!” 程珏上前道:“宁儿,你话说清楚些,什么叫被人掳走了?被谁掳走了?” “我也不知道那伙人是谁,今天我陪着小姐出门,在珍袖坊出来以后便从巷子里冲出一伙人来,强行把小姐拉走了,跟着的几个小厮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珍袖坊……”容汐珞念道:“那他们说了什么没有?路上也没有巡查的人吗?” 宁儿答道:“没有,什么都没说,我一路跑回来的,一个巡查的人也没见到!” 容汐珞蹙了蹙眉,程朔道:“你看见他们的样子了吗?” 宁儿点点头,又哭道:“他们会对小姐做什么吗?” 朱德圭前脚刚走,不用想也知道这便是他们的后手了,当街掳人,目的就是要毁了程家的名誉,自然不会对程家的小姐做什么好事! 程老爷心凉了半截,一口气上不来,脸色瞬间凝聚成暗紫色,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父亲!” “父亲!” “父亲!” 三个儿子一同上前,又连忙叫人去宫里请太医,程朔道:“大哥,你先照顾父亲吧!这有我们。” “好!”程越自和下人一块儿将程老爷带回房,留下程珏和程朔。 程珏道:“光天化日,他们能把人带到哪去?” 程朔道:“我这就去京巡营!这是他们管辖范围之内的,我和他们一块儿找!”说完便要动身。 “等等!”容汐珞道:“京巡营人手再多,如果我们没有目标的盲目搜寻,只怕就算找到了敏姐姐,也为时已晚了!” 程朔急道:“那还能怎么办?!” 容汐珞也慌了神,她在屋里来回踱步,两只手来回扯着手中的帕子。 第十一章 福兮福兮祸所栖(4) 这时,墨泽从门外匆匆的进了屋,收起了一贯的笑眼,正色道:“郡主,那丫头说,是一个贵夫人把自己带到了京兆尹府,安排她做伪证,还许诺她事成之后让她做张堰的小妾,再把她母亲从程府带出来。” 容汐珞吃了一惊,程珏和程朔对视一眼,也猜到了大概。 程朔问道:“是……府尹大人的夫人?” 墨泽颔首,容汐珞一捶掌心,怒道:“太蠢了!我真是太蠢了!” 程珏上前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容汐珞道:“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若说得罪什么人,整个京兆衙门里也就是张家兄弟了,可他们俩不过是府尹大人的内弟,又被革职了,怎么会让京兆衙门里仅次于府尹的通判听从差遣,所以我才把他们俩排除了,如今看,却是那两个混蛋的姐姐在替他们出头呢!真是想不到,这朱通判和张氏还真是关系匪浅呐!” 程珏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何至于此……” 容汐珞道:“二公子,你且去京巡营,要是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你。” 虽然不清楚她的打算,但程朔还是点头道:“好。” 容汐珞又道:“墨深,你回府去叫我二哥帮程二公子一块儿寻人。” 墨深领命,和程朔一道赶着出了程府。 容汐珞心中的不安和愤怒交织着,程珏也看出她的唇色都发白了,于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道:“不如我们再去告知府尹大人吧,如果朱德圭是在帮张氏做事,想必府尹大人是不知情的。” 容汐珞点头道:“不错。确实是该去通告府尹一声。” “嗯,那你不如先去母亲那休息一会儿,等我们回来?” 容汐珞抬眸见程珏关切的眼神,心绪稳下来不少,她轻声道:“我没事,你快去吧。” 程珏也点点头,面色沉重的离开了。 等到程珏的脚出了前厅,屋内只剩下容汐珞和墨泽、紫鹊、宁儿四人。 屋内瞬间又归于沉静,宁儿却眼见着容汐珞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甚至升出一股戾气。 “墨泽。”容汐珞坐回了椅子,也不抬头,目光向下不知再看什么,然而语气中是淡淡的凉意。 “去把那个张氏,给我带过来。” 潮湿的地面上,冷意津骨。 程敏打了个哆嗦,她只敢稍稍支撑着身体,抬头见自己被扔进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屋内光线昏暗,梁上结满了蜘蛛网,窗户上的窗纱早已褪色,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外面似乎是用稻草一类把光线挡的严严实实,外面虽是阳光灿烂,却是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 两个缺了腿的凳子躺在墙角,层层的积灰已将它们遮盖的看不出颜色,唯一完好的,只有屋子中央的一个桌子和一架烛台。烛台上只燃了一根蜡烛,程敏只能在微弱的烛光下隐隐的看见桌后有一个庞然大物,却被一张布遮住了,里面传出阵阵“呜呜呜……”的响动,里面的东西偶尔动弹几下,使得它不停的被鼓起。 程敏惊恐的盯着桌子后面,难道他们是在这儿藏了什么猛兽吗? 把她抓来的人似乎也看出她的害怕,有几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人道:“哎呦喂,瞧瞧把这小妞吓得!你是不是好奇,这后边遮住的是什么呀?” “哈哈哈哈……” 一群粗鄙的壮汉肆无忌惮的狂笑,程敏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和惧怕,她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只知道他们既然敢在白天当街把她抓来这里,就说明来头应该不小。 她颤着声音问道:“你……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抓我?” 一人“嘿嘿”一笑,道:“我们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哪知道这些个?!不过……”他走向桌子后面,一张脸在烛光的映照下笑得越发诡异,猛地将那块布掀起! 随之而来的灰尘充斥着整间屋子,其他的几个壮汉不免埋怨了几句,可随后也“嘿嘿”的笑了起来。 程敏被空气中的灰尘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那块用来遮盖的破布在她面前落下,露出了那“庞然大物”的真面目。 是个笼子。 一个足矣装下三四头牛的铁笼子。 只是它里面现在装的,是人! 都是满脸污垢,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他们有的神情恍惚,蹲在角落喃喃自语;有的把着铁栏,傻呵呵的笑;有的木讷的盯着外面,脑袋一左一右的摇晃着;有的坐着抓自己的头发,然后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就往嘴里送,表情十分享受的咀嚼。 程敏忍不住干呕。 那人将笼子打开,向程敏笑道:“这些都是精神失常的乞丐,小妞儿,算你倒霉,好好记住这一天吧!” 几个乞丐听见笼子的响动,都慢悠悠的从笼子里爬了出来,唯有那个蹲在角落的无动于衷,而傻笑着的那个则最先发现了程敏,直接便向她的方向移动。 程敏惊骇不已,拼命向后挪动着。 几个壮汉大笑着离开,只留下程敏独自面对着这一屋早已失去神志和心智的乞丐。 程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来,但那个傻笑着的乞丐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脚! 程敏吓得尖叫起来,另一只脚踹了一下那乞丐的手,但他就像不知道疼痛一般,依旧趴在地上,一手抓着程敏的脚,对着她傻笑。 另外两个乞丐也纷纷看过来,直勾勾的盯着程敏,向她走了过来。 程敏哭着使劲儿的把被抓着的脚抽了出来,跑到了门口,可木门已然从外边被锁住了,无论程敏怎么用力,都是无济于事。 那几个壮汉似乎就在门外,听见动静后,有一人又忍不住笑道:“哎呦我可是听说,小姐你和容家的郡主做了朋友!怎么不叫她派人来救你呢?啊?啊哈哈哈哈哈……” 那铁笼里蹲着的乞丐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忽然有了反应,他慢慢的转过头,也看向程敏。 程敏一边哭着敲门,一边回头去看,只见那三个乞丐已经离她很近了,她连忙又跑到墙角,把地上一个缺了腿的凳子拿在手里,带着哭腔警告道:“别……别过来……” 几个乞丐却完全不为所动,而此时,铁笼里那个原本蹲着的乞丐,也朝着程敏爬了过来…… 第十二章 危机已化猜疑生(1) “放开我,你可是府尹夫人,你……唔唔唔唔!” 墨泽嫌弃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即便被绑住双手,却仍瞪着双眼,唾沫横飞的妇人,一把夺过门口看呆了的婆子手中的抹布,塞进了她的嘴里,然后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把她推进屋。 “郡主,她来了。” 容汐珞冷冷抬眸,见那张氏体态丰腴,却自有一股风韵,她横着眉,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口中发出一连串“唔唔唔”的声音。 容汐珞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没说什么好话,也就没急着让墨泽把她嘴里的抹布拿出来。她接过紫鸢递过来的茶,玉葱般的手指沿着茶碗的口一圈一圈的滑动着。 “张夫人,你还真是疼爱你那两个弟弟呀。” 感觉到张氏突然没了动静,容汐珞笑了笑,给墨泽使了个眼色,又道:“你把程家的五小姐,带到哪去了?” 墨泽拿出了张氏口中的抹布,张氏立刻呼出两口气,道:“什么五小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劝你最好立刻放了我,我告诉你,我可是……” 墨泽威胁式的笑着,将刚刚塞在张氏嘴里的抹布捏起一角,在她眼前晃了晃。 张氏立刻闭上了嘴。 “与你无关?”容汐珞的眼睛眯了眯,道:“张夫人,你以为我是请你来做客的吗?我也劝你一句,最好马上告诉我她的下落,否则你的夫君也保不住你!” 张氏不屑的笑了一声,但很快又看了墨泽一眼,稍稍收敛了表情,道:“你问错人了,我连那个什么五小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打量了一圈,摇着头又道:“你们程家的二公子如今只不过做了个一等侍卫,就让你们家嚣张成这个样子,我可是官眷!无故扣押官眷就不怕闹到陛下面前吗?更何况我的夫君可是府尹,你们若现在放了我,我可以让我夫君不追究你们,这样对大家都好。” 容汐珞冷笑道:“听上去很有道理,不过张夫人似乎误会了。” “误会?” 容汐珞身边的紫鸢道:“张夫人,这是嘉宁郡主。” 张氏听后一愣,随即她呵呵一笑,道:“想不到郡主殿下对程家真是看重啊!” 容汐珞道:“所以张夫人就不必再装傻了吧。” 张氏的目光向下迂回了一会儿,很快又再度抬头向容汐珞笑道:“郡主是真的找错人了。” 容汐珞睨起了眼睛,还未待发作,外面便传来消息。 程珏带着京兆府尹一块儿回来了。 容汐珞深吸一口气,见张氏愈发得意的嘴脸,她将手中的茶碗重重的放回桌上,道:“既然张夫人不肯说,那也就别怪我了,墨泽,先把她藏到后面去。” “什么?你要干……唔唔唔唔……”那张氏一惊,话还未说完,嘴就又被抹布塞住了。 和把她带来的时候一样,墨泽只用一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在手腕处稍稍露出一截尖锐的闪光,那张氏便不敢动弹,乖乖的按着他的指示向前挪动。 待程珏带着京兆府府尹姜启升进屋之时,墨泽早已带着张氏藏在了前厅的屏风之后。 再说这姜启升,进屋之后见容汐珞并未感到意外,显然是已听程珏说明一切,知道她在这里。 姜启升上前一个揖礼,诚惶诚恐的道:“微臣约束不力,竟致此等祸事,还望郡主勿怪。” 反倒是程珏有些意外,姜启升好歹是大燕都城的父母官,虽然容汐珞是郡主,但姜启升对她的态度何至于如此卑躬屈膝?甚至还有一丝畏惧? 容汐珞却没有什么好脸色,淡淡的道:“姜大人客气了,这些年的父母官也不好当吧?” 姜启升尴尬的笑了笑,容汐珞又道:“我知道姜大人当初入仕时,受了不少张家的照顾和提携,所以如今才会对张氏的所作所为多番隐忍和宽纵,可是是人总该有底线吧?朱大人为京兆府的通判,他这番作为如果不是你授意,那就只能是张氏了。姜大人,不知道他们二人的事你忍了多久啊?” 姜启升自是没想到头上这股绿烟能冒到尽人皆知,他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叫人不忍相看。 “如今她胡作非为,皆因你姜大人约束不力所致,这件事我若告到陛下面前,得于斯者毁于斯,姜大人只怕要被牵连了。” 姜启升长叹一声,道:“我自知张氏行为不当,从前我多次告诫竟也未能避免今日之祸,我也难辞其咎,若到了御前,微臣自当认罚。只是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找到五小姐要紧,我来时已吩咐人拿住了朱德圭和张家兄弟,也叫人去把我那夫人带来,以便问出五小姐的下落。” 容汐珞听后忽然笑了,点头道:“不愧是姜大人!不过不用这么麻烦,墨泽!” 容汐珞一声高呼,只见墨泽与张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墨泽没有理会姜启升,径自走到了容汐珞的身后,而张氏此时嘴里也没了塞着的抹布,手也被松开了。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磨磨蹭蹭的走到了姜启升身前。 姜启升和程珏俱是大惊,程珏不可思议的看向容汐珞:“珞儿,你……” 容汐珞看出程珏目光中的异样,但她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于是她依旧转向张氏,道:“张夫人,你也瞧见了,你的夫君并没有打算包庇你,现在这句话应该换我来说了,你若现在告诉我敏姐姐在哪,或许我可以考虑不追究你,这样对大家都好。” 张氏咬着牙,胸口因愤怒而上下起伏,她冲着姜启升翻了个白眼,半晌才极不情愿的说道:“牵水巷的一个草帐后。” 容汐珞和程珏听后顿时眼睛一亮,程珏也顾不上许多,出门去唤人通知程朔,而自己骑马亲自去寻。 容汐珞则是来到大门前,吩咐门外所有守着的禁军去救人。 姜启升和张氏也从屋内走了出来,那张氏仍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向姜启升骂道:“我怎么就嫁给你这么个窝囊的东西!这程家都让我兄弟丢人丢成什么样了,你不帮我出气也就罢了,还偏帮着外人!” 姜启升也是脸上难看,道:“别的事我何时管过?是你们做的太过了!再说这程家如今有郡主相护,岂是你我随便能招惹的?!” 张氏道:“不过是个郡主,我只是失策在没想到她能因为程家这点恩惠亲自过来一趟,要是生米煮成熟饭,这满安阳城都知道这程家女眷的德行有亏,就算她是公主,又能怎样,谁还愿意和这样的人家来往,还不远远的躲着?再说了,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她一个郡主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哎呦!”姜启升拧着眉毛,又气又恨,他用力的甩了一下袖子,压着嗓子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一位的厉害!当今圣上对她何等的看中,这候府的二公子如今又是殿前的红人!当初她身边的护卫犯下大错,只因她力保维护竟能让陛下松口!整个朝中知道此事的到最后都缄口不言了,否则我这都城的父母官又是靠什么坐到今天?你呀你呀,真是闯下大祸还不自知!倘若这一位真的计较起来,兄妹俩只要随便在陛下面前说上两句,就没有张家的好果子吃!” “姜大人,张夫人。”容汐珞来到二人面前,脸上的表情与刚刚已是大不相同。 姜启升回头看去,登时一惊,晓是容汐珞刚刚在屋里,刻意压制不想让程珏看见她的另一面,而此时,姜启升却看到了她眼神中的阵阵寒意:“若是今天我程家姐姐不能完璧归赵,我就把你们张家的头,都挂在城墙上!” 容汐珞说完,转过身对墨泽道:“看顾好这二位,我先去看看周婶婶。” 墨泽颔首称是。 张氏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容汐珞一个少女,又是这样的年纪,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更别说她那眼睛里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待她回过神来想要说话,容汐珞却早就走远了。 第十二章 危机已化猜疑生(2) 日影西斜,红光漫洒过街头巷尾,一阵马蹄声响起,周围的百姓纷纷避让。只见为首那人一身深紫色暗纹箭袖锦袍,剑眉挺秀,神采英拔,身后跟着两名禁军,正是容沉。 不多时,另一侧的街角也冒出几位禁军装扮的人来,两队人马合在了一处,后来的几位禁军向容沉拱手道:“禀副统领,此处几条街道都找过了,没有。” “嗯。”容沉调转了缰绳,打算再搜下一条街道。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喊起来。 “快看!那儿是不是着火啦?!” 容沉依声看去,果真看到不远处一缕浓烟滚滚,以奇怪的形状直朝天空升去,浓烟之下的赤色火光直逼落辉的日光,渐有喷涨之势! 容沉一凛眉,心中似乎隐隐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定与那位遇劫的程家五小姐有关。 “走,去看看!” “是!” 容沉勒紧缰绳,带着几个禁军朝着火光方向奔去。 越到近处,空气逐渐变得炽热和混浊,容沉等人掩住口鼻,行进了一处名为牵水巷的漏巷中。此处多为街头乞丐和贫苦之极没有亲族的百姓的居所,房屋多半是斜塌或破败不堪。许多人大叫着,隔壁街角的百姓们怕火势再大便要连累自家,皆十分卖力的运水救火。 容沉目光落在前方的起火的房屋上,只见房子原本被高高的草堆盖住,如今大火由内而外,将房上的木板和草堆尽数点燃。 容沉身后的禁军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容沉下马问道:“这屋内可有人在?” 四周皆是火焰燃烧的“滋滋”声,容沉听不到屋内有什么动静,周围救火的百姓却道:“这位军爷,这屋子是有名的鬼宅,怎么可能住人呢?再穷也不敢住这儿啊!” 容沉摇头道:“若是无人,这火又是哪来的?” “哎呀都跟你说了是鬼宅鬼宅,这火自然是鬼火了!你咋个听不明白嘞!哎!哎!你要干甚么?不能进去呀……哎呀危险危险!” 几个百姓见容沉不听劝阻,竟是直奔屋中冲去! 几名禁军也皆是大惊失色,想上前阻止也是来不及了,只见容沉拔出佩剑利落的砍削门板,几剑落下,大门随着硝烟和浓浓的灰尘轰然倒下! 此时火势已在众人的救援中现出颓势,唯有滚滚的黑烟依旧不散,容沉在劈落大门后抬手挥舞了几下,驱散着从屋内喷涌出的浓烟,眼角余光却忽然发一双透亮的眼睛,在门后方的角落处惊讶的望着自己。 “程……咳咳……程姑娘?” 容沉试探的问了一句,果然,那双眼睛由惊讶转为惊喜,容沉能看出她在拼命点头。 于是他冲进屋内,到了程敏身边,才看清原来她旁边居然还有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那乞丐原本是用一顶破帽子遮住了脸,这会儿那帽子被火燎了大半,但她仍是护在程敏身前,耸拉着的脑袋露出半张脸来,竟是个妇人! 只是这妇人脸上布满骇人的疤痕,让人分辨不出她本来的相貌。 容沉此时虽有疑惑但也顾不上多问,于是一手一个扶起二人,反身奔出门外。 那妇人显然已经因吸入太多的浓烟昏了过去,而程敏虽一直用衣服掩着口鼻,但此时也是十分虚弱,之前强撑着求生的欲望才坚持到现在,如今骤然获救,精神瞬间放松下来,到了外面才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刚来得及对容沉说了个“谢”字,便也倒了下去。 容沉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她。 大火已被扑灭,容沉吩咐道:“去叫京巡营的人来善后,再查查怎么回事。” 一人领命而去,另一人则问道:“副统领,那这个乞丐……” 容沉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程敏,皱眉道:“一块儿带回去,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是。” 一行人于是又奔程府而去,半路上分别遇见赶来的程珏和不配程朔带着的京巡营的人,容沉一路与这两兄弟说明了情况,而京巡营的人自去处理牵水巷失火的事宜。 众人回了程府,容汐珞从墨深口中得到了消息,早早的便站在门口候着,与她一同站着等待的还有已经转醒的程老爷和周夫人、府尹姜启升和张氏。 见程敏昏迷不醒,容汐珞焦急的上前询问容沉,容沉对她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周夫人也忙安排府内的丫鬟将程敏从容沉怀中接过,带回映春阁,程老爷则是上前对着容沉一顿千恩万谢。 诸般皆已安置妥当,容汐珞与容沉、程珏程朔等人便聚在前厅商议如何妥善处理接下来的问题。 还是容汐珞最先张口,她向姜启升和张氏道:“今天的事,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张氏刚想说话,却被姜启升拦住,他上前分别向容汐珞和程老爷行了一个长揖,程老爷起身回礼,听姜启升说道:“姜某确有失职之处,无可辩解,自知不配再做这安阳的父母官,明日一早我自会向陛下呈上奏折阐明此事,还望郡主殿下和程大人放心。” 容汐珞歪着头问道:“这就算完了吗?” 姜启升苦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张氏,叹了口气道:“郡主殿下,姜某知道此时说这些可能无用,但张家毕竟对我有恩,姜某还是斗胆恳请郡主在陛下面前放张家一条生路。” 容汐珞有些漫不经心的笑道:“姜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我容汐珞是多狠毒的人!再说了,你若向陛下坦诚一切绝无虚瞒,怎么处置是陛下的事,可不是我能左右的。”见姜启升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容汐珞白眼一翻,道“罢了罢了,姜大人这脾气倒还和以前一样,狷介正直不假,却过于迂腐了!” “是,是。郡主殿下说的是。” 容沉在一旁道:“珞儿,你就别再拿姜大人开玩笑了,有什么主意直说就是。” 容汐珞道:“今日一事,幸而发现与敏姐姐一同在屋内的是个妇人,否则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有损她的名声。” 张氏讶异道:“妇人?” 容汐珞道:“怎么?让张夫人失望了吧!或许事出匆忙,你的人随便捉了一个乞丐就以为必定是个男子,却没想到是个妇人,大火之时她还挡在敏姐姐身前,我还真是要好好谢谢她呢!” 张氏咬牙切齿,心里暗暗骂着废物。 容汐珞继续道:“不过我既然有言在先,就不会食言,今日暂且放你一马,至于姜大人也不必写什么奏折了,陛下那儿自会由我二哥去说。” 姜启升愣了愣:“郡主……殿下……不打算……” 容汐珞咧嘴一笑,道:“我想过了,张夫人是爱护兄弟,倒也有情可原,所以这源头并不在你们二位,而是张夫人那两个鳏鱼渴凤的弟弟啊!” 此言一出,程珏轻咳了咳,容沉和程朔呛了一口,而墨泽把头低下咬住下唇憋着笑,姜启升则是尴尬万分的干笑了两声。 第十二章 危机已化猜疑生(3) 张氏却再也忍不了了,霍然站起身来,指着容汐珞道:“你小小年纪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好歹是个姑娘家,你也太……” “你闭嘴!”姜启升突然板着脸喝了一声,那张氏吓了一跳,像是从没见过姜启升这个样子。 “姜大人。”容沉微笑着道:“我这小妹自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说起话来稍有欠妥之处,姜大人勿怪。” 姜启升回过头愧赧道:“不敢,不敢。” “不过……”容沉的笑容渐渐变淡,语气却仍是十分“谦和”。 “小妹再不济,也是我们容家的人,无论对错,也轮不到别人教训!” 屋内一阵寂静无声,姜启升额头冒了一滴冷汗,心道这容家人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护短儿。他应声道“是……是……” 容沉又转头向程老爷道:“不知程大人对今日的事有何主张?尽管说。” 程老爷“啊”了一声,道:“程某实在惶恐啊,有郡主和副统领为小女安排,自然再合适不过了,程某没有异议。” 容沉点点头,道:“我听说上回也是张家兄弟派的人搅乱了程四小姐的迎亲队伍,若是这回也宽纵,难保日后不出大的乱子,可此事毕竟事关程家女眷名声,也不能大肆处置,所以陛下面前由我去说就是,不过这张家兄弟,只怕需要姜大人再拿出些态度来才是。” 那张氏一听,又急了:“我自己做的事,于我弟弟无关!有什么冲我来!” 容汐珞轻蔑一笑,道:“怕是张夫人承担不起!姜大人,反正张家兄弟已经不是京兆衙门里的人了,相信私下处置而不让外人知道的本事,您还是有的吧?” 姜启升道:“郡主殿下的意思是……” 容汐珞道:“每个人各打八十杖,这事儿,就算了了。” 除容沉外,其余的人都傻了眼,八十杖?!且不说平常人能不能扛得住,就算是身体硬朗点的,不被打成残废也要落下点毛病,更何况这可是府尹夫人的亲弟弟呀!她怎么肯? 果然,那张氏顿时就毛了:“疯了吗?!你这是要打死我兄弟,想得美!” 容汐珞呵呵笑道:“张夫人可是要计算清楚,我答应放你一马,我哥哥也说了,不必姜大人向陛下写奏折请罪,这事就算是咱们私下里了了。怎么?难道张夫人希望姜大人辞官吗?” 张氏脸色紫青,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不过转念一想,左右她说让姜启升私下处置不让外人知道,那打多打少,打轻打重,还不是自己人说了算? 于是她默默的坐了回去,算是默认了。 姜启升道:“那就依郡主殿下所言。” “好!墨泽!” 墨泽应道:“属下在。” “你去监刑,要确保一杖不少,杖杖无虚,” 容汐珞自然猜到张氏心中所想,于是说话的时候她便刻意笑盈盈的盯着张氏,见她呆愣的瞪大眼睛,满意的又向墨泽道:“若是打少了一杖,就再加八十杖,若是打轻了,那你就上去亲自打!这便是让张家兄弟,哦还有张夫人,好好的长长教训!” 张氏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气的浑身发颤,指着容汐珞:“你!你……” 容汐珞笑道:“张夫人放心,你那两个弟弟那么年轻,都犹在壮年,二弟也还要等着娶媳妇呢,死不了!”说完还不忘朝她眨眨眼睛,当场就把张氏气的昏了过去。 姜启升忙叫人抬走了张氏,自己也向程老爷又抱歉几句,便告别回府了。 容汐珞又去看过了程敏和周夫人,并同周夫人言明,春儿会由自己带回容家,这样一来也就避免那王妈妈会因着女儿再起什么事端。 周夫人欣然接受了容汐珞的提议,并留了容汐珞与容沉用了晚饭,方让二人离去。 整个程府几乎折腾了一天,这会儿均是松了口气,程珏却是前一刻还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回到锦轩园后便一直眉头紧锁。 从容汐珞叫墨泽强行把张氏抓过来,到刚刚轻描淡写的说出八十杖,还有这一整天,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种种思虑和考量,这真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行为吗? 绿蕊在帮书鹊给程珏铺好被褥后,便准备离去,却被程珏叫住了。 “绿蕊,你过来!书鹊你先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绿蕊见程珏神色凝重,不免有些忐忑。 见书鹊出了房门,程珏方道:“我问你,今日你为何会想到要去容府?” 绿蕊愣了愣:“奴婢也没想什么……就是头脑一热,觉得……”见程珏扶住了额头,绿蕊十分不解道:“是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明明她帮了程家啊! “没有,唉”程珏轻轻叹了口气,道:“行了,你出去吧,也告诉书鹊今日不必值夜了。” “是。”绿蕊虽然疑惑,但也不敢再问,欠身退了出去。 桌上一套水洗的茶具还未收,在烛影之下,透着低调的光泽,程珏低头独自对着眼前这套茶具出神。 程珏觉得,今日的容汐珞从进门起一切的一切,都让自己感到说不出的遥远。 仿佛和他认识的珞儿,是两个人。 辘辘的马车声穿响过长长的街道,月光之下,一架镶裹着华丽丝绸的马车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印。 容汐珞坐在马车之中,背靠在一个银白色提花抱香软枕上,手里抱着一个雕刻梅花花纹的紫铜手炉,月光从马车外透进来,将她的脸衬的晶莹如雪,那顾盼生辉的双眼此刻微阖着,长长的睫毛微卷,她向坐在一旁的紫鸢道:“对了,今日敏姐姐托我找人医治那个救了她的妇人,你明天派人去宫里找许太医和曲太医一趟吧,顺便看看能不能治好她的癔病。” “是。”紫鸢应了一声,忽而想到一事,便问道:“郡主,那个春儿,真的要把她留在咱们容府吗?毕竟是个不中用的……” 容汐珞哼笑了一声,却并未睁眼,慢悠悠的说道:“我自然知道她是个不中用的,你没听见我白天是怎么跟朱德圭说的吗?她已经疯了……” 紫鸢立刻了然,会心一笑,颔首道:“是,奴婢明白了。” 第十二章 危机已化猜疑生(4) 回到容府,容汐珞站在廊下,从腰间解下那个深蓝色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了一枚烟丸,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须庚,她将烟丸一抛,那黑色的小球在地上滚了几下,继而散发出一股紫色的烟雾,缓缓升起。 “不知小郡主找我何事?” 容汐珞刚进屋坐下,不过片刻的功夫,若无忧便站在了容汐珞的面前,速度之快让容汐珞有种他本来就在容府门外的错觉。 她轻咳了一声,将桌上的茶碗向他的方向推了推。 “呵!小郡主原来已经备好了茶在等我。”若无忧的嘴角挂着招牌式的微笑,毫不客气的一撩袍坐在了容汐珞的对面。他端起茶碗,闭着眼睛拿在鼻下嗅了嗅,而后低头喝了一口。 “好茶!”若无忧两眼放光,由衷的赞叹了一声。 容汐珞道:“阁下可知道今日发生在程府的事?” 若无忧笑道:“自然知道,小郡主今天在程府还真是大杀四方啊!在下佩服。” 虽是夸赞的话,但容汐珞听来却有些不舒服,脑中忽然浮现出程珏今日的神情,她不由得蹙了蹙眉,冷冷的道:“阁下还说在程府没有眼线,那你如何知道我今日大杀四方了呢?” 若无忧又喝了一口茶,悠然的道:“上次幸而小郡主提醒了我,我觉得这程府日后有容家提携,自然前途无量,也该安插几个眼线了。” 容汐珞忍不住翻了他一眼,道:“好,那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需要你的人帮我做两件事。第一件,查一下今天白天在珍袖坊门前为何无人巡查。” 若无忧道:“这种事直接问京巡营的人岂不是更直接?” 容汐珞道:“宁儿说她在敏姐姐被掳走后一路从珍袖坊跑回程府,一个京巡营的人都没见到,这很奇怪,应当不是巧合。” 若无忧道:“你是怀疑京巡营中有人在配合他们。” 容汐珞点点头:“嗯,从珍袖坊到程府,能调走这一路上所有巡逻的人,在京巡营里有这个能力的,只有那两个中郎将。” 若无忧笑道:“倘若这二人没什么问题呢?京巡营直受兵部管制,而兵部尚书秦大人,可正是宁王殿下的外公啊!” 容汐珞道:“所以第二件事,我需要你派人盯紧那个京兆府尹的夫人张氏,看看她都和什么人来往。” 若无忧道:“原来这就是你把她好好的放回去的原因啊!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推断方向是错的呢?或许京巡营的人只是日常惫懒,而张氏真的只是想替自己两个弟弟出气罢了,根本没有授意她的人,这两者之间并无关联。” 容汐珞抬头对上了若无忧的眼睛,笃定的说道:“如果掳走敏姐姐的人事先不知道那条街上没有人巡逻,又怎么可能敢在白天当街抢人?这可是都城!而且今日我试探了那个京兆府尹,他是知道张氏和那个朱德圭的关系的,可却能一直忍着,今日我提起,他也不做任何解释,我还算是知道这位姜大人的为人的,他维护张氏,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张家对他的恩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若无忧笑眼微眯,听的十分认真,末了总结了一句:“除非授意张氏的人,他惹不起。可是,目的呢?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只为了毁程家女眷的名声?图什么?” 容汐珞道:“或许是不希望我和程家继续来往,又或者打算事后还有什么手段要冲着我来。” “看来小郡主就是想排除所有的可能性,以便确定此事是否和兵部尚书有关。” 容汐珞不语,若无忧静静的端详着她,笑意始终挂在嘴角,却与起初的假面一般的笑容有些不同。 容汐珞被盯的有些发毛,别过头道:“阁下这是答应了吧?” 若无忧道:“当然,我答应过小郡主若家的眼线可以为你所用,自然要说到做到。” “那多谢了。” “谢字就不必了。”若无忧坏笑的压低了嗓音:“反正小郡主早晚是要回报我的。” 容汐珞被呛了一下,抬眸瞪他,若无忧促狭道:“小郡主还是做好心理准备的好,如果此事真的牵扯出兵部尚书,那只怕宫里的贵妃娘娘也脱不了干系。” 容汐珞凝眉道:“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下不得结论。” 若无忧换了坐姿,翘起了二郎腿,他晃动着手中的茶碗,煞有介事的念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容汐珞道:“狐狸头儿也妄想参禅吗?” 若无忧哈哈的笑出了声,笑罢他转头认真的看着容汐珞,道:“我是狐狸头儿,那……小郡主是什么?” 容汐珞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过会儿却突然问道:“若无忧,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若无忧背着光,在那银色面具的遮挡下,容汐珞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笑中还有另一层含义。 他道:“小郡主刚刚说的很对,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是下不了结论的。” 待到若无忧离开,容汐珞便吩咐紫鸢和冰菊自己明日要进宫一趟,让她们备好衣裳和首饰,还有准备请帖,等过几天送到几家的府上去。 几日的光景转瞬即逝,这日正是腊八,容府内笑声不断。原来是府中郡主早在几天前分别给好几家下了帖子,邀请了程府的三公子程珏,五小姐程敏,孟府的程慧孟公子夫妇,梁府的梁言,白府的白湘城,大家共到容府做客。 “哎呀真的是,郡主还能想到我们,我真的太感动了!”梁言擦了擦嘴,端起桌上的玉盏,一脸陶醉的道:“还有这个酒,简直是一绝啊!” 白湘城拿起一块儿酥酪塞进了梁言嘴里,半开玩笑的道:“行了!从进门起一直说到现在,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容汐珞道:“这是我昨日特地向我舅舅讨来的,上次梁公子不是没喝到吗,那两小坛……”她指了指坐在自己身后的墨泽:“他可不会给你留着的!” 梁言咧嘴一笑,抱拳道:“承了郡主的盛情啦!” 第十三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1) 容汐珞微笑不语。梁言一脸惋惜的道:“可惜今日程二公子还得在宫里执勤,是没这个口福喽!” 程敏笑道:“我二哥哥并非好酒之人,你今日就算是给他喝,他也尝不出区别的。” 梁言想了想,连连点头,道:“对对对,给他喝了也是可惜,还不如给我。如此醉人的桃花仙,哎呀~这个尚书大人还真是了不起,竟能酿出此等极品啊!” 墨泽道:“这酒后劲儿足,梁公子还是别贪杯的好。” 梁言道:“这么珍贵的酒,自当细品,放心放心,我不会牛饮哒!哎?郡主,这马上快到年下了,你看能不能分一小坛给我带回去呀?等到我们家年夜饭的时候我再拿出来!嘿嘿!好好跟他们显摆显摆!” 程珏终于听不下去了,扶额道:“我说梁兄,你好歹留点颜面给自己可好?” 梁言大手一挥,毫不介意的道:“哎呀大家都这么熟了,我还要颜面干什么,这脸又不能当酒喝!” 容汐珞掩袖笑道:“行,这个不难,梁公子你走时带上就是。” 白湘城道:“唉,梁兄啊,你还知道快到年下了,这年后可是要提前进行科举的,你这心思也该收收。” 梁言眼睛一瞪,“呔”了一声道:“好好的提科举作甚,害我兴致都减一半了。” 程家姐妹俩“咯咯”直笑,孟公子刚放进嘴里的一口腊八粥险些喷出来,程珏的眉毛快拧成了麻花,与白湘城对视了一眼,道:“罢了罢了,我只管做好科举之后得备上金疮药去你们家探视你的准备就是了。” 众人哈哈大笑,梁言撇了撇嘴,将玉盏往桌子上一放,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啊,我就应该弃文从武,也不必每日都‘念经’似的。” 白湘城打趣道:“得了吧!弃文从武说的倒轻巧,你以为习武又是容易的?怕只怕你到头来也只能是个半吊子!” 梁言道:“哎呀就算学不成什么大本事,总归我爹要打我的时候我还能跑不是?再到江湖上结识几个云游四方行侠仗义的侠客,三三两两月下畅饮,博论古今,岂非人生一大乐事啊!” 白湘城不屑道:“人家云游四方行侠仗义的侠客都忙的很!谁会和你这个少不经事的毛头小子对饮!” 梁言挺直了腰杆,扭头“嘶”了一声道:“哎我说你这个人,毛头小子怎么了?年纪轻轻便能杀出一片威名的我朝就有好几个,不说别人,云尚书少时在璞灵山拜师,十七岁一条灵蛇鞭闻名天下,小郡主的大哥容侯爷自幼天生神力,十四岁就能披甲上战场,如今身负武神之名……” 白湘城道:“你说的这两个人,哪一个不是自小就生在武学世家?” 俩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杠上了,梁言甚是不服,道:“白兄你这是见识浅陋!” 白湘城:“……” 梁言道:“我只说出一个人来,他既不是武学世家出身,亦是少年得名!血刀弄影!你可听过吗?” 众人闻言皆是一诧,容汐珞的眼神微变,身后的墨深抬起他万年不化的冰块脸,看了梁言一眼,墨泽则是一口酒喷出去好远。 血刀弄影何许人?传闻,他一身莲花暗纹的黑色劲装,高束红色发带,媚眼一笑如鬼如魅。他十六岁初入江湖,一人将朝廷数次围剿皆无果的晋淮海盗在一夜之间尽数割喉毙命,以此成名;仍是十六岁,他延着晋淮的南海岸,一路再到昌河,他用最残忍的手法杀害了数名官员,并将他们的尸首抛露于当地最繁华的街道,死者皆是骇眼圆睁,被活活剥皮而死!!!此事一出,举国震惊!!! 梁言见众人表情各异,忍不住有些得意,他清了清嗓子调整一下坐姿,俨然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势,右手往桌子上一搭,神神秘秘的道:“你们知道这血刀弄影的名字从何而来吗?正是因为他手上那一对儿杀人剥皮的短刀!此刀原为先朝一杀手组织首领的佩刀,名为破月,因两个短刀刀柄合在一处形似新月故得此名,这破月刀的刀身双面为刃,削铁如泥,在这少年弄影的手里用来剥皮挫骨,刀上却还不见一丝血迹!大家都说这刀会吸人血,才称呼它为血刀!” 程家姐妹吓得够呛,程敏浑身一抖,叹道:“太残忍了……” 程慧则当场道:“别说了,快别说了!” 墨泽倒是听的十分认真,右手撑着桌子拄着头,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对梁言道:“梁公子知道的可真多啊,不知这位少年最后何去何从了呢?” 梁言道:“唉,杀了那么多官员,陛下震怒,自然是抓起来了呗!不过听说他是老老实实的坐等被抓的,被抓后还有百姓为他求情来着,说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这件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却再也没有消息传出来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程珏道:“若依我朝律法自然不容,不过既然有百姓出面求情,或许还有什么隐情?” 白湘城道:“就算有隐情只怕也难公之于众,倘若真的查明这些官员是死有余辜,岂非是明着说官场混杂,朝政不清?寒了众学子的心不说,也会叫周边大俞等辈更添狼子野心了。” 一直未作声的孟公子突然道:“国家之大,多少贫苦百姓的声音不能上达天听,若此少年真是一时泄愤所为,为何过后会等着被抓而不做任何反抗?又为何百姓会纷纷站出来求情?若朝廷真的做到官清流请,为何过后对此事会不置一词?只怕有隐情的成分更大一些。” 梁言点头道:“我觉得也是,他杀尽祸乱村民抢截商队的晋淮海盗,本身就是义举,此等人物,我也不信他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就是,额,这手段……略残忍了些。” 程珏道:“是啊,不管是什么样的罪过,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再者,连杀数名官员私下处以极刑,如此行事,也难说此人不是心性残忍之人。” 容汐珞闻言侧眸去看他。墨泽“哈哈”的笑了两声,道:“程三公子所言不错!那么多条人命,杀了就是杀了,哪来那么多隐情不隐情的!”说罢隔空向程珏举了一下杯,仰头将杯中烈物一饮而尽。 第十三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2) 众人又谈笑一阵,时至申时才陆续离开,只剩下程珏程敏兄妹和梁言未走,程敏十分懂事的起身找紫鸢到外厅说话,而梁言因为桃花仙的后劲上来的原因,坐在桌旁支着下巴频频点头。 程珏看着梁言笑着摇了摇头,容汐珞则回头看了一眼墨泽和墨深,使了个眼色。 墨泽于是起身在梁言身边坐下,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欸?”梁言微睁着困顿的眼睛,歪头见是墨泽,“嘿嘿”笑道:“原来是墨,嗝——墨泽兄啊!” 墨泽向后一躲,挑着眉抬手去挥散梁言吐出的酒气,道:“梁公子,想不想知道那位血刀弄影如今在何处啊?我知道,不如我带梁公子去看看他?” “嗯,嗯?啊?你说什么?”梁言精神为之一振,酒先醒了一半。他对上墨泽笑盈盈的眸子,疑虑间又有几分酒壮怂人胆的兴奋:“真……真的?” 墨泽挑眉邪魅一笑,道:“梁公子随我来就是。”说罢便起身向外走,墨深也默默的跟着走了出去,梁言在原地愣了几秒,也慌忙的跌跌撞撞起身跟了上去。 容汐珞见墨泽终于弄走了梁言,微微吐出一口气,回身对程珏展开笑颜,上前扑到了他的怀里。 程珏被容汐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后也淡淡笑开,低下头,能闻到容汐珞发上清新的栀子香气,这顿时让程珏感到几分心安和片刻的宁静。他揉了揉容汐珞的头,双手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 “你等等……等等我啊,墨泽兄!呼……呼呼,哎呀你走的太快了!慢点!咱们,咱们这是去哪啊?” 墨深出门后便不见了踪影,墨泽背对着梁言,看上去散漫而随意,脚步却轻快,梁言呼哧带喘的勉强跟上,墨泽却突然停下了。 梁言一个没刹住,鼻子便撞在了墨泽的肩膀上,顿时吃痛的“嗳呦嗳呦”直叫,他后退两步,伸手揉了揉,抱怨道:“哎呀墨泽兄你要停下也不说一声,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关押的血刀弄影吗?这还没出容府呢怎么就停啦?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墨泽道:“他没有被关押,或者说……现在没有。” 梁言道:“哦,现在没有的意思……不会是死了吧?” 墨泽“呵呵”一笑,忽然问道:“梁公子,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知不知道,血刀弄影究竟杀了多少官员?” “啊?”梁言挠了挠头,十分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道:“不知道,这件事当初就没下文了,外边那些传言多半都是夸夸其谈,没有几个真实的,具体杀了多少,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吧。” 墨泽平静的道:“十七人。” “什……什么?”察觉到身前的墨泽语气似乎有些异样,梁言抬眼,却见墨泽已经转过身来,正抱着手臂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他的笑意盈满了整双眼睛,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梁言毛骨悚然。 墨泽道:“十七个官员,如果还要算上他们的手下,那就多了,时间太久了我有些记不清了,不过被我剥皮的,就是十七个人。” 梁言的酒彻底醒了,冲破他的天灵盖,跟着他的魂儿一起飞走了。 他大张着嘴巴,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墨泽笑着抬起两个胳膊,露出了一节手臂,梁言清楚的看到,两只护臂宽窄类似于手环的东西套在他的手腕处,那手环中间窄两头宽,雕刻着镂空的花纹,发出幽暗的光芒。可能因为他的手腕本就很细,所以即使有时穿着紧袖的衣服,也依旧看不出他袖子里竟然藏了这么个东西。 墨泽将两手一抖,那手环竟“铮”的一声,陡然露出两个不足一寸的弯刀来!他又双手垂直向下稍稍用力一甩,两个手环竟从手腕上脱落,他双手一翻,便轻松将那手环当作刀柄握在了手里。 梁言此刻的下巴都惊得砸在了地上,他的眼皮颤了颤,眼睁睁的看着墨泽将两只手环朝内,弯刀的刀尖朝外,将它们对在了一起,而两个手环之间如同有一股神奇的吸力,在它们相对的瞬间,便自动合为了一体。 墨泽将合体后的弯刀拿在右手,用三个手指将它翻转起来,那弯刀弯如新月,刀身两侧都是锋利无比的刀刃,散发出诡异的光泽,连同它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多了一股森然的寒气。 梁言这才突然发现,眼前的墨泽正是一身黑色劲装,一条红色发带束成高高的马尾,两条长长红色带绦随风翻飞着,而一把杀气凛凛的弯刀此时在他手中被耍的像一个玩具。 梁言再也控制不住了,现在的他就像钟鼓楼上的麻雀被吓破了胆,声嘶力竭的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屋内的程珏刚要说话,便被外面梁言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刺穿了耳膜,他一抖眉,循声向门口望了一眼,容汐珞却不慌不忙的道:“没事儿,估计是墨泽在帮他醒酒,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 程珏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刚刚要问的话,他顿了顿,方道:“我听说,张家的张堰,要订亲了。” 容汐珞“噗”的一声笑出来,道:“我的三公子啊,你怎么也学起梁言了?对别人家订亲这种事也好奇起来了。” 程珏略牵了牵唇角,却并没有笑出来,他试探的问道:“听说是太后赐婚,他不过是府尹的妻弟,太后无缘无故怎么会想到要给他赐婚呢?” 容汐珞的眸子闪了两下,脸上笑容不变,道:“有什么话,你大可以直接问我,不必……拐弯抹角。”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程珏低下头,沉默了。 容汐珞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她终于知道,为何那日程珏看自己时的神色有异,他们之间,似乎有个问题一直被自己忽视了。 程珏的父亲虽然只是小官,母亲是商户之女,但相比别人来说,他从小不仅锦衣玉食,在家中也是兄弟姐妹不论嫡庶都相处的亲和融洽,没有心机和暗算。他没有入仕,所以从未见过官场中的暗流涌动和人心难测,他的教养是天生的,他的和善也是天生的,他就像一张白纸,像不染凡俗的谪仙,不曾沾染尘埃,不知人心如渊。 所以注定的,容汐珞的手段他看不惯,也不能认同。 那这喜欢又算什么? 当初她动心,正是因为他对当时自己丫鬟的身份毫不介怀,反而认真的说要娶她,因为这种感情太纯粹,所以吸引了她。 只因她天生就不是一个纯粹的人。 容汐珞有些不甘心,所以她并未发作,心里一瞬间的想法,竟是后悔刚刚戳破了他。 第十三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3) 容汐珞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笑道:“好啦,本来就是不想让你们再有忧虑我才这么做的,那天进宫就和太后提了那么一句,他不就是因为自己被你们程家拒绝又在满月斋被当时还是程家丫鬟的我数落了一顿,才记上仇的嘛,我也算是间接导致了这场意外,才想着尽些心力的,他既然缺媳妇,我们给他一个不就得了?太后赐婚,也够有面子了呀!” 程珏被她的这番讲解逗笑了,气氛也就轻松了不少,二人又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出来后便看见呆坐在廊下的梁言和他身边负手而立的墨泽。 程珏叫了梁言两声,他都没有反应。 面向前方,目光呆滞,两眼失神。 程珏向墨泽投以询问的目光,后者只是十分无辜的摊了摊手。 “三哥哥,梁公子。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吗?哎?梁公子这是……怎么了?” 刚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的程敏见梁言这副模样,不免有些好笑,道:“我这刚去瞧了一个得了癔症的病人,怎么,梁公子也得了癔症吗?” 梁言不答,容汐珞道:“你是去看那个妇人了?她好了吗?” 程敏摇了摇头道:“我去瞧她,她也不认得我,只是一直对着一个篮子唱歌,与那日她救我时又变了一副模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容汐珞道:“我听曲太医说,她这不是生来不足,而是后天惊吓所致,或许她那日救你,正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什么人或事,才有这般行为,所以恢复神智也不是没可能的,这事儿又急不来。” 程敏叹息道:“我瞧着她从前定是受过一番苦楚的,也是可怜人,那日她护着我。应该是把我当成了从前她想保护却没能保护的人吧。” 容汐珞点点头,见程珏还正一遍一遍的和梁言那呆子说话,便笑着向墨泽道:“你和这傻子说什么了,瞧把人家吓得。” 墨泽笑道:“可不是我的问题,是梁公子自己误会了呢,是吧?梁公子?” 梁言突然打了个激灵,用力的点了点头。 墨泽道:“那,梁公子也该回府了呀!” 梁言猛地站了起来,铿锵有力的道:“回家!”然后抬脚就走,程珏看了看梁言,又看了看墨泽和容汐珞,摇首道:“走吧五妹妹。” 程敏应了一声,便跟着程珏离开了容府。 容汐珞看着他们离去的脚步在视线中消失,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淡去。 “郡主有心事?” 墨泽背靠在房廊下的柱子上,双手抱臂笑着问道。 “嗯。”容汐珞竟也不掩饰。 墨泽道:“我瞧你从程家刚回来的时候可是天天都开心的不得了,思君得见,怎么反而又不高兴了?” 容汐珞翻了他一眼,道:“你天天练功舞刀弄枪的,哪只眼睛看见我开心的不得了?” 墨泽笑道:“倒也不必时时都见,好歹这么多年了,瞧你一眼就知道了。” “呸!”容汐珞假装啐了他一口,随后道:“是了,或许时间长了,了解更多些也就好了。” 墨泽不以为然道:“未见得。”见容汐珞看他,他便继续说道:“了解一个人这种事,也是需要天赋的,就比如我了解郡主,但墨深比我在郡主身边的时间更长,但他到现在也不见得了解你多少。是吧,哥?” 墨泽身形未动,但后面这一声明显是在叫身后的人。 墨深从远处走了过来,对容汐珞微微颔首,却并不打算回应墨泽的话。 墨泽撇着嘴道:“你脚步声那么大,隔了老远就听见了。外边又有谁来了吗?” 墨深对容汐珞道:“是一位女子,自称是红仙楼的拂柳。” 还未等容汐珞说话,墨泽一下子转过身来了兴致:“拂柳?柳如思?小时候爱缠着你要给你当媳妇的那一位吗?哈哈,她怎么来了?” 容汐珞愣了一下,问道:“还有这种事?” 墨泽看着墨深渐渐阴下去的脸,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伸出一只手挡在嘴边,对容汐珞道:“小时候的老黄历了!那时节他八岁我六岁,这个柳家就住我们家隔壁,后来我爹被流放,我们俩还在他们家蹭了大半年的饭呢!后来柳家也出事儿了,这个柳如思大概就被卖到这边来了吧。我们俩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名动安阳的拂柳姑娘居然就是她!” 容汐珞忍住笑,向墨深道:“那她是来找你的吗?” 墨深沉声道:“不,她说她是受人所托来向郡主禀告一些事。” 容汐珞疑道:“受人所托?”随即她忽然想到若无忧那日给自己列出的单子上,便有红仙楼。 容汐珞敛了笑意,道:“让她进来吧。” “是。” 容汐珞端坐正厅的太师椅上,墨泽和墨深在她身旁站着,只见下人推开房门后,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迈着莲步走了进来。 她将头上的白纱帷帽摘下,便露出了一张艳美绝俗的面孔来,迤迤然的向容汐珞行礼道:“小女子拂柳,见过郡主殿下。” 此女生得眉眼含情,纤腰秀颈,行动间便如弱柳扶风,声音亦是娇柔婉转,容汐珞不禁暗叹,难怪会是安阳清吟小班之首,当真姿色动人。 容汐珞有意无意的扫过一眼墨深,对拂柳笑道:“起来吧。” “谢郡主。”拂柳起身,小心翼翼的向墨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极是秋水潋滟,恋慕之意尽于眼底,明晃晃的送了出去。 连站在墨深旁边的墨泽都感知到了这股浓烈,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不迭的向容汐珞的方向挪了挪。 回顾墨深却俨然不为所动,目不斜视。 墨泽不禁在心里竖起大拇指,暗道厉害厉害。他和容汐珞对视一眼,二人皆有看热闹的心态,故而容汐珞并未责怪拂柳的失仪之处,而是笑道:“不想姑娘竟是墨兄弟的故人呢!” 那拂柳听容汐珞称自己为墨深的故人,心里一喜,面上也含羞了几分,细语道:“小女子不敢攀称墨大人的故人,只是儿时相识罢了。” 容汐珞道:“儿时相识,却记到如今,也是难得了。那姑娘找我自称受人所托,可是若无忧吗?” 拂柳道:“正是无忧公子,他说日后若有他不便之处,便叫我前来,为郡主殿下通传消息。” 容汐珞道:“那他呢?” 拂柳道:“公子有事需要打点,此刻已出城了。” 第十三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4) 容汐珞点点头,道:“好,那你说吧。” 拂柳欠身称是,道:“公子说,郡主殿下的舅舅云尚书近两日查到了禹州的一伙商队,此前一直与安阳有密切的生意往来,这伙商队里皆是寒川人,而与之有利益往来者,还有崔家。” “崔家?” “崔家?” 容汐珞与墨泽异口同声,当初容汐珞遭遇刺杀,崔家首当其冲被皇帝疑心,以至于撤职下狱,不过容汐珞等人却觉得在自己地盘杀人明显给自己招祸这样的蠢事,应该没有人会做,却不想这个崔钊还真的和寒川人有来往。 墨泽左手托臂,右手摩挲着下巴,口中念叨:“不应该吧,这老东西竟蠢到这个地步?” 容汐珞蹙眉,道:“你接着说。” 拂柳道:“公子也一直在查这件事,可得到消息时也不比云尚书要早,他说单凭这点也无法确认这些寒川人便是班图的旧部。云尚书应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没有急于上奏,避免打草惊蛇。所以也请郡主稍安。” 容汐珞不语。拂柳接着道:“公子还说,上次郡主所托之事他已照办,那日其实不仅在珍袖坊门前的没有京巡营的人巡逻,好几个街巷也都没有,似乎是大半个营的人都因为别的事被调出去了,而且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都是合理的指派,只是因为那日人手不足所以出现的漏洞,听闻秦尚书正下令整顿呢。” 容汐珞心里似乎一块儿石头落了地,可是如果和京巡营无关的话,那就真的是张家人正好钻了空子了。这样一想,容汐珞的心里又疑惑起来。 拂柳缓了缓,又继续说道:“还有公子也派人时刻盯着那张氏,她这几日倒也安分,未曾出府一步,只是偶尔派丫鬟和小厮出去采买,他们采买的铺子都有叫人看着了,若有什么消息,自当先先送到郡主这里。” 墨泽道:“还真是缜密啊~” 拂柳道:“公子办事一向如此。” 墨泽笑了笑,回头去看容汐珞。 容汐珞道:“我明白了,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拂柳又行一礼,话既已全部带到,自然就该离开了。拂柳又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墨深,才慢慢的带上了帷帽。 容汐珞默然一笑,道:“墨深,送一送拂柳姑娘。” 墨深闻言身子一僵,但还是颔首称是。拂柳则再度欠身道:“多谢郡主。” 容汐珞静等墨深送出了拂柳回来,向他笑道:“墨深,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艳福,若你对她也有意的话,我倒是乐意成全你们。” 谁知这一句却让墨深受惊不小,他惊惶的单膝跪地,道:“属下不敢!” “哎呀!”容汐珞有些无奈,墨深的这个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她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笑得肩膀直抖的墨泽,叹息道:“都说了你不必这样,快起来吧。” 墨深直起身,也看了一眼已然全身抖动的墨泽,眉心微皱。 容汐珞道:“你要是不喜欢她也就罢了,将来要是有了心上人,可一定要告诉我。我只是觉得你们墨家虽然有三代不可入仕不得参军束着,但也不能就不成家了呀,下一代不成,还有下下代呢,你要是成家了,我便许你百亩良田黄金千两,或者你还想要其他的什么,都是使得的。” 墨深低着头,眉心皱的更紧了。墨泽停住了笑,忽然转身问道:“郡主,他要是有心上人了要成亲,你就给他良田和黄金啊?那我呢?” 容汐珞一脸惊讶道:“你有心上人了?” 墨泽“嘿嘿”一笑,道:“那倒还没有,我就是觉得你给他他也用不上,还不如给我。” 容汐珞瞪了他一眼,道:“行了,我回房了,折腾大半天了可累死了。”说完起身叫了紫鸢一同出了前厅。 墨泽和墨深一前一后的走在廊下,墨泽迈着松快的步子,两只手臂向后抱着头,嘴里吹着口哨。墨深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把你从前的那点事告诉那个姓梁的公子,不怕他出去乱说话给郡主添麻烦吗?” 墨泽哈哈一笑,道:“我借他个胆子他也不会出去说什么的,再说了,就算他说了也没什么,郡主又岂会怕这些事儿!” 墨深:“……” 墨泽道:“你还有心思管我?你该正经想想日后跟那个柳如思该怎么着才是,我看郡主是认真想成全你的,你又何必这么拘谨呢?” 墨深沉声道:“别瞎说。” 墨泽撂下手臂,回头道:“你这个人呀!唉,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怀疑,咱俩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吗?我瞧着都别扭。” 墨深长吸一口气,脸上仍是那副冰山不动的样子,眸子却似乎暗了些,他道:“可我们姓墨,郡主待我们再好,我也是护卫,该记得自己的身份。” 墨泽不耐烦道:“哎呀哎呀又来了,每次咱们俩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罢了罢了!”他扭过头,墨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听他又说道:“不管你怎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容府就是我的家,护不护卫的不过是个称谓罢了,我自个儿乐意!” 墨深沉默,墨泽也未在言语,又向前走了一段,一幅画面仿佛就呈现在眼前。 小墨泽一把抱住一位青年男子的大腿,抬起粉嫩的笑脸道:“容叔叔容叔叔,你能陪我玩木剑吗?” “哎~木剑有什么意思,容叔叔教你耍刀吧!” “好啊好啊!” 此刻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位云髻峨峨,秀雅端庄的年轻夫人,她笑着嗔了那男子一眼,道:“竟是胡来!他才七岁,耍什么刀?多危险啊!” 男子笑道:“七岁不小了,咱们澜儿七岁都能徒手劈柴了!来来来~墨泽呀,你这起步已经晚了,要抓紧练习才行知道吗?上回我在太子殿下的藏室里发现了一把前朝的宝刀,相当漂亮!等我们小墨泽学会了,容叔叔就去把它讨过来送给你怎么样?” 小墨泽眼睛放光,拼命的点头。男子相当满意的牵起他的小手。 “来吧~耍刀去喽!!!” 墨泽鼻尖忽然一酸,他仰头看了看刚刚升起的弦月,不自觉的牵起了唇角。 第十四章 君如玉兮珞如石(1) 弦月高挂,一只乌鸦扇动着翅膀,飞过城墙,越过一片密密匝匝的枝丫,前方隐隐有光亮起,似乎是一处人家点燃了屋内的烛光。乌鸦停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抖了抖脑袋。 “啊——啊——”乌鸦发出叫声,下一刻,在它身后却突然窜出一道剑光。 两片黑色的羽毛慢慢的飘落,乌鸦的头和身体早已分开,无声的滚落在雪窝中…… 屋内灯火通明,一张红木翘头几案之后,一个身着墨蓝色紫貂大氅的男子面容沉静,全神贯注的看着案头的卷集。 问外传来兵器的摩擦声,刀剑相撞的凌厉由远及近,不时有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撞向门板,随即便有一股红色的血液喷溅在了窗纱上。 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修长的手指抵在卷集的一页,轻轻翻过了一张。 须更,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一位身着戎装的男子推开门,带进了一股幽幽的寒风。 他恭敬的抱拳道:“殿下,都解决了。” “嗯。”几案后的男子抬起头,一双上挑的凤目下犹如深潭,五官的线条仿佛被刻意勾勒过,完美到让人惊艳,薄唇微抿,微微上翘的唇角好似时刻带着一股冷蔑的笑意,却正是九皇子——齐昀霖。 他轻轻哼了一声,道:“路渊,这是第几波了?三哥的消息还真快啊。” 路渊道:“是啊,已经是第三波了。” 齐昀霖合上了手中的卷集,道:“六哥那边呢?” 路渊道:“属下也很奇怪,咱们已经都快到城墙边上了,居然没有宁王的人来挡我们。” 齐昀霖笑道:“我这个六哥一向自视甚高,以为我被父皇放弃,这几年在外,也早已远离了朝局中心,自然就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路渊也笑了一下,道:“等他反应过来只怕是晚了。” 齐昀霖眼角微眯,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拿在了手里,继而道:“他这一生最想要的两样都被我得了,我猜那时候他的表情,应该很有意思。” 路渊想了想,道:“可是,属下听说这几日,嘉宁郡主和那个程家公子仍是来往密切,这位郡主的性格,若是真认准了,到时候求到太后跟前,那殿下……” “他们不会在一起的。”齐昀霖把玩着手上的那枚镂雕双鱼纹玉佩,唇角微微勾起,道:“是故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一个一心成玉,一个只做顽石,道不同,就注定了早晚要分道扬镳。” 路渊微微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从跟随九殿下到现在,在他身上自己已经见证了太多次,那张俊美的面孔背后的见识和谋略,心机和手腕,他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内,甚至于可以将任何一个人布置在他的棋盘之上,没有一步失算过。 他的自信,是源自于强大的实力,这一点,路渊从不曾怀疑。 “你说……” 路渊抬头看去,见齐昀霖依旧摩挲着他的玉佩,眼神却变得狡黠起来。 他道:“我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年节将至,正是忙碌的时候,各个府邸的夫人与公子、小姐们到处参加各府的节宴,丫鬟、婆子们忙着裁制新衣、清扫内院与外院,小厮们则忙着采买、置办,无一日清闲。 唯有这永璋侯府容家倒比旁的府邸要自在许多,只因着侯爷容澜和夫人林觅芜尚在陵川未归,而郡主容汐珞会进宫参加年宴,殿前副统领容沉则是需要宿卫宫城。届时主子们都不在,下人需要办的差事自然也少了许多。 容汐珞这日进宫给太后和后宫的秦贵妃与云淑妃请安归来,马车还未到府邸,她便吩咐只在路口的拐角处停下,要下车走一走。 墨深和墨泽都跟在身后,紫鸢从马车上取下一个帷帽,要给容汐珞戴上。 容汐珞笑道:“前面就到了,不戴这东西也罢了。” 紫鸢只得作罢,抱着帷帽伴在容汐珞的身侧。她见容汐珞虽面色如常,但秀目低垂,似是在思虑些什么,于是忍不住问道:“郡主近来似乎有些神思烦忧?” “是啊。”容汐珞缓步慢行,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忽然发现有些事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是宫里的两位娘娘说了什么吗?” 容汐珞苦笑一下,没再说话。她的心里的确很乱,自打那日腊八和他见过后,就隐约有一种感觉,即便最近再见的几次也还是照旧,但这种感觉反而愈发强烈,愈加分明。 难道以后再做什么都要刻意瞒着他?那又有什么意思! 心里竟是渐渐升起一阵烦躁,倒是冬日的缕缕凉风吹拂在脸上,才勉强缓解。 一阵喧嚷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容汐珞吃惊的抬起头,见远处行来的是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为首那人内着劲装,外披着黑锦披风,伴随着他架马的动作,披风的后摆在他颀长的身形下鼓鼓生风,显得有些飘逸,他的身后跟着的十数位兵将和随从,一众人等很快便来到了容汐珞的面前。 似乎是早就看见了她们的马车,故而认出了容汐珞,而她在这些人没走近的时候,也一眼认出了那披风下的男子。 那是九皇子——齐昀霖。 他的相貌有八分都承自于他的母妃——雨妃,一双凤眸潋滟,侧颜时的线条如刻如磨,却能阳刚与阴柔并存,说是风华绝代也毫不为过。只因他从小寡言少语,时常以冷漠的面孔示人,皇族贵胄中从不见他与谁亲近,一贯独来独往。 可此时的容汐珞自然不敢再小觑于他,毕竟能将若无忧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收服,那证明齐昀霖也绝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漠的人,他是善于伪装的高手。 宫中多年,彼时他还是尚有母妃保护的皇子,但数次碰面,他的藏锋从无破绽。 在外数年,安静的蛰伏,沉静到让大家都快将其遗忘,以待回城的时机,单是这份气度和忍耐,就不是旁人能比的。 此刻,他就在眼前,高束银冠,神情漠然,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第十四章 君如玉兮珞如石(2) “嘉宁见过九殿下。” 日光西斜,他的身影正在强光之下,容汐珞俯下身行礼,但抬头时,却被正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只得稍稍眯起,才能勉强看清。 “郡主不必多礼。”他淡淡的道。 容汐珞一行人起身,虽已知道此人的野心,但因她们之间交往不深,必然有些生疏,再加上容汐珞对他有了新的认知,无形间倒比以往要恭顺了些。 旁人自然不会注意到,就算见了也只会当嘉宁郡主即便对着一位毫不受宠的皇子也是礼数周全,当真好教养。 容汐珞问道:“殿下这是要进宫吗?” 齐昀霖道:“正是,巡防归来,须向父皇复命。” 容汐珞浅浅一笑,道:“巡视各地城防,殿下实在是辛苦了,前些日子收到兄长的家书,殿下的搭救之恩,嘉宁感激不尽。”说完又行了一个大礼。 齐昀霖脸上的表情依仍是淡淡的,只是轻微对她点了点头,便不做丝毫停留,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她回眸瞧着他的背影,听身旁的紫鸢道:“九殿下还真是老样子。” 容汐珞笑了笑,道:“走吧。” 几日的光阴稍纵,除夕已至,皇宫之内,琉璃金盏,丝竹长奏,容汐珞一如既往的坐在太后身侧,她虽非皇族,但太后和皇帝对她的宠爱从来都是有目共睹,往往连嫡亲的公主也没有这份殊荣。 席间从众皇子中有一道目光频频朝容汐珞而来,但都被她巧妙避开,年宴还未结束,她便借着太后不能久坐,侍奉着一路出了朝霞殿,送她老人家回宫后,自己即可趁着众人未散,提前出宫回府。 不想这好算盘还是落空了。 随她一同进宫的紫鸢和墨泽尚在远处,容汐珞心想着快些找到二人好一同离开,未曾想刚出了长街,便在太源池边,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宁王:六皇子——齐昀易。 容汐珞心里哀叹一声,自知无法再躲,只能自认倒霉的上前行礼问安。 “嘉宁见过宁王殿下。” “珞妹妹。”齐昀易眸中难掩激动和留恋,目光深情款款。 他雪白的金底盘龙足靴渐渐靠近,容汐珞不动声色的退开一步,缓缓的抬起头,笑着与他对视。 齐昀易停下脚步,微微一怔。 她脸上虽然在笑,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那种浅淡疏离,无声的将人拒之千里。 仿佛心被一双冰凉的手猛然攥住,疼的他眉心一抽。齐昀易声音有些不稳,但还是鼓足了勇气道:“我……我很抱歉……但是,我还是想说,妹妹你……” 容汐珞笑着打断他:“殿下说笑了,您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这抱歉二字从何而来?” 齐昀易道:“我很没用……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容汐珞道:“您是皇子,婚姻大事自该由天子做主,天经地义。” 齐昀易的目光闪动,道:“可我想娶的人始终都是你!” 容汐珞深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道:“宁王殿下,我自小来到宫里,您和秦姨一直待我很亲近,这点我始终铭记,但你我之间的情谊止步于此,再多也没有了,嘉宁从前不懂事,或许因此才让殿下误会了什么,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如今您已成婚,就当从前这些心思是过往云烟,尽忘了吧。” 齐昀易上前一步,声音颤抖中带着几分沙哑:“如何能忘?你知道我听见你失踪的消息后有多焦虑?多不安?母妃逼着我娶别的女子的时候,我有多痛苦?!” 容汐珞双眉微蹙,语气冷了下来:“殿下,您说您心里有我,那您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有郡主的身份,我也仍旧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子,从前您未娶时,便将你我二人的传言弄得人尽皆知,我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如今您初封亲王迎娶娇妻,风头无量,您想过我在传言中,会是何等尴尬的处境吗?您已有正妻,却还全然不知避嫌特地来此寻我单独面谈您受的委屈,难道是希望我因此感动,心甘情愿的去做你的妾吗?您心里有我,可从头到尾您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齐昀易的眼睛渐渐睁大,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 容汐珞接着道:“您身为皇子,首先考虑的又到底是什么?贵妃娘娘为您的前程和安危计量,可在你口中却成了逼你成婚?萧家小姐出身名门,您却在这样重大的场合里独留她自己在宴席上,可有想过她会承受旁人何样的眼光?您又将萧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她的脸不知是因为在冬夜里站的太久,还是太过动气的缘故,透白的皮肤上两颊绯红,蹙着的双眉下眸色冰冷。 “身为皇室子弟,您既然拥有高贵的出身,就该担起您应担的重量,有些事,该忘则忘。” 齐昀易震惊了,容汐珞的话犹如当头一桶冰凉的水,在这寂静幽冷的寒冬之夜,将他从头浇了个彻底。 还未等呆立的齐昀易缓过神来,身后便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道:“殿下原来在这儿。” 容汐珞循声望去,只见齐昀易身后款款走来一位容色秀雅的女子,身穿着宫缎海棠绣花的广袖和桃花色百褶裙,外披凤尾缎面貂裘披风,头插金枝飞莺步摇,资质娴雅,明眸婉约。 容汐珞知道眼前这一位就是宁王妃萧宝淑了,她欠了欠身,以作见礼。萧宝淑行至跟前,也微笑着回了礼,道:“郡主也在。“ 齐昀易面色微愠,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宝淑道:“母妃见你不在很是担心,特叫臣妾来寻。” 齐昀易沉了脸,不语。萧宝淑却也不介意,而是转向容汐珞,笑道:“早听闻嘉宁郡主的大名,如雷贯耳,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容汐珞笑了笑,道:“从前就听秦姨说,定要为殿下选一为婉娈端庄的女子,既要出身名门,也要隽柔大气,本来我还在想,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子,今日得见王妃嫂嫂,才知此言非虚,秦姨和皇伯伯的眼光当真不错。” 萧宝淑闻言似乎有些惊讶,她看了容汐珞一会儿,才低低笑开,道:“郡主谬赞了。” 本来容汐珞与齐昀易在此处单独见面就很不妥,虽说两人站的有些距离,但让人得知的话,若传出去只会加大流言,而偏偏撞见的还是人家的王妃。容汐珞在心里暗暗骂了齐昀易一句,面上却很是坦然的微笑,这种时候越解释反而越乱。她大大方方的向二人施了一礼,便抬步告辞。 找到紫鸢和墨泽后,三人出了宫门,寻到停在宫门外的马车。容汐珞心情不佳,紫鸢刚放好脚踏,她便提起裙角自己走了上去,一掀帘子却吓了一跳,脚步一栽,幸而墨泽眼疾手快的在她身后抓住了她一只手臂将她扶住,才让她不至于从马车上摔下来。 容汐珞定了定神,朝着车内怒道:“你怎么在这?” 墨泽好奇的从她身后探头去看,也是脸色一变。只见车箱内右侧正坐着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身着狐狸毛领的玄色劲装,不是若无忧又是谁? 而他居然还伸出一只手来,笑容可掬的和墨泽打了个招呼。 第十四章 君如玉兮珞如石(3) 墨泽看向容汐珞,而紫鸢见到车厢内居然有个男子也差点尖叫出来,对容汐珞道:“郡主,这……” 若无忧仍只是笑,容汐珞冷声道:“没事,回府吧。”说罢瞪了那若无忧一眼,坐在了他的对面。 墨泽颔首,回头示意紫鸢和自己坐在马车外,紫鸢虽有疑惑,但也只得遵从。 马车徐徐前进起来,容汐珞道:“阁下不是出城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若无忧却答非所问:“小郡主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不悦,这是见过宁王殿下了吧?” 容汐珞道:“你倒是聪明。” 若无忧笑道:“这有何难?这位宁王殿下等了小郡主这么久,如今年宴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是要想尽办法的与你说上话。” 容汐珞不语,若无忧又道:“今日有人来报,张氏一直安分,那不安分的另有其人。朱通判小郡主还记得吧?” “朱德圭?” 若无忧点了点头,道:“朱德圭当时确实被姜启升捉拿,后也被撤了职,然而就在最近两天他却被秘密放了出来,我的人看见他今日一身便装,带着家眷一路出了安阳城。” 容汐珞秀眉紧蹙,听他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将他们一行拿下了,就押解在城外,而且我们还注意到,这个朱德圭的一个心腹被他留在了张氏的身边。” 容汐珞道:“怪不得姜启升对朱德圭如此宽纵,这朱德圭借着与张氏的私情指导张氏行事,而姜启升显然是发现了他的来历才不敢动他,如今他留下心腹也是为了保证他背后的人能继续指引张氏,看来他背后的人实在厉害。” 若无忧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日后要盯着的人,应当是他留下的这个心腹,只怕还要对他审问一番才是。” 容汐珞冷笑一声道:“阁下的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呀,上次那个拂柳姑娘并不是若氏一族的人吧,却也能为你所用,阁下的御下之能,实在让人钦佩。” 若无忧笑道:“不敢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审讯一事,只怕还要靠郡主手下的墨泽兄弟才行,他可是在刑部受了刑郎官的亲传,手上的手艺又岂是旁人能比的?” 容汐珞感觉马车似乎颠了一下,她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已经抓了朱德圭一行了吗,没有先问出些什么?” 若无忧摇头道:“如今我将他们一家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关押,说不说也不急在一时。” 他的笑容有些随意,低头理了理衣角,接着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他已经被我们拿在手里了,该好好利用才是。” 容汐珞想了想,道:“看来阁下已有计策,那他那个心腹也暂且留几日,便于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动作,你今日来,也是来告诉我先不要轻举妄动吧。” 若无忧抬脸,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忍不住叹了一声:“小郡主还真是……明白我呀。” 容汐珞翻个白眼扭过了头。若无忧“呵呵”笑了两声,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了夹下巴,道:“不知宁王殿下都和小郡主说了些什么?” 容汐珞冷冰冰的道:“与你何干?” 若无忧也不恼,慢条斯理的道:“在下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毕竟虽说宁王殿下也算相貌堂堂,但终非小郡主的良配啊!” 容汐珞道:“这倒奇了,阁下居然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再说他是不是我的良配,你又怎么会知道?” 若无忧道:“在下别的不敢说,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小郡主小小年纪便能对世事洞若观火,才思敏捷,慧心妙舌,且甚应了古人那句‘颦有为颦,笑有为笑’的形意,若不是能与您相形相应,彼此惺惺相惜之人,如何相配?” 容汐珞抿唇不语,不管若无忧这番话是闲聊也好,有心也罢,但他的确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是否是因为发现容汐珞的表情有了微微的变化,若无忧竟也十分默契的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和容汐珞对坐着,马车摇摇晃晃的拐了两个路口,若无忧便在一个僻静处下了马车,容汐珞自回了容府,无话。 几日过后,容沉换防回到府中,正是傍晚时分,听下人回报说容汐珞正在自己的书房,于是信步走到书房来,果真见容汐珞在书房正中的酸枝木红桌旁,手执着茶筅正熟练的运筅,低眉转腕,少女的脸庞虽还有几分轻灵秀气,但神色之专注,眼中有如流珠落于寒泉,多了些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清冷。 容沉笑着轻轻咳了一声,容汐珞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抬起的脸又瞬时间变得如同初放的花朵,明眸流转的唤道:“二哥。” 容沉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再不停手,你这茶沫就要溢出来了。” 容汐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茶,“啊”了一声,刚刚自己的确神游了,以至于手上运筅时间过长,茶盏之中现在已经是满满的泡沫,如同棉厚的云层,浮在盏内。她笑了一声递向容沉,道:“清谈了些或许别有一番风味,二哥尝尝?” 容沉含笑接过,坐了下来。 容汐珞将桌上的一应茶具搬到一边,又转身把一个揪木棋盘和一套瓷制的棋子摆了出来,一手支着下巴,开始在棋盘上一黑一白交替着落子,竟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容沉看容汐珞忙碌了半晌,好奇的问道:“妹妹今日这是怎么了?” 容汐珞也不抬头,落下一子,道:“没什么。” 容沉品着手中的茶,道:“上次那个若无忧说抓到了朱德圭,然后呢?再没有消息了?” 容汐珞“嗯”了一声,道:“他昨日倒是托人与我送了口信,说是朱德圭留下的那个心腹在前天晚上去了满月斋,毕竟那满月斋是崔家的资产,还是叫人查一查的好。” 容沉点头道:“也对,不过……”他放下了茶盏,对容汐珞笑道:“你对他的话竟然照单全收,就一点都不曾怀疑?” 容汐珞道:“并不是我信他的为人,而是觉得他没有骗我的必要。” 容沉来了兴致:“这话从何说起?他曾经可是罔顾你性命的人。” 容汐珞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想过了,如果易位而处,我怕是会和他做一样的事。” 容沉错愕了一下,见容汐珞继续平静的说道:“依当时的情形来看,让我顺利的逃回安阳借此引出幕后之人,是最快速和便捷的方法。他与我无亲无故,自然没有必要要把我的性命放在心上,他想拿我做棋子,却没想到我自己跳出了棋盘,他这才发现原来我还有更大的用处。” 容汐珞话间又落了两子,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上次他叫那个拂柳来和我说,他们查到崔家和寒川的一伙儿商队有生意往来,她说他们得到消息的时侯,并没有比舅舅早多少,可问题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查到的呢?舅舅可是还没奏明陛下呢。” 容沉意识到容汐珞话中的关窍,登时一惊! 若无忧既然能得知云尚书的查案进度,那就说明刑部里有他的人! 容沉道:“那他所谓的合作……” 容汐珞道:“也不奇怪,连陛下都是支持他身后的九殿下的,有陛下做后台,刑部有人又算得了什么,怕是六部他也都能涉猎吧。”她落子的手在空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叹息一声道:“他的确厉害,这厉害就在于,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我即使明知他心怀叵测,但还是会和他一同行事,即使知道他就是对容家有所图谋,但却又不能告发!” 说道此处,容汐珞的脸上渐渐溢出一丝笑容来。容沉静静的听完,他捕捉到了容汐珞的语气中,似乎多了什么。 于是他道:“妹妹对此人,似乎……并不反感?” 第十四章 君如玉兮珞如石(4) 容汐珞的手继续落子,继而道:“与其说反感,不如说是心服口服的佩服。”容沉闻言一愣,见容汐珞抬脸对他笑了一下,道:“反正暂时又没什么坏处,何乐而不为呢?” 容沉略做思索,点了点头道:“你的聪明我知道,只要你心里有数就好。” 容汐珞莞尔,容沉继而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郭某今天来和我说,他发现那位程家公子在打听城西的那间药铺还有其他几个人的去向。” 容汐珞的动作一僵,双眉微微蹙起。 容沉试探的问道:“我猜,你没有告诉他,对吧?” 容汐珞缓了口气,又开始继续落子,语气极为平静的道:“原来二哥都知道了。” 容沉看出她在隐藏,于是叹了口气,道:“你本来也没打算瞒我不是吗?那天你在云淑妃面前的那番话,不正是因为你看上的程家公子出身并不高吗?” 容汐珞手上不停,听容沉继续说道:“他的父亲不过五品官职,母亲还是商籍,虽说平安富贵,但你若是旁人家女儿倒好说,可你是郡主,受陛下和太后宠眷,若想嫁他只怕前路艰难,而他……真的能和你坚持到那一天吗?” 是啊,何其艰难! 这比那个曾叫做珞嫣的丫鬟要做程府三公子正妻一事比起来,只怕更加艰难! 当初大局面前,容汐珞在心底故意忽略掉这一点,那时她觉得,既然程珏愿意不计较珞嫣的身份而坚持娶她,那她自然也愿意不在意二人出身的悬殊而嫁给他,可现在…… 容汐珞卒然笑了一下,眸中闪过一抹晶亮,她缓缓的道:“我明白了二哥。” 容沉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低下头,去看她步的棋。 这一看不要紧,本来刚刚凝结的气氛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容沉哭笑不得的抽着嘴角,道:“你这下的是什么东西?” 只见棋盘上密密麻麻的将所有空格都步满了,白子在外,黑子在内,容沉歪过头一看,黑子之间相连,正形成了一个字。 一个“惜”字。 月光已没,旭日初升,天上是浅浅的淡灰色,空气中也是雾蒙蒙的,自辰时起,便开始断断续续的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落在地上就消失了踪迹。 程府锦轩园内,一个婆子提着水桶,脚步一深一浅的推开了大门。 远远的,却见门前的枯树后,走过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女,她身上罩着一件大红白狐狸毛的披风,在这零零飒飒的落雪下十分鲜明耀目,走近时,才见披风下露出的,依旧是雪白的衣带裙角,而她冰肌玉琢的皮肤更是比雪还要细腻如脂,这红与白一张一弛,倒越发凸显出她的娇俏动人。 “珞……郡……郡主?!”那婆子没想到在这样的天气,眼前这一位居然也能来访,而且事先也不记得有人通知,故而委实吓了一跳。 容汐珞淡淡的朝她笑了一下,温声问道:“三公子呢?” “哦……哦三公子他,在里面温书呢,这不是……” 容汐珞点了点头,抬脚向里面走,到了正房门口,她吩咐身后跟着的紫鸢和冰菊留在门外,独自走了进去。 程珏见了突然直接进屋的容汐珞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外面还飘着雪,你怎么就过来了?” 容汐珞不动声色的笑道:“马上十五一过,就要科举了,我来看看你。” 屋内的书鹊和两个小丫鬟悄声的退了出去,容汐珞在程珏的书案边坐下,看那书案上翻开的,是一本《道德经》。她收回目光,抬头笑道:“倒是用功呢。” 程珏轻轻合上了书,道:“随手翻翻罢了,左右无事。”容汐珞道:“我听说你在查城西的那间药铺,你想知道什么呢?直接问我就好。” 程珏目光一闪,下意识的别过了头,再看向她时,却见她仍是一副笑眸浅浅的模样,与往日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他轻声的呼出一口气,静默良久,才慢慢的说道:“他们死了吗?” 容汐珞道:“他们做的都是罔顾法度之事,活着又有什么用?” 程珏却腾地站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和颤抖:“就因为他们卖给了王妈妈蒙汗药让你差点……” 他没有说下去,自觉不妥。一丝凌厉在容汐珞的眼中一闪而过,她抬眸与程珏对视,缓缓的道:“我猜你还想知道王妈妈带进府那个男丁的下落吧,他也死了,还有王妈妈的手脚自然也是我派人弄断的。还有什么?都一并问了吧。” 程珏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他心底压抑许久的,不愿意相信也不敢想象的情形,终究还是发生了。 “你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狠毒吗?”容汐珞语气平缓,却让程珏的周身都泛起了凉意。 容汐珞勉强自己又笑了一下,但同时眼睛里隐约却起了层薄薄的雾。 她慢慢起身,神情复杂的对程珏说道:“自从敏姐姐出事那天起,你就对对我有所怀疑了吧?你看,就像我刚刚说城西药铺的人做的是罔顾法度的事所以该死,可你都不问是什么,就认定我只是因为他们曾间接的对我造成伤害就杀了他们。” “至于那个男丁,他是王妈妈的亲戚,当日那个主意便是他出的,药铺也是他联络的,他是死有余辜!”容汐珞的“死有余辜”四字咬的很重,她一直盯着程珏,见他的表情由惊讶到震惊,眼中有什么东西似乎碎裂了,十分痛心的模样。 他道:“他们固然可恨,但你难道……难道不觉得你的行为有些……过了吗?我听说春儿已然疯了,那张家兄弟也残了一个,太后赐给他的妻子更是……” 程珏缓了缓,才接着道:“我从前以为……以为你是最善解人意和有心胸的人,我实在想不到……你……” 容汐珞的心底也渐渐的,有股怒意夹杂着这一阶段以来让自己克制的情绪,全部翻滚出来。 “三公子还真是高风亮节,你说的倒是轻巧!他们都是什么人?!那春儿在程府侍候多年,难道你和夫人对她不好吗?你可见她反咬一口的时候心怀愧疚?那张家兄弟不忿于被程家拒绝婚事便能怀恨在心,几次相扰,可你前番已然借姜府尹警告一番,后来他们却是变本加厉,以至险些伤了敏姐姐。这些人从来不是你对他多一些怜悯他们就会停手的,善解人意也要分人,有心胸也要看在什么事上!” 程珏定定的看着容汐珞,半晌,他眼角微湿,艰难的摇了摇头,道:“我无话可说。” 容汐珞苦笑了一下,她偏头去看窗外的雪,那雪直下进了心里,将原本还温热的心,渐渐的覆盖、包裹,直至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再度对视,程珏见她的眼中,平静而冷漠。 “我容汐珞从来就不是一个良善之辈,从前种种,我不想再与你争辩,既然你已知一心是错付,那便及时收回也好。”说完她没有去看程珏的表情,利落的转身走出了大门。 门外的丫鬟和婆子似乎听到了二人刚刚在里面时的语气不对,亦或是因见了容汐珞出来后的表情,竟无人敢上前搭话。 绿蕊端着东西迎面和容汐珞碰个正着,也是愣在当场。容汐珞朝她笑了笑,她才小心的问道:“你……这是?” “没什么,绿蕊,以后若有什么难处,你还是可以去容府找我的。” 绿蕊满腹疑惑的看着容汐珞转身走远,眼见那落雪中的一抹艳红渐渐远离,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视线里。 第十五章 重山不见水幽寒(1) 容汐珞健步如飞,直到走出程府的大门到了马车前,她才猛然停下脚步,只觉双腿一软,伸手去扶住了马车车厢上的横木,低下头,堪堪的弯下腰来。 听见她呼吸有些急促,身后的紫鸢和冰菊慌忙上前,守在马车旁的墨深也是靠近一步,眉头紧蹙。 容汐珞却一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待平复了稍许后,她才慢慢抬起头,上了马车。 时过午时,容汐珞一动不动的站在廊下,望着外面已经是漫天鹅毛落絮般的雪花,静静的出神。 紫鸢则找到正在花园内练功的墨泽,说了今日的郡主去了一趟程府就很奇怪,似乎是与程三公子吵了一架。 墨泽的破月刀在手中翻转了一会儿,笑道:“吵了一架?” 紫鸢点点头,道:“你素来知道郡主的心思,只怕还得你去劝一劝才好。” 墨泽道:“你应该都知道了吧?”见紫鸢默然,他将破月收回袖中,边向前走边道:“记住往后别再郡主面前提起就好。” 紫鸢道:“我明白。” 墨泽也来到了廊下,见那一袭红衣的少女叹了口气,对自己道:“紫鸢让你来的吧?” 墨泽笑着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道:“还能是谁?从前你跟巧嫣倒还能说上两句,剩下的这些,哪个不对你又敬又怕?” 容汐珞笑笑,不予置评。 墨泽笑道:“因为什么?” 容汐珞知道他在说自己和程珏,她笑着叹了口气,视线始终向前,轻轻的说道:“他喜欢的是那个聪慧又善解人意的珞嫣,可不是我这个处处算计的嘉宁郡主。” 墨泽挑了挑眉,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话:“是他活的太梦幻了吧?” 容汐珞道:“或许是我本性不够纯良呢?” 墨泽闻言冷笑了数声,道:“与人为善也要分人!盲目为善,只能称之为愚蠢!” 容汐珞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墨泽见她眸中重现了光彩,这才也跟着笑出来。 那日容汐珞在外面站的有些久,因而受了几日的风寒,流光逝转,三年一度的科举按照燕帝旨意提前进行,一连几日,整个安阳城似乎都进入了紧张的氛围,唯有这永璋侯府仍是虚度闲逸。 容汐珞风寒养好了以后,也不出府,每日或是看看墨家兄弟练功,或者在书房和自己对弈,近来若无忧来过几次后,发现了她这一行为,便主动请缨要与之一战。 容汐珞起初只当是无聊,而后却发现这若无忧实是围棋高手,与之对弈其乐无穷。于是二人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会一边讨论调查的诸多事情的进展,一边搏战于棋局,有时会不知不觉从午时直下到黄昏,顺带着再一块儿用饭,时间一长,若无忧即便无事也会过来,二人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容汐珞不会主动问,他若什么都不说,她也只会摆好棋盘,倘若棋下的太晚也不分胜负,容汐珞就留好棋局,等他下次来时再继续。 这日又是一日晴朗无云,若无忧进了容府后,容府众人对他的到来已然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他进来后便不需要人通报,一路直奔容汐珞所住的落雨阁而去。 容汐珞听见脚步便知道来人是谁了,于是头也不抬的道:“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阁下不用去替你家殿下瞧瞧,收拢些新科进士吗?” 若无忧笑着坐下,道:“现在还不是我家殿下展露锋芒的时候,收拢新科进士一向是襄王喜欢做的事。” 容汐珞道:“襄王如今在朝中支持者不少,还要忙着收拢人心,当真是勤勉。” 若无忧道:“说是勤勉,不如说紧张才更妥当些。” “紧张?” “今日早朝,陛下加封九殿下为瑞亲王。”若无忧说话的口吻十分随意。 容汐珞却是实实在在的呛了一下,都封亲王了,还不叫展露锋芒? 若无忧似乎知道容汐珞心中所想,他嘴角噙笑,道:“九殿下已经过了弱冠的年纪,又早已娶妻,封个亲王是早晚的事,不算展露锋芒,只是襄王殿下防范太过了而已。” 容汐珞失笑道:“过了弱冠年纪的皇子又岂是你家九殿下一个?可见人人都封了亲王不曾?若不是母妃有出身或者得陛下看重,这亲王之位岂是人人可得的?譬如陛下的十六皇弟,因着母妃只是婢女出身,到现在也只能是个郡王罢了!九殿下曾远赴边境辗转多年,如今回京不过月余,就乍然受封亲王,襄王殿下一向缜密多思,必然是要防范了。” 若无忧微笑着听她说完,不做任何辩驳。 他一只手搭在桌上,中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许久才道:“那个朱德圭留下的心腹,小郡主可以将他解决了。” 容汐珞抬起头看他,笑了一声,道:“只是解决吗?” 她的眼中闪烁的狡黠的光,二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冷夜,孤月。 一股寒风劲扫,从窄小的窗缝中吹进幽暗的地下密室中,厚厚的石墙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冰晶,传来森森的寒气。 一个中年男子被蒙着双眼跪在地上,身上被水浇透,密室中本就十分幽冷,加上对周围人事未知的恐惧,使得他全身战栗不止,他转动了一下脑袋,循着密室中方才发出一点声音的方向,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们是……是谁?想……干什么?” 容汐珞坐在密室中唯一的光亮处,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手上还端着刚刚紫鸢煮的热气腾腾的姜汤,她吹了吹,浅浅入口,暖意顿时直抵全身。 她笑颜悦声的道:“想干什么?当然是想杀了你啊!” 那男子明显抖的更厉害了,顺颊淌下的,不知是浇在他身上的水,还是他被吓出的冷汗,他张了张嘴,问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容汐珞道:“朱德圭既然能把你留下来,想必你定然有几分胆识,不如猜猜看?” 见那男子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容汐珞“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想死,就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干些什么,你和朱德圭背后到底为谁卖命。”她低眉又吹了吹碗里的姜汤,语气不急不慢:“要是你暂时不想说也可以,反正今夜还长~” 第十五章 重山不见水幽寒(2) 程府,锦轩园。 “你说什么?!”程朔忽地站起身,诧异的瞪着程珏,半天没说出话来。 程珏默默的拿起桌上的酒壶,往自己面前的白玉杯中满满的倒了一杯,似有扫不清拂不平的愁绪聚在眉间,一杯下肚,让他不由得更加蹙紧了秀眉。 程朔盯着他半晌,长出了一口气,又重新坐了下来,道:“怪不得母亲今日提起等你封了官后去容家提亲,父亲说她痴心妄想也罢了,我还纳闷怎么连你也一声不吭,原来是是这样。” “可是……可不应该啊……我是说,为什么呀?”他看着程珏又倒了一杯,伸手将酒壶拿到了自己面前:“前两次出事她不遗余力的帮了咱们家,而且我之前瞧着你们俩明明还是好好的,更何况,如今你我一个文举一个武举,朝中前景一片大好,这个时候反而和郡主翻了脸,传出去让旁人怎么说咱们程家?你俩到底因为什么呀?” 程珏将杯中酒再次仰头饮尽,一滴残酒顺着白玉杯的边缘滴到了他素雅的长衫上,瞬间晕开一朵暗花。 他苦笑了一下,将那日二人的对话说给了程朔听。 二人沉寂了片刻。 “三弟,有时候我真的很不明白你。”程朔脸色渐沉:“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她的父亲、哥哥,都是铁血铮铮之辈,她又从小养在宫里,纵然有父兄的功勋在,可单凭这点,就能让她获得宫里上上下下的喜爱吗?世上人心险于山!那宫中多少权势利益勾连着,是多少人挣扎求存的地方!她如果没有些许辨识人心的本事,没有几分手段,又如何能安然度过这么多年?太后的眷顾和偏心,陛下所赐诸般特权,她小小年纪拥有的这些,岂知不是她多年周旋,小心计较才有的结果?” 他长叹一声,认真的看着程珏,又道:“这样的人,你难不成还当她是心无城府的柔弱女子吗?” 程珏看着空荡荡的白玉杯,道:“让我心惊的是她的不留余地,正如二哥所说,她身在权利的中心,自然不会是单纯而毫无城府的人,可她的手腕,已经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纪和身份。” 程朔剑眉深锁,抬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许久才默默的道:“也罢了~只是三弟,如今党争各方夺权,没有容家这棵树,我们程家只怕无法独善其身。” 程珏问道:“这又是何意?” 程朔道:“你可知,今日襄王派人来找我了。” 程珏微惊:“也找了二哥?” 程朔放下酒杯,道:“难道也找过你了?” 程珏点头道:“放榜后,有一位文书曾两次到家里,说起襄王殿下爱才等等,我已然推诿,但是……” 程朔面色一紧,道:“这事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嗳呦,你知道嘛?如今这程家可不得了喽,一府竟然出了一文一武两进士啊!” 午时的阳光正足,几个闲家正坐在程府对角的茶楼里,声音高亢而兴奋的高谈阔论。 只听一人道:“可不是吗,一个武举头榜第三,一个文举二甲十八,一个做了禁军中郎将,一个进了翰林院,这还真是是祖坟里冒了青烟了!” 又有一人道:“我听说这程家二公子虽说中了武举,但中郎将之职实算是破格提拔,还不是因为有容家的这层关系的缘故!” 一人“嘿嘿”笑道:“他们这算是捡着大便宜,攀上高枝了,哎呀~容家侯府的门槛高,如今那巴结不上容家的,只怕都要上赶着去巴结这程家兄弟喽!” 几人哈哈大笑,全然不顾旁人是否能听见。而如今那程府门外,此时正缓缓停下一架马车,随车的小厮小心翼翼的向车内问道:“殿下,这……” 车内传来一声冷哼,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响起:“不必理会,去敲门吧。” 容汐珞刚用过午饭,正歪在榻上阖眼小憩,墨泽在门外敲了敲门,道:“郡主,你料的没错,襄王殿下已经动身去程府了,估计这会儿应该到了。 容汐珞慢慢睁开眼睛,一抹笑意蔓延至眼角。 “动作还真快啊。”墨泽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吗?” 容汐珞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周婶婶怎么样?” 墨泽道:“他们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换过了,郡主放心。” 容汐珞起身道:“紫鸢,给我换身衣裳,咱们这就走。” 一个时辰后,容汐珞等人出现在了程府的前厅里。 对于她的到来,众人表情各异,但最惊讶的不是程朔和程珏,而是还呆在程府的襄王。 “珞妹妹怎么来了?” 齐朝晟俊雅的面庞上有些灰暗,神色不定。 容汐珞行了礼,笑道:“我听说周婶婶病了,特来看看。“ 程珏闻言神情复杂,他定定的看着容汐珞,欲言又止。 容汐珞恍若未见,仍是面对齐朝晟道:“不知襄王哥哥又来做什么呢?” 齐朝晟眸中精光立现,道:“常听贵妃娘娘夸珞妹妹聪明,没想到这么聪明。你是来替程家解围的吧。” 容汐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程珏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珞儿,你可知我母亲所中之毒究竟是什么?” 容汐珞眸光一闪,瞬间又恢复笑意,却没有看他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办法的,我带来的太医此刻正在为周婶婶医治了,三公子不必着急。” 不等程珏说话,齐朝晟冷笑一声,道:“珞妹妹还真是准备万全啊!” 容汐珞道:“不敢当,哪里敢和襄王哥哥比呢?您才是准备万全,为了招揽手下,连这么阴毒的手段都用上了,嘉宁佩服。” 原来,在此之前,襄王齐朝晟多次招揽程珏程朔二人未果,竟遣人给周夫人所用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如今毒发,他亲自过来,正是给二人下最后通碟的。 要么顺从,要么看着母亲身死。 齐朝晟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脸色阴郁万分。 “看来珞妹妹对我的计划了如指掌了?” 容汐珞笑道:“只不过几个人证而已,不过襄王哥哥不必担心,程家都是本分老实的人,嘉宁也不想惹麻烦,程家婶婶于我有恩,只要殿下不再动程家的主意,这人证,我自然会让他消失,绝不徒增殿下的烦恼,如何?” 齐朝晟眯了眯眼睛,空气似乎郁结起来,静的可怕。 容汐珞也不急,微笑着看着他。 等了好一会儿,齐朝晟忽然吐出一口气,冷笑着朝程珏程朔兄弟俩点头道:“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们了。”说罢,甩袖而去。 第十五章 重山不见水幽寒(3) 屋内只剩下了程珏程朔、容汐珞、墨泽、墨深几人,程朔不自然了咳了一声,向容汐珞道:“多谢郡主。” “不必。”容汐珞笑了笑:“我只是担心周婶婶,二位公子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可话里却明显有些疏远的意思。 “怎么会……”程珏稍低了头,喃喃的道。 “那就好。”容汐珞明媚的道:“那我去看看她。” 周夫人始终昏迷着,容汐珞亲自送走了太医,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本来在屋内侍奉的陈滢滢十分不自在的坐在一旁,容汐珞也不理会她,看着书莺将煎好的药给周夫人服下,才站起身来。 程老爷在外厅来回踱步,时不时出声叹气,程珏兄弟三人和程敏坐在旁边一声不吭。 容汐珞出来后,程老爷一脸愁容上前,刚想作揖,便被容汐珞拦下。她笑道:“程伯伯先别忙,事情还未完呢。” “什么?” 程老爷长大了嘴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程朔道:“郡主的意思是,襄王还是不会放过我们?” 容汐珞道:“二位公子身负一府双举的佳话,如今是新贵惹眼的时候,而程家在朝中又无根基,也难怪襄王会这么肆无忌惮。只是有一点你们需要明白,他想下手,那这府里,也是需要有内应的。” 众人面面相觑,也都明白过来。容汐珞对着刚刚从屋内出来的陈滢滢微笑道:“大少夫人,你说呢?” 陈滢滢吓了一跳,随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容汐珞在众人对面坐了下来:“随口问问罢了。”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程老爷蹙紧了眉毛,刚要发作,却听容汐珞道:“好了,正主儿来了。” 众人疑惑间,只见墨泽将一个妇人带进了屋,推在了地上。 “王……王妈妈?” 程敏惊讶的叫道。 程珏站起身来,脸上因为惊讶和愤怒的交融已经变得通红,他颤着声音恨道:“竟然是你?!” 王妈妈不敢抬头,容汐珞冷笑一声,道:“如今你的腿好了,就迫不及待地先想着迫害当家夫人了?看来当初断了你的腿还不够,应该断了你的脑袋才对。” 程珏慢慢坐了回去,盯着王妈妈的眼神很是复杂。 王妈妈在地上啐了一口道:“呸!你这个小贱人!你害了我还吓疯了我闺女,你早晚也是要有报应的!” 容汐珞“哈哈”笑道:“报应?王妈妈,我没听错吧?当初你的腿因何而断你心里有数!你想报复我,但因为你奈何不了我,所以想拿夫人出这口气,对吗?” “你是受了谁的点拨,这些我已然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自以为是的想着要毒死周婶婶,可点拨你的人只是想利用周夫人身上的毒来要挟两位公子,等这件事情一了,留着你自然也就没什么用了,你的如意算盘从一开始就没成立过。”容汐珞盯着王妈妈,一字一句的道:“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同谋是谁?” 王妈妈的嘴一撇:“呸!” 容汐珞眼神一凛,道:“王妈妈,看来你还是不清楚,我今天来,就没打算让你活过明天!你不肯招认也不要紧,反正你毒害夫人的证据确凿,杀了你,那个人我再慢慢找也是一样的,今日你上路,明日,我再让你的女儿来陪你!墨泽!” 墨泽上前一步,容汐珞理了理额角的碎发,道:“拖到外面去,免得脏了地砖。“ 墨泽笑着应是,蹲在了那王妈妈面前。 王妈妈终于开始害怕的大叫:“你们要干什么?离我远点!别动我!离我远点!!!” 墨泽的笑眼有些促狭,王妈妈往后退一寸,他便向前挪一寸,“安慰”道:“放心~我这手艺可是特意和刑部的刑官儿比过的,我速度比他快!”边说着,他右手轻轻一摆,袖口瞬间窜出一节弯刀的刀锋来!嘴上仍是笑嘻嘻的:“不疼~” 这回不仅仅是王妈妈,屋内的众人包括程老爷都被这阵仗惊的呆住了,恍然才发现原来容汐珞今日是动真格的! 她是真的要在这程府内杀了王妈妈! 程敏惊恐的捂住了嘴巴,容汐珞对她抚慰的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害怕。 就在墨泽的“魔爪”逐渐靠近王妈妈的时候,她嗷嗷叫着终于示弱似的喊出了一句:“是大少夫人!大少夫人!” 墨泽停止了动作,回头看向容汐珞。 陈滢滢顿时惊了:“你胡说什么?!” 王妈妈吓得伏在地上战栗不止,尖声道:“就是你!我去找你的时候,你说你乐意见得夫人抱恙,这样日后掌家之权必然是你的!” 程越惊愕的道:“滢滢,你……你居然做这种事?” “我没有!”陈滢滢一跺脚,美目圆瞪:“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容汐珞冷声道:“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你并不知道这药是王妈妈想拿来害周婶婶性命的,只是以为会拖垮她的身体,这样你便能得到掌家之权对吧?” 陈滢滢脸色煞白,没有说话。 “若非如此,今日你定然和王妈妈一个下场!”容汐珞眼神冷厉的扫了她一眼。屋内又安静下来,唯有王妈妈在地上哭腔的道:“我都说了,我已经说了,放过我女儿……放过我女儿……” 容汐珞淡淡的道:“如你所愿,墨泽,拖出去吧。” 墨泽点了下头,拎起王妈妈脖子上的衣领,向外拖出了屋子。 众人一时无言,然而静谧不过片刻,屋外却忽然传出了拍掌声。 墨深站到容汐珞身前,一手按住了剑柄。程珏程朔二人也站起身来,警惕的盯着门口。 门帘被一只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挑起,继而他整个身形都露了出来。 身上一件狐狸毛领玄色劲装,脸上一副银白色的面具。 墨深默默的站回容汐珞身后,容汐珞一边心道这人是不是只有这一件衣服,一边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第十五章 重山不见水幽寒(4) “小郡主雷厉风行,实在是精彩!” 程珏等人讶异于二人居然是认识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无忧笑容款款,一只手背在身后,向程老爷微微颔首道:“未经允许,无忧私自就进来了,失礼了。” “额……这……”程老爷尴尬的看了一眼容汐珞。 程朔道:“那不知,阁下究竟是何人?” 若无忧笑道:“在下不过无名之辈,今天来只是替我们殿下来传个话。” 程珏道:“你们殿下?” 若无忧道:“瑞王殿下。” 程珏一惊,回首去看容汐珞,而后者的表情仍是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若无忧继而笑道:“不过程公子不要误会,我们殿下只是不想让燕国众学子心寒,二位都是出色的栋梁之才,不该卷入这无谓的党争之中,他叫我来传话,叫各位放心,他自会看住襄王让他日后不会再伤害到程家一分,还祝愿二位公子日后仕途坦荡,官运亨通。” 程珏和程朔相视一眼,虽然对若无忧仍有几分怀疑,但若按他的说法,这位瑞王齐昀霖总归与襄王齐朝晟不同,并没有任何胁迫之意。 容汐珞哼了一声,道:“我出手收拾完,你们家殿下倒来做好人,这算盘还敲的真响!” 若无忧“哈哈”一笑,两手抱拳向容汐珞一躬身道:“无忧在这给小郡主赔罪了。” 他动作十分散漫随意,语气中的笑意又那么明显,当真是毫无诚意。 容汐珞只是翻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生气。 若无忧又转向程老爷,道:“这件事情的后续我们殿下已经处理干净,了去了程家的后顾之忧,不过程老爷和几位公子不必心有不安,他只是看不惯而已,并非想以此来换取什么,程家往后,一切照旧就是。” 程老爷点了点头,容汐珞此时起身,也向程老爷道:“那我就先走了,如果周婶婶需要什么,可直接派人到容府找管家就是。” 程老爷一个深揖,道:“多谢郡主!” 程越也起身和程朔对着容汐珞抱拳一揖,程珏最终才慢慢的抬起手,对她行了揖礼。 容汐珞浅笑一下,略作颔首,算是回应。 她转过身,若无忧笑着向她眨眨眼睛,道:“眼下墨泽兄弟是要在程家留上一会儿了,不如在下代劳,送小郡主回府,如何?” 容汐珞目光向后斜睨了一眼,知道程珏神情忧虑是有话要说。 可她并不想听。 “有劳。”容汐珞双手端在身前,迈开了步子。 若无忧颔首,眼神向程珏扫过,勾起了嘴角。 二人一前一后,墨深也紧随着,三人一道离开了程府。 程珏望着她离开,终也未说出一句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此夜注定无眠。 容汐珞和若无忧并未坐车,而是漫步回府,自有小厮牵着马,而墨深跟在二人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容汐珞道:“你和九殿下打的好主意啊!” 若无忧道:“该改口叫瑞王殿下了。” 容汐珞道:“偏叫九殿下,难道他现在还能出现在我面前教训我不成?” 若无忧不自然的扯了扯唇角,道:“不敢,就随小郡主高兴吧。” 容汐珞瞪他一眼,道:“这一招实在漂亮,程家日后自然会对九殿下十分感激,外表再貌似中立,实际上也会不由自主的偏向,借着襄王的手,反而是助长了自己的羽翼。” 若无忧含笑着看向她,道:“难道小郡主,不是早就看穿了若某的技俩?” 容汐珞不语。若无忧继续说道:“你在听完朱德圭那个心腹的口供之后,并没有出手阻拦,只是叫人悄悄的将慢性毒药换成了其他的东西,只有今天的才是能让她昏睡的药物,让她看起来像中毒了而已。小郡主此番,不就是在帮助程家选择立场吗?” 容汐珞微微一笑,回望向他,道:“阁下想多了吧?我只是想让他们看清某些人某些事罢了,诸如王妈妈之辈,倘若还心存善念侥幸放过,那今日这样混乱的局面就不会停止,他们已经迈进了朝局,再想保持初心,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若无忧笑意盎然,道:“只是这样?” 容汐珞道:“当然!” 若无忧哈哈大笑,道:“小郡主拿这话骗别人还可以,可瞒不过在下。你有此心不假,但你所做的这些,更多的还是替他们程家的将来考虑不是吗?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殿下才是陛下心中的储君人选,你们容家家大势大可以选择旁观,但程家不同,他们没有根基,选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你在发现我的算盘之后,也就顺水推舟,帮他们做了选择。” 容汐珞收了笑容,撇嘴道:“没意思。你难道不也是猜到我会这么做,才没有瞒我吗?” 若无忧佯装惊讶,道:“何以见得?” 容汐珞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你这年纪毕竟也不是空长的,神思妙算在我之上,如果你真的想刻意隐瞒我什么,我只怕是发现不了的。” 若无忧道:“我权当小郡主是在夸我了,不过小郡主也实在是谦虚了,从前我倒是十分有把握可以隐瞒小郡主任何事,现在却不敢说了。” 容汐珞呵呵笑道:“那我也当阁下是在夸我了!” 若无忧道:“小郡主的才智和棋艺在下都是佩服的,这次张家的事如果不是小郡主觉察有异,又如何牵引出襄王呢?” 容汐珞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在想,朱德圭那个心腹与崔家也有牵扯,也就说明连崔家也是支持襄王的,怪不得那崔钊下狱了,他的产业倒是半点没受到影响,看来是其中也有襄王的利益。” 若无忧点头道:“崔家应当是借着生意往来来帮助襄王和班图旧部联络的,瑞王殿下回城之前,曾遭遇了好几拨刺杀,也是班图旧部所为。” 容汐珞略吃一惊,道:“那应当也是襄王的意思了,真是襄王要杀我?!可是为什么?他和我们容家有何仇怨?” 若无忧道:“也说不定是崔家对你们容家有怨呢,所以自作主张?” 容汐珞“呵”了一声,道:“那他们家的脸皮还真是厚比城墙啊!不过……有一点很是奇怪。” 若无忧道:“小郡主请说。” 容汐珞抬起精致的面容,向若无忧道:“襄王一向谨慎,这么多年来给朝中众人的印象一向是温和有礼,却为何一定要对一个明面上如此不受宠的皇弟痛下杀手?宁王与他相争多年,也是实力雄厚的,可也未见他有如此明显的敌意,这次逼迫程家也是这么急不可耐,实在太过冒险了,一点不像他!倒像是……一副急迫又慌乱之下的作为。” 她一脸认真,又十分狐疑的道:“你们殿下到底做过什么,以至于让襄王……如此惧怕?” 若无忧的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散发出鬼魅般的光泽,那藏在面具背后的双眼此刻精光汇聚,却笑意更浓。 “这一点,我们殿下也是倍感莫名呢!” 真是鬼扯! 容汐珞翻了个白眼,知道他不打算说,也就不打算继续好奇了。 她不咸不淡的道:“只是不知道,阁下这面具,什么时候能摘下来。” 第十六章 悦光荫将军归来(1) 程府的前厅内,静的可怕,程老爷坐在正中,眼睛时不时看向陈滢滢,每看一眼,眉心的褶皱就加重一分。 仍旧没有一个人说话,但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陈滢滢坐在程越的外侧,藏在袖子下的手暗暗发抖。 程越瞧着陈滢滢,还是不忍心,忍不住道:“父亲……” “住嘴!”程老爷喝了一声,程越怯怯的闭上了嘴,不敢再抬头。 程老爷叹息一声,吩咐道:“来人!先把五小姐送回房去。”程敏慢慢起身,也想要说话,程老爷却摆了摆手,道:“你是姑娘家,吓到你不好,回去睡吧。” 程敏看了一眼陈滢滢,也不敢违拗程父亲的意思,于是欠了欠身,跟着丫鬟自回房去了。 又安静了。 陈滢滢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一颗心狂跳不止。 就在刚刚,她的心腹皆被容汐珞派来的人叫去了,名曰“长长教训”,实际上却是参观王妈妈的死状! 那声声惨叫直叫的人灵魂出窍,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看见了何等惨烈的一幕! 门帘忽然被掀起,陈滢滢浑身一个哆嗦,看向了来人。 墨泽一脸纠结的进了屋,盯着右边的袖子小声骂了一句什么。 原来他右手的袖口处,湿了一大摊,而且不仅仅是袖口,还有右侧的衣角。因为他的衣服本就是黑色的,所以即使湿了,也只是看上去颜色更深了。 可墨泽神色却难能一见的显出几分不悦,甚至于流露出丝丝戾气。 “大少夫人。”墨泽抬头没理会其他人,而是直接向陈滢滢道:“可否借帕子一用?” “啊?”陈滢滢被叫后又是一颤,哆嗦着手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多谢。”墨泽又露出笑脸来,仿佛刚才的表情从未出现过。 墨泽左手用那嫩粉色的帕子直接按在右边的袖口,然后用力一攥,衣服上的水瞬间便渗到了帕子上。 竟是红色的!!! 陈滢滢这才惊觉他衣服上湿的那摊居然是血!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墨泽挑眉看了一眼手上已经完全变成了“鲜红”的帕子,怂了下肩叹了口气,又把帕子递了回去,道:“还你。” 陈滢滢哪里敢接?! 她如避蛇蝎般身体向后倾了倾,惊恐的摇了摇头。但是墨泽还是一动不动的保持着递手帕给她的姿势,笑容更甚。 “还你。” 陈滢滢倒吸一口气,她总觉得墨泽的笑容,实在是有些诡异。她只能听话的伸出手,但也只敢捏起那帕子的小小一角,接过帕子后,她的手抖的如同筛子,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墨泽却笑眯眯的不知从哪又拿出一个小麻布袋来,在陈滢滢面前晃了晃。 那乳白色的麻布袋还渗着血,在袋子的底侧正慢慢汇集,几乎就要滴落下来,滴在陈滢滢的身上! 陈滢滢终于顾不得形象的尖叫起来,整个人恨不得缩在凳子里,声音尖锐:“啊——啊——什么东西?!快拿开!啊——!!!” 墨泽眼中的笑意不减,而刚刚那股戾气似乎又回来了,他虚了虚眼睛,道:“这是……王妈妈的舌头啊~” 闻言那陈滢滢睁大了眼睛,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却忽然有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惊慌失措,楚楚可怜。 程越坐的最近,似乎都能闻到那布袋传过来的血腥味儿,他用力咽了咽唾沫,默默的向另一边挪了挪。程老爷则闭上了眼睛,程朔倒还算淡定,侧头看了一眼程珏。 只见程珏的眉毛都搅在了一起,十分接受不了的样子,却在极力忍耐。 程朔心下叹息,又看向了陈滢滢一边。 墨泽哼笑了一声,道:“郡主吩咐过,不会要你的性命,毕竟您也算是半个程家人,您的弟弟已经被放出来了,您的父亲也已被官复原职,还请放心,不过……”他将手里的麻布袋向前一递,道:“大少夫人不敬婆母,也该受些教训才是。从今日起,这王妈妈的舌头就交由少夫人保管,请您务必要时时警醒,日日玄心,而我会常来查验,倘若知道您将此物丢弃,亦或是日后您对周夫人再有半分不敬,那王妈妈的下场,就是您的前车之鉴!还望谨记。” 陈滢滢泪眼婆娑,瞪着那血淋淋的布袋,只觉得呼吸困难,直直的挺着后背,昏了过去。 墨泽挑了挑眉,还以为她多大的胆子,也不过如此! 他转而递给了早瘫在地上的陈滢滢的丫鬟,道:“那你替她收着吧,等她醒了以后给她就是。” 那丫鬟双手颤抖着接过,面容十分挣扎,终是忍不住把头一偏,干呕起来。 墨泽这才抬眼向程老爷规矩的抱拳道:“郡主吩咐的就都了了,墨泽这就告退。”说罢微微一揖。 “等……等等。” 墨泽挑眉,见说话的人,正是程珏。 程珏皱着眉,温润的面庞此刻满是愁容,他瞥了一眼陈滢滢的方向,才道:“最近郡主是都在忙着这件事吗?为何……” 为何她什么都不说呢? 墨泽转向程珏,道:“郡主一直在查当初要杀她的人究竟是谁,只是无意间得知此事,便慌忙赶来相助,三公子在怀疑什么呢?” 程珏心中一震,怀疑? 墨泽的脸上始终挂着明媚的笑,而此刻在程珏看来,这笑容却格外刺眼。 “难道不是吗?从京兆府通判朱德圭来程府找麻烦那一日起,又或许更早,郡主哪一次不是竭力的在为程家说话?哪一次不是尽心为程家的利益谋划?就因为周夫人对她伸出过援助之手,所以郡主才有了今日的不遗余力,就算这当中有些许隐瞒,最终郡主都只会回馈给你们更多,墨泽不明白,三公子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墨泽笑着“叹”息,道:“郡主一向护短儿,所以不管她隐瞒了什么,公子只需要知道,她不会做出对程家不利的事,这就够了,有何必要一定要追根究底呢?” 程珏惊立当场,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第十六章 悦光荫将军归来(2) 程朔和程老爷此时只觉得脸上发热,不知为何,墨泽这一番话,竟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羞愧。 是啊,她是郡主,就算是救命之恩,她也没必要做这么多,她身份尊贵,就算什么都不做,旁人谁又敢说什么?更何况她还在程府做了月余的丫鬟啊! 而现实是,单单扶持程朔这一样,她从头开始就已经为程家计划好了,再到后来朱德圭一事,程敏失踪一事,即便现在她跟程珏早已分道扬镳,但程家出事,她还是不计前嫌亲身前来,否则那襄王如何罢休?此局又如何善了? 若真要计较,程家又有什么资格? 这样想来,墨泽身为嘉宁郡主身边最亲近的属下,今天这些话,已经很客气了。 然而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举止仍甚有分寸。 程朔早听过这位护卫的大名,喜怒不显于形,杀人时亦弯眉笑眸,性情乖戾,行举无羁。 他能面对程老爷等人时规矩有礼,自然是因为嘉宁郡主容汐珞的缘故。 程朔起身对墨泽抱拳道:“墨泽兄弟误会了,我们并非是怀疑,正好相反,我们记得郡主为我们程家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日后若郡主有需要,也能分担一二罢了。” 墨泽笑呵呵的回礼道:“我只是护卫,程二公子不需要这样客气,况且你不必紧张,郡主既然看重程家,墨泽自然不会造次。” 自己的忌惮竟然被轻易看穿和挑明,程朔不免有些尴尬,也不由得心惊,这样的人竟能对嘉宁郡主忠心至此,究竟因为什么? 程珏也站起身来,对墨泽抱拳道:“墨泽兄弟今日所言十分有理,程珏……有愧。” 墨泽微笑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而后几日,程府大少夫人陈滢滢一病数日,每每夜半惊醒,便会惊骇的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程越为其请了一波又一波的大夫,才终于将她治好,从那以后,她便如同换了一个人,行为举止都变得十分克己守礼,对周夫人更是小心恭顺,俨然一副娴淑孝顺的模样。 已是人间四月,飞絮漫天,春意阑珊。 安阳城外,一队铁蹄军甲缓缓行近,身后紧跟着一行马车与仆从,队伍浩浩荡荡的扬起一阵飞尘。 城门大开,城内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被禁军组成的警戒阻隔开来,却仍是人头攒动,兴奋的互相交谈与欢呼。 因为大将军容澜回城了。 容澜,容青长子,受封二品镇国上将军兼陵川总督,承袭容家永璋侯爵位,容汐珞一母同出的兄长。 容汐珞和墨家兄弟站在禁军外围,而与她一同迎接容澜的,还有燕帝身边的赵福赵公公。 远远的眺望到容澜在马上的身影,容汐珞便喜笑颜开的随时准备冲上前去。 容澜身长八尺,胸脯横阔,身穿秘银铠甲,银色披风随风而动,五官棱角分明,剑眉入鬓,目光锋利而冷傲,凛凛身躯雄姿英发,自有一股雄浑天地的气势。 队伍向前挺进,终至眼前,容汐珞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喜悦,跑上前去。 “哥——!!!” 容澜原本冰冷的面容上眉目舒展,现出笑容,他翻身下马,轻松的便把容汐珞整个人抱起,转了半圈。 容汐珞搂着容澜的脖子,扑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将他的脸瞧了个仔细。 容澜温声道:“好啦,快松开。不成体统!” 容汐珞笑嘻嘻的松了手,向容澜身后刚刚下马的黎灏和杨茂道:“黎叔,杨叔!” 二人俱是笑呵呵的应了,黎灏道:“咱们小郡主长成大姑娘啦!” 容汐珞腼腆的低眉一笑,容澜此时向赵福抱拳道:“竟劳烦赵公公亲自相迎。” 赵福手中的拂尘一扫,笑道:“大将军哪里的话?大将军劳苦功高,陛下一直惦念的很啊,如今归城,陛下特命我来此相迎,并让我告诉大将军不必着急,务必安顿好后进宫便可,今晚已在朝霞殿备好宴席,大将军带上夫人和郡主,就权当是家宴,为大将军接风洗尘!” 容澜面色肃然,闻言朝着城内皇宫的方向行礼高声道:“多谢陛下!” 赵福偏身,笑着点头。 容汐珞上前抓着容澜的手臂,道:“哎呀,好了哥,嫂子呢?”说罢便向队伍后边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车后方的马车车帘正被微微挑起一角,于是兴奋的跳起来正要冲过去,却被容澜一把拽了回来。 “多大了还皮猴子一样!在外面也不知道注意点,先回府!”容澜语气虽是责备,但眼睛里却含着温柔的笑意。 容汐珞撇了撇嘴,不服气的嘀咕道:“这不是想你们了嘛……” 赵福、黎灏等人都笑出了声,容澜也笑着摇摇头,轻轻抚了抚容汐珞的头发,这才朝她身后的墨家兄弟看去。 墨深和墨泽上前,向容澜颔首抱拳道:“大公子。” 容澜点头道:“嗯,你们俩辛苦了。”墨深凝眉不语,墨泽也一改往日的笑脸,异常安静,与墨深一样,对容澜十分恭敬。 众人于是一起向城内走去,而众百姓见了容澜尽皆欢呼,大声叫着“容澜将军”、“大将军”,赵福感叹道:“大将军得胜大俞,使我国免于战乱,百姓们都十分感念大将军啊!” 容澜却如有思虑,神情淡漠的道:“赵公公言重了。得胜大俞一事,容澜不敢居功。” 赵福只当容澜是自谦,又笑着说了许多,容澜始终表情严肃,唯有容汐珞知道,容澜的心里只怕难受的很。 因为最后那场胜仗,是瑞王齐昀霖指挥的,而容澜那时犹在昏迷,没有参与一点儿。 本就因此而感到羞愧愤懑的他,还受齐昀霖拜托暂时不要说出此事。不是自己的功劳却硬说是自己的,这对于容澜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实在是让他难受的要命。 直到回了容府,赵福才告辞自行回宫。 容汐珞仍是守在门前,等着队伍中的马车停下,她跑上前去,代替丫鬟站在马车的脚踏边,将马车内的少夫人扶了下来。 这少夫人正是容澜之妻林觅芜,若形之,正可谓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她的眉眼之间柔情绰态,耀如春华,抬手顾盼,有如流光昼暖,春风吹雪。 第十六章 悦光荫将军归来(3) 容汐珞九岁时失去双亲,容澜大她整整十岁,在四年前结识这林家长女林觅芜,两年前守孝期满后迎娶林觅芜为妻,林觅芜性情温柔如水,二人夫妻恩爱,和如琴瑟。 容汐珞挽着她的胳膊,两人都是眉眼带笑。 林觅芜道:“珞珞长高了好些呀,也瘦了不少。” 容汐珞道:“哪有,我在家这段时间,二哥都把我喂胖了好些了。” 林觅芜掩袖而笑。 容汐珞脚步轻快,林觅芜的贴身丫鬟忙提醒道:“郡主殿下,且慢些,夫人不能疾行的!” 容汐珞愣了愣,道:“这是何故?” 林觅芜面色微红,与那丫鬟相视一眼,现出几分羞涩。 容汐珞仍是十分纳闷,眨着大眼睛看着林觅芜。 那丫鬟小声道:“夫人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啦。” 容汐珞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呀?太好啦!我……” 林觅芜忙将一只手放在容汐珞的唇上,道:“噤声!别四处嚷嚷。” 容汐珞连连点头,脸上还是抑制不住笑容,美滋滋的稍微压低了声音道:“没想到我就要当小姑姑了,嘿~”说罢忙双手来搀扶林觅芜,道:“可得小心些。” 林觅芜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没这么娇贵。” 容汐珞又与她说笑一阵,二人进府后安定好诸多事宜,便回屋换过了衣裳,准备进宫。 容汐珞换上一条大摆的烫金飞蝶刺绣马面裙,上身是一件橘粉金丝长衫搭着祥云提花坠珠云肩,足显出少女的娇柔俏皮,亦十分贵气。 林觅芜自是一身一品诰命冠服,一套真红锦罗袄裙,配深青色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端的是端庄秀丽,柔婉而大气。 容澜也换上了大独科葵花圆领官袍,束了玉带,高大挺拔的身材即便是在长袍之下也自有一股顶天立地的风姿,让人望尘莫及。 酉时初刻,三人跟着领路的公公踏进了置办宫宴的朝霞殿。 容沉作为燕帝的殿前副使自立于燕帝身后,在见到几人进殿后便眼前一亮,与容澜和容汐珞无声的对视了一眼,并朝着林觅芜微微颔首。 三人向燕帝行礼过后,便各自归座,容汐珞不动声色的向燕帝的左下方瞧了一眼。 其实在她进殿的同时便注意到,燕帝所设的这场接风宴,还邀请了其他人。 淑妃云婉作为容汐珞几人的姨母坐在燕帝的右边,一身淡紫色宫缎金丝穿花长袍低调而优雅;刑部尚书云僚作为容汐珞几人的舅舅和他的夫人刘氏还有嫡子云追也被安排坐在右侧,云僚穿着金绣锦鸡补子的长袍,领衽却似乎有些松了,腰上束的犀带也明显歪的厉害。 这几位都是自家人,可如今左侧为首的那位为何会坐在这里,就让人想不通了。 他穿着墨蓝色蟒袍,头束金冠,低着眉宇,凤目微敛,皎皎如寒冬之月,丰神绝顶;飘飘如万树飞花,惑人心神。 九皇子——瑞王齐昀霖。 容汐珞不敢多问,只拿眼睛去瞧舅舅云僚,而后者只是挤着一张老脸对着她傻笑。 心里叹了一声,她又抬头去瞧姨母云淑妃,可云淑妃却根本没在看她,而是一脸慈祥的在打量着齐昀霖。 容汐珞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二哥容沉的身上了,她趁着燕帝和大哥寒暄的功夫,把目光又投给了容沉。 容沉则扫了一眼齐昀霖,稍把头偏了偏。 容汐珞明白他在说:不知道,没法说。 这让她很是郁闷。 此时燕帝叫容沉也坐下,并笑道:“都说了权当是自家人的接风宴,这里没有什么君臣,快去坐下吧!” “是。” 容沉应后便上前在容汐珞的身边坐下,燕帝笑容可掬的又与众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 齐昀霖全程几乎不发一言,只静静的跟着举杯,而酒至口中却也是浅尝辄止,动作慢条斯理,颇有一股袅袅孤生竹,独立山中雪的意思。 容汐珞不禁好奇,他这番作派,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 酒过三巡,容澜始终俨着面容,待到燕帝和容沉评论完此次科举的贤才佳作,又和云僚争辩了到底惠州和晋淮哪里的陈酿更香醇之后,容澜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臣有一事,须向陛下言明!” 容汐珞抬头望去,见燕帝的身子一耸,伸出手朝容澜指了指,道:“唉,你说说你这个性子,何事如此着急就非要现在说吗?” 容澜目光在齐昀霖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向燕帝抱拳道:“微臣失礼了。” 燕帝的面色和煦,笑着摇了摇头。云僚坐在容澜的对面,他抻了一下袖子,“哈哈”笑道:“要我说呀,澜儿这孩子,陛下您要是不让他说,恐怕今儿这顿饭,他是没心思吃喽~” 容澜有些赧然,林觅芜和容汐珞皆是掩袖失笑,燕帝挤了挤眉毛,苦笑了一下道:“罢了罢了,何事?” 容澜面上现出了难色,抱拳的姿势停在空中,却没有说话。 云淑妃忽然笑道:“既然是陛下有事情需要商议,不如我们女眷就避一避吧。我也好久没和嫂夫人说一说体己话了,觅芜也是好久没见了呢!” 燕帝眉目一展,道:“嗯~那你们回去说话,就让霖儿陪着珞珞四处逛逛吧,朕昨日瞧着御花园的桃花倒是开的正好。” 容汐珞:“?” 这也同时惊到了容澜,他确实是急着想要向陛下言明真相,但陛下的这个安排实在有些突然。 毕竟容汐珞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及笄了,这种时候让她和皇子单独逛花园? 这什么章程??? “陛下……” 没容他说话,燕帝便向齐昀霖道:“霖儿,可需好好看顾好你珞妹妹!” 燕帝的脸上仍挂着笑,云淑妃竟也没有任何惊讶,甚至还好像十分赞同的样子,朝着容汐珞微笑着点头。 容汐珞嘴角抽筋,跟这个千年雪山逛花园? “额……陛……” 容汐珞的话也还未出口,只听那千年雪山齐昀霖波澜不惊的道:“是,父皇。” 容汐珞:“???” 第十六章 悦光荫将军归来(4) 桃花满陌,柳絮纷纷,夕阳的红光洒满整个安阳,粉嫩的桃花在落辉的映衬下更显娇媚,晚风轻拂,便能吹的落红簌簌,静谧而绝美,非言语可叹其状。 然而此时的容汐珞走在铺满桃花的石子路上,内心实在是忐忑。 尴尬。 太尴尬了! 只因燕帝的心思摆的未免太明显了! 近来流出传言,瑞王妃久缠病榻,只怕不久于人世。她当初嫁得如此俊俏的夫君还没多久,便被迫守了两年的活寡,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夫君荣归又加封亲王,她却一病不起了。 不得不说这瑞王妃实在是没有享福的命。 那么问题来了,现瑞王妃之位即将腾出,而嘉宁郡主容汐珞却很快要及笄,正当妙龄。 鬼也知道燕帝在打什么主意! 容汐珞闷闷的叹了口气,悄悄瞄了一眼齐昀霖。 这个人幼时起就是一个藏在角落的皇子,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当时最富盛宠的雨妃之子,且相貌出众,旁人只怕很难注意到他。自容汐珞进宫起,和他对话超过三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让燕帝如此青睐? 齐昀霖目不斜视,脚步却与容汐珞出奇的一致。 “听说,珞妹妹不喜欢称我是瑞王,只喜欢叫九殿下。” 容汐珞脚步一栽。 这个若无忧,居然连这种事也要报告?! “殿下哪儿听来的,嘉宁岂是如此无礼之人?” “是吗。”齐昀霖的语气云淡风轻,依旧瞧不出喜怒。 心里已然不晓得问候了若无忧多少遍,容汐珞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容,道:“当然了。” 齐昀霖的嘴角似乎牵了一下,很快又消匿了,容汐珞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似乎是觉得气氛再沉默下去又会尬尴,她轻咳了一声,道:“瑞王殿下是被陛下特意传召过来的吗?” 齐昀霖“嗯”了一声。 容汐珞又道:“那看来除了姨母之外,我们一家都被蒙在鼓里了。” 什么接风宴,相亲宴还差不多! 燕帝和齐昀霖两个人只怕是摸准了容澜的个性,本来他就对隐瞒齐昀霖在陵川一战有功之事心怀不安,今日宴席上见齐昀霖在场,更加备受煎熬只恨不能立刻告诉燕帝,如此,燕帝便借机顺水推舟,为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也难怪云淑妃全程看齐昀霖的表情那么奇怪,显然是知情的,才和燕帝配合的那么默契。 齐昀霖停下脚步,道:“现在不是都知道了吗?” 容汐珞:“?” 真是主仆俩一个样!连噎人的气质都那么像! 容汐珞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殿下已然有了陛下的支持,又为何一定要拉我们容家下党争这趟浑水呢?” 齐昀霖道:“珞妹妹如此聪慧,又岂不知父皇是在托付容家?” 容汐珞闻言微微一怔。齐昀霖微微垂目,接着道:“秦家如今权势膨胀,秦贵妃又在后宫大权独揽,四年前秦贵妃之女含霜公主嫁入北渊后刚一年便诞下嫡子,深受宠爱,若不是冲着这一点,晋王叔父子如何会堂而皇之的支持六哥呢?” 容汐珞双眉蹙起。是了,北渊对燕国称臣,一直是燕国最强大的外援,两族交好,和亲是传统,当初秦贵妃狠心嫁女,看来也是打定了主意有北渊王做女婿,自然会对她的儿子宁王齐昀易有所助益。再加上秦贵妃父亲陈国公的兵部与户部双尚书之位,手握一定的兵权与财权,皆乃国之命脉。 而齐昀霖一边,若氏一族的情报再多,毕竟无关实权,亦不能影响朝局。 雨氏一族的支持再足,与北渊的实力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若要与之抗衡,放眼整个燕国,当真就只有容家了。 思及此处,容汐珞道:“可毕竟殿下你才是陛下心中最终的人选,又何必……” 齐昀霖抬眸望向她。 容汐珞忽然又想到,他和陛下应当是一早就对秦家深为忌惮,否则何必要一直掩藏锋芒?又何必要抛出一个襄王在朝上与齐昀易分庭抗礼? 可想的越明白,她的眉心就蹙的越紧。 齐昀霖轻轻叹了一声,道:“我明白珞妹妹对秦贵妃的感情颇深,毕竟她是你母亲的密友。我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今日这场宴席若是让珞妹妹有了不愉快,那我向妹妹道声抱歉。如果你不愿意,我和父皇不会强求。” 还真是潇洒直白。 容汐珞看着齐昀霖那双动人心魄的双眸散发着的真挚和平静,一时有些语塞。 齐昀霖倒是体贴的抬脚走在了容汐珞的前面,不再多言。 容汐珞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二人的脚步都放的极慢,虽不再说话,但已然一扫方才尴尬的氛围,只是安静的走完这条桃花纷乱的石路,容汐珞内心便如同这纷纷扬扬的花瓣一般千头万绪,眼前景致,竟一点都未落进眼里。 直到有宫人来寻,禀明容澜等人已回完陛下,如今正在宫门口等待,容汐珞才施施行礼与齐昀霖告辞,与那宫人同出了花园,自与兄长等人会合。 齐昀霖淡淡颔首,直到望着容汐珞的身影被花影隐去,才慢慢的侧过头,道了一句:“出来吧。” 只见花园深处,那夕阳照不到的灌木之后闪出一道身影,正是路渊。 他对着齐昀霖抱拳道:“殿下。” 齐昀霖没有看他,目光仍落在眼前这片花树之后,只是他的眼神渐渐的,徒然升起一股玩味的笑意,那双凤眸顿时生动起来,一改方才沉静如水的淡漠,变得阴柔诡媚,唇角轻勾,全然是一副谋算得意,倒像换了一个人。 “路渊,本王这胡说八道的能力还真是修炼的炉火纯青。” 路渊的头低了低,虽然内心十分认同,但面上仍是说道:“一切都在殿下的掌控。” 齐昀霖的眸底盈满了笑意,将手伸进袍袖内,取出了一样东西。 一只散发着银白色的光晕,雕刻精美花纹的面具。 他将面具对着已经落尽的余晖,歪了歪头,道:“还不够呢。” 第十七章 欲破乱局引杀机(1) 容汐珞回府后得知,不仅容澜告知了陛下陵川一战的经过,舅舅云僚也禀告了怀疑是班图旧部与崔家联合了襄王一同谋害容家一事,只是目前证据仍有不足,譬如陵川山叠图的泄露。大多支持襄王的朝臣皆是文臣言官,并没有掌握军事的门下,更别说能掌握这样这样的机密要图甚至于指导大俞铁成军行困军之计了。 “可是要杀我的确实是班图旧部,而让大哥中毒一事必然也有他们的参与,既然他们与襄王……”容汐珞话未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蛾眉深锁。 容沉道:“怎么了?” 容汐珞摇了摇头,用手扶上眉心。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论,但又觉得说不通,不禁陷入了自我否定当中。 难道是襄王与人结盟了?可是能掌握军事的几方势力中,七皇子齐昀海常年在外驻守,出卖大燕不可能是他做的出来的;申国公府簪缨世家,与容家亦是世交,自然也不会是他们。 那就只剩下秦家了。 可在容汐珞的记忆中,秦贵妃对她关怀备至,与母亲谊切苔岑,情如姐妹,况且就算她如今为了儿子的皇位不顾一切,但宁王与襄王同为储君的竞争者,又怎么可能合作? 当真是一团乱麻,让人头疼的很。 容汐珞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天他看似玩笑的一句禅语,却似乎意有所指。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他究竟想说什么? 容汐珞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于是打定主意还是要找机会亲自问问他才好。 容沉和容澜亦是低眉沉思,兄妹三人沉吟了半晌,容沉轻吐一口气,道:“咱们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如今抓住那些班图的旧部余孽要紧,否则咱们再怎么设想也是枉然。” 容澜点了点头,可脸上的愁云始终未散。 需要烦恼的事情又岂只这一件? 今天宴席上燕帝显然是要撮合容汐珞和齐昀霖。可他已有正妃,难道竟是让宝贝妹妹等他这王妃死后再去给他做续弦? 容沉也和容澜想到了一处,他看着容汐珞小心的问道:“珞儿,瑞王殿下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容汐珞微微点了点头,道:“他说秦家势力膨胀,而陛下这是在托付咱们容家。” 容澜俨然道:“托付?” 容汐珞道:“嗯,想来陛下帮他隐藏锋芒,应当也是忌惮秦家的缘故。” 容沉道:“意思就是我们必须要听命了?” 容汐珞扯了一下袖子,道:“不过……他倒是说不愿强迫我,如果我不愿意,他和陛下不会强求。” 闻言二人都是一愣。 容澜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容沉则想了想,轻声道:“原来如此。”他看着容汐珞,叹了口气。 容澜正色道:“珞儿,咱们容家深受皇恩,如今陛下和瑞王殿下没有强求于你虽是万幸,但是你要明白,这已经是给足了你和咱们容家的颜面,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那就替自己好好想想,趁着你大哥现在还能为你做主,早些打算起来才是。” 容汐珞点头,容沉又道:“说起来,以往我和这个瑞王殿下倒还真没什么交集,也不大了解,不知大哥对他印象如何?” 容澜道:“在陵川的时候倒是与他相谈过一次,确有真才实学,不过杨叔觉得他心思太深,我只怕他对珞儿只有算计。” 容沉赞同道:“大哥的顾虑没错,况且很快就要到你的生辰了,太后娘娘之前还说要在宫里为你操办,若是陛下届时请太后提出此事,只怕你会不好收场。” 容汐珞浅笑道:“我明白,哥哥放心。” 容沉看着容汐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你有分寸就好。”随即他又转向容澜,笑道:“陛下此番举动只怕很快就会传遍各个府邸,看来有些人今晚要睡不着了。” 容澜听后微低眉宇,淡淡一笑。翌日以后,容府忽然收到宫中贵妃的请帖:春景脉脉,不可辜负,念及吾爱嘉宁,今邀安阳众子弟明日于秦家马场,马球赛之,以争前筹,博为吾爱一笑,今岁无忧。 林觅芜在容汐珞的手中接过请帖,瞧后也不禁叹道:“瞧瞧,我们珞儿这是多大的面子,贵妃娘娘这是专门要为你办的马球会呢!” 容汐珞笑而不语,而是看着那大红的绣锦信笺微微出神…… 春风微拂,这一日的阳光十分耀眼,容汐珞下了马车后,在容澜夫妇和容沉之后进入了秦家的马场。 秦家财力雄厚,整个马场绿草横被,其宽阔广域仅次于皇家马场,四周搭设的凉棚足有数十座,赛场三面垒有矮墙,其中立着两个彩结小球门,一侧的架子上插着双色彩旗,正随风鼓动着,架子下方一张长长的桌案,铺着红绸,桌上摆着器物和摆件,来作为今日马球赛胜者的彩头。场外停着数架马车,容汐珞远远的便认出了其中的几架正是程府的。 “敏姐姐,二公子,三公子。” 容汐珞落落大方的微微颔首,程朔忙回礼道:“见过郡主。” 程珏微怔了一瞬,也随即见礼。 程敏的手被容汐珞牵着,便只是含笑着和她对望。 容汐珞身后跟着紫鸢和墨家兄弟,墨泽眼尖的捕捉到了同样刚刚进来的梁言,便朝他摆了摆手,道:“你好啊梁公子!” 梁言走过来,对上了墨泽笑眯眯的眼眸,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自然的呵呵笑了几声,朝着容汐珞拱了拱手。 容汐珞道:“我记得梁公子上次还说要教我打马球,今日不必拘束,先让我一睹梁公子的球技如何?” 梁言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行人于是同向凉棚的方向走去。 容汐珞走在前面,墨泽在侧忽然笑道:“今天来的人还真是不少,郡主你瞧,连几位殿下也全都到齐了。” 果然,在正中的凉棚之内,襄王齐朝晟坐在小几案旁,正眯眼笑着听十二皇子齐如朗手舞足蹈的讲述着什么;宁王齐昀易和晋王世子齐冉坐在一处,时不时会拿不善的目光斜睨一眼另一侧正悠闲饮茶的瑞王齐昀霖;其他几位皇子也都围坐在一边,谈笑欣然自得。 第十七章 欲破乱局引杀机(2) 容汐珞扫过一眼,没有说话。墨泽“嗳”了一声,道:“这才两日的功夫啊,就已经满安阳城都是郡主的流言了。” 程敏道:“什么流言啊?” 墨泽道:“咦?敏小姐不知道?不应该吧,梁公子不是一向通晓这种消息的吗,他没告诉你?” 程敏疑惑的看向梁言,梁言飞快的瞄了一眼程珏,向程敏卖力的笑了笑,十分牵强。 墨泽捕捉到程珏的面色不佳,于是不动声色的向容汐珞笑道:“不过我倒是有一点疑惑。” 容汐珞有些心不在焉道:“什么?” 墨泽道:“这瑞王殿下可是有王妃的,就算是缠绵病榻,可毕竟还没薨呐。陛下这么着急要点鸳鸯谱,万一人家病好了怎么办?我听说瑞王妃患的,不过是寻常的隐疾吧。” 容汐珞神色淡然,道:“上位者欲谋权,必定要用些手段,有些牺牲在所难免,她是否真的患了顽疾,是否真的命不久矣,又有什么要紧。” “郡主是说……” 容汐珞与墨泽对视一眼,后者低头笑道:“原来是这样……” 身后几人默默跟在后面,已然将二人的对话都听进了耳中,程珏看着容汐珞的背影,仍是有些震惊。 程敏虽未全然听懂,却也猜到了几分,知道此时不是打听的时候,于是悄悄去看程珏的脸,心底哀叹了一声。 马场上的众人先是注意到了容澜夫妇和容沉的到来,纷纷上前搭话,容澜只是点头致意,容沉倒是微笑着浅谈了几句,便和容澜坐在了左侧的一间凉棚内。 女眷皆在右侧,棚下的月白细纱被风撩动着,数位平日里盛装长袖的小姐们此时都换上了窄袖锦袍,登了皂靴,万缕青丝束成了简洁的发髻,甚至已然戴好了软巾和毡帽,只等着开场了。 “珞珞,怎么才来啊!” 十二皇子齐如朗小跑着直奔容汐珞而来,墨家兄弟向其颔首,程珏程朔等也连忙施礼。 齐如朗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容汐珞笑道:“来的早了又有什么用?这不是还没开始吗。” 宁王齐昀易在齐如朗身后的步子有些犹豫,但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 容汐珞款款的欠了欠身。 “宁王殿下。” 齐昀易笑了笑,抬手示意免礼。 齐如朗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移动了几遍,这才笑道:“头局是金家兄妹和陈家的几个,先不瞧也没什么,你快些去后面换了长袍吧。” 容汐珞歪头看了一眼场上的红桌,不屑道:“要是没有好彩头,我可不上场!” 程朔和程珏不禁对视了一眼。 齐如朗眨眨眼,不但没恼,反而哈哈笑道:“那你想要什么彩头呢?” 容汐珞还没说话,只听一人道:“珞妹妹的眼光这么高,能看上的彩头只怕有限吧!” 众人回头,只见晋王世子齐冉和其他几个世家公子也走了过来,齐冉身着浅蓝色银纹锦袍,颜如渥丹,十分清新俊逸,他嘴角噙着笑,出尘的气度几乎盖过了身为皇子的齐如朗。 整个燕国无人不晓,当今陛下手足虽多,但九岁受封太子的燕帝并非嫡子却独立钓鱼台,不免受众兄弟妒忌,于是在他初登帝位时便遭遇了举国动荡七王之乱!而晋王几乎是唯一一个站在燕帝一边的亲王,故而才成就了如今的宠信与地位。 而晋王父子如今,支持六皇子齐昀易。 容汐珞的目光不由得扫过远处仍自饮自娱的齐昀霖,不着痕迹的笑道:“冉哥哥一手好球技,我见你连衣服都换上了,自然是要找个借口避开锋芒的,何必要戳穿我呢。” 听容汐珞说完,齐冉和齐昀易几个便都笑了,齐如朗道:“得了吧,你我们还不知道吗?今儿你是逃不了的!” 容汐珞笑着应了,于是带着程敏与众人分别,回到马车上换上了便于骑马的衣服。 “金兄,刚刚和郡主一起进场的姑娘是哪家的闺秀啊?怎么从前没见过?” 马球会开局的正是靖昌伯爵府金家的公子与南襄子爵府陈家的公子带头。陈家公子催着马,一脸痞笑的和金家公子讨论起来。 金家公子“哎”了一声,表情十分轻蔑,道:“就是程家的一个庶女罢了。” “程家?那个一府双举的程家吗?” 金家公子随意的“嗯”了一声,道:“怎么?陈兄有兴趣?” 陈家公子笑意轻浮,轻轻“嘶”了一声,叹道:“模样倒是不错,只是可惜了,是个庶出。” 金家公子赞同的低低笑了一声,突然眼前一亮,手运球杆,将前方另一位公子走漏的球截住,调转了马的方向,把前来追球的几人远远的甩开。 陈家公子喝彩一声,紧随其后。 迎面又迎来欲截球者,金家公子回头朝陈家公子一点头,将球传给了陈家公子。那陈家公子抡圆了球杆,直接将马球击飞了出去! 马球在空中划过,眼看着即将就要准确无误的进入挂着彩结的球门,二人皆露出得意的笑容。 人群中忽然纷纷发出“唔~”的声音,而两人的笑容也逐渐僵在了脸上。 只见一位身形俊伟的男子不知何时骑马立在了球门之前,单手握杆轻松的一击,便将马球打回了陈家公子的马下! 容沉微微一笑,道:“我来奉陪二位,如何?” 当容汐珞和程敏换好衣服回到马场上,便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只见容沉一袭皂色长袍,一脸严峻的将金、陈两家的公子在马场上遛的死去活来。 墨泽抱着双臂立在凉棚之外,看热闹看的十分认真。 容汐珞问道:“二哥难得这么有兴致,只是脸色不大对,怎么回事?” 墨泽笑道:“没什么,二公子在替程家出气呢。” 容汐珞眉心一蹙,道:“什么?”,墨泽回过头看了一眼容汐珞的身后,又看向容汐珞,然后耸了一下肩。 容汐珞何许人也,立刻便明白过来墨泽是意指这和她身后的程敏有关,又想到那金家和陈家的公子是个什么德行,就已全然领会。 她侧头去看程敏,见她竟是完全没听见自己和墨泽的对话,一双眼睛全在马场上正瞧的入迷,嘴角也慢慢浮出了笑意。 容汐珞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和新奇。 二哥容沉…… 和程敏??? 第十七章 欲破乱局引杀机(3) 待程敏回过头时,便正好对上了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容汐珞。 她不免有些迥然,强装镇定的笑道:“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容汐珞歪了歪头,笑得更甚了,上前一把挎住她的胳膊,道:“敏姐姐,你还真是会给我惊喜啊!” “这……这是何意?” 容汐珞又“咯咯”的笑了几声,才拉着程敏到凉棚内坐下。 容沉年纪轻轻便能稳坐殿前副统领之位,且武功高强,在整个燕国除了大哥容澜这个天生怪力之外鲜有敌手,加之面容英俊又生的一双带有几分异域之情的双眸,实在是让所有怀春少女心动的对象。 故而容沉一上场,便引得一片侧目。 直到容汐珞进了凉棚,许多贵族夫人小姐们才纷纷起身,而容汐珞只与其中几位国公夫人谈笑了两句,对那些有意攀谈的小姐们只是淡淡的笑笑,眼睛始终还是盯着场上。 很快,容沉毫无悬念的赢到了这场马球会开场的彩头:一把美人图折扇,然而他拿到扇子后,随手便扔给了随行的小厮。 林觅芜坐在容汐珞旁边,也早就瞧出了些许端倪,于是对程敏笑道:“程家妹妹一会儿和珞儿一起上场吧,我听说这第二场的彩头,是一对儿飞仙阁的玉如意呢。” 容汐珞微微动容道:“是谁这么大手笔?” 林觅芜笑着摇头表示不知,容汐珞于是站起身来,向外面的小厮道:“去牵两匹马来!” 齐冉和齐如朗这边听过马球会的仲裁报过了彩头之后,也分别起身,许多世家公子见他们二人参局也纷纷加入,很快组成了数十人的队伍,齐如朗笑得十分快意爽朗,高声道:“来来来!人再多些才好,只怕你们全加起来,也不是我们俩的对手!” 闻言齐朝晟和齐昀易等一众皇子均是摇头失笑。 齐朝晟温声道:“十二,你还是谦顺些为好。” 齐昀易笑罢也抬头正欲说什么,却瞬间瞧见了从远处而来的容汐珞和程敏,便立时怔住了。 只见容汐珞扎上了软巾,身穿一袭大红绣桃花纹的窄袖锦袍,腰系镶着珍珠的白色飘带,脚蹬暗底的朝天长靴,明艳的红衬得她娇媚玲珑,马球的装束又平添了些许英气与俏皮,她手牵一匹雪白的良驹,笑容明媚,恍若一幅画卷,美到惊艳了时光,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只是齐昀易未曾察觉,此刻看痴了的,又岂止他一个? 容汐珞笑着走近,对齐如朗道:“朗哥哥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齐如朗笑道:“呦呵!来的正好!去年就是因为冉哥哥不在才便宜了你,今年这对儿玉如意你休想拿走!” 容汐珞甩着长杆,道:“那就试试喽,没瞧见我也是有帮手的吗?” 齐如朗知道她说的帮手是指她身旁的程敏,便笑道:“好!”,于是和齐冉相视一笑,翻身上了马。 本来打算一战的其他公子们见嘉宁郡主来对战,遂都退了出来,只因深知她与晋王世子齐冉皆是马球高手,都等着看这场精彩的比试。 开赛之后,容汐珞与程敏配合默契,程敏爽利的挥着球杖率先击球进门,赢得了一片喝彩。 梁言在凉棚里已然坐不住了,兴奋的站到了棚外观看,并对着程珏大声道:“珏兄你可从来没说过你妹妹居然这么厉害!太不够意思了!” 程珏笑了一下,眼神依旧停留在马场上那一袭红衣少女的身上。 他记得,那日在锦轩园,她也是一身大红与雪白辉映着,正如今天一样,一样的俏丽,一样的娇美。以至于他追出去时,见她如此决绝而潇洒的背影,竟没有勇气出声叫住她。 两度再见,她表现的如此淡然,连一点留恋,一点再见时的尴尬都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 没有,什么都没有…… 大方而坦然,就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 明明喜欢过,他分明在她眼中读到过,可如今她却抽身的干净利落,半点痕迹全无。一个人竟然真的可以放手放的这样彻底吗?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这般收放自如吗? 该说绝情,还是本就情之甚少,绝然无碍呢…… 容汐珞策马如风,笑容烂漫,自程敏击进一球后,她也紧随其后又进一球,两个人二筹暂时领先,然而齐如朗此时拖住了容汐珞,齐冉则催马赶在了程敏之侧,运杖于空中,奔跃而起,人群中顿时爆发阵阵惊叹,只见他转眼间便先于程敏一步将球击进了小门。 梁言几乎跳了起来,激动的喊道:“好!真是好球啊!!!” 容汐珞坐在马上,回头佯怒道:“好什么好,梁言你哪边的?!” 梁言瞬间抿紧了嘴。 齐冉哈哈大笑道:“珞妹妹,依我看你还是再叫人来帮你才是,免得输的太惨!” 容汐珞气一鼓,奋力催马,白马在草地上驰掣如风回电激,白色的马尾甩开,她侧拉缰绳,稍稍转弯时,却明显觉得身下的白马墩了一下。 容汐珞不动声色,扬起手中的球杖,和齐冉并驾齐驱,追赶着地上的马球。 齐冉侧头一笑,运杖的手稍稍用力,趁容汐珞不备,手腕一转,打在了她的球杖上。 容汐珞一惊,球杖已然从手中飞脱出去。 齐冉又是一声得逞的大笑,遂又击一球,两方持平。 容汐珞指着齐冉,笑骂道:“齐冉!你个无赖!” 齐冉将球杖往肩上一扛,笑道:“珞妹妹,早就让你再叫个人来了!现在叫,也是来得及的!” 容沉在场外喊道:“世子爷,你这么欺负我妹妹,难道是当我们容家没人了吗?”齐冉笑着刚要说话,齐如朗却抢先道:“容二哥,你方才已经上过场了,也该给别人些机会才是啊!” 容汐珞叉腰道:“好啊你们俩!要不是我大嫂现在有孕在身,岂容你们二人在这放肆!” 众人皆笑,齐冉侧眸看向众皇子一席,在一个角落停留下来。 他微笑着道:“瑞王殿下!” 容汐珞笑容一滞。 这边,齐朝晟的脸上本来挂着温和的笑容,闻言嘴角一抽,齐昀易的眼神也由温柔转变为敌意,齐齐朝齐昀霖看去。 齐冉道:“早听闻当年雨妃娘娘的马球,是除了已故的皇后娘娘之外打的最好的,花袍夺筹无人可挡。瑞王殿下的球技想必应是雨妃娘娘亲传的吧,来露一手如何?” 人群奇迹般瞬间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齐昀霖。 齐昀霖则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慢慢抬起头来。 午间的阳光正足,他的脸一半在凉棚的阴影中,唯有嘴角和下颚露在阳光之下,他的语气无喜无忧。“好。” 第十七章 欲破乱局引杀机(4) 齐昀霖身穿藤紫色紧袖长袍,上身外搭着青褐色立领比甲,脚蹬蓝底长靴,形乃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上场后,便立刻让众人都看呆了,齐冉似乎原本是想替宁王齐昀易下一下这齐昀霖的脸面,不想却是阴沟里翻了船,碰上了厉害的主儿。 齐如朗更是惊喜道:“九哥原来你打的这么好!什么时候练的?!” 齐冉脸色微变,晓是他球技高超,初时是小觑于齐昀霖的实力才致落后了一筹,反应过来后便认真起来。 容汐珞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齐昀霖,也由最初的不适渐渐进入状态,与他配合起来。意外的,他就好像能猜中容汐珞的招数一般,总是可以提前做出反应相助于她,容汐珞加速,他便在她侧后方应援;齐冉进攻,他便及时替换她来接招。二人交替上阵,竟是十分默契,整个马场都是阵阵高呼。 场外齐昀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火浪翻滚,手上紧握成拳。 齐冉和齐如朗慢慢现出弱势来,眼看着一炷香即将燃尽,却始终是少容汐珞二人一筹。 正当焦灼之时,容汐珞忽觉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倾了一下。 准确的说,不受控制的,是她骑着的白马! 那马突然发起疯来,方才便是猛地一个低头,以至容汐珞的身体才不由自主的向前,如今它更是疯狂的甩头,竟是想将容汐珞甩下来! 场外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席间的容澜、容沉二人立刻发现不对,墨家兄弟也是神色一凛,四人几乎同时从两个方向朝容汐珞奔去! 棚内的林觅芜和程敏也不由得尖叫出声,齐昀易和程珏等人均站起身来,不假思索的奔出凉棚之外。 容汐珞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能上身下压死死抱住白马的脖子,可她的力气毕竟有限,而她此时的位置又正是赛场的中央,倘若一时坚持不住真被甩出去,齐如朗虽骑马但与她距离甚远,和场外的几个人都是根本是来不及接住她的,那时只怕断腿都是轻的。 真是会挑时候!容汐珞心底恨一声,当机立断松开一只手,从发髻间拔下一只金簪,猛地朝白马的脖子扎去! 一声马的长嘶划破长空,白马立起身来,双蹄仰天一踢,容汐珞一手紧抓缰绳,身体几乎要腾空,下一秒,就被白马带着向前冲了出去!!! 齐如朗本来在容汐珞后方,见此情形顿时惊呼道:“珞珞!” 白马横冲直撞,一路狂奔! 此时齐冉也是惊诧万分,和齐如朗一同猛夹马腹紧追而上,无奈那白马发了性,奔袭的速度之快,将他们二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齐如朗焦急万分,猛然间,却见另一匹马从对面奔过来,正是在球门旁边的齐昀霖! 齐昀霖驱策胯下黄骠宝马如驱战马,与容汐珞正是对向而行,此时两匹快马距离越来越近,容汐珞的耳边呼啸着,一颗心狂跳不止,却依旧能看出眼前的情形,只怕唯有齐昀霖是最快能接触到她的了。 越来越近,几乎就在眼前了…… 齐昀霖伸出了一只手来,就在两匹马刚刚相错之时,他朝着容汐珞的方向弯下了身,而容汐珞也猜出了他要做什么,就在他触碰到自己的瞬间,撒开了缰绳。 齐昀霖竟是直接一手揽住容汐珞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带到了自己的身前! 整个过程也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却也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如朗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如今见容汐珞无事,才得以喘了口气。 而那白马直接奔出了马场,自有几个马场上的侍从追出。 容汐珞和齐昀霖共乘一骑,可毕竟马背上空间有限,她只能紧靠着他的胸膛。容汐珞惊魂未定,许久才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如今正坐在齐昀霖身前,而他双手环过自己握着缰绳,动作就好像是从背后抱住她一般。 幸而很快马就停了下来,齐昀霖利落的翻身下马,抬头把手又伸给了容汐珞。 容汐珞看着他平静的双眸,没有多做犹豫,将手递了过去。 齐昀霖一只手牵住她,另一只手仍是揽住她的腰,将她从马上带了下来。 容汐珞在马上奔袭了太久,骤然下马,就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不禁脚下发软。 然而齐昀霖的手臂坚实有力,似乎是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幕,所以在把她从马上带下来后,他并没有立刻松手,此时也就正好稳稳的扶住了她。 容汐珞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多谢殿下。” “嗯,不必。”齐昀霖的眼中看不出丝毫波澜,说完便松开了手,退开了一步。 容澜等人已至眼前,均是关切道:“珞儿,伤到没有?” 容汐珞笑着摇了摇头。 林觅芜上前上下打量了容汐珞一番,见她真的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紧紧攥着容汐珞的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容汐珞感觉她的手心都在冒汗,于是也连忙问道:“嫂子,是不是吓坏你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林觅芜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没事。” 几个马场看马的奴才此刻已经战战兢兢的来到这群贵人的跟前,均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齐如朗不悦道:“怎么回事?” 齐昀易方才的一颗心都悬在容汐珞身上,此刻见她虽然无事,但耳鬓的发丝都垂了下来,头上的软巾也早因着刚刚的颠簸不翼而飞,不禁紧皱了眉头,回身怒喝道:“混账!” 几个奴才顿时吓得跪倒在地,身边的亲随也随之跪倒了一片。 “谁给郡主选的马?” 几个奴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出声。 齐昀易眼神顿时一冷,朝着身边的侍卫道:“全给我拖下去!不说出是谁,就陪着一块儿死吧!” 侍卫们应声上前,拉起了那几个奴才。几个人怛然失色,大呼饶命,齐昀易却只是冷冷的横了他们一眼,不再理会。 容澜和容沉对视了一眼,朝容汐珞看去,程珏也是喉咙一紧,有所期盼的望向她。 然而容汐珞此时目光向下,眸中如同灰茫的夜,晦暗不定,却全然没有要求情的意思…… 第十八章 人初静郡主及笄(1) 是夜,万家灯火相继熄灭,容府的落雨阁内,却依旧是烛光明亮。 容汐珞和衣歪在榻上,身上盖了一条薄丝衾,手中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羹,低着眉,一只手用银匙在碗中慢慢的搅弄着。 少顷,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容汐珞抬眸,将手中的瓷碗放在了一边,道:“进来。” 来的正是墨家兄弟。 墨深单膝跪地,双手递上一只镂空的雕花金簪,沉色道:“这是郡主的金簪,今日是属下失职。” 墨泽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容汐珞,面上也有些惭愧。 容汐珞伸手拿过金簪看了看,正是白天她从发间取下的那一只。 “你先起来,本来也是兵行险招,怪不得你。” 墨泽道:“可是郡主早就料到会有人下手,我哥才特意排查过那匹马,还以为……” 容汐珞道:“没关系,墨深你既然拿到了这个,可查到些什么?” 墨深道:“那匹马在昨夜就已经被下了药,才导致今日发狂。” 容汐珞哼笑了一声,再次示意墨深起来。 墨深略一犹豫,还是听命的站起身来。 墨泽道:“可是这时间未免拿捏的太准了,他们怎么知道郡主何时会上场?” 容汐珞道:“你忘了第二场的彩头是什么了吗?” 二人一惊:“飞仙阁的玉如意!” 容汐珞将金簪举在手里,淡淡的道:“我听说这个彩头之后,便知道他们定然是想让我此时出场了,我所幸就成全了他们。” 墨深蹙眉道:“可是郡主何苦要以身试险?” 容汐珞笑了一下,道:“还有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了,陛下已经流露出扶持瑞王的意思,既然那幕后之人见不得我们容家好,又怎么会让容家去成就瑞王呢?所以今日这场马球会,就是他们动手的最佳,也是最后的时机。” 墨泽若有所思,道:“郡主是想借此引出幕后之人?” 容汐珞点头,道:“他们不想我活着,老这么被人惦记着也是烦的很,倒不如我先遂了他们的意,只要他们出手才会有破绽方便我们追查,这安阳可不比洛平,我怕的是他们不出手。” 墨深道:“可是……” 墨泽的耳朵动了动,忽然道:“有人来了,是二公子。” 果然,很快又响起了叩门声。 墨泽前去开了门,容沉进门后的脸色有些阴沉,声音微含了几分怒意,向容汐珞道:“你简直胡闹!明知是陷阱还硬要跳,但凡有了闪失怎么办?”又转头朝墨家兄弟喝道:“你们俩居然还帮她瞒着!” 二人均是低下了头。 容汐珞含笑道:“他们俩也不知道我在冒险,二哥别怪他们。” 容沉又气又惊:“你还真是有主意啊!亏我还觉得你一向是有分寸的。今日若不是瑞王殿下,只怕后果难料!你怎么能做这种没把握的事?!” 听他提到齐昀霖,容汐珞眸色微动,却是反问道:“二哥是什么时候知道今天的事是个陷阱的?” 容沉沉了一口气,方道:“刚刚宫中传来消息,秦贵妃听闻此事大怒,那匹马还有今日那几个选马的奴才都被处死了。你今日没替那几个奴才说话,不就是不想让人以为你已然对此事生疑了吗?” 容汐珞笑了。 没错,她就是想让别人都知道,自己也同样认为是奴才的失职才导致了这场意外,如此一来,才能让幕后之人松懈,便于自己暗中调查。 她道:“这样他们来不及销毁的证据,才能被我们发现。” 容沉道:“那你们发现什么了?” 容汐珞道:“墨深去看过那匹马,它早在昨晚就已经被下药了,今天才会狂性大发。” 容沉的脑中又重现出马球场上的惊险一幕,顿时又阴了脸。 容汐珞笑道:“二哥~我还是有准备的,这只金簪里面有蒙汗药,就是以防遇到变数。今天如果真到最后一刻,它会停下来的,只是我需要在它身上再坚持一会儿罢了。” 容沉却道:“可你又怎么能保证它倒下的时候不会压到你?!再说了,你就不怕这簪子被人发现吗?” 容汐珞眨眨眼睛,道:“所以我让墨深去替我拿回来了啊。反正他们要是想让发狂的马安静下来,也会给它喂蒙汗药的,自然就没有人发现我也用过了。” 容沉一时语塞,气的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她。 容汐珞笑道:“二哥还说他们俩呢,你不是也在替我瞒着大哥嘛!” 容沉道:“你想的美!我非得告诉大哥不可,要不就没人管的了你了!” 容汐珞嘿嘿一笑,道:“要是二哥不是想替我隐瞒的话,那此时在这的就是大哥了。” 容沉拧着眉,的确被她说中了。 他长出一口气,终究还是拿她没办法。 “那你现在怎么想的,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容汐珞闻言,笑容又逐渐暗淡下来,道:“现在倒是确认了一件事。” 墨泽和墨深都抬起了头。 容沉道:“什么事?” 容汐珞的嘴角只剩下一抹苦笑,只听她道:“要知道今天这么好的下手机会,还有这玉如意的彩头,可都是同一个人提供的,如今就算我再不愿意相信,只怕说此事与她无关,也是不可能的了。” 墨泽和墨深对视了一眼,容沉也黯然的叹了口气。 是啊,今日的马球会是她举办的,美其名曰为了让容汐珞开心,但是能在堂堂秦家的马场下药,又算好马发狂的时间将珍稀的玉如意作为彩头安排在第二场,事后再以看管不力为由,将责任推到马场的奴才身上,除了秦贵妃自己,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和条件呢? 并非是容汐珞对她从未怀疑过,只是她想不到理由,秦贵妃害她的理由。 秦家与容家一直私交甚好,容汐珞的父亲容青迎娶她的母亲云素为妻后,秦贵妃还和她成了密友。在他们去世以后,她更是对入宫养在太后身边的容汐珞百般体贴和照顾。 难道这些全都是假的吗? 第十八章 人初静郡主及笄(2) 容汐珞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暗了下去,有些变幻莫测。 如果今天要杀自己的人是她,那么洛平的刺杀就也是她,虽然她想不通原因,但事实如此。 至于她和班图旧部还有襄王又是怎么会牵扯到一起的,这也是个问题。 襄王是陛下扶持起来牵制宁王的,按理说襄王自应该和宁王的母妃秦贵妃水火不容才对,又怎么会合作? “二哥。”容汐珞道:“你和舅舅这回可以从贵妃和秦尚书身上查起了,只怕陵川山叠图也是从他们那透露给大俞的。” 容沉点了点头,道:“这可是出卖燕国屏障的大事,我实在是想不通,就算为了党争,就算是看不上容家,难道连燕国的安危也不顾了?若陵川失守,大俞进犯,他们又能得到什么?” 容汐珞道:“要么是丧心病狂,要么就是还留着什么后手。”她的手抚着身上的丝衾薄被,慢慢的道:“或许……是想等大俞的铁成军和容家军打的两败俱伤,再借用班图旧部的势力把他们一举拿下也说不定……” 容沉听后愣了一下,随后道:“如果我和舅舅将这些结论告知陛下,别的暂且不论,我们做的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经是在支持瑞王了。” 容汐珞道:“本来他们出手的那一刻,就是在把我们推向瑞王了。况且瑞王也是陛下心之所向,那么扶持瑞王又何尝不是忠君呢?” 容沉有些惊愕的看向她。 若论分析形势,论断时局,自己这个妹妹总是能给他源源不断的惊喜,她若认真起来,那股狠历果决时常让他这个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 “唉~”容沉突然叹了口气,道:“珞儿啊,若你是个男子,咱们容家也就没我和大哥什么事儿了。” 容汐珞抬眸笑了一下,道:“都什么时候了二哥就别打趣我了,就算我是男子,也是半点武功也没有,容家军二十万铁骑握在我手里,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容沉笑了起来,笑罢又叹道:“也只能兵来将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容汐珞见他转身要走,忙道:“对了二哥,明日还得麻烦你和大哥进宫和陛下说我今日被吓着了,现在病了,只怕后天我这生辰宴是办不成了,特意代我向太后娘娘和陛下谢罪。” 容沉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嘴角一抽,道:“你这丫头!一个马球会就让你盘算了这么多,感情是要借着这事理直气壮的推了生辰宴?” 容汐珞微笑道:“一举双得嘛。” 容沉摇头笑着应了,容汐珞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不禁身体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啊,二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和敏姐姐什么时候的事儿啊?需不需要妹妹帮你说媒啊?” 墨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容沉一个转头,瞪了他一眼。 墨泽于是抿着嘴,眼睛却还是眯成一条缝,肩膀也跟着一抖一颤,嗓子里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容汐珞“嘶”了一声,佯装喝斥道:“我二哥开花了是好事儿,有什么好笑的!” 墨泽直接流出了眼泪,墨深也慢慢别过了头…… 容沉有些气短,终于还是黑着脸离开了落雨阁。 屋内再次又只剩下容汐珞和墨家兄弟,墨泽见容沉走远了,这才捂着肚子关上门,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半响笑的够了,才道:“怪不得云老爷子怎么审那个崔钊都没用,这崔家应当就只是被利用的一环吧。” 容汐珞道:“不过都是一家子草莽,能成什么大事,襄王殿下用他,想必也不会什么都告诉他。”她坐直了后背,伸展了一下已经拄酸了的手臂,问道:“今日你也试探过程家人了,如何?“ 墨泽低头一笑,道:“我愿赌服输,那个三公子虽是个心软的,不过他那个二哥确实和他不一样,倒还堪用。” 墨深道:“郡主让墨泽去试探他,是想让他做什么?” 容汐珞又换了个姿势歪倒,道:“日后咱们可是要和两个有实力的皇子结仇了,总得多些自己人才是,二哥说这程二公子武功不错,又不多话,将来也是用得上的。” 墨深仍有不解,道:“可这宁王不是一向对郡主……” 容汐珞哼笑一声,道:“你看他平日里的皇子架子倒是端的不错,可你叫他违抗他母妃一次试试?不过就是徒有其表,秦家的势力和人脉还是牢牢掌握在秦贵妃手里,他只有听话的份儿,这样的人再深情,又有什么用。” 墨深点头不语,墨泽道:“倒是奇了,今天这么大的事,那个若无忧怎么没来,之前不是隔三岔五的跑的很勤吗?” 容汐珞闻言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道:“他不是只有今天没来,而是自从陛下办的接风宴之后他就没来过。” 墨泽做了一个“哦”的嘴型,道:“之前他有事没事就跑来和郡主下棋,突然好几天没看见他我倒还有点不适应。” 容汐珞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棋盘,没有说话。 燕国有史为记,昌保八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永璋侯府嘉宁郡主满十五岁生辰,因病不能礼宴,但自天子与太后起,乃至各宫嫔妃、亲王皇子,再到士族权贵,没有一位不是厚礼相赠,祝贺小郡主的成年。那一日,永璋侯府门庭若市,前来送礼之人接连不断,礼物之多不可不谓堆山积海,整个侯府除了嘉宁郡主本人以外,几乎是全员出动,无一例外的都被当成了免费的劳动力。 容澜夫妇从辰时起,便负责接待宫中前来送礼的公公和嬷嬷,容沉自然也没有幸免,燕帝恩准他午时后即可离宫回府,容澜便以夫人有孕不宜劳累,而自己则需要照顾劳累的夫人为由,将这项光荣而伟大的重任交给了他。 于是自未时直到黄昏,容沉便负责一边接见亲友门阀们的恭贺,一边打发各类想借送礼为由巴结贿赂的官员们。 直至太阳西沉,侯府的门才得以关上。 “我的亲娘的,这破玩应儿谁送的!!!” 落雨阁的耳房里,终于爆发出墨泽忍无可忍的怒吼。 第十八章 人初静郡主及笄(3) 墨深无言的将一架大理石的狸猫扑蝶小插屏抬了进来,面无表情的看了墨泽一眼。 只见他抬着的,是一尊镶金错银雕刻着仙女飞天的——三足大香炉。 墨泽将它重重的放在了地上,吹了口气,鬓角垂下来的一缕碎发被他吹的撩动了一下。 只见他一贯嬉笑的桃花眼此刻恨不得立了起来,指着那香炉道:“谁家送礼送这么大个物件儿?贵不贵的暂且不论,这也太沉了!再说了,你送之前不要先打听打听喜好的吗?郡主不喜欢室内焚香!那这破玩意儿能用来干什么?养鱼吗?靠!” 墨泽刚抱怨完,门口便传来冰菊的笑声,她站在门外,朝着屋内的二人道:“这边基本都抬的差不多了,再没有麻烦你们二位的了,郡主刚刚正找你们呢,快去吧!” 墨泽于是抬脚跟着墨深离开了耳房,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瞪了那香炉一眼。 容汐珞和林觅芜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大小不一的锦盒,均是来自于宫里几位的赏赐,亦或是紫鸢筛选过极为精巧和贵重的物件。 紫鸢正逐个打开并一一报上送礼之人。 “这个湘妃竹四十支的花鸟折扇,是梁言梁公子所赠;这个云雾软烟罗的绣衫是程府的程敏姑娘所赠。” 林觅芜道:“拿来我瞧瞧,这金丝缠着彩银线倒是别致,配这烟罗的颜色倒也正好,花纹也精巧。”容汐珞笑道:“嗯,这个她之前就同我说过的,都是她自己绣的呢。” 林觅芜水月的眸子露出惊喜,道:“绣工竟这样好?” 容汐珞眨巴着眼睛,道:“可不是嘛!所以说啊,嫂子你看,这样一个好模样的女子,既贤淑又识大体,绣工还这么好,是不是无可挑剔正适合做我的二嫂子呀?” 林觅芜一诧,遂又点头道:“倒是不错。” 容汐珞笑眸如珠,十分期盼的又朝林觅芜抛了几个媚眼。 林觅芜笑着将手中的绣衫叠好,道:“你是想……” 容汐珞点着头道:“双亲不在,我又是个未出阁的丫头,所以呀……为二哥提亲这事,就只能有劳嫂子啦~” 林觅芜拢袖“咯咯”直笑,道:“你呀~我就知道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也好,我昨儿晚上还和你大哥提起来着,他也说程家门户虽不大,但还算门庭清贵,最重要的是你二哥也喜欢。” 容汐珞眼睛一亮:“那好呀,赶紧挑个日子吧!” 林觅芜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笑嗔道:“你这丫头急个什么!你大哥明日起要和徐大统领一块儿奉旨去新兵营操练新兵,只怕是又要有一阵子不能回家,你二哥也要兼顾徐大统领的事务,自然也要忙的不可开交,家里两个大男人都不在,这提亲一事倒还好说,那往后纳吉、下聘岂能少了你二哥的?” 容汐珞笑容一缓,问道:“操练新兵这种事儿怎么还要轮到大哥去啊?一向不都是……难道是又要打仗了?” 林觅芜叹了口气,道:“你大哥说这两年边境不太平,大俞也只能算是短暂安分一阵,可还有邕夷、漠梁等国仍然骚扰不断,早则今秋,迟则明年春天,只怕早晚都要开战。” 容汐珞想了想,道:“是啊,若要平定这些小国,就得趁着大俞如今大伤元气之时,才能避免他们互为增援。” 林觅芜愁上眉心,双手抚着圆滚的小腹,幽幽的道:“只是这一次,我不能陪他一起去了。” 容汐珞拉起她的手,宽慰道:“大哥那么厉害,嫂子安心在家待产就是,反正我如今也不住宫里了,有我陪你呢!” 林觅芜回握了容汐珞的手,笑容温婉。 容汐珞也是甜美的一笑,随后她的笑容又猛地一敛,道:“不对啊!这一个又是操练新兵又是要上战场的,另一个一时半会儿都要埋在宫里了!那提亲这事儿不就黄了吗?!” “噗~呵呵呵~~~”林觅芜忍俊不禁,道:“嗳呦我的小姑奶奶,那程家姑娘还能跑了不成?你怎的比你二哥哥还着急!好好好,今晚我同你大哥商量商量,看这事儿怎么办。” 容汐珞道:“自然是要着急的,嫂子你可得好好跟大哥说一说,他自己如今倒是开花结果了,不能不管别人呀!” 林觅芜笑道:“什么开花结果净是浑说!你二哥也算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订亲也要跟陛下打过招呼方是咱们家的礼数,没那么快的。不过你放心,我帮你一块儿上心就是。好了好了,快看看这些礼物还有什么吧。” 紫鸢于是继续报着礼品的名字,墨家兄弟此时也进了屋,容汐珞便让二人坐到一旁。 接下来的一长串礼单,容汐珞皆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虽不乏一个比一个的精心贵重,但让她觉得新奇的却没几个。 直到紫鸢几本都报完了,才在最后把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容汐珞,笑道:“旁的不说,这一个是瑞王殿下派人送过来的,可得郡主自己瞧才好,奴婢看,没有必这更好的了。” 容汐珞接过,林觅芜也是好奇的低头去看。 那是一个印着银色花纹的锦盒。 容汐珞顿时眼前一亮,她不禁摸了摸腰间的那个锦囊。 又是一样的花纹。 她缓缓打开,盒子内是用油纸包住的什么东西,在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清幽淡雅的茶香便渐渐散开。 然而这气味儿不同于以往容汐珞所闻过喝过的任何一种,它的香气幽微,淡淡的,却仿佛能直钻进你的七窍,令人神清气爽,不能忘怀。 林觅芜见容汐珞打开了那层包着的油纸,里面装的正是一团棕红色的茶饼,于是讶异道:“这是……寒川的……” 容汐珞嘴角微微上翘,不自觉的露出笑意来。 “揽君袖。” 传说,寒川十四州郡,气候因利于茶树生长,与江北十州并列为茶乡圣地,其中有一味,被奉为当世极品,那便是——寒川荟山的揽君袖。 然寒川战火四起之年,班图霸占荟山,建造宫殿,将万亩茶树毁于一旦,后燕国收复寒川与班图一战,班图败走,焚烧宫殿,大火直烧了七天七夜,荟山从此变成贫瘠的不毛之地,再长不出一片绿叶。 而揽君袖之种于它地无法生长,故从此在世间绝迹,世人也只能见到书中记载,却无人得见了。 第十八章 人初静郡主及笄(4) 林觅芜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却只触摸一下那锦盒的边缘,便又缩了回去。 “这样一盒,如今就是有万金,也没地方求啊。” 墨泽打了个哈欠,回头朝着墨深道:“瞧见没,这才叫会送礼的。” 容汐珞笑道:“这瑞王殿下的母族是寒川最大的贵族,有这么一盒积年存着的茶饼也不稀奇。” 林觅芜道:“再不稀奇也是极珍贵的,如今竟拿来送你。” 容汐珞笑了笑,只听林觅芜又道:“上次我和舅母陪着云娘娘说话,她还特意和我们说起这瑞王殿下的种种好处来,似乎对他很是中意。那天马球会我瞧他身手也不错,珞儿,就算不是陛下的意思,依我看这瑞王殿下也是值得你考量一番的。” 容汐珞合上了锦盒,低眉不语。 林觅芜离开落雨阁后,容汐珞便叫紫鸢将众多礼物都收进了库房,唯独留下了程敏送的绣衫和齐昀霖送的茶饼。 春潇多雨,湿气连山,几日后,燕帝收到急报,晋淮一带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水患,多地遭难,以至摧毁民屋上万余间,死伤无数。 燕帝连夜召集大臣商讨赈灾事宜,由户部计算所需物资与总计钱粮,并将一份又一份的赈灾条陈递了上去。 临安殿上,众大臣一个个手持象牙笏板,面容肃穆,御史台中丞梁广仪在工部和户部面议后,站出来道:“陛下,若按惯例,实施赈灾该由一位皇子出面,不知陛下打算安排哪位殿下前往?” 燕帝轻抚了抚眉毛:“这个……” “陛下!” 中书令韩滨率先持笏板道:“臣以为襄王殿下人品贵重,堪当此重任!” “陛下!”工部尚书沈攸立刻也站出来道:“臣认为宁王殿下素有经验,此次晋淮沿海数地遭殃,需以尽快平复各方灾情为上,故而,宁王殿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福瞟了一眼端坐在龙椅上燕帝,只见他笼着眉,半眯着眼,手掌在华服下慢慢摩挲着,不由得暗暗叹息。 “素有经验?”韩滨冷笑一声,道:“沈大人是说上次赵州的旱灾吗?呵呵呵呵,还真是有经验,那一次过后便发生了暴乱,多少官员牵涉其中沈大人这么快就忘了?” “你!”沈攸圆眼一蹬,道:“暴乱一事乃是刁民作乱所致,与宁王殿下何干?” 韩滨向前迈了一步,提高了嗓音道:“陛下,臣以为宁王骄纵,怕是吃不了这个苦,还是襄王殿下更为合适!” 礼部尚书章谦应声道:“陛下!臣以为韩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襄王……晟儿吗,你还真是得人心啊,这可都是朝中大员,皆是两朝元老。好,好啊……燕帝内心冷笑数声,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他神色睃睨,还有谁? 见燕帝没有回应,又有几位臣子站了出来,多数还是支持襄王遮居多,但同时,支持宁王的也不甘示弱,两方纷纷站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在大殿上吵了起来。 “阁下此言差矣!”沈攸唾沫横飞,就差要拿手中的笏板去拍对方的脑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宁王骄纵了?胆敢污蔑皇子,你安的是什么心?!” “呵呵~”韩滨讥讽道:“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不过就是论事,陛下还在这里,沈大人又为何如此急躁的要为宁王鸣不平呢?” 章谦亦歪着脖子帮腔道:“此次灾情紧急,自然该由德才兼备的皇子前去才是正理,试问众多皇子之中,哪一位的贤名在襄王殿下之上的?” 燕帝的眼睛睃了睃。 刑部郎中云追此时刚欲抬步,手臂却瞬间被身旁的云僚按住了。 卫国公秦柏年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对父子的动作,不禁也微微沉色。云僚,你还是打算冷眼旁观吗? 此时大殿的座上传来一声威严而浑圆的声音:“众卿!” 聒噪的辩论得以暂停,几个人闭上了嘴,却仍是怒目而视,想以眼神杀死对方。 燕帝微笑着道:“朕已有属意之人,众卿不必再吵了。” 韩滨、沈攸等人均是互相讥笑得看了对方一眼。你看陛下到底选谁?随后都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恭敬的举着象牙笏板。 “朕欲命瑞王前往晋淮。” 人人脑中都是“轰”的一声,这一下可是炸开了锅。 秦柏年立刻站出来表示反对:“陛下!不可呀!赈灾乃是大事,瑞王殿下远离朝廷中枢多年,许多流程必然诸多磕绊,如此一来岂不延误了灾情?必会激起民怨啊陛下!” “哦?让霖儿主持赈灾,就会激起民怨?” 赵福注意到燕帝的手倏然攥紧了,面色的表情却仍是微笑着。 秦柏年,受袭一品卫国公,任兵部户部双尚书之位,贵妃秦柔的父亲,宁王齐昀易的亲外公。多年来,燕帝明里暗里受了他多少掣肘啊,赵福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陛下!”秦柏年面露忧色,俨然一副深谋远虑为国为民的模样:“此次灾情严重,不仅需要平复灾情,还需安抚民心,瑞王不善交际,该由品行更为豁达的皇子前去才更为合适!” “是啊陛下!”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刚刚还互相瞪眼呛声的众臣突然团结一致,纷纷拱手高呼。 大殿中继而死一般的宁静。 忽然在众人中,传来一声嗤笑。这笑在安静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极为刺耳,不少人忍不住回头去看,到底谁这般狂悖,敢在大殿上放肆。 秦柏年的眼中浮上一层阴霾,也侧过头去。 果然…… 与之相反的,是燕帝的眼神忽然变得铮亮,他含笑着看向座下的那个人。 云僚双手插进袖子,那笏板被他攥着只是在袖中露出来一截儿,他脸上的笑犹在,连眼角堆砌的都是嘲笑的纹路。 他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朗声道:“品行豁达?人品贵重?贤名在外?这是要去实施赈灾,不是论几句品德高尚就能顶用的!” 第十九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1) “呵呵~那依云尚书看,应该论什么?”韩滨转过头,却见云僚轻飘飘的送过来一记眼神,竟让他心头一颤,后背凉飕飕的竖起了寒毛。 云僚大摇大摆的向前迈进了几步,周围的人均是忍不住退开避让,唯有工部尚书沈攸还拦在他身前。云僚眯眯眼睛,那沈攸便咽了一下,不情愿的侧开了身。 云僚哼了一声,上前站在了秦柏年的身边,双手从袖中向前一抻,举起笏板道:“陛下,臣认为瑞王殿下虽远离中枢多年,但他在外巡视各处边防,对各地的地势优劣和民情民风的了解,自然要强于在场的每一个人,由这样的人主持赈灾,再好不过!” 秦柏年额头上青筋外露,云僚,你藏得好啊! 燕帝面上露出笑容,点头道:“云爱卿此言甚得朕心啊!” “陛下!”秦柏年一声高呼,却瞬间被云僚压了下去:“谢陛下——!”。他故意拉了个长音,可就是不去看秦柏年一眼,可怜秦柏年这把年纪险些要背过气去,等他还欲再说,燕帝摆了摆手道:“好了,退朝吧。” 秦柏年脸色紫青,又待张嘴,云僚立刻高声道:“恭送陛下——!” 赵福一扫拂尘,拉着尖锐的嗓音:“退——朝——” 秦柏年:“陛……” 云僚:“陛下慢走——” 秦柏年就差要喷一口老血了,而燕帝早已闪身离去。 大殿上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无声息靠眼神交流着,有人愁眉紧锁,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事不关己,均都慢慢向殿外走去。 云僚甩了甩袖子,云追则站在远处扶了扶头上的黑纱幞头,笑着摇了摇头。 “云——大——人!” 云僚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几个字是秦柏年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装模做样的左右看看,问道:“谁在说话?”在扫视了两圈之后,才像偶然发现还有秦柏年这个活人一般,笑着道:“哦——原来是秦大人,不知秦大人在叫谁?是叫我还是叫犬子?” 云僚和云追父子同在刑部任职,各个同僚为了区分二人,通常称云僚为云尚书,称云追为小云大人。云家同秦家表面的关系还是极好的,然而云僚为人,向来是个为所欲为不按套路出牌的主儿,出了名的不给面子,耐烦搭理你时同你说几句,不耐烦时根本不会正眼瞧你。 可偏他这样看似懒散怠慢的人,在他管理下的刑部无论办事还是查案,论手腕之严酷效率之快,都让其余各部望尘莫及,而他本人武功奇高,又有家族的渊源,得燕帝看重,真真叫人爱恨都奈何不得。 秦柏年闻言顿时七窍生烟,强忍道:“当然是叫你!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存心跟我过不去吗?!” 还有些零零散散没有散尽的朝臣们此时均是放慢了脚步,沈攸行如龟速,而已经走到门口的韩滨更是恨不得要把耳朵支出去了。 只听云僚笑呵呵的道:“秦世叔真是冤枉我了,我什么时候跟您对着干了?” 秦柏年嘴角抽搐了两下,冷笑道:“你难道不是公然在支持瑞王吗?!” “哎呦~”云僚佯装惊恐的道:“支持瑞王便是跟您对着干?秦世叔,这话可说不得!咱们不都是一样为朝廷效力的吗,况且你我都与皇子沾亲带故,宁王是您的外孙,十二皇子是我的外甥,哎呀呀,您说这……”他双手又插进袖子,故意压低的身子,做出低声的样子,然而却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我也是为您着想啊,您看,你我两家这样的,此时就该避嫌才是,您这既不能摆明了偏帮宁王,但也总不能帮襄王,那就唯有瑞王啦!您说是不是?!” 秦柏年眯了眯眼,随即放声大笑。 云僚正了正身,咧开嘴跟着他一块儿笑。 沈攸黑着脸加快了脚步,韩滨也险些被门槛绊倒。 秦柏年笑罢,对着一脸媚笑的云僚,咬着牙道:“好——好——好!”说完便抬脚越过众人,向殿外走去。 云僚笑着一揖,见殿内的人几乎散尽,才逐渐敛了笑容。他转过头,抬眸看了一眼那个金灿灿的龙椅。 “父亲?”云追走近他,唤了一声。 “走吧。”云僚回过身时,已然板起一张脸来,云追愣了愣,但还是低头紧随着他一同出了临安殿。 燕帝下朝后转过后殿,容沉站在殿外,向燕帝行了礼。 “都听见了?”燕帝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御书房走去。容沉颔首,与赵福一同跟在了燕帝身后。 燕帝叹道:“是朕小看了老三了,他如今倒是有几分影响力。” 容沉道:“都是陛下的儿子,自然不会太差。” 燕帝笑了一声,随即又俨然道:“这一次云僚当众让秦柏年没脸,虽说含糊而过,但依旧不能大意,你务必要提醒他提防这秦柏年向他放暗箭。” 容沉笑道:“舅舅平日看似散漫,实则粗中有细,还请陛下放心。” 燕帝沉声道:“当年你父亲又是何等睿智,稍有不慎不还是丢了性命吗?” 容沉一怔,旋即抱拳,正色道:“微臣明白了,回去定然好生嘱咐舅舅。” 燕帝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两眉之间满是忧虑和沉重。他伸出手,放在了容沉的肩上,道:“朕如今能依仗的人不多……” 容沉凝眉,抬头望去,却见燕帝忽然脸色一变,飞快的转过身扶住身后的柱子,重重的咳了一声。 像是极压抑和克制着,可虽然只有一声,也是让容沉和赵福二人大惊失色。 “陛下!” “陛下!” 赵福上前去抚他的背脊,容沉也忙向前一步去瞧他的脸色。燕帝却是一个抬手,道:“朕没事。” 赵福叹了口气,向容沉道:“陛下昨夜为着水患的事审阅条陈一夜都没睡。唉~陛下,您先回寝殿歇一歇吧。” 容沉见燕帝的面色发白,也规劝道:“是啊陛下,国事虽大,可全仰仗着陛下,您该注意身子,总不该这般熬法,适当休息才是啊。” 燕帝点了点头,道:“好,赵福,回寝殿吧。” “是。” 燕帝又向容沉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跟着了,也去歇着吧。” 容沉应声称是,赵福则扶着燕帝转而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第十九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2) “咳咳咳~咳~~” 回到寝殿的燕帝,脸色竟是愈发苍白,眼神也变得混沌,不似刚刚的压抑,这会儿却是扶着床架,用明黄的帕子掩住口,咳的翻肠倒肚。 殿内其他的宫婢和内监早被赵福谴支出去,这会儿便只剩下主仆二人。 “陛下!”赵福苦着脸,替燕帝顺了几下背后,又慌忙的在卧榻的角落处启动一个暗格,在暗格中取出一个景致的原型锦盒来。 这锦盒极是小巧,打开后,只见其中均是大小规整均匀的黑色药丸。赵福取出一粒,燕帝立刻接过,放进了嘴里。 他闭上眼睛,喉咙一动,随后在赵福的搀扶下,慢慢的将身体靠在了床架上。 赵福紧紧的蹙着眉,一手握成拳状,一下一下的又去顺他的胸口。不多时,只见燕帝的脸色渐渐缓和,恢复了正常的血色,眼睛也缓缓睁开,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示意赵福不必再顺。 赵福停下动作,稍稍退了半步,仍是十分忧虑的看着他。 燕帝将手中的帕子递给赵福,沉着声道:“烧了。” 见那帕子上留下的一片殷红,赵福接过帕子,心中一噎,道:“是,”他语气中亦有几分哽咽:“陛下,您还是再召魏太医过来瞧瞧吧~” 燕帝摆手道:“瞧了也是不中用了,还费那个功夫做什么。” 赵福深深一叹,低下头去,抬袖拭了下眼角。 燕帝面露慈容,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霖儿能顺利。” “陛下放心~”赵福红着眼睛笑道:“老奴也算是瞧着瑞王殿下长大的,他聪明着呢,如今还有陛下您替他盘算着,自然是水到渠成。” 燕帝道:“朕也不想这么急召他回来,将他置于这危局中啊,只是朕等不了那么久了……” —————————————————————————————————————— “咚!” 宁王齐昀易一拳捶在了桌面上,他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桌上的茶盏随着他的动作震了一震。 “殿下稍安。” 齐昀易的对面坐着一脸神色自若的晋王世子齐冉,如今二人所在之处,正是晋王府中齐冉的内室。 “我怎么安的下来?你说,父皇明明这几年对他不闻不问,结果呢?刚回来就封了亲王,前些日子居然还有意撮合他和珞妹妹,如今更好了,连赈灾这种大事都主张他去办了,这叫我如何能忍?!”齐昀易脸色发青,两鬓的太阳穴更是青筋暴起,已是怒极。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扶持他齐昀霖上位吗?他有什么?!” 齐冉轻咳了一声,道:“秦大人可是户部尚书,就没有联合众臣反对吗?” 齐昀易道:“外公自然第一个反对,本来瑞王就远离朝堂这么久,朝臣当然没几个支持他的,没成想云僚那个老……”他停了一下,硬生生的将“老东西”这三个字咽了回去,继续道:“刑部尚书居然站出来表示支持!他说瑞王在外巡察边防,对各地的地势优劣一定一清二楚,利于这次赈灾。而他站出来后,竟没几个敢再出来说话的,再加上父皇坚持,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齐冉道:“云尚书性情酷烈,自是没人敢与他正面作对的。那……贵妃娘娘怎么说?” 齐昀易道:“母妃说她自会安排,让我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我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这么多年!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才换来大好局面,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能娶我想娶的人,他倒好!销声匿迹了几年,如今回来了,什么都不用做就什么都到手了!”说罢又奋力在桌上垂了一拳。 齐冉微微蹙了蹙眉头,方道:“圣心难测,不过我相信贵妃娘娘既然让殿下不要妄动,自然有她的道理,殿下应该听从娘娘的安排才是。” 齐昀易面色稍缓,眼中里却仍有怒意,齐冉轻出一口气,道:“皇子赈灾确实是大事,是最容易得民心的。不如这样,殿下在安阳静候,我替殿下跑一趟如何?” 齐昀易眼神一振,道:“何意?” 齐冉轻起唇角,缓声道:“明日我便告诉府中众人我是去永南一带出游了,我好歹是个世子,游山玩水又有什么稀奇?到时候我再紧随瑞王之后,随时为殿下传递消息。反正只要我不说,谁又会知道我究竟去了哪里呢?” 齐昀易眉宇间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语气缓和了不少。 “你的身手我自然放心,只是……要辛苦你了。” 齐冉微笑道:“我也就能进些许微薄之力罢了,何来辛苦。” 二人又商定一番,齐昀易这才起身。 齐冉亦起身相送,到门口时,齐昀易拦住了他,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送了,多谢你。” 齐冉闻言再次展眉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齐昀易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恭送殿下。” 齐冉面含微笑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然后微笑着关上了房门,随后转身。 “呼~~~~”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已经笑僵了的脸,甩了甩头,继而抬步,朝内室的最深处走去。 在他就寝的彩漆刻诗画拔步床之侧,掀开一条深青色的帷幔,入目的是两架红木书柜。齐冉上前,熟练的将中间一格的几本书取出,放在了一旁,又摸上书格的横面,向右边一推,一个凸起石块便露了出来。 齐冉将石块向右转动了两下,只听“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左侧的书架震动着,缓慢的移动开来,顿时一股凉风袭面,摆在面前的则是向下蔓延的层层石阶。 齐冉向下走去,看也不看的左手便又按在了墙壁上的一个石块上,身后即刻又传出了石门关闭的声音。 石阶之下,他走过一条幽暗的密道,视野豁然开朗。 此处是一间十分宽敞的石室,其中灯盏、书架、桌椅,甚至于刀架、剑台、枪戟…… 它不仅仅是一间密室,还是一间可供人习武的密室。 而此时,烛光明亮,凉爽的春风从暗道的通风口丝丝吹进,一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本书对着桌上的灯光正看得入迷。 以至于对齐冉的到来,都置若罔闻。 “我说,我在上面应对了宁王这么久,你在这倒是潇洒啊!” “嘘——!别说话,正看到关键。”那人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仍旧把脸埋在书中。 齐冉“呵”了一声,一撩袍坐在了他的对面:“看什么呢?” “容青容老将军的战集收录,真乃世间名将,独一无二的名将啊!这本书你哪得来的?” 那人语言若笑,带有几丝兴奋。 齐冉随意的道:“哦你说这个啊,我父王前些日子不知道在哪儿弄来的,我在他书房看见就拿过来了。” 那人点头道:“嗯~不错,借我看几天。” 齐冉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很是怀疑的道:“那请问瑞王殿下,您还还我吗?” 挡在二人之间的书被缓缓放下,一张凤目狭昵的笑脸便露了出来,风华尽在双眸,惊艳绝伦。 第十九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3) 齐昀霖合上了书,笑着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看完再还。” 齐冉“呵呵”的冷笑了两声,把脸向前一凑,道:“宁王可是气的不轻啊,而且我听他的意思,似乎秦贵妃要想法子对付你,你可要小心了。” 齐昀霖无所谓的低眸一笑,道:“锋芒渐露,这一天也是迟早的事。” 齐冉道:“那你们家那一位瑞王妃,可知道些什么吗?” 齐昀霖的眼神淡漠下来,道:“她如今病入膏肓,秦贵妃就已经不再给她传递消息了,她的作用已经没有了。” 齐冉摇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感叹道:“你这心可真够狠的!人家作为秦贵妃的眼线嫁给你,就因为爱上了你连亲族性命都不顾了。如果没有她,你也不会提前知道这么多,如今被你利用完了,就只能换来冷冰冰的一句没作用了?” 齐昀霖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是她自己太蠢露了马脚,才被我发现她是被秦贵妃安排过来的,况且母妃的死她也有责任,如果不是还有些许利用价值,我岂会允许她活到现在?” 齐冉道:“那你有意娶嘉宁郡主一事,她也知道?” 齐昀霖微微仰眸看了他一眼。 齐冉长大了嘴巴,道:“不是吧,这都能忍?!泄露秦贵妃的情报给你也就罢了,现在你让她去死然后为别的女子腾地方,她居然也乐意?!老九,这已经超越我的知识范畴了,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给她灌的什么迷魂汤?” 齐昀霖道:“她乐不乐意这很重要吗?” 齐冉扯了扯嘴角,笑道:“看你这样子,想必如今对嘉宁郡主也是胸有成竹了?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况且你这么变态,她知道吗?” 齐昀霖歪了歪头,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齐冉轻撇了撇嘴,道:“好吧~好吧~言归正传,你叫我跟你一块儿去赈灾地,到底什么计划?该不会只是为了消除宁王疑心这么简单吧?” 齐昀霖“认真”的道:“你误会了。” 齐冉:“?” 齐昀霖:“并非是你和我一块儿去,而是你代替我去。” 齐冉再一次不淡定了,指了指自己道:“你说什么?我代替你去?你想什么呢?咱们俩长得又不一样,况且我……”他看着齐昀霖又逐渐露出的笑脸,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站起身,也学着齐昀霖的样子歪起了头,眯着眼睛道:“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假面具戴的太久了所以憋坏了?怎么一肚子坏水呢?” 齐昀霖“呵呵”一笑,于是也站起身来,学着刚刚在上面齐昀易走时和齐冉说话的语气,道:“辛苦你了。” 齐冉:“……” 安阳城一连下了几日连绵的细雨,水珠犹挂在青草与柳叶之间,空气中满是草植沁人心脾的香气,墨泽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深的吸了一口,满足的睁开眼,四下瞧了瞧。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各房俱以熄灯,他将从屋里找来的软垫扔在廊下的横木上,一撩衣袍坐了上去。 墨泽嘴中吹着口哨,蜷起了一条腿,并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坛昨夜偷来的“桃花仙”,对着晴朗的春月,自饮自酌起来。 “唉~都怪师娘教我读书的时候我都睡觉来着,要不此时也能念两首诗出来应应景。”他自嘲的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 “啊~”墨泽咂咂嘴,一双清澈的双眼盛满笑意,突然他眉毛动了动:“嗯?”‘ 灵敏的捕捉到墙下的草丛传出声响,墨泽瞬间跳了下来。 “谁?!” 没有人回答。 墨泽觑起眼,破月刀亮出了一节。他慢慢向声音的来源靠近过去,屏息凝神。 “是……是你?” 落雨阁的灯亮起,容汐珞草草的穿了衣服,便叫紫鸢开了门。 墨泽将一人放在了墙边。 紫鸢顿时长大了嘴巴,容汐珞本来还有些神思倦怠,当下却立刻清醒了。 “怎么回事?” 容汐珞走上前去,蹲下身问道。 墨泽摇了摇头,道:“我在廊下听见墙根底下有动静,谁知就看见他了。” 容汐珞朝地上那人看去。 他身穿着银白色立领长袍,而前襟被大量的血迹浸染,此刻左肩处仍有汩汩的血流向外涌动着,如雪的白缎朝靴和衣角尽是泥渍和污血,一看便知他曾狼狈的在草地泥土上挣扎过。 他的领口外翻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大量的汗水从他的发尖流至下颚,薄唇紧抿,鼻尖亦是步集着汗珠。然而鼻尖再至额头,却被一张银色的面具盖住,除了能依稀瞧出他的眼睛半阖半睁之外,再看不见其他。 竟是若无忧! 容汐珞多日未曾见他,如今再见,他竟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但她却没有心思出言嘲笑,而是蹙着眉吩咐道:“紫鸢,去取些药和包扎的东西来,不得声张。” “是。”紫鸢不敢有违,便匆忙的出去了。 “墨泽。” “嗯?”墨泽本来还在低头研究若无忧脸上的面具,忽然听见容汐珞叫自己。 她道:“你帮我把他抬到隔壁的厢房吧。” “哦。啊?还抬?” 容汐珞抬眸道:“难道我要让一个大男人在我卧房里治伤吗?” “哦,说的也是。”墨泽兀自点了点头,于是低头又重新把若无忧从地上扛了起来。 若无忧顿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想是牵动了他的伤口,容汐珞见他嘴唇抽动了两下,于是轻咳一声,道:“墨泽,你手轻些。” 墨泽:“?” 终于将他放倒在了隔壁的厢房,墨泽“哼”了一声,退开几步站在灯光下,朝自己身上看了看。 又沾上血了。他不禁郁闷的瞪向床上躺着的若某人。 容汐珞坐在床边,接过紫鸢手中的纱布和药酒、药粉一类,头也不回的道:“衣服明天赔你一件~去门口守着吧。” 墨泽顿时眉目一展,甩了一下发辫,又重新笑道:“好吧!” 容汐珞在听到关门声后,摇摇头笑了笑,便低头去检查若无忧的伤势。 紫鸢站在一旁,忍不住问道:“郡主,您要亲自给他包扎吗?” 第十九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4) 容汐珞道:“都这个时辰了,去请谁呢?况且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大半夜救了个翻墙而入的男子,这还了的?” 紫鸢仍是顾忌重重,她瞧向躺在床上半昏死过去的若无忧,咬了咬嘴唇,暗道此人真会给郡主添麻烦。 似乎猜到了紫鸢在想什么,容汐珞笑着宽慰道:“你放心就是,没关系的。” 紫鸢点了点头,转身又去打热水。 容汐珞虽全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她毕竟也没有给人包扎的经验,此时见紫鸢没有盯着自己,这才胆怯的伸出手,朝若无忧的领口探去。 她的手抖得实在厉害。 躲在面具之下的齐昀霖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自从用若无忧之名接近她以来,眼前的少女总能给他源源不断的惊喜。她模样尚且还有几分稚嫩,但眼神里却时刻透着警惕和孤傲,时而凌厉时而狡黠,可如今这副皱着眉头认真苦恼,甚至还有几分害羞的样子,却实在难得一见。 真想靠近些仔细看一看啊…… 待到容汐珞终于解开了若无忧的衣襟,又极慢的将他左边的衣领渐渐拉了下来。 隐约可见他精壮健硕的肌肉,但就在这肌肉上方,一道深深的伤口呈现出紫黑色,血肉向外翻出了一块儿,随着他胸口的起伏,仍是有血不断渗出,将身下的床褥都染成了红色。 然而更让人惊恐的是,在这可怖的伤口周围,还步集的其它的伤疤,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它们交叠相错,颜色深浅不一,有一些还半隐匿在没有褪去的衣衫之内。 可见这些伤是在不同的的时间所受的。 容汐珞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郡主。要不……”紫鸢端来热水,还是忍不住出声想说什么,然而容汐珞一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伸手接过紫鸢手里浸过水的毛巾,开始颤颤巍巍的替他擦拭。 齐昀霖浑身一抽,咬了咬牙。 这还真是……真是一心都在主子身上的好奴婢啊。 是想烫死我吗???!!! 容汐珞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弄疼了他,不禁又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说道:“紫鸢,你先下去吧。” 紫鸢:“?” 紫鸢自然是眨着眼睛不明就里,但郡主既然有吩咐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本着这个理念,她还是欠了欠身,走出了厢房。 容汐珞呼出了一口气,倒不是她打算做什么,而是紫鸢在这,她总觉得莫名的……有点尴尬。 如今她一走,自己还自在许多。 于是又低头去替他擦拭,这一次她下手极轻,动作也极缓,可若无忧仍是会偶尔抽搐一下,毛巾也很快便渗成了红色。 容汐珞半起身将毛巾放在水盆中洗过,又重新擦了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容汐珞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伤口上,反而渐渐的不再如最初那么拘谨和羞怯了。 齐昀霖自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此时那热水的温度慢慢下降,他也逐渐适应过来。 擦拭过后,容汐珞打开了床边放置的装有药酒的瓷瓶,瓶口微微倾斜,将药酒倒在了他的伤口上。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倏然被抓住了! 容汐珞本能的向后一缩,但是手腕却是被抓的牢牢的。 若无忧本来仰面朝上的脸此时也偏向外侧,双眼也已睁开,似乎是带着十分强烈的目光,朝她看来。 容汐珞脱口而出道:“是我。” 屋内的灯光只点了两盏,光线有些昏暗发黄,若无忧衣衫半敞,虽说因着受伤嘴唇有些发白,但动作倒是十分迅速,俨然是醒来后的警惕姿态。 容汐珞已经习惯了他的嘴角噙笑和散漫恣意,突然这样严正以形的模样还让她有点不适应。 “你……你先放开我,若无忧。”容汐珞的手腕被他抓了半天,见他神色好像慢慢松懈下来后却没有要放开自己的意思,不禁有些恼了。 齐昀霖内心只觉得趣意横生,然而脸上却是十分入戏,这是他多年来最拿手的本事。 只见他慢慢松开了手,喉结亦是十分艰难的动了动,带着几分沙哑又虚弱的嗓音道:“在下失礼了。” 容汐珞反倒有点不自在,小声应了,伸手去拿药粉。 只见“若无忧”勾唇一笑,又道:“有劳小郡主了。” 容汐珞的手一滞,还是替他撒上了药。 这时他的伤口已然不大向外流血了,而“若无忧”单手撑床,似乎是想坐起来,但动作一迟,只因他的这一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口,那粉白色的药末瞬间变成的红色。 容汐珞哼了一声,道:“瞎动什么?”嘴上说着,却也起身去扶他。她的手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而俯身去扶他的动作自然也让二人靠的很近,视线所及之处,正是他半露半掩的胸膛,精壮的线条隐在衣衫的阴影之下。他脸上的面具由两根黑色的绳子系在一起,藏在发髻之中,而面具的边缘露出一小块儿皮肤,贴着几丝鬓角的碎发。 这些都是只有近处才能观察到的。 然而周围环境的昏暗,和突然靠近的距离,瞬间让气氛有些暧昧起来。 容汐珞自己也是一愣,于是迅速的低下头,把脸背了过去,并胡乱摸起一个软枕立在了他的身后。 齐昀霖唇角不觉微微的上扬,很快又恢复如常。 容汐珞将他扶起之后便坐到了床尾的一侧,与他保持距离。 可‘若无忧“却是笑吟吟的盯着她看。 差不多过去了好一会儿,容汐珞终于忍不了了。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认为……” “若无忧”轻轻把头歪向外侧,笑容不变,慢悠悠的说道:“我认为小郡主还需要给我包扎一下。” 容汐珞:“……” 居然忘了! 擦也擦好了,药也上好了,居然刚刚一个慌神把包扎这一步给忘了! 容汐珞一个深吸气,又慢慢挪了过去。 他嘴角笑容更深,容汐珞假装看不见,就当眼前自己包扎的是一块儿木桩。 可“若无忧”的眼神跟随着她,始终微笑着盯着她的脸,直盯得她脸颊升温。 “咳咳。”容汐珞总要缓解一下这种道不清的气氛,轻咳了一声,冷声问道:“阁下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若无忧”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郡主可知,殿下被派去晋淮一带处理赈灾事宜了。半路有人截杀,总而言之,是在下疏忽所致。” 容汐珞狐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的笑容依旧十分坦然。 第二十章 无心插柳辨故人(1) 他配合的抬起手臂,很是自然的接受是郡主在替他包扎这件事。 然而因为抬头就会靠的很近,容汐珞不得不重新专注的低下头。 “你不是一向算的准吗,更何况当初你手底下的人连打发那波要杀我的班图旧部都那么容易,这次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受伤呢?” “若无忧”道:“所以才说是疏忽,毕竟我的武功并不是很好。” “噗~”容汐珞被他逗笑了:“你以为我会信?” “若无忧”很是无辜的道:“我有何理由欺骗小郡主呢?” 容汐珞道:“就当你没有骗我,那你又为何要来我这里?你们若氏一族在安阳城里落脚之处那么多,何必要大半夜的翻墙来我们容家?如果发现你的不是墨泽,你是一定会被扔出去的。” “若无忧”道:“就当是在下的一个赌注吧,我以为小郡主会当我是朋友照应我的。” 似乎能感受到他在面具后说这句话时在调皮的眨眼,容汐珞顿时身上一僵,飞扫过去一记白眼。 “若无忧”“咯咯”的笑了两声,随之又很快憋了回去,替换成了一声闷哼。 原来是容汐珞已经包扎完毕,故意在最后打结的时候稍稍用了力。 “知道疼就好。”容汐珞黑漆漆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坐在了一旁,道:“衣服自己总会穿吧。” “若无忧”笑着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拉了上来,右手慢慢系好了衣带。 容汐珞看了一眼那满是血渍的前襟,蹙了蹙眉。 “那你们殿下就这么把你扔下了?” “若无忧”道:“殿下身边自有高手在侧,我呆在安阳城中也可以帮殿下查探这城中的动向。” 容汐珞冷笑道:“查探动向也没有必要非要在我们容家吧。” “若无忧”歪头笑道:“当然只能是这里了,只有这儿,就算每天都有信鸽飞来飞去惹人怀疑,却也没有胆大包天的敢来查。我们若氏一族的联络地点不能暴露,但如今我这个样子也没办法跑来跑去了,也就只有麻烦小郡主了。而且……”他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把头又歪向另一侧。 “我觉得小郡主应该有许多话要问我吧。” 容汐珞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哼了一声。 “说的没错。”她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不过我现在很困,反正你也跑不了,就先歇着吧,墨泽!” 门外的两人见容汐珞开门后,便都回过身来。 容汐珞道:“回去让墨深借一件衣服给他换上。” 墨泽应道:“哦,是。” 只听屋内传来“若无忧”的声音道:“多谢小郡主。” 容汐珞不语,自和紫鸢回了卧房。 “若无忧”就这样在容府当真住了下来,起初的几日,下人们见府里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十分吃惊,但府中有容汐珞立下的规矩,自然没人敢多问半句。也正巧容家两兄弟都在外忙于公务基本不回府,故而容汐珞只和大嫂林觅芜打了招呼,称此人是自己的一个朋友,让其在府中养伤,林觅芜本就亲善随和,自然没有二话。 安阳城外,一个运送粮饷与各类物资的车队由禁军护送着,缓缓向前行驶。 为首的一架马车车厢四周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窗牖被一帘银丝羽纱遮盖,影影绰绰可见其中坐在一位男子。 另一个齐昀霖。 马车外紧跟着瑞王的随从,而路渊自然也在其中。只见他面无表情的走在马车的左侧,警觉的扫视着四周。时刻提防有人会从哪个荒草密林中窜出来。 “我说路渊啊~” 路渊神色不变,应道:“我在。” “你们家殿下坏心眼儿那么多,你怎么还跟着他呢?你就不怕他哪天把你卖了?” 说话之人,自然便是此时在车内假装成齐昀霖的齐冉了。他顶着一张有着齐昀霖面孔的假面,一身华服坐在车内,悠哉的扇着一把折扇,好不惬意。 见路渊没有接话,他笑了一声,又自顾自的说道:“我瞧他为了欺骗郡主刺自己的那一剑可真够狠的,不过他一向有分寸,应该只是看着伤重,都是为了唬人的吧?” 齐冉等了一会儿,还以为这次路渊依旧不会回答,岂料他沉寂了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是,也不是。” 齐冉不解道:“这是何意?” 路渊道:“为了骗人不假,但伤重也是真的。” 齐冉有些骇然道:“真的让自己重伤?!可我看他走时神态自若,一副扎的不是自己的样子,我还以为……” 路渊平静的道:“那是因为当初殿下出宫后常遭遇截杀,受伤是常事,殿下的忍耐力一向超乎常人,大概是已经习惯了。” 马车内忽然就沉默了。 “那……” 不知过了多久,齐冉重新问道:“那……那个时候,若氏和雨氏没有派人保护吗?” 路渊道:“我们那时与两族的联系被阻断了,而且并不知道他们派来的杀手居然是班图的旧部,所以吃了几次暗亏。” 齐冉正欲感叹,却听路渊又继续说道:“不过后来殿下已经都报复回去了,那些人被殿下一个一个找出来,自然是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齐冉的眉毛一阵抽筋。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的确,这才是齐昀霖。 齐冉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察觉一丝异样,不由得神色一凛,偏过了头。 一只羽箭带着凌厉的冲势,割破了马车的遮帘,擦过齐冉鬓边的发丝,插在了马车车厢的内壁上! 羽箭的箭尾因着去势未消,钉在车壁上犹在颤动不已,发出“嗡嗡”的声响。 齐冉不禁汗颜,道:“额,还真有来刺杀的!” 路渊护在马车前,而两侧的禁军早已大吼着:“有刺客!!!”继而冲了出去。 齐冉哀叹一声,一把合上了折扇,道:“他这该不会是算好了让我来替他送死的吧?” 路渊:“……” 第二十章 无心插柳辨故人(2) 安阳城内的天气早已放晴,林觅芜之前便于容澜商定,于是在雨过天晴之后,便带着礼物来替容沉向程家说亲。程老爷倍感惶恐,周夫人却是喜不自胜,拉着林觅芜在前厅好一顿攀扯,又打听了容汐珞的近况,林觅芜则是善眯明眸,与之相谈欢洽。 由于近来容沉公事繁多,陛下听他说了此事后也甚是欣慰,准他和徐统领交接完以后订好日子,再恩赏他休沐一日亲去程府下聘。 已是六月时节,天气一天一天炎热起来。落雨阁的廊下,容汐珞身穿一袭水蓝色的琵琶袖和撒花裙,外搭着一件乳白银线勾边无袖的立领褂子,头发松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碧玉雅致,玲珑淑真。 廊前摆着一排兰花盆栽,清新馥郁,而墙下花架上嫩粉色蔷薇同样开的娇艳欲滴,门口一棵粗壮的柳树低垂着长叶千缕,荡荡摇曳着。 “唰~” 一记弯刀转过树枝,刮下了几片绿叶。 墨泽自从这“若无忧”住进了落雨阁的厢房,就和墨深替换着在院中轮值。而他几乎无一日不是勤奋刻苦的习武练刀,所谓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啧啧啧,墨泽小兄弟还真是勤勉啊~” 容汐珞也不必回头,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若无忧”在府中住了不过几日的功夫,府内也安排了大夫为他开了内服的药,再加上容家在整个燕国最上等的金疮药,他现在已经行起坐卧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还不能运功和用力罢了。 他漫步着走了过来,与容汐珞并肩站着,仍是一惯似笑非笑的勾着薄唇。 “这刀法甚得云尚书那招‘乱云飞渡’的精妙,看来亲传墨泽兄弟武艺的,除了令尊,还有云尚书了。” 容汐珞微微点头一笑,道:“他也算是我父亲和我舅舅两个人的徒弟了。” “若无忧”道:“云尚书师从璞灵山,容老将军年少时也曾在璞灵山学艺,诸般武器只要在他们二人手上都不在话下,可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了。只是在下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何云尚书诸般本领,只甘于屈居在刑部呢?” “唰唰~” 又一片绿叶飘飘而落。 容汐珞蹙了蹙眉。 “打住。我舅舅能在朝堂上为你家殿下说话,纯粹只是就事论事,你们休想打他的主意。” “呵呵呵~”他低低笑了几声,继而双手一负,语气微扬道:“不敢不敢~云大人自有他的风骨和傲气,自然不是随便就甘于受制于人的,这一点,与令尊倒是有些相像。” 容汐珞秀眉轻挑,道:“我父亲为人如何,你又从何得知?” “若无忧”道:“容老将军之风采受天下人景仰,知道的又岂只我一人?况且当年立功勋者众多,但陛下却独与容老将军私交甚密,以至于爱屋及乌到在他去后善待容家满门,由此便是更能侧显出容老将军是多么与众不同了。可撼动帝王之心者,又怎会是凡俗之人?” 容汐珞的瞳孔颤了颤,一股莫名之意在心头滋长,却很难说出是何滋味。她对他总归心有防备,但此刻竟略微动容,仿佛春寒乍暖,险峭欲缓。 墨泽翻了几圈,两把弯刀甩在空中,使的愈发惊飞乱石,快如闪电。鲜嫩的柳叶被他行风一般掠起,随着他的进退而飞舞出一条形态万变的绿色丝带。 容汐珞盯着那道身影,佯做无意的道:“你们殿下送我那盒茶,是你找来的吧?” “若无忧”语调轻松:“小郡主可还喜欢吗?” 容汐珞抿唇不语,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高傲之色。 她确实喜欢。 能把自己的喜好摸得这么清楚,只怕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若无忧”扭头看了看她。 虽然她没说话,但表情早已说明一切了。 齐昀霖表示很满意。于是他便让“若无忧”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继续观赏眼前的“耍刀表演”。 “唰唰唰~” 容汐珞的眉心动了动,正色道:“有件事。” “嗯?小郡主但说无妨。”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秦贵妃便是主谋吧?” “若无忧”道:“知道,但没有实际证据。也是小郡主自己说的,猜想就只是猜想,不能作数。毕竟小郡主和她关系匪浅,我又怎敢贸然提出呢?” 容汐珞哼了一声,道:“这么说,那日马球会,瑞王殿下也是猜到秦贵妃会借此机会对我动手,所以才会顺势答应晋王世子的邀请吧。不过这种事总不会寄托在巧合与随机应变上,应当是事先就商量好的,也就是说,齐冉,也是你们这边的喽?” “若无忧”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开心。“小郡主真是神思敏捷啊!” 容汐珞美目一眈,道:“你们这主子确实厉害。我从进宫后就经常能见齐冉和众皇子走的都很近,最近几年他才开始表明偏向宁王,这也是你们瑞王殿下的计划之一了?” “若无忧”笑而不语。 容汐珞又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达成一致的?呵!上回还跟我说因为秦家势力庞大所以晋王父子才会支持宁王殿下,原来都是唬我的鬼话了?!” “若无忧”“哈哈哈~”的大笑出声,道:“也就小郡主你敢说堂堂皇子所言是鬼话了!“ “有何不敢?还有你!”容汐珞瞪向他道:“你一次次说的信誓旦旦,可实际都是拐弯抹角,当初找我合作一事,还有明知秦贵妃是幕后之人一事,如今晋王世子一事,只怕还有更多吧!嘴上说着以诚相待,就是这么个诚法?” “若无忧”忽然收了笑,将两手一伸,给容汐珞行了一揖。继而直身,嘴角弯弯。 “形势所致,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许多事若是提前说出来,只怕与小郡主合作不成,反而伤了和气,引来无故之难。况且在下相信,以小郡主的聪明才智,这些事无伤大雅,很快就会被你识破的,自己发现总要比旁人指点来的更激奋人心,想来小郡主现在,应当对我们殿下的实力有了更深的了解了,不是吗?” 第二十章 无心插柳辨故人(3) “唰唰唰唰~” 更多的柳叶随着刀光纷纷扬扬。 容汐珞深吸了一口气。 “到头来,不过还是要让我们容家也和你们这些人一样,都归在他的门下罢了。” “若无忧”含笑启唇:“在下早就说过,你们会愿意的。而且小郡主明明猜到这一切,还是愿意诸多容忍,并收留在下,除了小郡主其实早已经有了投靠之意外,也没有其他可以解释了。除非……”他又开始歪头了,容汐珞知道他只要一有这个动作,就说明他脑中绝对又想到了什么不正经的话题。 “除非小郡主对在下十分有好感,故而不忍责怪。” 果然是…… 容汐珞冷然睨视,见他笑得愈发洋洋得意了,当真有些气滞。 “你这人还真是……呼~~”容汐珞在心中默念平心静气,随后还是没好气的道:“最后一个问题。陛下为何会单单选中他?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陛下如此坚定的要选他继位?刚刚你也说过了,可撼动帝王之心者,绝非凡俗中人。可他从小就懂得敛藏锋芒,无一拔尖,难道说陛下也是早知道秦贵妃为人,所以才一直配合他演这出戏?” “若无忧”正过头,微笑着看她,算是默认。 容汐珞轻叹,看着院中的墨泽周身已是群叶环绕,飒飒生风,不禁眯起眼睛,道:“你可知秦贵妃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若无忧”道:“很多时候,权力会麻木一个人,将其变得面目全非,可有的时候,他的野心一直都在,只是伪装的太好而已。” 容汐珞不禁笑了一声,道:“就比如你们殿下?” “若无忧”轻笑不语,容汐珞神思一转,问道:“如今我倒是好奇了,请问这一切到底是你的谋划,还是你们家殿下的?” “若无忧”嘴角笑容不变,道:“这重要吗?” 容汐珞不再追问,二人不约而同的选择去看院中。 这一看,只见群叶已然乱舞,将墨泽层层包围,刀光如影,穿梭在这绿色的海洋中。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容汐珞缓缓的闭上眼睛,再睁时,眉心紧皱,眼眶内仿佛都染上一层红晕,忍无可忍的怒吼道:“墨泽!!!你还有完没完了!!!再不停手我这院子里的柳树就要秃了!!!” “唰啦啦~~~” 墨泽一脸状况之外,原本练武时灵气傲然的双眸一下子转成无辜状,周围的一片绿洋也随着他收势的动作瞬间散落开来,簌簌的落在了地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瞪眼,拢圆了嘴巴。 那柳树的枝丫已经露了出来,本来秀美的枝条也已歪七扭八的耷拉下来,满枝的柳叶,现在只剩下一片在摇摇欲坠,凄惨异常。 一阵风刮过。 那片孤独而绝望的柳叶,就这样,慢悠悠的摇曳着腰肢,在空中摇出一个大大的“之”字,终于与它的亲友相聚在了一起。 这下……真的秃了…… 墨泽缩着脖子回过了头,对容汐珞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嘿嘿,一耍起来没收住……” 容汐珞双唇颤抖,还未等发作。 只听“吱嘎~”,继而“咔嚓~咔嚓~咔嚓~”,那柳树居然四分五裂,整个劈成了开花状…… “若无忧”低下头去,容汐珞则是瞪大了眼睛。 墨泽后背僵直,脑门滴下了一滴冷汗,脚底抹油般的即刻开溜。 “墨泽!!!你给我回来!!!” 容汐珞蛾眉倒蹙,大叫:“墨深!过来把他给我埋了!!!” 一个时辰后。 一群小厮忙忙碌碌,将落雨阁院中那棵已然惨不忍睹的柳树尸身搬离,重新移植过来一棵比从前还要粗壮,柳条也更加繁茂的柳树。 一棵不算,容汐珞索性让下人在外面的墙根底下又移植上了一排。 进而多棵错落的柳树垂下碧丝,清风微拂,青翠婀娜 杨柳千条拂面丝,緑烟金穗不胜收。 墨泽卷着袖管,跟着忙前忙后,满手满身都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墨深则抱着剑冷冰冰的站在一旁,奉命“监工”。 容汐珞顿时心情大好,脸上的笑容也明艳起来。 “若无忧”笑着上前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底哀婉依惜了些,小郡主为何不是趁机会换些花树,反而又种了这么多?这柳树有何特殊的含义吗?” 容汐珞莞颜道:“我母亲喜欢柳树,她常盼着父亲少打仗,能在家中留的日子多些。” “若无忧”怔了一下。 “是这样……无忧冒犯了。” 容汐珞微微一笑,道:“恕你无罪。” 众人还在忙着清扫地上的泥土,就在这时,忽然从外面跑来一个妇人。那妇人面纱半遮着脸,然而依旧可见脸上扭曲着大片的疤痕,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脚上的鞋却穿反了,像是急匆匆套上的,一只还没有来得及提上。 她跑的很快,头上的发髻歪歪斜斜,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渐渐散落,凌乱的飘忽在身后。可她像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直到来到院中的柳树跟前,突然站立不动了。 容汐珞认出这妇人是之前救过程敏的女乞丐,一直被留在这儿治病的。 她的出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此时才慌忙过来想将那妇人拖走,可她拼命挣扎着,眼睛却始终直勾勾的盯着那棵柳树。 于此同时,负责看管这妇人的几个婆子也匆忙的跑了过来,惶恐的向容汐珞施礼道:“郡主赎罪,我们打个盹儿的功夫,她听见门外这来回的搬动柳树,就跑出来了,是奴婢们一时疏忽。” 容汐珞道:“无碍,将她带回去就是,小心些莫伤了她,待下次曲太医来为她诊治的时候,记得告诉他这妇人今日的失常之举。” “是~” 容汐珞转身欲走,歌声却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悦杨柳,惜春燕, 窈窕粉黛梦无眠~……” 她猛的回过头看去,这歌声正是来自于那妇人的口中,只见她眼含着热泪,歌声哀婉…… 墨泽走过来道:“啧啧~我听她平时嘴里哼哼唧唧的,却从来没听清唱的是什么,今日终于听出来了!不过这调子好像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墨深也走了过来,锁紧了眉头,略做沉思:“好像是……” 第二十章 无心插柳辨故人(4) 容汐珞的目光中满是震惊,“若无忧”见她神色有异,疑道:“郡主?” 几个负责看管的婆子此事已将那妇人架起,正要带走,容汐珞却喝了一声:“慢着!” 几个婆子一愣,便不动了,但仍是保持着架她的动作,以防她再次跑开。 容汐珞的脚步有些不稳,“若无忧”和墨泽、墨深忙跟在她身后。容汐珞走近了她,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她问道:“你是谁?” 然那妇人好似听不见她在说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眼角弯弯,却是在笑着流泪。 “梨花凉,秋雨倦……” 一段一段,一幕一幕,儿时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闪过脑海,容汐珞鼻尖一酸,转而向她身旁的婆子问道:“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治好,为什么还是这副样子?” 满院子的下人和几个婆子见自家郡主这失常之举已是惊讶不已,面对她的这个问题他们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由得面面相觑。 墨泽上前问道:“郡主,怎么了?” 容汐珞一边慢慢摇着头一边有些失神的道:“我也不知道,我……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可是我又不敢确定……” “什么感觉?”墨泽口中问着,眼睛也不自觉的盯着这妇人打量起来。 容汐珞没有作答,而是向院中的下人吩咐道:“去请曲太医来。” 下人领命出了府,而那妇人则被带了下去,“若无忧”等人虽有疑虑,但都没有多问。 不多时,曲太医便被带到了容汐珞面前,容汐珞拦住了正欲行礼的他,指了指厅中的椅子,微笑了笑,道:“曲太医您年纪大了,不必行礼了,坐吧。” 那曲太医弓着腰,连连称谢。 见他入了坐,容汐珞才有些急迫的问道:“曲太医,我找您来便是想问一问,我们府里那个妇人,上次您说她的病还是有望治好的,那不知何时才能治好?今日我瞧她对有些事物还是有很大反应的,是不是……” 曲太医道:“她这是惊吓所致的癔症,若用药来解总是没法有太大的成效的,从前我倒是遇见过不少有此病症的人,有的心结难消一辈子都无法恢复神智,也有的在当年其他事情的刺激之下记起往事从而恢复的,但这女子我们不知她的来历,便无法从此处入手。不过郡主您说她今日对有些事物有了很大反应,不知是何事物啊?” 容汐珞没有应答,而是反问道:“曲太医您的意思是,若是能知晓她的来历,让她在往事的刺激之下,才更有望恢复是吗?” 曲太医道:“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不过也不是绝对的。” 容汐珞点点头,道:“那总要试一试才行,曲太医,整个太医院,只有您是这方面的能者,我只能指望您了。” 曲太医拱手道:“微臣必定竭尽所能。” 容汐珞道:“关于她的身份,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我请您来,除了问症,还要劳烦您一件事。” 曲太医忙道:“微臣惶恐,郡主吩咐就是。” 容汐珞微笑道:“若是此人身份被确认,只怕会为曲太医带来麻烦。” 那曲太医一愣,但毕竟能在宫中服侍多年的,自然都是一点就通的明白人,随即便反应过来,于是道:“郡主殿下放心,微臣从今往后只是为她治疗癔症,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 容汐珞笑着点头,道:“我相信您。” 遣人送走了曲太医后,墨泽从门外进来,好奇的道:“郡主在怀疑什么?” 容汐珞沉吟道:“不是怀疑,只是先以防万一。” 墨泽挑了挑眉。 容汐珞向门外看去,见墨深神色凝重的站在门口,眼睛却是盯着仍旧站在廊下吹风的“若无忧”。她缓缓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紫鸢和冰菊道:“叫人把那个妇人带来,我要让她跟我一起去一趟檀松堂。” “檀松堂?!” 紫鸢和冰菊震惊的张大了嘴巴,墨泽也是瞳孔一震,墨深更是难得的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转头朝容汐珞望了过来。 当然,何止他们四人,整个容府在知道这条消息后都震动不已。 檀松堂,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故去的容青将军和云素夫人曾经的居所!是这容府最神圣的禁地,是除了容家兄妹三人和墨家兄弟,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的地方!多年以来,里面的一草一木,陈设布置,皆维持着当年的模样,而一应的打扫也均由这几位亲力亲为,从未假手于他人。 可现在,郡主竟要带着一个疯妇进入檀松堂? 依旧是刚刚那几个力壮的婆子,将那妇人带到了容汐珞的面前。 而那妇人此时又变成了一副呆滞的模样,目光涣散,口中也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容汐珞蹙起眉,没有说话,而是径直朝檀松堂的方向走去。 墨家兄弟神色严峻的紧跟其后,紫鸢和冰菊也跟了上来,而“若无忧”脚步闲散,似乎也是十分好奇到底有什么隐秘,慢慢的跟在这队伍的后面。 待到了那曲径通幽之后,豁然开朗之地,容汐珞停了下来。 多年前,她吩咐下人在这周围种满了各种草植和树冠,用以虚掩眼前这座院门。这种心情就好像想要把这伤心之地藏起来,不想让其他人轻易窥探一般。 容汐珞上前,轻轻抚上那有些褪色的朱红色的大门,眼角噙了泪,回身朝那妇人看了过去。 她果然有了反应。 几个架着她的婆子在容汐珞的眼神示意下将其松开,任由她栽着步子,一步一步的,朝着那大门走去。 下人们不禁有些担心,因为她向大门靠近的同时,也是在向容汐珞靠近。她毕竟是神志失常之人,谁都保不齐她会突然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若是伤了郡主,那可了不得。 连墨家兄弟都惊了,向前迈进几步,站在了容汐珞的身边。 而此时唯有容汐珞自己,全然没有感到一丝危险的样子,反而是以一种期待的目光在看着那妇人。 众人更是不解了,难道郡主竟认识她? 只见那妇人蹒跚着步伐,向前伸出了一只手…… 朱红的木门触手微凉,门匾上,“檀松堂”三个大字笔锋浑厚苍劲。 那妇人微张着嘴,眼神再次泛起泪光…… 第二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1) 骄阳似火,瓦砾浮光,长长垂下的柳枝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几只翠鸟飞上枝头,又飞落在支起的窗棂上,转动了几下脑袋,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瑾姨~” 床上的小人儿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抱着被子在床上撒娇。 八岁的容汐珞。 “嗳呦我的小姐~怎么还不睡呀?”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笑着走了过来,她明眸善眯,笼烟细眉,即使在众多丫鬟之中,也一眼便能认出她来,这不仅源于她的模样是众多下人之中最出挑的,身高也要偏高于其他女子,更多的,是她的笑。就好比看见艳阳下丰收的麦田翻滚着金浪,见潺潺溪水清澈而见底,纯朴自然,让人一见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她便是瑾娘,云素的陪嫁。 瑾娘坐在了床边,笑着去搔还在床上不断扭动的容汐珞的下颚,引得她“咯咯咯”直笑。 “好啦~我的小姐,乖乖睡午觉。” “我不困嘛~”小容汐珞扁起嘴巴,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嘻嘻笑道:“瑾姨哄我睡~” 瑾娘哭笑不得的道:“还是要听歌吗?” 小容汐珞眼睛一亮,十分卖力的点头道:“嗯!” “好好好~那小姐听完就要乖乖睡午觉哦!” “好!” 瑾娘笑开来,轻启朱唇,歌声婉转。 “悦杨柳,惜春燕, 窈窕粉黛梦无眠; 云霭霭,锋飞烟, 滚滚江海浪滔天; 梨花凉,秋雨倦, 西风阵阵狂落叶; 雪风霜,红梅艳, 遥遥隔岸长期盼; 晓梦泪,晓梦殇, 相思悠悠梦儿郎, 何时如燕归复, 朝朝暮暮,与君相望。” 歌罢,瑾娘低下头,见床上的小人儿已然进入了梦乡,吧唧了两下小嘴,十分乖巧可人的模样。 她笑着摸摸她的脸,继而为她盖上薄衾,悄声退了出来。 檀松堂内,云素松挽着发髻,正坐在榻上,细细的缝补着一件玄色的少年衣袍,见瑾娘进了屋,抬眸笑道:“珞珞睡了?” 瑾娘笑着点头,见她手中拿着的衣服,不禁掩唇道:“这又是墨泽那小子的衣服吧?又是打哪儿刮破的?” 云素道:“还不是因为前些天青郎在陛下那里为这孩子讨来一对儿弯刀,他现在每日刀不离手,就跟疯魔了一样。” 瑾娘道:“咱们侯爷同陛下的交情还真是好,上个月才要来了一把什么宝剑给了墨深,如今竟又讨了刀?” 云素道:“那是陛下大度,是他赖着陛下说既然都给深儿了总不能厚此薄彼。不用想也知道他在陛下面前那副厚着脸皮的样子。” 说道这儿,二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只听外面一男子扬声道:“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二人朝问外看去,见容青一身将军官袍,弯眉笑眼,虽已近不惑之年,却仍是一副面容疏朗,神采飞扬之相。 云素笑道:“自然是说你的丰功伟绩了!” 容青哈哈笑道:“你夫君我的丰功伟绩忒多,不知道夫人说的是哪一件啊?” 云素嗔道:“也不害臊!”说罢将手中的衣物放置到一旁,站起身来:“还不快将衣服换了呢。” “好嘞。”容青笑着应了,于是转过屏风。瑾娘取出了容青的常服,云素则为他换上,并问道:“今儿怎么散朝这样晚?” “嗳!甭提了!今天就衡王在丽州圈地一事,几个老东西吵得不可开交,烦死了!” “衡王?”云素蹙眉道:“前些日子他才向陛下讨了丽州之外的几个郡县,如今又要圈地?会不会也太得寸进尺了些?陛下不管吗?” 容青正了正衣衽,道:“从前我就瞧那个衡王不顺眼,一副苦大仇深全天下都欠他的样子!心里对陛下不知是多少个不服,才会如今这般生事。只是陛下看重手足,才对他诸多隐忍。其实……不只是衡王,这些个藩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不节制,日后难保不出大乱子。” 云素点头道:“先帝多子,当今陛下如今皇子也不少,都说枝繁叶茂是幸事,可我瞧着,此事落在帝王家,这幸与不幸倒真的很难说。” 容青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头道:“对了,我险些忘了,今日老黎托我带回来一盒品叶斋的果子,说是要给瑾娘的,哎呀你说说这个老黎~” 云素闻言笑着看了一眼屏风外红了脸的瑾娘,道:“他自己怎么不来?你下回告诉他,若是再送些个什么,自己不来又有什么诚意呢?再这么着,这辈子都甭想娶上媳妇了。” 容青十分“认真”的道:“夫人说的很是,下回我教育教育他。” 外边的瑾娘急了,道:“夫人您瞎说什么呢!” 云素“扑哧”一笑,走出了屏风,道:“可不是瞎说,那是个傻的,可傻子都把心意表现的这么明白了,谁还瞧不出来不成?” “哎呀!”瑾娘脸上窜出两朵红云,道:“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夫人您和侯爷可别再乱说了!再说……再说我还得一直伺候夫人和小姐呢!” 云素笑着牵起瑾娘的手,温婉的道:“总归你是要嫁人的,要侍候下人多的是,我可不想再把你耽误下去了。” “就是。”容青走过来坐在榻上,一边低头去看刚刚云素缝补的衣服,一边道:“再等下去,那呆子怕是要被全军营的人笑话死喽~” 云素笑掩了袖子,瑾娘的脸上发烧一样,羞的恼了,跺着脚急道:“哪有你们这样的!”说罢便抬脚跑了出去。 云素“咯咯”的笑着,回身又将榻上的衣服拿在手里,坐在容青身旁缝补起来。 容青手肘拄着腿,撑着脸,美滋滋的看着她。 云素抬眸瞧了他一眼,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容青笑道:“我在想,怎么我就娶了这么贤惠的好夫人呢?” 云素嗔道:“贫嘴!泽儿呢?这衣服我很快补好了,你把他叫过来让他试试。” 容青眨眨眼睛,道:“昨个儿晚上就没影了,指不定去哪疯了,一会儿告诉深儿一声就行,让他回来之后自己过来找你。” 云素一惊,道:“昨个儿晚上就没影了?那你怎么也不叫人去找找,要是出了事儿怎么办?”说完便欲起身,却被容青笑着拦下:“他都十三岁了还能丢了不成?再说这孩子就算是出去惹事儿也是有分寸的,随他高兴就是了。” 云素蹙起眉,待要说话,突然门外传出大门“砰”的一声,随后便是一个少年的叫喊声。 “云婶婶救命啊————!!!” 第二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2) 屋内的二人闻声皆是一惊,容青立刻便冲了出去,云素也慌张的急忙向外跑。 “墨泽你这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容府的偏门敞开着,只见远远一个黑衣少年高束马尾,一双桃花眼黑碌碌的打转,张大了嘴巴一面大声叫喊,一面又不住回头张望,正是彼时还只有十三岁的墨泽。 而在他身后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身穿茶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他手持一条长鞭,鞭头是一个雕刻精致的蛇头,鞭身通体为银色,形似骨节状,那男子握着它时,那银鞭不过三尺长,但当他奋力扬起时,鞭身便瞬间长出了一倍有余,竟是可长可短。 此时他怒目圆瞪,扬起手中鞭子,几乎就要抽在少年墨泽的身上。少年墨泽惊恐的左躲右闪,身手却是十分灵敏,那蛇鞭几乎每每都是擦着他的衣角,被他险险避开。 那男子又骂了一声,再度扬鞭,然而这次落下时,却忽然碰撞上另一股气流,生生将他的蛇鞭改变了方向,那男子将鞭子一收,正见一个人横在他与少年墨泽之间。 少年墨泽如蒙大赦,大叫着便躲到那人身后。 “啊——啊——容叔叔!快救救我啊!云老爷子要杀人啦!” 原来那男子正是云僚。 容青笑呵呵的道:“老云,你做什么欺负我们家泽儿?” 云僚的眼睛瞪的老大,举起蛇鞭指着他身后的墨泽道:“我欺负他?这小兔崽子偷我酒窖里的酒喝!妈的,我统共也就酿了那么点,我自己还舍不得喝呢!你知道你们家这兔崽子喝了多少?两罐!整整两大罐!还他娘的给我打碎一罐!!!” 容青闻言挑了挑眉,回身看向一脸无辜状的墨泽,道:“你这小子……酒量不错啊!” 云僚倒吸一口气,眉毛几乎要立起来了,大声道:“我操了,容青你给我让开,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抽!” “这又是做什么?哥哥你怎么又这么大火气?”云素这时赶了过来,少年墨泽见她瞬间便扑到了她的怀里,“哭”道:“云婶婶——啊——” 云素蹙着眉摸了摸他的脸蛋儿,道:“脸怎么这么红?这是打哪跑回来的?” 云僚抽动着眼角,刚要说话,这时却见远处又被人簇拥着走过来一个小人儿,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粉嫩的小脸圆嘟嘟的,原来是他们的吵嚷声惊醒了还在午睡的小容汐珞。 “舅舅~” 这软糯的童音一响起,云僚立刻满脸堆笑的应道:“哎——” 小容汐珞看看容青,又看看云素和少年墨泽,上前道:“爹爹,阿娘,太阳这么大,你们怎么都在站院子里啊?还有墨泽哥哥,我昨天晚上给你留了你爱吃的千金糕,你快去吃吧。” 云素宠溺的摸摸小容汐珞的头,少年墨泽则龇牙笑道:“得嘞,谢谢郡主~” 小容汐珞歪着脑袋问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呀?” 少年墨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我昨天新尝了一种酒,可好喝了,哪天给郡主也尝尝。” 小容汐珞认真的点了点头,还不等容青和云素有所反应,云僚率先毛了,当即一声怒吼:“你个小兔崽子!她才八岁!你敢教坏我的好外甥女儿,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皮扒了挂树上,再把你扔在大街上示众!” 少年墨泽忙抿紧了嘴巴,往云素身后缩了缩,云僚一甩手中蛇鞭,道:“容青你给我让开!” 容青道:“哎呀不就是两罐子酒嘛~你至于这么小气吗?” 云僚的脸都绿了,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们老容家怎么有你这么个玩意儿,当初你学艺偷我们家橘子,现在你这个老不要脸又教出来一个小不要脸来,让这小兔崽子偷我酒喝!我小气?你知道那酒酿的多费工夫吗?!” “哎哎哎!”容青不淡定了,四下扫了一眼周围憋不住笑的下人们,道:“你看你好好说话,谁不要脸了?” 云僚将手指在空中挥舞着,咬牙切齿道:“就你!说的就是你!要不是你不要脸当初天天赖在我们家山头哄骗我妹子,她能嫁给你?!” 容青佯将脸一板,道:“做什么把当年的烂谷子翻出来。再说孩子们都在呢,你别歪曲事实啊,我那不叫哄骗,我是明媒正娶!你们家老头子同意的!” 云僚一摆手,不耐烦道:“你甭跟我扯这些个,你赶紧给我让开,我要扒这小子的皮!” 容青将手一负,昂头道:“就不让,他进了我们容家就是我容青的亲儿子,你敢动他一根毛试试!” 云僚的鼻孔粗着气,顿时破口大骂:“容青你个***,我他妈****……” 此处省略一千字的污言秽语…… 云素不忍入耳,忙带着小容汐珞和少年墨泽兀自进屋了,只留下两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拌嘴。 直至日影偏西,云僚直骂的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又有下人来说夫人早已经吩咐厨房为他们做好了几样小菜,二人这才作罢。 —————————————————————————————————————— 夏日的夜,晚风习习,瑾娘刚服侍了小容汐珞用过晚饭,自己转出了廊下,手持着竹扇坐在凉亭里吹风,不多时,便有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唤她:“瑾姐姐,角门外面有人叫你呢!” 瑾娘疑惑道:“谁呀?” 那小丫鬟嘻嘻笑道:“姐姐自己去看就知道了。”说完便跑开了。瑾娘唤了她两声,她却只像听不见一般跑的没了影。 瑾娘只得扇着扇子往外走,然一脚还未踏出角门,远远的就看见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影,站在角门外来来回回的踱着步,还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沮丧,时而腼腆,于是不禁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人瞬间呆了一下,回望过来,一见是瑾娘,便立刻露出两颗门牙来,站在那里傻笑。 瑾娘用手中的竹扇掩了掩,轻咳了一声,假而冷脸道:“黎将军怎么来了?” 第二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3) 黎灏身材高大威武,头发乌黑茂密,两鬓之间的毛发都要比常人黑上许多,五官立体且深邃,满身的浩然正气。 此时的他在面对心悦的女子面前,却露出的娇羞的表情来,与他高大的身形极不相衬,倒平白显得有些憨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可越是说不出来脸就越红,瑾娘瞧他今日应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但两鬓还是被风吹得飞起来了,再配上一张大红脸,实在是好笑的很,一时又没忍住,偏过头捂着嘴笑起来。 黎灏不知她为何而笑,只是见她笑了自己也莫名的开心,就也跟着笑。他平日惯是扩音高嗓,这一笑就更多了几分傻气。他挠挠头,这才说出来道:“那个……那个我刚发了军饷,那个啥哈,俺……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姑娘都喜欢啥,嗯……”他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被锦帕包着的物件儿,朝瑾娘递了过去。 瑾娘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脸涨的更红了,咽了一口,说话也变得有点磕巴:“我我我就是——是在街上看——看着,觉得你戴——一定好——好看,就买了。”说完,也不管瑾娘接不接,直接把那包着的东西往瑾娘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瑾娘一愣,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 那包着的锦帕满是褶皱,也不知他这是在怀中揣了多久,如今那帕子散落开,里面包着的东西便露了出来。那是一只点翠金蝶的发簪,三只娇小的蝴蝶被雕刻的栩栩如生,点珠的翡翠青翠透亮,瑾娘微微惊叹,这黎灏的眼光还真不错。她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黎灏的身影已经缩的很小,但还是能够看见他好几次都险些栽倒,好不滑稽。 瑾娘“噗嗤”一声,笑着盯着他的背影,轻轻骂了一句:“呆子。” 夏日的闷热总是漫长的让人烦躁,然而这原本是众人在阴凉的屋檐下享受儿女环膝,亦或是在僻静的树荫下惬意小憩的时光,谁也没有料到,变故会突然降临,更没有想到,一年后的今天,会变成某个人噩梦的开始。 昌保初年,燕国新帝即位不足半年,由衡王与悰王为首,联络其他五位藩王,以“清君侧”为由举兵造反!一时之间,硝烟四起,烽火连天! 容家军身为燕国的主力军,首当其冲要奔赴最前线,出发的前夜,容府彻夜长灯,无人入眠。 云素仍是坐在榻上,对着灯光为容澜赶制衣衫。夫君与吾儿又将戎马出征,这一去,不知前路生死,不知何日归期。 她不时的抬袖拭泪,忧思难解,泪水还是滴在了她缝补的衣衫上,殷湿了一片。 “母亲,孩儿们和父亲定会击退叛军,平安归来的,母亲莫要忧心。”容澜上前半蹲在云素的膝边,抬脸对着她笑,并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云素含笑着伸手去抚摸容澜的鬓发,自己这个儿子真的是长大了,他已经跟随父亲出征过多次,如今刚满十八岁便已是战功累累,威名赫赫。 容沉也在容澜身后默默的低下头,小容汐珞跑过去抱住他,泪眼汪汪的道:“你们要早点回来~” 闻言云素又噙泪笑了出来,,容澜也回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容沉则笑着把她抱了起来,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一定。” 容青也跟着哈哈笑道:“一定!一定!爹爹答应你!” 小容汐珞看着爹爹的笑,不知为何只觉得内心一阵酸楚,撇着嘴,眼泪倒是流的更凶了,她从容沉的怀中跳了下来,又直直的奔向容青,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并在他的衣襟下摆蹭了几下。 “哎哟我的乖女儿~”容青蹲下将她高高抱起,小小的容汐珞在他宽大的臂弯中一下一下的擦着眼泪,不住的抽搭着,容青爱怜的去摸她的脸,小容汐珞只觉得他的手掌粗糙不平,刮的脸生疼。 容青笑呵呵的道:“乖女儿,你乖乖的和阿娘在家,等爹爹和哥哥们的好消息,要是你阿娘想爹爹了,你要替爹爹多安慰她,知道了吗?” 小容汐珞一边抹泪,一边认真的点头。云素顿时啼笑着推了容青一把,容青回过头朝她嘿嘿一笑。 门槛外,墨家兄弟无声的坐在廊下,墨深紧紧的皱着眉盯着地面,墨泽则是仰头看着疏朗的星空。 两兄弟坐了许久,墨深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微不可闻:“如果……父亲他……”。 如果父亲科举时没有忘记避讳先祖的名讳,如果父亲今日还在,如果没有那条墨家三代不得入仕不得参军的圣旨,那么,是不是明日能和大将军一同出征共生死的,也有自己一个呢? 墨泽咧开一个笑容,嘲道:“哪来的如果呢?” 墨深的眉锁的更深了,把头整个的垂丧了下去。 是啊,哪来的如果。 墨泽渐渐敛下眼帘:“咱们俩能进到容家,有今天这身本事,何尝不正是源于父亲的失利,这样想,其实也没什么。” 如果没有墨有昶的科举失利,从而致使两兄弟流落街头,那他二人自然也不会遇见容青,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一身本领。 可如今这一身本领却又无从使力,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苦闷?从前到如今,若要论福祸,又有何人能尽解? “都是造化……” 已入一更,瑾娘替云素铺好被褥,也知众人今日定睡不着的,便出了檀松堂的门要往厨房去,打算为众人准备些夜宵,谁知前脚刚迈出来,只见墙根下突然站起一个人来,把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险些要惊叫出声。 那人急忙走出墙根下的暗影,慌张的道:“瑾娘,是——是我。” 瑾娘一蹙眉,立刻就恼了:“你怎么在这?夜已深了,这是侯府!黎将军怎能毫不知会还在此时前来?!” “我……我……”黎灏有些不知所措,低头道:“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对,可——可是,”他又鼓足了勇气一般突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可是我明天就要出征了!这一回……这回跟之前不一样,我……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瑾娘的心猛地一紧,开始跳的飞快。 第二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4) 黎灏双眉渐渐凝聚,接着说道:“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我——我怕我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瑾娘脱口而出道:“你瞎说什么傻话!”说完立刻便意识到了什么,眼神躲闪开,偏过了身。 黎灏浩然的脸上现出一丝喜色,随即去看瑾娘的发间,见她并未佩戴自己送的发簪,不免又露出几分失望,他挠挠头,憋了半天,兀自却又涨红了脸,慢吞吞的道:“瑾……瑾娘,要是……要是你能答应嫁给我……” 瑾娘倏地睁大了眼睛。 他继续说道:“要是你能答应嫁给我,那等我回来,你就把那簪子戴上,好不好?”他一口气说完,只拿一只眼睛去偷瞧瑾娘的表情。 只见瑾娘早就傻了眼,微张着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黎灏心里一阵打鼓,脚下一顿,飞快的说道:“你不说话俺就当你答应了!”说完逃命一样的跳上了墙头,转眼就没影了。 瑾娘傻傻的站在原地,脸上“噌”的就红了,嘴角却是不自觉的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来。 今时今日,又是一朝夏日初至,檀松堂的墙头内窜出的柳树枝叶,似是在拂去积日的灰尘,又似在抚平墙下那人心中的不平与哀婉。 她眼中噙着泪,微微启唇,轻轻去推开那朱红色的木门。 下人们还是禁不住心头一紧,有人想伸手去拦,容汐珞却立刻抬手,示意他们退后。 众人虽不解,但看眼前的情景,倒似真的有何隐情。 容汐珞是跟在那妇人之后走进了檀松堂,见她眼中饱含着眷恋,脚步虽慢,却是毫不疑虑的走向正房的方向。容汐珞不禁在心底更加坚信了她的身份。 墨家兄弟也迈步进来,墨深在门内站定,墨泽则是与容汐珞二人隔着稍有几步的距离,慢慢的跟在后面。 齐昀霖站在门外,只与墨深是一个门坎之隔,隔着面具,旁人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此时他心中犯疑,一眼不错的眯眼注视着里面二人的一举一动。 那妇人走进屋内,她用手压着胸口,但在见到屋内墙上挂着的容青夫妇画像时,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画中的云素笑容和婉,一身诰命冠服明艳华丽。妇人大哭着,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走上前去,伸出的手始终不敢触碰眼前的画纸。她低头去抚摸画下的桌案和熏炉,又将视线转移到桌上的茶具和提花的针线布篮,她凑近了去看,一点一点的用手细细去描摹。 都是曾经的样子,还是深深记忆中的样子,和梦里也是丝毫不差。 容汐珞眼前一片模糊,发出的声音不免也有些哽咽,她试探的唤了一声:“瑾……姨?” 那妇人的动作猛然静止了。 容汐珞强忍着,颤声道:“是……你吗?” 那妇人像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的回过头来。她眼中萌动着什么,激化着什么,几乎就要决堤而出。 容汐珞站在那儿,却已然泣不成声。 墨泽站在房门外,也红了眼眶喜道:“瑾姨?你是瑾姨?” 瑾娘一步步靠近过来,容汐珞上前抱住了她,哭道:“真的是你啊瑾姨~我居然这么久都没有认出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究竟去哪儿了?” 瑾娘抓着容汐珞的胳膊,泪眼婆娑用她极熟悉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珞……珞?” 这一声呼唤似乎唤醒了什么,容汐珞的心里顿时溢满了无尽的怀念和酸楚,眼前的妇人容貌虽已尽毁,但她此时的眼神却让容汐珞无比的熟悉。这让她想起自己儿时时常听她唱歌,想起阿娘和爹爹,想起那无数个以为再寻常不过的日日夜夜,想起他们的故去。 墨泽不忍相看,不禁扬起脸不想让泪水流出来。墨深眼眶微红,垂下了目光也不再去看。齐昀霖见这场景不免怔了怔,此时的她痛哭失声,眼中仿佛有数不尽的委屈一般,那是她对再见故人的欣喜,也是她对逝去的双亲的思念。有什么东西在齐昀霖的心底涌动着,突然有种想要上前抚慰她的冲动。 齐昀霖偏了偏头,眉心动了动。 门外的下人们早已看傻了眼,并开始小声的窃窃私语,墨深一个侧目,众人这才噤声。 屋内,容汐珞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许,她拉着瑾娘的手坐了下来。而瑾娘的眼睛一直放在她的脸上,十分动情的看着她。 容汐珞和她说话,但她没再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一味的望着她,不再言语。 容汐珞心疼的叹了口气,紧紧的攥着她的手,道:“瑾姨,我一定要把你治好,到时候你再告诉我,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你放心!” 瑾娘依旧笑着,泪痕还挂在她凹凸不平的脸上,容汐珞想要伸手去替她擦拭,她却突然神色慌张的把手缩了回去,迅速的捂住了脸,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容汐珞鼻尖又是一酸,站起身将瑾娘抱住,哽咽着道:“你如今回来了,你回家了!对了,要是黎叔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他得有多开心呢!” 瑾娘突然动作一僵,随即拼命的捂着脸摇头,容汐珞于是又安慰了她许久,这才带着她出来。紧接着,她又命人在落雨阁为她打扫出一间屋子,另外叫了两个小丫鬟来服侍她,而这连番的举动自然惊动了林觅芜,此时已到了晚间,林觅芜来到落雨阁直接与容汐珞一道用晚饭,便询问了瑾娘一事。 容汐珞向她详说了一遍今日的情景,林觅芜沉默良久,末了也是长叹一声,问道:“当年的事,我也略听你大哥提起过。听说婆母去了以后,这位瑾姨也就失踪了,曾经婆母还想将她许配给黎将军?” 容汐珞点头道:“她是我母亲几个陪嫁中最小的一个,也是跟我母亲时间最长的,这终身大事也就耽误下来了,不过当初黎叔作为我父亲的副将,一来二去见过瑾姨几次,两人应该是有意的,黎叔得知她失踪的消息后还跟着找了好久,加上父亲过世后军中也有好些事,他人都看着老了好几岁。” 林觅芜道:“难怪黎将军至今未娶,倒是感人至深。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第二十二章 浮云蔽日花不渡(1) 容汐珞微微蹙眉道:“现在看瑾姨的状态时好时坏,我今日提了黎叔一句,她倒是尤为激动,似乎很害怕见到他的样子,我想,或许是因为她容貌已毁的缘故吧……” 林觅芜点了点头:“是啊……哪个女子不希望心悦的男子见到的,永远是自己最貌美的样子呢?可是黎将军毕竟熬了这么多年,要是知道瑾姨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这倒是……唉,让人两难啊,你打算怎么办?” 容汐珞道:“早晚还是要告诉黎叔的,不过他现在和大哥都在新兵营,暂且为了让他不分心,就先等等吧。而且我还在想,当初瑾姨离奇失踪,这么多年了,她如今又变成这副模样,或许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特殊的原因?”林觅芜惊道:“难道你是觉得和……婆母的亡故,有什么关联?” 容汐珞神情复杂:“毕竟她正是在母亲离世当天失去音信,这不得不让人起疑。我已经吩咐全府不得外传了,也告诫过了为瑾姨医治的曲太医,所以就算要让他们私下见面,也要向外再找个理由才好。” 林觅芜道:“嗯,也好,这样的事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你看着安排就是。” 容汐珞笑了笑,道:“自然要我来安排,如今嫂子你帮着张罗二哥的婚事就已经够辛苦了,容府其他的事再大,嫂子你就只管丢给我,现在你肚子里这个,才是最紧要的呢,你可不能太操劳了。”说完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肚子。 林觅芜低头笑道:“我现下已经够清闲了。你二哥要送去程家的聘礼如今都准备完了,剩下的,不过就是婚宴那一日罢了,还累不着我。” 容汐珞道:“那……嫂子和大哥可为这孩子起好名字了吗?” 林觅芜道:“这如今都还不知道男女呢,等生下来之后再取,也是一样的。” 二人又聊了许久,林觅芜才在贴身丫鬟的陪同下回了卧房。 容汐珞在她走后便一个人又站到了廊下,对着院子里那棵柳树渐渐出神。 忽而在神游之外,一声琴音拨响。 有如清泉激荡空谷,有如林鸟群鸣山涧,一声一声,缭绕在耳畔,悠扬与跌宕,都能在人心底激荡和回响。这琴声仿佛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竟让她原本紧张郁结的心神渐渐放松了下来。 容汐珞循声而去,只见“若无忧”盘坐在厢房内,一架瑶琴置于膝上,十指在琴弦上方流转,骨节修长纤细,每每舒腕,动人的弦音便从他的指尖缓缓流出,此时他拨弄的,是琴弦,亦是心弦。 容汐珞站在门前,听他将一曲弹完,心情也舒畅了好多。 “若无忧”抬起头来,对着容汐珞微微一笑。容汐珞竟也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 忽起微风,将他面具旁的碎发撩动,竖起的衣领也随风轻摆着,他优美的唇线扬起,而在他对面,妙龄少女妍姿娇丽,笑眸如水,全露天真。 好一副动人心魄的美景。 “起风了,外面还是有些凉意的,小郡主不如进来稍坐?”“若无忧”并未起身,容汐珞轻笑一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房里书柜上面的那把琴吧?” 只见“若无忧”笑着将手抚上琴弦,道:“还请勿怪,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我便看见了,今日见小郡主心情烦闷,想着能为小郡主开解一二。” 容汐珞进屋坐了下来,道:“你还真是不知道见外,不过看在你的琴艺也算不辜负这琴,本郡主就暂且原谅你了。” “若无忧”笑着微微颔首:“多谢小郡主。”随后他又作不经意的说道:“今日见小郡主与那妇人很是亲厚,听你唤她‘瑾姨’?” 容汐珞道:“嗯,她是我母亲当年的一个贴身侍女。” “若无忧”点头道:“小郡主想必不仅是为她的病症烦恼,还有她的容貌吧?” 容汐珞闻言不语,只听“若无忧”又道:“在下倒是熟识江湖上一位擅于此道的医者,或可一试。” 容汐珞眉间一动,惊诧道:“你是说,被毁的容貌还可以恢复?” “若无忧”笑道:“据我所知是可以的,不过具体要看被毁的程度而定,我看这位瑾姨的面貌受损倒过于严重,所以我还不确定那位医者可以帮她恢复多少。” 容汐珞却已是惊喜万分:“能恢复一点儿是一点儿,这已然很难得了!” “若无忧”一勾唇角,道:“正是呢,就算不能完全恢复,至少也能稍让她恢复些自信,想来这对于她的病症也是有帮助的。” 容汐珞几乎要一跃而起,喜到不能自制:“你……你这简直帮了我大忙了!那位医者在哪?何时能来?” “若无忧”低头用手指轻刮了一下鼻尖,道:“小郡主放心,我刚刚已经传信给他了,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还请小郡主静候。” 容汐珞心中感激莫名,他竟是早已经想到自己的忧虑,先叫那人过来了? “多谢。”除此之外,容汐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要怎么说,才能言明她此刻的心情?那种激动和意外的惊喜。 “若无忧”轻轻一笑,随意的道:“这样的小忙何足道哉?”随后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容汐珞隐约可见他面具后的双眼带着浓浓的笑意:“而且小郡主永远不必和在下言谢。” 容汐珞的笑颜不禁一凝。 “若无忧”满意的低下头,十指再次舒展,琴音绕指,拨动心弦微颤。 转眼端午将至,容沉已带聘礼至程府,两家很快议定了成亲的日子,这条喜讯也迅速的在大街小巷炸开,家家都在议论这容程两府的结合,有人传之为佳话,有人谓其乃是弱者依附强者,程家此刻才是真正的靠上了容家这棵茂密的大树,从此两府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二十二章 浮云蔽日花不渡(2) 端午当天,容府的各个屋内均已挂上了装满药草的香囊,下人们都在手臂上系上了五色彩丝制成的长命缕,自卯正二刻起,众人便聚至厨房外的小亭中包制粽子,亭中有厨房的婆子们早就被好的箬叶、蜜饯、豆沙、猪肉、各式果仁等,一群人热热闹闹,欢笑声不断。 在燕国,端午节又称之为龙子节,是为拜祭龙神、祈龙降雨的重要日子,只因燕国地势大部偏北,大多的州县皆干旱少雨,故而在这一日,燕国历代皇帝都会在安阳城的咏心湖湖畔举办大型的龙舟盛会,满城百姓在这一天几乎是全民出动,燕帝本人和各宫嫔妃也会登上明椒殿的高处观看,而百官也会休沐一日,各自回府与家人共度佳节。 容汐珞一大早上便被林觅芜派人从床上叫了起来,说要让她出府参加盛会顺便散散心,容汐珞无法,只得爬起来,迷迷糊糊的被林觅芜和紫鸢换上了一条留仙长裙,上身菊纹的胸衣罩着挑金的云雁广袖,头发半披散着挽成了一个单螺髻,斜插镶珠的白玉步摇,翩翩如仙。 还在用早饭时,便有宫中的礼品送至府里来,便是燕帝例赏百官的题字折扇和额外送与容家的四味珍果,即——蜜桃、桑葚、苹果和水梨,还有宫中贵妃秦氏与淑妃云氏分别赏赐的香珠、扇坠和艾叶等物。 林觅芜派人一一收下,便催促着容汐珞出了府门。 墨家兄弟和紫鸢一路跟随着,容汐珞心里始终惦记着“若无忧”说的那位医者什么时候能到,所以并没有多大的兴致,反倒是墨泽一路上与沿街的各个小摆的商贩斗嘴讨价,不亦乐乎。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在咏心湖边,几艘华丽精美的龙船连排停靠着,上有两到三层重檐楼阁,龙头高昂,船身雕绘的鳞甲栩栩如生,上面是各家王公贵族和官僚子弟吟诗斗草的地方,更是可以近距离的观看到龙舟竞渡的风采。 龙船之侧,便是十几搜狭长的龙舟密密排开,船上分别配有红色和黑色的锣鼓和旗帜。 容汐珞初到湖畔,便被十二殿下齐如朗派来的人将她和墨家兄弟等人带上了其中最宏伟的一艘龙船上,还未登船,便听到船上传来的吵嚷声和哄笑声,原来是明心公主做东,邀请众皇子与此次科举中榜的各位举子斗草联诗,好不热闹。 明心公主是已故皇后的唯一的女儿,作为这唯一的嫡出公主,她一直是燕帝的掌上明珠,成年后被嫁与前翰林大学士何挚之子何子姜,二人婚后琴瑟和谐,广为人道,故明心公主也是唯一一位出嫁后留在都城的公主。 容汐珞一登船,明心公主便已经笑着站在甲板上等她了,她穿着牡丹罗裙,上身苏绣月华锦衫,带着赤金七宝璎珞圈,乌发堆云砌墨,笑容光洁无暇,神采奕奕。 “妹妹来的这么晚,我可要罚你!”说着便上前拉住了正欲行礼的容汐珞。 齐如朗站在明心公主身后,笑道:“姐姐明知今日容家大哥在家,若是一会子将珞珞灌醉了,回去指不定要被数落了。” 明心公主豪爽的道:“就说我灌的,容澜要是不乐意,叫他找我来!” 齐如朗于是笑笑不敢再说,容汐珞微笑道:“明心姐姐这是欺负今日我嫂子没有陪我一块儿来呢。” 明心公主道:“她若是在啊,我也一块儿罚,回去定气死容澜那个榆木疙瘩!” 齐如朗和墨泽都憋不住笑,当今敢这么评价永璋侯容澜的还真没几个,细数出来,燕帝算一个,云僚算一个,再者便是这位公主殿下了。 容汐珞笑着摇头,和她一块儿进了顶层的船舱。 “好——好——!白兄这句‘咏花渡经年’对的绝妙啊!” 船舱之内,容汐珞首先听到的,便是除了几位皇子之外,众子弟对这位白公子——白湘城的追捧。 白家原为清贵之家,比程家还要微势些,谁知此次科举之后,白湘城中榜二甲十一名,其父白庸更是被提拔为户部三品侍郎,让白家一时风头无两,成为众子弟继程家兄弟之后,争相追捧的对象。 容汐珞见那位清秀公子站在众人之中,脸上挂着谦逊的微笑,而程珏站在他的身旁,依旧是锦素温润的模样。 四皇子齐朝显摇扇赞道:“刚刚程兄弟那首绝句也是文采惊人,叫人叹服啊~”众人纷纷应和,程珏也是报以浅笑,抬眸时,目光正与容汐珞相撞,不禁一愣。 容汐珞鲜少打扮的这样仙逸,露出凝脂般的延颈秀项,纤腰约素,与以往的少女之姿全然不同,如今已然是身段欲成,稍见玲珑。 众人此时也都注意到容汐珞几人的到来,宁王齐昀易率先走过来与明心公主寒暄了几句,又转过来向容汐珞道了一声:“珞妹妹。” 容汐珞笑着应了,欠身行礼。明心公主因知道二人之前有许多为人道哉的传闻,想着容汐珞这会儿定不愿与他多话,便随意的应付几句,留下了齐如朗,自己拉着容汐珞朝里面去了。 两扇屏风之后,一众千金小姐们亦是在赏花联诗,而能被邀请来的自然都是有些脸面的,程敏身为程珏的妹妹,加上如今马上要嫁与容家二公子,便也在其列。 容汐珞向她点头一笑。 墨家兄弟自是守在屏风之外,屏风内,众千金皆起身向二人行礼,明心公主道:“都免礼吧!我和珞妹妹许久没见了,你们继续你们的,我们俩做个监场也就罢了。” 众千金笑着称是,明心公主牵着容汐珞坐了下来,笑着推给她一杯菖蒲酒。 “我的好姐姐,你还来真的呀?”容汐珞蹙眉拿起那酒,凑在鼻翼下闻了闻,一股浓浓的药香与酿厚的酒香交杂着,却也透着一股独特的凛冽清爽。 “谁哄你呢?今儿是端午,这菖蒲酒是必饮的,少和我废话,快喝了!”明心公主眯眼笑着,去抬容汐珞的胳膊。 容汐珞向后一躲,笑道:“喝还不成吗?你府上往年酿的菖蒲酒都是最烈的,真是躲不起!”说罢轻轻咂了一口。 入喉便觉一股清凉之意直冲灵霄,酒香微甜,药香中和,只是稍有些辛辣,容汐珞不禁咳了两声。 第二十二章 浮云蔽日花不渡(3) “啧啧啧,你呀,忒嫩!”明心公主嫌弃的说道。 容汐珞清了清嗓,笑道:“明明宫内御酒酿出来的菖蒲酒是极好的,偏你府里的这般呛人,我实在没有姐姐这般英勇,无福消受啊。姐姐你就放过我吧~” 明心公主于是笑着摆了摆手,便有侍女过来收走了容汐珞手中的酒,为她替换了一杯茶。容汐珞饮了两口茶后,方觉舒适了许多。 又听屏风之外传来一阵喝彩之声,容汐珞不禁侧眸望了一眼。 明心公主也瞧了一眼,道:“这位就是白家的白公子吧?相貌也算是一表人才,只是可惜了。” 容汐珞愣道:“姐姐这话怎么说?” 明心公主笑了一下,稍靠近了些,才道:“妹妹可还记得当年含霜那桩韵事?” 容汐珞瞳孔一聚,猛然回头又朝屏风之外那抹人影望去。 难怪!难怪她见那白湘城的第一眼觉得那么眼熟! 含霜公主乃贵妃秦氏所生,比容汐珞大了三岁,比明心公主小一岁,但性子孤傲清冷,常常不苟言笑,谁也没有想到,她这样的性子竟会在宫外有了私情。 三年前的初春时节,含霜公主在城外举办的庙会中与一孙姓公子结识,当时容汐珞和明心公主与其同行,便最先发现了端倪。 含霜公主竟是对这位孙姓公子一见倾心,自那以后,二人便常常私下往来,互传诗词寄情,明心公主曾有心规劝,但含霜却是情根深重,不肯听劝,明心公主无法,只得与容汐珞商议将此时隐瞒下来,再怎么说含霜也是皇室贵女,倘若传出去,不仅她自己的声名尽毁,也会为皇室蒙羞,那么其他未嫁的公主也会清誉受损,得不偿失。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含霜公主与孙公子往来之事最终被秦贵妃发觉,秦贵妃大怒,不仅将含霜公主远嫁北渊,后来更是设法将原本应已科举中榜的孙公子在榜中除去了姓名,此后他便销声匿迹,再未出现过。 那位孙公子的眉眼之中,也是这般的蕴秀儒雅,隽隽斯文。 正如今日的白湘城。 像啊,真是太像了! 缓缓回过身,容汐珞研精覃思,越想,越发现出了不对味来。 当初秦贵妃定是派秦家人调查过这位孙公子的,既然调查过,那秦家人又怎会不熟悉这孙公子的相貌?而如今,白湘城的父亲白庸被提拔为户部侍郎,位居秦贵妃之父秦柏年之侧,而白湘城更是中榜及第,正是抛头露面,一展风采之际,这秦家人又怎么会发现不了他? 容汐珞抬起头来,见明心公主也在看着她。 明心公主道:“你这么聪明,应该也觉出不对了吧?” 容汐珞道:“姐姐知道原由?” 明心公主慢慢点了点头,道:“我公公和我夫君虽不在朝为官,但一向也是有些人脉,人情通达的,他们说秦家的族人在牧阳等地均有侵地之行,但大都冒用的他人名头,往年也还好说,近几年这秦家人愈发猖狂,闹出了不少人命进去,这才发现闹大了,来求朝中的这位了。我夫君说这门官司迟早要上达天听,故而秦尚书正到处给他们秦家人找替罪羊呢。” 容汐珞眉心渐拢,明心公主更加压低了声音道:“而如今这位白庸,听说就正是由秦尚书亲自提拔的。妹妹你一向通透,此中关窍,你细想便是。” 容汐珞听明心说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然猜到了大概,她心中一时又是惊叹,又是惋惜。 白家家世,好听了说是清贵世家,难听了说,就是全无根基,无依无靠。自然是替罪羊的最好选择。 可怜白家人,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依然沉浸在从此光耀门楣的美梦之中。殊不知,祸以至眼前,这碗甘怡的甜汤,即将就要变成索命的鸩毒。 容汐珞轻声道:“没想到秦家已做大到这般程度,浮云蔽日大抵就是如此了。” 明心公主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们容家手握兵权,就不在意这朝堂下的隐秘了吗?只可惜白家是没有机会长风破浪了。”遂话头一转,又道:“听说这白家与程家一向走的很近,我看你们如今提携程家,和程家马上又要姻亲了,还是叫你哥哥提醒程家兄弟尽早远离白家公子才是,免得到时候沾了一身腥。” 容汐珞浅浅一笑,道:“多谢姐姐提醒。” 明心公主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好了好了,一会儿就要龙舟比赛了,咱们今儿就先瞧热闹,好容易出来了,得开心些才是。” 容汐珞道:“姐姐说的是。”随后她环视一周,道:“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怎么没见晋王世子和众王妃呢?” 明心公主笑道:“齐冉前些日子出去游玩了还没回来,众王妃嘛,除了瑞王妃其他的都来了,就在隔壁船上和其他官眷们在一块儿呢。” 容汐珞点了点头。这时只听众小姐们一阵嬉笑,明心公主便道:“这是都作好了?快拿来我瞧瞧。” 侍女将众小姐们在纸上作好的诗与联好的对子都拿在了明心公主面前,容汐珞也上前去与她一同看了,虽然心中尚有思虑,但也未再多言,而是和明心公主还有众小姐们在船上随意的谈笑了一阵。 很快,时至巳时,龙舟盛会正式开始。众人便都来到了船舱之外的甲板上,容汐珞眼望出去,咏心湖湖畔周围此刻挤满了人,许多靠前的百姓干脆坐在栅栏上,有的还会让自家的小孩子骑坐在自己的脖子上,人群中众楚群咻,众百姓的脸上都是兴奋的笑容。 首先是皇宫四门守卫军之间所用的插着红色旗帜和锣鼓的龙舟先行竞赛,皇宫四门分别为北面崇德门、南面宣德门、西面兖武门和东面井武门。 四门守卫军所驾四艘龙舟,一舟之上载五十位军士,为首一人负责打鼓助气,后边的人人手一只船桨,摆好架势,由处于湖中心月亭中的仲裁者挥旗为号,四艘龙舟便同时使出! 第二十二章 浮云蔽日花不渡(4) 龙舟一出,万人的呐喊声此起彼伏,锣鼓敲着节奏,军士们喊着口号,皆动作整齐的卖力的划着船桨。 “哦,哦,哦——!!!” 喊声与鼓声交叠,震耳欲聋,容汐珞见周围的小姐们都是掩着绢扇笑得十分开心,不时的还和身旁的人点评一番,旁边的一众皇子和公子们也都观看的十分认真,再向那一厢的龙船上看去,果然站着许多官眷夫人和王妃诰命,最先瞧见的,便是一身蔷薇宫缎笼纱的衣裙,清丽雅致宁王妃——萧宝淑。 谁知,容汐珞的目光所及,正巧那萧宝淑也朝她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一对,都是一愣,随即又互相颔首致礼,萧宝淑后又看向了容汐珞的身后,报以含蓄的一笑。 容汐珞知道她是在看宁王齐昀易了,只是宁王是在看谁,她实在没有兴趣,故而又专心看起龙舟竞渡来。 此时四门守卫军的龙舟已行程将半,距离也逐渐拉开,首先由崇德门的军士所驾的龙舟领先在前,而井武门的军士所驾龙舟与其只差了一个龙头的距离,剩下两个——宣德门和兖武门的军士所驾龙舟几乎是并驾齐驱,稍稍落后。 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围观者的呼喊声也愈加高昂,终于,在一片欢喝声中,由崇德门的守卫军获得胜出! 接下来便是参加竞渡的百姓所驾插有黑色旗帜与锣鼓的龙舟了,不似刚刚皇宫守卫军训练有素的整齐划一,即使过程中也只是稍有落后,百姓们所驾的龙舟明显要逊色许多,行程还未过半,距离和差距便有相当的落差。然而不同的是百姓所驾之舟数量之多,规模之庞大,不论远观和近看都实在壮观,声势浩大叫人惊叹不已。 这些由百姓组成的竞渡共有十余组,每组胜出的队伍到最后还会再比一轮,最终胜出的将会由燕帝赏赐白银与果品,时至申时,这场竞渡才算告终。 然而湖畔两旁还会有射柳等娱乐的游戏,龙船内,除了各色粽子和珍果、艾酒之外,又大摆宴席,男女分别而坐,依旧是中间立有屏风,众人欢笑饮宴,一时倒是其乐融融。 很快便已渐至黄昏,容汐珞等众人都尽散去,才与明心公主告了辞,和墨家兄弟还有紫鸢一同下了龙船。 她并不打算马上回府,黄昏后的微风正是舒爽,她便开始在街上漫步而行。 街巷中偶尔还有小孩子们在互相用花草钩拉斗,追追赶赶的嬉笑玩闹,街市上又一轮的夜市即将到来,因为这一日的晚间还有妆面人舞街等活动,意在驱除邪祟,辟兵禳毒。 行至一处街角时,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摊位,也不知是在售卖什么,只是源源不断的人因好奇而凑上前去,越聚越多。 墨泽一向是好热闹的,这种时候便是第一个凑上前去,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容汐珞无奈跟上,只是前面人太多,她也并没有朝里面挤的意思,纯粹只是站在边上想等着墨泽看完热闹出来,可是此时因着很快就要到了妆面人舞街的时间,许多百姓吃完了晚饭也都相继出来了,街上的人又逐渐多了起来,而当然的,这一处摊位前必然又有陆陆续续的人凑了上来,容汐珞起初是躲避,可人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避无可避。 墨泽瞧的认真,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紫鸢则很快就被人群冲散了,而墨深顾不得其他人,一直紧跟在容汐珞身后生怕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了敲锣和吹埙的声音。 锣声密集,埙乐戚号,声音穿云裂石,响声震天。 妆面人的舞街队伍来了。 容汐珞在人群中,身高本就不占优势,只觉眼前是层层叠叠的人,耳朵能听见响声,但又辨别不了方向,只能本能的凭着这声音的来源摸着想要寻找出口。但更糟的是,这妆面人的队伍一来,两侧的人群纷纷行避,容汐珞几次险些栽倒,待回头时,发现墨深竟也不在自己身边了。 她顿时有些慌乱,伸着头想要搜寻。 天色暗的很快,西边的落日早已洒过最后一抹余晖,将天空交与黑暗。一群妆面人穿着白色棉麻的宽敞戏服,手舞足蹈的缓缓前行着,其中还有一些妆面人手持木桩举过头顶,继而放在嘴边用力一吹,木桩顶部便喷出火焰来,围观的百姓均一边跟着跳跃,一边欢呼。 墨泽这边回头见没了容汐珞等人的踪影,顿时大惊失色,开始大声呼唤容汐珞和墨深,而墨深也是皱着眉拨开众人,目光寻觅着。 容汐珞能见的十分有限,于是干脆低下头直奔着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忽然眼前有了光亮,容汐珞抬头,却是猛然见一个眦嘴獠牙的面孔凑在了眼前! 她吓得惊叫一声,本能的向后退,但身边皆是涌动的人潮,容汐珞被人撞了一下,便向后跌了出去! 没有预想中狼狈的跌倒在地,而是实实在在的,跌进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里。 四目相对。 他面具下的双眼笑意盈盈,嘴角向一侧勾起一抹魅惑的笑意。容汐珞不禁愣住了。 待墨泽与墨深、紫鸢终于赶到时,眼前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若无忧”揽着容汐珞的腰,笑的一脸勾人,而自家小郡主正傻呆呆的在人家怀里发愣。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会儿,墨泽挑了挑眉。 容汐珞终于找回了神智,慌忙站直了身子,退了一步,道:“多谢。” “若无忧”笑了笑,墨深上前问道:“属下失职,郡主没有受伤吧?” 容汐珞道:“没事。”微觉有些尴尬,于是她回头向墨泽问道:“瞧见什么了?看了这么久?” 墨泽被问的一愣,见一旁的墨深瞪了他一眼,便自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鬓角,道:“也没什么,一个外来人在卖鹦鹉罢了。” 还不等容汐珞说话,墨深斥道:“一只鹦鹉也能把你吸引成这样!” 墨泽一个吸气,但又知道理亏,只得道:“这不是没见过长成这样的鹦鹉吗?而且你没看见,那鹦鹉大得很,个头足有一只鹰那么大,而且还能跟人对话呢!我一时看入迷了……”他嘟着嘴,抬眼去看容汐珞,有些委屈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始终无情枉断肠(1) 齐昀霖眼见着黄昏已过,容汐珞却还没有回来,于是想也不想便出了容府。 他衣袂翻飞,轻巧的在瓦砾上方忽上忽下。 他忽然眼前一亮。 整条街上,就只有这一处是最拥挤的,人头攒动,互相推搡着越聚越多。而齐昀霖却一眼就认出了此中的容汐珞。 她今日穿的衣衫不算华丽,也不是人群中最鲜艳的,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今日的她很不一样。因以往她大都穿着对襟的长衫,唯独今日露出了白皙的颈项和一小节儿锁骨,多了几分女子独有的韵味,仿佛冲破了少女的朦胧。 齐昀霖的喉咙动了一下。 不对!他又马上想到,也就是说,她今日竟是穿着这身衣裳在众多人面前晃来晃去?! 齐昀霖的眼神陡然一历。 这众多人之中,还包括一直对她抱有想法的宁王齐昀易,还有曾经抱过想法也差点就能拥有的程家三公子程珏。 齐昀霖青筋微起,眼睛眯了眯。 幸好自己出手,截断了这段可能的姻缘。那程三公子也算不辜负自己的期望,果然在发现了他派人刻意安排出的那些端倪后,开始对容汐珞起了更多猜疑和顾忌。 其实就算自己不出手,他们的分开也是必然。她那么聪明,那么敏锐,那么懂得人心,懂得如何步步为营,她的城府不是她的年龄决定的,这是天生的。 天性使然,正如自己一样。 天知道,当他发现这一点时有多兴奋。 只要有自己的牵引,有自己做她背后的护盾,她可以发挥的更好,她可以走的更远!他们俩会如同锁扣,两个人拼在一起,就是无懈可击! 只有自己可以! 齐昀易?程珏?他们不配! 齐昀霖又重新挂上了微笑,直到眼见那抹身影就要摔倒,他急忙跳下,及时将她搂在怀里。 眼前的人儿显然是惊呆了。 不得不说,自己很享受这种感觉。唯有在眼前这一人身上,能让她发出或错愕或惊讶或尴尬的表情时,自己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成就感。 就像现在。 她连着眨了好多下眼睛,才从自己的怀中跳开。 齐昀霖不着痕迹的收回手,笑着望着她。 望着她神色闪过一丝慌乱,还有她为了掩饰尴尬故意去和旁人没话找话。 齐昀霖很满意,看来是时候找机会再近一步了。 ———————————————————————————————————— 容汐珞听了墨泽的话后有些哭笑不得,但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免产生了几分好奇,于是道:“真有这么稀罕?” 墨泽点头道:“当然,不信郡主去看?” 容汐珞当真转身朝刚才的摊位走去,虽然这摊位前依旧有许多人围观,但如今容汐珞被三个大男人包围着,一路保驾护航,来到摊位前倒十分顺利。 那摊主正如墨泽口中说的,是个外来人。所谓外来人,便是不是本国人,但迫于生计等原因一直居住或长期留在本国做生意的人。眼前的这位外来人,体格健硕,比普通的燕国人还要高大些,他身穿着黑底黄色花纹的长布衫,微卷的长发呈棕红色,头顶戴着一顶四四方方的帽子,他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说话时会瞪着眼睛,若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定会觉得十分可怖和怪异。 而他的身前有一只硕大的鸟笼,其中便是墨泽刚刚所说的,能和人对话的鹦鹉了。 这只“鹦鹉”通体雪白,唯有前额有一撮红色的毛发,形状类似火焰,它的体格的确很大,说是与一只成年的雄鹰一般大小也毫不为过。 容汐珞不禁惊讶道:“这是……鹦鹉?” “当然!”那外来人的中原话竟意外的很是标准。 “若无忧”看着那“鹦鹉”,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那摊主一眼。 容汐珞弯腰细看你,道:“那它会说什么?” “你想聊什么?” 容汐珞忍不住“啊”了一声,现场的人也都发出惊叹的声音。 因为这一句,并不是现场任何一个人在说话,而是一种类似于鸭子一样的,那种压着细细的嗓子所发出的声音。 竟是这只“鹦鹉”?! 那摊主得意的笑了起来。 后面有人询价,外来人摊主高仰着头,举起一只手,将五指伸开,道:“五百银!” 人群爆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五百两银子?这是要抢钱吗?! “若无忧”“呵呵”的笑了两声,那摊主不满的斜了他一眼。 容汐珞倒是全然不介意的又凑近了些,那“鹦鹉”歪了下头,又从喉咙里发出了“嗝~”的声音,活像人在打嗝一样。 容汐珞不禁新奇的张了张嘴,一抬头却发现一旁的“若无忧”正盯着自己,笑容有些耐人寻味。 “嘿嘿~怎么样郡主,我说它很有意思吧!”墨泽笑嘻嘻的对容汐珞说完,又朝墨深“哼”了一声。墨深则还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紫鸢也凑上前道:“这鹦鹉还真是奇特,郡主要买下它吗?” 容汐珞不语,她总觉得“若无忧”笑得有些古怪。 “郡主当真想买?”“若无忧”含笑着问。 “那不然,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在笑什么?”容汐珞蹙着眉,像是要恼了。 “若无忧”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摇着头对容汐珞说道:“小郡主,不是在下要卖弄。” 容汐珞和墨泽一起挑眉,只听他又说道:“这不是鹦鹉,而是噱鸟,乃是花骊独有的品种。” 群众中有人说道:“那它还会说话嘞,我们也不懂什么噱鸟斜鸟的,只要是会说话的鸟,都叫鹦鹉,大伙说对吧?” 不少人表示赞同,“若无忧”又“呵呵”笑了两声,道:“你们错了,这只鸟确有新奇之处,那就是它发出的叫声,会像人在打嗝一样,但它并不会说话。” “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你还说它不会说话?” “若无忧”摇头道:“说话的不是它。”他抬起头,笑着面向那位外来人摊主:“而是你。”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那摊主也横起了眉,怒道:“你胡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始终无情枉断肠(2) “若无忧”笑的随意,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指了那摊主一下,道:“花骊人擅腹语,他们通常用腹语说话却假装是这噱鸟在说,而其他地方的人都没见过这种鸟,他们就利用了这点将此鸟说成是会说话的鹦鹉,借以卖出高价。”围观的众人听他说完后,有的开始露出怒意:“竟是个骗子!” “若无忧”又道:“只是我还真没想到,如今在安阳城里也有了你们的身影。看来在其他地方已经没人上当了?” “花骊人?”容汐珞看了那摊主一眼,道:“听说那儿有一种花也是其他地域没有的,不过这噱鸟倒是头一回听说,看来花骊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那花骊人急了,叉着腰指着“若无忧”道:“你是从哪冒出来的?我这明明是鹦鹉,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 “若无忧”听后也不生气,反而是“呵呵”的笑了一声,很明显的嘲笑之意。而人群中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大都是说这花骊人真不要脸,只会骗钱等等。 墨泽一摆手,扫兴的道:“真没劲!咱们走吧。” 容汐珞点点头,虽然知道这并非一只真的鹦鹉,但起码外形上还是挺漂亮的,不禁又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花骊人见被这几人砸了场子,很是气愤,脸憋的和他的头发一样红,见容汐珞此时居然还想看他的“鹦鹉”,顿时火冒三丈,口音都变了,他朝容汐珞吼道:“不买还看什么?滚开滚开!” “若无忧”的笑容登时一敛,觑起了眼睛。 容汐珞被他高亢的吼声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一把被墨泽拉到了一边。 “你本来就是招摇撞骗的,朝谁嚷嚷呢!”墨泽激动的上前与他理论,瞪着眼踹了那鸟笼子一脚。 笼中的噱鸟被惊的扑腾着翅膀,“嗝~嗝~”的叫了几声。那花骊人鼻孔扩张,喘出粗气,大声的用众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喊了句什么。 墨泽撸起袖子,道:“怎么?想打架?我奉陪!”说着手一摆,让破月刀露出了一截来。 人群中煞时发出一片惊呼,纷纷退后。 那花骊人撇了撇嘴,又咕哝了一句。 “哇将噜哩密呀讷西,喝切哇哩咕几。” 墨泽蹙着眉,不耐烦道:“说的什么鸟语,听不懂!你打不打?!” “若无忧”在他身后忽然说道:“这是花骊语,他说没想到这里的人脾气这么暴躁,还不如凉冀的人。” 容汐珞有些意外,看向“若无忧”道:“你竟懂花骊语?” “若无忧”笑道:“略懂罢了。” 能翻译的这么明白,连地名都听出来了,还能叫略懂? 容汐珞忽然觉得今天新奇的事情还真不少。 墨泽哼了一声,道:“什么凉冀热冀的,你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吗?怎么这么啰嗦!” 花骊人摇摇头,道:“算我倒霉算我倒霉!”随即又是一连串的花骊语。 墨泽回头问“若无忧”:“这家伙又开始叽里咕噜了,这回又说的什么?” 容汐珞也望向他,却眼见着“若无忧”的笑意停在嘴角,又慢慢的垂了下去。 感觉他的眼睛在面具内有些冷意渐渐聚拢,容汐珞问道:“怎么了?” “若无忧”淡淡的道:“他说他在凉冀与寒川人做过生意。” “什么???”容汐珞和墨家兄弟闻言皆是一惊。凉冀隶属禹州的管辖,而此前云僚查到那伙儿和崔家有生意往来的寒川人就在禹州之后,便派人亲自到禹州去捉拿,可惜一直未有收获,不想今日这花骊人居然也和那伙儿人做过生意! 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容汐珞冷然道:“墨泽,把他带到舅舅那儿去。” 墨泽求之不得,当即“嘿嘿”一笑,弯刀归袖,道:“得嘞!”说罢双脚向前一跃,直接跳过那鸟笼飞起一脚,踹在那花骊人的胸口。 那花骊人膀大腰圆,却是被墨泽横来的一脚当即踹翻在地,“嗳呦嗳呦”直叫唤。 墨泽用脚踩在他的身上,勾唇一笑,道:“不打没关系,你不是招摇撞骗吗?小爷带你见官去!走你!”他低头拎起那花骊人的脖领将他带起,押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人群中爆发出叫好之声,皆以为他是因为这花骊人的骗术要将其交给官府,于是都自觉的为墨泽让出一条路来。 “我的鸟!我的鸟!!!”那花骊人知晓了墨泽的厉害,不敢反抗,但还是大喊大叫心疼自己带来的鸟被丢下。 容汐珞道:“墨深,把这只鸟带回去。” “是。”墨深颔首,上前提起了鸟笼。 几人回身向容府的方向走着,一路沉默。 容汐珞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问道:“你这伤是都好全了吗?怎么突然出来了?” “若无忧”轻轻一笑,道:“小郡主不是一直盼着在下说的那位医者吗?他来了。” 容汐珞脚步一顿,立时喜道:“真的?在哪?” “若无忧”道:“想来郡主应当不会介意吧?他已经在容府了,在下将他安排在府中稍侯,便自己来找小郡主了。” 容汐珞道:“当然不介意了!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在外面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若无忧”道:“在下见小郡主好不容易有兴致多走走,便不忍心打扰。更何况,我们这不是正在回去的路上了吗?” 容汐珞一时气结,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回到府中已是掌灯时分,容汐珞直接便朝着“若无忧”所住厢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紫鸢把瑾娘带过来,就快到门口时,却被“若无忧”拦住了去路。 “怎么了?”容汐珞心中急切,想着马上能为瑾姨恢复容貌了,正有些激动。 “若无忧”含笑着道:“小郡主,夜深风露重,也别急在一时,现换件严实些的衣裳比较好。” 容汐珞:“?” 这炎炎夏日里,你说风露重?还要换严实些的衣裳?容汐珞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哪里不够严实?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十三章 始终无情枉断肠(3) 容汐珞与“若无忧”眼神对峙了半晌,无耐于好歹这医者也是人家叫来的,容汐珞只得妥协,回屋换了件衣裳,才又来到厢房。 这时瑾娘已经被带过来了,正坐在屋内的圆凳上,她脸上的面纱正被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伸手取下。 让容汐珞大感意外的,是瑾娘今天居然这么听话,因为自从她戴上了容汐珞命人为她特制的面纱后就再也不肯摘下来,哪怕是旁人碰一下,她都会迅速大叫着捂脸跑开,但是现在,她双手规矩的放在身前,一动不动的任凭摆弄。 墨泽此时也回到了府中,听说那位能为瑾娘恢复容貌的医者到了,便也好奇的探脑进来,一进门,便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脱口而出道:“太年轻了吧!这这这……明显比我还小吧?!” 的确,这也是让容汐珞更意外的一点。 按理说,一位经验丰富、技艺纯熟的医者,就算不是七老八十,也该是人到中年才对,不然为什么太医院里最德高望重的永远都清一色是鬓角花白?可纵观眼前这位,分明就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惨绿少年,且身材清瘦矮小,说他是拥有让人恢复容貌的这等绝技的医者,实在是不能服人。 可见眼前这位“少年”一脸的冷峻严肃,对墨泽满是质疑的语气全无反应,仍是对着瑾娘的脸细细观察着。 容汐珞有些疑惑的看向“若无忧”,后者则安慰似的对她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不知为何,容汐珞见他这样笃定,也就心安下来,上前向那“少年”问道:“如何?她的脸有望恢复吗?” 那“少年”沉下眉眼,回身恭恭敬敬的向容汐珞揖了一礼,道:“禀郡主殿下,这位夫人脸上的伤积年过久,医治后面容虽可恢复平整,五官形态也能如旧,但有些伤疤太深,只怕不能尽除,还是会留在脸上的。” 容汐珞望了瑾娘一眼,叹息道:“能这样也是万幸了,总比现在要好上许多。有劳了。” 那“少年”又是一揖:“郡主殿下客气了。” 墨泽靠在门口,还是面带着狐疑,实在是不能接受眼前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小子居然有这样的本事,不禁挑着眉从头到脚的将他打量了好几遍。 “若无忧”温和的一笑,道:“墨泽小兄弟不必忧虑,无休只是看着小而已,他的年岁犹在我之上,已经……”他眨了眨眼,向那位名曰无修的“少年”投去询问的目光。 无休面无表情的伸出了五个手指。“若无忧”淡定的继续笑道:“哦~已经二十五岁了。” 墨泽瞪大了眼睛:“什——什么???”他迅速的又把目光投向无休。容汐珞也不可置信的看了过去。 无休的脸是毫无气色可言的惨白,一双睡凤眼,瞳孔一半都被眼帘遮住露出更多的眼白,鼻翼小巧,唇角微微向下,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冷漠和难以接近。唯独他的声音稍显磁性,还能多了几分可信。 “若无忧”笑呵呵的道:“无休这是家传的手艺,小郡主只管放心就是。” 容汐珞点了点头,又迟疑道:“那……瑾姨是怎么……” 无休道:“是我所用的兰迭香,可让她精神稍安,以便配合治疗,郡主殿下放心,此香无毒,不会损害到这位夫人的。” 容汐珞道:“那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呢?” 无休道:“不过月余。” 容汐珞微笑道:“好,烦劳费心,日后我定当重谢,若阁下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就是。”她又看向“若无忧”:“不过……他叫无休,而你叫无忧,那你们……” “若无忧”仍笑得淡然,无休则一揖,道:“行走江湖,选个好记的名字罢了。” 容汐珞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原以为是有什么含义呢。” 无休漠然道:“名字不过是个称谓,巧合而已。” 容汐珞不再追问,无休于是转头又去观察起瑾娘的脸,随后拿出了随身的药箱,摆弄起来。 容汐珞守在一边,直到无休将几个瓶瓶罐罐摆好,又在纸上写好所缺的几味药材交给她以后,才让人将瑾娘带了回去,又向无休道了谢,才面露喜色的回了卧房。 齐昀霖将容汐珞送出门后,脸上还依旧挂着笑意,悠哉的转过了身,坐在了凳子上。他伸手拿起桌上瓷盘中的苹果,啃了一口,随后漫不经心的道:“齐冉那边没出什么乱子吧?” 一旁的无休垂目而立,道:“殿下放心,有路渊看着他,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齐昀霖点点头:“也就是说,晋淮那边的事也快结束了。” 无休沉默。 齐昀霖将手中的苹果摆回了桌上,唇角渐渐收敛。 “无休。” “属下在。” 齐昀霖眸色渐冷,道:“你去王府替我办件事。” 无休将眼眸抬了起来。 “你身上带着消冥呢吧?” 无休道:“殿下之前吩咐过,所以属下一直随身携带。” 齐昀霖道:“那就好,你去王府送她一程吧。” 无休眼中不见任何波澜,应了声是。 —————————————————————————————————— 微风卷拂,瑞王府的沐清园内,桂花还未盛开,满树皆是碧绿的枝叶,茂密的铺开一片树荫,月光皎皎,庭院悄悄。 忽而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无声的落在院中。 屋内拉着帘帐,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纤弱的身形半倚在床架上。另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侍婢则守在床前,用帕子一边拭泪,一边和床帐内的女子说着什么。 帐内传出那女子阵阵的轻咳声,断断续续,连绵不止。 青衫侍婢刚想掀开帘帐,突然听见身后响起叩门的声音。 “当当,当当当——” “谁?”青衫侍婢警惕的问道。 整个王府,大家对这个名义上的王妃就只有客气,从来怠慢多说半句,这么晚了,谁会来? 只听门外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冷漠而机械:“在下奉殿下之命前来。” 青衫侍婢一愣,再转头时,见眼前的帘帐已被猛然掀起,床上的女子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刚刚起身太快,引来了更强烈的咳喘,她原本病靥娇弱的脸上忽现了几分生气,眸中闪着期盼的目光,急促道:“快!青霜……咳咳……咳……快开门!” “是。”被唤青霜的侍婢忙转身前去开了门,床上的女子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扶着床沿,看向那来人。 一位清瘦的男子踏进屋内,他垂着眼帘,目光向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正是无休。 第二十三章 始终无情枉断肠(4) 无休低眸微微躬身一揖,道:“王妃。” 那女子却是当下的瑞王妃——严念。 此刻她的语气十分谦卑,丝毫不似一位身份尊贵的王妃。 “殿下是让你传话给我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无休平淡的说道:“殿下次月即归。”严念一手扶着胸口,开心的咧开了嘴角,紧接着在听见无休的下一句话之后,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道:“殿下说,他不想在回来之后再看见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釉的小瓷瓶,向前伸了出去。 严念的瞳孔一震,随即滴下泪来。 青霜立刻迈出一步立在二人中间,双手展开护住严念,眼中已然显出泪花,道:“她是明正言顺的瑞王妃!你想干什么?!” 无休稍稍抬起脸,透过青霜朝里面的严念望了过去,他手上依然保持着递出的动作,没有说话。 “他……”严念抽泣了一下,道:“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吗?” “没有。” 这两个字彻底斩断严念的最后一点念想,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任由泪水肆虐而下。 “青霜~”严念低声唤了一句。青霜回过头去,见自家小姐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不禁鼻子一酸,向她摇了摇头:“不——不行,不要啊~” 严念声音颤抖着道:“拿过来吧。” 青霜瞪着眼睛拼命摇头,哭喊道:“我不要——!为什么?凭什么?!小姐你一直一心为了他,为什么到头来是这样的结果?!” 严念张了张嘴,她的脑海中忽然又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我让你留在这个位置,让你享着这份尊贵,但你始终要铭记,你不配。” 泪水冲刷过脸庞,再睁眼时,她的眸中已然步满了绝望,她含着泪对青霜说道:“因为他从没爱过我。” 青霜慢慢放下双手,上前跪在了严念面前,哭道:“可是……可是您才是他名正言顺的……” 严念忽然笑了一下,她低下头,身下的床褥湿了一片。 “他本就是一个无心无情之人,在他的眼里,这些都不重要……”她身体向前,走下了床榻。而青霜则瘫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严念慢慢走到了无休跟前,接过了他手中的瓷瓶,细细端详。她抬脸戚戚然看着无休,眼中此刻是不舍的、不甘的、复杂的,却终究还是含情的。她一字一句的道:“还望你替我向殿下转达,望他心愿达成。” 无休垂眸,微微颔首。 严念拔出瓶塞,闭目饮下了瓶中之物。 一滴清泪,滴落脚边。 一往情深错相付,始终无情枉断肠,空成伤…… ———————————————————————————————————— 小暑节气,闷热的空气缓缓流动着,蓝天明净,容汐珞的心情正如今日的天气,晴朗而热情。 无休在瑾娘的脸上敷了药,每日都用薄纱缠裹,瑾娘也很听话,连曲太医来了两次都说她正在慢慢好转,那也就是说,能让瑾娘与黎灏相见的日子不远了。 墨泽抱着手臂倚靠在柱子上,而瑾娘坐在廊下,嘴里哼着曲儿,容汐珞则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手中捧着青丝如瀑,慢条斯理的梳理着,口中跟着瑾娘一起哼唱,好不惬意。 齐昀霖坐在屋内,目光所及,刚好能看见容汐珞弯着笑眼,蛾眉含春,这是她在自己面前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了吧。 瑾娘的出现,他为容汐珞找来无休这一件,不得不说真的是太明智了,近来容汐珞对“若无忧”的态度明显有些不同,每每面对他时似乎放松了许多,笑容也更多了。 齐昀霖低眉一笑,抿了一口茶。 墨深此时从外面进了院子,直奔容汐珞而来。 容汐珞抬眼笑道:“回来了?快看看我给瑾姨梳的发髻,好不好看?” 墨深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和暖,浅浅的笑了一下,随后才向容汐珞一抱拳,道:“郡主,大内传来消息,瑞王妃今晨薨逝了。” 容汐珞的笑容稍顿,温言道:“是吗。” 墨深颔首,继续道:“据说是前几日起病情加剧,今天早上由她的贴身侍婢发现的。” 墨泽道:“那也就是说,她是在睡梦中薨逝的喽?” 墨深不语,容汐珞转到瑾娘的身前,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出嫁三年,自己夫君细算起来在她身边不过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如今临了了,最后一眼也还没见到。” 墨泽笑道:“或许瑞王殿下就是不想见她呢?” 齐昀霖拿着茶碗的手在空中一停,凤目微挑。 容汐珞“噗嗤”一笑,回头道:“你的意思是说,瑞王殿下是故意在躲着她?” 墨泽道:“倒也不是说故意躲着,而是本就没什么情分。”他换了个位置重新靠着,随意的道:“你想哈,这晋淮的灾情早就平复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哪里还需要一个皇子继续坐镇啊?倘若他们夫妻有情,那瑞王殿下早就巴不得快马飞回来了,可是你看,他连个影儿都没有,还继续留在晋淮那儿监工,摆明了就是不想那么早回来嘛!” “呵呵呵~” 容汐珞一回身,见“若无忧”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笑着赞同道:“墨泽兄弟分析的很有道理。” 容汐珞道:“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是墨泽的猜测是真的。” “若无忧”歪了歪头,笑意渐浓。 容汐珞盯着他,也歪了歪头,笑道:“那你们殿下可够绝情的了。” “若无忧”道:“本来无情,又何来绝情?” 容汐珞眨眨眼,道:“说的也是。那这个瑞王妃就不是可怜,而是可悲,虽与皇子有夫妻的缘分,到头来却没有半点夫妻的情分。” “若无忧”含笑不语。 容汐珞收回目光,又转向瑾娘,见她十分安静的模样,不禁道:“看来要做夫妻,还真不是一句简单的缘分就能成的。” “若无忧”道:“如今容家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小郡主又何故作此伤感之语呢?” 容汐珞横了他一眼,道:“这跟我二哥的婚事可没关系,他和敏姐姐是既有情也有缘,而且我二哥会疼人的很!和你们殿下可不一样!” “啊哈哈~”“若无忧”忍不住笑出声来,语气有些耐人寻味:“是吗?” 第二十四章 今宵弦月动人心(1) 三日后。 永璋侯府张灯结彩,随处可见细细剪裁的大红囍字,丝竹喜乐响奏了一日,来庆贺者除了显贵官阀和往日同僚,自然也少不了容家军的几位老将,甚至于十二皇子齐如朗也亲来捧场,其他众位皇子人虽未至,但也都纷纷送来贺礼,以祝贺二公子容沉大婚。 容沉虽为容家庶子,但少年时随父兄从军,如今身为殿前副统领又获陛下宠信,自然算是荣极一时的人物,故而他的这场婚宴可谓全城瞩目,燕帝更是赏赐黄金万两以示恩宠,整个侯府的喧闹之声从卯正初刻便一直未停。 前厅院内的酒桌几乎要摆到了门外,云僚席座上宾,与容家军中几位老将喝的面红耳赤,容澜也被灌得以手支头微微瞌眼;齐如朗和墨泽则站在桌子上划拳,不亦乐乎;容沉后半程强撑不下,暗地将碗内的酒做了替换,这才勉强应付。 时至晚间,容沉佯装醉倒,被小厮搀扶着回了房,众宾客才渐渐散去。 行至门前,容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扶着额道:“终于结束了,这群人平日里怕不都是酒缸做的,这么能喝!” 身旁的小厮笑道:“嗳!谁说不是呢,连云大人都险些不是敌手!这些平日定都是酒场子里行走惯了的,二公子怎么能和他们比?” 容沉笑着摇了摇头,那小厮于是拱手一笑,道了声:“小的先退下了,二公子大吉。” 容沉摆了下手,身后的下人便簌簌褪去,他大步的转入廊下,推开了展叶居的门。 红烛昏昏,照满屋堂。程敏规矩的坐在床沿边上,嫁衣锦绣,大红的盖头遮住她此时的娇羞之色,她的手放在身前,在听到门声响动之后,有些紧张的捏了捏手指,随后暗暗轻吐气息,以抚平自己此时狂跳的心。 透过盖头下的视线,一双绣金的皂靴停在了眼前,紧接着,豁然明亮。 羞怯的抬脸,她杏眸含水一般,两腮好似嫣红的桃瓣,朱唇贝齿,道不尽的柔媚娇俏。 容沉眸中一亮,唇角微微笑开,满目皆是柔情。 春宵知帐暖,今日结良缘。 皓月亦当空,然今日喜宴未停之时,另一厢,也是久别重逢之喜。 黎灏几乎发疯似的又哭又笑,幸而前厅酒席上的声音大,否则依他这般,非要将府外都惊动了不可。 容汐珞数次提醒着黎灏,但自己也因感同身受而抑泪不住。瑾娘脸上缠着纱,此时的她神智恢复了许多,再不像之前那般大喊大叫,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是仍不能与人正常的交流。 黎灏的出现显然刺激到了她,只见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用手护住了面纱。 她不想黎灏看到自己的脸。 这一点,容汐珞在带他之前便嘱咐过,可黎灏此刻根本没有在意眼前之人的容貌如何,重要的是——是她。 她还活着。 黎灏涕泪横流,他犹在壮年,两鬓间却已现出丝丝白发,疏阔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沧桑。他握着瑾娘的肩膀,哭的十分难看。 犹是当年那副憨傻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你去哪了啊~~我——我还以为你……”黎灏呜咽着,出口话也是断断续续:“你不——不知——我——我……呜呜……”他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看着瑾娘,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表述,他只想好好的看着她。 黎灏下意识抬手,想去摸瑾娘的脸。 瑾娘浑身一个激灵,摇着头要挣脱开,黎灏攥过她手,哭喊道:“没关系的,我——我不在乎你现在什么样,瑾——瑾娘——俺不在乎!你明白吗?我只要你活着,你——你活着就好!我——我……” 究竟要怎么说她才会明白?黎灏只恨自己嘴太笨,索性用力的将她抱住,紧紧的将她扣在怀里。这许多年的苦闷和压抑,这诸多悬心难熬的日日夜夜,跟这些想比,容貌又算什么?她还活着,活着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瑾娘也终于“嘤嘤”的哭出声来,二人继而只是相拥着啜泣,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容汐珞默默的退了出来。门口守着的墨深双眼也有些泛红,见容汐珞出来,忙正了正身姿,颔首而立。 容汐珞抬头看着晴朗的夜空,舒了口气,道:“真好啊,对吧?” “嗯。”墨深小声应了一声。 容汐珞道:“让他们再待一会儿吧,一会儿你送黎叔出去,再提醒他万万不要与旁人提起。我只怕他回去一时高兴,毕竟把瑾姨变成这样的人还没有找到,让他们见面已经冒了风险了。” 墨深抱拳称是。容汐珞又回头看了看屋内两人的背影,嘴角深深弯起,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她并没有马上回到卧房,而是转身向外走去。 容府内的花园种满了各式的花草,垂柳环抱四周,从石子路上绕过去,眼前便豁然是低矮的灌木花丛,颇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意。 齐昀霖身上穿着那件来时的银白色衣装,半系墨发,脸上戴着那张银色面具,他站在花园的凉亭边上,身后的石桌上摆着下人送过来的饭菜,然而他一口未动,只是站在亭下抬头看天。 “阁下这是在赏月?” 齐昀霖转过头,见容汐珞负着手站在灌木前,朝他歪着头微笑。 “是啊。”齐昀霖眼中溢出笑意,让此时“若无忧”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温眷:“今日府中大喜,前面必然高朋满座,小郡主竟还能想起寄居的在下?” 容汐珞笑着走上前道:“左右我是不能陪席的,今天我高兴,你有口福了。喏!”她把手从身后拿出来,举起一个小酒坛在他眼前晃了晃。 “若无忧”道:“这是……桃花仙吗?” “正是。”容汐珞来到亭中,将石桌上原本的酒壶放到一旁,又把两个酒杯摆开,一边斟酒一边道:“在我们府里,这最好的酒可不在厨房,而是都在墨泽屋内的地板之下。” 她满脸满目都洋溢着喜色,看来当真是很高兴。 “若无忧”回身在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笑道:“云大人的私酿几乎从不送人,今日在下确实是有口福了。小郡主这样高兴,看来那位瑾娘和黎将军的见面颇为顺利。” 第二十四章 今宵弦月动人心(2) 容汐珞抬眸一笑,将斟好的酒杯放到了他的面前,道:“是啊,瑾姨的状况一日日在变好,今天黎叔和她相见,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抗拒,反而很快就和他相认了。” “若无忧”点头道:“既然那位瑾娘和黎将军是有情的,再加上二人又同为当年容老将军夫妇身边的旧人,如今相见,或许会回忆起许多从前的事,这是好事,的确值得庆祝。” 容汐珞也坐了下来,道:“没错,说起这个,还是该谢谢你才对。”说罢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若无忧”见状也笑着拿起了眼前的酒杯,二人遥遥相敬,而后同时浅尝入口。 桃花仙入口微甜,同时酒香馥郁而醇厚,其味留在口中,只觉齿颊留香,久久不散,仿佛置身于花林繁茂之中,鼻下甚至可嗅到桃花的香气,陶醉于心。 “果然好酒。”“若无忧”赞道。 容汐珞道:“那是自然,这可是我舅舅家传的。” “若无忧”看了看桌上的小酒坛,道:“看来墨泽小兄弟偷藏了不少啊。” 容汐珞道:“他的确是时常去舅舅的酒窖,不过我想——舅舅他大概已经习惯了。” “若无忧”轻笑着晃动手中的酒杯,没有说话。 容汐珞看着眼前的几样菜肴,道:“是饭菜不合口味吗?我可是特意叫人把席间最好的几样依样给你拿过来的,好歹你也算是府里的客人。” “若无忧”的动作一停:“客人?” 容汐珞扬眉一笑,道:“起初是你在我这儿养伤,可如今你帮了我的大忙,当然就是我的贵客了。” “若无忧”微低了目光,饮了一口桃花仙。 “在下的伤已经都好了,况且我和小郡主说过,不必言谢。” 容汐珞隐约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些许的落寞,她将酒杯放回桌上,笑道:“是我实在感激罢了,只是我还有些好奇。” “若无忧”抬头,听她说道:“那位无休确实厉害,只是为人沉默冷言,倒比墨深还寡淡些,这样的人,你是如何与他相交的?” “若无忧”道:“在下曾落入困境之时,被他搭救过,因此结识。” 容汐珞笑容微缓,她忽然想起那日替他包扎时,他身上那些遍布的伤疤。 落入困境?他口中所说的困境,是否就是他身上这些伤的来历?无休所擅长的应当只有关于皮肤和恢复面相的医术,那他被其搭救,脸上如今又戴着面具,该不会…… 容汐珞开始神思天外,却殊不知正正陷入某人言语的彀中。 “若无忧”不着痕迹的勾唇,借饮酒之势淡化笑意。 容汐珞忽觉之前问他何时能露出真容,实在是有些冒犯。而自己第一次问他的时候,甚至还说出是否是由于他面容无法示人这样的话,难怪他当时会现出不悦。 有点暗自懊恼,容汐珞不自然的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若无忧”轻笑道:“其实他的为人,会应约而来全是因为要尽他身为此道医者的本分,并非是和我有什么交情,和墨深兄弟还是不一样的,墨深是外冷内热之人,而他则是外冷心更冷。” 容汐珞微微点头,随后道:“你还真是看人精准,墨深……的确是如此。他一向感念我父亲的教养之恩,才会留在燕国,留在容家,只给我当一个护卫,否则以他的资质,若投奔他国定是可以一展风采的。” “若无忧”道:“说到此处,在下倒认为,墨家兄弟之所以愿意心甘情愿的留在小郡主身边,并非只源于容老将军的教养之恩,而是因为你。” 容汐珞看着他,眸色微凝。 “若无忧”继续道:“四年前,若不是小郡主甘冒得罪陛下的风险也要力保墨泽,又如何换来他们二人今日的忠心不移呢?我相信老将军和夫人对他们的恩惠会让他们感念,但那时他们俩有一身本领,想必心里还是会不甘,老将军在时自然好说,一旦他不在了,二人心里又怎会毫无去意?然而小郡主你的做法才是他们最后真正留下的原因,你,才是那个替他们下定决心的人。” 容汐珞静静的听他说完,反而淡然下来,反问道:“你觉得我那么做是别有目的?” “若无忧”笑开,身体向前倾,手肘拄在桌上撑着下巴,稍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的很多,但此前并非是你想要禁锢他们二人,而是你明白,虽然他们若投奔他国会有更好的出路,但那只是眼下,将来燕国一统天下是趋势,到那时以他们二人的脾性必会陷入两难,再者,我燕国断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人才流出,那么他们只怕未出国境就会遭遇杀身之祸。” 他另一只手敲击着桌面,继续说道:“而且倘若墨泽被处置,墨深未必会隐忍,所以你保住墨泽,同时也是在保住墨深。你的挺身而出,既能让他们意识到你待他们的真心,还能同时告诫朝野上下,陛下对容家和对你的看重,告诉他们老将军虽然不在,但墨家兄弟仍是你容家的人,那么想在老将军去了以后打这两兄弟主意的人,便是你容家的敌人。当然,你做出那番举动看似冒失不计后果,实际上你心里是有数的。” 他眼睛眯起,嘴角笑意深深:“因为你笃定,陛下最后定会妥协于你。” 容汐珞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她始终盯着他,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仿佛都正扣在她的心弦上。 她听到他最后说道:“你的目的很多,但最终的,只是要保住他们兄弟二人,不只是保住他们一时的性命,而是一世的性命。再愚笨的人,见堂堂郡主愿意和属下同生共死怎会不动容?更何况墨泽是个聪明人,他就算当时没有想明白,过后也会领会小郡主的深意,所以我说,他们最终甘愿留下,是因为你。” 夏夜的微风拂过,好似一张温暖的手,无声的抚摸过面颊。 容汐珞默然了许久,心底好像被什么东西敲击着,一声高过一声。 末了,却也只是叹了一句:“你这个人,还真是……” “若无忧”笑了,他眨眨眼睛,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容汐珞看了他一眼,又别过了头。 第二十四章 今宵弦月动人心(3) 其实容汐珞此刻并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若无忧”的内心,正和她一样的难以言喻。 齐昀霖在此之前对于此事上并没有想这么多,起初他也以为容汐珞只是单纯的一时冲动,不顾及容家的颜面,毕竟那时她只有十二岁。但依近半年自己对她的了解来看,她做事出手从来是十拿九稳,那当初这一件轰动朝野的剥皮案之后,她应是算过的,算过此中的种种利弊,种种得失之后,才大胆站了出来,用最浅白的方式拿到了最好的结果。 看似横冲直撞,侥幸保住墨泽,实则既永远留住墨家兄弟,又借此为容家立足威势。而这些,都逃不脱她对局势的掌控还有她对每一个人的了解,尤其是对燕帝。 齐昀霖只恨当年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个小丫头。 自己是凡事不言,坐稳了寡淡不争的形象,那她又何尝不是以跋扈任性示人,其实暗中谋算呢? 是此是彼,源是同道中人。 “小郡主不是好奇在下为何一直戴着面具吗?” 容汐珞忍不住又回过头来,见“若无忧”微低着头,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不瞒你说,现在我只有戴上它之后,才是真正的我自己。并非是不能示与小郡主看,而是在下暂时……还没有这个自信。” 没自信? 容汐珞不免又想到了方才的猜测,心下一惊。 “阁下的才智万中无一,相信你一直都深得你们殿下的倚仗吧,既如此,又何必在意其他?” 这是在变相的安慰他?齐昀霖心中好笑,面上却是叹了口气,道:“殿下的麾下能人可不少,更何况等他回来……”他停下话音,看向容汐珞。 容汐珞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等了半天,却只有久久的凝视。 容汐珞忽然想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但很快又将它挥散,她用手指戳了戳石桌上的绿豆饼,道:“我听说了,瑞王殿下这次赈灾很受赞誉,我瞧你最近也不像前些日子飞鸽传书那么频繁了,看来他是快回来了吧?” “若无忧”偏头道:“是啊,的确快了,小郡主希望殿下回来吗?” 容汐珞道:“他是否回来与我何干?” “若无忧”笑了下,伸手拿起桃花仙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容汐珞不禁觉得,今日的“若无忧”实在有些反常。 此人心机城府之深,从第一次见他起,容汐珞一直都能感受的到。他就像是不见底沼泽,像黑暗中的深渊,他总是能摸准自己的心思,他总是充满算计又得意的笑,但那笑容如今在面对自己时,似乎有些变了,还有他说话的语气,他面具后的眼神,也都一度变得很…… 温柔? 容汐珞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轻咳了一声,连忙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若无忧”在给自己斟完以后,又笑着为容汐珞斟满,一边倒酒一边轻声说道:“殿下如今回来,我该离开了。” 容汐珞倏地抬起头,这才意识到他的意思是该要离开容府了。 “若无忧”放下桃花仙,眨眼笑道:“小郡主是舍不得我吗?” 容汐珞蹙眉,“若无忧”“呵呵~”笑了两声,才道:“此番赈灾之后,殿下得人望,此后的朝堂只怕是更多风雨,还要拜托容家多照应才是。” 容汐珞道:“你和你们殿下本事都大的很,只怕朝中明面上没有交集,但暗里倒戈的人也不少吧?我们容家又能照应多少,可真是抬举了。” “若无忧”道:“从前或许有许多算计,让小郡主仍心有防备也属正常,在下想说的是,至少现在,我对小郡主可是一片赤诚。” 容汐珞笑道:“怎么,临走还不忘替你的主子说好话吗?” “若无忧”却道:“非也,在下的这番话,是为的我自己。” 容汐珞见他眼神不错的望着自己,喉咙一紧:“你……” “若无忧”将杯中的桃花仙饮尽,低眸道:“在下从前只觉得,一人潇洒一世无可厚非,可郡主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些见不得人。”他又斟一杯,全然不顾容汐珞听见这些话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而是又攥过酒杯,苦笑着继续说道:“或许今日我不该说这些,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在下此生能结识郡主,实乃人生幸事。但时局如此,我已然选择了立场,况且郡主将来就算嫁的不是我们殿下,也总不会是我这样的谋臣,我也只能——叹一声相逢恨晚罢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表白,让容汐珞震惊到无以复加,以至于忘记了反应。 他在干什么?他刚才这是说了什么? 容汐珞眼见着他举起酒杯,向自己敬了一下,而后独自饮下。 “你……咳……阁下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要走便走,何故拿我寻开心?” 话虽这么说,但容汐珞还是不自然的看向了别处。 “若无忧”轻轻一笑,道:“多谢小郡主不怪,那——就权当我这番话是在告别吧。” 容汐珞“嗯”了一声,道:“什么时候走?” “若无忧”道:“就是今晚,即刻就走。” 忽觉心下一空,容汐珞双眸闪了闪,但也只是“哦”了一声。 “若无忧”道:“在走之前,在下还有一心愿。”说完,他站起身来,双手撑在了桌上,朝容汐珞靠近过去。 容汐珞原本回眸刚要说话,却见一片阴影从上方压过来,“若无忧”的脸突然离自己很近。 她缩了一下,但那银色面具在眼前便停了下来。 几乎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瞬间,容汐珞心如击鼓,耳中雷鸣。 一秒…… 两秒…… 三秒…… 扑通…… 扑通…… 扑通…… 他似乎是在皱着眉,眼睑边缘有些泛红,而眼神中仿佛要冉冉腾升出火焰,又似氤氲着云雾,认真而炙热,浓烈却落寞。 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黑瞳似一汪深潭,容汐珞几乎要陷入其中,她强烈的感受到了什么,却见他唇角渐渐勾起,微笑着说道:“这就够了。” 第二十四章 今宵弦月动人心(4) 时近平旦,霭霭云天擦亮一抹晓光,一人一骑踏破这黎明前的寂静,马蹄之声显得尤为突兀,引起了城楼之上站岗哨兵的注意。 “急报——我奉小云大人之命向陛下送上紧急军报——!速开城门——!!!” 由于天色太暗,两位哨兵只得觑眼细看,一位哨兵率先认出此人,忙向城门下的守兵喊道:“是小云大人身边的冯恩!开城门!” “开——城——门——!” 两侧守兵一人拉好一扇城门的把栓,口号一喊,齐齐使力,厚重的木门先是开了一道缝隙,伴着“吱呀”的一声闷响,大门敞开。 “驾——!!!”冯恩奋力催马,头上的汗巾早被汗水浸湿,他也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汗水,眉头深蹙,只管向前。 燕帝很快便受道禀报,于是连忙起身,披了黄袍便来到外殿。 赵福奉上了菊花茶在案前,殿门被打开,冯恩风尘仆仆的匆忙进殿,撩袍跪伏在地上,双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奉于掌心。 “禀,禀陛下。”他眼下发青,此刻又是汗流浃背喘息不止,可见是连夜急行不曾有半刻停息。燕帝抬手“哎”了一声,示意他先不要说话,抬头又向赵福比了个手势。 赵福于是转身,片刻间端着一个盛放清水瓷碗的托盘向冯恩走去,道:“冯大人一路辛苦,先喝口水再说话吧。” 冯恩道:“多谢陛下。”这才抬起头,先将手中折子放在了托盘上,遂拿起上面的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赵福收了碗,转而又走向燕帝。 冯恩双手成拳,面色凝重的道:“禀陛下,微臣与小云大人几日前到达凉冀,成功抓获了那花骊人口中的寒川商队,为首的正是班图的护法之一——查托,可确认这伙所谓的商队,正是班图的旧部无疑,而搜查那查托身上时,却发现了这封求救密函,小云大人知道兹事体大,距离上面所说的日期已不足几日的功夫,遂命微臣快马赶回,将此函呈给陛下!” 燕帝眉间凝拢,接过了赵福递过来的折子,急急展开。 在读到其中内容以后,燕帝脸色大变,突然咳了起来。 “陛下?”冯恩一错愕,还待说话,却见燕帝抬起手,道:“朕无大碍,赵福,快,快叫人去把申国公父子还有容家两兄弟给朕叫过来。” 赵福一愣,提醒道:“陛下,昨日可是容副统领大婚之日啊,陛下确也要将他叫过来吗?” 燕帝沉了一口气,又捂着嘴咳了两声,道:“此事重大,朕知道他们昨晚定然都是酩酊大醉,但现在,拽也要把他们都拽过来!咳咳……快——!” “是。”赵福刚要张口,燕帝又道:“对了,还有云僚和秦尚书,把他们也都叫来。” 赵福含腰称是,继而一扫拂尘,一阵急碎步走至殿门口,向外尖声高呼道:“速召申国公徐勉、统领徐长鹤、卫国公秦柏年、永璋侯容澜、副统领容沉、刑部尚书云僚,入宫觐见!军务紧急,不可耽搁——!!!” —————————————————————————————————————— 天将破晓,窗外已变成浅淡的雾蓝色,容汐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居然说这就够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容汐珞猛地踢了下被子,翻了个身。 突然冒出来将别人一池春水搅的七荤八素,结果自己跑了,这是什么人! 什么叫自己让他觉得身份见不得人?把自己的话倒是说完了,却不等别人说话转头就走,这是什么人品! 简直毫无品德、毫无涵养可言!!! 气死我了!!! 容汐珞气闷的哼了一声,腾地坐了起来,磨牙道:“若无忧——你这个……” 曾经不是没体验过心动情开的感觉,在程府时,面对程珏的温润柔情、缱绻笑容,她是动了心的,也想过嫁与他,但后来种种事情一出,她才发现自己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简单的说,她的用心用意、她的筹划,他都不懂。无关于对错,只是心中信奉的路不同。 互相喜欢是一回事,可真正结合却是另外一回事了。若是一切内心的想法不能与身侧之人分享,又有什么意思?若不能互相理解,又何来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容汐珞看的明白,她知道这样的纠缠毫无意义,唯有情之未深时斩断,对谁都好。 但…… 若无忧这个人…… 他就像一片耀眼夺目的荆棘花丛,像一杯馥郁芬香的毒酒,明知危险,却还是忍不住让人想要靠近,时刻都能牵动你的心肠。 她岂不知此人是惯会能言善道又诡计多端的人?所以容汐珞时时提醒自己与他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只是正如他昨夜所言,人之相知,贵在知心,面对一个知自己甚深、不用多说一句他便能了然、自己做一件事他便能知道你的用意的人。 说不动摇,怎么可能? 尤其是他说到自己当年为墨泽求情一事。 当初墨泽声称要游历江湖,却在不到一年的功夫连杀一洲之地十七位官员,引得龙颜大怒,朝野议论,而她则在燕帝面见群臣时跪在殿外,请求彻查。 “虽墨泽无视朝廷法度理应受罚,但他自七岁起受我父教导,情同父子,为我容家一员!请陛下查明缘由,嘉宁愿一力担保,墨泽绝没有惘杀无辜,若他错杀一个,便请陛下将嘉宁同罪论处!!!” 可想而知,燕帝在听到这番话以后简直要背过气去,满朝文武更是惊掉了下巴。 过后容汐珞单独面请燕帝,论述一番情由后,燕帝虽气,但最终还是将此事压下,毕竟墨泽在外用的是弄影这个名字,便对外声称处置了弄影此人。可他无视法度私自处人以极刑,面上规程还是要走的,于是小惩大戒,将墨泽囚禁在刑部大牢两年,算是了事。 自己这份心,连二哥容沉也是问过自己才得明白,墨泽也是在刑部牢狱蹲了许久才渐渐勘破,但他们,都是陪伴自己长大的至亲。 而他,只是一个外人。 却能一语道破。 这一次,不是少女的情窦萌发,而是久积漫涨的震撼。 容汐珞扶着胸口,叹了口气。 第二十五章 风不定急应密函(1) 忽闻窗外传来往来的脚步声,容汐珞蹙着眉挑开床幔向外道:“外面怎么回事?” 屋内烛灯点亮了一盏,守夜的冰菊披了衣裳起身道:“郡主稍安,奴婢去看看。” “嗯。”容汐珞点了点头,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也起了身,将床幔挂起。 此时冰菊赶了回来,神色紧张的道:“郡主,是宫里来人传召两位公子。” 容汐珞惊道:“现在?” 冰菊道:“嗯,说是军务紧急,不容耽搁。” 容汐珞推开门,抬头见天空还呈现着灰白,一轮红日才刚刚露出头来。 她眉心一凝,心跳莫名的加快了。 “昨日可是二哥的大婚之日,皇伯伯却在这个时候把他叫走,一定是出大事了。” ———————————————————————————————————— 御书房内,燕帝坐在龙案后,面色阴沉,眉头紧皱。 冯恩带回的密函正在龙案下的几位重臣手中传递着,本来一干人等大都是酒醉半醒便被强制召唤过来,尤其是云僚,进殿时的眼睛都是闭着的,还差点撞在秦柏年的怀里,秦柏年则挑着眉,对他挤出一个不温不火的笑容。 然而,在看过密函之后,这几位瞬间都是精神一振,云僚当场就清醒了。 这是一封求救密函。 一封边境小国邕夷向大燕的求救密函。 上述了邕夷国君罪己所书这些年对大燕边境的种种不敬和冒犯,现已悔过自省,后言大俞于月初时向邕夷下达战书,要于大暑日前挥兵南下,意图吞并邕夷,邕夷国君自知不敌,这才求助于大燕,并许诺退敌之后,将割让一州之地,奉与大燕。 然此封求救密函乃是月初时便发出,却被班图旧部暗中截下,此时距离大俞所说的开战时间,已不足十日,倘若发兵援救,那么从安阳出发到邕夷边境,再快也要八天,再加上整理军资等事宜需要筹备,也就是说,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云僚双目深沉,将密函又递给了容澜。 燕帝微微抬眼,声音有些闷顿:“众卿,有何见解。” 云僚没有说话,而是先拿眼睛去瞧秦柏年,只见他也是一副受了打击十分错愕的样子,不禁狐疑的撇起嘴。 秦柏年拱手道:“陛下!大俞对我燕国一直抱有虎狼之心,此次进犯邕夷,必定也是冲着我们燕国来的。若让他们拿下邕夷,便会对我大燕形成环抱之势,实在是大大的不利啊!” 燕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申国公徐勉也道:“说的不错,众所周知大俞的军队一直畏惧我国陵川的天险,即便得到山叠图也依旧被容家军挡在门外,可邕夷不同,它和我朝边境一代只有渃河相隔,邕夷军力不及我国,却也是频频相扰,若是邕夷被大俞占领,那后果不堪设想。” 徐长鹤道:“可大俞的铁成军在年前刚吃了一记败仗,如今不过半年,怎么又忽然转战邕夷了?这兵力恢复的未免太快了吧?” 徐勉与之相视一眼,陷入沉思。 燕帝瞧了瞧这对父子。 徐勉自多年前与容青共同收复辽海一战中重伤之后,一直修养在家,其子徐长鹤担任禁军殿前大统领之职,然他武功虽高,与容澜是一路的性格,要统军作战尚可,论智计却显然不如身为副统领的容沉。 故而燕帝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容沉。 “容沉,你觉得呢?” 容沉敛着眉目,拱手道:“微臣认为,此事若当真,那么无非两点,便是救与不救的问题。” 秦柏年微微恻目,燕帝则把身体向前倾了倾。 “若救,便是我们与邕夷和兵一处对抗大俞,可问题是,邕夷在我国的西北方向,大俞则在北部,大俞兵力强盛,与之对抗自然也需要强壮的兵力,然而现在守卫陵川的军队自然是不能动的,那这这就意味着需要调遣我国其他的重要兵力,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将背部,露给南面的漠梁?” 燕帝眼神一震,随即眉头皱的更深了。 秦柏年道:“为何陵川的兵力动不得?” 容沉恭敬的道:“大俞与邕夷相安多年,如今为何突然开战?刚刚秦大人也说此为大俞的狼子野心,最终的意图显然就是我们燕国,那您有没有想过,若他根本无意与邕夷开战,而只是使了一个障眼法呢?用意便是把容家军从陵川之地遣开,别忘了,他们手中如今拿到了陵川山叠图,若此时的陵川再没有重兵把守,那大俞岂非破陵川如破蝼蚁,来日即可直捣安阳了?” 秦柏年眸色一凝,没再说话。 徐勉道:“容侄说的不错,那不救呢?” 容沉道:“若不救,则大俞收取邕夷便在早晚之间,刚刚徐大人说的大俞占领邕夷后过渃河即可来犯,要比在陵川容易的多,这一点确实不错。” 云僚听的有些不耐烦,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啊?” 容沉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轻叹出一口气。云僚挤着眉毛,又待说话,却听容澜正色道:“他的意思是,不管救和不救,我们都是免不了要再开战了。”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渐渐变得沉重。 半晌,燕帝道:“既然救不救都要开战,众卿可有什么计划?” 容澜和容沉交换了一下眼神,容澜上前道:“陛下,正如容沉所说,我军在陵川和南边镇守的兵力不能轻易动摇,但如今情况两难,要避免将我国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所以依臣之见,不如先遣部分兵力前去支援邕夷,毕竟大俞曾与我军交战败退,若是他们见我军相助邕夷,或可知难而退。” 燕帝看着他,道:“那——你认为多少兵力合适呢?” 容澜面容沉静,道:“五万即可。” 燕帝眸色一亮,道:“当真?” 容澜道:“微臣自然不敢欺瞒陛下,须由我带五万人马,前往渃河。” 容沉当即一惊:“大哥?” 云僚也是神情一紧,燕帝则缓缓的将头低下,沉吟了许久,方道:“你有把握吗?容澜?” “陛下!”云僚上前一步,瞪了容澜一眼,不让他说话,而是抢在他之前,道:“陛下,容侯要守卫陵川,断不是合适人选!” 第二十五章 风不定急应密函(2) “唉~那云大人认为何人合适呢?”秦柏年站型如松,不阴不阳的说了这么一句。 此前云僚支持瑞王前往赈灾一事,落在秦家眼里,显然就是云僚已经摆明了立场,而云家同容家之亲密,云家倒戈自然便意味着容家倒戈。再加上秦贵妃利用马球会算计容汐珞不成,从这以后大家表面上虽没有什么,但实际上私下的往来基本就已断绝了,只是还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罢了。 云僚眯起眼,心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活这么久,哪都有你!表面却也是笑了笑,道:“我看秦大人就很合适~” 徐家父子相视一眼,不免都泛起笑意,唯有容澜不为所动,而容沉依旧忧虑的看着容澜的背影。 他太了解容澜了,他下定了决心,便不会更改,更何况,依刚才燕帝的一问便可知道,燕帝也是有意让他前去的。 因为整个大燕,可以以一敌万又能统领大军,还和大俞有过数次交手经验的,唯有容澜。而从陵川调兵前往渃河也是最近的,总要比大军从安阳出发要快的多。 可不知为何,容沉总是隐隐觉得,此行并非那么简单,似乎充满着不可预料的变数。 他沉了口气,神色一定,向前迈出了一步。 容澜意识到他的意图,不禁双目一凛,偏过头低声喝道:“别添乱,退下!” 云僚也是一津眉,回头没好气的瞪着他。 容沉双手就端在那儿,进退两难。 这时只听徐长鹤也道:“微臣也愿前往。云尚书说的不错,容侯理应守陵川,而不是此时出战。” 燕帝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容澜仍坚持道:“徐统领此言差矣,容家军有和大俞对战数次的经验,所以澜才说,五万足矣,况且从二十万中抽取五万,陵川的镇守兵力不会受到影响,则陵川依然可保。” 秦柏年道:“确实如此。陛下,依老臣之见,为保完全,禁军应增派五万人马给容侯,当然,若有需要,老臣也可上阵增援。” 云僚丹田运气,强按住自己想一掌拍过去的冲动,你这老不死的跟着一块儿去?你就是想半路害我外甥,我还不知道你? 燕帝道:“哎~秦尚书年纪大了,怎可劳动你,让这些小辈情何以堪呢?” 秦柏年义正言辞道:“为国出力,老臣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当仁不让!” 云僚都快吐出来了。 容沉双拳暗暗攥紧,眉心一抽。 容澜一撩衣袍,跪了下去。 “陛下!微臣有把握击退大俞,请陛下恩准!” “你……”云僚恨不能一脚踹在这小子脸上,人家的激将法你听不出来啊? 燕帝气息一沉,点头道:“好!容澜,朕许你领五万容家军前往渃河一带相助邕夷!” 容澜眼神一亮,朗声道:“臣领命!” 燕帝又转向徐长鹤:“徐统领!” 徐长鹤上前道:“臣在!” “朕命你率领五万禁军,作为后方增援!” “臣领命!” 待到几人从殿中走出,已是过了卯正二刻。 容澜和徐长鹤跟随秦柏年去了兵部筹划出兵事宜,云僚则是头也不回的往宫门外走,大步流星,容沉在他身后喊了好几遍,他才耐烦的转过头来。 “舅舅。” “别叫我,谁是你们舅舅?” 这个“你们”,是把容澜和自己都算进去了。 容沉扯了扯嘴角,道:“大哥他也是有心结,上次在陵川被下毒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更何况,从陵川出兵,的确是最快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本来想……” 云僚眯了眯眼睛,咬牙道:“本来想什么?代替容澜?” 容沉不语,云僚一竖眉毛,终于忍无可忍的骂道:“我操了!你们容家的爷们都争着抢着为国出力,当真是伟岸啊!你这小子他妈的昨天刚成亲你忘了吗?容澜媳妇也快生了,他不知道吗?” 云僚已是气的眉心发紫,他叉着腰,唾沫横飞:“一个一个的拼了命的往外送脖子!都这么拿家里人不当回事,当初就他妈的该孤独终老,成哪门子的婚!!!”他把袖子甩在了容沉的脸上,而后转过了头。 容沉不禁愣住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有一瞬间,他觉得云僚的语气…… 像是要哭了…… 容沉这才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般,每每作战都是奋勇争先。 他所向披靡,每一次归来,都更荣耀一分。可与此同时,他每一次出征,母亲都会在家里彻夜难眠,忧心忧虑,而父亲出征前在总会笑着安慰她,他会很快回来。 很快回来…… 那么多次,他都做到了,唯有那一次…… 可这也要了母亲的命。 那是云僚的亲妹妹。 容沉眼眶一红,不敢再说什么。 云僚仰起头,阳光浓烈而刺目,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你这个老不要脸的,生出来的这两个兔崽子都跟你一个德行!你最好能保佑容澜平安归来,否则我就去你坟头,把你从地里挖出来……” 容沉浑身一僵,险些栽了个跟头。 ———————————————————————————————————— “什么?!” 容汐珞从凳子上猛然站起,害的紫鸢差点将画眉的眉膏擦在她脸上。 墨家兄弟神情严肃的立在门口。 只因天还未亮两位公子就都被叫走,而昨日还是二公子大婚之日,墨家兄弟知道定是出了大事,于是由一人紧随其后,等候在宫外,在得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了回来,将此事禀告给容汐珞。 容汐珞攥紧了衣袖,抿唇深思。 墨泽道:“郡主,可有不妥之处?” 容汐珞慢慢的坐回了凳子上,摇着头道:“说不好,只是这个时候出战……”她看向铜镜,道:“查托私藏邕夷的求救密函,目的应当就是想促成大俞吞并邕夷,他们再从中配合,助大俞再占领大燕?可……班图旧部不是一向为秦家和襄王所用吗?若真如此,大燕必遭大难,他们能得到什么?” 她疑惑的转过头,又看向墨家兄弟。 墨深低着头,同样不解;墨泽眼珠转了转,道:“或许……是班图旧部首鼠两端?” “你的意思是,班图旧部截获密函一事,秦家和襄王都不知情?”容汐珞想了想,道:“也有可能。” 第二十五章 风不定急应密函(3) 容府这一日一改往日下人们都聚在院子里的热闹,每个人走在庭院或穿过廊下时,皆是低着头敛声屏气,不敢高声说话。 除了晨起后,新媳妇程敏和侯夫人林觅芜说话用饭时,还能有些笑声以外,便只能听见院子里的蝉叫声了。 时至午后,容汐珞坐在廊下扇着扇子发呆,忽有下人来报,外面来了一个程家的丫鬟,说要见她。 “丫鬟?”容汐珞没动地方,眼皮也懒得抬,道:“哪个丫鬟啊?” 那下人回道:“额……哦!是上次来过的一个,叫……绿……绿……” 容汐珞一拧眉,抬头问道:“绿蕊?” “对,就是她。” 容汐珞边扇着风边道:“让她进来吧。” “是。” 很快,那个穿着碧色裙衫的少女被带到了容汐珞跟前。 “还真是好久不见啊。”容汐珞见她粉黛未施,眼睛红肿着,似是哭过的样子。于是手中一停,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蕊从进门起,便一直目光向下,这时只见她抽搭了两声,强忍似的道:“郡……郡主说……说过,如果……有事……还是可以来……来找你的。”说完还抽了抽鼻子。 容汐珞挑了挑眉,微觉有些好笑。 “不错,我的确说过,那现在你有何事呢?” 绿蕊抬起红彤彤的双眼,看了她一眼,似乎更加委屈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这才断断续续的讲述起来。 原来自容汐珞走后,程珏的园内虽然又来了两个小丫鬟,但都顶不上什么,屋内的活计大都是她和书鹊的,她的性子直爽又带几分泼辣,故而程珏若是出门需要带上丫鬟时一般不会带上她,可端午那日晚间,府中摆下家宴,书鹊却在那一日感了风寒,程珏回府后见状只得带上绿蕊去了前厅,却不想,程府的二老爷却在席间看上了巧眉利齿的绿蕊。 程府这位二老爷程慕知是大老爷程慕通一母同出的弟弟,有夫人钱氏,却无所出,后又相继纳了三个妾室,也只得了一个女儿,钱氏性格软弱,为显贤惠不曾抱怨不说,还主动为其张罗,这日知道自家老爷看上了绿蕊,于是第二天便上赶着来到周夫人处说和,周夫人平日虽不喜这一房的为人做派,但好歹碍着妯娌间的面子,便推说要问问程珏的意见。 晚间程珏归来后,就在周夫人将此事说给他听时,绿蕊刚好在门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周夫人可怜绿蕊毕竟是个小丫头,总不好就真的这样跟了一个年过四十的人,不如还是程珏收了她做通房,也免得那二老爷惦记。 然而,程珏却断断不肯。 容汐珞摇着扇子,撇着嘴要笑,但还是忍住了,清清嗓,道:“他为何不肯?” 绿蕊苦笑一下,道:“我们这位公子,平日是最谦和的性子,轻易不会对任何一个奴才发火打骂,可他也从不跟任何一个下人亲近,他对谁都好,可又对谁都不好。若说别的也就罢了,可这是往他屋里塞人!便是和在他高贵的品行下留下污点是一样的!” 容汐珞“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绿蕊不禁看着她,扁起了嘴。 “好好好,我只是听你这番见解觉着新鲜罢了,你继续。” 绿蕊低下头,道:“我本来就是程家家生的丫鬟,这些话本不该说,但是——但是我不想就这么认了!所以——所以……”她咽了一口,随后稍稍拿眼睛瞄着容汐珞。 容汐珞笑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 绿蕊的眼角还有泪光,用力的点了下头。 容汐珞着看她,摇着扇子没再说话。 绿蕊有些忐忑和焦虑,但还不好主动再问,于是只能一脸期待的和她对视。 容汐珞盯了她多久,绿蕊便和她对视了多久。 身后的紫鸢和冰菊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这丫头到底该说是不懂规矩还是胆子太大? 寻常的下人听过“有事可以找我”这种话有哪个敢真的当真?况且她还只是程府的丫鬟而已,却敢就这么直接来了!她当这坐着的人是谁啊?! 谁知还在这俩人忧心之际,那边的容汐珞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起身道:“好!好!既然这样,不如你跟着我吧!” 不止紫鸢和冰菊两脸震惊,绿蕊也是张大了嘴巴。 “跟——跟着你?” 紫鸢蹙了蹙眉。 看来这丫头是既胆大且又没规矩啊…… 容汐珞挑眉道:“怎么?不乐意啊?” 绿蕊愣了愣,而后慌忙摇摇头,道:“不是不是,但是……我……我不是……” 容汐珞挥了挥手,道:“那就不用说了!走吧!”说完就向外走去,然而绿蕊呆愣在原地:“去哪?” 容汐珞回头哭笑不得的道:“自然要和周夫人说一声,再拿过你的身契啊!” 紫鸢在旁道:“郡主要亲自去?” 容汐珞道:“若是旁人我就不去了,好歹是周婶婶家,还是该去说一声才好。哦对了,紫鸢,你让袁妈妈去找个人牙子来,买两个年轻貌美的丫头,带到程家去。” 紫鸢福身称是,遂看了绿蕊一眼,才转身离去。 容汐珞见绿蕊犹在状况之外还没反应过来,不禁道:“既然是二老爷看上你了,那除了你做公子的通房,便只有离开这一条路了,否则只要你还在程家,人家就始终会惦记着你,不过是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绿蕊没说话,但抿着嘴唇,双眼隐隐又泛起泪花。 容汐珞雷厉风行,果真就带着绿蕊来到程府直接见了周夫人,却只说是自己觉得绿蕊投契,只字未提程家二老爷一事。 “婶婶知道我的,绿蕊到了我那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我也是难得瞧着一个丫鬟顺眼些,之前在府里,和我亲近的统共就那么几个,如今巧嫣去了,旁人又顶不上,这才来求婶婶了。” 周夫人不是傻子,眼见着绿蕊红着眼眶和容汐珞一同前来,自然就明白了,她笑了笑,拉过容汐珞的手道:“你这孩子,跟我说这些便是外道了,我当然知道你了。”她抬头瞧了绿蕊一眼,道:“这丫头是不错的,能跟着郡主是她有福了。” 绿蕊有些心虚的低着头,却始终倔强的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第二十五章 风不定急应密函(4) 容汐珞甜甜的一笑,道:“我知道婶婶肯定舍不得,这不,我叫府里人另挑了两个出挑的送过来了,只当我的赔礼吧!”说罢还向周夫人眨了下眼。 两个“出挑”的自然不会是赔给周夫人的,而是让周夫人拿去打发程二老爷的。 周夫人领会过来,不免“咯咯”的直笑:“嗳呦我说你这个丫头呦~真是什么都被你想到了!” 她拍了拍容汐珞的手,遂又叹道:“唉~是我们珏儿没这个福分。” 容汐珞也只是笑笑,便岔开了话题。 二人又聊了片刻,直到下人通传钱氏又来找周夫人,容汐珞才起身告辞。 她就这样,带着绿蕊大大方方的从瞠目咋舌的钱氏面前翩然离去。 在走出程府大门的那一刻,绿蕊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不禁回头望望程府的大门。 她就这么出来了? 这么多天了,这么多人费着唇舌、费着心力,有的人为难,有的人不安,有的人不情愿,而自己一连几日来求告无门又失望心碎后才下了决心,想着豁出去这张脸,于是跑了出来找到容家,找到容汐珞。 结果就被她几句话便解决了? “要是舍不得,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容汐珞在马车内挑着帘子朝她笑道:“左右我只拿了你的身契,你这一应的行李我还没叫人取呢。” 绿蕊回过头来,眼中虽闪烁着光晕,目光却是坚定而决绝,她用力的说道:“不!奴婢以后就是郡主的人了!郡主不必遣人拿什么行李,奴婢在程家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拿的!” 容汐珞微微一诧,随后嘴角牵起一抹笑容,道:“我没看错你,得了,回府吧。”说罢撂下了帘子。 车轮滚滚前进,绿蕊在紫鸢身后走在马车的侧方,一眼也没再回望过。 日光偏西,炎热的空气中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气息,容汐珞下了马车,抬头却正好撞见刚从偏门走出来了黎灏。 “黎叔。”容汐珞微微一笑,欠了欠身,道:“黎叔来看瑾姨吗?” 黎灏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挠了挠鼻尖,道:“嗯,这不是陛下安排容家军出兵嘛,我得随行。所以我……我就来看看她。” 说起出兵一事,容汐珞不禁担忧的道:“黎叔,你们可要当心些。” 黎灏道:“嗨,小郡主放心就是,这回主要还是以探听虚实为主,就算打起来,咱们容家军什么实力你还不了解吗?况且陛下还增派了禁军增援呢,没多大关隘的。” 容汐珞点头笑道:“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我看黎叔这么高兴的样子,可是瑾姨好些了吗?” 黎灏喜滋滋的道:“嗯可不!她——她今天跟我说话了!说——说她那个簪子丢了,让我,嘿嘿,让我再送她一只。” 容汐珞喜道:“真的呀?哈!黎叔,还是你有本事,早知道我还请什么太医,早请你来才是啊!” “哎~这孩子竟是胡说!”嘴上这么说,黎灏的脸上还是抹不去的笑意,他摸着脑袋,一副还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容汐珞歪头笑道:“黎叔有什么吩咐珞儿的吗?” “哎呀~”黎灏憨憨笑道:“吩咐可不敢。就……哎!其实吧,我确实有件事想——想要麻烦小郡主。当初我跟在老将军身边,也算看着小郡主长大的,我知道这么说有点……” 容汐珞道:“黎叔何必跟我客气,一来我确实是晚辈,二来等黎叔回来了,瑾姨脸上的纱布估计也能摘了,到时候自然都是一家人,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黎灏听到这,脸上露出了急色,他皱着眉道:“我和小郡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也不怕你们笑话了。这么多年了,我——我只要做梦就会梦见瑾娘,你——你们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我不敢想!俺要——俺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做梦都能——都能笑醒!”说着,他的眼睑有些泛红了。 “俺不在乎!俺真的不在乎!瑾娘——瑾娘她只要活着,哪怕连这癔症治不好,我也愿意一辈子照顾她!你,小郡主你帮我跟她说说,我这两次来,嘴皮子都要说破了她就是不信!也——也怪我嘴笨,你,你能替我……” 容汐珞只觉得心头上暖意融融,微笑道:“好,我明白了。黎叔,你放心。” “哎!有小郡主这就话,我黎灏就踏实了。”他呵呵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容汐珞点了点头,看着黎灏的背影逐渐远去,嘴角都始终挂着笑容。 绿蕊上前道:“真了不起。” 容汐珞道:“是啊,的确了不起。这些年,一直都没有瑾姨的消息,连我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可黎叔还是不愿意成亲,媒婆去了他府里多少个,全都被他轰出来了。” 绿蕊撇嘴道:“这样的人,当今世上又能有几个?” 容汐珞嘴角牵了牵,喃喃道:“没错。” —————————————————————————————————————— 入夜,宫墙森森,高瓦之下玉璧红梁,香幽阵阵。 秦柔素手弄墨,轻舒玉腕,在宣纸上留下隽雅的笔画。 “娘娘,襄王来了。”一位清秀的宫婢双手端在身前,恭敬的禀告道。 秦柔继续挥洒笔墨,淡淡的道:“让他进来。” 宫婢颔首道:“是。” 岂料这边宫婢还未出殿门,一团黑影便已经自己冲进来了。 “哎!哎——!襄王殿下你——”那宫婢大惊,刚想伸手拦下,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唬的愣在原地。 襄王齐朝晟神情萧肃,细长的眉眼敛着怒意,他直走到秦柔写字的桌案前,觑眼盯着她。 秦柔不为所动,抛了他一眼,道:“殿下这是何意啊?” 齐朝晟冷笑一声,道:“秦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秦柔蹙起秀眉,不悦道:“襄王殿下,我好歹是统御六宫的贵妃,你身为皇子直呼我的名讳,岂非太过放肆!” 齐朝晟“呵”了一声,道:“贵妃?如果我把你暗中做的那些勾当都透露出去,你这贵妃之位还能做多久?” 秦柔冷艳的眸子一抬,笑出了声:“襄王殿下,你还真会说笑啊!你以为供出了我,你就能独善其身了?”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齐朝晟握紧了双拳,眼中漫出血丝,强忍道:“那你将班图旧部一事攀扯到我的身上,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秦柔佯装惊讶,站直了身道:“攀扯?襄王殿下为何有此一说呢?” 齐朝晟低吼道:“你明知故问!你敢说那个花骊人不是你安排的?” 秦柔媚眼冉冉生出笑意,道:“襄王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可谓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么会害你呢?那个花骊人我和父亲确实不知情,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吗?呵~哈哈哈哈……”齐朝晟冷笑数声,而秦柔只是浅笑着看着他。 齐朝晟虽然在笑,但他的眼底越发阴郁,面庞也越发狰狞。他慢慢点了点头,死死盯着秦柔的脸。 “我不管你们秦家在打什么主意,你记住了,如果我完了,你也别想好过!” 说完,齐朝晟便拂袖而去。 秦柔嗤笑了一声,不屑的低下身继续写她的字。 门口那宫婢见襄王走远了,才关上殿门,站到了秦柔身边,道:“娘娘,他可是知道您杀了……” 秦柔历目一扫,那宫婢消了声,转而道:“您不怕他供出您来吗?” 秦柔哼了一声,轻蔑的笑道:“这件事过后,他的话还有谁会信?本宫还会怕他吗?反正我的易儿有晋王和北渊的支持,立储是迟早的事。那个瑞王也得意不了多久的,他拉拢了容家又能如何?等容家没了男丁,那容家军自然也要易主,我看到时候他和陛下还能指望谁?” 那宫婢笑着点头道:“娘娘睿智。” 秦柔流畅的写了几个字后,颇为满意,便笑着又开始落笔。 此时从殿外匆匆进来一位年纪稍小的宫婢,秦柔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陛下是又去了云淑妃那儿吧!这个善扮娇柔的狐媚子,云僚那老狐狸倒向瑞王称了陛下的心,连带着她也得势起来了,不过不急,有他们哭的时候。” 那小宫婢怯生生的看着秦柔,欲言又止。 一旁那位宫婢蹙眉道:“娘娘在问你的话,你是哑了吗?” 小宫婢也看了看她,这才低下头,怯弱的道:“回娘娘,陛下他……他没去云淑妃那儿,而是……而是……”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而是去了香——香辰殿。” 秦柔运笔的手猛然一顿,浓黑的笔墨瞬间在纸上晕开,变成一个扩散的黑点。 她一改刚刚还沉静自如的面容,抬起的脸变得阴云密布,她紧紧握着那笔杆,眼神透着寒意。 “好啊~好一个雨梦,好一个雨妃,你都死了这么久了,还能让人念念不忘,当真是阴魂不散!”秦柔冷冷的睥下眼,突然抓起桌上的宣纸,团成了一团,连同手中的毛笔一同掷了出去。 两个宫婢忙跪伏在地:“娘娘息怒!” 秦柔眼神冰冷,虚起眼睛,自言自语:“好,那你就好好看着吧。” —————————————————————————————————— 转眼竖日清晨,容府门前,容汐珞和林觅芜等人在门前送行,容澜银甲披挂,疏阔肃然,他横跨上马,回身朝着夫人和妹妹道:“不必送了,快回去吧。珞珞,若是在你大嫂生产前我赶不回来,就要麻烦你替我照顾了。” 容汐珞笑道:“大嫂这离生产的日子不是还有两个月吗?你还打算这一趟去多久啊?差不多就赶紧回来,别总想着把自己的活推给别人!” 林觅芜本来满心的愁绪,这一下不禁被逗笑了。 容澜俨然的眉目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道:“别瞎说话。” 容汐珞道:“好好好我知道啦,一定护好大哥的宝贝夫人,放心吧!” 容澜一个倒吸气,可对上容汐珞笑眯眯的眼睛,却也只是摇了摇头,道:“得了,回吧。” 林觅芜上前一步,眉间似有千般不舍,她定定的看着容澜,柔声道:“小心。” 容澜的眼中也是饱含深情,与她对视过后,点了点头,遂一敛眉,夹紧了马腹。 骏马的马蹄踢踏着,可这声音却莫名让林觅芜心头一慌,她脱口喊道:“夫君!” 容澜骑马刚跑出了几步,听见呼唤忙勒紧了缰绳,回过头来。 林觅芜眼波盈盈,声音呜咽道:“你早些回来。” 容澜不禁笑了。 他一向是威严端肃之人,极少露出笑容,此时他身姿凛凛,仿佛天地间只一缕容光照在他的身上,光辉璀璨。 他笑着道:“一定。” 容汐珞瞧着眼前这景致,正要捂嘴偷笑,脑中却像有人忽然推开了某个闸门一般。 “一定。” 容汐珞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那时,二哥抱着她,而父亲哈哈大笑,眼神宠溺,同时散发着让人心安的坚毅。 他也说:“一定。” 眼前大哥已然远去,容汐珞一颗心突然就开始狂跳起来,她有些眩晕,一个转身用手捂住了心口。 身后的绿蕊、紫鸢等人急忙上前去扶她,这时林觅芜也回过身也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蹙眉关切的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忽然这么差?快去请太医来!” “不用了!”容汐珞调整好表情,抬头向林觅芜笑道:“可能是这几日没怎么吃饭,大嫂,我饿了。” 林觅芜哑然失笑,道:“你呀你呀~那快回屋休息去吧,我叫人备好了吃食给你送过去,” 容汐珞微微一笑,这才抓着绿蕊的手朝落雨阁走去。 而在进了落雨阁后,容汐珞的脚一软,幸而绿蕊和紫鸢一左一右扶着她,她一路急喘着气,直到回到卧房,便立刻摊坐在了床榻上。 然而,她一只手仍是死死抓着绿蕊的手没有放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身边的几个人都吓坏了,墨家兄弟更是一路从门口跟了回来,二人知道容汐珞是不想让林觅芜看出什么,于是这一路都没敢问。 墨泽当即在容汐珞塌边蹲下身来,问道:“怎么了?” 容汐珞直直的看着他,也没说话。 绿蕊道:“手出了好多的汗,真的不用请大夫来瞧瞧吗?” 容汐珞慢慢的摇了摇头。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那你倒是说话呀!”墨泽急切非常:“你到底怎么了?” 绿蕊有些惊讶的张了张嘴。 容汐珞吸吐了几口气息,才低下目光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心慌的厉害,突然就想起,想起爹爹出征前的那天了。刚刚……刚刚大哥跟他说了一样的话……” 几人听后均是长出了一口气,墨泽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你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然而容汐珞却没有半分松下心的意思,转而沉思起来。 她摇着头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可还想不出究竟什么地方不对。” 墨泽想了想,道:“郡主是觉得那求救密函有问题吗?可那密函是从班图旧部身上搜出来的,他们不就是想让大俞吞并邕夷后再意图我们大燕吗?大公子现在正是要去阻止此事,哪里不对?” 容汐珞看了看他,将手松开了绿蕊,揉着眉心:“我不知道……” 墨泽轻轻叹了口气,道:“郡主别太紧张了,大公子此行也未必就会开战,他一向是多谨慎的人!别瞎担心了。” 容汐珞闭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我没事了,你们先出去吧。” “哦。那——我在外面守着,有事叫我。”墨泽说罢站起身来,和墨深率先走了出去。 绿蕊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紫鸢等人退了出来。 出了门后,绿蕊走得很慢,紫鸢和冰菊二人一回头看她被落在后边,于是就停下来等她。 紫鸢见她鼓着腮,想什么十分入神的样子,便上前拉过她,笑道:“绿蕊!想什么呢这是?” “啊?”绿蕊愣愣的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墨泽护卫和郡主的关系好像不太一样……” 二人脸色皆是一变,紫鸢轻声喝道:“瞎说什么呢!”她抬头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无人,继而转向绿蕊,表情严肃:“以后你是要留在郡主身边的丫鬟,郡主何等身份!我们做下人的,说话做事都要当心才是!” 绿蕊不解道:“那他呢?” “谁?” “墨泽啊~”绿蕊眨着眼睛:“我瞧他跟郡主说话倒是不客气的很。” 冰菊有些憋不住想笑,紫鸢则气结道:“你怎么能和墨泽兄弟比?!他是老爷带回来的,亲自教习武功,他虽然是郡主的护卫,但地位和这容府的奴才是不一样的。” “嗯……”绿蕊撇了撇嘴,似是有些不服气的道:“那另一个护卫呢?我看郡主待他和待墨泽还是不一样,难道他不是老爷带回来的吗?” 冰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紫鸢倒吸了一口气,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去跟这丫头解释了。 “你——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你只要记住,主子的事情少插手,别过问,好好当你的差!有些事很复杂,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哦~”绿蕊不满的嘟起了嘴,紫鸢看着她,有些不可理喻的摇了摇头。 屋内,容汐珞独自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去摸腰间的那个锦囊。 锦囊上绣的花纹针脚细腻平整,容汐珞轻抚过上面的纹路,目光沉了沉。 瑞王殿下要回来了,他自然要去接应,这会儿岂会在安阳呢? 容汐珞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将锦囊又放了回去。 —————————————————————————————————————— 城外,山林小路。 马车留下两条绵延的车辙印,一行队伍沿着小路前行,缓慢却整齐。 路渊仍跟在马车之侧,忽然他双眉一动,眼神朝不远处的林中望了一眼。 “咳咳。”路渊轻微的声音传到了马车内。 “停!”车内的“齐昀霖”掀开车帘:“休整一下吧。” “是,殿下。” 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齐昀霖”走下了马车,淡淡的道:“路渊,跟我到林中走走。” 路渊颔首,二人于是远离了车队,一路向林中深处走去。 “啪啪——!”一棵粗壮的老树后,闪出了一个人影。他脸上带着遮眼面具,嘴角勾起弯弯的弧度,两只手鼓着掌,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扮我真是越发的像了!” 那“齐昀霖”哼了一声,将手探到耳后,摸到一小块突起,随后一撕,将整张假面撕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齐冉大张着嘴挤眉弄眼,调整了一下被面胶粘的发黏的脸,随后翻了个白眼,道:“我呸!你个没良心的,这破假面让我一戴戴两个多月!你怎么想的?!行了行了,动作快点吧!”说着,他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竟是开始…… 脱起了衣服。 而站在其对面真正的齐昀霖将面具摘下,也笑着低头开始脱起来。 面对这二人在自己眼前旁若无人的宽衣解带,路渊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片刻之后,二人将对方的外袍交换后,穿在了身上。 “对了,听说那伙班图旧部被抓住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到了邕夷的求救信,你知道吗?”齐冉系好腰带,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不禁皱眉又道:“你这领口也太低了!” 齐昀霖对他的抱怨不加理会,而是神色一凛,道:“我知道,昨晚我收到无休传信,说容澜今日会奉旨带领五万容家军前往渃河,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发了。” 齐冉点了点头,笑道:“这回有班图人在手,以云尚书的手腕,供出襄王看来是迟早的事了。” 齐昀霖眸色微动,道:“马匹就在这后面,回去小心些。” “嗳呦!”齐冉轻笑道:“不容易不容易,你还会关心人了?多谢殿下!”说罢还装模作样的拱手作了一揖。 齐昀霖一挑眉,道:“免礼,毕竟你坐视’瑞王‘将赈灾一事办的这么漂亮,我只是怕你回去向宁王不好交代,有些担心你啊。” 齐冉的笑脸立刻瘫了,幽怨的看着齐昀霖摇摇摆摆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我谢谢您——!!!” 齐昀霖头也不回的摆手道:“不用客气!” 待到齐昀霖和路渊主仆二人从林中走出,队伍中未有任何人觉察出不对。齐昀霖上了马车,于是车队又缓缓前进起来。 齐昀霖靠在车厢内,眼底渐渐升出一抹异样。 隐隐的,有种无可言状的感觉。 “路渊。” “属下在。” “加快速度,我们得早些回去!” 路渊应声,立刻上前吩咐队伍前方的人马,很快,只见原本行如龟速的车队渐渐提升了迈进的速度,小路上的车辙印陡然加深了。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3) 数日后,渃河郊外,骄阳炙烤。 平原万里之间,无云,无风。 一行规整的军队挺进着步伐,黑色的旌旗随着步兵行走的动作而微微飘动着,赫然可见一个鲜红的大字“容”。 容澜银铠披身,胯下骏马饰金羁,行动间雄姿英发。他的身侧紧跟着黎灏、杨茂二人,同样是身穿甲胄,头戴银盔。杨茂环顾四周,道:“主帅,我们很快就要到渃河了,距那封密函上的时间还有一日,是原地休整,还是过河与邕夷人会合呢?” 黎灏道:“哎?邕夷国主不是接到了我们的营救战略了吗,昨晚也回信说会连夜架桥助我们渡河,还会在今日相迎,若是我们原地休整,不就让人家白等了吗?” 杨茂看了他一眼,道:“我只是觉得依邕夷国主所言,那邕夷如今形势堪忧,那他在向我国写了一封求救信之后数日没有收到回信,怎么没有再继续写信呢?或者有什么其他的行动也好,可是都没有,难道他们就这么认命了?” 容澜双唇紧抿,没有说话。 黎灏“嗨”了一声,道:“哎呀那打不过又没人救可不就得认命嘛,再说人家是一国之君,拉下脸来发了一封求救信,没人搭理他自然觉得没面子,还怎么可能发第二封啊?” 杨茂仍是觉得事有怪异,但一时实在是说不上来,故而也只能望向容澜。 容澜沉吟片刻,道:“继续前行。” 二人微微颔首。 几人在前,而身后是整齐的战军铁马,烈日照甲,闪烁着万点金光。 直至日头微转,大军终见渃河之畔。 渃河,以绵延迂回可横穿邕夷多地,加之又为两国边界的分界,因此成名。而渃河的上游,也在两国交界的横山上。 看着眼前平缓流动的渃河水和宽敞的木桥,容澜眼中忽现一抹疑色,立刻抬手示意停步。 他抬起头,眯起眼细看不远处的横山之上。 杨茂问道:“怎么了主帅?” 容澜沉声道:“杨叔,你可看得到河岸对面?” 杨茂摇了摇头,道:“河水宽袤,看不到。” 容澜道:“都说渃河之水绵长,此处河水紧接上游,为何流速会如此缓慢?” 杨茂凛眉看过去,不禁点头惊道:“是啊,不仅如此,而且河水甚浅!” 黎灏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那又咋了?” 容澜握紧了缰绳,面上仍是异常的冷静,低声道:“只怕这横山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黎叔,吩咐大军后撤,杨叔,速派一名轻骑通知后方徐统领,让他们速来支援!” “是。”杨茂即刻调转了马头,而黎灏虽然不解,但见二人的神色也知道必定出了什么变故,于是也不及多问,忙急急的吩咐众军调转方向。 只见大军一排传一排,一列传一列,迅速回转向后,后阵变成了前阵,而容澜在行列之间策马向前直奔。 可就在全军回撤了不足百步之时,突然间,沙石滚滚,号声四起,鼓声震天! 在河畔之侧和横山方向,两路大军正奔啸着杀向容家军! 众人大惊,容澜冷厉了双目,颚骨突起,拔剑大喝一声:“众将莫慌!听号!布阵!” 饶是容家军素日训练有素,此等状况仍能迅速做出反应,听号之后,立刻行动起来,骑兵退后,步兵向前,遁甲为先。 若是从上俯瞰,则会看见这样惊心动魄的画面。 容家的银甲部队自中间处均匀的向外移动,层层高盾形成一个诺大的保护圈,将里侧护住,不留一处缺口,而大部队同时还在向外部移动着,整齐划一,严密无缺。 然而两侧包抄过来的队伍之庞大,黑压压的似乎要将这河畔之地占满,铁蹄踏过,脚下的地面都要随之震颤!而他们与渃河形成巨大的围阵,团团将容家军包围在其中! “哈哈哈哈~容澜!你小子可会料到会有今日?!” 容澜冷冷望去,只见一位身宽体阔的军将红袍立马,目露狂喜之色。 “夜安!又是你!妈的,看爷爷我今天非要戳你几个透明窟窿!!!”黎灏暴瞪双目,持枪便要冲出阵去。 杨茂大惊,喝到:“老黎!莫要冲动!”说着驾马横行,挡住了黎灏。 黎灏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怒道:“为何挡我,我要宰了这孙子!” 杨茂敛眉道:“这里是大燕与邕夷的交界,为何大俞的军将会在此地你就没有想过吗?!” 黎灏顿时一怔。 杨茂侧头朝夜安望去,磨牙道:“咱们是被邕夷和大俞联起手算计了!” ————————————————————————————————————— “胡说八道!” 御书房内,齐朝晟猛偏过头,对一旁垂手而立的云僚怒目而视。 云僚“呵呵”笑了一声,道:“襄王殿下,我云僚这张嘴虽然不好,但从不胡说八道,尤其此时还是在陛下面前。” 燕帝眉头深锁,神色幽深的看着面前的襄王齐朝晟。 齐朝晟冷然道:“谁不知道你云僚的酷烈,如今对几个班图旧部屈打成招就想往本王身上泼脏水吗?” 云僚道:“我给陛下递交的陈词已然写的很清楚,是不是泼脏水殿下心里一清二楚!” “你——!”齐朝晟一甩衣袖,转而对燕帝道:“父皇,云尚书这就是在污蔑儿臣!父皇试想,儿臣勾结班图旧部有何好处?杀郡主对儿臣又有何好处?那班图旧部不过是些个外族人,就是期盼着我大燕覆灭好为他们的主君报仇,他们的供词如何作数?” “那……”燕帝眉头皱的更紧:“为何好端端的,他们不指控别人,偏偏要指控你呢?” 齐朝晟道:“父皇——!他们想要作乱当然要先找一个人当靶子,放眼众皇子,只怕唯有儿臣是最好对付的那一个吧?因为只有儿臣是父皇您一手扶持的,没有母族外戚,想来他们再对付儿臣之后还会有其他手段对付其他皇子的,为的就是我们燕国皇室父子离心啊父皇!” “哎呀,襄王殿下的口才还真是好啊~”云僚在旁笑道。 齐朝晟恻目横了他一眼:“难道我由着你诬陷不成?” 云僚笑了笑,拱了拱手道:“既然襄王殿下坚持自己蒙冤受屈,陛下!微臣请求彻查襄王府!”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荒唐!”齐朝晟竖起眉:“云尚书你不要太过分了!” 云僚痞笑道:“如果殿下心怀坦荡,查查又怕什么?若查明后,证明您是清白的,那我云僚愿意给殿下负荆请罪,可您要不是清白的,那我现在过分一下似乎也没什么。” 齐朝晟瞪着眼睛,被云僚这副无赖的嘴脸气的七窍生烟,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燕帝沉着脸,道:“没错,晟儿,事情既然出了,不查一查又如何还你公道呢?倘若你真是清白的,父皇自会补偿你的。” 齐朝晟闻言登即色变,道:“父皇,您难道不知道云尚书的手段吗?想必我身边的人也都会被屈打成招的,那儿臣到时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不等燕帝说话,云僚道:“哎呀襄王殿下您对自己的手下和家里人未免太没自信了吧?再说您怕我制造冤案这也简单,那就三司协理,我审案时大可让陛下派其他人监审,如何?” 齐朝晟冷笑道:“云尚书奇功盖世,几个不怕你的?我可听说云尚书在朝堂上只要一发话,没人敢反驳,当真威风八面的很!” 齐朝晟这话便是在意指云僚左右朝堂了,云僚却也不以为意,反而津津鼻子,用手挠了挠额头道:“呵呵呵~倒是谢谢殿下夸奖了,云僚自认没那个本事,不过是看大殿上众人多为殿下说话,却少有站在陛下这边的,所以看不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罢了。” 云僚这球委实抛的漂亮,怼的齐朝晟又是一阵气滞,刚要说话,却听燕帝冷冷的道:“行了!再争辩下去也是徒劳。云僚,就按你的意思,朕会下旨让三司协助,这件事,务必要查的清楚明白!至于晟儿你,这段时间你就安静在府中呆着,诸事莫管,好好静心吧。” “父皇!儿……” “够了!回去吧!”燕帝敛眉喝了一声。齐朝晟半低的头缓了许久,眸中闪过万般不甘,但还是慢慢的行了礼,抬起的脸再无半点情绪。 “儿臣遵旨,儿臣告退。” 脚步沉重的迈出了大殿,一路无视两边的宫人侍婢,直到与迎面走来的那人撞面,齐朝晟才止住了脚步。 “你是来看笑话的吧。” 对面那人凤眸黑熠,如墨如渊,正是齐昀霖。他面色平淡如水,道:“三哥说笑了。” 齐朝晟盯着他,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似是在极力忍耐,他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声音:“从小我见你这副模样见的够了!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齐昀霖眸光一闪,不着痕迹的牵了下嘴角:“装到三哥再也见不到为止。” 齐朝晟眯起眼,二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他才点了点道:“是吗?但愿九弟能得偿所愿。”说完抬步离去。 齐昀霖微微颔首,在其走后,才继续向御书房的殿门走去。 “陛下,瑞王殿下来了。” 赵福向燕帝禀告后,齐昀霖走进了进去。半跪道:“儿臣见过父皇。” “免礼吧。”燕帝一改紧皱的双眉,目露慈爱。 “谢父皇。”齐昀霖起身。 云僚回身也行了见礼:“瑞王殿下。” 齐昀霖道:“云尚书也在。” 云僚微笑道:“殿下不是知道微臣在这才过来的吗?” 齐昀霖凤目含笑,道:“确实如此。我知道尚书大人查出了班图旧部与三哥有所往来,刚刚我还在外面碰见了他,想来他是没能为自己辩论成功吧,可见尚书大人确实厉害。” 云僚道:“不敢当,陛下才吩咐要三司协助共同调查,我还需要再查问襄王身边的人才是。” 齐昀霖却道:“此事不急。” 云僚本来还有些站的累了,堆缩起了身子,一听这话登时一愣:“殿下说什么?” 燕帝也有些愕然,问道:“霖儿,你这是何意?” 齐昀霖一拱手,道:“父皇,儿臣认为,当务之急,是要先查问清楚那封邕夷的求救密函是怎么被查托他们截获的。” 云僚神色一紧:“殿下是觉得此事有诈?” 齐昀霖亦是铿锵的道:“不错!不仅如此,儿臣还建议父皇应该立刻再派禁军前往支援容家军!” 燕帝急问道:“为何?” 齐昀霖抬眸,双目炯炯:“若是儿臣所料不错,怕是容侯此行会有危险!” 燕帝立刻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云僚也是背脊发凉,只觉是一道天雷劈来,震的他耳畔嗡嗡作响。 ————————————————————————————————————— 两军相对,敌众而我寡。 大俞的首将夜安此时正放肆大笑,他枪戟嚣张的指向对面的容澜,眼中是喜悦的狂气。 “你不是自诩战神吗?来啊——我倒要看看,今日,你要如何对战我这三十万大军!!!哈哈哈哈哈————!!!” 容澜额头已是青筋暴起,他又看了一眼横山之上,暗暗将拳握的“咯咯”直响。 “若我没料错,这渃河上游,是被邕夷人用沙石塞住了吧?好等我过河时被突急的水流冲走。” 夜安喊道:“不错!我们本来以为你们会派更多的人来,就想出这个办法先拿下你,不过被你提起看穿了也不要紧,你们这区区几万人马,我们慢慢杀,天黑之前总还是杀得完的!” “呔——!”黎灏一声怒吼:“你这卑鄙小人,自知打不过我们主帅,就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忒不要脸!” “哈哈哈哈——”另一方的阵营中,也传来一阵笑声,容澜睥目过去,只见那群身着黑羽的军队之首,一位高耸颧骨的将领扬着脸,嗤笑道:“谁让你们这么蠢,什么大燕第一战神!被我们国君一封信骗到此地,如今又埋怨的了谁呀?啊?哈哈哈哈——!来啊!兄弟们!这就随我拿了容澜的项上人头!好叫他们大燕的人好好看看我们邕夷人的血性!” “哦——哦——哦——!!!” 邕夷士兵一阵欢喝,大俞的军士们也都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军千里奔袭,敌方则以逸待劳。 敌军数倍于我,如今士气高昂。 此局能破否? 吾家能归否? 容澜静待那高颧骨的邕夷将领放完厥词,冷冷的道:“是吗?”随后眼底戾气立现,随手抄起身边一位军士手持的长矛,猛的掷了出去! 那邕夷将领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而他的身后也是一阵惊呼。 只见那长矛如今正横穿过他的胸膛! 第二十七章 归去来兮君不回(1) 攻其不备,才能先发制人。 那邕夷将领还未反应过来,已然长矛贯胸,直直的从马上栽了下去。 邕夷全军登时大乱! 大俞将领夜安的脸上也是一僵,他万万没料到容澜会突然来这么一下,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容澜距离那邕夷将领数百米远,隔着千万人马,居然也能瞄准!能做到在这么远的距离将人贯穿,这是何等惊人的判断力和臂力!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何谓战神! 黎灏眼中放光,大笑了数声道:“好!好!大家看到了吗?这邕夷人是何等不堪一击!” 邕夷士兵面面相觑,军中主将乃全军的中心,主将一死,则军心必乱。 这恰恰让容家军的众将看到了希望! 他们爆发出欢呼之声,无不高举长矛,高呼容澜之名。 “上将军——!上将军——!上将军——!” 他们坚信,容澜定能带给他们奇迹,带他们冲出重围! 容澜紧握长剑,长眉浓黑,双目坚韧如石,见到那邕夷将领死后,立刻发号施令,全军从邕夷军队的方向突破! 于是容家军即刻转换阵型,主力聚集在邕夷军队方向,开始突围! 杀声四起! 邕夷军因失主帅,军心不稳,阵脚大乱,此刻又见敌军突然冲过来,本能反应竟是掉头就跑。 夜安恨了一声,大喝道:“不要慌乱!他们只有几万人马!我们合力定能将他们全歼,待你们回到邕夷,这可是万户侯的功劳!!!”说罢自己也率大俞军队发动进攻。 那些邕夷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停将下来与容家军厮杀。可就是这邕夷军片刻失神的功夫,东北角的围阵已现出了破绽。 容澜鹰视俯睨,剑指一方。 “众将!邕夷卑劣,联合大俞犯我大燕,今日我等唯有拼死一战,冲杀出去,保我们身在安阳的亲人!保我们大燕的国土!保我们容家军的尊严!!!” “冲啊——!!!” “杀——!!!” 容家军士气大涨,转瞬间便连刺带砍的杀掉众多邕夷军,然而敌人众多,倒下一批,又有新的一批围上来。 更糟的是,夜安率领的大俞军自侧方合力向此处俯冲,若让他们将好不容易突破的那一点围阵的漏洞补上,那才是真正的回天乏力了! 容澜猛夹马腹,冲了过去! 他一面猛冲,一面拽着缰绳,从马上歪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长枪,身起时,眼见几位容家军士被前方数位邕夷军逼的节节败退,他直奔几人,人还未近,便已轮圆了手中长枪,人至身前,一记横扫! 鲜血奔涌四溅,数位邕夷军的头颅接二连三的滚落在地! 容澜杀势不减,一手挥着长枪,一手持剑。 挥,挑,刺,斩! 双手齐下,势不可挡! 他一边杀敌,一边观察大俞军在外围即将靠拢,大喝道:“不能让敌军再成合围之势!黎杨二将听令!” 那边黎灏、杨茂二人也是杀的面目狰狞,均是挥舞着长枪应道:“末将在!” “你二人带领众将从东南角突围,我带人阻断大俞军!” 二人闻言俱是一惊,齐齐朝容澜望了过去。 容澜又是一记猛刺,未听见回应登时双眸一历:“听令!” 黎灏道:“这是什么意思?要走也是一起走!” 容澜道:“如果不阻断大俞军的围势,那我们谁都出不去!” 杨茂灰着脸急道:“主帅,还是我们来阻挡大俞军,你带着兄弟们撤!” 容澜立眉道:“我容澜身为一军统帅哪有先走的道理!” 杨茂道:“可你也是容家军的天!没有你还哪来的什么容家军!” 容澜一声威喝:“杨叔!这都什么时候了,眼前这是什么光景!如果不是我来断后谁都挡不了!必须要有人回去通报!” 周围嘶吼之声震天,黎灏和杨茂挥枪的动作都不由自主的加重了力度。 “听令!”容澜忽然又是一声,带着勿容置疑的威势。 “哎!”杨茂猛下决心似的刺起一名敌军,甩向后方,大声应道:“末将得令!” 黎灏瞪着双眼:“老杨!” 杨茂道:“听主帅的吧。” 在场的人里,唯有容澜武功最强,若是他来阻挡大俞军合围,那么众人才有可能突出重围,如果反过来,让众人为掩护,他自己也是能够杀出去的。 在用自己换几万人和牺牲几万人换自己之间,容澜显然选择了前者。 容澜道:“我是主帅,冲阵当关义不容辞。” “不行!”黎灏怒吼。 “黎叔!”容澜双目已经爬满了血丝,这一声竟带着一丝恳切:“这是军令。” 黎灏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关。 “兄弟们!随我杀出去!” “杀——!!!” 容澜欣慰的一笑,随即又冷下面容,全力催马疾行,带着勇猛之势又是数记横扫,拦路的敌军或被斩落马下,或是人头落地。他光亮的银甲已溅满鲜血,鬓发已然凌乱,然双眸依旧铮亮! 夜安眼见容家军即将突破,大吼一声:“包围东南角!拦住他们!” 大俞军向前猛冲,此时从容家军侧方忽然闪出一个血人来! 正是杀红了眼的容澜! 此时众敌军或是亲眼见其飞矛轻而易举杀了邕夷将领,或是看他这一路持枪横扫、剑锋所指皆无活路,不禁都心生畏惧,无人再敢向前。 这样一来,就更加为容家军的突围争取了时间,邕夷军死伤最多,因其无论从战力还是士气,都被容家军打压下去,数量虽胜一筹,但被突破是迟早的事情。 而大俞军因从后方围来,本身因距离就会耽搁些时间,此时眼见就要填补上邕夷军留下的空隙,却被容澜一人横档在前,居然还无一人敢为先锋,就这么停下来了! 夜安狂暴大吼:“他就只有一个人!你们怕什么?!先把他从马上给我砍下来!” 众将这才精神一抖,前面一排于是手握长刀呼喝着齐齐向前一挥。 容澜冷笑一声,整个人向后一仰,长刀擦着上方而过,他同时在这样的动作下调转方向,手中长剑放低,只听声声撕心裂肺的马鸣,前排的马蹄竟被齐齐斩断! 夜安震惊的看着前方一波接一波的大俞军士连人带马皆被容澜砍杀,他素知此人勇猛,却不想勇猛到这般地步! 仿佛不知疲惫,不会力竭! “冲啊——!” “冲出去——!” 第二十七章 归去来兮君不回(2) 夜安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刚刚竟然愣了片刻。 怕了? 不!不可能! 夜安咬牙切齿!老子几十万大军!会怕他容澜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 夜安重新振奋,改变了策略。他打了个呼哨,命令骑兵退后,步兵举枪迈前! 容澜神色微动,瞄了一眼后方。 容家军这可谓是拼上性命的一战,他们见自己的主帅在为他们做后盾,瞬时间群情激昂,个个奋勇无敌,势如破竹! 部分将士突出了重围!!! 容澜锐利的目光收回,剑锋挡开数杆刺向他的长枪。 “啊——啊——!!!”又一波冲了上来了。 又一波…… 再一波…… 容澜只能凭着本能砍杀,天地之间,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夜安觑眼,双肩都在颤抖。 他疯了,他看着眼前的容澜,双眼赤红。 我不信你容澜不会倒下,有本事你就屏一己之力杀尽所有人! 忽然,容澜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 夜安逮到了这个瞬间,他嘴角疯狂上扬。 终于! 你不过也是个血肉之躯! 你终将会倒下! 越来越多的容家军将士突破了重围,杨茂和黎灏二人一边拼杀,一边不住的回望容澜那边的情况。 原本护在容澜周围助他共同抵挡大俞军队的将士纷纷倒了下去,只剩下寥寥几人。 然而新冲锋上前的大俞军却无穷无尽…… 杨茂瞬间变了脸色。 “老黎!回来!” 原来黎灏大喝着调转了方向,顶替了那些倒下的将士! 而此时的容澜依然在被迫后退! 眼见如此,大俞军愈加勇猛起来!在夜安的指挥下,众将节节进攻,容澜竟被迫跃下了马! 他的战袍已经破碎,满身浴血,堪堪抵挡,却步步后退,再这样下去,大俞军马上就能堵住缺口了。 眼见长枪再次朝着容澜袭来,这一次竟是将他自己围在中间!他将避无可避! 怎么办?! “主帅——!!!” 容澜的心一沉,到此为止了吗? 脑中在这一瞬间晃过无数的碎片。 他还记得,父亲死前回望自己和容沉那一眼。 “照顾好你们的母亲和妹妹。”那时,他脸上是灿然的笑,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还有这次临行之前,有一个人曾嘱咐他早些回来。 而自己答应说“一定。” 觅芜……觅芜…… 容澜仰起头。 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只见他面带微笑,忽然敞开了胸膛…… 他要做什么? 大俞军前排的长枪已至!所有人却在下一刻都震惊了。 只见他敞开双臂,主动迎上了面前的长枪! “噗——!” 鲜血喷涌,枪入胸膛。 前排的大俞军却难再进一步,只因容澜突然抱住了扎在他身上的长枪! “啊——————”他吼喝着,这一吼似要震碎敌军的耳膜,也震荡了天地。 仿佛是他生命最后的神力,他脚步向前迈了一步…… 两步…… 大俞军竟然被他重新逼退! 夜安惊呆了。 这是什么恐怖的力量! 容澜的眸中迸发出异常的光芒,夜安盯着他的双眼,见他咧开嘴,口中尽是鲜血,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夜安……你……这个……只能躲……躲在兄弟背……后的……懦夫……” 夜安陡然睁大了眼睛。 容澜眸中的光渐渐黯淡,笑却挂在了脸上,始终未变…… 大俞军见容澜终于不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他死了吗?” “死了?” “那……那他……为什么……没倒下啊……” “天啊,这……” 大俞军吓的呆了半晌。 “主帅——!!!” 黎灏看见被长枪刺穿的容澜,眼底破碎:“不——!!!” 他疯了一般想要靠近容澜的身侧,然而却是越来越远。 容家军内也已经沸腾了,杨茂握住长枪的手被磨出了血,但他知道,自己唯有带着众兄弟们回去,才有复仇的可能。 他愤然的转过头,胸膛几乎要爆裂,大喊道:“主帅是为了我们——!众兄弟快冲啊————!!!” “啊——啊——啊——!!!” 时间没有了意义,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与军将相继倒下,遍地横尸,血染苍茫。 终于,杨茂等人逮住时机,将邕夷军另外几个副将斩落马下,而本就中心涣散的邕夷军见领将皆亡,慌张的四散逃奔,顷刻之间溃不成军。 围角大开! “不好!容家军都要杀出去了!” “追啊!” “快追!” …… 黎灏眼光一扫,眼前已然不知是血,还是泪。 “你们这群俞狗,都给我拿命来——!!! …… 杨茂率领着众军一路向南,天空中最后一抹夕阳渐渐落下,众人竟是没有休息的跑了好几个时辰,眼看就要直奔出临关了。 身后忽然又传出了喊杀声! “怎么办?他们追上来了!” “这下糟了!” “我们要死在这了吗?” 这时的众人可谓是人困马乏,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逃出了这么远居然还是被追上了。 连杨茂都忍不住在心底哀嚎了一声。 “杨将军——!” 杨茂乍一听此声登时精神一振。 “徐统领!” 原来是徐长鹤率领的禁军到了! 众人大喜,如获重生一般。 多年后燕国史料记载,昌保八年夏末,邕夷假书求救信函于燕,永璋侯容澜率五万容家军前往邕夷交界渃河,邕夷联合大俞埋伏于渃河上游横山,以沙石塞流水,欲趁容家军渡河时倾覆河流冲散其军,被容澜识破,未渡渃河而后撤,邕夷军与大俞军合计三十万众,对其行合围之势,容澜于两军对峙时趁其不备诛杀邕夷主将,邕夷军乱,容家军趁乱突围。 容澜为防大俞军再度合围而勇战到最后一刻,杀敌上万,牺牲在渃河之畔,享年二十五岁。 后大俞主将夜安率军将容家军追至临关,徐统领所率禁军赶到,与容家军和兵一处,大破敌军,众人回到渃河,却见永璋侯容澜之身犹在河畔屹立,贯穿十余枪戟而不倒,双目未合,面带微笑。 容澜,燕国名将容青嫡长子,天生神力,奇功盖世,七岁能举斧,十岁精通所有兵器,十一岁上战场,参与战役数十场,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为掩护容家军兄弟而身死,为后世扼腕叹矣。 此战最终,我军死伤两万,然破邕夷军与大俞军数万! 第二十七章 归去来兮君不回(3)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容沉不顾此刻自己还在议事的临安殿上,不顾自己还站在燕帝的身后,他冲下台阶,几乎是跌倒在正跪地禀报军情的卫兵面前。 云僚在官袍宽大袖子下的双手暗暗发力,脸上颚骨突起,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那卫兵道:“邕夷与大俞合谋埋伏容家军,容……容侯为掩护众军突围,牺……牺牲了,同样牺牲的……还……还有黎将军!” 容沉的脑中轰然炸响,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而龙椅上的燕帝也是脸色煞白,一只手抓着龙案,不知是因震惊还是动怒而浑身颤抖着。 殿上的众人也都炸开了锅。 “容澜居然牺牲了?” “这可是咱们燕国最勇猛的武将了啊!” “大俞虽然受挫但实力尚存,南方还有漠梁呢,今后可如何是好!”“唉~年纪轻轻就亡故,还真是……” “……” “禀陛下——!有急报——!” 殿外的这一声高嗓将殿内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又怎么了?! “咳咳,快……咳,传进来。”燕帝改为双手抓住龙案,以保持身体平稳。 赵福呼道:“传进来!” 殿外于是又跑进来一位满头大汗的卫兵,进门便跪倒在地,双手抱拳道:“殿下,不好了!刑部囚牢被劫,查托等人逃出去了!” “什么?!” “什么?!” “……”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被劫的是什么地方?那是刑部大牢!云僚管制的刑部大牢!从来都是以严苛缜密着称的刑部,大牢看官之严比之天牢也不逊色多少,如今居然被劫,难道有人造反不成?! 刑部郎中云追率先问道:“怎么回事?”这人可是他带人抓回来的,自己和父亲怕有闪失早命人层层监看,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只听那卫兵道:“是今天刑部监管和门口卫兵们的饭菜里皆被下了药,那伙——那伙人冲进来的时候,没有多少能抵抗的,所以班图的旧部就被带走了!” 云僚登时怒极,上前猛地抓住了地上卫兵的衣领,瞪着眼道:“冲进来的是什么人?!” 那卫兵的脸上滴着汗,声音抖动着道:“一伙——一伙江湖装扮的……大汉,都……都蒙着面,不……不知道是何人……” 云僚闻言将手一耸,那卫兵被耸了个趔趄,歪到一边,他忙又兀自跪直了身,畏惧的看了一眼云僚。 “咳,咳咳……咳……”燕帝眼底发红,赵福忙过去府他的背。 殿内的秦柏年此时看着座上的燕帝,微微睨了眼。 众人中有人关切的问候两句,皆以为是燕帝急火之下的反应。云僚却转身道:“陛下!还请容微臣去将他们抓回来!” 云追亦应声道:“是啊陛下,还请陛下给臣等这个机会,将这伙恶徒捉回!” “咳咳,咳咳咳……”燕帝唇色已然变白,他摆了摆手,艰难的道:“容——容沉。” 众人皆望向刚刚已然失魂的容沉,只见他眼眶通红,眉心微皱着立身向燕帝抱拳道:“臣在。” “你,你和云尚书去……去,带多少咳咳……,带多少人马你自己看着办,这次,咳咳……不论如何,不能,咳,再走漏一个!如有反抗就地格杀!”随即燕帝又转向云追,道:“你回咳咳,回刑部,查清助他们逃走的,咳……究竟是何人。” 三人俱是面色冷峻:“微臣领旨!” ———————————————————————————————————— “啊!” 林觅芜正在修剪瓶内的花枝,却忽然被锋利的剪刀刺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液滴落在雪白的荼蘼花瓣上,艳丽刺目。 “怎么了嫂子?”一旁的容汐珞和程敏闻声都看了过来。 林觅芜笑道:“没事,一时走神。” 容汐珞见状忙欲起身,却被林觅芜笑着拦下:“这点小伤口还不至于大惊小怪,快坐下吧!” 容汐珞被按回了椅子上,她撇了撇嘴,将林觅芜手中的剪子夺了过来,道:“快别弄了。” 程敏道:“已经剪的很好看了,嫂子的手艺真好。” 林觅芜笑了笑,又待说话,忽然她紧了眉心,一手捂住了肚子。 “嫂子?”容汐珞又是一惊,却听林觅芜道:“没事没事,是这孩子在踢我!” 程敏笑道:“看来是个淘气的。” 林觅芜皱着眉笑道:“是呢,这都折腾我好几日了,昨天觉都没睡好。” 容汐珞俯下身对着她的肚子,做出威胁的样子,道:“还敢折腾你娘亲?看你爹爹回来不骂你!” “呵呵呵呵~”林觅芜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捂着嘴笑。 容汐珞和程敏二人又呆了一会儿,直到陪林觅芜用过饭,才走了出来。 “嗝~嗝~” 程敏侧头一看,向容汐珞笑道:“上次我瞧见还忘了问,这是什么鸟啊?” 容汐珞也看过去,只见那只从街上被带回来的噱鸟正在笼子里妖娆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于是笑道“这叫噱鸟,是花骊那边的,最近我看大嫂总是心事重重的,就让墨深拿过来给她凑个趣儿。” 程敏点了点头,道:“倒真是新奇,叫声这样奇特,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给我吓了一跳呢。” 二人挎着臂弯向前走着,程敏见容汐珞今日并没有带随身的丫鬟,于是低了低眉,犹豫着道:“其实……” “嗯?”容汐珞抬眸。程敏道:“其实最近心事重重的又何止大嫂一人?我瞧你最近也是郁郁寡欢的,也只有在大嫂面前才有些笑脸,故而……有件事……” 容汐珞微微笑道:“你有什么话还不能与我直说了?” 程敏也是赧然一笑,道:“也是怕你心烦,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那绿蕊最近在你那儿,可还安分?” 容汐珞略感诧异:“你为什么这么问?” 程敏道:“其实……她在我嫁过来之前也曾来找过我的,希望我能把她带出来,只是我没答应。” 容汐珞倒产生了几分好奇,不禁问道:“为何?” 程敏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来那看上她的毕竟是我的长辈,我若真将她带了出来,外边必将有人说我违逆尊长了,我本是庶出,却高嫁侯府,行事自然该注意些。” 第二十七章 归去来兮君不回(4) 容汐珞眉间微动,程敏又道:“二来她是我三哥哥屋里的丫鬟,岂有我做主带走的道理?再者我那时觉得此事也没那么困顿,若是三哥哥收了她,这事也就解决了,为此我还特意去劝过,谁知他居然这么坚决,怎么都不肯。” 容汐珞微笑道:“听说了。” 程敏看着她,道:“这绿蕊平素我接触的不算多,只知道她脾气大了些,三哥哥若是出去都不大带着她,本以为她是品行不善,可如今看,她倒还中了你的意?” 容汐珞道:“这丫头看着急三火四,又不够圆滑,其实倒也是个重情义的,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大会说话罢了。这唯唯诺诺的下人虽好,可你要是指望她们知心,终究差了些。绿蕊倒还算对我的脾气,有那股子利落劲儿,也懂分寸。否则,你瞧我是那胡乱施舍善心的人吗?” 程敏笑道:“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容汐珞笑了笑,二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却见迎面一个人影正飞速的冲了过来,停在二人面前。 正是墨泽。 他直直的看着容汐珞,似是有话,却噎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容汐珞初见他这失神的模样还微觉好笑:“这是怎么了?”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了。 墨泽是诸事闲看、桀骜自持之人,能如此牵动他情绪的,岂会是小事? 他的嘴唇在颤抖,喉咙艰涩的动了动。 容汐珞的心猛然被提了起来,仿佛有了某种预感,与墨泽对视,眸中水气顿起。她声音有些不稳:“是……是不是出事了……” 墨泽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声音有些沙哑。 “是……是大公子,还有……黎将军……” 容汐珞的瞳孔瞬间收缩,向后退了一步。 程敏挽住她怕她摔倒,回头问道:“我夫君知道了吗?” 墨泽点了下头,见容汐珞眼神失怔,也跟着痛心的抿紧了双唇。 程敏扶着容汐珞的肩膀,道:“好妹妹,现在最要紧的,是万不能让大嫂知道此事,她还有一个多月可就要……” 听闻此言,容汐珞和墨泽都是神色一动。 容汐珞声音都变了,脸色白的吓人,她十分艰难的道:“对……墨泽,吩咐全府……”她的嘴张开着,泪水夺眶而下,下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转而捂住了嘴,整个人摊在了程敏身上,拼命的摇头,“呜呜”的哭出了声,然而声音压抑,泪如泉涌。 多日后。 丧仪,白帜。 永璋侯容澜,多功于社稷,燕帝特许其以郡王礼厚葬,牌位与其父容青并立于燕国太庙。 因考虑其夫人林觅芜有孕在身,故而整个容府都被命令务必缄口不言,葬礼也被安排在距容府不远的空地,高架灵堂,以供吊唁。 黑漆漆的棺柩停在当中,因容府二公子尚在追赶出逃的查托等人,其夫人程敏则被受命在府中陪伴侯夫人林觅芜,食同桌、寝同席,故而诺大葬礼,皆由云僚夫人刘氏代为主持操办,而整个容家,也唯有容汐珞日夜守于灵前。 满堂皆白,容汐珞身穿素衣,外套白麻丧服,白色飘带半系缎发,她后背挺直着跪在灵堂中央,双手端正的摆在身前,神色冷漠,眼神空洞无物。 因着容家军军中老将要么和杨茂留在渃河镇守听命,要么在陵川未能归来,故而只有几个奉命负责将容澜和黎灏尸身带回来的军将此刻跪在灵堂。几日间前来吊唁者会在棺柩前的灵台边上万香后,再分别向他们和容汐珞慰问一番,容汐珞多数只是恭敬的点头致意,而不发一言。 “程府公子、梁府公子前来吊唁——。”外面小厮报了一声,程珏还未迈进来,便一眼看见了此时守在门口的绿蕊。 绿蕊听见小厮的声音后神色一动,却未抬头,只是在几人经过时照常的躬身见礼。 程珏见此也没有搭话,扫过一眼后径自走进了灵堂,倒是其身后的梁言露出几分诧色。 二人上过香、行过礼,便回过头来。 程珏自进灵堂起便看向容汐珞,只见她眼眶发暗,一张小脸比从前在程府时还要瘦小,目光向下,眼底没有一丝的波动。 他心里尤生出一股酸楚,他犹疑了半晌,才向容汐珞说道:“郡主……今日早间小云大人已经查出致使刑部牢狱监管中毒的人了,是襄王府中管家之子假扮成送菜之人,在那一日的蔬菜中做了手脚,陛下,现已将襄王入狱了。”“居然是他!” “起初云尚书说他勾结班图旧部意图谋害郡主,我还心存疑惑,没想到……唉,这个表面端和的伪君子!” “是啊,咱们容侯何处得罪了他,竟一心想要容侯的命!这个小人!!!” “……” 几个军将忿忿不平,目露杀气,而容汐珞则全然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的说道:“是吗,多谢三公子告知。” 程珏忽闻此言只觉尽是疏远和冷淡,不由得一愣。 梁言道:“程家二哥这几日跟随容副统领前去追查那伙班图旧部的下落了,所以未能前来。我听我父亲说,大部分贼人已被剿灭了,只剩下那个查托还带着几个,估计也是跑不掉了,郡主还请稍宽些心,节哀才是。” 几日以来,容汐珞听过了太多遍“节哀”二字,只觉得刺耳,于是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梁言不知还应说些什么才能稍微安慰到她,只能暗暗叹了口气,垂下了目光。 程珏咽了一下,有些涩然再次开口道:“如今背后设计之人已经查实,容侯也算安息了,他若见郡主……” 容汐珞闻言眸色瞬间有些冰冷,语气略带质疑:“三公子的意思是,我们容家应该知足了,对吗?”话间,她慢慢的抬起目光,看着程珏。 程珏顿时愕然:“我……” 容汐珞重新低下头,道:“两家的长辈昨日已经来吊唁过了,难为二位公子今日又来这一趟。” 程珏紧了眉,心里只觉得冰冷。梁言看了他一眼,后向容汐珞哀然道:“郡主,我们也……” 容汐珞鼻尖微红,酸涩的眼眶却再流不出泪来,她缓缓闭上眼,声音忽然有些呜咽:“你们回去吧。” 第二十八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1) 二人无言的静默了片刻,刚欲转身离开,忽见外面闪身进来一个人影。 梁言见了此人,不自觉的退开了两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泽。 只是墨泽此时并没有戏弄他的心情,进入灵堂后也对他二人恍若未见,而是看着容汐珞的背影缓了缓,后又直接大步走过来,蹲在了容汐珞面前。 容汐珞眸不作色,墨泽看着她,眼中似有雾朦胧着,勉强牵了下嘴角,道:“郡主,二公子刚传话回来,他已经追查到查托的逃亡路线了。” 容汐珞眼珠动了动,转向墨泽。 墨泽目光坚定的道:“墨泽这就去,帮二公子……你放心,我一定将查托的头带回来,祭在这灵台之上。” 容汐珞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丝的神采,只见她微抿着唇,双珠凝了层薄雾,微弱的点了下头。 墨泽笑了,这才站起身来,向棺柩的方向鞠了一躬,遂利落的转身离开。 门口的绿蕊见墨泽转过头时的眼神已然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行去匆匆,再不看旁人一眼。 还正纳闷间,却见不远处又跑来一个丫鬟。绿蕊蹙了蹙眉,认出了这丫鬟正是程敏身边的贴身丫鬟宁儿。难道是府里又出了什么事? 那宁儿跑进灵堂,也来不及向众人行礼,只顾气喘吁吁的哭道:“不好了郡主,侯……侯夫人知道侯爷薨逝的消息了!” 容汐珞猛的回过身,眼里满是震惊和颤栗,她怒道:“怎么回事?谁走漏的消息?!” 宁儿道:“没有人敢走漏消息,这几天我们小……夫人一直是贴身守着侯夫人的,只是……是午间打个瞌睡的功夫,侯夫人她……她听见府外有人在吹丧,就自己出去看,回来……回来就……” 容汐珞意识到大事不妙,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身形不稳,绿蕊跑进来扶住她,回头朝宁儿横道:“你只管说要紧的,侯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可怕不怕!” 宁儿闪烁着泪眼,道:“侯夫人受惊过度,已经见红了,肚子疼的厉害,我们夫人已经叫人去请产婆和太医了,另遣我来告知郡主!” 在场众人虽大都是男子,但闻言也俱是惊变了脸色,只因都知道这侯夫人身孕还未足月,如今骤闻噩耗,只怕要危及性命。 容汐珞瞳孔急剧收缩,只觉得天地都要翻转,她顾不得其他,踉跄着起身拼命的朝容府的方向跑去。 府内早已乱作一团。 丫鬟婆子奔跑忙乱,容汐珞还未踏进林觅芜所居的雾雪居,便听到屋内传出的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只觉脚下发软,她紧抓着绿蕊的胳膊,才艰难的迈进门去。 屋内热气膨涨,浓浓的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宫内太医院的罗太医守在屏风之外,见容汐珞进门,忙揖了一礼。 容汐珞隐隐见屏风后林觅芜的躺在床榻上的身影,又发出一声愈加撕心裂肺的叫声,顿觉心肺都要搅在了一起,她哑声道:“怎么样了罗太医?” 罗太医擦着额头上的汗,津着眉只叹了口气,摇头道:“郡主该知道,侯夫人素来体弱,如今骤然受惊,险之又险啊,只怕是……” 容汐珞一颗心都卡在了嗓子眼儿,声音颤抖:“怕什么?罗太医,我大哥临行前还拜托我照顾好大嫂,她不能出事!您得救救她,您得救救她啊!” “不好了哎哟,罗太医您得进来瞧瞧了!” “快!快!罗太医——!” 屏风内两个产婆突然叫起来,罗太医忙绕过了屏风去查看林觅芜的情况。 “这胎位不对!我们试了几次都无法,在这么下去胎儿会窒息的!” “罗太医可给再想想还有没有法子啊——” “快再拿些止血药来来!快呀!” “不行了,这血止不住了……” “……” 容汐珞喉咙干涸,浑身都在颤抖,第一次,有了茫然的无助感和铺天盖地朝自己袭来的恐惧。 “啊————————” 随着又一嘶喊,容汐珞被惊的浑身一震,脚下有如千斤重,挪不动一步。 罗太医急急的转出来,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苦着脸道:“郡主!微臣无能,侯夫人失血太多,怕是保不住了,只有这胎儿还能勉强一保!” 容汐珞如闻惊雷,到底还是不敢相信,大喊道:“我大嫂还活着——!你凭什么说保不住了?!你给我……” “珞……珞珞。” 容汐珞精神一震。 这声音正来自屏风内,来自林觅芜。 容汐珞脚步畏缩着来到屏风口,极力的想忍住那奔腾而来的酸楚,却在看到她的脸后,还是抑制不住的流下泪来。 林觅芜两只手无力的握着身旁程敏的手,汗水打湿了她以往如墨般的秀发,还有一缕黏在了鬓边,她虚弱的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却还是朝着容汐珞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珞珞,务必……务必留下……夫君的孩子……” 容汐珞心痛如绞,只是本能的拼命摇头。 林觅芜强忍着下身又将要席卷而来的痛苦,颤颤的向容汐珞递出一只手。 容汐珞扑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眼中泪花盈盈。林觅芜爱怜的留下泪来,却仍是用她微不可闻的声音笑道:“珞珞,乖,别哭……我,我只是去……见我的夫君了……,我们……我们今后……再也不会分开……了……”疼痛愈发强烈,这让她的脸都紧绷在了一处,出口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是……这孩子……啊——!啊——————————!!!!!!!” 比以往任何一声还要嘶哑和痛绝,让人肝肠寸断。 “哎呀出来了出来了!孩子出来了!” “是个小世子!侯夫人生下了小世子!” 耳边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而容汐珞没有回头,她眼睁睁的看见林觅芜唇边带着微笑,向下的眼眸却一点一点的黯然了。 自己握着的那只手陡然失去了支力,滑落着垂了下去。 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和在心里同时崩溃,她微张着嘴巴,忽然止住了哭泣。 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此时纷纷跪倒,哭倒了一片。 容汐珞呆呆的站起身,绕过了他们,一步一步虚着脚步朝屋外走去。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不在她眼中,绿蕊扶着她呼喊,她也都听不见。 程敏也从屋内追了出来,见她失魂的背影,忍不住用帕子捂住了嘴,“呜呜”的哭出了声。 此刻她就像一个游荡的幽灵,脚下虚浮,眼底失神。 容汐珞眼前忽起了一片茫茫白雾,头也变得万分沉重,竟是毫无征兆的昏了过去。 “郡主!” “郡主殿下!” “珞儿!” 绿蕊和几个丫鬟大惊着上前,程敏也慌忙奔了过来。 第二十八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2) 往后几日,容汐珞昏沉着,偶尔醒来,也只是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别人扶她起身,她就坐着,只是不肯吃饭,也不肯说话,不悲亦不痛,却是形如枯槁。 这可急坏了府中诸人,程敏一边忙着林觅芜的丧事,一边时时过来看她,连宫中淑妃等人也被惊动,十二皇子齐如朗亦亲自到容府来,然而容汐珞最多是抬头看一眼,便不理了。 天色渐晚,屋内光线渐渐变暗,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脸,他笑容明朗:“乖女儿,你乖乖的和阿娘在家,等爹爹和哥哥们的好消息,要是你阿娘想爹爹了,你要替爹爹多安慰她,知道了吗?” 还有大哥竣下眉目:“若是在你大嫂生产前我赶不回来,就要麻烦你替我照顾了。” 他们回眸而视,容汐珞内心汹涌翻腾,胸前如同压着巨石,令她透不过气来。 “啊!!!”容汐珞从床上惊坐而起,原是一场梦魇。 忽觉手上传来阵阵刺痛,她低眸翻开了掌心,原来是梦中不自觉攥紧手掌,指甲都扎进肉里,甚至刺出了血。 屋门忽被推开,容汐珞将手悄然放回了薄被中。 紫鸢端着盛有白粥和小菜的托盘进了屋,问道:“怎么了郡主?是做噩梦了吗?” 绿蕊也进了门,刚要去点灯,却听容汐珞冷冷的道:“别点!都出去。” 二人不由得微愣,紫鸢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欠了欠身,转身退了出去,也将绿蕊从屋中拉了出去。 慢慢关上房门,紫鸢跟绿蕊走到院内,忍不住回头看向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卧房,满面愁色。 “郡主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要多久。” 绿蕊道:“就没法子劝慰一下吗?” 紫鸢道:“若是墨泽兄弟在,或许还能宽慰郡主几句,咱们不懂郡主的心思,说不到点上也就只会添乱罢了。只是不知道这种时候他到哪去了。” 绿蕊还未说话,就听柳树之后传出簌簌之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墨深一直站在树后,此时他现出身影,却是神色警惕的看着落雨阁敞开的门外。 紫鸢见状忙将绿蕊拉到一旁,也紧张的朝墨深看着的方向望了过去。 四周寂静一片,月光将高墙参树投下层层暗影,就在这暗影内,缓缓的,露出一片雪白的衣角。 继而,便是他脸上的面具。 墨深一凛眉,然而他面色虽俨,但显然已收起了方才警觉的敌意。 “阁下此时过来,所为何事?” “若无忧”默不作声,只是把头偏转向了那卧房的方向,然后又看向墨深。 墨深侧过眸也看了一眼那间昏暗的卧房,似是有些为难。片刻后,这才让开少许,让“若无忧”通过。 齐昀霖透过面具,从见容汐珞的房内没有半点光亮起,便不由得一股异样涌上心头,另他眉心微皱。 然而脚步仍旧从容,他略过一脸惊讶的绿蕊,径直来到廊下,推开了门。 屋内比他想的还要昏暗,他没有关门,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此时在床角蜷作一团的容汐珞。 她弓着膝盖,双臂环抱着两条腿,听见响动后,才慢慢的将埋着的脸抬起来。 齐昀霖的手微微攥紧了,走近了她。 而在看到“若无忧”的瞬间,容汐珞的心,突然就颤了一下。 “你来了。” 她声音如噎,齐昀霖就像心被扎了一下,不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对不起,我还是晚了一步。” 容汐珞凝眸看他,微微启唇。 好似百般的委屈和苦闷,痛苦和仇恨,还有不甘与绝望,都在这时统统一股脑的席卷上来。 顷刻间,泪如雨下。 多日来,从大哥容澜出兵到知晓他的离去,紧接着大嫂离世,这接踵而至的变故,她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接受。 就像有一张无形的黑网将她牢牢的罩住,这种压抑如影随形。 “若无忧”的出现,是在黑暗中照进的一缕光亮,是这绝望中朝她伸出的手。 “若无忧”俯身抱住了她,尽管内心澎湃,语气却异常平静:“放心,如果你要报复,我帮你。” 容汐珞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他的肩,终于释放般的大哭出声。 门外的三人听见屋内忽然传出的哭声都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郡主内心比任何人都要哀痛,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然而这股痛苦始终被她自己压着不肯释放出来,却不想如今这“若无忧”一来,立刻就能让她松下了心神。 “若无忧”轻轻安抚的拍着容汐珞的背,等她终于哭的累了,才在旁边拿起一个软枕,放在她的身后垫着,扶着她的头让她靠在床架上。 “这些事一定有蹊跷。”容汐珞背倚软枕,过了许久稍稍平静下来后,她含着泪眼说道。 “若无忧”看着她消瘦的脸,回身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白粥,坐在了床边。 容汐珞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给自己一个回应。 “若无忧”却道:“喝一口,再说话。”说罢舀了一勺白粥,低头吹了吹,又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然后朝容汐珞送过去。 容汐珞厌恶的冷着眼偏开头,然而“若无忧”保持着递的动作,也不说话。 容汐珞这才慢慢回过脸,沉了口气,略张开嘴,喝了一口。 “若无忧”嘴角现出微笑,一边又舀了一勺吹过递了过去,一边道:“确实,听闻今天侯夫人是因着听见府外传来吹丧之声,才心存疑惑出门察看的,如此看来就是有人存心想让她得知此事,从而导致受惊早产。” 容汐珞听着他的话,不自觉的微张开嘴又喝了一口,然后道:“我也是这样想,我们千防万防,府里一连几日都没事,偏偏这个时候……还有那封邕夷的求救信!既然是大俞和邕夷的诡计,那就说明是他们把这信放在查托那儿,就是想让我们发现,这么说来……唔” “若无忧”衬她说话时张着嘴,直接又一勺喂进了她嘴里。 容汐珞一愣,被这一口粥噎的不得已停下了话头。 “若无忧”满意的笑道:“只能说明查托是被故意送到我们面前的,那么那个引出这伙儿班图旧部的花骊人定然也是被安排好的了。” 第二十八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3) 容汐珞咽下一口,点了点头道:“看来得好好审审这个花骊人。” “若无忧”一面又去吹勺内的白粥,一面摇头道:“晚了,那花骊人已经死了。” “什么?!”容汐珞猛地坐直了身,而“若无忧”也刚好回过头来。 两人的距离又陡然拉近,容汐珞心头一紧。 反观“若无忧”却只是笑笑,丝毫没觉得有什么,而是又将手中的勺子温柔的递进了容汐珞的嘴里。 “别急,还有别的法子。花骊人不在了,可联络班图旧部的襄王不是还在吗?有什么比问他来的更直接呢?” 容汐珞想想也对,默默的又靠了回去。 很快,两个人就在这一来一往分析情势间,那碗白粥也见了底。 “秦贵妃曾想置我于死地,我不信他们秦家与此事无关!” “那是一定的。”“若无忧”将空碗放回了托盘,转过来道:“听闻当时陛下遣容侯去渃河时,是秦柏年建议徐统领带领禁军支援的,看来他应该是充分估算了容家军于禁军的实力,确定容家军虽落败但也会重创敌军,然后这时由徐统领赶到,既达到了杀害容侯的目的,又使得大俞和邕夷无法进一步造次。” 容汐珞恨道:“没错!一定是这样!彼时查托等人早已招认他们和襄王的往来了,那么班图拿着那封所谓的邕夷求救信函,借此将勾结大俞和串通邕夷这些脏水都泼给襄王!而从头到尾他们的手都是干净的,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她愤怒的用手猛拍了一下床板,随后却津起了眉。 “嘶~”。 “怎么了?”“若无忧”敛了笑意,抓过了容汐珞的手腕。 “没……” 手心已经被迫展开,那被指甲扎破的地方鲜明的四道血痕,皆呈月牙状,虽然不大但因伤在掌心,而手是随时都需要动作的,一动作势必便会牵动,刚才容汐珞一时激动,就忘了这一回事。 “若无忧”的指尖在掌心轻轻划过,容汐珞能感觉他面具下此刻应该在皱眉。 他略抬起头,有些责备的看了容汐珞一眼。容汐珞迅速的把手抽回,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道:“没事,就是做梦的时候不小心。” “做梦?” 容汐珞道:“无关紧要的梦,醒了就忘了,不必在意,我明天上些药就好了。” “若无忧”目光暗了暗,盯着她没有说话。 容汐珞沉了口气,又道:“我只是不明白,襄王好歹也是皇子,在他之前的两位皇子都已早夭,他好歹占了长子的身份,为何甘于被秦家利用,连反抗的手段都没有吗?” “若无忧”沉静了半天,才慢慢的道:“或许是他太蠢,又或许……是有只是还没来及使出来。” 容汐珞道:“真是可恨,明知道是秦家,却没有任何证据。” “若无忧”道:“不错,这些计策迂回却也冒险,依这两次他们所用的手段看,应当只是针对你们容家的人,却还不至于太过损害容家军,既然如此,当是冲着容家军的兵权来的了。” 容汐珞冷笑一声,道:“凭他们?这样弄权作乱之人怎配掌握容家军?想的美!”忽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一件事,猛然变了脸色。 “不对!他们如果图我容家军的话,那二哥岂不是也会是他们要减除的对象?” 二哥容沉此刻正在追杀查托,而上次墨泽说过,二哥刚查到了查托的踪迹,那……会不会这是他们又一次的诡计? 想到这里,容汐珞不禁冒出了冷汗。 “若无忧”似乎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于是将手放在容汐珞的肩上,道:“放心吧,你二哥和你舅舅不会有事的。若氏一族和雨氏已经都出动了,上次是我们反应太慢,这一次,不会了。” 容汐珞怔怔的回望向他。 “若无忧”嘴角轻勾,眼中放出的光彩好似春光一般柔和。 一股暖流在心底静静淌过,若说从前只是萌然而生了嫩芽,那么这一刻,就是嫩芽抽枝,正以春雨急催的速度,疯狂的长出了好大一截。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说是心安,都太浅淡。 她哽咽了一下,刚想说话,却听他轻咳了一声,道:“谢字就免了,我也是在帮自己。” 容汐珞见他眨眨眼,嘴角的一侧勾起愈深的弧度,些许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 她只是轻轻嗤笑了一声,眼底却生出了几分柔情。 “若无忧”走后,容汐珞终于安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她起的很早,等紫鸢等人进来的时候,见正坐在梳妆台前的容汐珞还吓了一跳。 只见她回眸时,神情虽淡然,却再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了,好歹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紫鸢,给我简单梳个发髻便好,我今日要出去一趟。” 紫鸢眼角含泪笑着应声:“哎。”赶忙上前,和绿蕊一同侍候容汐珞洗漱后,便开始为她梳头。 “小世子这几天怎么样?” 紫鸢和绿蕊都是一愣,随后忙道:“有乳母照料,二夫人也日日去瞧,小世子一切都好。” 容汐珞点头道:“那我一会儿先去看看他吧。” “是。” 再度踏进雾雪居,容汐珞看着院中一切恍然未变的样子,心底一阵痛楚。 绿蕊走过来挎住她,似是生怕她再昏过去。 容汐珞回眸,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随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屋内走去。 一进门,便看见乳娘正在轻轻晃动一张婴儿的睡篮,那乳娘见容汐珞来了,忙起身行礼。 容汐珞笑了笑,走上前向篮内看去。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的看这个孩子,当天她身处大哥大嫂相继离世震惊与悲痛中,根本没有真的看他一眼。 而此时,篮中襁褓之内,那婴儿睡得十分香甜,他的小脸肉肉的、粉粉的,两只小手放在两侧,容汐珞触碰了一下他小小的几近透明的手指,似乎他还特别不满被人触碰,两只手上下滑动着,腿也跟着蹬了两下。 一股分外惊奇的感觉,容汐珞看着这可爱的小家伙,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搔他肉肉的脸蛋儿,谁知这小家伙竟把小脑袋扭向了另一侧,嘴巴“吧唧吧唧”的动了几下,流出了一行口水。 容汐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4) 身后的紫鸢、绿蕊等人见她终于露出了笑容,都不免送了一口气。也都上前来跟她一块儿来看这位小世子。 就像发现了某件神奇的事物,眼前这个小家伙竟然任你如何戳、捏、揉都不会醒,嘟着的小嘴只是冒了几个泡泡,或者手脚蹬踹几下,就没有其他反抗了。 不过容汐珞最终还是忍住了想十指齐上好好蹂躏一番的冲动,笑着亲了亲小家伙团成小拳的肉手,也学着乳娘的样子轻轻晃动着睡篮。 这是大哥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是大嫂拼了性命换来的小生命,是她容汐珞的第一个小外甥。 她唇角弯弯,眼中荡起温暖的涟漪。 你们放心,你们今后虽不在了,但你们的孩子今后拥有的东西只会比旁人多,绝不会比任何人少,我一定会给他这世上最好的,让他平安幸福的长大,我一定说到做到! 容汐珞又与乳娘交代了一番,这才从屋内走了出来。 然而走到廊下,却又停住了。 “嗝~嗝~” 是那只被她带回来后又送给林觅芜的噱鸟。 她转头看去,在那鸟笼附近不远处的墙根下,还摆放着两盆已经有些萎靡的荼蘼花。 容汐珞的笑眼渐渐冷了下来,她慢慢走过去,蹲下去细看那荼蘼花。 花瓣已经微卷,雪白的花朵边缘微微泛黄,容汐珞抬起手,扯下了一片花瓣。 “紫鸢。” 紫鸢应声上前,见容汐珞漠然道:“把这两盆花都扔了。” 紫鸢稍稍错愕了一下,她知道这花是几日前被林觅芜修剪过的,如今人去了,这样的物件难道不该留着吗? “郡主?” 容汐珞站起身,又转向那鸟笼,道:“这花以后在咱们容家再也不许出现,知道了吗?” 紫鸢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听命的唤来低下的人,将两盆花都搬离了雾雪居。 “嗝~嗝~” 容汐珞盯着笼中雪白的噱鸟瞧了半晌,眼中没有半点起伏。 许久,她把一旁的鸟食倒满了它的食盒,接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将小瓶当中的粉末也一并倒了进去。 “嗝~”那噱鸟晃悠着脑袋,俯下身,开始啜食食盒中的食物。 花到落时不忍看,开到荼蘼心入寒。 容汐珞眼见着它很快吃完了半食盒,才幽幽的喃语道:“我原本是指望你能给人凑个趣儿的,可如今,你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你也该去陪他们,对吗?” 随后,她冷睨着眼站起了身。 “备车吧,我要去一趟刑部。” 紫鸢应了自去准备,绿蕊则跟着容汐珞离开了雾雪居的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那噱鸟突然开始在笼内扑腾起来。 “嗝~嗝~嗝~……” 它雪白肥大的翅膀打在笼子的竹竿上,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叫声,却很快就又安静下来了。 等院子里的下人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倒在了笼子的角落,露出了肚皮,黄豆大的眼睛瞌在了一起,继而翅膀震颤的抖动了两下,就再也没了动静。 —————————————————————————————————————— 此季的牢房阴暗闷热,连墙壁上都散发着神奇的味道,以至于牢房大门打开的瞬间,容汐珞瞬间掩住了鼻子。 “委屈郡主殿下了,还亲自到这种地方来。嗳呦,您慢着点~”狱卒谄媚的弓着身,在前面为容汐珞等人引路。 容汐珞身后跟着绿蕊和墨深二人,绿蕊掐着鼻子道:“这里这什么味儿啊?” 那狱卒一面扇着周围的空气,一面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啊,也是大牢刑法的一种,冬冷夏热,越是冬天越是寒冷异常,夏季则是越发闷热,犯人们用的都是最厚的棉褥棉被,咳~自然这味道嘛呵呵~嗳呦!郡主殿下您千万小心脚下,要是您碰着一点儿,小的可要被尚书大人剥皮的~” 容汐珞漠然道:“他也是吗?” 那狱卒稍愣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齐朝晟,于是“嘿嘿”笑道:“郡主说笑了,咱们这种地方,甭管从前多风光,到了这就都是犯人,哪个还能例外不成?”言罢,忽感受到从容汐珞身后射来一道目光,立觉失言,忙又笑着补充道:“当然当然,咱们墨泽小兄弟是不能算在内的,那可是自家人,呵呵呵~” 墨深收回了凌历的目光,喉咙内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还没到吗?”容汐珞不耐烦的道。“这就到了,郡主殿下勿怪,自从大牢失了一次犯人,小云大人严厉整治了一番,这前襄王乃是重犯,自是要重点关押的。” 容汐珞看了他一眼,她注意到这狱卒用了一个词。 前襄王。 容汐珞有些失笑,燕帝虽下令关押襄王齐朝晟并且查抄了襄王府,但还未褫夺封号,然众人如今哪个不是将形式看得明明白白的,齐朝晟勾结班图旧部,而逃出的班图旧部查托等人又被直接下了必杀令,这叫什么?这叫回天无力!这叫死路一条!连半点辩解的余地也不会给他了。 那么,褫夺封号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或许这褫夺封号的旨意会和赐死的旨意同道下来也说不定。 几人似乎已经走至了尽头,绿蕊刚要发问,只见那狱卒上前,在怀中掏出了一个诺大的石块类的东西扣在了墙上,眼前的那堵墙便“轰隆隆”的移动开来,又现出了一条昏暗的走廊。 “郡主殿下,这就是了。” 绿蕊指着那黑洞洞直往外冒着热气的“洞口”,拽住了容汐珞道:“这这这……这里面能进?” 容汐珞微笑道:“你在这等我吧。” “别,我得陪着郡主。”绿蕊用力的咽了一口,跟着容汐珞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气似乎都是凝固的,若不是墙上几个裂缝一样大小的“窗户”投进来的几缕光亮,勉强照清一间间铁栏隔断的牢房,就真的很让人怀疑这是什么魔窟鬼洞了。 齐朝晟身穿的,已然是一件蓝灰色的粗布的麻衣了,但他头发却梳理的很是规整,不见一丝凌乱。 他盘坐在铁栏后,双手摆放于膝上,闭目静坐的模样竟还隐隐透着一股尊贵不凡气息。 在听见声响后,他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第二十九章 刑牢暗室点玄机(1) “没想到啊,第一个来看我的,竟然是你。” 齐朝晟的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容汐珞笑了一声,道:“这世间万事若都能让三殿下想到了,此刻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齐朝晟眼睛一眯,抬眸看向容汐珞,眼底闪过一丝恶意。 容汐珞坦然的与之对视。 须臾过后,齐朝晟淡淡的收回了视线,他轻吐一口气,道:“不愧是老九看上的人。” 容汐珞微感不悦:“你这话什么意思?” 齐朝晟笑了笑,道:“意思是珞妹妹果然不同于平凡女子,否则以老九的性格,即便容家军的势力庞大,但也不会让他如此大费周章。” 容汐珞蹙起眉:“这就是你要害我们容家的原因?” 齐朝晟摇了摇头,道:“我的本意从来不是你们容家的人,你们的生死于我而言,无关紧要。自始至终我只是想要他老九的命罢了。” 容汐珞道:“那我更不明白了,为何你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换他的命?” 齐朝晟苦笑一声,容汐珞注意到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深然。 “你不明白,说句不怕你笑的话,即便是母家强势的老六,我尚且还觉得自己可以与之争夺一番,好歹有这长子的身份,拼一拼或许还是有希望的,可老九不一样……” 他的眼神急速的转为阴郁,声音也多了些狠厉。 “他是个可怕的人,若他起势,皇位于我而言才是真的无缘了,更何况,我早已经走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地,不成功不过是个死。但是就算死,我也不要落在他的手里等死。” 容汐珞偏头道:“有何不同?” 齐朝晟哼了一声,道:“落在他的手里,那我恐怕只有生不如死。” 他抬起脸,认真的盯着容汐珞,道:“或许你现在会觉得我是在夸大其词,但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最擅长的,便是在你面前伪装成任何一副嘴脸,只要他想,你永远看不出任何破绽!否则这么多年来,宫里宫外几人注意过他九殿下?只怕连父皇都被他蒙蔽了!” 齐朝晟越说越激动,踉跄着站了起来,眼中是旁人看不懂的莹光在暗暗的闪动。 “他能完美的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孝顺知心的儿子,雄才伟略的皇子,默默无闻的九殿下,恭敬有礼的皇弟,推心置腹的好友,知冷知热的夫君……还有……还有……” 他渐渐走近,与容汐珞只隔着一层铁栏的距离,很是突然的笑了两声,随后抓住栏杆,道:“可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他,你看到的和你自以为了解的他,都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然而他骨子里的冷血和漠然、残忍与狠毒,没有几人知道!在他的眼里,只有可以利用和值不值得利用的人,他就是个没有情感没有感觉的怪物!” 容汐珞微微一惊,只觉得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然而面上却很是随意的笑了,道:“想不到,三殿下竟对瑞王殿下如此深恶痛绝。” 齐朝晟虚了虚眼睛,松开了抓住铁栏的手。 “看来珞妹妹是不信我了。也罢!我这卖国的皇子说的话谁会相信呢?” 容汐珞道:“三殿下未免招认的太快了吧?卖国一事竟也能这样随便认下来吗?” 齐朝晟苦笑道:“难道我还有辩解的余地?” 容汐珞冷然道:“就算招认,三殿下也该认全才是,当朝手握军方势力之中,没有人是听你摆布的。那么泄露陵川山叠图,联络大俞和邕夷,制造假的求救信函,这些事又岂是单凭你一人就能做的出来的?” 齐朝晟挑了下眉,眼中似有什么亮了起来。 容汐珞继续道:“你背后定然是有其他的指使者!你原本大可以将其招认出来,为何你能认可呆在牢狱,认可担下这所有的罪责,也要维护那指使你的人?你可是皇子,身负卖国之名难道就不觉得屈辱吗?” 齐朝晟默了一阵,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是你来对我说这番话。呵呵呵~你不明白为什么对吗?好,那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弹了弹衣角的灰,又重新坐在了地上,后背靠着潮湿的墙壁,一条腿蜷起,悠然的道:“因为我输了,输的一败涂地。从前我小看了老九,后来我也小看了秦贵妃。我自作聪明的以为好歹我能争一争这至尊之位,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别人的圈套里。你刚刚说,要我招认,要我申辩,可我能申辩什么呢?” 他摇头低了目光,自嘲道:“从头到尾,是我收服崔钊,通过他和查托联络,也是我让他带领班图的旧部们给容侯下毒还有在你去陵川的路上截杀你,只是我不知道的是,查托这伙人的首鼠两端和他们为了搅乱燕国的不择手段,一边是与我合作,一边又和秦家暗中往来,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所以当一切都指向我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揽尽一切的罪魁祸首,在别人眼中,多做一样,少做一样,又有什么分别?我还有辩解的必要吗?” 容汐珞道:“怎么没有分别?!纵然身陷牢狱,再与帝位无缘,难道你就甘愿眼睁睁的看着把你害到如此田地的人逍遥自在?说出来总还有一线机会不是吗?就算是下地狱,也该把他们一同拽下去不是吗?” 齐朝晟忽然笑了。 “这么看来你和老九还真是像。” 容汐珞有些恼了:“三殿下!我没有兴趣在这听你感概这些!” 齐朝晟道:“你说的没错,但是我要说给谁听呢?别忘了,他们的手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我说再多,在证据面前,也只会变成强词夺理。而且父皇如今只关押了我一人,我府上的家人、奴仆虽被审讯,日后或许还会被我牵连,会被变卖没官,但还不至于一死,可我要是此时去攀咬秦家,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那我的家人又会受怎样的对待呢?我可不是老九,可以毅然决然的抛下家人性命于不顾。更何况,我也根本没有胜算。” 第二十九章 刑牢暗室点玄机(2) 不可否认,他是对的。 容汐珞眸光闪了一下,道:“那你就能毅然决然的准备赴死了?还真是伟大!三殿下,亏我从前还一直以为你是颇有决断的人,如今看来,难怪你会被踢出局,因为你只是一个有始无终,龟缩胆小的挑梁小丑罢了!你这最后的日子,也就只能在嫉妒与不甘悔恨当中度过了!” 齐朝晟仰起头,嘴角的一边慢慢上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随后竟转为“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容汐珞始终冷着眼看他,等他笑够了,摇着头长长的叹了一声,对自己道:“难道珞妹妹,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吗?难道你就没有失算的时候吗?” 容汐珞道:“至少我不会坐以待毙。” 齐朝晟笑着点点头,道:“那好啊!不如我来问珞妹妹一件事吧。”他的脸向左侧偏了偏,眯起了眼睛。 “不知道,那位瑾娘在你府上过的如何呀?” 容汐珞登时怔住了。 “你说什么?” “呵呵呵~”齐朝晟似是很满意容汐珞的表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重新将头靠在了墙上。 “珞妹妹放心~我还不至于蠢到会事事都任由秦家摆布,我也是给自己留过后路的。”他微微皱眉,“唉”了一声,道:“我可是在无意中帮了珞妹妹一个大忙呢,如果不是我,那个瑾娘当初早就被灭口了,哪里还能跟你团聚呢?” 容汐珞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震荡着她的心肺,强忍一口气,她颤着声问道:“什么灭口?被谁灭口?秦家的人吗?为什么要灭口?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朝晟笑道:“关于这个,还是瑾娘这个亲身经历者才更有发言权,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还是让她讲给你听吧。” 容汐珞竖眉道:“你明知她已经神智受损了吧?!如何能讲与我!” 齐朝晟道:“未必。有样东西,或许能刺激到她也说不定。” “什么?什么东西?” 齐朝晟道:“一件旧物,应当是对她甚为要紧的旧物,因为当初她即便是疯了,也总是会找寻这样东西。我将它埋在了一个地方。”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似乎变了,有些不情愿的撇了下嘴,继而道:“珞妹妹可以去找老九,跟他说,就在他和我儿时常常躲的那间偏殿的墙根,他自然就明白了。” 容汐珞:“?” 这画风的转变实在太快,即便是容汐珞也险些没反应过来。 刚刚还在背后对瑞王齐昀霖恶语诋毁,这会儿怎么又冒出了两人儿时还感情不错的样子?一起躲在墙根下不算,还是经常躲? 等等,刚刚他还说过这齐昀霖善于伪装,其中就提到过两项,那就是伪装成——恭敬有礼的皇弟,推心置腹的好友。 容汐珞心底不禁冷笑,原来这竟是个被欺骗了兄弟感情才谋求报复的天真皇子? 说人家瑞王殿下善于伪装,他的多面性却也不少。 容汐珞平静下来,道:“这便是你给自己留的后路?” 把全部押在一个已经疯了的妇人身上? “当然不止如此,往后,珞妹妹会明白的。只是这已经不算是后路了,只能说,是我最后的报复吧。” 容汐珞凝眸不语,却见齐朝晟将头一歪,道:“我言尽于此了,珞妹妹,最后劳烦你帮我带句话给老九吧,就说……我祝他心愿达成。”说着,他带着笑意又开始闭目假寐,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了。 容汐珞暗暗捏紧了袖子,明白再呆下去也是徒劳,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干脆的得转身离去。 就在外面的牢门又传来响动后,周围重新陷入了沉寂。 齐朝晟慢慢睁开眼,他整个人都静在黑暗里,唯有一束光亮照在他的下巴周围,依稀可见那笑容最后,只剩下满满的苦意。 他喃喃自语道:“也好。” 容汐珞走出了刑部大牢,绿蕊问道:“这就完了吗?”容汐珞没有搭话,而是抬头看了看日头。 午时刚过。天色还早。 “走,去瑞王府。” ————————————————————————————————————— 齐昀霖坐在书房内,正在观看出行在外的若氏族人传回的书信,而路渊则立在桌案的对面。 忽然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道:“殿下,嘉宁郡主来访。” 齐昀霖挑着眉放下了信函。 “请郡主进来。” “是。” 路渊疑惑道:“郡主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齐昀霖一手拄在桌上,撑起下巴歪头笑道:“估计……是见过三哥了吧。” 路渊显然没明白齐昀霖这话的意思,正欲再问,却已经听见院中传来了脚步声,于是自觉的闭上了嘴。 很快,容汐珞被引了进来,而齐昀霖也已起身来到了门口,转换成一副淡然如水的神色:“不知郡主今日突然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容汐珞微笑道:“舅舅曾和我说,之前是瑞王殿下最先发觉不对,到陛下面前请求增派禁军相助我大哥的,这份情宜,嘉宁记下了。” 齐昀霖沉下眉,露出几分惋惜之意,道:“可惜还是太晚了,郡主莫要说什么情谊,实在是惭愧。里面请吧。” 容汐珞点头,绿蕊和墨深也随之跟了进去。 容汐珞坐定,不禁注意起这书房的陈设。 屋子中央一鼎双耳的狻猊错金大香炉,所用桌椅皆是黑漆的紫檀木,墙上一幅先祖时期画家裴琴的春晓燕归图,笔墨生动潇洒,自成一派。 靠墙的条案上一株玉雕红珊瑚,两头摆了一对儿的精雕瑞兽摆件,桌椅之后立了一架刻山水的大理石插屏,其后可见几架书案架格,陈列有序的摆放的多层藏书,而桌案上的笔架台砚也皆是整齐规矩,观之让人备觉舒心。可见书房的主人是个极富耐心且沉稳精致之人。 一个青衣侍婢前来奉了茶,容汐珞感觉到她故意瞄了自己好几眼,于是干脆借着接茶的动作,抬头向她一笑。 那侍婢似乎是吓了一跳,低着头退了出去。 容汐珞自是不会跟一个丫鬟多做计较,敛眸瞧了一眼手中的茶,慢慢放在了旁边的桌上,转向了齐昀霖。 齐昀霖刚好也在看她,眼中沉静无波,很是平和的模样。 第二十九章 刑牢暗室点玄机(3) 容汐珞道:“无论如何,殿下曾有再度相救家兄之意,这份心,就已经很难得了。” 齐昀霖道:“容候乃是我朝栋梁,我也是为我燕国计,郡主不必在意。” 容汐珞笑了笑,道:“说起来,我那些天总是不安,却也未能勘破其中玄机,不知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齐昀霖淡淡的道:“当初邕夷那封求救信中,言辞恳切,按理说若是实情,那见我们没有回音就该再发信函才是,然而却只有这一封。再者就是,那伙班图旧部藏匿这么多年,且武功高强,却轻易就让小云大人逮捕回来,一路上全无反抗,落到刑部后又轻松招认出襄王来,这些种种未免都太顺利,所以才让人生疑。而且后来若氏族人传信与我,又说大俞的军队最近调动频繁,却将大部分兵力都向渃河方向移动。这些线索看似无关,却十分致命,但我也是想了好久才相通的。” 容汐珞眸光闪动,听他提到若氏族人,少不得想起若无忧来。 她缓了缓,才道:“殿下果然睿智,其实不瞒殿下,我刚刚去牢中见了襄王。” “哦。是吗。”他的反应仍旧是平淡的,没有丝毫惊讶的样子。 容汐珞于是将方才齐朝晟在牢里所说的话,都尽数转述了出来,还特意把他对齐昀霖那番言辞激烈的评语也说了出来。 齐昀霖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微微挑起了一侧的眉毛,笑了一声,道:“三哥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容汐珞也笑道:“我猜,他定然是因着与殿下有什么过节的缘故才会这么说的吧。” 齐昀霖的嘴角只是轻轻的扬了一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容汐珞继续道:“殿下放心,嘉宁对自己不该好奇的事从来不会多问,也不会打听,我从来不信别人说了什么,只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齐昀霖点头道:“不被外人的说法所左右,总是看似简单实则却难,不过……我相信郡主。” 心中倍觉玩味,脸上却是义正言辞:“三哥所说的那件东西,还请郡主放心,我拿到以后,自会派人送到府上。” 容汐珞不禁起身微微欠身,道:“如此,实在多谢殿下。” 齐昀霖眉心微皱,道:“郡主不必客气,如今杨茂将军带着那几万容家军和徐统领带着的禁军都留守在渃河,咱们大燕虽和邕夷、大俞两国歇战谈判,但是只怕平静不了多久。这种时候,若大燕内真正的卖国之人不除,实在让人难安。” 容汐珞道:“殿下说的没错,那我在府里等消息就是,嘉宁这便告辞了。” 齐昀霖轻轻颔首:“郡主请便。” 容汐珞走后,齐昀霖扬起了脸,歪起头,陡然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笑脸。 “路渊。” “属下在。” 齐昀霖意味深长的道:“没想到三哥还挺了解我的。” 什么没想到,你明明早就想到了,你还特意用“若无忧”这个身份暗示嘉宁郡主去牢中见襄王! 路渊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是万万不敢这么说的,只听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殿下自小跟他在一处,了解些也是正常的。” 齐昀霖“呵呵”的笑道:“只是他这个人太容易感情用事了,我早说过,他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只是他唯一做的最正确的,就是留着瑾娘这个人。没有她,只怕小郡主是很难知道当年秦家究竟都对他们家做过什么的,从这一点看,我这个三哥,倒还帮了我一个大忙。” 路渊道:“可是殿下,他从前一直都想将您除之而后快,这会儿怎么又愿意将瑾娘这件事告知郡主了呢?他应该知道,一旦郡主得知当年的真相,定然会与秦家彻底结怨,这么做只能是将她和她背后的容家推向殿下您,那岂非是……” 齐昀霖轻蔑的哼笑道:“或许他现在恨秦家多过于厌恶我了吧,又或者希望我和秦家来一个两败俱伤,那他可是打错算盘了。” 路渊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齐昀霖侧过目光:“以为什么?” “以为他对殿下没有我们想的那么……” “路渊啊~” 路渊严正身姿,颔首道:“属下在。” “记住了,永远别对一个曾对你抱有恶念的人心存幻想和善念,指望别人改邪归正,还不如自己好好琢磨出路来的更靠谱一点。更何况路都是自己选的,有什么结局到最后都得自己受,旁人,可不会替你分担一星半点。”齐昀霖说话时的神色异常的漠然,末了还有些冷意在其中。 齐朝晟说他冷血,当真不外如是。 路渊恭敬的道:“是,路渊明白了。” 齐昀霖目光又看向门外,微微停驻了一会儿。 路渊知道,他这是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了,不禁心里暗暗为即将要被他算计之人感到悲哀。 因为强如眼前之人,要是认真打算起什么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果然,片刻之后,只见齐昀霖的一侧嘴角划出一个深深的弧度。 “时候到了。” —————————————————————————————————————— 山川纵横,绿地广茂,一群人策马急奔,以容沉为首,众人皆着皂衣,面俨以待。 “副统领,咱们这边追了这么久也不见人影,会不会是错过去了?”程朔微微蹙眉,隐隐觉得周围有些怪异。 “不会。”容沉一边催马,一边道:“这群人如今为了混淆视听都四散开了,所以会有些困难,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就是查托!一定要先拿下他!” 正说着,容沉忽然神色一变,猛地将缰绳拉紧了。 “大家小心!” 容沉向左侧一歪,只听耳边一声割裂空气的急啸,一只羽箭擦了过去! “竟然有埋伏!” “这……这些人哪里冒出来的?” 只见从不远处的一个山丘之后,突然窜出一伙蒙面人来,像是等候已久,个个提着长刀,挥舞着向众人砍来,另外一些则留在山丘上,朝着他们射箭。 众人慌忙迎战,一面要应付这些蒙面的亡命之徒挥舞的长刀,一面还要不住的躲闪远处射来的羽箭,当真是应接不暇。 “妈的!这班图留下的祸害们不是都被除去大半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 容沉眼神一历,他双手翻转,急速拔剑将面前向他砍来的两人双双刺穿,随后向后一仰,躲过了三只飞来的羽箭。他冷眼望去,发现原来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第二十九章 刑牢暗室点玄机(4) 因为羽箭的虽然从远看是朝着他们的方向,但实际上全是以容沉为靶心的。 冷哼一声,容沉脚下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 他将手中之剑挥出一股强有力的风盾,一支支羽箭随之被弹落在地,断为两截儿。 “副统领小心!”程朔喊了一声,脚下一蹬,手中长剑飞出,直插进一个想要偷袭容沉身后的蒙面人的胸前,而后上前一捞,拔出了血剑,飞身下马,与容沉背对背杀敌。 呼起一阵微风,脚底不知从何时起,袅袅升起一股白雾来。 “不好!怕是这雾有毒,快掩住口鼻!” 众人惊慌的跳下马来,抬手捂住嘴,只留一只手迎敌。 迷雾升将起来,眼前只能勉强视物,而蒙面人越聚越多,竟渐渐将容沉、程朔二人围在了中央。 既然目不能视,二人索性闭上眼,凭着敏锐的听觉迎敌,只见白雾之内,刀光剑影闪烁,将周围空气舞的飒飒生风。 然而此时,白雾之外,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一个人。 那人手持一个细短的笛状之物,将一头抵在了口中,虚起眼,瞧准了雾中容沉持剑抵御的空隙,从那物中吹出了一枚长针,直直朝着容沉的面门射了出去! 不过是转瞬之间,那人眼见着长针之尖已没入白雾,却忽然一道闪光从天而降,生生将长针挑落在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道闪光便又朝他扫了过来,根本没留给他取任何兵器的机会,那闪光就好似灵蛇一般,将他缠绕在内,卷地而起,远远的抛了出去。 迷雾渐渐散了一些,许多身处迷雾边缘的将士回头看去,都禁不住大喜过望。 “云尚书!” “是云尚书!” 云僚翻了个白眼,一记灵蛇鞭随手又向身后扫出去,一行蒙面人的身前顿时便都多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容沉面前的雾气也淡了些许,回身看见一人骑马扬鞭,那身型之熟悉,立刻就认出来了。 “舅舅?你不是朝着栗山方向去了吗?” 云僚拧着眉,喝了一声又抽倒了一排后道:“是墨泽那小子,他一路跟在咱们后边来着,见状况有些不对就传信给我让我看好你。” 容沉愣道:“看好我?” “对,他怀疑就是这些人的目的就是你。” 容沉还待说话,却忽见众人身后的方向又奔上一队人来。 与这些蒙面人不同的是,他们皆着一身白衣,脸上都戴着一张左边黑右边白的面具,白色那一侧勾绘着繁复的花纹。 众人严阵以待,云僚也是俨着眉眼看了过去,然而却没等他们发问,这群面戴黑白面具的白衣人已经加入了战斗。 只见他们个个轻功了得,飞身下马,挥剑就朝着那伙蒙面人刺去。 竟是来帮忙的?! 众人见多了帮手,也就顾不得认不认识,问问人家是谁了。 此刻容沉已完全摆脱了烟雾缭绕之境,剑锋瞬时凌厉起来,与程朔配合着,云僚的灵蛇鞭威力难挡,再加上新来的这群白衣人,很快就将眼前这些蒙面人削减殆尽。 不远处那伙放冷箭的人见势如今不妙,转头就跑,云僚哼了一声,直接掠到了山丘之后,又是一顿鞭长卷风,直卷的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容沉在终于空出间隙时向云僚问道:“舅舅刚刚是说墨泽?他看出来的?” 云僚回头道:“你当那小子跟他哥一样?他脑子里灵着呢,否则咱们家珞丫头怎么偏跟他玩的好呢!”说话的功夫,灵蛇鞭再次甩出,好似毒蛇吐着信子,将一个单独跑远的大个子卷上了天。 容沉想了想,不禁摇头笑了。 等到敌人全部被放倒以后,众人慢慢聚拢了起来,程朔上前向云僚抱拳道:“尚书大人。” “嗯。”云僚随意的应了一声,看向眼前这些素不相识的白衣人。 其中一个站在其他人的身前,带领他的同伴分别向云僚和容沉揖了礼,随后道:“我等是瑞王殿下派来相助副统领的。” 众将士不禁一诧。 “瑞王殿下?” “哦?”云僚道:“那你们都是何人?” 那人道:“在下若璃,我等皆是若氏族人,瑞王殿下便是我们的主君,他吩咐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容副统领也遭暗算。” 众将士包括程朔在听这话后都不免吃了一惊,程朔道:“若氏一族?不是说已经……” 若璃道:“当年班图猖狂,我们也是为避其锋芒。” 一位将领不解道:“既然已经隐秘多年,又为何轻易告诉我们?” 若璃将头转向容沉,道:“我们殿下说,对自己人不必隐瞒。” 程朔不禁瞟向容沉,见他和云僚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于是不再说话。 众将士也都是跟随在容沉身边多年的,此刻也都渐渐明白过来了。 原来,容家真的已经偏向了瑞王。 云僚“哈哈”笑了两声,点头道:“好个瑞王殿下啊!他倒是算的定!” 若璃微微颔首。 云僚不再理会他们,而是低头看了看地上遍地卧倒的蒙面人,觑起了眼睛。 “掀开看看。” “是。” 程朔掀开了第一个。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蒙面人面具被掀开。 容沉敛眉道:“这人是……襄王府的府兵?” 程朔略感疑惑:“可是襄王不是都下狱了吗?怎么还能派遣人马来刺杀你?” 容沉微微吐出一口气,看向了云僚。 云僚下了马,语气十分淡然:“这桩桩件件都指向襄王,恐怕栽赃的可能性大一些,齐朝晟那小子联络班图旧部不假,但是如此精明的算计,他还没那个脑子。”说罢上前抬脚踹了踹地上那人,似乎是想看看他死没死透。 “栽赃?”程朔道:“那就是说有人借着班图旧部只为了……铲除容家的同时,再拉下襄王?” 还没等云僚说话,容沉突然脸色煞白,道:“不好!珞儿!” 云僚道:“先别急,墨泽给我送信说他已经往回赶了,珞儿身边还有墨深,我带的人也快马加鞭跟在他身后。” 容沉依旧锁着眉道:“他是何时给舅舅写的信?若等他回去会不会太晚?如今查托还是没有抓到,只怕是……” 云僚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快走,我们回去!” 第三十章 破月摧断连环计(1) 安阳城郊外,河旁青草,绿水白杨,芦苇荡漾。 两匹白马低头闲适的啃着草,而两道身影立在河岸边,衣袂无纤,容仪如玉。 正是程珏和梁言。 “唉,我都带你出来策马了,再看看这大好河山,可别再整日都愁眉苦脸了!一点儿都不像你!”梁言捡起地上一枚石子,向水中投了出去,在水面上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程珏负着手,眼睛不知在看向何方。 “我倒不是发愁,只是有些……” 梁言道:“得了吧,你这‘愁’字都写在脸上了。” 程珏叹息似的笑笑,道:“最近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总让人心里难安。” 梁言道:“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充满着变数,愁也是没用啊,还不如及时行乐,活一天算一天吧!啊对了,你二哥还没回来吗?” 程珏点了点头,梁言又扔了一枚石子,道:“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那伙逃走的什么班图旧部还没追到吗?” 程珏道:“我也在想这件事,怕他是不是遭到什么不测。” 梁言“哎”了一声,道:“你二哥功夫那么好,再说还有容副统领在呢,那伙儿逆贼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程珏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心大,那这世上可就真没什么只得愁苦的事情了。” “嘿嘿,本来也……”梁言还未说完,忽听河边芦苇传出一阵异动,将二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三五个樵夫装扮的人,似是刚刚行船到此,上岸后拨开了芦苇,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便往城中方向走去。 梁言满不在意的回过了头,程珏却敏锐的察觉到刚才他们看自己和梁言的眼神有些怪异,不像是寻常农户樵夫那种醇善质朴的眼神,反而更像是警惕和防备,眼底透着凶恶的肃杀。 不仅如此,程珏还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路的姿势似是有点跛足,走起来时衣袍微微掀起,小腿处赫然露出一条深红的伤口来,倒像是…… 程珏立刻出声道:“等等!” 那几人立刻停住了脚步,谁都没有动。 梁言莫名的道:“嗯?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程珏向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动,自己则向前走了两步,道:“你们是城中的樵夫吗?我看阁下受了刀伤,我这正好有些可以应急的药,不知道你们可需要吗?” 那位跛脚的“樵夫”慢慢的转过了头,用一种阴冷的声音道:“不必了。”然后侧眸和他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蔑笑道:“药,你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说罢,他身旁一人瞬间背过手,从背后掏出了一把巨的砍斧,便向程珏砍来! 梁言瞪大了眼睛,吓得退后了两步。 程珏神色一转,当即拔出随身佩剑,迎了上去。 梁言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语无伦次的道:“这这这……你……你们都……他们都是什么人啊?” 数息之间,程珏已接住了数招,逮到个间隙,抽身出来,退到了梁言身前,道:“只怕就是你刚刚口中所说的逆贼。” “啊……啊???”梁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抓住了程珏的袖子。 那几人见程珏身手不凡,不禁也警觉起来,中间那跛脚的人眯起眼,骂道:“妈的!刚躲开一个,又来一个!兄弟们快点解决了他,否则等那小子追上来就来不及了!” 那几人于是摆好架势,均从身后掏出了巨斧。 程珏也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护住了梁言。 有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呵呵~” 就在此时,众人头顶上突然传出一声冷笑! “现在也一样来不及的~” “樵夫”们听这声音顿时都变了脸色,如临大敌。 只见就在几人身边的一棵粗白杨树的树杈上,坐着一个人。 他身穿黑色莲纹锦衣,头顶的红色发带搭在了肩上,一条腿正随意的晃悠着,眼若桃花,唇似红叶,勾起的唇角调皮中带着狡黠。 “墨……墨泽?”梁言忍不住出声,虽然他自打知道墨泽就是传说中的血刀弄影后,便对他很是畏惧,但眼前这种状况,他的出现却让人轻松了不少。 程珏很是吃惊的看着他。 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自己居然一点也未曾察觉? 墨泽瞥了他们俩一眼,没做理会。 “你……你什么时候追上来的?”那跛脚的“樵夫”惊慌的向后退,他身边的那几人也不由自主的的退了几步。 “追?啊~哈~”墨泽打了个哈欠,道:“我可是在这等你们老半天了,等得我都困了~”话到尾音,眼神竟真的迷离起来,仿佛马上就要阖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你……”一人被激怒了,当即抡出了手中巨斧,朝墨泽掷了出去! 然而在他出手的瞬间,墨泽的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几乎是和他同时,挥出了左手手腕上的破月刀,然后腾空而起,那巨斧正从他脚下呼啸着飞过,狠狠的将身后的白杨树侧劈成了两半。 梁言的眼白都要瞪出来了! 破月刀出鞘,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细长的光点在那人的脖子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墨泽的手上。 那人的眼睛也瞪的老大,连着瞳孔也一并放大了。他惊愕的表情就这样定格在了脸上,先是头从脖子上慢慢滑了下去,继而庞大的身躯也轰然倒地。 墨泽一个轻飘飘落了地,而手中此刻已经是两把弯刀合在了一起,正被他在手上旋转着。 他笑眼微眯,道:“我留给你们的时间够多了,现在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块儿上?” 剩下的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一定,均是大喝了一声,除了跛脚的那个,其余的都举起巨斧朝他冲了过去。 墨泽笑容愈发灿烂,转动弯刀的手一停,随即握住了中间的刀柄,旋身接招。 梁言看得眼花缭乱,眼睛瞪的生疼,仍是紧紧的抓着程珏的袖子,见程珏神色忧虑,便替他问道:“墨……咳……需要……需不需要帮忙啊?” 墨泽道了一声:“不需要!”随之一记漂亮的侧劈腿,踢在了一人的手臂上。他手中弯刀分分合合,刀刃割裂空气,发出“咻咻”的声音,凌厉无比。 第三十章 破月摧断连环计(2) 梁言连眼都不敢眨,只见墨泽在几个大汉中间灵活的穿梭跳跃,身体像在跳舞,因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利落优美,起落轻盈的瞬间,鲜红的发带异常的亮眼。 一道道光影伴随他左右,闪成白色的月牙型,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鲜血的喷溅与凄惨的哀嚎。 那跛脚已经退到了一棵树前,眼神萧然。 程珏早就不忍再看,别过了头。而梁言的嘴在抽搐,两条腿也在打战,只能靠抓着程珏才堪堪支撑。他很难描述自己刚刚看见了什么,也只能勉强形容此刻眼前的惨状。 这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只见一地的……碎尸…… 墨泽的嘴角始终上扬,在除了跛脚外的那几人全部碎的不成型了以后,才终于将破月收回了袖中。 “好小子……”那跛脚阴森着脸,道:“一年不见,你功夫长进不少啊!” “多谢夸奖。”墨泽笑眯眯的说道。 “哼!要是我们查护法在,岂容你在这嚣张!” 墨泽眼睛虚了虚,道:“那你快让他来啊,我求之不得!” 话音未落,动作先出。 墨泽转眼间已经来到那跛脚的身前,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笑道:“你的内伤这么重,嘴却是很不饶人嘛。” 那跛脚一个惨笑,道:“不过就是个死,动手便是,但凡我叫一声,就不算好汉!” “呵呵~好汉?”墨泽眼底渐渐升起一股寒意,靠近道:“班图的走狗,也妄想称好汉?”说着,膝盖猛地一抬,正撞在那跛脚的肚子上。 那跛脚疼得嘴一咧,就要弯下腰来,墨泽顺势松开手,又以极快的动作将他整个人按着跪在了地上,右手破月脱手,狠狠的将他的脚用刀插在了地里! 这番动作连贯迅速,那跛脚浑身一颤,额头即刻涌出了细密的汗珠。 “呦呵!还真的没叫~”墨泽轻笑着走到了他的身前,蹲了下来。 因着破月穿过他的脚插地很深,再加上他那条腿本就受了伤,兼之内力受损,此刻便只能跪在地上,动不得分毫。 强烈的痛楚蔓延全身,他双手撑地,才能强支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去,唯有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恫人的瞪着墨泽。 墨泽朝他咧出一个无比光鲜的笑容,但眼中发出的,却只有寒气。 “你们那个查护法,到底在哪?” “呵呵呵~你还以为能从我这里问出查护法的去处?真是太可笑了!我呸!” “哦,也对……”墨泽笑的瘆人,一只手慢慢负在了那跛脚的手上,只见他竟是捏住了他的小指,一个用力掰了上去! 血森森的白骨露了出来! 见这场面梁言险些要瘫痪了,程珏想走过去,但眼前貌似还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刚想出声,却感觉到身后的梁言拽了拽自己,于是回过头去。 梁言即便是吓得腿软,但还是抖着嘴唇提醒道:“我们……不能插手。” 程珏皱了皱眉,握紧了剑柄,轻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为净。 那跛脚的嘴里哼出一声怪哼,墨泽挑眉一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其实我也猜了个大概了,你们故作分散,将云老头和容二公子的注意力转移开,如今又绕回了安阳城,想必定是你们的查护法告诉你们和他在这碰头吧?你们,还有计划!一件在安阳非做不可的事,或者说……一个非杀不可的人。” 他见那跛脚的眼睛亮了亮,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跛脚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立刻又睁大了眼睛,终于无法忍受的发出了一声惨叫。 因为他的无名指,也被掰断了!十指连心,这种痛感让他的头皮发怵,汗毛都跟着一起战栗不已。 墨泽靠近他的脸,手上又瞄准了他的中指,口中磨着牙道:“我告诉你,我们郡主不仅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我还会剥了你们查护法的皮!!!” 那跛脚已然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他脸上的汗珠如雨一般滑落,双眼还是和墨泽死死对视着。 “你……就……等……着……吧……” 墨泽眼中戾气尽显,冷声道:“那你就好好看着吧。” 左手破月刀立时出鞘! “啊——————!!!!!” 伴随着他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墨泽将双刀收回,站了起来。 梁言清楚的看见他将一对儿血淋淋的东西装进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 程珏却顾不得他干了什么,而是慌张的问道:“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珞……” 墨泽抬眸看了他一眼。 “……郡主会被这伙人袭击吗?” 墨泽漠然低眉,道:“墨泽正要去处理,再说郡主身边还有墨深,不劳三公子费心。只是若一会儿云老头手下的人到了,烦劳告诉他们把这堆尸体处理一下,多谢。” 程珏怔了怔,眼看着墨泽没做片刻停留,飞跃而起,很快就没了踪影。 梁言在他身后战战兢兢的说道:“他……他就这么……走了?” “嗯。”程珏忧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 梁言双腿打圈的向前挪动了两步,一边是害怕,一边还忍不住好奇的看了一眼那跛脚的死相。 谁知这不看还好,看过之后梁言直接瘫在了地上。 那跛脚依旧维持着跪的姿势,大张着嘴巴,眼眶也瞪的大大的。 可说是在瞪,总要有眼珠才能瞪,但他的两个眼眶分明都是血淋淋的,竟空无一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彼时,已入黄昏,容汐珞受邀入宫,正在回府的路上。 然而去路,已经被围堵了。 乐巷街角,四里皆是大户的后院围墙,就算发生什么指望有人听见是不大可能的,是一处平时京巡府都极少巡逻的地方。 还真是一个绝佳的刺杀之地,容汐珞这样想。 “郡主!跟在属下身后!” 马车早已被扎成了刺猬,墨深左手护着容汐珞,右手出剑,绿蕊等人躲在马车后,早就堆成了一团。 几个府兵连同护送的十几个禁军将士堪堪抵挡,来者黑衣蒙面,从街头两个方向冲过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墨深和容汐珞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当二人发现时,已经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了。 第三十章 破月摧断连环计(3) 在将眼前最后的一个蒙面人解决后,墨深环顾四周,心下顿觉不妥。 容汐珞也隐约有些局促不安,不禁唤道:“墨深。” 墨深应道:“属下明白,郡主,我们快走。” 谁知这话音刚落,只听上方倏然传来衣袂破空之声。 墨深反应极快,拉上容汐珞,二人退至到拐角处,以防有人从背后出击,而墨深在前挡住容汐珞,目光森然,丝毫不敢大意。 因为这一次落在他们面前人,十分眼熟。 其实何止眼熟,根本就是从前在洛平刺杀容汐珞的那些人中为首的三个! 在这三人中,站在中间的那人身穿着三彩罗衣,颧骨高耸,生得鹰鼻豹目,此刻脸上正堆着阴森的笑容。 而容汐珞在见到此人之后艴然色变,手握的紧紧的,双目如炬,直想要将其刺穿。 先后与襄王和秦家合作对容家多次出手,从大哥中毒到在渃河牺牲,也间接导致了大嫂林觅芜的离世,还有自己被刺杀,这桩桩件件,都有此人都参与其中。 “查——托——!” “哈哈哈哈——难为郡主殿下还记得我!”查托笑得猖狂至极,眼中释放出难掩的兴奋:“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啊——!容青灭我族人,这个仇,就活该报应在他们子女身上!你们姓容的就都该死!给我受死吧!” 说着,他手一挥,身边另外两人每人手执一斧,向容汐珞与墨深二人劈来! 像是极为自信,查托并没有参与战斗的意思,而是选择笑着旁观。 他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班图建立政权之前,就严格按照武功高低分配职位,查托即为最高阶的五大护法之一,在他之下,又设十二灵卫,班图政权被大燕铲除后,五大护法只剩他一个,而眼前这两人,却也是十二灵卫仅剩的两个。 他们的功力相比今日在河边被墨泽切碎的那几个,不知要高出多少!当初在洛平,也正是他们俩和查托联手,几乎将墨家兄弟逼入绝境,以致身负重伤。 今日则不同。 因为今日,只有墨深一人。 现在的查托简直要用狂喜来形容,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墨深艰难抵抗二人的攻击,却是渐生弱势。 只因他不敢多移动半步。 只要他动,那么容汐珞无疑将会变成查托的活靶子。 查托享受的抬起双手,仰起头看了看天,随后眼神一历,双手竟是从身后掏出了两把巨斧来! 迅猛如风,眨眼间便要来到墨深面前! 忽然一道闪光划着弧线,直逼查托命门而来。 却是破月刀! “墨泽!”容汐珞眸色一闪,又很快惊呼道:“小心!” 只见查托虽被墨泽撇来的这一记弯刀牵制了一瞬,但随即便举斧顺着那破月旋转的轨迹将其绕在了斧刃上,竟反将它又朝墨泽掷了回去! 然而刀有两节,向查托扔出的正是其中一节,另一节正朝着另外两人飞去! 那两人却不似查托还可以控制住,因他们还身处在与墨深的缠斗中,这时就只等闪身躲避。 趁着这短短的间隙,墨泽一手接住了查托扔回的刀,一个翻身落在了墨深身边。 “小子,长进不小啊!”查托觑着眼,双斧互相叉了一下,发出“滋滋”的碰撞声。 墨泽笑道:“是吗?你的手下也是这么说的,看来这大半年我没白练。对吧哥?” 最后一声自然是朝墨深说的。 墨深冷着眉,在这种问题上他一向选择无视,更何况在这样严峻的状况面前。 墨泽毫不介意墨深的无视,伸手从腰带下拽出一个布袋,在查托几人眼前晃了晃,道:“我还特意把他带来了,好让他亲眼看一看。” 那两人的眼神一变,其中一个吼道:“你杀了瓦寺——!” 墨泽不禁皱起眉,伸手掏了掏耳朵,道:“哦,应该就是他吧,你刚说他叫什么?袜子?他老子怎么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也不嫌臭的慌!” “你——!”那人举斧就要砍过来:“拿命来——!” 墨泽桀然一笑,和墨深交换了下眼神,旋身迎上。 局势已与刚才稍有不同,此刻墨深和墨泽皆在,而查托在距离最远处,眼前这两人其中一个被激怒之下最先出手,而这恰恰就是墨泽要达到的效果。 要是三人合力应对起来或许吃力,但要是以一敌一,却是墨泽占于上风的。 另外的那名灵卫反应稍晚了一瞬,可战机便是如此,失之毫厘,结果即差之千里。他急忙也要出手,却被墨深挡了下来。 查托自然也意识到了两人的意图,冷哼一声向墨泽跃了过去。 墨泽手持破月,双刀在掌下翻开,有如两朵莲花,甩出的瞬间又能及时收回。 查托的双斧也是历厉生风,每一次挥手劈砍,都是惊险无比的擦过墨泽的命门,直看的一旁的容汐珞心惊肉跳。 两兄弟一个一敌一,一个一敌二,这下便在这片街角施展开来。墨泽身手敏捷,却大都在躲闪,少于进攻。 起先查托也和那灵卫一样,以为是两人凌厉的斧刃逼得他没有还手之力,可很快他便意识到,现实似乎并不是这样。 这小子明显是在引开他们二人。 刚要出言提醒,猛然见眼前之人转了一圈,他的脸就换成了——墨深?!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二人惊了一下,不止他们,另一位本来在和墨深打斗的灵卫也面对了同样懵圈的状况,自己不过一斧迎面劈了过去,对方转了个圈躲过,转眼就换成了墨泽! 唯有场外的容汐珞看得清楚,原来是墨家两兄弟各为一阵缠斗起来后,就慢慢向两个方向移动,随后又慢慢靠近在一起,到最后两兄弟竟是后背一碰,互相换了阵营。 原来是两人玩了一出好戏!查托几人因着一时迫切想要杀掉两兄弟,眼中只有眼前的这一个,却忘了另一个。 墨泽唇角上扬,手中的破月在转身的瞬间双双祭出,趁着本来与墨深打斗的那个灵卫愣神的瞬间,让薄如蝉翼的刀锋向其划去! 那灵卫饶是反应过来,闪身要避,也只躲开了其中一把,另一把正正没入腹中! 第三十章 破月摧断连环计(4) 墨泽见他中道,不禁双眸一亮,一手接住了飞回的那一把,另一只手上前向不断后退的灵卫拍出了一掌。 那灵卫受这两遭,当即口吐鲜血,向后倒去! 查托怒喝了一声,当下使出了全力来。墨深见墨泽得手,不禁眉心微舒了一下,随后又开始认真抵御眼前两人的进攻。 墨泽笑着将刀从倒地的灵卫腹中拔出,知道他受了这一刀加上实实在在的受了自己一掌,心脉已断,必是活不成了,遂不再理会,急忙转身去相助墨深。 然而他低估了班图旧属的恨意,对容家的恨意。 那灵卫虽说必死无疑,但此刻毕竟他还喘着一口气。 他见墨泽转身离去,目光便朝着不远处的容汐珞投了过去。 那目光饱含仇恨的火焰,亦是他生命最后的执念。 只见他摸到地上的斧柄,不顾气血凝聚而带来加剧的痛苦,此刻那执念就是一切!全然灌力于手臂,吼出一声,将那巨斧愤然的朝容汐珞扔了过去! 去死吧!我要带你一块去见我们班图王!我要把你按在他面前以消我灭族之恨! 墨家兄弟听到声音不禁身形一僵,回过头来,都是大惊失色。 “郡主——!” “郡主——!” 巨斧之重,不似刀剑在空中的灵动,有的只是沉闷和速度。 越是重物,落下则是越快的,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快到容汐珞根本忘记了躲闪。 眼前忽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伴随着一声刀斧入肉的划响和一声闷哼,容汐珞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眸。 一个身躯挡在了她的身前,正在慢慢的滑落下去。 “若……若……无忧?” 蹲下身双手接住了眼前的人,容汐珞看见他面具下的双目微眯着,而薄唇紧抿,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竟然是若无忧冲了过来生生替她挨了这一斧! 容汐珞只觉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墨泽和墨深二人虽然也是一惊,但所幸的是见伤的不是容汐珞,都暗暗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去想若无忧为何会在这里。 墨泽骂了一句,手上的破月刀登时如落纷纷花雨,急急的向查托二人摧去。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查托二人对视一眼,知道情况不妙,便要转头离开,墨泽哪里肯依,就在那二人抽身的时刻,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 墨深却是脚下一顿,回头看了过来。 容汐珞担心若无忧的伤势,想着带他快点离开,抬头见此情景,蹙眉道:“不必管我,你去,一定要杀了查托!” “可……”墨深看了倒在了容汐珞怀中的若无忧,仍有些犹豫。 而“若无忧”终于强忍着开口,道:“墨……墨深兄弟不必担忧,后面……后面来的是……瑞王殿下的……府兵,你放心去就是。” 容汐珞心中骤安,道:“这前面有家客栈,我就在那儿等你们俩回来。快去吧,一会儿来不及了!” 墨深终于下定决心的点了下头,这才也追了出去。 马蹄声渐近,果然是瑞王府的府兵赶至,见“若无忧”倒在地上,不禁惊道:“这……” “若无忧”一个眼神瞄了过去,指了指刚刚查托逃走的方向,喝道:“快追!” 马上那人看了二人一眼,吩咐身边一人一句,随后一个招手,高呼道:“追!” 一行人呼啸而过,唯独留下一人,那人下马道:“郡主殿下,我来送二位吧。” 容汐珞想了想,她自己确实也是扶不动若无忧的,于是应道:“好,那你先送我们到前面那间客栈。” “是。” 二人于是一左一右将“若无忧”搀起,他向容汐珞笑道:“怎么敢劳烦郡主呢?” “你闭嘴!”容汐珞并不看他。 面具之下的齐昀霖瞧的出来,也感受的到。 此时的容汐珞,她在发抖。 转过头看向另一边扶着他的府兵,二人目光一对,齐昀霖无声扫了一眼身后早那个已躺在地上,在刚刚扔出了巨斧后就已经闭上双眼的灵卫。 那府兵了然的点了下头,一只手仍扶着他,另一手悄然的背到身后,在指缝中露出一根细长的针来,向地上的灵卫射了过去。 那灵卫倏然瞪大双眼,感情刚刚他是在装死! 这一下,他却是不必再装下去了。针上是沁过毒的,虽不是什么致命毒。 只不过会放大人的五感。 也就是说,连同着痛感也会一并放大。 那灵卫心脉尽断,死虽是早晚的,但这样一来却是让他更加生不如死。 齐昀霖凤眼斜睨,见他痛苦的浑身抽搐,手脚痉挛,这才满意的转回了视线。 捂住伤口,示弱的声音向容汐珞道:“好~我……我闭嘴。” 容汐珞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一股油然而生的愧疚和心疼。 “你……” “若无忧”费力的牵了牵嘴角,脚步都是飘的:“可否容在下再说一句?” 容汐珞轻声道:“你说吧。” “若无忧”咽了一口,似乎因为伤势过重而倒换了两口气息,方道:“郡主……也不必担心你的丫鬟,我来之前,那些蒙面人……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多……”容汐珞看着他抽动的嘴角,那个“谢”字终是没有说出口,而是微微低下了头。 那府兵扶着自家主子,心里暗道,不是事先服过能麻痹神经的止痛药了吗?殿下这演的,是不是有点…… 待到了客栈,容汐珞又和那府兵一块儿将“若无忧”扶到了房间的床榻上。 “再劳烦你去请个大夫过来吧。” 还不等那府兵说话,“若无忧”却道:“不……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容汐珞疑惑道。 “若无忧”嘴唇已泛成了白色,他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斜靠在床架上,向外歪了歪头,笑得温柔。 他抬头向那府兵道:“多谢你了,你去一趟容府,向容府的人报一声郡主无恙吧。” 那府兵又点了下头,默默的退了出去,还不忘随手关上了门。 “你究竟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请大夫?哎?他怎么真的出去了?他……” “郡主……”“若无忧”柔声唤了一句。 容汐珞瞬间安静下来,不知为何,听他此时此刻面带笑容温声细语的唤自己,突然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好像他接下来的话,会让自己难以接受。 果然,只听他慢慢的说道:“郡主,这斧刃上……淬了毒,是……寒川特有的,没有解药。” 第三十一章 试情谋设相思局(1) 容汐珞愣了半晌,好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叫……没有解药? 意思是说……没救了吗? 容汐珞难以相信,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若无忧”。 “若无忧”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十分坦诚的模样。 “所以,郡主不必费心了。” 容汐珞看他,他也只是静静的回望,默不作声。直到他再度因着疼痛而低下头去,才将容汐珞的神智拉了回来。 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开始慌了。 “怎么会没有解药?既然是你们寒川独有的,为什么……” “若无忧”道:“寒川地势险峻,多障地,有毒的草虫本就不少,很多毒药被研制出来,根本就没有……或者说,根本就没法再去研制解药。”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了他。 多年后的容汐珞在回忆起这一次的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这个问题。 这个人明明骗了自己好几次。 自己也明知道他是个极度狡猾又心机深沉的人。 怎么就能那么容易就相信他? 或许…… 是因为他替自己挡了那一斧的缘故。 又或许,因为动了心,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慌乱吧…… 此时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泄了气一样的坐在了床榻边,眼前一片模糊。 “郡……郡主?” 轻轻唤了一声,齐昀霖倒是想过若是容汐珞以为自己要死了,哦不,是“若无忧”要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不论怎么设想,真到亲眼所见,还是不免心有动容。 “就……没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这就……这就带你回……容府,或许——或许那个无休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也或者……” “若无忧”笑了,柔声打断了她:“郡主。” 容汐珞侧过头来,她的眼睛早被泪水打湿,像是黑夜里的水晶一样闪着水润的光。 让他有些不忍移开视线。 喉咙动了动,现在齐昀霖的伤口倒是真的有点痛了。 药效这么快就过了? 微微颤抖着手在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了一个瓷瓶来。 “这是……?” “若无忧”强忍似的道:“是……可以暂时止痛的。” 暂时吗? 容汐珞见他的动作艰难,于是上前帮他拧开瓶塞,倒出了一粒小小的药粒,放到了他的口中。 齐昀霖看见容汐珞的脸上挂着泪痕,小巧的下唇被她自己咬的红了,倒有些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柔软的唇,像触了电一般,一触即离。 然而这种触碰,容汐珞似乎并不抗拒。 “若无忧”抚上她的脸颊,眼中一晃而过了什么,让人抓不住。 他的声音有些飘渺:“郡主是在为在下而哭吗?” 容汐珞的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仿佛是掉进了冰窟,又好要似被万剑刺穿,扎得她生疼。只是本能的流泪,根本不受控制。 “唉~可郡主明明还没见我的模样,万一我丑的能惊天地,那小郡主的眼泪,就太不值了。”他虽然嘴上在说笑,语气却是让容汐珞感觉前所未有的悲凉。 心脏都被人捏在手里一样,又是一阵一阵的疼,此刻那种像是要溢出的情感就要压抑不住,她又只能用力的咬住下唇:“你……唔……” “若无忧”原本摸在她脸上的手,突然转而将她的脖子按了下来,随即张口,含住了她鲜红的樱唇。 身体突然的下坠让容汐珞伸出手想要支撑,却是触碰到了一片滚烫的,结实的事物——那是人的胸膛。 若无忧的衣服一向领口微低,能露出一小块儿白皙的皮肤,而今他半坐在床榻上,敞露的皮肤自然就多了些,让容汐珞好巧不巧以手触上的,正是这块儿地方。 容汐珞一时间又惊又羞又窘,猛的去推开他。 “若无忧”并没有十分的使力,所以轻易就被容汐珞推开,然而在分开的瞬间,他的嘴角一抽:“嘶~” 容汐珞根本来不及恼怒,急忙又惊道:“怎么了?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伤……唔” “若无忧”抬眸与容汐珞对视不足一秒,就低沉了一声,将容汐珞的头重新按了下来。 与方才不同,这一次的吻开始带有了缠绵的意味。 “若无忧”耐心的用舌尖去描摹她唇瓣的形状,极尽温柔的吸吮着,容汐珞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有点不太清明,呼吸也紊乱起来。温度从他胸膛的传递过来,容汐珞的浑身很快也升起了热度。 然而心底的痛楚没有消减分毫,泪水仍旧从眼中不断流出,似乎还因着身体的热感而变得更加强烈,让她忍不住要抽泣。 热泪滴落在他冰凉的面具上,像是能感受到她的悲伤,“若无忧”抚慰的顺着她的长发滑到背脊,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揽了过来。 容汐珞顿时需要双手都伏在他身上才可以支撑住身体,而这个吻又加深了。 “若无忧”紧紧的揽住她,另一只手悄然搭在了她的腰上,两人辗转着头,唇齿间的细细嘶磨简直是让人欲罢不能的毒药,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满是狭昵暧昧的热流。 室外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砖瓦上,无声的落下一双黑靴。 路渊低了低身,平稳住身形,消去了冲势。 习武之人的耳力总归要好于常人,路渊落在房上后,随之自然也就听见了脚下房间的动静。 路渊:“?” 某人的脸异常镇定,然而从脖子到耳根都红了个彻底。 不得不说,自家主子真的太会玩也太厉害了,身中斧伤还能调戏小姑娘,还居然调戏的这么好! 某人对主子深感佩服的事情从此又多了一件。 屋内的两人呼吸交错,不过短暂的分开片刻,就很快又贴在了一起。容汐珞放松的将一只手慢慢向上搭在了“若无忧”的肩颈处,整个人倒向了里侧,而“若无忧”两手抱着她,也转换了方向,很快就变成了半俯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再一次分开时,感受到从对方口中呼出急促的热气扑在脸上,而眼底皆染上迷情的颜色,氤氲着潮湿的雾气。 于是再一次低头,俯身。 已经不存在什么意识,只是纯粹的渴求着。 头上传来瓦砾的一声微弱的脆响,齐昀霖知道这是路渊在提醒他。 该结束了。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是什么。 轻叹一声,他稍稍抬起了头,又慢慢俯在了容汐珞的耳边,用磁性而满是暧昧的声音轻轻说道:“我希望小郡主记得的永远是我好好的模样,还请原谅无忧的冒犯。” 说完,便用什么东西在容汐珞的肩上刺了一下。 容汐珞还来不及惊疑出声,就已经渐渐模糊了意识…… 第三十一章 试情谋设相思局(1) 容汐珞愣了半晌,好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叫……没有解药? 意思是说……没救了吗? 容汐珞难以相信,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若无忧”。 “若无忧”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十分坦诚的模样。 “所以,郡主不必费心了。” 容汐珞看他,他也只是静静的回望,默不作声。直到他再度因着疼痛而低下头去,才将容汐珞的神智拉了回来。 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开始慌了。 “怎么会没有解药?既然是你们寒川独有的,为什么……” “若无忧”道:“寒川地势险峻,多障地,有毒的草虫本就不少,很多毒药被研制出来,根本就没有……或者说,根本就没法再去研制解药。”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了他。 多年后的容汐珞在回忆起这一次的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这个问题。 这个人明明骗了自己好几次。 自己也明知道他是个极度狡猾又心机深沉的人。 怎么就能那么容易就相信他? 或许…… 是因为他替自己挡了那一斧的缘故。 又或许,因为动了心,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慌乱吧…… 此时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泄了气一样的坐在了床榻边,眼前一片模糊。 “郡……郡主?” 轻轻唤了一声,齐昀霖倒是想过若是容汐珞以为自己要死了,哦不,是“若无忧”要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不论怎么设想,真到亲眼所见,还是不免心有动容。 “就……没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这就……这就带你回……容府,或许——或许那个无休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也或者……” “若无忧”笑了,柔声打断了她:“郡主。” 容汐珞侧过头来,她的眼睛早被泪水打湿,像是黑夜里的水晶一样闪着水润的光。 让他有些不忍移开视线。 喉咙动了动,现在齐昀霖的伤口倒是真的有点痛了。 药效这么快就过了? 微微颤抖着手在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了一个瓷瓶来。 “这是……?” “若无忧”强忍似的道:“是……可以暂时止痛的。” 暂时吗? 容汐珞见他的动作艰难,于是上前帮他拧开瓶塞,倒出了一粒小小的药粒,放到了他的口中。 齐昀霖看见容汐珞的脸上挂着泪痕,小巧的下唇被她自己咬的红了,倒有些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柔软的唇,像触了电一般,一触即离。 然而这种触碰,容汐珞似乎并不抗拒。 “若无忧”抚上她的脸颊,眼中一晃而过了什么,让人抓不住。 他的声音有些飘渺:“郡主是在为在下而哭吗?” 容汐珞的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仿佛是掉进了冰窟,又好要似被万剑刺穿,扎得她生疼。只是本能的流泪,根本不受控制。 “唉~可郡主明明还没见我的模样,万一我丑的能惊天地,那小郡主的眼泪,就太不值了。”他虽然嘴上在说笑,语气却是让容汐珞感觉前所未有的悲凉。 心脏都被人捏在手里一样,又是一阵一阵的疼,此刻那种像是要溢出的情感就要压抑不住,她又只能用力的咬住下唇:“你……唔……” “若无忧”原本摸在她脸上的手,突然转而将她的脖子按了下来,随即吻住了她。 身体突然的下坠让容汐珞伸出手想要支撑,却是触碰到了他滚烫的胸膛。 若无忧的衣服一向领口微低,能露出一小块儿白皙的皮肤,而今他半坐在床榻上,敞露的皮肤自然就多了些,让容汐珞好巧不巧以手触上的,正是这块儿地方。 容汐珞一时间又惊又羞又窘,猛的去推开他。 “若无忧”并没有十分的使力,所以轻易就被容汐珞推开,然而在分开的瞬间,他的嘴角一抽:“嘶~” 容汐珞根本来不及恼怒,急忙又惊道:“怎么了?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伤……唔” “若无忧”抬眸与容汐珞对视不足一秒,就低沉了一声,将容汐珞的头重新按了下来。 “若无忧”多的是耐心,且极尽温柔,容汐珞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有点不太清明,呼吸也紊乱起来。温度从他胸膛的传递过来,容汐珞的浑身很快也升起了热度。 然而心底的痛楚没有消减分毫,泪水仍旧从眼中不断流出,似乎还因着身体的热感而变得更加强烈,让她忍不住要抽泣。 热泪滴落在他冰凉的面具上,像是能感受到她的悲伤,“若无忧”抚慰的顺着她的长发滑到背脊,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揽了过来。 这个吻又加深了。 两人辗转着头,这种细细嘶磨简直是毒药,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满是狭昵暧昧。 室外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砖瓦上,无声的落下一双黑靴。 路渊低了低身,平稳住身形,消去了冲势。 习武之人的耳力总归要好于常人,路渊落在房上后,随之自然也就听见了脚下房间的动静。 路渊:“?” 某人的脸异常镇定,然而从脖子到耳根都红了个彻底。 不得不说,自家主子真的太会玩也太厉害了,身中斧伤还能调戏小姑娘,还居然调戏的这么好! 某人对主子深感佩服的事情从此又多了一件。 屋内的容汐珞整个人倒向了里侧,而眼底氤氲着潮湿的雾气。 头上传来瓦砾的一声微弱的脆响,齐昀霖知道这是路渊在提醒他。 该结束了。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是什么。 轻叹一声,他稍稍抬起了头,又慢慢俯在了容汐珞的耳边,用磁性而满是暧昧的声音轻轻说道:“我希望小郡主记得的永远是我好好的模样,还请原谅无忧的冒犯。” 说完,便用什么东西在容汐珞的肩上刺了一下。 容汐珞还来不及惊疑出声,就已经渐渐模糊了意识…… ———————————————————————————————————— 夜幕临至,晚风吹的叶落,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先后没在深巷中,万家灯火通明,愈发将这偏僻深巷显得阴仄昏暗。 “殿下,你的伤?”路渊见齐昀霖身上的白衣被血染成了暗红色,道他的伤势应是不浅。 第三十一章 试情谋设相思局(2) 齐昀霖的额头上渗出些许的薄汗,但眸底却是笑意盎然。 “无碍,回去包扎一下便好。” “是。”路渊颔首,目光仍是盯在他腰间的伤口上,有些不解。 虽说这位主子一向擅长藏匿情绪,这种对于疼痛似乎全然无感的面貌也早是平常事了,可这人身都是肉做的,有谁会真的不疼呢? 就算经历再多,也还是会疼的,他只不过是不在乎。和他心里的大局比起来,眼前所受皆是小事,只要能达到目的,即使身体受损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已经因着那位郡主的原因受了两次伤了。这在从前是绝没有过的,虽然两次都有“正当”的理由,但路渊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是他长久跟随这位主子所修炼出来的直觉。 即便他想要容家势力归自己所有,即便他需要娶郡主来达到目的,再即便他想让其自愿结晋,可如今这一出,似乎不太对味儿。 就好像……他在设下陷阱的同时,也在试探着别的什么。 可路渊也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自是不会主动问出来的。 此时的齐昀霖慢慢走在前面,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二人转至巷尾,一架马车静已然静候了许久。 “殿下,先上马车吧。” “嗯……”齐昀霖应了一声,路渊见他身形忽然有些摇摇欲坠,不禁大惊着上前去扶,却见他摆了摆手。 齐昀霖不过停顿了两秒,就又恢复如常了,只是挪动的脚步稍显迟缓了一些。 ———————————————————————————————————— “你说什么?容沉那小子没死?!” 香幽玉殿,灯火通明,烛光拉下秦柔钗环锦绣的身影,映着她此刻有些狰狞的面孔。 而秦柏年披着一袭暗色斗篷,冷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眼角之下似是跳动了几下,眸中灰暗不明。 “是啊,不仅他没死,连容汐珞那个小丫头也逃过一劫了。” 秦柔的眉心瞬间仿佛凝聚了一团黑紫,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怒道:“怎么回事?!父亲不是说那个查托身手奇佳,连您都不是对手吗?怎么连他也失手了?!” 秦柏年道:“是瑞王府的人突然冒出来搅了局,这才没得手。” “瑞王?齐昀霖那小子?” 见秦柏年点头,秦柔又道:“可是她身边最近不是只有墨深一个人吗?区区瑞王的府兵加上他,那个查托也应付不得?” 秦柏年皱着眉道:“那个墨泽也赶回来了,似乎这兄弟俩近半年功夫长进了不少,凭他们俩就已经能牵制住查托和那两个灵卫了,前来和他们碰头的人也早在城外就被墨泽解决了,咱们的人见后来瑞王府的人来了,怕被认出来麻烦,也就没出现。” 秦柔一只手扶着额头,眼神虚了又虚,道:“此局未成,光死了一个容澜,还有容沉可以接续接掌容家,这样一来父亲想要掌握容家军,岂非要落空了?” 秦柏年鬓边几缕白丝在灯下熠熠发亮,他冷哼一声,道:“好歹死了个容澜也不算赔本,至于容沉……”他眯起眼,苍劲的声音带着几分寒意:“那就让他们先得意些时候吧,这也没什么,我们就让他得意个够!” 秦柔道:“父亲的意思是?” 秦柏年冷笑道:“咱们大燕百姓不是都称颂容澜乃是护国之将吗?如今邕夷和大俞正在和我们大燕讲和,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们的护国之将是这样被牺牲的,你想,这和还讲的成吗?” 秦柔点头道:“陛下重视民声民意,若是民声鼎沸,陛下想必不能忽视,可是……,就算咱们大燕与邕夷和大俞开战,父亲果真有把握……” 秦柏年轻蔑的笑了笑,道:“你当大俞国君是傻子?两次的重创,用数万兵将的性命并没有换得寸片土地,而是仅仅除去我国的一个勇将和寥寥几万人而已。估计他不会再和我们合作了,但同时他也绝计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大燕开战的。” 秦柔蹙眉道:“那……?” 秦柏年:“他们和邕夷不同,邕夷的那封求救信函是这整件事的导火索,大燕的百姓在得知此事后,大部分的怒火也会浇在他们身上。和邕夷的这场决战,是免不了的。我猜,大俞大概会隔岸观火,同时养精蓄锐。说到底,这可是为兄报仇雪恨的一战,容沉,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就算他没这个想法,老夫也会助他一把的!” 秦柔听后,这才略微露出了笑容,秦柏年又道:“还有一事。” “何事?” “最近一段时间,你不要再总想着要齐昀霖那小子的命了。” 秦柔的眉再次蹙了起来:“这是为何?难道我要坐视他做大吗?” “没错!”秦柏年老皱的脸缓缓抬起,眼底精光渐露:“陛下既然有意瑞王,那咱们也暂时和了他的意,就让他抬举吧~” 秦柔直以为秦柏年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急道:“父亲!你到底……” 秦柏年打断道:“柔儿,你只要稳坐于后宫,只需要盯紧陛下就行了。” 秦柔不解道:“盯紧……陛下?” “正是。呵呵~”他突然笑了两声,道:“有些人的命,怕是要熬到头了——” 秦柔的手中本来还掐着一截衣角,乍听此言手上顿时一松。 “什……”她和秦柏年对视了半晌,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的在这对父女眼中默契的映照着,只见秦柔的眼睛渐渐睁大,又慢慢的,变得亮了起来,连嘴角,也被牵出了笑意。 ———————————————————————————————————— “若无忧——!!!” 容汐珞从床上惊坐而起,窗外的暖光洒进来,几缕强光将空气中的灰尘都暴露无疑。 她急急的想要穿鞋下床,眼角却忽然瞥见地上滴落的几滴血渍,这让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一滴,两滴,三滴…… 一直蔓延到了门口。 容汐珞猛地推开了房门! 险些要和门外之人撞个满怀,那人吓了一跳,瞪大一对儿桃花眼,一只手停在空中,还保持着正要敲门的动作。 第三十一章 试情谋设相思局(3) “郡主?” “墨泽!你有没有看见若无忧?”容汐珞目光竟有几分热烈,语气是十分迫切的心情。 墨泽眨眨眼:“额……没有。郡主,我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自己在这儿睡的正香,也就没叫你。” 容汐珞眉间渐拢,她低头去看客房外的地面。 干净铮亮,显然是被店里伙计打扫过了的。 “我希望小郡主记得的永远是我好好的模样,还请原谅无忧的冒犯。” 这是他在自己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容汐珞咬紧了牙,这是什么意思?那止痛的药能让他支撑多久?他去了哪里?在离开难道是不希望自己见到他最后的模样吗?他到底会怎么样?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角落静待毒发身亡? 心里随之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容汐珞不禁扶住了胸口,似乎这样能勉强压下这些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紧张与忐忑。 “郡主?郡主?”墨泽伸出一只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容汐珞一面抚平自己的思绪,一边喃喃道:“没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查托呢?” 墨泽笑道:“我岂能让他活着见到今天的太阳?郡主放心,墨深已经提着他的头先回府里了。” 容汐珞点了点头,抬眸道:“你还好吗?那个查托竟然能逃出二哥和舅舅的追捕反逃回了安阳,可见他自己的本事也不小,你没受伤吧?” 墨泽“嘻嘻”的笑着,露出了白牙,作势便在容汐珞面前摆动了两下胳膊,道:“我怎么会受伤?郡主多虑啦~我好得很呐~” 容汐珞轻轻笑了一下,道:“那就好,那我们也回去吧。” 墨泽点头:“嗯,好!” 容汐珞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屋内的床榻。 她自然记得昨日自己和若无忧的旖旎缱绻,虽然最后他竟是将自己弄晕后独自离开,这种做法未免太让人心寒,但容汐珞此时只是觉得内心一片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她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若无忧真的就这么死了。 回到容府后,紫鸢和冰菊、绿蕊等人齐齐迎了出来,均是关切的围在了容汐珞身边,随后,程敏抱着小世子也在容汐珞回到落雨阁后来看她。 “我听绿蕊说你遇到刺杀,真真吓坏我了!怎么天子脚下这贼人竟也这般猖狂?”程敏抱着小世子坐了下来,小家伙似乎长大了好些,而他在程敏怀中也很是乖巧,自进门起就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时的转着头打量着周围。 容汐珞见到他,不禁露出了宠溺的笑容,去摸他的脸蛋儿。 “这不是回来了嘛,再说要杀我的那几个贼人也已经被墨泽他们俩解决了。” 程敏点了点头,见容汐珞在可见小世子后果然面上缓和了好些,不禁稍感欣慰,于是笑道:“没事就好,下次也别留宿客栈了!” 容汐珞又握了握小家伙的手,笑道:“好,我知道了。” “嗯。”程敏看着怀里的小世子,叹了口气道:“妹妹,这孩子眼见着就快要满月了,还没个正经名字呢。” 容汐珞的手一滞,也叹了口气,眸底黯淡了些许。 “是啊。” 程敏道:“大哥和大嫂都走的突兀,但是我想,他们大概也会希望是由你为这孩子取个名字的。” 容汐珞指着自己道:“我?” 程敏笑道:“前些日子妹妹你一直心情低落,你二哥还特意让我吩咐这府里的下人无事都莫要来烦你,要给你足够的时间,我自然也是不会多来打扰你的,只是现在这事可不能再拖了,依我看,就得是你来为他取个名字,才最合适。” ”那……“容汐珞低眉想了想,又抬起头盯着她怀里那专心啃起手的小家伙,细语道:“只希望他的未来有大哥大嫂在天之灵的庇佑,百福并臻。” “容臻吧。” 程敏轻轻的把小家伙的手从嘴里拿下来,用帕子擦去他嘴边的口水,道:“臻者,至也。这名字极好呢。” 二人又聊了片刻,外面便有人来通传——容沉回来了,一并来的还有云僚。 程敏将小容臻交到了奶娘的手里,起身去迎。还未到门口,便见容沉已经风尘仆仆的走进来了。 二人对视,程敏几乎要泪目,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含笑着上前,又向云僚欠了欠礼。 云僚手一挥,大步流星的直冲容汐珞而来。 “我的乖囡囡,那个查要死的没伤着你吧?” 容汐珞笑道:“我好着呢舅舅,没事。” 墨泽抱着手臂靠在门板上,懒洋洋的道:“老爷子,他如今不是查要死的了,而是查死绝了。” 云僚挑了挑眉,回头道:“你杀的?” 墨泽也挑眉,耸了耸肩:“不然呢?” 云僚撇嘴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猛然间瞧见了角落里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容臻,吓了一跳。 “哎?这谁家的孩子?!” 容汐珞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程敏也忍不住以袖掩唇。 容沉嘴角抽了抽,道:“这是大哥的孩儿吧……”,随后又看向程敏。 程敏道:“容臻。” “容臻?”容沉问道。 程敏微笑道:“嗯,是妹妹刚取的名字呢。” 容沉看向容汐珞,笑着点了点头。 云僚则在旁挤着一侧的眉毛,一直盯着小容臻。 只见他也正瞪着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异常的安静。 云僚的眉越挤越皱,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的互瞪了半晌,才听云僚不满的道:“怎的又是个男娃,也不晓得有啥用。” “……” 容汐珞轻咳了一声,道:“舅舅,你们俩这是刚回来,还没有去向皇伯伯复命吧?” “嗯。”云僚应了一声,道:“沉儿回来换过形装,我俩就进宫去。”说着走近了小容臻。 “额……舅舅。”容汐珞担心的道:“舅舅你不需要换形装吗?……哎?哎?舅舅!他还小呢,你快把他放下!” 云僚上前把小容臻……举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试情谋设相思局(4) 云僚上前把小容臻……举了起来。 原本抱着小容臻的奶娘吓得不轻,却也不敢说话,只拿眼睛巴巴的瞧着。 云僚瞪道:“怎的?你还以为我能摔了他不成?”说罢又将小容臻塞回到了她怀中。 那奶娘忙不迭的接了过来,细去瞧小家伙的脸,原以为他也吓着了,谁知他不但不害怕,反而还咧开了嘴朝着云僚笑。 容汐珞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这舅舅还真是越老越…… 云僚回过头,道:“我就不必换什么形装了,陛下知道我,穿什么都是一个样!” 容汐珞不予置评,转而向容沉道:“二哥,你们在剿灭班图旧部的时候,可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容沉笑道:“虽遇危机,不过都被化解了。”他转而向门口的墨泽道:“珞儿不提我还忘了,这次倒是多亏你小子啊!” 墨泽不自然的咂咂嘴,伸手缕了缕鬓角的一缕碎发。 容沉含笑着又对容汐珞道:“是他让舅舅及时赶过来的,不过还有瑞王殿下遣来了若氏的族人。” 容汐珞听见“若”字时,心便猛地一揪。 她牵了牵嘴角,道:“啊,是这样,那……还要谢谢瑞王殿下才行。” 云僚忽然道:“说起瑞王,从前还真没注意过,倒是个心细的。” 容沉点头道:“是啊,近来若不是他,很多事只怕会出更大的乱子。” 云僚沉了一口气,道:“如今外乱已起,可别再有什么内患就好。” 容汐珞道:“舅舅说的外乱,可是指邕夷和大俞与我大燕议和之事?” 云僚哼一声,道:“议和不假,今早追儿给我消息,说是大俞来信说此前与我大燕的一战皆是误会,他们也是被邕夷骗了。” “什么?”容汐珞冷笑道:“还真是无耻!这样一来就是要推卸给邕夷了,那邕夷那边又怎么说?” 云僚道:“他们能说什么?不过是说什么受了奸佞小人的蒙蔽,错以为容澜带兵是要攻打他们,全都是放他娘的狗屁!前后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屁话!” 容沉也俨了眉目,道:“今日我们回来时,还听到众百姓都在为大哥鸣不平,声称要述万民书以求讨伐邕夷,绝不议和。” 容汐珞蹙眉道:“还有这种事?” 容沉道:“民声民意,若是当真传到陛下那儿,陛下应准,那这一仗,便该由我前去。” 程敏闻言目光忧虑的看向他,容沉于是向她回以宽慰的一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云僚则是没好气的翻了他一眼,道:“就你会打仗?” 容沉张了张嘴,刚待说话,容汐珞却突然道:“二哥先别忙。暂且不说这件事如何在安阳的百姓中间传开的,就说如今百姓为大哥鸣不平这件事,这才真正让人忧心。” 几人都是一诧,云僚随之冷下了眼眸,低头深思。 容沉问道:“这是何意?” 容汐珞道:“大哥身为人臣,以身殉国虽然叫人叹息,但若为臣子之故而掀起两国之战,你叫后世如何评说?” 容沉一惊:“珞儿,你这话……” 容汐珞继续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世之人对大哥越是歌功颂德,又置我朝国君于何地?再者,两地战乱,必有百姓遭殃,难道他们会和安阳百姓们一样也认为此战必打吗?只怕未必吧。我虽然心里直恨不得希望邕夷覆灭来报大哥的仇,但也不该是这种报法。” “珞儿你的意思是……”云僚抬眼道:“难道是有人想借此事继续对容家不利吗?” 容汐珞道:“舅舅你想想看,以目前的局势来说,这场仗其实早晚要打,但如果是在众百姓递过万民书之后再打,这意义就变了,彼时这场战役但凡出现了一点儿意外,那在众百姓心里,容家历年来的声望威名怕要毁于一旦。” “啊?”墨泽忍不住插嘴道:“这么严重?” 云僚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严重?若真到那个时候,就可谓是登的越高,跌的越重!当初他们多爱戴小容澜,日后他们就要将一股脑的埋怨都倒在他,亦或是小容沉的身上!” 容沉也沉吟起来,屋内顿时变得分外静谧。 容汐珞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她明白,虽然如此说,但该来的,只怕逃不掉了。 “嗯?哎——?!!”云僚忽然发出一声怪叫:“什么东西咬我?!” 容汐珞诧异的抬起头,只见是小容臻眼睛仍盯住云僚,却是正张着嘴把他垂下来的手的手掌下方含在了嘴里。 一边用力,一边还朝云僚眨着眼睛。 云僚自是不可能一掌将他甩开的,只能任凭他咬。 程敏慌忙上前,想和那奶娘一起想办法让小容臻松口,无奈俩人怎么哄,小容臻愣是纹丝不动。 墨泽已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声。 云僚黑着脸和眼前这小家伙对视道:“怎的,我说你爹你不爱听了这是?” 小容臻松了嘴。 “呀,呀呀呀——”面对着云僚手心多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圆圈,小容臻丝毫没有半点羞耻心,反而开心开始摇头晃脑,鼓着掌,留着口水“咿咿呀呀”个不停。 云僚:“……” “噗,哈哈哈——”墨泽捂起了嘴。 屋内一扫沉闷,因着这个小小的意外,又多了欢笑之声。 待到众人从落雨阁出来,容沉自回展叶居去换形装,而云僚则将墨泽单独叫到了一旁。 “小子。”云僚回顾身后,见容汐珞并没有跟出来,才说道:“那个查托死前,可有说些什么?” “说什么?”墨泽不知何时将一节儿柳树条摘下来叼在了嘴里,咬的它一动一动的。 云僚眯眼道:“你没审审他?” 墨泽双手环在胸前,道:“哪还有那个心思!逮到机会直接就把脑袋削下来了。” 云僚“嗯”了一声,道:“也罢,他的心志非比常人,不是靠审就能审出来的。”他随即又笑着挑眉道:“光凭你和墨深两个轻易就把他制住了?未必吧?” 墨泽撇嘴道:“要不然呢?不是老爷子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小瞧墨深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 云僚打断道:“他人呢?” 第三十二章 点翠金簪引旧故(1) “谁?墨深?” 见云僚仍旧看着自己没有说话,墨泽道:“自然是……哎?老爷子你干什……” 只见云僚突然出手,掌风拍散空气,直挥向墨泽! 墨泽没有防备,被云僚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饶是凭着奇快的反应接住了。但云僚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又拍出了另一只手,这一掌直冲着他的面门。 墨泽微微皱眉,身体后退,侧过身躲开,随即也一手挥出,挡开他的掌风。 “老爷子你到底要干嘛?你疯……”墨泽瞳孔倏的一收,止住了话头。 原来是云僚刚刚的两招皆是虚晃,下一掌忽然变得十分凌厉,逼得墨泽不得不认真起来。然而就在他左手翻转即将要够到墨泽之时,又骤然停了下来。 墨泽眨了眨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这……” 下一秒,云僚右手忽然一推,正中在墨泽的胸口,不过是三分力度,墨泽却是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噗——!”墨泽弯了腰,捂着胸口哭丧着脸道:“老——爷——子,你——你——好——毒——啊……” “哼~”云僚负起了手,斜睨着眼道:“墨深那小子应该是起不来了吧,至于你,受这么重的内伤,这几天就别到处瞎晃悠了,在家好好养着!” 墨泽挤着眉,却还是笑道:“老爷子你不说谁会知道,何苦来戳穿我?” 云僚翻了个白眼,道:“知足吧臭小子!这不都帮你避着珞丫头了吗!” 墨泽“嘿嘿”的咧嘴一笑,随即又疼的拧紧了眉毛。 “行了,快回去歇着吧!”云僚没好气的又哼了口气,甩着袖走了。 —————————————————————————————————— 在众人都走后,容汐珞又将下人们也都遣了出去,独自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 从午后,直到黄昏。 她只是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发呆。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有人陪着她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一旦静了下来,就会有种种片段在脑中浮现出来。 全部是关于他——若无忧。 容汐珞闭上眼睛,用手一下一下的揉着眉心,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墨泽的声音。 “郡主,那个……柳姑娘来了。” 容汐珞不耐烦道:“柳姑娘?什么柳姑娘?我乏的很,谁也不想见!” 墨泽停却还在门口,身形未动,似乎是在等着她改变主意。 很快,容汐珞想起了什么:“等等,柳?是那个拂柳吗?” 墨泽在门外应道:“是她。” 容汐珞一下子坐正了身子:“快让她进来!” 于是,拂柳被带了过来。她在向容汐珞行了礼后,目光却忍不住向四下看了看。 墨泽在容汐珞身边勾唇一笑,道:“墨深他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办,实在不巧,今儿你是见不到了。” “墨泽兄弟说笑了。”话虽这么说,但拂柳的眼中还是难掩失望之色,她低下美眸,慢慢在怀中掏出了一个窄窄的锦匣来。 容汐珞疑惑道:“这是?” 拂柳递上前去,恭敬的道:“这是殿下托我们转交给郡主的,他不便直接遣王府中的人前来,其实本该由我们公……”她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 容汐珞的呼吸似乎也不由得跟着她停滞了下来。 “你们……你们公子他,他怎么了?” 拂柳微微抬眸,看了容汐珞一眼,那一眼中的悲情,再分明不过。 容汐珞的心瞬间跌落谷底,她甚至忘记要去接拂柳手中的锦匣。 他……真的死了? 容汐珞扶住了额头。 “郡主?”墨泽见她的脸色突然就变得煞白,不禁弯下身问道:“你怎么了?” 容汐珞摇了摇头,无力的道:“我没事。拂柳姑娘,你继续说吧。” 拂柳欠身称是,道:“公子不在了,他所经营的所有都要有所交接,故而只能由我前来,还请郡主殿下勿怪。”说着她又颔首递出了那锦匣,接着道:“这件东西正是郡主殿下托瑞王殿下找的那一件,殿下说,送来的晚了些,望郡主殿下不要介怀。” 容汐珞“嗯”了一声,道:“殿下他客气了,烦劳你回禀,嘉宁十分感激。墨泽,拿过来吧。” 墨泽接了过来,随手便打开了锦匣。只见那锦匣之内,静静的躺着一只蝴蝶金簪。 金簪做工精巧,金蝶上翡翠点点,美妙似有生机,欲要乘风翩翩飞去。 “咦?怎的是只簪子?瑞王殿下给你这个做什么?”墨泽很是奇怪,只因容汐珞那日去牢中见襄王齐朝晟之时他还在外面寻找查托,才回来又紧赶上容汐珞心情不佳,还未来得及告诉他这前后的种种原由。 容汐珞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将墨泽手里的锦匣拿了过来。 金簪在手,她蹙了蹙眉。 她知道,这是瑾娘的簪子,她一向很喜欢这只金簪,但却一直只是贴身收着,从未见她带过,像是很舍不得的样子。 她不禁又想起襄王齐朝晟的话来。 “……有样东西,或许能刺激到她也说不定……一件旧物,应当是对她甚为要紧的旧物,因为当初她即便是疯了,也总是会找寻这样东西……” 一只金簪,就能帮瑾姨想起什么吗? 她当然不知道,这簪子其实是黎灏送给瑾娘的,因为瑾娘自己从来没说过。 姑且试试看吧,容汐珞这样想,更何况她现在心里很乱,需要平静一会儿。 拂柳似是察觉到了容汐珞的神思有些不振,再加上未见到她思念已久的墨深,也就没有必要多做停留了,于是向容汐珞告了退礼,退出了落雨阁,离开了容府。 然而在她走出容府,坐上马车以后,却没有立刻回到红仙楼,而是在一处隐秘的街角停了下来。 街角的另一侧,还停着另外一架马车。 拂柳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摆手让随行的人莫要跟随,独自走上前,在另一架马车旁福下了身。 “拂柳见过殿下。” 马车内,一只修长的手挑起了帘子的一角,露出了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眸。 正是齐昀霖。 第三十二章 点翠金簪引旧故(2) 拂柳目光向下,语气低顺:“回禀殿下,拂柳已按您的吩咐,在郡主面前表现了那一番,她……” “如何?”齐昀霖凤眼含笑,有些迫不及待。 拂柳道:“似是有些……魂不守舍。” 齐昀霖唇角笑意愈深,扬着首,身体靠回了车厢内,撩下了帘子。 “好,辛苦了,你回去吧。” “是。”拂柳隔着车帘行了礼,有些犹豫的道:“那……殿下……” “你放心~”齐昀霖的语气异常的轻快,与平时相比,难得的多了一丝温柔:“本王既答应助你能嫁得如意郎君,就一定会做到,到时候,也自然会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拂柳眼睛一亮,不禁又福下身,喜道:“多谢殿下。” “去吧。” “是。”拂柳掩不住眼底的欣喜,转身走回了自己的马车。 而在拂柳的马车离去许久之后,齐昀霖的马车才滚滚前行,不多时,便也消失在了这隐秘的街角之外。 ————————————————————————————————————— 容汐珞拄着头,盯了那金簪许久。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墨泽也只是异常安静的守在一旁,不时的抬头看她一眼。 看她把金簪攥在手里,眼底却没有半点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汐珞终于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我去看看瑾姨,你不必陪我了。” 墨泽笑道:“正好我也好久没看见瑾姨了,一块儿去见见也好。” 容汐珞点了点头,慢悠悠的的站起了身。 墨泽紧随着容汐珞之后,来到了瑾娘的住处。 风有些凉了,院中的花朵早已凋谢,唯有墙边的几株嫣红的蔷薇还倔强的开着。 容汐珞走到门前,便驻足了。她看见屋内的瑾娘正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而无休正站在她的身边,不带一点感情的将她面上裹着的纱布一圈一圈的摘下。 墨泽愣了愣,小声道:“瑾姨的脸好了?” 容汐珞没有应声,仍旧不错眼的看着屋内的情形。 最后一圈纱布落了下来,无休转身拿起了铜镜,递给了瑾娘。 “哦~”墨泽不由得惊叹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一位的手艺竟是真的!” 无休似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回过身来,仍不带一丝表情的,向容汐珞推手见礼:“郡主殿下。” 容汐珞“嗯。”了一声,走了进去,手里还攥着那支金簪。 瑾娘双眼紧闭着,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一般,先把一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随即再慢慢的举起了手中的铜镜。 双眼倏然睁大,瑾娘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微笑。 容汐珞此时也走至了瑾娘面前,只见她除了右眼下那条深深的疤痕未能尽除,但也是明显淡了好些,而脸上其它地方的皮肤较之前相比,已经平滑了太多,还有两处小面积的皮肤也仅仅是颜色稍稍暗了些,五官却是大致都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与从前完全不能辨别容貌比起来,已经是让人惊喜万分的改变了。 至少现在,是一眼便能让人认出她的身份的。 瑾娘不敢相信般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放下铜镜,对容汐珞展开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容汐珞可以看到她的眼圈是红的。 “太好了瑾姨~”她蹲下身在瑾娘面前,也回给她一个开心的笑。 瑾娘微微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神却在瞄到容汐珞手上的金簪时,瞬间定住了。 容汐珞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瑾娘先是小心翼翼的伸出了一只手,触碰了一下那金簪上雕制的蝴蝶,抬头看着容汐珞。于是容汐珞将那金簪轻轻放在了瑾娘的手里。 “瑾姨,这金簪,是你的,对吗?” 瑾娘低下头,将手里的金簪越攥越紧,而咸咸的泪水毫无征兆的溢出了眼角,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清明了思绪。 她猛地抬起头来。 容汐珞被吓了一跳,试探的道:“瑾姨?” 瑾娘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容汐珞。 “珞……珞……” 容汐珞感受到瑾娘强烈的情绪,她抓着自己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她安慰的按住瑾娘的手,道:“瑾姨,你慢慢说,怎么……” 瑾娘摇了摇头,急于想要表达,反把手抽了出来,转而紧握着容汐珞的手,她记得几乎要跳起来,却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珞……别……相……信……秦……柔……” 容汐珞的手心在冒汗,但也忍不住用力的回握着瑾娘的手:“为什么?她做了什么?” 瑾娘张着嘴,眼角流出的满是悲痛和悔恨。 “她……她……下……毒……给……夫……人……” 容汐珞的瞳孔在一点点的收缩,久久的盯着瑾娘,一时间动弹不得。 而墨泽也红了眼睛,双手一颤,随即慢慢攥紧了,手指的骨骼“咯咯”作响。 ————————————————————————————————————— 六年前。 容青战场消亡的消息才刚刚传回安阳。 整个容府都沉浸在悲伤与缅怀、愤恨和不甘当中。而当时的侯夫人云素,在噩耗传回后,便病倒了。 瑾娘身为云素的陪嫁,是她最亲近的丫鬟,几乎是须臾不离,时时都守在她身边。 那一天,云空广漠,万里萧瑟。 贵妃秦柔驾到,泪眼婆娑,慰安侯夫人。 众人都在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晓患难见真情,不由得皆为身为贵妃却与自家夫人这坚毅的姐妹情深而动摇。 莫要说瑾娘,连云素自己,也是被感动的那一个。只是她心思全在亡夫身上,拖着病身也只得是勉强坐起,身体摇摇欲坠般,斜靠在床架上。 秦柔握着云素说道手,二人相视而痛哭,闻者触动心肠。 秦柔抹着眼角的泪,一边将自己拿过来的点心放在了云素面前,一边对身旁的瑾娘说道:“瑾娘,你先出去吧,我和素妹妹说说话。” 见云素点了点头,瑾娘行了个万福,退了出去。 而在走出檀松堂后,瑾娘又忽然想起给云素煎的药应该快好了,于是转而去小厨房,想将煎好的药再给云素端过去。 端着托盘的瑾娘走至了云素卧房的拐角处,隐约听见其中传出了几声咳嗽,就在她刚想要加快脚步时,却被另外一个声音惊的停住了。 那是一个笑声。 那是隐忍已久而爆发出来的,得意的、轻狂的——来自于秦柔的笑声。 第三十二章 点翠金簪引旧故(3) 瑾娘听到她在说:“素妹妹,你真是傻的可怜啊~” 脑袋嗡嗡作响,她……在说什么? 她听到云素咳的厉害:“你……你居然……” “居然什么?”秦柔带着蔑视的口吻道:“云素,你不会知道,我究竟忍了你多久!” 就像是长久沉积的火山终于可以勃发喷涌出汹涌的火焰,秦柔的宣泄也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指着自己,声音低哑着嘶吼:“我是国公府独女!本来老侯爷和侯夫人都定准了由我来做容家的儿媳,结果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乡下丫头,你和你那个哥哥一样!粗鄙卑贱的下等家族,你拿什么和我比?嗯?他容青瞎了他的狗眼,还把你当宝贝一样,凭你们云家,还妄想飞上枝头,跻身望族?做梦!做梦!!!” 瑾娘的手忍不住颤抖,她仍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在自己离去的短短数息之后,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秦贵妃,秦柔,她不是云素的闺阁密友吗?她到底怎么了? 这番话,到底…… 屋内的云素也是骇然的睁大双眸,一只手捂着胸口,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止不住的咳嗽,胃里忽然刀绞一般的疼,她不禁蜷起了身子,蹙起的双眉间渗出了汗珠。 秦柔冷冷的俯视着她,哼笑着道:“好好享受这种滋味吧,你不会那么快就死的,你会慢慢的、慢慢的体会这痛苦。这已经是便宜你了,比起这么多年我一步步熬过来的痛,你这根本不算什么。” 云素浑身都在冒汗,很快胃里的绞痛开始蔓延到了小腹,就好像连肠肺都开始抽筋,针扎一样。饶是如此,她还是颤颤巍巍的伸出了一只手,向秦柔够去。 秦柔厌恶的闪了身躲开,冷笑道:“你想干什么?云素,你不是深爱你的丈夫吗?那你就去陪他吧!你放心~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的孩子的,珞儿还小,我会好好疼爱她的!”最后这句话,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狠狠的磨出来的。在听到这句之后,云素的眼中不知是因难忍的疼痛,还是因为太过惊恐,泪花盈盈,几近哀求的摇了摇头,张了张嘴,然喉咙就像着了火一样,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秦柔眯起眼,恶狠狠的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样子!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贱人模样!他容青就这么爱看吗?”她的声音有些不稳了,像是有些沙哑:“把我推到了深渊之中,他倒是逍遥快活!后宫的女人一个一个的翻着花样,我日日玄心,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却还要时时见你们夫妻在我面前恩恩爱爱!这样不算,你们云家甚至还要再送来一个云婉来跟我争宠!我出身高贵,却还是处处被人压制,被皇后压制,被那个雨氏来的疯丫头压制!我告诉你!你,你们,你们统统都该死,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最高的地方,将你们所有人全都撕碎!!!” 云素拼命的摇着头,疼痛使得她动弹不得,然而此刻她心里的疼,却是更甚。 瑾娘端着托盘的手止不住的在打战,那托盘几乎就要从手中滑脱。 怎么办? 对了,应该叫人。 瑾娘转身欲走,谁料由于太过于惊恐害怕,两条腿竟是不听使唤的打了个绊,身体便向前倾去。 “咣当~” 托盘飞出,药碗随之落地。 那声音直将瑾娘的三魂七魄都要吓了出来,她顾不得鼻梁直撞地面后火辣辣的疼,爬起来后拔腿就跑。 “谁?!”秦柔自然立刻听见了门外的异动,飞快的推开门,正正瞧见了瑾娘慌张逃走的背影,她眯起了双眼,狠狠剜了一眼门口守着的侍婢,怒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给我把她拦住!” “是。”两个侍婢急忙向外跑了出去,去通知檀松堂外和她们一道随行而来的卫兵。 瑾娘从侧门而出,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很快注意到了秦柔带来的卫兵追了出来,他们出来后并没有看见自己,所以分散着向几个方向追出,而其中有两个卫兵所奔的,正是自己这个方向。 求生的欲望反而让脑中的思路变得清明,此刻应该找人来救夫人,然而两位公子尚未归来,自然只有身为云素大哥的云僚可以救她了! 打定主意,瑾娘没命的跑起来,不理周围的人事,只是本着心里的那个方向发了疯的狂奔。 日头正半隐于西山,正是各家灯火刚刚放明的时候,而咏心湖畔,几艘停泊的小船也亮起的灯盏。 瑾娘眼睛一亮,想着或许可以暂躲到船中,不料脚步还未靠近,脑后忽受一记重击,整失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再度睁眼,脑后传来阵阵的疼痛,然而这不是最糟的,当她向周围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正躺在一个土坑之中! 正当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时,忽听头上传来几个男子的私语声。 瑾娘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你看,这是纯金的!肯定值不少钱呢!” “嗳呦嘿嘿嘿,发了发了!” “今儿这差事好,还有油水捞!” 瑾娘闻言大惊,双手扒着坑中的土,也不顾脑后传来的疼痛就从坑内爬了出来。 “还我!把簪子还给我——!” 坑外站着五个身着官服的壮汉,而其中一个穿的则是暗红色的官服,可知他是几人中官阶最高一个。而他手中,正拿着黎灏送给瑾娘的那只点翠蝴蝶簪。 瑾娘的眼中只有那只金簪,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力气,直接向他扑了过去。 然而一个女子的力气怎抵得过几个壮汉,还未近身便被掀翻在地了。 “还给我!还给我!”瑾娘还想要爬起来,却被那拿着金簪的卫兵一脚在了胸口上。 那卫兵呲着一口黄牙,手中拿着那金簪在瑾娘眼前晃,“嘿嘿”笑道:“怎么?情哥哥送的呦?你都自身难保啦,还在乎这些个做什么。我们兄弟几个刚刚还以为你死了呢,既然你还活着,那就快让哥哥乐呵乐呵吧!啊?” 第三十二章 点翠金簪引旧故(4) 瑾娘如闻惊雷:“你……说什么?” “嘿嘿嘿~”那黄牙卫兵看了看身旁另外几个卫兵,扬了扬头。 于是,五个人均是一脸猥琐的笑容,朝瑾娘扑了过来。 “嘶啦~” 瑾娘的襦裙被扯碎,袖子也被撕下了下来,整条手臂的皮肤顿时暴露在阳光之下,她惊恐的想要推开,换来的是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动作。 不!不要!不行! 瑾娘疯了一样开始用指甲去抓他们的脸,一个最先扑上来的卫兵“嗷嗷”叫了一声,骂了一句。 瑾娘哭道:“求求你们,不要,不要这样!” “靠,抓花了老子的脸!看我一会儿怎么弄死你!” 脸?脑中忽然就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来,她现在只想要逃。 会不会……自己如果变丑了,他们就会嫌弃自己了?就不会再对她产生想法了? 她抓起地上的石块,向自己的脸上划去! 殷红的血从眼角下方直淌到下巴,再低落在残破的衣襟上。 几个卫兵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那个刚刚被她抓了脸的卫兵随即又扑了过来,将她的手死死的按在地上。瑾娘几乎是绝望的哭喊着,双脚也在不住的蹬踹,有一下正蹬在那人的裆部。 “啊——!” 那卫兵惨叫一声,周围另外几个指着他嘲笑道:“让个娘们弄成这副德行,老王,你以后没得混了,哈哈哈哈~” “去你的!” 瑾娘趁着这间隙,爬起来就向后狂奔。 那黄牙的卫兵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道:“兄弟们等着,我去逮她回来。” “得嘞!哎?老大,你不会自己独享吧?” “哈哈哈,得了闭嘴吧你,反正早晚都一样,咱们得让老大先给她开开光啊哈哈~” 几个人阴森森的笑着,都在原地没动,看着黄牙卫兵去追瑾娘。 瑾娘不知道这是哪里,她没有方向,身旁的灌木和草植刮上她凌乱的衣角,高耸的树林压下层层的黑暗,她只是漫无目的的奔跑着,一颗心也要跳了出来。 黄牙卫兵笑嘻嘻在她身后追着,像恶狼在追逐自己的猎物。 黑夜悄然降临,一只无声的羽箭从丛林的深处无声的射了过来。 正射中那黄牙卫兵的脑门中央! 没有尖叫。 他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 瑾娘本能的回过头去看,一团黑影却从天而降,落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她当场就昏了过去。 “殿下,她……她昏过去了。” 落在瑾娘面前的黑衣人转过身,向身后的另一片灌木的方向说道。 “没关系,把她带走就是。”灌木之后,慢慢的,走出了一位手执折扇的少年来。 那是彼时还不是襄王,仅仅是三殿下的——齐朝晟。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朝那个已经倒地了的黄牙卫兵走去,歪头看了看,伸出手,将射中他的羽箭拔了出来。随后,他又注意到了他怀中露出一截儿的,那只金簪。 齐朝晟又将它取了出来,拿在手中细看。 “走吧,一会儿那几个再追上来就麻烦了。” 黑衣人应了一声,低头扛起了瑾娘。 “殿下,在容府外探听消息的兄弟回来了,说,云素刚刚才薨了。” “秦贵妃呢?”齐朝晟此时已经坐在一个草屋当中,说话时不时的拿眼瞧躺在地上的瑾娘有没有醒。 黑衣人道:“秦贵妃早就离开容府回宫了,现在容府已然大乱,但是请来的太医并没有查出什么原由,所以还是归结于她是因病身亡。” “呵呵~”齐朝晟笑了一声,拿起折扇,“唰”的一声展开来。 “看来,这一回,秦贵妃大获全胜啊。” “那……”黑衣人犹豫着道:“那殿下留着这个瑾娘,还有何用处吗?” 齐朝晟看了他一眼,道:“秦贵妃提出要与我合作,那我也总该握住她的什么把柄才是。今日我派人在容府门口监视,没想到居然还真的调来了大鱼啊~”他满意的笑道:“你去找个和这瑾娘身形相似的女子,划花她的脸,明日再脱了衣服扔到山下去,可别有什么错漏,明白吗?” “是,殿下放心。” 这时,地上的瑾娘忽然睁开了眼睛。 齐朝晟起身向她笑道:“呦!醒了?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你可得来跟我好好说说,你在容府,到底……看见什么了?” 奇怪的是,瑾娘异常的安静,只是慢慢的把头转向他,眼珠也不转,也不说话。 齐朝晟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 那黑衣人也是十分困惑,摇了摇头。 齐朝晟想了想,从腰间拿出了那只簪子来,举在瑾娘面前,道:“你不是很想把这簪子拿回去吗?现在它可就在我手里,如果……” 瑾娘突然就起身朝他扑了过去! 齐朝晟没想到瑾娘会突然发动攻击,吓了一跳,那黑衣人则是眼疾手快的拉住了瑾娘。 瑾娘声嘶力竭的喊道:“还给我!还给我——!” “岂有此理!”齐朝晟有些不悦,但起身沉了一口气后,还是说道:“还你可以,不过你要告诉我……” “你们这伙败类!人渣!禽兽!你们和秦贵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朝晟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眼睛一亮。 “看来你还真知道不少啊~” “殿下。”那黑衣人看了看被自己压制住的瑾娘,道:“她……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好像是……” 齐朝晟神色不定,眯了眯眼。 他自然也瞧出来了,眼前这女子的神智似乎出了点问题,否则她不会认不出自己,也不会一改刚刚在丛林里面对那几个卫兵时的娇弱,变成现在这副疯魔的样子。 可她明显还是记得自己看见过的事情的。 但是,如果她真的疯了,那么她的话,又有谁会信呢? 齐朝晟皱起了眉。 不!未必! 齐朝晟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一松,低低的哼笑了一声。 “给她换身乞丐的衣服,送回城中去。” “殿下?” “放心~总有一天,还会用的上她的。” 那黑衣人点了点头,将瑾娘拖出了草屋。 第三十三章 中秋宴郡主赐婚(1) 屋外另有两人守着,齐朝晟走出来后,向他们二人递了个眼神。 两个人于是一个颔首,均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抬手扔向了草屋。 干草遇火即燃,很快便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齐朝晟扇着扇子,脚步随意,却忽听背后传来瑾娘的一声尖叫。 “她又怎么了?你们也不看好……”齐朝晟的回过头之后,瞳孔忽然剧烈的收缩,她要干什么? 只见瑾娘猛地推开押着她的黑衣人,反向火中冲去! “簪子!我的簪子!” 齐朝晟愣住了,那黑衣人也愣住了。 就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瑾娘已然冲到了那通红的草屋面前,热浪扑在她的脸上,被烧断而掉落的木头险些要砸在她的身上。然而她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只顾着向火里冲。 “我的簪子!” 她的神智早已因受了连番刺激而混乱不清,她只记得,刚刚在屋里,见过自己的那只点翠蝴蝶簪。 她要找到,她要找回来! 本就不甚结实的门板此时也被烧的轰然倒下,正砸在了瑾娘的头上! 瑾娘被砸的倒在了地上,脸朝下,先前掉落的几块,被烧的滚烫的木板狠狠的烫在了她的脸上,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簪子,我的簪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给我弄出来啊!”齐朝晟吼道。 火光一片,而瑾娘的眼前渐渐由红转黑,口中仍是呢喃着,在被几人托离之时,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 容汐珞坐在黑暗的卧房中,未曾点灯。 墨泽也一言不发靠在门外的廊下,谁都不理。 “他们俩这是都怎么了?”绿蕊奇怪的问道。 “嘘!”紫鸢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津眉道:“噤声!不该问的别问!” 绿蕊眨了眨眼睛,点了下头。 往后的几日里,容汐珞几乎一步都没有踏出房门,除了那一晚之外,之后的每日都是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只是眼神平静的可怕。 她闭门谢绝了一切的来访,除了无休称为瑾娘的医治已经结束,前来向她告辞的时候,她出来与之相谈几句,送了几步之外,再不见任何人。 墨家兄弟也如同失踪了一般,一连几日都不见半个人影。 而容沉因为容澜的离世需要接手容家军,最近都在交接军务,每日都忙的夙兴夜寐,不能相顾。 近日的朝堂也是纷乱不堪,由于容沉带领禁军追捕班图旧部之时遭人暗袭,众人亲眼所见此种不乏皆是襄王齐朝晟的府兵,自此,齐朝晟联络班图旧部之实,两度意图谋害容家忠良之实,再翻身不得。 燕帝下旨,皇三子齐朝晟,身为皇室子弟、燕国子民,却存有异心,联络外族意图颠覆燕国,残害忠良,图谋不轨,现褫夺王爵之位,贬为庶人,其子孙同受,永世不得再入皇家半步!当着则消息传到容汐珞耳中时,她亦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神色淡漠的搅动着碗中的茶末。 “唉,也不知道今年这是怎么了!”绿蕊坐在容汐珞身边,认真的盯着她点茶的动作,撅着嘴感叹道。 紫鸢眉头一紧,紧张的看了容汐珞一眼,见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冰菊则继续道:“是啊,郡主,听说昨日白家也出事了。牧阳一地出了人命官司,几户子人家都告到安阳城来了,白家的老爷白庸身涉其中,如今家产都被抄干净了。只是可怜了那位白公子,这才刚刚中举还不到一年,之前烈火烹油一般的受人追捧,眼下却是要一尝冷落滋味了。” 容汐珞忽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起了头。 “白家……” 容汐珞眼中闪过了什么,又重新低下头点起了茶。 绿蕊奇道:“哪个白家?不会是白湘城白公子家吧?” 冰菊忍不住笑道:“还能有几个中举的白家呢?” 绿蕊喃喃的道:“怎么会这样……” 容汐珞目光沉静,淡然的道:“官场上的起落本就是平常事,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那……”绿蕊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问出口。 容汐珞看了她一眼,回身又向冰菊道:“还有其他的事吗?比如,宫里有没有人来说点什么?” “哦,对了!”冰菊的右手握成拳状在左手的掌心敲了一下,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 “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郡主,刚刚宫中有人来说,今年中秋家宴,含霜公主会从北渊回来,故而要大摆筵席呢!” 听到此处,容汐珞的嘴角,忽然轻轻的向上挑了一下。 她放下茶盏,拿起一旁的帕子边擦着手,边道:“可说公主回来的日期了吗?” 冰菊道:“这倒没说,左不过就这一两日了吧。但是宫里说了,会在晚些时候送上请柬,届时,会邀请全安阳城的权贵官阀及其亲眷们参加,想必是好生热闹呢!” “是啊。”容汐珞细细的擦着手,声音比这几日以来都要柔缓了许多:“冰菊、紫鸢。去帮我准备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绿蕊脱口问道:“啊?现在?” 容汐珞微笑着点了下头:“对,就是现在。” 紫鸢显得有些担忧,道:“那……郡主,要叫上墨泽或墨深吗?” 容汐珞道:“不用,我就是进宫一趟,再说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去吧。” “是。”紫鸢和冰菊欠了欠身,转身出去了。 秋意渐深。 花枯草衰,枫红似火,万般秋色总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染遍安阳城中每一个角落。 含霜公主于八月十四抵达安阳城,而隔日便是中秋,正所谓是大抵人生难得共,得团圆处且团圆。含霜公主自嫁入北渊便再难能一见,去岁因有孕产子亦是整整一年未能归来,如今正值中秋团圆的日子,故而燕帝与含霜之母秦贵妃便在朝霞殿殿外铺开盛大的宴席,遍邀安阳的一众官员和亲眷共同赴宴。场面之大,不可不谓近年来最盛大的景观了。 殿外的四角用高高的木桩撑起,锦旗、钟鼓、乐埙样样齐备。除了正北面摆好了燕帝与太后以及众嫔妃的坐席之外,东西两侧便是皇子以及朝臣、贵族们的席地,而正南方向摆着一架高台,红绸铺地,直到殿门之外。 第三十三章 中秋宴郡主赐婚(2) 众官员们先是相互寒暄了一番,又随即向后入席的几位皇子——其实也就只有六皇子宁王齐昀易和九皇子瑞王齐昀霖,拍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马屁之后,这才纷纷落座。 齐昀易看着身旁的齐昀霖,还真是实在做不到兄友弟恭这四个字。 “九弟最近还真是恣意啊!” 齐昀霖微微低眉,道:“哪里,六哥说笑了。自三哥被贬,正是该人人自省规矩克己的时候,怎会有人敢恣意呢?” 齐昀易冷笑一声,道:“我记得从前你是最安静卑微的,如今却是这般挺直了腰板说话,焉知不是近来太过得意之故?” 这就叫得意吗?你该受的刺激还在后面呢! 齐昀霖不动声色,语气仍是不卑不亢,没有半点起伏:“若说得意,弟自问不敢与兄相提并论。” “你……”齐昀易浓眉倒竖,却听席下忽有一声插嘴道:“依我看,九殿下该饮一杯蜜芽酒才是啊,陛下特地让人从宫中的地窖里将此酒请出,为的,不就是想大家和和美美的过个中秋吗,莫要言语失和,伤了分寸呐~” 说话的正是齐冉,他此时举着酒盏,正微笑着向齐昀霖遥遥相敬了一下。 这话自然又是表面上维护宁王齐昀易的日常了,齐昀霖当然要配合,这是俩人长久以来的默契。于是乎,只见他的眉心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齐昀易不禁得意的笑了一声。 一旁其他的皇子忍不住提醒道:“齐冉,老九如今已经封王,怎可还以九殿下呼之?” “嗳呦嗳呦!”齐冉佯装惊恐的站起身来,双手举起酒盏,向齐昀霖道:“该死该死,一时失言了,还请瑞王殿下莫要怪罪。” “哎~”宁王齐昀易笑道:“冉弟是自家人,今儿又是家宴,又何必见外这些个,你说是吧,老九?” 齐昀霖目不斜视道:“自然。” 齐冉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他推了下盏,随即饮了一口,坐了回去。 话间,席外忽然一片肃静,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朝着一个方向看去,站起身来。 原来是燕帝与太后以及众嫔妃们到了,而含霜公主与明心公主紧随在太后的另一侧,华服披就,资容妍丽,一个明艳高贵,一个冷傲如霜。 众臣跪拜问安后,燕帝与太后正座,宴席就此开始。 在右侧的朝官之席内,程家虽作为新贵亦在邀请之列,但兄弟二人的心中,都像是卡着一块儿石头不能落地,眉间俱是愁云惨雾,不见笑颜。只是他们所坐的位置靠后,倒也没人注意的到他们有什么情绪的变化。 而像是有勋爵的人家,才是更靠近天子的位席的,亦或是像容家这种既有爵位,又受重视的门第,那就无疑是坐在前排中的前排,这样一来,这容家在席上多了谁、少了谁,大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容沉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身后则是其新婚不久的妻子程敏,身侧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空如也。 嘉宁郡主容汐珞,竟然不在席间。 齐昀易等人最先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连齐冉都忍不住四下环顾,齐如朗则是直接叫来侍宴的宫人想要一问究竟,却也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回答。 礼乐声渐渐响起,唯有齐昀霖泰然的坐在席上,慢慢的饮着酒。 太后却是忽然看向众皇子的方向,向燕帝说道:“怎的小九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都已经是封了亲王的人了。” 燕帝笑了笑,身边的秦贵妃笑道:“母后您忘了,这小九的王妃才过身不久呢。” 两侧有宫娥身穿水粉色广袖翩翩的走上了高台,神顾盼,点双蝉,应着缓缓奏起的钟乐,开始展臂起舞。 “哦。”太后点了下头道:“我倒是给忘了。” 燕帝笑道:“霖儿年纪正好,之前的王妃当初本就是急于选成的,自是有些不太称心,否则依霖儿这般,本该……配个更相称的女子才是,母后您说呢?” 太后看着齐昀霖,笑道:“皇帝说的不错。” 明心公主来回看了看,问道:“听父皇这意思,是有人选了吗?” 燕帝笑了笑,却没有搭话。而含霜公主自始至终始终是眼皮低垂,目光向下,仿佛周围的人事都与她无关。 此时钟乐的乐曲愈转欢快,高台上的宫娥掩着秀颜,小踩着步慢慢退开,与之交替的,则是另一群身绣金菊水袖的宫娥,这一次,她们是簇拥着一个少女站上了红绸高台。 那少女白纱半掩着粉面,一袭鹅黄的曳地烟雾长裙,腰间另有薄绸围成了花瓣的形状,行动蹁跹婀娜,便有如花苞轻展一般。金丝织就的长长披帛悬于她两臂之间,头上一圈玲珑珠环垂下,她的眉间点了一颗动人心魄的红色朱砂,然她却不似其她宫娥的笑展明眸,媚眼如丝,只是低着眉眼,移着莲步登到了高台中央。 在场的人不禁渐渐都被这少女吸引了目光。 齐昀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盯着那少女,微微眯起了眼。 只见她脚尖轻点,踩着乐曲的节奏,素手抬起,掩着半副面纱身姿灵动,而曲到高点,她扬起脸,又慢慢的面向众人。 这一眼,便可知那诗中云:一点芳心在娇眼,王孙空恁肠断。是怎样的光景了。 秦柔的眼底稍显出几分疑色来。 曲转急音,她身后不知何时所挂的长绳将她整个人带到了空中,场上的四个围柱上方缠绕的锦缎在这一刻纷然落地,忽然间,花香四溢,黄色的花瓣点缀着长空,好似点点金光闪烁而下,而那少女有如仙女凌云,从高台的上空向前飞去,曼妙仙姿,珠环铃叮,她随着花瓣翩然降落,美轮美奂,直叫人不敢移开眼睛。 乐曲终了,她轻轻落地,落在了正面的席位之下。 少女双手置于身前,款款的蹲身欲行大礼。 一阵风拂面,少女正是低头行礼之际,那白色面纱的结扣忽而从耳边脱落了下来。 众人不禁都在心底一声惊呼。 齐昀霖的眼睛一亮,顿时映出了惊喜的笑意,又很快被他自己藏默了下去。 而齐昀易等人的眼睛差点惊的掉了出来。 “珞……珞妹妹?” 第三十三章 中秋宴郡主赐婚(3) 原来刚刚献舞的少女,正是容汐珞! 秦贵妃眼神一动,不由得看了一下坐下席间的父亲秦柏年。而秦柏年亦同时朝她望了过来,微微的,摇了摇头。 她再去看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果然又是一脸痴迷之相,秦柔心底骂了一声,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太后笑眯眯的道:“呵呵呵~嗳呦~我还当这是谁家的姑娘,原来是咱们的珞儿。” “是啊,呵呵呵~”燕帝道:“这啊,是珞儿前儿进宫和我说,她含霜姐姐难得进宫一次,便想着献上一舞,也算是给大伙儿个惊喜。” 太后赞道:“好!好!还是我们珞儿有心啊!” 含霜也终于抬起她冷淡的面庞,清然一笑,道:“妹妹实在有心了。” 秦贵妃亦是婉颜笑道:“真是好孩子,你含霜姐姐自打有孕到现在,一直心情萎靡,正好她如今能在安阳多住几日,你和明心呀没事还是要多来宫里,小姐妹之间也能好好说说话~” 含霜闻言低下头喝了口茶,并不去看秦柔。 容汐珞浅眸如水,向秦贵妃略一俯身,道:“这是自然的。” 齐昀霖脸上的表情仍是保持着淡然,内心却是饶有兴致,他看看容汐珞,又看向秦贵妃。他知道,此时的容汐珞对秦柔必是恨入骨髓,然而心中越恨,面上就越是不动声色,正如同汹涌洪潮袭来之前,海面总是异常的平静。 容汐珞与秦柔对视,双瞳剪水,明眸如星。 容沉所在的席位,刚好能看见自家妹妹的侧脸,他忽然觉得,今日,她似乎并不是只为迎接含霜公主献舞这么简单。 她的表情,她的眼神,都显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明心公主“咯咯”笑道:“珞妹妹连舞都跳的这么好,今天在场的青年才俊这么多,想必容家从明日起,这求亲的门槛,就要被踏破了吧!” 燕帝也“呵呵”笑了几声,摆了摆手,叹道:“唉~想当初,容青同朕一道在御书房读书,朕当时还玩笑说,要是他是个姑娘,说不定,朕也不必再娶别人了。如今,是他的女儿长成了这般如花似玉,而朕的儿子也都成年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秦贵妃的手在云袖之内握紧了。 众人不禁心中都开始腹议,揣摩起燕帝这话的意思来。 然而也不必他们想了,只听燕帝紧接着又道:“咱们珞儿这样的好姑娘,朕可不舍得便宜了旁人。”他转向了太后,笑道:“刚才还正好说这霖儿应再配个王妃呢,朕看珞儿如今正当妙龄,与霖儿倒是十分相配。不知母后以为如何?” 那一刻,就好比平地劈下了一道惊雷,一时间,席间众人的表情真是多姿多彩,好看的很。 听闻此言之后,除了云淑妃是一脸笑盈盈和齐昀霖格外淡定之外,秦贵妃因着心中早有准备故而只是牵了牵嘴角,而鲜少露脸的贤妃高氏也只是了然一笑,不做评判。然其他人都不禁为之一震,连含霜都动容的蹙了蹙眉,看向容汐珞。 齐冉拿着酒盏的手抖了一下。程珏则猛地抬起头来,胸中一股冲动似要冲破肺腑,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身来,却忽觉手臂被人死死按住了。 他侧头一看,只见程朔饮了一口酒,没有看自己,而是借着低头放下酒盏的功夫,向自己摇了下头。 程珏攥紧了拳,被程朔按下的手臂在暗暗发抖。 齐昀易的反应比程珏也强不了多少,他无比震惊的瞪大双眸,艰难的咽了一口,只觉喉咙干涩,而脑中如敲钟鼓,铮鸣不止,他张了张嘴,眼角却瞥见秦柔朝自己瞪了过来,不得已又闭上了。 太后先是愣了一下:“这……”,她的视线在容汐珞和齐昀霖二人中间来回移动,最终还是看向容汐珞。 齐昀易眼睛一亮,还是忍不住脱口道:“父皇!珞妹妹年纪还小,再说容家一直受重用,珞妹妹又一直被皇奶奶养在膝下,怎么说,这赐婚,好歹该问问她的意思才是啊!” 秦贵妃翻了个白眼,饶是她还要顾及贵妃的仪容,否则此时恨不得冲下去给自己这个傻儿子一巴掌。 然而听此言论的燕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反倒是笑着点了点头,赞许道:“说的也是。”他挑起一边的眉,双眼善眯,身体前倾,向座下的容汐珞问道:“那,珞儿,你,愿意吗?”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容汐珞,齐昀易亦是满怀希望的盯着她,显得有些紧张,而他身后的王妃萧宝淑则是神色幽幽。道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好一幅滑稽景象。 整个宴席上,群臣亲眷如云,此时却是噤若寒蝉。 齐昀霖看着她的侧颜,一手摩挲着案上的酒盏,微微眯起了眼。 万众瞩目之下,只见容汐珞缓缓的抬起头,美眸灵动,她微微启唇,轻展笑容,声音如铃婉转悦耳,却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楚。 听她道:“嘉宁愿意。” 齐昀霖的嘴角不易觉察的微微翘起,端起酒盏饮下了一杯。 齐冉则被刚入口的酒呛了一口,想要咳嗽却极力憋住,满脸通红的别过了头去,在他身旁的齐如朗下巴惊的半天不能合上,只能手动扶了上去。 齐昀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副十分受打击的样子。 而此时的程珏坐在席间,却如坐地狱。 他浑身如同泄了气一般,一手不禁紧紧的抓住了桌角。他遥遥望着那站在宴席中央的少女,这一刻,他才真的意识到。 回不去了。 从前的过往真的都已经拾不回来了。 容沉皱紧了眉,他不知道容汐珞到底在想什么,但明显的,见燕帝今日的样子,是确信她会答应的。 也就是说,容汐珞是私下找过燕帝的。 看来为迎接含霜公主只是借口,真正的目地,是要借由今天这个局面,坐实了和瑞王齐昀霖的婚事。 容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让你下了这个决定?什么样的心思使得你这样绝然的要付出自己的终身? 在容沉身后,程敏亦是惊讶到无以复加,第一时间向程珏的方向望了过去,见他眼中难掩的失魂落寞,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第三十三章 中秋宴郡主赐婚(4) “好,好啊,呵呵呵~”燕帝感叹道:“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璧人啊,你们觉得呢?” 在座的众人除了齐昀易和程珏等人外,不管内心如何,面上自然都是应声搭腔的,将什么“百年难遇”,什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什么“檀郎谢女”、“才子佳人”……总之一切能安在这二人身上的,统统都夸上一遍。 云淑妃亦是帮腔道:“我也瞧着两个孩子极为相配呢!母后您瞧,依着他们俩的模样,将来啊,这得是生下怎个俊俏的孩儿来啊!” 太后听得喜上眉梢,笑眼眯成了一条缝,对齐昀霖道:“可得好好待我们珞儿听见没有!否则哀家第一个不饶你!” 燕帝于是笑道:“霖儿,你可听见了?” 不理会齐昀易如同锥刺般的目光,齐昀霖洒洒的站起身来,转出了桌案,向宴席中央,亦是容汐珞身边走去。 他眉眼如画,在一片注视之下仍显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衣袂飘飘,便如天神谪凡,逸然出尘。 他恭恭敬敬的推手,分别向太后和燕帝施礼:“能娶到嘉宁郡主自是儿臣之福,还请皇奶奶和父皇放心。” 齐昀易的指甲已然嵌进了肉里,然而他丝毫未觉出疼痛,只是磨着牙盯着齐昀霖。 齐冉好容易顺了气,这下又因想要憋住笑,再次转过头去,假装仰起脸看星星。 然而他只能眯着眼看,因为此时正是晴天白日,艳阳高悬。 容汐珞轻垂眉目,端庄资娴。 燕帝满意的再次点头,笑道:“好,那朕明日便拟旨,让司天监勘个良辰吉日,赐你们二人完婚!” 容汐珞、齐昀霖同时跪伏下身,齐声道:“谢陛下。”“谢父皇。” 许多年以后,当燕国后人有人评说起这一段时,有俗诗感叹曰——中秋一宴定乾坤,千古帝后始风云。 这场中秋宴,注定了有人欢喜,有人痛伤,亦有人暗暗分析利弊,审时度势,皆不能安。 本是今日主角儿的含霜公主此时犹然不能下咽,她看着已经入席的容汐珞,始终紧抿着双唇,眉间似愁。 宴席直进行到日影西斜,时已近酉时,天边渐渐染上了一抹红霞,绚烂夺目。 席散后,容汐珞跟着脸色阴郁的容沉和略显忧虑的程敏,一道向宫门口走去。 “二哥是在怪我吗?”容汐珞面容沉静,浅笑着问道。 容沉看了她一眼,半天才道出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向来坐的定拿的准,你决定的事旁人改变不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容汐珞道:“什么?” 容沉道:“这是你的终身,走了这条路,确定不会后悔吗?” 容汐珞低眉一笑:“二哥才还说我一向坐的定拿的准呢,既然我有这个信心,又怎会后悔呢?” 容沉回头板着脸道:“可你嫁的不是你心悦的,是不会幸福的。” 容汐珞认真的道:“二哥,世事总难两全,这个道理我明白。如今,谁能助我,那他就是当下最能给我幸福的人。” 容沉闻言更加锁紧了眉毛,凝眸不语。 容汐珞安慰似的去环他的手臂,笑道:“二哥,你放心,我会让自己过的好的,我要让我们大家都好好的,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容沉看着她,欲言又止,竟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得拍了拍她的手。 “嘉宁妹妹!” 忽闻一声召唤,容汐珞三人回过头去。 一位身着月白色流彩暗花宫装,外搭着缕金挑线外挂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头上那副珍珠镶玉的头面极显尊贵,然而她却是素眉寡淡,眸色清冷。 正是含霜公主。 待她走近,容沉和程敏示礼,容汐珞也略福身:“公主殿下。” 含霜点点头,道:“妹妹可否留下来,陪我走一走?”。 容汐珞道:“有何不可呢?” 容沉道:“既如此,那我和内室先回去了。珞儿,我让墨泽在宫门外等你。” 容汐珞道:“好。” 容沉和程敏二人走后,容汐珞便向含霜笑了笑,含霜却是向她身后的绿蕊看了一眼。 容汐珞即刻会了意,知道这一位一向不喜欢身边有陌生的面孔,于是回头向绿蕊道:“你先在这旁边的小花园里等我吧。” 绿蕊“哦”了一声,磨磨蹭蹭的走向了道路左侧的小花园。 含霜和容汐珞二人这才开始顺着道边,在宫内漫步起来。 “妹妹当真要嫁给老九吗?” 含霜面上虽冷,却是一向有话直说。容汐珞不禁笑道:“姐姐忘了,这是皇伯伯赐婚,我怎说不嫁?” 含霜道:“妹妹莫要玩笑,你我还是知道的,再说如果你不点头,父皇是不会逼你的。” 容汐珞会心一笑:“姐姐还真是明白我。” 和明白人说话,自然不必拐弯抹角。 “没错,是我自己愿意的。” 含霜蹙起眉,道:“又是因为权势?” 容汐珞明白,她为何用了“又”这个字,想来是她对自己的生母秦贵妃将自己嫁入北渊一事不能释怀之故。 难怪她在今日的宴席上,连看都不肯看那秦柔一眼。 “身在此局,是跳不出来的。” 含霜道:“妹妹别怪我多嘴。你有真心疼爱你的哥哥,有真心替你着想的亲族,你不像我,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又为何非要走这条路不可?牺牲掉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换取家族的利益,真的是值得的吗?更何况日后若再涉及储位之争,输赢难料,你又如何保全自己?” 容汐珞抬眸道:“姐姐不是我,怎知我自愿入局,得来的就不会幸福呢?姐姐放心,我会设法保全自己的。” 含霜摇头道:“我真的是不明白。当初母妃逼我嫁入北渊,丝毫不顾念半点母女之情,她只在乎她自己,只在乎秦家的势力能壮大,好巩固她的位置,如今连你也……” 容汐珞向后看了看,微沉了声音道:“姐姐已为人妇,亦为人母,不该再与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含霜看了她一眼,苦笑一声,道:“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呢?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虽然几年过去,可我没有一日不在怨她。她是生我的母亲,却亲手毁了我的一生。” 第三十四章 绕树三匝终有依 (1) 容汐珞虽理解,但毕竟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她们并不是同一种人,她始终认为,世上之事,拥有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站的越高,责任就越大。 你享受常人所不得享,拥有旁人没有的尊荣,命运就总会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而她,更是没得选择。 容汐珞从不认为她是可怜的,至多会有些感叹罢了。说到底,就如同现在的明心公主,虽然嫁给也是燕帝为其挑选的俊秀儿郎,可却能夫妻互敬得彰,在所有公主中是显有的美满。但含霜的不幸,除了她是秦柔的女儿之外,还有她自己对那孙姓公子的执念。 执念太深,纵使到得北渊王的盛宠,生育嫡子,荣耀加身,亦是不能抚慰她一丝一毫。她将自己困在黑暗的牢笼里,始终不肯抬头看看外面有什么样的风光。 容汐珞摇头叹道:“姐姐将自己囚锢的太深了,既然木已成舟,人总要活着,何不试着放下?” 含霜忽然停了下来。 容汐珞看见她的眼中闪起了星光。 “妹妹,你以为我不想吗?” 她的嘴角一侧牵起了小小的弧度,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你知道相思的滋味吗?它深入骨髓,只要活着,他就在你心里,无时无刻在你的脑海里,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你总是能联想到他。不是我不想放下,是我做不到放下。” 容汐珞拢眉不语。 含霜低了眉眼,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方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我。不过……”她轻微笑了笑,道:“不过你不是我,老九,也不是北渊王,但愿你会过的比我好。” 容汐珞亦是展眉道:“多谢姐姐。不过刚刚你叫住我时,我还以为你会同别人一样,问我为何不选宁王殿下呢。” 含霜嘲道:“他?管他流言怎么说,我才不信你会看上他。” 容汐珞忍不住笑道:“那可是你的亲哥哥。” 含霜又恢复了她一贯冷若冰霜的脸,道“他比我更要听母妃的话,你这么有主见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牵线木偶呢?” 这句话倒是让容汐珞十分赞同,不禁掩唇笑了。 此时容汐珞与含霜公主在这厢叙话,那边最后从宴席上退下来的众皇子亲族——齐昀霖、齐昀易和齐冉、齐如朗等人,刚刚走入甬道,远离了殿外众多人等的视线,齐昀易便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齐昀霖的去路。 齐昀霖停住脚步,淡淡的道:“六哥这是何意?” 齐昀易收起了拦他的手,扬起下巴道:“老九,你别得意的太早了!” 齐昀霖稍稍歪了头:“六哥这话……我就不知从何听起了。” 齐昀霖越是这样,齐昀易越是反而觉得,他这一副淡然坦荡的神情,实在就是故意气他的。 然而现实是,他想的没错。 “你少装模作样!你以为娶了嘉宁你就可以坐拥容家军了吗?没那么简单!” 齐昀霖送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语气漠然:“六哥这就冤枉我了……”不顾齐昀易愈旺的怒火,齐昀霖摆出一份不与他一般计较的姿态,却是势必要气的他吐血才能罢休。 “赐婚的乃是父皇,答应的是郡主自己,六哥为何反而要来怪我呢?” “你——!”齐昀易闻言果然是七窍生烟,几乎就要抬手向他挥过去!而齐冉和齐如朗见势不对,及时冲过来拦住了他。 “殿下!”齐冉抓住了齐昀易的一条胳膊,又回头朝齐昀霖看了一眼。 唉,也不知道这个人哪里来的这么多恶趣味。 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齐冉向齐昀易低语了一声:“殿下,不可。” 齐如朗则只道齐昀易与齐昀霖之间只是争锋,也忙劝道:“六哥,珞珞迟早……也是要嫁入的……” 齐昀易胸口剧烈的起伏,盯着齐昀霖看了一会儿。而后者坦然与之对视,眼底如闻惊云而不变色。 齐昀易最终也只是攥紧了拳,迈开了沉重的一步,让开了路。 齐昀霖颔首微微一笑,大步流星。 齐昀易望着他的背影,胸中好似横冲着一股气流,久久也不能平复。 齐冉和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齐如朗和其他皇子都走的差不多了,二人这才慢慢向前走去。 “殿下,儿女私情终究不能放的太重,是要误大事的。” 齐昀易颚骨突着,似在紧咬着牙。 齐冉继续说道:“如今陛下正式将容家军交在容沉的手里,那也就是说,禁军殿前副统领之位即将腾出了,殿下现在,可有可以补上去的人选?” 齐昀易神色一动,思索道:“这……” 齐冉摇着头道:“这才是殿下该重视的事情啊!依我看,陛下到时候定会询问容沉的意见,而他的举荐,必然会直接影响最后的结果。” 齐昀易点了点头,道:“容沉虽然一直居于副统领之位,但他所获得的宠信向来都是超越徐统领的,他任职多年,培植的亲信也不少,应当就是在这些人当中挑选吧。” 齐冉道:“那殿下打算听任吗?” 齐昀易皱眉道:“虽说外公掌握兵部,但这副统领一职……” 齐冉忽然看见了从另一条甬道走出来的两人,喊了一声道:“程二公子!程三公子!” 齐昀易也看了过去,见走过来的正是程朔和程珏二人。两兄弟似乎正在低头说话,故而听见有人召唤均是愣了一下,才回过头来。 “宁王殿下,世子爷。”程朔和程珏行礼道。 齐昀易示意免礼,四人于是并立而行。齐冉故作随意的说道:“听闻抓捕逃脱的班图旧部时,程二公子有莫大的功劳,容家二哥可是在陛下面前不住口的赞你,看来日后,二公子定是仕途通畅啊!”说罢又暗示的和齐昀易对视了一眼。 齐昀易心下暗暗琢磨起来。 程朔只道齐冉是宁王齐昀易的人,故而说话自然要注意些,听闻此言便忙道:“世子爷说的哪里话,我刚入仕,容将军不过是见我资质尚有欠缺,才偶尔提点我一些。至于功劳,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我左不过不添乱罢了。” 第三十四章 绕树三匝终有依 (2) “哎~”齐冉笑道:“程二公子不必过谦,你可是今年武举的三甲之一,容家二哥从不轻易夸人,必然还是程二公子自己有本事啊!更何况他如今娶了两位公子的妹妹,不提拔你,还能提拔谁呢?现在容家二哥不再是殿前的一个副统领了,而是掌握容家军,掌握了真正的军事实力,那么二公子你的福气,自然还在后面!”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很明显了,程朔听的出,而齐昀易自然也不是傻子,当下便觑起了眼睛。 程珏亦看了程朔一眼,只见他双眉间有些阴郁,强笑了一下,道:“世子爷抬举末将了。” 齐冉意味深长的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四人继续向前走去,行至南角的小花园附近时,正好看见在墙外说话的容汐珞与含霜公主。 齐昀易的眼神即刻又变得复杂起来。 而程珏刚还在想齐冉这番话的用意,此时也是眉心一动,驻足下来。 “呵呵呵~公主殿下,郡主。” 那笑着打招呼的,自然是齐冉了。 含霜冷冷了斜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容汐珞则向齐昀易微曲了下身,道:“见过宁王殿下。” “妹妹……免礼。”齐昀易的喉咙动了动,欲言又止。 程朔和程珏行过礼后,便默默的站在了一边。 齐冉朝容汐珞做了个揖,笑道:“还未恭喜郡主殿下。” 容汐珞淡然一笑,道:“多谢世子爷了。” 含霜见齐昀易看着容汐珞的眼神有些难舍的样子,心知容汐珞定然不太愉快,便冷着脸道:“日子还未定,日后有的是时间道喜,世子和六哥应该还有事要忙吧,还是先回去要紧。” 程朔和程珏不禁对视了一眼。 含霜公主,当真是传闻不如见面。 齐冉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故而并不十分尴尬,只是轻轻一笑,拱了手道:“确实是有事,那不打扰你们俩说话了,这就走了。”说罢回头示意齐昀易。齐昀易脸上有些挂不住,虽说他和含霜是一母同出的亲兄妹,儿时还好,慢慢大些之后却不再亲密了。可此刻还有外人在,亲妹妹竟然这样不拿自己这个哥哥当回事,脸上自然不悦,然而当着这几人的面,到底也不能说什么,只得负气离开了。 程朔和程珏亦向容汐珞和含霜拱了拱手,脚下缓了缓,待齐昀易和齐冉二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抬步欲行。 含霜却忽然道:“慢着,你们是程家的那两兄弟吧?” 程朔忙到:“回公主,末将程朔,他是我弟弟程珏。” 含霜蹙眉道:“又没问你名字。” 程朔愣了一下,才道:“是。” 含霜道:“我们俩也聊完了,这儿离宫门口还有段距离,她只和一个丫鬟我不放心,我知道你们两家有姻亲,那就你们俩送送她吧。” “是。”程朔和程珏应道。 容汐珞道:“那倒是不必。” 程珏心底一突,看了她一眼。 含霜道:“我在北渊都听说了,你连遭了两次刺杀,虽然那伙贼人已经被解决了,但这种事往往还是难说,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容汐珞笑了,道:“好,我知道了,姐姐费心了。” 含霜亦不是个会客套的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容汐珞则抬脚向小花园走去。 程朔道:“郡主……这是?” 容汐珞头也不回的道:“绿蕊在那边等我呢。” 程朔了然,只得和程珏跟了上去。 “郡主。”程朔犹豫了一下,道:“白家……” 容汐珞刚走到小花园的松树下,闻言停了下来。 “怎么?” 程朔道:“白家平白遭受此害,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容汐珞侧过头,有些好笑的嗤了一声,道:“我原本以为二公子明白了我的意思。” 程朔道:“我明白,郡主是为了我们程家着想,但……我们俩毕竟和湘城有兄弟之谊,眼见着……” 容汐珞不耐烦道:“我说过了,你们缄口旁观,我自会保他性命,如果连你们也要掺和进去,事情就难办了。这样的案子,要牵连谁是极容易的,你们要全兄弟之谊,先保住自己方能有后话!” 程珏忍不住道:“可是此案的根源毕竟不在白家,这样的不白之冤就只能让他们受着吗?” 容汐珞沉了口气,道:“冤枉不假,但是白家被盯上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论真假,现下证据确凿,他们是逃脱不了的,至于此祸的根源,不必我说,你们也知道了。秦家根基深厚,不是那么容易动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道理,难道二位公子还需要我来说吗?” 二人听后,均是紧锁眉目,郁闷不已。 容汐珞道:“要想铲除这样的势力,就一定要确保有能力将其连根拔起,才能永绝后患。” 程朔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郡主说的是,是我们兄弟目光短浅了。” 程珏则皱了皱眉,只因他从容汐珞的话中,听出了别的含义。 她刚刚是说要确保自己有能力之后对秦家下手,这能力的意思难道是指……嫁给瑞王之后借助瑞王齐昀霖的力量吗? 这是她要嫁给他的原因?! 意识到这一点的程珏,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忽然传出了呵斥声。 几人循声望去,隐约间见一个绿衣的小丫鬟和一群以身着桃粉色衣裙的侍女为首的几人,站在不远处,似乎是争论着什么。 容汐珞微蹙起眉,因为那绿衣的小丫鬟,正是绿蕊。 “二位公子不必过去,在这稍等片刻吧。” “是。”程朔颔首,一边拉住了想要说话的程珏。 容汐珞径直朝着那几人的方向走了过去,越到近处,才听清了几人接下来的对话。 “问你呢!你是谁家的丫鬟!这么不懂规矩,难道连做错事承认错误,行礼道歉都不懂吗?” 绿蕊的脸色通红,道:“是我先好好的站在这儿,怎的就是我的错处呢?” 那粉衣侍女冷笑道:“自然是你的错处!难道你不知道,在宫里,奴才们向来就是凭着主子身份高低,也自有个高低,你这般没规矩,我今日就该好好教教你!东子!让她给我跪下!” 第三十四章 绕树三匝终有依(3) 粉衣侍女这话,正是向其身后一个小太监说的。 于是那叫东子的小太监“嗳”了一声,上前便去按绿蕊的肩。 绿蕊惊了一下,却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若是在外面,遇到这样的事总还会凭着一张利嘴应对,实在不行大不了撕扯起来,反正这样的事自己从前也没少干。但这是在宫里,而对方究竟是谁自己都不知道,虽觉得十分委屈,却不敢将火气全撒出来,也只能是又急又怒的辩解道:“你们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粉衣侍女道:“真是好笑!宫里本来就是谁得宠谁就是道理!还不给我跪下!东子,没规矩的丫头得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容汐珞此时已经走到了绿蕊身后的石台附近,冷声笑道:“呦!是吗?” 那东子本来刚将绿蕊按在地上,扬起来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 “郡……郡主?” 容汐珞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还认识我啊!” 那东子慢慢的缩回了手,慌忙跪地道:“小的怎么敢不认识郡主殿下!参见郡主殿下!” 粉衣侍女也是一愣,和身后的另外几位侍女也纷纷行礼道:“见过郡主殿下。” 容汐珞没说话,看向了绿蕊。 只见她眼角似有两点晶莹,便是见到容汐珞后瞬间才有的。 容汐珞不由得笑道:“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绿蕊撇着嘴走了过去,努力把眼中的那点晶莹憋了回去。 还依着礼的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丫鬟竟然是嘉宁郡主身边的? 几个侍女倒还好,那东子却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容汐珞眼光巡视了几人一圈,也不叫他们起身,而是向那东子慢悠悠的问道:“你的主子近来可好啊?” “回……回郡主的话,贵……贵嫔……娘娘她,一切都好。”东子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了。 “哦,是吗?”容汐珞仍是笑着,又转向那粉衣侍女:“那她是贵嫔娘娘宫里新来的吗?怎么这样懂宫里的规矩,这些规矩连我也不知道呢!” 东子咽了一口唾沫,道:“这……这是贵嫔娘娘……外甥女的贴身丫鬟,今儿……是来……是陪着来的,就是到这……花园里,来采集落叶,无意……无意惊扰郡主。” “惊扰我?”容汐珞微微眯眼:“可我刚刚听到的,是你们要教训我的丫鬟,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那粉衣侍女自知招惹上了厉害的,慌忙解释道:“奴婢不知她是郡主殿下的丫鬟,刚刚都是误会,还请郡主殿下莫要介怀!” 容汐珞的唇角敛了起来。 “我是在问他的话,没问你。怎么?这就是你的主子教你的规矩?” 粉衣侍女低下头,道:“奴婢知错。” 容汐珞道:“知错?你刚才可还说的头头是道呢!若我没记错的话,苏贵嫔的外甥女,是童家的小姐?” 粉衣侍女道:“是。” 容汐珞道:“那好,依你的逻辑,这宫里谁得宠,谁的奴才地位也就就高,是这个意思对吧?” 那粉衣侍女刚要说什么,却又被容汐珞挡住了话头。 “那我就不问你们刚刚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我只知道,你,你们,刚刚是要教训我容汐珞的丫鬟,可是?” 粉衣侍女急着道:“郡主殿下,都是误会,刚刚我们经过这里,原就是见她独自一人,想逗一逗她罢了。” 容汐珞“呵”了一声,道:“你是打量着我眼瞎?” “奴婢不敢!” 容汐珞俯睨着眼,声音愈冷:“我也懒得与你多费口舌!我只告诉你,你若以后还是这般看人,将来可是要给你的主子惹来大麻烦的。我容汐珞向来还算是讲道理,今日就算是看在贵嫔的面子上,我也该好好的教教你才是。” 她仰起头,看了看天色。 “你就跪在这,什么时候日头没了,你再起来。” 那粉衣侍女惊骇的抬起头看向容汐珞。 “怎么?不服?” 粉衣侍女的嘴唇动了动,东子却是擦了擦脸上的汗。 容汐珞道:“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主子童小姐,也是该向我行大礼的,而今她的侍女欺负到了我的人,这笔账,难道你要我去找她算一算?” 粉衣侍女忙伏地道:“奴婢知错了!” 容汐珞冷眼又向东子说道:“我瞧你这样听她的话,想来贵嫔定然是十分疼爱她这个外甥女吧,既如此,那你就去向贵嫔娘娘说个清楚,若是童小姐觉得我为难了她的丫鬟,就让她亲自来找我吧!” 东子亦是伏在了地上,不敢应声。他的主子苏贵嫔,虽还算受宠,但一来出身不高,即便是诞下十四皇子齐如胜,也是最受宠之时,也是不能和眼前这位郡主相提并论的。 且不说燕帝和太后对她的偏爱,后宫位份最高的贵妃曾与她母亲交好,第二高的淑妃是她的亲姨母,更何况她身后是手握庞大军权的容家。苏贵嫔就是平时见了她,虽然明面上辈分摆在那,却也是自觉低了一等。 这样的人,就算苏家如今再得势,在容家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根本就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了的,更何况是苏贵嫔的外甥女! 故而东子此刻仍是后怕,跪伏了半晌才缓将过来。 容汐珞和绿蕊走出了几步,回头道:“我道你平日是个厉害的,今儿是怎么了?” 绿蕊躲开了视线,撇嘴道:“谁知道她是谁的丫鬟,万一我给你惹了麻烦怎么办?” 容汐珞顿了一秒,“噗嗤”笑了一声,随即又正色道:“绿蕊,你听好了,你现在是我嘉宁郡主容汐珞的丫鬟,没有人能欺负你!如果有谁要为难你,也必须要过我这一关才行!” 绿蕊眼中一闪,诧异的抬起脸来。 容汐珞继续道:“我中意的便是你骨子里的这股冲劲儿,日后你只管使出来,我还是受的起的!别让我白养着你,懂了吗?” 绿蕊抿了抿嘴,轻轻的,点了点头。 “行了,走吧。”说罢,容汐珞向外走去。 第三十四章 绕树三匝终有依(4) 程朔和程珏等在小花园边缘的松树之下,因他二人皆是习武之人,耳力甚佳,便将刚刚的一切都听在了耳中。 程朔微微有些错愕。 他一向对家宅内帷之事不作打听,所以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譬如绿蕊是如何成为了嘉宁郡主身边的丫鬟,便是好久之后他才得知的。 她从前在程珏屋内时,通常是几个一等丫鬟中最不被重用的,但如今看来,她跟着容汐珞,显然正好相反。 这样重大的场合,她却只带着绿蕊一个,自然可见一斑。 程珏亦是深感五味杂陈,不得不说,今日的连番刺激与打击,实在是让他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 绿蕊跟在容汐珞身后,见了程朔与程珏二人,也是惊讶了一瞬,继而很快便施了一礼。 程珏看着容汐珞,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容汐珞向前走着,程朔和程珏二人则将她送至宫门口,一路无话。 回到容府以后,容汐珞去看过了小容臻,至晚,又与容沉夫妇吃过了晚饭,便又接到了宫里的来信。 “这是……” 墨泽一手展着信,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另一手咬了一口手里的白梨,对容汐珞道:“苏贵嫔说她的外甥女还小,不懂得约束下人,才冲撞了你,已经将那侍女重新发卖了。她怎么冲撞你了?” 容汐珞刚刚叫人在榻上摆了一个小桌几,将棋盘放了上去,又开始自己和自己对弈。她放下一枚黑子,头也不抬的道:“没什么,小事。” “哦。”墨泽点了点头,将那信函随手丢在了一边。 “哧溜~”白梨肥硕汁甜,墨泽吧唧了两下嘴,又啃了一口。 “哧溜~~” 容汐珞一津眉,抬头看了他一眼。 墨泽鼓着腮帮子,放慢了咀嚼的动作。 容汐珞又落下了一枚白子,道:“绿蕊呢?” “啊。”墨泽咽了一口,道:“她那会儿说要烤什么东西,应该是在厨房吧。” 容汐珞点头不语,墨泽又道:“郡主今日在宫里留了那么半天,含霜公主不应该只是叙旧吧?” 容汐珞道:“的确。她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嫁给瑞王。” 墨泽眨了眨眼,道:“含霜公主?没想到她还对对这种事感兴趣。” 容汐珞道:“这本是她对那个孙公子还有留恋的缘故。” 墨泽撇嘴道:“也是。” 容汐珞拿起一枚黑子夹在两指之间,她略抬了抬眼,道:“当初……那孙公子落榜以后便失踪了,可他能去哪?” “出去远游散心或者回老家啃老呗!”墨泽将整个白梨吃完,抹了下嘴,眼睛转了转:“不过……也有可能……” 容汐珞和他对视了一眼,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处。 “如果我是秦柔,也未必会放过他。”她将黑子落在棋盘上,眼中沉淀着冷郁:“今日我见含霜对秦柔的态度很是疏离,字里行间也全是埋怨,看来她们母女的嫌隙是没有那么容易散。” 墨泽看着容汐珞,露出狡猾的一笑:“埋怨和恨还是有区别的。秦柔只在乎她的女儿能给她们秦家增长多少势力,如今含霜公主嫁入北渊这么受宠,像孙公子这样的人留着,那便是后患。不如……请云家大哥好好查一查?” 容汐珞道:“嗯,要是查到了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墨泽弯了眉眼:“当然!” 容汐珞缓缓的沉了一口气,心底似有一丝隐隐的愧意萌动欲出,却也很快被她按耐了下去,神色如常的又落下一枚白子。 “砰——!!!” 容汐珞的手一抖,险些要毁了刚下到一半的棋局。 墨泽更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懵道:“什么声音?” 容汐珞蹙着眉站起身,和墨泽一道出门去看。 问外好多丫鬟婆子亦是纷纷从屋内走出,只见不远处厨房的方向蹿出来一股浓烟,正以一个蘑菇的形状缓缓的升上天空。 “有人放炸药?!”墨泽忙和几个小厮一块儿向厨房奔了过去。 容汐珞惊道:“绿蕊!她还在厨房?!” 于是,一众人等慌慌张张的跑到了厨房的院子里,还未靠近,便有一股强烈的焦糊味飘进了鼻中。 院中一群愁眉苦脸的老婆子跺脚朝着屋里张望着。 “哎呦!我的姑娘呦!您这在里面干什么呐哎呦喂呀!”一个灰衣婆子站在门口,朝里面喊道。 只因屋内还在冒着烟,那股烧焦的味道直让人呛的厉害。 墨泽进了院子,用手掩住口鼻,皱眯着眼道:“怎么了这是?” 容汐珞站在门口,向身旁的小厮道:“快进去看看啊!” “咳!咳咳咳——咳咳……” 还未待几个婆子和小厮有所动作,只见厨房里现出了一个人影来。 那人的头奇大无比,边缘处还有些毛燥不齐,待其从烟雾中彻底走出,众人才看清,原来大的不是她的头,而是她的头发整个蓬了起来,才显得脑袋如此硕大。 她的脸上乌黑一片,已难辨五官,她吐着舌头,紧闭着眼,呛得连咳带喘。 容汐珞讶异的睁大眼睛,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墨泽站在那人面前盯着她的脸,愣在原地半晌,然后便爆发出了一串惊天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你……你哪位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呸!呸呸!咳咳……”她满脸满身都被熏成了灰黑色,但是仍依稀能辨认出她原本的绿色衣裙。 “哎呀!绿蕊姑娘!”那灰衣婆子皱眉道:“你……你这是要把厨房给炸了呀!”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墨泽弯下了腰,捂着肚子笑的睁不开眼睛。 绿蕊哭丧着脸,伸手抹了一把,又“呸”了一口嘴里的苦味儿,道:“我……我不是……咳咳……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哈……哎呦妈呀我不行了啊哈哈哈哈,你……你怎的像个黑毛怪!你……叫绿蕊,莫不如……改叫黑蕊吧!哈哈哈……”墨泽的眼角笑出了眼泪,周围的人也禁不住笑出了声。 第三十五章 局中局程二承责(1) 绿蕊又是气恼又是窘迫,朝墨泽翻了一记狠狠的白眼。 墨泽道:“你不是说要做月饼吗?月饼呢?该不会让你炸了吧?” 绿蕊容汐珞笑着上前道:“行了,墨泽你别逗她了。没事,你们将里面收拾一下,再看看怎么回事。” 底下的几个小厮应了一声,路过绿蕊时仍是忍不住偷笑。 绿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向容汐珞道:“我本来,想给郡主试着做做月饼的……” 容汐珞弯眉道:“无妨,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绿蕊又回头朝着厨房看了一眼,满脸不甘心的撅起了嘴,却还是低着头走了。 墨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伸手揉了揉笑得酸木的脸,道:“那我现在去找云家大哥。” 容汐珞看着绿蕊的背影,道:“好,你去吧。” ———————————————————————————————————————————————————————————— 月如明镜,此时的宫墙之内,竟也悄然升起一股烟雾来。 与容府不同的是,随着那烟雾同时升起的,还有连成一片的红色火焰。 “不好了,承明殿失火了!快救火!!!” “快快快!” 一群宫中禁卫与小太监急步奔走,大半晌才将火势压了下去。 承明殿与供奉先祖的奉光殿紧邻,自然是非同小可,燕帝于是下令彻查。谁知,失火一事还未查清,隔日,宫中悦安殿内又有几件国宝失窃。 燕帝不禁震怒,然而几番核查后,仍是毫无结果。 不能严加监管巡防宫禁,已至失火、国宝失窃事件发生,如今一位统领身在渃河一代,一位已然直升大将军之职,那么这个责任,自然就落到了管辖各个宫门府殿的中郎将头上。 不巧的是,两所宫殿,正是在中郎将程朔的直辖范围之内。 御书房内,燕帝紧锁着眉头,龙案上指责程朔的折子堆了一本又一本,而几名前来议事的大臣也因此事争论起来。 申国公徐勉道:“两处宫殿接连出事,禁军虽有责任,但焉知不是副统领之位空出,无人能够严格管束和巡查所致,这容将军才换任多久,就出了事!如今正统领带兵在外,还是请陛下先找人即刻顶上副统领一职才是。” 秦柏年哼声道:“非也,怎么其他宫殿无事,出事的就只有他程朔管辖的宫殿呢?” 中书令韩滨道:“悦安殿乃是存放国库宝物之地,若说有人惦记倒也罢了,那承明殿常年无人居住,居然也会无故失火,焉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意在栽赃嫁祸?” 另一位大臣道:“宫里是什么地方?若是想要栽赃就能想在哪纵火就在哪纵火,想在哪偷盗便在哪偷盗。那宫中禁卫设来何用?倘若巡防严格,就算有人想要作乱亦是不能的。” 燕帝揉了揉眉心,道:“那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秦柏年道:“陛下应追究中郎将程朔的失责之罪!” 燕帝沉了口气,转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容沉。 “容爱卿,你觉的呢?” 容沉一直是面容沉静的听着几位大臣的争论,此时听燕帝询问,这才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曾为担副统领一职,自知禁军之责,此事禁军巡查不严,确有责任。” 秦柏年的眼神未变,老脸高扬着,不动声色的注视这容沉。 燕帝疑道:“哦?那你的意思是,支持罚免程朔中郎将吗?” 容沉道:“回陛下,程朔是此次武举中实是较为出色的,此事上应是经验不足之故,故而……” “呵呵~”秦柏年笑了一声,打断了容沉:“那么容将军的意思,任何人有才能,那么差事办的不好,只要说一句经验不足,就能草草了事吗?” 容沉道:“自然不是。” “那就好!”秦柏年并不想留给容沉为其辩解的任何机会,于是直接向燕帝拱手道:“陛下!自古明君应当赏罚严明。不能保障宫禁即是不能保障陛下的安全,这是万万不可的!程中郎将或许有这个能力日后为国效力,但此时却实在是不堪重任!” 容沉蹙眉道:“尚书大人此话未免言重了。” “言重?”秦柏年笑呵呵的道:“从前容将军为副统领时,他并无错处,如今你一离了禁军他就频频出错!如此能力,难道我说错了吗?再让他行监管宫禁的要职,恐怕不能服众了。而那些有能力的只怕会认为他能掌握要职,纯粹是因为与上位着关系密切之故,容将军,万不可得此失彼,坏了自己的名声啊!” 三言两语,秦柏年言外之意,就是要堵住容沉为程朔求情的后路,他若被贬尚可说是能力不足,但你若一力保他,即会引火烧身。 众口铄金,足以积毁销骨,杀人于无形。容家暂且还好说,但程朔日后的仕途,很难不受影响。 容沉微微抿唇,侧眸看了秦柏年一眼。 当真是厉害角色啊! 容沉在心中不禁冷笑,同时又渐升起一股敬佩。 这敬佩自然不是对他秦柏年,而是对另一位。 在来之前,那位便和自己分析了今日秦柏年必定会表述的言论。 还真是丝毫不差。 燕帝双手拄着龙案,皱眉道:“容将军?” 容沉一展眉,抱拳道:“陛下,臣以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副统领之位虚悬的缘故,还请陛下定下副统领人选。” 燕帝点了点头,秦柏年又道:“容将军是在混淆视听吗?” 容沉道:“秦尚书何出此言?现在正统领不在安阳,宫中出此大事,难道不该立即选用有能力的副统领来接掌宫中防卫吗?” 秦柏年阴着脸道:“话虽如此,但……” 容沉立刻道:“先保证宫中防卫,确保陛下安全才是第一要务,其次,才是对程中郎将的问责。” 秦柏年眼角微眯。 这与他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数月来,容沉对程朔的提拔众人有目共睹,各样大事必要分其功劳,毫不吝啬,从前身边的几位得力下属也皆不能与之相比。而程朔自己也确有实力和资质,日后前途可谓一片大好。 若是估计不错,容沉自该是希望由程朔接任副统领之职,以保证容家的势力得以继续维持,毕竟程家与容家,是结了姻亲的。 但眼下宫禁不严,程朔的失职之罪已逃脱不得,那么副统领之职自然不会有他什么事了。可听容沉刚刚的意思,难道,他心里竟不打算让程朔接替自己吗? 第三十五章 局中局程二承责(2) 秦柏年心中不禁犯起疑惑。 此时燕帝听了容沉的话,赞许道:“不错!宫中防卫不可松懈,那……容沉啊,你在此位多年,从无半分错漏,朕只信得过你。如今你可有合适的副统领人选吗?” 容沉定了定,道:“臣以为,郭某将军资质上承,在禁军多年,经验老道,足以担当此任。” 秦柏年诧异的望向了他。 他居然真的…… 再见容沉此刻没有半分慌乱的模样,秦柏年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 燕帝有些沉思,容沉继续道:“而且郭某将军一直尽忠职守,亦有战功加身,实在是为副统领的不二人选。” 不二人选? 秦柏年明白了。 程朔不过是掩住他真正目的挡箭牌,容沉要推举的,一直都是郭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容澜身死之前,他当不会存有此心,况且那时他便在提拔程朔了。 那么是容澜的死改变了他的原有计划? 秦柏年又开始困惑起来。 燕帝想了想,认可了容沉的举荐,而其他几位臣子也没有什么意见,此时却听容沉又道:“刚刚讨论关于程中郎将是否罚免一事,臣思虑过后,觉得秦尚书所言甚是有理,程朔有此能力,但是缺少历练,这也是臣的过失,还请陛下给他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秦柏年冷着眼道:“如何重新来过?” 容沉恭敬的向燕帝推了下手,扬声道:“还请陛下撤去其中郎将之职!将他交给微臣的容家军,让他重新磨练过后,再行任用!” 秦柏年觑起眼来。从提拔再提拔,到骤然向燕帝提议撤其现有职务,却转而让他进容家军。 这都是什么操作? 连申国公徐勉也是一脸讶异,而燕帝虽也不解其意,但本着对容沉的信任,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秦尚书,”燕帝抬了抬疲倦的眼皮,转向秦柏年:“你可还有异议?” 众所周知,容家军虽是众多意在报效国家的武学才子的梦寐之所,但程朔在这个时候进容家军,无疑是大大的贬谪。 从掌握一宫禁卫军,直辖于天子跟前,到身入刀尖舔血的军队,从无名之卒做起,升降都只在主帅的一念之间,这落差可想而知。 秦柏年道:“容将军还真是替陛下想了个公允公正的法子。” 容沉谦道:“不敢。” 燕帝道:“好了,那就这么办了,即刻拟旨,程朔撤去中郎将之职,谴入容家军。郭某郭将军,升任新一任殿前副统领,明日入职,严整宫中防务,不得有误。” 众臣躬身道:“陛下圣明!” ———————————————————————————————————————————————————————————— 天寒犹盛,晋王府内,一位身着翻领石青挑金银襕衫,头戴紫金冠的男子面含怒意,直奔着世子的书房方向走去。 一路上下人见其都纷纷停下来行礼,并无人敢阻拦。 此时的齐冉穿着一身流云纹的锦袍,正站在书房的大花梨桌案之后,他一手提着袖口,手执狼毫竹笔,笔尖行墨,潇洒飞书。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娇小羸柔的女子,微支小指,细致的为其研着笔墨。 忽然书房的门被推开,将那女子吓了一跳,手中的墨碇险些掉在地上。 齐冉抬起头来。 “殿下?”他撂下笔,奇道:“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原来,来的正是宁王——齐昀易。 那女子见是齐昀易忙行见礼。而齐昀易气哄哄的自己坐在了椅子上,没有说话。 齐冉笑道:“看来是真的有事,景儿,去做茶来。” “是。”唤作景儿的女子曲了曲身。 齐昀易却没好气的道:“不用了!” 齐冉心知发生了何事,却也是笑了笑,侧头向景儿道:“没事了,那你下去吧。” 景儿应声告退,待她走后,齐冉转出了桌案,坐到了齐昀易的对面。 “殿下因为什么这般气恼啊?难道是陛下饶过了程二公子?不应该吧!他……” 齐昀易长呼了口气,愤然的对齐冉说道:“你知道吗?就在几个时辰以前,容沉竟向父皇举荐了郭某郭将军作为新任的殿前副统领!” 齐冉佯装惊色。 “什么?他竟不是推举程二公子?!” 齐昀易哼笑道:“不仅如此,他还建议父皇撤了那个程朔的职,调进容家军了。” “我估计错了?”齐冉站起了身,向齐昀易推手躬下了身。 齐昀易一愣,蹙眉道:“冉弟,你这是做什么?” 齐冉道:“是我思虑错漏,给殿下赔罪。” 齐昀易道:“也怪不得你,外公说连他也没有想到。自打去年开始,容沉一直很是看着那个程朔,怎的这一次说撤就撤了。你快坐下吧。” “是。”齐冉满脸“愁容”的坐了下来,道:“是啊,容家二哥可是自打去年起就对程二公子可谓青睐有加,这一次追捕班图旧部时又在陛下面前为他点了不少功劳,这些哪里像是无用功呢?” 齐昀易道:“外公也说,他觉得容沉做这些,应当原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的,用以掩盖他本要扶持郭某之心。” 齐冉想了想,点头道:“嗯,怪不得当初容家二哥突然间提拔一个无名小卒,那时候程二公子可还未中武举呢。” “可是他与程家已互结姻亲,这样的利用,就不怕……”话还未说完,就又被他自己否了:“也是,程家哪有什么根基,提拔也好贬谪也罢,他们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齐冉舒了舒眉,叹气道:“谁能想到……容家二哥还有这份心智。” 齐昀易看了他一眼,眼底的郁色不禁沉了沉,道:“那他为什么一定要选老九呢?” 齐冉本来还在装忧郁,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住了,恍然间还以为他问的不是容沉,而是自己。 为什么要选老九? 或许因为他从小和自己一同在那间晦暗的石室习武读书、高谈阔论,早将其当做至交好友。 或许是因为他是燕帝和父王心中最合适的继位人选,是名正言顺。 也或许是因为,他比你、比任何一个皇子甚至任何一个人,都更合适做一个帝王。 第三十五章 局中局程二承责(3) 见齐冉没有搭话,齐昀易也只是失落的摇了摇头。 “难道是……因为我没能对珞儿有个交代吗?” 齐冉又是一愣,却是差点要笑出来。 强装镇静,他只得把眉毛拧的紧紧的,才能勉强控制好表情,没一会儿便觉得拧的头疼。 “殿下还是……别想了,毕竟嘉宁也是要嫁人了。” “是啊~”齐昀易苦笑道:“连她也要跟随老九了……” 齐冉抬手按了按眉心,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还是留神眼下吧。依我看,其实事情倒不见得那么糟糕,郭某坐上副统领之位,却要比程二公子来坐,要强上许多。” 齐昀易道:“为何?他们不都是容沉一手提拔的吗?” 齐冉道:“一样,也不一样,殿下细想,程朔相比郭将军还算是有些家世的,而且还未娶亲,倘若他日后选择一门极有助力的婚事,再加上他还有一个身在翰林院的弟弟程珏,他若起势,再加上容家的支持,才让我们有所警惕。郭某则不然,他虽然这么多年都在禁军,威望不小,但是家族无势,只能一直依附着容家,这样的人,岂不是比程二公子要容易对付的多?” 齐昀易道:“你是说,容沉当是害怕程家真的起势,所以才选择了郭某这样可以一直拿在手里的人?” 齐冉笑道:“应是如此。” 齐冉分析的情真,齐昀易听信的也真,当即便做恍然大悟之状,叹道:“原来如此!” 送走齐昀易后,齐冉长长的“唉”了一声。 “有时候,人蠢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末了,齐冉的头脑中突然就闪现起了那双盈满算计的凤眸来,他望着齐昀易已经走的没影的方向,更是发自内心的感慨道:“真可怜。” ———————————————————————————————————————————————————————————— 这一日过后,撤职的圣旨下到程府,全府惊动。 程老爷不堪打击,病了一场,而程朔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往日交好的众人中,只有极少的几人前来慰问,然程朔虽然照常接见招待,却对此事避而不谈,众人不知其意,慢慢的也就不再多言了。 转眼间,寒露披至,渃河一带骚乱再起,而众学子纷纷将请命书递于御前,请求大燕勿要再忍受邕夷的野蛮行径,此为一展大国手腕之时,同时也是为前永璋候容澜报仇雪恨。 如此,大燕与邕夷的一战就在眼前,一连几日,燕帝与朝臣商议决策,最终商定,调回徐长鹤,改由容沉率十万容家军与杨茂等人汇合,而瑞王齐昀霖有助容家军破大俞的铁成军在前,此次便特遣为监军,讨伐邕夷! 情势可谓是迫在眉睫,然而此时容府的议事正厅之内,却在讨论着另外一件事。 只见程朔程珏两兄弟,连着御史中丞梁广仪之子梁言,同坐在厅内,一个个愁眉不展,满脸丧气。 “上回我已经说过了,请各位务必置身事外,我自会保他性命,怎么今日还要再问?” 容汐珞垂着眼,身穿着淡蓝色的提花对襟,外披着冰白色的短比甲,手中抱着暖手的铜雕空海棠花手炉,用小铜火箸儿一下一下的拨着手炉里的炭灰。绿蕊则抱着一件青缎披风站在她的身旁。 这还未入冬,怎么她就已经开始抱手炉了吗? 程珏自进屋起便一直盯着她的手里,不禁有些疑虑。 自被贬后,这是程家兄弟第一次来容府,却也好像并没有什么隔阂,程朔也不见丝毫的芥蒂,今日更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前来,乃是仍旧不能放下自小的至交好友——白湘城。 “我们也知道,此番实在是烦扰郡主殿下了。但是白家实实在在的冤枉,白叔已被判了流放,其余男丁为奴,女眷没官,我们放心不下,如今……也只是想见一见湘城,在他落魄之时我们一次也没有出现,不免有些……” 容汐珞淡淡的道:“这个我也说了,程二公子想全自己的朋友之谊,眼光要放的长远,那位白公子或许今时会有所怨,日后也总会想明白的。” 程朔道:“那……” 容汐珞抬了下眼,嘴角虽在微笑,然而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语气毋容置疑:“见面就更没必要了。” 程朔和程珏对视了一眼,双双锁紧了眉毛。 梁言不免有些急躁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是白家?一定是湘城兄来经历这些!他在我们几个人中,可是最……” 容汐珞不等他说完,便敛了笑,道:“总要有人来承担,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这太不公平了!” “公平?”容汐珞将手上的小铜火箸儿放到了一边,道:“世上不公平之事比比皆是,他被这不公选中,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只要还留着一口气、一条命,就总归还有出路,还有机会。其实……”她又转向程朔,笑了笑。 “就好比这一次承明殿失火和悦安殿失窃,明明是有人蓄意为之,却要让程二公子负起全部责任一样。” 闻言,梁言咽了一口,眼神微怯的瞄了程朔一眼,而程珏则是端起一旁的茶碗,抿了一口茶。 程朔的神色一动,沉默了。 半晌,才重新响起他的声音来。 他道:“我明白了。” 容汐珞把手炉也放在桌上,道:“你们当我独断专横也好,不近人情也罢,白家一事,我至多保他们不死,其他的,你们不必再提了。”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程朔低着眉,梁言见他和程珏都不再说话,也就把自己本来一肚子的话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程朔忽然眼神一变,抬头向门外的方向看去。 梁言问道:“怎么了?” 程朔紧着眉道:“说不好,像是……” 厅门忽被人推开,走进来的,却是墨泽。 梁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屁股向椅子后挪了挪。 墨泽有些阴郁的径直走向容汐珞,站在了她的身边,一脸受了挫的样子。 容汐珞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墨泽道:“刚才听见房梁上有动静,却没见到人。” 容汐珞一惊:“你确定是有人?” 墨泽扁了扁嘴。 程朔道:“墨泽兄弟的耳力应该不会错。” 程珏不禁问道:“会是谁?” 第三十五章 局中局程二承责(4) 绿蕊惊疑的眨眨眼,道:“该不会……又是刺客吧?” 容汐珞反而笑了笑,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不希望我做瑞王妃的人也不少。” 程珏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绿蕊道:“可是陛下不是说等打完了仗就让你和殿下完婚吗?眼瞧着过几日他们就要出发了,到时候二公子也不在,那要是真的还像上次那样可怎么办?趁着郡主和瑞王殿下未成婚之前,再来个夜袭侯府?!” 墨泽的脸更显阴暗,眼睛眯了眯。 “来就是了,看我怎么剥他的皮!” 梁言打了个哆嗦,身体又向椅子的角落挤了挤。 容汐珞反笑道:“我们绿蕊真是了不得,连敌人的路数都摸清了呢!” 绿蕊急道:“哎呀!郡主!” 容汐珞掩着嘴笑。程朔俨然道:“绿蕊姑娘倒是说的没错。郡主殿下还是该小心为上,能在容府诸多府卫的眼皮底下行动,同时又能在墨泽兄弟发现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定然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墨泽道:“墨深是追踪的好手,已经去追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儿那么容易?!” 程珏道:“用不用再派些人手围住容府,倘若是那人的疑兵之计又当如何?” 容汐珞想了想,道:“如果连他们俩都不是对手的话,那叫再多人来也是无用的。” 程朔道:“不如我兄弟二人就在这,容将军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再离开就是。” 容汐珞轻轻一笑:“还不至于。”她一只手肘抵在桌上,问道:“对了二公子,殿下有没有和你们商议作战的计划?哪天出发?” 程朔面色沉重,摇了摇头。 容汐珞倒奇怪起来:“眼看着要出发了,他竟还没有来与你和二哥有所商议?” 程朔思索道:“或许……他在等路上的时候再说吧。” 容汐珞失笑道:“怎么可能?他不该是这种……” 下一秒,她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顿时一僵。 “郡主?”程朔和程珏有些疑惑的对视了一眼,皆感莫名。 容汐珞神色有些飘忽,她微微蹙着眉,脑中就像蒙了一层薄薄的轻雾,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伸手去抓,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郡主?”这一声则是墨泽,他弯着腰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容汐珞道:“我就是忽然觉得……” “郡主!”门外传来一声小厮的高呼,墨泽立刻回头喝道:“喊什么喊!” 那门外的小厮显然被吓了一跳,顿了一下,磕磕巴巴的说道:“外面……外面……有人……来找……郡主。” 墨泽道:“什么人?” “那个……戴……戴面具的若……若无忧。” 在听到“戴面具”这三个字的时候,容汐珞便“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让他进来!” “是。” 墨泽纳闷道:“若无忧?那天柳姑娘来,不是说他已经……” 程珏回过身,见容汐珞此时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眼神也在不断变幻着,最终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一般,轻轻吐出了口气,唤道:“墨泽。” “啊?” 容汐珞站直了身姿,双手规放于身前,昂首道:“把门敞开。” “哦。”墨泽也不多问,上前推开了前厅的大门。 大门敞开的同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款款而来。 他身上穿着皂色暗纹的立领长裳,衣领和袖口皆用银丝勾勒着繁复细致的花纹,腰间一条犀角蹀躞带用白玉带钩束着,领口微敞,长发用银插发半拢,随意的披在身后。然而多日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衣肩稍挎,将他素来有些狷狂的风姿倒显出几分寡意来。 待他一点一点走近,好像从梦里走过来一样,连同他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散发着光晕。 容汐珞微微摒住了呼吸,而程珏准确的捕捉到了她的眼眸闪动了一下。 那层在头脑中被遮住的薄雾好像忽然有一只手将它慢慢挥散了,许多事渐渐清晰起来,许多人也渐渐明朗了。 那道身影已经迈进了门槛,来到厅内的几人面前。 见到此人,程朔才想起,那日在程家,三皇子齐朝晟指使王妈妈和陈滢滢给周夫人下毒,容汐珞前来解围之后,他也来过。 他说,他是九皇子瑞王齐昀霖的人。 “是你?” “若无忧”向他们兄弟俩微微颔了首,又转向了容汐珞。 银白色的面具虽然半遮住他的脸,却未能遮住他眼中的星光和嘴角的笑意。只见他笑着摊开了两只手,朝容汐珞歪了歪头,竟有些说不出的温柔。 程珏不禁愕然。 容汐珞的手却在慢慢收紧,蛾眉皱紧,盯着他不发一语。 “若无忧”见她没有回应,这才长指一收,低下头笑着叹了口气:“唉~原以为,小郡主见了我会很高兴。不想……” “高兴?”容汐珞眯着眼,皮笑肉不笑的道:“啊~是啊,我的确很高兴!” “若无忧”勾唇道:“那就好。” 气氛突然就凝结了,容汐珞和“若无忧”静静的对视,一个明显在压制怒火,一个却是坦荡相望,笑容挑达。而在座的几人根本不知其中的缘由,便不敢贸然插嘴。 容汐珞冷然道:“你骗我。” “若无忧”道:“无忧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小郡主见谅。但我当日救小郡主之心不假,故而虽然有所欺瞒,但却是情真意切。” “呵~”容汐珞嗤笑了一声:“好个情真意切啊。” 头上有几声瓦砾的响动声,墨泽偏了下头,便见墨深落在了院中。 墨泽知道他这是并未捉到人,不禁津了津眉。而墨深路过也走进了厅内,向容汐珞躬身抱了下拳,微微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若无忧”。 墨泽的心情不免有些烦躁,他忍了半天,此刻也终于问出口道:“若无忧,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搞什么?!” “墨泽!”容汐珞忽然喝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还是把屋里的几人都惊住了。 她道:“不得无礼,跪下!” 第三十六章 千呼万唤缘是君(1) 墨泽足足愣了好几秒,他诧异的回头看着容汐珞,确认这是她在说话之后,倒是没有任何犹豫,利落的撩起下裳,双手一抱,蹙着眉跪了下去。 “若无忧”的笑容缓了缓。还不等几人反应过来,容汐珞也紧接着迈开了步子,向“若无忧”走了过去。 她的动作放的很慢,两只手端端的举在眉前,继而也单膝跪下身来。绿蕊见容汐珞跪地,虽不明就里却也自然的在她身后,跟着跪在地上。 “若无忧”的双眼眯起:“小郡主这是……” 容汐珞目光向下,提高了的声音:“嘉宁郡主容汐珞,参见瑞王殿下!” “若无忧”的笑顿时一滞,但很快的,他的嘴角越飞越高,最终大笑出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 墨泽大惊着回过头,墨深也是浑身一震,侧头朝身边那人看去。程家兄弟亦是骇然的站了起来。 “珞妹妹还当真是没有让我失望啊!哈哈哈哈~” 只见“若无忧”抬起一只手伸到了脑后,另一只手托起脸上的面具,修长的指节慢慢的,让面具滑落下来。 那是一双流光的凤眸,带着狂傲的邪气,唇角轻勾着,在面具缓缓下移的同时,就好比是两个身影,两张面孔,在渐渐的重合,直到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这是众人从未见过的齐昀霖。 口中那样放肆的大笑,还有眼中那样精明含光的瑞王殿下,就如同换了个人。 墨深撩起下裳,在墨泽的前面也拱手跪了下来。梁言大张着嘴巴,被身旁的程朔拉着,与他们兄弟俩一道行礼。 “参见瑞王殿下!” 齐昀霖的眼睛仍旧盯在容汐珞身上:“免了!” “是。” 程朔直起身,看了一眼身旁的程珏,看到他的喉结用力的动了一下。 轻低下头,暗自叹气。 齐昀霖眸中饱含着笑意:“珞妹妹是一品郡主,我是亲王,你是不必行如此大礼的。” 容汐珞垂目道:“嘉宁此礼,并非是拜亲王之礼。” 齐昀霖眼角弯弯:“哦?” 容汐珞后背挺直,微扬起下颚:“乃是拜我朝未来天子之礼!” 此言一出,程朔和程珏、墨泽等人同时惊骇的瞪大了眼睛。 齐昀霖的眼中亮起一抹诧色,随即又被十足的笑意冲淡,嘴角悠扬着满意的弧度,他伸出了手。 “既如此,就更要免了。妹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我之间,同位而处,当再没有这样的礼数。” 容汐珞抬眸。 他就这样笑盈盈的望着自己,既有赞许,还有相溢而出的灼然。 她沉了口气,将自己的手递到了他的手里。 两手浅握,两眸相对。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幕。这是大燕的九皇子,这是瑞王齐昀霖,也是若无忧,是她将要嫁与的夫君。 收回了手,齐昀霖摩挲着手指:“不知珞妹妹是如何认出我的呢?” 容汐珞淡淡的道:“墨泽、墨深,你们起来吧。” 墨家兄弟和绿蕊这才站了起来。容汐珞低眉道:“并不是我认出来的,而是殿下自己让我发现的。” “呵呵呵~是吗?”齐昀霖饶有兴致的听容汐珞继续说道:“敢问殿下,能否先让躲在这房梁上的那位先下来呢?” “墨泽的耳力不会错,可这世间的能人高手总不会都惦记着我这里吧?倘若还是秦柏年和秦贵妃的人手,那他们就不会费力的去笼络什么班图旧部了,果真有这本事,我恐怕早就死了好几回了。” 齐昀霖哈哈笑道:“精彩啊精彩!”遂侧过头,向身后高声道:“出来吧!你让人发现了!” 须顷,一个白衣“少年”悄声的出现在了院中的某个角落。 容汐珞不禁微微蹙眉。 墨泽脱口而出道:“靠!无休?!居然是你!” 那“少年”微抬起脸,仍是冷默的半阖着那双睡眼,看似“娇小”的身躯走上前来,恭敬的向容汐珞揖礼道:“郡主殿下。” 容汐珞“嗯”了一声:“原来是你啊。”她偏头向墨泽道:“他可是在咱们府里住了那么长时间呢。” 墨泽再一次恨不得将他从头发丝直看到脚底板,之前是怎么瞧也不像个经验老道医者,现在就更是怎么瞧也不像是个武功高手了。 “骗人的吧~” 无休的眼皮抬也不抬,任由他瞧个够。 齐昀霖笑道:“墨泽小兄弟日后可以尽管试一试。” 墨泽撅着嘴,眯起眼睛思索着,眼神始终未再从无休身上移开。 齐昀霖道:“他来,本来只是负责要暗中保护我的安全罢了,让郡主殿下受惊了。” 呵呵,明明就是故意的吧。 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被墨泽发现一点,怎么就今天被发现了? 还不是因为定是受了他的吩咐吗? 容汐珞面上只是淡然一笑,道:“那殿下是因为知道程家二公子在我这里,所以前来与他还有我二哥商议出兵的事宜吗?” 齐昀霖却道:“是,也不是,这个不急~”他上前自行坐在了方才容汐珞坐过的椅子上:“容将军还没回来,出兵的事就等他回来再说。今日我带来了一个人,想让珞妹妹见一见。” 容汐珞转过身,也坐了下来。 齐昀霖看了无休一眼,他便微微颔首走了出去。 紫鸢此时端上了茶水和糕点,和绿蕊一起分别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齐昀霖扫了茶碗一眼,并没有接。 容汐珞却是忽然想起了还坐在程朔身旁的梁言。 于是她一边拿过茶碗口中问道:“不知殿下想让我见的,是什么人啊?”一边回身,向墨泽使了个眼色。 墨泽见她看向自己,又余光瞟了坐在另一边的梁言一眼,当即领会。 脸上堆起“温柔”的笑,他起身朝梁言走了过去。 梁言如临大敌,眨巴着无辜的双眼,咽了口唾沫。 墨泽一把搂住了梁言的脖子,笑眯眯的道:“左右他们在聊正事儿,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不如你陪我玩会吧!” 梁言有点茫然:“啊?玩儿……什么?”他边说边看了看其他人,谁料根本没有人搭理他这边的情况。 第三十六章 千呼万唤缘是君(2) 齐昀霖对容汐珞笑道:“是个旧相识了,小郡主……呵呵~珞珞,可还记得当初我留下了一个人,说过将来此人会有别的用处?” 墨泽笑容灿烂,笑得梁言心里直发毛:“梁公子跟我来就是了。” 梁言直愣愣的和墨泽对视了一会儿,又木讷的转过了头,向容汐珞投去求救的目光。 容汐珞眼前一亮,朝齐昀霖道:“难道是……朱德圭?” 齐昀霖点头道:“不错!记性真好。” 梁言又把哀怨的目光投向了程朔和程珏。 程珏惊道:“朱德圭?是之前那个来我家中要与我母亲对峙的那个前通判?” 程朔亦是把头调转过去,十分认真的背对着梁言。 见这两个人也都当自己不存在一样,梁言在心底哀嚎,转过头,见墨泽又朝他抛了个媚眼。 梁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尝试了好几次,这才勉强咧开了嘴,也干巴巴的笑了一下,倒比鬼还要难看。 墨泽道:“走吧~梁公子~” 梁言只得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站起身,跟着墨泽扭扭搭搭的走了。 齐昀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桌上的手炉,不禁眼色微变,朝容汐珞看了过去,口中回复着程家兄弟道:“没错,就是他。当日他原本要携家眷离开安阳,我叫人半路将他们截下了。其实在他出城的路上,还有另外一伙儿埋伏的人手,只不过是被我抢先了。” 容汐珞道:“另外的人手?”她了然一笑,道:“估计……是要取他性命的吧。” 齐昀霖笑道:“聪明。” 程珏略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低头道:“是前襄王的人吗?” 齐昀霖却是侧头笑了笑,道:“待会儿他来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程珏埋首饮茶,不再多言。 片刻过后,无休从外面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正是两个府兵架着满脸沧桑的朱德圭。待走近时,两个府兵便一把将他推在了地上。 程朔与程珏到底还是惊着了。 朱德圭与数月之前相比,就好像是在地狱阴渠里走了一遭,原本富贵的圆润油光已变成了凄寡的瘦骨嶙峋,眼眶和颧骨深深的凹陷着,身上所穿的锦袍与他极不相称,如同是宽袍厂袖挂在了树枝上,一点都撑不起来。 他跪在地上的两条腿紧紧并拢着,上手放于膝上,眼神恐惧而唯诺,连抬起头正眼瞧人都不敢。这与之前他威风跋扈的站在程府前厅,理直气壮的要求与周夫人对峙时的模样相差太远,简直判若两人。 程珏还注意到,他的衣服是新换过的,可露在外面的一截内袖和裤脚,却沾着已经干裂的泥土和暗红的血渍。露出来的皮肤譬如手背和脖子,也有新旧交叠的伤痕,那些伤的形装各有不同,然而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泛着殷红,显然是不同的利器在不同阶段所制造的伤口。 程珏忍不住暗暗朝齐昀霖看过去一眼,见后者随意的靠在椅子上,一只手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于是偏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程珏一愣,不自然的别开了视线。 “朱德圭,朱通判,好久不见啊~”容汐珞微笑着道。 “不敢,不敢。”朱德圭把头压的低低的,伸着脖子,活像一只年迈的老乌龟。 容汐珞道:“本也算是旧相识,今日就来叙叙旧,权当是说些闲话吧。” 朱德圭的嘴角扯了扯,以飞快的速度瞄了齐昀霖一眼。 齐昀霖笑道:“珞珞说的很是。那不如……我们先缕顺一下,数月之前,朱大人曾经到了程府,受人之托意在坏程家女眷的名声,可对?” 朱德圭道:“是……” 齐昀霖点头道:“你们备了两手计划,一为借程府被赶出去的丫鬟声称程府的周夫人给郡主下毒,以此问罪于程家;二为找人掳走程家小姐安排几个疯傻的乞丐,意图毁掉其名节,这两个计划全是冲着程家,不管哪一件成功,都会让他们家声名狼藉。”说话间,他将目光转向程朔和程珏,道:“但其实你们还有第三个计划,只不过因为前两件都失败了,所以这三件就没来得及用。” 容汐珞疑道:“第三件?” 齐昀霖一转向她,便微笑道:“不错,只是珞珞及时制止,此计才就此中断了。还记得吗?当时你还说过,他们冲着程家,说不定就是还有其他的手段想要用在你身上,其实,你是对的。” 容汐珞想起来了,这的确是自己在朱德圭去闹过程府,而程敏也相继出事之后,当天晚上自己和他,也就是“若无忧”说过的话。 难怪他当时看着自己的表情那么奇怪,容汐珞蹙眉道:“你当时早就知道?” “呵呵~”齐昀霖笑的从容,容汐珞就明白了。 这个老狐狸! 她深吸一口气,眼下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于是又道:“你说的想用在我身上的手段,是什么?” 齐昀霖对着地上的朱德圭,歪头道:“你来说吧~” 朱德圭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的道:“当……当时,我们正好借由张家与程家有些过节,就此事上做文章,为的就是如果事发,也……也查不到我们头上,只……只会归于那张家。” 容汐珞道:“你不是与那张夫人有私情吗?” 朱德圭道:“的……的确是有,不过……不过就是……也就是额外的,算……算不得什么。” 容汐珞深感厌恶,语气渐冷道:“然后呢?” 朱德圭道:“然后如果是事成了,我们自然……自然会到处宣扬,说……说程家下药毁的是郡主……郡主殿下的清白,郡主殿下无法,才……才这般提携程家的……” “什么?!”程珏惊红了脸,程朔忍无可忍,喝道:“混账!” 朱德圭又哆嗦了一下,才继续道:“然后……然后再将知道内情的人……,来个死无对证,郡……郡主那时本来就与宁王有些传言,到时候再说宁王另娶,正是因为知道是……是郡主殿下背叛了他,更坐实了……坐实了这件事。” 第三十六章 千呼万唤缘是君(3) 绿蕊站在容汐珞身后听得张大了嘴,墨深则是紧紧的按着腰间的剑柄,眉间更显冷峻,隐隐透出了杀气。 容汐珞怒极反笑:“很是周全,好得很,原来是想毁我的名声啊~”她冷哼了两声,道:“还有呢?” 朱德圭咽了一口,道:“郡主……郡主到时声名狼藉,我们自然就该向陛下,谏言为郡主择选夫婿……” “呵~”容汐珞点头称赞道:“好手腕,届时为我择选的夫君该是你们的人,要么进一步掌握容家军,要么借机杀了我,无论哪一样,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然而敏慧如容汐珞,慢慢便从朱德圭的字里行间品出了不对味来。她眯起眼,身体向前倾了倾,盯着朱德圭道:“不过……这可不像是前襄王的手段啊,这般的缜密滑手,成败与否都能全身而退。你……实际是秦家的人吧?” 齐昀霖在朱德圭说话间就一直只看着容汐珞,观察她眉眼间细微的变化,这一刻,他深然的笑了,手肘拄在桌上,用手撑着头,不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和任何一句话,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十分享受的乐事。 朱德圭抬起了头,看向容汐珞的同时又瞄了齐昀霖一眼。 “是……” 容汐珞慢慢的点着头,眸中喜怒难辨:“真不错!真是好生厉害呀!” 程朔有些不解道:“秦家?他怎么又和秦家有勾连了?” 容汐珞冷笑道:“好歹我也是被算计过好几次的了,前襄王齐朝晟是个什么人?这么多年一直被秦贵妃利用,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这样繁琐又环环相扣的计策怎么能是他想的出来的?除了操控他的秦贵妃还会有谁?” 程朔道:“那要杀他灭口的,也是秦贵妃的人了?” 齐昀霖微微勾唇,点了点头。 容汐珞道:“殿下今日让他来,该不会只是让他和我们自报家门这么简单吧?” 齐昀霖仍是拄着头,凤眸如魅:“珞珞猜猜看?” 容汐珞忍住要翻他白眼的冲动,沉声道:“他握在殿下手中甚久,可殿下却偏要选择这个时间带他来见我,说明他掌握的,都须得是在我已经知晓秦贵妃所做的一切之后,才能说与我听的,更何况他这伤……”她抬眸轻轻一笑:“殿下审了他这么久,想必他知道的内情应该不少吧?” 程珏和程朔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应该说折磨了这么久才更恰当。 齐昀霖“呵呵呵~”笑的开心,也让他们二人总感觉什么地方怪怪的。 这样的瑞王真的是太让人无法适应了。 怕不是从前他们见到的是个假人吧。 齐昀霖道:“珞珞说的都没错,其实原本我还不太确定,直到见那日埋伏在半路打算将他灭口的人出现,我才发现他所扮演的角色,似乎还是有些举足轻重的,否则单凭他做的这几样,还不至于秦贵妃大动干戈一边佯装施恩放他走,一边又找好了杀手。” 容汐珞道:“这点的确奇怪,直接杀了就好了,又何必要假装放他们一家人远走呢。” 齐昀霖见容汐珞眉头紧锁的模样,忽然笑道:“珞珞,不如下盘棋可好?” “啊?”容汐珞愣住了,在场的除了无休,连朱德圭都是一脸懵相。 “呵呵~就是好久没和你下棋了,有些怀念。”齐昀霖说着话时似乎无意的瞄了一眼僵住了的程珏,继而才道:“反正也不耽误,朱大人,你继续吧~” 殿下总还是殿下,容汐珞蹙着眉回头示意了一下绿蕊,让其将棋盘取来。 绿蕊取来了棋盘,摆在了齐昀霖旁边的桌上。而地上的朱德圭也在无休的眼神注视下,开始讲述起来。 原来这朱德圭原名朱贵,其母乃是贵妃秦柔的奶娘,故而朱德圭从小即在秦府长大,算得上是秦柔的心腹之一,后来他被秦柏年安排在前襄王齐朝晟身边做了眼线,一直按照秦家父女的吩咐为齐朝晟“出谋划策”,后又被齐朝晟举荐坐上了京兆府通判之位,直到办砸了陷害程家的这一差事,被京兆府府尹姜启升关进了大牢。 再后来,便是秦贵妃派人将其救出大牢,示意其带着家中老小离开安阳,结果还没出安阳的地界,就全家都落在了齐昀霖的手里。 朱德圭讲述之时,齐昀霖果真便和容汐珞对弈起来,二人也不看他,偶尔还会就棋局说上一两句,仿佛当他是一团碍眼的空气,让人好不尴尬。 “嗯~珞珞长进了不少。”齐昀霖落下一枚黑子,抬眸笑道。 “殿下过奖了。”容汐珞始终低着眉眼,这边听朱德圭已经说完了,于是侧头道:“你说你是秦贵妃奶娘的儿子,那她在进宫之前的事,你都知道咯?” 朱德圭道:“郡主……殿下,想知道什么?” 容汐珞道:“秦柏年的夫人卢氏曾想和我们容家联姻,可有此事?” 朱德圭道:“没错,那时……秦贵妃自己也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容青将军去了一趟璞灵山,就到处扬言非云家大小姐不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从那以后,秦家对容家……意见颇深。” 容汐珞笑了一声,道:“然后呢?秦柔如何?” 朱德圭道:“那天小……那天秦贵妃得知容青将军令娶,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两夜,也不让人侍候,在出来以后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还来了容府,与云……云夫人一见如故……” 容汐珞落下了一枚白子,喃喃的道:“一见如故,好个一见如故……” 落子之后,她的手微微攥起,嘴角不自觉的抿了抿。 齐昀霖淡然的落了子,右手便随之按在了她的手上。 触感冰凉,他不由得眉心一皱。 容汐珞却如同触了电一样,刚想要把手抽回来,可已经被他握紧了。 两个人的手正好被隐在棋盘边上的白玉棋罐之后,除了站在容汐珞身后的绿蕊,旁人是看不见的。可要是容汐珞想用力抽出,势必全身都要跟着使力,届时可就难说了。 容汐珞硌了硌牙,抬眸瞪向了对面那人,然而后者一脸的坦荡,似乎还在为眼前棋局思索的样子,手指却是曲起来故意在容汐珞的手背上抚了一下。 第三十六章 千呼万唤缘是君(4) 流氓! 容汐珞憋着一口气,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拿棋子。这边又向朱德圭道:“她入宫是自愿吗?” 朱德圭听出容汐珞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却也以为是提到秦柔和自己母亲的缘故。他道:“是秦老爷的意思,秦贵妃原本是不愿意的。” 容汐珞冷声道:“难怪。” 朱德圭又道:“入宫之后起初还是很得宠的,只是后来云夫人的妹妹也入了宫,还有雨……”他怯懦的看向齐昀霖,见他不为所动,才继续道:“雨妃出现了,陛下待她就再不似从前了……” 容汐珞沉了一口气,随后紧眉道:“好了,这段你不用说了,我问你,她毒害我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朱德圭也紧了紧嗓子,埋下头道:“略……略知道一些。” 容汐珞放下棋子的力度明显加重了。 “说。” 朱德圭道:“秦贵妃一直表面与云夫人亲如姐妹,但实际上恨她抢走了容青将军,她常说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也不会活成今天这样,所以在容青将军亡故的消息传回来以后,她就带着毒药来了容府。” 程珏听的胆寒,握拳道:“就没有人发现吗?也总要有太医来验看啊!” 朱德圭道:“看不出来。这药的发作时间足有好几个时辰,中毒者起初失去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同时衰竭五脏,因为那时云夫人本就因容青将军而伤心卧病,大家也只会以为是病情加重了,再者她毒发身亡之时秦贵妃早已离开,有谁会想到她身上?” 程珏只觉得手心里冰凉的汗,心里如浪翻滚一样难受。他回头望向容汐珞,忽然明白了她为何不再眼中含笑,而是浅眸轻笑,不再伶俐明媚,而是清冷决然。 朱德圭说的这些,她明显早都知道,只是还差些细节罢了。 然而她独自承受,独自面对。 容汐珞慢慢转过身,向朱德圭问出了最后一个疑问:“那我父亲呢?” 她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在颤抖:“崔家只怕和你一样,都是秦家安排在前襄王身边的吧?那么当年所谓的崔钊妒忌我父亲,所以在我父亲写信求援时没有发兵增援,也都……” 朱德圭的身形抖了一下,将头埋的更低。 “崔钊对容青将军的妒忌不假,他曾对秦贵妃有意,但那时的秦贵妃眼中只有容青将军……” 容汐珞盯着他,眼中渐渐现出了血丝,却也蒙起了轻雾。 她的语气格外的重:“好——,好得很——!”话间手上止不住开始战栗。而齐昀霖握着她的手也慢慢收紧了。 “珞珞?” 容汐珞呜咽了一声,舒了口气道:“多谢殿下为我解惑。” 齐昀霖眼中的不悦瞬息闪过,道:“其他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了。无休,把他带下去吧。” 一直只做透明人的无休颔首称是,招呼刚刚那两个府兵又将朱德圭驾了出去。 墨深目送着几人离开,忽然注意到门外的柱子后,一个人影亦在同样紧盯着朱德圭,往日的笑眼觑着怵人的光亮,就好比狼在看着自己的猎物。 一旦盯上,就不可能会放。 墨深按在剑柄上的手,忽然松了松。 也罢,这一次,就随他高兴吧。 “看来墨泽兄弟将那位梁公子安置起来了。”齐昀霖也同样看见了门外的情形,不禁轻笑道。 程朔和程珏自然也瞧见了,见那道身影随着朱德圭的离去而倏然消失,程朔道:“他不会是想……” 容汐珞好整心情,又重新开始落子。 “殿下身边一向是路渊护卫的,今天却没见他,想必是在等着朱德圭了吧。” 齐昀霖笑着也落了子,道:“没关系,让一让墨泽兄弟也无妨。” “什……”程珏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看向齐昀霖。 容汐珞道:“殿下不会让他活过明天的。” 程珏口中有些干涩,“为什么”这三个字还是没能问出口。 因为他想到了。 朱德圭说出了所有他知道的关于秦贵妃的秘辛,那么与此同时,他的作用也就没有了。 放他回去,说不定还会被秦贵妃的人抓回去,到时候他或许会为了想活命,而告诉秦贵妃容汐珞和齐昀霖已经联手想要对付她了。 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这辈子,第一次,程珏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容沉从外归来,便听到下人的禀报,于是急忙往前厅赶来,还未进门就道:“听说程家两位和那位若……” 话未尽,就见到了坐在容汐珞对面的齐昀霖。 “殿……殿下?” 齐昀霖转过头来:“容将军辛苦了。” 程朔和程珏起身拱手见礼,容沉却是愣了半晌,才对齐昀霖抱了抱拳,期间还看向了容汐珞。 不是说来的是若无忧吗?怎么是瑞王? 瞧着容汐珞淡然的神情,容沉也就猜到了七八分。 “容沉见过殿下。” “嗯,容将军免礼。”齐昀霖低着眼,却是灿然一笑:“珞珞胜了。” 容汐珞垂首道:“是殿下让着我了。” 齐昀霖回过身,又正色起来:“好了,既然容将军回来了,该聊聊正事了。” 容沉有意无意的向棋盘的方向扫过一眼,遂坐了下来。 程珏这边站起了身,正欲要行礼回避,齐昀霖却笑道:“三公子不用见外,坐下来一起讨论便是。” 程珏道:“微臣只是翰林院检讨,留下来旁听军情恐有不妥。” 齐昀霖“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三公子也是深谙武学之人,只是我朝不允许一人身负文武双举,否则三公子定然在军中也有一番造诣。今日你大可畅所欲言,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可……” “除非……”齐昀霖的手转而去拨弄棋罐中剩余的棋子,眼中似笑非笑:“三公子是不想为我效力,那本殿也不会强求。” 语气中没有半点波澜,然而话一出口,却让程珏感受到了一丝丝凉意。 程朔忙起身抱拳道:“殿下见谅,我这三弟一向如此,只知恪守规矩。能依附殿下,是我等的荣幸,何来强求一说。” “哦,是吗。”齐昀霖笑了笑:“那就好。” 第三十七章 芳心几许暂别离(1) 齐昀霖和容沉等人商议军事,容汐珞并不打算参与,于是走出了前厅,站在院中的立柱之侧,看着天边的红霞一点一点退色,染成一片拢雾般的暗紫。 身后传来脚步声,容汐珞回头看了一眼,道:“三公子自己先出来,是不打算再参与了?” 程珏脚步微缓,道:“殿下和容将军已经定下了行军的路线,接下来商讨的作战,我就没有必要再参与了。” 容汐珞低眉一笑,道:“到底还是三公子。其实你大可不必为难,若你真的不愿意辅佐殿下,没有人逼你。想来殿下,也不会怪你的。” 程珏道:“这倒没有,我做事从来都是尽我的本分职责罢了,支持瑞王已是木已成舟,这是大局。我虽然……虽然许多事情没法全然接受,但还不至于如此天真任性。” 容汐珞转回了身,道:“但愿如此。” 程珏顿了顿,问道:“墨泽……兄弟,还没回来吗?” 容汐珞微感诧异:“你找他有事?” 程珏道:“倒没什么事……” 容汐珞道:“待会儿他回来,想必又是满身血淋淋的,心情又要不好了,到时候只怕会冲撞了三公子。既然无事,那还是不见的好。” 程珏听着这话,不免有些不太舒服,但也体谅她大概是因为心里的事情太多,似乎是有一股火还没有发出来。 “你……” 容汐珞道:“三公子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程珏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儿重石,程珏叹了口气,道:“做瑞王妃。” 容汐珞漠然道:“那日中秋宴上,三公子不是也在吗?况且前日圣旨也已经下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汐珞淡淡的回眸道:“那是什么意思?刚刚三公子还说自己不至于如此天真,若果真如此,那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程珏面色一紧:“这怎么能一样?!” “如何不一样?” 程珏道:“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为了……”他深吸一声:“……怎么能拿自己,当做复仇的筹码呢?” 容汐珞道:“你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嫁瑞王只是为了复仇呢?” 程珏愣道:“那还为了什么?” 容汐珞忽然笑了:“因为我倾慕瑞王殿下的风采,加上仰望他高贵的身份,这才毅然决然的找到皇伯伯,说我非他不嫁。” 程珏皱眉道:“珞儿!你……” 容汐珞敛了笑,道:“三公子,我曾羡慕你的纯善温润,但是你我终究是不同的人,也没这个缘分,早就好聚好散了。说句自负的话,以我的出身和心志,如若不是像瑞王殿下这般英俊且是命定的未来君主,又怎能配的上我?三公子要是真的替我想,就请贺我的良缘,别再与己为难了,莫要到头来,失了君子的气度。” 程珏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郡主……说的是。” “没别的事,我还是先回了。”容汐珞说罢转身离开,独留程珏一人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在走回落雨阁的路上,绿蕊抱着披风,紧跟在容汐珞身后,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容汐珞见她抿着唇十分纠结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绿蕊道:“郡主,我方才瞧的真切,三公子对你……还是有情的,他这样的表情,我倒是头一次见……” 容汐珞道:“你是想说,我说的话太重了,是吗?” 绿蕊道:“可郡主为何要那么说呢?” 容汐珞道:“那我应该怎么说?难道要我跟他说,我嫁瑞王,正是因为我放不下父亲母亲和大哥大嫂的亡故,所以想借助他的力量拉下秦家?” 绿蕊抿了抿嘴。 容汐珞笑道:“绿蕊啊,你可知道,我可是要嫁入了。” 绿蕊眨眨眼,听她继续说道:“我嫁的不是别人,是皇子,更是未来天子。且不说我的这番言论会有什么后果,若落在了你从前这位主子耳中,他会是个什么想法?” 绿蕊想了想,不觉“噗嗤”一声笑道:“只怕是……会夜夜难安?” 容汐珞摇着头叹道:“依着他的性子,只怕日后藏不住的,现在倒还好说,可我将来做了瑞王妃,他的这点心思但凡还存有半点,那就是觊觎了。寻常人家的主君尚且不能忍,何况是天子?倒不如让他现在恨了我,日后和哥哥专心辅佐殿下也就是了,这对他,对容程两家都好。” 绿蕊恍然大悟,重重的点了点头,继而道:“可是……瑞王殿下如果知道了郡主曾和三公子有过这段缘分,会不会迁怒于郡主啊?” 容汐珞笑道:“他怕是已经知道了。” “啊?” 容汐珞道:“他的眼线一直不少,这种事如何瞒得过他?所以我才更需要尽早扼杀了这样的麻烦。” 绿蕊道:“如果他明知道三公子曾和郡主的关系,还肯重用三公子,那这肚量还真大。” 容汐珞道:“早就是往事了。绿蕊,今后就当没有这回事,知道吗?” 绿蕊正色道:“是,我明白。郡主日后是要嫁给瑞王殿下的,你放心吧。” 容汐珞回首向她笑了笑。 主仆二人于是一路回到了落雨阁,再无话。 半个时辰以后,容汐珞又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色,向一旁的墨深蹙眉道:“墨泽怎么还不回来?” 墨深道:“或许是……” “郡主——!我在这!” 从房顶忽然传来男子的笑声,然而一听声音,容汐珞和墨深同时沉了一口气。 “墨泽,你是又忍不住恶作剧了吧?去哪了?” 墨泽坐在房顶上,一条腿曲起,月光柔和,映照出笑眸如溪,不知是不是错觉,容汐珞总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劲装好似拢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雾气。 “回来就好,回屋去吧。” 墨泽刚要笑着说话,眼睛瞧见了远处正走来两个人,于是唇角一收,从房上跳了下来。 “郡主,瑞王殿下正往这边来呢。” “谁?”容汐珞有些意外,却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为什么要紧张? 还没等容汐珞想明白,就听见门外已经传来了齐昀霖的声音。 “珞珞怎么自己先走了?” 第三十七章 芳心几许暂别离(2) 墨泽和墨深二人去看容汐珞的眼色,然后才向齐昀霖拱了手,退到了一边。 容汐珞行了礼,道:“殿下怎么来了?” 齐昀霖挑眉道:“难道我不是常来吗?” 容汐珞倒是好久没被他这样噎住了,但此时知道了他的身份,自是不会像从前一样翻他个白眼。只能假笑着换个话题:“不知殿下与哥哥商议的如何?” “甚好。”齐昀霖说着向前迈开几步,径直朝容汐珞的卧房内走去。 容汐珞:“?” 她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跟着走进去。 无休一直跟着齐昀霖走到门口,在容汐珞进门后,他便伸手关上了房门,转身,站岗。 墨泽:“?” 齐昀霖直走到了内室,才回过身,露出一个让容汐珞熟悉无比的笑容。 从前这笑容上还有一个面具,今日这笑容,来自瑞王齐昀霖。 容汐珞内心默念要平心,要静气,可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几分怒意。 “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齐昀霖“唉”了一声:“你在怨我?” 容汐珞抑制不住想要冷笑,垂下眼道:“嘉宁不敢。” 齐昀霖靠近了一步:“怎么认出我的?” 容汐珞悄然退后一步:“刚才在前厅已经说过了。” 齐昀霖又上前一步:“刚才的可不算,”见容汐珞还想后退,他干脆抢先迈了一大步,一把揽住了容汐珞的纤腰。 容汐珞一个惊呼,已被齐昀霖揽进了怀里。 他一边的唇角微微勾起,这一次用压低了的嗓音再次道:“我知道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所以不能让外人听见。说吧,怎么认出我的?” 齐昀霖的气息就在容汐珞的头顶上方,说话时低眸含笑,脉脉私语般的语气直酥进人的心里,容汐珞和他对视不免会有些眩晕,便下意识的扭开了脸。 她轻咳了一声:“咳~殿下先……放开我。” 齐昀霖向她扭开脸的方向歪过头:“你觉得可能吗?” 容汐珞:“……” 调整呼吸,吸气,呼气。 呼~ 容汐珞妥协道:“能逃出这府里上上下下府兵的监视,连墨泽的身手也捕捉不到的人物,如果是来杀我的,只怕我逃不了。秦贵妃如果有这样的人手早就用了,自是不必和那个查托合作……” 感受到来自上方越来越异样的目光,容汐珞不适应的动了动,然而她一动,齐昀霖就搂的越紧。 容汐珞只得作罢,低下头继续道:“……所以唯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若氏和雨氏的族人,但他们无故跑到我这来,如果不是来传口信,那便是要暗中保护什么人了。而如今大战在即,以瑞王殿下平素的性格,定然早都应该找我二哥他们商议了,可你却一反常态,迟迟不肯出现。” 齐昀霖道:“可这也只能说明,今日来的一定是我齐昀霖,你又如何联想到了‘若无忧’身上呢?” 说到此处的容汐珞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此时什么姿势,抬眸瞪道:“真正让我相通的并不是今天这一件,而是从这一点让我终于开始回忆起这整件事!” 她对上齐昀霖笑意深深的眼眸:“‘若无忧’身为若氏一族的首领,他的亡故没有对若氏的暗部产生丝毫影响,这点不算,之前按你的说法,班图旧部你的手下尚且能帮我引开,又怎么会让你轻易重伤?更何况今日在房上的高手既是若氏族人,那么当初所谓赈灾出行那日又怎么会需要‘若无忧’去跟随瑞王?” 容汐珞不禁咬牙切齿:“你根本就是算计着用‘若无忧’的身份来接近我、考验我!看我是否配得上做你的瑞王妃!瑞王殿下,你装的真像!让两个人的性格反差如此之大,竟是让我忽略掉了这么多细节,手段真是高明,居然还装死?!” “呵呵呵~”齐昀霖挑了挑眉,忽然笑起来,异常的明媚。 “我承认,我道歉。不过……”他低下头,慢慢靠的更近:“小郡主,那天晚上……你可是自愿的啊。” 容汐珞惊怒的瞪大双眼,正要发作,却立刻被封住了嘴。 原是齐昀霖在她启唇欲言的同时,笑着吻了下来。 容汐珞挣扎着去抓他的衣服,用力向后想要挣脱。脚步却是撞到了前屋的桌角,“咣当”一声。 墨泽靠在门外的廊下,正一脸不满的盯着那无休,忽然耳朵一动,直起身来。 屋内,齐昀霖另一只手也牢牢的箍着容汐珞,不允许她和自己分开哪怕一秒。 容汐珞呼吸错乱,脚步零乱,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后退,而齐昀霖也就跟着她的脚步,二人兜兜转转,一会儿碰到了椅子,一会儿又磕到了屏风,一会儿又打翻了茶碗…… 这在门外听来,就只有“乒乒乓乓”的一顿乱响。 墨泽侧耳倾听,终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我靠!” 他急着上前一步,却是被无休无言的拦在了门口。 “让开!” 无休还是那副风雨不动的神色,平静的告诉墨泽:“不可能。” 墨泽吼道:“妈的!你家主子在里面耍流氓呢!赶紧让开!” 无休纹丝不动:“那更加不可能。” 墨泽:“……”他听见里面又是一阵不知是什么又打碎了的响声,当即横了眉目,破月瞬间出鞘! 无休面无表情,抬手接招。 墨深在一旁看的双眉一凛,当下也加入了战局。 屋内的二人显然能听到了外面忽起的打斗声,容汐珞猛一睁眼,想要回头去看,齐昀霖却是及时的伸手按住了她的头。 “唔……” 容汐珞的头脑本来就有些迷幻,好不容易被拉回的一丝丝清明又逐渐被湮没了。 …… 齐昀霖微微睁眼,看着容汐珞的睫毛在轻轻抖动着,红唇嫣然,鲜嫩欲滴。 嘴角边荡开一抹低低的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容汐珞有点发顿,任由他抱着,把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脸颊却也不自觉的红了。 齐昀霖的气息扑在她的耳边,有些细细痒痒的。 “从今日起,再不会有骗你和瞒你的事了。你信我。” 第三十七章 芳心几许暂别离(3) “嗯。”容汐珞本能的应道。 齐昀霖深嗅了一下她的发间,低头在她的耳廓边轻轻吻了一下。继而轻声道:“珞珞,等我回来。” 容汐珞点了下头,两个人又安静的相拥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再次传来墨泽的骂声。 “妈的!我操了!这死鱼眼——!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容汐珞一怔,脱身就向外走。 齐昀霖微笑着跟在她身后,步伐轻慢。 容汐珞推开门,只见墨泽和墨深两个和无休打成一团,刀光亮眼,剑风凌厉。 纵观无休,两手空空,以手为刃,却是能绰绰有余的辖制两个人! 容汐珞不禁也惊住了,除了大哥那异于常人的劈山神力,二哥的武艺达练、精于兵刃,这无休的一招一式倒似全无章法可言,偏偏又行云流水一般,两人还未使出的招式他也好似可以未卜先知,在围攻之下就像滑手的泥鳅,让两人无论如何都碰不着他半点儿。 不仅如此,饶是容汐珞这样哪怕不懂武功的人,也看得出来,无休仍是在让着这他们二人的,根本就没有认真在打。 怕……不是个怪物吧? “墨泽!墨深!快住手!”容汐珞立刻喝道。 墨泽满脸戾气,正欲扬手再次出招,听见容汐珞的声音后,半晌才忿忿不平的将手放了下来。墨深亦是寒着脸收起了剑鞘,退到了一旁。 无休衣袂飘然,收招如闪,而那双眼睛始终似睁不睁的半抬着,冷漠的转过身,对着齐昀霖一拱手。 “无碍,珞珞何不让他们再打一会儿,对墨家两位兄弟也是大有助益的。”齐昀霖嘴角挂着笑,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 墨泽眯眼盯着无休的一举一动,不甘心的磨着牙。 容汐珞道:“这位……无休公子,莫不是……”她回头看了齐昀霖,正对上他也在含笑的望着自己。 齐昀霖点头示意容汐珞所料不错:“我用‘若无忧’这个名字的确是盗用了他的名头,他才是若氏一族现在的掌事公子。” “若……无休?” “没错。”齐昀霖转而又昂首向墨泽道:“墨泽兄弟不必气馁,你输给他并不算丢人,若按辈分算,他应该算是你的……师叔。” 容汐珞:“……” 墨深:“……” 墨泽:“???说的啥???” 三张脸齐齐的面向无休,后者端然静立,正所谓真人不露相,眼前看似柔弱不禁风霜的“少年”竟是多重身份,且是一个比一个惊人! “哪……哪来的四叔!”墨泽津着眉,舌头都打了卷。 “云尚书算是你的师傅吧?”齐昀霖呵呵笑着,开始给墨泽细算起来。 墨泽眉毛抖了抖:“倒是……嗯……算。” “容青将军也算是你的师傅?” 墨泽:“嗯……” “好,云尚书师承璞灵山的太虚大师,容青将军在成年之后到璞灵山学艺,亦是拜在太虚大师的门下,大师在三年前已然登仙,而无休……”齐昀霖稍稍歪起头:“是太虚大师的最后一位关门弟子。那你说,他算不算你的师叔呢?” 墨泽机械的扭头,望向无休。 这都什么跟什么? 管一个面相“稚气”的小子叫师叔?开玩笑的吧? 可……他的武功真的很好……难怪他刚刚能勘破我和墨深的所有招数…… 啊啊啊啊!!!谁来赏我一刀啊???!!! 墨泽突然抓住了自己头发,撒腿就跑。 “啊——啊——啊——啊——我——操——了——啊——!!!” 无休无言的,微微的,瞄了一眼他跑开的方向。 墨深:“……” 容汐珞扶额:“额……他……可能……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齐昀霖笑道:“没关系,总会习惯的。” 容汐珞:“……” 秋风凉爽肆意,在齐昀霖离开后,大家各回各房,墨深回屋后,便见墨泽在床上瞪着眼睛挺尸。 墨深走到了桌旁:“怎么不点灯?” “哥。” “嗯。”墨深点亮了灯烛,应了一声。 墨泽盯着天花板:“你说……我是不是白活了?” 墨深:“……” 墨泽:“他不过大我五岁,功夫比我好,长得还比我年轻。” 墨深:“……” 墨泽:“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墨深:“……” 墨泽:“唉,算了,明天朝郡主借点银子置办后事吧。” 墨深:“……” 墨泽突然蹬了下腿,低声骂了一句:“妈的。” 墨深转身去铺自己的被褥,问道:“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又去哪了?” 墨泽的脸阴了阴:“没去哪,就去了趟宫里。” 墨深猛然回头:“宫里?” “嗯。”墨泽桀然一笑:“去送礼。” 墨深轻微皱眉,知道他肯定是没干什么好事儿,不过不知道总还能少些忧虑,索性也就不问了。 夜黑,风高。 宫墙之内,各个宫殿的灯盏点亮,这座白日里金碧辉煌的雄伟皇城,到了夜晚,却是格外的幽寂,有种肃然的冷漠庄严。 秦柔被一群宫婢簇拥着,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娘娘今天清点各宫的账目可劳累坏了,奴婢炖了大骨汤,在内室已经小火温炖了好几个时辰,这会儿应该入了滋味儿,娘娘喝一盏,也好安枕。”一个瘦肩窄身的宫婢托着秦柔的手,轻轻笑道。 秦柔面容疲惫,她点点头,在内室的小案几后坐了下来。 “莲薇,去把汤端过来。”那瘦肩宫婢向外吩咐了一声,便绕道了秦柔的身后,开始为其捶背。 另有一个小宫婢蹲下来为秦柔捶腿,而那名被唤莲薇的宫婢称了声是,便转身走向殿内的另一侧。不多时,她端着放有一个小瓮和玉瓷碗的托盘慢慢走了出来,放到了案前。 掀开小瓮的盖子,一股诱人的香味飘散四溢。 秦柔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微微睁开了双眼,露出几分悦然。 那莲薇俯下身,一手将玉瓷碗托在掌心,另一只手拿起汤匙,在小瓮中搅动了几下,遂一勺一勺将汤盛入碗内。 待要盛满时,莲薇忽然停下了动作,细盯着碗内看起来。 “啊——!!!” 莲薇突然将手里的碗和勺子扔了出去,发出一声尖叫。 “你干什么?!”那瘦肩宫婢立目喝道。 秦柔冷声道:“怎么了?” 莲薇吓得不轻,只是死死的盯着地面,盯着那刚刚被自己撒出的汤。 秦柔和那瘦肩宫婢也同时看了过去。 玉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汤汁和食材撒在冰凉的地板上,还在犹然冒着热气。 只见几块儿煮的发白的肉骨中间,竟赫然躺着一截儿断指! 第三十七章 芳心几许暂别离(4) 秦柔的脸登时阴郁起来。 那瘦肩宫婢也是一惊,捂住了嘴巴。 “还不快收拾了!”秦柔一声断喝,几个宫婢都是一个哆嗦,那莲薇更是连滚带爬的跪地称是。尽管内心十分抗拒,却也不得不将一地的残渣收拾起来。 那瘦肩宫婢跪地道:“娘娘,奴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奴婢失察,这就去查个明白!” 秦柔寒着面容,道:“这满宫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要么是出了奸细,要么……” 瘦肩宫婢微微抬首,见秦柔紧皱眉心,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片刻后方道:“估计是查不到的……罢了,我乏了,有什么明日再说也罢。” “是。”瘦肩宫婢起了身,向其她几个宫婢使了个眼色,均往卧榻边上走去。 晓是秦柔身边的宫婢却不比于寻常宫里的,只因秦柔素来阴诡之事也做过不少,她贴身的婢女自然是更沉得住一些。 那莲薇收拾净了地板,此时也略静下了心神,便跟着其她宫婢一起准备为秦柔卸妆梳洗。 秦柔微阖着眼,几个宫婢一点一点卸下她的钗环首饰,放在了桌上。 此时,便又是那莲薇,伸手去打开那妆奁,要将桌上的首饰放回去。就在她打开妆奁的瞬间,眼前又赫然出现了一张人脸! 莲薇抑制不住的尖叫起来,胡乱的向后退了几步,却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结实的坐在了地上。 “又怎……啊——!!!”那瘦肩宫婢刚要怒斥,一个扭头看见了妆奁里的脸,顿时也吓了叫了出来。 秦柔睁眼,自然也是和那张脸来了个面对面,立刻瞪大了眼睛站起身,险些也要被脚下的椅子绊倒,幸而那瘦肩宫婢上前扶住了她。 “娘娘!这……” 秦柔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来人!”那瘦肩宫婢喊道。 秦柔却抬起一只手,示意慢着。 她平复了一会,眯着眼朝前走近了一步。 “娘娘……” 瘦肩宫婢咽了一口,也大着胆子和秦贵妃一同又朝那妆奁内看去。 只见那是一张切割完整的面皮,连眼皮和唇形都很好的保留着,切口整齐,没有半分瑕疵。 一眼看过去,便知这是一张男人的脸。 “朱……”瘦肩宫婢惊恐的看向秦柔:“朱……德圭。娘娘,这不是您一直让秦大人派人寻找的……” 秦柔目寒成冰:“去看看,他脸上那是什么。” “什么?”被秦柔一个侧目,瘦肩宫婢反应过来,这才虚着脚步又向那妆奁凑近了一点。 果然,那张面皮上虽切割完好,但脸上却是被人工整的刻了字。 当是刀工出神,工笔入化,才能这般的大小均匀,深浅致一。 左侧的面颊刻的是:秦贵妃,而右侧则刻着:敬上。 连起来便是——秦贵妃敬上。 地上的莲薇仍傻愣着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秦柔则咬着牙,双手因愤怒而攥紧,鲜红的指甲将手心嵌出了红印。 “娘娘,会是谁?谁这么大胆?” 秦柔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有这功夫有这手艺!” “谁?”瘦肩宫婢问出口后,便立刻想起来了。 的确,放眼整个大燕,要说这手上剥皮的功夫,谁能有那位郡主身边的墨泽护卫出名呢? “奴婢这就让人……” “让人什么?”秦柔斥道:“他在我的寝殿转了一圈,这满宫的侍卫宫人竟没一个能发现!谁拿的住他?” 瘦肩宫婢道:“那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吧?娘娘!他不过就是个护卫!难道还能上天了不成?!” 秦柔睨起眼:“要上天的不是他,是背后为他撑腰的人啊~” 那瘦肩宫婢一惊:“娘娘是说……是郡主在向娘娘……” 秦柔冷笑了一声:“好啊,那就来,咱们慢慢走着瞧~时日还长着呢!”她嫌恶的看了妆奁的方向一眼:“还不快丢出去!” “是。”几位宫婢于是慌忙的收拾起来。 夜转微凉,幽深的宫苑似蒙上了一层面纱,轻轻遮盖住的,是多少的阴谋与秘密?它葬送了多少的天真与无知、善良与柔情?又有多少怨事被掩埋、被沉寂,无人问津…… 隔日后。 皇城下,将军出征。 因此次所用之军大都不在安阳,故而出行的只有几千之众,容沉身为一军主帅,执钢槊,跨白马,绝顶英豪。齐昀霖身为监军,身下是他贯骑的黄膘宝马,而他身披红袍,黑瞳熠熠,卓越迎风。 皇宫的围楼之上,秦柔早就邀请了多位命妇官眷,包括容汐珞在内的几名贵族小姐进宫来茶饮闲话,这会儿便一同观看这出军的景况。 容汐珞从高楼望下去,正好瞧见那红袍之人回眸过来。 日前的场景忽而就在脑中闪出,望着那双摄人的凤目,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好些。 “倒也没什么好瞧的了,今儿外面风大,走吧,咱们快回殿内去!”秦贵妃瞄过容汐珞一眼,才转头向众人笑道。 “贵妃姐姐说的是。”云淑妃温婉的应和一声,转身便拉起容汐珞的手,低声道:“走了,珞儿。” “嗯。”容汐珞回过头,跟着众人回到了殿内。 依着位份,秦贵妃自然位于座上中央的位置,云淑妃在左,高贤妃在右,座下另设有两排座位,容汐珞被安排在左侧众王妃之下,对面则是几位身有诰命或者重要官员的内眷,其中亦有程敏在内。 宫婢们将茶点慢慢端在众人的桌前,秦贵妃率先端起茶碗,众人才跟着动作。 秦贵妃抿了一口茶,眼角却是暗觑着座下。 外面传来了吹号之声,鸣音贯耳。 这是代表队伍出发了。 容汐珞略微抬眸,又慢低下头喝茶。 秦贵妃笑道:“珞儿,这茶的味道可好?” “极好,这是秦姨宫里娟溪的手艺吧?”容汐珞笑着抬首:“倒是许久未尝到了呢!” 秦贵妃侧身朝云淑妃笑道:“瞧瞧,还是咱们珞儿的舌头灵啊~” 淑妃云婉含笑着点点头,望着容汐珞。 秦贵妃道:“不错,正是她的,知道你的嘴是刁的,我宫里也就她做茶的功夫尚可了,要不可不敢拿来给你喝啊~” 第三十八章 (1) (章节名忘记打了,额,下一章是重复的,打上章节名又发了一遍……) 容汐珞含羞一笑,道:“秦姨就莫要打趣我了。今日怎么不见含霜姐姐?”她看向桌上的糕点,道:“我记得这栗子糕可是她爱吃的。” 秦贵妃道:“莫惦记她,她呀,身子虚,这两日天气渐冷,她受了些风寒,自是不能来的。” 容汐珞立刻放下了茶碗,惊讶道:“她生病了?怎么我居然都不知道?” 秦贵妃道:“哎呦~你可别忙,也不是什么大病,太医一两副药的功夫罢了。” 容汐珞微微一笑:“那我待会儿去瞧瞧她吧,不是说再过几日她就要回北渊了吗?还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呢!” 秦贵妃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却也很快化为温柔的笑意,点了点头。 “珞妹妹将要成婚,不知筹备的怎么样了?” 容汐珞望向声音的来源,正是与自己同坐一侧的宁王妃——萧宝淑。 “王妃嫂嫂说笑了,”容汐珞淡然道:“将要成婚不假,筹备却还不急。” 萧宝淑笑颜端庄而优雅:“从前就知道珞妹妹同我们殿下情同兄妹,如今妹妹成婚,我和殿下是真心替妹妹高兴,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提就是,不必与我客气。” “哎呦呦~”对坐的一位夫人道:“宁王妃当真贤德,贵妃娘娘还真是得了个好儿媳呢~” 萧宝淑低眉道:“夫人谬赞我了,我只是一直觉得郡主殿下甚合眼缘,”她又面向容汐珞,微笑着道:“想要多亲近些呢。” 甚合眼缘? 你确定? 容汐珞不动声色道:“王妃嫂嫂才是客气了。” 秦贵妃道:“我的傻姑娘,这出嫁啊,事情繁复的很,更何况是你和老九这身份呢?陛下的意思是得胜邕夷之后立刻就办,你呀,还是听宝淑的话,不如……就从嫁衣选起,咱们珞儿的嫁衣,那自然要是最美最华丽的,得好好选!从挑选到制作再到试穿,可是就要个把月了。更何况还有挑选首饰、头面,等等等等。这打仗啊,说快也快,你先预备着,也总好过临时抱佛脚不是?” 容汐珞微笑道:“秦姨说的是。” 秦贵妃又向众人笑道:“你们可不知道,这珞儿啊,平素是个心细的,可一到这样的大事反容易荒神,也就我们这些过来人多提醒她了。” 容汐珞不语。听那位夫人又奉承道:“娘娘待郡主真是不一般呐!事事都要劳心,可不就跟母亲一样了吗?” 淑妃云婉吟吟的笑了:“正是呢,贵妃姐姐待珞儿之心当真便如生身母亲,连我这个亲姨母也是自愧不如。” 她格外强调了“生身母亲”四个字,秦贵妃侧头看去,云淑妃的眼神却并没有任何异常。 心底是冷笑,脸上却是和善。 又一位夫人笑道:“还真别说,早先我原以为郡主定是要做贵妃娘娘的儿媳的,怎么也不曾想到,到头来啊,竟是许给瑞王殿下了。” 容汐珞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做理会。 亲贵妃佯装不悦道:“哎~宝淑还在这呢!夫人怎好提起这等旧事!” 那夫人也“哎呦”一声,道:“妾身失言了,宁王妃勿要挂在心上。” 萧宝淑道:“无妨,既然是旧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容汐珞唇角轻勾,还真是一唱三和啊。 秦贵妃笑道:“就是说~你们啊,莫再把从前的事挂在嘴上,易儿和珞儿他们两个不过就是打小兄妹的感情好些,瞧瞧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众人笑着应和,秦贵妃又道:“而且那日中秋宴我瞧着,珞儿和老九还当真是一对儿!今日目送行军出城,这意思啊,就都在眼神里啦~”她捂着嘴“咯咯”的笑起来,向容汐珞道:“我竟不知,你们俩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的?难怪那日你应的那么痛快呢!” 好一张巧嘴! 先是假意否认其子宁王齐昀易与容汐珞的传言,然后又说两人从小“感情要好”,一边夸赞瑞王齐昀霖与容汐珞天生一对,一边又暗示两个人是早有私情!这等于是意指容汐珞先后和兄弟两个人有私,变相在说她水性杨花罢了。 容汐珞微笑等着众夫人窃窃私语个够,才向秦贵妃道:“秦姨~你又开珞儿的玩笑了,瑞王殿下此前一直不在安阳,去年邻到节前才回来的。我一个姑娘家,难道还能自己选夫婿不成?左不过是只看长辈们的意思,皇伯伯待我和秦姨一样,事事都替珞儿想,他为珞儿择的夫婿自然是最好的,我哪有不乐意的道理呢?” 容汐珞这番话有意提醒大家的,便是时间的问题。 她强调齐昀霖是在去年年节前归来,而齐昀易却是早在去年入冬自己失踪时就成婚了。 既然你想拿过去的传闻做文章,那我也不否认,顺着你的话茬,那便是他宁王齐昀易背叛在先了。我说向来只看长辈的意思,也就是说从前是你希望我和你儿子在一起,不是我的意思,如今和瑞王齐昀霖成婚,也是陛下的心愿,亦不是我的意思。 只见秦贵妃的笑容失了一瞬,继而又是抿嘴笑道:“好好好,不过就是几句闲话~主要还是替你高兴啊!” 容汐珞笑着又与她“闲话”了几句,你来我往,这场所谓的“茶宴”也就慢慢在这含笑相讥中结束了。 回府的路上,容汐珞与程敏同乘一架马车,程敏忍不住问道:“今日那两个夫人和贵妃一块儿,不住的说从前你和宁王如何如何,倒也太刻意了些,看来这贵妃是在明面里也要与你撕破脸了?” 容汐珞笑道:“再明的也没有了,不过这有什么?她现在不管说什么,不过就是想嘴上图一痛快,当时我被追杀,她强迫宁王娶亲是事实,她拿这件事发挥,恶心的也是她自己!” 程敏凝眉道:“可你是女孩子家,这样的传言他们虽受损,可你的名声也会收到影响啊!” 容汐珞道:“名声这东西,总会因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发生转变,风向也就变了。不急~” 第三十八章 纷迎初雪待君归(1) 容汐珞含羞一笑,道:“秦姨就莫要打趣我了。今日怎么不见含霜姐姐?”她看向桌上的糕点,道:“我记得这栗子糕可是她爱吃的。” 秦贵妃道:“莫惦记她,她呀,身子虚,这两日天气渐冷,她受了些风寒,自是不能来的。” 容汐珞立刻放下了茶碗,惊讶道:“她生病了?怎么我居然都不知道?” 秦贵妃道:“哎呦~你可别忙,也不是什么大病,太医一两副药的功夫罢了。” 容汐珞微微一笑:“那我待会儿去瞧瞧她吧,不是说再过几日她就要回北渊了吗?还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呢!” 秦贵妃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却也很快化为温柔的笑意,点了点头。 “珞妹妹将要成婚,不知筹备的怎么样了?” 容汐珞望向声音的来源,正是与自己同坐一侧的宁王妃——萧宝淑。 “王妃嫂嫂说笑了,”容汐珞淡然道:“将要成婚不假,筹备却还不急。” 萧宝淑笑颜端庄而优雅:“从前就知道珞妹妹同我们殿下情同兄妹,如今妹妹成婚,我和殿下是真心替妹妹高兴,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提就是,不必与我客气。” “哎呦呦~”对坐的一位夫人道:“宁王妃当真贤德,贵妃娘娘还真是得了个好儿媳呢~” 萧宝淑低眉道:“夫人谬赞我了,我只是一直觉得郡主殿下甚合眼缘,”她又面向容汐珞,微笑着道:“想要多亲近些呢。” 甚合眼缘? 你确定? 容汐珞不动声色道:“王妃嫂嫂才是客气了。” 秦贵妃道:“我的傻姑娘,这出嫁啊,事情繁复的很,更何况是你和老九这身份呢?陛下的意思是得胜邕夷之后立刻就办,你呀,还是听宝淑的话,不如……就从嫁衣选起,咱们珞儿的嫁衣,那自然要是最美最华丽的,得好好选!从挑选到制作再到试穿,可是就要个把月了。更何况还有挑选首饰、头面,等等等等。这打仗啊,说快也快,你先预备着,也总好过临时抱佛脚不是?” 容汐珞微笑道:“秦姨说的是。” 秦贵妃又向众人笑道:“你们可不知道,这珞儿啊,平素是个心细的,可一到这样的大事反容易荒神,也就我们这些过来人多提醒她了。” 容汐珞不语。听那位夫人又奉承道:“娘娘待郡主真是不一般呐!事事都要劳心,可不就跟母亲一样了吗?” 淑妃云婉吟吟的笑了:“正是呢,贵妃姐姐待珞儿之心当真便如生身母亲,连我这个亲姨母也是自愧不如。” 她格外强调了“生身母亲”四个字,秦贵妃侧头看去,云淑妃的眼神却并没有任何异常。 心底是冷笑,脸上却是和善。 又一位夫人笑道:“还真别说,早先我原以为郡主定是要做贵妃娘娘的儿媳的,怎么也不曾想到,到头来啊,竟是许给瑞王殿下了。” 容汐珞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做理会。 亲贵妃佯装不悦道:“哎~宝淑还在这呢!夫人怎好提起这等旧事!” 那夫人也“哎呦”一声,道:“妾身失言了,宁王妃勿要挂在心上。” 萧宝淑道:“无妨,既然是旧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容汐珞唇角轻勾,还真是一唱三和啊。 秦贵妃笑道:“就是说~你们啊,莫再把从前的事挂在嘴上,易儿和珞儿他们两个不过就是打小兄妹的感情好些,瞧瞧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众人笑着应和,秦贵妃又道:“而且那日中秋宴我瞧着,珞儿和老九还当真是一对儿!今日目送行军出城,这意思啊,就都在眼神里啦~”她捂着嘴“咯咯”的笑起来,向容汐珞道:“我竟不知,你们俩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的?难怪那日你应的那么痛快呢!” 好一张巧嘴! 先是假意否认其子宁王齐昀易与容汐珞的传言,然后又说两人从小“感情要好”,一边夸赞瑞王齐昀霖与容汐珞天生一对,一边又暗示两个人是早有私情!这等于是意指容汐珞先后和兄弟两个人有私,变相在说她水性杨花罢了。 容汐珞微笑等着众夫人窃窃私语个够,才向秦贵妃道:“秦姨~你又开珞儿的玩笑了,瑞王殿下此前一直不在安阳,去年邻到节前才回来的。我一个姑娘家,难道还能自己选夫婿不成?左不过是只看长辈们的意思,皇伯伯待我和秦姨一样,事事都替珞儿想,他为珞儿择的夫婿自然是最好的,我哪有不乐意的道理呢?” 容汐珞这番话有意提醒大家的,便是时间的问题。 她强调齐昀霖是在去年年节前归来,而齐昀易却是早在去年入冬自己失踪时就成婚了。 既然你想拿过去的传闻做文章,那我也不否认,顺着你的话茬,那便是他宁王齐昀易背叛在先了。我说向来只看长辈的意思,也就是说从前是你希望我和你儿子在一起,不是我的意思,如今和瑞王齐昀霖成婚,也是陛下的心愿,亦不是我的意思。 只见秦贵妃的笑容失了一瞬,继而又是抿嘴笑道:“好好好,不过就是几句闲话~主要还是替你高兴啊!” 容汐珞笑着又与她“闲话”了几句,你来我往,这场所谓的“茶宴”也就慢慢在这含笑相讥中结束了。 回府的路上,容汐珞与程敏同乘一架马车,程敏忍不住问道:“今日那两个夫人和贵妃一块儿,不住的说从前你和宁王如何如何,倒也太刻意了些,看来这贵妃是在明面里也要与你撕破脸了?” 容汐珞笑道:“再明的也没有了,不过这有什么?她现在不管说什么,不过就是想嘴上图一痛快,当时我被追杀,她强迫宁王娶亲是事实,她拿这件事发挥,恶心的也是她自己!” 程敏凝眉道:“可你是女孩子家,这样的传言他们虽受损,可你的名声也会收到影响啊!” 容汐珞道:“名声这东西,总会因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发生转变,风向也就变了。不急~” 第三十八章 纷迎初雪待君归(2) 程敏见容汐珞心中自有较量,也就不再多话。二人一路回到府中,却是见另一驾马车停在了角门。 “是有客人来了吗?”程敏下了马车后,向那马车旁望过去。 守在马车边上的两个小厮和一个装束颇为体面的男丁皆是陌生的面孔,程敏不禁有些疑惑,回头看向容汐珞。 容汐珞也瞧了那几人一会儿,才忽然惊觉这些人她倒是见过的。 他们来自于瑞王府。也就是说,这是瑞王府的马车。 此时那个男丁也注意到了她们的马车,见是容汐珞和程敏后,便急忙走过来,恭敬的做了个揖,堆笑道:“郡主殿下,将军夫人。小人是瑞王府的善全,我们殿下让小人来送东西给郡主!” 程敏道:“瑞王殿下?” “正是。” 程敏笑问:“什么东西啊?” 那善全道:“是些不足挂齿的小玩意,我们殿下说了,只当给郡主解解闷!不过有几样,却是叫小人定要交在郡主殿下手里的。”说着,回头招呼了一声,然后手做一“请”的姿势,道:“还请让小人和他们将东西都送进去,再讲给郡主听。” 容汐珞点点头,那善全便哈着腰跑回到马车边,容府门内亦有几个守门的小厮上前来,帮着他们从车厢内搬运东西。 程敏陪着容汐珞回了落雨阁,笑道:“看来这瑞王殿下对妹妹很上心呢!” 容汐珞笑了笑,二人回到了屋内。 绿蕊和紫鸢等人早在屋内备了手炉,又在椅子上铺了毛垫。炭盆上架着的水壶正冒着热气,一进屋,便骤然一股暖意扑来。 程敏道:“才这个时候你屋里就开始用炭炉了吗?” 容汐珞接过紫鸢递过来的手炉,笑道:“我就是怕冷了点,才一早吩咐她们的。” 程敏笑着坐下,等那善全和其他几个下人放好了东西,往这屋的外厅里来。 两个木箱在容汐珞和程敏面前打开,善全笑着道:“郡主殿下,这是我们殿下曾亲自在外猎得的上等白虎皮,用来铺在座椅靠背上,是极暖和的!这个是木雕的双色棋子,虽不如玉的贵重,但精致的很!它是用樟树的树干,每一粒棋子上都有独一无二的镌刻,好就好在冬日里下棋是不必担心凉手的……” 程敏不禁微讶的看了容汐珞一眼。 绿蕊好奇的上前,打开那棋盒,果然见里面装有大小均匀的双色棋子,拿起一枚放在手心,细细看去,小小的棋子上,刻着一朵桃花,连花芯都一起雕刻了上去,果然精致的不得了! 她忙又拿起一枚,这枚上,刻的则是纹理清晰的树叶。绿蕊惊奇的给容汐珞瞧:“郡主你看!” 容汐珞向她的掌心看去,也轻轻捏起一枚在手里,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扬起。 善全不禁笑道:“这个啊,是我们殿下曾在寒川时,与一位大人下棋赢来的,一直爱若珍宝,今日赠予郡主,说是若郡主喜欢,来日对弈时,只用它就是了。这里还有一盒是寒川之地独有的姜牙片,沐浴时水中只须放上一片,对体寒之症是最好的,可比咱们中药铺子里的那些参药还好些!” 容汐珞微抬眸,那善全便从箱内摸出几片冰白色的物件儿,也就是他刚刚所说的姜牙片,拿给容汐珞看。 程敏取过一片,见那姜牙片晶莹剔透,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点头笑道:“你们殿下还真有心。” 善全躬着身道:“那是!我们殿下平素里话虽不多,心却细的很!况且郡主殿下是即将要成为我们殿下王妃之人,怎么能不用心呢?” 程敏瞟向容汐珞,捂着嘴笑。 容汐珞将棋子递回给绿蕊,微笑不语。 话不多?倒真没看出来! 善全这边又介绍了几样,最后才又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 容汐珞即刻便认出,这和齐昀霖之前给自己的那个是一样的。 善全双手奉上,道:“这个便是我家殿下特意交代的,也是最重要的了,让小人务必交到郡主殿下手中,请您一观。” 绿蕊看了看容汐珞,见她点头,这才上前小心接过,转奉给容汐珞。 容汐珞拿过只觉得沉甸甸的,打开来倒在手中,一枚玉佩从锦囊中滑出,冰凉润泽的触感随即传到了掌心。 那是一枚上好的蓝田玉佩,上面镂雕成两条面对翘尾的鱼形,底部刻有祥云,而背面则篆有一个小小的“九”字。 容汐珞不禁问道:“为何不是殿下名中的‘霖’字,而是‘九’字?” 善全笑道:“这玉佩是殿下的母妃在他出生后特意找了工匠刻的,娘娘说,殿下是皇九子,而‘九’谐音是‘久’,便是长久之意,故而选了这个字。” 容汐珞点头道:“雨妃娘娘当真是自出新意,矫矫不群啊。” 善全道:“娘娘是个奇人,我们殿下身上也有好些是随了娘娘的,郡主日后自然就知道了。唉~想当初若是早定了郡主嫁我们殿下,娘娘必定欢喜,也不会走的那么早了……” 那善全说罢,竟兀自伤神起来,容汐珞笑道:“听你这意思,倒好像是说雨妃娘娘仙去,是与你们那位前王妃有关了。” 善全忙道:“小人不敢!小人是个嘴笨的,说错了话,还请郡主殿下勿怪。” 容汐珞道:“你哪里是嘴笨,你们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抵还是清楚的,他又怎么会派个嘴笨的人来呢?” 那善全笑着颔首。容汐珞又道:“行了,我知道了,今天也辛苦你跑这一趟,绿蕊。” 绿蕊看过来,容汐珞递了个眼神,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绿蕊会了意,扭头转进内室,不多时,便拎出了几吊钱来,塞给了善全。 善全愣了愣,慌张道:“这怎么敢!小人做的是分内之事,郡主殿下折煞我了!” 容汐珞微笑着,低头去赏那玉佩,口中道:“本分是本分,你们殿下叫你来也有他的用意,你差事办的好,这点子就当我替你们殿下打赏的吧,也原是你应得的。” 第三十八章 纷迎初雪待君归(3) 善全看了看手中的银钱,又拱手给容汐珞行了一揖,道:“是,小人谢郡主殿下赏。” 容汐珞漫不经心道:“有个事还要问你。” 善全依旧拱着手:“郡主殿下请问。” “殿下府上就你一个管事吗?” 善全抬眸又是一愣,答道:“回郡主,并不是,还有一个名叫长德,比小的年长些,主管账房的。” 容汐珞点了点头,微笑道:“晓得了,你回去吧。” 善全深深一揖,道了声“是。”于是带着跟来的人退了出去。 几个下人将善全送来的东西收进了屋内,容汐珞则握着那玉佩,有些出神。 程敏侧着头问道:“珞儿,你问他那几句话,是有别的意思?” 容汐珞抬起脸来,道:“他若是别人派来的,我也就不会想这么多了,殿下派他来,除了给我送东西之外,便是要借他的口,提醒我府里哪几样要事,是我日后要注意的。” 程敏奇道:“哪几样?” 容汐珞道:“第一便他这位先王妃了,下人对这位主子有什么样的印象,自然全部来自于殿下对她是什么态度,这其中必然有缘由。他告诉我这些,应该是想防止我过门后,有人会在我这瞎吹口风吧。”说着,她不由得摇头笑了。 “第二,就是这善全。他在这个时候派来的,定是他最委以信任的,我问了他府中外堂是否只有他一个管事,他说还有一个,就可见一般了。殿下的意思便是如果我以后在府里若要有事吩咐,当是指派这善全,而非另一个叫长德的。” 程敏眨了眨眼,有些慢吞的道:“妹妹啊,你会不会是……想多了啊?万一这殿下只是随意的指认一个管事过来呢?或许这善全也不过就是个话多的呢?” 容汐珞笑意滟滟:“我的敏姐姐,二嫂嫂~殿下不过是那日观察过后,便知我有体寒之症,况他素来严谨,又心细如发,试问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重用一个口无遮拦的蠢才呢?” 程敏了然的点头,眉心渐拢:“那这么说,这瑞王府中的是非想必也不会少,不过……他这也算是为将来你过门做足了功夫了。”遂摇头叹道:“也亏了是你,换了旁人谁能想到这些个?” 容汐珞未语,程敏看着她手中的玉佩:“这……算是定情的信物?” 容汐珞的拇指轻轻划过那玉佩的纹理,轻声道:“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她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脉脉的光彩,继而明澈的一笑:“算是吧……” 流转光阴,秋水宁人。北风日日渐紧,再不见焜黄华叶,取而代之的,是疏梅见苞,松柏独立。 战报继归,远在渃河的战役倒比所有人预想中结束的还要早。 短短月余,捷报频传,容沉亲率十万容家军,兵分两路绕过渃河,而余下十万容家军依旧镇守陵川,却是全军挺进千里,严守境地以防大俞趁机偷袭。 没有大俞帮衬的邕夷军,在长兵善战的容家军面前节节溃败,连失边关数十座城池,阵亡之将过百,死伤之士逾万。而后,瑞王齐昀霖指导容沉继续正面围攻,让程朔和杨茂等人伪装成百姓农夫,于邕夷都城外围伐树倒林,点燃大火,而劲风所向,火势必然连成一片,逼近皇城。 趁城中守军外出救火之际,程朔等人联合杀出,直捣黄龙!邕夷大乱,邕夷亲王弑杀国主,亲献国主头颅于城楼之上,奉邕夷玉玺宣布投降。 昌保八年,腊月初时,邕夷对燕国称臣。 霜晴初上,冬已至。 战既已结,便代表着瑞王殿下即将归来,而瑞王府与永璋候府自是要筹备起大婚事宜,日日忙乱不已。 这一日的天蒙蒙如雾,容府外来报,程府周夫人来访。 容汐珞褪下身上试披的红霞,笑语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周夫人便在小丫鬟的引路下,来到了落雨阁。 程敏此刻亦在容汐珞身边,见了周夫人后,难免要叙话一番。周夫人带来一应的贺礼,便是专门来贺容汐珞即将成婚的。 容汐珞见了那贺礼,心下已然猜到了周夫人的来意。面上笑道:“婶婶,这还未到正经日子呢,怎的拿了这么多东西来?珞儿怎么好意思呢?” 周夫人笑道:“正经日子再说正经日子的,这只能算是我们程家对郡主的一番谢礼吧,也是晚了些。” 容汐珞道:“婶婶见外了。” 周夫人上前拉过容汐珞的手,叹息道:“好孩子,我一直私心里始终有愧于你,如今你要成婚了,我也是真的替你高兴的。原本你和……”她顿了顿,又是一叹:“唉,也是我那珏儿没这个福气。” 程敏不禁小声道:“母亲!” 容汐珞心头微暖:“婶婶别这么说,三公子高风霁月,将来定能觅得良配。” 周夫人拍了拍容汐珞的手,又感慨了几句后,方才向容汐珞说道:“其实我今日要来之前,我家老爷曾特意来与我说,想让我问一问我那二子的近况,毕竟是他头一次远征,老爷不放心,也是难免的。” 容汐珞低眸一笑:“婶婶的意思我明白,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军旅行军途中不宜太多家书,所以我了解到的,怕是也不比你们多多少。” 周夫人道:“郡主和将军都抬举他,这些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可如今……他被卸了职,日后只怕不能长留都城,总没个安稳。他还未成家,只怕也是要耽搁下来了。” 容汐珞道:“二公子能得重用必然是他有这个本是,又怎能是我想抬举就能抬举的动的呢?如今他因事被贬,其中缘由不必我说,想来婶婶和程伯伯也是知道的,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我不好说旁的与婶婶听,只是一样,他如今离都入军,便是有了立军功的机会,眼前的谪降,是为了日后的升迁。” 周夫人微微瞠目,细想深思,原来是这样一番意思! 容汐珞继续说道:“二公子是聪明人,想来现在他应该也想明白了,这也是殿下的苦心,望婶婶回去,说给程伯伯,相信他在官场摸索了这许多年,会明白的。” 第三十八章 纷迎初雪待君归(4) “至于婶婶刚刚说的成家一事,”容汐珞淡然道:“大丈夫胸有抱负,将来建功立业,又何愁没有好人家呢?” 周夫人慢慢的点点头,道:“我是个没什么大见识的妇人,却也听的出来,郡主……你们费心了,还真是让我羞愧啊!” 容汐珞道:“婶婶不必如此。当初二哥提议撤去二公子的职务,事后我们并未做解释,二公子却也没有半分质疑,这一点,足可见他的为人。殿下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这自然也是对程家的厚望。” 周夫人见她说话时的眼睛如月般皎洁,目光熠熠生辉,周身就像是包裹在了一股无形的光芒里,竟十分耀眼夺目。 这样的女子,果然是天生应入皇家的人。 周夫人忍不住在心底暗叹,却也终于有些释然。 在送走周夫人以后,程敏不禁在容汐珞身后笑道:“如今你倒真有些王妃的架势了。” 容汐珞回眸:“怎么说?” 程敏道:“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自己归成殿下的人了,连字里行间都是为其斡旋的,可不就是日后王妃所要做的事吗?” 容汐珞笑而不语。 眼角忽见一抹雪白,抬头看去,更多的如末状的白絮翩然飘落,纷纷扬扬,美轮美奂。 竟是初雪。 容汐珞伸出手去,让白雪落在掌心,瞬而消融。 紫鸢和绿蕊追了出来,为容汐珞二人披上了狐裘的披风,催她们进屋。 容汐珞却笑道:“我上一次看初雪,还是在程府呢!”她仰起脸,眼前徒有一片虚白:“过的真快啊~” “郡主就别感叹了!” 墨泽不知何时起,抱着手臂出现在容汐珞身后,勾唇一笑:“你且还有的忙呢!怎么有功夫在这感叹光阴?” 容汐珞嗔了他一眼,气闷道:“偏你出来煞风景!不是说找舅舅切磋去了吗,怎么回来这么早?” 墨泽耸了耸肩,撇嘴道:“我是被赶回来的,云老爷子接到圣旨,就没功夫搭理我了。你不也是今日要试嫁衣吗?且快些吧,免得要赶不上日子喽~” 容汐珞蹙起眉来。只见墨泽一脸笑嘻嘻的道:“你未来的夫婿刚刚已经进城了~” 容汐珞:“……” 墨泽:“我回来时在楼角看见的,队伍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京街了。” 容汐珞:“……” 墨泽:“云老爷子奉旨入宫,陛下邀他一同参谋你们俩大婚的事儿……” 容汐珞:“绿蕊,回屋试衣服。” 昌保八年,腊月中,圣旨下:嘉宁郡主,天生姝颖,如兰便嬛,得教于太后,慧而敏之,皇九子昀霖,人品逸珠,赐二人于本月二十二日完婚,天择佳偶,须由各部郑重相待,以昭先祖。 “紫鸢姐姐,你快看这个!” “这个这个!” “哎呀!这个好看!” 绿蕊从地上横七竖八的大木箱中,拽出一盒珠钏,不一会儿又在旁边拎出一对儿翡翠玉镯,再接着,什么珐琅柄的宫扇、镶金的小菱花镜、拈珠的项链…… 紫鸢一回头,登时竖起眼睛道:“绿蕊!你这像什么话?快放回去!” “哦。”绿蕊撇着嘴,眼睛却又在一副双如意银钿头面上放光。 容汐珞翻看着手中的明细,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得了,紫鸢,且让她看个够,等到了王府,可就不能这样了。” “唉~可不是嘛!”绿蕊抱起一顶丝绒冠,嘻笑道:“以后到了王府还不就得端着了吗,要不还让人觉得我多没见过世面呢。” 紫鸢哭笑不得:“你还知道啊……哎呀,你先把那赤金挑簪放下,别弄坏了!” 冰菊在旁忍不住捂着嘴笑,直到容汐珞唤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单子没报完。 “嗯……陛下和各宫娘娘送来的就全在这里了,二公子和二夫人下午的时候还说,把瑞王府送来的聘礼也都尽数填在您的嫁妆单子里了,郡主日后使银子的地方多,不必顾忌着家里。” 容汐珞轻轻点了点头。 冰菊又道:“哦对了,还有今日瑞王府的那个善全又来了,他说瑞王殿下说了,郡主要是有得意的奴仆想带到王府去,不论多少个都是使得的,不必一定要循着规矩只得三个丫鬟和一个嬷嬷。” 容汐珞笑了出来,合上手里的单子,道:“他倒是想得周到,那就把瑾娘带着吧。” 紫鸢回身道:“郡主,瑾娘?瑾娘她毕竟还……” 容汐珞道:“我知道,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带着她了,毕竟她是我娘亲的陪嫁,而且如今……她也只熟悉我。再说了,往后这容府内宅里的事就全要敏姐姐一个人了,她还要兼顾臻儿,再叫她替我照顾瑾娘,我也不忍。本来我还打算到了王府以后,等过些日子再把瑾娘接过去的,现在既然殿下有了这话,那就干脆明儿一块儿带着。” 绿蕊走过来道:“那郡主既然都点完了嫁妆,这就收拾了先睡吧,明日养足了精神要紧!” 紫鸢拿臂肘碰了她一下,道:“你急个什么!一会儿袁妈妈还得进来和郡主嘱咐事情呢。” 绿蕊眨着眼道:“什么事啊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嘱咐?” 紫鸢的脸忽然一红,也不知道要怎么和绿蕊去解释了:“哎呀,总之……那个……来人!把这些箱子快都收起来!先装了马车,别等明天早上了,再误了时辰!” 绿蕊:“哎?你倒是说呀,紫鸢姐姐!” 紫鸢:“人呢?快!对对,都小小些!” 绿蕊:“到底嘱咐什么事啊?” 紫鸢:“那个箱子要轻一些!一会儿放的时候要放在最上面!哎?看着点看着点,别碰着了。” 绿蕊:“???紫鸢姐姐你怎么走了呀?” 她转过身,见冰菊已经开始替容汐珞卸下钗环了,更加纳闷道:“不是说一会儿袁妈妈要来吗?” 容汐珞:“……” 冰菊:“……” 绿蕊:“到底什么意思嘛……” 待容汐珞卸下了妆容后,几人口中的袁妈妈便进了屋。 袁妈妈乃是容澜的奶娘,自是有些身份的老嬷嬷了,平素为人办事爽快麻利,故而容汐珞便选了她作为自己陪嫁的嬷嬷。 第三十九章 结连理郡主大婚(1) 那袁妈妈一进门,便把绿蕊和冰菊向外赶:“行了行了,你们俩出去吧,一会儿我替郡主换下衣裳就行,你们歇着去吧。” 绿蕊道:“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吗?” 袁妈妈笑道:“嗳呦我说绿蕊小姑奶奶,你话忒多了!快出去出去!” 绿蕊委屈巴巴的看了容汐珞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 袁妈妈却是不忘在他们身后又喊道:“冰菊你可看好她了!别让这猢狲摸墙根!” 冰菊笑着应道:“知道了袁妈妈!” 袁妈妈见他们走的远了,这才关了门,转到内室来。 “我来为郡主换了寝衣,再讲讲明日这大婚的规矩。” 容汐珞一边展开手臂,一边道:“还有规矩?” 袁妈妈笑道:“自然是有的,除了大婚时的礼仪,这闺房内帏里的事,也是要注意的。郡主身份尊贵,然咱们这姑爷亦是亲王之身,郡主凡事不可任性忘形,再不可和家中时一样了。不过,想来郡主一向是有分寸的,老婆子我就是多碎嘴几句罢了。” 说话时,袁妈妈已将容汐珞的外衣和裙袄褪下,为她穿上寝衣后,又帮她系上了带子,将她云瀑般的长发从衣领内小心的带了出来。 容汐珞坐回了榻上,袁妈妈这时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摆在了容汐珞面前。 “这是什么?”容汐珞刚要伸出手去,还未触碰到,盒子就已经被袁妈妈打开了。 就着微黄的灯光,容汐珞看清了里面装的东西,顿时便是花容失色,一股红霞悄然漫上脸颊。 “郡主不必害羞,明日就是要为人妇的了,这些事儿也总是要学的。”袁妈妈说着取出了锦盒内的东西——几个姿势奇怪的、一丝不挂的铜雕小人儿…… 容汐珞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微微别过了脸。 明星荧荧,渐溶于际,晨光绚丽,坐出东山。 腊月二十二日至。 燕国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非皇族而受封郡主的侯府千金,出嫁时,随行长队从街头排到街尾,车马上的嫁妆箱子数不胜计。据传,光是燕帝与太后以及众妃所赠,便有六车之数,再加上永璋侯府所出,共计朝冠六顶,全副头面二十副,其余钗环首饰上万件,上等皮毛、貂裘数十张,上等丝绸、宫绸、锦缎、宫缎、宫棉、云锦、蜀锦、绢纱、绫罗等上千匹,成衣上千件,各式家具、摆件、器玩、古董上百件,田地二十顷,铺面十间,庄院十座,黄金万两,白银百万两…… 这只长队恍若一条不见尾的红龙,声势之显赫,几乎要越过当年嫡出的明心公主,成为近几个月里安阳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盛景。 瑞王府内,红绸囍字挂满每个角落,凡是众宾客所行的地面上都铺上了大红的地毯。因是冬日,许多光秃的树枝亦被装点上了用红绸细细剪裁的红花,一眼望去,犹如嫣然红林,醉人心脾。 众皇子依着规矩,凡是在京就必须要到场的,然宁王齐昀易自进门起,便独自站在长廊下,望着厅前的笑语声声、觥筹交错,却是心如刀绞,被硬拉入席后的他更是如坐针毡,等到眼见着齐昀霖端着酒盏走过来的时候,那时的他便可以说成是面如死灰了。 “六哥怕不是病了吧?脸色这样差。”齐昀霖拿过侍从手中的酒壶,向齐昀易面前的酒杯中开始慢慢的斟酒。 齐昀易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齐昀霖轻轻勾唇:“其实……我一直想要好好谢谢六哥的。” “谢我?” “是啊。”桌上的酒杯显然快满了,然而齐昀霖倒酒的姿势不变:“我从前从未想过要娶珞珞为妻。” 这一声“珞珞”叫的齐昀易心里猛地一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杯中的酒已满,但齐昀霖却好像没看见一般:“这段姻缘能够促成,六哥也是帮了不少的忙呢~” 齐昀易眉头紧锁:“你什么意思?!” 酒终于溢出了酒杯,齐昀霖这才收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感谢六哥你一直以来都十分听从贵妃娘娘的话,如此……反倒是成全了我啊~”他将酒壶递还给侍从,手中端着那酒杯向齐昀易推敬了一下,露出了诚挚的笑容。 齐昀易极力忍住了想要掀翻桌子的冲动,盯着他饮尽了杯中酒。 齐昀霖倒是全然不在意齐昀易是否会喝自己斟的酒,兀自饮尽之后,便微微颔首,转身又去敬其他人了。 齐昀易坐在桌后许久,看着眼前杯中的酒映出墙上那红字的倒影,倍觉刺眼,他的瞳孔亦开始震动。 他刚才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成全了他?是因为我听了母妃的话?听了什么话?纳妃吗? 越想越乱,越想越想不通。 说到底,他不过就是想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好气一气自己吧。 这个老九! 齐昀易霍然的站起身来,也不顾众人的目光,愤然的离了席。 齐昀霖望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其他宾客微笑着敬酒,却在某然一个转身时,眼角瞥过那空着的座位和那杯没有动过的酒,嘴边扬起一个轻蔑的笑。 转瞬即逝。 屋内的容汐珞打了个哈欠,眼前是红绸隔暗,容汐珞微瞌着眼,昏昏欲睡。 已经是二更天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这一日便要过去了。 什么激动紧张的情绪早就在这漫长无比的等待中消磨殆尽,容汐珞只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住了。 在她不知道点了多少下头以后,门被打开了。 容汐珞瞬间清醒了。 好像那些被磨灭的情绪又全部卷土重来了,她的心脏开始乱跳。 而她的视线仅能看到脚边的位置,看到一双黑色盘金螭龙的足靴和大红金云滚边的衣角。 “珞珞紧张了?” 他的声音里都是溢出的笑意,容汐珞可以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也不由得轻牵了嘴角。 齐昀霖拿起床边彩漆托盘内的玉如意,伸到了大红盖头之下,慢慢的掀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结连理郡主大婚(2) 容汐珞头上戴着八宝的攒珠凤冠,细密的金色流苏搭在肩上,锦绣霞披挂身,彩金线绣成的鸳鸯并蒂尽显华丽,腰如束素,十二副的孔雀留仙裙在红烛的照映下洒下一片磷光,秀脸微抬,眉心处一朵红色的梅花花钿,将原本粉妆玉琢的面容衬出几分娇柔来,抬眸的瞬间,如同半放的海棠,竟有些媚骨动人。 齐昀霖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他稍稍歪了歪头,笑眼中多了些深意。 “得珞珞如此宜室佳人,吾一生足矣。” 此时容汐珞的脸如同熟透的水蜜桃,她与齐昀霖对视了一眼,便抿唇微微低下了头。 齐昀霖悄然坐在了她的身边,见她连耳垂都染成了娇嫩的粉色,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 容汐珞十分敏感的躲开,长长的流苏晃动着金光,带动着珠环簌簌作响。齐昀霖笑着收回了手,道:“戴着这冠可是重的很,我帮你摘下来吧。” 容汐珞略侧脸道:“殿下会吗?”话一出口,她随即便想到了。他是成过一次婚的人,还有几房妾室,对女子的钗环想必定是了解的。 见齐昀霖嘴角噙笑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想的是对的。 容汐珞偏了偏身,用后背面向了他。 等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齐昀霖开始拨弄自己的发钗。 她并不知道的是,齐昀霖是盯着她头上的冠细细观察了半天,才找到了下手的地方。 他的动作放的极慢,小心翼翼,生怕摘下的钗环会挂到她的发丝,弄疼了她。 “珞珞是带了瑾娘过来吗?”齐昀霖一边将刚刚拆下的一只凤尾流苏放到了一旁,一边问道。 “嗯。”容汐珞道:“我娘亲的陪嫁只有她一个,她如今这个样子,也叫我于心不忍,总不能将她留在容府,托给敏姐姐照顾。” 齐昀霖道:“应该的。” 容汐珞道:“不过殿下放心,瑾娘的神志已经恢复了好些,我也会让人看好她,不会让她在府中惹麻烦的。” “珞珞。” “嗯?”容汐珞感觉齐昀霖的动作忽然停了,不禁回过眸。 他轻声道:“你该叫我什么?” 容汐珞愣了一下,细想了想,道:“的确……还是该叫殿下,没错啊。” 齐昀霖笑了笑:“确实没错。”他又重新开始帮容汐珞拆起发钗来:“不过,珞珞,以后这样的话,是不用对我说的。你要知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王妃、这王府内的女主人了。内院的所有事,都该是你说了算,包括所有下人的去留。还有那几个妾室,若你看不顺眼,责骂也好,赶出门也罢,不必来问我的意思,只要你高兴就是了。” 容汐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们都是伺候殿下多年的人,若我真的赶她们出去,岂不成了妒妇?” 齐昀霖笑道:“妒妇有何不好?” “只怕是会连累殿下的名声。” 齐昀霖将最后一只凤尾流苏摘下,道:“珞珞以为我会在意这个?” 容汐珞微笑道:“殿下不在意,可是殿下的属下会在意,将来百姓也会在意,难道他们会愿意自己追随和拥戴的君主是个畏妻之人?” 齐昀霖笑了:“珞珞,宠妻和畏妻还是有区别的。更何况,我自会以政服人,我的家事却与旁人无关,不需要他们来说三道四。” 容汐珞笑了笑,没有说话。 头上忽觉一轻,原来齐昀霖已将全部的发钗拆卸下来,取下了她头上的凤冠。 容汐珞按了按两侧的头,倍感轻松的同时,又觉得额角被那冠压的酸疼,于是又用指腹揉了揉,暗暗呼了口气。 手背忽然被赋予了温度,容汐珞的动作一滞。原来是齐昀霖在身后握了握自己的手,然后代替了自己刚才的动作。 容汐珞心头骤暖,口中却还是说道:“怎敢劳烦殿下……” 齐昀霖脸色一变,蹙起眉佯喝道:“闭嘴。” 容汐珞微惊,回头看过去:“啊?” 齐昀霖挑高了一侧的眉,靠近道:“叫声夫君来听听。” “什……什么?”容汐珞眨眨眼。 “叫声夫君听听。”齐昀霖重复了一遍。 容汐珞轻轻噎了一下,双唇动了动,却实在是叫不出口。 齐昀霖稍稍眯起眼,又靠近了一点。 容汐珞唇角微动:“夫……” 齐昀霖眨了下眼,露出一丝笑容。 “夫……” 容汐珞就扶住了额头,笑了一声,道:“不行,我叫不出来!” “嘶~”齐昀霖吸了一口气,仍是眯着眼,道:“现在叫不出也不要紧,不过那我也是夫君,以后别跟我这么客气。” “客气?”容汐珞正了正身,道:“殿下虽是我……是臣妾的……夫君,可日后也是要君临天下之人,相敬如宾才应是长久相处之道,怎么能说是客气?” 齐昀霖又挑起另一侧的眉,身体向后退开。 他盯了容汐珞一会儿,直看的她有些不适应。 “是……臣妾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说的很对。”齐昀霖突然双臂环胸,神色不悦的站了起来。 容汐珞见他直向外厅走去,刚有些纳闷,便见他很快又转回来了。 但此时他的脸上,却戴上了那副银白色的面具。 容汐珞微微睁大了眼睛:“殿下,你这是……” 齐昀霖大步走了过来,猛的俯下身,双手支撑着床板。 容汐珞看着那面具一下子近在咫尺,不禁缩了一下身,听他用略带危险的语气说道:“是不是只有我是‘若无忧’时,才能让你不这么守规矩?” 容汐珞再度愣了愣,紧接着猝然一笑。 “好笑?”齐昀霖问道。 容汐珞摇头:“不好笑。”话虽这么说,嘴角却是抑制不住的上扬。 齐昀霖的鼻息一沉,忽的低头啄了一下容汐珞的唇。 容汐珞瞬间就不笑了,捂住了嘴巴。 齐昀霖又在她的手背上啄了一下。 心里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一只兔子,此刻开始乱蹦乱跳起来。 容汐珞垂下了目光,然而眼神还是出卖了她。 齐昀霖轻轻拨开了她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俯身,轻吻。 第三十九章 结连理郡主大婚(3) 分开时,容汐珞的眼中潋滟着一层光晕,见齐昀霖亦是目光灼然。 他低着嗓音道:“我希望日后,我们仍旧能像从前在容府时一样,随意的说话,随意的下棋,随意的讨论国事,是朋友、知己,亦是夫妻,但绝不是君臣,你明白吗?” 容汐珞迷糊的点了点头。 齐昀霖满意的勾唇,低低命令道:“摘下来。” 容汐珞顿了顿,才明白过来他是指面具。 她伸手摸到齐昀霖发后系着的结带,将那面具慢慢摘下来。 双眼与那双摄人的凤眸对上,下一秒,眼前即是火红的一片。 齐昀霖突然按着容汐珞的肩,压了上去。而容汐珞手中的面具被丢落在地,静静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容汐珞的长发在床上散落开来。齐昀霖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眉心的梅花,继而低头看去,只见她阖着眼,睫毛如香扇般,抖动的厉害。 他不由得轻笑一声:“珞珞,别紧张。” 然而她并未睁眼,蛾眉似蹙,显然是更紧张了。 内心只觉得柔软,齐昀霖眸色一暗,温柔的再次俯下身,这一次覆上的,是她的唇。 伸手摸到了帐幔上的绳结,齐昀霖稍一用力,便将它扯了下来,双层的流光月影纱幔随即落下,密切的遮盖住了床帷内的所有风光。 红烛明亮,被那纱幔落下时带起的微风吹的晃了几下,光影在地板上那副银白面具上明灭闪动,忽明忽暗。前一秒,那面具还在变幻着光泽,下一刻,即被从天而降的红衣盖了个严实。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翌日,天刚擦亮,霞云衔着通红的日光,缓缓升高。 依着大燕规矩,新人第二日,新妇要给公婆敬茶,而在皇家此俗亦不能免。于是容汐珞便在一大早硬撑着眼皮,被袁妈妈和紫鸢扶下了床,一番梳洗装扮后,动身和齐昀霖一道入了宫。 二人先是赶在燕帝下朝后在明德殿面见了燕帝,随后又相继给太后和淑妃云婉请了安,这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宫中的消息往往传于暗影红墙之后,甬道转巷之间。众宫人低头擦肩的功夫,便能私语交流,亦或是传递物件,可谓是轻车熟路。 博宁宫内,掌事宫女娟溪迈着急促的脚步,进入了殿门。 秦贵妃华服披身,一只手支着头,阖眼歪在榻上,两个宫婢一个蹲在榻下为其捶着腿,另一个端着装有茶碗的托盘立在一旁。 娟溪进门后,看了两个宫婢一眼,略显踌躇。 秦贵妃道:“如何?我猜,他们俩应是拜了陛下和太后,就打道回府了吧。” 那娟溪稳了稳气息,一边拿眼瞧着秦贵妃的脸色,一边小心的说道:“回娘娘,郡主和瑞王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后,又……又去云淑妃处。” 秦贵妃骤然睁眼:“你说什么?!” 娟溪立刻跪了下来:“的确是去了云淑妃的永善宫。” 那端茶的宫婢惊道:“娘娘,您才是后宫之主,他们俩不来您这儿不说,竟还先去给在您之下的淑妃请安,这也太过分了!这郡主表面不是一直还注意着礼仪吗?怎么会做这种事?” 秦柔的眼睛虚了虚,冷笑道:“我不过就是个贵妃,又非中宫皇后,算什么后宫之主!” “可是……” “咳……”娟溪轻咳一声,打断那宫婢,道:“娘娘,郡主和瑞王这么做,是否太过于刻意了?这是要有意激怒您吗……” 秦柔的声音里是怒极而转化成的出奇的平静,她字字缓慢的道:“激怒我?是啊,我的确生气,可那又如何?我并非是他们名义上的嫡母,他们不来向我请安也是常理……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我手上的权力再大,再多,也只是个妾……”说到最后时,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可是……他们故意只向云婉请安,这分明就是公然在打我的脸!!!”她咬着呀,忽然猛地起身,抓起那宫婢托盘内的茶碗,摔了出去。 青瓷的茶碗碎裂,茶汤飞溅在几个宫婢的裙角,几人却顾不得这些,皆是慌忙的跪伏在地,呼道:“贵妃娘娘息怒!” 秦柔的手抓着床榻的边缘,双眼圆瞪...... “好~好个容汐珞!好个瑞王!” 地上的几名宫婢还趴在地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无人敢言。 ———————————————————————————————————— 皇宫正殿,露央宫。 皇宫正殿乃是坐北朝南的临安殿,为燕帝接受百官朝拜、每日与众大臣早朝商议国事之地。而临安殿的正后方,便是皇帝所居的明德殿乃至御书房,再后,则是唯有燕国皇后可居的广信宫和太后所居的广寿宫,其东侧是未成年的皇子与公主的居所,西侧便是众宫妃的宫宇了。 这露央宫,即是身为三妃之一的贤妃——高氏的寝宫。高氏,闺名高晴,曾为先皇后晏氏的陪嫁,多年前曾育有二子,然二子却尽皆夭折,自那时起,她便时时久卧病榻,许多宴席上常常会缺少她的身影,以至于到现在,也不过是空有个协理后宫的名头罢了。 此时的她坐在桌旁,身侧置着炭盆高架,桌上铺开了碟碟碗碗,里面是各样的干花、枯叶、干果等物,而她正对照着桌上的书籍,用小夹子不断在往高架上的罐内填放着,还时不时搅弄两下,凑近去看一看罐口的位置。 很快,酱釉色的罐内咕咕的冒着泡泡,升起一股淡淡的香雾。 高贤妃深吸了一口,露出了些许淡然的笑意。 “娘娘。” 一个宫婢迈进了寝殿,来到她面前行了一礼。 高贤妃也不看她,心思似乎都在那罐子之内,口中问道:“郡主和瑞王走了?” “是,娘娘,走了。” 高贤妃道:“这个时辰才走,难道是去给贵妃请安了?” “回娘娘,并不是,是去给淑妃请了安。” 高贤妃终于从那罐子上移开了视线:“淑妃?” 那宫婢点了点头。高贤妃的眼睛亮了亮,放下了手中的小夹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来。 第三十九章 结连理郡主大婚(4) “娘娘……” 那宫婢并不解意,纳闷道:“娘娘,瑞王和郡主这么做,不是……摆明了要和贵妃对着干了吗?奴婢刚刚听说,博宁宫那边知道以后,可生气了呢!” 高贤妃道:“早就撕破脸了,这有什么。” “可是这嘉宁郡主就算是知道了当年的事,不是也一向对贵妃礼遇有加的吗?现在刚成了婚就不想装下去了吗?” 高贤妃笑道:“丝竹啊,这你就不懂了。该装的,日后还是会装下去的。” 被唤作丝竹的宫婢蹙眉纠结起来,道:“丝竹……确实不明白。” 高贤妃又瞧了那罐子一眼,从桌上拿起两块抹布,将罐子从高架上取下,放在了桌上。动作缓满而优雅,口中说道:“她虽是贵妃,可一非瑞王生母,二非嫡母,瑞王大婚后不带王妃行礼亦是情理之中。” “可……淑妃也不是啊!” 高贤妃笑了,耐心的道:“可她是郡主的亲姨母啊!依例向陛下和太后请安过后,再顺带着去瞧瞧自个儿的亲姨母,又有什么错呢?” 丝竹惊讶道:“还可以这样?” 高贤妃用手拂了拂那罐内冒出的香气,道:“所以于情于理,贵妃是没有责怪郡主的理由的,那么这个哑巴亏,他也就只能受着了。” 丝竹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瑞王和郡主虽说表面上和贵妃还是和和气气的,但从今以后也是要对上了。博宁宫的那位指不定又要翻出什么浪来呢!” 高贤妃道:“这几年来,她翻出的浪还少吗?且看往后吧……” —————————————————————————————————— 金顶盘蟒的紫雕驷马香车之内,容汐珞靠在齐昀霖的肩上,昏昏欲睡。 齐昀霖搂着她,长长的手指概括着她的耳垂,偶然碰到发丝,搔在她的颈项处,有些细痒,容汐珞不满的哼唧了一声。 齐昀霖不由一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珞珞。” “嗯……嗯?” “我们快到了,回去好好睡。” 容汐珞沉沉的点了下头。果然,没过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 瑞王府外,几个或美艳、或柔雅的女子并府内的丫鬟、小厮们站在门口,见车架停下,几个女子上前了几步,其中一人亦露出急切之意,向车厢内张望着。 “殿下,臣妾等在次恭迎殿下和王妃已经多时了,特来给王妃请安。” 坐在车厢内的容汐珞刚刚才睁开困倦的眼睛,听了这一声,便侧眼朝齐昀霖看去。 这几位,明显是他的妾室了。 只见齐昀霖原本温柔的眼神突然变的有些厌色,蹙起眉来。 车厢外的善全掀起了帘子,几名女子都不由得好奇的想要凑上前去,见一见这位传闻中的郡主。那位才刚忍不住靠的最近、也最先说话的女子此刻又上前了一步,谁知还只瞧见了一抹凌云宫缎的裙边,就听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 “请什么安?王妃累了,需要休息,免了!都回去!” 容汐珞嘴角一笑,看向了厢外。 几个女子唬了一跳,最先说话的那个立刻就退后了几步。几人对着马车福了福身,道了声是,虽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做停留,遂都转身进了府门,各自回去了。 齐昀霖知道几人离开了,转向容汐珞的面容又再度变得柔和:“走吧。” 容汐珞歪头笑道:“殿下这脸变得还真快。” 齐昀霖也歪头:“不对你变不就行了?” 容汐珞心尖一动,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笑嗔了他一眼,便要起身。 齐昀霖忽然按住了她的胳膊,容汐珞诧异的回过头,见他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兴味的笑。 “珞珞,腿还酸吗?” 容汐珞的脸顿时爬上一缕桃红,有点不知所措,却还飞快的朝外看了一眼,生怕外面的人听见。 “呵呵~哈哈哈~”齐昀霖笑得有些得意,忽又靠近过来,道:“我抱你回屋。” 说罢,也不管容汐珞是什么反应,兀自先下了马车,随后转过身,向容汐珞伸出了手。 容汐珞四下看了看,不免有些难为情。 “殿下,还是不用了吧……哎哎?” 原是齐昀霖见她有拒绝的意思,挑了下眉后,直接双手齐上,强行将她从车厢内抱了出来。 容汐珞的眼前顿时一片光亮,刚刚那几个妾室虽然走了,然而…… “恭迎殿下!恭迎王妃!” “……” 只见从里到外,前前后后,男男女女的下人站了整整一院子…… 容汐珞抽了一口气,把通红的脸埋在了齐昀霖的怀里,她紧闭上双眼,一路也没敢睁开。 绿蕊和紫鸢等人跟在身后,皆是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而地上的下人们也都惊奇的瞪着眼睛一路目送。 齐昀霖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后,一个侧目扫过,下人便都齐刷刷的面向了地面。 等到终于熬过了这一路,容汐珞被齐昀霖放在床上的瞬间,立刻拽过了被子蒙住了头。 “呵呵~”齐昀霖坐在床边,隔着被子趴在她耳畔说道:“那你好好睡,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 被子里的容汐珞拼命的点了点头。 齐昀霖眼含笑意的看了她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容汐珞只觉得脸上发烫,在她紧紧的抓着的锦被之下,扬着唇角,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便足足两个多时辰过去了,待到她蒙蒙睡醒,翻了个身,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要散了架。 “郡主还没醒吗?” 袁妈妈的声音。 “嘘~没呢!” 绿蕊的声音。 “嗳呦,那就让她们在那儿坐着?” “坐着呗!等不了的就让她们回去算了。” 容汐珞伸手轻轻拨开床帐的一角,咳了一声。 “怎么了?” “郡主,你醒啦!” “嗯。”容汐珞撑着床板坐起了身。 绿蕊上前系上了幔帐,道:“是王府里的几个妾室,说要来给郡主请安,正在前屋坐着呢。” 袁妈妈愁着脸道:“怎么说也不肯走,都等了半天了!” 容汐珞点了点头,穿鞋下了床。 紫鸢这时也打了水来,开始侍候容汐珞洗脸,为她重新梳妆。 第四十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1) 容汐珞坐在铜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镜中少女的颜色俏丽,明眸,如同荷心初绽的粉蕊,正是娇嫩。 紫鸢为她梳理着长发,问道:“殿下和郡主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过让她们今日不必请安了吗?” 袁妈妈站在一旁道:“殿下那会儿是想让咱们郡主先休息,才这么说的。再说了,这妾室理应来给正室请安,这是规矩!郡主啊,你刚进门,还是莫要太过严苛的好,一会儿梳洗完了就过去吧。” 绿蕊横着眼道:“这有什么?郡主身份尊贵,别说严苛,就是管教她们也是应该的!明知郡主在休息还硬要等在那儿,这不明摆着要给郡主扣个苛待刻薄的名声嘛!” 容汐珞的嘴角牵了牵,将桌上的金玉海棠簪放在头上比了比,又放了回去。 “冰菊呢?” 袁妈妈答道:“冰菊姑娘在前边招待她们呢,郡主要唤她过来吗?” “嗯。”容汐珞又拿起了一对儿翡翠流星发钗,对照着铜镜,道:“袁妈妈,你去把冰菊替换下来,跟她们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那袁妈妈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紫鸢为容汐珞挽的发髻还未梳成,冰菊便走了进来。 “郡主。” 容汐珞从铜镜内看了她一眼,道:“都打听清楚了吗?” 冰菊笑道:“都清楚了,王府内一共四个妾室,现下都在前头呢。奴婢刚刚也都见了,倒与听来的是一样的。” 容汐珞点点头,冰菊继续道:“这四个人中,有一个是一直就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叫祝秋,在殿下成年建府时便被雨妃娘娘指派过来了,都说她性子安静,略通药理会做些药膳。” 绿蕊笑道:“这还真是亲娘挑的,性子安静不会打扰殿下,通药理自是个可以照顾人的。” 紫鸢替容汐珞挽好了发髻,听了这话不禁回头瞧了绿蕊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冰菊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是几年前,北渊在向我朝进贡时送来的,叫乐妍,平日并不爱和其她几个往来,也是个不爱说话的。” 容汐珞神色一动:“北渊送过来的?” “嗯,据说当时送来了好几个,就被陛下分别赐给了几个皇子了。” 容汐珞看紫鸢为自己插上了那对儿翡翠流星发钗,觉得还是不好,蹙眉摇了下头,又指了一下桌上的镶蓝宝石的缀珠发钗。遂又向冰菊道:“你继续。” “另外的两个,兰玉和舒善皆是在那位先王妃过门之后殿下自己纳进府里的,家世倒还都不错。” 绿蕊立刻问道:“殿下自己纳进来的?你确定?” 冰菊道:“怎么不确定?正是先王妃进门后月余,才纳进来的这两位。她们俩倒与前两个不同,那个舒善待下听说很是大方,在府中的人缘也很好,至于那位兰玉,相比之下就张扬了些,话也是最多的。” 紫鸢插好了发钗,便询问容汐珞的意思,容汐珞点了点头,一边又拿起了一对儿珍珠耳坠穿过耳孔,一边笑道:“看来那位先王妃属实受了不少委屈呢~” 绿蕊眨着眼笑道:“郡主是说,殿下是故意纳她们两个来恶心那位先王妃的?” 容汐珞回眸一笑,继而站起身来,道:“往后这称呼可要改了,我嫁的不是寻常公子,而是亲王,再叫郡主便不妥了。” 绿蕊和紫鸢、冰菊都笑着福身道:“是,王妃。” “走吧。” 绿蕊和紫鸢陪着容汐珞一路走至前屋,还未到门口,容汐珞便停下了脚步,朝里面望了一眼。 她稍稍侧头,似在观察,又似在思索。 “绿蕊。” 绿蕊应了一声,凑上前来。 容汐珞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后道:“去吧。” 绿蕊扬唇一笑,便跑开了。 容汐珞这才走进了屋内。屋内的四个妾室并她们身后的四个丫鬟见容汐珞来了,便都行礼道:“见过王妃。” “免礼了。”容汐珞一展和婉的笑容,在正中央的梨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道:“让几位姐姐久等了。” “王妃说的哪里话,臣妾等来给您请安是应该的,再说也没多久。”说话的是一位身着藕荷色绫子棉裙的女子,她生的肤白骨均,一张讨巧的瓜子脸,小桃腮,一双圆杏眼露着晶莹的笑意。这便是叫舒善的那一位了。 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穿着玫纷色深衣,外套着五彩刻丝淡粉银鼠褂,形如秋月之媚,即是兰玉。她附和的笑着,语气却是有几分酸意:“也是我们迫不及待的想来给王妃请安,想见您一面啊,还真是不容易。” 容汐珞立刻便听出她正是今日在马车外说话的那一位,于是低眉一笑,道:“我贪睡了些,让几位姐姐笑话了。”说话间,却也瞥见那兰玉身后站着的丫鬟,似乎正在一眼一眼的偷瞄自己。 略想了想,似乎自己之前有一次来找齐昀霖时,在他的书房,也是这个丫鬟偷看了自己好几眼。 心中微疑,容汐珞面上并未动声色。 兰玉道:“岂敢笑话王妃呢!早就听说王妃还在闺阁时,便十分的精明能干,如今做了王妃,自然更加忙碌,不像我们,成日里都是无所事事的。” 紫鸢微微蹙眉,看了容汐珞一眼。 以往对于这种不阴不阳的话,容汐珞是一定会痛快的回击的,然而今日,她却是一反常态,表现出十分大度和善的面容来。 “什么精明啊,都是外头瞎传的,我一个姑娘家哪有什么处事的魄力,往后还要和几位姐姐多请教才是。” 舒善笑道:“王妃实在客气了。” 兰玉瞧着舒善,心里不禁觉得她只会谄媚卖笑,让人瞧不上,媚眼横了横,转头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而后抬起的脸又转成了笑意。 “王妃屋里的茶真是不错,我屋里的这个丫头也是十分的好手艺,改日让王妃尝尝?” 容汐珞道:“好啊~你说的,是你身后这个丫头吗?” “正是呢!”兰玉回身将她身后的丫鬟扯到身前来,向容汐珞笑道:“她呀,从前是伺候先王妃的,臣妾瞧着她不错,便留在自己屋里了。” 第四十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2) 伺候过先王妃的? 容汐珞含笑着望着那丫鬟:“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啊?” 捕捉到那丫鬟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才道:“青……青霜。” “哪个‘霜’?” “回……回王妃,是霜降的‘霜’。” “青……霜。”容汐珞重复了一遍,蹙眉道:“‘霜’字是含霜公主名号中的字,我又与她相熟,”她端起了身旁的茶碗:“你这字犯了诲,改了吧。”说完,才低头喝起茶来。 饮茶的间隙,容汐珞瞥见那青霜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又低下了头。 兰玉“呵呵”的捂着嘴笑道:“王妃说的是呢!我也早就觉着这名字不好,听着怪冷清的,那就烦请王妃给她另取一个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却是斜眼看着那青霜。 青霜的身形似乎晃了晃。 容汐珞抬眸笑道:“那就叫……青陌吧。” 舒善眼睛一亮:“青陌?” “青青杨柳陌。青青陌上桑。这可都是好意境,再不会显得冷清了。” 说完,容汐珞开始观察起座下那几人的脸色。 舒善露出了低低的笑容,而兰玉仍看着青霜一脸看笑话的样子。 右边坐着的另外两个妾室——祝秋和乐妍,那祝秋似乎在细细体会,觉得名字不错,微笑着点头,而那乐妍原本一直低垂的眉眼却是有些惊讶的朝自己看了过来。 再看青霜,蹙眉似忽是在思索着什么。 容汐珞又笑着抿了一口茶。 不错,有时候一句话,便能测出他人的才智与深度来。容汐珞心里有了数,面上笑道:“怎么?你不喜欢?” 兰玉推了那青霜一下,道:“青陌!还不谢过王妃?” 青霜,秋日浮白为青霜。 青陌,青陌垂杨柳,雨后送离人。 “青……青陌谢王……王妃赐名。” 容汐珞点了点头,转向了另两个妾室,道:“我听说你们中有一位是北渊过来的?” 那乐妍颔首道:“臣妾乐妍,见过王妃。” 容汐珞见她穿着墨绿的百褶撒花裙,上身一件灰白色的暗花缠丝对襟,行动不骄不躁,素静淡雅,眉目清秀,明净如画,倒是让人平添出几分好感来。 “我听含霜姐姐说过,北渊共有一十二部,分别是通、明、辉、弘、向、乐、历、展、灵、曲、申、伺,可对?” 乐妍道:“王妃好记性,正是。” 容汐珞笑道:“看来,姐姐是来自乐部的了?” 乐妍顿了一下,才答道:“回王妃,臣妾的确是乐部的。” 容汐珞道:“如此正好,之前听含霜姐姐说起北渊的风土人情,倒是有趣的很,现下她回了北渊,下次见她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如今好了,有你在,平日还能聊聊你们北渊的风貌与我听,听说乐部离都城也是很近的呢!” 乐妍规矩的颔首称是。 这时,绿蕊忽从门外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先是向两侧坐着的四人稍稍屈膝,继而向容汐珞笑道:“王妃早起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奴婢拿了些吃食来,王妃先用些吧。” “嗳呦!”舒善忙道:“王妃还没用膳呢啊?瞧瞧我们,竟耽搁了这么久!”遂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不打扰王妃了,哪日我们再来给王妃请安。” 其她几人听了,也都起身行礼。容汐珞微笑着道:“哪里的话,我也是和各位姐姐聊得来,一点也没觉得饿呢。” 几人告退离去,容汐珞坐在椅上,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绿蕊放下托盘,向后看了一眼,道:“终于走了,要不还不知道要坐到什么时候!” 容汐珞道:“这几个人,你还真别小看了她们,倒是有两个聪明的。” 紫鸢道:“那个兰玉分明就是故意把前王妃的丫鬟带过来的,奴婢看那青陌的样子,平日里应该也受了她不少欺负。” 容汐珞冷笑了一声,道:“等着吧,谁被谁欺负,还不一定呢。这往后,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消停了。” 绿蕊不禁蹙眉:“真是讨厌!本来都是好好的,干嘛突然冒出这几个妾室来!王妃你不如以后就别让她们往你这儿来不就好了?这以后免了她们请安,她们应该也是乐不得的吧?” 容汐珞好笑道:“她们到底还没怎么着,我就不让她们来了,传出去,外面就会说,我这个王妃善妒小气,没有容人之量,德行有亏~” 紫鸢叹了口气,道:“是呀,而且殿下日后,说不定……” 她想说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妾室,但她没说出口。 毕竟这才是郡主和殿下成婚的第二天。 绿蕊“唉”了一声,道:“好了好了,咱们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咱们王妃怕谁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容汐珞和紫鸢不禁都被她逗笑了,紫鸢道:“你懂得倒不少!” 绿蕊眯眼一笑,道:“不如我给王妃做样点心吧!怎么样?” 容汐珞眉梢一紧。 “绿蕊啊,还是……不要了吧……” 绿蕊却是来劲儿的道:“要的要的!厨房给王妃做的晚饭马上就好了,您先吃着,我也很快的!”说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蹦一跳的跑开了。 容汐珞和紫鸢默默的对视了一眼。 “紫鸢,你去看着她,别让她……再把这儿的厨房也炸了……传出去……不好……” “……是,王妃。” 话说这四个妾室从容汐珞处离开以后,乐妍和祝秋因平日也显少与另外两个来往,故而互相点头致意,也就各自回去了。兰玉和舒善因住所离的很近,便一路都走在一处。 “兰玉姐姐觉得咱们这位新王妃怎么样?”舒善含笑着望向身旁的兰玉。 那兰玉不屑的哼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呢!瞧瞧她处处姐姐长姐姐短那个样,到底还是太嫩了些,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舒善低眉道:“谁说不是呢!姐姐今日说她那几句,她半点都没反驳呢!” 兰玉不禁得意起来,眼角眉梢带上了笑意,扬起了脸。 第四十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3) 舒善又道:“不过这新王妃家世显赫,今日我瞧殿下对她也很是重视,姐姐,咱们还是该注意些为好啊~” 兰玉轻蔑道:“就你胆小!怎么也学那祝秋一样了?等着瞧吧,殿下也不过就是新鲜它这几日罢了!等这新鲜劲儿一过,她不过也就跟当初那个严念一样,被殿下厌弃!” “是~姐姐说的是。”舒善这时已走到了自己的院门口,于是点头和兰玉别过。 “姐姐慢走。” 她站在院门口,眼瞧着兰玉扭着腰枝走远了,遂立刻换了脸,翻了一记白眼,啐道:“蠢货!”回头招呼了声身后的丫鬟:“翠芝,回屋!” 被唤作翠芝的丫鬟紧跟着舒善的脚步,问道:“小夫人,这新王妃真会如兰小夫人所说的那样?” 舒善“呵”了一声,道:“她蠢你也蠢吗?这怎么可能呢?” “啊?”翠芝疑惑道:“可是……” “她刚进屋的时候,兰玉话里话外说她摆架子,她并不反驳,等到最后让她的丫鬟出来,说她还没用膳,摆明了是指我们胡搅蛮缠,不知体恤。”舒善眯了眯眼:“今日殿下已经斥责兰玉一回了,不叫我们打扰王妃休息,若是这会子的事又传到殿下耳朵里,你说殿下会待见我们吗?” 翠芝惊到:“啊?那这么说,她今天都是装的?那这心思也太深了!” 舒善道:“还有她给青霜改名字的时候,特意提了两句诗,一句是‘青青杨柳陌’,一句是‘青青陌上桑’,乍听起来,美则美矣,你可知这两句的原句是什么?” 翠芝摇了摇头。 舒善撇嘴笑了一声,道:“‘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和‘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呵呵呵~这两首啊,一个是说要送离去的亲人,一个是说春闺女子的思怨!王妃这是一次恶心了两个人,也只有兰玉那个蠢货还犹然不知,洋洋得意呢~” 翠芝道:“那所谓的什么犯了公主的名号,不过就是个由头了?” 舒善道:“那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谁还能驳她不成?哎呀~郡主就是郡主,到底是在宫里呆过的,就是不一样!你等着瞧吧,只看兰玉那个蠢货日后怎么作死就是了!” 翠芝笑道:“那是!她这样的,本来也不配伺候殿下!” 舒善的目光放空,似在眺望着过去,叹道:“本来殿下纳我们俩,也是因着先王妃,现在先王妃不在了,我们的作用也就没有了,若不依附现在这一位,只怕我日后也是和先王妃一个下场。” 翠芝的眉目也渐显出悲伤之色,道:“小夫人,你别太伤心了,还是有出路的。” 舒善轻出一口气,苦笑着重复道:“还是有出路的……是啊,指望着殿下是不成的,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翠芝道:“其实……也未见得啊,小夫人您瞧殿下对新王妃的态度,可见他还是会……” 舒善蹙眉回头道:“你知道什么!新王妃的背后是容家!殿下要的不过是她身后的势力罢了!当初殿下对先王妃不也是百般体贴吗?结果先王妃爱上他的结果是什么?他只是想利用她们……殿下这样的人,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只有那至尊之位,哪里还容得下儿女私情呢?”话到结尾,她的眼中似被什么遮盖,星星点点,蕴含着一丝丝憧憬,和一重重的失望。然而只是短暂的朦胧了一会儿,便又恢复如初。 日渐迟暮,铺卷红云。 王府内花园的空地上,一黑一青两道身影交叠相错,拳脚相见,正是热烈。 “死鱼眼!你怎么回事?说好了认真打的!” 墨泽一个旋身,甩了下头发,不满的瞪眼。 无休青衣无尘,负手漠然道:“认真打,你打的过我吗?” “我……”墨泽颇为无语,竟无从反驳,黑了脸道:“再来!” 原来自打墨泽墨深二人与无休交过手后,墨泽始终不甘于输给这个容貌“稚嫩”的“少年郎”,于是在齐昀霖回来后常来往容府时,他便找各种理由要和无休讨教,因有齐昀霖的默许,无休也就奉陪了,然而许多次,结果都是完全没什么意外可言,渐渐也就变成了无休在陪墨泽练武了。 只见墨泽双拳无形,拳拳重力,双掌如刀,掌掌劈风。然无休只是随意的侧个头,闪个肩,手上一拍,指尖一弹,就能轻松化解,譬如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一般。 墨泽鲜少能遇见如此奇异的对手,哪怕是从前的容澜他也交过手,力无穷尽,不能比拟,再如容沉,招式繁复,武艺难敌,而容青、云僚自不必说,二人都是传他武功的师傅,在武学上登峰造极的能者,其快如闪,其式如刚。和他们对招时,胜负不论,起码能有个回应,全不像眼前这位,就好像自己的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俨然一股无力之感。 但越是无力,越是激发他强烈的胜负欲。 墨泽越发认真,出手也就越快,平地一起,一脚飞出。 无休又是一个闪肩侧过了身,手上奇快的在墨泽的脚踝处看似拍了一下,却让墨泽瞬间失去了平衡,失去重力的他竟是要翻倒过去! 无休面色如常的又迅速的在他即将要飞出去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脚,向回一拉,竟是将墨泽又拽了回来。 这也不过是短短数息之间,墨泽一脸懵的被翻来转去,待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向无休飞了过去…… 我去,我去,我靠! 别别别! 墨泽眼睛瞪的老大,嘴巴拢的老圆,下巴坠的老长,眼看着离那张厌世的脸越来越近,瞳孔猛地一收,下一秒,就被一记无情掌拍了出去。 “呃!” 落地的墨泽连退数步,揉着胸口道:“你这厮,下手真狠,嚯~”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靠的最近的时候,似乎见到了无休脸上的表情,稍稍有了一点点的变化。 墨泽抬头看去,无休还是一副生死无恋的模样,双眼无神的看着他,眼底留白。 果然是错觉。 然而他紧接着,又看到了无休身后的自己的老哥,正以同样不带感情的表情看着自己。 第四十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4) “哥?你怎么来了?” 现已是严冬,一向身强体壮的墨泽从未觉得寒冷,但是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他的眼眶里,真是冷透了。 墨深走上前道:“王妃找你。” “嗯?”墨泽刚想问王妃是谁,找我干什么,然后就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郡主。 “哦。”墨泽拍了拍身上,抬眸一笑:“那走吧。” 兄弟二人于是抬脚向一个方向走去,墨泽头也不回的摆手道:“无休兄改日再战!” 无休站在原地,头稍稍的向墨泽离开的方向偏了偏,眼皮动了一下。 容汐珞所居的,是齐昀霖在府内重新修建的一间屋院,命名“照水阁”。位处正厅的正北方向,与书房毗邻而座,是将原来的两间院落打通,故而异常的宽敞,厢房也多了好几间,围着院子的内围,种植了一圈柳树,而从院门口到门前再到后院,则是长廊环抱,竟与容府内的落雨阁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寝阁内以椒涂墙,以绒毯铺地,变成了十足的“温室”,这自然是出于对容汐珞体寒怕冷的考虑,能用上的都用上了。 此时绿蕊就正端着一盘东西,走过廊下,来到这暖阁之内,将盘子放在了容汐珞面前。 容汐珞看着眼前那一盘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不禁眉毛一抖。 “绿蕊啊,这是……” 绿蕊面带几分羞涩的道:“这是奴婢做的如意卷。” 容汐珞:“……” 她实在不忍心打击绿蕊的自信,但是也实在没有勇气把这不明物体拿起来,更别说放到嘴里了。 正在左右为难,墨家兄弟及时出现了。 墨泽上前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郡主,你找我?”眼角忽然瞥见了那盘中之物,不禁又好奇的道:“咦?谁把铁铅放盘子里干什么?” 绿蕊:“!” 容汐珞:“噗~” 绿蕊气鼓鼓的看着墨泽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这铅的质量不怎么样”的时候,忍不住大吼道:“你给我放下!那是我做的如意卷!!!” 墨泽忽闻这一声河东狮吼吓得手一抖,那“铁铅”掉在了地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墨泽把它捡了起来,用嘴吹了吹,挑眉问道:“不过你刚刚管这玩意儿叫什么?如意卷?是什么最新武器吗?” 绿蕊的脸都扭曲了:“这是吃的!” “吃的?你确定?!”墨泽不可思议的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即把另一只手中的苹果放在桌上,然后两只手去掰那所谓的“如意卷”。 “你看看!都掰不动!这玩意儿能吃?你糊弄鬼呢!牙还要不要了?!”墨泽嫌弃的把“如意卷”放回了盘里,扑了扑手,重新拿起了苹果,又啃了起来。 眼看着绿蕊瞪圆了眼睛又要爆发,容汐珞立刻道:“好了好了,绿蕊,没事,跟上次比起来,进步已经很大了,我相信你,下次有机会咱们再尝试吧。” 绿蕊翻了墨泽一眼,这才愤愤不平的端走了盘子。 “墨泽,”容汐珞言归正传:“我叫你来,的确是有事想要让你帮我跑一趟……” “……” “嗯。”墨泽在听完容汐珞的吩咐以后,苹果也啃的差不多了,笑眯眯的道:“好说,我知道了。” 在墨泽等人离去以后,容汐珞便听见外面通传——殿下回来了。 “怎么出去这么久?” 容汐珞边为齐昀霖换下衣物,边问道。 齐昀霖勾唇一笑:“怎么?想我了?” 容汐珞嗔了他一眼,回头将外袍挂在了衣架上。 “今日申国公上奏,申请问兵大俞,父皇召我前去商议。”齐昀霖低头见容汐珞腰间的禁步已然变成了一枚双鱼纹玉佩,不禁悄然展眉。 容汐珞疑道:“这个时候问兵大俞?理由呢?” 齐昀霖道:“大俞的嚣张跋扈不是一日两日了,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容汐珞道:“可大俞与邕夷不同,他们的铁成军训练有素,且国内铁矿等资源丰足。战争一起,咱们势必劳民伤财,如果没有完善的计划,就不能轻举妄动。” 齐昀霖点头道:“申国公的意思,从大俞以往的行径来看,此次我们收服邕夷成为我国的附属,他们不会就这么不做声的,等他们恢复元气,必然要掀起什么风浪来骚扰,要是等到那时,只怕不好控制。” 容汐珞想了想:“倒是……也不无道理。那……殿下也主张主动出击?” 齐昀霖笑道:“珞珞认为呢?那铁成军将领夜安,你就不想要他的首级来祭奠容候吗?” 容汐珞的眼前恍惚了一瞬,道:“当然希望,可我我更希望在最有胜算的时候一击必中,否则我怕……” 齐昀霖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有我在呢,怕什么?” 容汐珞低眉一笑:“殿下说的是。” “不过你说的没错,要攻打大俞,必须要有周密完善的计划才行,到时候……”齐昀霖微微俯身,额头和容汐珞的头轻轻靠在一起,低声道:“到时候我还需要王妃你来做我的军师呢~” 容汐珞含羞着笑道:“我这军师可贵的很,怕是殿下请不动。” “是吗?没关系,多少我都付的起,再说这个现在也不急。”齐昀霖善眯着眼,道:“还有一样,父皇说从明日起,我等有亲王衔的皇子要一同上朝议事了。” “上朝?”容汐珞眼睛一亮,抬起头来:“陛下这是想让你名正言顺的参与朝政!虽然连同宁王也要一起,但是也无碍大局,这是好事啊!” “嗯。”齐昀霖笑着歪了歪头:“不过眼下,为夫要和你说点正事了。” “?”容汐珞纳闷道:“难道刚刚说的都不是正事吗?啊!哎?殿下!” 原来齐昀霖一个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忽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容汐珞脸上一红,埋着头道:“殿下还没用晚膳呢吧?不如先……” 齐昀霖抱着她转出了屏风,向床帷走去,笑的温柔:“王妃秀色可餐,本王不需要晚膳。” 第四十一章 静夜对饮思绪长(1) 月色溶溶,天空忽然飘下了小雪,稀稀簌簌,静谧无声。 王府内俱已悄声,细小的雪花如同玉碎成末,落在光洁的墙头,又即刻滑落。 一团黑影忽从墙的另一头跳了进来,他的手中拎着两个还在摇晃着的小酒坛,落地的瞬间,发尾轻甩,鲜红的发带被他甩至了身后。 正是墨泽。 他的脚步放的很轻,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四下里巡夜的下人早被他轻松避开,却不料刚拐至照水阁的院外,就迎面碰见了早已等候他多时的善全。 “墨泽护卫。” 善全恭敬的做了个揖礼,微笑着抬头。 墨泽笑道:“嗳呦!善管家,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什么?等我吗?” 善全道:“奉殿下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墨泽护卫。” 墨泽的桃花眼佻然一笑:“哦?” 善全道:“殿下让小人转述于墨泽护卫,您尽可以把王府当作和容府一样,日后无论去哪,都可以随意出入,不必翻墙。” 墨泽伸手点了点眉心,笑道:“是,那……就烦劳善管家替我回禀,墨泽谢过殿下了。” 善全笑着颔首,转身离开了。 墨泽站在原地想了想,一转头,又被迎面的一双不带感情的眼睛吓的跳脚。 “我靠!死鱼眼?你怎么在这?!” 墨泽一向自诩耳力奇佳,如今居然愣是一点没察觉有人靠近,这不合理啊! “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 无休垂目道:“刚刚你和善管家说话的时候。” 墨泽双手护在身前,警惕道:“你站在我身后想干什么?!该不会……”他将手里拎着的两个小酒坛碰撞一下:“是惦记上了我手里的酒吧?” 无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小酒坛,道:“你这么晚翻墙回来,只是偷酒?” 墨泽刚要笑着说对,忽又“板起脸”道:“哎?这怎么能叫偷呢?” 无休无言的看着他。 墨泽道:“哎呀好好好!是偷!是偷行了吧?反正这种事我干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云老爷子早就习惯了。哎呀不对!若无休,你是怀疑我夜半翻墙是干什么坏事了,所以才跟着我对吗?” 无休稍稍别过了视线。 “呵!”墨泽双手环胸:“还真是啊!怪不得殿下要善管家来告诉我以后正常出入不必翻墙,我还纳闷呢,感情是我忘了王府里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啊!” 见无休没有说话,知道他这是等同于默认,墨泽“嘿嘿”一笑,道:“不过也是,偌大的王府岂能无人防范,你倒是辛苦了兄弟。” 无休似乎是沉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却被墨泽拦在了身前。 “哎!来都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可是云老爷子的私酿,你要不要尝尝?” 无休的眼皮依旧半垂着:“我尝不出味道,会浪费了你的好酒。”说完又迈前一步。 墨泽仍不放弃道:“哎~不尝尝又怎么会知道呢?正好我也缺个陪我喝酒的人,就当陪我喽!” 无休那双沉闷的双眼转向了他,见他笑眼如星的继续道:“我可是看在你陪我练功这么多次的份上,才邀请你的,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无休的眉心若有若无的动了一下,随后他的眸子才慢慢向下看去。墨泽知道他这就是同意了,心中不免有些惊奇,又有点好笑。 “那走吧,我看雪景不错,这夜深时在房上饮酒,赏雪赏月,也是美事一桩啊!”墨泽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是不是被梁言附体了。 无休的眼中仍是没有任何色彩,语气倒是多了些许的疑惑:“房上?” “嗯!”墨泽点头一笑,转过身足底一点,跃上了对面的高瓦。 无休抬起头,见墨泽笑着朝自己招手,略想了一下,也负手跃了上去。 素衣未染一片白雪,落梁不惊一片瓦砾。 墨泽递上一小坛“桃花仙”,道:“喏,给你。” 无休接过。 墨泽豪爽的开了塞,对着瓶口深深的一嗅,表情十分陶醉,随即饮了一口:“嘶~啊~真是百喝不厌,老爷子这酿酒的手艺可真是……嗯?你怎么还不喝?快尝尝啊!” 无休低下眉,拔塞,也学着墨泽试探着把酒放在鼻前,然后静止。 墨泽觉得他那种面无表情的尝试新鲜事物的样子十分有趣,虽然自己的老哥也通常是这样一副旁人都欠他的表情,但是还是不一样的。 越看越不一样。 “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喝过酒吧?”墨泽眨眼道。 无休没有看他,久久的凝视了那坛内的酒一会儿,仰头喝了一口。 墨泽期待的去看他的脸。 不仅脸上一点没红,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那双眼还是那双眼,眼神也没变。 “不是吧?”墨泽惊讶道:“你是真的尝不出味道吗?” 无休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又喝了一口。 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墨泽不由得看了看他手中的“桃花仙”,当真心疼了三秒。 真是浪费了小爷的好酒! 墨泽猛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对呀!就算尝不出味道那你连红都透不出一点吗?总不会味觉没了连酒的作用也一并消失了吧?再说了,这人好好的怎么会没有味觉呢?” 无休仰起头,将小坛里的酒一下子饮了个干净。 墨泽傻了眼,这还真的半点作用没有啊! 无休抿了一下沾在唇角的酒,扭过头去又用袖口拭了一下,低着头道:“果然。” “嗯?果然什么?” “没什么。”无休握着那已经空了的小酒坛,盯着它看了半晌,突然问道:“真这么好喝吗?” “当然了啊!”墨泽晃了晃手里的酒,眼中有什么在发光一样:“这可是我续命的药!”说罢他喝了一口,随即又转过脸来,瞪着眼道:“哎?我怎么发现你话好像变多了欸!居然会主动问我问题!” 无休目视下方,没有说话。 墨泽“呵呵”一笑,道:“不过这才对嘛,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就别总丧着脸不说话了吧。再说咱们俩打了这么多回,也算熟了吧?我能不能也问你个问题?” 第四十一章 静夜对饮思绪长(2) 无休眼虽未抬,但头稍稍向墨泽的方向偏了偏。 墨泽道:“你的功夫,真是太虚大师教你的?” 无休轻微颔首,算是承认。 墨泽的眼珠转了转,有些痞笑道:“可你武功的路数,为何和云老爷子还有容叔他们的不太一样?” 许久也没有听见回答,墨泽正欲再问,只听无休沉闷的声音传来。 “因为我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所以从前所学,亦不能尽数发挥出来,久而久之,便成这样了。” “体质不同?”墨泽挪动了一下,换了个方向坐着,道:“有何不同?”话一出口,他见无休的目光更低了,将头又慢慢的转了回去,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这么问似乎有些无礼。 因为显而易见的,第一次见无休时,便能发现他的身体、样貌皆如少年一般,与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为此墨泽还曾大加质疑过,如今却还问他与别人到底有何不同,就显得有些故意了。 墨泽的脾气,向来是对外人如何失礼如何过分自己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然而一旦对方是自己人,那可就是大大的错误了,这自然是承继了容家向来只护自家人的优良传统。 如今墨泽多次缠着无休和自己比武练功,也渐渐从最初的不服到后来的心服口服,觉得他这个人虽然脸臭了些倒也没什么其他的缺点,毕竟人家还能不厌其烦的陪自己练武,再加上他的主子如今是郡主的夫君,这勾勾拐拐的也算是一家人了,再这么无礼自然不妥。 墨泽当下顿觉有些羞愧,“嘿嘿”一笑,道:“我随便问的,没别的意思哈~” 无休抬眸看了他一眼。 墨泽的笑容里的歉意很是明显,他抓了抓头发,伸着脖子喝了一口酒。 “我曾作为试药的容器多年,所以骨骼的发育便与旁人不一样了。” 试药的……容器?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墨泽内心有些动容的同时,还有些怪怪的,似乎是有什么就要被他想起来了,就好像摸到了断线的风筝,但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咽了一口,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无休,总觉得再聊下去恐怕要引出什么童年的惨痛经历来,虽然有点好奇,但这样扒人家的伤心事总归不怎么厚道,想着还是快打住的好。 “额……这个,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你的武功如此奇绝呀,一般人就算是练上一辈子,也未必能有你这境界,所以无休兄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啊哈,啊哈哈哈哈~” 无休的眼眸仍是平淡,情绪亦没有半分起伏,却是盯着墨泽瞧了半晌,才慢慢的说了一句:“也对,不过……” “嗯?不过什么?”墨泽也看向他,又喝了一口。 无休的语气莫名的死气沉沉,但又十分的认真。 他说道:“你不该称呼我无休兄,应该叫师叔。” “噗——!”墨泽一个没忍住,“桃花仙”喷出去了一口。 “咳咳咳……”墨泽呛的够呛,抹了一把唇边的残酒,道:“不是吧你!你才大我多少啊?叫师叔?别逗了!” 无休轻轻蹙眉:“我从不逗人,这本来就是……” “哎哎哎好了好了!我管你什么本来不本来呢!总之不可能叫师叔,就叫无休兄!”墨泽见无休还在盯着自己,于是歪头问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啊?那换一个!嗯……要不叫休哥?哎呀这个不好听啊,再不叫老若?哎呀这个还有点显老……” 无休斩钉截铁:“叫师叔。” 墨泽:“那不可能。” 无休的目光阴了阴:“叫师叔。” 墨泽:“你想得美。” 无休一字一顿:“叫——师——叔——” 墨泽:“别做梦了。” —————————————————————————————————————— 日过卯时,天色渐明,空气清新爽洁,疏人心肺。一夜的小雪将王府内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纱,多了些许朦胧之感。 容汐珞在为齐昀霖换好上朝的服制,目送其出门后,才自己又梳妆起来。 “冰菊。” 容汐珞将今日要戴的钗环挑选出来摆在了一旁,示意给紫鸢,才向身后的冰菊道:“明日起记得早些叫我,如今殿下要跟着早朝了,我要是还如今日这般送了殿下出门才回头梳妆,岂不让人笑话。” 冰菊笑道:“知道了王妃。” 绿蕊这时进了屋,将一本小册子递给容汐珞,道:“这是墨泽让我拿过来的,他说昨日回来的太晚,各处都熄灯了,就没送过来。” 容汐珞接过,笑道:“是又去偷酒了吧!他人呢?” 绿蕊道:“他说要去找那个无休玩去了。” 容汐珞抬了抬眼:“他近来倒是和那个无休走的挺近啊~” 绿蕊道:“我也发现了!我还纳闷呢,这个无休整日没精打采的模样,也耐烦多说一个字,怎么墨泽护卫偏偏跟他玩一块儿去了?他起初不是还挺讨厌人家的吗?” 容汐珞笑道:“这也难怪,无休的武功神乎其技,墨泽是个武痴,只要是对他武功有进益的,哪里还管什么性格好不好相处呢?旁人不说话,他自己说不就好了?” 绿蕊“噗嗤”一声,道:“也对!八成是墨泽自己说个没完,无休能回他几个字就不错了。” 几人皆是忍不住“咯咯”的笑出声来。容汐珞打开那册子,细细的看起来。 绿蕊见她眼神有些变化,不禁好奇道:“王妃,这是什么呀?” 容汐珞抿唇一笑:“关于一个人的一些情报,以后你就知道了。” 绿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来报,内院的管事婆子——蔡妈妈来了。 容汐珞道:“让她在前屋稍坐,等我一会儿吧。” 冰菊称了声是,回身出了房门。 紫鸢为容汐珞梳好发髻,绿蕊便过来帮着一道插起发钗,一面看着铜镜一边道:“这蔡妈妈这个时候过来,会是什么事啊?” 紫鸢笑道:“王妃是王府内的女主人,蔡妈妈她作为内院的管事,自然是要来拜见的,日后王府内院诸事,也都是需要来和王妃报备的。” 第四十一章 静夜对饮思绪长(3) 绿蕊点头道:“那为何昨日不来?” 紫鸢看了她一眼,低眉笑了一下。 绿蕊立刻懂了:“哦~是因为昨日殿下说,不许人打扰咱们王妃休息哒~” 容汐珞笑嗔道:“就你知道!还不快些!” “是~”绿蕊“嘿嘿”笑道:“奴婢知道啦~” 片刻之后,容汐珞梳妆已毕,便和绿蕊来到了前屋。 那蔡妈妈身穿一见石青色的长袄,身材丰腴,生得方脸圆鼻,一见容汐珞,便立刻挤着眉毛笑起来:“奴才给王妃请安!” “妈妈免礼。”容汐珞坐下来后,便对其笑道:“妈妈也坐吧。” “哎哟,老奴不敢。”蔡妈妈合着双手,笑吟吟的道:“向王妃告罪,今日才来给王妃请安。照理说昨日就该来的,可知道王妃昨日困乏,老奴便也不敢来打搅,还望王妃勿怪。” 容汐珞道:“自然是不会怪你的。想来这偌大王府,妈妈一直管着内院也是辛苦,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还得妈妈教我呢。” 蔡妈妈道:“王妃哪里的话,您的英明啊,老奴我即使在这内宅大院,也是听过的!您和那些个普通贵族小姐们又怎好相提并论,老奴又怎敢教您什么呢!” 容汐珞笑了笑:“妈妈真会说话。殿下早就和我说过,说您和账房的管事长德是一家,你们夫妇二人一个管外一个管内,倒是让他省了不少的心呢。想来,这必是你们素日体贴主子心意的缘故,才能事事妥帖。” “嗳呦~”蔡妈妈挨近道:“做奴才的,自然要懂得主子的心思,如今殿下待您如何,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王妃您呀日后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有什么事不顺眼不顺心的,亦或是哪个奴才不顺您意的,您只管吩咐老奴就是。” 容汐珞浅浅一笑,道:“说起来,我刚嫁进来,也确实对这府里的奴才们还不熟识,不如这样吧,您将这内宅里的管事们和丫鬟婆子们都叫过来,我也都好好看看,万一有看中的,到时也可留在我房里。” 那蔡妈妈的嘴角缓了缓,随即又笑呵呵的道:“王妃若是缺伺候的人,老奴给您安排就是啦!这内院里头丫鬟婆子上百人,您哪瞧得过来呀!” 容汐珞看着那蔡妈妈的眼睛,仍只是微笑。绿蕊道:“王妃说要见,妈妈安排就是了,刚刚还说只管吩咐,现在王妃才吩咐第一件事,妈妈就不听了吗?” 蔡妈妈一愣,讪笑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这还不是怕咱们王妃累着吗!这王府里伺候的人多,人人手里都有忙不完的差事,一时撒开了手,必是要耽误了,再说王妃见了也未必能记的全啊~老奴我在这府中多年了,奴才们谁什么样,都在我心里呢,王妃尽管问我就是,何必那么麻烦呢~” 容汐珞因心里早已有了腹议,故而此时并没有发作,她细细的看起自己的指甲来,慢慢的道:“妈妈是这内院里的管事,可若我记得不错,这内院诸事也该由王妃做主才是吧。我想什么,要做什么,难道还必须要和妈妈汇报吗?” 蔡妈妈一惊,立刻跪地道:“老奴不敢!” 绿蕊道:“那妈妈还在等什么?” 蔡妈妈立刻道:“是,老奴这就去将奴才们都叫过来,还请王妃稍候。” 容汐珞抬眸微微一笑:“辛苦妈妈了。” 那蔡妈妈起身后规矩的行了礼,而后便簌簌退下了。 容汐珞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又漠然的低下头去。 绿蕊啐了一口道:“这王府里的奴才怎么还这般不懂规矩?!” 容汐珞哼笑一声道:“正因为是王府里的。从前殿下几年都不在安阳,回来以后又不叫那先王妃管事,你道是这内里都是谁管的?她蔡妈妈管了这么些年,突然来了个管她的,自然要不适应。” 冰菊在旁道:“可好歹是个管事嬷嬷,刚进门时我还以为是个有眼力的,别说她管了这王府几年,就算是管了十年八年的又能如何?奴才就是奴才!如此尊卑不分日后还了得?” 绿蕊又道:“我瞧着殿下是个有决断的,怎么府里能用这样的货色来管家?” 这一句倒是把容汐珞逗笑了,她捂着嘴低低的笑了几声,方道:“你当他几个脑子几副身子?外面的许多都还忙不过来,这内院里的事对他而言不过都是小事,只要不涉及大局,内院里都左不过是女人之间的事,她们只要在他面前时伪装的像些,也就罢了。这个蔡妈妈或许为人不行,但她平素也必然是个办事老练,起码面子上是过的去的,否则,殿下不会任由她在府内管事这么久的。” 绿蕊撇嘴道:“那会不会是殿下根本注意不到呢?刚刚王妃自己也说,外面的许多事他还忙不过来呢!” 容汐珞道:“他可不是注意不到。” 绿蕊和冰菊疑惑的对视了一眼。 容汐珞的眼底噙着笑意,嘴角一侧轻轻勾起:“这男人呢,总是不好在内院插手太多的,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他呀,就是故意等着我来收拾他这一屋子的烂摊子呢~” 绿蕊瞪眼道:“啊?等着王妃?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殿下娶你还把这种事也一并算进去了?” 容汐珞“叹”了一口气,语气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脸上却是在笑:“他的确是算的精,什么都打算好了,这些个麻烦事,他前夜就已经说给我了,说是将这王府内都托福给我,殊不知,这麻烦的人事还真是不少。” 绿蕊点头表示赞同:“谁说不是,还有昨日的几房妾室,我听紫鸢说了,怕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王府内院还真是乱七八糟的。” 容汐珞道:“借你前儿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这些个人都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绿蕊笑道:“也是,到时候自有她们的好看!” 容汐珞淡然一笑,一手轻抚起手上的玉镯:“且走且看吧,若是连这些人我都收拾不了,日后又怎么辅佐殿下呢?更别说将来主掌后宫了。” 第四十一章 静夜对饮思绪长(4) 绿蕊的眼神一震,随即又定了定神,道:“奴婢相信王妃!” 冰菊亦笑道:“奴婢也相信!” 容汐珞转着手上的玉镯,抬眸道:“冰菊,去准备笔墨和纸砚来,待会儿用得上。” 冰菊称了声是,退了出去。 不多时,冰菊拿来了笔墨纸砚,而那蔡妈妈也唤来了王府内院的所有下人,此时的照水阁内,只见众丫鬟婆子们乌泱泱的站了一院子,屋门敞开,而早有下人将屋内的雕漆花梨木长罗汉床摆在了正中央,床上铺着绒毯,中间放着一架描金的小方桌,而容汐珞坐在床的一侧,她低着眉,目光微抬,看着众人排着长队全部站定,而蔡妈妈也笑着挪了进来,交代说这院内所有的奴才就都在这了。 容汐珞也不抬头,也不应声,倒叫那蔡妈妈讨了个讪。 她回头瞧了一眼院子,嘴角向下撇了撇,只得将头埋下,干等着容汐珞发话。 此刻紫鸢并两个小丫鬟端来了食盒,将几样小菜和清粥、水饺等摆在了小桌上。 底下的众人起初还合手立着,见到眼前新王妃这番做派,都不免云里雾里不知何意,于是开始有几个好唇舌的老婆子怯声私语起来,然而这里两个婆子起了头,那里又两个婆子没忍住,如此堆起声来,院中就难免开始有了嘈杂之声。 容汐珞端着盛粥的瓷碗,手指慢慢转动着竹节小铜勺,搅动碗内的米粥。 紫鸢手内拿着竹筷和玉碟,静静在在旁服侍着。而绿蕊在一旁站定,下巴微抬,目光扫视着众人,冰菊则在容汐珞的下方另摆一桌一椅,铺开了纸张,研好了笔墨,回眸道:“王妃,都备好了。” “嗯。”容汐珞轻舀了一勺粥,低头吹时,眼光却是凌厉的睨了一眼院中的众人。 这一眼没来由的叫蔡妈妈心下一突,眼光也向后斜去,蹙着眉咳了一声。 有几个站在前端的婆子立刻便住了嘴,咽了咽嗓子,重新埋下了头。 容汐珞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她喝了一口,才慢声道:“今日叫大家来,也没什么旁的事儿,就是想和大伙儿都熟悉熟悉。你们也知道,我刚嫁过来,也并没有从母家带来太多的人,一来我只中意和我心意的,否则要上再多也是无用,反倒是个麻烦;二来我喜欢安静,最讨厌的,便是人多嘴杂,在我这院子里便要整日嘴碎个没完的,只怕哪日我忍不住要扔出去给我那两个护卫练功用,没得再多几条人命,实在是犯不上。” 此言一出,众人在一瞬间都抿紧了嘴巴。院内霎时一片死寂,耳可闻落雪。 容汐珞仍低着眉眼,兀自继续说道:“我听殿下和我说,从前那位先王妃身子孱弱,而后虽不能理事管家,但待下向来都是宽和的很,故而他叫我莫要向从前在候府一样严苛,只怕是大家会不适应,吓坏了你们。” 说罢,她明眸善睐,扬起脸来。 蔡妈妈忙笑道:“王妃说的哪里话,往后我们自然都是唯王妃的命是从,哪个敢逾矩啊~” 绿蕊“笑”道:“蔡妈妈,王妃还在说话,妈妈就擅自插嘴,这便是逾矩了。” 那蔡妈妈闻言张了张嘴,向容汐珞看去,笑容有些僵硬,欠身道:“老奴……知错。” 容汐珞道:“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我明白您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忠心,然而我从来认为无规矩不成方圆,妈妈作为这院里人的领头,还望谨记。” 蔡妈妈不敢再造次,于是行了万福道:“老奴明白了。” 容汐珞点了下头,遂又向众人道:“我出身簪缨世家,脾气急了些,说话可能不大中听,也比不得你们从前那一位好性儿。我是个爽快人,但凡你们安分守己,做好份内的差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但同样的,要是有人偷奸耍滑,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日后也就别怪我翻脸。” 蔡妈妈带领众人道:“老奴不敢。”“奴才不敢。” 容汐珞笑着停顿了一会儿,目光静静的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底下的众人有的小心和身旁的人对视一眼,有的则将身板站的更加规范,头也埋的更低,还有些胆大的,则偷偷去瞄座上刚刚口出惊人的少女。 少女生得蛾眉曼睩,正是青春娇嫩的年纪,然而无论是她坐在那罗汉床的姿态,还是她手上的动作、她嘴角唇边的一颦一笑,都端的是十分的贵气傲然,自然便能凛生出一股威慑,让人不敢轻视。 众人皆惊,新王妃这样的年纪,便能端出这般架势,果然是候门贵女,和从前那位可是大大的不同。 而容汐珞这一番下来,不禁让部分人对其心生畏惧,不过,认为她自持身份、只是装腔作势的也大有人在。 无论如何,到底现在还是没人敢多吭一声的。 容汐珞舀起紫鸢夹进碗里的玲珑水饺,咬了一口。 此刻,除了紫鸢服侍用饭时衣服的摩擦外,四下里再无他声。 容汐珞再抬头时,眼色明媚了许多。 “我知道,殿下曾不在府中多时,府里难为大家照看着。这规矩是规矩,可规矩之外,大家的辛苦我和殿下心里也都是明白的。借着今日这个机会,我便替殿下好好的犒赏犒赏大伙儿,也不枉费你们为王府的鞠躬尽瘁,日后也要更尽心力才是。”说着,她看向冰菊。 “现在你们从各院各处的管事起,再到一等、二等、三等的丫鬟以至其余粗使的丫鬟和嬷嬷,都到冰菊那里登个记,报上各自的名字和差事,还有每月的份例,完后,便可再去外头各自领一份例银,这份例银是我额外赏你们的,便是按照你们每人每月的份例领取,都清楚了?” 众人耳中突闻“领银子”这个重要信息后,都是不敢相信的互相交换着惊喜眼神,有的人已经抑制不住兴奋,咧嘴笑起来。 绿蕊高声道:“听明白了的,就快挨个到冰菊这里来登记,一个一个来!” 第四十二章 欺主狂奴原形毕(1) 众人相觑几眼,边有几个慢悠悠的挪步到了冰菊跟前。 “老婆子我姓邵,是主管厨房采买的。” 冰菊提笔边写边问道:“可还有家人在府里任职,直系旁系都要说清楚。” 那自称姓邵的婆子道:“老婆子我家那口子是主管前院车马的刘二,我闺女彩凤也在府里做丫鬟,我表姐便是蔡妈妈。” 绿蕊听到这里不禁瞄了一样站在一旁的蔡妈妈,又看向了座上的容汐珞。 容汐珞不着痕迹的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妈妈可真是为闺女取了个好名字啊。” 那邵妈妈抿嘴一笑:“哎呦~王妃谬赞了,老婆子哪里懂得这些个,都是我家男人取的!” “哦~”容汐珞夹着盘中的小菜:“是吗~” 那邵婆子欢天喜地的还欲再说什么,却是突然感知到蔡妈妈射来的一道寒光,于是忙闭上了嘴巴。 在她之后,又是一位面容黝黑的婆子走上前,自报道:“老奴姓赵,主管内院值夜等事,我家男人是主管前院林子的蔡观~”她得意的笑着,未察觉到容汐珞看过来的目光。 “蔡观。”容汐珞慢慢的将一口青菜放到嘴里,笑着望向一旁的蔡妈妈:“和妈妈是……?” 那蔡妈妈面上略觉火辣,笑着解释道:“哦,他是老奴的兄弟,从前在江南一带呆过的,略懂些个园艺,老奴便将他安排在前院管林子了。” 容汐珞点点头,含笑不语。 蔡妈妈不禁转头看向那蔡观家的黑婆娘,蹙着眉用手示意她快些走。 两个婆子报完,其她的婆子丫鬟们也依着纷纷报上姓名和差事,还有一应家里人在府里的任职。从头细细听来,容汐珞脸上始终淡淡的,但身边的蔡妈妈却是越发的坐立不安,眼神不住的在容汐珞脸上打转,观察她的神色。 等所有的人都终于报完,蔡妈妈见容汐珞没再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略略放心下来,殷勤的笑着帮紫鸢等人收拾东西。 “哎哟,这个我来吧!” “不用了妈妈,真的不用……” “哎呀姑娘客气了……” 容汐珞吩咐了冰菊几句之后,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未做理会。 院内的众人此时亦在外面领了赏钱,皆是欢欢喜喜的各自回去了,这一遭她们虽都在院子里站了大半晌的功夫,但没有一个人觉得难熬难过,相反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只感叹这新王妃当真不是一般的人物,好模样好口齿不说,又足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宫中太后教导出来的。 也有少数人瞧得出来,容汐珞行的是先敲打,再施恩。既要立威严,也要拢人心,实是个的厉害主儿。往后行事便知该小心侍候,谨慎对待才是。 然而,还有一样,是他们不知道的。 “呸!这个蔡妈妈,借着便利,把有油水的好差事一股脑全都安排给自家亲戚了,还真是面面俱到,一个也没落下!” 几人回到内室,绿蕊气鼓鼓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出着气。 冰菊将刚刚记录好的已装订成册,递给容汐珞,又回身笑道:“你吹胡子瞪眼的又有什么用?来!快吃口茶压压火气!” “还吃什么茶呀?!”绿蕊转向容汐珞:“亏得王妃你的办法,要不还不知道这蔡妈妈竟般明目张胆的捞油水!” 容汐珞低头翻看着册子,一边赞同道:“她的确是号人物,正如你刚才说的,明目张胆的捞尽王府的油水,且严丝合缝,一点儿也不给别人留呢。” 绿蕊撇嘴:“呸!” 冰菊和紫鸢都忍不住笑,容汐珞亦是弯着眉眼,笑着摇头。 过了一会儿,冰菊见容汐珞看的认真,便问道:“王妃会否把她撤下去呢?” 绿蕊立刻道:“这种人不撤留着干什么?满院子的人定然都恨死她了,再说这到底是王府还是她蔡妈妈的家宅啊?!指不定联合她家那个一起贪污了多少呢!” 容汐珞不紧不慢的道:“撤是一定要撤的,但她毕竟是这院里的老人了,总不能没来由的就将人换下去。再说如今府里多数要职大都是她的人,这一下子全换了,你叫外头怎么说呢?” 紫鸢也旁道:“估计要说咱们王妃只是想安插自己人,不讲情面,就算是明明白白她贪污的证据摆在那,外人却还会觉得,王妃只是因着自己的私心罢了,证据自可作假。” 绿蕊扁了扁嘴,在凳子上蹬了两下腿,小声的骂了一句。 容汐珞道:“就是这个道理,这种完全可以避免的人言,又何必要图一时之快呢?反正我这两日也是清闲,索性趁着年节之前的功夫,好好理清楚。” 紫鸢和冰菊都点着头,绿蕊一转眼珠,从凳子上跳起来道:“王妃这是有主意了?” 容汐珞抬眸一笑,没有说话。 几日的光景,那蔡妈妈每日来和容汐珞回禀各中锁事,容汐珞只如寻常一样,对这蔡妈妈渐渐现出倚重之意,有时在些许小事上还会询问她的意见,且虚心受教,全然是十分信得过的模样。 转眼年节将近,府中即将要到忙碌的时候,容汐珞这日一早便唤来了蔡妈妈嘱咐了一番,并将院中的许多活计一并托付给了她,那蔡妈妈多日前还担心容汐珞会找自己的麻烦,可近来也渐渐放下心来,自觉已经得到了容汐珞的信任,不禁又在下人面前摆起了往日的架子,如今又得了美差,自然是洋洋得意的离开了照水阁。 夜幕降临,宅院悄寂。一处僻静的小厢房内,烛影晃着人影,一对中年夫妻正对坐着,小声商度着什么。 男人道:“最近还是谨慎些的好,我瞧过那新王妃一回,是个有城府的。而且我见她近来找善全那小子办差很是勤络,怕对我不利啊。” 女人道:“你呀,竟是瞎琢磨,善全本来就是跑外的,你一个账房管事,难道王妃还能叫你去跑不成?” 第四十二章 欺主狂奴原形毕(2) 男人犹豫道:“话虽这么说,但是……” 女人不耐烦了:“哎呀你就放心吧!我兄弟都联系好了,就等你这放了帐,左不过添几笔的功夫!今年可不同往常了,新王妃是侯门高显,她这过门后那还不多添几家要送礼的门户?这可就不止这点子的利可拿了!” 男人顿了顿,点头道:“那倒也是。” 女人喜笑颜开:“自然是啊~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新王妃虽然是有些城府,可到底还是年轻,这里头的门道她能懂得多少?这些个贵人嘛,都只要面子上的就够了,哪来的功夫一一查点这些个!” 男人呵呵的笑了起来:“这点倒是没错,你再瞧咱们这位爷,在外几年,回来也是整日在外头跑来跑去,什么时候管过这府里的事?” “谁说不是!”女人也得意的笑起来:“况且新王妃对我还是信任的,今儿早上还把我叫去,让我将她屋里的也一并都打点了。” “成。”男人道:“那明日,我让卢老庄上那几个先把东西逐渐备些过来,还按照往常的一样,也不能做的太显眼了。” …… 窗外,一双玄缎白底小朝靴翘着脚尖,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树冠上耷拉下来。 墨泽头枕着双臂,躺在粗壮的树干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对于偷听墙角这种事,他不是被派遣一回两回了,但对于这种只偷听不动手的任务,也委实是让人无趣的很,墨泽强撑着眼皮,在屋里那对老夫妻终于熄了灯之后,这才打了个滚,从树上跃然而起,掠上了旁边的围墙,消失在了黑暗中。 转日午间,容汐珞歪坐在湘妃榻上,一边阖着眼睛假寐,一边听着墨泽和她细说昨晚听来的一切。 绿蕊搬了小板凳也在一旁听着,而紫鸢此时则端来了一小盅刚炖好的牛乳燕窝给容汐珞。 墨泽说完了,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紫鸢向容汐珞道:“王妃快趁热吧,凉了口感不好,这是殿下今儿早上特意吩咐的,怕您吃不惯,特地用牛乳熬的。” 容汐珞略睁眼瞧了一眼,这才慢吞吞的支起身子来。 绿蕊本来正欲对墨泽刚刚说的事表述一下意见,见容汐珞的模样,又忍不住问道:“怎么王妃日日都是恹恹的困成这个样子?是晚上睡不好吗?” 容汐珞接过燕窝,嗔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喝了一口。 绿蕊又道:“是都不睡觉?” 容汐珞当即呛了一口。 紫鸢忙替容汐珞顺了顺背,回头低声斥道:“别瞎问!” 绿蕊“哦”了一声,眨眼道:“紫鸢你怎么脸红了?” 紫鸢回头又是一个瞪眼。 绿蕊却是又看向一边的墨泽,道:“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墨泽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在想,你这丫头之前在程府不是还惦记想给那个三公子做小来着吗?这般没意思,难怪……” “墨泽!”容汐珞蹙眉道:“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 墨泽笑着耸耸肩。绿蕊翻了他一眼,强调道:“我之前只是瞧不上屋里碧红几个那副嘴脸罢了!程三公子在时,便做小伏低装的娇羞怯怯的,但凡他一走,那立刻就是一个比一个的尖酸刻薄,泼妇一样!真真恶心的要命!所以我才偏要跟她们过不去的,谁还真要做小不成?!” 墨泽捂嘴笑道:“你居然还觉得别人泼妇?!那你是什么?泼妇头子?” 绿蕊登时小脸一红,就要发作。容汐珞赶紧给这两个不省心的缓和道:“行了行了!以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以后不许再提了!这蔡妈妈还没解决呢,你们俩且消停些吧。” 墨泽无所谓道:“做什么解决不了?一刀子截断不就完了?” 容汐珞笑道:“你当是屠宰场呢?” 墨泽歪着脖子,笑道:“我听着他们这俩人可不是干了一两回这种事了,该是贪了不老少,如何不能当个畜生宰了?” 容汐珞道:“如今做事该讲究个理字,他们夫妻二人虽有罪,但罪不至死,况且……” “况且什么?”绿蕊问道。 “没什么。”容汐珞说话的功夫,已将燕窝喝了大半,她拿着汤匙盛了几下,道:“这个日后再说,眼下……”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小盅内,问道:“善全呢?” 紫鸢道:“早上来过了一回,那时候殿下还在和王妃用饭,我就没让他进来。” 容汐珞点点头,道:“让他现在过来吧。” 紫鸢应了一声,便转出去吩咐人将善全叫过来。 那善全进门后,规矩的给容汐珞揖了礼,又转而问了声墨泽道:“墨泽护卫。” 墨泽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容汐珞抬头笑道:“这几日你辛苦了。” 善全拱手道:“都是奴才分内的事。我已按王妃的吩咐,派人在众多庄子内挨个询问了佃户们这近年内的收成,果然发现了问题。” 容汐珞道:“说说看。” 善全道:“怡田庄的佃户说,去年一年内光他家的收成就有六十石,那他们庄总共四十六户佃户,加起来总也该在三千以上才对,就算是去了给佃户们自己留的,也不该低于两千五,可我记得去年这怡田庄来给长德报账时,报的是却是两千三,还有这卢老庄则更甚。奴才觉得……” 容汐珞笑了笑:“你这记性倒不错!你觉得的没错,不过你先自己知道就行了。” 善全微微抬眉,又低了下去,道了声是。 容汐珞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长德夫妇二人忙着收账和往各处送礼的活计,那你呢?” 善全道:“前两年殿下都派我去外地办事,都没赶上在府中过年的。” 容汐珞点头笑道:“我知道了,看来我也得派你出去一趟才行。” 善全道:“王妃吩咐就是。” 容汐珞道:“依例我们该往各府邸送些例礼,我仍旧将这些事交到了长德夫妇的手里,你要做的,就是在他们送完例礼过后,替我按家查探送去的数量,每样都要精细,知道了?” 第四十二章 欺主狂奴原形毕(3) 善全转了转眼珠,拱手道:“奴才明白,王妃放心。” 容汐珞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小心些就是,去吧。” 善全行礼告退,绿蕊立刻道:“王妃是想抓他们个现行?” 容汐珞将小盅内的燕窝喝尽,将它递还给紫鸢,才道:“且等着看就是了。我乏了,先去打个盹儿,有什么事儿你和紫鸢她们几个瞧着办。” 绿蕊嘻笑着点头。墨泽伸了个懒腰,道:“哎~那我也去打盹儿了。” 容汐珞奇道:“你怎的不去找那无休练功了?” 墨泽挤眉道:“他被殿下叫走了。” 容汐珞歪头笑道:“那你也可以去寻墨深亦或者是……路渊?” 墨泽撇了下嘴,摇头道:“我哥没甚意思,路渊……不熟。” 容汐珞“噗嗤”一笑:“不熟?我没听错吧?” 墨泽挠了挠头:“有时候吧,跟高手对过招了,别人就都没意思了。唉~”他装模作样的蹙起眉,哀叹了一声:“太没意思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容汐珞和绿蕊紫鸢对视了一眼,俱是捂着嘴笑起来。墨泽也不管她们,兀自说了一声:“走了!”便抬脚离开了。 容汐珞笑着摇摇头,绿蕊望着墨泽离去,有些好奇道:“这个墨泽护卫,还真是一会儿一个样子!一会儿张牙舞爪要打要杀的,一会儿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只盯着练武那点儿事,什么都顾不了了一样。” 紫鸢笑道:“你哪里知道,要说起对王妃的忠心,他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的。但凡是正经的事儿吩咐他,你瞧他哪次含糊过?” 绿蕊道:“那王妃也是真的对他好呀!”说着,她转向容汐珞,两只手托起下巴,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 容汐珞目光和婉:“问什么?” 绿蕊先是看了一眼紫鸢,后者知道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不禁嘴角一凛。 绿蕊飞快的说道:“奴婢觉得,王妃待墨泽护卫,很不一样。” 紫鸢倒吸一口凉气,压声斥道:“绿蕊!” 容汐珞的眼中有几分的困倦,听绿蕊此问后,只是拄着头笑了笑。 绿蕊见容汐珞并没有丝毫不悦,胆子也越发大起来,又试探着问道:“我瞧着王妃……对墨深护卫一点都不及对墨泽护卫的倚重,不论大事小事,您似乎都更喜欢交给墨泽护卫去办,而且他也俨然和其他的下人不一样,与其说是亲随,倒不如说……是半个主子。有时他跟您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样,而且您还分毫不会责怪他一点儿,反而十分纵容,这……跟您要求其他人的相比,就……” 绿蕊始终望着容汐珞,容汐珞也一直在看着她。一旁的紫鸢用手按住了额头,觉得这丫头实在是唐突的没救了。 容汐珞的笑容浅浅,道:“这是你自打来了我这儿,就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吧?” 绿蕊连连的点头。 紫鸢有点想把她拖出去,却也只能一脸的无奈,她带着忐忑的心情去看容汐珞的脸色,见她今日似是心情甚佳,还是面容温柔的样子,才略略放下心来。 容汐珞慢慢的道:“墨家兄弟,都是父亲带回来的,从我有记忆时起,就日日见到他们两个了,有时可比见我两个哥哥还要多些。墨泽嘛,性格更投我的脾气,虽不似别人对我那般恭敬,可他还是有分寸的,这一点,才是我最欣赏的地方,所以交给他任何事,我都是放心的。” 绿蕊听得专注,认真的点了点头。 “墨深的忠心自也是不必说的,但你别看他那个样子,有时他往往是更加感情用事的那一个,会不晓变通。但墨泽就不一样了,他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也知道我的意愿,有时候我想不到的,他能想到,我未嘱咐到的,他也能顺带着一块儿办了,所以这回你明白了?”说罢,容汐珞含笑着望着绿蕊。 绿蕊十分认真的琢磨了片刻,道:“我明白了。比起本本分分行事,王妃更倾向于低下的人是能揣摩你心意的,不必你多言也能办好差事的!” 容汐珞笑道:“倒也不是全然如此,稳重成熟的自然也少不得,譬如紫鸢的事事细心,冰菊的察人待物,都是很紧要的,若是人人都一样,反而不妙了。墨泽的跳脱不羁有时可也是让我头疼的很。” 紫鸢轻柔的一笑,绿蕊又道:“可王妃对他仍是十分宽容,奴婢可是压根没见过您怪罪过他半分!说句僭越的话,奴婢觉得,更多时候,王妃待他甚至就像是朋友,而他自己也一点儿都不客气呢~” 容汐珞也认真的想了想,才逐露微笑道:“说是朋友嘛,其实更像是亲人吧。你们都是我最信任也最亲近的人,所以只要你们和我始终一条心,那些小节我自是可以不在乎的。” “亲人?”绿蕊呆了一呆,喃喃道:“从前在程家,公子对下人也很好,可跟王妃还是不一样的。” 容汐珞听她提起程珏,就像是一段遥远的记忆一般,她望着门口的方向,道:“是啊,当初我还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紫鸢轻声笑道:“如何能比?” 绿蕊道:“自是没法比的,他对谁都好,可又谁都不在乎。不像王妃,你对谁好,是真的很好。能做您手底下的人,才是真的修福了呢!等将那蔡妈妈换下去,想必还要换上一波人,到时候,可一定得好好选选!” 容汐珞笑了笑,伸手揉着太阳穴道:“行了~我要眯会儿去了,可熬不住了。” 绿蕊和紫鸢于是忙笑着转头为她去整理床铺了。容汐珞两只手仍抵在额角,微微睁眼,又慢慢的闭合。 这一午间的小憩,却是一不小心又睡到了天色昏暗,而让她朦胧醒来的,则是齐昀霖雨点般落下来的吻。 “唔……嗯?哎呀~我还没睡够呢,你且让我歇歇吧~”容汐珞甜甜的好觉被人搅了,又是不满又是求饶的哼哼唧唧,实在是让某人爱不释手。 第四十二章 欺主狂奴原形毕(4) 齐昀霖眯着眼,蹭了蹭容汐珞的鼻尖。 容汐珞向被里缩了缩,只露出两只眼睛在骨碌碌的转。 齐昀霖笑意盎然的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好~就准王妃今日歇一歇,快起来吃饭吧!” 容汐珞这一被提醒,才忽觉肚子里一阵咕噜噜的闹腾。倒是真的饿了。 她这是睡了多久啊? 说起来这还不是要怪某人啊…… 坐在桌旁后的容汐珞忍不住偏头去看身旁的那位若无其事的某人,忍不住好奇。 他是怎么做到精力如此旺盛的? “嗯?珞珞做什么盯着我?”某人凤眸潋波,唇边是似笑非笑。 容汐珞看的有些眩晕,暗暗移开了视线。 “没什么。” 下人们将食盒逐样摆在桌上:甜酪、鸭掌、糖醋鱼、珍珠鸡、荷叶卷、莲蓬豆腐…… 容汐珞食指大动,便伸手拿起了竹筷。 “殿下,王妃。”门外忽有下人道:“舒小夫人刚派人送来一份鲜栗汤,说是知道殿下和王妃要用膳,特地送过来,权当是为殿下和王妃加菜。” 容汐珞手中的筷子微微一停,看向齐昀霖,见他轻轻蹙了下眉,厌然不做理会。 容汐珞夹起一小块鱼肉,笑道:“她倒是会讨人喜欢,拿进来吧!” 下人端进了那鲜栗汤,便退身出去了。紫鸢绿蕊等人侍奉在一旁,另有几个小丫鬟立在门边听喉。而在那在汤被放在桌上后,容汐珞扫了一眼,道:“这是殿下平素爱喝的吧?” 齐昀霖也扫了一眼,夹起一块儿豆腐,放在眼前端详。 “她是个心细的,不过也就如此了。” 容汐珞歪头一笑:“我在说这汤,殿下在说什么?” 齐昀霖也向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头,将豆腐放进了口中,笑道:“我也在说汤。” 彼此相顾而笑,齐昀霖又将一块鱼肉夹在了容汐珞碗中,道:“我今日回来,见府中已经开始张罗向各府送例礼了,你辛苦了。” 容汐珞道:“真体贴我辛苦,就这一块儿鱼肉把臣妾打发了吗?” 齐昀霖道:“为夫是想说,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那婆子一家早晚都会露底的。” 容汐珞摇头道:“再等到过了年关吗?且不说别的,从前殿下用他们,自然无关大局,现在多少人盯着你,盯着我们,到底也影响你的名声,时间长了要说你我识人不明,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都说攘外必先安内,自己府里的这种蛀虫还是早打发了好。” 齐昀霖颇为认真的点了下头:“王妃说的都对。” 容汐珞嗔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了。 齐昀霖瞧着她小嘴一动一动的,莞尔道:“只是要麻烦王妃再帮为夫一个忙才好。” 容汐珞的嘴里此时刚放进一口瓜丝,一截儿还露在外面,听此言后她顿时抬起头来,盯着齐昀霖,努起嘴巴动作缓慢的将那瓜丝一点一点的挪进了口中。 齐昀霖忍不住笑开:“一个小小的忙。” 容汐珞眼睛虚了虚,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才道:“别骗我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说吧。” 齐昀霖道:“再过几日便是年宴,到时,还需要王妃好好配合我。” 容汐珞不以为然:“演戏?” 齐昀霖笑意渐浓:“其实也不必演,你我只需要……”他稍稍压低的声音,靠近了些道:“像平时一样也就够用了。” 容汐珞脸一红,蹙眉道:“这脸还要来做甚?” 齐昀霖“哈哈”一笑:“无所不用其极,向来是为夫的宗旨。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做到的事,又何必费周张?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和珞珞在府里下几盘棋。” 容汐珞噙笑翻了他一眼,又去夹菜了。 齐昀霖也不再说话,二人食不言,倒也吃的很快。待容汐珞撂下了筷子,并接过绿蕊端来的水漱了口,用帕子擦了擦嘴,一回头,见齐昀霖正眨着一双如渊黑眸,拄着头注视着自己。 容汐珞想假装没看见,作势就要起身,却是被齐昀霖伸手一把捞过了她身下的凳子,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容汐珞惊了一下,哭笑不得道:“殿下!说话要算话!” 齐昀霖却道:“不算又怎么样?” 容汐珞一时语塞。 什么准我今日歇歇?真是不该信了你的邪! 齐昀霖的手伸到容汐珞耳后,笑着覆上她的唇。 紫鸢绿蕊等人见状忙不迭的夺出了门去。 月影如卿,奈何卿盛比月色更撩人。 又待挨过两日以后,仍是傍晚时分。 容汐珞正在梳妆台前理着头发,冰菊便从外进门,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道:“王妃,这是善全派人送回来的。” 容汐珞接过来一瞧,嘴角渐渐扬起,片刻后,她吩咐道:“冰菊,出去叫人准备一下,明日我要进宫,给太后请安。” “给太后请安?”冰菊有些没反应过来。 容汐珞慧黠一笑,道:“回来的路上离几家的府邸也是很近的,到时候咱们去做做客。” 冰菊想了想,忽然就恍然大悟,于是笑着称是。 寒风劲袭,将几日前的落雪都吹到空中,带起一片白絮。 蔡妈妈从屋内走出时,只见突如其来的狂意将窗下那垛子上的墙泥都掀飞了一块。强撑着眼,才勉强笑出来:“绿蕊姑娘怎么来了?可是王妃有什么吩咐?” 绿蕊从手捂中抬起手挡着风,冷眼道:“王妃‘请’妈妈过去一趟。” 蔡妈妈见是容汐珞贴身的大丫鬟亲自来传唤她,自然是吓了一跳,但又见绿蕊身边并无旁人跟随,于是也稍稍安心下来,遂笑道:“王妃今日不是进宫了吗?这大冷的天,你说……” 绿蕊厉声道:“叫你去你就快点去,哪儿这么多话!” 蔡妈妈吃了个瘪,脸色阴了阴,心里早骂了起来,却也碍于绿蕊是王妃陪嫁的身份不敢多言,嘴角抽搐一下,才咬着牙应了一声。 绿蕊没好气的转身就走,也不顾蔡妈妈在自己身后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只想着快点解决这桩事,才好踏实过年,索性越走越快。 第四十三章 不知何几早入瓮(1) 此时的账房内,也同样迎来了“不速之客”。 账房管事长德一抬眼,就撞上了一对儿晶亮的桃花眼,正朝着自己放光。 “墨……墨小护卫?” 墨泽抱着膀子站到他身侧,挨着头向他靠近了些。 “长管家这是……算账呢?” 长德尴尬的笑了一下,下意识将桌上的账册挪了挪,道:“可不,墨护卫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啊?有何吩咐吗?” 墨泽深然一笑,道:“唉,也没什么事儿,王妃叫你呢。” 长德心里有些犯嘀咕,脸上仍笑容可掬:“王妃叫我?哦呵呵呵~不知,王妃是需要小人做什么呢?” 墨泽上前一把搂住了长德的肩,笑道:“嘿嘿~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长德咽了一口,有些不大舒服的动了动肩膀,却发现压根动弹不了。他不禁有些惊疑的看向墨泽,而后者还是笑得一脸明艳,倒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长德也不再做尝试,他自然也知道传闻中这一位的厉害,于是笑着点头,自己找个台阶道:“也是也是~” 墨泽道:“那就请吧~” 长德跟着墨泽向照水阁走去,一路上有人投来或疑问或惊讶的目光,而长德始终端着脸,倒是墨泽对谁都是一个灿烂的笑容,让他不禁纳闷,这小子今天笑的是不是也太开心了点? 进了照水阁的大门以后,长德忽然就有点端不住了。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也在这?” 长德和蔡妈妈互相看着对方,再瞧照水阁眼前这架势,心里便都知不妙。 只见不只容汐珞屋内的几个一等丫鬟,连墨深也站在了她的身后,最重要的,便是容汐珞此时的脸色。 她手中捧手炉,头上的白鹤凌雾坠珠花冠雅致华美,而身上的勾金大朵牡丹狐狸毛披风也还没脱。他们夫妻二人踏进门时,屋内一片寂静,容汐珞更是连眼皮都没抬,她的唇角向下紧抿着,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长德率先行礼道:“小人见过王妃。” 蔡妈妈也很快道:“老奴见过王妃。” 墨泽靠在了门边,表情中露着几分兴味看着这二人,全不似这屋内其他人的低沉。 绿蕊则是走过去站在了容汐珞的身旁。 长德和那蔡妈妈又是迅速的对望一眼,然后低下头,而蔡妈妈的嘴角动了动,见容汐珞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忍不住问道:“不知王妃找我们俩来,是有什么吩咐?” 容汐珞冷笑一声,道:“吩咐可不敢,妈妈和长管家的本事实在太大,我怎么敢吩咐你们呢?” “哎呦,王妃您……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都把老婆子我弄糊涂了~” 容汐珞抬眉:“糊涂?”继而抬眼,眼神中凛冽着寒光:“怎么二位手眼通天,账目那做的叫一个精细明了,也会糊涂?” “这……”那长德先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地道:“小人自问为王府尽心多年,虽说无甚功劳,但一直战战兢兢,无不勤勉,却不知这手眼通天一说从何而来,我们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是吗?”容汐珞道:“好一个战战兢兢无不勤勉,那好,我便问问你是如何勤勉的!冰菊,给他看看!” “是。”冰菊走到了长德跟前,放下了一张帐目单子。 长德见那单子便是心下一紧,下意识去看身旁的蔡妈妈,却见她也因紧张眼神开始闪烁起来。 容汐珞不紧不慢的道:“这是前几日我们王府送去申国公府的例礼,你仔细瞧瞧,可看出了什么?” 长德犹在思索,不敢轻易作答。因从容汐珞的反应看,应当是已然知道了这张单子和自己呈给她的那份并不一样,但问题是,她是只知道这一份,还是知道好几份,亦或是所有的都知道了,那么依着她知道事情的多少,这严重程度自然是不同的,同时在这基础上自己要迅速找个说法挽回才是。 可就在他紧皱着眉思索说法的时候,时间,也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容汐珞微微一笑:“长管家是眼睛出了问题,看不清这单子上的字,还是在想搪塞我的借口呢?” 长德一惊,立刻将头磕在地上,道:“小人不敢!” 容汐珞道:“你可知道我今日去申国公府做客,问起这礼中物件,而国公夫人说没有的时候,我有多难堪吗?这王府的脸,我的脸,连着殿下的脸,都让你这起子奴才丢尽了!”话尾时,她气急的一手拍在了桌上,吓得蔡妈妈也连忙跪了下来。 “是我们一时疏忽了,还请王妃恕罪!”蔡妈妈双手伏地,一脸的惶恐。 “疏忽?”容汐珞向冰菊伸出手,于是冰菊从一边的柜案上拿起一叠单子递了过去。 “既是疏忽,那这些呢?你们当我是傻子吗?”容汐珞说着,将一叠的单子向二人甩了过去。纸张“唰啦啦”的落地,那声音却是将长德夫妇的心都跟着一块儿提到了嗓子眼。 不用多看,那纷然飘下的纸张中,恍然而过的庄国公府、宁肃候府、永璋候府……这些字眼就如同扎眼的刺针,刺的那长德夫妇二人心惊肉跳。 她显然是知道了这次年节为各府送的例礼,皆被他们二人克扣作假的事了。 不只申国公府,而是所有送过例礼的府邸。 长德用力闭上眼睛,心底哀叹了一声,随即伏地大声道:“小人知罪!都怪小人被眼前利冲昏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这等丢了王府脸面的事来,还望王妃开恩!小人知错了!小人真的知错了!” 屋外渐渐聚集了几个好事的婆子,听见长德夫妇的声音后皆是忍不住怯怯私语起来,有的是幸灾乐祸的只等着看热闹,而有的则是和那蔡妈妈有些瓜葛的,都不禁面露忧愁,生怕事后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容汐珞盯着地上的两人,未发一言。 长德等了许久,没有听见回应,眼珠一转,又立刻道:“王妃放心,小人……小人这就将觅下的银两,都交出来!都交出来!还望王妃……” 还未说完,他便倒吸了一口气,掐住了话头。 只因容汐珞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碗,朝他砸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不知何几早入瓮(2) 茶碗砸的地板“咣当”一声,正正落在长德夫妇的膝前还不足一寸的地方,吓的二人都是一抖,将头按在地上不敢再说话。 紫鸢、绿蕊和冰菊连着墨深,还有屋内其她的几个小丫鬟也都立刻跪了下来,唯有墨泽仍悠哉的倚着门,笑着伸手挠了挠笔尖。 墨深抬眸蹬了他一眼。 墨泽还咧着的嘴只能稍作收敛,用手掩住,然后目视地板。 “长德,我还是真是高看你了!你以为王府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们俩做的,仅仅就是贪图钱财这么简单吗?”容汐珞声音不大,但清历冷冽:“你们这分明是藐视国法家规,轻视皇族!更是轻视殿下!” 长德和蔡妈妈俱是哀嚎起来,哭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容汐珞冷冷念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那长德和蔡妈妈一听,顿时惊变了脸色,磕头如捣蒜,又是一阵“再也不敢了”一类乞求饶命的话。 容汐珞静静的看着他们二人,没有立刻发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女子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墨泽让开一步,门帘被掀起后,却是一巧眉倩丽的女子带着贴身丫鬟翠芝走了进来。 “舒善见过王妃,给王妃请安。” “免礼吧。” 舒善笑着立身,而绿蕊等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朝她微微屈了屈膝,墨泽墨深则是轻轻颔首示意。 容汐珞淡然道:“紫鸢,上茶。”遂转向舒善道:“坐吧。” 舒善笑着称是,坐下时眼神扫过地上的那两人,道:“是我来的不巧了,正赶上王妃您在教训奴才。” 容汐珞微笑不语。 舒善又道:“其实这奴才终究只是奴才,犯了错或罚或遣,哪怕是打死了又有何妨啊?王妃您是主子,自然怎么样都是使得的,没得为了他们再气坏了身子。” 长德夫妇又是一阵哀求之声,容汐珞不悦的蹙起眉,喝了一声:“行了!” 长德夫妇终于消了声,容汐珞低眉去摘袖子上粘上的几根狐狸白毛,慢声道:“我知道,你们俩是有些体面的,所以平日里藏些个什么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一次,你们实在太可恶,若是轻纵了,那今后我们王府的脸面何在呢?” “不敢啊~”蔡妈妈哭道:“王妃明鉴,我们夫妇俩段断不敢轻视殿下轻视王妃,只是……只是这一时糊涂!再说……再说……”她抬起头,面露期盼的道:“我侍候过殿下的母妃,殿下定会相信……相信老奴的忠心,定不会狠心要了我们的命的呀!” 还不等容汐珞说话,舒善转头当即喝道:“还不住口!殿下和王妃对你宽和,你却不知感恩,丢了王府的人,还好意思在这里提起殿下的母妃?!若是雨妃娘娘还在,定然会立刻要了你的狗命!” 蔡妈妈听后,抖着肩不敢再说。 舒善回向容汐珞颔首道:“臣妾相信王妃自有明断。” 容汐珞看着她,眼底轻含了笑意。 “长德,蔡妈妈。”容汐珞再转向地上的二人:“你们俩且不必在这喊三说四,我只问你们,趁着这年节的档儿,你们私觅了多少?而今秋各庄的收成上来,你们又吞下了多少?” 听到这的长德和蔡妈妈皆是不约而同的抬起头,震惊的看着容汐珞。 容汐珞继续道:“还有平日的各大铺面、各方的年利、全府上上下下奴才们的例银,你们当真还的清吗?” 蔡妈妈的眼睛看向地面,慌乱的不停眨动着:“老奴……老奴……我……我只……” 容汐珞哼了一声,身体向前倾了倾,偏着头盯着蔡妈妈,道:“还有,自打殿下用了你们,这许多年来,这笔账,殿下没算,是给足了你颜面,难道妈妈真的希望我一笔一笔的全部查清?” 蔡妈妈的身形瞬时一僵,慢动作般的抬眼,见容汐珞眼中那抹闪动着的狡黠,只觉天昏地暗,头顶忽降一片阴沉密布的乌云,再也散不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目光也换散开来。 长德更是闭上了眼睛,将头重重的埋低了。 “不过……”容汐珞慢慢坐了回去:“蔡妈妈毕竟算是雨妃娘娘身边的旧人,我倒不好真的要了你的命……” 舒善笑道:“王妃?” 那长德和蔡妈妈仿佛找回了魂魄一般,刚要扑倒了谢恩,却听容汐珞紧接着唤道:“墨泽。” “是,王妃。我在。” 墨泽站在长德的身后,像是一缕飘来索命的黑无常。 长德头皮发怵,只觉得身后凉飕飕的,于是向后慢慢看去。 墨泽对着他再次绽放了一个笑容。 就和刚刚来时的一样。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笑容佻佻的少年郎蓦然使长德有了一种悚然的畏惧。他冷汗如雨,指尖变得冰凉。 容汐珞的声音亦在上方响起。 “墨泽,将他的腿打断,丢到街上去,至于蔡妈妈,也一并撵出去,府里永不录用!” 还没等长德和蔡妈妈叫苦求饶,墨泽却是嘴角一收,双臂环胸,显然一副不乐意的神情:“只断腿?没意思。” 容汐珞扫过去一眼,墨泽立刻挽起袖子,道:“来来来,趴好趴好!” 容汐珞翻了他一眼。舒善掩住了唇,别过了视线。 蔡妈妈扑到了长德身上,开始铺天盖地的哭求起来,容汐珞则站起身,始终冷着面容。 舒善也同起了身,行礼道:“王妃今日定是累坏了,快回去歇息吧,想来王妃的人自是能料理好的。” 容汐珞点了下头。舒善笑道:“那臣妾不叨扰王妃,改日再来请安。”说罢,低着身向后退开两步,遂转身离去。 容汐珞厌恶的看向地上的二人,转身时又向墨深递了一个眼神。 墨深了然颔首。容汐珞这才快步向自己卧房走去,只听身后那声声悲号响了一阵,随后突然便安静了。 众人回到暖阁,绿蕊一边在榻上铺好绒毯,一边笑道:“真是痛快!” 第四十三章 不知何几早入瓮(3) 容汐珞揉着太阳穴,道:“善全呢?” 紫鸢上前为她解下披风,答道:“奴婢叫他去隔间候着了,这就传他过来。”说罢,将披风搭在屏风上,便去将在隔壁屋内等候多时的善全叫了过来。 善全进了屋内,站在屏风外向容汐珞行礼道:“小人见过王妃。” 容汐珞道:“都听见了?” 善全笑道:“是,小人听了许久,王妃高明。” “是吗?你说说看,高明在何处?” 善全将手放在身前,信心十足的道:“王妃先是安排那蔡妈妈一应紧要的事物,让她误以为王妃对她是信任的,但其实王妃早已掌握了她与长德二人的诸多贪污罪证,而今日,王妃假做路过到申国公府做客,再在国公夫人面前‘偶然’提起今年例礼中的某样物件,借此,世人皆知,乃是他们夫妇二人的贪得无厌,才引得王妃不得不处置了他们。若是换了别家,只怕要么打死,要么送官,王妃只是将他们撵了出去,如此就算她是殿下母妃身边的人,您此番也是对其仁至义尽了。王妃实在是才智绝伦,善全佩服。” 见他分说的头头是道,末了还不忘拍个马屁,容汐珞不禁被逗笑了,点头道:“你还是真是猴精啊~” 善全笑道:“小人可不敢当,也就是殿下和王妃还瞧得起小人。” 容汐珞道:“好了,奉承话就不必说了,我让你去查的东西呢?” 善全从怀中掏出一本卷集来,双手奉高,道:“回王妃,善全带人寻到了他们二人在田间私设的田产和房屋,并在房中搜到了这本账册,乃是他二人多年来所有的贪利,无一不细,都记在里面了。” 绿蕊转出屏风接过了那本厚厚的账册,回来递给了容汐珞。 容汐珞接过,好笑道:“还真详记在了一本账册上,倒是真不怕人会察觉发现。” 善全道:“大抵是过于自信的缘故?” 容汐珞翻开一页,道:“行了,你先下去吧,等墨泽他们俩处理完,你和袁妈妈出去告诉外边的人,我不会牵连其他人,日后大家只管当好自己差,要是我听见有人再拿蔡妈妈说事,乱嚼舌根,那就与蔡妈妈同罪论处,绝不轻饶。” 善全拱手道:“小人明白。” 在善全走后,紫鸢端进了一叠酥酪和一碗碧海云罗的茶汤放在榻旁的小木几上,向容汐珞道:“王妃自从宫中出来,茶也未曾饮上一口,又劳心了这许久,先用些点心吧,回头我让厨房再熬些王妃喜欢喝的鱼头汤来。” 容汐珞抬眼笑了笑,便继续翻看那账册。 绿蕊歪过头站在容汐珞身边,道:“王妃瞧了这账册许久了,可是他们贪的太多了?” 容汐珞笑道:“积年累月,自然是不少的。而且从这账上看,他们的野心是逐渐膨涨起来的,手也是越伸越长。” 冰菊在一旁问道:“奴婢……倒是有一事不明。” 容汐珞看向她,听她说道:“既然这蔡妈妈是雨妃娘娘身边的旧人,想来应是雨妃信任才让她来到王府管事的吧?那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 容汐珞道:“殿下跟我说过,雨妃娘娘来自寒川一脉,当时作为陪嫁的本就没有几个,后来或死或嫁,也就都不在娘娘身边了,这个蔡妈妈是当初娘娘进宫以后宫中分派到她身边的,办事的能力是有,但为人贪图小利,好藏私心,雨妃娘娘对她也并不是十分的中意,但当时实在是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与其从外面现寻一个不知根底的,还不如先用着她。” 紫鸢点着头道:“想来殿下和娘娘也是准备等将来再将她换掉,只是不成想后来娘娘故去,那殿下反而不可将她随意打法了,毕竟她是殿下母妃留下来的人。” 绿蕊道:“那还真是成了烫手的山芋,丢不得了!怪不得王妃要费这么大功夫,原来是为了不落下话柄。” 容汐珞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自然也要为殿下的名声考虑。” 绿蕊笑道:“这就是外面人常说的,琴瑟之好了吧?” 容汐珞笑嗔道:“就你懂得多!” 绿蕊“嘻嘻”的笑,冰菊道:“看来殿下也是容忍蔡妈妈多时了,只是前两年一直在外,才拖到现在吧?” 容汐珞摇了摇头:“那倒未必。” 冰菊几人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容汐珞合上了那本账册,道:“从这本账册上看,这蔡妈妈和长德在殿下建府后直到雨妃娘娘故去之前,都还算克制谨慎,然而就在殿下离府在外的几个月后,才突然开始放肆起来的。这贪的第一笔,便是老卢庄上的田产了,而这管理各处庄户田地,正是殿下交在他们手里的。” “啊?”绿蕊道:“那不是上赶着让他们俩贪吗?” 容汐珞深然一笑:“没错,就是上赶着。人在尝到了甜头以后,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冰菊恍然道:“是殿下……故意放任的?” 是故意放任,也是刻意引导。 绿蕊瞠目道:“可王妃上回不是还说,殿下没工夫管这内宅里的事吗?” 容汐珞低眉道:“他确实是没工夫管呀~他只是铺好了局,让这俩人自己越陷越深,等到最后,便由我这个王妃来料理结果了,他又操了什么心?” 绿蕊眨眨眼,和冰菊对视了一眼。 主仆几人又聊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外面有下人来报,明心公主来访。 容汐珞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明心公主身披猩红斗篷,笑容款款的直奔照水阁而来,见了容汐珞便笑道:“我巴巴的赶过来瞧热闹,结果你的速度倒快得很!” 容汐珞与她互相对着欠了欠身,知道她说的是蔡妈妈一事,遂笑道:“可了不得,这点子事都传到公主府去了!我动作再不快些,难不成还等着你来笑话我?” 明心公主牵了她的手,一块儿向屋内走去,边走边道:“哎呀~何止我府上,这么一会儿功夫,怕是整个安阳城都要传遍了,都说妹妹从国公府出来,脸色是如何的难看,说你们王府真真是因为一个奴才丢了面子啊~” 第四十三章 不知何几早入瓮(4) 容汐珞“叹”声道:“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和殿下对她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明心公主笑着凑近道:“怎的消息传的这样快?妹妹难道不是有心去的申国公府吗?” 容汐珞佯装讶异的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 明心公主伸手点了一下容汐珞的额头,嗔道:“你呀!这个鬼机灵!” 容汐珞低着眉掩唇一笑,和明心公主一道回了屋内。 明心公主一脚踏进内室,但觉有股清新幽微的香气直面扑来,伴随着的,亦是一股暖暖的热浪,瞬间退散了周身了寒气,好不舒适。 “哎呦呦,妹妹的屋子好暖和!”明心公主惊叹不已,仔细的打量起室内的环境来。 地板用细绒毯铺就,从外间到里间,地上两尊青铜刻花高脚炭盆内炭火烧着正旺,而无论是屋中央的红木太师椅还是屋角的檀木湘妃榻,也都铺上了皮绒毛毯,卧房内的隔断更是用厚重的红丝绒将内里的彩漆三进拔步床围了个严实,必是要保证一丝寒风都透不进去。 “啧啧啧~”明心公主绕了一圈出来,道:“这寝阁倒是足见用心的,比我那里要好上许多了!” 容汐珞笑道:“我怕冷畏寒,姐姐知道的。” 明心公主调笑道:“想不到我这九弟平时闷声闷气的,倒是个会疼人的呢!” 容汐珞面上微红,调转话头道:“我这儿新得了周海的碧海云罗茶团,姐姐要不要尝一尝?” 明心公主拿眼在她脸上转了转,才掩袖笑道:“好,倒是许久没尝妹妹的手艺了。” 容汐珞回头示意紫鸢去取烹茶器具和茶团来,自己则招待明心公主坐下。 紫鸢取来一应物件后,容汐珞亲手为其煮茶,二人寒暄了半日,说说笑笑直到黄昏,明心公主才起身打算回府。 容汐珞亦是送她到门口,二人走到角门处,但见一辆围着海蓝色围帘,系着紫缀白珠和大朵绢花的马车正停在门外。 明心公主一眼便注意到了那马车,不禁奇道:“这是……北渊的马车?” 容汐珞也瞧了过去,见那马车上的装饰夸张,确实是北渊特有的风格。 “是含霜遣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容汐珞笑道:“我倒不知,且问一问。”说着,便向身后的绿蕊使了个眼色。 绿蕊于是将角门处看守的小厮叫了过来。那小厮走过来后忙给容汐珞和明心公主行了大礼。容汐珞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来府上做什么?” 那小厮向后看了一眼,遂拱手道:“回王妃,这是府上乐小夫人娘家的马车,来送些东西,且一并看望乐小夫人的。” 容汐珞眉间一动:“乐妍?” 小厮道:“回王妃,正是。” “唉,”明心公主失望道:“原来是个北渊妾室的娘家,我还以为是含霜呢。” 容汐珞朝那小厮点了下头,他便拱着手退下了。容汐珞转而向明心公主笑道:“怎的,姐姐想她了?” 明心公主翻了个白眼,道:“这死丫头是个没心肝的,回北渊之前和秦贵妃闹红了脸,这连带着就谁都不理了,一并这年下的年礼往来都免了!这臭脾气!我好歹还是嫡出的公主呢,却也不像她这般任性吧?生起气来,便连素日的人情都不顾了!” 容汐珞不动声色,只做疑惑的道:“含霜姐姐和秦姨闹红了脸?怪不得殿下和我二哥出征前秦姨邀宴我等进宫,她没参加不说,过后我去瞧她,她只说了病了没有见我。可这……究竟是为何事啊?” 明心公主叹了口气,道:“就是那时候了,唉~还能为着什么?”她将声音压低了些许:“还不是因为那个孙姓公子!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心情不好时,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 容汐珞道:“孙公子?这都过去多久了?再说……当初秦姨不是逼迫他们全家离开安阳了吗?” “谁说不是。”明心公主说道此处,眉心蹙了蹙:“当年她暗里夺了那孙公子的功名,将他们全家外遣,其实这还不算,据说那孙公子在回乡之后没多久,就被一伙劫匪劫财害命了!” 容汐珞故作惊讶的掩住了嘴巴。 明心公主并未生疑,仍自道:“只是不知这事如何传到了含霜的耳朵里,我猜……大抵是她还不能放下那孙公子,所以自己派人去打听,才知道的吧……总之她知道以后便和秦贵妃大吵了一架,听说将贵妃殿内的青玉花瓶都砸了个稀巴烂!贵妃倒是也气的不轻。” 容汐珞暗自冷笑,俨然道:“那位孙公子,也算是可怜人了。” 明心公主侧眉道:“这倒不像妹妹你会说出来的话。他孙公子被害身死不假,但他既然不自量力胆敢招惹公主,就该料到会有今日,何处可怜?” 容汐珞笑道:“若含霜姐姐生母非秦氏,他未必一死。” 明心公主听后一愣,随即也笑了:“那倒也是,秦贵妃掌管后宫多年,自有她的老辣狠毒之处,否则单凭秦家的威势亦是不够的。”说罢,她低头默然一阵,忽道:“正如妹妹所说,她的生母若非秦氏,那她也不会……唉,终究也是她自己作茧自缚罢了。” 容汐珞不语,目送明心公主上了车驾后,独自站在原地,瞧着那渐渐在街角隐没的马车,眼底微有闪烁。她低下头,没人知道她在看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转身后,她冷然将刚刚那个小厮又唤了过来,问道:“乐小夫人的娘家来送什么?” 小厮道:“回王妃,是些送给殿下和王妃的年礼,左不过是北渊的几样特产和一些皮绒物,应该还有单独送与乐小夫人的物件。” “往年也有?” 小厮不知容汐珞何意,但还是如实答道:“不瞒王妃,往年是没有的,今年却是头一遭。” 容汐珞了然的笑了笑:“是吗?那倒有些意思了。你刚刚说有乐小夫人的娘家人来见她?” 小厮道:“只是小夫人娘家人的仆役,说是代娘家来传几句话,但……乐小夫人说身上不舒服,并未见她们,只吩咐人收了东西。” 第四十四章 譬比风霜结同舟(1) 寒风立起,在耳边呼啸着。 容汐珞低眉理了理披风上的狐狸白毛,忽然笑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小厮再次告退。绿蕊歪着脖子,看着容汐珞:“王妃,今天外面太冷了,风还这么大,我们快回屋去吧。” 容汐珞抬起晶亮的眸子,道:“咱们去絮咏阁吧。” 绿蕊有些诧异:“絮咏阁?那不是……那个乐小夫人住的地方吗?” “是呀~”容汐珞目光向前看去,笑道:“她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咱们去瞧瞧她!” 绿蕊更加不解,但见容汐珞已经迈起了步子,也就赶忙跟了上去。 絮咏阁内,院中来来往往唯几个管事的婆子,见容汐珞突然出现在门口俱是呆成了木鸡,许久才手忙脚乱的福身请安。 容汐珞径直走向屋卧房的方向,乐妍正坐在屋里的翅木圆桌旁,低头翻看着什么,但觉房门被开,抬头见是容汐珞,也不由得一怔。 “臣妾见过王妃。”乐妍起身行礼。 容汐珞笑着上前道:“我刚刚送明心姐姐出去时,碰见了你娘家来送东西的车驾,听说你身上不舒服,才想着来看看你。” 乐妍闻言再次怔了一下,随后轻轻笑道:“王妃辛苦了这大半日,先坐吧,臣妾为王妃奉茶。” 容汐珞坐在了刚刚乐妍坐过的位置,余光扫过桌上一本被合上的卷集,抬眸道:“不必忙了,我不过是随意而为。今日若说劳累,也的确是费了些心神,幸而没有出更大的乱子。” 乐妍道:“有王妃坐镇,哪里会有什么更大的乱子呢?” 容汐珞微笑道:“这可是抬举我了。” 乐妍面容沉静:“蔡妈妈夫妇二人之事,全府上下已然传遍了。他们俩在府中是有些根基的,王妃自是筹划良久才有今日这出快刀斩乱麻,乐妍佩服。” 容汐珞道:“姐姐果然聪明。” 乐妍微微正色,端正的行了个大礼,道:“臣妾不过是妾室之身,当不起王妃称一声‘姐姐’,王妃还是直呼臣妾之名乐妍吧。” 容汐珞点点头,笑道:“好,乐妍,起来吧。不是说不舒服吗,就别如此拘礼了。” 乐妍想了想,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道:“乐妍没有不舒服,只是推诿不想见那些所谓的娘家人罢了。” 容汐珞十分欣赏她的直白,反问道:“哦?为何不想见呢?” 乐妍苦笑了一下,道:“这北渊送来的年礼,今年可是头一遭。王妃如此睿智,又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意思?不过是见殿下荣升亲王,可以入殿上朝,又娶了拥有显赫出身的王妃,于是才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被送过来的玩应儿可以利用,想叫我平日多讨好王妃和殿下,拉近关系,对乐部有所助益而已。这哪里是什么探亲呢?” 容汐珞掩了掩唇,道:“这……乐部隶属北渊,如今宁王之妹嫁给北渊王,那么就算是讨好,也该讨好宁王才是啊。” 乐妍抬头看着她,道:“正如王妃所说,北渊与宁王已有姻亲勾连,又何须讨好?再者乐部非北渊王族,只是其中一部贵族,和大燕有权势的皇子有所亲近,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容汐珞歪头笑道:“你倒是诚实,这乐部好歹算是你的母族,你不怕我知道的太多,会对你的族人不利吗?” 乐妍的眼底闪了闪。 容汐珞初见她时,便看出她是一个心事繁重的人,时时都好似一株被暴雨淋过的蔷薇,蜷起了花叶,将自己囚困其中。此时她眼中不知望着什么,只是低声说道:“那又与我何干呢,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作是族中一员了,到用时方才想起,又有什么意思。” 容汐珞站起身来,拉着她一道坐下,道:“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十分有眼缘的,若是你信得过我,不妨和我说一说。” 乐妍露出诧色,就这么被容汐珞按着坐了下来,见容汐珞眼神透亮,笑容里带着一丝善意的俏皮,却是与那人几个妾室一同向她请安时的笑并不一样,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臣妾的母亲是乐部首领的发妻,数年前在她病故后,北渊王便又赐给阿父一名女子作为继夫人,自她来了以后,阿父就变了,他对这个女人言听计从,许多大小事都不屑于管了。那年北渊王在整个北渊广选女子要送入燕国,她便让阿父将我送了出去。自此以后,就好像乐部再没有我这个人了一样,而我数月前曾遣人回去打听过,听说……” 容汐珞注意到,她的鼻尖有些红了,眼中似有晶莹。 “说是那女人诞下一个男孩儿,就让阿父以先夫人,也就是臣妾母亲未诞嫡子为由,将她降品一级,把她的牌位放在了妾室的位置……”说到这,乐妍的声音有些不稳。容汐珞见她紧锁着眉,却终是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容汐珞身后一直默默静立的绿蕊此刻都听傻了眼,因为这在大燕来说,未免太耸人听闻了些。 亡故的正妻,在生前并无过错的情况之下,居然在死后多年被降为妾室,仅仅只是因为她没有诞育嫡子,而继夫人却得了嫡子。这两者本不冲突,但那乐部首领居然还依着照做了! 容汐珞道:“只是就算是十二部族中,也应有帐下辅政谏言之人,就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吗?北渊王对此也是不闻不问?” 乐妍摇头,牵起的嘴角有些无力:“我母亲既非大族出身,没有家族撑腰,我亦无兄弟可以替母出头,那些谏言者左不过不痛不痒的几句,又顶什么用?至于北渊王……”她的眼睛眯了眯,冷笑道:“当初就是他将那女子赐予我阿父的,他能说什么?又与他何干呢?” 容汐珞道:“早听闻北渊王常送各样美貌的女子给各部,想来,应是怕各部壮大,所以要让这些女子用尽浑身解数来泯灭他们的雄心壮志吧,不过这一位倒是厉害。” 第四十四章 譬比风霜结同舟(2) 乐妍道:“岂止是厉害,她还曾挑拨我阿父和两位亲长的关系,然而我阿父信她,如今又诞下继人,可谓是功不可没呢。” 容汐珞道:“那你就眼瞧这一切,不会不甘心吗?” 乐妍道:“不甘心又怎么样?在我阿父眼中,我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我既不愿做他们任意支配的傀儡和工具,也不愿意违拗自己的心假意奉承,就当乐部的乐妍已死吧。”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怅然道:“不过如此一生,也就罢了。” 容汐珞笑了笑,将手轻轻按在了桌上刚刚乐妍翻阅的卷集上,而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乐妍的眼睛望了过来,眉心似乎动了动。 容汐珞翻开卷集,那是一本誊写着前朝雅乐诗集的小金字帖,笔锋走势有张有驰,一收一放皆洒脱自然,自成一派。 “原来你喜欢欧阳储的字。” 乐妍眸色一亮:“王妃知道欧阳储?” 容汐珞道:“前朝的落魄才子,世人喜爱的文墨或规整或豪迈或婉约,而他的字却是独具一格,偏爱随性隽丽的写法,虽冷门了些,但可见其为人不为世俗所拘束,自有潇洒不羁的风骨和傲气。” 乐妍十分认真的听着,唇角不自觉的放缓。 容汐珞翻到一页时,指尖划过纸面,停留在了一个“怜”字上。 “何处鸣蜩不可怜。”她颇为惋惜的道:“若我是你,绝不这么活。你既喜欢欧阳储的字,可见你也是有傲骨的,既有不甘,何不搏一次?” 乐妍道:“王妃何意?” 容汐珞深切一笑,道:“两条路。其一,便是以自己的才华美貌,成为殿下的助力,在王府中搏得一席之地,就算是妾,也是贵妾,将来时机成熟再取代如今的王妃,到那时,想必就算你不说,你的阿父也自会将你母亲的排位放回去的。” 此番自然是试探,容汐珞故意说出将来取代自己的话,便是要看她的反应。 果然,乐妍听后一惊,瞪着美目愣了须臾,才扭过身道:“王妃是在拿臣妾寻开心吗?且不说王妃您的家世如何,也不说殿下待您如何,只说以王妃您的才智、相貌和手腕又岂是旁人能及的。臣妾尚有自知之明,又怎敢与明珠争辉呢?” 容汐珞合上了卷集,笑道:“还有第二条路。” 乐妍又慢慢转过来望着她。 “其二,那便是你假意做出不计前嫌的样子,与娘家重归于好。”见她微微皱眉,容汐珞身体向前倾了倾,声音如玉碎琉璃:“且按照他们的意愿,与殿下和王妃交好,并暗中在乐部发展人脉。照你刚才所说,你阿父的新夫人该是得罪了不少乐部的老人吧,你只需从他们开始联络即可。将来功成之时,一切可图。” 乐妍闻言,如同被锤鼓声声锤击着,在脑中振荡。她不禁怔怔和容汐珞对视着,声音有些不可思议的的抖了一下:“图……什么?” 容汐珞笑道:“以你的聪慧,我相信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乐妍眼睛闪了一下,双唇微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容汐珞看在眼里,知道她还需要时间,于是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道:“我知道我今天来的突兀了些,不过没关系,我不急,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到底是继续自我怜悯,还是放手一搏,要怎么选,全在于你。”说着,她低眸又看向那本欧阳储的字帖,唇角一弯:“若是初练书法,还是该从简单基础的练起,他的字固然好,但对于初学者而言,未免难了些。如果你不嫌弃,我和殿下倒是都可以教你。” 乐妍顿时呆住了,她怔然的望着容汐珞远去的背影,连恭送都忘了说,眼中满是震惊的同时又多了几分疑惑,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绿蕊在陪容汐珞走出絮咏阁以后,忍不住问道:“王妃为何要费这么多口舌来亲近一个妾室?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她不就好了吗?” “怎么?”容汐珞此刻心情甚佳,笑道:“觉得我这么做有失王妃的身份是吗?” 绿蕊撇嘴道:“奴婢可不敢。” 容汐珞道:“用王妃的身份确实可以指使旁人做许多事,但他们若只是迫于威压才听命于我,那么将来当有更高位者出现,或者有更大的利益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便会轻而易举的弃我而去。我要的,从不是他们怕我,我要的是他们服我。” 绿蕊受教的点了点头。 “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王妃,那日墨泽送过来的册子,你说是一个人的情报,该不会就是这个乐小夫人吧?” 容汐珞笑笑。这就不言而喻了,今日的对话,是她早就计划好的。 绿蕊的小脑袋运转起来,想不通时便又直接问道:“那王妃为何单单只对她另眼相待呢?” 容汐珞耐心的道:“因为她底子干净,教养也好些,聪明且不张扬,这样的人就算日后起势也会懂得知进退。况且,她的身份能帮我一个大忙……” 绿蕊见容汐珞的眼睛虚了虚,待欲再问时,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句骂声,便将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好啊!果然让我逮住你了!屋里的活计一大堆,你居然偷懒跑到这里来怀念旧主!” 兰玉的嗓音有些尖锐,即便是隔着一堵墙,容汐珞也被刺的蹙起了眉。 几个妾室之中,这兰玉算是容貌最美艳的,也是年纪最小的,较容汐珞不过大了一岁,自持美貌便自然得意些,性格也更张狂。容汐珞那日第一次见她,本就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会更是将她人后那张骄纵的嘴脸撞了个正着。 “她这是在骂谁呀?”绿蕊向高墙的那头伸长了脖子眺望着,目光却是连墙头都没越过去。 “嘘!”容汐珞将右手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二人继续侧耳听着,除了那兰玉的尖声之外,旁的人说什么,便是断断续续了。只能听见几句“这些桂花树”、“剪枯萎的花枝”、“过冬”一类,虽未听全,但也明白了个大概。 第四十四章 譬比风霜结同舟(3) “我呸!”兰玉骂道:“你还有理了?这满府里负责看管照顾园林的婆子有的是,哪还能轮得到你来操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念着你那前主子稀罕这几棵桂花树,所以才特意过来睹物思人吗?青陌,我告诉你,如今你能活着,全都要靠我,你别不识抬举!这几棵树虽说是殿下赏给你那位前主子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汐珞听出她在说这最后一句话时,故意拉了个长音。她眉尖一动,呼吸时的鼻息加重了些。 那头的兰玉接着道:“但她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再怀念又有什么用?而且你如今已经是我屋里的丫鬟了,就该老老实实的才对!别再拿什么侍候过先王妃说事!听明白了吗?” 院中传来细弱的哭声,相继便是兰玉破口大骂,甚至打人的巴掌声。 容汐珞没有再听下去的心思,便移步不再做停留。 绿蕊紧跟上,在她身后道:“王妃不管管吗?” 容汐珞嘴角轻勾:“人家教训自己屋里的奴才,我管什么?再说像她这样的脾气,日后且还有的闹,今日我若管了,她也只会更嚣张。” “这是为什么?” 容汐珞道:“你没听见她说的那些话吗?什么殿下赏给前王妃的,什么念旧情,那是说给青陌听的吗?是想说给我听的。就算今日我没有路过,估计这话也会变着法儿的传到我耳朵里的。” 绿蕊瞪眼道:“那个兰玉?她想干什么?!” 容汐珞笑了笑:“应该也不是想要干什么,而是就是存心想要找些不痛快给我吧。” 绿蕊一竖眉:“就凭她?” “也未必只有她一个……”容汐珞脑中浮现起那个青陌两次偷瞄自己的眼神,眯起了眼睛:“她也是有帮手的。” “王妃是说……” 容汐珞眼底精光微现,湛湛溢出笑意来。 “绿蕊,你和冰菊近日在府里帮我多打听些关于那位先王妃的事,也不必背人,更不必只可着咱们院子里的人打听,多问问外面的小丫鬟。” 绿蕊问道:“这么做,岂非是让全府上下都知道王妃在打听那一位了吗?” 容汐珞回眸道:“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啊对了,尤其是关于这几棵桂花树!要好好问,问仔细了!” 绿蕊疑惑的转了转脑袋,见容汐珞的笑容不像是玩笑,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恶作剧一样,而且这样的笑她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直到回到了照水阁以后,她见到了在屋内翘着二郎腿吃着桂花糕的墨泽,才恍然大悟。 绿蕊一手握成拳猛地敲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掌心,发出了一声惊叹。 墨泽的两腮被塞的满满的,见绿蕊一脸怪异的看着自己,便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转溜着他那双“无辜”的桃花眼回看向她。 绿蕊见他端着装有桂花糕的食盒,形态静止,嘴角还沾着一点糕屑,不禁“噗”的笑出声来,捂住了嘴。 墨泽以为她在取笑自己此刻的形象,便无所谓的翻了个白眼,又自顾自的吃起来。 容汐珞走近过来,看墨泽已经换上另一件玄锦缠银的劲装,便知道他这是差事都了了,而他手上的端着的食盒内,正是适才明心公主在时厨房送上来的桂花糖糕,自己和明心公主都不曾用,如今已被他消化了半盒了。 容汐珞向来不比寻常女子一般规守自抑,只因精明强干太过卓绝,旁人要思度半晌的,她往往只要在脑子里转一转就能想出千百种应对之法,因此虽然近来几幢事情接踵而来,她犹未感到半分不悦。 毕竟和秦贵妃等人比起来,兰玉这点小心思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恶意了,容汐珞反而把这当成了一种消遣。 墨泽手上这盒子点心正巧让她看在眼里,于是玩笑心起,蛾眉微挑着故作严肃的上前,一把将食盒夺了过来。 墨泽吃的正开心,眼见食物被抢走,抢的人还是容汐珞,不免有点懵:“……那个……我就是有点饿了,这不没赶上午饭吗……” 容汐珞将食盒递给绿蕊,而后甩下了一句话。 “这桂花做的点心都有毒,告诉厨房以后不许再做了。” 绿蕊称了声是,便出去了。墨泽嘴里的那口糕点刚刚才咽下,此时他默默的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随即立刻起身冲出了房门,找人救命去了。 容汐珞独自在屋内得逞的笑了起来,连晚上躺在某人怀里的时候,也还是没忍住突然发出几声笑声来。 齐昀霖本已经要遥遥睡去,却被容汐珞微微抖动的双肩和从枕头下发出的几声蚊子般的嗤笑声扰醒,他将眼睛浅睁一条缝,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带着更贴近自己,慵懒道:“什么事你乐成这样?” 容汐珞见他并未睡着,于是挪蹭着转过了身子,面向他轻轻唤道:“殿下~” “嗯?” 二人脸对着脸,齐昀霖英挺的眉宇下,鼻锋高出微微发亮,那双惊鸿般的凤眸轻轻阖着,抿着的唇线条分明,至尾翘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半边脸埋在阴影里,愈发凸显脸部轮廓那分明的棱角,真真可柔可刚,美矣俊矣。 容汐珞忍不住想到,还在几个月之前,面对自己的还是用那面具将上半张脸遮住的他,那时她的确没想到,面具摘下后,会是这般惊艳绝伦。 莫说从前她与齐昀霖同在宫中,而他展现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自己根本没机会也没兴趣去细细探究他的“容颜”。但是现在不同了,以往闷不吭声毫无存在感的九皇子,成了有勇有谋的瑞王,成了与她惺惺相惜的若无忧,更成了她的夫君、她的丈夫。 人世间的相遇有时真的有趣的很,这场婚姻的初始,自己的本心只是在赌,然而结果似乎是押到宝了。 感受到容汐珞长期未曾移动的目光,对面的人又睁开了眼睛。 凤眸微睁,动人心魄。 容汐珞鬼使神差的又唤了一声:“殿下~” 第四十五章 赴年宴鸾凤和鸣(1) 齐昀霖挑了挑眉,这小丫头今天有点不太对劲啊。 “怎么了?”他的语气温柔,眸底因倦怠和夜色似染上一层柔雾,不似白日里总是时时透着狡诈得意的光,此刻偏显得绵绵缱绻起来。 “嗯……”容汐珞原本是打算要和他分享今日算定的几件事,转念一想,倒不如等到事成那时给他一个惊喜。想说的事到最后又不想说,容汐珞只能扬起脸,用软糯的唇去亲吻了一下他的鼻尖,而后露出一个甜兮兮的笑,假装这才是自己的目的。 这招果然很有用,齐昀霖刚刚还是一副探究的神情,眼下被容汐珞偷吻一下,又见眼前人笑语脉脉,那份娇靥实在勾人,狭长的双眸登时一亮,转为炙热的光芒,遂压近过去,原搭在少女不堪一握的腰肢上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也就顾不得什么对劲不对劲了。 转天一早,容汐珞犹在梦中,便被人推醒了,刚要发作,却见是绿蕊提溜着大眼睛正对着她,一侧头,身边早已冰凉的一片,没了齐昀霖的身影。 “什么时辰了?” 绿蕊把床帷拉了起来,晨光立刻拥射进来,将拔步床内照的通亮,晃的容汐珞一阵眩晕。 “我的王妃呀,都要巳时了!” “啊?!”容汐珞蓦地从床上坐起来:“都这个时辰啦?殿下什么时候走的?!” 绿蕊不禁好笑:“殿下要去早朝,卯初便起来了,王妃你还睡得正香呢~”她一边将两侧的围幔系好,一边说道:“殿下起来的时候还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你,也没让太多人服侍,啧啧,看不出来倒还挺心细的~” “奴婢也这么觉得~”紫鸢端着热水壶和皂角、毛巾等物,笑着走进来,道:“殿下待王妃是真的好。适才殿下出去之前,那个舒小夫人还差人来送小菜,殿下冷着眼瞧都没瞧一眼,却是叮嘱我们千万记得早上把燕窝给王妃熬上,但别熬的太早,说您定是起不来。”她放下热水,过来和绿蕊一道服侍容汐珞起床:“可真是样样都被殿下说准了~” 容汐珞悄然红了脸,很快又凛然道:“舒小夫人?她送了什么小菜?” 紫鸢想了想:“不过是腌酱的牛肉和一小碟酸黄瓜,好像还有两样粥点。” 绿蕊撇嘴道:“她倒是殷勤的很,上回也是。” 容汐珞笑了笑,没有说话。 紫鸢这时转去了隔间将热水倒进了宽大的浴桶,伸手试了几回水温,又撒了花瓣和皂末,才回来用厚实的广袖披袍裹在容汐珞身上,服侍她沐浴。 温暖的水雾氤氲弥漫在容汐珞周身,芳馨四溢,十分舒适,容汐珞轻轻闭上眼睛,尽情让这雾气将自己包围,她深深的吸气呼气,惬意的仰着头靠在浴桶的边缘。紫鸢细细的为她擦拭着,待从左肩转到右肩时,忽见一小片红紫的淤痕,忍不住惊呼一声,蹙起了眉头。 容汐珞侧眸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紫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在为她清洗过后,找来药膏轻轻涂抹在那片暧昧的痕迹上,再为她穿好中衣。 今日并不需要出门,故而容汐珞只简单将头发绾成纂,在顶端和侧方插上一圈小小的花簪和珍珠发插,很是清新秀雅。用过饭后,外面早已等候多时的丫鬟婆子们纷纷进来回话,请示诸多年节前需要安置和采买的事物,待到完时,又是未时过矣。 容汐珞歪坐在榻上,腿上盖着绒毯,身旁的炉火烧的旺旺的,映着她似蹙的脸庞晕开淡淡的薄红。她低着眉眼,全神贯注的翻看着厚厚的账本。 “王妃。”外间的小丫鬟进来报道:“乐小夫人来了。” 容汐珞俏柔的挑起眉,微笑着合上了账册:“让她进来吧。” 小丫鬟领进了乐妍,而后垂首立在了门边。乐妍行了个万福道:“臣妾素来听闻王妃写得一手好书法,近来臣妾习字总是不得其中精益,便觍着脸想来请教王妃,不知王妃可赏臣妾这个脸面吗?” 容汐珞和善的笑了笑,道:“殿下整日繁忙,你来的正好,我也正无聊呢。”遂又转向紫鸢:“你带她们先出去吧,不必服侍了。” 紫鸢应了声是,于是徐着步子退了出去,将屋内其她的小丫鬟一并带离了阁内,并带上了房门。 “坐吧。”容汐珞扭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旁的红木杌子。乐妍微微一躇,便走过去坐了。她抬头稍稍用余光扫过四周,触目处处可见用来取暖的厚软绒物,一扇百花鸟的红木大插屏将卧房隔成两段,而桌椅板凳和陈列摆设皆是一派绮丽华贵。 乐妍神色淡淡道:“王妃果然还是不一样的。”她在“果然”二字后顿了一下,容汐珞嘴角噙着笑意,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和前王妃。 “是吗?”容汐珞道:“你也说过我出身候府,殿下待我好些,或许是为了我家的势力呢?” 乐妍听后唇角低低一笑:“若只是如此,殿下只需将这里布置的富丽奢华些就是了,又怎会如此用心?王妃这里,怕是比整个王府任何一间屋子都要暖和。” 容汐珞歪着头瞧她,笑而不语。 乐妍的目光垂着,二人静默了一会儿,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转过头面向容汐珞,直入主题道:“王妃想让我做什么?” 从乐妍进屋到现在,只字未提昨日容汐珞所言之事,但二人心里却十分透亮,有些话是不必说的。 她主动找来,这就是答案。 就好像广袤飘寥的海面,遇到了可以结伴同行的旅人,各有所图,却也殊途同归。 容汐珞的双目莹莹,漆黑的瞳仁熠熠闪耀着。她素来欣赏眼亮心明的人,而乐妍这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爽利亦深得她的心,于是说话时便流露出赞赏之意:“你倒真是个妙人,何以见得我是需要你做事呢?” 乐妍不卑不亢道:“若非如此,堂堂嘉宁郡主又怎会屈尊主动见一个妾室,且和臣妾聊了那许多呢?” 第四十五章 赴年宴鸾凤和鸣(2) 说完后,她向容汐珞颔首。 礼卑人不卑,她有对上位者足够的恭顺和礼仪,却也保持着自己的傲气,绝计不会对你有半分刻意的奉承讨好。 容汐珞没有恼怒,反而嘴角升起一股欣然的笑来。 “果然不错。” 容汐珞直起身,在刚刚翻过的账册下抽出了一张纸来,向乐妍递了过去。 “等你和乐部族人联络些许时间以后,我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乐妍在见容汐珞的动作后,立时露出惊诧的神色。她伸手接过那张纸的同时,又不免看了那本账册一眼。 容汐珞并非是从册中抽出了这张纸,而是从账册的下方拿出来的。这说明她是在翻看账册之前,便将这张纸备好了,压在了下方,好方便拿取。 她知道自己要在这个时候来? 乐妍瞟向容汐珞,见她仍是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低头展开纸面,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画像。而身旁声音响起:“我要你将这个人,送去北渊。” 乐妍再次抬眸和容汐珞对视。 容汐珞将盖在膝盖上的绒毯又向上提了提,道:“给他一个你们乐部的身份,剩下的,日后再说。” 乐妍愣了愣,而后蓦地一笑,将那张纸重新折好,道:“王妃才刚还说只要一件事,怎的还有日后再说的?” 容汐珞嘴角亦是一顿,随即挑眉笑道:“关于安排一个人的整件事,怎的不算一件事?” 果然近墨者黑,在齐昀霖身边呆久了,耍无赖时嘴上也是振振有词。 乐妍素丽的容色渐渐荡开了一抹春柔的笑意,譬如花蕊吐枝,含蓄而明净。她将纸张归入袖中,抬眸道:“王妃还说要教臣妾书法,这个可算数吧?” 容汐珞的笑容亦如红梅绽雪,在这冬日里便更显明媚。 她扬起下巴:“当然算数!” ——————————————————————————————————————— 除夕的前一日,忽碎碎的下起雪来,纷扬洒洒了一日,直将天地都铺盖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除夕一大早,仍见小雪放慢了动作一般无声落地,然而却半分没有影响到人们过节的喜悦之情。在大燕,寻常的百姓家尚且有燃爆竹、换桃符、饮屠苏酒、拜年贴等习俗,而风雅些的世家亦或是文人骚客们更是不知从何年起,开始悄然兴起一股互提情令的热潮,将自己假想成为情所困之人,为同样假想的相思之人作一首小令寄情,哪首最动情,最能撼动人心,便会立刻在坊间流传起来,倒不失为一种雅趣。 而让许多人倍感荣幸的,便是能入得红仙楼拂柳姑娘的眼,编成曲调,再由她亲口吟唱,那活着基本就没什么遗憾了。然这其中不免许多真正的有情郎,而许多春闺少女亦借此机会大胆表露心迹,倘若不成,也不会贻笑大方。 这一日,瑞王府内早早的套好了齐头五架紫帷坠着麒麟挂饰的高顶马车,在王府外排开,只等齐昀霖和容汐珞穿戴好后起行入宫,参加宫中年宴。 那厢瑞王和王妃还在复杂的穿戴中,这厢的墨家兄弟早已收拾妥当,正打算走出房门时,墨泽却眼尖的发现墨深的床头多了一封梅花小笺。 “咦?这是什么?”墨泽将它拿在手里,见它是用一条红色丝带系着,封口处一朵红梅婉转多情,似乎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墨泽当即眼角一弯,抬头时,墨深正站在一边,假装无事的看向别处。 “啧啧啧~这是……柳姑娘送的吧?”墨泽捏着信笺的一角,在墨深眼前抖了几下。 墨深眼神漠然:“不知道。” 墨泽好笑道:“哎呀都是亲兄弟你就别在我面前也端着了吧~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 墨深含糊的应了一声,转而突然严肃道:“我们得出发了。” “噗~”墨泽看着墨深僵直的背影,摇了摇头,将那小笺又放了回去,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个娘胎里的木头,还请柳姑娘多费点心吧!”说罢,抱着手臂一路吹着口哨走出了门去。 院外齐整整的站着两排要随行的府兵和侍从,墨泽来到那群人身边,见为首的是一身银带劲装的路渊正挺拔的立在头驾马车旁,于是左顾右盼了一圈,问道:“无休呢?” 路渊眉心一皱:“墨泽护卫要找无休?” 墨泽笑眯眯的道:“哦,没有,我随便问问。” 路渊目视前方:“无休虽为殿下从属,却无职分,故今日年宴他是不必随行的。” 墨泽挑了挑眉:“我和墨深岂非也无职无分?” 墨深侧眸看了他一眼,路渊则转过来道:“墨泽护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我都同为殿下和王妃的护卫,但无休是若氏一族的少公子,像今日这样的场合,还是不宜抛头露面的。” 墨泽倒是惊讶的张了张嘴。 差点忘了,无休姓若,是齐昀霖之前那“若无忧”身份的正主,是若氏一族老掌舵人留下的唯一独苗。 墨泽撇了撇嘴,暗暗“切”了一声。 容汐珞终于穿戴好一身大红四合如意云纹竖领对襟丝绵袄,前后缀方补,上饰织金花凤,下着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外披了一件狐裘披肩,长发梳成凌云髻,除了头顶一个六凤金冠之外,还另插了七八只花簪珠钗,耳上缀珍珠流苏的耳坠,这一套行头下来,倒也没比成婚那日轻巧多少。旁的不说,婚后的女子要将所有头发梳起,加上容汐珞身为王妃,要戴这一整套的金冠钗环,而肩上的狐裘分量也是不轻,直压的她小小的身躯几乎要站不稳,肩膀和脖子生疼。 “珞珞这就受不住了?” 容汐珞回过身,齐昀霖穿着大红圆领蟠龙祥云纹长袍,缀白色护领,腰系玉带,脚蹬皂靴,冉冉昭华,神采非凡。他走过来细细打量着容汐珞,眼神亮了亮,说话时唇角仍是似笑非笑。 容汐珞心中透亮,知道齐昀霖在暗指以后还有更繁重的服饰和更沉重的凤冠等着她。 咬咬牙,容汐珞长出一口气:“自然能受住。” 第四十五章 赴年宴鸾凤和鸣(3) 齐昀霖的目光柔了柔,再次盯着自家媳妇含笑道:“珞珞这样很好看。” 容汐珞一扭头,嗔了他一眼,随即低笑开来。 屋内的几个丫鬟低着头虽不敢说话,但都互相偷瞄了一眼,努力忍住笑意。 容汐珞和齐昀霖登上马车,一路来到宫门口,容汐珞忽然在宫门外的一众的车马中,一眼瞧见了一匹雪白的良驹,倏然便是一怔。 想当初大哥容澜,人中龙凤,军中英豪,胯下战马常饰金羁铁蹄,长长的鬃毛闪闪发亮,也是这样的通体雪白,健美奇骏。却在那渃河之畔,已然随主一道安息在了战场之上。 她几乎是有些恍惚着念叨了一声:“大哥。” 她的声音太小,齐昀霖走在前方压根没有听见,连身旁的紫鸢也是勉强听见了一个“哥”字,于是笑着提醒道:“王妃是惦记二公子吗?如今二公子已升任大将军,不在御前了,自然是要在府中过年的。” 容汐珞怅然的回过神来,喃喃道:“是啊,今日是见不着了。” 紫鸢道:“王妃且安心,前几日二公子不是也派人来说吗,他特地和二夫人商定了过了初二再去程府,专等着明儿您回家去呢~” 容汐珞收回视线,抑住心中的酸楚,抬头定定的看着巍峨的宫墙,“嗯”了一声。 齐昀霖身旁不见容汐珞,立刻回过身来,见容汐珞在举头发呆,便召唤了一句道:“珞珞,不走吗?” 容汐珞看了过去,眉芝舒展,微笑道:“走。”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今日尤为要紧。 宫宴仍摆在朝霞殿内,金殿中灯盏百座,将整个大殿映照的如同白昼,红绸铺地,和宴席上铺盖桌案的锦条相呼应着,席案上的玉盏琉璃还反射着殿中的金光,倒在气派尊贵中显出几分喜气。 既是年宴,亦是家宴。唯有众皇室子弟邀请入席,与众皇妃分两侧而坐。 皇子按照排序,本应以长子为首,然大皇子齐朝玟和二皇子齐朝黎早在燕帝还是太子时俱以亡故,三皇子齐朝晟在几月前也已被贬为庶人,四皇子齐朝显因母妃出身寒微至今只得封郡王,自是不及亲王尊贵,而五皇子齐昀海常年镇守边疆封地,已为一番之王,是不必回宫过年的。故而燕帝和太后的座下,第一位坐的先是众皇子的皇叔晋王齐常执和王妃李氏,其子齐冉则坐在众人后方身后的第二排。紧挨晋王夫妇的第二位置是身为嫡公主的明心和驸马何子姜,第三位则是六皇子——宁王齐昀易带着王妃萧宝淑,第四位便是身为九皇子的瑞王齐昀霖和现王妃容汐珞了。再之后才是四皇子齐朝显和其余皇子。 后妃们从贵妃秦柔起,则都坐在对面的位置,秦柔望过去,见自己的儿子坐于所有皇子之首,不免颇感欣慰,露出了几分慈爱的笑容,但见他旁边便是齐昀霖,又难免有些心塞,笑容便又淡了下去。 丝竹声响于耳畔,燕帝眼瞧着几对佳儿佳妇成双成对,又正赶上除夕佳节,不禁喜悦的多饮了几杯,身旁赵福见其近来气色比往日好了许多,夜里咳嗽也少了,倒有几分好转之相,心中自然盼望着他能多撑些日子,便趁乐声高亢时低声劝道:“陛下,不易多饮啊,且注意身子。” 燕帝笑呵呵的摆了摆手。秦贵妃暗暗斜视了上方一眼,端起面前的酒盏饮下一口。 燕帝对着晋王和几位皇子各自寒暄了一阵,众人说说笑笑也算其乐融融,而后燕帝又遣内官为各个府邸分赏赐菜,内官们领命而去,然三巡过后,大多数人又难免将目光放在了刚新婚不久的容汐珞和齐昀霖身上。 不仅是淑妃云婉,另外几位宫妃也是连连赞叹容汐珞和齐昀霖是如何的登对,夫妻二人自然是各有各的演技,齐昀霖仍是手到擒来的表情淡漠,但却会在旁人说话期间不断的用眼睛看向容汐珞,眼中柔下几分,嘴角恰当的翘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将一个“一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深情意挚的新婚丈夫拿捏的十分精准,让众妃又忍不住“嗳呦呦”的感叹个没完。 容汐珞则是在一片赞叹与感叹声中,将头微微压低,笑时目露腼腆,今日早间还特意让紫鸢为自己多擦的胭脂此刻尽派上了用场,让人顺理成章的以为她是因为害羞而红了脸颊。在齐昀霖看向自己时,偶尔也会回以一个对视,露出含蓄的微笑来,其实是在十分卖力的暗暗赶超齐昀霖,誓将一个娇羞无限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新婚少妇的表演发挥到极致。 几番下来,连久而不语的高贤妃也忍不住叹道:“看来珞珞和小九的感情是真的好,母后,陛下你们瞧,珞珞自打成婚,这气色也比往日红润了许多,可见是小日子多滋润呢!” 燕帝和太后皆是将眼睛笑成一条缝,连连点头。 秦贵妃看了她一眼,嘴上也挂着“欣喜”的笑意,眼中掩去愠色,亦笑道:“今日也难得贤妃的身子骨好些,我原本还担心你今日不能来呢,瞧着是我多虑了。” 高贤妃低眉谦声道:“托贵妃娘娘的福,臣妾早起时觉得身上好些了,也确实是惦记着陛下和娘娘促成的这段姻缘,能多瞧瞧心里也喜欢。” 秦贵妃心底冷哼,却是应和道:“是呢,何止贤妃看着喜欢,我和淑妃见他们这般恩爱,也是打心眼儿里替他们高兴。”说着,她看向齐昀霖,双眼睨了一瞬,又恢复如初:“小九这向来闷声不响的性子,看来也就我们珞儿这样的小机灵能降住了,可见陛下的眼光是极准的。” 此时倒没有人看得见六皇子齐昀易已经快将手中的酒盏捏爆了,除了他身旁的萧宝淑。 萧宝淑痛心疾首,回头看向容汐珞的目光难免有些幽怨。 “是呀,到底是珞妹妹,听闻府中诸事也都让妹妹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像我,唉,改日还肖妹妹教教我才是。” 第四十五章 赴年宴鸾凤和鸣(4) 萧宝淑的话听来多少有些酸意在其中,她说话时复杂的望着容汐珞,心里自然是一片难以诉说的艳羡和妒意。 容汐珞慢慢抬眼,深知这萧宝淑应是在极好的教导和熏陶下养出来的,但却还是掉进这万劫情网中独自凄苦,虽出身于大家此时也难免失了气度。她冷眼瞧着,齐昀易对萧宝淑的冷淡实在太过明显,连伪装一下都不肯,从他们成婚至今,每每萧宝淑在人前道以关怀亲近,齐昀易都始终疏离的很,以至于外头的人皆知宁王夫妇感情浅淡,时间久了,自然便有人暗中看她的笑话,只说定是她太过死板无趣,才致宁王这般烦厌,更是背里将她与容汐珞一同提起,怎么人家当初便能拿住宁王的心,她却不行,还是小郡主有手段会讨人欢心云云。 如今容汐珞嫁与瑞王齐昀霖,今日过后,世人便皆知瑞王夫妇之恩爱,只怕更是要坐实了这一点。你且看,连瑞王这颗硬石头碰见小郡主都软下来了,看来问题真的是出在萧宝淑身上。 没办法,古来男子立天下、掌天下,而女子的要务,一曰从父从夫从子,二曰传宗接代侍奉公婆,三曰贤德内帏襄助夫君,说白了,就是依附和顺从,要以男子为尊,但凡出了一点儿问题,都要归结在女子身上,这是古来之诟。若是得嫁一位体贴周全,能够顾忌你的感受与你举案齐眉的郎君那便是此生之幸了,倘若不得,有些妇人亦能自我排解,只尽好为人妇的本分,却不寄希望于自家男人,日里养花养鱼寄情诗书倒也能自趣,而不幸的,便是那些多情人偏嫁与了负心朗,只剩的整日里要么醋里翻滚,疯妇撒泼,要么郁郁难结,怨怼人生,这样的人大多逃不掉半生凄苦的命运。 容汐珞对着眼前这位不幸的人,眼中潋着和气,笑的柔美:“六嫂嫂实在打趣珞儿了,您和六哥哥才是真真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才是啊。” 这可正正戳到了萧宝淑心窝里的痛处了。她不自主的垂下头,绕是还要端庄持重,便强笑道:“妹妹也说笑了。” 齐昀易僵硬着脖子不敢向她们的方向看,闻言也只得暗暗将手放在席案之下,用力的捏紧了自己的膝盖。 齐冉因着位于众人的后方,却也刚刚好能窥见几人的侧脸和神情,这真是天赐的绝佳看戏之席。他面容沉俊,端端的拿起桌上的酒盏,小嘬一口,真香。 容汐珞却不打算就这么揭过这一话题,她抿嘴一笑,故作淘气的调笑道:“我听说贵妃娘娘是早就中意六嫂嫂的,是多番了解过嫂嫂的样貌人品的,我说怎么和六哥哥这样合适,原来早早就注定的姻缘了。” 齐昀易的手忽然就抖了一下,而秦贵妃轻笑道:“都是陛下的眼光好~宝淑是个极好的孩子呢” 萧宝淑稍有些羞涩的笑了,然而侧过目光,却见齐昀易的目光闪了好几下,低着头,眉毛紧紧纠结在一起。 且不说其他,从前秦贵妃待容汐珞的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最重要的,便是连她自己的儿子也深切的以为她是支持自己和容汐珞的,燕帝赐婚时,她也表露出一副痛心却不得不为大局着想的模样,说自己没这个福气讨容汐珞做儿媳。可如今,早就中意萧宝淑又是什么意思? 容汐珞悄然观察二人的神情,很是满意。这话并不是她胡诌的,秦柔确实曾出资让家中叔侄的媳妇多次举办各种宴席亦或是请来家中做客,以便于观察显贵世家中的适龄女子,最终选定萧宝淑也是秦柔的意思,但她并没有自己提出,而是让他人出面,举荐给燕帝,燕帝本就没有打算让容汐珞嫁给齐昀易,如此一来当然乐见其成,于是下旨赐婚,这才有了这桩婚事。 这些都是齐昀霖查到后告诉她的,显然齐昀易并不知情,秦柔为了扮演一个一心为他又顾全大局的母亲还真是用心良苦。 燕帝这时也向容汐珞笑道:“贵妃为了易儿的婚事操碎了心,自然是出于母亲的一片慈爱,如今你和霖儿也以成婚,看着你们都成了家,朕也是深感欣慰啊~” 这便是变相的承认此事了。 秦贵妃的脸色闪过一丝尴尬,笑着抬起衣袖掩饰了。 齐昀易仍没有抬头,众人再说什么他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他脑中忽然回忆起齐昀霖大婚那日和自己说的话。他说他感谢自己听了母妃的话,才成就了他和容汐珞。 其实那日过后,他初时以为齐昀霖只是在自己面前炫耀,故意气他罢了,但后来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如今倒是都通顺了。 母妃根本就没想过让容汐珞当儿媳,那她之前的表现都算什么?她早有意萧宝淑的事不仅父皇知道,看来连萧宝淑自己,甚至齐昀霖,现在还有珞妹妹,他们也都是知道了的,只有他!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齐昀易强力忍住想要去猛捶面前那席案的冲动,蓦然的抬起头。 秦贵妃与他对视,飞快的扫过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蹙着眉以示警告。 齐昀易的背脊在暗暗发抖。 齐冉又嘬了不知道第几口酒,低头看似盯着酒盏,实际眼神早就在几人中间来来回回好几遍了。眼瞧着容汐珞巧笑倩兮的刺激齐昀易和萧宝淑这夫妇俩,心里一声哀叹:完了完了,果然这孩子已经让齐昀霖教坏了,眼前这就是一对儿人面兽心的黑心夫妻,瞧瞧人家小易可怜见的。 不忍心的某人看了座上一眼,见燕帝嘴上张张合合,某人又纳闷起来,这是齐昀霖的亲爹没错了,可是还配合着一起刺激齐昀易,这就有点…… 结果还纳闷着,耳朵里倏然传来自家老爹的笑声,齐冉虎躯一震。 只听晋老王爷道:“眼瞧着宁王殿下成亲都一年了,可正经该要个孩子了吧?也好叫你们母妃和陛下放心不是?” 第四十五章 赴年宴鸾凤和鸣(5) 齐冉一手猛地支撑住脑门,才不至于笑的太明显让人可见。高啊,自家老爹实在是高啊!这句话虽面上是岔开话题帮秦贵妃解围,可事实上…… 晋王的提议虽说也是秦贵妃长久以来的心思,但此时这个节骨眼上,难免会让齐昀易更加恼火,于是她只是笑应着说了两句便不再说了,而众妃跟着起哄不算,不明情况的太后老太太听到这个话题,倒是开心的不行,于是一起加入了“催生”的阵营。 齐昀易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靠着强大的支撑力和忍耐力挤出两个不伦不类的微笑来。 齐昀霖眼波平静,默默的向容汐珞的盘中夹了一根大大的棒骨。 淑妃云婉倒是始终注视着这一对的一举一动,见他们举止亲密的样子大感欣慰,笑点着头,于是免不得也道:“晋王爷虽说的小六他们俩,可你们俩也要抓紧些知道吗?咱们太后娘娘可是期盼着多抱几个孙子呢,您说是吧母后?” 太后笑得一脸褶子,不住的点头:“那可好那可好……” 容汐珞低眉作甜美娇羞的一笑,齐昀霖则面色柔和道:“娘娘说的很是,儿臣知道了。” 齐冉再次陷入深深的怀疑,这老六,怕不是被捡来的吧?不对,应该说是秦贵妃迎着月光怀上他的,与陛下无关…… 齐冉在心里独自导演了一番大戏,然席散之后,就是该自己登场的时候了。他无声的站在齐昀易的身后,齐昀易脚步还有些不稳,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沉着脸让萧宝淑先回去。 容汐珞和齐昀霖也未急着回府,而是踱着步子在宫中的花园内闲逛。 此时的雪早就已经停了,月色如幕,映照着雪光,天地仿佛都融合在一起。冬日里自然唯有花园南角的画梅苑值得一观,容汐珞和齐昀霖一大一小在雪地中留下两排脚印,而紫鸢和其他几个宫人远远的跟着,保持着不打扰二人的距离。 画梅苑的红梅压雪,分外清艳,朵朵间凌霜盛开,枝枝交错,影影绰绰。 容汐珞漫步在前,深深吸一口气,满满的,尽是清透梅香沁骨,通爽心脾。脑中回忆起刚才宴席上的情形,唇角止不住扬起。 齐昀霖徐步在后,眼前少女的侧脸散发着柔嫩的光泽,她轻轻歪着头,唇角牵扬,与这蒙蒙月色与雪光交融下倒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明艳,绝世不可方物。 “在想什么?”他问。 容汐珞旋转着回过身来,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笑得像个孩子。 “殿下不如将王府沐清园的桂花移去,栽上梅花如何?” “哦?”齐昀霖上前,伸手拂去她裘领上掉落的梅花花瓣,听她继续说道:“清,是为清冷、清明、洁净之意,洗沐清爽之林,圣洁清高,唯有梅花可见此意,桂花意贵,倒不妨移栽到怡和堂,殿下觉得呢?” “也好。”齐昀霖淡淡的笑着。 小路幽径,齐冉一手端在身前,和一脸丧气的齐昀易一同走在通幽的石子路上。 “……如此这般,方是上策。” 齐冉偏过头,见齐昀易目光索然,轻咳一声,道:“殿下,刚刚我说的,您听见了吗?” “嗯?”齐昀易顿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啊?你说什么?” 齐冉的眉头抽了一下,右手狠狠捏了一下左手的玉扳指,脸上和煦的笑道:“我刚才说,上次与邕夷一战,是由瑞王殿下监军且大获全胜,如今和大俞也早晚一战,不如这次由您……” 不等齐冉说完,齐昀易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我和母妃提过此事,结果让母妃一通训斥死活不许。” 齐冉挑眉道:“不许?贵妃娘娘可说了为何?” 齐昀易叹了口气,他心中有事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语气难免无力了些:“母妃说她和外公自有安排,不许我插手。哼,又是自有安排……” 齐冉微疑,面色凝了一下,随即化作淡然一笑,道:“也对,贵妃娘娘一向为殿下安排好了一切,想来自然都是为殿下着想的。” 这句话正扎在了点上,齐冉说完后便去看齐昀易的脸色,果然见他先是一愣,随后双目阴郁起来。 “为我着想?母妃明明是事事都自作主张!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 齐冉调节道:“哎~殿下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齐昀易道:“旁的不说,就说今日宴上说的母妃早就暗里定下萧宝淑一事,难道不是确有其事吗?” 齐冉微微张嘴,故作一副理亏的不敢看他的模样,稍稍别过了视线。 齐昀易自然看出了齐冉表情的变化来,不禁眯起眼,盯着齐冉一字一句的道:“连你也知道?是吗?!” 齐冉尬笑了一声,又立刻正色道:“殿下,我确实也是之后才……知道的。” 齐昀易怒瞪着眼睛,没有说话。 齐冉又道:“可是我想,贵妃娘娘这么做还是有道理的,您……” “有道理?”齐昀易冷笑道:“你居然还说有道理?什么道理?!” 齐冉深深的叹了一声,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您看,小郡主虽聪明伶俐但多少有些骄纵跋扈的脾气,贵妃娘娘应当是觉得她不太适合做将来的国母的,再说她出身容家这个手握军权的世家,要说容家已经掌握大军几十万,为臣则已,可若将来成了外戚,难免会助长其野心的……” “所以你也选择欺瞒我,是吗?”齐昀易眼中要喷出火来,而两腮微微隆起,似在磨牙:“所以你们都当我是个木偶,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对吗?你们自己觉得好,自己觉得行就硬要塞在我身上,我的意见我的感受统统不重要是吗?” 齐冉愣了一下,咦?怎么好像被你说中了? 他连忙摇了摇,又重新摆上一副沉痛的样子来,劝道:“殿下怎么能这么想?我知道殿下对郡主有情,可是你要为大局考虑才是,万不能被儿女之情所左右啊!” 第四十六章 流光碎瓦能笑渡(1) 要知道,越是这样说,对齐昀易的刺激就越大,因为人总是有叛逆心理的,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惦记什么。 容汐珞是他的心结。 长久以来,齐昀易一直对秦柔顺服着,但他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念想,齐冉等人要做的,就是在他的心结上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只见他的头重重的点了几下,冷着脸道:“我现在就去问问母妃!” “哎?殿下!不可呀殿下!”齐冉在后面追着,在小路拐弯时,但见右手边不远处的拱门上挂着“画梅苑”三个大字的匾额,齐冉眼睛一睃,一把抓住了齐昀易的手臂。 “殿下,你……”齐冉不再说话了,目光直直的看向画梅苑的方向。 齐昀易愤怒的回过身来,瞧见齐冉的神色后,自然也朝着他看的方向望了过去。既然望了过去,苑中之景自然也就收入了眼底。 齐昀霖微笑着正向容汐珞伸出了手:“也好。”他的声音如沐清风,浅笑中蕴藏的温柔即使隔着几树梅花,也依旧见得分明。 容汐珞甜甜的笑着,将手搭给了齐昀霖…… 齐冉:“……” 齐昀易先是有些怔忡,瞪大的双眼中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慢慢的,他的眼神渐渐变的冷戾,胸口开始剧烈起伏起来,双手也死死的攥紧了拳头,一把甩开了被齐冉拽住的手臂,愤然的转身离去。 齐冉又撵了几步,喊了几句“殿下”,知道见齐昀易越走越远,才止住脚步,“叹息”的甩了下袖子,摇着头垂下了目光。 再抬头时,他已然换了一副神情。回首望了望,小路的尽头隐在黑暗之中,略做沉吟,便也抬步向宫门方向走去。 隔天一早,容汐珞和齐昀霖的高顶马车又停在了容府门前。容沉身姿舒阔,朗眉间拢着笑意,程敏亦是杏眼含喜,夫妻俩在门口相迎出来。 容汐珞被齐昀霖牵着下了马车,立刻便跑向了容沉,喜滋滋的唤了一声“二哥,二嫂嫂。” 容沉眼神温润的看了她一眼,便向齐昀霖施礼道:“殿下。”程敏随着一道行了万福。齐昀霖点头示意,众人一齐向正厅走去。 “近来诸事可好?你一个人管这内院可有什么难处?府里人都还听话吧?”容汐珞挽着程敏,一口气问了好多。虽然自己对府中的人还算放心,但到底还是怕众人因二哥容沉时时忙于军务,不服程敏会有所懈怠和懒散。 程敏掩袖笑道:“都好都好~这府里家大业大,不过好在你和大嫂嫂从前规矩下人甚严,没有不妥帖的。” 容汐珞笑着与她一路又寒暄了几句,齐昀霖和容沉两个大男人慢慢的跟在后面,俱是目光浅柔,款款温眷。 屋内,奶娘林氏正抱着小容臻等候多时,微微屈膝向容汐珞和齐昀霖见礼:“小世子来见过殿下和王妃呢~” 容汐珞眼睛一亮,便张开了手道:“快让我抱抱!” 小容臻倒是完全不认生的模样,大眼睛在几个突然出现的人的脸上转了转,拍着胖胖的小手向容汐珞伸了过去,连身体也一道倾斜着,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程敏不禁笑道:“瞧瞧,咱们小容臻还是认得他小姑姑的~” 容汐珞废了好大劲托起小容臻:“哎呀!重了好些!” 一屋子的人“咯咯”的笑起来。午饭还未做好,容汐珞和程敏一边说说笑笑一边逗着小容臻,而齐昀霖和容沉自然就被冷落下来,不过二人也不介意,坐在一旁开始自然而然的讨论起军务和政事来,偶尔侧过眼瞧瞧自家媳妇在干什么。 小容臻坐在容汐珞的腿上,手脚一起鼓着掌,小脑袋乱晃,容汐珞只要伸手去戳他的脸,他便会咧开嘴笑,口中“啦啦啊啊”个不停。 容汐珞被小侄子逗得前仰后合,耳中完全听不见齐昀霖那边在说些什么。而齐昀霖余光瞥见容汐珞笑的如此灿烂,全然不似在自己面前那副略带羞涩又有几分持重含蓄的笑容,而是放下一切般带着宠溺甜美的模样。他眉头不经意的挑起,虚着眼睛略作深思。 当容汐珞再一次用手戳向小容臻时,那圆滚滚的胖脸蛋儿转了过来,“啊唔”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指尖。 “哎呀!”程敏和林妈妈连忙站起身来。容汐珞却笑着道:“没事儿没事儿,又不疼,他没用力的!” 二人见小容臻骨碌碌的抬眼看着容汐珞,小小年纪眼睛里却透着得逞而调皮的笑意,程敏苦笑不得,柔声哄道:“容臻乖~快松开快松开~” 一边的容沉见状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而齐昀霖转过头,却是眼色一暗,朝小容臻皱了皱眉毛。 只见小容臻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友善”的目光,乖乖的松开了嘴,遂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齐昀霖。 齐昀霖淡淡低下目光,嘴角放柔的唤道:“珞珞。” “嗯?”容汐珞转过身来,林妈妈则将小容臻抱到了一边。 齐昀霖道:“刚刚我们商议说,既然局势已定,宜早不宜迟,等正月十五一过,就要准备出兵的事宜了。” 容汐珞颇为惊讶道:“这么快?” 齐昀霖笑着点了点头。程敏颇有眼色的带着林妈妈和小容臻退到了偏厅,不去参与几人的对话。 容汐珞坐到了齐昀霖身旁的椅子上,细想了想,轻轻点头道:“也好。” 齐昀霖歪着头,以手支起太阳穴看向容汐珞,微笑道:“珞珞不如同去,如何?” 容汐珞还正兀自的点着头,闻言愣了几秒,才惊道:“啊?” 容沉更是惊变了脸色,慌道:“殿下!这如何能行?!” 齐昀霖抬起另一只手,示意容沉稍安。他仍旧看着容汐珞,目光好似戏虐,却是暗藏深沉:“我说过想你做我的军师,这句可不是戏言呢~你愿意吗?” 容汐珞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凤眸中虽笑意涟涟,但却并非是在玩笑。脑中滤过层层人和事,她想到了大哥容澜,想到了邕夷,想到了班图旧部,想到了大俞还有大俞的铁成军。 现如今,邕夷归降,班图旧部已死,就只剩下大俞。 她展眉一笑:“好。” 第四十六章 流光碎瓦能笑渡(2) 容沉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坐不住了,低着嗓音道:“珞儿!你要知道军营是什么地方!不要胡闹!”继而急急的转向齐昀霖:“殿下,还请殿下三思,珞儿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的,只怕到时会给殿下带来麻烦不说,实在是……” 齐昀霖正了正身姿,道:“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原本我的营帐中就有侍候起居的下人,珞珞同我一起,到时候我会让无休为她修饰成男子的,只称作是我随行小厮即可。” “可行军并非儿戏,还有数不清的危险,更何况这次我们要对战的是大俞啊,万一有个什么……” 齐昀霖半含微笑的挑眉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把珞珞置于危险当中吗?” 他这话说的不闻喜怒,十分的淡然,然亦有摆在语气中的不容置疑。 “属下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容沉心中千百个忧虑不愿,但齐昀霖如此说,自知不好驳的太过,便又看向了容汐珞。 容汐珞宛尔道:“二哥你放心就是,我只是和殿中在大本营里呆着罢了,又不和你一块儿战场上杀敌,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要是你实在担忧我的安全的话……嗯……,殿下?那就带着墨泽一块儿去?” 容沉当下双眉一凛。 齐昀霖点头道:“好。” “殿下?”容沉略带几分犹疑的道:“墨家兄弟是……不允许从军的,您就不怕……” 容沉话说一半,是因为他明白,墨泽和墨深因父亲墨有昶之故,曾被先帝下令三代不得入仕不得参军,一身功夫不得报效倒也罢了,如今还要随军出行,平常人很难不生出什么别心来,他虽相信墨泽对容家的忠诚,也清楚他的心性,但齐昀霖并不清楚,按理说有所防范才是常理。 岂料齐昀霖却笑道:“这没什么,墨家兄弟的遭遇我清楚的很,更况且是他们俩素来深得你们兄妹的信任,再说这么长时间了,我对这位墨泽兄弟还是很放心的。” 容沉一时语塞,也不知是惊是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最后皆化作一声叹息,眉头依旧紧锁着,面朝向地面,许久后,才又说道:“那……殿下,此番我们不知要走多久,安阳这边……” 齐昀霖点首道:“无休会留在这边负责各处的消息能及时传到前线,倒不必过多担忧。至于六哥那儿……”他忽又勾起唇角,漆黑的眸子闪过兴味:“也自然有人看着他。” 容汐珞立刻想到了他说的人是谁,低眉掩了掩笑意,问道:“那他昨天可看得妥当?” 齐昀霖斜眯着眼看过来,道:“宫中的人见六哥气冲冲的进了贵妃寝殿,砸摔的动静倒是不小。” 容沉倒是听的一头雾水:“殿下是说……宁王和贵妃吵架了吗?”迄今为止,宁王齐昀易似乎只在大婚之前和他母妃秦柔红过一次脸,昨天可是大年夜,会因为什么吵起来?竟还在贵妃寝殿砸了东西? 只见齐昀霖和容汐珞相视了一眼,眼中俱是不约而同的亮起一抹狡黠,颇有一股……奸计得逞的味道。 容沉忽然又不想问了。他觉得自己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太详细比较好,那么自己这妹妹就还是“单纯善良可爱又纯真”,妹夫也还是……嗯…… 就……挺好的…… 反正也没得挑了。 不多时,偏厅已摆好了饭菜,几人遂转去偏厅用饭,容汐珞在饭间提议由林妈妈抱着小容臻到王府住上几天,等到十五之前再送回来。这自然是没有人不依的,只不过在她说这话时,一旁的齐昀霖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 待坐上了回府的马车,齐昀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遂将那双狭长的眼睛转向身旁看起来心情甚佳的容汐珞。 “珞珞很喜欢小孩子吗?” 容汐珞被自己呛了一下,愣愣的看过去:“额……嗯……也说不上喜不喜欢……” 齐昀霖挑了挑眉。容汐珞轻咳一声,解释道:“本来我一向见别人家的小孩子会觉得很吵,但臻儿是我大哥的孩子,况且你有没有发现,这孩子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欸!”可能是说到了兴奋之处,容汐珞一双大眼睛变得亮起,语速也快了起来:“他才几个月大,结果一点也不会像其他人家的孩子那般叽叽喳喳哭闹个没完!他总是笑嘻嘻的,好看好哄还好玩!还不认生!他……” 齐昀霖含笑着听容汐珞小嘴一张一合的说了好些,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捋了捋,不时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容汐珞说到最后,想了想,还是不忘总结了一句:“……应该是自己家的才会喜欢,怎么瞧怎么可爱!” 齐昀霖这时的眼神一变:“哦?是吗?” 容汐珞眨眨眼,抬起的桃瓣般的脸颊,见齐昀霖的眼神里似乎颇具深意,不由得飞快思索他的意思,抿起了下唇。 齐昀霖的喉咙不自觉的收紧了一下,饶是他自制力惊人,上身向她的方向靠了靠,压低了嗓音,噙笑的嘴角和潋水的双眸平升起一股暧昧:“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自己生一个。” 容汐珞的脸“腾”地红了,难得的表现出扭捏的姿态,眼神有些无措却还强装镇定的道:“谁?谁要生!” 齐昀霖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泛起柔软,长臂一展便将她搂在怀里,蹭了蹭她的额头,亲昵一阵后又将头埋在她颈项之处。 容汐珞不住的缩着脖子要躲,笑着去推他:“痒痒……你……哎呀……你别动我……” 二人在车内嘻嘻笑笑,马车四周的下人只作充耳不闻,权当自己聋了。路渊骑马跟在马车的左侧,双眼目视前方,而墨家兄弟则在右侧,墨深面带严肃,墨泽好歹也维持着身为护卫的基本素养,将注意力都转到了别处。 因着还是大年初一,所有街巷的铺子都还紧关着门,许多立着的门牌还都挂着雪霜,墨泽一眼遥望过去,经过一处巷尾时,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嘴角牵了牵。 第四十六章 流光碎瓦能笑渡(3) 夜幕深沉,容汐珞和齐昀霖在屋内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才将将歇战,容汐珞面向着他,齐昀霖即使睡熟了,也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才行,但凡她是挪动调换姿势也好,翻过身也好,他也总能及时的将手又摸上合适的位置。 男子的鼻息声均匀沉重,容汐珞看着眼前这张脸,脑中回忆起回来时在马车内他说的话,突然就有了一个疑问。 按道理说,他成婚的年纪也早,当初雨妃娘娘也早在他成婚一年之前就为他安排了通房的大丫鬟,乐妍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来的,到如今统共有了四房妾室,怎么会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呢?别说他在外两年,人家宁王齐昀易虽口口声声珞妹妹长珞妹妹短,也早在十九岁那年便有了庶长子,而当初的襄王齐朝晟也是成婚不足几月,王妃和府中小妾便纷纷有了身孕,当今的陛下就更不用说了,还是太子时早早的娶了太子妃,也是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的往外生,到现在为止,刨去夭折的皇子公主,便已有了四位公主和十位皇子,怎么眼前这人就……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容汐珞的目光长久的注视,齐昀霖的眼皮忽然动了动,连同附在她身上的手也不规矩起来,吓得容汐珞连忙闭上了眼睛,挺尸装睡。 容汐珞一直将这个疑问留到了某人某日出门,而妾室乐妍又来请安并请教书法的时候。 乐妍拿着狼毫毛笔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下,略微想了想,道:“臣妾虽然来的早些,但依臣妾所见的,殿下来各院中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娶了严姓王妃之后虽然……”她看向容汐珞,手上的毛笔也撂了下来,屈了屈膝,方继续道:“虽然多来了几趟,也纳了新的妾室进门,但其实殿下对……咳……对此事上并不热衷,所以……” 容汐珞当即就呛了一口茶,差点就要脱口问出来了:不热衷?他还不热衷?! 她想说的就是殿下不热衷这档子事儿,所以没有孩子是正常了喽? 当然,这些容汐珞是打死也不会问的,不过乐妍却也很快给了她想要问的问题的答案。 “不过,其实之前还有一个通房的丫鬟,也是在先王妃进门后被抬上来的,她倒是怀过一个孩子。” 容汐珞的嘴角有一瞬间的停滞,不着痕迹的放下了茶碗,淡淡的道:“是吗。” 怎么没听说过?没人告诉过我呀!!! 乐妍神色浅淡,语气中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单纯的在叙述着:“殿下知道后似乎并不怎么高兴,那个孩子也很快就没有了。” 容汐珞猝然抬眸。 乐妍这句话,信息量实在是很大。她点到为止,也是知道容汐珞能听出其中的意思。 之前的一个通房丫鬟,还是被抬到妾室的位置上的,如今却并无此人。这个女子曾怀过一个孩子,那就应该是齐昀霖的第一个孩子,可齐昀霖却并不怎么高兴,于是孩子很快就没有了。综上所述,那么就可以理解为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齐昀霖不允许他来到这个世上,而与此同时,这个女子也没能留下。 很久之后的某一日,容汐珞委婉问起某人,某人却很是坦荡的说了一句让她无言以对的话来。 “庶子为长子,其母出身卑微,则子必一生孤郁而不可留;为婢为妾,竟多贪妄亦不可留。” 此时的容汐珞看着表情十分淡然的乐妍,久久才道:“你似乎……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 乐妍浅笑道:“臣妾不过是妾室,殿下做什么自有道理,岂敢妄言?” 容汐珞不禁笑了,点了点头。 乐妍端了端容汐珞的神情,思量了些许后说道:“可臣妾说的这些,应当是以殿下对先前那位王妃有所芥蒂之故,如今臣妾所见,殿下待您是不一样的。” 容汐珞偏着头,微笑着看她。 乐妍继而道:“所以王妃其实大可不必纠结于过去。” 容汐珞微微一哂,道:“你是想说,我让殿下将沐清园的桂花移开一事吧?” 乐妍垂目。容汐珞道:“有人想要唱戏,我怎么也要为她们搭个戏台才是。不过这样才好,连你都信以为真,说明这台子搭的不错。” 乐妍的眼光闪动,怔然道:“臣妾自也认为王妃这样的人物不该如此,但近两天这桂花树的动静闹的这般大,便也叫人生出疑惑来。”她正了正神色,施施然又行了福礼,道:“是臣妾狭隘了。” 容汐珞倚着椅子上的扶手,目光洒然:“关于前头这一位的来龙去脉,殿下已经都跟我说了,当然我也叫人调查过,这样的事我不会放在眼里,只看别人怎么做罢了。”反正有的是办法。 乐妍难掩眼中的讶色,末了浅化漠然,淡淡一笑,又重新执起了笔来。素玉般的手腕转笔轻柔,仍可见一丝的生涩,然一笔一划不急不躁,收尾时亦能平缓行云,不被外物所扰。抬笔俯看,这才忽见容汐珞已站在自己身旁,于是侧开身让出位置。 容汐珞含笑道:“果然有进益了,你倒是个一点即通的。” 乐妍道:“王妃每次的指点都正在臣妾的痛处,如何能不进益呢?况且……这还差的远呢。” 容汐珞道:“这就很好了,谁能一口吃个胖子的?过些天我和殿下不在府里的日子,你只需要勤加练习就是了。” 乐妍迟疑了一下:“那……” 容汐珞笑了笑:“届时我会留墨深在府里,如果有事你就通过他传信给我就好。” 乐妍了然,再次福了福身。 至晚,齐昀霖和容汐珞用过饭后,便将本在陪墨泽练功的无休唤了过来,名曰为容汐珞“试装”,也就是制作一张合适的男子“面皮”。 墨泽在一旁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盯着无休的手,一边随手指着他身边的瓶瓶罐罐问东问西。 容汐珞闭目沉气,她以前从来没觉得墨泽这么聒噪过。 第四十六章 流光碎瓦能笑渡(4) 齐昀霖也如墨泽一样抱着胳膊,不同的是,他不发一言的挑着一边的眉头,看着无休虽面无表情口中却还能不厌其烦的回答着墨泽每一个问题。 齐昀霖的双眸漆黑而幽深,隐隐散发着光亮。 待到无休将一张轻薄如纸的“面皮”反复修改了几遍之后,便将内侧刷上一层透明的状物,轻轻覆在了容汐珞的脸上,口中解说到:“这个假面无需用力附着,卸下时只需轻轻揭去即可,吸附的膏体属下选了属性温和些的,不会伤及皮肤,但唯一切记便是不可贴附过久。” 容汐珞只觉凉凉的,似乎还能闻到一股幽微奇异的香味,她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齐昀霖也走近过来,看着此时的容汐珞,不禁嘴角一弯,抬眸向无休赞许的点了下头。 无休颔首退后了一步,容汐珞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十分的别扭,却又十分的自然。 就好像是她自己的脸一般,不同的是,这张脸的轮廓线条更加明朗,五官的变化不大,只有更浓密的眉毛和更加秀挺的鼻梁,唇的形状变薄,看起来十足是一个面带忧郁气质的少年郎。 容汐珞抬手摸了摸这张假脸,还未做感慨,一旁的墨泽就忍不住笑道:“倒是和无休有点像!无休,你该不会是照着你自己的脸做的吧?真没想到你还这么自恋啊~啊哈~” 无休眉心一动,转眸看了他一眼,结果让他笑得更欢了。直到容汐珞冷冷的瞄过去一眼,才让他闭上了嘴。 齐昀霖凤眸善眯,遂用手指捏着自己的下巴,端详起容汐珞来。 容汐珞被那股目光刺的脸上发烧,嗔了某人一眼,咳了两声后故意压着嗓子说道:“在下现在可是男子,难不成殿下也有兴趣?” 齐昀霖眉眼带笑,配合的道:“只是觉得阁下的双眼与我的王妃十分相似,所以才多看几眼,至于这断袖之癖,本王还是没有的。” 容汐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不再理他,扭头去问无休关于平日如何操作的问题。 几日来,越是接近出行的日子,容汐珞就越是觉得有交代不完的事情,整日将自己忙的够呛,偶尔闲下一会儿便是逗一逗小容臻亦或是和乐妍习字说话。而齐昀霖则需要和容沉商议诸多事宜,也是一样每天很晚才回府。 “……紫鸢,你和袁妈妈就一同守好这院子,还有瑾姨那儿要日日去看看,莫让旁人觉得她神思恍惚就欺负了她。冰菊,你当每日和善全对好了账,如今前头两个新提上来的管事不能太经事,大多还要善全一个人料理着,你只负责协助就好,院子里的事你不必管。墨深,殿下给你的王府的金牌要收好了,护卫各院的事物你是不必理会的,自有万皑他们料理着,你只负责我们这院子和殿下的书房即可,若是紫鸢和冰菊管束什么人或事遇见不服者,你再出面。还有,最重要的,便是乐妍有什么消息,定要第一时间报给我。” 几人均应了声,容汐珞点点头,又低眉深思,只怕自己忘了什么。 绿蕊捂着嘴笑道:“王妃,您这些话都来来回回交代过了,放心吧,他们忘不了的!” 紫鸢忙在背后推了推她,容汐珞则嗔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道:“我交代你带的东西,可带齐全了?” 绿蕊拍拍胸脯道:“那当然!” 容汐珞“嗯”了一声:“好。唉~我也只能带着你了,要是把你留下来,指不定等到我回来这王府会变成什么样!” 绿蕊顿时黑了脸,紫鸢和冰菊对视一眼,低低笑出了声,绿蕊回头翻了她们一眼,撇着嘴扬起了头。 转眼便道了出行的日子,容沉带领军队的众位将领行在前头,早在城外大营整合了队伍。齐昀霖则带着一身青葱缎袄长袍束起发冠的“少年”容汐珞一同坐上马车,向城门口驶去。 墨泽胯上一匹枣红色良驹,一路吹着口哨跟在马车后,在接近城楼时耳朵不禁一动,随之勾起一侧的唇角,抬眸望去。 城楼一角,“少年”负手独立,冰蓝色衣袂随风翻飞,脸上的表情如旧,一双瑞凤眼半睁不睁,似是在看他,又不是在看他。 墨泽眼睛亮了亮,立刻朝此人晃了晃胳膊,大声道:“嘿!衣服不错!可不要太想我哦!!!” 城角上的“少年”仍自维持着高冷,后脑门默默的流下一滴冷汗。 这个傻子。 墨泽笑的正开心,却忽然发觉斜后方似有一道目光,于是又转过头去。 “哎呦?程三公子,真是好巧!”墨泽换了一副表情,对其抱了个空拳。 程珏一身雪月缎织银锦袍,头束着金冠,端的是飒爽英姿,长身玉立,他身骑骏马,身后也是一小波装有行装细软的马车队伍和随行的小厮。他颇为吃惊的看着墨泽,道:“墨泽护卫?你怎么……会……” 墨泽没有回答,而是挑眉笑了笑。 程珏看了前头的马车一眼,道:“看来你是要随瑞王殿下一同行军了。” 墨泽微微颔首。程珏夹了夹马腹,向前追了几步,直朝着齐昀霖的马车而去。墨泽慢慢悠悠的继续走着,眼瞧着他下马向马车内揖礼,于是颇为漫不经心的再次吹起了口哨。 马车停了下来,车旁的路渊卷起了车帘。 程珏仍低着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上方传来齐昀霖带有几分慵懒的嗓音:“三公子今日便要到外放之地了?没有家人一同前往吗?” 程珏原本在科举中所中二甲,授翰林院庶吉士,一般为期三年后,再进行考核,或是继续留任翰林或派往六部,亦或是派到地方任官。然程珏不过在任一年,便于几日前被燕帝下旨派遣到隔郡任职,倒叫程家上下摸不着头脑,还是二公子程朔言道:天子所遣必有深意。这才罢了。 程珏恭敬道:“回殿下,家中还有需要打点的琐事,况且父亲还要在安阳为官,故家母打点过后不日会再到微臣任职之地。” 第四十七章 复来归夫妇同行(1) 齐昀霖道:“也好,若有需要,程家也可随时向王府张口,府上的总兵万皑,他会替你们解决的。” 程珏的头压的更低:“是,谢过殿下。” 齐昀霖点了点头,观着程珏的神情,一只手悄然覆在身旁之人玉葱般的手上,全然不顾对方翻来的白眼,继续对程珏说道:“三公子前路坦荡,还务必要耳聪目明,通达各方才好。” 程珏的双眉一紧,思索起齐昀霖这话中的深意,他抬起目光,正和齐昀霖笑津津的眸子对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却乍然发现齐昀霖身边坐着另一个人。 虽然她一身男子行装,脸上容貌做了改变,程珏还是愣了一下,初时只觉得眼熟,但却是越看越不对劲,再瞧此人的神态表情,再到……被齐昀霖握着的手,他这才惊觉。 程珏大为惊骇,霎时一张脸怔然失色。他竟要带着她一块儿去打仗?!这如何了得!万一…… 他张了张嘴,然他知道眼前是什么光景,极力忍耐之下,青筋慢慢爬上耳廓,再到额头,忍不住又朝齐昀霖看去。 齐昀霖虚了虚眼,却仍是含笑着对望。 “三公子若无事,可以前行了。” 程珏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心里复杂难安,是惊,是怒,是忧,是恨,是苦,一时间皆难以平复,他再看了一眼那人的身旁,原本一双宜喜宜嗔的双目此时淡漠清幽,无惊无扰,漠然颔首,遥遥示意。 若她此刻是一身寻常的衣装,以本来面目示人,那必十足是一副王妃应有的端庄气度,优雅傲然。 程珏的心底泛起一阵冷意,堪堪抱了拳,略带了几分无力的道:“恭送殿下。” 齐昀霖满意的勾唇,路渊则放下了车帘。 程珏任凭那车帘缓缓落下,蹙着眉没有再抬头多看一眼。直到马车声运过耳边,他才慢慢直起身来,随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怅然的举头望天。 “殿下都多大了,还学这股子小孩子做派?” 马车内,容汐珞对刚刚齐昀霖的行为嗤之以鼻,缩了缩手,不料人家抓的很紧,容不得她挣脱。 齐昀霖不以为然:“可不是我叫他今天走的,况我见他犹不心死,这才顺手为之罢了。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然很善良了,只肖他晓得莫要得寸进尺才好。” 容汐珞侧目道:“殿下倒是真‘善良’。” 齐昀霖挑眉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随之把手悄然朝容汐珞的敏感处探去,容汐珞登时倒吸一口气,苦着脸道:“臣妾失言!快住手!” ———————————————————————————————————— 雪色刺芒,红墙之内,一名宫婢脚步急促,进入了内室。 正是秦贵妃的贴身女婢——娟溪。 “娘娘。”娟溪进门后,便向正倚在榻上的秦贵妃行了个福礼。 秦贵妃手中正搅弄着一小盅血燕银耳燕窝,淡淡的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遂向周围另外几个宫婢使了个眼色,几名宫婢立即领会,躬了躬身后簌簌的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说吧。”秦贵妃低头吹了吹。 娟溪上前,压着声音道:“娘娘,方才年忠来回话,说他在瑞王府外守着,亲眼看见瑞王带着一个人一起上了马车,虽易了容换了装扮,但那身形,该是瑞王妃不错。” 秦贵妃蹙眉抬眼:“容汐珞?” 娟溪点头道:“年忠笃定的说,不说出门时瑞王和王府的亲随待她皆不寻常,再者他们带的丫鬟之中,有一个正是瑞王妃平日贴身的丫鬟。娘娘,应该错不了。” 秦贵妃面色微凝道:“他竟带着她一块儿去监军?” 娟溪道:“是呀娘娘,这不和规矩吧?要不要请老爷他们上折子?” 秦贵妃翻了她一眼:“怎么?难道你以为现在那个一心一意都想把江山托付给老九的陛下,会因为这件事惩治他们?” 娟溪迟疑道:“可……可这毕竟不和乎律法规矩啊!” 秦贵妃冷哼了一声,道:“可他们现在已经出城了,难道因为这个让他们放下军情赶回来?你有什么证据瑞王妃跟着瑞王一道走了?要是陛下咬死了要偏私,难道你敢带着人去瑞王府搜查吗?” 娟溪一时无言。 秦贵妃将燕窝放在了一旁,戚戚然道:“陛下没点头,旁人谁有这个权利?再说了,就算坐实了这事儿,惩罚也想必没什么厉害的,那又有什么意思!走……就走吧,虽说扰乱了我的计划,但也无碍大局。” “娘娘是说?” 秦贵妃摸了摸手上的翡翠戒指:“这会儿子陛下应该快要用午膳了吧?膳房那边的人可有说今日的参汤用了吗?” 娟溪嘴角微牵,道:“今日的已经用过了,她们眼瞧着赵福端到龙案上,陛下正批着折子,喝的很快呢。” 秦贵妃眉头一展,眼中迸出一丝得意,又渐升起一股阴戾来,她目光向前空望着,慢慢的道:“那就晚上再让乔贵人送些点心过去。” 娟溪躬身道:“是。”遂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秦贵妃静静的默了一会儿,而后才低着眼将那盅燕窝重新端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我就看你还有多久的日子可过!”她的嘴角扬起一个粲然的弧度,舀起一匙燕窝,放入了口中。 金殿之内,燕帝锁着眉,将脸埋没在高摞堆积的奏章中,赵福站在一旁研着朱墨,看着燕帝鬓边的银丝泛着光亮,眼角爬上疲惫的皱纹,后背的弧度不复年轻时的挺拔,而是勾勒出佝偻的弧度来,心头一酸。 “陛下,歇息下吧。” 燕帝并未抬头,蘸了一下朱墨,继续落笔道:“朕近来只觉得精神尚佳,比起前些日子反倒更有力气了。” 赵福苦口婆心的道:“陛下近日的气色确实不错,那就更应该注意保养,注意身体才是啊,这会子午膳应该上来了,您去用些,歇个午觉之后再批奏折吧~” 燕帝一抬眉:“你啊~真真聒噪的很!” 赵福躬了躬身,笑呵呵的道:“这都是为了陛下的千秋啊,您自己不在意,要是老奴再不注意着,太后娘娘可是会怪罪的~” 第四十七章 复来归夫妇同行(2) 燕帝的神色放缓了些,闷声笑了笑,道:“赵福啊,你说……小九这会儿应该走到哪了?” 赵福垂目想了想,道:“这会儿估计应该走过郊河了。” 燕帝点了点头:“小九的能力朕是知道的,等大俞的事一了,未来的路,就又少了一桩阻碍,将来……呕咳咳咳”他忽地喉咙一阵发痒,眉头一皱咳了起来,又觉眼前昏黑发暗,袭来眩晕之感,不禁以手去撑额头。 赵福撂下了墨石,忙上前查看。燕帝恍惚了不过片刻,便觉得好多了,于是摆了摆手,道:“无事,不必惊慌。” 赵福忧心道:“陛下切莫大意,还是传魏太医来一趟吧~” 他两根手指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叹息:“唉~还是不中用的,罢了,传膳吧。” 赵福也叹了口气,随之应了一声,退出了案前。 —————————————————————————————— 行军途中。 齐昀霖早让人将马车里里外外钉了好几层,又在中间加了隔板,座椅之下和脚边都齐备了炭炉,座上又铺了厚厚的绒毯,容汐珞在午时过后便有些困倦,齐昀霖见她昏睡,就将一旁另备着的绒毯围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整个搂在怀里。 整个行军途中,容汐珞除了解手和夜晚入帐之外,几乎不会走下马车,起初时,因着瑞王府中跟着的随侍之人也不少,再加上前前后后的运送的车马,每当容汐珞下车时,都会有层层的人隔开,也就没有军将发觉她的存在。时间一长,就避免不了总有一两个会注意到了,很快,在队伍中大家便都发觉了在这瑞王殿下身边,有这么一个容貌清俊的小生,饶是容家军治军严明,也拦不住这群整日寂寞的兵汉暗里发起的群体意淫。不过也难怪,这俊俏娇小的小生日日与天之骄子同一车架,二人食同席、寝同帐,几乎须臾不离,怎么可能不生出些流言来。 于是从安阳到陵川这月余的路程中,二人的“故事”被传出了无数的版本,无形中成了众人私下里聊以孤寂的乐事,倒也为无聊的军旅之行添加了一味调味剂,队伍反而走的比寻常更快更起劲儿了。 月余的时间仿佛眨眼间一晃而过,一行人还未进入陵川地界,便和前来接应的队伍碰了头。 队伍带头的便是容家军十二营中骁锐营的统领常蛟,他与杨茂、欧阳斌等人不同,乃是容澜亲自提拔上来的,年纪与容沉相差无几,并无任何世家背景,却凭借自己一刀一枪搏得主帅的垂青,也算是众多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 他身披银甲,眉宇间散发着英豪之气,身材挺拔高颀,见到容沉和杨茂等人后立刻翻身下马,遥遥的便向容沉抱拳示礼,随后来到齐昀霖的马车前,朗声道:“末将常蛟,参见瑞王殿下!” 隔着一道车帘,齐昀霖沉声道:“常将军不必多礼,近日边境如何?” 常蛟道:“回殿下,按照此前殿下和容将军的吩咐,近几个月来,对于大俞的挑衅,欧阳将军都是进全力回击,而自年节后,大俞就少有滋事了,往日边境巡查的人也少了许多。殿下,不知现在是否要立刻整军备战,以攻其不备?” 帘后传来齐昀霖打哈欠的声音,只听他略带慵懒的声音说道:“不急,且等一等。先进城吧,连日赶路乏的很,待我好好歇歇。” 常蛟抬头一愣,不禁回眸朝身后的容沉投以询问的眼神。 只见容沉也是面带疑惑,他眉心微拢,却还是向常蛟点了下头。 常蛟身形顿了顿,遂利落的再次抱拳道:“是!殿下!” 队伍又慢慢行进,容汐珞稍稍推开马车上紧闭的窗栅,向外望去,此时的天气早已不复岁寒之冻,有的是春风回雪的和暖温煦、万物复苏。 她看着远处的峰峦叠嶂,向身旁之人道:“兵贵神速,殿下却为何不打算即刻出兵?” 齐昀霖长臂一舒,将窗栅关好,搂着容汐珞的肩:“天气还凉,不可大意。”继而闭目养神,不紧不慢的道:“珞珞可知,前些日子在大俞流传起一首诗,乃是阁老文夕礼所作,此诗暗讽夜安为大俞之蛀,祸乱朝局,贪喜杀戮,为臣不正。” 容汐珞的心头一绞:“夜安?” “嗯。”齐昀霖微微一笑,下颚扬起一个优美的线条:“还有一样,听闻大俞国君一直极为宠信一名宦官名曰佘凉,还为其开放了诸多特权,进而许多人都要通过他来疏通关系,讨好国君,上到后宫嫔妃下至地方官吏,皆以能结交佘凉为荣,因此在民间就有黄口小儿立志‘不做朝臣效为国宁做宦官为佘凉’之语。” 容汐珞颇为惊骇:“这岂不更为国之垢也?过度宠信宦官,大俞国君怎的如此昏庸?岂非要断送江山?” 齐昀霖嘴角略带轻蔑,双眼慢慢睁开,幽然道:“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这位佘凉虽然也被众臣所不齿,但有一件事,他们却是站在了同一阵营。”他轻侧过头,看着容汐珞露出探究的神情,不免笑容柔和了几分:“就在几个月之前,夜安因故得罪了这位佘凉,自此这位受宠的宦官可没少在大俞国君面前说他的坏话,这其中的联系,珞珞细想便是。”说完,他的眼睛笑眯眯的对着容汐珞,黑瞳却异常的深邃。 容汐珞默默与齐昀霖对视了许久,思及深处,双眸陡然一亮! 夜安为人善战,也好战,而战争毕竟劳民伤财,这几年来他多番征战,再富足的铁矿、再充裕的国库也禁不住他这么个耗法,若是胜了得个一星半点的城池倒也罢,然而结果却是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国库渐渐吃紧,到头来还要割城让地给燕国,这在许多言官的眼中必定大为诟病无法容忍,在他们看来,这个空有一身力气的夯货除了耗费国家钱财之外带不来一丁点好处,自然要对他大参特参。巧的是,这厢国君还没表态,他又上赶着把国君身边最可心的人给得罪了!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第四十七章 复来归夫妇同行(3) 虽然夜安是良将,多年来甚得大俞国君的信任,但这数十张嘴一起在皇帝耳边吹风,想大俞国君对他不产生任何意见也是不可能的。 齐昀霖见容汐珞的表情,便笑道:“所以现在,珞珞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吗?” 容汐珞几乎是颤抖着从嗓子中蹦出这几个字来。 “激化矛盾,君臣离心!” 齐昀霖嘴角勾起了深深的笑意。 许多事,他只需稍加点拨,微微透露一点,剩下的她便能穿针引线全都想到了。再繁琐的计划,再狡猾的心计,却不必解释给对方听,因为她都懂。 你的心意,即是我的心意;你的方向,即是我的方向。 齐昀霖握在容汐珞肩上的手不觉收紧了。 一行人进入城内,因着陵川地处偏北,此时三月微风,还夹藏了几分的寒气,总督府几个大字在落日的余晖下暗暗透着金光,边缘的红木虽有些发旧,却越发衬出几分苍茫大气来。 府中收拾妥当,容家军军营中留在陵川的诸位将领原本已经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一个个银甲劲装,将手中的长枪剑戟擦的锃光瓦亮,直闪着耀眼骇人的光芒,结果却是连齐昀霖的面也未曾见,只等来常蛟传来的一句:殿下要歇歇。 他还真的就是歇歇,一歇就是好几天。容沉倒是人如其名,十分沉得住气,心虽疑问但也犹自得安,手下的这群老将却是按耐不住了,再次派出了代表来询问究竟。当然这代表还是常蛟。 常蛟自己也是满肚子疑惑,来到容沉面前后,还没等张嘴,容沉即表示清楚他的来意,自己虽也不知道,但就此事上他仍选择相信瑞王殿下的判断,要所有人稍安勿躁,耐下心来便是。 那么,总归来说,还是一个字——等。 容家军众将多少还是见识过齐昀霖的本事的,对他亦在无形中有了几分信服,尤其是老将杨茂,他在经历过容澜的死后的一系列情形之后,便对齐昀霖诸般超乎寻常的判断力以及种种运筹帷幄心生敬服,虽然常常令人感到畏惧,但依然敬服。这与对老将军容青和先侯爷容澜的那种感觉不同,是一种隔有距离的臣服,并且他相信自己如今的统帅——容沉,亦是如此。所以他们能将心底的那一丝不解藏于心底,只一心接受,做好准备,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可其他人却未必有这两位的心态,他们虽然对齐昀霖也有很大的信心,但这种时候,谁都知道一个最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两军交战,以勇为先,兵贵神速,正应在大俞还不知自己要打他们的时候出其不意,胜算才能更大。如今磨磨蹭蹭,等人家得到了消息都准备好应战了才打,岂非失去了先机?等等等,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自然不知道,齐昀霖等的,就是他们得到消息。 几日之后,他宣布大军整装出战!所有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于是乎一个个又开始磨刀霍霍精神百倍,然而现实是,齐昀霖带着大军直来到陵川边境,越过两国防线,不过拿下了一座城池,就又不动了,命令全军原地扎营休整。 这真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都说行军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位倒好,歇了又歇,处处反着道来。 如此不算,齐昀霖还派使者亲自送口信过去,燕国行举国之力,只要夜安一颗人头,如奉上人头,即刻撤兵! 容家军内一片骇然! 这与陛下下达的命令天差地别,倘若大俞国君真的送上人头,那撤还是不撤?撤,则违逆陛下旨意;不撤,则等于告知天下他们大国背信弃义。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得到这条讯息的大俞,实是风云暗涌,渐生离隙。 他们只知,多日后,大俞仍遣派夜安率铁成军和大内御林军前来迎战。 夜安的内心复杂看着他身后的大军,同时又面色阴沉的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另一个人,这人便是御林军副统领——邵晟。 “邵晟?” 齐昀霖捏起一枚棋子的手停留在空中,双眼眯起,望向前来禀报战局的人:“你没看错?” “回禀殿下,小人不会看错,正是大俞大内御林军的副统领邵晟。” 坐在棋盘另一侧的容汐珞不禁眼睛亮了亮,却也是转头捏起一枚棋子。 齐昀霖敛下眼帘,将棋子落下,点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人抱拳离去,而容汐珞和齐昀霖几乎是同时抬头,望着对方的眼神里,明灭着万千种光芒,嘴角也同时扬起默契的笑意。 时局,也是棋局。 人心为战场,天下做棋盘。这一战虽是一场盛大足以留名青史的战役,却也是一场筹谋已久却刚刚开始的——人心的战役。 夜安,大俞最杰出的将领,与其父夜枕亲自训练并创建铁成军,曾横扫诸地,让大俞一举成为北方最强大的国家,让他的铁成军闻名于世,然世事不能尽如人意,他们心愿铁蹄踏遍天下的抱负遇到了大燕的容家军。 曾经的夜枕和容青,如今的夜安和容澜。 好不容易他杀了容澜,等在他面前的,却不是荣耀加身、再进一步,而是朝中众人的指责。 “夜将军不过是杀了一个将领而已!没有容澜,还有他的弟弟容沉!听说他还留了后取名容臻呢!难道杀他们个个都要赔上我们几万军士的性命吗?这买卖未免太不划算了些!” “是啊!我看夜将军是心有魔障,一心只求容家将领的性命,好全你父亲当年的遗憾,却连我们大俞的利益都不顾了,舍本逐末,实在误国!” “……” 他本不在乎,但听了多了也难免扰乱心神,他整日烦躁,连一个宦官也要出来惹他,让人无法容忍!可大俞国君看他的神情似乎也逐渐变了,好不容易等来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国君却是派出这邵晟与自己同行!这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 临行前,国君那看似温和的面孔下说出的话,犹在他的耳畔。 “夜将军啊,你是朕一直以来最信任的人,朕不顾群臣的微词,不顾世人的质疑,还是任你为大将军对战大燕,你莫要让朕失望啊~邵晟他可以祝你一臂之力,你与他一起出战,朕也更放心。” 第四十七章 复来归夫妇同行(4) 齐昀霖算的很准,大俞国君不可能真的割下夜安的人头,但这颗不满的种子一旦种下,倘若夜安再次败北,那么这颗种子便会疯狂生根发芽。 安排邵晟与夜安同行,名为助力,实为监视。 夜安,正在失去大俞国君的信任,而他本人也将面临自己人生最大的考验。 这一切,容汐珞明白齐昀霖的用意:步眼前局,图将来事。 她不急。 比起让二哥将夜安的人头痛快的取下,她更倾向于让他慢慢享受这种失去一切的滋味,这种眼看着自己最骄傲的都化为乌有的痛苦,这种众叛亲离、被人指摘,而自己的抱负终将远去的折磨——对心的折磨。 她默默支持且旁观,她等着。她等着夜安明白,这就是他们阴谋杀害容澜的下场。 两军焦灼,这是一场持久战,然齐昀霖作为监军,是不必上阵杀敌的,他呆在某地的时间过长,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自作聪明,觉得自己发达的机会来了,借机要讨好。 这讨好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送美女。 于是乎,再某日某时的某个帐内,就来了一位眼送秋波千娇百媚的女子,她腰肢纤细,体态绵软,递茶倒水时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齐昀霖的手臂,期间不知道递送了多少个媚眼。 而此刻的容汐珞是以一个随行从属的身份正同在营帐之内,她见这胆大妄为的女子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而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齐昀霖只觉得好笑,不禁憋着笑意,一双眼睛只想看某人打算如何应对。 只见齐昀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眼神有些惺忪,露出倦意。那女子趁势道:“殿下可是觉得疲乏了?不如……容奴婢替您推拿一下如何?” 齐昀霖微微启眸:“你还会推拿?” 容汐珞在一旁坐了下来,掐起桌上食盒中的一粒青提,仰头放进了嘴里。 那红儿笑得娇媚:“郑大人说您这些日子劳神,这才让红儿过来好好服侍。这推拿之术,奴婢是学过的。” 这位郑大人乃是陵川十二县的民政长官,然地位官衔都远不及容家的陵川总督身份,所以处处受限,如今难得见一次来自于都城的亲王,把握机会想要进一步升迁在所难免。 “嗯。”齐昀霖再次阖上了眼帘。 容汐珞又掐了一粒青提,只觉得脆甜爽口,忍不住点了点头。 红儿小挪莲步,来到了齐昀霖的身后,芊芊玉指移到齐昀霖的肩膀。饶是她被训练调教至今,也从未见过如此相貌和气度的男子,此刻难免心神弛荡,手上的力度拿捏的万分小心,心中决心满满,誓要“服侍”成这一位,哪怕只有一次,怕是也不辜负此生了。 齐昀霖长长的呼出一声鼻息,似乎是舒服的放松了一些,红儿心里大喜,手指稍稍下滑到背脊处,一推二按三揉,顺着穴位十分精准。见这位的嘴角露出平缓的线条,一心便认为十拿九稳了,指尖在推拿之际不免带了几分撩拨之意,眼睛瞟了一眼他身边坐的悠然的“随从”,暗道这人怎么如此没有眼色。 可就在她神游之际,一只正欲再度下滑的手腕却被人捏住了,她低头看去,见抓住自己的人正是齐昀霖,眼波里登时生出媚意,声音里仿佛含了一汪水在其中,她无限娇羞的唤道:“殿下?”话一尽,便眉心一绞。原来是手腕吃了一痛。 齐昀霖未曾回头,只是拿两根手指捏在她的手腕中央,连皮肤也未曾触碰,只隔着她袖口的布料微微发力,双眼冷冷睨向身后,眼底的清明狠戾一闪而过,然而声音中却似能散发出寒气:“清醒些了?回去告诉郑大人,他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可今后你若是不想做一个废人……”说话间指尖又灌了三分力道,耳中突然传来一声痛呼,那红儿五官都拧到了一起,扑通跪在了地上。 齐昀霖面上无色,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继续道:“那你就告诉其她人,你是最幸运的一个,倘若还有人靠近我这里一步,怕是只能横着出去了。你听明白了吗?” 那红儿只觉得森然,通身袭来一股冰冷刺骨的凉意,她惶恐的点头,再不复刚刚的矫揉作态,老老实实的道:“奴婢知道了。” 齐昀霖撒开了手,红儿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的行了退礼,便匆匆的向帐外走去。 容汐珞眉眼都噙着笑,拿起刚刚红儿端来的茶,调侃道:“这里面……该不会下了什么好东西吧?” 齐昀霖凤眸一挑,一扫方才的凌厉,只剩满眼宠溺的笑意,柔声道:“他们应该还没这个胆子。” 容汐珞撇嘴,不屑道:“那可未必,你没瞧见刚刚那个红儿的表情,恨不得即刻献身,一副死也甘愿的样子。殿下还是小心些,说不定真的有人宁愿触怒你也要纵情一把呢!” 齐昀霖眯起眼,眼中冉冉兴味:“这些话居然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啧啧啧,珞珞是吃醋了?” 容汐珞哼了一声,翻了他一眼,随之将那茶碗放下。齐昀霖盯着她的手,眼光一亮,道:“不如喝了试试?” 容汐珞蹙眉抬眼,那一双水灵的双眼微嗔着薄怒,朝他射了过去。 齐昀霖一个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边笑还不忘接着道:“原来珞珞还有这等癖好,改日我让人找来最好的,本王一定满足你,哈哈哈哈哈哈……!!!” 容汐珞的脸上一阵红云,蛾眉倒竖,起身咬牙切齿的瞪着齐昀霖:“你……” 齐昀霖却是一个顺势直接将她拉了过来,揽着她的腰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笑着在她的鼻尖刮了一下:“这就生气啦?” 容汐珞一缩,仍是不忿,哼着气扭开了头,小脸依旧通红,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臣妾可不会推拿。” 齐昀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头抵在容汐珞的肩头,胸口阵阵闷笑,很快便又放生大笑。等笑得够了,才将她更搂紧了些,在她耳边道:“你不必做这些就已经很够了。” “嗯?”容汐珞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转过头却只看见他盈着笑的眼眸,那深潭无边的瞳色中,倒映着自己。那眼眸暗了下来,齐昀霖寻上容汐珞的唇,一吻天荒。 第四十八章 心有情网千千结(1) 战争的号角即便隔了数十里也依然可闻,而容汐珞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这种平静持续了许多天,直到墨泽向她禀告一则消息时被打破。 她原本提笔习字的手突然重力,将一撇拉了老长。 “你刚刚说……” 墨泽看着她,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北渊传出消息,含霜公主所生嫡子感染风寒,太医们医治无效……北渊王一怒之下将整个医馆都杀光了。” 容汐珞呼吸一顿:“……含霜怎么样了?” 墨泽道:“听说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北渊王派人送去的吃食和补品她一样也不曾动。” 容汐珞垂下眼帘,用力捏着手中的毛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墨泽道:“三个月前。” 容汐珞蹙眉:“三个月前?!那怎么才传出消息?” “是北渊王的主意,大概是……怕贵妃会责骂含霜公主吧。也是乐小夫人联络上那边的人,渐渐才得知的消息,据说北渊王直等到含霜公主有所恢复,愿意出门了,才上函于陛下。” 容汐珞的神色略有动容,可也只是短短的一瞬。 “郡主。”墨泽的声音放缓了缓,见容汐珞抬头,他继续道:“乐小夫人让墨深传信来,说她认为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若是请示要来回耽搁太久,她便自作主张启动计划了,自知……于理不妥。” 容汐珞默了默,神情却是淡淡的:“你觉得呢?” 墨泽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他挠了挠头,道:“这种事……不是我擅长的,我不知道。” 容汐珞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即轻吐出一口气来,才道:“她做的对。”她低头去看刚刚被自己写毁了的字,恹着眼撂下笔,将那张纸团成了一团。 墨泽看出她心里的不痛快,但绝不会是因为乐妍的自作主张,她对自己用的人办事向来只看结果,不会在乎这些虚礼。 “郡主,你心软了?”见容汐珞要扔那团纸的动作停了一下,墨泽轻声道:“她是秦柔的女儿。” 容汐珞忽然笑了,盈盈抬目:“墨泽,你刚刚可是直呼了贵妃的名讳呢。” 墨泽却没有笑,他那双喜人的桃花眼,难得的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墨泽。”容汐珞静静的和他对视:“我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她是秦柔的女儿。”她又垂下目光,重新铺开了一张宣纸,换了一只细一些的狼毫笔,蘸了墨,在空中停留时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正是因为她是秦贵妃的女儿。” 墨泽拧眉:“这有区别吗?” 容汐珞不答,只道:“等我写完,你将这信传回去,让乐妍送到那边去。” 墨泽“嗯”了一声。 “你说……”容汐珞手上疾书,口中却道:“我会后悔吗?” 墨泽这一次笑了,桃花眼中满是笃定:“或许会,但如果重来一次,郡主你还是会义无反顾的。” “是呀~”容汐珞又恢复成一汪平静的姿态:“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做,又何必要心软。” 墨泽不言,他眼见着容汐珞字体隽秀的写完满满三页纸,随后折叠,装进信封,封住信口,动作流畅没再有丝毫停留。 这才是容汐珞。 一颗七窍玲珑心,有才华有胆识有谋略,懂得分析利弊两者皆害时要取其轻。骄傲任性也爱恨分明,心狠手辣也知恩图报,严厉无情也偏向护短…… 墨泽笑了笑,接过了封好的信函。 ——————————————————————————————————— 五月花红,西北向,北渊。 热闹的集市上方挂着五彩的幔帘,垂下各色的珠穗。绚烂多彩,这一向是北渊的象征。一架同样富丽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车篷是圆滚的花苞形,车壁上绘着金色荷花图案,四角缀金铃铛,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出清脆的声响。它在一处铺面的门前停下,从中走下了三位女子,其中的一位虽穿着素锦衣裳,却明显身份更尊贵,而另外两个不过是她的贴身侍婢。 两个侍婢一左一右和女子进了铺子,而店主从架后抬起头,入眼的便是这位穿着素白色华服,眼光清冷的女子,他一眼便认出此人必定不凡,连忙从架子后面谄媚的堆笑走出,弓着腰作了个揖。 两个侍婢看着女子,知道她不想和这掌柜多话,于是二人上前与他吩咐起来。女子此时转身,她的脸庞有如她的衣衫,白到颓然,她的双眼生的极美,只是现在如同结了冰霜,有些了无生趣。 正是含霜。 只是她在此处的身份不仅是燕国公主,更是北渊的王后。 近来北渊王见她虽不再将自己闷在房里,但却仍是日日厌着一张脸,遂许她可以随时走出王宫,到外面散散心。 门外的微风悄然拂面,诉着碧树情丝的点点飞絮,含霜额角的几根青丝被温柔的吹向眼前,她伸手掖发,眼角却注意到了对角的书画摊。 一幅淬雪寒梅图随风动摇了几下身姿,画中的白梅好似鲜活,傲然迎风。含霜鬼使神差的走出了店铺来到画前,近处细看。 世人多爱红梅,只因白雪红梅是最艳目的搭配,和酒成诗,多留名百世。然白梅落雪,浑如一色难分你我,就未免少了易趣,可眼前这幅画也偏要反其道而行,挑战这极易混色难辨的精致,不可谓不大胆。 结果是,大胆但却成功了,十分的成功。白梅清新不染世俗,白雪半掩,朦胧间如仙境玉树,绰绰是清影。 天怜素质太柔轻。 她也偏爱这白梅。不世俗,不谄媚,冰肌玉骨,冷到极致,这才应了她的名字——含霜。 她站在画前,嘴角微启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近年来大燕的许多文雅学说已渐渐深入到北渊各处,像这样伫立的书画摊极为常见,含霜刚要张口,便听身后响起一人的声音。 “这次的我送来了,一共十五幅,您点一下吧。” “哎呀,是乐公子啊,你的画啊我是卖的最快的!要不咱们谈谈,下次二十幅怎么样?” 第四十八章 心有情网千千结(2) 那人的声音朗朗中透着干净,说话时也就站在了含霜的身旁。 “并非是在下有意推辞,实在是能力有限,要知一幅画作要用心才好,并非是逐力赶出来的,只怕我赶了,就未必有人肯要了。” 含霜素来不喜陌生人突然靠近,当下便退开一步,抬眸时,却是怔立当场。 他的脸从那幅淬雪寒梅后半露出来,那眉眼的形态和他言语时的气度姿态,与记忆中某个人重合,就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即是他本人。 她完全没再听见二人间的对话,只是怔忡。 似乎是觉察到了身侧的目光,他转过了头,即在二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含霜几乎是逃一般错开了目光。 不,这不是他,他不可能还活着了。 那人没再深究,而是回对那摊主颔首示了意,便扭头离去。 利落潇洒。 回身的衣角轻轻带起,含霜低着眸看去,那是一袭胜雪的白衣,然他的骨骼有些过于清瘦,即便如此,背脊依旧挺直傲然。 亦如她的孙公子。 眼角有一丝湿润,她不理匆匆从铺子中跑过来的那两个侍婢焦急的询问,而是轻抬素手,将那幅画取了下来。 “这幅我要了。” 白衣公子转过一处街角,躲在了暗处,正好能看到那架华丽多彩的马车正沿着原路打道回宫。 第一次见面,切记只让她看你,不要与有她对话,要来去匆匆。含霜不喜欢旁人和她搭话。 这是那人交代过的。 他看着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漠然的转身离开。 含霜回宫后,将殿内所有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坐在了桌前,颤抖着双手展开那幅画作。 那一晚,她失眠了,直到天色将亮她才浅浅睡去,却是层层道不清的梦。梦醒了,她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有心依旧跳的飞快,而枕边的泪沾湿了一片,犹未曾干。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越发觉得有什么东西空落落的,竟是想着能在见他一面。 含霜不是个矫情的人,这般想时她就真的这般做了,只是她不会假手他人,一来怕人起疑,二来她想试试,他们有没有那个幸运再相遇。 如果有…… 她不知道再见了会怎么样,也不敢去想。结果是一次次的不尽人意,一个月过去,她又去了那条街八次,却没有再见过他一次。 一次次的心怀希望,一次次的落空失望。 然而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会惦记什么;越是什么人见不到,就越是满心里都是他。 她心情不佳,旁人却很难看出来,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位王后自打嫁过来就从来没笑过。整日板着一张脸的人,谁知道她心情好还是不好。但一直贴身服侍她的侍婢看得出来,却道是她还未完全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于是积极的要引她到各处看风景,反正如今有了北渊王的允准,她们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这一日,日烈苦熟,空气中都流荡着热气,郊外有片绿洲花苑,花苑之外是一片平静的湖泊和高耸巍峨的山麓,景致奇境,别有风情。 马车和护卫都远远的站开,两名侍婢陪着含霜在湖泊上行船,此间游玩的民众不多,湖泊上只寥寥几艘小船,在这碧水蓝天下荡开时光的静谧。然而行云涌奇峰,炎天急霎雨。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是让人始料不及,几艘小船匆匆靠岸,两个侍婢拉着含霜来到湖边的长亭下躲雨,轻轻擦去她脸上雨水。 烟云笼罩在绿洲之上,无情摧打着脆弱的花枝,含霜站在亭角,望着暴雨急落,心中却突然一片舒畅,只觉这雨似乎能冲走心底的阴霾,压下烈日的烦躁,让人痛快。 雨中蓦然响起雨珠拍打伞面的声音,一名男子撑着一把暗黄的油纸伞正向亭子的方向跑过来。 暴雨斜风早已将他的白衣打透,那一把油伞也只能可怜的将他的头的肩护住,不至于全身都湿透。两名侍婢看见他要进亭,忙挡住含霜,对其厉声道:“公子往别处去吧,这亭子有人了!” 男子举着伞站在亭外,含霜目光被两个侍婢挡住,只能看见他被打湿的衣袖,白衣仍自出尘,厉雨中不败风骨。 会是他吗? 侍婢正又瞪眼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亭中坐的可是……” “菁儿!”身后是含霜那清冷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两个侍婢对视一眼,有些惊讶,但也退开两步,让男子进亭。 含霜的面容还是一惯不闻喜怒的冰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正随着他进亭、背身、收伞的动作而被渐渐提了起来,就卡在嗓子眼。 她甚至有些紧张,拇指的指甲深深掐在指腹中。 直到他转过身来,时间仿佛静止。真的是他! 初次惊鸿一别,第二次你不要很快出现,这样会显得刻意,含霜的防备心很强,她会疑心,要留给她时间,让她去想你,控制不住的想你,想再遇见你。要让她几乎将第一次见你都当的作一场虚幻而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你再出现。这一次就是悸动。 那人交代说。 白衣公子规矩的站在亭边,那个离含霜最远的角落。他只是面朝外站着,遵守君子之礼,不曾向她的方向多看一眼。 含霜与他同看着亭外,大雨淅淅沥沥,然而耳中作响的不是亭外的雨,而是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像,他是真的很像!那一弯淡青的眉,那一双清澈如泉的眼,那坦荡出尘的气质,都如同复刻的一般。心如擂鼓的同时,又是刀割的疼。 当初即使是知道孙公子被母妃设计,她也还在心里留有一丝丝的念想,即使这念想遥不可及,但这仍是支持她在北渊活下去的良药。 母妃只是把他藏起来了,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直到那一天,她知道了世上再无孙公子此人的时候,那才真的是万念俱灰。而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她的生身母亲。 第四十八章 心有情网千千结(3) 可是现在…… 就好像有什么被重新点燃了,她盯住那人的侧影,几乎要流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叫菁儿的侍婢见雨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便有些急了,向含霜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回去晚了王……咳……”她隐晦道:“老爷会担心的。要不奴婢去看看马车内有没有伞,再来接您?” 她说的“老爷”自然是是指北渊王,含霜向后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菁儿不知含霜的意思,也就没有再多话,只能一脸焦急的继续看外面的大雨。 又是一阵消磨过去,骤雨渐渐收敛了些,白衣公子伸出一只手去,去试那雨。 含霜又去瞧他,知道他这是见雨小了,便有离开的意思,心中又开始不舍。然而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说到底,能再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孙公子,她却不会去试图与他说话,就当他是孙公子吧,就当他还活着,这就够了,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眼看着那“孙公子”将伞拿起,抖着打了半天,眉间轻蹙,有些窘迫的模样,不自觉微微牵了牵嘴角。 他终于打开了油伞,轻呼一口气,然而脚刚迈出亭子一步,却又迟疑着收了回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向她的方向侧过来几分目光。 心里的兔子猛然蹿了一下,含霜落荒的收回视线,扮作冷漠。 “孙公子”转了回来,将伞面收起,握着伞把向她的方向走了一步,而两个侍婢很是警惕,盯着他看他想要做什么,结果见他欲言又止,只是向她们颔了下首,随即将伞立在了亭中的圆柱下,转身跑向了雨中…… 两个侍婢愣愣的对视,连含霜也不免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的背影没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她目不转睛的凝望着那白色变得虚无,直至消失,瞳孔在眼仁中瞬了又瞬,心情十分复杂。 回到宫内的含霜,看着菁儿将那伞收起,双唇动了动,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一晚,她倚在床边,看了那幅淬雪寒梅图整整一夜。 她忽然想派人去打听他的身份,结果她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显然,这比第一次见后更加让人落寞了。 第三次,还是一个雨天。 年初时在境内悄然崛起了一家茶庄,燕国风俗文化虽已将北渊渗透不少,这样大胆投资开起茶庄的却是头一家,然而客人虽然不多,却正合了像含霜这样来自中原的人的胃口。 她坚持要亲自过来选茶。 菁儿生了病,故而今日只有另一位侍婢陪着含霜。掌柜的热情好客,含霜从头到尾也不说话,但还是选了平洲的雪顶茶包了两包,待到要走时,外面稀疏的小雨还未停。 含霜一脚迈过门槛,眼角忽然就撞进了一角白衣。 她呼吸一滞,立在了原地。 “司思,我想吃品芳斋的果子,你去买来吧。”她突然对身旁撑着伞的侍婢说道。 那名唤司思的侍婢愣了一下,道:“可奴婢去了,您怎么办?要不您先回马车上等着奴婢?” “不必。”含霜抬眼望着门前的滴滴沥沥,漠然道:“我在这等,你去吧。” 那司思见含霜已经转身又走回屋内,于是也不敢违背,举着伞便离开了。 含霜回首后,眼睛落在那白衣身上,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即便对方有所察觉,回视过来,她亦没有再闪躲。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店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 那白衣公子只是与她对视了一眼,就又回头继续和那掌柜的说话。他似乎已是这里的熟客,攀谈时面带儒雅的微笑,这让含霜怔然了好久。 白衣公子很快就要离开,待到门前与含霜擦肩而过时,又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或许连含霜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正微微抿唇而红着眼眶。 他礼貌的张口:“姑娘认识在下?” 含霜坦然面对自己的失控,却是直接问道:“你叫什么?” 白衣公子怔了怔,微顿了一下,道:“在下……乐湘城。” 含霜微讶:“你是北渊乐部的人?” 自称乐湘城的他和颜道:“正是,不过家道落寞,才来望都寻些事情做。” 含霜的眼神闪烁了一瞬,看得出略有几分失望。她声音微弱:“只是觉得熟悉,公子不必在意。” “两位何故站在这里?不如坐下,我这儿刚要试试新茶,两位尝一尝如何?”那掌柜的笑呵呵的说完,就真的叫人将角落一处雅座为他们俩摆了出来,不过片刻便端出了两碗飘着雪白茶沫的茶汤。 乐湘城向掌柜的颔首,看了含霜一眼,作了一“请”的姿势。 含霜也不扭捏,大方的坐了过去,但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桌上的茶汤,没有动作。 乐湘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细赏轻嗅,浅浅入口。他垂眸说道:“看姑娘的衣着,应是深墙之中的贵人吧?这新茶中有一末沉雪,贵人不妨试试。” 含霜目光索然:“心浮之人,茶亦无味,还是不暴殄天物了吧。” 乐湘城缓缓放下茶碗,对含霜敬了一揖:“原来姑娘是敬茶之人,乐某惭愧。” 含霜抬眸看他,见这眉宇之间的悠远温秀,心中一触,刚想要说话,只听身后传来司思的声音。 “果子买回来了。” 含霜于是只得站起来,对乐湘城轻轻点头致意后转身欲走。 乐湘城却忽然起身道:“乐某已报了名字,却还不知道姑娘的!” 含霜身形一僵,司思暗暗吃惊,自觉的闭紧了嘴巴,观察含霜的神色。 含霜眼中是很明显的动容,但最后终是没有说话,反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了茶庄。 乐湘城收起神情,低头去看桌上的两个茶碗。 那个人说,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含霜也不例外。她表面不喜旁人接近一分,对人是不留半点情面的样子,但内心也有极柔软的地方,而且很绝对,要么付出,要么封闭。如果她主动问你的名字,那你就成功了一半。 第四十八章 心有情网千千结(4) 日子又一日日的挨过。 北渊王通敖想逗自己的王后开心,于是请来众多画师和乐师,只为搏美人一笑。类似的事情他一直乐此不疲的做过不少,虽然他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一次似乎不同,当她见到宫中新招进的一批画师的时,并没有抬脚就走,而是驻足观看起他们的画作。通敖大喜过望,立刻下令要所有画师将北渊王宫画成图,要悬挂在正殿当郑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然含霜却立刻蹙眉:“这么多人一起画,风格姿态岂不都乱了?” 通敖笑道:“那就只让一个来画!王后看留哪一个?” 含霜扫过那些人中的一个,冰着脸道:“公平比试就好。” 通敖附和:“王后的对!来人啊!再给他们那笔墨来!”继而再转向含霜:“那依王后看,比画什么呢?” 含霜轻语:“白梅。” 于是乎一群画师各展其技,一幅幅白梅图被挂起,供含霜和北渊王通敖观看。含霜一一看过每一幅,最后才在其中一幅面前停了下来。 通敖自己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只觉得都一样,但见含霜的眼神在见那幅画时微微和缓,想着王后看着好那就一定好,便点头道:“这幅画是谁作的?就你了!” 含霜用余光瞥着他从众多画师中走了出来,向通敖行礼。 隔日后,含霜身为王后以查看画师进度为由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为何在这里?” 他答非所问:“原也想不到,贵人竟是王后。”声音中竟是带着丝丝的失望与颓然。 含霜故作淡漠,心却是突突直跳,试探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乐湘城慢慢的抬起头来,与含霜对视,随后展颜一笑,恭敬的又作一揖,便又转回画案之后,执笔继续作画。 “王后喜欢白梅?” 他的语气好像是与她相识已久,虽然相敬却又不甚有距离,含霜一时间竟也未及反应。 “那臣将王后与白梅入画如何?” 含霜微滞,蹙眉道:“谁许你画我?!” 他的唇角化开了一抹微笑,好似春风徐渡,让人倍觉舒心。 “王上吩咐,要臣在每一幅画作中,都加上您的身影。可微臣觉得,与其偷描,不如细观,王后可否允准?” 望着他清澈如水的双眼,很难有人会不。 “若你画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乐湘城点蘸笔墨,道:“王后资容胜雪,臣有幸描摹,自当尽力。” 含霜一时结语,索性端正坐下,饮了一口茶。 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连门口守着的宫人们都忍不住要打盹,频频的点着头,屋内的两人却是极为安静。 一个坐,一个画。 乐湘城看着她在窗纱透进的温暖朦胧光线下,侧脸的皮肤好似在闪闪发亮,羽睫在眼底留下一片倒影,几缕发丝随着吹进的微风轻轻晃动着,每一次眨眼都如慢动作一般,美的惊心。 含霜感知到他的目光长久未动,于是转过头来:“画完了?” “哦,请王妃一观。”乐湘城忙低下视线,侧身让出一个位置。 含霜走近站在他的身旁,二人隔着一饶距离,她看着那画,眸光闪动起来。 乐湘城悄然抬眸,也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又忽然注意到,她的耳下有一个的痣,因着位置半掩半藏,不细看倒还发现不得。那痣就在她几近透明的耳垂下方,紧接着便是她粉白的颈项,光滑没有一点瑕疵。 他不自觉的偏头,含霜却也在这时抬头。 目光一触,他愣了一下,似乎这才发觉自己的失仪,忙退开一步,躬身垂首:“臣失仪了。” 含霜内心亦有些乱了方寸,本能的眨眨眼,遂轻咳了一声,用冰冷的语气掩饰不安:“这幅不好,重新画!” 乐湘城拱手道了声是。含霜便匆忙离开了。 又相隔了几日,宫人呈上了画师声称重新画过的一幅画作,递交到了含霜手郑全网 . 含霜将那画轴展开,只见描绘着的女子立于白梅树下,捏一枝在手,目光幽静,身姿清冽冷艳,而耳垂下一颗痣却又显衬出几分格格不入的俏皮来,她深吸一口气,注意到画的右下方还提了两行字,字迹工整蕴秀,正如他的人。 那字写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含霜的手一抖,险些要将画扯坏,她倏的将画合上,呆了一呆,内心是一片挣扎。然而还是忍不住将画又重新的,慢慢的打开。 “王后?”司思正走过来,含霜瞬间假作阴了脸,冷声道:“去告诉他,这幅也不好,重画!” 司思称是。于是第三幅画作很快又被呈上。含霜见这一次是画中女子倚在白梅树下闭目假寐,下方提着: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惆怅夜来烟月。 接下来一连几日,这位画师不知画了什么,王后就是不满意,一连是第四幅、第五幅……连她身边的侍婢都要看不下去了,可也知道自家公主的脾气,不禁暗暗同情起这个清秀俊雅的画师来,他们哪里知道,这画师根本不是画的不好,而是画的太好。 每一幅都是含霜与白梅,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意境,不同的题字,却是寄托同样的相思。 乐湘城一面画着北渊王吩咐他画的北渊王宫图,一面又不耽误向含霜送来画作,到后来演变成不必含霜什么,只要每隔两日就会有宫人准时将画送到她手里,而在此期间,她再也没有去过画苑。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夜空实在明亮,含霜将膝头上那不知是第多少幅画看了又看,上面的题字在心底念了又念,只觉一片凄然。 一个月过去,北渊王通敖一日兴起,召见了乐湘城过去,含霜得知后,不知为何心跳的厉害,当即便叫人备了糕点,同往通敖的寝殿而来。 通敖见了含霜开心的像个孩子,不等含霜行完礼,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而乐湘城就恭敬的站在一旁,含霜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九章 入骨相思最相思(1) 通敖兴致勃勃的吩咐宫人将乐湘城刚刚呈来的画作一一展开,画的正是王宫花园和含霜宫门前的景象,共有十幅,画面精美暂不必说,每一幅画面中都会有含霜的影子,有时行走,有时静坐,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影,然一举一动极为传神,又与画中之景融为一体,见画如见人,实在妙哉。 饶是含霜,也看得呆了。 通敖见含霜的双眼从每一幅画上扫过,眸色渐渐亮起,而唇角也微弱的翘了一下,他顿时眼光大动,喜形于色,如获至宝一般,只以为是自己让画师“偷偷”在画中加上她这件事给了她一个惊喜,而她终于被自己“感动”了,呵呵的傻笑起来,盯着含霜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的笑容,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也让他痴了一阵,感叹道:“霜儿笑起来真是好看!” 含霜闻言一肃,眼神却不自觉的飘向另一人的方向。 通敖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这一瞬的变化,还沉浸在自我感动和满满的幸福之中,一把将含霜搂了过来。 含霜清楚的看到乐湘城的眼神震了一下,迅速的低下头,抿着唇拱手道:“臣告退。” 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见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竟有些踉跄,而从这一日开始,却是再没有画作被送到她面前了。 每年的年中之时,北渊所有部落的首领皆要齐聚到望都王宫,而北渊王身为十二部之首,在经过白日的讨论政事过后,至晚自然要大摆宴席款待诸人。 晚间众乐师奏响雅乐助兴,其中却有人提出久闻王后含霜善筝,想要一饱耳福,通敖有些为难的看向身边的含霜,本以为她会拒绝,不料她很痛快的答应了,通敖露出喜色,心里还道自己的王后终于懂得为夫君颜面着想了。 很快,一架刻花鸟漆色古筝被抬到殿内,而一众乐师也在中央备好了架势,由含霜起奏,再有乐师们的筝与笛附和,乐音跌宕灵动,让人如同置身于山川青空之下,眼见急瀑,耳听泉响,即在众人都听的入神的时候,含霜忽然明显感觉到又新起了一笛音与自己相和。这音显然不在殿内,而来自于不远处,有如绵绵细雨,情思悠远,还有些许的压抑在其中,是道不尽的相思之苦,不能言的多情缱绻。 含霜不动声色。在场的估计只有乐师们能听出一二,然而他们自然是没必要也不敢多什么口舌的。 一曲终了,她便站起身来,声称疲乏要回去歇息,通敖连连点头,笑着嘱咐她好好休息,含霜淡淡称是,随即退出了摆宴的大殿。 她喝退身边所有侍婢和宫人,疾步向一个方向走去,走向那笛音的来处,走到他的面前。 他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发髻用一只白玉簪束起,他慢慢回过头,眼底的暗色衬的一张脸愈发显得苍白,温秀之外便又多了几分萧然的失意。 乐湘城定定的凝视着含霜,许久才揖了一礼,道:“见过王后。” 含霜一眼就看见他手上的竹笛,正与他今日的长衫相衬,有一种青山碧水之感。 “是你吹的笛子?” 乐湘城垂下了目光,似乎是挣扎了一阵,才又拱手强笑道:“身似浮云,心如飞絮,臣自相思,王后不必在意。” 天外是皎洁的月色,而他的脸却刚好隐在亭廊的暗处,含霜唯见他的眼神落寞,身形消骨,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涩,有种想要上前抱抱他的冲动。然而她虽然混乱,但终是将自己这个惊人的想法给逼了回去,她微微抬高了下巴,想让自己看起来可以稍稍显得冷厉一些,殊不知她手上不自觉用力掐住袖口来掩饰紧张的模样,也都被他看在眼里。 含霜离去后,他在黑暗中握了握手中的笛子,将整个人靠在柱子上,目光空茫。 那人教过他,含霜的古筝弹得极好,有机会若用笛子来配,潇潇之情牵动人心,令人生往,才更应景。 他木然的走回了住处,在墙下的石缸中舀了满满一盆凉水,面无表情的一头浇灌在了自己身上,随后仰头望天。夜空中的繁星映在他的眼中,无数的光点在闪耀,他的嘴角却是蓦的露出了自嘲的笑意。 含霜不再如以往,她的大脑似乎开始不由她自己控制,行动也不受控制,她会在走过那片廊下时不由得停下脚步出神,也会在夜半时将他为自己画过的每一幅题过相思之字的画作都展开,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直到这一日,她循着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觉间又走到了画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男子在作画,当即冷下面孔问道:“你是谁?乐画师呢?” 那人吓了一跳,惶恐道:“王后赎罪!乐画师近日感了风寒,但怕耽误了给王上和王后的画,于是便托我来替他几日。” 含霜心头一紧:“风寒?” “是。”那人道:“虽天气尚在酷暑,但乐画师是夜里着了凉,加之一直带病作画不曾将养,这才见重了。” 含霜没再说话,扭头立刻离开了画苑。 “咳咳……咳咳咳……” 宫外的一堵白墙小院内,黑发半披歪在床榻上的乐湘城看着刚刚站在自己屋内摘下帷帽的贵人,咳的更厉害了。 “王……你怎么来了?”乐湘城想要挣扎着下榻,含霜却是冷冰冰的按了下他的肩,道:“躺你的,不必起身了。” 乐湘城看着她神色淡然的放下她手中的食盒和纸包的药材,坐在了床边,将已经熬制好的汤药递了过来。他沉默着接过,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脸。 含霜维持着冷然的面孔,却是不敢与他对视,面朝着地板。见他老实的将药喝尽,这才起身道:“不能给你开宫里的药,这些都喝完,一日一包,病好了,就回来画你的画。” 乐湘城道:“王后出宫来我这里,旁人不知道吗?” 含霜飞快的向后看了一眼,他嘴角虚白,脸上也有几分病中的蜡色。她抿了抿唇,转身就要离开。 第四十九章 入骨相思最相思(2) “等等!” 他忽然从榻上跃下追了上来,拉住含霜的手并从背后拥住了她。 含霜当即僵住,就好像有一只疯狂的兔子在心里狂跳,不肯停歇一般,她全身僵直,瞪大了眼睛,忘了该有的反应。 “你心里有我,对吗?”乐湘城的声音虚弱中却带着笃定,沙哑中含着欣喜。他慢慢的放开搂着她的双臂,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含霜迟缓着转过身,不敢看他。 乐湘城笑开:“你心里有我。” 他重新将她搂在了怀里,含霜没有反驳,也没法反驳,反而是内心在挣扎不安的同时还带着一丝期待和悸动,连同着那种无法言状的情愫一起翻涌出来,搅的她头脑浑浑顿顿,却本能的不想排斥,不愿推开。 乐湘城紧拥着她,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玫瑰幽香,他的头和她紧靠着,十分亲密,然而他的脸面向外侧,脸上的表情却不再是他刚才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晦暗,眼底一片冷寂。 二人就这样悄然开始了一段不为外人道的关系,隐晦而秘密。乐湘城的病好以后又回到了宫中画苑,含霜则借着查看画作为由常常驾到,只是二人相处的时间不能过长,毕竟北渊王通敖还是总要召见自己这个王后的。 但是机会还是会来的,不久后的一天,北渊王收到了来自大燕的紧急密报,他要出征了。 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两人的时光,这一段时光,无疑都会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也最难忘的,当然,也是最后的一段闲逸日子了。 这是后话,眼前北渊王要出征,含霜多少存有疑惑,相问之下,通敖也只说是大燕来信称陛下有疾,宁王监国,然欲犯权者众多,于是请通敖襄助宁王,率军阻挡逆臣。 含霜心中虽犯疑,却也一时之间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加上通敖也不愿透露过多,她便不再多问,心道无非是自己母后借着有这一门好女婿又想要夺什么权,这样想时,内心不觉冷笑,自是懒得去理了。 于是,北渊王通敖在和帐下议臣商议之后,于转日清晨带着几万人马离开北渊,浩浩荡荡的直往大燕安阳城进发。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杏花吹尽,青草叠翠,初夏的骄阳温暖明媚,燕帝如往常一样喝下参汤,准备埋头批阅奏折,赵福走过来研墨,却见燕帝拿笔在一本奏折上刚圈下一个圈,紧接着手腕就不动了,抬眸看时,只见燕帝眼神浑噩起来,眉心紧紧的皱在一起,脸色瞬间白的可怕,嘴唇也渐渐泛起青紫色,他大惊着上前,口中呼着“陛下”,然而燕帝顿了顿头,竟是径直将头哉倒在了赵福的怀里,手上的毛笔也滚落到了地上。 赵福吓的不轻,连忙先去试探他的鼻息,所幸还有气,他转头刚要大声呼喊,然而眼睛转了转,还是独自将燕帝架回了卧床,然后暗暗遣人去请了魏太医来。 “魏太医,陛下如何?” 赵福见魏太医一手搭脉,一手托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神色异常的凝重,久久不动,他不禁又是一阵心悬。 魏太医凝眉半晌,终是长叹出一口气,抬头向赵福慢慢的摇了摇头。 赵福大骇,看着燕帝憔悴的面庞,道:“这可如何是好!” 魏太医道:“赵公公,我有一句话,不知……” 赵福道:“魏太医请说。” 那魏太医站起身,向一旁的帷帐后走去,赵福看了昏睡的燕帝一眼,跟了上去。魏太医回过头,肃起面容道:“赵公公,你久伴陛下,我知陛下不想让自己病重之事外泄,所以不常叫我来切脉,可此事重大,我想知道的是,陛下最近入口的东西……” “向来是御膳房的那几个,都是用了好些年的了,陛下自从知道自己的病后不大愿意用膳,不过最近倒是好多了,也觉得精神状态尚佳,也爱吃东西了……”说到这里,赵福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惊:“魏太医是说……” 魏太医点头道:“原本陛下的病情虽重,可以我的药方,好歹也可以再支撑一阵,可如今却是内里虚透至极,无力回天,我倒不敢说确定,只是有些怀疑。” 原本就没有多少日子的燕帝如今身体突然急下,想到近几个月来他面色红润就仿佛疾病已神奇消退一般,赵福明白了,魏太医正是怀疑是有人在他用的膳食中加了某样东西,导致这外表康健的错觉,实际上却是加速了病情的恶化,才有了今日的不可转还。 赵福眸色一沉,道:“那……陛下他……还有多久?” 魏太医捋捋胡须,摇首道:“就这两日了。” 赵福瞳孔一震,眼角倏的红了。他默了默,回头望着静静躺在榻上的燕帝,语气平缓:“还请魏太医出去以后,照着往常一样开个方子吧。” 魏太医称是,深深一揖后便转身离开了。 “公公。” 此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小太监,赵福看了他一眼,眉头仍旧紧锁。那小太监问道:“殿下还没回来,若是陛下真的……就算要隐瞒,陛下现在上不了朝,又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赵福道:“去,你去通知晋王和若无休,要他们火速通知瑞王殿下!” 那小太监领命而去,一个闪身便消失在殿中。赵福来到榻前,慢慢合上了帷幔。他的想法是先称燕帝染了小病,先稳住前朝和后宫众人,同时通知瑞王齐昀霖赶快回来,在秦贵妃等人还未发现大的不妥时完成交接。 不过,他这计划的一切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燕帝得活着。 他只有活着,其她嫔妃来问安时才不至于露出太大马脚,再加上魏太医勤来走一走,他便与前朝官员说陛下此事不宜理政,也是能隐瞒一阵的。 不过,很可惜,有时做许多事即便是自诩计划天衣无缝时,尚且也会有变故,更何况这种赌时间和运气的事情,就更是容易随时偏离轨道了。 第四十九章 入骨相思最相思(3) 就在隔日的午后,赵福在殿外分别推拒了中书令韩滨和工部尚书沈攸的入觐请求之后,回到殿内,抬眸时却见帷幔后的燕帝已经坐了起来。 他呆愣了一下,而后顿时小跑着上前,拉开了帷幔。 “陛下!您醒了?哎呦,老奴这就去召魏……” 话还未说完,只见燕帝摆了摆手,唤道:“赵福啊,你坐。朕想和你说说话~” 赵福看燕帝有些乌黑凹陷的眼眶,忍不住鼻尖一酸,应了一声,在一旁找了一个小杌子坐了下来。 燕帝眼神有些混浊,气息微弱,他倚靠着床架,目光向四周打量着,声音不大,像是在喃喃自语。 “朕记得,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时,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可同时又觉得,人生也就这样看到了尽头。” “朕这两天一直在做梦,梦见过去,梦见当初第一次见雨沫时的情景,她说话的时候是那么的神采奕奕,眼睛里头都在放光~” 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极美妙的画面,他露出了憧憬的笑容,,眼睛里也仿佛亮了起来,继续道:“小九生得和他的母妃一样,那份聪明才智也要更胜于他的母妃,如今四方未平,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赵福道:“陛下和雨娘娘的孩子,自然是错不了的。” 燕帝笑容慈祥的点点头,随后,他想到了什么,嘴角敛了敛,道:“你说,假如朕当初没有纳秦氏,我的沫儿是不是……是不是此刻守在我身边的就是她了?” 赵福叹了一声。燕帝又道:“你说,她会不会在等我?” 赵福的嗓子一颤:“陛下!” 燕帝“呵呵”的笑了两声,勾起了一串咳嗽,赵福忙起身给他递水,燕帝双手接过来,似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喝了一口,然后颤抖着撂在了一边。 “这样也好,来日小九登基之后,必定会追封她的母妃,到时候,沫儿就可以……咳咳~就可以和我和葬在一起了。” 赵福噙着泪道:“陛下,且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啊~” 燕帝怅然道:“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这些年,朕时时都在想,假如朕没有依先帝之意纳秦氏,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可是,呵呵~或许我也未必能坐上这皇位吧。” 赵福笑道:“还有容将军呢,当年他也是陛下最忠实的护盾啊。” 燕帝点头笑道:“我倒忘了这猢狲,他可净是没少给我惹祸来着!” 提到了容青,自然就想起了儿时的许多趣事,燕帝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他的孩儿们也都是好的,只是这秦家的根基太深,有他们辅佐小九,但愿……” 赵福叹道:“陛下,您想的太多了,您为他铺了那么多的路,殿下他自己也是争气的,陛下您放心就是了。” 燕帝的眼神此时已渐渐迷离起来,他垂目沉思,似乎在细想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过了好半天才又慢吞吞的问道:“可有知会晋王爷一声吗?” 赵福答道:“已经叫印怀去知会过了,若氏族人那边也会尽快通知瑞王殿下的。” “那就好……”燕帝再一次点了点头:“也先莫要通知母后,她年纪大了,经不住打击,怕是秦家人会看出破绽,还有……” 赵福越听,心里的酸楚越浓,他拭了拭眼角的泪,一一应了。 燕帝这下都交代完,长舒了一口气,继而仰起脸,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时,她一袭月火红衣,一身的挂饰叮当作响,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吸引着他的目光,婉转又明艳,娇美又灵动,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傲而不躁。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他惊讶于世上怎么会有能把这么多特点集于一身的女子,即使相处了那么多年,他也仍被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魅力深深吸引着。 燕帝的嘴角挂着微笑,眼角皱起层层连波,满足的慢慢阖上,脑袋也耷拉下去。 直到好一会儿的时间过去,赵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之后趴在地上小声的哭了。华丽金殿内,夕阳的余晖在窗棂的缝隙中透进一缕孤独的光,空气中的尘砾在这缕光中慢慢飘舞着,高耸的红柱和层层围帐上的金色祥云无声落寞,若把目光放远,此刻就只有一个中年内监跪伏在地上,在隐忍的抽搐着肩膀。 入夜。 赵福将药剂倒入花盆,并做出燕帝已经休息的样子,他的手刚够向灯台,却听见殿外一阵骚动,他眉心一绞,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贵妃——秦柔。 然她并非独自前来,而是一并带来了自己宫内的侍卫。赵福疾步来到了门前,微微一鞠,道:“贵妃娘娘,陛下已经休息了,吩咐了这几日不许人打扰,您这般违逆陛下,是何用意?” 秦贵妃嗤笑了一声,抬步就要向殿门走去,赵福大惊,抢先一步拦在她面前。 秦贵妃的心情似乎不错,她扬起脸,慢悠悠的问道:“你拦我?” 赵福立眉道:“陛下吩咐不许人打扰!贵妃娘娘想硬闯吗?” 秦贵妃饶有兴致的看着赵福,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转为哈哈大笑,赵福不明所以,只能愕然的看着她。 待她笑够了,才道:“我偏硬闯,你能如何?难道公公的眼睛瞎了,看不出这满宫的侍卫已在我的控制之下了吗?” 赵福惊愕的四处望了望,秦贵妃含笑着抬手给了身后一个手势,于是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扣住了赵福。 “贵妃娘娘你!你……” 秦贵妃这架势,若不是知道燕帝已经咽了气,也定然是知道他病重的内情,然而知道此事的,除了自己唯有魏太医和小太监印怀。 魏太医是从燕帝儿时起便看顾他的太医,忠诚自不必说,而印怀则是若氏一族送进宫中的,为陛下和瑞王齐昀霖之间互通消息,亦是忠心耿耿。既然不可能是有人透露给她,那就只能说明她便是造成燕帝病情急剧恶化的元凶!只是她是何时掌握了殿前护卫军,正副统领徐郭二位将军又在哪里? 第四十九章 入骨相思最相思(4) “公公想不通吗?”秦贵妃居高临下的斜睨着被按下的赵福,冷笑道:“不要紧,您老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公公能识时务,交代我想知道的一切,或许还能活命。” 赵福心中焦急不已,面上是强作平静,他抬眼时,却正好看到了在殿内阴影处潜藏的印怀,他正紧蹙着眉盯着自己这边,似乎在酝酿着想要出手的样子,赵福与他对视,悄悄摇了下头,随即别过了脸。 眼下情形显然不利,虽然他不明白为何负责守卫的禁军会听命于秦贵妃,但此时此刻还是保存实力为好,他被抓了不要紧,倘若连印怀也落在秦贵妃的手里,那今日之事就可能永远传不到外面了。 印怀默然,隐忍的硌了硌牙,无声的消失在黑暗中。 赵福暗暗松了一口气,印怀是隐秘行踪的高手,如同鬼魅。秦贵妃身边的侍卫似乎察觉到赵福的眼神不对,立刻回头望去,然而看见的,也只有空空飘荡的隔帘罢了。 秦贵妃这时给按着赵福的侍卫一个眼神,两名侍卫便将他带了下去。 夜晚的风清爽袭人,秦贵妃笑眸轻展,走进了殿中。 龙涎香的气味袅袅飘散,秦贵妃步伐优雅的向龙榻一步一步的靠近,因着殿内原本侍候的宫人早就被赵福遣开,所以秦贵妃一路畅通无阻,她来到那密密遮着的金黄色帷幔之前,微笑还在脸上,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后,她这才伸手掀起那帷幔。 入眼的,便是燕帝安详的脸庞。似乎是被刻意装扮过,他的脸色红润,双唇也只是微微泛白,看起来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秦贵妃的笑容闪动几下,渐渐淡了下来,她慢条斯理的挂起帷幔,坐在了床边,歪头注目着卧榻上的男人。 这是她十六岁那年嫁与的男人。那时他还是一张清俊的面孔,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却好像尤其侵入了岁月,苍老的不像话。 都是因为她,那个叫雨沫的女子。她的逝世竟让堂堂帝王一夜之间犹过数年,自此之后,他的心痛和缅怀从未因着时间而被磨灭,这些秦柔都看在眼里,而他还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 秦贵妃微微俯下身,低声道:“陛下,您病了,怎么不让臣妾侍疾呢?臣妾可是贵妃呀,是众妃之首。” 显然,她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秦贵妃又坐正了身姿,而目光却仍旧停留在他的脸上。 殿内的烛光很暗,她的长睫和华丽的钗环流苏在脸上留下斑驳的阴影,更显得有些阴暗,她对着卧榻上那个身躯已然冰冷的男人睨起眼,眼角不知是烛光的晃照还是情绪使然,竟有些微微泛红,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你只想立她的儿子,是吗?你将希望寄托于容家,指望他们做你这个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的后盾,对吗?哦对了,还有云家、雨氏,甚至还有徐家吧?”她忽然笑了,“呵呵呵”的笑得仿佛很无奈,末了淡淡的道:“你从来都当我们秦家是外人。” 她的眼中陡然升起怨意:“即便是我们助你最多,助你一路登上这宝座,助你坐稳这江山,助你扫平障碍,你还是处处提防,你最信任的永远只有容青一家。这也就罢了,毕竟他是自打你受封太子时起就做为你的伴读不离左右,替你挨先帝的骂,替你受罚,在其他皇子陷害你时为你鸣不平,为你出头,支持你到底……”这样说着,秦柔点着头,眼底泛出了光晕。 “可云家,他们不过是山野里头的江湖世家罢了,雨氏,也不过就是偏远的乌瘴林子里的常驻家族而已,居然个个都被你当个宝一样,还试图指望他们来压制我、压制秦家?!你告诉我,凭什么?我也是你的明媒正娶的,到头来,我心仪的人和我的丈夫都待外人比待我好,你告诉我,为什么?” 秦贵妃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昏暗的寝殿中,她有些激动,数年积累的怨愤一点点被激荡释放出来,她冷笑着继续说道:“只有我是外人,我知道,你无非是觉得我好权。他容青在战场上为救你而死,你记了他一辈子,当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待他的女儿比自己亲生女儿还要好。可你也不想想,他当真只是为了所谓兄弟之义吗?你别忘了,你自个儿的亲兄弟还要造你的反呢!你如果不是当朝太子,他会与你交好?” “他们容家手握兵权,掌数万铁骑整整几代人,所立下的军功数不胜数,可纵观历朝历代,哪个君王不猜忌、不多疑?容青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们容家已经盛百年,他这一死,便不愁容家再盛个百年了,他这不止是在保全整个容家的未来,也保全了他的妻子儿女,他算准了依你的性情,定然不会亏待了他们。” “在这世上,在这座皇宫里,哪来那么多的真心真意,有的不过都是互相利用,只是披着好看的外壳罢了!还有云家,云家难道不是看准了容家的势力想要借机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吗?他云僚自诩高傲不羁,结果不还是稳坐着尚书之位那么多年,为何不见他隐退归田呢?啊~还有你心爱的沫儿,她难道不是为了她的家族才嫁给你的吗?你真的以为她是因为爱你吗?我的陛下,您真是傻,呵呵~居然相信皇家还有情谊存在……”她的眼底好似是夜丛中最黑暗幽森的霾,声音忽然转为低沉:“难怪你今天会躺在这里,你放心~不久之后,我就让你寄予厚望的儿子、儿媳,都到底下去陪你……” 卧榻上的男人仍端着安详的面容,仿佛是对她所说的一切在发出无声的反对,对她此时狰狞的面孔做出静默的嘲讽。 秦贵妃目光阴戾的又盯了他一会儿,才转过头,慢慢站起身来,待到转身时,脸上已然是一副冷漠的神情,她将挂着幔帐的带子一松,看着那金黄幔帐倏地合上,挡住了那个人的脸。 第五十章 机世子千里报丧(1) 秦贵妃从燕帝的寝殿走出来以后,便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当然,这其中还有几条是逼迫着燕帝身边的其他宫人传达的。 这第一条,便是燕帝患疾,不能理政,着皇六子——宁王齐昀易代为监国,令众臣皆以尚书秦柏年为首,全力辅佐。 而第二条,即是除贵妃秦氏外,任何人不得入陛下寝宫,违令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第三条,严整宫禁布防,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走动,违者仍以谋逆罪论处。 这些命令一下,无疑让满朝文武以及后宫诸人尽皆震动! 前朝原本就是秦柏年官职最大、权力也最大,以他为首众臣心中最然有疑惑但也都不会轻易提出异议,云僚不知燕帝情形亦不敢打草惊蛇,而后宫则是以云淑妃云婉为首,提出过一次想要面见燕帝的请求,理所当然的被秦贵妃驳回,然当她想再一次提出时,却是贤妃高氏拦住了她。 “妹妹,我们如今还不清楚陛下到底是何光景,可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定在她秦柔的手里就是了,你这个时候去触怒她,岂有好果子给你吃?” 云婉面露急色,蹙眉道:“可是不见到陛下,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发生了什么?要我安安静静的等,谁知道她秦柔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高贤妃笑了,凑近道:“你我都只是后妃,她对我们千防万防,我们要想知道真相,只能暗中查探才是。” “如何暗中查探?”云婉对这个一向与世无争默默无闻的高贤妃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多年以来点头相交,对她一直印象颇佳,曾几何时高贤妃还是先皇后的陪嫁,那时她体贴周到、温柔得体的形象也是光辉照人,如今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高贤妃面容和善,对着云婉舒然一笑,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陛下若是无意授位于宁王,想来必定留有人手,你我静待即可,这种时候,面上要稳,才能找到机会,更何况,我认为眼下还是先找到赵公公要紧。” 云婉闻言有如醍醐灌顶,对啊,她怎么忘了赵公公?! 赵福是打小便侍候在燕帝身边的,倘若真的出了重大事件,赵福才应该是燕帝的第一发言人才对,可多日以来,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这说明一定有什么隐情,而赵福正是知道这隐情,才被秦贵妃藏了起来! 云婉不禁有些暗暗惊叹起眼前的高贤妃,惊讶于面前这个女子似乎与她认知中的高贤妃不太一样,并不仅仅是大方得体、与世无争这么简单。 她看着面带笑容的高贤妃,缓缓的点了点头。 —————————————————————————————————— 晋王府邸,世子书房。 齐冉惊大了眼眶,不可置信的甩飞了手中的毛笔,对着来人问道:“监国?你确定没听错?宁王监国?” “是……是啊,世子爷,正是宁王。” 齐冉锁眉深思了半晌,忽然又抬眼道:“宣旨的是谁?是赵公公吗?” 那人想了想,道:“不是赵公公,是陛下身边另外的一个小太监。” 齐冉双眼一眯:“是印怀?” 那人否认道:“也不是印公公。” 齐冉闻言神色一松,随即又慢慢点着头,肃起了面容。 那人请示道:“世子爷,那接下来……” 话还未说完,二人同时便听见口传来一个细细的嗓音来。 “印怀在这儿。” 齐冉立刻转出了书案,之见一个身披黑袍的白净男子进到屋内,他撂下袍上的遮帽,对着齐冉行了一揖,道:“印怀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你来的正好,到底怎么了?前日你还来告知我父王说陛下病重,难道是……” 印怀面露悲色,点了点头,证实了齐冉的猜想。 齐冉怔了怔,他找了一个椅子扶好,然后慢慢坐下身来:“徐郭二位统领是月前分别被调离的,当时我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 他思索了片刻,蓦然道:“殿下得马上回来!” 印怀道:“我已经禀告了无休公子,由我去……” “不可!”齐冉斩钉截铁:“你得回宫!” 印怀愕然。齐冉道:“你留在宫里,才能及时将宫里的情况继续报给无休,而且你好歹也是登记在册的宫人,少了你,贵妃只怕会起疑,她现在不知道若氏一族还有势力存在,这是我们最大的利器。” “可是……” “别可是了!”齐冉站起来,目露焦急:“秦贵妃隐瞒陛下驾崩的消息,让宁王监国而不是直接即位,这其中定然是她想要一个名正言顺,也就是等到宁王监国一段时间,让众臣和百姓信服之后再顺理成章的即位!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监国的日子怎么也不会太短,这就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你现在立刻马上趁夜回宫,假装个什么理由都好,只是记得一件事……”他沉了口气,神色灼然的盯着印怀:“别露了身份。” 印怀的表情顿时肃穆起来,端正的拱手道了声是。齐冉点点头,道:“你去吧,我现在就去和你家公子商议。” 印怀颔首一揖,重新戴上遮帽后,奔出了房门,一跃跳入了黑暗。齐冉看着门外漆黑的夜空,对身后的刚刚的侍从说道:“你去和我父王说,这段日子我不在,他只要稳住心神,陛下的嘱托就在此时了。” 那侍从一惊:“世子要出远门吗?” 齐冉不悦的蹙起眉,侍从于是拱手道:“奴才知道了。” 齐冉道:“去吧。” 侍从不再多话,转身离去,而齐冉回房换过一身暗色劲装后,也很快离开了王府。 仲夏夜的月色朦胧而神秘,万里无星的夜空恍若一张黑暗的魔爪,深深的压下来。齐冉巧妙的攀上一棵高大的杨树,随之纵身一跃,又跳到了对面街头的高墙,接连翻过两条巷口,眼前豁然一座旖旎红光的角楼,梦幻般的轻纱正随风飘动着,齐冉看也不看,闪身绕到角楼的后方,眼瞧四下无人,一个鹘纵翻上二楼红栏内。 第五十章 机世子千里报丧(2) 琴音靡靡传入耳中,亦有吟诗歌舞、酒令调笑之声,此处正是名动安阳的红仙楼,以歌姬雅乐而着。 红栏之内正是一座座雅间的后窗,齐冉轻步疾行,来到最里侧的一间,抬手刚要敲窗,窗格便被打开了,他的手还停在空中,被吓了一跳,而开窗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了片刻,里面的人才开口道:“世子?您怎么……” “进去说。”齐冉又四处望了望,扒着窗扇跳进了屋,然后关上窗,转身即对那人道:“除了印怀,你还派其他人去通知殿下了吗?没有传书吧?” 原来,屋内之人正是若族公子——无休。红仙楼本来就是若氏一族创立的,专门负责收集各种情报,无休作为真正的幕后老板,此处便是他的落脚点之一。 无休垂目道:“并没有。”这种时候,飞鸽传书无疑是自报家门。 齐冉道:“那就好,我让印怀回宫了,这样宫里若再有变动我们才能及时知晓。给我准备快马,我去通知殿下,我不能骑自己的马走,太招摇了。” 无休露出惊色:“您要亲自去?” 齐冉:“对,我得趁着秦贵妃还没起疑抓紧时间才行。” 无休:“宁王初次监国,他必定会要召见您,可是您这个时候走,秦贵妃也一样会起疑的,那不如还是我……” 齐冉摇头:“我父王还是能支撑一阵的,而你就更不能走了,你的武功是整个安阳内数一数二的,更何况如今眼瞧着是最后关头,我和我父王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了。再说秦贵妃想要推他的儿子上位,虽说眼下看似不急不慢,但终究殿下还在,容家军也还在,这对他们来说都还是明晃晃的威胁,我只怕他们最后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届时局面会不受控制,好歹你在,我和殿下还能放心些。” 无休了然,问道:“那世子有何计划?” 齐冉:“他们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人心,那我们就两个字——捣乱,只有让他们乱了,才能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无休略一沉吟,称了声是,随即转身站在门口,将门推开一个缝隙,很快,便有一位伙计走近,无休和他低语几句,那伙计头一点,抬步离去。 无休转而对齐冉道:“楼下的马厩中就备有快马,一会儿会有人将马牵到后院的墙外,两匹马轮着骑,能更快些。” “嗯。”齐冉回到了窗边,忽又想起一事,道:“千万派人守住容府,容将军的夫人和容侯的孩儿定然会是他们盯准的对象,容将军未来会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他的家眷绝对不能出事!” 无休颔首:“世子放心,无休明白。” 齐冉点点头,打开窗扇跳了出去。 无休的担忧是正确的,果然,还没过两日,宁王齐昀易就要召见晋王世子齐冉,结果却是得到了老王爷的回应。 名曰:不孝子孙齐冉违逆父王,故鞭责三十,谴其去皇陵思过静养了…… 齐昀易:“???” 这样假的不能再假的谎话被晋老王爷说的有鼻子有眼,连秦柏年出面询问缘由的时候,他一面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一面还不忘和秦柏年吐槽起来,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秦柏年皮笑肉不笑,不过基于对老王爷多年“支持宁王”的信任,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末了直接问道:“难道王爷不希望世子将来做唯一获得权利的亲王吗?” 晋王爷故作深沉的叹了口气,随后笑呵呵的道:“秦大人,你我之间也不是外人,我只明白的问你一句,陛下究竟是如何了?” 晋王爷笑的“认真”,就这样看着秦柏年,而秦柏年微微眯着眼,含笑着回视。 二人之间仿佛有股无名的暗流在空气中窜动,时间都随之静止了一会儿,最后因着两人同时爆发出的笑声而终结。 有些事已知对方都是心知肚明,自然不必再说。秦柏年奸诈狡猾,晋王爷索性来的“直白”一些,反而不会让他产生怀疑。 于是乎晋王爷继续他的表演,仍是笑呵呵的说道:“不瞒秦大人啊,本王虽在众皇子夺嫡中支持宁王,但也懂得一个道理,我身为皇室宗亲,曾经也是支持并力保陛下的,如今秦大人想用非常手段达到目的,本王不会反对,但也不会做出有违初衷之事,这一点,秦大人能理解吧?” 秦柏年抚摸着座椅的扶手,平静缓慢的道:“王爷说笑了,哪里会有什么非常手段呢?难道王爷以为秦某会谋害当今陛下?” 晋王爷大手一摆,道:“原是本王年纪渐长,能力也有限,但不管怎么样,将来还是一样会效忠新君的!” 秦柏年觑眼道:“哦?那王爷是想要旁观了?” “怎么会?”晋王爷道:“本王只求百年之后得个好名声罢了,秦大人放心,宁王若要施政,尽管放手去做,我和冉儿会在暗中继续全力支持的。” 秦柏年想了想,领会到了晋王爷这个不想直接参也生怕最后得一个背叛皇兄的名声的心情,虽然有些不悦不满,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都说了还是会全力支持配合,只不过换成了“暗中”而已。 送走了秦柏年以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晋王爷正如他自己所说,真的是在“暗中”积极行事,只是配合的对象自然不是宁王,而是在若氏族人们怂恿百姓将从前种种不利于宁王的事件翻出来时,负责派人扇风点火,扩大事情的影响力,以此达到齐冉所说的——捣乱的目的。 总之,结果就是秦柏年和秦贵妃很头大,怎么越想给宁王积累人心,他的名声反而越来越臭了?而宁王齐昀易则很苦恼,他是真的在努力的、认真的试图做一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毕竟他也以为自己的父皇是真的委任他监国,全然不知晓他的父皇早就已经归西了。 第五十章 机世子千里报丧(3) 秦贵妃连她自己的儿子都瞒住了,不为别的,只为他实在太容易被人撺掇影响了。年宴那一次他见瑞王夫妇恩爱,便气的来和自己理论,这一次,他若知道了陛下已然驾崩,指不定又要瞎想些什么,索性不告诉他,只让他一心都在国事上,其他的,交给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好。 此时,远在边境陵川与大俞的几番征战正是激烈之时,自从齐昀霖施夺得一座城池命令原地修整并向大俞送去只要奉上夜安人头就撤兵的讯息后,大俞满朝文武便针对是否向燕国妥协争吵起来,即便是大俞国君最终决定还是由夜安带领军队出战,但依旧挡不住一拨又一拨想他死的人来向大俞国君进谏,为首的当属宦官佘凉,他不断给国君灌输夜安不服管束恐存异心的思想,这种话听的久了,起初大俞国君还未真的听进心里,毕竟夜家几辈的荫风摆在那。 不过齐昀霖自然不可能将这吹口风的机会全指望在别人身上,他要做的是添火加柴,让这把火烧的越旺越好,于是派人在大俞的百姓间散步两则谣言,第一是夜安不满大俞国君给他安排一个同行的邵晟,所以消极待战,故意落败;第二是有预言道夜安是入北天星,三十岁后会成为做北面的王。 要知道,这两条谣言虽是明晃晃的“谣言”,但却是了不得的谣言!历代君王不管是否真的相信鬼神,至少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坚信自己是天命所归,否则何来真龙天子一说?而每一任改朝换代的初代帝王,那更是要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加上七八个神乎其神的传说,什么出生时天有异象,即是天生王星,什么某某天君转世,来拯救某国人民于水火…… 关于夜安的这第一条谣言即是说他不把君王放在眼里,第二条就更要命了,因为他今年正好已经二十九岁,距离传闻中的时间也就还差半年,这意思岂不是说等仗打完了他就会造反? 谣言如愿传到了大俞国君的耳朵里,不论他信不信,这都无疑是一颗重型炸弹被埋下,而怀疑的种子也在慢慢生根发芽,本来就听了不少关于夜安的坏话的国君于是下令:急召夜安回京! 这正是齐昀霖想要的,他算准时间,在放出两条谣言后不久就开始让容家军做出败退之势,一连后退了几里,为的就是让夜安以为胜利有望,而大俞国君的召回令却在这个时候到来了。 结果也正在齐昀霖的预料——夜安拒令!他自认为很快就可以将燕军全数赶出大俞国境,这个时候放弃无疑是放弃了最好的机会,所以他说出了一句许多将领说过的名言,那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这一下可彻底激怒了大俞国君,君臣间本就渐渐成隙的裂痕终于在这刻分崩离析,被炸的粉碎。国君很快再下第二条急另:收回夜安兵符,罢其大将军之职! 那一日,狂风大作,翻卷旌旗。夜安望着对面的敌营兴叹,无奈被收缴兵符的他无法命令任何人前行和出击,他不明白这两道旨意意味着什么,当然也不了解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他更加不清楚,他在遥望对面时,其实对面有一人也在眺望着他,欣赏自己的成果。 夜安被驾回了国都,齐昀霖立刻下令反攻,俞军的主将邵晟虽然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但他带领的,却是夜安培养的铁成军。铁成军众将领因夜安被调回而心生不满,如此一来人心不齐,战力自然大打折扣。 燕军就这样重新占领了多座城池,正是形势大好之际,然噩耗也随之降临。 无休派来的人刚报过陛下病重的消息,齐昀霖还在犹豫间,齐冉就紧跟着到了。 当他在主帐中露面的那一刻,不仅齐昀霖和容汐珞,容沉和程朔等人更是惊立当场,尤其是程朔,因为在他的印象和认知里,齐冉,晋王世子,是宁王齐昀易的人才对,但眼前一幕很明确的告诉他,他错了。 只见齐冉进帐后便是肃着一张脸撩袍跪地,给齐昀霖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 齐昀霖本就因见到齐冉而震惊的站了起来,见状更是立刻上前抓住他的一只手臂,蹙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齐冉没有抬眸,更没有起身,而是朗声道:“臣擅自离京,来请殿下立刻返回安阳!” 齐昀霖抓着他的手没动,眼前离彻底收服大俞已经不远,现在返回无异于前功尽弃,但齐冉他是了解的,他亲自过来就意味着,宫中生了大变。 才有人禀告燕帝病重,他还不敢相信,甚至在想何时撤军的问题,而齐冉的到来,无疑是在告诉他,他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站在齐昀霖身后的容汐珞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她向前迈了一步,看到齐昀霖的脸一点点阴暗下来,眼中闪过挣扎,开口的声音竟有几分艰涩:“是父皇……” 齐冉抿了抿唇,而后蓦然抬首,直看着齐昀霖的眼睛:“陛下他……贵妃扣下了赵福,对外声称陛下卧病,许宁王监国。而就在此事一个月前,两地频发武装事故,徐、郭二位统领因此皆是被合理调派,事发时根本不在安阳,如今宫禁已全由秦贵妃掌控了!” 没有说出“驾崩”二字,但大家都听得明白。 齐昀霖僵了僵,抓着齐冉的手陡然加重了力道,连带着微微有些颤动。 这接连几条消息实在太过于震撼,以至于整个帐内被震的死寂一片,半晌,容汐珞出声道:“如果我没听错,你的意思是说,秦贵妃是早有预谋的将徐、郭二位将军调走的,为的就是……”她咽了一口,说不下去了。 她看见齐昀霖的眼底有什么正在一点一点破碎着,然而他极力忍耐,青筋爬上额角和耳后,显然是也意识到了。 禁军正副统领同时不在宫中,那宫中防卫自然要落到其他将领手里,如今是秦贵妃掌握了禁军,那就说明这替位的将领便是她的人。而接管宫禁的目的,显然是她对燕帝的死早就有计划了。 第五十章 机世子千里报丧(4) 齐冉看了男相的容汐珞一眼,默认的点了下头,随后道:“时间紧迫,无休和印怀我叫他们留下了,毕竟他们在安阳还有诸多作用,这次我自作主张,我父王那……” 齐昀霖始终别着头,垂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喜怒,他缓缓松开手,转而是抬着齐冉的手臂着力让他起来。 “你做的对。”说完后,他拍了拍齐冉的肩,摇晃了几下身躯,走出了营帐。 “殿下?”齐冉回头想要叫住他,容汐珞急忙上前道:“冉哥哥且等一等。” 齐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这声‘冉哥哥’我可担不起了。” 容汐珞倒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一层,于是也回以一个微笑,道:“陛下素来对殿下寄予厚望,如今他骤然离世,身为人子自然无法接受,同时,战事搁置,若不能妥善结尾只怕也会横生变故,对我燕国不利。且给他些许的时间吧,很快就好。” 齐冉蹙眉,长出了一口气。 容汐珞看了一眼一旁的容沉,也离开了营帐。她走到另一个营帐前,门口的路渊对她颔首后侧身让开了路。容汐珞走进去,只见齐昀霖背面朝她坐在地毯上,歪着头,一动不动。 她走上前去,默默的挨着他身边也坐了下来,侧头看他,见到的就只有他通红的眼眶。 他是齐昀霖,是一个极亦懂得隐忍,时刻冷静自制的内心强大之人,然而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只展现给个别的人。 “殿下。”容汐珞扶着他的肩,唤了一声。 齐昀霖堪堪的低下眼帘,伏在了容汐珞的膝上,开始耸动肩膀。他在哭。 容汐珞心疼的弯下身抱住他,陪着他一起。 雨妃薨逝时,他只从密报中得知,同时得了一条不许回城的命令——来自母妃的命令。她要他忍,要他伪装,直到他有自信赢过秦家,为她报仇的那一天。母妃离去时他没见到最后一面,如今父皇的他也没见到。 他如今有自信胜过秦家,胜过宁王,却还是漏了一步,以至于现在不仅仅是母妃,连父皇也同样折在秦家人手里。 他握着容汐珞的手,又慢慢的抬起头来。 容汐珞拿袖口拭了拭泪,随后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臣妾陪殿下回去,父皇还还需要被安置,而秦柔……也需要被处置。” 齐昀霖定定的望向她,眼底步满了血丝。 当日夜幕深沉,齐昀霖与容汐珞、齐冉和墨泽、路渊等率三千轻骑趁夜策马而行,而容沉等人则继续留在原地阵营,等待时机。 两日后,大俞终于送来请和书,容沉按齐昀霖临行时的吩咐与大俞谈判,最终以大俞再度割让十座城池,每年奉岁币五百万贯而结束战役。 不为别的,燕国的内乱自是不能让他国知晓的,此战虽未完全达到齐昀霖想要的结果,但眼下来说,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而容沉安排好负责留守边境的将领和军队后,自率十万大军迅速反向安阳进发! 齐昀霖等人毕竟不能像齐冉来时那般两匹马换骑来的速度,然也是尽流星赶月之力,只盼能在秦家的暗哨发现之前更接近安阳。他们知道,正如若氏一族的眼线遍布各处一样,秦家人的暗哨也不少,尤其是在距离安阳越近的州县,这么一群人被发现必然是早晚的事情。 果然,时已过半月有余,此时距离燕帝驾崩已经近两个月的时间,秦贵妃与秦柏年这对父女终是得知了边境战毕而瑞王齐昀霖正在回城的途中这两则消息。 两人不是傻子,以齐昀霖目前所到之地判断,显然是一早就得知了消息,而晋王世子齐冉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实在是嫌疑重大。秦柏年素来老辣,第一时间便派人偷潜入皇陵,试图查探齐冉是否真如晋王爷所言在里面“思过”。 晋王爷却是早防着这一手,那人一入皇陵,便被一早埋伏的晋王府兵逮个正着,暴打一顿后,由晋王爷亲自出面送回了秦府。 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晋王爷反将一军,质问秦柏年是在怀疑什么,而秦柏年因手上并无证据,只能一面心里暗骂一面笑言:“这人我不认识。” 晋王爷笑眯眯的表示相信秦柏年,大家都是“一家人”,于是当着他的面,将那人抹了脖子,随后大摇大摆的走出了秦府。 秦柏年看着院子里鲜红刺目的鲜血,虚起了眼睛。 “老爷,晋王爷……不太可能吧?”身旁的下属试探的问道。 秦柏年哼了一声,没有应他,而是冷冷吩咐道:“备马,进宫!” —————————————————————————————— 某地郊外,骄阳似火一般灼烤着大地,三千马蹄脚踏黄土,热汗夹杂着身体的乏累,已是人马皆疲。 齐昀霖和路渊、墨泽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直觉告诉他们,危险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墨泽最先有所反应,他忽然拉住了缰绳,侧耳倾听了半晌,对众人道:“有兵甲的摩擦声,不远了。” 齐昀霖历目冷笑一声,道:“看来有人来接待我们了。”随后侧身向墨泽道:“你只要护好珞珞一个人就好。” 墨泽点点头,手上已是暗暗捏住了袖口,预备好要随时将利刃出鞘。 容汐珞到底有些不安,她看向齐昀霖,目露忧色。齐昀霖却是回以她一个微笑,道:“放心,别怕。” 容汐珞莫名踏实了不少,也应声笑道:“嗯,不怕。” 此时的她虽然还是着一身男子的青色长袍,却不再戴上假面,而是以真面容示人,身边的将士也早知她的身份,对这样的场面于是也就习以为常了。 齐冉面色尴尬,刚刚紧张的心情都被带偏了,不由赶紧调整,轻咳了一声,道:“大家都注意小心些。” 齐昀霖下令改变了队形,全队呈三角阵型继续前行。墨泽所言不虚,就在众人变换队形不久,便有兵甲之声骤起,显是早就埋伏多时的。 第五十一章 枝分连理难断绝(1) 很快的,伏兵所射出的箭矢如雨般袭来,齐昀霖的队伍也是早有准备,外圈立刻竖起盾牌,将整个队伍严密的包裹在其中,继而整队继续向前。 墨泽全程不离容汐珞左右,偶尔一两只从缝隙中射进来的箭还未到近处,就已经被破月截成了两段。 杀声在耳边震响,容汐珞虽在军武世家长大,但却是头一遭这样切实的感受战场的杀伐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自己眼前。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黑压压的,她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却忽觉马背一沉,随之感受到一股强大让人安心的气息从背后拥住了她。 她缓缓睁眼,原来是齐昀霖见她脸色不好,索性跳到了她的马背上,代替她握住了缰绳。 这突然让容汐珞回忆起从前的往事来,之前秦贵妃在她自己办的马球会上欲对容汐珞下手使白马发狂,齐昀霖迎面将自己抱到了他的马上,化险为夷。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原来这种心安,从当日起便有了。 厮杀还在进行着,不知过了多久,敌人的后方似乎发生了动荡,一阵骚乱后,阵型很快被冲乱了。 齐昀霖等人眯眼看去,只见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手持长剑,带着一队人马从敌人的后方杀了出来。 “这是……”齐冉一剑刺穿了眼前的敌人后道:“程三公子?他怎么在这?” 这位身穿月白锦袍的男子正是程珏,此刻他带领的,则是他被外放之地所属的守军。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又冲散了敌人的阵型,敌人眼见不妙,四散逃开者众多,于是这常战役很快便结束了。 程珏乘马来到众人眼前,见齐昀霖是与容汐珞同乘一骑,于是来到二人面前时,始终低下头,抱拳道:“程珏见过殿下,见过……王妃。” “你为何在这里?”齐冉代替齐昀霖问道。 程珏道:“微臣于两个月前收到陛下密旨,要臣带领全州守军在此地接应殿下,同回安阳。” 齐冉微讶,原来陛下还留着这一手。表明上外放程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等齐昀霖归来时,若秦贵妃派人截杀,他能助齐昀霖一臂之力。 齐昀霖的脸色阴了阴,凤眸挑起一抹暗色,而后低沉道:“辛苦你了。” 程珏颔首,仍旧没有抬头。 容汐珞侧眸道:“殿下,我们一日不回安阳,他们是不会放弃的,这第一次袭击不成,第二次估计会更难对付,不如原地修整,等二哥和我们汇合。” 路渊道:“只是这些逃窜回去的人必然要向秦贵妃禀告,他们已经看见世子爷和我们在一处了,会不会……” 齐冉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早晚的事儿,我父王想来比我更明白,他有准备的。更何况晋王府一向为陛下重信,除非他们想要昭告天下自己造反谋权,否则要动我父王也没那么容易。” 齐昀霖道:“没错,眼下我才是他们的第一目标,如果我死了,晋王府叛变与否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齐冉想了想,也肃严起来:“现在就算徐、郭二位统领回城,怕是也难从秦柏年和秦柔手中夺回禁军的管制之权了。而且表面上,宁王是依陛下旨意监国,他们并未谋反,反而是我们现在带兵回去,会被轻易冠上犯上作乱之名。” 齐昀霖抬头看了看天色,随之眺望远处的山脉,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道:“就在那上面扎营吧。” 众人称是,于是全军又前进起来。 一连几日天空皆是阴霾密雾,空气中满是雨锈和尘土的气味,容沉所率大军几乎与来自安阳的密报同时到达,此时齐昀霖与容汐珞在主帐中,正和齐冉、容沉还有程家兄弟两个刚刚聚齐,来报信者便来到了众人面前。 正是此前曾被派遣相助过容沉的,无休的属下——若璃。 “何事?”齐昀霖挫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眯着眼道:“我猜,是他们请了什么了不得的助力吧?” 若璃垂首道:“殿下所料不错,印怀偷听到秦尚书要秦贵妃去请北渊王相助,意指殿下您为逆臣贼子,与容家军意图不轨,欲趁乱篡位。” 齐冉在一旁扇着一把竹骨纸扇,嗤笑一声,叹道:“还真是会贼喊捉贼啊~北渊王……应了?” 若璃道:“应了,正往安阳而行。公子算过,北渊虽然距离安阳不如我们更近,但从北渊到安阳一路平缓,只怕殿下带兵刚到城下不久,北渊王即会率军赶到,届时禁军和北渊军对殿呈前后夹击,必然对我们不利。” 程朔道:“可总不能由我们主动出击北渊军,那就等于是变向承认我们才是作乱的一方,可若不先动手,又会失了先机。” 齐冉道:“没错,北渊好歹算是我朝兵力,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损害的都是我们大燕的实力,无论是宁王,还是西北上方虎视眈眈的漠梁,他们才是最终的受益者。” 程珏道:“北渊会无条件的支持宁王,难道只是因为他的王后是宁王的妹妹含霜公主吗?” 齐冉笑道:“那个北渊王通敖倒是十分宠爱公主殿下的,听说她过门后,一个妾室不过和她顶了句嘴,就被通敖扔进蛇窟了,年节时还全国各地的搜集新奇的物件儿来讨公主开心。” 程珏道:“不过有传闻说公主和贵妃娘娘关系并不好。” 齐冉点头:“这个我也听说了,可就算她们关系再不好也终归是母女,若真出事,难不成含霜公主会劝她的夫君向着我们来打她的母妃?” 容沉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终归还是要面对北渊军了。” 随着他这一声叹息,几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僵冷下来。齐冉将扇面合上,一下一下的拍着另一只手的掌心,陷入沉思。 齐昀霖一直静静的听着几人的议论,眼睛却始终盯着一旁似乎有些神游太虚、心不在焉的容汐珞。他挑了挑眉,道:“珞珞,你觉得呢?” 第五十一章 枝分连理难断绝(2) 几人听齐昀霖询问容汐珞,也不由得朝她看了过去。只见容汐珞定了定神,淡淡的道:“臣妾突然想起一事,或许正好能帮到殿下。” “哦?”齐昀霖来了兴致,唇角勾出弧度,身体前倾道:“说说看!” 容汐珞微微一笑,而后缓缓起身面向其他人,说道:“刚刚听各位的讨论,无非是围绕打还是不打的问题,可依我说,谁说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刀兵相向这一种?” 齐冉笑道:“不然还有什么方法?” 容汐珞道:“正如世子所说,北渊隶属我大燕,并非她秦贵妃的私军,之所以能依秦贵妃的意丝毫不加犹豫的前来应援宁王,说到底,就是因为有着姻亲这层关系,所以说——”她回过身,看着齐昀霖:“我们还有第二条出路。” 齐冉挤眉:“第二条出路?” 容汐珞气定神闲的吐出了两个字:“离间。” 齐昀霖凤眸中如有星火兴兴燃起,唇边愈发笑的深然,眼角眉梢都写着赞许之意。 齐冉觉得好笑:“离间?如何离间?北渊王宠爱公主人尽皆知,再说这么短的时间……” 容汐珞低眉笑了,继而道:“我刚才说了,我想起来的事正好能帮到殿下。” 齐冉不解,他看了看身后的容沉和程家两兄弟,他们也是一脸迷惑。 容汐珞笑着向齐昀霖微微屈膝,道:“臣妾自作主张,原本的目的也是想要剥离北渊对秦贵妃和宁王的支持,却没想到现在竟派上了用场。殿下若是信得过我,正常行军便是,日后自有分晓。” 容沉见容汐珞这自信满满的模样,却有些担忧起来,毕竟想要瓦解北渊王和秦贵妃的联盟谈何容易?万一不成,岂不让她今日这番高谈阔论贻笑大方?于是他当下板起脸,低声喝制:“珞儿!别胡闹!军机大事岂可儿戏!” “哎~”齐昀霖摆了摆手,道:“无妨,容将军,本王倒觉得珞珞说的……很有道理。” “殿下!岂能……” “容将军!”齐冉将竹扇一节一节展开,道:“王妃如果不是十分的有自信,应当是不会轻易许诺的,就让王妃一试又有何妨?只是……”他偏过头转向容汐珞:“王妃好歹给些提示,也好让我们这些卖命的心里有谱些啊。” 容汐珞道:“就当我卖个关子吧,现在我还差最后一步,需要殿下的允准。” 齐昀霖两只手指抵着太阳穴,歪着头微笑道:“王妃说就是了,都允你。” 程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容汐珞笑了笑,回视站在中央的若璃,道:“如果我没猜错,若氏族人会易容之术的,不只是无休一个人吧?” 若璃拱手一揖,道:“王妃说的没错,我族擅长此术已久,往各处探查时,用次术会方便许多,故而会的人不少。” 容汐珞笑问:“那你会吗?” 若璃道:“自然会的。” 容汐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回头又望向齐昀霖。齐昀霖会意,点着头道:“还有其他的吗?” 容汐珞道:“还需要一些人马,不用多,一千骑兵足够了。” 闻言,四双错愕的眼睛齐刷刷朝容汐珞看了过来。 “好!”齐昀霖立刻坐直了身,没有丝毫犹豫的道:“就这么定了,容将军,吩咐众将今日好好歇息,明日一早继续前行。” 容沉呆了一呆,反应足足慢了几秒后这才拱手称是。 程珏也不禁和程朔相视了一眼,暗暗皱眉。 烛火,香炉,棋盘。 齐冉听着帐外传来调动人马的响动,而对面的营帐内人影攒动,他的眼睛不断在那晃动的人影和自己眼前这尤其淡定的一位之间来回切换,终于在看他不知道第几次悠然落子后忍无可忍道:“殿下真的就不好奇吗?” 齐昀霖默默的抬眸:“你再继续好奇,这局你可就要输了。” 齐冉哑然,他低眉看了一眼被自己下的稀巴烂的棋局,翻了个白眼,拿起旁边的白子飞快的落了,继续道:“她可是调走了一千骑兵啊,你问都不问一声?” 齐昀霖眼观棋盘,随意道:“那又何妨,不是还有十万呢吗,又不是把十万都调走了,你慌什么。” 齐冉失笑:“呵!我说~你也太放心了吧?就把宝押全到她一人身上,万一她失败了呢?” 齐昀霖黑脸,不悦的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仿佛再说:我的媳妇怎么可能失败! 齐冉清了清嗓子,为自己辩白道:“不是……我是说假如,毕竟我是想不出来北渊王如何会在这种时候和秦贵妃翻脸,他的能力殿下知道的,并非是寻常的藩王。就算是真的和秦贵妃之间起了龃龉,也会因为局势暂且忍下才是,殿下明白我的意思的。” 齐昀霖“嗯”了一声,眼前的棋盘已见分晓,他落完一枚黑子后淡淡抬首,道:“你知道在我府中有个女人叫乐妍的吗?” “啊?”齐冉暗想齐昀霖怎么跑题跑的这么突然,他踌躇了一下,有些为难的道:“你府里的女人?这个……真没什么印象……” 齐昀霖道:“有没有印象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她是北渊人就行了。” 齐冉愣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他挠挠脸:“叫乐妍……那是北渊乐部的?” 齐昀霖道:“珞珞自打进府以后和她走的颇为亲近。” 齐冉眨了眨眼。 齐昀霖的双眸精光一亮,轻轻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所以她的计划已然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齐冉的瞳孔猛地一缩,眼睛渐渐睁大了。 齐昀霖歪头调侃:“世子爷,您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齐冉的嘴角一阵抽搐。 齐昀霖于是低头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说道:“再来一盘。” —————————————————————————————— 北渊,王宫画苑。 几张微卷着一角的宣纸落在地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屋内夹杂着画料与香粉的淡淡馨香,更因桌案后紧靠的两人而弥漫开一股无形的气息,美妙绮丽。 乐湘城和含霜两人站在桌案后,一人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人在旁笑着观看。 第五十一章 枝分连理难断绝(3) 含霜轻轻偏过视线,去看身旁的人。 乐湘城全神贯注,双唇抿紧,眉心微蹙着,秀挺的鼻梁和远山般的浓眉处处尽是温柔儒雅,侧颜如同精美打磨的玉器,表面散发着光芒。 忽然就想起曾经的孙公子也是这样低首作诗的姿态,但不同的是,他的嘴角时时都挂着微笑。 “好了。”乐湘城抬笔,眼中露出温和的笑意,看着含霜。 含霜笑着歪过身看去。 他写了一首抒情的五言诗,新颖清绝独具匠心,却又朗朗上口,初读时只闻情之切切,然反复观摩亦有几分未酬的清索隐晦在其中,遥有深旨。 含霜的笑容一缓,神色闪动了一下,微而不闻。 “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诗才。”她低眉莞尔:“相比之下,我的这幅画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乐湘城温声道:“公主才情世间罕有,是这副画作实在清丽出尘,才给了湘城灵感,若是写的好,自然也有公主的一份。” 这些日子以来,乐湘城不再尊称她王后,而是改称公主。似乎是因为“王后”这一称呼会提醒二人,她是别饶女人。 含霜摇头轻声道:“起作画,在大燕的一众闺秀中有才者也是不少的,譬如萧家长女萧宝淑,那一杆画笔可是一绝。可若聪明才气……”她眸色微微亮起:“容家出一郡主名曰汐珞,在皇奶奶身边教养多年,她称第二,是没人敢称第一的。”完,她便抬起眼去看乐湘城。^ 乐湘城的嘴角动了动,继而微微笑开,他转身弯腰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纸张,口中道:“想必这位郡主,与公主很要好吧?” “要好……”含霜念着这个字眼,道:“我不知什么样才叫要好,我一向不和外人接触,也不喜欢,别的姐妹年龄差的太多,也就只有她和姐姐明心还算能上几句话。” 乐湘城将拾起的纸张归放好,眼底无波,脸上犹挂着笑。 “是吗。” 夜晚,风莫名就狂躁的袭来,直将窗纸打的啪啪作响,窗外的树被压弯了树枝,倒影在墙根之下,活像是幽魂伸出的手指。 男子被梦魇缠身,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响起一声声冤历的呼喊和一声声凄切的哀嚎,记忆中那段沉痛的画面在眼前定格,根本无法挥散。父母、幼弟、妹……他们无一不向他投来期冀的目光,朝他伸出哀求的手,然而他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一道敦实的木门“嘭”地关闭,而后瞬间又萎靡变成颓垣,身边的花草也迅速的枯败,眼前归于一片荒芜。 狂风忽地破窗而入,“呼呼”的风声如同鬼泣,迫不及待地在他的耳边叫喊起来。 男子惊坐而起,浑身的冷汗已将身上的寝衣浸透,他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在脸上一摸,他的脸甚至连睫毛都是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哟!醒了?” 黑暗中突兀的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着还打了个哈欠。 “谁?!”男子吓得不轻,立刻扭头看去,只见确有一人,正面对着自己坐在桌旁,手肘搭在桌子上用手捧着脸,似乎已经百无聊赖的盯着看他多时了。 那人“嘿嘿”一笑:“白公子,好久不见。” 男子脸色煞白:“你……” 原本一片遮挡了月色的乌云正慢慢移动开,一束辉白的光扫了进来,照亮了桌旁那饶脸。 “你是……墨泽护卫?!你……你怎么在这?” 来人正是墨泽,他没作回答,仍只是微笑,朝着他眨眼。 男子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先是目光闪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的垂下头,自嘲的牵起嘴角:“是了,你能亲自过来,明时候到了。” “怎么?”墨泽道:“白公子有何为难之处吗?”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墨泽偏了偏头:“明晚。” 男子浑身一僵,末镰淡的应道:“好。” 风肆已过,急催暴雨,雨珠如幕一般从梁上倾泻而下,打在冰冷的石阶上,男子的面容俊雅却目露萧然,披着那件二人初见时他穿过的白色长衫,孤立在门口,直站到云收雨霁,吐鱼白。浓浓的晨雾沾染他的衣角,晕开一片灰墨。 旭日升起,又恢复成万里无云的火热,一夜的雨仿佛隐去了来过的踪迹,走的悄无声息。 含霜甩开跟随的侍婢,只身应邀来到二人躲雨时来过的绿洲花园,但见凉亭内那道熟悉的身影,笑着唤了一声:“湘城!” 乐湘城回过身来,白衣净尘,笑容儒雅。 今日游玩者者众多,二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尽量避开人群,含霜难得的没有产生任何烦躁的情绪,反而这种远离王宫,脱离那些重重密密的宫饶“监管”,让她体会到一种久违的自在惬意,而与他的单独相处,又让人倍觉舒心和甜蜜。 走的乏了,乐湘城又带着她坐上一艘游船,船身为漆红色,甲板是加长的,有专门为游湖而设计的高台可以登高远眺,高台上设有围栏和八角形装的伞撑,更像是一个加大的凉亭,可供游人在此处望景歇息,同时又能避免日晒之苦。这艘船显然是被单独包下来的,此时除了含霜和乐湘城还有一个佝偻着身的船家以外,再无他人。 这船家极为安静,从头到尾只是低着头老实的撑船,不会朝后看一眼,也没有多一句话,头上戴着的草帽似乎有点过大,帽檐压的低低的,将大半张脸都隐在其中,看不见他的面容。 第五十一章 枝分连理难断绝(4) 含霜和乐湘城登上甲板上的高台,船只缓慢的行驶,两人相依着看远处的风景,含霜轻轻将头靠在乐湘城的肩上,喃喃私语着曾经在大燕皇宫时的日子。 乐湘城倾听着,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偶然垂下目光去看她,这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含霜,哪怕是她的生母秦柔、她的亲哥哥齐昀易,都从来没听过她过这么多话,没见她像今日这样笑过,更别那位她被嫁与的北渊王通敖了。 她的一双眼睛极美,偏生来性子孤傲,如同一朵冰山上独立的雪莲,不识人间烟火,不染世俗尘埃。那双眼睛笑起来,春风化雪一般,乐湘城不自觉的看了她许久,似乎都忘了她刚刚了些什么,直到感受到船身微微一缓,停在了湖泊中央,他这才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有多久了。 “湘城?……湘城?” 含霜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乐湘城才猛然回过神来:“什么?” 含霜微笑:“你在想什么?” 乐湘城的余光扫过船头那位佝偻着身的船夫,道:“没什么,想起些从前的事,没听见公主的话,公主刚刚什么?” 含霜并不恼,她笑着将自己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我在儿时,父皇和皇奶奶都唤我霜儿,要不你以后也不要叫我公主了,怎么样?” 乐湘城微微错愕:“不江…公主?” 含霜点零头:“不叫公主,哪怕叫我的名字也好啊。” 乐湘城看着她亮如琥珀般的眼睛,轻轻启唇:“含……霜。”念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他的心都连带着颤抖了一下,而对面含霜的眼神愈发亮起,荡开了笑意。 乐湘城也不由跟着笑了,似乎是沉溺到她的双眼之中,心下一弛,便凑过去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而就在这一吻间,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岸边那所凉亭上,立了两个人,笑容便在瞬间收敛了。 船,又缓缓的按原路行驶起来,向岸边驶去。 含霜并未留意到他这一瞬间的失神,此时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并用手环住了乐湘城的脖子。 乐湘城明显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向刻板冷静的含霜公主,居然能做出现在这种举动,不禁呆愣。含霜见他这副表情不免觉得有些憨痴可爱,于是嗤嗤的笑了一声,随即踮起脚,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 乐湘城这下却不知是惊是喜了,他盯着含霜看了一会儿,眼神闪烁了几下,这才将含霜贴近自己,低头做出回应。 二人在唇齿间细细琢磨,难舍难分。含霜颤着羽睫轻阖双眼,而乐湘城却在此刻慢慢的睁眼,眼眶微微红了,他的眼角微湿,眉间紧紧皱起,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挣扎,下一刻又闭紧了眼睛,两只手将她锢在怀里,越抱越紧,将这一吻加深。 湖面波光粼粼,闪着细碎的光点,两名王宫禁卫立在这绿洲湖边的凉亭上方,目光正在寻觅搜索着什么,一脸肃然。 其中一位道:“长使,咱们都在这看了这么久了,那贼人或许早都跑啦!” 另一名被唤长使的道:“不可能!我亲眼瞧见他往这个方向来了,这绿洲之外即是我们的守军,他不可能在我们眼皮子低下逃走的,一定就隐藏在这群人中间!再好好找!胆敢来我北渊王宫盗财窃物,我看他是活腻了!”首发 那一位无法,只得叹了口气继续望向远处。一艘红船慢慢向岸边靠近,他眼光不过在船的甲板上方扫过了一眼,起初还未在意,但转念一想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于是立刻又细看过去。 甲板的高台上显然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静静的相拥在一起。他觑起了眼睛,好半才真正看清了,那女子是谁。 他倒吸了一口气,猛地推身旁的人:“长使,你看……”他指着红船的方向,木讷的道:“那个人……是不是……王后?” 那名长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也是大惊失色!那位被人抱在怀里的女子,不是他们的王后又是谁?! 原本因捉拿入宫盗窃的贼人而被引至此处的二人,见了眼下这一场景,哪里还姑上什么贼不贼的,均是骇的不出话来,被震惊到无以复加。 此时乐湘城抬起目光,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含霜向身后他望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自然也就注意到了那两位王宫的禁卫,不禁也吓了一跳。 禁卫撞破王后的私情,这怎么都不是尴尬二字能形容概括的,两个人相视了一眼,选择了转身离开。 含霜眼看着他们匆忙的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蹙起了眉。 怎么办?按理她应该害怕,因为禁卫不可能替自己隐瞒,出征在外的北渊王早晚会知道。但含霜只是慌张了一瞬,她垂下眼眸,看着湖面被行船荡起的层层涟漪,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郑 “含霜。” 含霜侧过头,见乐湘城一脸凝重的看着自己。 含霜苦笑:“你看,美好的时间总是这样短。” 乐湘城上前牵起她的手,目露深切:“我带你走。” 含霜看了看他们相握的手,又看向他:“去哪?” 她是一国公主,下虽大,但她还能去哪? 游船已经靠岸,船夫立好了桨,静静的背对高台站着,然而没有人看见,在那顶硕大的草帽下,他的耳朵动了一下。 第五十二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1) 树欲静而风不止,秦柏年等人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看似一片大好的局势,会在某一刻的某一人身上,悄然发生了逆转。 北渊王通敖在前往安阳的途中突然得到这样一份急报,她的王后——大燕公主含霜,被宫中禁卫长使撞破与画师私会,于是与这位画师连夜出逃了!通敖大怒,急召这位长使。长使自知走失王后的罪过,早和这急报一同前来,为的就是向通敖请罪的。 他见到通敖的瞬间,便跪地诉说起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与副使在巡防期间,眼见一盗贼从王宫的宝库中跳出,身手奇快。两人紧追不舍,而那盗贼却最终在绿洲花园消失了踪影,他们追盗不成,反而发现了秘密幽会的王后含霜和那画师,大概是怕败露后王上回来会怪罪,两人索性当晚就收拾行囊离开了王宫。 通敖的脸一阵青又一阵紫,一阵白又一阵绿,眉宇间的须发甚至都在瑟瑟发抖,他咬牙切齿的道:“你们这群废物,一个文弱画师和一个女人都看不住吗?他们走了,你们就不会给我抓回来?!都你娘的是干什么吃的!!!”他说完猛的捶了一下身旁的桌几,竟硬生生将那木桌砸出一个坑来,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跪倒,而那长使的身躯抖了两下,忙抬头道:“属下怎敢放走王后啊!属下发现王后出逃,立刻就派兵追赶了,怎料,怎料……” “料什么?快说!” “王上,早就有一队人马埋伏在城外的林中等着我们了!对方人多势众,属下带的那点人马根本……根本不是对手,也就……也就无法继续追赶了啊!” 通敖眯眼道:“一个小小画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阵仗?来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那长使道:“他们深夜潜伏,为首的几个都蒙着面,属下无能,并不知道他们是谁的人马,但是有一个人,属下与他缠斗了许久,挑了他蒙面的面巾,他……他是燕皇宫的人!” “你说什么?”通敖瞪眼:“怎么可能!” 那长使笃定道:“属下护送过王后回燕多次,对此人见过不只一面,属下可以发誓!绝对没有看错!”他眼珠一转:“对!他叫年忠!是秦贵妃身边的侍卫年忠!” 这下,通敖的眼睛瞬间红到可以滴出血来,他的面孔逐渐因狂怒而变得狰狞,愤怒的火焰在他的体内燃烧,越烧越旺,他大叫着呼喝了一声,掀翻了身旁的所有物件儿,如此还不够,他的眼珠瞪的老大,寻觅了半天之后抽出一位军士的佩刀,奋力的将地上的桌几劈砍成了两半。 ———————————————————————————————————— 大暑节气,盛夏已到了尾声,然炙热的空气仍不紧不慢的将一切都紧紧的包裹着,不肯松懈半分。 齐昀霖等人已带领着容家军已距离安阳越来越近,直到绵州处停泊时,等到了这样一条准确的消息。 北渊王通敖率兵在安阳城不远处的焦德驻扎,全军停滞不前,且连上三道信函,威胁秦贵妃交出公主含霜,否则他将兵临城下,不再承认燕国的统治,必要殊死一战! 齐冉站在营帐中央,险些将手里的折扇掰断,他一再向报信者确认再三,这才相信这条消息的真实性。当他与屋内众人讨论此事时,亦是忍不住叹道:“听说北渊王第一时间就确认是秦贵妃带走了公主,所以才会如此恼怒不惜立刻翻脸,其帐下居然也多有支持,这一点颇为奇怪……”他看向此刻正沉稳的坐在椅子上的容汐珞,惊奇道:“这都是王妃的手笔?” 容汐珞含笑着微微点头。 齐昀霖低笑了一声,言道:“我见墨泽兄弟已经回来了,珞珞是让他带回了什么人吗?” 另一边的容沉和程家兄弟等几个将领都坐在一旁,早已纷纷凝视过来,容汐珞面向齐昀霖,道:“是,臣妾已经让他把人带过来了,殿下和诸位稍后便能见到。” 容沉蹙眉:“那就别卖关子了,我们还等着你来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容汐珞笑道:“二哥之前可还不信我能办到来着~” 容沉黑脸道:“好好好,我目光短浅不知道你的能耐,请您来解释一下吧!” 容汐珞笑着招呼了一下,只见绿蕊应声而来,双手捧着一卷画轴,向众人屈膝行了礼后,站在了容汐珞身边。 “说起来,原本是一幢旧事,诸位可知,四年之前的科举中榜的一众举子中,其实还有一位孙姓公子。” 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从未听说的样子。齐昀霖眯了眯眼,听容汐珞继续说道:“大家之所以没有听说过这位孙公子的名字,是因为在放榜之前,他的名字就已经被秦家使人私下抹除了。” 程珏惊道:“还有这种事?” 容汐珞道:“怎么没有?孙公子是难得的才子,其诗画在他们老家苏海亦是出名的很,只可惜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竟与当朝公主私下往来,心存妄想。” 齐冉喃语:“是含霜公主……” 容汐珞一声叹息,道:“正是。”她比了个手势,绿蕊于是打开了画轴,一幅男子的画像便展开在众人眼前。容汐珞继而道:“这便是那孙公子了。”说完,她等着众人反应。 其他人要说不认识自是不奇怪,这些将领常年都在边关镇守,对安阳城中的诸位贵人达官尚且还认不太全,更不要说这样的小人物了。但容沉等人尤其是程家兄弟却对画上的面孔是很熟悉的,乍一看时免不了愣了半晌。 “这……这是!”程朔当即站起身来,凑近了细看,然而越看越是惊异,他语无伦次的手指那画上的男子,回头看向程珏。程珏也是震惊的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王妃说……这是……孙公子?” 容汐珞道:“不错,就是孙公子,是觉得眼熟吗?” 程珏和程朔对视了一眼,这何止是眼熟,这分明就是他们那位落魄后不知所踪的好友——白湘城才对! 第五十二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2) 就在这时,营帐内又走进一个人来,向容汐珞和齐昀霖抱拳行礼,正是墨泽。 容汐珞笑道:“看来是人来了,那就进来吧。” 墨泽颔首,退开两步立在一边,营帐再次掀起,这一次,走进来的一位白衣公子,正正与那画中之人别无二致,其面容之清俊,气质之文弱,倒和眼下一屋子的军旅贵胄有些格格不入,有些像是话本中走出来的那专是能引的仙女坠凡的白脸小生。而见到此人的同时,程朔和程珏几乎脱口而出:“湘城?!” 白衣公子正是白湘城,他进帐后规矩的垂着眼,撩起裙袍跪地道:“草民白湘城,参见瑞王殿下,参见王妃。” 齐昀霖兴味的捻着手指,早在容汐珞向众人展示那孙公子的画像时,他就全盘想到自己这王妃唱的是什么曲儿了。他料想到过容汐珞可能会采用不太光明的手段,但没想到竟是通过这种方式,不禁摇头失笑,只待她去和众人解说。 容汐珞看着白湘城,微笑道:“还未祝贺白公子呢,能将此事完成的如此圆满。此番也还要多谢你。” 白湘城拱手道:“草民不敢,也当不起王妃这个谢字,实是王妃对公主观察入微,草民不过依计而行。” 容汐珞道:“我既说了,必然是你担得起,我的设计再完美,可要不是白公子的表演入木三分,含霜……她是不会自愿跟你走的。” 闻言,程珏略微不自然的看了她一眼。 齐昀霖一诧,挑眉道:“你把含霜带过来了?” 容汐珞回眸一笑:“臣妾藏起来了。” 齐昀霖点了点头。含霜虽然在理论上也算是他的妹妹,可他却丝毫未觉得容汐珞这么做有何不妥,无非是一来含霜是秦贵妃所出,二来他相信容汐珞的是分寸的。 众人此刻也都逐渐明白过来了,原来容汐珞利用白湘城与孙公子容貌上的相似,设计让他获取含霜公主的芳心,再顺理成章的引其私奔,以此来激怒北渊王,瓦解北渊王和秦贵妃之间的利益联盟。 齐冉问道:“只是……王妃是如何让北渊王通敖直接将矛头指向贵妃的呢?他是知道秦贵妃对含霜的严厉的,殊不知公主亦有可能会去别处,并非一定会回宫啊!” 容汐珞道:“所以我才需要若氏的易容术,同时再派出墨泽和这一千士兵。”见众人不解,她解释道:“我让若璃为墨泽制造了一个人的假面,那就是秦贵妃身边的一等护卫——年忠。北渊王的手下每次送含霜往来皇宫,必然会对此人十分熟悉,墨泽蒙着面假作不经意间露出年忠的真容,加上含霜和白公子离开的方向早已埋伏好的一千士兵,这些元素统统加在一起,他们心里自然就都有答案了,秦柔是赖不掉的。” 齐冉抚摸着扇面,摇头笑道:“妙哉!妙哉!如此一来,北渊军中人尽皆知王后让他们的王上蒙了羞,通敖哪怕是为了面子,也必然要和秦贵妃翻脸了。而且秦贵妃根本解释不清!解释了他们也不会信!一来所谓她的亲信年忠已经露了脸,二来这节骨眼儿上,谁会有心有力派出这么多精兵去接一位公主,那必然是她的亲生母亲啊!” 齐昀霖接道:“还有一则。” 众人抬头望向座上,听其说道:“眼下秦贵妃就算有心想要交出公主缓和局势也是不能的,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含霜究竟在哪。”结果便只能是更加触怒北渊王。 容汐珞道:“北渊王通敖为人狂傲自负,且刚烈易怒,他平生最爱通过送美人的方式以拉拢或消磨各部首领,乐部首领乐突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位美人而逐渐磨灭了心志,以至于冷落嫡子、疏忽政务,让乐部内部陷入混乱。”她做作的叹息了一声,道:“这样的英雄不可一世的人物却最终也败在女人手上,何尝不让人笑话啊~” 齐昀霖哈哈大笑,指着容汐珞向容沉道:“瞧瞧,瞧见你这妹妹没有!” 容沉也忍不住笑了,看向容汐珞时目光柔和了许多,明显是精神终于放松了许多,天知道这些天他做了多少噩梦,替她捏了多少把冷汗。 齐冉亦笑道:“兵者,诡道也。亲而离之,怒而挠之。王妃还真是给齐冉上了一课,理应受我一拜。”说着,他当真伸了伸袖子,恭恭敬敬的给容汐珞拱手揖了一礼。 容汐珞侧身避礼,笑道:“世子客气。” 齐昀霖肃了肃面容,对白湘城道:“正如王妃所说,这次计划能做到如此全靠了你,你放心,你父亲白庸的冤屈我也有所耳闻,日后定查明真相,还你们白氏一门一个清白。” 自始至终,白湘城的目光始终垂立不动,没有半点生气,而听闻此言,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眼中开始闪动起细碎的光点,渐渐亮起。他立刻伏地道:“谢瑞王殿下!” 容汐珞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不必我求,殿下自然会帮你的。” 白湘城眼圈泛红,抬头郑重的向容汐珞又是一拜。 容汐珞当初将他从奴役场上带回时,就曾和他说过,虽然他的姊妹兄弟她能够帮他救出,然他的父母还在牢狱之中,他们白家也仍背负着贪官污吏的骂名,今后会一直背下去,若想洗清,除了瑞王殿下,是没有人会怠慢帮他的,这于旁人而言,只是别人家的闲事,和别人家的冤屈罢了。 更何况,除了天子,还有谁有这样的权利呢? 摆在眼前的路,容汐珞同样很明确的指给了他,一为远遁江湖,从此潇洒放下,孑然一生;二为以重振白家、洗刷父亲的冤屈为几任,助瑞王一同拉下迫害自己家人的敌人,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归顺。 白湘城并没有多做犹豫。 这种时候,除了依附高位者,他哪里还有选择,难道要他眼看着父亲郁郁而终,姊妹兄弟半生凄苦?哪里来的其他选择?! 第五十二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3) 程珏看着眼前的白湘城似乎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复从前的双眼清澈的模样,而是多了许多的承载和心事,浓眉之间包裹着浓浓的愁雾一般,不禁心下暗暗叹息,目露忧色。 容汐珞瞥过一眼,于是道:“当初白公子落难,程家两位公子可是没少忧心忧虑,如今好不容易见了,也该好好叙旧才是。” 程珏刚想说什么,程朔却率先一步道:“如今敌人仍在眼前,我等自然应该在此替殿下分忧才是,臣等分得清轻重,个人叙旧岂能急在这种时候。” 容汐珞含笑不语。 一旁的齐冉此时走上前来,抱着胳膊开始来回歪头端详起那幅画,又转过身在白湘城的脸色盯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啧啧称奇:“白公子……和那位孙公子,有什么渊源吗?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人?” 白湘城道:“世子说笑了,早民家世冷落,祖上再无其他旁支,家中也不过有一刚过及笄的小妹和一幼弟,年纪尚不足十岁,而湘城也没有参加过四年前那次科举。” 齐冉摩挲着下巴,眼睛一亮:“那也未必呀,说不定是你爹……” 白湘城无言,齐昀霖咳了一声,毕竟还有这么多下属在,不阻止有点不像话,他伸手挡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道:“齐——冉——!闭嘴!” 齐冉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也意识到这时开玩笑有些不妥,便展开折扇掩唇道:“见笑了见笑了~” 容汐珞横了他一眼,向一边的墨泽使个眼色,道:“白公子这些日子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白湘城闻言起身,墨泽亦颔首,二人退后了两步,行了退礼后转身离帐。 帐内众人又商讨了关于接下来的计划部署,今时不同往日,北渊王对秦贵妃的不满恰恰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战机,一旦禁军与北渊开战,势必要两败俱伤,容家军就只需要在他们比出胜负之后再收尾即可。 傍晚时分,容汐珞回到自己的营帐内用饭,等了许久,才见齐昀霖从外面回来。容汐珞先是叫绿蕊再端饭过来,随后道:“殿下怎么和他们聊到这样晚?” 齐昀霖一撩袍,坐在了容汐珞对面,掸了掸袖口上的灰尘,将胳膊拄在了桌子上。 “作战的事早就已经议完了,不过是围绕程珏提出的一点疑问,说我们一旦与秦贵妃开战,名头是什么。” 话间,绿蕊已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菜是刚热过的,容汐珞将木箸给齐昀霖摆好,让他用饭。 “名头?”容汐珞蹙眉道:“殿下战罢得胜,回宫复旨,天经地义,还需要什么名头?” 齐昀霖眯眼一笑:“那这十万容家军呢?算怎么回事?” 容汐珞略想了想,点头道:“秦贵妃必会在此事上做文章,除非……殿下回宫时,秦贵妃的罪行已被揭露。” 齐昀霖道:“父皇驾崩的消息还被隐瞒着,现在世人所知的,是燕帝病重,宁王监国,而我在这个时候带重兵返回安阳,确实是个问题。” 容汐珞歪头看他,齐昀霖的语气随意,还带着些许的散漫之意,于是她笑道:“可殿下似乎并不将这个问题放在眼里。” 齐昀霖目光柔和,道:“齐冉告诉我说,父皇曾早就拟好了让我继位的遗诏,这是父皇病重时,赵公公派印怀告知晋皇叔的,而放有诏书的地方,现只有赵公公和印怀两个人知道。” 容汐珞微讶,看来燕帝还算是周密的,只告诉身边这两个宦官,世人皆知他们乃天子近侍,到时候由他们宣读遗诏,才能服众,同时,除了他们以外旁人不知道这遗诏的所在,也是最大程度的避免遗诏的暴露,避免让秦贵妃等有心之人获取到。 “怪不得……”容汐珞喃喃自语:“世子要印怀必须回宫,这其中也必然有这一项考虑的。” 齐昀霖道:“只不过这种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们。” 容汐珞赞同道:“没错,少一个人知道,也少一份风险,殿下是对的。” 齐昀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见她身上的白色烟罗裙已经褪去,换上了一身暗紫色的百皱裙和一件灰雾软纱,将玲珑的曲线半掩半藏,虽是低调至极的配色,但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齐昀霖晙目一缩,在她的身上扫过一遍,喉结动了动,不着痕迹的缓慢放开手,道:“珞珞要出去?” “嗯。”容汐珞垂下目光,笑容也渐渐收敛:“臣妾想去见含霜一面。” 齐昀霖默了默,容汐珞继续说道:“当初……陛下赐婚,她担心我是迫于无奈才嫁给的殿下,还曾特意来问我。终究……是我算计了她,我还是该见一见的。殿下……可要同去吗?” 齐昀霖道:“我就不去了,见了也没什么说的。” 容汐珞了然,也不再多话,便起身要走。齐昀霖有些不放心,于是叫来若璃跟着一同前去,一路隐秘而行。 含霜被安置再城内一家客栈,墨泽带着容汐珞直接上了二楼,走廊上走来走去的店伙计皆是实际上被专门安排看顾含霜的私卫,他们与墨泽交换了眼神,不动声色的继续前行着,墨泽来到一个房门前,抬手敲门。 一个小丫鬟前来开了门,向容汐珞见礼。 容汐珞点点头,示意她出去候着,小丫鬟规矩的退到门外,而墨泽则跟着容汐珞一道走了进去。 “你来了。” 公主含霜端正的坐在屋内的一张软榻上,直盯着刚进门的容汐珞,似是等候了多时了。 容汐珞注意到,她的目光很平静,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姐姐知道我会来?”容汐珞慢慢走过去,坐在另一边的木杌上。二人隔着一张方桌,不近不远的距离。 墨泽走过去在容汐珞身后站定,脚步和呼吸都放的很轻,如同一个隐形人。 含霜浅笑:“我知道是你,除了你,别人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她说话时,眼眸中亦是浅淡如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没有意外,没有愤恨,没有怒火。 第五十二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4) 容汐珞叹了口气。 “你不恨我?” 含霜也叹了口气。 “你那次失踪,还有你大哥……和我母妃有关,对吗?” 容汐珞沉默。 含霜看了她一眼:“果然。” 打从她猜出这一切都出自于容汐珞的手比以后,同时也就料想到她从嫁给瑞王齐昀霖时起,应该就是为着要对付自己母妃的,可这些都需要一个缘由,一个她从对自己母妃由亲近到疏离再到恨意的缘由。 她虽身在北渊,但境内的事也一直有所耳闻。她了解容汐珞虽然心狠,但绝不是薄情之人,不会单单因为争权而做到这个地步,同时她也了解自己的母妃,她却是一个可以为了权利和家族利益不择手段的人。 是此是彼,其实简单的很。 含霜的视线飘向窗外:“她做的应该不止这一件吧?” 容汐珞看向她。而她的脸慢慢转回来,轻声道:“我想亲口听你说一说。” 有风吹了进来,将她鬓下的发丝撩起,容汐珞看见她美丽的脸庞下素雪玉质般的柔和,像是最高贵的圣莲。 容汐珞移开目光,只说了句:“你还是恨我的好。” 含霜低眉笑了:“你有你的取舍,事到如今你我心里都明白,为大局计,这点子人情是最微不足道的,所以舍我,你是对的。我又有什么好怨恨呢?” 容汐珞心底一颤,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毕竟从头到尾,含霜从未参与这些纷争,且不耻与她的母妃为伍,却还是被连累。 她垂下眼眸,道:“我很抱歉,姐姐身为公主的名声被我毁了。” 含霜道:“这种话就没必要说了。我母妃害你在先,报应轮回,应该的。”她咽了咽,声音低了下去:“更何况,你只是布局之人,而我却是心甘情愿走入局中的。” 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屋中的二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含霜看着窗框上落足的一只夜莺,忽然问道:“这是崔家名下的客栈吧?” 容汐珞“嗯”了一声:“崔氏一门被查抄之后,舅舅便留下这家客栈和几家酒楼,便于搜集情报所用。” 含霜道:“你还真是缜密,是我一直看轻你了。” 容汐珞道:“姐姐过誉了。” 含霜微微牵起唇角:“说起来,你嫁给瑞王,我还该叫你一声皇嫂才是,你我之间,早不应以姐妹互称了。” “是啊。”容汐珞也淡淡一笑:“不过说起来,我倒是头一回,听你一次说这么多话。” 含霜回过头,看着容汐珞的眼睛,问道:“倘若你和九哥功成的那天,你会要她的命吗?” 容汐珞的面色不变,却道:“若是宁王得天下,她又会放过我吗?” 含霜的眼神闪了闪,不说话了。 墨泽伸手碰了碰容汐珞的肩,眼神示意她看外面的天色。他们还得趁天亮赶回城外大营。 容汐珞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外祖父一家在璞灵山有山庄避世,那里风景灵秀,很适合隐居。你放心,在那里,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 说完,她便抬步要走,身后含霜却突然道:“那他呢?” 容汐珞脚下一缓。 有些惊讶,可又在意料之中。毕竟有着孙公子的相貌,还有不输于他的才华,这也是当初自己咬定他会成功的原因。 她微微侧眸:“你想见他?” 含霜道:“可以吗?” 容汐珞转回身:“我会转达的,不过他来与不来,我不会强求。” 含霜笑了:“好。”她见容汐珞走到门前,墨泽开门先行迈了出去,而容汐珞的身影也没了一半,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珞儿!” 紧接着,她又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你。” 容汐珞的后背僵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回头。然而,她却是在许久之后,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 绵州洛平紧挨都城安阳,容家军便在此地驻扎逗留,只等那个最后的时机到来。 这日程珏和程朔刚从帐内走出,就听见几个校尉在讨论着什么,偶然几个字眼飘进耳中,程珏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校尉甲道:“你们刚才可瞧见了没?要我说这郡主不愧是将门出身啊!” 校尉乙道:“说话当心!现在怎么还能叫郡主?得称王妃了!” 校尉甲嘿嘿笑了两声,道:“是是是,是王妃,这不是从前叫习惯了吗。哎你说这从前哪见过女子进军营的?王妃刚跟着殿下和主帅来的时候还扮成男子来着,如今挑明了身份,全军可没一个敢说一句的!” 校尉乙道:“呵!谁敢说什么?你又不是没瞧见,先前咱们跟大俞对战的时候,那个铁锁连阵把大俞泸献城的守城军勾落马下的主意就是她出的!还有她和殿下一块儿在水西沟亲自登城楼督战那次,可是把城楼上的兄弟们都看傻啦!” 校尉丙忽道:“哎!说起水西沟那一回,我倒想起王妃起头说了句什么绕城多水域,底下的人都还等着下文呢,殿下却立刻就知道了,紧接着就吩咐常将军和程将军阻塞水路去了。啧啧啧~要说这心领神会也就如此了吧!” 校尉乙接着道:“寻常夫妻哪有得这般默契呐!从前老将军在时就说过,王妃的这股子灵劲儿是最像他甚至是超过他的,而且你们也看见殿下监军这两回使的计策了,这他们俩凑在一块儿还真是了不得,碰上这么一对儿了,还有什么难事儿搞不定啊?还有哈,我跟你们说……”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这回北渊临阵反戈,也是因为王妃在暗中使了什么手段!” “真的?!” 另外两人又是一阵感叹。 “……” 这厢程朔看了看身旁程珏的脸色,知道他一定听的心里不大舒服,不禁暗暗哀叹了一声。 自己这个弟弟哪都好,就是格局太小了些。 二人刚走了没几步,程珏就又停下了。程朔刚要说话,却见是容汐珞并身后跟着的墨泽,正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1) 程朔和程珏向容汐珞一拱手,问了声“王妃。”,容汐珞点点头,直接道:“二位见过白公子了吧?”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程珏道:“见了,只是……” 容汐珞歪头一笑:“看来他是不愿意见了?” 程珏低头表示默认。原来,早在容汐珞见过含霜后的第二天,便请他二人转告白湘城,告诉他含霜所在的位置,并言明含霜想再见一面的意思。 “也罢。”容汐珞道:“明日无休等人会送王府中的其他女眷到洛平,正好与我们会合,届时我会让他派人送走含霜的。他不见也就不见吧。” 说完,她便转身要走,程珏却立刻叫住她道:“王妃!” 容汐珞回头,程珏拱手:“可否容我说一句话。” 程朔凝眸,看了他一眼,不情愿的走远了几步。 墨泽却没有要动的意思,依旧站在容汐珞身后抱着胳膊。 容汐珞笑了笑,心里对他想说什么已然猜了个大概,于是道:“请讲。” 程珏道:“王妃……既然愿意替公主传这口信,说明王妃对公主,还是有情谊在的,对吗?” 容汐珞仍是微笑:“是又如何?” 程珏叹息道:“那王妃可有想过,这件事过后,公主会受世人怎样的非议?” 墨泽用手指点了点眉心,将头扭向了一边。 容汐珞漠然道:“所以三公子今日是来与我说教的?” 眼前女子的双眸漆黑澄亮,闪动的长睫落下美丽的倒影,而她的脸却好似只巴掌大小,瘦弱的让人心疼。 程珏低声道:“不敢。” 容汐珞道:“我知道,三公子深谙世间学说,你想做这身无一垢的君子,这也很好,朝中文臣需要公子这样的清流为君分忧,见细入微,摒除弊害。然而我也一早说过,我容汐珞从来不是善人,不会做亏本的事,在我眼里只有大局,我能看见的,便是不费刀兵也能瓦解敌人联盟的办法,至于私情,能顾全最好,若不得顾全,就只能靠后了。” 程珏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你一定要把自己说的这样无情吗?” 容汐珞有些好笑道:“三公子,我如今是王妃,将来要做的——是皇后。”她用了强调的语气,继而又道:“如果我还如小女子一般柔善多情,在这个位置,是做不长远的。” 见程珏还要说什么,容汐珞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如果我猜得没错,三公子大概还想替你的好友白湘城鸣个不平吧?是不是想说,有引诱公主这一项在,往后他再入仕,也难逃被人指指点点一番,为何我救了他,却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结局,对吗?那我告诉你,身为朋友,我已经救出他原本被充做奴役发卖的弟弟妹妹以及几个亲近的奴仆,也请求我舅舅对他牢狱中的父母特别关照,保他们不受罪,我给他和他弟弟妹妹安身之地,一如既往的吃穿不愁。可你要知道,这些对他而言,与施舍无异。” “他最需要的,应该是洗刷他们白家身上的罪名,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拉下秦家才行,此事上来说,我没有强迫他,只是表明了利害而已。我已经充分做了一个朋友该做的,但我没有义务要在与秦氏一族殊死对抗结束后,再去施舍他一次,也不能容忍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做,只靠别人的怜悯来渡过难关。” 程珏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忽然胸中有股莫名的躁火。原本他觉得对的、强而有据的道理,到了她那儿,却总是被真实的推翻,并非是自己错了,而是往往要败给现实。现实就是她的行为虽然为道义所不齿,但于局势却是大大的有利,她极大程度上的将原本为秦贵妃添砖加瓦的势力变成了拖累秦贵妃的绊脚石,不费一兵一卒,只靠着她精准的判断力和识人用人的眼光。 而现在,她同样将自己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人沮丧的是,他却半点也看不透她。 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狠辣薄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与此同时,感情又告诉他,她对自己母亲的关怀情切,她救程敏时的焦急与雷厉,她收留绿蕊和为她出头后的淳淳耐心,这些他也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人,不应该是像她口中说的一般冷血才对。 躁火过后,便是一阵的泄气。他摇了摇头,苦笑着道:“程珏真是妄读书了,论口才,还不及王妃一分。” 容汐珞撇开目光,道:“过奖。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见程珏缓缓颔首,容汐珞扭头便走,墨泽愣了一下,才快步跟了上去,余光瞧她的脸色在走出几步后一下子暗了下来,双唇紧抿着,咕哝了一句:“冥顽不灵!” 墨泽的眉心动了动,一路默不作声的跟着她回到了营帐内。 绿蕊迎上来道:“怎的出去这么久?” 容汐珞哼了一声,直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干净。 墨泽笑道:“说教人去了。” 绿蕊不解其意,刚想再问,却见容汐珞一记白眼扫了过来,于是俩人都默契的闭上了嘴巴。 容汐珞静下来缓了半晌,才堪堪压下了火气,朝墨泽道:“你去,看着那个白湘城,等程家两个公子告诉他含霜将要被我送走的消息,看他有什么反应,回来告诉我。” 墨泽道:“您对这二位倒是颇为上心嘛?” 容汐珞低喝道:“哪来那么多话?!” 墨泽撇嘴一笑,要走时忽又想起了什么,立刻扭头问道:“对了!方才郡主跟程家两个公子说无休明日就到了,可是真的?” 容汐珞道:“嗯,算算时间,也就是明日了,当初他遣人告诉殿下已将王府众人安排在城外的庄园,离这里并不远。大战在即,咱们如今几乎就在安阳边儿上,无休还是留在殿下身边为好。” 绿蕊道:“何故还要特意安排人手把府里那几个都送过来?现下自己人都还故不全呢,王妃倒顾全几个妾室的性命。”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2) 容汐珞道:“这次乐妍是立了大功的,我自然要保她性命,其她的几个,也就捎带了,总不好厚此薄彼。” 绿蕊不再吭声,却还是不甘心的撇了撇嘴。容汐珞一抬头,见墨泽此时还站在门口,便奇道:“你怎么还不走?在那儿傻笑什么呢?” 墨泽“啊”了一声,这才笑嘻嘻的蹿出了营帐。他一路哼着口哨向外走,还没走几步,便看见不远处的程朔和程珏二人正向着议事的总帐走去,他眼神忽然变了变,当下心思一转,看了一眼身后,随后几个箭步来到二人面前。 “程将军,三公子。” 见面前的二人颇为吃惊,墨泽亮出了招牌笑容,抱了抱拳:“墨泽也有句话想和三公子。” 程珏不由愣了愣,程朔则一个叹气,向程珏道:“我先进去了。”罢看了墨泽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程珏道:“墨泽护卫有话请讲。” 墨泽先是作了个揖,道了一声:“墨泽自觉失礼,但有些话不吐不快,还望见谅。” 程珏隐隐有种预感,还是礼貌着微笑道:“墨泽护卫客气了,但无妨。” 墨泽笑眼如旧,道:“程三公子,请您今后,还是将目光从郡主殿下身上移开才是。” 程珏的表情略显僵硬:“你什么?” 墨泽保持嘴角的弧度:“三公子知道我在什么。” 程珏隐下怒意,镇定道:“你以为我还对她……”他沉了沉气息:“我知道她已为人妻,故而也早已放下了过往,今日我之所言,并非是出于此心。” 墨泽笑道:“是吗?那三公子为何还要在意她心性的好坏呢?” 程珏一时语塞。 墨泽继续道:“我是个爽快人,不喜欢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连自己心意都琢磨不明白,到最后只能是伤人伤己。郡主殿下已为人妻是没错,可三公子更要明白的是,她为的是谁的妻” 在最后几个字时,他放慢了语速,接着道:“难道到现在为止,你对咱们这位瑞王殿下的为人还不清楚吗?墨泽别的不敢,但我却知他和我们郡主是一样的人,有些方面甚至更甚,同样是眼里不揉沙子,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主儿。就当三公子没有私心吧,就当是墨泽误会了,可连我都会误会,若落在殿下眼中,又会如何?” 程珏突然明白墨泽的意思了,心底陡然升起了一丝寒意,逐渐变了脸色。 这确实值得人后怕。 墨泽见他终于听懂了,笑容“加深”道:“墨泽身为护卫,按理本与我并不相干,也轮不到我来管,只是我伴随郡主殿下多年,知晓她的为人,不忍见她的苦心付诸流水,才忍不住想要多管闲事。也想奉劝三公子,你不知道郡主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受过什么样的煎熬,你只能看到她强大的外表……”他的嘴角倏地收敛,难得的肃起了面容,媚若桃花的双眼生出了几分凛冽。首发 “你看不到她在背后为了尽力保全所有人所做的努力,看不到她事事为程家未来考虑所做出的安排,她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眼光,她只要结果!一个程府仕途通顺步步高升,一个含霜公主能活下去,一个白家洗刷冤屈并在新政权中立功,一个容家永保繁荣的结果!三公子,就算是为了不辜负我们郡主殿下的经营,也请你管好自己的心,莫要为郡主带来麻烦,为程家带来灾难。” 完,墨泽冷着的脸和惊大了眼睛的程珏相对了半晌,而后又突然的,像崩坏的罗盘重新开始俩转动,他又绽放了笑容,仿佛刚才他那冷肃的表情只是个幻觉。 “好了,我话完了,告辞。” 墨泽侧着身略略颔首,然后就双手背后大步流星的离去,只留下脸色仍忽青忽白的程珏在原地。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3) 已待夜色渐浓,容汐珞躺在卧榻上浅眠,身后隐隐靠上来一团温热的气息,紧跟着一双大手搂过她的肩,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容汐珞睡眼朦胧:“殿下……” “嗯。”齐昀霖应了一声,便将头埋在容汐珞的颈项间开始胡乱蹭起来,容汐珞被撩拨的浑身发痒,精神也逐渐苏醒了大半。 二人浓情蜜意到午夜时分,容汐珞半瞌着眼趴在齐昀霖胸口,齐昀霖一手顺着她瀑布般散落的长发,双眼如眯,忽听营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走到近处时却只是站住了,也没有说话,便知道定是墨泽回来了,要在外面守着营帐。心中忽而思及一事,于是和容汐珞笑道:“明日让无休带府里那几个过来,是你的主意吧?” 容汐珞“嗯”了一声,道:“不过是叫她们换这山那边的庄子住着,又不让她们到这军营里来。明日臣妾陪着殿下去看看,再者无休想必也有许多宫里的消息要禀告殿下的,到时候他一并跟着回来,安阳那边就不要他过去了,还是让他守着殿下的安危才最要紧。” 齐昀霖道:“你这话和皇叔传信给我的一样,他说现在秦家知晓了齐冉在我身边,却也没将他怎么着,说起来也是,北渊王这一闹已经够让秦氏焦头烂额的了,听说秦贵妃曾还想设法将容将军的夫人以及其她几个军将的家眷留在宫中,也都被你舅母一一挡回去了,她们面上不好做的太明显,如今又遇上这事,自然是顾不过来的。咱们现在离安阳这么近,无休这样的高手一日之间往来根本不成问题,所以他也主动提议要无休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 容汐珞忍不住嘴角上扬:“殿下说的这事臣妾也知道了,听说宫中派人传旨时,还叫敏嫂子带上容臻一起,说是皇奶奶想见见,我那舅母便站出来将几个传旨的太监骂回去了,真真是女中豪杰!” 齐昀霖赞叹道:“这样的人陪云尚书倒是一绝。哎?他们夫妻二人是师出同门吧?” 容汐珞道:“是呀,舅母算是舅舅的师妹,当年在江湖中也是叫的上名号的女侠呢!” 齐昀霖道:“看来璞灵山出奇才,既教的出你舅舅舅母一样的侠客,又能教出岳父大人那般的英豪。” 容汐珞仰起脸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父亲为“岳父”,不禁心下一暖,望着他眨了眨眼,才接着笑道:“还有无休这样的少年高手呢!我舅舅只见过他一次,连他都说以无休这个年纪和这个体魄,武功能有如此造诣委实惊人。” 齐昀霖的嘴角弯弯,道:“你不知道,他能有今日,是付出了许多代价的。” 帐外的墨泽本无意偷听墙角,无奈耳力实在太好,想不听见都难,在齐昀霖说这话时,墨泽便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 “他是若氏一族最小的公子,当年班图将其全家屠杀殆尽,却只留下了他一个,你觉得是为什么?”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4) 若氏一族与雨氏一族一样,因为寒川地理位置偏远,所以好些文化与家族都相对古老而传统,两族在数百年来皆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以若氏为首,而若氏又有统领全族的家族,几乎如同是寒川的王室一般,而无休,便是这个家族仅剩的一个活口。 容汐珞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而后茫然的摇了摇头。 齐昀霖伸手勾了下她的鼻尖,笑道:“还有你这个小狐狸想不通的事啊~” 容汐珞嗔了他一眼,道:“殿下不愿意说就算了!” 齐昀霖哈哈一笑,继而道:“班图屠杀若氏,是为了想要除去后患,他当年掌权后,便一直在研究一种古老的秘术,这种秘术可将人创造成一个趋近完美的杀人利器,可前提是必须是有一副强壮的身体的孩童,留下无休,则是因为无休当时刚好合适。在他之前,班图已经实验了数名少男少女了,到最后成功的,只有无休一个。” “之所以强调说必须是要有强壮的身体才行,是因为这些孩子要经过一系列的摧残与折磨,他们要在骨骼还未发育完全时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骨肌重塑,如果身体素质差些,可能经受不了几个来回就一命呜呼了。而在度过这一关之后,便是药浸。各种药物强行塞进他们的嘴巴、鼻子、耳朵,再同时将人泡进煮好药材的大缸里,要足九九八十一天,期间不给吃饭,不给喝水,只有各式各样的药被灌进他们肚子里,渴了,也只能喝缸里的药水。” 容汐珞听到这里已经蹙起了眉,她只觉得胃里一阵不舒服,忽然却又觉得这个画面好像在哪里听过,有些耳熟…… 此时,帐外的墨泽在黑暗中早已无声的张大了嘴巴,身体不自觉的开始颤抖起来。 齐昀霖接着说道:“被骨肌重塑之后的人痛觉不再如常人般敏感,体格长到一定的年龄便会停止,而药物的浸染会使他们丧失嗅觉和味觉,被成功造就之后,能修习并快速消化各类武功绝学且进益的速度都是常人的数倍,低微的痛觉会让他们在作战时比敌人更加拼命和无畏,嗅觉和味觉的迷失会让他们对各种事物渐渐失去兴致,最终变成只知嗜血杀戮、忠心不移的下属。” 容汐珞终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错愕的看着齐昀霖:“殿下……该不会……” 齐昀霖开始露出淡淡的微笑,歪了歪头,道:“我听说直到班图的势力被铲除后的许多年,仍有数不尽的人企图效仿,他们疯狂找来各种山野乡村中的孩童以及穷巷中的乞儿,试图再造就一个无休出来,然而没有一个成功的,反而是一个又一个的孩童相继被虐待至死,直到……” 容汐珞小声接道:“直到墨泽当年将他们全都揪了出来……” 将效仿班图而虐死近百孩童的罪魁全都揪出来,这其中包括十四位在位官员和数不胜计的家丁与手下,将他们剥皮再抛尸于市井街道,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同样残忍的代价。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5) 那是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墨泽从未对任何人描述过其中的细节。当年他游荡江湖,少年意气风发,以一己之力剿灭了为祸多年的海盗,然世人只知血刀弄影的一举成名,却不知那一战其实他也负了伤,倒在渔村中的一户破败的木门前,睁开眼时,便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娃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正是一对兄妹。 男孩说起话来全然不像是一个孩子,他鼻孔对着墨泽,说他拿救奶奶的药给他用了,大言不惭的命令墨泽以后就是他们家的帮工了,得替他们干活。 墨泽笑的呲牙咧嘴,不禁起了顽心,问了男孩好些问题后,又笑言要好好谢谢他的奶奶,可男孩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男孩说他的奶奶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她没有活着等到救她的药。 墨泽一阵无言。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和两个孩童相处的很是惬意,也意外的体验了一阵做渔夫的日子,直到身上的伤痊愈。临走之前,他又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两个失去最后一位至亲的稚子。 然而就当他再次路过此处,想再和两个孩子打个招呼时,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小院和落满灰尘的床铺。 直觉告诉他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再见到的,只有两个小小的尸体——一个被泡在缸中,浑身铁青,一个全身骨骼破碎,鲜血染遍全身,几乎要辨不出相貌。 此刻的他依旧也没有想到,他们受过的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无休也全部都经历过。天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墨泽的双眼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怵人的光,齿间磨得“咯咯”作响。 容汐珞看着眼前的齐昀霖,也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她一直都多少知道无休的体制不同于常人,却不知道原因竟如此惊人。 当初墨泽出事而容汐珞力保后,燕帝下令暗中调查,刑部尚书云僚和其子云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将案卷递到了燕帝的案头,燕帝看后是久久的沉默,最后决定按下此事,大事化小模糊处置。 事后云追曾向容汐珞透露过,那是他们所见近百年来所有案卷中都前所未有的场面——漆黑潮湿的地下密室,弥漫着药味、腥味、腐味……众人一起点了十余把火把,才勉强能将整个密室照亮,而密室中密密麻麻的,是一口口紧挨的瓦缸,和一个个紧闭双眼、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孩童…… 饶是见过世面的云僚,当时也是惊骇不已,就莫要再说其他人了,有些仵作更是当时就吐了。 容汐珞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难怪他的性格是这般的。那……是雨妃娘娘救了他?”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对齐昀霖俯首,任凭差遣? 齐昀霖点点头:“母妃当初算是拯救了整个寒川还有若氏一脉,大部分人被安排在安阳,而母妃在我离宫前便嘱咐我,若氏一族答应会听命于我,保我日后的平安,直到……”他认真的看着容汐珞,不说话了。 直到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容汐珞几乎立刻便想到了。她微微蹙起眉来:“如此说来,无休归顺殿下,并非出于自愿,只是履行承诺,图报雨妃娘娘的恩情?”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齐昀霖动了动脖子,道:“无休本是了无牵挂之人,除了身为若氏掌舵人的责任。官场非他所好,也非他所长,他只求若氏一脉今后能安居乐业,至于金银与权力,都不是能放在他眼里的。” “那……”容汐珞明白,无休这样的能者,齐昀霖定然是想要留在身边的,只是不能强求。而无休这样经历过摧残后的性情,又不是一般事物情感所能动摇的。 齐昀霖忽然嘴角向一侧勾起,眼神瞟向营帐外的方向。 “不过现在,似乎不用担心了。”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6) 转天的一大清早,容汐珞在帐中等待齐昀霖,绿蕊帮她梳洗好以后,墨泽便走了进来。 “郡主。” 容汐珞回过头。 墨泽神色一如往常,上前低声道:“昨日晚间,白湘城托下人给公主送去一封手书。” 容汐珞抬眼问道:“可有看到写了什么吗?” 墨泽皱着眉道:“只有一句话,写的是‘始于阿世,至终虚幻,相思无益。’” 容汐珞的瞳孔一闪:“好个相思无益啊~” 绿蕊撇着嘴,摇头道:“这下算是完了~唉~不过也是,原本就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的,况且从一开始白公子就知道自己要作为其他人的影子,这怎么可能付出真心呢?” 容汐珞看了她一眼:“你懂的倒是不少啊~” 说罢,她又垂下了目光,轻轻的,叹了口气。 齐昀霖和容汐珞、墨泽、路渊、绿蕊等人在午后接到消息,于是立刻出发,前往距离大营不远处的一处隐秘的庄院。刚一进大门,便和站在院中央的无休打了个照面。 墨泽的眼神一亮,露出了一个满登登的笑脸。 无休默默的扫过他一眼,低头向齐昀霖行礼。 “殿下,王妃。” 齐昀霖走上前,伸手在无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才向屋内走去。 庄院的主人显然早已受过了吩咐,始终都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山涧中的水秀庭院此时里里外外被乔装后的护卫们包裹了个严实,时刻警惕着四周。 无休在屋内正要向齐昀霖禀告城内的情况,兰玉几个便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人还未至,就先听一阵凄凄惨惨的女音传来:“殿下~~~” 路渊早有准备,一个横跨步便拦在了门口。 无休这边道:“依殿下吩咐,已传信给徐、郭二位将军,两位将军相继赶回,但秦贵妃和宁王连面也不露,只传了一道旨意下来,嘉奖二人的辛苦,却没有丝毫归权的意思。如今宫内外的防御还是牢牢掌控在宣德门单将军,和崇德门李将军以及秦贵妃身边心腹年忠的手里。” 兰玉在外大嚷哭诉,指着路渊大骂起来,一边还不忘诉说一番这段时间以来对瑞王殿下的思念之情。 屋内众人充耳不闻,容汐珞淡淡的递过一个眼神给墨泽,于是他悄声退出来,加入路渊的阵营。 毕竟名义上是殿下的妾室,好歹也算半个主子,更何况两个大老爷们儿,总是不好来硬的将人架走,于是忽墨泽的加入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也只能是一边掏着耳朵,一边充当人肉阻拦墙。 虽然敌人只有兰玉一个,其她三位都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但兰玉一个也胜千百个,任凭路渊和墨泽的臭脸摆的再久,她仍是滔滔不绝,声音几乎要覆盖过屋内的无休了。 齐昀霖皱了皱眉头,道:“宁王最近如何?” 无休道:“老样子,曾有两次想要探视陛下,均被秦贵妃的人阻拦了,且他最近心情不佳,据说是因为秦贵妃告诉他晋王父子倒戈一事对他造成的打击甚大。” 齐昀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两只手指摸了一下下巴,道:“不奇怪,我这位六哥的心就是那瓷器做的,够他难受一阵子了!还有别的吗?” 第五十三章 尔道相思了无益(7) 无休道:“还有印怀说他对赵公公被藏的地点有了眉目,但殿下没有发话,他也就没有贸然行动。” 容汐珞道:“不在秦柔自己的寝殿里吗?” 无休摇了下头,道:“应是在乔贵人的居处内。印怀发现秦贵妃在夜半无人时,常常要去乔贵人处,而自打北渊王的事一出,她便日日都去,有时一呆就是足足几个时辰。” 齐昀霖眯了眯眼:“她还有同伙,有意思……” 兰玉在外越嚷越凶,舒善最先上去假意的劝了几句,兰玉却哭得更大声了。 乐妍索性蹙着眉将头扭向一边,离她远远的,而祝秋不住的在兰玉身边小声安慰,生怕她这样惹恼了屋内的殿下。 殊不知此刻齐昀霖确实要忍无可忍了,眯起的双眼聚起了寒光,深深了吸了一口气,只觉他下一秒就要提刀出去杀人了。容汐珞却是不由得有些好笑,想齐昀霖一世聪明,不成想家里居然也有这么一号货色。 谁知主子不急,手下先急了。绿蕊在兰玉的嚎叫声达到顶点时终于忍无可忍的冲出了屋子,也没等院子里的人反应过来,从路渊和墨泽中间挤了过去,大刀阔斧般的来到兰玉面前,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响而有力的巴掌招呼过去,院中煞时一片寂静。 兰玉懵了。 院里的人都傻眼了。连舒善都惊的张大了嘴巴,乐妍虽也有些惊讶,但短暂过后便恢复了神色,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弧度,看向屋内的方向。 绿蕊厉声道:“殿下在屋内正讨论政事,若要请安就规矩些!谁给你的胆子敢惊扰殿下和王妃!还不闭嘴!” 兰玉这才缓过神来自己刚刚遭遇了什么,身为亲王的小妾竟然让一个丫鬟扇了巴掌?! “你——!你——!你个丫鬟居然敢打我?!”兰玉面红耳赤,伸手便要教训回来。身后的祝秋和舒善立刻眼尖手快的将她拉住,这下她没碰着绿蕊一点不算,另外一半脸又很快吃了一记。 绿蕊正是逮住她被另外两个拉住的时机,快速的再次甩出了一巴掌,冷哼了一声,道:“我乃是王妃的陪嫁侍女!若是有错,自然有殿下和王妃惩治我,怎么都还轮不到你!再说绿蕊也是为了兰小夫人好,你再吵闹下去,惊扰了殿下,影响了议事的进度,你有几条命?我们王妃仁善,这两巴掌是教你个乖,再不知好歹,谁也救不了你!” 兰玉气的直跺脚,绿蕊这两句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她不再叫喊,可到底还是不甘心,双手胡乱的挥舞,抬脚还想要踢绿蕊。路渊立刻给站着的其他护卫一个眼神,便走过来两人将兰玉控制住,压着她将她带送回了自己的屋子。 绿蕊横了一个白眼,转身往回走时,墨泽双手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憋着笑道:“威武威武!” 绿蕊没理他,径直的走近屋内,对齐昀霖行了个福礼后,望向容汐珞。 容汐珞也看向她,轻轻点了下头,双眸温柔的眨了一下,显然是对绿蕊的行为不但没有半分责备,反而还有些赞许之意。 正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容汐珞很欣慰,绿蕊现在显然已经得道了,这很好。 第五十四章 潇湘掩城月含霜(1) 营帐之内,白湘城呆坐在桌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桌上的一角被烧的枯黄的残纸,心底五味杂陈。 就在半个时辰前,被自己派去送信给含霜的下人回来,说她看到了自己的信,且做出了回应。那下人说罢,便拿出一个信筏来,白湘城打开信筏,里面没有信,没有任何留给自己的话,只有这一角烧的残破不堪的——自己曾画给她的画。 画上的含霜手捏一枝淡雅高贵的白梅,亦如她的人一样,人物原本粉嫩的皮肤和雪白的衣衫被烟熏成了暗黄色,有种古旧之感,然这丝毫没有影响画中女子的美,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痣仍旧若隐若现,看得他一阵说不出的心痛。 含霜烧了他送她的画——第一幅画。 他记得自己还曾在画中题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是他作为“乐湘城”开始攻陷含霜公主的第一步。 如今,自己送去断情的书信,她以烧画作为回应,也应是彻底了断之意吧。 然而心痛如绞,真切不已。起初,他也很是困惑,困惑自己为何会这么难过,为何会这么心痛,是不是有些情感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这段始于谎言的情,在不知不觉攻陷了含霜的同时,是不是也沦陷了自己。 可他在含霜面前,因孙公子之故才得已施展,她爱的不是他白湘城,只是迷恋他这副有着如孙公子一样的躯壳。这些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失控了呢? 他呆呆的看着画上的女子出神,连程家兄弟俩走进来时,他都未曾察觉。 程珏上前看到了桌上的东西,再观察他的脸色,有些担忧起来:“湘城?你怎么了?” 白湘城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仍是一言不发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就在这时,营帐外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哎!你们快看!那是洛平城北的方向吧?这么大一股子黑烟,是着火了吗?” 帐内的白湘城木讷的抬起了头,很快的,他好像察觉了什么,突然就站了起来,发疯一般的冲了出去。 程朔和程珏也还都来不及反应,根本不明就里,见白湘城神色慌张的往外跑也就跟了上去,见他出帐后先是看了一眼那黑烟的方向,脸色愈发的苍白,竟在一旁胡乱的牵了一匹马就骑了上去。 程朔程珏二人连问了他几遍发生了什么事,可白湘城对他们理都不理,骑马就奔了出去,二人见状大惊,于是也连忙骑上马追在他身后。 日头偏西,天边瑰丽的红霞升腾聚集,墨泽一只胳膊半搭着膝盖坐在房顶上,而无休坐在他身边,不知听墨泽说了句什么,让他原本僵冷的脸慢慢现出了柔和的线条,嘴角竟也微弱的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露出的侧脸在霞光的辉映下,衬得光芒万丈。 墨泽不禁感叹:“嗯~你现在终于有点人的表情了!”说罢径自哈哈大笑,忽而眼角的余光一扫,自是也注意到了远处那股滚滚升起的异样的浓烟,顿时笑容便在脸上定住了。 “这个方向,不会吧……” 第五十四章 潇湘掩城月含霜(2) 墨泽心中疑惑,沉吟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无休,正色道:“不行,等我一下。” 无休无声的接过了酒壶,默默的跟着墨泽一道从房上跳了下来。 容汐珞正在屋内和除兰玉外其他的三个妾室说话,齐昀霖则百无聊赖的在一边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肃着脸,偶尔在容汐珞说话时,会似笑非笑的抬头瞄她一眼,然后再低头。 墨泽在门外叩了声门,容汐珞便示意他进来。 墨泽进门后向齐昀霖颔了下首,就立刻转向容汐珞。 齐昀霖只是略抬了抬眼,注意到门外不远处站着的无休,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唇边牵起了淡淡的笑容,却又瞬息消逝。 墨泽没有说话,但容汐珞从他有些急迫的眼神中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微微蹙了蹙眉,起身就向外走,二人刚一出门,墨泽低声耳语道:“郡主,你看那个方向。” 容汐珞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黑烟正形容似柱,直直的朝着天边的云霞追去,她很快意识到,这个方向正是洛平城中的方向,也是藏匿含霜那家客栈所在的方向。 心底一阵狂跳,她火速又奔回屋内:“殿下!” 舒善看了看容汐珞,又转头看了看齐昀霖,连忙起身,道:“看来殿下和王妃还有急事需要处理,臣妾等就先告退了。” 乐妍和祝秋也站起身来,三人一齐行了退礼。齐昀霖看也不看她们,只问道:“何事?” 直到三人退出了屋门,容汐珞这才上前道:“殿下,只怕需要派人去瞧瞧含霜那边,只怕情况不太妙。” 此事当然非同小可,能升起这样高的浓烟,定是火势不小,无论是否是含霜所在的那家客栈起的火,势必都会引起骚乱,况且现在这个时候,偏偏是容汐珞打算今日要将她送离此地的时候,这场火,若说是意外,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最重要的是,一旦含霜趁乱逃走或是被劫,哪一样,都可能会为眼前的局势带来不小的影响。 事态紧急,齐昀霖和容汐珞于是派路渊回营通知其他人,二人则带着墨泽、无休还有来时的一小队人马立刻朝着洛平城的方向赶去。 —————————————————————————————— “啪——!!!” 一声脆响,连殿外的侍女听到动静,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整个殿堂内,宫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均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地面。 “老东西,我今天就跟你挑明了!这诏书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秦柔刚刚将桌上的茶盏摔了一地,指着太后的鼻子,眼中散发着怵人的狠历。 老太后气的浑身乱颤,头上的珠花和金钗摇摇欲坠,嘴边和眼角的皱纹甚至都明显加深了两道出来。她同样指着秦贵妃,好半天才道:“你……哀家真是错看你了……你……皇帝不立宁王,看来是他早已知道你的嘴脸了!你竟然还指望我做你的帮凶?真是白日做梦!别妄想了!” 第五十四章 潇湘掩城月含霜(3) 秦贵妃一步一步的慢慢走近太后,忽然大声的冷笑了数声,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她双眼一瞪,回身喝道:“来人!还不快将编撰拟好的懿旨请太后盖印!” 门外立刻有人回了一声“是。”还未等太后反应过来,秦贵妃又向一旁的宫婢道:“去!请出太后的册宝来!” 秦柔伪装了数年,但现在,北渊王带领的军队已经城西驻扎,随时可能挑起战争,而瑞王齐昀霖和容将军在城北同样虎视眈眈,原本胜券在握的局面却演变成这样,她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让宁王登基!她相信燕帝驾崩前一定留有遗诏的,原想诱导赵福说出来,但依眼下的情况看,就只有宣布燕帝驾崩,而太后立诏这一条路了。 于是她在来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来硬的了。此时大殿之内除了太后本人以外的所有宫人都被控制住了,太后又是愤怒又是震惊,一时之间有些气滞,“扑通”一声便跌坐到了椅子上。 很快的,两名宫人在寝殿内翻箱倒柜的扑腾了一阵过后,一个鎏金璀璨的金盒就被端到了秦贵妃的面前。她双手刚刚抚摸上那冰凉的金壁,只听殿外几声急切的呼唤:“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秦贵妃神色一凛,向几个宫人使个眼色,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走出了殿外。 “贵妃娘娘……”来人附在秦贵妃耳边,小声道:“公主找到了,但……” 秦贵妃的眼睛立刻亮了,咬着牙道:“那孽障在哪?!” 城西门。 守城的军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他们熟悉的含霜公主竟独自策马回到了这里,衣衫落尘,散下的几缕发丝稍显落魄的模样,然双目依然冰冷如霜,虽身负不贞之名,公主的威势仍在,守门的军士开了门,放她进来,她却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而是慢慢的登上了围城的城楼。 城墙高耸,斑驳的砖石踩在脚下,微风拂上脸颊,含霜的心中一片宁静。从来没这么静过。 这边守城军刚派人去报贵妃,谁料下一秒,北渊王的大军就到了。 “这……这这这,谁通知的北渊王?这……” 守将单亥此刻也来到了城楼上,手握长刀,回身喝了一声:“慌什么!”他长眉竖起,再回过头来时看了一眼越站越靠近危险地带的公主含霜,心里却也是暗叫了一声不好。表面还要强装镇定,他长出一口气,又道:“不管是谁通知了北渊王,我们现在的任务都是要守住这道门!明白吗?我们……” “是我。” 一个清冷的声音格格不入的插了这么一句,打断了单亥正准备鼓舞士气的言论。 守军们都惊呆了。她刚才说什么? 是她?是她通知了北渊王?!她到底想干什么??? “公……公主。”单亥面若苦瓜,额角冒了一滴冷汗。 含霜看着城下双眼如炬盯着自己的北渊王,道:“你们应该通知母妃了吧?” 不知是谁忍不住应了一声,含霜哼笑一声:“那就好。” 第五十四章 潇湘掩城月含霜(4) 当秦贵妃赶到城门附近之时,正瞧见含霜瘦弱却坚韧孤傲的背影,有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好像随时就能将她吹走一样。秦贵妃心下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扶着宫人的手才走上了城楼。 含霜微微侧眸,唇角上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眼中却是极致的淡然:“母后,你来了。” 秦贵妃看了一眼城下黑压压的军队,目光阴沉下来,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惹了多大的麻烦?到现在你还想怎么样?!” 含霜苦笑:“我还能怎么样呢?母后放心,霜儿跟您保证,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宁王齐昀易也闻讯赶了过来,他看着面色铁青的秦贵妃,又看了看紧贴着高墙围栏边缘的含霜以及北渊大军,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唤来一旁的守门的少将,问道:“公主是怎么回来的?是有人送她回来吗?” 那少将道:“公主是独自骑马回来的,身边并没有跟着的人。” 亲贵妃冷笑了一声:“怎么?怎么会没人送你回来?你背叛所有人,让你的母妃和你的亲皇兄都陷入绝境,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你怎么敢自己回来?你还有脸回来?!” 含霜没有说话,齐昀易似乎觉得秦贵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些实在有些难堪,不免皱起了眉头。 秦贵妃见含霜不再看她,却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刚又说了个“你”字,就听城下传来阵阵高亢的呼喊声。 北渊王身边的几位长髯猛将早已等的不耐烦了,看见秦贵妃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便有一个率先吼道:“你们大燕究竟拿我们北渊当什么?!快些交出公主!免得麻烦!” 另一个也大声道:“是啊!我们可听说,瑞王和容家军就在北边扎营!贵妃娘娘,孰重孰轻,还请好生掂量!交出公主,我们还是盟友,否则就是敌人!!!” 身后大片的北渊军士们于是也齐声高呼起来,激动的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渐渐连成一片,遂成鼎沸之势。 “交出公主!交出公主!交出公主!!!” 秦贵妃顿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底的怒火夹杂着焦躁、愤恨……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这毕竟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知道将含霜交出去的结果是什么,可如果不交,正如他们所说,瑞王和容家军就在北面的洛平郊外驻扎,此时惹怒了北渊,无异于是将他们推向瑞王的阵营,从而不止加大了敌人的筹码,极大可能会断送自己费心筹谋的一切。 “王上。”含霜在这一片激昂声讨中保持着浅淡的眸色,轻轻启唇。 北渊王通敖抬了下手,众将的呼声才堪堪消退,他始终抬着头,眼中如有熊熊火焰,似是誓要将城楼上露出的小小人影吞噬才能罢休。 而此时众人的视线都被眼前的人事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一小队人马正在不远处的密林之后暗暗观察着这一切。 正是齐昀霖和容汐珞以及白湘城和程家兄弟等人。原来他们发现洛平方向起火后,都在第一时间想到含霜可能出了事,果然负责看守客栈的管事向容汐珞请罪,声称看护不力,导致含霜公主纵火出逃。 没错,她是自己逃出来的。而且正是在她听楼下的客人议论北渊王要攻打安阳城的当天下午,她知道,北渊王通敖原是受秦贵妃邀请而来,一封秦贵妃亲笔所书的密旨在手,那么他一路通关直捣安阳就并非难事。 容汐珞于是很快想到,她最有可能是会回到安阳城,替宁王和秦贵妃解决这一危机。毕竟不论她与秦贵妃和宁王的关系如何,他们到底都是血亲。而就在她和齐昀霖向安阳进发的路上,又遇见了同样赶往安阳城的白湘城和程家兄弟。 程朔率先向齐昀霖请罪自己的擅离职守,齐昀霖只是歪头笑笑,大度的表示此乃“人之常情”,不会计较,但容汐珞看的出来,他的无所谓是源自于他对这次事件本身要更为关注的缘故。 此时的他在面对含霜已经回到安阳城并与北渊王亲自对峙的局面之时,又显得格外镇定。连容汐珞在见到含霜独自立于城楼的最高处时都忍不住因担忧她会做什么傻事而惊呼出声,想要唤无休和墨泽时,却被他拦了下来。 “再等等。”齐昀霖道。 容汐珞略有些诧异的望向他。 齐昀霖侧脸的轮廓在树林层层密密的投下的阴影下,仿佛拢着一层薄雾,散发出妖冶而诡谲的气息。 容汐珞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紧握着缰绳的手于是默默的松了下来,再看向城楼的方向时,眼中的决然与不忍矛盾的交织在一起,心底徒留怅然。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汐珞总觉得含霜在说话之前,朝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王上,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含霜面无表情的看着城下的那个男人,那个陪伴她几年将她视若珍宝的男人,颔眉道了一声:“抱歉。” 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愿意再强迫自己,抱歉,我不爱你。 北渊王通敖津了津眉头。下一秒,却见她忽然一脚踩上了面前的墙垛,直接站在了墙围之上!倘若向前一步,即会坠下数丈高的城墙! 通敖的眼神瞬间变了,他原本傲然威猛的身姿一下子紧绷起来,双唇颤抖着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齐昀易和秦贵妃的脸色也忽的煞白,齐昀易蹿上前一步,历声道:“含霜!别胡闹!快下来!” 秦贵妃咽了一口,心脏突突直跳,口中干涩无津,她紧紧拽着身旁宫人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含霜见齐昀易靠近,立刻冷声道:“别过来!” 齐昀易脚步一刹,双手摊开,道:“我不过去,危险,你快下来!你放心,我和母妃不会怪罪你的,她就是说几句气话,你知道的。”继而他缓慢的朝她伸出一只手:“听话,下来。” 第五十四章 潇湘掩城月含霜(5) 含霜侧眸,有片刻间的失神。这大概是他们兄妹之间,最温情的一次对话了吧? 她唇角轻扬:“是吗?看来是六哥你还是不了解我们的母妃,她为了你的皇位可谓是费尽心思呢。” 齐昀易的眉心突地一跳,缓了缓才道:“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你先下来。” 含霜哼了一声,道:“我猜,皇兄还不知道父皇已然驾崩的事吧?” “什……什么?!”齐昀易瞬间愣住:“你说什么?” 周围的军将们自然也都听到了,皆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随后便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秦贵妃涨红了脸,咬者牙道:“胡说八道什么?!陛下……陛下尚在!你竟敢诅咒你的父皇!!!” 齐昀易的眉头锁的更紧了,看向秦贵妃的目光带着明显的质疑。 “诅咒?”含霜冷笑:“究竟是女儿诅咒,还是母后在一手遮天?如今宫禁森严,却为何独独是您的心腹在把持宫防?禁军的两位统领在哪里?父皇身边的近侍赵公公又在哪里?九哥与容将军得胜归来,为何会在半路遭遇您的劫杀?您请来北渊大军的目的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些,不仅我心里有数,母后心里也有数!我回来,只是不想安阳徒遭战乱,想为这场闹剧做个了断罢了。” “疯了……这丫头疯了!”秦贵妃睁大了眼睛,历声道:“快……快!快把她给我拉下来!” 两侧的军将们互相看了看,正要挪动,含霜却立刻喝令道:“谁也不许过来!”说着,她的一只脚便腾空抬了起来,只剩一只脚站在围栏那条狭窄的砖石上支持着整架身体,而她的全身也随着这一危险的动作晃了晃,随时都要跌落的模样。 周围的人顿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渊王通敖一下子慌了:“含霜——!别!不要!你别跳!” 不仅是他,远处的白湘城也吓得不轻,夹紧了马腹就要冲出去,程朔和程珏二人反应迅速,立时追上去阻拦,程朔赶在了白湘城身前,一手捞住了他身下马脖子上的缰绳,猛用力一拉,两人的马俱是双蹄在半空中蹬了两下,一齐停了下来。 “湘城!冷静点!不能过去!” 白湘城哪里听得进去,他的眼中此刻就只有远处的抹摇摇欲坠的身影,脑袋里什么也想不了,就只有冲过去——冲到她身边这一个念头。他几乎是从马背上跌下来,随后也不顾身上的尘土,踉跄着也要奔上前去。 程朔蹙紧了眉,和程珏一块儿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前一后上前拉住了他。二人皆是习武之人,白湘城则只是文弱书生,自然是抵不过两人的齐力阻截的,然而他就好像失了神智一般,即便身体被程家兄弟死死拉住,也还是拼命的想要向外挣脱。 程朔站在他身前挡住他的视线,并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吼道:“你清醒点!湘城!白湘城!!!” 第五十四章 潇湘掩城月含霜(6) 白湘城摇着头,喃喃道:“放开我,放开我!”他突然开始声嘶力竭,一面挣脱一面喊道:“你们放开我!!!” 程珏从他身后抓着他的胳膊,眼中神色复杂。 齐昀霖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的观看着眼前这一幕,见白湘城由慌张到疯狂的转变,不禁歪了歪头,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又挪开了视线。 城楼之上,含霜面对城下的北渊王,也同样歪头问道:“为什么?王上不是恨我吗?”说着,她的身体又向前倾了一下。 通敖的双眼都爆出了血丝,嘶哑着道:“那也不是叫你死!” 此话一出,齐昀易和秦贵妃都暗暗的松了口气,但通敖身边的那两个长髯公却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道:“王上?你……” 通敖对他们不加理会,因为此时连他自己也是懵的。这是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的,而也只有真到了这一刻,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是不希望她死的。 含霜也怔了一下,随后两侧的嘴角慢慢扬起,微笑着道:“那王上可以答应霜儿最后一件事吗?” 两个长髯公一听这话,立刻对含霜怒目而视,刚酝酿好了情绪准备破口大骂,谁料通敖却大声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下不止是通敖身后的北渊军,连城楼上的守城将士们都被震惊了。 含霜道:“即刻撤兵,不参与燕国的党争之战,仍做燕国的从属。若王上答应,我身为大燕公主,自会给整个北渊一个交代,只望王上可以就此揭过此事,不要为难其他任何一个人。” 通敖攥紧了拳头,心上好像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到鲜血淋漓。 不要为难其他任何一个人。是叫自己不要去找那个男人的麻烦吗?都这个时候了,他在哪?要你这样不计较个人生死也要维护的人,他就那么好吗??? “好……”通敖攥着缰绳的手心已经渗出血来,这几个字慢慢从他的牙缝中磨了出来:“我答应你。”他猛地抬起头:“我答应你!现在就撤兵!也不会不为难任何一个人!你下来!和我回北渊,霜儿,从前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你跟我回北渊,我们回北渊!你现在下来,好吗?” 含霜笑了,好似霜花化雪、冰寒消融一般。 “好。” 她闭上眼睛,张开了双臂,满足的微笑犹挂在脸上,下一秒,她便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双脚腾空跃下了城楼! “含霜——!!!” “不要啊——!!!” “霜儿——!!!” 齐昀易飞奔上前伸手去捞,指尖却也只是与她衣角轻轻擦过,继而捞了个空。秦贵妃则大叫了一声,双腿瘫软的倒在了地上。 原本还在挣扎的白湘城眼睁睁的目睹了一切,他僵直了身体,瞳孔也倏然放大,眼前那小小的白影像是一只蝴蝶,它翩然下坠的画面也仿佛在脑中定了格,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慢慢跪在了地上。 容汐珞在含霜纵身一跃之时就偏过了头去,心脏则开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大喘了几口气,用手捂住了胸口,红了眼眶。 “含霜……” 齐昀霖靠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探问道:“珞珞?” 容汐珞立刻回握住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紧紧的握着。齐昀霖也默默的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他的手指虽然骨骼修长,却似乎有着异常强大的力量,让容汐珞慌乱的心可以暂时得到慰藉。 “我……我没事。”容汐珞道。 齐昀霖看了她一会儿,才逐渐松开了手,侧头招呼一声:“路渊。” 路渊骑着马向前挪动了两步:“属下在。” “去通知容将军,要他加快速度,务必要在明日卯时之前到达。” 路渊颔首:“是。”随后飞快调转马头,向后方奔去。 程珏无声的朝齐昀霖瞥过一眼,再看看面前形容痴态的白湘城。明明是炎炎夏季,正值热浪扑身之时,可他分明的感受到一股寒意蔓延了全身。 而此时就守在城下亲眼看着含霜在眼前跳下的通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他猛地踹上马蹬,奋力的狂奔,一边伸出手臂,想要在她落下时能接住她。 但是怎么可能呢?通敖虽说是带着军队兵临城下,但也保持着基本的安全距离,而城楼的高度再高,也尚且不足三丈,含霜跳的突然,亦决然,没有丝毫的留恋和犹豫。于是就在通敖骑着马来到城墙脚下之前,她就已然诀别了这个世界,带着她终身都吝啬于给他的笑容一起,一切都结束了…… 通敖狼狈的从马背上跳下,跑到这个一向冰冷如霜的女子面前,抱着她残破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天边的灿烂渐渐被火红的云霞所取代,再到红云褪了颜色,而最后一抹日光也被湮没,黑暗掌控了一切。 北渊王通敖守约撤了兵,他没有再问责任何人,只是坚持的带走了含霜的尸身,带她回到北渊。齐昀易本想阻拦,但大臣们都极力劝阻,说倘若以此能安抚北渊的情绪避免交兵才是最重要的,而首当其冲的,便是秦柏年——他和含霜的亲外公。 齐昀易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说话。含霜临死前说过的话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却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这些日子以来,宫中的布防,父皇乃至于后宫诸妃的寝宫,都被禁军严密的看守着,朝堂是外公的朝堂,皇宫是母妃一手遮天,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于此同时,自己曾认为最亲密的亲人、盟友,甚至可以说是至交的朋友,他也被通知站在了自己对立的阵营,连一句说明都没有。他一直都是被耍、被利用的那一个。 这样的情绪直到秦贵妃拿着太后懿到他面前,告诉他他的父皇已经驾崩由他登基即位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脸色青紫,看着手中的懿旨只觉得讽刺。 “母妃是要我当一个傀儡吗?” 第五十五章 机关算尽转头空(1) 秦贵妃的脸有些僵硬:“你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齐昀易合上了那封“懿旨”,将它丢在了一旁。 “母妃,父皇是怎么死的?” 秦贵妃的眼睛虚了一下,别过头道:“他病了,病的很重,太医也没有办法。”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齐昀易摇着头,一脸苦笑着道:“都这个时候了,母妃还要瞒我吗?” 秦贵妃的神色逐渐冰冷:“我瞒了你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齐昀易道:“含霜在……” “够了!”秦贵妃忽然大吼道:“别提她!”她迅速的转过身,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盈盈似有泪光,出口的话却倔强而生硬。 “一个险些害了我们所有人的臭丫头,我不许你以后再提起她!听到了吗?一个字都不许再提!我没有这样的女儿,你也没有这样的妹妹!” 齐昀易用一种很是奇怪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这样的母妃实在有些过于陌生。 “母妃不是怕她会害了大燕、害了我,而是怕她的坦白会阻挡我做皇帝,从而影响秦氏一族的威势和你的权力,对吗?”他几乎是带着几分哭腔,话问出口还犹带着一丝丝的希冀和盼望。 他盼望着她能说不是,然后给自己一个理由。就像之前那样。她说她在后宫中苦熬数年,得不到父皇的爱,只有权力是她能把握的,她要权力是为了她的家族和她的孩子都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哪怕还是一样的话,她给自己一个理由,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的自我欺骗,至少她还是个好母亲。 可这最后的幻想终究还是泯灭殆尽了。秦贵妃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他,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道:“我的儿啊,你只要记得,你马上就是这大燕的皇帝了,这天下都是你的!知道吗?其他的这些你都不要去想,你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坐稳你的皇位,剩下的就交给母妃就好。” 齐昀易的嗓音发颤:“其他的……都不重要,对吗?” 秦贵妃笑着向他点头。 “对,不重要。” 齐昀易一下子弹开了她的手,一步步向后退,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的母妃,却不是他记忆中的母妃,这副彻底颠覆了所有的模样,让他觉得心寒、觉得可怕。他扭头跑出了大殿,却不知自己究竟在逃什么。 竖日,秦贵妃等人安排所有大臣齐聚,由宫人宣告了燕帝驾崩,同时宣读太后懿旨,并声称陛下病重之时,一直意识不清,故而最终无法立下诏书,但太后深知其意,也曾和陛下议过立储一事,这便是顺应圣意,即立皇六子——宁王齐昀易为下一任皇帝。 “一派胡言!” 就在齐昀易顶着面无表情的脸坐在龙椅上,而以秦柏年为首的支持他的几位大臣喜气洋洋的垂立在大殿中央,同时因听说了昨日在城楼上含霜公主一番言论从而对宁王及秦贵妃产生质疑的大臣也在窃窃私语的时候,一个浑厚的嗓音突然就这么突兀的响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晋王爷。而他的身后,跟着印怀和被印怀推着轮椅、坐在椅上已然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无法直立行走的——赵福。 秦柏年和秦柔的眼神同时凌厉起来。 “这……这是,赵公公?!” “这到底怎么一回身?” “赵公公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臣们议论纷纷,秦柏年先是看了一眼人群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云僚,自打宁王监国初期,这个老泼皮就开始称病不大上朝,他的儿子云追也是一直以各种案件需要亲自处置为由,躲开了众人的视线之外,虽然自己一直派人有心监看他的行动,但他毕竟是老泼皮——整个大燕都鲜有的高手云僚的亲生儿子,想要看住他却是不大容易的,可想要收拾这对父子,那就是更不容易的了,更何况后来又加上一个晋王。 他和秦柔想了太多的办法想要对付他们,但到真正实施时却惊讶的发现,平时不做交际的晋王竟与各大宗亲和诸多老臣们的人缘都混的极佳,一时间竟也拿不住他什么把柄,想要来硬的,又没想到这两个老家伙居然还抱成团了!晋王的宅院本就养着许多的亲兵,加上云僚和他那位脾气火爆的夫人的身手,真动起手来势必会闹出不小的动静,那这就有违他们想要名正言顺的初衷了,于是乎这才衍生了请北渊王带兵相助的想法,可事情到了最后,又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想到这里,秦柏年又看向了晋王。真是好演技啊,好人才啊!但此时此刻,他还要许多的疑问。 “你怎么进来的?” 秦柏年的眼神犀利,直直的盯着晋王。 晋王爷“呵呵”一笑,故弄玄虚了一句:“山人自有妙计。”随后立刻又板起脸,十分严肃的历声说道:“秦尚书,贵妃娘娘!无耻之辈,谋害陛下在先,把持朝政在后,竟还幽禁陛下近侍施以私刑,还妄想左右新君的册立,继续祸乱大燕,尔等实乃我大燕的千古罪人!” 第五十五章 机关算尽转头空(2) 金殿内鸦雀无声,秦柏年觑起眼睛,阴森的杀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后他看了一眼晋王爷身后的二人,故作嗤笑的道:“晋王爷,你是失心疯了吧?” 晋王爷目光锐利,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秦柏年的面前,盯着他道:“究竟是谁疯了,秦尚书敢做不敢认吗?” 目光相对,仿佛有雷电火花在二人中间噼里啪啦的炸开,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样子。 秦柔也从后侧的隔帘后走了出来,假作惊讶道:“赵公公!这……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段时间你去哪了?”说罢还挤出一个伤感的表情来,向众人道:“自陛下病时起,赵公公就不见了人影,我怕引起宫里宫外的惊慌,故而也不敢声张,只得一边加严了宫中的防御,一边派人暗中寻找公公的下落,如今陛下龙驭宾天,公公居然出现了~我还等公公为我们解惑呢!你一直是陛下身边最得力亲近的,怎么陛下身体一直康健,会突然之间身患重疾?这段时间你又去了哪里?” 不得不说,秦柔的这一招实在高明,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并把矛头调转了方向。 疑惑的众臣们自然要把目光投向坐在轮椅上的赵福。而此时的赵福狠狠的瞪着高处的秦柔,红色的血丝几乎要从眼眶中逼出,他的双唇颤的厉害,却是发出了一连串的“啊啊”声。 他竟是哑了! 众人惊愕不已,秦柔做作的捂住了嘴巴,继而对晋王爷道:“王爷对公公做了什么?” 晋王挑了挑眉,嗓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她这是想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啊~可你秦柔未免太小看人了点。 “贵妃娘娘,要问这是谁的手比,其实不难,只看赵公公的消失,为谁行了方便就是。” 晋王爷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笑眯眯的看着秦柔。众人也都不傻,晋王爷的这句话让他们想到了当初声称陛下患病,再到秦氏掌握皇城、宁王监国,如今又眼见着要顺利登基了,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对她秦贵妃有利的? 秦柏年冷哼道:“晋王爷休要在此妖言惑众!今天是什么场合什么日子!陛下刚刚宾天,新皇尚未登基,晋王爷这是想要造反吗?!” 晋王爷嘴角一歪:“造反?到底是谁在造反?!” 秦柔忽然拿出了帕子拭了拭眼角,温切的道:“尚书和晋王爷两位就不要吵了。我知道,我一个妇人难以服众,晋王爷有些怨言和不满那也是有的,从前王爷与我们秦家、世子与宁王,向来都是亲厚有加,如今怕是觉得宁王德不配位的缘故?可就算如此,册立宁王依旧是陛下的意思,王爷您再不满,也不应该如此啊~”话间,她的眼神浮动,声泪并济而下,当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齐昀易慢慢的抬了一下眼皮,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复杂难辨。 晋王爷忍不住哈哈大笑,险些要为秦柔贡献的这段精彩演技鼓掌了,他点着头,道:“贵妃娘娘真是一张巧嘴啊,能如此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秦柔“叹”了口气,收起了帕子,“语重心长”的道:“晋王爷与陛下感情深厚,陛下骤然驾崩显是对王爷的打击不小,本宫和宁王是不会怪你的,王爷只管回去好好休息便是,至于赵公公,会有太医好好照料他,毕竟……”她的目光慢慢的、直直的飘向赵福:“赵公公是唯一能解释陛下病情的重要人证,王爷就不必为此劳心劳神了。”说完,她给了守在一旁的护卫年忠一个眼神。 年忠于是大步流星的直接朝赵福走了过去,印怀握着轮椅座背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警惕的看着他走近,赵福也是眼神忽闪着,双手抖的厉害。 然而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横在了中间。 年忠愣了一下,及时停下了脚步,待看清了来人后,不禁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呵呵~年护卫是要和我动手吗?”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僚。 秦柔的眼睛瞬间眯起,聚集起狠毒的历色来,又在下一刻散开。她平静的问道:“云尚书这是想干什么?” 云僚道:“不干什么,就是觉得贵妃娘娘刚刚说的一句很是不错。赵公公的确是殿下病症的重要人证,既然如此,查明真相,也是我这个刑部尚书的职责所在。” 工部尚书沈攸道:“云尚书不是在开玩笑吧?赵公公都这样了,你还要带他回刑部?那人还能活了吗?!” 云僚送了他一个“你人傻就不要跟我对话”的白眼,继续说道:“不过晋王来时也明确的说了,是贵妃娘娘对赵公公实施的幽禁和私刑,对此,娘娘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意思就是你今天休想蒙混过关! 秦柔的眼中开始有了怒意,秦柏年则道:“云僚!晋王疯言疯语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凑热闹!娘娘已经说了,陛下病重之时赵公公就已然失踪,娘娘满宫上下寻找他的下落,今日见了,还要为公公寻个太医好好医治,倒是你们!在此时居然能带着失踪依旧的赵公公出现,还企图诬陷贵妃!到底居心何在?!” 第五十五章 机关算尽转头空(3) 云僚道:“晋王爷不过是进来时话说的难听的些,可贵妃娘娘刚刚也说了不会计较,既然如此,那趁着个机会辩一辩又如何?说到底,我们就是想要一个真相罢了,倘若宁王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还怕什么呢?” 沈攸插话道:“娘娘何等身份,宁王何等身份,岂轮到你来质问!” 云僚笑了笑,却是神色幽深的说道:“若连皇室宗亲和云某人都说服不了,又何以说服天下人?” 这下倒是堵的沈攸说不出话了,他不由得看向秦柏年。 秦柏年气的气血倒流,脸色铁青,他嘴角上方的肌肉不自然的抽了抽,道:“荒谬!真是荒谬!娘娘和殿下还在等什么?还不把这等狂妄之徒赶出大殿吗?” 秦柔立刻高声道:“来人!” 众臣们知道她这是在唤殿前护卫的禁军了,不自觉都退后了几步,向门口的方向看去,唯有云僚与晋王一干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依旧盯着秦柏年的秦柔。 然而等了一会儿,门外却是毫无动静。 秦柔蹙了蹙眉,又喊了一声,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她转向年忠,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年忠得令出了大殿,没过多久就又回来了,急色匆匆的来到秦柔身边,低头耳语了几句,只见秦柔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凝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秦柏年皱着眉,虽然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这时晋王爷摆了摆衣袖,道:“这下,可以让我继续说下去吧?” 秦柔早已不复刚刚那幅故作柔弱的面孔,她的目光冰冷异常,哼笑了一声。 “王爷好计策。” 晋王爷扬起下巴,道:“贵妃娘娘错了,这并非是我的计策,而是陛下早防着会有这么一天。”说完,他不顾秦柔是何表情,回身向众人道:“各位都是我朝的栋梁,是大燕的倚仗!既为人臣,当知有三点不可为:以权谋私不可为!助纣为虐不可为!枉食俸禄更不可为!若我们都因对惧怕而置真相于不顾,那么和那些蠹虫又有何区别?!” 众臣们听后,有的不屑的撇嘴,有的心虚的别过了目光,也有的低下头去,长吁短叹的摇头。晋王爷目光扫视着他们,继续道:“陛下早在数年之前,其实就已经定下了继位的人选,就因为你们一个个贪图现下的安逸,不能为君分忧,反而纷纷开始琢磨等他宾天之后要投靠谁,站在哪一方的队伍里才能让自己、让自己的家族一步登天,甚至于不少人在心里暗自盘算,想要成为下一个秦家吧?!”他故意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提高的嗓门,让自己长长的尾音在整个大殿内回荡着,有些人已经臊红了脸,均是不敢于他对视。 “没有人真正为这个国家想过,为皇室、为陛下想过,以至于陛下身边可以信任托付的人少之又少。”晋王爷这时已经在殿内绕着众人走了一圈了,他突然又调转了话音,道:“不过话说回来,重臣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你们做着什么梦,陛下心里都是一清二楚,所以他打算不给各位这个机会,早已亲笔拟好了诏书,就藏在某处,而知道这封诏书所在之处的,只有赵公公和眼前的这位——印公公。” 秦柔闻言,觑起了眼睛,目光不善的盯向印怀。 的确,这一位她的确忽略了,只因在她的印象里,燕帝除了赵福,是不允许任何下人贴身侍候的,任何物件也都是赵福保管收藏着,但凡有机密要务要处理亦或是遇上其他什么大事需要与大臣密谈时,也只有赵福能在旁听着,其他下人都会被遣走,所以她自然而然的以为,燕帝最信任的近侍,便只有赵福一个。 要说这个印怀的相貌并不起眼,平日当差时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多年来也只是燕帝寝殿内众多小公公中的一个,甚至旁人有的有所升迁了,他都还默默的守在原来的位置上,从未见燕帝对他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这就导致了燕帝驾崩后,秦柔虽然想到了他必定有所交代,但也只一心认定燕帝只可能和赵福一个人交代,如今才意识到是自己失算了。 赵福回身看了印怀一眼,慢慢的点了下头。印怀走了出来,对着众臣们以及秦贵妃和齐昀易都恭敬的做了个揖,眼神和表情却是一致的不惊不乱,动作从容。 第五十五章 机关算尽转头空(4) 中书令韩滨此时摸了摸胡须,眯眼道:“这位公公……我倒是有些印象,只是记不得叫什么了。” 一边的其他大臣传来几句小声的应和,也都纷纷表示对印怀服侍过燕帝一事是确有其事的,只是一直不太显眼而已,可仍是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来。 印怀端和的一笑,道:“印怀不才,平素要帮陛下处理和观察一些秘隐,过于显眼反而不便。” 秦柏年冷笑:“凭你三眼两语,就让我们大家相信你是陛下的亲信?呵呵呵~真是可笑!” 印怀保持着微笑,语气态度不卑不亢,道:“尚书大人莫急,我的话可以作假,但陛下的墨宝可做不得假,陛下的玺印亦做不得假,今日宣布陛下驾崩,然娘娘却只求来了太后玉玺,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你……”秦柔急了,刚向前一步,便叫秦柏年以眼神喝住了,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却是悄悄的放下一只手臂,两根手指紧紧捏住了袖口,不动声息的从指尖亮出了一枚毒针,射了出,而他面上丝毫不露破绽。 印怀这边也没留给众人太多的反应时间,而是立刻直起了身板,微扬起下巴,字正腔圆的提高了嗓音道:“陛下立下遗诏,皇九子齐昀霖历练有成,人品贵重,兰芝常生,朕常自问不足之憾,唯其可以补全矣,朕深感欣慰,故传位于皇九子齐昀霖,望我大燕之强盛犹盛于今,再创盛世!” 这段颂完以后,尖锐清细的余音还在整个大殿回荡,秦柏年觑眼看着他,心中疑惑。那毒针明明早已射出,就是想让他快些闭嘴,可等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原来印怀早防着他会出手,就在那毒针射出之际,他手指一旋,灌力于掌心,轻轻一抬,便去了那毒针的冲势,使其落在了地上。这不过就是短短数息的功夫,故而印怀话音一落后,便看向了秦柏年,露出浅淡至极的微笑,随即又弯下腰,垂目道:“各位,陛下拟好诏书后,就藏于这金殿之内,之所以……”他稍稍移动目光,继续用谦卑的语气说道:“贵妃娘娘遣年忠查不到,是因为年护卫并没有找到机关的位置。” 闻言众人不禁都愣住了,秦柏年也隐隐觉得后脊背发凉,为什么他居然会武功,而自己从来都不知道?! 秦柔秀眉一立:“你胡说什么!!!” 晋王爷冷冷出声:“是不是胡说现在也不重要了,行了印怀,快说吧!” 印怀向其一躬身,道:“龙椅之后那架屏风的左侧与有右侧皆有一个凸起,需要两人站在两侧同时按下,机关才会显现。” 此时便从殿外走进两名内侍来,直奔向屏风两侧而去。 齐昀易全程似乎都提不起什么精神,直到这关键性的一刻,也还是半垂着眼皮,只用余光看着其中一个内侍走过自己的身边,伸手触碰到那架巨大的金漆浮雕九龙出云海图暗的紫檀木大围屏的一侧,只听轰隆隆的几声,屏风前的地面上便有一道暗格露了出来。 印怀又道:“手伸进暗格内,还有一道机关。” 左边的内侍走到了屏风前,将手伸进了暗格,又是一阵的摸索,直到众人等的脖子都长了,连秦柔都开始有些不耐烦,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在耍什么诡计拖延时间的侍候,齐昀易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他看着面前的龙椅忽然就晃动了一下,随即慢慢退了几寸了距离,继而露出了整个暗格来。 里面躺着一卷金缎卷成的帛书。 第五十五章 机关算尽转头空(5) 齐昀易的嘴角浮出一味苦笑。 站在屏风右侧的内侍弓着腰来到龙椅的前面,秦柔等人想要喝止,却被晋王爷堪破,抢先一步问道:“贵妃娘娘该不会想要阻止他?” 秦柔瞪了他一眼,只能咬牙看着那内侍恭恭敬敬的请出了帛书来,慢慢的向所有人展开。 晋王带头,颇为做作的撂开袍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同时端端正正的抱拳垂首。云僚笑了笑,紧随其后,紧接着,一应大臣也都接连跪地,而秦柏年所管辖的户部和兵部以及其他原本支持站在宁王一边的人也都在互相看了看周围之后,慢吞吞的跪了下去,沈攸则是最后一个。 秦柏年气的吹胡子瞪眼,秦柔欲要发作,却听身边也传来衣衫起伏的悉倏声,蓦然回头,正见齐昀易面无表情的跪在那手拿燕帝遗诏的内侍面前,双手交叠由胸口推直向前,低低颔首。 秦柔瞪大了双眼,晋王爷及时的捕捉到眼前的一幕,道:“燕帝遗诏,何人如此放肆,敢不跪接!” 秦柔听罢又是一顿气结,但殿外情形已然大变,她已无从选择了。身形晃了晃,秦柔这才极不甘愿的转身跪地,然两手的指甲也几乎要被自己生生掰断了。秦柏年也知道此时不是冲动的时候,自然也就紧随着跪下。 那内侍这才大声的宣读起遗诏上的内容,正与刚刚印怀口述的并无二致,一字未差。 整个过程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而对有些人来说,就是一种身心舒展的愉悦和痛快的感觉了。 这厢遗诏都已宣读完毕,而宫门外,几位其他的皇子才姗姗来迟。 原来秦贵妃早安排了人在几个皇子府邸外看住了他们,直到若族人暗中将负责看守的人钳制,逼迫他们向皇子们言明真相,皇子们原本就对宁王德行不服者甚多,如此一来更是怒不可遏,若族人于是再言此时真正的皇位继任者瑞王与容家军正在城门外等候,而徐、郭二位统领也已夺回了四门守卫军的控制权,正准备伺机而动,拿下真正的犯上作乱者,现在只看他们如何抉择了。 结果则不言而喻。 当皇城的大门敞开的那一刻,齐昀霖眯了眯眼睛,抬头看天,唇角勾起笑意。 这场纷乱最终以不战取胜。 几个月前,无休按照齐昀霖的指示,分别安排揭发了几桩往年秦家旁支的恶性,从而引发了城中的暴乱,但这不仅仅引发百姓对秦氏家族和宁王的不满,更重要的,是吸引禁军统领徐长鹤的注意。 申国公府徐家虽与永璋候府容家交好,但多年来一直从不参与党争,即便徐长鹤知道容沉倒向齐昀霖,也仍保持不偏倚的初衷,持身忠正,故而齐昀霖并不想已蛮力收服,而是设法让他自己看见且信服,如此才能“顺其自然”让他为自己所用。 果然,本就因办差回宫却被赐无故休沐,加上居然是在陛下抱恙的时期而满肚子狐疑的时候,碰上了一桩又一桩的事件,让他不得不相信必然是秦家自作主张让宁王监国,而宫中早已生变。 此时副统领郭某找到他,说起齐昀霖传来的口信,徐长鹤思量后,二人这才一起“杀”回了宫中。 郭某还是少将是就是容沉的亲信,提拔副统领更是容沉的举荐,如今随其依附齐昀霖无可厚非,加上他原本就做过四门守卫军的将军,于是二人同时出现在各门时,除了秦柔安排的人敢呼喝两声以外,自然没人敢动手,而再者,两位统领只是在秦柔等人的设计中暂时休沐在家,并非卸位,秦柔安排接管禁军的虽然都是自己的人,但明显威望不足,不得人心,最后只得步步后退。 年忠在秦柔示意下来到殿外时,就正好看到这样的一幕:徐长鹤与郭某身着统领银铠,缀大红披风,迎风而立,威风飒飒,身后北门禁军整齐列成长队,连铁盔都带上了,与之相比,他们那些人手实在少的可怜的退在殿门口,互相交换着错愕的目光。 结束了。或许有的人到最后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 金殿红楼,绿瓦青砖,磊磊错叠的石阶闪着灿烂光斑。齐昀霖跪接燕帝遗诏,捧于双手,旋即起身,缓缓的,面向石阶下的众人。 天下,臣子,女人。 他慢慢抬眼,看着一片“万岁”的山呼声中,他的容汐珞低着眉,嘴角含笑,亦同众人一齐向自己行大礼,口中说着“参见陛下”。他弯了弯眼,上前伸出一只手来,道:“早说过,你我之间不需要这样的大礼,来。” 容汐珞抬脸,眼前人亦如初次以真面目回到安阳时自己见到的那天一样,阳光在他的身后绽放开来,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她笑着将手递了过去,就像前几次那样。 齐昀霖的凤眸潋滟,在容汐珞的耳边说道:“珞珞,从今后天下是我们的了。” 容汐珞险些要沉溺,却始终还惦记着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面容便缓了一下。 齐昀霖轻轻歪了歪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柔声笑道:“去吧,如何处置随你,不必在意任何人。无论如何,你的身后还有我。” 第五十六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1) 落日的余晖从窗外投射进来,殿外的匾额上,“博宁宫”三个字犹然瑰丽气魄,这里今晨时还是荣耀万丈的贵妃寝宫,如今却是随着日光的西斜,变得冷寂起来,整个宫中的所有侍婢和宫人皆被收押待审,而空荡的殿内,唯有秦柔一人坐在榻前,目光直直呆呆的望着窗外。 门边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来了。 秦柔的神色立刻凌厉起来:“谁?!” 她猛地转过身,见到门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素服的容汐珞。 这倒比见了鬼还要让她浑身难受,她盯着容汐珞,似乎想将她看穿。 来人却是先看穿了她。容汐珞勾起唇角,道:“我是来替秦姨解惑的。” 秦柔的双唇颤了颤,别开了头。 容汐珞回身道:“墨泽,你去外面守着吧,我和她说几句话。” 墨泽略显担忧的皱眉:“郡主确定?” 容汐珞笑了笑:“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但凡有什么动静,你再带人进来就是了。” 墨泽看了秦柔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秦柔斜着眼看墨泽退出了门外,并顺手带上了门,不禁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笑,道:“这墨家兄弟俩你是怎么调教的?除了你以外六亲不认的!啊~不过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亲人了吧?” 容汐珞不紧不慢的走到桌旁,而此处距离秦柔所坐的横榻,隔了虽不过数米,却是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容汐珞坐了下来,看着屋中明艳华丽的摆件静静的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周遭的空气似乎都与别处不同,连挥舞着的灰尘都显出星星点点的璀璨来。她也笑了一下,道:“我父亲说过,三个孩子里,我和他的性子是最接近的——跳脱、鬼主意多、不按常理做事,还说日后我一定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现在想来我是比不得父亲的,他半生戎马,可不论是朝廷还是江湖,不管世家子弟还是市井小民,都愿意与他成为挚友,可见是天生就受人喜欢。”她忽然转向秦柔,稍稍歪着头问道:“秦姨也是这样想吧?” 秦柔匪夷所思的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容汐珞歪着脑袋,一字一句的道:“否则您又为何会到现在,都还对他念念不忘呢?” 秦柔的脸上终于慢慢浮现出了不一样的表情,她先是眉心动了动,随后整个面容都仿佛扭曲了,颤着声音道:“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容汐珞深深的勾起一侧的唇角,道:“正如你无法想象徐郭二位统领一回来,就能轻易夺回禁军的控制权,一众皇子没有一个肯站在您这一边,大臣中也多是惧于秦家的威势才依附的,到头来见势不妙又纷纷临阵倒戈,而今也没有一人为你们秦家说过一句好话,您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秦柔冷冷的盯着她,胸口高低起伏着。容汐珞又道:“您将权势看的那么重,可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得人心者才可得天下’,您把宁王教的骄纵自傲且又胆小怯懦,把他蛮横的控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违逆你的意思,这样的人配做皇帝?禁军将士和大臣们都是人,他们也分得清、看得见,你以为光凭借几个提拔上来的军将就能控制整个禁军?这怎么可能呢?” 秦柔登时怒了:“我用不着你一个小丫头来教我!!!你懂什么?!秦家有百年基业!而我——”她拍着胸脯,瞪眼道:“我是秦家唯一的女儿!家族日后的兴盛要扛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知道我原本不想进宫吗?谁不想嫁给心爱的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她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门外的墨泽正抱着手臂靠在门边,听见了里面声音后侧了下目光,愈发的警觉起来,眼神也多了几分戾气。 屋内的秦柔却是越说越激动,眼眶瞪的老大,边缘处还泛着丝丝血红:“可我一早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是你的父亲帮我做出了选择,他爱上了你的母亲,不顾家族亲长的反对整日没脸没皮的赖在那做什么灵山上,还在我饱受宫中勾心斗角的磨难时送了你姨母进宫,动不动还要和你的母亲在我面前卿卿我我,打情骂俏!而我的丈夫、我的陛下,他纳我只是想要我们秦家成为他的助力罢了!那么……那么既然他利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他们都在逼我,下场就是要他们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呵!”容汐珞点了点头:“好一句自作自受。那你而今有得到了什么呢?” 她将双手摊开,掌心朝上:“你说自己后来一心都是为了秦家的基业着想,可现在秦氏一族个个都要被你连累!你的权利、地位,你们秦家上百年来的威名都将要毁于一旦,没有能帮你、帮你们秦家说话的朋友!哪怕秦氏一族被诛九族,也没有一个人会因和你有什么交情而念着为你们秦氏留一个后人!百年之后,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你现在孑然一身,自己的女儿恨你、儿子也对你失望透顶!没有人爱你,为什么?说到底,你为别人做过什么?你有半分是为别人着想过吗?你只是一直在为你自己而已!!!” 秦柔在她轻描淡写的质问声中忽然呆住,有片刻间的慌神,她一步步的开始后退,最终跌坐回了榻上。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好像突然说服了自己一般,坦然了面容,继而面向容汐珞,冷冰冰的说道:“那是因为现在赢的是你。” 容汐珞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盛艳不染岁月。她撇开了视线,转而把目光投向了门边。 第五十六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2) “秦姨。”静了一阵,容汐珞才又道:“这声秦姨我叫了十几年,瑾姨偶尔恢复神志的时候,跟我讲过许多事,她说在我三岁那年,浑身长了红疹,刚刚见好又得了时疫,您几乎是日日从宫里赏赐各种名贵的药材和补品,或是我素日里喜欢的玩具和吃食;五岁那年,大哥第一次随父亲出征,母亲担忧的整夜睡不着,您便把我和母亲接到宫里,陪她说话,陪她散心,后来大哥立下第一个战功,您和母亲一起连夜做成一套新衣裳给大哥穿,我见后哭闹着也要,您说母亲近日过于疲累,于是亲自做了一套给我;我还记得,大哥和嫂嫂成婚,您送了嫂嫂一对儿从西域来的镶宝石鎏金镯,那是您当初嫁妆里的东西,嫂嫂诚惶诚恐,一直都小心收藏着……” 容汐珞的眼中似是看到了什么画面,突然涌来的晶莹在眼眶里闪烁了几下,她扬起脸,等到慢慢让自己恢复如初,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我今宫后的那几年,您常常把我叫到这里来,还亲自给我做过点心,连我姨母都不会做……您抱过我,我做点心的手艺、甚至茶艺,也是您教我的……” “呵呵~~”秦柔听到这里,她抖动着肩膀,突然就开始大笑:“啊哈哈哈哈~~~哎呀呵呵呵~”她笑得眼角都挤出了眼泪,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来找我算账的,没想到你是来跟我抒情的!你可真是会给我惊喜啊!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容汐珞等她笑的够了,才漠然道:“可你却也亲自毒害了我的母亲,又在我及笄之前与班图旧部和谋取我的性命,还不惜两次出卖燕国与敌人达成共识要了大哥的命!”这时她的嗓音有几分的哽咽,又被她自己强忍了下去。 “大哥祭礼那日,也是你派人在容府外故意高呼大哥阵亡消息,为的就是让我嫂嫂听见,对吧?” 秦柔哼了一声,眼睛在容汐珞的脸上停留了半晌,道:“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你不也是一样为了离间我和北渊的关系,设计害了含霜吗?” 容汐珞的心头一颤,秦柔正戳中了她的心事,然而她却也不想多做解释。她站了起来,不再看她。 “我不会杀你的。” “什么?”这下秦柔倒有些惊讶起来:“为什么?” 容汐珞的瞳孔缩了缩,目光变得空茫:“为什么……因为我要你看着你最想要的权利和荣耀牢牢的掌握在别人手里,而自己无能为力去动摇分毫。”容汐珞的脖子慢慢转动,将脸面向了她:“我要你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一辈子一事无成,终生囚困;我要你看着你们秦氏一族的所有人,一个一个都在这个世上消失!” 秦柔彻底傻眼了,好半天都张着嘴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容汐珞此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自作自受,秦姨,这可是你说的,而这,就是你应得的。死?太便宜了。” 秦柔大喘着气,突然大声尖叫着向她扑了过来,容汐珞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而门外听见异样的墨泽猛的推门而入,向前一跃抬腿便是一脚,秦柔还未近容汐珞的身,整个人就被这一脚踹翻,疼得趴在了地上不能起身了。 门外其他的侍卫紧接着鱼贯入内,容汐珞冷声道:“找个太医来给瞧瞧,死不了就行,至于这殿内的陈设,就先撤了吧,找两个侍婢和宫人来,好好伺候着,有了什么闪失可唯你们是问!” “是!”侍卫们大声应和着。 容汐珞侧眸睨视趴在地上疼的呲牙咧嘴的秦柔,低声笑道:“我还盼着秦姨能长寿呢~”说话时,她的嘴角虽然在笑,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冷冽,充满着刺骨的寒凉,甚至让人觉得有一丝惊悚。 连秦柔抬头看时,都被震慑的一时惊住。眼前的容汐珞,是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真正熟悉过她? 两扇宫门逐渐合掩,容汐珞的背影也被阻隔在视线之外,秦柔垂下了头,她用手臂撑着地面,腰间传来的阵阵碎裂般的疼痛却又重新将她压了下去,额头立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侍卫们的动作麻利而迅速,无数搬挪东西的脚步从她的眼前路过,悉悉簌簌的一拨接着一拨,很快,屋内就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空旷的寝殿之内,又回归了死一般的寂静。 秦柔没有再尝试着爬起来,而是索性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侧的脸紧贴着地板,面朝里间,看着榻角下的地毯发呆。莫名的,她的嘴角慢慢咧开,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直到腰间的伤痛因她剧烈的大笑而被牵动,她才被迫停止。 她大口的喘着气,紧贴地面的那一侧,额角的头发已经被浸湿了,是汗,也是泪。那张美丽的脸上,此刻满满都是泪水…… “真是疯子!” 回去的路上,墨泽不满的啐了一口,朝着博宁宫的方向翻了一个妖艳至极的白眼:“真的不杀她?” 容汐珞皱眉:“怎么你以为我在跟她说笑的吗?” 墨泽撇嘴,一脸惋惜的道:“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容汐珞摇头失笑:“你的意思是,要把她五花大绑,在你的刀刃下褪层皮,才算解恨吗?” 墨泽佻然一笑:“总不会让她死的太快就是了。” 容汐珞再次摇头:“有时候,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理上的,这种折磨日积月累,无可消解。” 第五十六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3) 墨泽忽然扭头看她:“你……该不会是因为含霜公主的缘故吧?” 容汐珞挑眉道:“何以见得?” 墨泽道:“直觉罢了。她的死,多少对郡主还是有些影响的。” 容汐珞默了默,道:“的确,我虽然恨秦家人,但含霜毕竟和他们不一样,我本意虽不希望殃及池鱼,可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没想到,她竟在最后关头选择这一步,据那日侍候她的丫鬟所说,她在那几天打听了许多关于秦贵妃的和宫里的近况。她一向是聪明人,凡事又看得通透,只是不善争辩而已。想来,她必然是从这些消息中判断出秦柔想要干什么,可就算如此,我以为她会旁观的。” 墨泽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她对自己母妃的恨意太深呢,反正都到这一步了,索性当作报复。又或者说,知道郡主不会杀她,但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容汐珞哼了一声:“放过她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可没这么大度!含霜是含霜,秦柔是秦柔,就算没有这桩过节,她谋害先帝,又囚禁先帝近侍、策划篡权夺位等大罪,条条都在列,这些那个乔贵人都已经招个干净了,为这就够秦家诛九族的了,哪还有她秦柔的生路?只是陛下将她的结果许给了我,而我又不想她死的太容易罢了。我来这之前已经吩咐绿蕊去太医院了,秦柔这伤,且不会好的太快的,这往后的日子还长呢,让她慢慢受吧。” 墨泽一诧,继而笑呵呵的道:“郡主还是郡主,是我想多了呀~” 容汐珞横了他一眼,道:“不说这个了。过几天先帝的祭礼结束,就是登基大典了,白湘城如何?陛下已经开始着手翻白家的案子了,他还是那幅样子?” 墨泽“呵”了一声,道:“可不是吗!他如今可是出息的很,昨日又是酒醉到天亮,估计这会儿应该都醒不过来了。” 容汐珞蹙起蛾眉,停下了脚步,忿然道:“人都死了,这时候作这副样子给谁看!” 墨泽悠哉的道:“有些人呢,就是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有感觉的。” 容汐珞看了他一眼,又重新迈起步子:“那天含霜跟我说她是自愿入局的,我就觉得不对了,可我原本还只当她一厢情愿,现在看来……” 墨泽打断道:“郡主何必拿这些事为难自己呢?究竟怎么样也只有他们俩自己清楚,你还嫌日后的事不够忙的?” 墨泽显然是在提醒容汐珞,日后她是要掌管这诺大后宫的人,要忙的事情可就更多了,而这句话明显起到了作用,容汐珞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连脚步都加快了好多。 她的确还有许多事情没做。 广信宫,唯大燕皇后可居的宫殿,位于皇帝所居的明德殿的正后方。 宫人们来来往往正忙着置办东西,而当容汐珞和墨泽来到此处时,诸多的宫人侍婢们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匆匆的聚到一起,向容汐珞请安。 紫鸢和绿蕊都被派出去还没有回来,容汐珞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砖地已然是清洗过了的,许多地方的水痕还未干,内院周围一圈的柳树也显然是新种植上的,根部还有泥土堆没有来得及被清理干净,正房门下的漆柱泛着光,红的新鲜耀眼,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新漆味儿。 墨泽一脸认真:“看样子还得几天能住人。” “陛下吩咐过,娘娘的宫殿一定要是第一个收拾出来的,所以大伙儿都不敢怠慢的。” “嗯……”墨泽点了点头:“……嗯?哎?”他这才注意到是谁在说话,不由得惊的呆住了:“你……你你你……这……你怎么在这???” 容汐珞的目光本来正在别处,没有注意跪在地上的宫人,被墨泽这么一说,这才巡声望了过去,一望之下不禁也惊了。 “……拂……柳姑娘?” 拂柳朝容汐珞又行了个万福,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容汐珞见她身上穿的是宫中侍婢衣饰,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她不禁觉得好笑:“这便是当初陛下对你许诺的吧?” 拂柳低了低头,纤长的睫毛下方,悄然红了双颊。 容汐珞摇了摇头,转向墨泽问道:“墨深还没回来?” “啊?”墨泽眨了眨眼:“哦,他不是和路渊一块儿协助云老爷子处理秦家后续的事儿吗,今天估计回不来了。” 拂柳的美眸闪了闪,落寞了几分,随后深吐了几下气息,又作无事的道:“娘娘,陛下方才让印公公传话了,若是您回来了,去香辰殿寻他便是。” “香辰殿?”容汐珞脸上的表情一顿,她知道这是已故的齐昀霖的母妃——雨妃曾经居住的寝殿。她略作沉思,随即问道:“陛下不是应该在御书房议事吗?” 拂柳道:“起初是议事的,后来应是又单独见了晋王爷一面。” “晋王爷?”容汐珞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继续吧。” “是~”众人行了礼,容汐珞转身向外走,听身后的墨泽叹了一口气,不免笑道:“看来日后墨深要有的受了。” 二人很快来到香辰殿,这里不同于广信宫的长久荒芜,需要修砌一番,而是明显常常打扫,俨然和从前雨妃在时没有什么两样。 侍卫都守在殿门外的两侧,无休则站在门前,一身水墨青衫衬出了几分儒雅来。 容汐珞走上前,无休在侍卫们行礼之后向她颔首示意,容汐珞微笑道:“听陛下说,你愿意留在宫里了,这是好事,有你在,墨泽在宫里也不至于太闷的慌,他可开心的很呢!” 墨泽“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无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面色却有了些许的变化。 容汐珞望向屋内,问道:“陛下见了晋王爷?” 无休道:“是,见过了,王爷称自己完成了先帝嘱托,从今以后想要归隐,来请陛下成全。” 容汐珞沉了口气:“这也难怪……”她侧眸向墨泽道:“你留在这等我吧。” “是。”墨泽依旧笑着,眼睛里很是开心的看着无休,嘴上应了一声。 第五十六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4) 殿内燃着茉莉香,馥郁却又清新淡雅。容汐珞见齐昀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盯着墙上的画像出神,画上的女子娟素在手,半探着纤细的腰身,低眉浅笑,一身火红纱衣衬得她肤色如雪,艳而不妖,烈而不灼,而那双眉眼却是与眼前之人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母妃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的。” 齐昀霖转过头来,伸出手温声道:“珞珞,过来。” 容汐珞笑着走了过去,牵起他的手。 “这是父皇画的吧?” “嗯。”齐昀霖将容汐珞的手紧紧握住,道:“刚刚晋皇叔来找过我。” “我听无休说了。晋皇叔应该也是为了避免日后自己权利过大,好叫众臣非议,而陛下会为难,这才主动提出归隐,这是好事,陛下应该应允的。” 齐昀霖的凤眸潋着柔色,道:“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皇叔态度坚决,他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已经应允了。” 容汐珞歪了歪头:“那……” 齐昀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筏来,道:“这是晋皇叔给我的。” 容汐珞颇为意外,拿过来后便将其中的信件一一展开。 “这是……” “父皇写的。” 的确,上面的字迹正是先燕帝的亲笔,详细叙写了他从自己成为太子,到与各个兄弟都逐渐与他疏远,再到他成为皇帝后联姻大族并与雨妃相识的过程,整整十几页纸,容汐珞粗略的看过,目光却在最后一张纸上停留了片刻。她慢慢的将信件又重新叠好,放回了信筏:“父皇……希望你不与自己的兄弟们为难,是叫你放过宁王的意思吧?” 齐昀霖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不知喜怒。 容汐珞道:“晋皇叔怎么说?” 齐昀霖抬手摸了摸下巴,道:“他说父皇那时兄弟阋墙之事已经太多,再说宁王毕竟没有真正参与到秦贵妃的计划当中,也不能惩治太过,好歹应该留些兄弟的情面,呵呵呵~” 容汐珞将信笺慢慢放在身后的桌上,道:“这话说的倒也没错,宁王虽有野心,但胆子却没那么大,秦贵妃怕是也知道若将计划告诉了他会坏事吧。既然如此,的确也是不好贬谪的。”她向齐昀霖靠近了些许,低声笑道:“不如……陛下将他留下,安阳城之大,随便赐个宅邸,若是守着皇宫边儿上就更好了,但不许他随意走动,再叫侍卫看着他。” 齐昀霖挑起了眉毛,不一会儿,忽然忍不住笑了两声,点头赞道:“这主意不错。” 齐昀易向来自诩出身高贵,脾气也就高傲的很,如今要日日看着齐昀霖稳坐高台,而自己的行动受限不算,还要被监视着过日子,这无疑是时刻要打击他的自尊心。 容汐珞知道齐昀霖必然是想要斩草除根才痛快,就算不要他的命,也必然是要他同襄王一样被贬为庶人,如今先燕帝有了嘱托,再加上晋王爷的劝说,那就不得不顾忌着了。她明白他心里在不悦的同时其实也已经认同了先燕帝与晋王爷的话,自己这一招明面上放过齐昀易,但眼下对其心理上的压迫却也非同一般,至于以后他齐昀易如何熬过,且就要看他自己的心志了,若他懂得放下,那这惩罚也就不再是惩罚了。 齐昀霖缓缓将头靠在了容汐珞的怀里,慵懒的闭上了眼睛,容汐珞淡淡笑开,将手搭在了他的耳鬓间,轻轻拨弄着他耳边的碎发。齐昀霖满意的哼了哼,握住了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摩挲着。 “那就等到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再放他出来吧。” “好。” 几日后,登基大典与封后仪式相继举行,齐昀霖成为新帝的这一天,风和日暄,艳阳高悬,而毫无疑问的,容汐珞成为皇后,凤袍披身,头顶九珠朝凤金冠,与齐昀霖携手接受百官朝拜,一派兴和景象。 “从前在王府瞧着她还算安静,原以为是个本分老实的,没想到这么会巴结,不声不响的倒成了皇后娘娘的亲信了!” 兰玉在自己的卧房中气的跳脚,原来,在封后仪式过后,紧跟着第二天,齐昀霖就定了四个妾室的位分——乐妍为正二品妃,舒善为从二品昭仪,祝秋和兰玉则同为正三品贵嫔。然而其实在定位分之前,齐昀霖曾毫不避讳的询问了容汐珞的意见,那么结果毫无疑问,乐妍能居众妾室之首成为唯一一个妃位,显然正是容汐珞的意思。 青陌端上茶来,小声劝解道:“主子消消气,乐娘娘从前在王府便借着求教皇后书法的由头日日都往正房里去,自然是想尽办法讨得了皇后欢心的,您何必要跟她一般计较呢。” 兰玉登时竖起眼,抬手便是一巴掌,连同青陌手中的茶也洒的到处都是,她怒斥道:“连你这贱蹄子也贯会拜高踩低了?一口一个娘娘和主子倒是分的很清楚嘛!知道人家是二品妃就赶着叫娘娘了?!” 青陌趴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言语,眼含着委屈的泪水,却又倔强的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留下来。 一旁的另一位丫鬟彩莲见势急忙上前也喝了一声:“就知道惹娘娘生气!脏死了,还不快收拾起来!一会儿娘娘迟了请安,可都是你的罪过!”说罢又向兰玉堆笑道:“娘娘,跟这不懂事的丫头生气可是要气坏自己的身子的,不值当!您今天的妆容可美艳着呢,一会儿必然压过那几个,眼下不过是陛下顾及着皇后的面子,将您这位份来必定还要升回去的呀,也不瞧瞧其她几个都没法跟您比不是?” 这话听的兰玉心头畅快了许多,眉目顿时也就舒展了,玉手翘起了小指压了压头顶的发钗,娇媚的一笑,又向地上正收拾茶碗的青陌横了一眼,道:“没用的东西,当初要不是我收着你,你都要被赶出王府了!结果我要你做的事可有一件成了吗?真是废物!” 彩莲又道:“娘娘莫急,还是有成了的,咱们等着就是了,你瞧时辰也不早了,现在去广信宫,正好是艳压群芳的时候呢!” 兰玉歪唇一笑,扬了扬白玉般的脖颈,傲然道:“走吧!” 第五十七章 旦夕福祸终有因(1) 广信宫门之前,兰玉刚刚变好的心情在看见乐妍的那一刻又阴暗了下来,她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忿,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她不屑的哼了一声,道:“哎呦,这不是乐妹妹吗,来的这样早啊,真是殷勤的很啊~可见,妹妹对皇后娘娘真是尽心呢!” 兰玉这一口一句“妹妹”的语气不阴不阳,乐妍却始终淡着一张脸,漠然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兰玉佯做惊讶:“没想说什么呀!就是瞧妹妹你对皇后这般巴结,姐姐我看得来却做不来,感概两句罢了。” 祝秋在旁感受着这股浓浓的酸味,只觉得颇为尴尬,不禁拿求助的眼光看向同样在一边没有作声的舒善。 舒善以眼观鼻,微笑不语。乐妍转过身来,面向兰玉道:“皇后乃六宫之主,再多礼安也是理所应当的,兰贵嫔若是有什么地方觉得我做的不好,大可直白些说出来,不必在此阴阳怪气。倘若惊扰了皇后娘娘,只怕就不是兰贵嫔能受的起的了。” 兰玉原本就因着位分一事愤懑的很,乐妍这一句“兰贵嫔”正戳到她的痛处,这下她的脸色一沉,便要发作。只听她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道:“我知道你如今得意的很,咱们且等往后就是,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容汐珞正在窗下梳妆,隐隐的便听见门外兰玉的声音传来,她拿起妆奁底层中的一对儿红宝石镶珠耳坠对准耳侧照着铜镜看了看,漫不经心的道:“这是怎么了?” 绿蕊向窗外的方向伸了伸脖子,“呵”了声道:“还能是谁!昨儿个定位分时她就不服的很,这会子正跟乐妃起腔呢!” 紫鸢将最后几支珍珠发钗插在为容汐珞梳好的发髻两侧,又在铜镜中对比了是否对称之后,才道:“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不赶紧夹起尾巴做人,这般不知好歹,真以为娘娘不会收拾她呢!” 绿蕊笑道:“她要是知道,这会儿还敢瞎嚷嚷吗?” 紫鸢捂着嘴笑,容汐珞对今日这发髻很是满意,点点头笑问道:“墨泽呢?” 绿蕊道:“知道今天娘娘有吩咐,都没走,这会儿应该在后头呢。” “嗯,”容汐珞戴好耳坠,侧过头道:“叫他领着人去把那个青陌带过来吧。东西都备好了吗?” 绿蕊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道:“早就备好啦!” 容汐珞刚想再说什么,余光在铜镜中忽然瞥见角落处静静站立的拂柳,唇角微微上扬,改变了主意:“还是叫墨深过来吧。” 绿蕊回头看了看,立刻领会了容汐珞的意思,和紫鸢相视了一眼,笑着退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拉着拂柳一起。 容汐珞站起身来,又向紫鸢吩咐道:“让她们进来。” 紫鸢福了福身,称了声是,便来到了门外。 舒善最先看到了有人出来,忙笑着高声问道:“紫鸢姑娘!可是娘娘起了吗?” 这一声正是提醒了众人,乐妍转身不再理会兰玉,向前走了几步,兰玉虽有怒火,但此时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紧咬着牙瞪了她一眼后,也转身移开了目光。 紫鸢先是向几人略略颔首,随后微笑着道:“娘娘已经起了,早听见外面好大的动静,这就请各位进去呢!” 乐妍点了下头,率先走了进去,紫鸢侧身让开少许,看着其她三人做了一“请”的姿势。 舒善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很快,她又端好温和的笑容,大方的走了进去,祝秋紧随其后,兰玉故作镇定的挺起了胸脯,也快步了跟了上去。 软帘被两侧的宫婢掀起,几人入了正殿,只见地上铺着暗纹的波斯绒毯,殿中央一尊双耳鎏金錾花三脚铜炉正焚着熏香,两侧摆的是红木太师椅和高几,铺着提花红绸的桌帷,而面向大门的,则是容汐珞所坐着的花梨木浮雕花鸟围椅,背后一架九仙捧盏的大插屏大气卓然,精致华美,插屏两侧立有孔雀尾的羽扇和鎏金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对儿七彩拱云大宝瓶,梁上四方围着湖蓝色彩缎,而梁下悬着几盏琉璃灯盏,四角皆饰有金穗,随着众人走进时带进的微风而微微晃动着。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都起来吧。”容汐珞明眸善睐,道:“坐吧。” “谢娘娘。” 几人依位而坐,兰玉看着乐妍坐在左侧的第一把座椅上,内心绞了一绞,而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也不由得收紧了。 舒善睨了她一眼,眼神扫过地上的铜炉,笑着说道:“娘娘殿里今日点的这香臣妾从前不曾闻过呢,不知是什么香啊?” 容汐珞淡淡一笑,道:“是我刚刚命冰菊新点上的,你们觉得如何?” 祝秋细嗅了嗅,道:“香味很是新奇,不似寻常的香气。” 舒善点头道:“倒有些草木的气味呢~” 容汐珞道:“这香名为必栗香,又名詹香,可去一切鬼疰恶气,是本宫的舅母从璞灵山上拿回来的。刚刚门外的这股子邪气都传到屋里来了,所以本宫才让冰菊寻了这香出来,好驱一驱。”说话时她看向兰玉,见她的脸色有了变化,于是问道:“不知兰贵嫔有何不满之处,何不说与本宫听一听?” 这一下,几人纷纷朝兰玉看过去,她倒也不怯懦,起身向容汐珞施了一礼,脱口道:“臣妾……臣妾是不服!乐妍她一个北渊人,从前在王府里时也没有什么是越过众人的,同样都是妾室,凭什么她的位分要比我们都高出一节去?!” 话音还未落,祝秋便紧张的去看容汐珞的脸,舒善则抬袖掩唇意示尴尬,而身后的几个宫婢都将头压的更低了,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冰菊和紫鸢则都微微蹙起眉来,唯有乐妍面无表情,仿佛说的人与她无关一般,神色间甚至有些许的不耐烦。 容汐珞的面色不喜不怒,反问道:“那你觉得,谁配居首呢?论资历,乐妍是先皇赐予陛下的,除了祝秋便是她在王府时间最久,若论出身,她的母家是整个北渊乐部,父亲又是乐部的首领,她哪一点不配坐高你们一节的位置呢?还是说,兰贵嫔觉得这位份理应是按姿色来排吗?” 第五十七章 旦夕福祸终有因(2) 兰玉扭捏了一下,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容汐珞转动着皓腕上的白玉镯,语气慵懒:“兰贵嫔一向自诩自己的美貌在众人之上,如今又对本宫和陛下对你们的安排诸般不满,是不是只有本宫给你让贤,你才觉得满意呢?” 兰玉一惊,忙低头道:“臣妾不敢!”说罢又觉得委屈,眼光脉脉的道:“娘娘明知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娘娘您是陛下明媒正娶的正妻,皇后之位名正言顺!可我们几个之中,刚刚您也说了,论起资历来,时间最长的也是祝秋,可在陛下跟前,臣妾……” 她忽然就呜咽起来,装模作样的抹了几下眼泪,道:“臣妾从来也没落下过什么,如今皇后娘娘既说起出身来,臣妾的家里虽不敢与娘娘母家相提并论,可好歹也是燕国几辈子的清流官宦,如今后宫里不叫咱们本国人长脸也就罢了,再者说那北渊人才在我们城门下嚣张叫嚣没过去多久呢!怎能就允许他们的人坐在大家前头?岂非更加助长他们的气焰?!” 屋内霎时又安静下来,除了兰玉之外,所有人都只拿余光偷偷的去看容汐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容汐珞看着眼前的兰玉,笑容逐渐加深,却也没有说话。 门帘被人掀起,绿蕊见着屋内情形也不惊讶,而是向容汐珞递了个目光,点了下头,而后才走到她身后,和紫鸢、冰菊并立站着。 容汐珞笑容愈加温婉:“说的真好!兰贵嫔竟有这般见识,本宫倒是今天才知道。” 兰玉还只当容汐珞真的是在夸她,不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舒善轻咳一声,低低的笑了一声。 容汐珞继续道:“你今日能如此坦率直白,本宫很是欣赏,只不过倘若兰贵嫔做人也能这般坦荡,又何愁没有前途呢?真是可惜了。” 兰玉好半天才听出来,嘴角僵了僵:“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臣妾不明白。” 容汐珞歪唇一笑:“不明白?不要紧,本宫会让你明白的。”说完她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绿蕊。 绿蕊会意,转身便走到屏风之后托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是两个模样精致的小盒子,一大一小,并一个手钏、一个镂雕金镯,整整齐齐的列成一行,众人不禁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却又都看不出什么门道,而此时乐妍微微抬眸,看到托盘上的东西后,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便望向容汐珞,目有探究。 容汐珞抚慰般的笑笑,乐妍便又垂下眼帘,面容依旧沉静。舒善捕捉到二人之间这短暂的眼神交流,心下于是也就明白了七八分,而兰玉则不同,她起先和众人一样是一脸好奇,等到看清了那托盘上的几样之后,瞬时间脸色一变,手心也跟着冒出了冷汗。她连忙埋下头,眼神慌乱的一顿乱眨。 “呦!兰贵嫔,你这是怎么了?”舒善蹙起眉心,关切的问道:“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可是身上不舒服吗?” 乐妍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怕是心上不舒服吧!” 兰玉突然抬起头,怒视着乐妍道:“你瞎说什么?!” “既是瞎说,”容汐珞保持着温吞却不失威仪的语调:“那你在怕什么?” “臣妾没有怕!”兰玉又是脱口而出,直直的看着容汐珞,而容汐珞也同样直直的盯着她,不消短短的几秒钟,兰玉便又心虚的移开目光,面向了地面。 容汐珞手指轻勾,绿蕊上前了一步。 “那你瞧瞧,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你可认得?” 容汐珞的话说完,绿蕊又向前走了一步,直接站在了兰玉面前,兰玉飞快的瞄了一眼,便摇头道:“不认识!臣妾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舒善“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嘴道:“兰贵嫔,你好好看看,可是连金镯首饰都不认得了吗?我前些日子还见你戴过一个呢!” 兰玉横了她一眼,然却也反驳不出什么,她犹能看见屋内的几个宫婢也因着舒善的话在忍不住偷偷嗤笑,不由恨得牙根痒痒,手指都攥紧了。 容汐珞一只手搭在椅子的把手上,道:“兰贵嫔居然不认识吗?可是这些东西可都从你那里流出来的,都认得你呢!” 兰玉还只是摇头不说话,目光闪躲着。容汐珞笑道:“看来也只有把你的帮手叫过来,你才能承认了。”不得兰玉有所反应,容汐珞便提声道:“把人带上来!” 门外,一个人被推着走进来,众人抬头看去,却是兰玉屋里的,那位伺候过先王妃严念的丫鬟——青陌。 青陌的裙子上还赫然留有一片早上洒下的茶渍,她低着头走到了兰玉身旁,轻轻的咬着嘴唇。 兰玉一见是她,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但又见她衣衫齐整,不像是受过刑的样子,一时间又有了主意,心中计较起来。 乐妍盯了青陌一会儿,蹙眉道:“兰贵嫔就是这样教导宫中下人的吗?见了皇后,居然不知下跪行礼,如此目无尊卑,可真是有规矩的很!” 舒善笑道:“乐妹妹这怕是冤枉兰贵嫔了,这青陌从小是在严府上服侍的,规矩自然也是打小就立下的,她才跟了兰贵嫔几年呀,如何改得过来呢?想来也是,从前在王府时,那位先王妃一向宽纵下人,搞得王府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乌烟瘴气的,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可见……” 舒善的话还未说完,青陌便大声叫嚷道:“不许你侮辱我家小姐!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啊——!!!” 许多侍婢宫人都呆住了,只因青陌自服侍兰玉以来,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模样,今日居然会这般放肆,当众侮辱身为嫔妃的舒善,而这时的兰玉就更让众人都吃了一惊了,原来她也在那青陌话说到一半时,转身抬手就是一巴掌,并喝道:“混账!你这蹄子是疯了吗?!” “兰贵嫔!”容汐珞冷下脸来:“下人不知好歹自有宫规处置,本宫和诸位嫔妃还在呢,兰贵嫔莫要丢了身份!” 兰玉屈膝道:“臣妾知错。臣妾是看这贱婢在臣妾屋里时不知分寸也就罢了,今日居然敢在娘娘面前也这般放肆!这才忍不住出手教训。” 第五十七章 旦夕福祸终有因(3) “呵!”舒善冷笑道:“我从前可是总瞧见你打骂训斥她来着,怎么如今你这话倒像是说她一直骑在你头上似的。” “可不是!”兰玉继续道:“她在我那里时,就时时顶撞不听差遣,娘娘明鉴,舒妹妹所见是没错的,臣妾一直管教她,怎奈她这蹄子每每还是任着性子做事,好些事她都是闯完了祸,臣妾才后知后觉的!娘娘您瞧她裙子上的茶渍,这是今日来之前,她故意把还滚烫的茶拿给我,臣妾一时气急才泼在她身上的,还正想来回禀娘娘,打发了她去的,否则她哪日再闯出什么祸来,再殃及到臣妾头上来。” 容汐珞虚了虚眼,绿蕊道:“兰贵嫔是连托辞都想好了呢,只是你往日留下的马脚太多,今日才想要推脱,怕是不能了。” 兰玉的眼皮抖了一下,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道:“绿蕊姑娘说这话我就听不太懂了。” 绿蕊笑道:“您细想想,倘若我们娘娘不是知晓了前因后果,这些个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兰玉听了这话,有了一丝慌乱,立刻便急着辩解道:“娘娘!不管这蹄子背着我做了什么,娘娘您得明鉴啊,都和臣妾没有关系!您千万别误会了臣妾!” 容汐珞不禁觉得好笑:“怎么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兰贵嫔就开始急着要撇清了?也罢,那我也不兜圈子了,你再好好看看,这些东西,你——当——真,不认得吗?” 紫鸢道:“兰贵嫔可要想好了再答话,娘娘面前,若有一句不尽不实的,罪过可是不小,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您家里,为您的弟弟妹妹想想才是,别一个错意,搭了自己不算,还连累了他们!” 兰玉此刻忽然意识到,容汐珞今天是来真的,而自己很有可能连这嫔妃的位置还没坐稳,就要成为冷宫里的新居客了。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咬着牙伏地而跪,道:“臣妾知错!” 容汐珞的身体向椅背上靠了靠:“知错?那你是承认,你将乐妍的蔷薇蜜粉换成了可致人皮肤溃烂的毒粉,又在送我的贺礼中掺杂了冰麝丸,还有舒善每每送进我这里的饮食也被你加了东西,为的就是想让我无法怀上陛下的孩子,还有什么来着……” 舒善闻言后背整个僵直了,不敢相信般的愣在哪里,而兰玉则瞪大一双惊恐无比的眼睛看着容汐珞,冷汗涔涔的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啊。”容汐珞再度看向她:“还有我房里的香料,你几次送去给陛下的梨汤……” “不,不……不,不是!娘娘!不是这样的!臣妾的确……的确叫人在……在乐妍和送您的东西中动了手脚,但是……但是不是娘娘说的这些……,真的……真的不是,娘娘真的不是,不……”她急得语无伦次,舒善阴着脸看她,冷笑道:“呸!刚刚还说知错!怎的这会儿又反口不认了?连我送给娘娘和陛下的膳食都能动的了手脚,从前竟没发现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幸得娘娘明察,否则你是想陷害我不成吗?” 兰玉连连摇头:“我就算再妒忌,再想争名分,我承认我动过歪心,可也最多是想让她们脸上起些红疹不能示人,亦或是想让您身体虚弱些暂时不能服侍陛下,这样我就有机会了,这……这些什么会使人皮肤溃烂的毒粉,麝什么丸的,臣妾连见都不曾见过,也连想都不敢想的!若臣妾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早在王府时就该被陛下杀了千百回了,臣妾怎么敢?断断不敢!断断不敢啊~~”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再没有平日里半分的轻佻神气,而是一脸恳求和渴望的望向容汐珞。 舒善还想要说什么,容汐珞道:“舒昭仪先莫急。” 舒善于是回首低了低身道:“是。” “既然兰贵嫔不知道……”容汐珞摩挲着耳坠上圆润晶莹的宝石玉珠,将视线移向兰玉的身旁:“那青陌你呢?” 青陌被点了名字却也不害怕,反而慢慢的将头抬起来,毫不畏惧的直视容汐珞,脸上渐渐浮现出决绝而冷蔑的讥笑来,全然不似她之前唯唯诺诺的胆小模样:“既有当初,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迎接今日,只是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伤到你们这些人一分!是我太没用了!” 容汐珞笑了:“若不是我给你机会,这些个东西可是都进不了王府的大门的,你存这个心不是一日两日了吧?打从我还没进府之前你就已经把我当做眼中钉了,是吗?” 青陌脸上的讥笑更甚,绿蕊皱起眉,不悦道:“敢对皇后娘娘如此无礼,真是放肆!”遂看向一直在门口安静待命的老嬷嬷们,使了个眼色。 立刻便有两个嬷嬷过来强压着青陌的肩,按着她跪下,青陌的头却是依旧不服输般的扬的高高的,以鼻孔示人。绿蕊气捏紧手上的托盘,克制住想要上前扇她的冲动。 容汐珞双眼微微眯起,沉默了片刻。舒善偶然间抬眸见她的表情时却是心头一怔。这样的神情,她在齐昀霖的脸上也同样看到过。 “你是在替你原先那一位主子鸣不平,对吧?” 听到容汐珞提起严念,青陌下垂的嘴角颤动了几下,眼中也有泪光开始闪动而出。 “啧啧啧,瞧瞧,好一个忠心念旧的奴才~”容汐珞歪头道:“可是我如今要告诉你,你那位主子的死,半点怨不得别人,都要怪她自己。” 青陌瞪眼大喊:“你知道什么!我家小姐是这个世上最爱陛下的人!她为了陛下能付出一切,甚至性命!今天坐在这里的应该是她,只有她才有资格!她才是陛下的原配正妻!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 舒善听到她说严念是最爱齐昀霖的人后便不屑的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一边。容汐珞却是忍不住捂嘴大笑,笑的够了方摆摆手道:“你还真是敢说呀,这番话若是叫陛下听见,你恐怕就没命说下一句了。” 这话倒是真的,几个妃嫔虽甚少能见到齐昀霖的面,但对他的脾性也多少都摸到一点,这个男人杀伐决断起来,可是半点不会怜香惜玉的,一想到此处,不免身后都似起了冷风一般凉飕飕的,于是此时不免都垂下了目光,神情和坐姿都不自觉的更规矩了些,且只字不敢再言。 第五十七章 旦夕福祸终有因(4) 容汐珞接着道:“你从前那一位主子因何而死,你我心里都有数。她自己都做过什么,为谁卖过命,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她严家暗中为秦氏效力,身为严家女从一开始为家族利益驱使,嫁人、做事若从一而终,那我倒也敬佩她的勇气和能力,毕竟父母家人的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可她却在嫁给陛下没过多久就又想与陛下厮守,一转头什么都抛下了,前对旧主无忠,后不顾家人性命,只把自己的那点儿心思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到头来也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哪天若有了她更在乎的人,岂不是也会反过头来戕害陛下?” “胡说!胡说八道!”青陌嘴唇发青,用力想要挣扎着起身,两个嬷嬷只得又使足了力气,将她的肩膀重新按下去。 “怎么是胡说?一个连族人安危都可以不顾,却一心只想着一己情爱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更何况当年她帮着旧主都做过些什么,你不知道吗?!” 青陌顿时不动了,呆呆的瞪着眼睛。 祝秋虽有些疑惑,却碍于容汐珞此刻的威严,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打听,反而知道的越少越好,也就继续保持着静坐的姿势;舒善心头一惊,随之暗暗升起一股异样的恐怖来,她的喉咙干涩的咽了一下,看了一眼对面的乐妍,见她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有个念头更加笃定了。 当初见齐昀霖对严念的忽冷忽热,以致她身心都备受折磨,那场病得的更是蹊跷,自己从前还只道是他太过冷酷无情的缘故,如今看来,如果说齐昀霖是将一部分的恨意发泄在了她的身上,而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但这些事,她是怎么知道的?齐昀霖竟将这样的隐秘都说给她听吗? 舒善悄悄的抬起目光,座上的女子一身大红缠枝菊花的对襟,外罩金黄色平金彩绣金龙的纱袍,头戴赤金宝石双凤缠金的凤冠,两侧几缕细长的垂珠搭在肩上,模样还如初入王府时一样的娇艳。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此刻连她耳坠上那鲜红如血的红宝石,都在刺痛着她的双眼。 容汐珞的声音始终不大,却是字字诛心:“好歹夫妻一场,陛下能给她的已经是最体面的死法了!若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也还能留着性命,偏你和你那位主子一样!不懂轻重不辨是非不知好歹!有什么下场自然也是你们该得的!严家已然倒了,你是没有什么本家可回的,你可知道吗?” 青陌泪眼婆娑,口中不住的喃语着“小姐”“小姐”。容汐珞把头转向兰玉,道:“看来那日给你的两巴掌还没有让你记住教训,看来这一次我也该重罚你才是。” “不,不!”兰玉向前爬了几步,哭道:“臣妾不敢了!臣妾再也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了!娘娘,既已查明了真相,都是这蹄子一个人做的,您就饶过臣妾吧,娘娘~” 容汐珞道:“一者,如果不是你存有私心在先,她也没这些个机会;二者,她从前虽是那位严氏的侍女,如今却一直在你屋里,她犯下这等过错也有你管教不善的缘故;三者,就算你没动过和她一样的心思,可说到底也是轻重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若你能分是非,知道了什么叫安分守己,什么叫上下尊卑,也就不会被人利用了。本宫今天教你,就是在给你机会,若依着陛下的意思,你哪里还能在这里分辩呢?所以兰贵嫔,你要好好记得今日才是。” 兰玉颤颤的抬起头,容汐珞却已冷然了目光,语气中丝毫不留给旁人再辩解的余地:“来人!” 墨家兄弟从门外闪身入内,立在门口,几名侍卫也跟着走进,站在了两侧等候吩咐。 “兰贵嫔教导宫人不严,外加持心不正,以下犯上,有失嫔妃体统,谪降为四品容华,即日起闭宫自省,无旨不得出。宫女青陌,无视律法,屡次作乱罪不容恕!今日午时紫星门前杖毙,以正宫规!” “是——!” “墨泽,你监刑,也叫各宫里的人都去观刑,把她也带过去。”容汐珞将头一点,示意兰玉道:“见过了惨烈,才能长得了教训。” 墨泽笑着颔首,侍卫们也自然没有二话,上前架起了地上的青陌,兰玉则由一旁的嬷嬷搀起,她因着哭得厉害,便由嬷嬷和宫婢一路搀扶着向外走去。 容汐珞低眉继续抚弄手上的镯子,悠然道:“本宫知道你们有些人心中一直不服,从前的事今日过后便会揭过,往后大家同在宫里,相互之间和和气气的最好,若想生是非之前最好也要考虑清楚,你们那点子手腕和心思,陛下和本宫这里可都看得真真的,所以别再有人错了主意才好,否则将来就是我也保不了你们了,明白了吗?” “臣妾等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 容汐珞点点头,再抬眼时便又是温婉的笑容:“得了,事情都了了,我也就安心了。我这里备下了给各宫里的礼,待会儿就由你们各自的宫人拿回去吧,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几人忙起身道:“谢皇后娘娘——” “今日请安就到这吧,都回吧。” “是~” 待众人都散去后,容汐珞看着绿蕊手中的托盘,道:“都丢出去吧。” 绿蕊应了一声,端着托盘离开了。容汐珞这时站起身:“替我换身衣服,该去看看皇奶奶了。” 紫鸢替容汐珞换上了一件大红绣囍纹的琵琶袖对襟长衫,下身是织金龙凤凌云马面裙,肩上穿蝶百花的垂珠云肩,行动间珠穗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动,身纤曼曼,既有新封的年轻皇后的朝然喜气,亦不失了端庄贵重。 一行人正往太皇太后宫中去时,却正好见一人正从宫门走出来。 那人一身暗绯色胸衣,长裙外薄薄的一层滚雪细纱,在阳光下闪着点点晶亮,外罩着青蓝色苏绣的广袖长衫,臂弯处搭着杏色绢纱披帛,眉心一点朱砂更衬的她容色明艳,此时她也注意到了对面的容汐珞,脸色却是一暗。 正是先燕帝嫡长女——公主明心。 第五十八章 珞如君心长无忧(最终章1) “原来是皇后娘娘,我只道这个时辰娘娘应该在宫里接受嫔妃请安才是。” 明心公主走上前时,略低着眉眼向容汐珞歪了歪身。 容汐珞见她面色不快,话中又有酸意,自也知道是为什么,于是笑容款款的道:“原来姐姐是故意想躲开我呢,所以才挑这个时辰来给皇奶奶请安。” 明心蔑然一笑:“可不敢。”她将目光看向容汐珞身后的紫鸢等人,又道:“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可见是做了皇后娘娘,连这排场也不一样了呢~只是不知娘娘愿不愿意和我这个闲人聊聊?” “你们去一旁等我吧。”容汐珞侧头吩咐紫鸢,紫鸢有些担忧的低声:“娘娘。” 容汐珞笑着道:“没事,去吧。” 紫鸢这才福身退后,明心“呵”了一声,不屑的撇了下头,道:“听说九弟在下聘礼之前送了一套木雕的双色棋子,可是精致的不得了呢!” 容汐珞听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也不十分惊讶,便接着她的话茬道:“姐姐的棋艺妹妹也是领教过的,改日还想再讨教一番呢。” 明心冷笑道:“怎么敢,如今有九弟的亲自指导,你这棋下的已经是出神入化了,我哪里还敢指教你?” 容汐珞无奈的笑了笑:“唉,我知道姐姐心里不痛快,有话不妨直说与珞儿听,又何必这样?” 明心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声音也低了下来,喃喃的道:“你现在可是皇后了。” 容汐珞道:“也还是从前的容汐珞。” 明心抬起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容汐珞也坦然与她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明心的冷漠的眼神像是伪装的假面忽然被人扯下,慢慢恢复了柔和,眉心也随之一松,同时深深的叹了口气:“含霜的事,是你安排的吧?” 容汐珞有些心虚的垂下头:“嗯,可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想将她送去我母亲和我舅舅老家的山庄里藏身的,总也好过留在她不爱的人身边。” 明心眼眶微红:“所以你编织了一张情网,骗她入瓮?” 容汐珞道:“姐姐若是责怪,我无话可说。” 明心看着她道:“你倒是坦诚。” 容汐珞略有些哽咽:“事情终归是我做的,原因在我,也知道瞒不住你。” “哼,你如何瞒我,白家那位公子的事还是我提醒你的呢!我也有责任。”明心摇头苦笑:“咱们一起在宫里头相处这么多年,含霜她那个性子,身边除了你我,谁能这么了解她?我当初只是没想到她能对那个孙公子用情这样深,以至于误了她的终身。”明心十分头疼的用手扶住额头,目光幽深:“或许,你的这一下是圆了她的心愿也说不定。唉~说到底,她也是没福气的,托生在秦氏的肚子里。” 容汐珞亦是有些感慨,如果含霜不是秦柔的女儿,或许一切真的会不一样,或许她早已嫁与孙公子,夫妻和睦,又或者…… 也可能是白湘城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 明心想到一事,于是又抬头问道:“你没杀她?” 容汐珞知道她说的“她”是指秦柔。 “嗯。”对于她,容汐珞不想过多讨论,好在明心也没有追问,反而又问道:“听说昨晚是齐冉亲自去释放的宁王,这也是你们夫妇俩的主意?” 容汐珞道:“世子曾是宁王最信任的人,不过立场不同,世子选择了陛下,但以他的性子,即使面上不说,心里对于宁王怕是也有几分愧意的,日后既然总要相见,这个心结还是早日面对的好。” 明心翻了一记白眼:“亏你们想的出来!” 容汐珞笑道:“我和陛下敢这么做,自然是对他有最起码的信任在的。齐冉虽表面看起来纨绔,心里却是十分有盘算的人,他拎得清。” 明心“切”了一声:“所以他才能跟在九弟身边这么多年吧?藏的倒深。” “罢了。”明心再次叹气,道:“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又纠结个什么。”她向容汐珞笑了笑:“好好做你的皇后,这也不是多轻松的。” 容汐珞微笑着点头。 “行了,你去瞧瞧皇奶奶吧,自从秦氏逼她写诏书那件事之后,她心里这口气埋了这么长时间,病了这样久都不肯好。她最爱听你说话,你多陪陪她吧。” “好。” 明心离开后,容汐珞仰起脸,眯着眼挡住刺目的光线,她望着蔚蓝无暇的天,唇角牵起浅浅的弧度,继而长舒一口气,向前方的宫门迈出了脚步。 时光荏苒,广信宫门内的翠柳绿了一遍又一遍,几年当中,新帝齐昀霖忙于政务,常常要会见大臣或批阅奏折到深夜,可即使再晚,皇后容汐珞也会在旁相陪,宫人们有时进去送些茶点,便会看见二人如寻常夫妻一般一个疾书,一个研墨,偶尔细语几句,便会互相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来,全然不顾旁人。 很快的,宫中皆道帝后感情和睦,便如神仙眷侣,这也艳羡了满安阳城的夫人小姐们,按理说这原本是好事,然而却始终有一个隐患的问题,那就是——无子。 帝后已成婚多年,子嗣上齐昀霖不是没努力过,他知道容汐珞天生的体寒之症,几乎想尽了各种招数,也用了各种办法,该吃的吃,该用的用,但就是没有结果。 而指望其她妃嫔那就更不可能了,毕竟没有皇帝大驾光临,谁也不能凭空自己造出一个孩子来。 于是乎,这就变成了一向“忧国忧民”的言官们的重点研究内容,几乎日日都要在早朝上翻来覆去提上几遍,劝他再纳新人,皇嗣为重。起初齐昀霖只当听不见,略过不谈,然而言官们的耐心自古以来都是出了名的,这个群体的本质就是——越挫越勇。 总的来说,陛下听不见不要紧,那我就再说一遍;陛下今日不想听不要紧,那我就明日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时间一长,更有这样一种说法衍生而出:皇后乃一国之母,却不为夫君、为国家的未来考虑,独占丈夫,是为不贤,自己没有子嗣还不给旁的嫔妃机会,是为无德,皇后心怀妒忌,且无贤无德,当愧为中宫。 但这一说法终于被堂而皇之的在大殿上提起,齐昀霖暴怒而起,大声斥责那言官的同时,他也忽然意识到,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该想想对策了。 第五十八章 珞如君心长无忧(最终章2) 这一日,在某一位言官单独面见齐昀霖,并慷慨激昂了一番之后,齐昀霖表现出了一丝动摇。 他终于松口了,同意纳新人进宫。 那言官老泪纵横,只道是自己终于打动了陛下,为此还在离开御书房后,跪在门外磕了两个响头。 绿蕊在长信宫里气的跳脚,回头一看容汐珞和小容臻玩得正开心,一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更是恨的牙根痒痒。 “娘娘,您就不管管?听说新人这会子都已经被送进宫了!还是那个什么什么刘大人举荐上来的,陛下居然也就这么收了!!!” 容汐珞没理她,反而是坐在地上的容臻抬起瓷娃娃一般的面孔,歪着小脑袋一本正经却又口齿不清的说道:“小呼呼为何要管?” 绿蕊纠正道:“是小——姑——姑!哎呀不对,是皇后娘娘~”随后又解释:“不管一管,你姑父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紫鸢听不下去了,上前用手肘碰了绿蕊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呢!”继而低语:“再说他才五岁,你跟他说这些,来日他学话给旁人听,你可受不起!还嫌外面传娘娘的污糟话不够吗?” 绿蕊翻了个白眼,仍旧气鼓鼓的,小容臻盯着她们俩一会儿,又看了看容汐珞,道:“才不是呢!呼父的眼里除了小呼呼是容不下旁人的,小呼呼不用管,呼父会处置好的,然后堵住那些人的嘴!” 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五岁娃娃口中说出来的话,绿蕊和紫鸢互看了一眼,惊的目瞪口呆,容汐珞则哈哈大笑,一把将小容臻抱过来,摸着他的头,道:“还是臻儿最聪明,那小姑姑给你做好吃的酥酪怎么样?” 小容臻的大眼睛顿时一亮:“好!” 当天夜里,正是青罗纱帐,软雾绕梁,齐昀霖漫不经心的走进陌生的殿内,一股浓重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眉心抽动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掩了掩鼻,继续向里面走去。一个粉面佳人就坐在罗帐之内,娇小玲珑的身躯半隐在朦胧的轻纱后,就着昏暗的灯光,能看到此时的她半低着头,露出了娇怯的笑容。 齐昀霖的眼睛眯了眯,唇角慢慢勾起。 转天一早,清晨的光辉洒满深宫的每一处角落,宫人们在宫巷深处窃窃私语,口中谈论的都是昨晚那位能获得宠幸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陛下破天荒的留宿在别宫。 然而就在众人都讨论的热火朝天的时候,那被讨论的主角所居的宫宇上空便传出了一声惊天惨叫来。 原来侍候的宫人想要进去替陛下和那位主子梳洗时,一进门,便看见床下一地的血红,而那女子,也紧闭双眼倒在这血泊之中。那宫人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遭了刺客,立刻尖叫出声,待其他人赶到查看时,却见齐昀霖面色不悦的坐起身来,一扭头看见床下的情形竟也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宫人们自是不敢说什么,直等到皇后容汐珞闻讯赶来,齐昀霖才抬起他满是“懊恼”的面孔,解释说自己是做梦有蛇从床下爬上来,于是自己顺手就是一剑,不成想造成了眼前这副局面,说完还不忘委屈的向她眨眼。 容汐珞哭笑不得,而后只得叫人以妃位之礼厚葬此女,又派人向其家中送去许多慰礼,算是了事。 在那之后,陆续又有几名被送进宫的女子,结果却是一个比一个惨,没有一个能在齐昀霖身旁活着躺到第二天早上,不是被一剑贯穿,就是被活活掐住脖子窒息而亡,甚至还有被齐昀霖直接从窗户扔出去的,那一次正好一个宫人从宫墙底下走过,与从天而降的某女来了个脸对脸,直接吓晕了,躺在床上好些天都没缓过来。 从此,有这样一个说法就这样诞生了:陛下有病——不能和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的病,除了皇后,谁也不行。 这样一来,言官们也只得无法,齐昀霖则是一边对他们表示自己的无奈和遗憾,转过头就又乐颠颠的直奔长信宫努力奋斗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年后的某日,终于迎来了好消息,皇后有喜了。 “世子,您慢点骑!别急!这离开场时间还早呢!” 春花烂漫,皇后容汐珞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特意在春分这日举办马球会,邀请全安阳城一众公子小姐们参加,小容臻一大早起来便带了许多仆从先是去了城外的野地,然后就火急火燎的赶往举办马球会的场后的庄子,只因容汐珞正在此处歇息,和各位早到的夫人们闲叙着家常。 庄外的侍卫们老远便看见是永璋候府的小世子爷来了,便都颔首示意,容臻坐在一匹较小的黑色马驹上,一身青兰锦袍,脚蹬白底白虎纹皂靴,小小年纪便有了富丽显贵之态,身高更比寻常同龄的孩童要高处好大一截儿,脸庞虽是稚嫩的娇憨,眼神却是格外的晶亮有神,天生便是一副傲然凌睨之相,与其父的冷肃逼人全然不同,彼时的容澜正气凛然,不说话时那份气场也足以震慑旁人,而如今的容臻却是格外的刁滑,添了些许盛气凌人的意思。 “小姑姑还等着我呢,我得快些把我猎来的狐狸给她,到时候剥了皮,正好能给弟弟做个狐狸袄!”容臻一边说着,一边满意的晃了晃手中的猎物。他才学习骑射不过一年,但是这功夫似乎是容家祖辈遗传的一样,没学多久便能手到擒来,再加上他天生的倔性,生怕别人说他不如自己的父亲,饶是教导师傅已经十分满意的情况下,他还要加倍练习,读书习文更是要刻苦到深夜才能罢休。 身后跟着的是打小便服侍在他身边的小厮,他看着自家主子这得意的笑容,不免也笑着打趣道:“哎呦我的爷,您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个弟弟?说不准是个妹妹呢!嘿嘿,若是妹妹,将来……” 谁料,小厮的话还没说完,容臻当下便冷下脸来,立眉喝道:“瞎胡说什么?!我小姑姑是当今皇后,生的自然是皇子!也是嫡长子!闭上你的臭嘴,再乱说话我可不饶你!” “是是是,奴才说错了!奴才该打!”小厮说着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容臻的脸色这才好了些,睨了他一眼后便又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第五十八章 珞如君心长无忧(最终章3) 当容汐珞正笑容温婉的听舅母刘氏讲着经年的趣事,和众人一道调笑时,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跑步声,随后木门便被推开。容汐珞抬起头,众夫人们也都回过头来,正瞧见容臻跟着宫婢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甜甜的唤了一声:“小姑姑!” “哎呦,这不是候府的小世子吗?都长这么高啦!” “瞧瞧这模样,真是比当年的侯夫人还俊呢!” “……” 程敏如今身为国舅夫人,如今正坐在容汐珞边上最近的地方,她微微蹙起眉,语气温吞却不失威严的道:“臻儿!不得无礼!该叫皇后娘娘。还不先过来行礼!” “哦~是~”容臻做出乖巧的样子,向前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猎物放在地上,撩袍跪地道:“小侄容臻,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容汐珞从见容臻进门那刻起,脸上就堆满了笑意,此时她“噗嗤”一笑,道:“行了行了,都是自家人,今天不讲这些虚礼了。来,臻儿,快过来!到姑姑这来!” 容臻的脸立刻如同绽放的花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起身便向容汐珞跑了过去,到了跟前时又猛然想起了什么,没有如往日一般扑到她的怀里,而是轻轻的搂住容汐珞,笑的蜜一样甜。 程敏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这孩子,自从听说娘娘有了身孕一直惦记着想要进宫,我跟他说头几个月正是不安稳的时候,叫他晚些时候再去,他这是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呢!瞧他开心的!可见娘娘真是没白疼他。” 容汐珞爱抚的摸了摸他的头,众夫人也都十分有眼色,见她们一家人欢聚,便都寻了由头出去了。 程敏回头瞧了一眼,道:“臻儿实在是听话懂事,若将来我的巧儿有她哥哥一半就好了。” 容汐珞笑道:“是你教的好,再说臻儿是哥哥,也是咱们家第一个孩子,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也是应该的,巧儿是个女孩子,将来也必定和你一样,得是个温柔端庄的闺秀。” 程敏笑了笑,忽又若有所思起来,思量了半天,方道:“其实……我本来是想着让二哥时常到家中来,偶尔也能指点臻儿的功课,谁想他自打成婚后,我瞧他就总是焉焉的,人也不大爱说话了,总归是……” 容汐珞知道程敏早晚要和自己有这一问,年节前正值程府的二公子程朔的夫人卢氏有了身孕,齐昀霖听说后,便言三公子程珏多年无所婚配实不像话,当下便指了婚事,命其奉旨完婚。 程敏和程珏虽不是一母同出,但感情一向不错,且当年的事更是亲眼见证过,对他这许多年来为何不议亲亦是明白的很,如今天子骤然赐婚,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也只有她敢来问一问了。 容汐珞牵着容臻的手,微笑着道:“陛下身边可托付的人不多,当年程家两位公子在那场混乱时对陛下鞠躬尽瘁,忠心不二,方有程家今日的荣耀。如今多年之前未能彻底收复大俞一事始终是陛下的心结,若有将来……二公子到底年轻,许多事,身后还需要有说的上话的老臣从旁支持才好,靖国公虽不在朝多年,可也曾两朝为官,很有人旺,且与长公主的公公前翰林大学生何挚又是老友,有这样一位岳父大人做靠山,三公子理应看重。” “可……”程敏似是还有话要说,容汐珞却低下头,将目光放在了容臻身上,截断她的话道:“你和他兄妹感情向来很好,有机会还是得多劝劝他才是,陛下的倚重是天下最难得的,人要知足,方能长乐,反之必哀。” 程敏晃了晃神,随后叹了一声,慢慢的点点头,道了声是。 门外,忽而传来绿蕊喜滋滋的声音道:“娘娘!晋王爷和晋王妃来了!带了好几套马球的束装,可好看了!娘娘可要过去看看吗?” 容汐珞无奈的摇头,程敏抬起头来,道:“我倒是想看一看,那容我先告退了?” 容汐珞笑了:“随你。” 小容臻目送着程敏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抬起眼看着容汐珞,认真的问道:“姑姑是有话想问臻儿吗?” 容汐珞弯下腰来,凑近道:“确有一事要问你。我听你皇帝姑父和我说,你和他提出想要分府?” 小容臻点了点头。 容汐珞又道:“为何?” 小容臻歪了歪小脑袋,反倒是一脸的疑惑:“臻儿以为姑姑明白。” 容汐珞笑道:“可姑姑想听你自己说。” 小容臻眨眨眼,直视着她道:“姑姑知道,如今二叔在外掌管几十万容家军,是威名显赫的大将军,而婶婶在内主理家事,也是积年的辛苦,而臻儿只因是前侯爷的遗子,便顺理成章继承爵位,坐享叔叔婶婶的成果,如今倒没什么,可难保以后。臻儿记得姑姑教过我,凡事要推己及人,将来婶婶总还会有自己的嫡子,她总要为自己孩子的将来做打算。并非是说婶婶待我不好,她多年来的养育臻儿感激在心,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分府才好,日后大家也相安。” 此时紫鸢一直默默的站在容汐珞的身后,小容臻的一番话把她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容汐珞,见她倒是一脸欣慰的样子,不禁冷汗直冒。 容汐珞拍了拍容臻的手,道:“这话,你可有对别人说过吗?” 小容臻立刻笑着摇头:“旁人也只会说我父亲是为国捐躯,而我的爵位理所应当,或者什么叔叔婶婶人品贵重,断不会薄待我这样的废话,他们都不懂臻儿的意思,只有姑姑明白!所以臻儿只说给姑姑听。” 容汐珞再次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好,你的意思姑姑明白了,会和你皇帝姑父说的。” 小容臻开心的笑了:“姑姑亲自说,皇帝姑父必定立刻答应!”说着,便蹦蹦跳跳的跑出去了。 容汐珞咧开嘴角,悠悠的道:“臻儿的确懂事。陛下其实之前与我说过,以二哥如今的功勋,早该封爵,但一府总不能有两个爵位,又不能将臻儿的让出来,如今臻儿自己提出来,正是为了成全二哥,同时也不叫陛下再为难。” 紫鸢蹙紧了眉,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娘娘,他可才九岁!” 容汐珞一挑眉:“九岁?九岁怎么了?”她低眉细细的缕着衣角下的长穗:“当年先帝原本是要我留在我姨母宫里的,可我却跑到皇奶奶跟前撒着娇要去她那儿住,因为我觉得跟着姨母总不如跟着太后,地位可是大不一样的,那么往后宫中就自然有我的位置,况且只要先帝见我对皇奶奶尽孝,就必然会想起我的父母亲,对我们容家就会更多照应。那一年,我也正好九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