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昭阳应怜我》 第一章 重生 昭阳公主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未来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的男人就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那里。早已在北境扬名的鬼面猛将萧阜屿,此刻在景帝面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沉稳可靠的忠臣良将。他沉默地举杯饮酒,握箸啖肴,奢华美盛的丝竹声仿佛无法动摇他冷硬的心肠。 公主捏着锦帕,指节都微微泛白,澎湃起伏的心绪就像是翻涌咆哮的海浪。 她无声窥着他的身影,眼前的愉快轻松的宴乐情景与记忆中山河飘渺的亡国场面交错着,待身侧有侍女颤颤巍巍跪地,小心翼翼轻唤她公主时,她才如梦方醒,锦帕轻飘飘落了地,早就被捏得不成样子,手指抚上面庞,眼角已是泪痕朦胧欲落。 强撑着精神从殿后萃巍长廊绕行,昭阳出了太极殿。 太极殿后头连着体元殿,除去禁宫侍卫在此值守,便也只还有往前边去服侍筵席的内监宫婢走动往来。昭阳孤身一人走到这里,扶着廊柱面对着满园花草池子坐下。眼眶虽还微微泛着红,妆面却也尚且端庄整洁,不至于失了体面。 她双手垂在宽大的衣袖中,右手掌心笼着锦纱绢帕。娇贵的锦缎布料,向来禁不起外力折腾,她知这帕子今日便是用废了,只是恍然间毫无防备看见昔时凶佞暴者,再多的烦杂思绪此刻都要主动让位给惊惧惶恐的情绪了。 洁白贝齿下意识咬唇,粉檀色唇脂都微微晕染开。 昭阳有意避着人顾影自怜,却不想桓皇后那厢已遣了宫婢内监四下里寻她过去。她未遇着这其中的人,倒是先撞上了异母所出的姐姐平姚公主。 平姚公主今日值着大日子,衣裳罗裙、妆容首饰都是精心拾掇打扮起来的。她抿着唇浅浅笑着,只当作未看见昭阳脸上的失意惘然,携着侍女穿过院堂,步子细巧如锦鲤蹚湖莲动,周身萦绕着一层庄华气度,几步拾阶走入回廊。 “昭阳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吹风?天凉得很,已是起风了。” 平姚俯下身来捉了昭阳的右手握在掌心里。 “呀,手还这样凉,出来怎也不拿一只手炉、披一件氅衣?” 不由分说,平姚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灰松鹤纹手炉塞进了昭阳手里:“昭阳妹妹,拿着暖暖手,也快些随我回去罢,再过一会儿命妇女眷处便要开席了。我出来时,娘娘已是四下里打发人来寻你过去了。” 平姚公主肖了生母贺淑仪江南女子的柔美温情,说话总是和风细雨般软声软气。昭阳小时候喜欢和她一道玩耍。这位姐姐虽也只年长她两岁有余,却仿佛像是年纪大出许多了的大姐姐似的。桓皇后从前也时常与她教导,说要她从平姚身上学些柔顺的做派,往日里不可张扬着当年淑妃娇惯出来的那些娇气跋扈的坏脾气。 可惜上一世,这话她明白得太晚。 无数个冰冷幽凉的夜晚,她受着梦魇的折磨偎在万嬷嬷的膝头浅眠。垂老的仆妇,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都捱着受过去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到底怎样都舍不下主子于病榻前托付予她的小殿下。粗糙的手掌抚着昭阳的长发,喃喃低语的声音,隐隐透着风箱般摧枯拉朽的暮气。 昭阳走在平姚的身侧,一转头便能看见她漂亮的姿容。 重活一趟,她知道今天是平姚公主的大日子。景帝为了奖赏建昌侯府卢万升此次貘良山战役杀敌有功,同时意在安抚建昌侯府上下人心,会在庆功席上将平姚公主许给卢万升为妻,凑作一桩良佳婚配。 景帝早先便将此事透了气给桓皇后,因此平姚公主也是心知肚明,今日特意荣华梳妆,更是在晨间得了桓皇后一对金玉双喜宝钗添彩,此刻就簪在鬓发间,衬得她面若皎月,福气满盈。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日平姚的生母贺淑仪才能出席女眷筵席,亲眼见公主亲手奉赐婚圣旨的场面。 昭阳上一世,自萧贼窃国后她便再未走出过禁宫。年少时候对她而言是家的地方,却真的成了一座锁住年华的囚牢。她再没有机会去重温宫外的风致景物。那些已嫁出去的姐姐们后来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全然不知。如平姚公主这般美好的女子,后来是否因山河倾覆易主而在新的朝代受到牵累之苦,她亦不知。 萧贼性情残暴冷酷,这些流着前朝皇室血脉的女眷,想来也不会开恩放过。而世人汲汲营营,趋利避害的行为已是几代以来镌刻在脑海深处的反射性记忆。倘若对前朝女眷落井下石能为他们带去半点好处,或许眼睛不眨一下就断然下手了。 进了长秋宫,姐妹两人就此分手。 昭阳站在游廊下看着平姚公主端庄步入正殿,殿堂里已渐渐可听得丝竹声起。清雅悠远的宫调并不似前朝太极殿奏响的磅礴礼乐,命妇女眷筵席的规矩做法与前朝皇帝臣子的筵席很不相似。宫调悠扬清越,刻意遵循古制的同时,保留了长秋宫历代主人的风格喜好。桓皇后虽是武将世家走出的女儿,却也是保着一颗玲珑心。因而这些年的宫调,也随着她的脾性渐渐转入清和平畅,连带着京城世族出身的少女子们也研习此般性情。 惯常伺候在桓皇后身边的万嬷嬷见了昭阳现身,便上前引她往后殿走。 “小殿下怎一人偷跑了出去?平日里就也罢了,可今日皇上在前朝设下筵席犒劳三军,小殿下却这般任性使气,若是不留神出了纰漏该如何是好。” “是。嬷嬷说的是。”昭阳重生回来的这些日子,性情越发乖顺起来,连太后都知道昭阳公主渐渐收敛了娇纵脾气,行事越发稳重懂事起来。这也是为何今日筵席隆重,万嬷嬷竟未生心看护着她,给她寻到空处偷跑去了太极殿里瞧见了那萧贼。 进了后殿,宫人入内通传。昭阳素来受宠爱,长秋宫哪个地方她去不得?无需待桓皇后允准传她入内觐见,她便直接跨过后殿门槛往里走。沿着长长的烟霞色帷幔廊道走到尽头,转弯处推开一道雕花木门走进去,便是桓皇后平日里见亲近来客的厅堂。 此刻在里头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桓皇后的娘家女眷。 “妾身拜见昭阳公主殿下。”桓家主母魏氏与长房夫人郭氏起身见礼。 “臣女拜见昭阳公主殿下。”随两位夫人一道过来的,还有两个明丽大方的姑娘。 昭阳认不得两位与她瞧着年纪相仿的姑娘,只顾扶起魏氏与郭氏,顺着桓家的辈分,喊了一声外祖母与大舅母。 桓皇后拉她到身边软座儿上坐下,指着两个小姑娘与她介绍:“昭阳打出生起就还未见过两位桓家的姑娘呢。”穿青色衣裳的是桓家大舅舅的女儿桓司珞,穿湖蓝色衣裳的是桓家三舅舅的女儿桓司瑶。她们都比昭阳年长一些,如今正是处在议亲的年纪,带进宫里见桓皇后,也是为了在议亲时能多挣些名声,无非是在媒人说道时能顺着提一句孩子得姑母桓皇后青睐之类的吉祥话。 第二章 筵席 时辰快到了开筵席的时候,桓家女眷便先行告退。 昭阳立在梳妆台旁侧,看着使女为桓皇后重梳发髻、簪戴头面及凤钗步摇玉簪。 “存乔,带公主去换身衣裳罢。今儿天色阴沉,前头殿堂里该点起许多烛火灯台,若是再穿这身浅色罗裙便显得沉闷单调了。本宫记得,公主衣橱里有上月新添进去的一套橘霞色宫裙,再戴上新制的繁花落蝶宝石簪子,应当是瞧着明艳活泼的。便给公主换那身衣裳罢。” 桓皇后说这话,就意味着她有要事要跟万嬷嬷交代,昭阳待着这里不大方便。 “是。” 昭阳由使女存乔扶着退出去了。关上木门前,昭阳隐约听见里头桓皇后片断的言语,她听力素来不错,把那破碎模糊的词句听得真切,其中提到了桓家女郎,与那个几乎半点都不能入昭阳耳朵的名字——萧阜屿。 既然昭阳听不得,那事情多半牵涉到婚配。可上一世,萧阜屿直到铁骑踏破禁宫城门为止也未曾娶妻成婚,而桓家的女郎究竟许给了谁家,这事情昭阳从来没放在心上过,自然如今回忆起来也什么都想不起。难道,桓家是动过要嫁女入定国公府的念头吗?而今日桓家主母与长房夫人郭氏筵席前拜见桓皇后,也是为了促成这场婚事吗?还是说真相恰恰相反,桓家反对这桩婚事,起念头、透口风过来的却是定国公府萧家。 要怪只能怪上一世昭阳活得太糊涂,只以为自己是公主之尊,有桓皇后疼爱护着,后半生就一定能过得顺遂安乐,便一直以来什么事情都不用忧虑牵挂。却没成想,桓皇后甚至未能保护昭阳到她出嫁完婚,便郁郁病逝了。而南朝的江山,也因萧阜屿起兵谋逆而陷于风雨飘摇。公主的身份、嫡母的庇护,在她周身竖起铜墙铁壁的外物力量最终都早早离她而去,使得她孤零零赤手空拳地去应对不堪的世间苛责。而那时万嬷嬷对她的保护照顾,竟不意成了她最后一点温暖的来源。 存乔伺候着昭阳换了衣裳。看着铜镜里自然呈现出的明媚而不谙世事的神态,昭阳忽然很想落泪,酸涩感从鼻子渐渐扩散至整个面部,最后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不知是何物使然,她从很多年之后回到了十七岁的年纪,一切都还是原初最美好的模样。 可那些不堪的未来,所有深埋着的隐患,真切地潜藏在这一刻的时空里。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萧阜屿选择反叛起兵,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庞大的南朝体量在对抗萧阜屿时都成了颓然接连崩裂的土石虚墙。那些曾跪在景帝跟前宣誓效忠的人们,在一朝天子巍巍尊贵被击溃后轻易倒向了萧阜屿。 这一切的事情,都远超昭阳所能理解的范畴。她是这天底下过着最奢华生活的几个小姑娘之一了,可对于这些事情,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纵然诗书才华匪浅,然而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些事情对她而言都已是摊在明面上由她亲眼看着了,她却丝毫无法从中理出半点头绪。她感觉自己陷在一滩恐怖的泥沼之中,她在往下不停地陷着,眼睁睁目睹这一切而无能为力。 存乔扶着昭阳公主的脸颊为她上妆。 “公主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多心了。禁宫之中谁又能给我委屈受呢?”这话说得娇贵傲然,却也是实情。 昭阳公主自出生便是被捧在掌心上的一颗明珠。生母淑妃去世后,由太后做主将她给了桓皇后抚养。从此之后,桓皇后便把她当作亲生所出的女儿一般呵护对待,半点苦也舍不得让她吃。若非后世横生出萧阜屿易帜谋逆窃国,她安稳顺遂的日子便还当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 昭阳既否认了,存乔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妆容绘毕,昭阳推开房门出了寝殿,行至桓皇后的起居殿外候着。 橘霞色的宫裙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活泼而悦然,她明艳美丽的姿容更是衬得起这身耀眼的裙裳。宫人为讨她欢喜抱了猫儿过来。昭阳伸手抚了抚猫儿的后脖颈,雪白色的小猫软乎乎喵喵咕噜着,湛蓝色的眸子像是质地纯净的贡品宝石。 桓皇后从殿内缓步走出,看着小姑娘弯起的灵动的眉眼,心情也自觉大好。 “昭阳,走罢。” “是。” 桓皇后携昭阳公主驾临,筵席上众命妇女眷起身行礼问安。昭阳被桓皇后留在身边用膳,于是伺候的宫人便挪移公主的用具至台上。 按照通例,桓皇后先是躬问了几家世爵老夫人的身体安好。昭阳有意识记了她们的长相与身份——这都是上一世她不在意、也不怎么情愿做的事情。 她的视线随着桓皇后的问话顿顿停在了下首左侧第二位华发老妇人身上,那位精气神极佳的老太太竟然是定国公夫人,也就是萧阜屿的嫡亲祖母。 昭阳的眼神掩饰得还好,虚虚停顿在萧老夫人身上一瞬后便移开了。老夫人眉眼仁慈宽厚,腕上戴了一对圆润的羊脂玉镯子,瞧着并不是不好相与的人,甚至慈眉善目的容态倒使人易生出亲近喜爱之感,怎么看也不像是与那凶佞残忍的萧阜屿出自一家。只是各家各户大多有过养出歪苗子的例子,大抵也不是萧阜屿独一份的事情。 “劳娘娘挂记,老妇身子骨尚爽利,还能时节里偶有走动。” 依着老早就备好的,桓皇后依着几位卓着功勋之家女眷的喜好,再赏赐了额外的羹肴下去,几位女眷便又是起身一通谢恩。昭阳端坐在桓皇后身侧,把底下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才知这世家妇人做起来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入宫一趟的筵席,与其说是赴宴,倒不如说是一场属于名门女眷的交际往来场,一毫半刻也允诺不了松懈。 问过了功勋之家的女眷,便轮到了几位已出嫁的公主。 除去远在外地未留居京城的嘉华公主,鹿拾公主与安城公主都今日现身赴宴。 鹿拾公主有孕在身,腹部圆滚滚的,整个人显得丰腴不少。她在衣裳外头多穿了一件碧玺色褙子,长发绾起作发髻,瞧着爽利又干脆。她嫁出去实际也无多时日,可对于昭阳来说,中间隔了整整一辈子,距离上一次亲眼见着这位姐姐,已经是十多个年头往昔的事情了。 安城公主比鹿拾公主还要小一些,与驸马成婚也才不过半年多。昭阳重生回来,还在宫里曾见过她。这位姐姐性情不似鹿拾那般外显,从前也就是与平姚公主多有投契之处。如今她随婆家母亲前来赴宴,眼瞧着与上一次见面时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下巴似乎更瘦削了些,显得整张脸骨相走势渐渐分明。 桓皇后侧转身低声与万嬷嬷吩咐:“看着筵席将散时,便遣人去将芳贵嫔与芷兰娘子请过来。” “是。” 芳贵嫔是鹿拾公主的生母,芷兰娘子是安城公主的生母。 桓皇后做事仁善,无非便多吩咐一句而已,全她们母女相见的机会。 第三章 驳斥 筵席过半,自太极殿来了行走宣旨意的深衣内监,喜气洋洋奉了明黄圣旨入内,原是来予平姚公主的赐婚圣旨,择建昌侯府卢万升为驸马,另择吉日纳礼完婚。 桓皇后亲自从深衣内监手中奉旨转交平姚公主,以示成全其婚配体面。 贺淑仪在席间亦是动容不已,望着女儿的眼神也越发柔和温软。 建昌侯府今日也有女眷列席在位,他家老太太因这一道圣旨更显得容光焕发,面色红润亮堂,由旁人劝着倍感心情大好,举杯多饮了两杯果酿。 于是筵席上一时间都是道贺声音。 贵夫人们皆是学识不凡、文采斐然,吉祥话出口成章,不逊色于自家长于舞文弄墨的夫婿,说得平姚公主是因害羞而红着脸,匆匆扯了锦帕掩面言谢。 桓皇后道:“建昌侯府的卢生,从前走科举路子,于殿试上作的文章很是有学问见解。后来入翰林院写的策论文章更是字字铿锵,感民之所需,念民之所请,皇上也时常褒奖称赞。如今北境战事起,这孩子更是文武兼备,提刀上马、为国效劳,毫不在话下。这样好的儿郎,作平姚的驸马,善。来人,通传太极殿,平姚今日逢大喜,赐一道百福玉华羹,一并呈到太极殿亦赏赐卢驸马。” 整场筵席流程走下来都很平睦顺畅。 待筵席散了,昭阳先行随着桓皇后退场。 沿着后殿木苑走廊往起居殿室而去,万嬷嬷低声提醒桓皇后:“娘娘,桓家人那边——” 她刻意拖长了话尾未将句子说完整,就是在等候桓皇后的指令。后者扶额面露倦意:“本宫不愿多理会此事。你一会儿陪着昭阳过去一趟罢。” 昭阳跟在后头冷不丁被桓皇后点名:“母后可是要托付儿臣什么事情?” “是了。昭阳,待会儿万嬷嬷陪你一道过去,代本宫送桓家女眷出内宫城吧。一趟筵席主持下来,本宫身子倦怠极了,该歇下透透气。便差劳你走一趟。左右想着你虽是公主尊贵,却也该学这些人情世故相处之道才好。” “是。” 桓皇后向万嬷嬷递了个眼神:“看护着公主,别出岔子。” “诺。” 于是昭阳匆匆回寝殿找了一件银红色缎面灰兔绒大氅披在身上,换了一只手炉便又同万嬷嬷一道出去了。桓家女眷等候着桓皇后的意思,迟迟未离席。昭阳携万嬷嬷重又露面,她们眼见着这情形,心思落了大半,约摸猜到桓皇后是不会亲自出面,这才走上前同昭阳说话。 “母后使本宫来送送外祖母、大舅母及两位舅家姐姐。” 昭阳露出浅淡的笑意,两只漂亮的梨涡汪着明丽生动的情绪。 她场面话说得漂亮,就是万嬷嬷在一旁听了,心里也觉得值得赞赏,小殿下到底是长大了些,心思较从前成熟许多,如此这般下去,主子娘娘见了小殿下身上的变化也会高兴的。 “怎劳动公主殿下亲自走这一趟。” 魏氏虽是这样口头客套着,到底还是与昭阳同行,向长秋宫外行去。 到底不是嫡亲外祖母与外孙女,魏氏与昭阳一路上没找到什么共同语言,一下没一下生硬地说着话。昭阳持着端雅风度气质,内心只道若是换了上一世的自己在这里,只怕是连回话都只会更敷衍些。重活一遭,上一世受的那些苦楚,总还是多多少少投射在如今的身上,磋磨掉了许多从前不羁且扎人的棱角。 行到重华门处,一直跟在后头不声不响的桓司瑶忽然轻声呀了一下:“下雪了!” 昭阳愣了愣神,抬头看向阴沉沉的灰色天空,还真是轻飘飘落起了细雪。还未到腊月时节呢,这大概是今年深秋入冬时分的第一场雪。 万嬷嬷替她戴上了大氅上连缀的帽子。 大概年纪轻的姑娘家内里都是一样的贪玩性情。桓司珞的眼睛里也流露出点点笑意,微微仰着脑袋看着飘落下来的雪花。昭阳退开半步,站在宫墙边上看着两个桓家的姑娘,全然是生动活泼的情致,倒也稍稍褪去一些方才的拘束小心了。 “既已落雪,老夫人归家途中还是慢些行车。公主殿下送二位长辈走到重华门,内宫前朝有别,已是不能再多送半步了。”万嬷嬷开口,送客的意思溢于言表。 昭阳微微蹲身对魏氏行了后辈礼节,算是念着桓皇后的缘故周全了场面上的客气。 她与万嬷嬷妥帖得很,可不代表郭氏能沉住气。 郭氏压着声音同万嬷嬷急急说道:“皇后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事究竟是可,还是不可。娘娘摆着这样的态度,打发昭阳公主来糊弄妾身,糊弄桓家,究竟是娘娘不欲掺和其中,还是根本就不同意桓家与定国公府结亲?娘娘若是不同意结亲,究竟是因局势不妥,还是娘娘存了私心,要把那——” “夫人慎言!”万嬷嬷后退一步去利落地开口,欲打断了郭氏的话。 可郭氏实在是喋喋不休,一口气把话都说出来了:“还是娘娘存了私心,要把那定国公府世子留给自家昭阳公主。” “夫人怎可说这样的话?”昭阳瞪圆了眼睛娇声辩道,她长这么大年纪,可从未与旁人真正吵过架,上一世娇惯跋扈,那也是宫里人由着她放肆任性,哪里真有人咄咄逼人与她说不痛快话的。她也实在娇气得很,一句反问的话刚刚说出口,自己眼眶先红了一圈。 万嬷嬷见昭阳这副娇滴滴的模样,悬着一颗心怕她应对不好,又怕重华门前有旁人窥了去,言语辩驳中若是牵扯了皇后娘娘便更是错上加错了。只是毕竟是昭阳公主开口,她并不方便打断她说话。 “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贵女,怎可当着两位舅家姐姐的面,当着本宫的面,说这样胡乱攀扯的话?母后操劳宫务身子乏倦,且本宫顾怜外祖母年岁已高,这才主动同母后请旨送外祖母行至重华门前,怎落在夫人嘴里字字句句都是母后的不是了?本宫虽是公主尊贵,可到底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夫人贸然提及婚嫁之事,可是一点儿也不将本宫放在眼里,破了这样的规矩,当真是闻所未闻。” 顶着魏氏苛责的眼神,郭氏也对着昭阳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硬说道:“殿下教训得是。是妾身筵席上吃多了酒,蒙头说出这样的腌臜话,实在是一时失仪扰了公主清净,望公主殿下责罚。” 昭阳看了一眼万嬷嬷,于是后者便道:“责罚便免了,公主仁慈心肠,不行此事。桓家自己的事情,还请老夫人回府后再作处置罢。昭阳公主既已将老夫人送至重华门,便该回去向娘娘复命。雪天路滑,老夫人还请当心。” “是。” 第四章 教导 这场初雪洋洋洒洒一直下到夜里未停。 昭阳偎在桓皇后起居殿里候着用晚膳,依着桓皇后家乡的习俗,初雪这天夜里要喝上一大碗热腾腾的咸糯米煲肉粥。这习俗随桓家祖上发迹后,渐渐添了些花样出来,桓皇后更是嘱咐长秋宫的厨房备下了梅花肉,晚膳时渍了蜜糖放在炉上细细烤熟,撒上辛辣佐料后剪成一块块儿再端上桌。 “知道你这孩子脑袋里装了什么。”桓皇后轻轻点了点昭阳的额头,嘴上说叨着她,却也同时唤使女去炉子上取一壶刚煨好的甜酒过来,“只允你饮浅浅一小碗。这酒尝着甜蜜蜜似果羹不打紧,实则后劲足得很。若是你喝多了说胡话,那便当真是丢了脸面。本宫下次可再不允你多喝了。” “儿臣知道——”昭阳拖着声调故意撒娇卖乖。 “真是一只小馋猫。哪日跌进酒缸里才是遂了你的愿。” 待羹肴都端上桌,桓皇后便打发使女都下去了。 “今日初雪,就都偷闲去小厨房要碗咸糯米煲肉粥吃。” 桓皇后既然这样吩咐了,办差的使女内监自然都觉得心里松快高兴。 “有些话,本宫总想着是不是要说与你听。”桓皇后面对满桌佳肴,却是提不起什么胃口,她搁下竹箸,褪了手上佩戴的护甲,露出修长的肉蔻色指甲来。 “寻常勋贵人家的主母,对着自己家里的姑娘,也都要仔细教些管家的手段,处理宅院那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的方法。可本宫念着,你素来娇惯,又是公主之尊,往后出降夫家,驸马同夫家人也要顾怜你的尊贵出身,并不敢为难你,因此很多事情本不欲说与你听。只是,近日里你沉稳许多,今日又不巧撞上桓家这么一档子事,也不知你这一来一去是否听了什么话进去,与其懵懵懂懂心生疑惑,倒不如本宫同你唠叨几句。” 昭阳想着下午重华门前桓郭氏的态度,立马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桓皇后伸手拉过昭阳的手,放在膝上温柔拍了拍:“本宫先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你听,你思考过后再告诉本宫,你是怎样看待此事的。” “是,母后请讲。” “桓家欲与定国公府结亲,将他家女儿嫁给那北境扬名的鬼面将军萧阜屿。只是这事情总该两家先通了气儿,若是最后能由定国公府上门提亲,那便是更加妥当。否则若由女方主动上门,成不成的且另说,怕是要沦为京中笑柄。然定国公府如今是老夫人掌家,老夫人年事已高,寻常茶会、诗会、花宴、击鞠赛、酒席等老夫人都不怎么出席。桓家为提高说成此事的机会,因此由本宫的母亲出面,今日求到了长秋宫,希望由本宫去和定国公府提一提。” 桓皇后柔声补充道:“昭阳,你也别觉得这事涉及婚嫁,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脸皮薄,持女德,不好置喙。这是在长秋宫里本宫一人的跟前,你有什么说什么,畅所欲言便是。” “是。”昭阳垂眸思忖片刻,而后道,“儿臣不明白,桓家为何就挑中了定国公府?” 她默默压着渐渐越跳越快的心脏,只觉得嗓子越发干涩起来。事关定国公府,想起今日屏风后见到的萧阜屿,她就觉得心生恐惧,寒意就像是盆中冰块似的,一点点从心底里升腾起烟白色霜气,折磨着她的思绪。 “京城中年龄相当的郎君多的是,偏偏择中定国公府萧世子。若是念着萧世子在北境立下的赫赫战功,可是——鬼面罗刹的名声算不得好听。那萧世子,从前在击鞠赛上儿臣也是见过一两回的,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煞气,便是连见了一眼都只觉得身上要冒起冷汗。桓家何苦放着那么多温润郎君不挑,偏偏看中了萧世子。” 昭阳的形容着实有趣,桓皇后听了忍不住发笑:“本宫竟丝毫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昭阳原来这么害怕萧世子啊。” 桓皇后只当是好玩,可昭阳的手心都快要发汗了。她的脸微微变得惨白,仗着今日涂着的粉黛色胭脂才有几分壮胆子的底气。 “何况——何况桓家与定国公府都是武将之家,若是未与父皇私底下通气擅自作了婚配决定,无论婚事最终成或不成,只怕是都要惹父皇不快。这种事情,桓家怎好意思求到母后跟前,把这大难题丢给母后呀。” 昭阳咬着嘴唇,为难地想了想,最后低着声音悄悄道:“儿臣瞧着,定是桓家哪个妇人之见,仗着有母后您给他们撑腰,就行事越发张扬,如今竟敢捉鬼面将军回去作女婿。定国公府若是真有意给他家郎君定亲,怕早就以此次战功为由头,去请父皇的赐婚圣旨了。就跟平姚姐姐的驸马那般,多有体面尊贵,哪里还用得着等到现在让女家主动。” 桓皇后笑了,探过身来亲昵拍了拍昭阳的脑袋:“你这孩子倒的确想问题比从前长进了。你说的不错,分析也都到位。只是因你未曾听见筵席前本宫与桓家女眷的对话,所以有些方面未考虑周全。这些话,不必都拿出来说与你听,你年纪尚小,里头包藏着的腌臜事情且不要听。本宫只嘱咐你一点,往后出宫玩儿,离桓家那几个姑娘远一些。” “是。” “你要记住,你是本宫亲自教养的公主,禁宫外头多少人看你就跟看着一座金库似的。纵然本宫能为你撑腰,可若是待你受了委屈再跑回来告状,倒不如起先就把自己保护好。外头生吞骨头的恶人多了去了,你心思单纯,是非曲直在你眼里就好像是泾渭分明,在外面却容易被人拿去作了筏子。好多事情还是要且虚心学着。” “是,儿臣记住了。” “今日,莫要真当那桓郭氏是真的急急忙忙要得一个答案,为此失了体面分寸,才当着你的面提这结亲的事情。她分明算计得深,想着要拖累你下去,借着你的名节好达成她的目的。所幸这事儿闹得这样地步,本宫也断不会叫它轻易翻篇儿。她竟胆敢攀扯你进去,本宫便叫她睁着那双眼好好看看,桓家嫁进宫里去的这位小姑子,是不是战力不减当年英勇。” 第五章 赴猎 晨起时,昭阳拥着绸缎披风跪坐在罗汉榻上,半倚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的景致。昨夜雪不意竟下得那样大,宫殿顶瓦上盖着一层薄薄亮亮的积雪,白色清透眩耀,借着渐渐升起的灿色日头,一闪一闪晃人眼目,越发显得宫里头的红墙庄严端肃得很。 使女端着洗漱用具一字排开伺候在寝殿里。 昭阳揉着眼睛,软声软气地差使嬷嬷去拿衣裳过来。 “昨儿雪下了一整夜,京郊的山道上怕是泥泞湿滑不好行脚。殿下可是还要去赴猎?” “自然是了。嬷嬷,快快去把我的那身砖红色刺绣骑装寻出来,脚上要穿那双墨色的旧皮靴。”昭阳扶着凌乱的长发从罗汉榻上跳下来,脚上未穿绣鞋,只隔着一层薄袜踩在地毯上,她的眉眼间盈着明媚活跃的生动情致。 从前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上围场骑马打猎,虽她箭术糟糕,往往都瞄不准猎物,但骑术却很不错,年少时光里最畅意的事情莫过于骑马从山涧溪谷间穿行而过,火红的裙摆上沾着朝露水,长发学着少年郎的样子半束起,只以一根簪子固定,任由谷间快风扬起鬓发。 重生一趟归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出宫骑马,困在禁宫里十多年的寂寂幽闭生活,攒下的甸甸凄凉心境,全待着这一趟的出宫行程消解,怎能容许有变化不去了。 待她梳洗更衣完毕,高领口佩狐绒冬骑装外头披着粉霞色锦缎大氅,俏生生垂手站在桓皇后起居殿外的园子里。正适逢这里嫔妃请安散了,宫里各处的嫔妃们由使女嬷嬷扶着,陆陆续续跨门槛走出来,一抬眼也都瞧见了园子里的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今日容华耀眼,当真如国色牡丹般明艳抢眼。” 昭阳只顾自己明丽地扬唇笑着,漂亮的脸上看不见半点阴霾的痕迹。 沈贵妃素来冷傲寡言,行至中年年纪,纵然如何细细呵护、再怎样保养得宜,也难掩面上岁月留痕。她静静立在檐下,神色难辨喜恶远望着昭阳,身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般冷凝的屏障,宫里少有人能顶着她凌厉的眼风撑着勇气与她说上几句话。 “娘娘。”身边桂嬷嬷出声道。 “瞧瞧她那副样子,真是谁生养的孩子便就像谁。” 桂嬷嬷并摸不透沈贵妃话里指的,究竟是如今长秋宫里这位桓皇后,还是昭阳公主的生母,那位早故去了的淑妃娘娘。 沈贵妃未听见桂嬷嬷搭话,凤眸扬起轻瞥了她一眼,哂道:“怎么?听不懂本宫的话了?看来你都误打误撞地明白了,眼前这小昭阳,跟在皇后身边好些年受着言传身教,到底多多少少还是转了从前的性子,学了些规矩道理进脑子,而不再跟往昔似的,只知道没头脑地倚仗身份骄横刁蛮了。” 万嬷嬷出来迎昭阳公主进去。 “小殿下可是要出宫上山骑马捕猎?” “是的,嬷嬷。早几日便与太子妃娘娘说好了,今日随着她一道过去应镇宁侯府的帖子。” “娘娘正说道呢,雪后初霁,殿下该小心着些路,莫要在外磕碰着。” “我晓得的,母后和嬷嬷莫要为我多操虑。” 这场狩猎是镇宁侯府楼家做东,他家侯夫人祖上是陇西贵族,最是有传统推崇围猎之兴,他家里的子侄儿郎各个都是秋狝场上的好手,屡屡因此得皇帝青眼,许下流水般的赏赐。京城勋爵世家参与的猎宴,十中有三四都是由镇宁侯府作东家举办的。 昭阳随太子妃月氏一道坐马车出宫,往京郊西潭山苑猎场去。 “今日昭阳殿下可要下场?” “是呢,我好些日子没有骑马了,这么不容易寻到机会出宫透气,怎能在轩亭里干坐着吃茶看别人玩耍呀。” 太子妃掩唇轻笑着:“妹妹若是这样积极,侯夫人便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到了猎场外围,挂着东宫牌子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往最里头去了。昭阳掀起车帘子看着外头场面,真的都想感慨一句真是旷日持久才得以重返山苑猎场。上一世自己的心都逐渐失去鲜活色彩,整个人拘束在幽室中如同行尸走肉,哪里意料到头竟得来这样奢侈的机会,重新再过一次人生呢? 下了马车,昭阳伸手扶着太子妃踩着轿箱下车。她这才注意到,太子妃并未穿骑装,而是一身魏紫色团云宫裙,发髻首饰也是琳琅繁复,定是今日不下场了。 “昭阳妹妹先随本宫一道过去见人罢。待小厮去马厩里牵了公主今日要骑的骏马过来。” 见到太子妃与昭阳公主驾临,最高兴的还真就是镇宁侯夫人。 “妾身拜见太子妃娘娘,昭阳公主殿下。” “侯夫人免礼。” “太子妃娘娘带着昭阳公主到来,倒真是今日最大的喜事。”侯夫人亲热地说道,“娘娘与殿下不知,今日满京城勋贵来了许多人家,就连几家国公府也有子侄儿郎给侯府这个面子。本已是十分惊喜了,却不想太子妃娘娘带着公主来了。今日殿下可要亲自下场赴猎啊?” “是。” “那便等着殿下今日大展身手。” 太子妃与昭阳公主进了主家正轩亭,里头已有诚王妃在座。 “太子妃娘娘与公主来了。” 论辈分,诚王妃是昭阳的叔母,她膝下没有亲生女儿,只有两个儿子。 “王妃娘娘,今日可是两位堂兄也来了?”昭阳坐在诚王妃身侧问道。 “三郎来了,大郎温书课业,留在王府没有前来。” 这厢正说着话,那边又来了贵客过来向镇宁侯夫人问好。昭阳只端着茶盏循声偏头无意看了一眼,却整个人恍若僵硬如木,顿顿愣住了。 不是旁人,就是定国公世子萧阜屿。 “萧世子也来了,倒真是难得。”诚王妃瞥了一眼,淡淡地开口。 她这话确实说得不假,萧阜屿为人冷漠,于交际斡旋事上从不多费心,这都是京城勋爵世家皆知晓的实情。他家中早年生变故,父母双亡,如今是由祖父母老公爷夫妇撑着门楣。所幸早年间其父在世时就已为萧阜屿向皇帝请封了世子,现下不至于爵位和家产旁落至其庶叔父头上。眼下就等着萧阜屿娶妻成家、可独当一面时便将爵位承继许给他。 也不知是为何,萧阜屿此前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皇帝却连承继爵位之事提都未曾多提一句。昭阳虽此刻心生猛烈惧意,却也自脑海里升腾起这样的疑问来。依着她的记忆,上一世直到萧阜屿反叛起兵,皇帝都未主动开口将定国公的爵位让他奉礼继承。 到底是萧家未曾请封,还是皇帝压着折子迟迟不肯松口,昭阳便不得而知了。 另一桩怪事就是,即使心思直接单纯如她都看到了这一层面,可为何如桓家这样的贵府还要主动欲与萧家结亲呢?当真半点顾虑犹疑都未曾有吗? 第六章 忽遇 昭阳捏着手心里的茶盏,梗着脖子强撑着风度气派,缓缓将杯盏放回灰青瓷碟子上。她下意识地挺着脊背端坐着,下颌微收,身上宽大厚重的大氅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身形,掩饰得尚且过关,未引起身边太子妃和诚王妃的疑心。 她强使着自己平和地看着远处正和镇宁侯夫人交谈的萧阜屿。往后照面的机会还有着,若是此刻她无法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下沉在喉咙口的惊惧声响,以后再见面时只怕是要失了仪度姿态。 其实矛盾的情绪就像在腹中敲打边鼓般惹她重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抚顺心底里无形倒竖起的汗毛。 那个佩戴长剑,满身玄铠浸透血斑的煞神,如今还只是一个看起来稍不合群的、凭实力于军中立功的勋贵子弟而已。血月高悬的罗刹地狱景象也未真的在这个世界时空里发生。 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太子妃。 是啊,太子妃还好端端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腹部还未隆起,并非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生命垂危。那个沾着满身鲜血裹在锦缎里的小婴儿根本就还未来到这个世间。 一切的一切,距离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尚有两三年的时间。 从来就没有无端而生的恐惧。 昭阳这样告诉自己。 迷蒙的图景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之所以无法直面萧阜屿,根本原因其实在于,她知道自己无法破解未来之局。她现在做的事情,自己生命里小小的改变,都无法去影响萧阜屿整个人格的决策。 就算她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也无法去逆转萧阜屿的思维想法。 倘若这些事情她都不能阻止发生,那么恐怖的破城之夜依然会如期到来。 萧阜屿最终会带着她的噩梦一道降临,如恶鬼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重活一世的机会将变得毫无意义。 “妹妹瞧着脸色有些不大好。”太子妃担忧地开口。 是啊,今日出宫昭阳未曾涂抹胭脂作妆容。她因恐惧而发白的脸色没有任何隐藏的手段,就这样分明出现在太子妃的眼里。 诚王妃也转身过来打量她:“是瞧着不大好。正值化雪时候,若是长久坐着不动,恐怕是要被冻着。昭阳可要喝些东西暖暖身子?” “太子妃嫂嫂,叔母,我无妨的。” 镇宁侯夫人已经说完了话折返回来,正巧听到这番交谈,她快人快语,说道:“若是昭阳公主坐着觉得冷了,倒不妨索性上马出去转一圈,身子也很快就暖和起来。现下山上已扫雪完成了大半,且这里豢养的骏马都是一等一的良马,驰行在山道上也不至于滑脚。不若公主就先行一步好了。” 昭阳有意避开这里的气氛,便点头说好。 镇宁侯夫人亲自引着昭阳去牵了一匹良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四肢劲瘦有力,马鬃飘逸光亮得很。昭阳扶着马鞍利落上马,从小厮手里取了缰绳,靴子侧边轻敲马腹在地上短短行了几步,觉得心境稍许轻快了些。 侯夫人伸手替她理了理大氅的下摆,笑着与她说:“殿下莫要跑得太远了。自忠墟山道往上便是猎场的范围,殿下若是不欲执弓打猎,就在忠墟山道往下的区域骑赏吧。勋爵府的姑娘们也都拘在这一处玩闹,毕竟姑娘家身上无武功傍身,箭羽无眼,受了伤可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含蓄,实则人们心里都敞亮,主要是限着男女之防,所以才刻意分开了两片场子。忠墟山道往下的地方,辟出给姑娘们用,是不允许用弓箭射猎的,一方面是考虑到姑娘们大多不善射箭,且女孩子们大多心慈善软,并不意真的要狩猎杀生伤物,只是为了出来几个闺阁好友玩闹一番散散心罢了。 昭阳执了缰绳,策马小步子跑动起来,她长发高高束起扎成马尾,以一支羊脂玉簪子绾住发束。随着骏马轻快扬蹄悠然跑起来,发束也晃着摇在清爽清冷的空气里。行至山苑外围,载着女眷的马车渐渐多起来,世家子弟倜傥骑马,随身跟着一群跑动的布衣小厮。昭阳稍稍拽紧了缰绳,使得马速度降下来,避着人,省得马蹄子踢到了人家百姓,冲撞了套车的温驯马匹,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避开了人群再往山间小道上去,昭阳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她呼吸着山间清新的风,看着树梢上低垂下来的融化雪水。 马也跑得正畅意,吸了冷空气进去,噗哧一下打了个鼻息。昭阳轻快地咯咯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马脖子,紧了左手里握的缰绳叱了一声驾,引着马拐进林子里。山林里积了厚厚一层枯叶,马蹄落在地面上激起一阵沙沙刷刷的声音。这匹骏马胆子大得很,一点儿也不露怯,任着天性载着昭阳加上了速度。 山里许多株高大林木的叶子是冬日里也不会凋落枯萎的。叶子擦着昭阳的骑装被甩在身上,她虚虚握着缰绳俯身避开那些横生岔出的树枝,只觉得刺激高兴得很。 待到彻底尽兴了,马儿也越来越临近那条山间淌过的涧流,她踩着马鞍脚踏,整个人半坐半站,骏马扬着蹄子哒哒哒踩着涧底踏水过溪,激起许多白色水花,她才用力扯住缰绳使骏马减速下来。 她理了理凌乱的鬃毛,拽着缰绳引着马往山谷道外慢慢地走,不欲去往更深的密林中。 只是忽然见着林叶草丛杂生处冒出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斑点嵌在褐色皮毛上,勾勒出纤细的肋骨和柔软雪白的腹部。那是一只生得极为漂亮的母鹿,一双灵动的耳朵一张一收垂在脑袋边上,额间白色的斑纹显得它通人性而灵气四溢。 在这围山造就的世族猎场里,冒出这么一只漂亮的母鹿可不是好事情。 昭阳的念头刚刚在脑子里划过去,紧跟着便是一支利箭穿破空气啾的一声扎在老树枝干上。她看得分明,箭头在空气中飞行时还闪动着危险锐利的银光。 母鹿受惊,撩起蹄子蹦跳着欲寻路逃亡,无奈昭阳与骏马就横在它身前,像是与后面追猎而来的人一前一后夹击着它。 昭阳拽紧缰绳纵马向后退了两步,扬声朝着箭羽飞来的方向说道:“不要再射箭过来了,这儿有女眷——” 她话音未落,那边已是一阵蹄声渐近。 看清楚来者的身份,昭阳的身体晃了晃,险些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果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手里持着长弓,马鞍旁连缀着深色箭袋,跃马现身的冷峻青年,正是定国公世子萧阜屿。 第七章 表哥 昭阳的第一反应就是策马掉头就走,可理智强使着她冻僵了身子挺坐在马背上。 若是这时候在萧阜屿面前露了怯意惹他疑心,只怕是更给日后埋下祸患了。她死死按着缰绳又纵马往后不着痕迹退了两步,拉开了与萧阜屿的距离,垂眸看着马儿脑袋顶上扑哒扑哒忽竖忽塌的耳朵。 “萧世子,以忠墟山道为界,往山上去方是世家郎君狩猎场。”她言辞凿凿,字正腔圆,说得冠冕堂皇。话里话外,就是意指是萧阜屿跨过了分界线,闯入了女眷所在的猎场。 萧阜屿沉着脸,取箭搭弓瞄着那只惊慌失措的母鹿,眼见着手指猛然发力向后张弦,仿佛随时都能轻易夺去那鹿儿的性命。昭阳却也如同那只被视作箭靶子的鹿儿一般,哑着嗓子半句话再也说不出口,手心捏着缰绳,早就发出汗来,掌心里一片粘腻了。 “嗖——” 一支利箭横飞而出,扎在母鹿的蹄子前头,惊得母鹿本能地后腿蹬地跃起,高高跳过草丛,迅速挣扎呦鸣着逃窜远了。昭阳的心却松懈不下来,她窥着萧阜屿面无表情的脸,又偷偷移开视线看着他手里此刻显得十分为难的箭尖与长弓。 这支助发了母鹿逃生勇气的箭并不是萧阜屿拉弓射的。可这才糟糕呢,在昭阳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是虎口夺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又是马蹄声哒哒渐行渐近。一位穿藏青色骑装的年轻人拉着缰绳出现在灌木丛旁。他生了一张四方面孔,正是如今最为推崇的忠诤面相,五官硬朗英武得很,眉宇间可见其心志坚韧,是持着古今成大事者的气质。但这张脸实在是面生得很,昭阳全然记不得京城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莫非是新进京的外官家眷子弟。 “萧世子,昭阳公主在此,还是不要杀生为好。”他拱手对萧阜屿彬彬有礼道。 对萧阜屿讲道理根本一点儿道理都没用,他起了杀心欲开杀戒,就算是他祖母拄着龙头拐杖站在这里呵退他都没有用场。昭阳暗自腹诽,却也疑惑为何这面生的男子竟识得自己是昭阳公主,可她倒从未对这般气度出众的才俊生出半点记忆。 “无欲杀生,只是行狩猎通例罢。”萧阜屿的声音很冷淡,他没有多看那男子一眼,调转马头便往回走了,亦半点儿要与昭阳公主行礼问安的意思都没有。 昭阳不觉得受冒犯,甚至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待萧阜屿真的走远了,她才转头看向那中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青年,瞪圆了眼睛故意吓唬他:“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连萧世子的猎物都敢横插一手。看着也不似是才来京城的外乡子弟,毕竟连本宫都认得,总不会没听说过那冷面阎王、鬼面将军的名号吧。” “不才威北侯府慕洛瑾,无意冲撞冒犯公主。”青年拱手作揖。 他报出自己的家世名讳后,才真的让昭阳瞪大了眼睛。 她讶异地快速眨眼,惊道:“你是母妃娘家的表哥哥?” “劳公主还记着有这么一介俗子。” “可是威北侯府不是早就迁回清河老家去了吗?表哥哥怎么在京城呀。”昭阳一下子就觉得眼前青年与自己的关系亲近得很。她生母淑妃去世得早,大半的日子都是养在桓皇后身边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依然脑袋里记着有威北侯府这门舅家亲戚。 她知早年因事,威北侯府便举家从京城搬迁回去了清河故宅,多年未入京了。也正是因此原因,她从小就没见过侯府里的长辈及平辈。冷不丁冒出来慕洛瑾这么一号人物,这才让她古早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 “不才入京是为明年春闱下场做准备。家中祖辈已托付故交在京城寻了书院,入内拜夫子念书备考,以伺春闱尽全力展身手。” 慕洛瑾进京是为了备考春闱。 “可威北侯府分明就是——”武将出身呀。后半句话被昭阳咽进了肚子里。 她再怎么幼稚无知,也明白朝堂上的事情不可多议论,言多必失。 慕洛瑾入京备考春闱,一定是经过威北侯府那么一大家子长辈同意的,他们的见识学问都比昭阳强,想必其中定有什么她不清楚的关窍内情。 就算他们是母妃娘家的亲戚,她已是姓了李氏的外家女儿,且又是皇室公主,亲疏有别,君臣两立,哪里真能问得那么清楚详细啊。 慕洛瑾也把她的话听在耳朵里,只爽朗笑了笑:“一切都是造化安排,公主殿下莫要过多思虑。” 他执着马鞭子的手往左手一侧摆了摆,昭阳觉得奇怪,循着方向看过去,却也是什么都没有见到。 “忠墟山道在那个方向,公主怕是骑着马寻错了地方。箭锋无眼,殿下还是早些下山为好。” 昭阳只觉得当下窘迫极了。方才她还义正言辞说是萧阜屿闯了女眷的猎场,原来那个无头苍蝇般走错方向的人,是自己才对。 “谢慕家表哥提醒。”她虽是心里觉得难堪,偏偏还得端着态度道谢。 既是撞见了萧阜屿,自己又作为罪魁祸首之一耽误了他射猎,昭阳只觉得心情糟糕透了,生怕误打误撞又遇上那贼子逆臣,便匆忙纵马下了山。 待她进了山底下扎栏围起的客宴场地,从马背上翻身跃下,牵着缰绳往轩亭而去的时候,便见着一小厮揪着兔子耳朵小跑着嚷道:“定国公世子猎得长耳兔一只。” 若非猎场中自己突然出现,只怕如今这小厮便要伙同三人拖一头母鹿进来了,那萧阜屿便更加风光,谁人见了不得夸一句定国公世子箭术过人。 她把缰绳给了底下伺候的小厮,兴致不如早上出门时那样高涨了,慢吞吞往主家亭室而去。 太子妃身边已围了一群高门勋爵家的年轻女君,大多都是从前便与她交好的闺阁旧友。 昭阳看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酸溜溜地冒着羡慕的泡泡,反正公主之尊,注定是在世家女眷中交不到知心朋友的。她平日里最多也就跟亲王府上几位郡主、县主稍稍能多说上几句,这圈子才适合她,省得一颗真心自以为交到了挚友,实则只是被别人当作是出身高贵的蠢脑袋而已,白白作了别人趁手的筏子。 第八章 恶美人 心里想着不愿意作别人的手里的刀子,结果还真有人撞上来。 昭阳刚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就看着先前筵席上见过的桓家两姑娘,拖着一个面生的女孩子慢吞吞走过来。她心里还念着桓皇后教导的话,要她离桓家人远一些。现下只细细估摸着,在面对桓家女郎,和骑马跑到山里去冒着再次撞见萧阜屿的可能性之间,到底哪个更糟糕一些。 “给昭阳公主请安。” 两个桓家姑娘生得俏丽翩跹,只那个被她们俩一左一右挽着手拖过来的姑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昭阳双手交握搁在膝上,不知她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殿下莫怪罪,我家二妹妹于口舌有亏,是自小时就有的毛病,并非对殿下不敬。” 桓司珞说这话,当着好些世家女君的面,就连太子妃也看似面上不做声色,实则注意力摆在昭阳公主和桓家三位女郎的身上,不知这位素来被桓皇后保护得严严实实、性情娇横任性、不知人间疾苦的昭阳公主该怎样应对。 “桓家姐姐的心意,本宫领会。”昭阳只当是没看出三人之间的风浪,平平稳稳地说道。内里只怨出门时怎未向母后讨了万嬷嬷与自己同行,也好过现在自己一人应对这三个姑娘。 桓家二姑娘却是青白着一张小脸,急得额上直冒汗。 昭阳看了其实也有些不忍,桓二姑娘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陡然被自家姐妹当着众多女君地面爆出了短处,怎能受得住这份羞辱。 可昭阳也觉得自己或许不该主动牵扯进此事。 她分明觉得桓司珞这事做得古怪,轻飘飘一句“口舌有亏”,既耽搁了桓二姑娘的名声,又间接撕扯露出了桓家几个姑娘之间不和睦、不互爱的实情,哪里是规矩姑娘家会做得事情。待她眼眸流转,忽见着亭外不远处背身立着与人交谈的男子,浑身的警惕细胞又都冒起了。这个讨人厌的萧阜屿怎神出鬼没的,一会儿又出现在这儿了? 视线再绕回到桓司珞身上,她觉得自己似乎摸出了一些门道。莫非是桓家姑娘真觉得和定国公府家的婚事板上钉钉,如今便是争着要出风头,恨不得一脚把自家姐妹踩下去,只显出自己一人清雅高贵才好。 可这也听起来太蠢了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哪是桓家这几个看着聪颖过人的姑娘会干出的事情。何况,这些算计,竟都还是为了萧阜屿这么一个不忠不孝,无君无父,冷心冷意的混账。 果真是美人难为,这么一个男儿郎都值得一众香隽美人为着他撕扯着帕子争抢。 “昭阳殿下……求殿下……饶恕璐儿无心……无心之失吧。殿下念着……念着璐儿……念着璐儿反复练了……好几遍……好几遍请安……请安的吉祥话。”那桓家二姑娘说起话来眼眸扑闪,愁云惨雾盈在娇弱面容上,旁人不明实情过来看了,定是要觉得是昭阳欺负了她去。 昭阳黛眉蹙起,电光火石间,突然觉出了眼前这姑娘的算计。本以为这桓司璐被堂姐妹压着有几分可怜,却不想她才可能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论撒娇的功夫,昭阳可绝对逊色不了谁的。她反感这桓家三姐妹一副要贴在她身边不松手的模样,想着大概还是要给她们一次教训,才知道自己不是好招惹的,省得每回见了自己都要费心耍手段。左右惹些非议便也就罢了,她往昔素来就是这样的性情,也没看谁敢多置喙。这事纵是最后告到母后跟前去她也有底气。 “桓家女郎说得是什么话?”昭阳一下子推开面前的方桌站起身来,先声夺人发难后,拽着身边太子妃的衣袖娇娇地委屈道,“娘娘,您看她。昭阳什么话都没有苛责过她,还好声好气同她说领会了她的心意,怎她还抖着帕子说昭阳不肯饶恕她呢。娘娘——” 她的左肩轻轻摇晃了一下,娇俏绵绵的嗓音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她这不撒娇不打紧,娇纵任性的性情混着柔声撒娇的语气,倒是让太子妃也险些愣了神,只觉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这昭阳公主,果真是桓皇后万千宠爱惯出来的掌上明珠,连桓皇后嫡亲娘家侄女的面子都不给。 “好了,你们既过来见过礼数了,那便回自己的坐处去。”太子妃开口回护昭阳,打发了桓家三个女郎走。 “娘娘,她们就是故意惹我不开心的。”昭阳牵着太子妃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偎在太子妃身边说道。 太子妃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抚道:“好了,昭阳,那毕竟是桓家姑娘,虽是性情直爽了些,但也没有恶意。那二姑娘,似乎也是才随着父母回京的,平素里本就少外出走动,忽然见着这么多女眷不自觉羞赧了罢。你呀,莫要再说她了。” 这话说得多漂亮,连桓司璐口舌不便的理由都给寻好了。 真不愧是阁老家的孙女,上一届参知政事的女儿。 这厢的动静,虽然压着并不明显,可萧阜屿与卢万升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不错,离得也不算远,因此听得真切。 卢万升原本指着堆起来的猎物,正欲夸说萧阜屿箭术过人,想让他给自己也指点一二,好使自己射箭更加精进,未来到战场上多添个保命杀敌的本事,却不想撞见镇宁侯府摆设的轩亭里显贵女眷的争执。 要他说,得理不得理的再另说,昭阳公主实在是有些不饶人了。 桓家女郎,到底也是桓皇后的娘家侄女。昭阳公主自幼养在桓皇后身边,总该卖舅家几分面子。这样的场面,本就几句话带过去的状况,何必自降身份,又惹了许多非议上身。 萧阜屿也不动声色淡淡把这场争执尽收眼底。 他不知道卢万升脑子里在想什么,由他看来,倒是额外觉得这昭阳公主挺有趣味。 方才山上猎场里,明摆着是这皇族的公主自己走错了道儿,说话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却实打实像是萧阜屿办了错事叫她抓住把柄似的。看着就是被长辈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性情嚣张任性已是成了本能反应,当着众多女眷的面,对着勋爵府里的小姑娘横加指责、强行发难,而后又颠倒黑白是非,恶人先告状般地扯着太子妃的衣袖撒娇卖乖。 果真是禁宫里头养出来人。虽是瞧着蠢笨了些,好歹身份显贵,背后靠山稳固,胡乱一通发脾气的本事和底气还是有的。而这模样粗粗一看,也绝对称得上是女流之辈中极为出挑明艳的,就算是存了坏心思故意去欺压旁人,也叫人觉得难以生厌苛责。 这样的无脑恶美人,果真是有些趣味。 若是被昭阳知道,她为了摆脱桓家女郎的算计而故意对着太子妃撒的娇,竟让萧阜屿从她身上看出来几分趣味出来,还被冠上“无脑恶美人”的不实头衔,只怕是要喟叹发声,生出许多后悔来。可她现在无知者无畏,坐在太子妃身侧转了脸色,像只翘着长尾巴的花孔雀,摆出一副心高气傲的冷颜模样。 第九章 委屈 长秋宫里,昭阳公主趴在几案上,手里抓着几块玉石子垂头丧气。 “小殿下,厨房刚做好的梅花酪,搀兑了羊奶在里头,正是酥香软糯呢。” “不吃不吃,嬷嬷我什么都不想吃。”昭阳抱着脑袋使气道,她瞪着使女托盘里端着的那样吃食点心,只觉得满肚子怨气都把自己给撑饱了,“母后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呀。我什么都没有说错啊,本来就是那桓家小姑娘不好,扯着坏名声就往我脑袋上扣。” 她实在气不过,手里的玉石子刷的一下全都丢了出去。 好巧不巧,玉石子正好落在缓步走进来的平姚公主脚边。 “昭阳怎么发了脾气?”平姚好脾气地说道,使了侍女将那些玉石子再一粒一粒拾起来。 昭阳撅着嘴:“姐姐,桓家女郎欺负我。她们拉着她家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二姑娘跑到我跟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着她家二姐姐说她不良于口,结果我还没说什么呢,那二姑娘就扯了帕子哭哭啼啼,倒显得是我揪着她的错处不放。如今母后远着我,似乎觉得像是我当着众人说穿那姑娘口舌不良,毁人名声。” 平姚听这一番话,像是在听话本子似的。 “妹妹这说得是什么话,皇后娘娘怎会舍得怪罪你。只是,这桓家如何也是娘娘的娘家,算得上是你的外祖家了。人前你总该给他们留些面子,怎好立马推桌起身闹开了呢。” “若是姐姐那日也在,便不会指责我的不是了。说是我推桌闹开了,实则我脾气可好着,只是软声软气跟太子妃说了委屈,连脸都未曾红过呢。定是哪个坏家伙又添油加醋告到了母后跟前,且恶意传扬出去,那些未亲眼见着实情的人,一个个都觉得是我仗势欺人。” “你呀,话说出口之前,总该动脑子好好想想。你这脾气,往后于你可不利。”平姚句句话说得恳切,是设身处地在为昭阳着想。 昭阳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应了:“道理姐姐说的都对。可我还是觉得她们三个就是故意设了局欺负我。若是我那时忍下了,她们定是还要纠缠着我喋喋不休。烦都烦死了,我最不喜欢被别人缠着拖进这些事情里,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她当然觉得委屈。她可没忘记,那日在重华门前,桓家那位大舅母郭氏可是三句话一过就绕到了昭阳公主身上,还胡乱把她跟萧阜屿凑作一堆,真是让人觉得浑身倒霉难受。 “好了,不想这些事情了。皇后娘娘如何生气,也舍不得冷落着你。这梅花酪原是你最爱吃的糕点,你若是不吃,我便让嬷嬷打包进食盒里,由我带着走啦。” “姐姐——” 平姚笑了:“好了,好了,快些起身,咱们用完茶点,你便随我去瞧瞧新送进来的话本及志怪小说。” 新送进后宫里给两位公主及各处娘娘们解乏用的小说话本都堆在内库房的书箱里。 昭阳一身黛青色蜀锦宫裙,衣袖与裙摆上绣着大片团花百蕊图,晕染渐变的色彩好看极了,不愧是织造局手艺最好的绣女裁制的新装。她抱着猫儿站在小库房门口,看内监拿一把铜钥匙开了门锁儿。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使女点起灯盏入内照明,然后昭阳与平姚才跨过门槛走进去。这些志怪小说,多是江南流传出来的作品,那里文人多,才子多,故而每年以江南各州郡府为籍贯的进士入榜也多。昭阳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只是偶尔闲暇里无事才会翻看一二,多也是一目十行地囫囵看着,并不真的记着往脑子里去。 她差使内监给她搬了张圆凳子坐。猫儿伏在她的膝上,咕噜咕噜竟迷糊睡着了。她指腹轻抚着猫咪的后颈毛,看着平姚挑书。 “姐姐,你的婚期可定了?” “来年春闱放榜前,不欲叫登科题名宴与婚宴冲撞了。” “哦。”昭阳乖巧地应了,眉宇间却有些失落。 “怎么了,咱们昭阳妹妹是舍不得姐姐了?” “嗯。昭阳舍不得姐姐,才不想和姐姐分开。”昭阳嘟囔着,天然流露出娇气模样,“姐姐成婚后,可是要随着卢生一道回北境吗?” “我也不知道呢。” “若是姐姐去了北境,哪还能得最时新的江南话本呀。”昭阳卖乖地故意算计道,“也没有办法时时吃到蜜糖做得甜羹汤,槐嬷嬷亲手打的宝璎珞也不能给姐姐拿到最好看的花样子,最糟糕的事情是,最甜最乖最漂亮的昭阳妹妹不能日日陪伴在姐姐身边。” 平姚被她逗得咯咯笑起来,手指点了点昭阳的额间:“你这小丫头,惯会拿我打趣。好比是我的心情就像是你掌心里随意拿捏着的玩意儿,想要我落泪便落泪,想要我咯咯笑就咯咯笑。你呀,现在舍不得姐姐,往后待你择了驸马出降,时节筵席上见着我,怕是只当看个客套亲戚,哪还记着今日说得这番话。” “哪里会呀,昭阳最喜欢姐姐了。” “嘴巴甜得很,若是这撒娇的本事放到皇后娘娘身上,哪里还需要见着你方才垂头丧气、雨打芭蕉落的可怜模样。” “旁的事情插科打诨儿,母后也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去。可这回,母后大概真是有些不高兴了。我哪里还敢对着她嬉皮笑脸。” 昭阳不止从哪儿抽了块锦帕出来,绕在食指上转着圈儿,眉毛是一会儿蹙紧一会儿又散开,心里头实际难受得很。 “原本就跟母后发了誓,说往后要规规矩矩,看齐平姚姐姐的性情态度,做事好端端的,不捅篓子。以前我惹出怎样大的事情,母后都好声好气,便是她觉着我不是坚韧顺服的料子,索性由着我去了。如今好不容易母后决心把我当块璞玉好生琢磨塑型,结果转身就被告了黑状,定是让母后失望了。” “你呀你,真是应了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母女之间哪有隔夜的冤仇。回去好好跟皇后娘娘把来龙去脉交代了,娘娘掌凤印多年,宫里多少说不清事由的纷争吵嘴、多少的争风吃醋、诬陷栽赃、包藏祸心,最后告到娘娘那儿去,都给裁断得明明白白。若是要在朝堂上寻例子作比较,便是大理寺卿也比得,还能到头来冤枉了你吗?” 昭阳垂着脑袋,一下没一下点着猫儿的圆后脑勺,最后嘟着嘴巴瓮声瓮气道:“知道啦。” 第十章 教诫 原本听了平姚公主一席话,昭阳多多少少明白过来,自己的确是做错了事情。 她也不是那种端着架子死不认错的嘴硬鸭子,想着向母后低头认错,事情也就翻篇儿了,可不知是哪个嘴快的家伙把口风传到了长信宫太后的耳边。太后不管这些儿孙辈的事情很多年了,这次却偏偏破例,使了两位嬷嬷一本正经请了昭阳去长信宫。 “皇祖母。”未等昭阳为自己辩驳几句,便被嬷嬷使几分力道按着跪在了蒲团上。 太后坐在绣架子后头不理会她,拿了针线只顾绣万里江山图。 昭阳本就对这位皇祖母有些畏惧,噤了声乖乖跪着,半点儿懒也不敢偷使。 “妾身给太后娘娘请安。”语气温软的女声。昭阳侧着脑袋看了一眼过去,是她不认识的年轻嫔妃。长得很有江南水乡书香门第出来的韵调,青墨竹碧色底的苏绣宫裙,书卷气郁郁,让她看起来更显气质脱俗。这么文气秀雅,倒像是父皇会喜欢的模样。 昭阳心底轻轻哼了一声。 时至今日,她算是彻底知道了,也有些认命了。就算是重来一回,在这锦绣宫苑之中、安逸奢华的生活里使她磋磨性子,好好去学那温良慈善的主儿行事说话,以求命运回转,获得一线生机,实在是太难了。 她生来就是这种骄傲张扬的性格,一朝敛起锋芒作个闷葫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长在温室里,时日渐久,便觉得上一世亲身经历的那些苦楚,倒真的像是一场虚妄幻想出来的噩梦。刚刚重生回来时的忧患意识,早就被美好安稳的生活磨灭了。 她就是喜欢争强好胜,图一时痛快,而不顾事态最终如何收场。 现下随意在心底评论宫中嫔妃是这样子,前些日子在猎场与桓二姑娘争执也是这样子。好在今日稍许得了些教训,知道把冷哼声咽在肚子里了,否则简直是火上浇油,主动腆着脸讨来太后重罚她。 “劳你过来一趟。”太后从嬷嬷手中托盘里挑了剪子出来,将绣布上打好暗结后留下的一段多余线头剪掉,“这江山图已绣了大半,你手艺一贯好,过来瞧瞧可还有什么地方要调整注意。” “诺。”美人移步走到太后身侧,眼神凝在绣布上,看都不看昭阳一眼。 昭阳还跪得住,规规矩矩挺着脊背,仪态端庄,这上头是半点儿错都挑不出。 “太后娘娘一针一线,俱是用心。妾身觉着是再好不过了。”美人顿了顿,又说道,“太后娘娘用目久矣,凝神屏气,皆是为了绣线与绢布贴合融洽,想必有些疲倦罢。妾身懂得一些穴道医术,稍作按压便可缓解劳累。” “善。”太后闭目,身后嬷嬷让出位子,美人步伐流畅如莲动,走过去,葱白细长的手指按在太后的眼侧,缓缓按压着穴位。 “的确是觉着酸涩,荣美人有心了。” 美人位分,倒值得上她这张美人皮囊。 -------------------------------------- 昭阳安分地跪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太后也觉着晾她时间够长了,这才打发荣美人出去,撤了绣架子,起身往殿室里的主位座椅上坐下,打起精神准备处理这摊子事儿。 “方才你刚到时,满心不服气,如今给你机会,把你想说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 “是。皇祖母责罚昭阳,昭阳知错。那日猎场,昭阳不该图一时口舌之快,与那桓家女郎置气,更不该持着公主位分,与她多做纠缠。她是臣下,我是公主,闹起来,损伤的是皇室的名声,也于那桓家的女郎名声不利。” “你如今倒长进了。可事发当时,这些话都抛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有错,难道那桓家女郎就清清白白吗?分明是她们言语激我。我最讨厌那些说话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包藏祸心的人。禁宫里也有这样的讨厌鬼,就是因为那些人在,才害得母妃当年受人陷害,失了圣眷庇护,白白惹出那么多伤心事来。皇祖母,您是知道昭阳品行的,我虽任性,可知黑白是非,害人的事情从未有过。那日,我也是实在被激起脾气,才——才多与她争了一嘴。” 太后听她说出这番话,也是心里一愣,面上虽不显,却知道眼前这孙女是有些长进了。都晓得在这个时候搬出淑妃的陈年旧事来,给自己争回场面。不知是不是该夸桓皇后一句,教养得真好啊,连昭阳都懂得耍心机了。 “皇祖母,小时候母后教我的道理,我一点儿都不敢忘的。母后说,我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是南朝的昭阳公主,在外头,不知有多少人存了坏心思要借我的名头做事。若是一点儿防备之心也无,那我就好比是一把无主的名刀,任何人都能执着我去杀人,所有的坏名声都由我担着,而他们只需躲在后头洋洋得意便可。” “那日桓家姑娘,两个口舌便利的架着那个犯口吃症的,先是当着女眷的面主动点出她家妹妹口舌不良,我都说无妨,领会她们的心意,可那姑娘又吞吞吐吐说了好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求我原谅宽恕她的过失。即使我什么都不回应,又怎知是否会有有心人恶意传了话出去,到时候又成了我揪着姑娘家先天不足咄咄逼人?” “于此事上,我自认问心无愧,未曾动过嘲笑讽刺桓家女郎的念头。我唯一的错处,就在于不该与她们多做纠缠,平白失了体面。” 太后见她瞪圆一双漂亮的眉眼,眼眶里泪水打转的模样,禁不住心软。昭阳这孩子她看着长起来的,知道她不是那种坏心肠的小姑娘。若是因为这件事情,彻底敲碎了她心里的淳良安分,教她有样学样,习了一身算计旁人的坏本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了,哀家不是说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到你一人身上承担。只是就如你自己说得,他们是臣下,你是皇家公主,总不能显得盛气凌然、仗势欺人。”太后稍稍放缓语气,叫嬷嬷拿了锦帕去给昭阳擦擦眼泪。 “这事情你莫要再多想,桓家那边,皇后会给与必要的训诫和安抚的。若是他们家女眷动的心眼主意,少不了他们的责罚。你且闭门思过,好好想想日后再遇着这种事情,该如何处理应对。这些日子,除了待在长秋宫里,每日还要到长信宫来。皇后对你许多纵容,往后可不能再这样子。哀家亲自教你规矩,打磨你的性情,好叫你往后出降人家,不至于叫驸马家宅不宁。” “是。昭阳明白了。” 第十一章 前尘 从长信宫里回去,桓皇后应该是早就得了消息,候在长秋宫门口等她。 昭阳见了她,睫毛上下一眨动,眼泪顺势刷刷掉落了下来。 “母后——”她话里带着哭腔,边说话边呛着冷风咳嗽起来,鼻尖红通通的一片。 “好了,母后知道你受了委屈。是那桓家女郎惹出来的是非,还要你替她们受着罪。”桓皇后揽她入怀,抚着她的后背替她擦去许多眼泪,“母后会训诫桓家,教她家长辈好好训导规矩下去。这桩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宫也会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桓皇后最是心疼这个女儿,对娘家也多有怨言。 现下她同昭阳是这样安慰着,实际上万嬷嬷早些时候便带了消息回来,探问过多位当时在场的勋爵夫人,将那桩事情完完整整复原了出来。桓家几个姑娘实在是蠢笨得很,只以为自己动了小心思,旁人便看不出似的,为挣一个八字还未有一撇的世子夫人,竟把主意算计到昭阳身上去。 桓家大姑娘和三姑娘是想早早把二姑娘踢出局,以绝后患。而那二姑娘,据说是在自家爹娘面前说话无异,只有对着其他房里的叔伯婶母、及外头不熟悉的人才磕磕巴巴地说不好话,因此那次宫中设宴才未被带进宫里,怕冲撞贵人。可到底是见了不熟悉的人心生羞赧,还是恶鬼藏在心底里犯恶水,便只有那姑娘自己心里清楚。 当着昭阳的面,明明说是性情内向羞赧,却还说了那一大番话,虽断断续续,却一点儿也不妨碍旁人理解意思。昭阳这孩子误打误撞觉察到了十中八九,可不就是明晃晃拿着“盛气凌人”的帽子想扣在昭阳头上吗? 还说冲不冲撞贵人的,可不就是冲撞了昭阳公主吗?别以为昭阳养在她身边,这件事情就能这么算数了。若是桓家教养不好下一辈,输了门楣体面都是事小,百年基业可莫要栽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身上了。 桓皇后无意叫桓家面上失色难堪,但实打实的处罚,是绝对逃不过了。 正愁着要怎么处理那桩求到她跟前的可笑的婚配呢,这可不就主动递刀过来了? 夜里昭阳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披散着长发,抱膝怔怔看着台前摇晃的一盏灯烛。她小时候总觉得这留下的灯火晃眼,碍着她睡眠,可重活一世,却觉得这灯盏亮着才使人安心。她把脸埋在被面上,不觉得身上冷,只觉得心里寒凉。 只有在夜里,她才能冷静下来,压制着多年习成的暴脾气,重新考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从前的自己,只把自己约束在小小的圈子里,对圈子外面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打交道,于是就一贯高傲待之。反正昭阳公主的名号摆在那里,与你说话就是开恩赏脸瞧得上你,不与你说话,那也是你的运道本分,受着便是了。 可现在,跌跌撞撞受了这么些事情,总是太过糊涂地过日子,仍是学不会收敛性情,好好思虑若是上一世的事情重头再来,她是否能逃过上一世的结局。 她穿了鞋子下床,走到桌前离那盏灯烛更近些。俯身坐下趴在方桌上,脑袋靠在手臂上,感受着热源,指尖靠近灯烛火焰的外廓,隐隐因灯火跃动烧灼而觉得些许刺痛。 上一世,萧阜屿踏破禁宫安华门,骑兵皆身着玄铠,配缨枪利剑大弓长驱直入。 昭阳那时候守着桓皇后停在静安殿内的灵柩,日夜诵经祝祷,既是为桓皇后祈福,也是祈求叛军早日兵败,京城围困局势可解,桓皇后的灵柩也可顺利迁入皇家法场待挑选吉日入陵寝破土安葬。可她没有等来胜利的曙光,而是听见小黄门跪在殿外不住磕头,喊破了稚嫩的嗓子:“昭阳殿下,安华门破,东承太子身死殉国,叛军已往禁宫内帷而来。” 她知道叛军首要之事便是抓住仍在宫城之内的皇帝,迫使他交出玉玺,宣布禅位。 她忽然生出许多胆量,恢复了往日里昭阳公主的气势。她知一个时辰前东宫递来消息,太子妃脉象已动,即将生产。在这个时候,太子妃比桓皇后更需要旁人的陪伴。 她只带了万嬷嬷便往东宫去,路上未见着叛军踪影,后来登上东宫前的悬空回廊往南极目望去,才知是御林军与金吾卫还在死死抵抗,试图将叛军阻拦在太极殿前端阳门外。可御林军与金吾卫孤立无援,再等不到援军。那些手里握有重兵的将军,倒像是集体噤声一般,把宝都压在了萧阜屿的身上,仿佛是占卜周易得出吉凶臧否,认定了他必能破除南朝江山现拥之主,重立朝堂,狠了心思不理睬京城的求援信。 入东宫偏殿,太子妃与她隔了一道屏风,嘶哑声抽吸声,一盆接一盆端出的混着血的热水。屏风隔不断声响,也绝不了气味。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去。 昭阳扶着墙壁,压着干呕的念头强撑着与太子妃说话,要她撑住。 太子妃身边的嬷嬷交握双手匆匆出来见了昭阳,欲言又止的神情,露出焦急为难。 “可知道了?”万嬷嬷开口问。 “是呢。知道后娘娘便一下泄了力气,如今小皇孙还憋在娘娘肚子里头,出不来。” “昭阳——昭阳——你同我说实话,外头的人还能支撑多久?” “尚可撑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呵,一炷香的时间。赔了我夫君的性命上去,也不过才能换了南朝河山最后一柱香的喘息时间。”太子妃抽着气,哑着嗓音又哭又笑,“嬷嬷,必要让他们想一切的法子把这孩子从我身体里取出来。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和太子殿下的孩子。必须得活着。赔了我的命进去,都要让他好好活着。” 太子妃这话,便是下了死命令。 嬷嬷给万嬷嬷递了眼色,眼底俱是痛心悲绝,却也知太子妃的举措,已是绝境里最后的办法了。万嬷嬷心领神会,手脚麻利拖着昭阳出去了。 昭阳被万嬷嬷拉到了东宫左侧几座连片的宫室前,那些属于东承太子的女人,无论位分高低,皆伏身跪倒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昭阳汪着眼眶里的泪,看着万嬷嬷,颤抖着声音问道:“太子妃她——” “这是太子妃娘娘的命。殿下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带着小皇孙从这禁宫里脱身。” “嬷嬷?” “太医院的稳婆,手脚麻利得很。太子妃娘娘既放了话下去,皇孙便即将降生。若是得了一位小郡主,殿下也不必费心了,没有继承权的孩子,萧贼许是能抬手放过。可若是小皇孙,太子妃娘娘便是把那孩子后半生的命途都托付在殿下您的手里。南朝东承太子的嫡长子,太子妃娘娘拼死留下的血脉,必是不能留给那佞臣。” “嬷嬷?” 第十二章 往事 那确是一个皇孙。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看来,这才值得搭上太子妃一条鲜活的性命。 昭阳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婴孩,稳婆嬷嬷甚至未能来得及拭干他身上的血迹,匆匆扯了一块红色锦缎裹了身子抱到昭阳跟前来。那孩子哭都不哭一声,脸却憋得通红。昭阳手足无措,万嬷嬷却说,刚出生的孩子,也有不爱哭闹的。 远处战鼓擂声渐起。不足万人的金吾卫同御林军,均折损在了端阳门前。 昭阳抱着孩子麻木地坐在东宫前高起的门槛上,定定看着端阳门前渐渐涌入的黑影。悬在昏暗天际上的圆月,一片血色浮渺。 慌乱的宫变时刻,景帝像是凭空消失在了这座宫城里。昭阳寻不到法子出去,还念着是否能从北侧武阳门想些门路逃出去,却从随手拦下的内监嘴里得知,原是禁宫四处的宫门,都被叛军围得严严实实,就算是景帝,此刻也出不去了。 昭阳最后还是带着小皇孙回了静安殿。临走之前,她最后去看了一眼太子妃。太子妃身边留下的嬷嬷欲伸手拦她,却被万嬷嬷以眼神阻止。 嬷嬷误解了万嬷嬷的意思,她以为只有这样的残酷局面,才能让昭阳公主迅速成长起来,小皇孙才多一分机会保住性命。可万嬷嬷只希望昭阳公主迅速成长起来,这样才多一份机会让公主自己在这乱世活下去。这是主子娘娘临终前托付给万嬷嬷的使命,昭阳公主,日后无论去哪里,万嬷嬷若是还留着一口气,必要保住昭阳公主殿下平安无虞。 孩子渐渐鲜活起来,开始哇哇啼哭。昭阳抚着他的额头,柔软湿润的胎发,在她手心里留下一片泥泞潮湿的血迹。她的脸颊贴着孩子的额头,她的手掌拍着他的后背,她从未那样软声软气地哄过谁,却对着这个一出生便没了双亲的孩子流露了所有的母性:“莫要哭。姑母在这里,皇祖母也在这里。姑母护着你的身子,皇祖母在天上护着你的性灵。” 可大肆搜捕宫中皇族的行动来得那样快。昭阳麻木地靠在灵柩上,低声喃喃哄得孩子偎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身上烟霞色的宫裙也沾了好多的鲜血。那个恐怖的男人,穿着一声玄色铠甲,剑锋上还往下滴滴答答流着血。他的容貌是那样冷峻英武,就像是话本子里那些承着将星锋芒坠入世间凡尘里的主角。 她见过他,她也识得他。 萧阜屿,一个即将从叛军头领变成皇帝的男人。 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血腥气更重,还是她身上的血腥气更重。 剑尖对着她,不掩杀气。 他身边的副将扶正了头盔,顺手抓了一个侍女过来,指着昭阳问道:“她是谁?” “是昭阳公主,怀里的孩子却不知是谁的。” 很快有人来报,说是东宫里发现了太子妃的尸首,应当是方产下婴孩。 副将伸手来夺昭阳怀里的小皇孙。 昭阳凶得很,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下意识拔了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扎下去。 噔噔两声,萧阜屿扬剑挑翻了那把匕首,剑锋划破了昭阳的手腕,鲜血不住地往外涌着。 她在他冷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长发凌乱,灰白底调的素色长裙子上斑驳地印满了血痕。她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性情,残酷也好,嗜血也罢,若是真有情绪波动,才能证明他是一个活生生有情感有想法的人。可他什么情绪也没有,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在心里扎下巨大的窟窿。昭阳这才知道,当年萧阜屿以鬼面将军的名号打破北朝多座边城,剑锋所指之处,无不是哭天抢地的场面。北朝人心惶惶,鬼面将军名号,一时可止小儿夜啼。 她再无力护着这个孩子,眼睁睁看他们抢抱走了孩子。 万嬷嬷将她抱在怀里,在说什么话,可她却听不见。 昭阳的意识却越发沉重,随着腕上鲜血不断涌流出去,整个人也越发昏沉,一切归于黑寂前,她看到那些人在屋里肆意走动着,翻找着可能存在的传国玉玺。 等她再醒过来时,朝代已更迭。 她身边还是由万嬷嬷陪着,被关在了从前的掖幽廷冷宫里。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万嬷嬷说,她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被人抬进了掖幽廷,是同关在掖幽廷中好心的老太妃出了几两碎银,难得请了一位军医过来替她治伤。 再往后的日子里,她便被拘束在这座掖幽廷冷宫中。不知那个太子妃拼死留下的孩子,是否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不知母后是否得以安葬,不知景帝死活几何,不知宫里那么多的女眷都去了那里。那些明媚鲜活的生命,那些奢华富丽的锦绣生活,霎的一下都离她远去了。 昭阳与万嬷嬷相伴人生,渐渐认清了掖幽廷里那些老太太和年轻的疯女人们究竟是什么来历。老太太她们闭门过自己的生活,而疯疯癫癫的女人整日里各处敲门卖傻,甚至撞开门闯进来,拉起睡梦里的昭阳,压着她的身子,用指甲掐她脖子。 后来这些人都渐渐去世了。 万嬷嬷也去世了。 整座掖幽廷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从疯女人的院子里找了一架木梯子,架在廊檐上,慢吞吞爬了上去。 她做了童年时候一直都想做的事情。站在高高的琉璃瓦顶上,踩着瓦片在殿室房脊上又蹦又跳。她揽起袖子盘腿坐在房檐上,伸腿踢开了木梯子,听着啪嗒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木梯子在庭院里碎成了好几段。她扬声咯咯笑着,现在她也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了。 她看着升起的朝阳,看着沉下去的落日。 小时候景帝也曾待她如慈父稚女。他抱她在肩头,像寻常人家和睦相处的父女,孩子天真稚嫩,一颗孺慕之心,父皇端方君子,如朗润清风。父皇与她说,她的封号是昭阳,便是要此生都明灿高煊如朝阳。那时候,她还有一个哥哥,有一个母妃。后来母妃成了钉在棺木里冰冷的庄懿淑妃慕氏,哥哥也成了马革裹尸还的明烈亲王。而她,再也不是朝阳了。 她落了下去,带着烟霞般赤红粉黛淡紫多色交叠晕染的背景。 第十三章 将星 许是殿内簌簌响动的声音引来了万嬷嬷。 昭阳披着一件狐裘,精致的面容掩在朵朵团绒狐毛领子后头,黑昏沉黄的光线斑驳打在她的侧脸上。她安静地咬唇不作声响,稍稍坐直身子迎万嬷嬷进来。 万嬷嬷握着一盏烛台,问道:“小殿下怎还未入睡?” 她越行越近,随着位置的移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她看到了小姑娘脸颊上垂下的几挂晶莹泪痕。 “殿下可是害了梦魇?” “万嬷嬷。”昭阳的语调很平和,费了力气压抑住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视线停留在万嬷嬷手里的烛台上,她咬唇犹疑着,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接下的一串话,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出心中疑问,“母后是不是拿这次猎场争执作筏子,敲打了桓家人,好让他们不再有资本去眼红萧世子嫡妻的位子。” “殿下该明白其中的先后时序及因果关系。”万嬷嬷的眼光多么毒辣明晰,简单一句话,轻飘飘便把昭阳做了许久心理准备而好不容易决意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昭阳哦了一声,语调渐凉:“原来是这样。” “殿下不相信?” 昭阳摇头:“我知道,母后不会害我,也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情。今儿张口问嬷嬷这句话,不是为了去试图反驳什么观点,也不是为了试探母后真实的意图和想法。我只是想把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看得更加明白透彻一点儿。” “娘娘的确有借公主之手去处理桓家无理要求的打算。猎场之事,却不在娘娘的算计内。娘娘还未想好要如何行事,公主便在猎场受了委屈,索性才借着这桩事情发难桓家,要他们再没有脸面张口提婚事。” “都是误打误撞,是吗?” “是。”万嬷嬷的眼神绝无动摇。 “我接受这个说法。”昭阳移开视线,像是松了一口气。 “殿下还有什么疑惑想要得到解答?” 昭阳垂眸,眼睛左右来回游弋几下,再开口时声音稍稍低了些:“我起初就不明白,京城出挑的男儿那样多,为何桓家偏看中了萧世子。上次我拿这话问母后时,母后回避了,甚至还说里面包藏了腌臜事,不可入我的耳。嬷嬷也不能告诉我吗?” “有些话,现在能对公主说。有些话,以后才能对公主说。还有些话,便要烂在肚子里,如何也不能对公主说。” “萧世子当年降生国公府,依着萧氏本家的习俗,孩子降生都是请外祖家老太太拿八字去合测命道。华庆老郡主素来在宗室中说话有些分量,便拿了世子的生辰八字给了官家,结果司天监正及丰枬改革前在职位的太史令皆合出萧世子命局中有将星华盖,命格贵重罕见,星煞凶吉莫测。而命带华盖者,依六爻八卦,当细合是否命格暗藏空亡,方可卜测凶吉。” “命带华盖,暗藏空亡,便是孤寡命途。”昭阳顺着万嬷嬷的话低语道。她幼时便进书房跟着女夫子念书习文,这些基础的六爻八卦学问,自然也是必修读的课业。 万嬷嬷不提这茬也罢,一提起,她这便就想起了上一世萧阜屿颠覆南朝江山时,还未娶妻成家,在南朝勋贵男子中实属晚婚,莫不真的是藏了空亡命格,合了这句孤寡命途,才行至上一世“万人之巅、无人之巅”的境况。 “殿下说的不错。而桓家素来知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祖上行伍起家,数度出入生死,以命相搏换取功名利禄,从未萌生退意。故而家族运途几番坎坷,也多出于家训教导如此。” “权力争斗、党争夺嫡,一贯是风险与回报并存,生死悬于一线间。若是选错了边,站错了队,便要遭到惨重打压。当年桓老太爷掌家时,便经历六起六落,被隆中一带传为奇说。如今这一代桓家人觉得萧世子是多年难遇的佳婿人选,便是看中了他命中将星高悬,或许是日后掌握权柄、位极人臣的机缘造化,想着借乘龙快婿的势,好立于京中显贵翘楚之地。” 何止是位极人臣呐。昭阳心中叹息。 上一世,南朝李氏皇族十数余代皇权交替,多少风起云涌,文史官抄录簿中记载即便是文宗孝宗国运衰微时也由庙堂社稷硬撑着熬过来了,谁能料到最后短短几个月便尽数终结在萧阜屿手上。 “嬷嬷,我明白了。” 确实是明白了。 昭阳听话地解开大氅系带,不再闹腾,回了床榻上躺下。 万嬷嬷替她掖好被角,将灯台搁在床头都承盘上。 “嬷嬷。能陪我待一会儿吗?”昭阳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闷的。 “奴婢就在这里伺候着,陪着小殿下。” 重生回来,昭阳知道自己越发依赖万嬷嬷。她侧着脸压睡在安神花芯软枕上,垂着长睫毛,涣散着眼神看着被面上的吉利花样子,一圈圈金丝线缕累绣起来的祥云浮纹。 从前,两人相依为命时,万嬷嬷也这样陪着她,护她安眠。 掖幽廷冷宫中,哪里还点的起一整夜的灯烛。借着暗暗沉沉的清调月光,万嬷嬷给她唱念蜀地和靖州嵬州的民谣歌调。 待昭阳真的熟睡过去,万嬷嬷才拿走灯台,悄声带上门出去了。 回了桓皇后住的寝殿,越往内室走,灯火越发明昶。 桓皇后未睡,穿了寝衣立在桌案前正提笔写字。青紫色封皮黄白色纸页的旧书卷,书脊处都起了褶皱皮裂,拿镇纸压平了,搁在右手侧方便供人誊抄。 “她睡下了?” “是。” “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问了萧世子,小殿下想不明白,为什么桓家非要硬凑上去与国公府结亲。” 桓皇后冷淡应了:“她还年轻,资历浅着,想不明白,也是正常。” “娘娘,有一句话,奴婢不知说了是否当属僭越多嘴。” “你说便是了。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畅所欲言即可,不必有什么顾忌。” “是。娘娘可觉得,小殿下近来的性情,越发肖了——”万嬷嬷噤声,很有分寸地作了手势,左手只伸了一根指头往西南方向点了点。 “本就是皇上的孩子,像他,又有什么古怪。”桓皇后毫无忌惮,手指运笔锋,畅然写下一手褚书,“你想说而不敢说的,是指昭阳这孩子性情越发喜怒无常了,是吗?” 万嬷嬷退半步,躬身垂首:“奴婢不敢。” “这孩子是有些不大对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横冲直撞活像只皮猴子,一会儿又伤春悲秋愁绪凄婉。” 桓皇后稍稍停顿笔触,搁了笔杆置在架子上,指甲尖儿按在砚台边缘,执烫金印乌玦再研墨,做事有条有理,端华雅姿,出大家气象。 “罢了,也许是她心智成熟稳定前不得不走的路子。你多上心,平日里瞧看着她。这些日子与潭柘寺住持知会,安排妥帖,本宫亲自去给她请枚平安符挂在屋里罢。” 第十四章 潭柘寺 不必等桓皇后亲自往潭柘寺去,太后早先就排好了日子要去潭柘寺住几日祈福安养,听闻皇后有这个打算,便亲自把人叫了去吩咐说:“那就使昭阳与哀家同去,随着哀家在山上一道住几日,定定心神。哀家亲自为这孙女儿求一道平安符,保她安安稳稳、吉祥喜乐。” “若是母后有这样的打算,便是再好不过了。” 太后车驾启程那日,京城飘着零星的小雨。 昭阳特意起了一个大早,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侍女给她梳妆、绾发、簪戴首饰。桓皇后身边的存乔这些日子被指到昭阳身边,专职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存乔最擅长的便是妆面,从官皮箱里一摞摞的脂粉中挑了一盒色泽清淡水亮的檀色口脂,轻轻染在绛唇上。 住在山上这几日的行装早就由嬷嬷收拾好了送去长信宫,无需昭阳费心。 衣着以素色清丽为佳,橱子里存了一身月白色响云纱宫裙,已是去年腊月里裁剪的样式。昭阳穿在身上,额外再罩了件石青暗纹袄衫,衣襟上压了一枚杏色璎珞,握着手炉走到殿外,拂面吹着微湿的雨雾,才觉得算是暖和。 一路上打着伞往长信宫去,雨势已比晨起时候要大上许多。 昭阳见着好几位嫔妃与她反着方向走。 “原宫里嫔妃娘娘们每日给母后请安,竟来得这样早。”进了长信宫,昭阳对太后说道。 太后身边的嬷嬷笑着接了昭阳脱下来的大氅,问她:“那公主可知,每日恭谨上朝议政的官员大夫要几时起身?” “几时?” “卯时皇上准点上朝,官员大臣们寅时便要拾掇规整候在安华门外。若是家宅离宫城再远些,夜里便睡不了几个时辰。” 昭阳听明白了:“那可真是不容易。” 太后听她一本正经还带些羞愧的语气,倒是被逗笑了:“昭阳这孩子有趣得很。来,来哀家身边坐着。过来之前可用过早膳了吗?” “孙女吃了一块儿糖糯糕,饮了小半碗百福汤过来的。” “再陪哀家用些罢。瞧瞧,哀家这儿的菜式,你可吃得惯?”太后上了岁数,听太医院的脉案,饮食上也刻意清淡许多,况且今日要上潭柘寺,便更是以素食为主地去备餐。 昭阳夹了一只玲珑金丝玉饺,嬷嬷又为她上了一盏咸口的牛乳茶。 “皇祖母宫里的早膳,造型雅致精巧,连味道上也因去了几分辛重调料而更显清爽,入口是食材本初的风味儿,孙女儿很喜欢。” 用过早膳,待雨势减小,昭阳扶着太后往重华门而去。 重华门外广场上,已是列队停着车马,连同随行的侍卫、内监及侍女。 上了马车,昭阳坐在太后身侧,看着侍女缓缓放下车帘子。 “这日子可过得真是快,哀家都记不清,上一回你同哀家一道乘车马出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依稀记着,那时候你似乎还年幼得很,大概也就跟这方桌子腿儿差不多高吧。”太后靠在软凳上,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也笑了,扶着鬓发连声道,“孩子们都是长得这样快,一天一个模样,半点儿都等不及哀家这具老身子。” 嬷嬷递了软枕和垫子过去,劝慰道:“殿下们都有各自的福气呢。” “若是真这样便好了,哀家也好歇下心,安安闲闲坐在长信宫里不问世事。”太后摆手,“这一辈子,如何都是操不完的心。盼着孩子们各个过得都好,遇事能自己拿捏主意,逢凶化吉,平安顺意。唉,罢了罢了,不提了。子孙福,换一面瞧,又变成了子孙债。” 潭柘寺离禁宫不算远,走上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山脚下。 太后诚心,在山脚便下了马车,徒步沿山道往上面走。 昭阳撤了手炉,伸手虚扶着太后随侍左右,也一步一步登山道而行。 “今日是飘着雨,因此路稍许难走些。你且留些神,莫要磕碰着崴了脚。往日里天晴,一路上持着一口气闷头只管走,行到半山腰上鹿角亭,停下歇脚,四下里随处望,都是豁然开朗的佳美景致。” 太后今日健谈得很,腿脚上爽快利落,和昭阳一道往山上走,看着小姑娘大好的精神头,连带着自己也觉得活力焕发。 “哀家年轻时候,也常常随着家里长辈来潭柘寺拜佛祈福。那时候也是家里老太太领着哀家。老太太腿上有些风寒症,每到年关里就要犯病痛,可撑着精神骨定要靠这双腿走上去。进女客禅房里一瞧,膝盖都青紫发肿了,怎样往上敷药酒都褪不了。你们年轻辈的孩子,吃得苦还少,风风雨雨未曾经历。有些时候难以磨砺坚韧性情。需知富贵生活真是福祸两相依附。” 至山寺正门前,住持出门相迎。 昭阳陪着太后礼佛,各处诚心意拜过。 而雨势忽又大作,倾盆盖下。 太后还在殿内与方丈说话。昭阳跨过门槛,立在廊檐下看着层层青瓦传递雨水,滴落成密线。存乔伺候在她身边,手里拿了一把油布伞。伞面全湿透了,颜色也比往常要深上许多。 昭阳看着合拢的伞面褶皱处透出的青白花纹,想起前几日平姚姐姐画的伞面图,念着自己这趟出门回宫后,是否也要提笔画些伞面扇面之类的趣图。正好山寺里植物都生长得极好,高低院落、假山庭院等也是极有禅意画境,她可随处走走采纳些灵感,画成图后便送往平姚姐姐那里,与她置换了图画回来。 这厢正想着,忽有一侍女撑着纸伞自山石后绕路过来。 “太后娘娘,定国公夫人今日亦在潭柘寺礼佛,欲携世子前往拜见太后娘娘。” “宣。”太后自殿内威严出声。 昭阳一愣,手指直接按上伞骨,稍稍用力,便被伞骨结上未削磨平整的毛刺扎了手。 “呀——”她轻轻发了声音,这才抽手回来细细看了。 存乔也是被吓着了,连忙执起昭阳的手左瞧右瞧。 本就是只做风雅事务的手,平日里保养得细嫩软滑,稍稍被毛刺扎着就破皮了,隔着薄薄一层表皮聚起几滴浅浅的血珠子。莹白的指尖晃眼,本来放在寻常人家里头都算不得小伤的口子,晕开血痕后竟有些触目惊心。 这便就是昭阳公主这般尊贵娇养的小姑娘的柔弱之处。如今世家门阀中还传着这样的审美意态,觉着这种娇娇弱弱禁不得半点儿风吹雨打的弱柳之姿,才显得女子出身高贵,是真正循古制案法精细养出来的温玉美人。即使是武将豪族,也有特意重金聘请宫里外放的教养嬷嬷进家宅,给家中姑娘们传授养身存神之法的。 这也难怪。几朝往前,对于这种非健康的美态柔姿的追求,更是到了苛刻荒诞的极点。西魏女文史家薛秦氏写作的《陈黎年爱州风物俗事传册》中记载,当时京中兴起小娘子点白檀唇色习俗,随隆昌侯女外嫁而传至爱州。白檀唇色,显女子病弱娇态。闲庭数步,自房门前起未至院落小门,便已是面色虚浮绯红且抚心微喘。可见当时风气之夸张。 昭阳见着血珠子冒出来,便下意识张嘴咬住指尖想要止血。 可眼看到萧阜屿那人穿一身雪青色锦袍,扶持了定国公夫人自弧形花台后现身渐走渐近,她的手便堪堪悬在了下颚前。黛眉微蹙,既是激吓得动弹不了,又是不知为何与这前世仇人总有这么多回见面的机缘。分明上一世她总共也未见过这萧阜屿几回,这一世重活,见面的次数加起来,短短两三月之间,竟快要超过了上辈子全部的数目了。 第十五章 推拉 互相行过周全礼数后,昭阳便敛眸退避在一侧,现下持着安宁文静的样子,让定国公夫人很是喜欢。老太太见过这么多年的风浪,哪里还觉察不出一个小姑娘的心肠好坏,只这细细一眼瞧着,便知道昭阳公主内里就是个善良淳真、表里如一的好孩子。 哪像自家孙儿似的,表面上显得寡言少语,任谁看了都要客套夸一句直诤忠勇,可堪大用。实际上这心思深沉得很,不知脑子里到底包藏了多少阴谋阳谋,往后的日子里不闯祸惹事她便满意知足了。她每月里都要上潭柘寺拜佛祈平安,其中大半缘由都是为牵挂着这个不太平的孙儿。 老太太带着萧阜屿进了大殿拜见太后。 昭阳也就略略松了一口气。她欲让存乔撑伞,往院子里走走散心,也好过待在这里时不时要提心吊胆警惕着萧阜屿从里面走出来。 可她还未开口让存乔打伞呢,萧阜屿就跨过门槛出来了,也不知他在里面到底都说了几句话,是不是只与太后问安后便被打发出来了。如此这般,她倒一下子不能借口脱身了。 定国公夫人还在里头与太后说话,昭阳与萧阜屿两人一时间都走不开。廊檐下一片沉默,只听得雨打芭蕉的刷刷声。 这尴尬而难耐的沉静让昭阳浑身都不舒服,她只觉得头昏脑胀,连带着手心也一阵发软出虚汗。与这烦闷感比起来,方才扎了木刺的指尖都不怎么痛了。 倒是存乔,昭阳估摸着她大概也受不了这种可怕的无言情状,又还拉着昭阳的右手小声问她是否无虞。 “无妨无妨,待过会儿回禅房寻了药膏出来敷着便是。又不是什么真的大口子。若是回去得晚了些,怕是伤口都要愈合好了。” 昭阳的语速飞快,轻飘飘的嗓音,没什么底气,也没什么威势。 萧阜屿难得侧目看了她一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她绾起的发髻,和上头缀着的一只青玉蝴蝶簪子。 这昭阳公主,上回在猎场里胡乱指责他走错了地方的时候,分明架子大得很,摆着公主的气场,颐指气使、吐字清晰的模样,他现在还能回想得起来。 何况那次,昭阳公主还和一女眷发生了争执,先人一步发难后转身朝着太子妃撒娇告状的情形,情绪转变之流畅,一点儿也不心虚打鼓,实打实给他留下了恶美人的印象。 怎今日忽又换了副面孔,像是个乖巧听话的大家闺秀,丝毫看不出上回张扬任性的样子。 他的视线又落在那使女握着的那只手上,他目力好,看得到上面划了一道小口子,稍稍破皮出了点血。便是这样小的划痕都要上药膏,果真是公主娇贵玉养,一日开销之银钱倘若放到北境一户寻常人家里,都能供得上一整年的开销用度了。 放在几年以后若是再给昭阳听见萧阜屿此刻脑袋里的思绪,定是要指甲挠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揪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吹枕边风。这么漂亮的玉美人儿,可不就是金贵疼养呵护着长起来的嘛。若是他不愿意好声好气养着了,她自己开了嫁妆单子里罗列的大宅子另住便是,反正桓皇后和庄懿淑妃早都给她准备好了,何必叽叽歪歪一通讽刺她。 可现在,就算是再借昭阳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更况且,她此刻也不知道原来萧阜屿背着手在身后,一副高深莫测、洞察世事的样子,居然是在腹诽她的脾气作风。 ---------------------- 大殿里,方丈自后堂退了出去。 定国公夫人与太后说着话:“娘娘也知道,妾妇家中这孙儿,年纪轻轻就投身行伍,风吹雨打下四处闯荡,肉身搏刀剑,九死一生之境经历何其之多。他爹娘去世得早,长房里就留下他这么一个孩子,实在是不能再有差错了。” “往年每月里妾妇都要来寺院祈福吃斋,为着孩子祈求保佑平安。只是今年腊月里这一趟过来,还贪心多了一道请愿,想为孙儿求姻缘。盼着这孩子来年能把终身大事定下了,给萧家长房留下一点儿血脉,妾妇也算是好卸下担忧,安心过晚年了。” 太后手里捏了一串佛珠,定国公府到底是数代辅佐帝王大业,他家这孙儿年纪尚轻,在北境立下的战功已可称是赫赫光耀,怎样也要好生安抚他家中人,于是缓和声音劝慰道:“世子浩气英风,前途光明一片,若是往勋爵清流圈子里透一声消息,愿与你家结亲的人家怕是要从这山脚下一路排到安华门前。” “太后娘娘谬赞了。只是妾妇这孙儿,往日里有许多自己的主意。在这人生大事上头,估计也有他自己的喜好,妾妇总怕选的人家不合他心意,日后再生龃龉,好事也变成坏事了。” 太后心思微动,面上笑道:“你原是担心这个。这事儿也不难办。他若真有了喜欢的姑娘,叫他自己去和陛下说道。陛下前些日子还提起呢,说建昌侯府卢家那个郎君,本就是和你家世子同期从军伍的,如今都在前线上立下汗马功劳,本该一道赐下婚配姻缘,花开并蒂,福气满盈。而卢家小郎君即将要迎娶平姚公主过门了。去问你家这孩子,竟说暂无成婚的想法。倒是气得陛下都不好再主动开口给他牵姻缘红线了。” “这猢狲竟是这样惹人生烦。”定国公夫人训斥道,“待妾妇回去好好同他说明白道理。” “你且让他放宽心。若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家,哀家亲自下旨,督促两家结亲为好。” 两边都说着虚虚实实的场面话,绕在各自真正的目的外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试探着。 定国公夫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家孙儿这婚事由不得自己家做主,到头来还是要由皇上权衡朝堂局势后做主钦定。自家孙儿不愿意把性命及往后数十年的朝廷站队就这样白白交到皇帝手上去,任人拿捏着七寸之处随意磋磨,便才故意充楞,对着皇帝说了“暂无成婚想法”这样的荒唐话出来。 太后在权力中心待了这么好些年,看过何其多的事情,自然知道定国公府办事上道,懂得进退分寸,有些话不必撕破脸皮放到台面上明说,皇家递个眼神,抛了暗示下去,底下这些老牌勋贵便接了翎子配合着打圆场,维持着彼此的体面。多好啊。 定国公夫人今日当着她的面儿说这话,意思也很明朗了,不就是希望皇帝能念在他家多年本分辅佐江山社稷,念着他家年轻一辈甚至搭上性命进去,能给他家指一门稍微靠谱点儿、别太过分的婚事,勿把他家太过充作政局上的工具棋子儿,更莫要寒了老臣的心。 这话太后也会带回皇宫里去,透给皇帝听。 第十六章 长公主 用过午间斋饭,昭阳从架子上拿了书卷坐在窗前翻看几页。 女使入内,执着蜜香盒往炉子里撇了两勺安神洛菊香。 “殿下若是觉得倦了,放了帐子下去,进纱厨里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太后说晚膳前都不拘着殿下,做什么由得您自己安排呢。”太后身边的女使说。 昭阳点头。她一贯有午睡的习惯,除非是在宫外赴宴做客,否则每日到了这个时辰必是要换了寝衣安睡的。这几日随太后住在禅房里,她自然也是保着这习惯,既然太后晚膳前都不会再传召她,她便安心睡下即可。 才初初看了三两页内容,倦意来得这样快。 她放下书册,按着额头轻轻揉捏着穴道,觉得指尖按触的地方酸酸涩涩,大概是来时路上一番折腾,伺候在太后身边又不比长秋宫里自在随性,心神耗费了许多,故而真是困了。 存乔进来替她更衣,替她褪了发簪,洗去面上脂粉,底下的小侍女一处处关了寝房的窗门,点了两只暖炉搁在床头前。 昭阳嘱咐存乔看着时辰叫她起身,便进纱厨里盖被睡下了。 --------------------- “娘娘,昭阳公主睡下了。” “知道了。差两个人候着她的门。” 太后漱口,将发髻上两支凤钗拆去,换了一支白玉水滴簪进去,满心都挂记着亲生的女儿,哪里再有工夫去理会昭阳公主的事情,嘴上问道:“溧阳可到了?等在后头了?让她快些过来罢。” “回娘娘的话,今儿溧阳殿下还未到呢。雨雪天山路难行,溧阳殿下又是拄杖徒步从后山过来,难免耽搁些时间。” 听身边心腹嬷嬷这样说,太后心里也不好受,敛容叹息道:“这孩子今日折腾着上山,怕是膝盖又要受不了。你去添几只火炉子,烧得暖和些,再煮一副姜丝驱寒汤,兑些花茶添进去,别叫口感尝起来太辛辣生涩了。” “是。” 溧阳长公主当年忤逆圣意,犯下滔天罪孽,寒冬腊月里被罚跪在重华门前好几个时辰,顶着鹅毛般洋洋洒洒的大雪,整个人都要被雪埋起来了。最后她撑不住昏了过去,还被景帝勒令不许人搀扶,硬要她跪足了时间才准许起身。由此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太后心疼女儿,却不能对同是亲生的儿子指手画脚。 候了好久,终于是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起。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拉开。浑身冒着飒飒寒气,头戴帏帽的女子穿一身雨过天晴烟纹绮罗裙跨过门槛拖着步子走进来,看她行走间腿脚不是很便利,停滞拖沓感深重,该是有腿疾在身上才是。 外头人如何能想到,当年立于朝堂上,手执奏章疏文,指点社稷政道,风华正茂如灿星降世的溧阳长公主,被文史大家佥茹先生称赞是“儒法道墨,云集百家政论之长。恢弘文章,载民策法,皆出于一人手笔”,如今竟是这副落魄光景。她虽还保留着长公主的封号,过的日子却是简朴清苦。若非太后还在世上庇护着她,只怕她同母所出的兄长早就取了她的性命去。 “女儿拜见母后,愿母后万安常乐,事事如意。” 溧阳长公主屈膝拜了下去,看似动作流畅,实则是承受着锥刺骨之痛。 帏帽下的面容上丝毫不显,足可见她心志何般坚忍刚硬。 太后见了这个女儿,就忍不住要红着眼眶背身抹泪了。 “不要行礼了。你这孩子啊!”太后痛心呼喊道,拍着腿起身来搀扶她。 溧阳长公主伸手摘了帏帽,随着太后过去坐到了胡榻上。 嬷嬷仔细端详着溧阳长公主的面容,也不知是真心看出了些什么,还只是为着哄太后高兴,说道:“娘娘,您瞧长公主殿下,精神头可是正不错呢。” 太后闻言,也拉着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或许是心理暗示的缘故,倒是觉着溧阳同先前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了。 从前溧阳长公主的心冷了许多年,活在这世上受着凄苦折磨,渐渐把年少时那些锐利锋芒主动丢弃了,只持着最后一份尊严傲骨,睁眼看着这大好河山将在景帝手中往什么方向倾颓而去,才没有自折了去。 只是如今见着天下风云涌动,暗潮迭起,现在的年轻人比起从前那一辈,更多了许多可塑之才,铮铮耀目少年郎,或许是多年难遇之机缘将至,天命不弃南朝,将她那藏得连自己都要觉察不到的拳拳赤子心都重又燃起一角,澎湃烧灼下,竟生出几分年少时候搅动朝局、显身手展抱负的意气。 “嬷嬷好眼力。”溧阳长公主说道,从袖间取出一份卷成细筒状的信笺,“母后——” “溧阳!”太后厉声喝道,一手按捏住了溧阳长公主握着信笺的手,眼底全是警告的意味,“哀家见你,可不是为了看你重蹈覆辙,又走从前那条老路!” “母后,母后。”溧阳长公主的声音断了,她脸上露出一份无奈的笑,心底里却透着万分悲凉。这就是她的母后,满门清流、桃李天下的谢家的女儿。 她又能再多指望些什么呢? 拳拳孺慕之心,就是受多了这样的摧折,才这样渐渐熄灭了去。 太后从她手里强行夺走了那筒信笺,丢进了火盆子里。火舌往上猛地一蹿,把那娟黄色的纸张烧着了。 亲眼见那藏着祸根的纸张烧成灰烬了,太后才松了一口气,又转头拉扯着溧阳长公主的手,压低了声音威吓道:“你这孩子,要折多少人性命进去你才知道做罢?你皇兄最看不得你对朝政指手画脚,哀家从前提点了你多少次,你都当作耳旁风。若非因此祸端,只怕你现在早就嫁作人妇、子孙满堂了。你看看清河那孩子,规规矩矩,恪守妇道,顺着皇上的心意,如今儿子都长得老大,要下场考春闱了。你呢?碌碌半生,得到什么了?废了两条腿,被闭锁在荒山别院里头,身边只得两个粗使嬷嬷。哀家将你生养出来,可不是要你受这委屈的。” 溧阳长公主没有抱怨,她只坐直了身子,看着隔了厢房分作内外两室的素纹屏风,轻声道:“清河姐姐与我,还是不同的。我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太多,昔时以为是旁人求不来的恩赐。如今在母后眼里,应当全是祸患之源罢。若是父皇从初时便把我当普通孩子看待,不使我与皇兄在一处启蒙念书,现下许是我的女儿也长得与平姚公主一般大,要张罗着出嫁了。凡事不能重头再来,既已开弓,便再无回头箭了。” 第十七章 撞见 昭阳睡得正熟,冷不防听见外头哐的一声巨响,她猛地惊醒过来,起身时脑袋磕到了床架子,眼前直冒金星泛着晕。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朝着窗户的地方稍稍透了些光进来。 她推开被子下了床。炭炉还燃着,香炉已是熄了。她从置衣架子上抽了碧色薄披风搭在肩上,三两下随意系了带子,穿上鞋履,走到香炉前,提手掀起了盖子,瞧着里头香饵早燃尽了,但仍是满屋子甜腻腻的气味,闻着让人脑袋昏沉。 太后用的安神香真是奇怪。 昭阳往日里虽因梦魇惊扰偶有失眠,问桓皇后讨了凝神香过来。 桓皇后不敢给她用太重的熏香,想着她年纪还小,怕别有用心的之人掺了坏物进去,也怕她用着凝神香起了依赖,往后更不好入睡了,只准内库司配了清甜淡雅的松柏合实果凝神香来。其中不过五味香料按比例调混在一起,还稍好些。 没想到太后用的安神香竟是这样猛。昭阳低头轻嗅袖口处,衣料上都沾满了这种甜丝丝的气味。大概是太后觉着她是小姑娘,用不惯长信宫里那种沉沉的木调香,才特意使人掺了些甜味道的香饵进去。 长辈的赐物,昭阳不能多问多说什么,只好把盖子放回去,走到窗前,亲手推开窗格,拿起盒子里的小圆棍子支起了木窗,趴在几案上偏侧脑袋看着山寺里幽深的园景。 潭柘寺是皇家寺院,历经数百年的光阴交替。寺庙各处景致风貌都是有其渊源出处的,合了佛教典籍及中土大乘佛教的历史。每一次大规模的翻修,都是由佛家各宗派法师论定图纸后才由工部派遣匠人破土动工。可以说,这座佛寺本身就是一部记载中土佛教的史书籍录。 昭阳心往久矣,如今能随着太后的面子稍住几日,便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正想唤存乔进来给她快快梳妆,满肚子的话却因视线所及之处忽然出现的人而止住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亲自送了一头戴帏帽的女子从禅房后的径道上撑伞走过。 那会是谁呢? 太后来潭柘寺,难道还是约了女客在此见面吗? 嬷嬷背身对着昭阳的窗子走路,可那戴帏帽的女子忽然有所感应似的回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昭阳也不知为什么,心虚得很,猛地侧闪身子避到了墙壁旁边。也不知道那女子是否看到了她。 “殿下,怎么了?” “无妨。”溧阳长公主摇头,只顾往前走,“嬷嬷,快些走吧。若是天色全黑下去,山里该有野物出来觅食了。” 殿下? 昭阳听得分明,太后身边的嬷嬷称呼那女子为殿下。 是公主? 莫不是那位养在别苑里的溧阳长公主? 太后生育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如今的景帝,女儿就是这位溧阳长公主。两个孩子是一胎所生,当时可是龙凤呈祥的吉兆。传闻这位溧阳姑母年轻时可是漂亮聪颖了,称得上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可不知怎得,美人性情却忤逆得很,似乎是行了离经叛道的事情,这才触怒圣心,未婚未嫁,被关押在别苑里此生不得再回禁宫。 宫里人从不提起溧阳长公主的事情,与其说是禁忌,倒不如说是像根本就没有这号人物一般。寻常年节里,其余的亲王及长公主们也会递奏请入宫拜见太后。昭阳也曾作为小辈一道陪坐过,从未听有人当着太后的面提起过溧阳长公主这位人物。 就是昭阳,她能够知道溧阳姑母的名号,那也已是很多年前桓皇后随手拿一本礼册名单过来临时考察她在书房认字可是认真与否的时候。昭阳小手捧着礼单,规规矩矩念出了溧阳长公主五个字,还偏着小脑瓜子追问这是谁,既是长公主,怎么从未在皇宫里见过。 桓皇后两三句话便把溧阳长公主简单介绍了,还一本正经告诉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个人,那会惹了父皇与皇祖母不高兴的。 从此之后昭阳再没有多听过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一句话。 如果嬷嬷说得就是殿下两字,那这女子多半就是溧阳长公主了。 太后来潭柘寺,顺道见见养在别苑里的亲女,也是为母之常情。既然父皇不愿意再见这位妹妹,太后避着他悄悄来见了,昭阳也懂得其中轻重,自然是死死藏了烂在肚子里,不会张嘴再对旁人提起这事。 ------------------- 溧阳长公主只一眼便看得清楚,那个生得漂亮明艳的小姑娘,模样上有几分随了当初东宫里的慕良娣,也就是后来皇上登基后册封的淑妃娘娘,眉眼间也有几分看起来像自己那无容人肚量的亲哥哥。 大概就是淑妃娘娘的女儿了罢。 依稀记得在皇长子明烈亲王后头,淑妃的确还又生过一个公主。当初取得是什么封号来着? 朝阳?还是昭阳? 左不过就是些明煊璀璨的吉利词儿。 真是可笑。这样的封号,竟被皇上轻易许给了他自己的女儿去。 倘若那小姑娘真如愿长成了如朝阳般煊赫的样子,看他是否能容忍得下。 只是这小女孩是威北侯府的外孙女,这倒有几分引得她重视。此次春闱下场应试的考生名册中,便录有威北侯府的年轻一辈,嫡长子慕洛瑾、嫡次子慕洛琏,兄弟二人同场竞技。方才那张被太后烧毁的字笺中,便写有此二人的名字。 威北侯举家避离京城权力中心日久,久得都快要让人忘记曾有这么一门显赫勋贵了。可他们也该知道躲藏一世、退避一世是多么可笑且愚钝的法子。 怀宝迷邦,总是亏欠了“仁”这一字。 好在此生她还等来了慕家人的科举应试,既然敢放有承嗣爵位资格的嫡长子亲自下场走科举之路,想必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不堕了往日声望的。 这一年的春闱,因着近几年来自京城至全国、乃至四海之内的局势涌动,权柄交移,集聚了不少她暗自看好的年轻孩子,但愿能其中能有几人表现不俗,不叫她失望。 依威北侯府家学渊源,这两小子考过春闱自然是不成难事,重要的是春闱过后的殿试。是否能在金銮殿上做得文章入了天子的眼,才是真正决定学生日后官途亨通与否的第一次考教。 第十八章 熏香 在太后处用过晚膳,昭阳并未提起掌灯时分见到那位帏帽女客的事情。意识里她已主动将那女子认定是溧阳长公主。而更深层次的思维里,她冥冥之中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上一世她虽如一只金丝雀般困在禁宫中,对外头的事情没有什么见解,可南朝倾覆如此之快,手握重兵的军侯视难而不救,她知道其后必有古怪作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话不假。 可此时此刻更引起她重视警醒的,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 此刻表面安稳的江山之下,涌动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力量。 溧阳长公主从不被人提起名讳。这是否意味着当年长公主犯下的事情,绝对不只是如桓皇后当年用来搪塞昭阳时说的那一句“忤逆且离经叛道”来得简单。 可这些事关朝堂、人心、政论、党争的事情对于昭阳来说,都未免有些过于复杂了。她是一个没有玲珑心的小姑娘,不过还像只未断奶的小老虎似的,只敢躲在桓皇后的羽翼下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禁宫里复杂凶险的人情世故她都尚且不能应对周全,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把手伸得那样长。 且不说她有没有这本事,只要是动了这心思显露在面上,最先就是要受了景帝的叱责。 后宫女眷不得插手干预政事,这是如明镜般虚悬在所有人头上的训诫,以教导女辈不可倚仗圣恩,自以为是,搬弄手段,扰乱纲常。 即便是桓皇后、沈贵妃之流,也从不敢于此事上多有置喙。 ----------------- 昭阳想着心事,从太后处出来,暂且不想回屋里坐着。雨既已停下,她便跨出禅院小门,多往园景中走了几步。 忽而草丛子里响起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还未等她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刷的一下从草堆子里突出来。 竟是一只小猫。 灰扑扑的小圆脸,额头上印着三点深色斑纹。 昭阳最喜欢猫儿,打小长秋宫里就未曾断养过。如今她还养着一只毛发雪白、眼眸湛蓝的乖顺母猫,名唤团圆,有三五岁年纪。 “殿下,若是野猫可凶悍着——”存乔的话只说了一半,顶着昭阳的眼神,才把后半句话硬生生改了,“您——小心着些,可别被野猫爪子划拉到了。” “它才是一只小家伙呢,估计还未离了母猫,哪会有什么野性。再说了,许是这山寺里的小沙弥养着的,通人性呢。”昭阳蹲下身去,身上的大氅垂搭在地上,对着猫儿眨巴眼睛。猫儿也对着她啪嗒啪嗒敲打爪子,转着身子费力挣扎了几下,轱辘一记从草丛里挣脱出来,毫无防备地脑袋朝下狼狈摔落在石板道上。 昭阳忍俊不禁,轻声笑起来:“它可真好玩儿。脑袋和背毛上都扎满草叶子了。你说团圆儿何时这么丢脸过。果真是不同的猫儿,有不同的畅快活法。” 小猫也不觉得丢脸,翻转过身子气昂昂立稳了,左右摇摆着短短的尾巴,一步一颠地走跑着往昭阳腿边靠。 哪里来得这样不认生的小家伙? 昭阳连忙拉着存乔的手,要她快些解了香囊拿一粒蜜糖出来。 存乔都想说,小主子,奴婢随身带着蜜糖,可不是要您在外面骗猫的。 拆了糖纸,昭阳捏着那块姜黄色蜜糖,试探着往小猫面前凑了凑。 桓皇后说,小猫是尝不出甜味道的,但蜂蜜熬的糖块儿,倒也不是不能给猫儿吃,只需小心着别让猫儿整块糖囫囵吞了下去,小口小口舔食还是无妨的。 昭阳耐心蹲在地上逗猫儿,却不知背后有一双沉沉的眼睛盯着她。 “主子。既有女客,那不若——” 萧阜屿抬手,止住了属下的话。 属下心思一转,侧头看向那皎皎月光下隔开一段距离背身对着他们的女子。 “你且下去罢。我一人待会儿。” “是。属下告退。” 昭阳公主,庄懿淑妃慕氏的女儿,明烈亲王的同胞妹妹。庄懿贵妃过身后,昭阳公主交由桓皇后抚养。明烈亲王马革裹尸的那年,昭阳公主不过才七八岁,随着宁国公夫妇一道从京城前往北境,亲扶兄长棺木而还。传闻公主当时下了马车,快步小跑着冲到明烈亲王的衣冠冢前,栽倒下去的时候脑袋正磕在墓碑上,撞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可惜后来多年安养在宫中,说是养废了性子,渐渐变得蠢笨跋扈,娇蛮任性,就跟那些不知深浅的京中贵女一般,主动舍弃了辽阔天地,一头钻进了狭窄富贵笼箱里。然不知是否是桓皇后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圣上的意思。自然了,也有人在阴暗之地藏得久了,尖酸刻薄地笑话说,或许是这公主自己磕坏了脑袋,才失却了小时候的秉性淳良。何必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皇帝身上呢?皇帝如何不容人,总容得下这么一个小姑娘罢。 萧阜屿随手托付人去查昭阳公主过往的时候,可未料到有一日他能看到月光下公主蹲在路边,展颜微笑着捏了糖块去逗弄一只野猫。到底是这消息源出了问题,还是这昭阳公主心思深,将性情藏匿得好,人前人后永远是两副面孔? 他站在下风处,山间夜里起寒风,从林间穿梭交织霸道而过,惊起鸟兽作响。 冷冽的风里混杂了甜腻的味道。 八九不离十应该是那昭阳公主身上的熏香气味。 “侧柏叶,龙涎香,苏合香,细辛,兰花。” 谢怀年低低哑哑暗藏了笑意的声音诡异出现在耳侧,像是有一条毒蛇触感冰凉,鬼魅沿着脊背骨节滑坠下去。 萧阜屿懒得搭理他,于是后者自觉无趣,撑着面子还勾唇,自恃风流倜傥,流转眼目笑着补全整句句子:“还有一味最最常见的檀香。这公主殿下身上用的熏香,毫无门道可循啊。难为她跟在我家姑祖母身边来一趟,怎么好在清净地方用这样喧嚣无底韵的暴发户排场,难不成禁宫里专职制香的匠人都是这样随意搪塞应上的吗?难道我家姑祖母娘娘也全无意见,就这么任由着昭阳公主丢脸?” 第十九章 疑惑 谢怀年嘴里的姑祖母娘娘,就是当今的太后。 太后出身门阀望族陈郡谢家,与谢怀年的祖父谢望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妹,谢怀年是她正儿八经的嫡亲侄孙儿。太后居深宫久矣,谢太傅亦是退离内阁数年,家中子侄辈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三省六部名册之内皆点得出谢氏子,可谓是权势范围盘桓错杂,却在谢太傅之后再无人脱颖而出跻身正三品往前。 “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听闻你在此地,特意快马加鞭赶过来寻你说话吗?” 萧阜屿冷峻甩开了谢怀年拉扯着他衣袖的手。 “若不是我匆匆赶来,如何能见到你对着人家昭阳公主的背影发呆?”谢怀年唠唠叨叨地跟了上去,还得顾忌着不远处的昭阳公主,小声调侃道,“你这老枯木,该不会是要赶着在腊月里开花了吧?” “别插科打诨。” “诶,你这人怎么防备这么深啊。别人对你好,你就要怀疑是不是有所图谋。我这,我跟你多少年的故交好友了,打从你迈着小短腿走路跌跌撞撞开始,咱俩就有交情了。如今你这还看上了我家姑祖母娘娘的孙女儿,这不是亲上加亲,更近一步了嘛!” 萧阜屿头都不回一下。 “我可跟你说了,昭阳公主身上用的熏香,里面掺了大量安眠消神功效的药料。”谢怀年抛出诱饵,悄咪咪扒着萧阜屿的肩膀,与他小声说,“而龙涎香、细辛、兰花、苏合香等这些料饵,皆是香气沉重的味调,寻常的方子里,最多同时加一道两道,否则就会交叠压制,失了端庄调性,显得豪气冲天,有失分寸。这个方子里一股脑加了这么多,实在古怪。” 萧阜屿停下脚步,阴沉着眸色盯着谢怀年,眼神冰凉如夜。 “谢怀年,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今夜,你为何来潭柘寺?想让我给你遮掩行迹,你就该更坦诚些。” 谢怀年抖擞精神,垂下衣袖站直了身子,俊美的面孔上浮起一个轻佻的微笑:“明日下山,你就能知道发生什么了。凭你的脑子,回去想一想,不会超过明日晚膳的时候,答案便会自然显现。若是我高估了你,明日晚间我回去府上拜会,到时你再有不解困惑,我必然看在你我二人的情分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些话,既然能自己悟出来,就不要麻烦别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转述给你了。”谢怀年凑在萧阜屿的耳边,敛眸绵绵看着他的侧脸,软和着语调轻飘飘地说。 话语落罢,谢怀年飘然而去,踪迹无寻。 他自幼跟随世外高手研习得就是这样来去随意自在的轻功。 --------------------- 昭阳亲自拿帕子给那小猫儿擦干沾了雨水的皮毛,看那猫儿炸开蓬松细密的绒毛,身子也鼓胀起来成了一大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猫儿像是偷喝了两口安神汤似的,在她腿边咬着尾巴玩闹了一会儿,竟慢吞吞耷拉着眼皮,行动迟缓起来,没多久竟也顾不上身边还有昭阳和存乔两个人,绕过尾巴圈住身子,磕了下巴在爪子上,呼呼地打起瞌睡。 “这——” 存乔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许是白日里东奔西跑玩累了。”昭阳轻轻理顺它的额上三块深斑点毛发,“罢了,将它抱到游廊里找一处避风的地方放下,由得它自在睡着。” 存乔松了一口气,总算公主是没有兴起要把这野猫儿抱回自己的屋子去。 “你脑子里想什么呢。”昭阳一眼便看破了存乔的心思。 她早就吸取教训了,从前自己不懂事,把一只原本养在长秋宫西偏殿里的猫儿抱到了自己寝殿里,结果猫儿半夜里醒过来发现处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竟是仓惶四处寻路逃命,抓坏了帷幔,将柜子上摆放的物件全摔落在地上,瓶瓶罐罐碎了一地的瓷片。猫儿也受了好大的惊吓,趴在屋子里木木禁食了两日,最后给了上林署的官吏带回去安养好久,才恹巴巴地重又露面。 主仆二人回了卧房。 昭阳推门进了房间,存乔去给她取汤羹去了。她只觉得空气清新了许多,香炉里已换了清馨淡雅的香饵来,隐隐约约可以辨得出其中有一味水梨花入料。火炉支起了三只,摆在卧房东南角和西南角上,纱厨前也摆了一只,烤得房间里干燥且温暖。 她将一只雕花箱笼从架子上取下来,生了些心眼,将团在袖中握着的巾帕拿出来,找一只绣囊装了系好带子,压放在了所有衣物的最底下。完成这一切后,她重新把箱笼扣上,费力气搬回到架子上摆着,还跟原来的样子一般。 思绪未断,她坐到镜前,自己动手拆了发饰和耳坠子。 随着将最主要绾发的那只玉蝴蝶簪子撤下来,乌发散逸飘动,垂至腰间。 铜镜模糊得很并不能看清楚镜中人的模样,昭阳单手支撑着下巴,露出安静文气的一面。另一只手按在铜镜旁的浮雕纹样上,她的思路像是走进了狭窄巷子里,几欲探寻出路,却无果而还。今日之事,多有蹊跷。可到底还缺最关键的什么东西,能够将它们串联起来,才使得整桩事情脉络清晰,明白可辨。 她指尖沾了盆子里的热水,在桌上轻轻画着点。 溧阳长公主,太后,定国公夫人,还有萧阜屿。 今日她拢共见到了这四个人。 溧阳长公主是太后的女儿,却因获罪而被禁足于别苑。太后想要见她,也不能正大光明地传召。为着这个原因,倘若假定太后刻意使人在香炉里添了助眠的香饵料,使昭阳熟睡了一整个下午,倒也不是说不通。 谁知昭阳偏偏被声响惊醒,坐在窗边无意间看见了溧阳长公主,偏偏还听到嬷嬷那一句殿下,以至于猜测了她的身份。 可溧阳长公主那个时候,是不是也看得她了呢? 若是看到了,长公主必定也没有对太后身边的嬷嬷说,否则晚膳时太后不会四平八稳的,对昭阳半点儿试探也没有。 溧阳长公主不惜违抗皇令也要来面见太后,只是为了见一眼亲生母亲吗?还是有什么其他不为人道的秘密。而至于太后,太后是早就与溧阳长公主约定好了,还是溧阳长公主通过门道探听到了太后前来祈福拜佛的日程安排,特意求上了门?倘若她们母女二人是约好了的,这样的见面,曾经有过几次?每一次又都说了些什么? 那定国公夫人和萧阜屿呢? 他们选在今日来潭柘寺,只是凑巧和太后撞了同一个日子吗? 国公夫人在大殿内与太后交谈,以至萧阜屿都被排除在殿外等候。 她们两人又聊了什么? 第二十章 诘难 溧阳长公主拄着木杖小心踩着破碎石阶缓缓往底下走。 还远没有到垂老的年纪,身体状况却比起老人都不如。 年少时她曾从奔跃疾行的马匹背上被掀落,由此伤了腰胯骨,绝了她生育子嗣作母亲的可能。而那个坠雪如鹅毛的日子里,她在重华门前的硬地上跪坏了膝盖,落下了一辈子的寒症。寒冬腊月里,躺在潮湿阴冷的被褥里,连睁眼呼气都成了一种难捱的痛苦。 世间已再无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只是靠着愤怒,才支撑她活到现在。 当下,皓月当空。 她站在半山坡的废弃古道上,握着木杖把手端上粗糙的结节,温柔了眉眼,和蔼看着稀疏林木间一支支缓缓燃起的火把。举着火把的孩子们,穿着石青色的铠甲,戴着沉重的头盔,他们的脸都掩在傩面具后头。这是京城里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了罢。 年轻时曾听父皇提起过,金吾卫,飞龙将,是保全京城百姓最后的一道防线。 因此,必定要挑选世间最好的郎君。 如今,他们的剑锋,朝向了她。 “溧阳。” 令人厌恶的声音,不会再有别人了。 呵,皇帝哥哥啊。 “皇帝哥哥。” 溧阳长公主扬唇笑着,岁月使她遍体鳞伤,却唯独残忍地留下了一张美人面。 她看起来仿佛还是昌化年间那位风华绝代的溧阳公主,打马过街市,惊鸿一瞥,胜却长安富贵花。 可这对皇帝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 那个他恨了大半辈子的人,与他血脉相连一同降生这世间的人,庸碌众生中与他骨血最亲近的人,还是他记忆里那个骄傲明煊讨人厌的模样。 “今日你去见过了母后,心里可舒坦?” “每年都要见。倘若真的见一面就能觉得舒坦,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必这样过日子?” “既然不舒坦,往后你都不必再见她了。” 溧阳长公主像是听了个笑话,往下走了两步,说道:“从来是母后想要见我,不是我想要见她。我能不去见她,这对我反而是种解脱。可你能拦着她不来见我吗?许多年了,鹿拾公主都要生孩子了,当年我下诏狱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吧。母后却半点儿都没变,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指着皇帝,丝毫不顾礼法,疯疯癫癫笑骂道:“是母后对我日积月累攒起了愧疚。她其实什么都懂得,可她不能恨你,只能怨我,怨我不知天高地厚,怨我不知礼义廉耻,怨我贪心不足蛇吞象,怨我非要挡了你的路。她原谅不了她自己,所以她来折磨我。她知道她对不起我,可她还是要来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上扎刀子。” “每一刀,都透着血。一扎就是一个血窟窿。” “哥哥,你也是有女儿的呀。你最疼爱哪一个?是裴皇后给你生的那个早夭的女儿?还是慕良娣给你生的昭阳公主?你疼爱过她吗?你抱过她吗?你带她骑过马吗?你给她讲过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吗?她敬爱你吗?是敬畏多一些,还是爱戴多一些?”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哥哥,你是父皇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啊。为什么他就把你养成了这副样子呢?他跟你讲的道理,训诫你的话,传授给你的载民之道,你都听进脑子里去了吗?他叫你兄友弟恭,对异母所出的兄弟要善待。是,你是都善待了。使他们富贵盈门,吃穿不愁,子子孙孙,美满长乐。可同胞妹妹呢?那个与你一胎生下来,日日和你待在一起的妹妹呢?你把她丢到哪里去了!” 皇帝冷眼看着溧阳长公主,他的心没有因她的话而动摇。 幼年时光里软糯可爱的妹妹,与那个事事争强好胜的溧阳公主,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今天你给了母后什么东西?”他寒着声音质问道。 “什么东西?”溧阳长公主眯起眼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转逆流。 “那张字笺,里面写了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溧阳长公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还能是谁透出去话? 那时屋子里,不过也就是太后,她自己还有那个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的亲信老嬷嬷罢了。 她了然地点头:“看来从今往后,我的确是不必再见母后了。皇帝哥哥,做得不错呐。手伸得足够长,连母后身侧都放着你的耳目。看来,为君之道,你已然透彻,甚至还糅合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与实践进去。‘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皇帝哥哥的耳目门道开得这样广,采纳谏言想必也是不在话下,日后史书记载,您定是一位明君,比肩汉武太宗呐。” “不必费力扯开话题,你只需要回答朕,那张字笺里到底写了什么?” “是什么,重要吗?母后没有收下那张字笺,到底是让哥哥你觉得高兴呢,还是觉得失望呢?能是什么,无外乎是能稍稍宽慰我心中怒火的东西。你这样恨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自然也要好好表现,伸手搅动诡谲风云,才能匹配得上哥哥你对我的万般算计。他日新朝文史官工笔,记载今日这一桩这一件时,方能叫后世明白,不是哥哥你无容人之肚量、宽厚之秉性,而的确是我溧阳意欲颠覆朝纲,行不轨谋国之事。” “不要以为朕不能对你做什么。” “做什么?”溧阳长公主血气翻涌,腥甜气渐渐泛满整个口腔,她噗地吐出一口血,发作之突然,连她自己也面上一愣,随即哑着声音说道,“我都这幅样子了,还需要你来多做什么?只求你给自己在后世留个好名声罢。今日之事,出动金吾卫,难保京城不起流言蜚语。我虽已被你下诏狱定了罪,可到底也是先帝亲女。四海之内,仍有我留下的后手。你若随意处置了我去,明日便有人借了这作名头刀剑直逼你的喉口,到时你做了那剑下亡魂,莫要怪罪妹妹今日未尽手足之谊提醒你。信与不信,决定权交到你的手里了。” 是夜,金吾卫熄灭火把悄然退下。 溧阳长公主推开别苑大门,轻飘飘没了力气,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两位粗使嬷嬷提心吊胆,终于等到公主归来,连忙搀扶起架在肩膀上送进了屋子去。 而那位风流倜傥、神出鬼没的谢氏郎君谢怀年,随长风伫立在山崖怪石之上,垂眸渺然将一切纳入眼中。那张由溧阳长公主亲手合拢后再未被打开的字笺,其上内容皆由长公主自潭柘寺下来后一路往别苑去的路上背诵出来说与谢怀年记忆。 不出十日,字笺上的名字就会随着谢怀年一道传入谢太傅与宁国公的耳中。 自此往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新的朝堂格局,将影响南朝江山,巍巍数载。 第二十一章 顾七 矮院依着竹林海建起,原先是给府邸小郎君们读书用而特备下的书房。 只是国公府子嗣凋零,如今萧阜屿把这座矮院改成了他练武的地方。 他是皇帝册封的定远将军,正五品的在京武散官,属六参官,每五日需上朝一次。无公差在身的日子里,他习惯了每日晨起见过祖母后,先在此处操练一个时辰左右,而后再开始一整天的事务。 远离北境的这两个多月日子,耳边没了战鼓擂声,起床后睁目看见的是古朴雕花的架子床。衣食起居,骄贵奢华,皆有奴仆料理。每日晨起去祖母院子里请安听训,也是四平八稳坐在熏着檀香的厅堂里。草书匾额悬挂在明堂之上,清虚静泰四字,是海内太平时静心养气用得上的教诫。 黄沙漫天的荒漠,血流漂杵的疆场。骑战马提长刀挑落敌兵的千钧力道,于敌军阵中饮血抽剑搏杀的淋漓气焰。他虽自幼生长在高雅富贵之室,读孔孟儒生经典受教化,甚至也曾要走科举文生的晋升路子,然北境三两年的生活就已然点燃了他骨血里咆哮肆虐的霸道狼性。先祖刀尖舔血追随高祖皇帝,挣得国公爵位,这份躁动热烈,本就是血脉相承传下的基因。那样的日子才是他这般的武道男儿值得过的。 陷在京城这种纷繁拖沓而阴诡渐起的环境中,他觉得自己的骨骼肌肉都要僵硬腐朽了。 若是有机会,他定要提了谢怀年的衣领,拖这小子去北境的沙土地里滚一滚,去去他身上漫溢出来的诡道气质。 “院墙上开的门,是给你走动用的。若是你这么喜欢翻墙,明日就请了泥瓦匠将你家的门洞全都封起来罢。” 萧阜屿扬声讽刺道。 趴在房顶上鬼鬼祟祟四下探望的谢怀年丝毫不觉气氛凝结,没心没肺地笑道:“翻墙多方便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不必惊扰主家,也不必劳烦主家费心准备招待用的吃食玩意儿。再说,像我这样毫不做作、放浪形骸的客人,依着如今满京城的风气,大概没有几家是真心诚意开门迎我的。” “有自知之明就好。还不算无可救药。” 谢怀年轻飘飘落在地上,长腿一扫,勾了一把凳子拖过来坐。 “昨日给你留的考题,想得怎么样了?” “昨夜金吾卫追捕流犯上了潭柘寺后山。”萧阜屿今日一早回府路上,自同僚处听闻的消息,“潭柘寺后山是皇家别苑,住的是不废而废的溧阳长公主。未听闻有什么别的消息。最差不过只是两相对峙,于如今朝政局势并无影响。” “并无影响?”谢怀年勾唇笑了,“若是我告诉你,昨儿夜里我从溧阳长公主处得了一份名单,名单里是此次春闱下场的一部分举子呢?” 萧阜屿心思稍动:“昨儿你来潭柘寺见我之前得的?” “是。原本溧阳长公主是想将这份名单传由太后转交我家祖父,只是在太后处就被拒绝且焚烧干净了。而太后凤驾赴潭柘寺,我家便防备其中是否有异动,我这才主动上了山,竟被我寻到了返回别苑途中的溧阳长公主。她将那名单背了出来,说与我听。后来我离开路上觉察金吾卫调动,没有法子避身才入了潭柘寺寻你说话,由此避过一遭。” “溧阳长公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原来还如此信赖太后与谢家吗?若那份名单在传接过程中落入皇帝的手里,岂不是拖累这些前程光明、坦途一片的举子宦途受挫吗?” 谢怀年摇头:“那份名单很长,约摸有百余号人物。其中甚至还有当朝显贵家中的子侄辈,皇帝面前风头正盛的豪强人家,看着他们往日里宴游交际场上的样子,并不似操持着能入溧阳长公主眼目的清贵品行。所以,估计是另有门道,只是我暂且不察而已。反正,本就不是给我看的,是给祖父以及宁国公的名册。” “宁国公?我以为他家已避世久矣,竟也是有入朝的打算吗?” “他家孙辈今年正要下场应试,顾七郎清涟绮生,也一并录在名册里。” 顾清涟,字绮生,顾家七郎。 萧阜屿颔首:“是了。顾琦生,我认得他。年少时我同他曾一同在书院里受过教导。” “出世的可不止他一家。宁国公府当初再怎么激流勇退,实际上算来也只有老国公爷卸了担子,如今的宁国公还领着太常寺卿的官职,子孙里头在朝为官的也不在少数。无非就是不沾染重要部门的关键职位罢了。年节里少走动换拜帖而已。顾琦生应考,无非也是年纪正好到了,如果要说亲事,迎娶门当户对的大小姐,总得有功名在身才算锦上添花吧。” 谢怀年说起这些事情,就如同从口袋里往外倒东西一样流利。 “其实啊,我觉着大概也就是三年一殿试,时间正好卡在这儿了。三年又三年,勋爵门阀世家里头,有些文采见识的青年郎君,都要求得功名在身,所以这不就凑到一块儿来考试吗?最多就是机缘巧合,把宁国公府啊,威北侯府啊这些往素里炙手可热,如今渐渐淡了声音的勋贵家的孩子,都按年纪报进了今年这一场。哪知道被溧阳长公主之类的人想多了。”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的,我都倾囊告之了。” “你实际也不必费这心思。我对这些朝局浮沉牵连的事情,不大感兴趣。之所以要广泛听闻一些,只是为了确保立身端庄,不至于木木然错投了门道,招致灾祸,自己还全然不知。” 谢怀年重重拍了两下萧阜屿的肩膀:“你可别这么说。万一用得上呢?我知道你是锯了嘴的葫芦,事情传到你这儿,就铁定能断了。我反正心里藏不住事儿,偏偏家里又让我做这买卖。就委屈你,做个闭口的瓶罐,平日里听我多唠叨几句。” 第二十二章 相问 馨香雅室内,百合甜果玲珑茶温在炭火上。 昭阳跪坐在软毯地铺上,衣袖宽大的粉黛霞色蜀锦宫裙穿在身上,不失俏雅灵动。 她腕间戴了一只累丝凤衔七彩石金镯子,兼套了两只细巧金环。 顾平沅执着玉羹勺的手指顿了顿,看着昭阳腕间的金镯子,眉眼间显出浅浅柔美笑意。 “殿下往日里并不喜爱金器首饰,今日怎倒转性子戴了这镯子?” “在沅姐姐这样最灵妙清雅的女郎君面前附庸风雅,那便真的是班门弄斧、自爆短处。昭阳才不做这样的蠢事情呢。”昭阳故意撒娇把话说得有趣,逗得顾平沅来不及以锦帕掩唇便连声轻笑起来。美人万种风情,一颦一笑皆是天香绝色。 “殿下真是妙语连珠。京城里的姑娘,大多是随着年岁长起来,渐失幼时淳稚天性。殿下却是不一样,笑颜巧语,还是同小时候一般活泼生动。” 顾平沅拨了半勺香粉放在玉盒内,美眸流转,活色生香,前探身子过桌,学一等一风流倜傥的花巷诗客郎君附在昭阳耳边同她调笑道:“那我便告诉公主一个秘密,我也喜欢金灿灿的器皿,摆在屋里看起来就是一派富丽和暖情景。哪似冰透玉器般高冷孤寒不食人间烟火?金玉皆是美满福气的物件,只是投注了人的感情进去,颇有些物性观照的论调。实则内里本质都是死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昭阳被顾平沅极柔和甜蜜的嗓音逗得脸都不自觉红到耳根。 “沅姐姐说这话分明就是在拿我逗趣儿。哪有清骨冰肌的美人儿不喜玉石摆件而去偏爱那沉甸甸的俗气金器?” “旁人我不知道,就拿我自己个儿举例子,清骨冰肌那都是作给外人看充样子的。”顾平沅稍稍歇下继续打趣的心思,搁下手中玉勺放在黄花梨架子上,执起桌边挂着的团扇轻轻扑摇两下,说道,“今日殿下过门拜访,该不是特意来炫耀手上金镯子,叫我眼红心热的吧?” “哪里有。沅姐姐莫要再调侃昭阳了。但姐姐说得没错,今日上门拜访,的确是有一桩事情要拜托沅姐姐。”昭阳解下衣襟上佩戴的香囊,三两下解开系带子,从里面抽出一条团起的锦帕子出来,“我知道沅姐姐最是于制香熏料上有研究。放眼去看京城名门世家的贵女,少有在制香上能出姐姐右者。所以,我想拜托沅姐姐能否帮我辨一辨这帕子上沾染的香料,究竟是什么,又都有什么效用。” 顾平沅掩藏心中讶异,接过绢帕,不急于低头嗅闻,而是徐徐缓缓将那方帕子平摊了搁在桌面上,同时扬声唤院中使女进来熄了内室中燃着的香炉。 后宅内院所用的香料,若是防备不慎,实实在在是一件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世家门阀的年轻女儿都要跟着专门研习此道的女师傅潜心学习,不是要使她们皆精专此术日后好在宅院里摆弄手腕,而是提防着怕被坏心肠的人钻了空子,真真应了那一句香消玉殒的文辞,空耗在后宅院子里被磋磨坏了身子自己都还不知晓。 顾平沅的脑中闪过一丝犹豫,借着娘家与婆家在朝中的权势,她隐约看得明白,如今禁宫嫔妃女眷之间的往来,可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若是这方帕子背后牵连着的,是森森宫墙里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血雨腥风,那她今日贸然由此牵扯进去,只怕是不良。 可昭阳公主,昭阳公主又是这么一个值得人怜爱的小姑娘,凭着当初自己家族与她的来往交际,便不该舍下小姑娘希冀的眼神,只顾着作自私的盘算。 她微微低叹一声,伸手捧起帕子放在鼻尖轻嗅。 最先冲入鼻腔直达大脑最深处的,强烈的龙涎香与苏合香。待这股馥郁香气稍稍被感官屏蔽后,便突出旖旎兰花、侧柏叶、沉香及细辛的存在。实在不是什么高妙的方子,一味只知道以气味浓重的香饵去压制底下潜藏着的奥秘,若是落在她这样的人眼中,便首先觉察出其中粗糙低劣的伪装。 “殿下从何处得来这帕子?” “是我自己随身使用的锦帕。”昭阳已有许多长进,她觑着顾平沅端庄温雅的脸色,只觉得对方如常的和煦笑意底下大概还是生出了些许顾虑。 生长在禁宫之中,上一世的人生也断送在禁宫里,昭阳即使再如何天真稚嫩,也曾耳闻宫中那些可怜柔情美人刀、刀刀致人入死境的手段。她甚至立即生出了后悔,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拿这事情来叨扰顾平沅,徒惹后者生出许多烦恼忧思。 “沅姐姐若是觉得为难,不说也是——”她说得又急又快,生怕再晚一些就要惹出祸事。 顾平沅按下情绪,大方坦然地笑道:“无妨。昭阳公主既抬举我,总称我一声沅姐姐,我便不该对此事置之不理。你愿意拿这事情来问我,也意味着你坦荡荡全然信任我。若是我不能全盘托出,倒显得我狭窄心肠,遇事犹疑不决,而违背家族训诫。” 她把帕子递还给昭阳:“我不明白你在何处接触到这香料,你也不必说与我听。这香料方子用得并不高明,可见制香人学识浅陋。其中最关窍的方子,应当是取法着名的安魂平宁香的古谱子,目的在于使人静气安眠,不受嘈杂环境干扰睡梦。但倘若这方子用在你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身上,就未免有些过于猛烈了。况且,其中还多加了香气芳菲浓郁的龙涎香、苏合香、侧柏叶、兰花等,像是刻意要掩盖里面的安魂平宁香,所以才引人瞩目疑心。” “沅姐姐,我明白了。”昭阳截断顾平沅的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若是她还不明白,那就辜负了自己想要长进的念头。 这帕子就是当日她在潭柘寺偷偷存留下来的。上面沾染的就是那日在房中午睡时,使女点起的沉沉安神香。那时候女使同她说,屋内熏染的是安神洛菊香。两种香料看似都是为了使人安眠不受打搅,可药性猛烈程度却相去甚远。 稍稍动脑子便能理清楚其中缘由。 无非是太后不想让她知道,那日溧阳长公主去过潭柘寺罢了。 谁知她年纪尚小,听闻突发声音便被惊醒了。坐在窗格前觉得屋内沉闷燥热透不过气,她便直接支起窗户,怎料恰巧就遇见了那位正遇离去的溧阳长公主。大概这就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太后巧妙环节相扣,偏偏折毁在了桩桩凑巧变故上,叫她正撞见此事。 第二十三章 真假 顾平沅见昭阳神色寥寥,不免为她暗自担忧。 这孩子平日里顺风顺水惯了,走到哪处去不是神采飞扬的模样。可那些不堪且肮脏的事情到底是她命里避不开的灾祸。如今昭阳学会安静地看着防备着,拿着帕子跑过来问自己其中奥秘,想必已然生出许多慧思慧想。不就也是命运时局推动着人走,使她不得不成长吗? 昭阳侧过头去看内屋里一道檀色推拉木门。依照建筑格局走势看,应当是通往屋后去的。 “与这屋室相连的乃是一方寸见余的花草地。”顾平沅开口为她解惑,主动起身过去拉开了那道木门,便露出后头掩藏着的小小一块场地,大约只够一位体型正常的成年人在其中转个身的地方,高高低低栽种的是芭蕉。 今日天气晴明,便没有那种缠绵雨里撑伞听芭蕉飒飒响的意趣。 顾平沅倚在木门边上,手里执了一张芭蕉叶子,温声道:“这景致原本是没有的,是裴修霖后使人移种过来的。” 裴家的嫡长子裴度,字修霖,是顾平沅的夫君。 顾平沅每每对着第三人提起夫君时,便是一本正经地使用裴修霖一称,虽然少了几分情浓亲昵,但表达情意克制且符合礼数,很有前朝大儒路纶先生所提倡的夫妻相敬如宾的风雅。 她话里说得低调,昭阳却知道这背后还有个令人艳羡的故事。上一世她被关禁在掖幽廷冷宫中,隔了一堵薄墙听那些废置宫嫔肆无忌惮地谈天论史。就有人调笑着不尊礼数,偏要讲起元后裴氏家里的故事。 那人说永安年间高中探花的裴家子侄裴度修霖,乃是元后裴氏嫡亲的侄儿。探花郎于琼林宴亲折花枝递与宁国公爷,表露意欲求娶国公府女郎为嫡妻,托付中馈,衍嗣绵延,定的就是国公府嫡长女。 后来两家互换庚帖,裴家择吉日下聘礼,又不知这探花郎是花费了怎样的心思探问到,原这新妇曾随外祖家老太太在江左一带精致园林间生活过日子,便在装饰新房时特意改了些格局,依着江南水乡的富庶人家园林,保留了许多意趣园景,供新妇来归后游玩欣赏。 大概这处不符合中原屋宅建筑风格的方寸场地,就是出自那一次的修建罢。 ----------------- 从裴府告辞,昭阳登上马车,顾平沅站在内门里头,戴着帏帽目送她离去。 “脉脉情语,望断秋水。如若你真舍不得,为何不开口留公主用膳?公主与你一贯亲善,这个面子想必还是愿意给的。”裴度负手站在庭前树下,语气淡淡。他才从衙门下职归家,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朱红官服,挂佩一只银鱼袋。他是当年殿试高中的探花郎,自然是一位气宇轩昂、貌若潘安的美男子。凉薄性情下,更显他玉璋气质,决然非池中之物。 顾平沅只是温倩地抿嘴笑,转身过来,伸手摘下帏帽,小步缓走到裴度身前,垂首行礼,玉颈纤细,展现端庄身姿。 “车马劳顿,还是让昭阳殿下早些回宫为好。从前妾身年轻时,昭阳殿下与妾身有许多相处时光,当时只恨夜长日短,却不知前路明媚可期。往后的日子里也是一样,既然是日久天长的情谊,那又何必拘束在一时呢?郎君身居庙堂,半日得闲归家用膳,该好好安养神思。妾身奉郎君用午膳罢。” “沅女。” “郎君请说。” “罢了。不急在一时。用膳时再细细说吧。”裴度敛下眼中厌色。 “是。” ------------------ 昭阳自裴府离开后,转道往京城里最有名的售书铺子金颜轩去。念着为平姚公主添妆的事情,她仔仔细细想了好几日到底要挑选什么物件才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投其所好,送些有趣且合心意的玩意儿。 若说平姚公主往日里最喜爱的事情,莫过于是看书了。她的母妃贺淑仪本就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女儿,世代都是科举入朝为官的清流臣子,故而也教养出来平姚公主恬淡书卷气,往日里虽与昭阳走得亲近,持着皇家公主的尊贵出身,却不是飞扬跋扈、骄横绚丽的性情。就连她看书的选择也是,涉猎范围极广,无论是最被遵奉的经史子集,还是民间流传的通俗话本传奇,她都爱不释手。 昭阳决意要送平姚姐姐一份书册。 车驾才在金颜轩前停下,店铺掌柜亲自捧了锦盒递上前。 “这便是贵人预定的书货。” 侍女接过锦盒,传入车厢内。 昭阳取下盒子的盖子,瞧见了里头封藏的六册灰青色压纹书籍。金颜轩的信誉一贯是顶好的,何况是早先亲自托付颖亲王哥哥办的事情,想必金颜轩当家的也不敢怠慢拖沓。不必再多验货,昭阳收下盒子,手指搭在车内木架子上,指尖笃笃笃三声轻叩车壁,外头侍女得了讯儿,则将预定单据交予掌柜,说了一声银货两讫,买卖做成。 “且慢。”昭阳心思一转,想起了旁的一桩事情,出声说道。 掌柜候在车外,忽闻车内一年轻女郎的嗓音。他只知今日做的这一桩生意,背后的买主是京城中豪贵名门家的公子哥儿,是不能得罪的大来头。可这公子哥儿原是替家中女眷出面谈的买卖吗? 需知仲梃先生文集的读览者,多是一些兼具学识及视界的学者文人。否则其中文辞义理晦涩深奥,旁征博引论证观点,涉及人情风物,皆是磅礴气象,对于拘束在四方天地里的人而言,读起来并不轻松。 不知是哪位大人家中的女郎君,竟然底气深厚掷金货此书。 “金颜轩可有刊录殿试策问答卷的文集册子?” “女主子说笑。金颜轩并非礼部管辖衙门,哪里有通天本事得那等天子门生的妙笔文章。”掌柜规规矩矩地应答,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也未可知。 只是他话音未落,几丈开外的街巷里暴起突兀争执声。 铮铮刀器碰撞冲突发出刺耳声响。昭阳下意识掀了车帘子往那声源方向看去,只见巷子入口处跌出一灰衣劲瘦武生,左手肩臂处已被利刃划破衣衫,露出黄白色棉絮及赤色血痕。而光天化日之下恶劣出手伤人者却未现身。 第二十四章 皇帝 昭阳易服而出,并未携宫内侍卫护驾。如今车驾旁也只有一驱赶马车充作车夫的老内监,斜坐在轿厢前头连接板上身上会些拳脚功夫的小内监,以及两位长秋宫的侍女。倘若恶徒直冲着马车而来,她今日必定要受大惊吓了。 侍女及内监皆回身欲护主,昭阳却愣了一下神,盯着那捂着肩膀正撑地起身的伤者。 那受伤的武生也如有感应,迅捷转头往马车的方向看来。 “啪!” 昭阳猛地退回位子上,原本由她亲手掀开的车帘子便打落在门框上。 她不喜欢那个人的眼睛,苍黑色,无光亮点,麻木空洞,像是极目所见皆是死物一般。 ---------------------- 昭阳本就跟着桓皇后及太后学规矩,难得有空闲出宫一趟,从裴家告辞后往金颜轩去,门前目睹一场朗朗乾坤下的凶恶伤人案,直至招来金吾卫办差,虽说算不得惊心动魄,可对于自幼长于宁和宣室的女孩子而言,已经是一次不平凡的遭遇。 昭阳虽前世经历那一场血雨腥风的叛军破宫禁之事,然到底也不是长期浸润在这种刀光剑影讨生活的日子里。直至下了马车步行往重华门去时,她仍是觉得心脏咚咚跳得飞快。 尚未来得及瞧见重华门的飞檐雕文,她就被身形圆润的内监高福挡下了。 高福是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面容慈眉善目,看着是好说话的。 “昭阳公主,皇上差您即刻过去一趟呢。” “父皇要见我?” 倒是怪不得昭阳面露惊讶,平日里皇帝并不爱见后宫里头养着的公主。昭阳小时候倒是受了格外的恩赐,半大的年纪里破天荒享受了许多宽和纵容的父爱,由此生出一颗孺慕心肠。 可像平姚公主、鹿拾公主等,并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半年里最多能有一两次亲自去跟前请安的机会。也只有在请安的场合下,皇帝才会不咸不淡过问两句近况,说是关心,实际不过是走个过场,略略表达一下为父的责任而已。 待昭阳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待遇也落得和几位异母姐姐们一样了。 这也是为何今日听高福公公说,皇帝欲见她,她才如此讶异。 “奴才也只得了传话的口谕。殿下去了便知。” 高福公公引着昭阳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可是不该昭阳这样已及笄的公主该踏足的地方。后宫女眷不得干政。这是早初就订立的规矩。小时候皇帝开恩,允准她在御书房里跟着夫子念过一阵子书。可那也不过短短几月而已,待开蒙过后就还是按着规矩在长秋宫设了书院,专门延请学识渊博的女夫子教授课业。 今日往御书房而来,实属多年之后的第一趟。 跨过门槛进了正殿,高福公公带她走进了一间设置江山图纹屏风的雅室。雅室旁边还连着一条通道,不知是往什么地方去的。昭阳不敢东张西望,因此解了披风后便规规矩矩在屏风后头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皇上还在同诸位大人商讨国事。殿下且安心在此候着,待皇上召见。” “好。” 只是都喝完了一杯茶水,她也不见有人走动。 侍女只顾为她添续茶水,面无表情的样子,真叫人觉得是根榆木头。曾经听万嬷嬷讲起过,说这样的宫女才算是没白学规矩,知道严守分寸,比起后宫各处嫔妃身边那些养刁了的奴才,肚子里没有真学问,涵养欠缺,就自以为能替主子拿主意、做决定的,不知高明到什么地方去了。若是这宫女分到长秋宫里做事情,想必能得母后的看重。 细想想,似乎如今常在她寝殿里走动做事的存乔,便是这样的一个姑娘。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坐在太师椅上都渐起困意了,才听得里间走道处响起一阵衣袍相擦的走动声音。 屏风对着窗户拜访,昭阳只能隐约看见人影子自屏风前头走过,应是穿官袍戴乌纱帽的议事大臣。 她能看见他们,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她。 想来也是。倘若被谏议大夫看到昭阳公主在这里,只怕又要跑到朝堂上摆开阵仗,扯着长长的奏章,梗着不怕砍的脑袋,洋洋洒洒瞪眼说上好久的道理。 并非是昭阳不知轻重,眼里倨傲瞧不上谏官。 只是她觉得他们中的一些人,虽每日里能找出好多东西来写文上谏,可内里实则失了铮铮风骨,整天只晓得对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吹毛求疵。国公府的小少爷一掷千金,骄奢淫逸,纵马过市。御史大夫治家无方,子孙辈里后宅不宁,妻妾不分。一个个活像是长舌妇人,日日在朝堂上脸红脖子粗地说着些市井街头都说滥了的八卦轶闻。 太子哥哥便常常恳切训诫门下省和中书省的言官,要他们务必体察民情,匡扶朝堂,激浊扬清才好。如此赤忱言论,落在那些人的耳朵里,估计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结局。 “昭阳公主,陛下召您入内。” 沿着长廊走了几十步,见着一间大门紧闭的亮堂宣室。门前值守的内监低垂着脑袋伸手为她开门,高福公公也退让出走动的位置,示意昭阳入内拜见。昭阳向他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后者却拱手垂头向她行礼,有意无意,并未觉察。 昭阳知道此刻是指望不了任何人了,便跨过门槛进了宣室。她才堪堪往前走了两步,门外的内监又手脚麻利地把门合上了。哐镗一声,算不得多响,却把内间与走廊彻底隔绝开。昭阳觉得有些局促,小心翼翼步入宣室中央,对着几案后头身穿巍峨紫宸常服的皇帝行周全礼数。 “昭阳给父皇请安,父皇金安。” “起来吧。” 皇帝暂且搁下手头政务,不自觉外显帝王威相气场。 “金吾卫与太仆寺已报上来,说今日你轻车简从出宫访友,不意撞上贼人在街巷上持利刃行凶。可还好啊?”明明内容皆是关心的话,经由皇帝的口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安慰受到惊吓的女儿。 第二十五章 看中 昭阳摇头,回答道:“无事。那贼人本就不是冲着儿臣来的,隔着马车帘子,又还有一段距离,儿臣并未亲眼见到行凶打斗的全过程。况且金吾卫出动及时,很快就赶到现场处理案情。儿臣无事。让父皇担忧,乃是儿臣不孝顺。” “你既然遇到这种事情,这些日子还是好好跟在皇后身边休养神思为佳。太后那里给你安排的课业,暂时可以停一停,待过些时候你精神好转了再去拾起进度也不算耽误。” 皇帝给臣下的建议,从来都只是一种略显体面缓和的说辞罢了。就像皇帝如今对昭阳说,希望她可以暂时搁置手头太后布置的课业,实际意思就是让昭阳好好在长秋宫里待着,这段时间不必再去太后宫里听学问。 昭阳全然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突然横插一手管起后宫里的这桩事情。 她又不是小傻瓜,在宫里懵懵懂懂长起来,总还是晓得父皇这样安排,肯定不是体恤她学习辛苦,而是另有缘由。 “是。”昭阳答应得快,落在皇帝眼里,还只当是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厌烦了课业束缚。 皇帝又敷衍地随口问了几句昭阳的日常起居,得知一切都好,昭阳的母后安排得很是妥当之后,他终于不耐地点头,三两句话打发昭阳出去了。 高福公公送昭阳出了御书房,一路走到重华门前才恭送她往后宫而去。 昭阳急急忙忙走到长秋宫前时,才觉得腹中空无一物。分明已是传晚膳的时候,父皇却连客气话都懒得施舍给她,半个字都未提留她用晚膳。大概的确是父皇不喜欢宫里头的女孩子们,平日里也就是太子哥哥和几位亲王哥哥能得他青睐,偶尔留在宫中与父皇一道用膳。 “小殿下回来了!” 她刚走进长秋宫的宫门,便听见一声声交替向内通报的话语。 这才是她喜欢待的地方,有疼爱她的母后和嬷嬷女使们。 ---------------------- 桓皇后穿寝衣坐在床榻边上,常为她疏通筋骨的老嬷嬷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关节,一手牵引她的左臂,来回抱扶手臂活络乏力酸痛的关节处。 眼看着到了年关,天气越发寒冷起来。 禁宫各处里早就用了好久的火墙,即便是穿单薄寝衣在屋里坐着不动,也不会觉得手脚发凉,反而是屋内干燥温暖,需要在桌面及架子上摆放冰盆,才能使空气稍微湿润清凉些。 察看完后宫一旬内的进出款项,桓皇后将册簿交由女使搁回盒子里。 “娘娘,小殿下已歇下了。” 桓皇后点头,神色稍霁:“今日她在外头受了惊吓,是要早先就寝。她可有问什么?” 万嬷嬷摇头:“殿下什么都没问。只是不经心随意嘱咐了身边女使,明日晨间不必唤她早早起床,还说早膳一定要备下金玉虾饺与红糖牛乳茶。圣上亲口说的,往后到开春的这段时日,都不必去长信宫念书学规矩了。奴婢瞧着,殿下对此反倒高兴得很。” “昭阳呀,还是个小姑娘。这样也挺好。若是今日换了旁人到皇上跟前去,哪怕就是平姚那孩子,指不定能这么顺利地应对脱身呢。”桓皇后脸上显得轻松,“可见傻孩子就是有傻孩子的福气造化。无需咱们操心记挂便可逢凶化吉。唉呀,这些日子本宫总在想着,若是日后能为昭阳择一门好的亲事,后半辈子有人也这么勤勤恳恳呵护着她,将她捧在手心上,那何必敦促昭阳自立,本宫就能安放下这颗心。” 万嬷嬷却不这样想:“哪能看着眼前的事情便去预测后世发展如何?当下是赤子心肠,佳婿良配,假以时日,难保他不变心做那黑心肠的中山狼。娘娘都睁眼看了几十年了,怎对着小殿下的事情反而犯糊涂呢?” “倒不是犯糊涂,是确实瞧见了不错的人选。” “娘娘指的是哪家?” “宁国公府顾家。当初明烈亲王在北境折了性命,就是老宁国公夫妇亲自带昭阳过去扶的棺,有这份往事交情在,想必与陛下提时,不会受到太强烈的反对。” “顾家五郎还是七郎?” “两位郎君都是一等一品行端正的好孩子,在这点上本宫是向来放心的。只是若考虑年纪大小,那还是顾七郎更合适一些。听闻来年春闱,顾家七郎也在举子名册之内。顾家的孩子,不管怎样奉行韬光养晦、藏匿锋芒的准则,过春闱入殿试名册还是正常水准。倘若他在殿试上取了一个不高不低正中游的名次,那本宫还是有七八分把握能订下这桩婚事的。可如果一路高歌猛进,折桂而归,只怕是这桩婚配的前路上阻难多多。到时再直接提了与顾家五郎的婚事,想来会少很多阻力。” 桓皇后如此一番话,万嬷嬷就明白,娘娘的的确确是对小殿下的婚配深思熟虑过的。这样一段说辞,必然是娘娘多次斟酌考虑后才能自信说出口的。何况,自家娘娘行事素来稳重周全,若是话里说有十中七八的把握,那就是稳成的事情了。 顾家五郎三年前已考中进士,如今领的是六品承议郎的文职。对于勋贵家中轮不上袭爵而又专心走科举道路的子弟而言,已经是很不错的起点了。顾家近年来隐隐有避锋芒而隐退庙堂的意思,他家五郎仕途低调开局,自然是合了家族的打算。 桓皇后需要的,也正是这样风头不显、潜心办事的郎君来作昭阳的夫婿。 “奴婢浅薄,原以为娘娘是打算寻一位英武豪锐的郎君来庇护小殿下余生安乐。” “武将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的。虽说武将出身的年轻人许是性子爽直,繁缛礼节少些,对昭阳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拘束抑制,可如今时局风气崇尚文臣仕宦家族的传袭底蕴。武将世家的大多也效仿清流世家重拾那些废置多年的礼节文法。桓家不就是这样的例子?教出的女儿家,一个个都心思深沉,哪还有半点儿从前本宫姐妹们的操行风骨?”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北境战事愈演愈烈,这么些年战局相持,两边赔了多少大好的性命进去?明烈亲王是昭阳这孩子嫡亲的兄长,青壮时候战死北境,他薨的时候,不过才十九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第二十六章 侧妃 芙蓉园里的腊梅花应时盛放。 昭阳应东宫递过来的帖子而去赏景,才刚刚走过宜春苑西侧长街,就遇上颖亲王与其侧妃相携穿过垂花门。侧妃娘娘身姿娇美柔弱,正是近年来贵家女子间最推崇的气质。只见她身穿雪青色团花暗纹苏绣宫裙,宽大笼阔的服袍压在纤细清瘦的骨骼上,走动时裙裾衣带飘然若风,真不知是因何际缘而降下凡尘的阆苑仙人。 听闻这是靖州水土养育出来的美人。 便说是颖亲王风流倜傥,连王府中娇藏的侧妃都是这般冰肌玉骨的妙人儿。 “三哥哥。” 昭阳前些日子才拜托颖亲王为她牵线搭桥,联系京城金颜轩为她寻一套珍品封藏的仲梃先生文集,如今见着这中间人,她自然是扬着明媚笑脸欢快地同他问好。 “小昭阳。”颖亲王走过来亲切地与她说话。 众皇子当中,他的性情是最逸然超脱的,平日里走动结交的友人,出资所养的王府门客,大多是些风骨清奇,有魏晋名士玉质的文人墨客。 “这都隆冬腊月里了,哥哥怎么还折扇不离手呀。” 颖亲王微微眯起多情桃花眼,啪一下打开折扇,随手轻摇两下,鬓发边散下的几缕碎发极有风雅意趣地向两侧飘起。 “小昭阳不知,衣冠斯文,洒脱卓逸,十中八九都是靠哥哥手里这把玉骨折扇撑起的场面。若是哪日见我手里没了这金质玉册扇面呐,那你哥哥我也就不过是平凡俗世里的一介粗鄙脏人。” “哥哥惯于自谦,分明就是变着花样来逗昭阳开心呢。”昭阳撅着嘴,精致容色上显出不高兴欲发脾气的样子,她伸手扯着颖亲王的袖子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故意甩下侧妃几步远。 颖亲王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得很:“怎么啦?生气了?” “哥哥就是故意找我不痛快。”昭阳撒娇说道,“你明明就知道今日平姚姐姐来不了,还费要带着侧妃娘娘进宫赴赏花宴,到时候我在宴席上,坐不了多久就要乖乖告退回长秋宫去。哥哥你明摆着就是不喜欢昭阳,不想和昭阳一起坐下来看腊梅,吃鹿脯,喝梅子酒。” “你呀,真是被我宠坏了。”颖亲王引着扇骨轻轻敲了两下昭阳的头顶。 昭阳哼了一声:“哥哥若是知道我肚子里还憋着多少更糟糕的话没说出来,才知道昭阳已经被宠成了什么坏心肠的凶恶模样。” 她突然作了鬼脸,学着青面獠牙的伥鬼图,龇牙咧嘴地作怪。 凶巴巴的表情,却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引得颖亲王畅然大笑着。 他又怎么不知道昭阳的意思呢?沈贵妃向来不喜欢他身边的侧妃曹氏。虽他向父皇开口,亲自为这女子讨了侧妃位分,教她在王府不至于得冷眼、受委屈,可实际落在母妃的眼里,到底先入为主,认定曹氏只是一房以色侍人的美妾而已,登不了大雅之堂。 昭阳是未嫁的公主,若与曹氏同桌饮食,就是自降身份,指不定回去还要挨受太后训斥。 今日赏花席上原本应只有太子太子妃、几位亲王亲王妃及公主们而已,就算是兄弟姊妹间一场寻常的家宴。平姚公主有事在身来不了。安城公主又一贯唯唯诺诺,对着几位异母所出的兄长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想必也不会入宫赴宴。鹿拾公主虽性格外放,可她产期将至,必然也不出户。昭阳大概就是今日席上唯一的妹妹了。 “原以为你看仲梃先生的文集,小脑瓜子里就该少有那些繁缛礼节。”颖亲王知道昭阳不开心,但嘴上还是秉持大道以兄长身份教导,“曹侧妃是父皇圣旨钦封的颖亲王侧妃,怎算不得你半个小嫂嫂?平日里少听妇人搬弄口舌是非,要学会用自己的一颗真心去体悟他人的品行操守,而不是人云亦云,半点儿机会余地也不留。” “仲梃先生的文集可不是买来给我自己看的。若是我自己要看,同母后报备过之后跑去栖梧阁寻出来书册便可阅读,何必非要找人寻来珍藏本。这书是给平姚姐姐的添妆呢!”昭阳又转了声调小声嘀嘀咕咕,“哥哥总说我人云亦云,殊不知昭阳也持着一颗本分真心,认认真真地去分辨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万不能以为只有自己耳目清明,反过来实际自己才是那个受蒙蔽的小傻瓜!” 颖亲王就知道这个小妹妹满嘴歪理。 “好了,不说这事了。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皇后娘娘身边学规矩,难得出来透风,我自然保你今日尽兴游玩。好好走路,不必去多想别的事情。”他伸手拍了一下昭阳的后脑勺,使她头上簪戴的步摇与腰带系着的环佩都清脆作响。 “三哥哥都上手打我了。真是学了好本事。” 昭阳嚷嚷着也不知是在同谁告状,捂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得飞快,把颖亲王和抬举衣袖不知所措的曹侧妃都遥遥甩在身后。 颖亲王驻足,转过身子去看曹侧妃。 后者以衣袖作隔挡,窈窕半掩面,已然是红了一圈眼眶,美目间泪光盈盈,强撑着瞪大眼睛不至于泪洒现场。楚楚可怜,弱柳扶风的模样,当真是不知是否是经过千百遍的训练才终至熟练掌握的伎俩。 颖亲王见了,也忍不住心下叹息,柔声安慰道:“莫要落泪了。过会儿就至芙蓉园。若是你泪湿桃花妆,便瞧着不好看了。席间失仪,传到母妃跟前,压下来又是你的一条罪状。” “可现下发生的事情,难道就不会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吗?” 曹氏只觉得自己委屈得很,自己如何也是颖亲王明媒正娶过府的侧妃,怎能与寻常官宦人家一顶轿子就抬进府里的妾室相比呢?平日里她并不知道禁宫里头昭阳公主竟是这样凶煞狠厉的性情,分明才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话里话外一句句的,全扎在她最疼的伤口上。 如今当着颖亲王的面都如此不给她留面子,待会儿到了赏花宴席上倘若得了旁人撑腰,可不是要一整天都不让她好过?到底是养在深宫里的女孩子,从小便浸淫在诡道算计中。仗着身份尊贵,便随意拿了底下人的尊严心往地上摔着玩,只为听个响声逗趣罢了。 第二十七章 恶人 “昭阳妹妹怎么一脸怨气?” 太子妃月氏搁下手里茶盏,主动起身迎过来牵了昭阳的手。 “那儿。” 昭阳不高兴地耷拉下眼尾,往身后恹恹递了眼风。 颖亲王与侧妃曹氏穿过腊梅花林,沿着小径往榭亭走来。 “三哥哥不知怎得受了蛊惑,竟带着府里侧妃娘娘入宫。” “昭阳殿下慎言。”太子妃素来行事稳重,按着昭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作安抚状,“曹侧妃一直养在亲王府精致亭台水榭风水里,亦是许久未入禁宫。今日是皇家兄弟姊妹办宴席赏腊梅,本就是兴起而往,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昭阳妹妹无论如何,可要许给太子殿下面子。高高兴兴地吃宴席?一早就特意为你备下了甜栗子馅儿椰蓉奶糕。” 看在栗子馅儿奶糕的份上,昭阳才小声道:“知道了啦。嫂嫂,你放心,我总是知道底线分寸的。我只是觉得,今日这样的场合,本就是要王妃出席了才好。若是三哥哥只带侧妃娘娘而不过问王妃娘娘,那事情传出去多不好啊。朝堂上那些御史大夫老是盯着三哥哥的家务事,这下不是主动递了话柄过去嘛。” “许是有内情。颖亲王妃操持挂心事务,桩桩件件交由她办理,那都是妥帖体面。贵妃娘娘常有赏赐许她,称赞她有大家气度,是做大妇的典范。”太子妃话里有巧妙暗示,却不指望自己这位不知疾苦的小姑子能听懂。 可她还是小看了昭阳。 昭阳这些日子长进匪浅,一下子就领悟了太子妃的意思。 曹侧妃再怎么得颖亲王欢心,那也比不上王妃是明媒正娶、开王府正门以尊荣仪仗迎进府邸的嫡妻。何况,宫里头贵妃娘娘看重颖亲王妃,拿捏着分寸抑制曹侧妃,否则也不会是曹侧妃入府日久却少有机会进宫拜见贵妃、亲侍贵妃。 沈贵妃是颖亲王的生母,办事雷厉风行,眼里绝不容许旁人多加置喙。颖亲王虽已自立多年,可他恪守孝道,遵奉沈贵妃教诫。若是曹侧妃不得贵妃的喜爱,那即便是如何折腾,也远远及不上王妃的地位。 昭阳看着太子妃风轻云淡的容色,多多少少猜出对方并不指望自己能明白话中深意。毕竟,落在人人眼里,都只当昭阳是温室里娇养起来的霸王花。虽晴和日子里看着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实则半点风雨摧折都经受不起。 不食人间烟火,是要付出代价的。 从前桓皇后将她保护得那样好,伸手挡在她眼前,不叫她看见人心黑漆漆的角落。可千算万算,哪里又能算到天命?上一世,桓皇后还未能来得及为昭阳规划好后半生的着落,自己便突发病症撒手人寰。萧阜屿又那样快地攻城拔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闯到了禁宫高墙下。折殒了那么多的性命填进去,最后悲壮一役,万千忠臣良将数载年华付出,青丝绕作华发,呕心沥血建设起来的南朝江山社稷陷丧覆灭。昭阳便就真的付出了惨重且可悲的代价。 “王爷携同侧妃入席吧。”太子妃神态落落大方而不失亲切。 颖亲王拱手领了好意,却旋而转身对曹侧妃道:“你今日既随我入宫赏满园腊梅胜景,那就先在这芙蓉园中用过了早午茶点再去母妃那儿请安罢。母妃听闻你难得入宫一趟,特意开了小厨房添补膳食菜品。前几日还使派了内监往王府走一趟,过问王妃索要了你的吃食喜好。” 这话一出口,昭阳和太子妃都愣了一下。 甚至是不远处立在池塘边上闲看游鱼往来的睿亲王,也下意识投了眼神过来。 原这曹氏不与他们同席用午膳吗? 那可真是好比生硬挨受了一记耳光。 贵妃向来不喜欢曹氏,她去朝露殿请安用午膳,能得什么好脸色? 这下就连太子妃也摸不透颖亲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东宫递出去的家宴帖子,颖亲王带了侧妃同行而没有带王妃,已经是落了王妃的颜面。可如今又在席上说,侧妃只在芙蓉园用两口早午茶点,过后自要去朝露殿给贵妃请安,陪贵妃用午膳。这也丝毫不给侧妃留脸面。 一场赏花宴席还未正式拉帘开始,他已然伤了身边最亲近两位妻妾的心。许多人都称赞说颖亲王是柔情缠绵的风流郎君,可如今粗粗一看,他似乎只知道攀折娇花,垒起满园春色,却不懂惜花、护花、怜花的经验。 昭阳现在才懵懵懂懂明白了方才在长街上,颖亲王一句“我自然保你今日尽兴游玩”是什么意思。 敢情他根本就没打算让侧妃与他们同桌用餐。 因此,也就根本无由来提什么与侧妃同席而坠了昭阳未出阁女儿的名声。 看着曹氏惨白一片的小脸,不知怎么,昭阳也居然生出些许不忍的情绪。 若是天下的负心郎也能排名次的话,三哥哥指不定还可以拿个榜眼呢! 曹氏闻言身躯一颤,美眸里盈满了不可思议的情绪,怔怔望向颖亲王,抬腕泫然欲泣:“王爷,妾——妾——” “好了好了,快快拿了茶盏喝两口水去。盈盈泪光包含在眼眶里,要哭不哭的,侧妃娘娘当真是水做的娇软娘子不成?”昭阳叉着腰跳出来做大恶人,随手引了桌案上一只茶杯胡乱往曹氏怀里一塞,也顾不得里头热水溅出来正好落在曹氏的衣襟上,“能去贵妃娘娘那儿用午膳,难不成还是委屈了你吗?高高兴兴笑着应了邀约,过去好生伺候着贵妃娘娘,这本就是你为人侧妃儿媳妇的本分。” 她不喜欢曹侧妃惺惺作态的模样。 她只知道三哥哥明媒正娶的王妃在这温柔美人刀下已然吃了好几次亏。 颖亲王并不出声回护曹侧妃,后者再怎么递委曲求全的眼色,最终也只能默默忍下。 曹侧妃前脚才走,东承太子后脚便到了。 既然此次赏花宴的主角到了,众人便全只当作刚才的插曲没有发生过似的,一道和睦入席了。 第二十八章 案子 酒盏轮回转过几圈,昭阳招架不住几位哥哥的酒量,速速遣人换了清水。 “听闻小九这几日连长信宫皇祖母那儿都不必去了?” “是。”昭阳点头回答太子的问话,“父皇亲口允准的。他说我在金颜轩门前受了惊吓,该好好待在长秋宫里养养神思,年关将至,索性就许了我假期,未出正月的日子里都不必去皇祖母跟前日日报到。” “金颜轩?”太子想了想,“你是撞见那白日里持刃行凶的恶徒了?” “是呢。那日我正好去取给平姚姐姐的添妆,三哥哥是知道的,当初就是拜托了三哥哥联系的店家。” “那是该好好安养。恶徒至今还没有被缉拿归案,虽说未曾取走人性命,往后也未再犯类似案情,可到底是事关京都治安风气。百姓都想安乐康泰度过年节,祈求来年万事如意,因而容不得差错。父皇已经下旨令刑部严查。” “刑部?”睿亲王难得插了话,“怎么是由刑部主管?不该是属于大理寺的职权范围吗?” 太子放下酒杯,点头称是:“原本按朝廷的规章制度的确是该由大理寺负责查办此案。只是父皇下了时限,令腊月二十三之前必须缉拿真凶归案。大理寺已经蹉跎了一周时间,至今没有可靠进展。为了避免拖延时效,刑部韩百里韩尚书亲手写了折子递上来,算是立下军令状。因此案卷就这么从大理寺调往刑部去了。” “韩尚书果然是能者多劳。” “我倒是近日里从外边听了些风言风语。”颖亲王豪饮一杯佳酿,搁下酒盏,“说来只当是手足之间寻常聚会时,酒酣兴起而胡乱说的醉话,传出去可当不得真。即便是谁把话风吹到父皇耳朵里去,哪日治下罪来,我可是摇头耍赖不肯认的。” 他满脸开玩笑般的随意轻狂,大手一挥,指着亭阁四侧一圈安守着听使唤的内监侍女。 “禹弟但说无妨。”太子温润允准。 颖亲王是皇帝第三子,单名一个禹字,因他论长幼排序在太子之后,故而素日里私下交际往来的场合中,太子一贯以名字称呼对方。 禹弟二字,承载了太子对于“兄友弟恭”一词的躬行。 “只是酒肆间放浪形骸的顽劣子弟传出来的混账话。”颖亲王说,“说是刑部权臣有意将这份缉拿凶手的功劳,拱手交予时下风头正盛的定国公世子萧阜屿。” “这又与萧世子有什么关系?”睿亲王接过话头追问。 太子却是右手握拳扣了扣桌面。笃笃两声,引得颖亲王与睿亲王两人皆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等他开口说话。 “昭阳还在这里,未嫁的小姑娘,没必要当着她的面谈论外男的事情。何况这又是朝廷政务,她一概不感兴趣的。” 太子这样说,昭阳却不高兴,放下手里竹箸,托腮捧脸,对太子说:“太子哥哥说的才不对呢。为什么我就听不得萧世子的事情呀?萧世子是父皇的肱骨爱臣,昭阳是父皇心尖儿上的小棉袄。我虽不能像哥哥们似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但也有一颗想要为父皇分忧的心呐。怎么就听不得了?” 她恐惧萧阜屿此人,却想知道他的近况,以求得微乎其微的转圜上一世事态的可能性。 “昭阳想听,就让她听吧。”睿亲王摆摆手,示意颖亲王继续说下去。 然而回答他先前问题的,是太子:“萧世子在北境带兵时,受封的是定远将军,但他短时间内不会回北境。如今朝廷各处都推崇政令精简人员、削减不必要的开支,如他这般赋闲无事的武散官,大多要被编入现行的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十二卫与御史台体制内。调令还未公布下去,但若已吹出这样的风声来,那萧世子去刑部候补,就是板上钉钉了。” 昭阳一听到萧阜屿短时间内不会回北境,也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 喜是因为,上一世萧阜屿易帜谋反,最初起事靠的就是他在北境军中的亲兵,倘若萧阜屿耽搁行程长居京中,便能阻断他与这股力量的联络,未必会导致上一世的情况。 忧是因为,如果萧阜屿留在京城,凭着他勋贵世家的出身,或许会多多出现在宴会及出猎的场合,那么昭阳不意撞见他的概率就大大提升了。 她不想看到萧阜屿,每一次看到他,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像结了冰渣子似的。他的眼神即使是无意落在她的身上,也让她觉得毛发倒竖,像是一只处于极度惊恐状态下的猫儿一样。每一次见到他,昭阳夜里都会犯梦魇症。很多梦里反复出现的情景,甚至都不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是被她自己的惊惧感官放大且添油加醋之后显现的地狱场面。 睿亲王不以为然:“刑部权臣结交定国公世子,只怕是忘了结党营私的下场是什么。” “并不是所有的结交往来都会被认定为是结党营私。”颖亲王看似是微醺,咬字却还是清晰,“若打着捉婿的名头,想必落在旁人眼里也算是一桩在情理之中的小事情。” 捉婿? 昭阳倒是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冷面罗刹,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还挺受欢迎的。 这一家两家的,都争着抢着想把自己嫡亲的女儿许给他。 太子以眼神警告颖亲王,示意他顾及昭阳在席,而不可再往“捉婿”这个方向多说了。 颖亲王笑着说好,迷离着一双桃花眼,低头去摆弄桌上的青瓷调羹。 “只是我看,这桩案情,没这么简单就能了结。外头人看热闹,只以为是抓捕一个流寇,我不相信韩百里多年刑部办差的经验下,也是这么鲁莽认定的。就凭着大理寺风虎狼三大排面多日奔走都未能理清头绪,萧世子何等神人估计也难得突破口。” 太子却不认同:“风虎狼起初也并未重视此案。我看过案卷记录,最初大理寺只是派遣一位年轻后生随同金吾卫办案,后来是到父皇亲下手书令严查此案,大理寺才放出风虎狼三人查办案件。许是时间紧凑,他们三人也并未留心重视,才会时至今日仍未能交出满意结果。” 第二十九章 自责 宴席散了,太子偕太子妃往东宫而去,两人未乘坐步辇,而是徒步离去。 颖亲王与睿亲王都是沈贵妃的孩子,用罢了芙蓉园里设的宴席,他们还要按规矩往后宫去给沈贵妃请安。何况曹侧妃还在朝露殿陪伴贵妃娘娘,颖亲王这一趟是免不了的。 昭阳要回长秋宫,走的方向与颖亲王、睿亲王顺路,于是三人一路同行。 睿亲王比昭阳大不了几岁,只是他一贯少年老成,心思深沉,面上端着亲王威势,瞧着倒像是已经成了家的郎君。因他素来寡言少语,昭阳与他并不能说到一处去,反倒是和年长了七八岁的颖亲王相处更融洽自在。 这两人也是有趣,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性情却称得上是南辕北辙。 昭阳走在两人的右侧,稍稍迟滞了半步,看着他们身高相近、背影相似的模样,心里想着,人和人果然是生而相异。就连亲兄弟,都有这么多的不同与相悖之处,更不用说那些活在世上天南地北、毫无亲缘关系的两人了。 因此,人情相处之道决然不是浅显的学问,亦非一朝一夕光凭灵慧悟性就能掌握的功课。 前段时间她耐心跟着桓皇后与太后学了不少东西,总算是从长信宫太后娘娘处得了一句尚可的称赞。可是还未等她来得及高兴,拿了那日在潭柘寺偷偷存下的香气帕子去问顾家沅姐姐,结果像是当头被泼了一桶冷水似的。 那香料就是太后用来使她沉眠,不至于窥见溧阳长公主现身潭柘寺的秘密。 甚至这香料都不可能是太后亲自调配的,大概只是随意嘱咐了亲信下人拿药性浓烈的安眠香掺杂气味强烈浓郁的香料,好掩盖其中关窍。 学习制香的人大多明白,香料彼此相克压制的道理,为的就是了解香料可伤人于无形,甚至是夺人性命于无形,以免将伤物用在自己身上,附庸风雅不成,反倒落下疾患。 太后既然能容人随意掺混香料给昭阳使用,可能也就根本懒得多提一句,叫那粗鄙之人小心其中相克的药理。 这恰恰证明了,太后并未把昭阳的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比起她亲生女儿溧阳长公主的要事,昭阳就像是门房里养的一只猫儿,平日里瞧着喜欢便捻了绿豆糕来逗弄几下,算不得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而且,若是换了像沅姐姐这样在香料上有所本领的女子,只消进屋子闻了那满室香气就该发现其中不对劲之处。太后这样放心对昭阳使这法子,必然也是知道,昭阳于制香课业研习不精,最多只是个半吊子的水平,尽管可以不用担心被她觉察。 想到这里,昭阳只觉得自己越发沮丧起来。 大概这满宫红墙后头、琉璃砖瓦底下住着的富贵女子,只有母后是真心对她好的。 从前,很遥远的从前,还有未央宫的淑妃娘娘也对她好。淑妃娘娘是她嫡亲的母妃,是受着十月怀胎苦楚,凭着全力才将她诞下的母妃。 两世为人,隔着许许多多的年华光阴,她竟都快要忘记母妃是什么模样的了。记忆里那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美丽得像是瑶池仙人。可从前再多具象化的描述词,幼年时代她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按压着描摹着,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母妃的骨相皮相,如何也禁不起时间的摇摆,渐渐都褪色在风风雨雨中,最后只留下空洞的美丽二字去形容了。 不仅是母妃,还有她的嫡亲哥哥,那位早早就死在北境的明烈亲王。那才是与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在这世上待她最好的男儿。或许日后也不再会有比哥哥待她更好的男子了。 那时候哥哥还不是明烈亲王,而是明亲王,是父皇膝下第一个受封亲王的皇子。礼部拟了封号,取了明字。哥哥出征前,还来长秋宫见过昭阳。他抱着她出宫,带她骑快马,带她去了那座尚未竣工的亲王宅邸。 哥哥指着水榭亭台上挂着的匾额,写的日月明煊四字,他说,明字封号是日月光煊的意思。昭阳是太阳,哥哥是月亮。日月光煊是吉祥话,可是对于他们兄妹两人还有额外再多一重的意思:昭阳和哥哥都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平安长乐,这才是日月光煊。 他死时只有十九岁,昭阳还是个稚嫩的小孩子,已然失去了母妃的小姑娘,又在一场战事中永远失去了兄长。 母妃是什么样子的,已经慢慢淡忘了。可兄长丧讯传来时的场面,本以为已经忘了,为什么她现在回想,却又记得那样清晰呀? 昭阳记得,当时桓皇后小心拢抱着她坐在床榻上。房里火墙烧得很暖,烟紫纱制的床帷幔边上挂着两只大红色的虎头玩偶。那个从前朝过来的内侍,青色袍子,五体投地,伏在地上,脑袋都几乎要低垂到地缝里去了。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像是苦涩的黄连汤水。昭阳觉得,像是有一只粗糙的大手,卡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黄连汤水里,叫她痛哭流涕,叫她哀嚎呼喊,却越发呛咳得厉害。 明亲王薨了,在北境。 北朝的铁骑踏破隆山关,明亲王就战死在那里。 听说,后来他们又艰难收复了隆山关,哥哥从前的同袍在那里为他立了衣冠冢。 昭阳曾去过那里,很小的时候,就在哥哥死后,是随着宁国公老夫妇一道去的。大漠孤烟,日落长河,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她还在那里磕撞了脑袋,当时留下一条伤疤,还是北境的军医为她提供了金疮药膏才避免留疤痕。 哥哥死后,她性情变了许多。 白日里脾气坏得很,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随手抓起边桌上的摆件扔出去,若是瓷骨的,那便顷刻摔得粉碎。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房里的摆件都是木雕的。夜里就哭闹着不肯睡觉,手臂挂在桓皇后的脖子上,任桓皇后怎么安抚劝哄也不愿宁静睡去。 而那段时候,父皇待她是极好的,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现在想来,这份宠爱怜惜,有多少是沾着母妃与兄长的血呢? 她是未央宫淑妃娘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却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由母妃病丧、兄长战死换回来的怜爱。 她知道了,昭阳的确是个坏孩子,坏在蠢而不自知。 第三十章 讨论 京中凶贼持利刃伤人的案子,最终敲定由刑部司门员外郎江恒查办。 堂上交付案卷的时候,萧阜屿觉得这刑部韩尚书瞧着他的眼神,怎么看都是惋惜的情绪。他今日一早奉上峰调令,以正五品武散官定远将军的品级临时编入刑部官员名簿之中,领受职务差遣,特此来刑部报道,正遇上刑部例行堂会布置工作。 萧阜屿有自己的可靠消息来源。他知道韩百里韩尚书的意思。依着对方的设想,是欲将此案交给自己来查办。最好是能以此案作桥梁,待了结案情后由韩尚书顺理成章在皇帝面前开口为他讨赏,以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这事韩百里办得不漂亮。事先就走漏了风声传出去,通过隐秘渠道传入萧阜屿的耳中,使韩百里失了先手。韩尚书在朝任官多年,须知京城护城河以内,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是夜里与妻子低声耳语泄露其中关窍,也该暗中防备着隔墙有耳的可能性。 “你说是这韩百里马失前蹄不慎踩中了你设下的陷阱。可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你我近年来一番谋算经营,初有成效。”谢怀年斜躺在坐榻上,以手撑头,笑得好不得意,“你手底下的密网率先听闻风吹草动,再由我为你精心策划,往各处散播流言,以至传入宫闱之中,使陛下圣闻得知此事。真是巧妙呐。古有江南江北君子双璧,我看如今,兰陵萧观赫、陈郡谢左停,也可勉强算是世家郎君玉成双璧。” “勉强?”萧阜屿难得冰山展露浅淡笑颜,“你今日说话倒是谦逊许多。是否是旁日里大话说得太多,回一趟本家去就挨了一顿家法伺候?” 谢怀年连连摆手,坐正身子抖了抖衣襟:“诶——观赫兄可不要空口污我清名。” 每回谢怀年面上一本正经称呼萧阜屿的表字时,通常意味着他又要失了正形儿调笑一番。 “我自幼就是对江南江北公子双璧怀着景仰崇敬之心。知晓我本人才华浅薄,凭着祖宗光耀封荫才能略略混一口饭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哪里敢贸然自比?无非是因为萧世子观赫兄大有作为,我乘着你的风势起来,才能稍微卖弄手段、大肆招摇做事。” 回应他的,是一把短刃飞刀。冷光流彩,倏地扎破谢怀年身后的屏风,牢牢钉在墙壁上。 谢怀年乐呵一笑:“我闭嘴,我闭嘴,成了吗?” 屋室里不过才安静片刻,唠叨已成恶习的谢怀年又忍不住摸着脖子说:“不过,你说这次京城白日持刀伤人案幕后指使究竟是谁啊?大白天的就敢当街对昭阳公主身边跟着的影卫下手,那可真的是直接朝着皇帝的脸面而去,竟是半点儿都不把皇家威慑放在眼里。” “那人不一定是影卫。” “什么?” 萧阜屿抬眸,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那个受伤的人,不一定是被委派去在暗自保护公主的。” “不是保护?那就是跟踪了?秘听?不会吧。”谢怀年皱眉,这下真的是有些认真起来了,“昭阳公主再怎么样,那也只是个小姑娘,有什么值得皇帝怀疑的?非要特意派一个影卫去跟踪监听她在宫外的事情。” “那日昭阳公主在去金颜轩之前,曾在裴府西苑逗留半日。她特意出宫去见的人,应该是上都护府司马裴度的嫡妻裴顾氏,宁国公府的女儿。你说,皇帝怎么就没有必要派影卫监视了?何况,你不觉得,自从金吾卫追捕流犯上了潭柘寺后山事发后,隐隐可见风向转侧吗?” “你是说,如今咱们陛下,心病已经是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地步吗?昭阳公主怎能与当年的溧阳长公主相比?只怕是万中之一都不及。这话说出来,我都替长公主觉得丢份儿。” 萧阜屿摇头:“不能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光是公主,这三省六部之内,凡是手里握着些许权力,或是有可能在未来手握权力的,大多受到过皇帝手下耳目的探察。哪个平日里不该谨言慎行呢。罢了,说到这儿,话已经扯远了。” 他还未方便说出口的心里话是,为人君王者,总是想着要多抓些东西在手里。若是臣下想扶摇往上走,总是要有眼色牺牲一些隐私出去。 陛下迟迟不肯允准祖父递上去的袭爵请封折子,其中有多少原因是因为,这座庞大的国公府,正如铁桶一般,靠着明面上的关系至今都让皇帝插不进钉子来? “那究竟会是谁主使,派人伤昭阳公主身边的影卫呢?” “大理寺数日都没查出来的事情,你在问我?” 这件案情看似简单,实则底下水太深,盘根错节,主理人稍一不小心就可能要行错踏错。 如今接过案子的江恒,并不是在刑部里曾经崭露头角的炙手可热者。查他底细背景,此人不是科举入仕,而是因他伯父江望生的缘故,走了察举的门道得以拜官。最初在他家乡州郡的衙门领了职,而后查办过几桩棘手的案子,在当地颇有江望生永安三年江左名捕的气势。前两年才升迁做了京官,背后也有他岳家出力。 皇帝既然授意点了此人办差,想必不愿意就这么简单糊弄过去,而是确实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幕后主使究竟是何方神圣。 罢了。无非就是皇帝仗着昭阳公主年轻无城府才敢这么大张旗鼓。若是换了任何一位亲王,只怕是早就对身边潜伏着的几个影卫有所觉察提防。待到此事案发,皇帝早就几番暗中对亲王试探,再随意找人寻由头将此案速速了结,免得损伤父子君臣情谊,生出许多旁逸的枝节变故。 想那位骄纵貌美的昭阳公主,平日里恃尊贵行凶。怕是如今都不知道自己身边按下了几颗属于皇帝的眼线吧。想想也是有几分可怜。这样娇滴滴又喜欢仗势欺人的小姑娘,如今凭着年少娇憨而得到帝后纵容,尚能于人前摆威风。他日若是嫁出去未得良人怜惜,只怕是再多的明艳颜色都要消磨在清幽深院里。 纵是公主又能如何? 无非就是皇帝用来笼络朝臣的一件赏赐物罢了。 再多的宠爱与盛名,也只是为了抬升这件赏赐物的外在价值而已。 第三十一章 城门 腊月二十一,负责查办凶贼白日利刃伤人案的司门员外郎江恒,一早就冒着漫天大雪率部众骑马出京城。马蹄踏雪泥而过,溅起凌冽冰渣子。 晨间在南城门外支起早点铺子的商贩大多瞧见了十余人白裘金佩铁骑的威武阵仗。 尽管骏马急行而过时偶尔发作的嘶鸣声离他们的耳朵那样近,队伍中金吾卫军士甚至还刻意牵拉缰绳引马匹贴着铺子走,随手扔下几吊铜钱,扬了缰绳套走了几份以油布包扎的糯米咸肉饭团,如此咫尺距离,可对于寻常商贩而言,中间依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捧着远超出这几只饭团市价好几倍的吊钱,四十多岁的摊主望着那队官吏军士往南而去的身影,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距离皇帝御笔批下的最晚结案时间,仅仅剩余不足三日。 城门之上,太子身穿青蟒色便服,站在他身边的黑衣男子,是最初由刑部报给皇帝的拟定查办此案的主官萧阜屿。 太子玉冠锦袍,还是一贯的儒雅随和。他问萧阜屿:“观赫,你怎么看?” “若是在北境连营十三城,如方才队伍中金吾卫兵士那般以缰绳套取百姓物品,随手抛掷银钱的轻慢倨傲行径,是会被以军法问罪的。” “我不是问这个。”太子以为萧阜屿是在同他开玩笑,“我是想问你,这桩案子你怎么看。距离父皇限定的日期,只有两三天了。据我所知,目前他们仍然没有取得什么重要的突破。今日起早往南边而去,也只是为了再度询问京城远郊接济收容流民的寺庙,试图获得有效的线索。如果是观赫你,会从什么地方入手呢?” 萧阜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清楚如今查办此案的江大人是怎么做的。如果换作是我,我应该会从伤者入手。不过,即便是黄发小儿也都能知道这个切入点,因此想必江大人也已经往这个角度上花了不少工夫。既然殿下说,他们已然收效甚微,想必是这条路走不通吧。如若这条路行不通,再想要刺探凶贼的真实身份,无疑是大海捞针。短短三五日工夫,估计江大人也很难办了。” 太子颔首,同意他的说法。 “父皇仁慈,心怀万民。考虑到旧岁新年时节更替,为着京城百姓能安心过个好年,故而在结案期限上有所严格要求。难为江大人顶着风雪仍在任职上恭谨勤苦。你们也是,倘若我没记错,上一次你留在京城过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 “劳太子殿下记挂。”萧阜屿拱手说是。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男儿盛年当如是。定国公府世代勤谨忠国,为南朝江山社稷奔走操劳。这份功劳,父皇始终记挂在心里。他也时常教导我,为人君主者要体恤部属,不可使忠臣良将心坠冰窟,不可使有为志士耗于乡野,不可使铮烈直臣孤立无援。大好江山,大好风光,大好年华,正是你我做一番事业的绝佳契机。观赫,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萧阜屿感受到左肩被太子用力重握了一下。 破陵水城时从北朝龙旗营主将那里受的一记贯穿箭上已基本痊愈,但他还是略略感到不适,痛意算不上猛烈,面上仍不动声色。 “父皇念老定国公夫妇年事已高,还是希望你能转任调入三省六部,不必再往北境而去。出生入死,以性命相搏的日子,暂且告一段落罢。两位老人家牵挂着你,况且你家情况特殊,你这条性命,金贵得很。若是贸然再使你以身涉险,便实在是愧对你故去的父亲。”太子的话题就此转过,“观赫,是时候该安定下来了吧。我今日可是带着皇祖母交付的任务来的。” 说到太后娘娘,萧阜屿还能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吗? 前些日子在潭柘寺,祖母对太后说的那番话,终于兜兜转转绕到他面前来了。 “萧某暂无成婚的打算。” “诶,无论是谁,每次问你,你都这么说。大丈夫立身于世,所谓成家立业,再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婚事你能拖过一年两年,难不成还能拖过一辈子吗?我可是听说了,刑部韩百里韩大人,有意将他家闺秀许配给你。” 萧阜屿稍稍凝神,更谨慎了一些,太子几句话又绕回到刑部韩百里身上,莫不是有试探之意。 “萧某不敢妄论在室千金。” 太子看着他,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观赫呀,你呀你,还真是像一根不解风情的老榆木。随你吧,你在京城再待上四五个月,估计性情就能扭转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定就主动向父皇开口讨取赐婚圣旨了。我倒是期待着,你这么眼高于顶、傲然处世的郎君,最后究竟会栽在哪家女儿手里。” --------------- 萧阜屿才从城墙上回府邸,进了院门还未来得及抖落衣襟上的积雪,又遥遥看见穿着一身招摇红衣的谢怀年坐在廊下挈壶饮酒。酒水在他眼里倒像是清水,洒然就着壶口往嘴里倒,连酒盏玉杯都用不上,看似不拘小节,可依他的性格分明又是在刻意摆弄。 “一早上就灌得自己满身酒气。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千杯不醉的酒仙吗?” “别拦着我。我呀,最好是今日能把自己灌得浑然醉倒,酣然卧在雪地里透透风,乘乘凉,多集些天地风物的诗性灵气,才好应付正月里一场又一场的诗酒飞花令。” “诗性灵气?只怕是你想着要养一身邪风病气,彻底脸红鼻塞,称病闭门不出,才好逃过那些诗会酒会。”萧阜屿冷冷嘲他。 谢怀年嘿嘿一笑,撸起袖子蹲在软垫上:“你怎么啦?不就是应了太子的邀去送那些办差事的刑部官吏吗?怎么积了这么重的火气呢。难不成是今日小厮来拍你门时,你还未彻底睡醒就被惊扰了清梦,这才攒下许多起床恼火气。” 萧阜屿懒得搭理他,直接抬脚朝着他的肩膀踹了过去:“你当人人都是你那样吗?” 第三十二章 鹿拾 太子与萧阜屿在城门上各怀心思说话的同时,远处巍巍九重禁宫之内,昭阳吱呀一声推开寝殿的外道门。她捧着累丝金镶玉手炉,仰头望着漫天飞雪如春日柳絮,万千尘世浮点,皆散逸在白茫茫的背景里,怅然颇生出几分隔世之感。她站在门槛里侧,还受着屋里燃得正盛的火墙与暖炉庇护,手脚未有冰凉。 今日不是什么大日子,却因为飘起鹅毛大雪的缘故,她才特意穿了一条红梅枝条纹样的襦裙,胸前戴了一枚暖玉平安扣,发髻上亦簪戴了小巧玲珑的镂刻蝶恋花鲜艳珠钗。这样美好而安逸的日子,几乎是往后无处再寻了。昨儿夜里永晚膳时桓皇后与她说明,待开春办完平姚公主的婚事后,就要正式为她慎重择婿。 这可比上一世来得要早太多。 昭阳一个人独处时细细思虑,估计是这一世陡然生出许多旁逸的事情,又因她提前学着安定性格、学着规矩与处世之道,才干扰了所有既定事项的日程。可惜上一世桓皇后急病,又未能坚持时日便撒手去了,以至昭阳并不知道最后母后为她选定的是谁。 她虽上一世没有嫁人,往日里却听了不少姐姐们刻意精省下来的埋怨话,大抵也知道,即便自己是公主,出嫁后却也像寻常人家的主妇一般生出许多不如意的烦心事。 平姚姐姐玉质一般的妙人,后来好像是随着卢万升去了北境过了一段时日。鹿拾姐姐脾气强硬,触及她原则的事情难以转圜退让,因而与她的驸马及婆家生出许多龃龉。安城姐姐素来软气,依附驸马生存倒也安稳无事,只是外嫁出去,许多事情也并不能开始由她做主。嘉华姐姐出嫁后便断了音讯往来,随着驸马外调在任上,她出嫁时姐妹们在她房里同她说话,竟然成了上一世昭阳与嘉华姐姐的最后一面。 若是轮到这一世她能安稳出嫁,即便母后再怎么精挑细选,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难保她就真的能后半生半点儿苦头都不吃。只盼着是个朗润好说话的端方君子,脾气能再好一些,最好是个文官,科举入仕的,说话有条理,对她温和有耐心。多亏了萧阜屿,吓得她绝对不敢嫁武将家的郎君。一言不合就冷眼视之,甚至是要到动了刀剑的地步,她又不是性情彪悍的姑娘,这哪受得住? 还未等她怎么腹诽呢,匆匆从拱形石门下跑过来一个绿衣侍女,隔着一段距离就对她说:“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召您速速去起居殿呢。” “怎么了?”昭阳急急忙忙由侍女伺候着穿上大氅,换了一只手炉,伸手拉起兜帽就往雪地里走。雪下得又猛又急,很快隔着兜帽在她脑袋上堆起一小块积雪,压得她脖子都格外吃力。 前来通报的侍女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只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全说出来:“好像是有外遣女官拿了不知哪位公主殿下的令牌急急忙忙进了宫,如今正在皇后娘娘处回禀呢。娘娘召您速速过去回话。” “公主?” 啊,坏了,昭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上一次宴席上见着鹿拾姐姐的时候,她因遇见萧阜屿而心悸胆颤的缘故才没想起来这茬儿。倘若一切没有再生变数的话,她估摸着今日这趟为的该是鹿拾姐姐早产的事情。她依稀记得上辈子就是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鹿拾姐姐早产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两个男婴,因着双生的缘故而无法同时养在父母膝下。可鹿拾姐姐舍不下孩子,发了狠不容许仆妇将其中一个孩子抱走,定要周全保下两个孩子都在她身边养育,为着这个事情与婆家驸马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最后事态闹大以至于一直吵到了父皇跟前。 该不会就是今日吧? ---------------- 进了起居殿,昭阳除去身上大氅,几位侍女快速拿着巾帕为她拂去衣襟裙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万嬷嬷已在靠木缘窗的走廊入口处候她。 “嬷嬷,这是怎么了?” “殿下随奴婢往里见了皇后娘娘便知。” “听说是外嫁公主身边的女官求到了母后跟前?” “是这桩事情。” “是哪位姐姐?” “鹿拾公主。” 昭阳的心咯噔一下。 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底拐弯推开一扇半合的雕花门,昭阳走进去,见桓皇后扶额坐在首位上,面前扇形小厅堂里立着一位穿墨蓝色衣裙的年轻女使与一位穿褐衣的老妪。 “儿臣拜见母后。” “起来吧。昭阳,有一桩事情梗在宫外,本宫出不去,只能交由你去办。”桓皇后也不放心就这么让昭阳去完成此事,但事态紧急,若是女官江氏回禀的话大多符合实情,那么时间是耽搁不起的,“你鹿拾姐姐,昨儿夜里早产生下孩子。现下精神头不大好,你出宫走一趟,去她身边陪她说说话,替她稍解烦闷。再必要叮嘱她,一定使她记在心上,一切的事情都要等陛下与太后娘娘定夺。她有什么想说的话,到时候一并考虑轻重再回给陛下去。” 桓皇后的语气很重,每一下都敲在昭阳的心上。 “你记住了吗?” “是。儿臣记住了。” “那就快些去吧。万嬷嬷还有太后身边的柳嬷嬷都随你一道同去。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问过她们二人再做决定也不迟。”桓皇后吩咐好昭阳,又对跟前站着的褐衣老妪说,“江氏,你同驸马宅邸女使且都留在宫中,以待陛下与太后娘娘随时召见探问实情。你有什么话要带给鹿拾的,现下都与昭阳说了,她会代为转达的。” “老奴不敢使动昭阳殿下。今日入宫老奴是奉鹿拾殿下口谕行事,并无多余话要捎带给公主。只是有一桩要紧事,娘娘方才已托付给昭阳殿下了。鹿拾公主性情素来激烈,拼死力诞育子嗣,已是元气损伤,望昭阳殿下全力劝服公主,保全公主玉体康泰。” 昭阳知道江氏能说出这话,定然是忠仆,便柔声答应:“嬷嬷且放心。鹿拾姐姐是昭阳的姐姐,昭阳必定尽心尽力、全力以赴。” 第三十三章 双生 桓皇后看起来是疲倦的,手里握着一串檀木手串,尽管是晨起时压了粉质极细腻的珍珠妆粉,眼下仍是难掩怠色。 她让万嬷嬷带昭阳出去,去到外间里候着太后身边的柳嬷嬷过来。 而昭阳看得仔细,分明瞧见女官江氏朝她投来希冀的眼神,而那墨蓝色衣裙的驸马宅邸女使则是从头至尾眼神都看着前方的地板,丝毫都未曾分摊注意力给昭阳。 在外间里,昭阳捏着手炉,小声问万嬷嬷:“外遣的江女官和驸马宅邸女使她们是一道入宫的吗?来告诉母后鹿拾姐姐早产了吗?” 万嬷嬷闻言,把实情回禀:“两位女使不是一道入宫的。听说外遣女官江氏是昨儿夜里就拿了鹿拾公主的令牌去到了平阳门外,只是当时夜深宫门已落钥,她便候了大半夜。今儿早上宫门首开,她便是头一位进宫的。而驸马宅邸的女使,则是今儿早上拿了驸马宅邸名帖从平阳门进来的。” “江女官是有所求,而那位掌事女使只是循例禀报。”昭阳迅速地总结出来,她轻轻感叹了一声,垂着脑袋觉得心里有些感动,“听殿室里守夜的侍女说,昨儿后半夜就断断续续飘雪了。天寒地冻,江女官在平阳门外空等了大半夜,只怕是挨的冻不轻呢。” “外遣女官都是公主身边最贴心的人。江氏能为鹿拾殿下做到这样的地步,才算是不辜负当日皇后娘娘钦点提拔她作外遣女官的恩情。”万嬷嬷说道,“殿下,容奴婢劝言,鹿拾公主昨夜早产生子,现下精神也不大好。殿下不如先行回屋换一身稍素浅的衣裳,免得红衣灼目,刺了鹿拾公主的心肠。” 万嬷嬷考虑周到,昭阳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水红色的襦裙,手指抚上发髻上的珠玉簪子,脸刷的一下变得绯红如血。 她匆匆回寝殿更换了衣物与发饰,再度现身时已换上妥贴的鹅黄色水波纹橘金滚边裙裳,以玉簪束青丝,其间点缀两三支浅黛色珠花。 上了马车出了宫门,将金碧辉煌的楼宇宫殿都甩在身后,太后身边的柳嬷嬷才对昭阳吐露些许实情。 “老奴出发前受了太后娘娘指点,故而接下来要妄自托大在昭阳殿下勉强略指点几句。望昭阳殿下需记得,您到了少府监宅邸上,只管说话宽慰鹿拾公主的心思,叫她不要一头往牛角尖里钻。至于鹿拾公主到时对您说了什么,或是鼓动您去做什么事情,您都一概不要放在脑子里。” “我晓得,既承奉皇祖母与母后的懿旨出宫办事,必定谨遵教诫。可是嬷嬷,我能多问一句,鹿拾姐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听闻是昨夜里姐姐早产了,可这孩子不是得神仙保佑平安无恙吗?为什么闹出这样一番动静?听母后与嬷嬷方才的话,竟说得像是姐姐恨不得寻短见了去。” 按着今日一早上的流程走下来,昭阳到现在应该是不知道双生子的事情。她如今长了心眼,只当作不知情,充着困惑模样特意再把这问题抛出来问柳嬷嬷和万嬷嬷。 柳嬷嬷深吸一口气,视线往马车左右两侧飞快转了转,小心谨慎地凑近往昭阳公主跟前低声说:“反正过会儿殿下到了少府监宅邸上也是要知道的,老奴索性就现在同您说,好让您心里也有个底儿,想想过会儿该以什么言辞去劝慰鹿拾公主。” “昨儿夜里,鹿拾公主一胎诞下了两个男婴,是双生儿呢。” “双生儿?”昭阳面上装作吃惊的样子,拿出帕子缠绕在右手食指上轻轻掩唇。 “是呢。也不知道太医院从前给鹿拾公主日日诊脉是怎么瞧的,怀胎数月,从头到尾竟然也无人觉察。”柳嬷嬷叹息道。 “公主这一胎犯了祖宗忌讳。如今已是永安年间了,民间若是有妇人怀生了双生儿,倘若是一男一女,这便是龙凤呈现的吉兆,要家中长辈去寺庙中捐香火钱呢。若是得了两个小姑娘,养在深闺中也好使外头无人知晓,日后寻亲事时只需要把两个姑娘嫁得远些,年节里少往来走动也就遮掩过去了。可若是得了两个男孩,那可就麻烦了,按规矩,两个孩子绝不能养在一处的,省得日后因容貌肖似而惹出许多张冠李戴的祸事。” “那鹿拾姐姐家中的两个孩子——” “少府监家中长辈的意思是,留下先出生的那个孩子养在身边,小的那个就送回淮扬老家去,反正隔着千山万水,十年里都未必能有一两趟亲戚走动,只消多使些钱财银票打点好老家亲族,再送几个办事爽利的忠仆回去照看便是。日后总说出去是京城嫡支长房里出身的小少爷,借故因自幼体弱而得真人指点,必得要养在南方温和水土里才好。如此也就算是好归宿,各自不碍着两个孩子的前程。” “鹿拾姐姐不同意。” “是啊。鹿拾公主犟着性子,硬是说两个孩子都是她生下来的嫡亲骨肉,无论舍弃哪个都叫她肝肠寸断,往后日子里若是回想起来必要时时垂泪凄婉的。听说是执着公主威风使派了亲近奴仆悍妇守在自己院子里,愣是不容许院子外面的人进去。” 昭阳能理解鹿拾公主的想法,换做是她,必然也是舍不得的。 可柳嬷嬷这一番话由她耳朵听下来,话里话外都带着明显的情绪倾向,想必这也隐隐约约透着太后的意思。倘若太后首先不同意鹿拾公主的想法,那更不必说闹到皇帝跟前去了。 太后是在后宫说一不二的主儿,鹿拾虽已是嫁出去的公主了,可到底还是太后的孙女,怎能违抗皇祖母的意思,更也不能违抗太后的懿旨。无论是以君臣国家的关系论,还是以祖孙家族亲眷的辈分论,鹿拾公主都不可能和太后对抗、和皇帝对抗的。 柳嬷嬷看着昭阳的脸色,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昭阳殿下可得和太后娘娘站在一边呢,到时候进了院子万不能被鹿拾公主三两句话拉拢过去。” 这都算是明着提点她,太后根本不支持鹿拾姐姐了吧。 第三十四章 大娘子 马车缓缓在少府傅家门前停下。驾车的内监为昭阳公主放下踩脚凳。柳嬷嬷与万嬷嬷先下车,伸手搀扶昭阳公主脚踩着小方凳稳稳下马车。因早前已有中贵人先行骑马过来,提前告知傅家昭阳公主即将驾临,故而门前有几位傅家主子候着预备接驾了。 昭阳公主戴着帏帽,视线从这一张张傅家主子的面孔上掠过去,全是她未见过的相貌,从前有过几面之缘的鹿拾公主驸马傅秉周亦是不在此列。她觉得有些没趣,只觉得那打头阵上前迎她的大娘子笑得实心实意,也不知是真的本性纯良,还是道行深外表上矫饰得好。 “本宫驾临,尊奉皇祖母懿旨与母后口谕,特来前来探望鹿拾姐姐。傅家遣谁人引本宫去见了姐姐?”她抬头微微扬着下巴,倨傲尊容仪态拿捏得恰到好处,隔着一道青纱帷幔仍可叫傅家人切实感受何为天家气派。她是刻意低了音调说话的,举止稳重的同时,隐隐透出几分傲然与不耐,为的就是好让尚主的人家切莫仗着府中奉养公主日夜相处,而全然浑忘了天家与民家的区别。 “妾妇乃是驸马傅秉周的母亲,便由妾妇引着殿下前去鹿拾公主的院子吧。” 昭阳颔首允准。 傅家大娘子原本听说昭阳公主要驾临家宅,内心有许多惴惴不安。听说昭阳公主还是在室未嫁的公主,虽然传言受宠,在皇后娘娘跟前极为得脸面,可到底还是姑娘家,想来缺少决断锐气,说话并不能作数。况且,小姑娘难免心思浅,若是三言两语就被鹿拾公主的眼泪与哭诉说服拉扯过去,反倒是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糊涂为鹿拾公主撑腰了。 可当下见着两位年长的嬷嬷随昭阳公主一道过来,大娘子立即有了几分底气,又听说这位公主是奉太后与皇后的懿旨过来的,那势必是与他们站在一道。特意过来走这一趟,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安抚傅家人心,二来也可稍作缓言,好细细劝慰那个火气上头、一句话也进不得脑子里去的鹿拾公主。 大娘子在前面引路,带着昭阳公主往后院而去。 昭阳初初走入傅家宅邸时,只觉得是一处京城寻常的官宅。可越往后面走,她越觉得不对劲。屋室精致奢华,亭台秀丽端美。光是连接前后院的那条花架回廊底下,布置的大型鹤鸟木雕及作镇宅用途的珠玉摆件,她只粗粗一眼就知道质地名贵稀有,便是放眼京城也算得上是罕见的宝物。 这傅家是什么来头? 家里的阵仗竟可比话本小说中描述的那些个富贾一方的皇商人家了。 “殿下,这阆苑便是鹿拾公主所住的院子。”大娘子隔了一段距离,对着那户院落门前把守大门的粗使悍妇,心有怨怼,许是她见识并不怎么深厚,竟然也不知轻重对昭阳说,“鹿拾公主怕是傅家人闯进去,这不指派了亲近的几位护院悍妇,从昨儿夜深就守在门口了。妾妇身边遣了人过去问孙儿安好否,都被人拿了扫帚和板子打出来。可怜见——” 昭阳只冷淡瞥她一眼,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学了谁的模样,或许是潜意识里模仿了上一世萧阜屿踏破宫城时候的冷酷威严架势,不得不说,真管用得很。大娘子接触到她的视线,立马打了个激灵,终是意识到自己都对着公主说了些什么糊涂话。 可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打小就千娇万宠养在皇宫里头,怎么能露出这样可怕的眼神呢? 就好像——就好像是人家说的深山里头的野狼,黑夜里冷不丁从山坳里冒出来的样子。 “傅家大夫人是已然不记得,究竟尚主之家要以何种态度奉养公主了吗?”昭阳悠悠地质问道,“既然是不记得规矩了,那就好好从头再学一遍罢。鹿拾姐姐出降傅家不过两年左右的工夫,大夫人便已情态懒倦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叫本宫难以信服,三五年后大夫人还能在心里懂得恪谨二字该如何一笔一划写出来。” “殿下,殿下恕罪。”大夫人当真是有些害怕了,嘴上求饶,却也在心底里嘀嘀咕咕,想着昭阳公主或许只是纸老虎罢了,此刻是想要为自家姐姐撑场面,才对她说这些吓唬的话。 昭阳勾唇浅浅笑着:“大夫人当下既能对本宫说出这话,想必心怀怨怼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今日本宫既代皇祖母与母后过府探问,不若大夫人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委屈怨言都摆出来说道清楚。本宫虽是女眷,却也饱读君子书长大,固然不能与几位皇兄相比,倒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不好说是万分公断,但也绝不会徇私偏袒。大夫人意下如何?” “妾妇不敢。求殿下恕罪。” “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却不知是怎么想的。毕竟民间是一贯有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本宫纵然长在禁宫之中,但还是知道的。倘若你今日在这里跪了本宫,是否内心里仍是不服气?” 大夫人原本是站着的,听了昭阳的话,真的扑通一声硬生生跪在了石板地上。 昭阳偏过身子不看她,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大夫人可别把所有人都当成是好蒙骗的了。鹿拾姐姐究竟在这府里吃过什么明亏暗亏,她自己或许是不计较,或许是未察觉,可不代表就没有人睁眼看着心里暗自记着。不光是鹿拾姐姐,还有这府里其他几位儿媳妇,大夫人且收敛着您那恶意凛然的婆母威势罢。” 把这丑话搁在明面上了,昭阳这才往阆苑而去。 负责掌门的粗使仆妇并不识得昭阳公主,却亲眼目睹了方才这场训斥的全过程。早有机灵的人跑进去向鹿拾公主通传了,如今昭阳歇下旗鼓登门拜访,未在门口多费口舌,就听见里头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喊话声:“快快开门,是昭阳殿下到了。” “有劳嬷嬷。” 昭阳温言对门口的仆妇说道一声,倒是叫后者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而不知所措的模样。 柳嬷嬷不动声色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感觉甚是惊异。 短短几日未见,昭阳公主的长进可真是飞速呐。既能有理有据地训诫旁人,而不是一味靠着身份无脑骄横说话,又能以温和谦逊的态度去对待身份低微的奴仆。眼里瞧得见是非了,也放得下活生生的人了。心里更知道什么是该说的话,什么是该做的事。她若是回去后回禀了太后娘娘,想必娘娘也一时半会儿不敢相信。 第三十五章 哀戚 昭阳进了阆苑,还未能来得及走到正屋前头,便听闻两个婴孩一高一低混杂在一块儿的哭闹声。声音是从西侧偏屋里传来的,隔着几棵常青的高大树木,望过去就能看到仆妇使女的身影在窗纸后头来回走动忙碌。 走进正屋里,昭阳即刻闻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屋里年长嬷嬷向她解释道:“昨儿夜里鹿拾公主这一胎生得不大顺畅,吃了许多苦头。” 昭阳了然,却也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场面,才能使得整间屋子里都浸着血腥气。她又联想到了上一世的太子妃,搭上一条性命才诞下了小皇孙,想必更是忍受了一场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也不知这些母亲们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捱那分秒缓转的时刻。昭阳隐隐对成婚生子这两桩事情产生了畏惧。 想到前几日桓皇后说要为她考虑择定夫婿的事情,昭阳便有些不大乐意了。 万嬷嬷像是猜到昭阳所想,转开话题说:“殿下前去瞧了鹿拾公主再说吧。” “好。” 掀开珠帘往里屋走去,离那阁屋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就听到鹿拾公主格外尖利的声音,像是一个狂躁妇人在无理扯嗓子:“叫那谭氏滚出去!全都滚出去!遣人叫那驸马速速签了和离书给本宫滚出京城。” 昭阳快步走进阁屋,正撞见鹿拾公主半躺在软榻上,起身挣扎着蹬腿去踢那高高的铁制烛火台架。她手里扯握着垫在身下的软铺垫,长长的指甲半折断了,软铺垫边缘已被锋利的指甲豁口划拉出了许多细碎的线缕。昭阳不忍心见她这样。 鹿拾姐姐从前是最看重仪容端庄高贵的,半点儿瑕疵都不容许出现在妆面及衣裙首饰上。 “鹿拾姐姐。” 鹿拾的动作瞬间僵硬了,她转过头来,素丽面容上未施粉黛,整张脸惨败灰白得很,只有眼眶与嘴唇是高高红肿起来的。她不可思议地问道:“是昭阳吗?” “是我,鹿拾姐姐,我来瞧你。” “是昭阳呐。”鹿拾公主喃喃低语,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昭阳妹妹来看我了——” “是皇后娘娘让你过来的吗?”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若不是有身边嬷嬷死死抱着她阻拦,昭阳都怀疑她能猛地一下扑撞开自己去,“是皇后娘娘让你来的?还是太后?是啊,应该是皇祖母吧,毕竟柳嬷嬷都在呢。她们——她们知道了吗?” 昭阳点点头:“母后知晓了,你身边的外遣女官今晨入宫见了母后,把她知道的事情都说了。我出宫时,行程匆忙,并未能去见着皇祖母。但她派了柳嬷嬷随我一道过来,想必已然是知晓来龙去脉了。” “她们是——怎么说的?”鹿拾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屏息问道。 昭阳摇头:“母后特意叮嘱交代,说此事必要去回禀父皇,过问了皇祖母的意思才能作决断。究竟如何,我此时也无法给你一个答复。姐姐,你且安心养着身子,别再动火气了。听闻昨儿夜里你产程并不顺利,是拼着浑身力气,鬼门关前走过一趟才得以生下孩子,怎又能在此时费心力去筹谋事情呢?” “昭阳,你不懂。皇后娘娘这样说,我也便明了了,此事到底是求不得天家了。” 鹿拾压抑片刻的情绪又猛地被拉开一道口子倾泻而出,她仰头哀声啸叹,凄厉磨人心骨,手掌不住地拍打在被面与床架上。 “难道是天下人都抛弃了我吗?我是这样的孤立无援,你们都不愿意听我说,你们都要与我为敌。我何错之有?这两个孩子又何错之有?无非是你们容不下他两人从此生长在同一屋檐下。天下双生儿难道只有我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吗?那些母亲被硬生生抢夺走一半骨肉的时候,心里又是有苦往何处诉说呢?” 鹿拾费力地支撑着身子爬起来,猛地推开了扶持阻拦她的嬷嬷,她的身体依然看起来强健,但里头已经耗尽了气力,摇摇晃晃,像是无依无靠的浮萍,不知该飘向何处:“昭阳。父皇可以为了他的女儿去颠覆这深入万千人心的旧俗。对父皇来说,他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殿下慎言!”柳嬷嬷扬声欲打断她的话。 “他开这个口,又有谁敢反对他呢!”鹿拾此刻生出万钧勇气,决然无视了柳嬷嬷的警告,继续说,“但他也可以为了维护这世间的习俗旧约而放弃他的女儿。舍弃我,对他而言就像是舍弃一块儿金石玉件似的。半点儿价值都不值得入眼的玩意儿罢了。昭阳,一直以来你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我知道,他心里有你的分量。你对他来说,才算得上是一个女儿,一个流淌着他的血脉的孩子。” “昭阳啊,我的好昭阳,从小到大,我多宝贝你呀。求你此刻也怜惜怜惜我吧。你若能对你姐姐我此刻的痛苦感同身受哪怕千分之一,你就能去父皇面前开口,求他成全我的妄想,成全我此生最后一桩开口向他求的事情吧。” “我要我的孩子,周全安乐长在我的膝下,两个孩子,孩童时能抵足而眠。启蒙入学堂能彼此照顾。青年备考科举时便是一排屋子两件并设的书房,夜里同时点着灯,入睡前又同时吹灭灯烛。他日便是朝廷上结出的并蒂状元郎,风流倜傥,足可载入史册。于是那些与我一样诞下双生子的普通妇人,也不必再忍受骨肉离别之苦了,她们能堂堂正正地说出我儿子的名字,名正言顺地提出要把孩子都留下来。” 鹿拾公主向来长于言辞,如此一番叙述,昭阳也实在禁不住动容了。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鹿拾公主无非是病急乱投医,胡乱以为昭阳便能劝动皇帝了。皇帝在昭阳小时候对她宠爱颇深,可如今她也只算是一个普通的女儿而已,哪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莫要说父皇,昭阳知道,自己都没有本事去说服母后心意转圜。可她却实在设身处地地站在了鹿拾公主的这一边,柔软着心肠,最终说不出什么分辩的话来。 第三十六章 劝说 昭阳去到西偏屋里瞧了两位刚出生的外甥儿。 鹿拾公主因昨夜难产伤了气血,今日一早上又为着这桩事情闹起来,凶悍地誓要保护两个孩子,故而更没有力气随昭阳同去。她只千叮万嘱,要乳母喂过奶后一定速速把孩子抱到她跟前来,她必得寸步不离守着他们,不叫任何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把两个孩子抱走。 “公主殿下的孩子自然是命格金贵,早就提前时日挑好了几位乳母,等着由公主亲自过问了品行性情再作定夺。结果这不是赶不上变故,谁能料到老天爷竟使得咱们殿下又是早产又是双生儿,因此也就再顾不得细细选拔斟酌,直接就让三个乳母都过来守着孩子了。” “嬷嬷说的是。鹿拾姐姐能得你们这些个忠仆人心扶持,我倒是也替她觉得感动。”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奴婢是亲眼瞧着鹿拾殿下长起来的,殿下信任奴婢这些老人,肯放事叫奴婢们亲自去看顾,足以叫奴婢生出结草衔环的心思了。” 西偏屋里不似正屋满房都是血腥气,这里安逸平和得很,空气里有淡淡一层奶香味,倒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育婴房了。 昭阳凑到床榻上亲自瞧了两位小公子,的确是白白嫩嫩两张相似的小脸蛋。此刻一个孩子宁静睡着,另一个孩子则灵巧转动着小手腕,眯着小小的眼睛缝儿,哼哼唧唧有些不大安适。乳母说这也正常,晚出来的那个小公子刚刚喝过奶才放下,因此有些闹腾。 昭阳听了,也挺不是滋味儿的。有句不合时宜的话,她只能默默放在心里,可不能让鹿拾姐姐听见了:小公子只怕是冥冥之中感知到日后不能生长在父母身边,此刻才生出这许多难受不安,为的就是好让娘亲再多抱抱他,摸摸他的小脸蛋,多多珍惜这少之又少的相处机会。 “殿下,宫里娘娘真的能允准让鹿拾殿下抚养两个孩子吗?”鹿拾公主身边的嬷嬷悄悄问。 昭阳摇头:“我也还不知道呢。” 她又转头过去看柳嬷嬷,后者此刻也在细细瞧着两个小公子的模样。 昭阳知道自己过来又不能主事,无非就是带着太后的希冀,希望她能借口姐妹情谊将鹿拾公主安抚住,莫要使后者在少府监府邸里不知分寸地大闹,以至于折损身子,且坠了皇家颜面,有失女子温雅气度。若是不小心被那多嘴多舌的下人传了出去,恐怕要惹得满城风言风语。年关将至,这种糟心事还是尽可能少一些得好。 既然瞧过了孩子,昭阳便又出了西偏屋想要去和鹿拾公主待在一起,万万不能耽搁了母后和皇祖母交给她办的任务。可是还未踏进正屋的门槛儿呢,就听见阆苑外头传来叫门声。 叫门的是一位中气十足的仆妇,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公主殿下,驸马爷过来了。您总不能关着门户不叫驸马爷见亲生儿啊。且您生育伤身,驸马爷也特意过来探望您,问您身子安泰康健呢。” “驸马还未见过孩子?”昭阳压着声音小声问嬷嬷。 嬷嬷摇头:“未曾呢。昨儿夜里阵仗虽闹得大,可都是这府上大娘子过来折腾的。毕竟公主这胎生得不顺利,反反复复生了好几个时辰。这女子生产都是有规矩的,驸马爷是男人,进不得内屋,故只在这阆苑院子里兜兜转转等了好久,而天未大亮就出门赶着上朝去了,” “鹿拾姐姐心里不畅快,可有对驸马心生龃龉?” 嬷嬷又点点头:“公主殿下性子强,平日里也对驸马多有言语上的轻慢怠见。” 这话说得挺直白的,就差没把鹿拾公主与驸马情感不睦明说出口了。 “但女子嘛,临到生产鬼门关上,总还是希望有夫君怜惜。昨儿夜里,鹿拾殿下拼死诞下麟儿,还特意问了一句驸马可在院中?可瞧见了孩儿?结果下人只能梗着嗓子回禀一句,驸马已上朝去了,这算是彻底点着公主殿下心里的火。”嬷嬷叹气,“这不是,昭阳殿下您今日过来,可瞧见床榻边上半件瓷器都看不见。” 原来都是被鹿拾公主盛怒之下给摔碎了。 “方才也实在是伺候的女使疏忽了,竟然将那高高大大的烛火架子仍照着原地摆在公主殿下的床头,结果又被殿下给推倒了,险些引了火星子高高蹿起,将那布在桌上的软绫纱给点着了。” 昭阳公主原本就知道,鹿拾姐姐脾气大,却没想到已经是这样嚣张的地步了。她如此想着,又生出许多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悔的情绪来,上一世倘若母后顺顺利利把她嫁出去了,她是不是也会在夫家摆着公主的威风,东西说摔就摔,脸说翻就翻,完全不把别人当人看呐。都不必说上一世了,这重活一世,有时候她骨子里养成的跋扈性情一时半会儿也纠正不过来呢。 “殿下,恳请殿下容许臣入内,向殿下过问金安吧。” 驸马隔着一道门朗声请求。 鹿拾公主的声音尖利而欲破音,她扯着被面仍是回答:“不见不见,本宫谁都不见。叫驸马走,本宫不要见他,除非他能在祠堂里郑重发誓,把这两个孩子都留在府里抚养,绝不把孩子送走。” 鹿拾姐姐这是铁了心要抗争到底了。 昭阳只觉得不忍。她知道,倘若一道诏书下到鹿拾公主面前,哪怕后者如何强硬,也绝对拗不过皇命去的。最坏的结果,只能是鹿拾公主发狠心折殒在这里,纵然是惨烈激壮,却也改变不了父皇的决定。此刻这样越发纠缠着,只会让后面余下的事情越发难以收拾整顿。 “鹿拾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啊。”昭阳伏在鹿拾公主的身边,脑袋贴着她的手心,“妹妹虽然能体悟姐姐的感受,可是这祖宗规矩摆在那里,你我谁都违抗不了啊。此刻能细细想来做文章的,无非是在可以转圜的余地里多作盘算,尽可能能让姐姐你不与孩子分别太远太久啊。” 第三十七章 厌烦 昭阳还是略略劝住了鹿拾公主。 后者终于从那种因产后极度恐慌而生出的疯狂强硬状态里稍稍得到情绪的冷却。 她抓住昭阳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绝境中伸递过来的救命稻草。她握着昭阳纤细的手腕,拇指摩挲着突起的骨骼,忽然悲从中来,清泪淌下面庞,隐没在凌乱散开的鬓发间。 “昭阳,我是不是很没用。外强中干,说得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人罢。”她像是泄了气的球儿,往日里人前撑着的那股子强健精神气都消散了,她心灰意冷地撒开了手,裹着被子默默地掩住了身体,闷着声音打发众人,“你们都出去吧,教本宫一个人安静地思忖思忖,往后究竟要怎么办。昭阳妹妹,你也走。王嬷嬷,李嬷嬷,这里用不上你们,都走,都出去!” 鹿拾这样说,可她精神状态一点儿也不稳定,底下人难敢真的就这样出去呀。 “本宫还撑着力气呢,绝不会做出那种自毁自伤的事情。往后日子里这两个孩子还要依靠着本宫这个亲娘呢,哪里就能在这个时候便泄气心冷了。”鹿拾抚着凌乱毛躁的头发,随手擦了擦面上的泪痕,硬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都出去,都出去,可别逼着本宫发火亲自赶你们出去。” 昭阳拉着万嬷嬷和柳嬷嬷退到外间去了。她坐在正屋里厅堂中摆着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毛尖明前茶,掀开盖子由着水汽氤氲上升,熏着她疲惫的眼睛与吊起的神思。万嬷嬷候在一旁看着她,竟觉得小殿下这个动作与皇后娘娘处理宫务碰上烦心事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平素日子里哪里看到昭阳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可惜女儿家都是要这样在实践的风浪中慢慢坚强起来的,断没有一生下来就办事妥妥贴贴、八面玲珑的女郎君。皇后娘娘如今是真的体悟了为人母亲的职责,不是一味地为孩子遮蔽风雨,而是要教会孩子自己去对抗风雨的本事,这样即使是到了母亲羽翼再也呵护顾全不到的地方,依然能安安稳稳地使日子都在掌握之中。 尚未来得及在少府监府上用过午膳,前院就使人过来传话,依旧是被阻拦在阆苑外头,扯着嗓子冲里面喊:“宫里来车马及中贵人啦。已在外院门口候着奉昭阳公主殿下鸾驾回宫呢。” 昭阳这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竟然大半天都过去了。 她只得带着遗憾且怜惜的心思进内屋去与鹿拾公主道别,后者听过木木然霎时没什么反应,迟钝了片刻才起身欲拉着昭阳的手再多作叮嘱。只是当着柳嬷嬷与万嬷嬷的面,鹿拾也知道有些话终是不能说出口的,她便只好将无尽的心思都挤塞在三两句话里:“昭阳妹妹,姐姐的心思记挂着孩子,求你回宫倘若得见皇祖母与皇后娘娘,定要陈述我的心志。” “昭阳晓得的。鹿拾姐姐且安心养着身子吧。” ------------------ 回宫路途中,昭阳又想起离别时候看到两个小外甥灵活可爱的模样,他们那时已经睡饱了觉又嘤嘤哭闹起来吵着几位乳母和嬷嬷女使。轩窗下,雅室里,婴孩最是稚嫩纯净的模样深深烙刻在她的脑海中。她重生回来的这半年里,宫里并没有刚出生的小婴儿,因此她早就忘了上一回见到这样白嫩嫩、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团子是在何时何地。 孩子终是无辜的。若是真的因为双生子的缘故,而强使一个孩子在这样小的年纪就要旅行走过大半疆域,从京城回到淮扬祖宅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公主亲娘与驸马爹爹,没有机会看那个与自己生得一般相貌的哥哥是怎样过着日子,该是怎样一桩无可奈何而实在不幸的事情呀。 昭阳还在默默感慨着,却冷不防前头拉车的马匹发出呦呦嘶鸣声,猛地刹住脚步,车室哐地一声抵撞在木车架上。昭阳也毫无防备地磕在轿厢内壁上,额头上都磕破了皮,擦出了几道血痕。 万嬷嬷与柳嬷嬷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外头负责赶车的中贵人忙不迭连声告罪讨饶,他知晓自己惊扰冲撞了里头的公主殿下,回了禁宫少不了一顿责罚,但此刻更要紧的是立即求得公主殿下的饶恕,以免在一顿惯例板子及罚俸之后还要额外多受到来自公主的惩戒责罚。 那边萧阜屿也是堪堪拉扯住缰绳,安抚住受到惊吓的骏马。他刚刚打发掉了赖在国公府里只知道喝酒说胡话的谢怀年,想着祖母爱吃葳蕤轩的酥饼,因此骑马外出去购买。只是半路上在连接主干道的巷子拐角处不知怎么忽然冲出一辆不按马车道行路的红漆马车,突兀惊吓到了今日骑的这匹有些怕生的母马。 早知便还是骑平日里习惯的那匹黑鬃毛赤色骏马。 他眼力好,看出坐在车架上赶车的是禁宫里穿深衣的中贵人,又听见这中贵人慌忙下马车跪地磕头请罪,嘴里念叨的是公主殿下。 是哪位公主? 不会又是那位多次撞入他视线的昭阳公主吧。 那日不是说金玉轩前撞见白日伤人案的,就是这位昭阳公主吗?按道理受到了那样的惊吓,娇生惯养的公主就该好好留在禁宫里安养神思,今日大雪纷飞,本就不是出门的好天气,怎么又带着人出宫来了。 昭阳掀开车帘正要让内监快些上车继续赶路,外头天寒地冻,她又尚未用午膳,可别再耽误时间了。她头上戴着帏帽,可隔着纱帘虚虚只一眼就认出那个几步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上一世覆她家国的恶徒,自然是哪怕化作灰也要认得的。 “萧世子?”昭阳有些不大高兴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好几回碰面,她都快要被这反复涌起的恐惧情绪给惹得火气冒起了,每一次见到萧阜屿,她努力想要从记忆里淡化的血腥场面就要重新鲜明浮现起来。 哪有他这样作仇家的。 真是满京城处处都有他的身影,合着他每日里什么要紧的差事都不办,赶着来教她日日不痛快,心思不得安宁。 第三十八章 酥饼 眼前这位头戴帏帽、穿一身娇嫩鹅黄色袄裙的姑娘,怎么看不就是那位昭阳公主吗? “公主殿下安好。”萧阜屿抬手作揖,手里执着缰绳,虽是心里冷淡得很,面上还是不得不为这所谓君臣二字低头,“萧某冲撞公主车驾,使殿下受了惊扰,还请公主降罪惩罚。” 惩罚?他倒说来轻巧。 昭阳暗自腹诽,谁敢惩罚他萧阜屿呀。若是换作当初的自己,自然是骄傲跋扈要恶狠狠治他的罪了,反正是他自己开口说要公主降罪惩罚的。可一朝见过那如阎王般浑身上下连着头发丝儿都浸了血的萧阜屿,她还哪里敢在他面前耍脾气。只怕是还嫌自己上一世的下场不够凄惨。 “降罪惩罚就不必了。本宫赶着回禁宫呢。萧世子下次小心些便是了。”昭阳飞快地说道,像是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似的,说完了话就转身钻进马车里,啪的一下甩下车帘子,“行了行了,小内监,快些启程,可别耽误本宫回去用午膳的点儿。” 她这后半句话说得有些小姑娘气,摆着皇家公主的体面惯用“本宫”这个自称,可嘴里说的话却是在催促小黄门别误了她用午膳。当真像是一只软乎乎还未褪一身奶味的小老虎,张牙舞爪地学着成年老虎的凶狠劲儿想要吓唬呵退旁人,结果只发出小奶猫似的哼唧哼唧叫。 萧阜屿琢磨着竟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莫不是疯了,竟然有一天会把一个姑娘家的举动与好笑联系在一块儿。 大概自家祖母平日里唠叨的那几句话,里面的理儿说的也没错。郎君到了这个年纪,总是有些纯粹天性使然的反应,往日里素来对异性毫无关注之意的他,也会偶尔在撞见这位昭阳公主的时候,觉得她的一些放在几年前定是让他觉得刁蛮任性、不可理喻的言行举措,如今看来竟有点儿明丽娇憨的意思。 他心里明晰透彻得很,知道或许这种反应也不是专针对这昭阳公主一个人,只是他往日里见的女孩子少,加之反反复复最近一段时日总是见了昭阳公主,才会生出这种诡异且有些荒诞可笑的想法。 不过,既然难得觉得有几分有趣,心情也轻快许多,不妨就背着自己往日里的行事风格,偶尔也做一趟善解人意的温暖好事吧。 他从马鞍上解了一只纸袋子下来,策动骏马缓缓靠近那辆马车。 “你还有什么事情呀。”昭阳公主觉察到马蹄声哒哒靠近,心里生出许多烦躁,她掀开车厢旁侧的垂幔帘子,顺手还掀起了帏帽上垂下的纱帘,一双漂亮的凤眸就直接毫无避忌地向上看着马背上的萧阜屿。 昭阳撩起了帏帽上的纱帘,自然也使得萧阜屿低头就能瞧见她的面容模样。 他的视线停留在昭阳公主额头上那几条浅浅的血痕上,在她极白皙细腻的皮肤的映衬下,竟然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了。这种念头陡然升起,更是让萧阜屿有些失笑。一个在战场上数度出生入死,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致命的不致命的伤疤都数不清楚的人,居然会觉得这么几道小擦伤值得上触目惊心一词了? 这昭阳公主还真是与他不大对付。 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潭柘寺随祖母拜佛时,在清雨绵绵的天气里瞧见的昭阳公主。 那时候她手上不过是稍稍划开了一道浅口子,就引得她身边的使女颇为紧张,他还在心底里觉得公主娇生惯养。如今看看,可不是连他都几乎要被带偏了路子,竟也隐约觉得什么事情放在公主身上,哪怕是鸡毛蒜皮一点儿小事情,大概都值得小题大做一番了。 谁叫她是那样尊贵的出身,那样受眷顾的命途呢? “公主既还未用午膳,那就收下这份酥饼吧。” 萧阜屿把手里的纸袋子递了过去。 昭阳不敢不接,撑着面上的淡定大气,实则差点手都要发抖了。 纸包摸起来还是温热的,她有些不解,抬头就这么看向萧阜屿。 萧阜屿的视线从昭阳那双似乎是哭过的眼睛上挪开。莫不是刚才撞疼了脑袋,竟然娇气地哭了吗?他顿时觉得有些头大。 “萧某出门原就是给家中祖母购买酥饼的。今日既冲撞了公主的车驾,还望公主笑纳,只当作萧某上不得台面的一桩赔礼就是。”这话几乎就不像是他萧阜屿会说的,他从未说过安慰人的话,更从来没有对女孩子说过这么多话。 “那你把这酥饼赔给了我,祖母怎么办呐?” 昭阳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了,结结巴巴地把这话说明白,浑然早忘记了当着萧阜屿的面该用“本宫”作自称,而她也不能顺着萧阜屿的辈分就称呼定国公老夫人为祖母。她把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话里的纰漏,一下子尴尬地红了脸,只低头捧着那纸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萧阜屿破天荒笑了笑,他也听出了她话里的不妥,但没有点破,也不好点破,只顺着她的话答道:“本就是买了许多,也无妨的。殿下安心接受这份赔礼就是。” 一旁柳嬷嬷与万嬷嬷则是各自若有所思。两人的眼神正好接触到一起去,彼此都瞧见了对方眼睛里的打量与思虑。 昭阳放下车帘子,看着手里的纸包有些不知所措了。可还未赶上用午膳,又在这里耽搁了许久,她确实是有些饿了,便小心翼翼拆开上面的封口,看见里头精致摆着六只巴掌大小的金黄酥皮圆饼。 在拿起食用之前,她还记得规矩分寸,抬头看了万嬷嬷的眼色。 后者只觉得无奈,微微颔首,允准了昭阳无声的请求,心里则是对定国公世子爷的印象有些落下去了。原本以为只是个勇猛忠孝的勋贵郎君,外表虽然称得上是英俊好相貌,但性子冷峻不似旁的那些风流倜傥世家子弟,大约是娘娘说得那种朝廷依仗的栋梁人。如今看起来,倒是颇有些招惹姑娘家芳心动的本事在身上。 第三十九章 表露 酥饼是藕粉枣泥馅儿的。 倒不是昭阳素日里爱吃的口味。她不太喜欢吃枣泥,因为御膳房里的手艺往往把馅料调得太甜。长秋宫的小厨房虽也做甜食点心,而且厨子及配方都堪称一流,但母后的吃食习惯里是一贯不碰枣泥的,因此连带着昭阳也不怎么吃。 可萧阜屿递过来的这包酥饼里头,枣泥馅儿和得正是合适。不是那种特别甜腻腻的口味,且其中可能是加了藕粉的缘故,吃起来口感也清爽素净很多。果然像是定国公老夫人这样的长辈平日里喜好食用的糕点。 只可惜这纸袋子上没有标记是哪家店铺做的。 要不然她也真挺想往后出宫时亲自去看看,那家店铺里是否还有别的巧手师傅做的美味点心。 昭阳潜意识里就把“去问萧阜屿这是哪家店铺做的”这一可行的办法给否决了。 她还是怕他、畏惧他,不想和他再多有接触。 只怪今日这驾车不牢靠的小黄门,即使是再雪天路滑,可也别挑萧阜屿的马撞呀。 ------------------ 回了禁宫,昭阳便去桓皇后跟前说话了。 瞧着那在鹿拾公主身边伺候的外遣女官江氏还停留在长秋宫中,昭阳觉得她简直是再靠谱不过的忠仆了。听万嬷嬷说昨夜风雪飘飘,江女官在平阳门外持着令牌候了大半宿,昭阳便对她心生好感。鹿拾姐姐身边能有这样的人护着,想必也不至于落到怎样腹背受敌的地步。 进了内室,桓皇后见她回来了才嘱底下人传膳。 “母后。”昭阳上前偎在桓皇后怀里,“您不知道,我去见了鹿拾姐姐,真觉得她有些可怜。” 桓皇后拿手轻轻拂去昭阳头发上沾染的雪花,即使是这孩子满身寒气靠在她身上,她也觉得没什么,只心疼她这样寒冷的日子还往外跑了这么一趟差事,实在是事态紧急且没有办法才想出的对策。 “先好好喝碗热汤,虫草马蹄炖鸡汤,小厨房里文火煨了许久,暖暖身子。” 使女为两位主子舀汤。 昭阳喝了几口,去了些许寒气,这才觉得思维活络许多,整个人也手脚渐渐发暖,感受到了一点儿活力意气。 “母后,鹿拾姐姐的孩子真的非要送一个去淮扬吗?”昭阳看着桓皇后的眼色,小心翼翼地探问道,见她没有什么过大的反应,这才慢吞吞继续说下去,“母后,我知道,若是想要把两个孩子都养在膝下是有些不大现实,父皇与皇祖母也一定不能准许的。可就不能取个折中的法子,比如挑个近一些的地方,好让鹿拾姐姐偶尔前去探望吗?” “这些话,都是鹿拾同你说的?” 昭阳摇头,沮丧道:“没有。鹿拾姐姐还在急性气头上。尚未能冷静下来好好分析其中好坏是非及对错呢。其实我觉得她在少府监府上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她家婆母大娘子凶悍粗鲁得很,一点儿也没有奉主之家的恭谨谦卑,反倒是过来同我要告姐姐的黑状。” “且那驸马,也是对姐姐不闻不问的。听闻昨儿夜里驸马可没在姐姐院子里头候多久,早早就整顿衣裳仪容上朝去了。还难为姐姐一片痴心,竟还生产过后问底下人,驸马可见过孩子了。”昭阳把她在少府监府上看到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学给了桓皇后。 桓皇后从头至尾没有发表过一句评论,只平淡听昭阳把要说的话全说完了。 “母后,我真的好不开心啊。不光是不开心,看着鹿拾姐姐那个模样,我好难受。”昭阳拉着桓皇后的衣袖娇声委屈道,“从前鹿拾姐姐是多么明媚骄傲的生动美人啊,如今见她躺在床榻上,养出一身刺人锋芒,我真的很不开心。我好像回到以前的时光里,不想让鹿拾姐姐过如今这样的苟且蹉跎日子。” 桓皇后眼色一动正要说话,便听见殿外宫人通传,言说皇帝摆辇轿已往长秋宫这儿来。 “陛下可用过午膳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方才在长信宫用的午膳。” 那想来太后与皇帝母子二人已经商议过鹿拾公主的事情了。 桓皇后起身在铜盆里洗净双手,女使奉柔软巾帕为她擦干手上的水痕。 昭阳见状,也只好停了筷箸。 “待会儿见了皇上,什么话该是能说的,什么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你自己思量妥当。” “是。” 桓皇后或许是觉得方才嘱咐昭阳时候用的语气有些重了,这才缓和了语调柔声说道:“你一共没吃多少东西,安安心心坐着再用些羹肴吧。陛下一贯疼爱你。你若是为着在陛下面前不失礼仪而饿着肚子害得不舒服了,陛下也会心疼的。” 昭阳称是,这才又拿起筷子吃面前碟子里盛放的菜肴。 还真是奇怪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昭阳在皇帝跟前受到的待遇,也就跟别的几位姐姐没什么不一样的,即使是日积月累有得到那么稍稍一点儿超出姊妹们的青睐,无非是因为她由桓皇后亲自抚养,占了个嫡母教导的优势而已。 可人人有机会偏偏都要在昭阳跟前提一句,说她是一贯受皇帝疼爱的。旁人都这样说也就罢了,然今日连桓皇后都这样说,还真是显得有点儿古怪。 昭阳咽下嘴里的肉末,舀了几勺热汤入口。 就像是,大家都在乐此不疲地说服她,把这些话都跟填鸭式的塞进她的脑子里。 上一世她究竟是怎么长成那副骄慢任性的模样,还不就是因为把这些旁人拿来胡乱敷衍她的话都当了真吗? 待昭阳再次搁下筷箸,还未来得及拿起手边锦帕擦拭嘴角,就听见父皇身边的高福公公在远处扬起的颇有辨识性的通传声音:“皇上驾到——” 她起身整理仪容,走过矮架上放置的宝物镜时,还特意蹲下身子往里面左右瞧了瞧,确认发髻及饰物都佩戴妥当,衣裙及妆面也清丽大方,这才放心随着桓皇后一道往殿外走去。 第四十章 父皇 昭阳站在台阶上,看见了皇帝穿过庭院往正殿这里走来。 雪还未停,院子里满树满枝桠的红梅也正盛开得繁丽热烈。 她随着众人一道蹲身行礼,又随着众人再一道礼成起身。抬头时她却看到父皇的眼神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像是隔着一层白雾在看什么难以辨认的东西。这眼神里,无关好恶,只是暗藏了一些如漩涡般快速转圜着、终又随无数泡沫复而沉下的情绪。 进了雅室,女使端了新沏的乌梅龙井清茶呈上来。 昭阳规规矩矩收拢双手端坐在圆凳上,层层叠叠的繁复裙摆垂盖住鞋尖。待使女呈到她面前时,她主动从使女手中托盘上拿过茶盏捧在手里,龙窑泉瓷胎触感细腻,搭配口味清雅的茶水是再融洽不过了。在桓皇后的主持下,长秋宫里样样都是最好的,就连这些最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一丝不苟地关照到了,方能不堕风华底蕴。 “听闻今晨昭阳亲自去了一趟鹿拾那里,都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一五一十同朕说说。” “是。鹿拾姐姐气色不大好,而且心绪仍是不平宁,时时挂记着两个孩子。她婆母与儿臣也说过话,儿臣似乎觉着她并不是一位宽和好相与的大娘子,言语中奉主不端,心生怨怼,当着儿臣的面儿留下的印象并不好。” 桓皇后颔首,同时一个眼神就暗示昭阳不必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 昭阳敛眸,睫毛轻颤:“姐姐还是希望能够得一个两全方策,使得两个孩子都能平安长大,而她也不必承受骨肉离别之苦。许是昨夜一番拼死力相搏才从鬼门关上挣扎救下三条性命的缘故,鹿拾姐姐有些钻进牛角尖了。如若能给她再多些时日,或许也能接受的。” 皇帝点头,对眼前的昭阳也高看了一眼:“别的暂且按下不说,昭阳最近这段日子是有些长进了。字字句句,条理清晰,不错,像是朕的皇女应该有的模样。皇后这些日子教导费心了,当初母后与朕都同意把昭阳这孩子交给你抚养,看来这个决定是做对了。” “臣妾不敢居功。这都是太后娘娘劳烦神思亲自指点昭阳的功劳。” “你不必自谦。”皇帝摆手,“鹿拾这件事情,方才朕在长信宫同母后商量过了,还是宜早不宜迟。昭阳说的话固然不错,鹿拾这孩子初为人母,到底还是舍弃不了这份骨肉亲情,然而年关将至,留给她做思想准备的时间不多了。这事情尽量不要拖到正月里再办,省得鹿拾到时哭哭啼啼,平白给喜庆日子蒙上许多暗尘。” “是。” “给鹿拾自己做选择,两条路,她是孩子的生母,就由她自己拍板。一个方案,把一个孩子送到驸马的老家祖宅去,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要再往来了。另一个方案,把两个孩子都送到芷阳行宫大长公主和老太妃跟前去抚养,鹿拾逢时节里准她过去探视。” 芷阳行宫距离京城有些距离,快马走官道,中途不停不歇,只在驿站换马,也要花费整整三天三夜。若是马车过去,就更花费时日了。 “芷阳行宫?”桓皇后也没想到最后商量出来这么一个结果。 “对。如今姑母跟前没有年轻的孩子养着,她一个人也觉得膝下寂冷,半月前还递了折子上来,问宫中是否有年纪适合的孩子能抱到她那儿去抚养。鹿拾是朕的女儿,她诞下的那一对双生子,虽然已不是李姓的宗室子,然也是与大长公主一脉血缘联系着的小辈,如果能送去芷阳行宫,何尝不是一份尊荣。” 昭阳下意识觉得,鹿拾姐姐会选择第二个方案。她抬头看着皇帝与桓皇后的脸色,想必他们二人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昭阳再一细想,今日看到的鹿拾姐姐,倘若说得难听一些,便是连疯疯癫癫四个字也是称得上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做出的选择,或许也会不怎么正常。尚且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做定论呢。 说完了鹿拾公主的事情,皇帝今日反常,并未急着离开。 他的神情缓和,喝了一口茶,主动问起昭阳旁的事情:“朕记得从前你作画很不错,这几年可有什么满意的画卷保留下来?” 高福公公偷偷看了皇帝一眼,他天长日久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什么模样的皇帝他都亲眼见过。今日陛下问昭阳公主话的样子,倒有些像从前几位皇子还未得封亲王爵位的时候,陛下过问他们课业的模样。 啧,难不成是这陛下心底里的风又要换一个方向吹了? 平平淡淡许多年不得陛下挂心的昭阳公主,这是又要受宠起来了? 高福公公怎样的人精,他可不会觉得这只是皇帝一时兴起,也不大可能是皇帝出于本心本愿想要疼爱怜惜昭阳公主。联系前阵子礼部递上来的会试举子名册,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写着,威北侯府两位小郎君可是要下场应试的。 昭阳公主的生母庄懿淑妃娘娘,从前就是威北侯府的女儿。 莫不是威北侯府也要如同昭阳公主今日一般,重又得圣眷庇佑了? 想当初威北侯府举家迁回清河老家的时候,他家嫡长孙随父辈入宫请安谢恩,小小的玲珑聪慧人儿站在宫阶底下,高福公公当日瞧了就仿佛能想象到几十年后这孩子长大成人、为国之栋梁的朗润英姿。 也不知这位嫡长孙如今是什么模样,是否称得上当年陛下一句“慕家小郎君可堪他日国之重任”的褒奖。 昭阳去自己的寝殿寻了几卷装裱好的字画,抱着跑过来呈到了皇帝面前。因跑动而微微有些出汗,她就这样洋溢着全然的活泼生机,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装得下星辰大海。她满眼都是皇帝,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渴望得到父皇肯定表扬的模样。 桓皇后瞧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冒着寒气,真想随手拿一块毯子过来劈头盖脸照在这孩子头上,省得皇帝一抬眼就看见这副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模样。昭阳实在是生得明艳俏丽,这是她讨人喜欢的最有力的武器,却也是最容易引得皇帝忌惮厌恶的把柄。 第四十一章 有意 “画得不错。” 皇帝如昭阳所愿褒奖了她的画作,甚至还亲口要走了其中一幅狸猫扑蝴蝶的画卷。 “就挂在体元殿里罢。” -------------- 是夜,皇帝坐在桌前搁下笔,将批阅完毕的折子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眼睛疲倦时,抬头正好看见了墙壁上新挂上去的狸猫戏蝶图。他觉得里面绘制的场景称得上是活灵活现,趣味颇深,昭阳这孩子笔力不错,也有一双善于观察世事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整幅画面的情感细节处理利落得当,给人以一种积极灵越的观感。 很多人对作画这项技艺不以为然,以为照着一样的东西去作画,不同的人画出来的东西也都差不多。实则不然。从一个人的画作里,是可以读出很多东西的,其中就包括这个人的性格、眼界、好恶、品性、抱负。 高福正端着御膳房呈上来的汤盏,略略移开桌上摆放的烛台,将小碗搁下。 “高福,你今日也跟着朕去了长秋宫,随意说说看,昭阳这孩子,长得像谁?” 高福心思一跳:“陛下说笑,昭阳殿下是陛下的孩子,自然是生得像陛下了。” “像朕?”皇帝眯着眼睛笑起来,高福正踩中他设下的陷阱,“许多年前,朕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谢家老太太就指着朕与溧阳,说朕与溧阳果真是双生龙凤胎,模样细瞧起来真是十分相像的,无非就是朕以男相而显得英睿,溧阳以女相而显得明艳。你既然说昭阳长得像朕,那不就等同于是说,昭阳也有点儿像溧阳喽。” 高福当场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伏在砖地上愣是连半句讨饶的话都不敢说。 “朕还真的很好奇,如果溧阳安安稳稳出嫁了,她生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她是否会把相夫教子的事情做得毫无差错?如若真是这样子,或许她的儿子还能做朕朝堂上的肱骨良臣呢。” 皇帝根本不管高福在害怕什么,仍是摸着下巴自顾自说得很高兴。 “昭阳如今多大年纪了?是该到了要择定驸马的年纪了吧。” “回陛下的话,是呢。” “皇后可有透过什么口风出来?她为昭阳看中了哪家郎君?” “未曾听说过。” “那就是你们没有打探到罢了。皇后那样思虑周全的人,怎么会不给她最疼爱的昭阳公主好好盘算考虑呢?现在不透出口风,无非是怕朕有所忌惮,将她挑选出来的好女婿都一个一个否定了。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开口时机而已。” 桓皇后自恃多年坐着皇后位子,认为是对皇帝的心思有些了解。 可皇帝又何尝不是把桓皇后的想法拿捏在手掌心呢? “罢了,罢了。朕往昔时日亏欠晚晚与郢儿许多。昭阳是晚晚在临终前亲口一字一句托付给朕的亲生女儿,亦是郢儿在腹背受敌的决战关头都要对着军营烛火提笔写信保全的嫡亲妹妹,朕无意再拿她的婚事去算计什么,顺遂她自己的心意罢,她愿意嫁给谁,就让她嫁给谁。高福,明日你去长秋宫走一趟,把这话转告皇后。” “是。”高福哆嗦着身子好不容易爬起来,背上全是冷冷的虚汗,心脏仍是跳动得极快,几乎要冲破皮肤跳出来了。他心怀畏惧地动手处理几盏快要熄灭的灯烛,知道自己方才是见识了已故的庄懿淑妃娘娘究竟在陛下心目中重几斤几两。 昭阳公主还安安稳稳活在这世上,长了一张不知道是肖似庄懿淑妃更多些还是溧阳长公主更多些的好皮囊。一面是陛下捧在心尖上的人,一面是陛下厌恶至极的人。这些年陛下对昭阳公主与其他几位公主的冷待,多半也是出自当年对溧阳长公主的厌视。 这位昭阳殿下日后究竟光景如何,眼下还轻易说不清楚呢。 -------------- 万嬷嬷把白日里随昭阳公主一道出宫的见闻都禀报给桓皇后。 关于在鹿拾公主那里见到的场面,她说的话与昭阳公主先前说的都差不多。 只是话题转到回宫的路上,这就是昭阳公主没有说的部分了。 “定国公世子?”桓皇后的手指停顿住,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同万嬷嬷确认了一遍,“你说的是前段时候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的那位定国公世子?” “是。殿下回宫路上,驾驶马车的内监并不当心,迎头正好与骑马外出的定国公世子冲撞上了。奴婢瞧着,小殿下似乎是与萧世子先前认识的模样,言语交谈间更是脸色绯红、语调软糯,不似往日殿下对待旁人的态度,如是小女儿家羞赧情态。且那世子更是主动递上糕点作赔礼,瞧望着小殿下的眼神也带着些许温度,并非是外头传闻冷心无情、鬼面将军那般。” 桓皇后皱眉:“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 “娘娘莫不是忘了,前几日太后娘娘带着小殿下去潭柘寺拜佛,当日定国公老夫人也带着萧世子住在禅房里,或许是那个时候就打过照面了。小殿下本就是生得娇俏动人,这萧世子若是动了心也是寻常——” 万嬷嬷说到这里顿住没再说下去,只是这再往后的话,也的确无需说出口。 “与你一道的柳嬷嬷她也瞧见了?” “是。”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桓皇后摆摆手,显然是有些不大高兴,最后还微微扬高声音,也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要说服万嬷嬷,“许是你看错了也说不准。” 她随手从矮架上取了一卷竹简下来,伸手解开束带,摊平摆在面前,竹板上是她亲手用刀刻写誊抄的《登直禄山记》,原是她年轻时候爱不释手的文章。如今大把光阴都耗在深宫之中,偶尔翻阅这些陈年旧物,勉强还可拾起一些从前的雅趣,也可使她回过头,以现下时空里的目光去审视那个青葱岁月里明丽真实的自己。 “是《登直禄山记》呢。”她勉强扬起唇角露出艰难的微笑,随手又把竹简合拢放在了一旁。 “娘娘不看吗?” “哪里能有心思去看。文礼瑆都不知被贬到什么地方去做官了,三进奏章祈愿天子开恩,想必也是走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如此这般再读他当年意气风发时挥毫洒然写就的文章,只会觉得满目荒唐。当时那感人肺腑的铮铮傲言,孰知真正践行起来,竟会被生活里的不堪杂事拖累得这样艰难。” 桓皇后指着矮架上垒起来的竹简:“都叫人塞进库房里去吧,本宫是不必再读了。” 第四十二章 失败 腊月二十三,是皇帝金口玉言设下的办案期限。 刑部司门员外郎江恒没能将白日持刃伤人案的真凶抓捕归案。 一场难得的冬日艳阳照耀在丹墀金銮上,亦是给在凛冽寒风跪地请罪的江恒稍稍减缓了一些痛苦。上朝的官员稍稍侧目就能看见这个年轻人孤零零却异常挺直的脊背。原以为是他江家祖上积德,天命将这步步升迁的官道铺到了江恒的脚底下,怎知他却抓不住、踩不中呢? 有些胆子大些的官员更是明目张胆抬头觑着萧阜屿,后者是六参官,今日正轮到他上朝议政。 坊间早先就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刑部原本属意让这位持武将衔的国公府世子爷来领受这桩差事,怎知这流言越传越往底下走,一度肆无忌惮飘到了酒肆教坊间那些花天酒地的郎君耳朵里。若是连这票人都听到这消息了,圣意自然更是一片清明、不受蒙蔽,无论刑部大人们是否怀藏私心,铁定都是再办不成了,这才便宜了江恒员外郎中途截胡得这好事儿。 谁料得到,萧阜屿如今好端端站在朝堂上,江恒却已是在外头跪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更走运些。 早朝散后,萧阜屿被内监客客气气拦了下来。 “世子爷,皇上备着待会儿在御书房见您呢,且快些准备着过去罢。” 估计还是要同他说这桩案情,萧阜屿心下明了。但对于兜兜转转自己依然被皇帝挑中参与此案后续查办,他多多少少有些不解。难不成就是因为当日韩大人包藏私心提点了他的名字,因此竟是让陛下上了心,如今手底下挑挑拣拣择人来接这差事,才第一个想起了他吗? “观赫。”东承太子朗润开口,隔了一段距离便扬手唤他表字。 “太子殿下。” 东承太子下了早朝便往东宫去更换常服,现下竹青色杭绸窄袖锦袍,外头罩缂丝灰狐貂袄,腰间系挂了一对松鹤纹羊脂玉佩,面上和煦如有春风意,眼神含威却不显难以接近,只使人轻易由心而生敬重之意,当真是一位玉质儒雅贵家青年郎。 他见着萧阜屿等候在此处,便大概了然是怎么一回事情。 从东宫过来往御书房的路上,东承太子还拐道去使江恒可起身,可怜那郎君全然是读书人出身,身上没有太多武功底子,哪里经受得起这番折腾,听闻是天未亮就闷头跪在太极殿前,偏偏他又迂直得很,明知道自己是要长跪不起,却半点儿准备措施都没有。跪了两个时辰有余了,此刻下肢已全然麻木,根本连起身都困难,还是东承太子见他实在可怜,差使两个内监将他架起来,缓缓正在朝这边过来呢。 “太子殿下,陛下召萧世子入内说话呢。”高福公公走出来笑眯眯通传。 萧阜屿拱手对东承太子行礼:“微臣先行一步。” ------------ 皇帝不在通常召见外臣的尚勤厅,而是背手立在御书房环形建筑群中央辟凿出的假山微景池塘边上,随意松散精神看着清冽池水里往来自由自在的锦鲤游鱼。 磅礴宫室殿宇,奇伟至极高高架起的雕栏飞廊,禁宫是全然属于他的,整个南朝的崔巍江山都是全然属于他的,无数奇珍异宝将他的库房填塞得满满当当,海河山川皆要在他面前露出温驯模样承认他的无上身份。 可这样一位坐享江山浩瀚的皇帝,在他批阅折子受了辛苦后,片刻获得神思安宁轻松的方式,竟然只是背手闲看游鱼往来翕忽。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萧卿,过来吧。” 皇帝从闲神悠思中抽离,转头过来看了一眼,示意萧阜屿到他跟前去说话。 “这几日刑部江恒查办的案子,你有所耳闻吧。” “是,大致听同僚说起过。” 皇帝伸手按了按眉心,敛容点头:“是,朕之前险些忘了,你如今是挂职在刑部做事。怎么样,还都适应吗?” 他这会儿又表现得像是一个宽待臣下的温儒君主。 “都是为陛下办差,不熟悉的地方微臣必当尽努力去学习。”萧阜屿抱拳行礼。 “你很好,朕对你放心。”皇帝回身沿着木板道向内室走,萧阜屿也微微错开一步紧随其后,“至于江恒,朕也知道他是勤恳尽心对待这桩案差的,只可惜他不懂回旋余地,做事情只知道跟愣头青似的一味横冲直撞往下走,做直臣是妥妥足够了,办些寻常的案差也是绰绰有余。” 萧阜屿称是:“江大人这几日为着查办此案,日夜不休停,连寻常衣物都是家里人送到衙门去的。他数度骑马出城追踪线索,流民常常聚集的庙宇救济坊都排除了许多次,风雪里来去多趟,这几日身子也受了风寒不大爽快。” “你倒是把他的辛劳都看着眼里。” 皇帝没想到,素来面冷寡言的萧阜屿居然会开口替江恒说话。 “如今江大人与微臣都是同僚,朝夕相处方知晓他的艰难不易处。” “朕也有所耳闻。朕并非是看不到他的艰辛勤苦,只是他办差不当,无故耽误了时机,总还是要罚的。万万不能教朕的臣下都以为,为官做事只需要抓着一个‘勤’字闷头苦做就能高枕无忧了。”皇帝交握双手搓揉几下,去了骨骼关节里的寒气僵硬,“朕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所以这桩事情余下的部分就交由你全权负责。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萧阜屿单膝跪地,以武将的姿势恭迎圣上口谕。 “务必把此事办得漂漂亮亮,教人再挑不出什么错漏。” “是。” 皇帝还有些不放心,按着萧阜屿的肩膀,微微使劲:“你的嘴巴应当是牢靠的,因此朕才格外信任你。这桩案情兹事体大、牵扯颇多,让你放手去收尾,是务必要迅速了断。腊月里最后这几日,你就把你的心力全都放在这上头。” “臣遵旨。” 第四十三章 选择 数着时间过日子,年底一眨眼就到了。 昭阳待在长秋宫里跟着桓皇后学习管理宫务的本事,时时刻刻都瞪着眼睛盯着账簿看,即便是把帐簿上的数据都快看出花儿来了,也教她提不起半点儿兴趣。难得贺淑仪携着平姚公主来给桓皇后请安,她才勉勉强强得了半天空闲时间,与平姚公主一道去自己寝殿坐着说话。 她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看平姚公主一针一线巧手翻飞绣鸳鸯荷包。 “原来公主成亲也要亲手置办这么多东西。” “宫里绣娘实际都可以代劳的,昭阳妹妹不必把嘴巴撅得这么高。”平姚笑着点了点昭阳的额头,“我只是闲着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做,索性静下心绣些东西也是好的。” “姐姐还说静心呢,可别拿玩笑话胡乱搪塞我。明明这就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我想着姐姐必是恨嫁了!” 昭阳瞧准了时候,趁着平姚搁下手里针线就立马一把扑过去,依偎在平姚的怀里同她嬉闹说笑,脑袋靠着平姚的肩膀,软着声音只顾撒娇:“平日里都说是姐妹情深,昭阳最喜欢平姚姐姐,平姚姐姐也最疼爱昭阳,可真真到了要出嫁的时候,姐姐怕是早忘了还有昭阳这么一号刁蛮任性的小妹妹,巴不得早日离了昭阳好去与那卢生过夫妻日子呢。” “昭阳!”平姚怎依她这嘴伶牙俐齿肆意开玩笑,卸了端庄文雅的性子也伸手去掐昭阳的细腰,逗得后者连声讨饶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泪花。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昭阳挣扎着躲开,转身倚在房柱后头只露出脑袋,稍稍歇了神,微微喘气说道:“好姐姐,我不闹腾你了。咱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这便是你我一道无拘无束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明年除夕节,姐姐可要从宫外进来给母后与淑仪娘娘请安。我也不能再时时刻刻见姐姐。” 她几步走到坐席边上,肩并肩与平姚坐在一处,放下玩闹的心思说起姐妹间的悄悄话。 “姐姐,你听说鹿拾姐姐的双生子最后怎么办吗?” “那日听母妃提起过,不过我听得不周全,究竟是怎么办的我也不清楚。” “鹿拾姐姐决定要把大儿送回淮扬驸马家的祖宅去教养,而留下小儿在身边长大。”昭阳这几日时时刻刻都跟在桓皇后身边,自然听到了此事的详情,“其实原本鹿拾姐姐还有一种选择的,父皇与皇祖母都首肯,由她自己去作决定,我原以为十拿九稳鹿拾姐姐会选第二种方案,没想到她竟是反其道行之,这会儿舍得把孩子送走了。” 平姚没接话,昭阳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第二种方案,是把两个孩子都送去芷阳行宫,大长公主在那边能亲自抚养这两个孩子,鹿拾姐姐也可偶尔前去探望,毕竟芷阳行宫离京城也不是很远,坐马车脚程快些,一周怎样也能走到,若是中途走水路,想必还要更快更舒适些。” “这倒是出人意料。” “谁说不是呢。我估摸着母后那日听见底下人回禀上来,或许也有点儿出乎意料。但这毕竟是鹿拾姐姐的孩子,父皇也早就金口玉言允准了由她自己在两种方案里面拿捏主意。我还听说,鹿拾姐姐她对底下人公布决定时冷静得很,半点儿失态都没有。” 平姚公主沉吟,思忖过后才说:“鹿拾姐姐这个决定做得还是巧妙,想必是她好几个日夜深思熟虑之后才最终狠下心肠敲定的。” 昭阳明白,鹿拾公主做的决定有一个地方很耐人寻味。 她是指明要把长子送走,留下幼子。 这个举动足以让人揣摩推测出她的考量,无非是指望着日后再有机遇,这个孩子便能倚仗着嫡子长孙的身份再回来,到时候受到的阻力估计也会少很多。不然若是送了幼子过去,并非嫡长,在名分上就少了正当性,若是他自己于读书课业或是武功拳脚上无建树长进,那恐怕真真是要在淮扬待上一辈子,只做一个日子称心舒坦的富贵闲人,而再难面见亲爹亲娘,更享受不到荫封的好处。 也就是这一趟事情,昭阳才真正明白了,原来鹿拾姐姐完全就是个聪明人。纵然她在生产第二日受激烈情绪影响做了很多冲动的事情,可又在几天之内便及时冷静下来,思考究竟是怎么样的选择才能对目前的局势情况最有利。 鹿拾公主瞧着平日里张扬外显,实则肚子里还是有本事的。 大概上一世也只有昭阳她自己才称得上是个无脑美人,在风云诡谲、纷争不断的禁宫里活了好些年却半点儿长进都没有,蠢蠢笨笨地待人接物,最后糊里糊涂地断送了人生。 虽然这个时候昭阳想不出,为何鹿拾姐姐会拒绝把孩子送去芷阳行宫,但想必是有她的深意和考量在的。 --------------- “母后,除夕夜宫宴昭阳穿得这样去好不好看?” 昭阳穿了一身天青团锦云燕纹蜀锦层叠宫裙,发髻上簪着一支红翡累丝鸾鸟钗,发间又别了数支暖白珍珠钗,不算是特别出挑显眼,却很衬她气质端丽华贵,不失少女轻跃情态。 “不错。”桓皇后满意地笑道。 今日是除夕宫宴,称得上是禁宫里一年到头最盛大的宴席。桓皇后是南朝国母,自然要一番盛装打扮隆重出席才不堕凤仪威严。正统皇后朝服,梳起高高的发髻再戴上东珠凤冠,按仪制簪上如数凤钗金簪,昭阳看得几乎都要眼花了,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也跟着格外受重压。 “母后好辛苦呢。”她站在桓皇后身侧感慨道。 万嬷嬷笑着说:“殿下小心肝知道字字句句疼惜娘娘,娘娘心底里便是再窝心不过了。” “你是一贯巧嘴会说话。”桓皇后笑嗔万嬷嬷,却也顺这话往下说,“昭阳这些日子的确进步神速,越看越是个稳重得体的好孩子。只怕是今日带出去到宫宴上坐,从明儿起内外命妇入长秋宫拜见请安时又要问起你的情况呢。” 昭阳装傻充愣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桓皇后与万嬷嬷相视一笑,并没有刻意点破。 昭阳公主这般尊荣出身,又生养得如此出挑美丽,德行才华样样都不逊色,哪里称不上是京城乃至南朝国境之内最美好的姑娘?外头那些愿意尚主的勋贵世家及官宦家庭的夫人们自然都眼望着欲知此女将来归属哪一家了。 桓皇后当然希望能够在昭阳的意愿范围之内为她择定最好的郎君,就连皇帝前几日都派身边高福过来透了意见,说是关于昭阳未来的驸马,皇帝那儿不作什么硬性要求,由得昭阳喜好,不太过分的便都可以。 这可不像是皇帝会说的话。多半还是他念及了旧日里庄懿淑妃的情,才对昭阳格外宽容。 只是她此时看到铜镜里昭阳飞扬的神采,偏生想起万嬷嬷那日告知与她的见闻。 嘴上说着谁家都好,实际为人父母的还是有一套自己的准则摆在那儿,不由孩子随意违逆。 若真如万嬷嬷所说,昭阳这孩子情窦初开,懵懵懂懂挑中了定国公世子萧阜屿,还是教桓皇后不大满意。 传闻中无情冷酷的北境杀神,鲜血淋漓浸透盔甲及里衣的鬼面将军,哪里会是个知晓如何暖人心肠的好夫婿呢?听着就不像是昭阳的良配。 第四十四章 结案 除夕宫宴是一年中最隆重盛大的宴席,无论是外臣、宗室或是内外命妇及其余女眷,皆要赴太极殿用膳食。为尊崇礼法仪制,太极殿在高宗朝改建时便以一堵龙绘墙划开了左右两块殿室,左侧视为正殿,乃是除夕宫宴时高品阶外臣及宗室子弟设宴之所,右侧视为内殿,又名正阳内殿,是女眷设宴之地。 昭阳虽早早就到了正阳内殿,却不想一头扎进人堆里被烦扰。这些簪缨人家的外命妇及森森宫墙之中的内命妇们皆是一等一的社交高手。昭阳是桓皇后膝下的养女,自然是不论走到何处,身边都会围上一圈说着巧言蜜语的夫人太太。 她这样的小菜鸟若是一不小心掉进了这里面去,定要被烦扰得脑袋都大上整整一圈。 虽然她亦摆着一张高冷骄横的脸不去理睬,可转头就有人传话到皇太后面前告状,说昭阳公主倚仗尊位、目中无人,到时候平白受教诫的还是她自己。 既然如何都不讨好,她索性先回避开,等到宴席快要开始了再去席上坐着。 昭阳避到了太极殿后侧的萃巍长廊里,随手拦了一内监,使他端了一只圆凳摆在百宝架下。架上摆放的都是些玉璋摆件及古董瓶釉彩碟,她向来是看厌了的,倒不如转头隔着半支棱起的轩窗,去看室外太湖石堆叠依临的水池子里宫人小心养护着的植景。 宫苑里的花木巧匠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竟能在寒流侵袭的时节里于室外养护出这么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叶草植。可比花房暖室里拿火墙、暖炉及银丝炭供出的珍奇花卉要有趣多了。 “昭阳怎一个人躲在这里?” 东承太子穿着一身琥珀色混夹黯色锦袍忽然出现在轩窗外面,风姿绝尘非俗物,进退举止皆端稳,的确称得上是朗朗尊贵君子。 因昭阳是坐着趴在轩窗边上的,他还特意弯下身子和她说话。若是有人从外边看过来,指不定以为太子殿下是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呢。 昭阳看池景正投入,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抚着心口软声软气抱怨道:“太子哥哥怎么走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呀。” 东承太子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太子妃月氏也到了? 昭阳起身,手掌撑在窗框上探头往外面往,四下里都瞧了一遍,却没有看到太子妃的身影。 “昭阳在找什么?” “太子妃嫂嫂怎么没有同哥哥一起来呀?”她还在踮着脚努力找人,发髻上簪着的红翡累丝鸾鸟钗上拉丝扯开的精致细巧翅翼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晃着。 太子笑着退开半步,故作受伤地逗笑说:“昭阳原来不乐意看到哥哥,更希望看见太子妃呀。那我可得快快走开,省得落在妹妹眼里倒成了是多余不讨喜的家伙。” “太子哥哥什么时候跟三哥哥一样讨厌了,就会拿昭阳开涮寻开心。”昭阳嗔道,却发觉原来太子妃真的没有和太子一道过来,“为什么太子哥哥不和嫂嫂一起过来呀?我还指望着嫂嫂能带着昭阳一道去席上了。” 她鼓着嘴巴嘟囔。东承太子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小丫头是不想在宫宴上落单了,才这样急吼吼想要找他的太子妃。 他自诩还是有些了解这位妹妹的。 这孩子就是典型的外强中干,平日里看着像是一朵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不发怵的霸王花,实际胆子可小着。之所以在不亲近的人面前摆出那副生人勿进、骄横任性的模样,目的就是为了把旁人都赶得远远的。这样的性格,或许连她自己都还没明白过来呢。 “太子妃召见了月氏女眷说话,因此还未过来。” 月氏女眷? 太子妃娘家的夫人太太和女孩子? 昭阳这下才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方才一直觉得奇怪。今日桓家女眷可没有去长秋宫拜见母后。 是因为之前闹得不愉快吗? 若真是那次不愉快,真要追究起来,一半可是有昭阳自己的过错在里面。若不是那回她狠心在猎场上毫无收敛与桓家女郎起争执,或许母后还不必和自己娘家人闹出龃龉来。纵然母后不愿意桓家姑娘嫁给萧阜屿,可凭着母后的情商手腕,还不是能体体面面把这事情给揭过去。哪会有如今这般不妥。 东承太子不明白,如今的小姑娘都是持着什么七窍心思?为什么他简简单单的一句陈述事实的话语,就让昭阳脸面上浮现出淡淡一层幽怨和不高兴? ----------- “微臣追查回溯最初的线索,走访京城内设有客房床铺的店家,终是在卯林街同铜钱道交界处的兆兴楼得到一丝突破口,他家跑堂伙计证实,白日持刃伤人案发生一周前,有剽悍武生模样的一行三人曾询问兆兴楼是否有空客房,只是当时店家已住满,因此他们没能住下,但在店内大堂用了午膳,其间曾有一人出口言语‘牛烧卷卷’。” 皇帝走在前面,听到这话诧异转头表示疑问。 “禀陛下,牛烧卷卷乃是北朝人钟爱的荤食。”萧阜屿因在北境带兵的缘故,秉着知己知彼的原则兵法,曾暗中越过前线潜入北朝边境城镇刺探情况,对于北朝的风土人情还是有一定理解的,“至于当日为何江恒大人去兆兴楼排查时未发现不妥,是因为这跑堂伙计当时轮休,不在店内,这才延误了期限时效。说来也是凑巧,这跑堂小子本是北境连营十三城中委州人士,所以才特意记住了这点不妥。”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确有其事,只是没有证据指向,持利刃伤人案就是这三个疑似北朝探子的武生所为。皇帝对萧阜屿下的命令是,正月之前要给此事以漂亮了结。那么皇帝或许对真凶究竟是何人暂时不感兴趣了。而更有可能的是,皇帝实际已经对真凶的身份有些眉目,只是碍于种种因素牵扯其中这才决定迅速了断此案,免得掀起不必要的风浪。 结合当日皇帝在御书房对萧阜屿交代任务时说的话,显然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萧阜屿所需要做的,就是揣摩着皇帝的心思,递上合适合理的由头,在不指明真凶的情况下,彻底断绝此案继续深究下去的必要。 推在世仇北朝头上,甚至是借机发难,以此助推北境战局愈演愈烈,或许会是让皇帝满意的结果。 皇帝还未说话表态,他与萧阜屿就都正看到东承太子立在轩窗下,温柔浅笑着在和里面什么人说话。萧阜屿自然是先入为主认为轩窗后头站着的,即使不是太子妃,也应当是东宫内眷,正想着要回避,忽然听见轩窗后面扬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若实在不行,太子哥哥便带着昭阳去看看今日宴席上乐伶人都准备演奏什么曲子吧。” 是那位昭阳公主。 萧阜屿听着这娇气的甜软嗓音,一晃眼就看见棱格窗框边上忽而显出昭阳公主明艳若骄阳的容色。 第四十五章 假想 东承太子最先发觉皇帝和萧阜屿过来了,便转身过来正色行礼问安:“儿臣给父皇请安。”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萧阜屿躬身行礼。 许是皇帝今日心情不错,他抬手指着东承太子身后那扇不见人的木窗对萧阜屿说道:“朕的小九,昭阳公主也在这儿。” “微臣参见昭阳公主。” 萧阜屿从善如流,也对那偏转身子忽地一下躲在墙后头不愿再露脸的昭阳公主请安问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昭阳的声音闷闷的,还是躲藏在殿室里头。 “昭阳,不可任性使气。” 皇帝这才故意威严地板着脸,实际也没有生气。语气虽严厉,但萧阜屿看得出他面上还是隐隐透着一丝娇惯纵容。 这可的的确确让萧阜屿有点儿没料想到。 他在很久之前曾听祖母无意提起过,后宫所出的这些孩子里面,皇帝更看重几位早已成年封亲王的皇子。公主虽有尊贵头衔在,但实则并不被皇帝放在心上。唯有这位行序在第九位的昭阳公主,因生母身份尊贵,后又养在桓皇后正宫名下,且相貌性情都是一等一出挑的娇软姑娘,因此是格外受些优容的。 却没想到,所谓的“受些优容”,竟然是如此之盛重。 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像这种在亲近长辈面前刻意表露出软绵绵的脾气,习惯向父母撒娇讨宠的漂亮姑娘,倘若养在寻常人家,那也一定是都要更比其他的兄弟姊妹更得父母疼爱。所谓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民间俗话都这样流传说道了,自然是有这样的人心道理在。 而换做像他自己这样冷情寡淡的性情,如果日日像一根没有人情味的木桩子似的戳在长辈跟前,与这样的善解人意的小棉袄比较起来,那肯定是逊色许多。 祖母常常指着他半开玩笑半训斥地说道,若非定国公府长房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她才不会这么亲护着他。肯定是要撇下他,只扔在一旁冷眼看着,忙着疼爱照顾那些个嘴甜会说话的孙子孙女去了。 真如祖母说得这般,要是这位昭阳公主养在定国公府里,想必会是他祖母跟前得宠的姑娘。到时候祖母哪里还会记得有他这么个孤苦伶仃、命途多舛的倒霉长孙呢。 听了皇帝略有训斥矫正意思的话,昭阳这才压抑着万般不情愿,绕过萃巍长廊从太极殿后侧大门内走出来,蹲身认认真真地给皇帝请安:“昭阳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 她努力忽略皇帝身后那个讨人厌的萧阜屿,真不懂为什么哪儿哪儿都有他。她最不喜欢他,也最害怕他,看到他这张脸就快要窒息昏过去了,烦心事都接连向她扑袭过来,可偏偏他三天两头儿总能在她面前晃悠。这一个月以来,她分明已经是深居禁宫,却算算总共见过他两趟了。 “你怎么不去正阳殿里坐着?跑到这里来和你哥哥说话。” “前头宴席上不好玩儿,比不上和哥哥说话自由自在,想说什么昭阳便能毫无顾忌地说了。在正阳殿里说话,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放在脑子里转过三四圈,想明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之后才可以慢吞吞说上一句。况且,就算昭阳只坐着听别人说话,也费脑子。她们总是弯弯绕绕,讲了大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是意指何处。有的时候,分明话里是别的意思,愣是字面上半点儿都不显露出了。贬损一个人的话,偏偏能说得像是在夸人一样。” 她这话可把皇帝给逗乐了。 东承太子站在昭阳身旁。这妹妹对着父皇、且还当着外臣萧阜屿的面,仍是这样口无遮拦地说话,他实在是给她捏了一把汗。 “你话里句句都是不满与责怪,殊不知是你这孩子从小长在和煦温室里,他日若是挪去了寻常的天地间,还未来得及享受片刻自由自在,就要被风风雨雨敲打得不成样子了。”皇帝指着昭阳的脑袋说,“还得虚心好好学着呢,待过了上元节,你还是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去长信宫听你皇祖母训话教导罢。这些日子听皇后说,你在学着打理宫务?” “是。每日都跟在母后身边耐心学着看着,昭阳可是勤谨努力得很呢,花的心思一点儿都不比从前开蒙学经学道论来得差。” “那朕可期待着,看看你最后能学出个什么模样来。” “是。” “行了,去正阳殿席上耐心候着罢。若是找不到说话的人,就和你几个姐姐待在一处。” “是。儿臣遵旨。” 昭阳再度给皇帝及东承太子行了礼,又垂下脑袋对萧阜屿微微欠身,就转身往殿室里去了。 皇帝这才对萧阜屿和蔼说道:“昭阳这孩子,往日里无拘无束惯了,萧卿可不要见怪。” “微臣不敢。” “你家中可有同昭阳年纪相仿的姊妹?” “微臣是家中独子,并无姊妹。” 皇帝这才回过心神来,想起定国公府是嫡出子孙单传几代。如今到萧阜屿身上,故去的定国公夫妇也只得了他这么一个孩子而已。 东承太子笑着缓和气氛:“观赫家中若是也有一个如同昭阳这般吵吵闹闹的妹妹,或许今日观赫的性格也要活泼生动许多呢,可不大会是这么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萧阜屿点头称是。 皇帝又把话绕回了原本他和萧阜屿正边走边说的白日持刃伤人案。 “既然是北朝人有作案嫌疑,那就将此案正式从刑部挂案了结。待正月里休沐事毕,内阁稍齐整后统一再复论处置方案罢。东承,你亲自去跟进这桩事情。萧卿,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所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朕看得出来,你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或许有朝一日能值当得上这句评价也不一定。” “微臣不敢。” “当日容你投身行伍,如今想来,若是你一开始就留在京城为官办差,也不会逊色的。北境战火事端不会轻易平息,你自己好好考虑,往后这路途,究竟打算怎么走。朕估摸着,照你家中长辈的意愿,还是更希望能留你在京城,免得战场刀剑无眼,伤你性命。你总是定国公府长房唯一的子嗣,老国公夫妇还是紧看着你的。” “微臣幼时,祖父亲自教导训诫,为臣为将,这条性命供陛下调派差遣。祖母虽身处家宅院落,当年却也是怀化将军府秦氏女,自幼受着忠君爱国的教育长起来,往日里便时常以家学提点指教微臣。微臣虽至性驽钝,然不敢妄以公爵府独子身份,唯唯诺诺,畏缩做人做事,堕祖辈世代赤胆忠心。” 第四十六章 善玉 正阳内殿里大半女眷皆已到场。 昭阳站在由后廊通往大殿的窄门边上,想着离宴席开始还有一会儿工夫,总是要见人说说话的。 只是视线在女客中来回转了两三圈,始终没有找到与她交好的顾平沅的身影。 无论是裴家那几位夫人太太身边,抑或是顾家老太太身旁,都未有那个倩丽纤细的身形。或许沅姐姐是因为什么缘故牵绊了才未能赴宴罢。 倒是裴家还来了两个年轻的女郎,皆是容颜姣好的妙龄姑娘。一个瞧着如富贵花般艳丽明彩,另一个则别有清雅脱俗之姿,像是互相映衬而绽放芳华的双姝。 昭阳对那位富贵花姑娘是有些印象的,从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曾在宫外宴会上见过。而那位如瑶池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妙人儿,则似乎是与昭阳往日的交际圈没有什么重合,今日大概是初次撞入她视线了。 沅姐姐没有来,昭阳略感失望。 好在安城公主早早入席坐着了,昭阳还可以寻她一道说说话解闷。 这位姐姐向来都是内敛秀气的性格。 从前几位异母所出的公主都还留居禁宫未外嫁的时候,她连同自家姐妹说话都像是蚊子喃喃嘤响。快人快语的鹿拾公主最是反感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她虽有时受了委屈,却从不向他人抱怨什么,每次只抿着嘴唇、红着脸,浅笑着应付过去。姐妹们坐在一道逗趣的时候,她总也待在一旁只听不说,无论做什么都把自己当成是一堵本分的背景墙,一块不长嘴巴的木讷屏风而已。 昭阳如今再细想起来,觉得安城姐姐性情如是,但心底里应当是有一股坚韧的力量。 “安城姐姐。”昭阳走过去与她打招呼。 “昭阳妹妹。”安城见着人靠近,面上就不自觉流露出局促和紧张,但还是扬起浅浅的礼节性微笑,稍稍低头与她打招呼。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许旁人隔了一段距离觉察不出,但昭阳就凑在她身边扶桌缓缓坐下,便是一目了然。 “今日鹿拾姐姐没有过来呐。” “是。她前些日子刚刚生产,如今还未出月子,自然是不好多走动的。” 鹿拾公主生产的消息虽不是什么隐秘掩藏起来的事情,但安城公主游离在社交圈子的边缘,平日里又与鹿拾没有深交往来,因此今天宫宴上她还是刚刚才从昭阳口中得知这桩事情。 “是么,鹿拾姐姐得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男孩。”昭阳晓得双生子一事不必对外宣扬,因此也就按下没有告知安城,只笑眯眯说着逗乐子的话,“安城姐姐与昭阳如今都是做了姨母的人呢。”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平姚公主就到了,也走过来与她们坐在一处。 “昭阳妹妹可别怨我脚程迟缓拖沓。”平姚一坐下来就连声言明自己清白,好免受昭阳许多嗔怪撒娇,“往正阳殿来的路上,我正巧遇见建昌侯老夫人及夫人往长秋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她们主动留我说了三两句话,这情况我可不能抽身的。因此才延误了时候,过来稍晚了,委屈咱们昭阳妹妹一个人待着,生了片刻闷气。” 昭阳鼓着腮帮子摆出可爱模样,娇声说软话:“好啦,知道平姚姐姐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有生闷气啦。方才我在后面碰上太子哥哥了,说了一会儿话,后来往正阳殿过来又与安城姐姐一道说话呢。” 她端庄坐在席位上,正转过脑袋想要看看宫宴上可有什么时新花样儿,结果就见着沈贵妃穿一身魏紫团云染青纹蜀锦宫裙,挽高华流云髻,簪戴鸾鸟长尾金钗及剔透翡翠镶珍珠头面,自后殿缓步走出,身边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伸手扶持着她的小臂,不可不谓是盛装登场、仪仗尊荣。 贵妃是要坐在几位公主正上首的。 昭阳及平姚、安城等人起身向贵妃行礼问安。 “免礼。”冷冰冰的嗓音,这就是沈贵妃素日里的做派,连在人前顾忌着许许多多掣肘约束而需刻意作出的客气劲儿都懒得用。 昭阳垂手后退半步以示避退恭谨,暗自想着,这贵妃娘娘的性子倒是和那姓萧的乱臣贼子相像得很,赛过是亲生母子一脉相传。他们都只会在皇帝跟前表现出那么一丝半点儿为人臣下的恭谨知礼,而对着其他人,恍若是对着没有生命的物件一般,凡是能不放在眼里的,他们一概都直接无视之,对着旁人连半点儿感情都懒得使费。 贵妃这厢刚刚落座,那边就有不知是谁家的夫人领着自家姑娘上来请安。 昭阳摆弄着手腕上的一对小巧银铃铛,颇有些好奇地看着这家过来那家退下,原本是只当坐在一旁看个热闹,根本不走心。谁知这几班人往来走动一阵子后,忽然走上来一个上辈子没少在她眼前晃荡的姑娘,惹得她防备心叮铃东隆忽而乍起。 平姚也看出一些门道,只见贵妃难得露出长辈关切晚辈的慈蔼眼神,更是破天荒温容颔首,与那姑娘问了两句寻常话,虽然无外乎是每日都做些什么,有什么爱好,可这放在贵妃身上则是颇为罕见。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女儿,从前似乎是没有见过呢。”平姚公主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知道这是谁,昭阳却知道,甚至是早已熟悉这女子的身份来历。 光禄大夫温家,温善玉。 上一世温善玉是阴差阳错成了东承太子的良娣,当年禁宫中风言风语,各处都飘着传言称她是东宫盛宠,太子爷心尖儿上捧着的宠妃,颇有些手段本事能握住她这位尊贵夫君的心,十日里便要有六七日都能使得东承太子留宿她的房中。 昭阳那时候迟迟未择定驸马,婚事没有提上日程,居留在禁宫之中,除了在长秋宫的生活,余下的时间常与太子妃月氏在一处说话,东宫去多了,因此知道这传闻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若非太子盛宠,若非她温善玉心机深沉,怎会得了机会率先抢在太子妃之前诞下一个女儿。后来更是不知弄出怎样的是非,惹得太子妃月氏那样温文尔雅、知礼数的女子长出一副嫉妒心深重的怨妇模样,使得东宫之内宅院不宁,东承太子更因此受到御史大夫以行为无状为名的参奏。 第四十七章 秦氏 再度见着温善玉,见她得沈贵妃额外青睐,昭阳思绪转圜,努力回忆着上一世留在她印象里那所谓“阴差阳错”四个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无奈时隔久远,况且当初似乎也只是人云亦云,身边不知是哪个嘴碎爱说话的小宫女这样说道被她无意中听见了,才这么牢固地给她留下了记忆。 只是再经历一回人世,昭阳转过头看到了沈贵妃身侧勤谨侍奉的颖亲王妃,忽然就像是脑子里点通了什么关键的环节,一下子就形成了自己的猜想。 该不会这位温姑娘最初是被沈贵妃看中了,要定给睿亲王作王妃的吧? 倘若真是这样子,最后她偏偏成了东承太子的良娣,那还的确值得上一句“阴差阳错”。 昭阳正想着,那边月家人早已坐在了席面上。她家老太太如沐春风般地笑着与人爽利说话应对,往来间尽兴展现了一位世家老家长所持有的人情世故上毫无错漏打交道的本事。 既然月家人都到场了,想必太子妃稍稍错开时间也该走到了。 太子妃如今可不知,待会儿宴席上将要见到的这位可能成为七弟妹的温善玉,在未来将要成为她人生中极大的一块绊脚石,时时处处都使她如鲠在喉,似眼中钉肉中刺一般教她厌恶至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落在她眼里的玲珑大方、妥贴周全,日后都要化成反过来对付她的本事。 昭阳这样往后自顾自想着,便是宴席未开始就失了兴致胃口。 面对着桌子上逐渐多起来的一样样精致菜碟样式,与手边宫人正摆放上来的一壶暖酿酒,她只觉得反胃得很,恨不得随手抓到什么就狠狠丢出去,扔在大殿上铺设华毯的昂贵砖石地上摔得粉粹,使得菜汁酒液给那地毯染上褪不去的肮脏颜色,同时碎裂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好让周遭一切庸庸碌碌的人事物就此闭嘴罢休。 可她不能这么做。 于是她推开桌子猛地起身,都把身边毫无防备的平姚公主吓了一跳。 “昭阳,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平姚压着声音说话,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因昭阳步子走得太快而扑了个空,险些没控制住平衡歪着身子栽倒下去,还好是身边安城公主扶了她一把稳住她的身形。 “我只去透透风,很快就回来,不耽误事。” ------------ 说是透透风,实则是避开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人和事情。 温善玉今日的出现算是打破了昭阳重生以来一直努力给自己编造的美丽谎言。 在她生活的世界上,这些与她相关的人当中,时时刻刻回想起来就会使她觉得浑身毛骨悚然、生理性厌恶至极的家伙,远远不止萧阜屿一人。 温善玉也好,沈贵妃也罢,或者就是那个每日里看起来都温和好相处的太子妃,她们实际上都不是纯白无暇、毫不设防的人。 不论她们怀藏的那些算计是为了谋求他物,还是为了自保自护,她们本质上都是长着獠牙有可能伤害到昭阳的人。 比起萧阜屿,她们对昭阳的危险可能甚至还要更高。 曾经的她们之所以没有将爪牙刺向昭阳,那是因为她对她们构不成威胁,她不会挡她们的道。 可自从昭阳重生来过开始,以后的日子谁都说不准。 她若是想要安安稳稳过好这一世的人生,需要应付的,可不是只有萧阜屿。 如今活在禁宫中是这样,日后倘若能平安出嫁离了禁宫亦是如此。 人心向来都是不可轻易探知的,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乃至危及生命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 她就算能捱过萧阜屿这一劫,却未必能顺利度过其他埋伏在命运之路上的劫难陷阱。 如果要走下去,她就必须得让自己强大起来,要像母后那样强大,像一轮永远都不会褪色黯淡的太阳。 没由来的,她在此刻又想起了许多日子之前,在潭柘寺见到的那位可能是溧阳长公主的人。 明明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却在年轻时就下了诏狱定罪处置,如今连名字在宫闱中都不能被提及,太后想要去见她还得小心遮掩行迹。 她当年是否也是行错踏错,春风得意时落入他人设下的劫难陷阱呢? 果然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作为公主,自出生伊始享受了那么多旁人穷尽一生或许都没有办法得到的东西,可就是要在漫漫余生不知哪个矫饰成寻常模样的路口或渡口,猛然以数倍之值偿还这些物件呢。 昭阳临着汉白玉阑干,对着灰暗一片的空阔广场。身后是灯火通明似光煊白昼的大殿,面前是漆黑寒夜中渐渐可目睹的数盏暖黄色宫灯排成一列平缓移动,那是在按照惯例往来穿行的巡夜宫人提着灯办差事呢。 她的心如坠冰窟,因此身体上受得西北风摧折侵袭,倒也一时半会儿不算什么了。 她这般年少轻盛,不懂爱惜保养身子,但自会有旁人来点醒她。 也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正是萧阜屿的祖母,定国公老夫人秦氏。 “定国公老夫人。” “昭阳殿下。” 秦氏虽已年迈,整个人精神头却很好,扶着阑干身姿站得挺拔,是出于她早年间家学渊源的教诫。 教养这种东西,本就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作用,年轻时若是立好了规矩,养好了习惯,走过风风雨雨大半辈子都不会轻易淡忘了的。 “外头风大得很,眼见着或许是要夜里落雪了。昭阳殿下虽然年轻,但还是要多多珍重。” 这都是寻常的言语。 昭阳欠身,表示领受秦氏的好意。 秦氏笑了笑,知道昭阳公主根本没有多想。公主大概以为只是定国公府这位老太太倚仗辈分高才以关怀孙辈的语气同她唠叨而已。 “殿下自幼长在帝王真龙身侧,受娘娘疼爱教养,是福气满盈的孩子,然需知并非所有人一降生在世上就天然拥有了一切。”秦氏没头没尾就娓娓道来,语气并不强势,充满着善意开导的意思。 “对于殿下而言,争,就意味着身涉险恶、舍弃清白,不争,才是保全淳善、遵顺仁德道义。殿下如此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亦是再难得不过。” “可是对于一些人,争,才意味着把握自己人生命运的主动权,不争,就是白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交予旁人手中,任由他人把自己当作一枚棋子,摆在赌局上撑场面,赢利益。” 第四十八章 风姿 昭阳并不愿意听秦氏这套论调,她只是更多地惊诧于秦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究竟为何所烦扰。 若是真如秦氏所说,那上一世萧阜屿易帜窃国,这自然也是一种争法,难道是正当的吗? 还有,禁宫之内、后宅之中惯玩弄的那些腌臜把戏手段,谁说不是争,便也有它的正当性吗? 人固然不可轻贱甘为鱼肉,可有些人只是受利字驱役,要为自己争夺一份利禄,才不惜铤而走险,忘记一切仁德教化,昧了心肠去做钻营损人的事情。难道就凭老夫人这一席话全都能正当化了吗? 秦氏依然仁慈和蔼地耐心与她说话:“殿下年纪还轻,持着一颗赤淳善良的心肠,自然会对许多事情都打抱不平,觉得人世有许多不堪,人的心情亦是千百种独特的模样,其中免不了有些黑心且喜好算计他人的肮脏品类。” 昭阳抿唇,裙摆及衣袂在凛冽迅疾的寒风中不由自主地飘动,她平静地开口:“老夫人既然如此说,想必也曾对昭阳所思所想感同身受吧。” “殿下终有一日会以另一种心态看待这些人事物的。”秦氏回避了昭阳的话不提,只给出了深妙的预言般的言辞,“那时的殿下并不是沾染污尘亦庸俗化了,而是殿下走入了人生全新的境界,懂得以悲悯心肠去看待人世万物造化变迁。” “世上人的钻营算计,多是出于不平。所谓不平,就是指那些来自于他们身体或精神上所受过的苦楚。有朝一日,殿下看到了他们伤人的地方,自然也就一并看到了他们身上那些巨大的填不满的窟窿,看到了那些一刀刀凿开这些窟窿的利刃,亦见到了他们曾受过的苦楚。” “真正幸福的人,将是富足的,他们不曾受过伤,或是已经将伤口痊愈了。身处那种境界中的殿下,怎能不心生悲悯心肠呢?” 昭阳不喜欢这种说法,看似是结出悲天悯人的慈善心肠,实则夹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优越感。 她低语道:“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老夫人您口中的境界,那我想他必然是已成圣了。昭阳本就是红尘中庸俗的一介人士,从不愿摆脱七情六欲去做那超然脱俗的圣人。一切不公正的,都将要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一切掠夺得来的,终有一日需尽数归还。法存于人心。仁德慈悲两词,从来不该用于论定法与罚的正当性。那些落入我眼中的不堪事,若我力所能及,必当拨乱反正。” 不远处,颖亲王倚靠着廊柱,脸上扬着随性恣意如流云清风般的笑意,正巧听了这番话进去。他笑容未减,长腿一摆轻松跨过矮矮的石条隔断,檀色衣角刮过石条旁花苑里高高低低的细嫩叶片,脚步不停,拐过游廊角落就往太极殿正殿而去。 往日里或许是他小瞧了这位妹妹。 说话掷地有声,言辞铿锵华丽。 倘若她是男儿身,可入得朝堂,对着那些正义感泛滥的同科们义正言辞说上上面这一席话,或许会有不少人抖擞精神、备受鼓舞,推崇称赞她的风骨气节罢。 如此便可想象,如果长兄明亲王还活在世上,如果姑母溧阳长公主还未受难落魄,朝堂现在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 沈贵妃在席位上与颖亲王妃说话,即便是与这位关系称得上是再亲近不过的儿媳妇说话,她依旧是端持着极冷漠极疏离的态度,和方才同温善玉说话时的态度有些两相分明。 “母妃教导的是,儿臣日后必定更加小心谨慎。” 颖亲王妃可不是那种性情绵软孱弱的女子,只是对着沈贵妃,她即便是再有傲骨气性,也不得不低下头退让出许多分寸。 “切莫说道而不留心。” 沈贵妃沉声告诫道,视线落在了远处跨过门槛正步入正殿的昭阳公主身上。 “昭阳这孩子如今长进不浅,近来你可在宫外头听说过什么有关她的话?” 颖亲王妃靠身过来低声密语:“在宫外儿臣倒未听说什么夸公主长进的事情。只知道前些日子公主曾与桓家女郎起过冲突。而后桓家人便速速将那得罪过公主的女郎君嫁了出去。婚事是赶在腊月里着急忙慌办完的,不知其中是否有长秋宫的手笔。” “别把这事想得太简单。昭阳再怎么顺她心意、合她眼缘,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桓家想必是做什么事情失了分寸,触着长秋宫娘娘的底线了,这才惹下这趟事情。他家女郎君的婚事,无非是一场借着昭阳的名义所做的敲打而已。” 沈贵妃说话的时候,可不是像那些段数极低的恶女人一般露出得意洋洋或是凶狠恐怖的表情。她仍旧是持着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高傲气质,仿佛就是随意开口抛了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出来。发髻上簪戴的步摇金钗头面一动不动,严密规整得像是用针线胶水牢牢固定住的。 “嫁的是哪家?” “说是未闻名在外的普通官宦人家而已,谈不上勋贵,勉强只能沾上清流二字。是一户崔姓人家,祖父曾官至六部内侍郎,父亲亦非身负显要官职,那崔家当事的郎君也未有功名在身,如今还要候考春闱。” “那真真是低嫁了。”沈贵妃随口附和一句。 这厢昭阳入席未多久,就有几家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到她跟前来给她行礼请安。她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像一群排在竿子上雀跃意动的稚鸟。昭阳看着她们,一眼就看穿了这些一句接一句冒出来的毫无条理的欢快话,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们心中的紧张与堂皇罢了。 她们看着是与昭阳年纪相仿的,只是她平日里不爱结交官宦家里头的女孩子,因此是连她们各自是哪家的也搞不太清楚。其中唯独只有端王叔家中的两个女儿她是识得的,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 早些年端王妃带着孩子们住在京城里的时候,昭阳与春城春和俩姐妹也是时常能玩在一处的。只是后来端王妃不幸病逝,孩子们失去了母亲,亦是无长辈照料起居,如何都是不妥当,这才回了封地上生活。 如今算来,那已是七八岁时候的事情。对于昭阳来说,就更加久远了。 春城与昭阳实际只相差几个月而已,比起昭阳最近几个月才重新收敛脾气、打磨性情,春城一贯就是守规矩的得体孩子,早已是气质涵养出众,宗室贵女仪态浑然天成。 春和年纪更小一些,大有稚气未脱的样子,一张漂亮的圆圆脸上洋溢着单纯玲珑的神采。 第四十九章 除夕 昭阳是在筵席间听见女眷间往来说话才知晓,春城与春和此番入京后就不再回封地上了。这亦是前世未曾有过的变数。昭阳知道事态因种种波澜变化而走入了她全然未可预知的境地,此时只能把这一世当作是从未活过的模样去谨慎对待,上一世的生活或许只能用以警醒及提点自己,切莫居安室而毫不思危,同时对萧阜屿时刻保有警惕和小心。 席间她又听闻太后娘娘亲下懿旨,言要将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收养在禁宫中。两位郡主既与昭阳公主年纪相仿,便一并都安置在长秋宫由皇后负责教养照顾,免去许多不妥不便之处。昭阳万万没想到这一顿除夕筵席,竟给自己多添了两位共同起居的妹妹。 宗室女儿收养在禁宫中,每朝每代差不多都有这样的事情。如今本朝这头一份儿落在了端王的两个女儿身上,自然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昭阳隔着大殿去看两位当事人女孩子的表情,春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妥贴大方,表情规规矩矩,毫不出格,颇有些老成笃定的大气。她的妹妹春和则更显得单纯如璞玉,尚未脱去稚气的圆圆脸上带着不加修饰的亲和乐观,与身边人说话时亦是不假思索,快人快语。 春城觉察到昭阳投注过来的眼神,抿嘴回以淡淡浅笑。 昭阳亦是举杯盏同她遥遥致意。 这算是良性友好的互动,落入台上端坐着的太后的眼里,也很是满意。 若是换作从前,太后会对这个决定有顾虑。毕竟昭阳这孩子无拘无束惯了,一贯是张扬霸道的作风。若是春城春和去了长秋宫生活,或许会受到昭阳的强烈反对,使长秋宫难有安宁日子。倘若是这样,春城春和最好还是待在长信宫更稳妥些。 但如今昭阳也懂事识大体了,想来对两位堂妹妹能起到作姊姊的表率作用。那就由桓皇后养着这三个女孩子,不必太后亲自出马了。 ------------ 除夕夜的宫宴一直持续到很晚。 昭阳略略多饮几杯甜酿,脸庞渐渐显出绯红娇嫩色彩,且透着几分至纯秉性的憨气。她和姊妹们一同上了栖梧阁,这是往年惯有的一桩游玩事。今年鹿拾与嘉华不在,平姚和安城与她同往,又再多添了春城春和两姐妹。 上一世被关禁在掖幽廷冷宫的日子里,她就像是与外界全然闭塞的耳目不闻之人。万嬷嬷去世后,她就更浑然不在意时日了,只能凭着天气变化去感知年岁更替。至于像除夕上元这种节日,她早就不能过也不必过了。 欢宴上的雅乐丝竹声是不会传入掖幽廷冷宫的。 这是对掖幽廷冷宫中的犯事者的惩罚。可日子过久了,她也意识到这还勉强能算是一种仁慈。 昭阳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家贫无资的孩子只能眼巴巴趴在墙角边上看那卖糖人的手艺匠人摆弄拉扯糖丝。脑海里会无数次模拟出,这糖若是入口,该有多甜多美味,仿佛是轻易采撷了云朵上一丝一缕的仙人甜食,只凭着脑补想象,而永远无法切实拥有。 对于那些无法得到的东西,若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或许还会使你心里好受些。 一旦拉开这道口子,无尽的意识流会使你心中如有爪子在划拉,使你难受而心痒。 “那里有好多灯笼排着队向外面涌动呢。” 春和指着远处长街上一盏盏温红色的柔雅灯光,兴奋地小声感叹道。 昭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宴罢散席后归家的宗亲、勋贵、官员及其家眷。专有宫人提灯为他们照亮出宫的路途。远远看去,似涌动的红色潮流,缓缓前进,瞧着很是美好温馨。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安城公主便要与她们分别,出宫回家去了。 “安城姐姐路上且小心着。” “是呢。”安城对昭阳的关切显得有些受宠若惊,“谢过妹妹了。” 她素来谨小慎微,因生母位分低而连带着她也从来不受重视注目。这样的她,对旁人的好意更是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生怕自己不当心忘记而亵渎怠慢了这份淳善心意。 昭阳重生归来知事而学着观察人心,安城这点儿心思自然也不会旁逸逃出她的眼。 每每为安城的行事谨慎拘束而感到酸涩怜惜时,昭阳也会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丝丝点点歉疚。命运待她算是仁慈的,虽往后的日子里还潜伏着如萧阜屿此等叛逆贼臣窃国而杀戮无辜,但至少在这转折点之前的人生里,她是一路顺风顺水而未曾遇见什么难以捱过的挫折逆境。 安城走后,又有一盏小小的宫灯亮起,摇曳着向重华门而去。 “春城,这些年在汝州,一切都还好吗?”平姚温柔地问道。 “都好。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春城亦是轻言细语,她望着满城锦绣粲然,脸上扬起真心实意的笑容,“汝州的风土人情很好,母亲待我们姊妹也很好。她那时其实只是个年轻的女郎君,嫁给父王,同时成为了我们这几个孩子的母亲。” “听说王妃是汝州本地人氏。” “是。母亲自幼生长在汝州,后来也再没有离开过汝州。” 昭阳转头过来看着春城,见她神色悦然和睦,暖黄色高挂的灯笼使她看起来柔美动人。 “想家吗?” 春城并没有掩饰眼中浮起的点点清浅泪光,只用笑意消融了那些多余的情绪。 “京城是家。如今回家了,又怎么会再想家呢。” 再灿烂的笑容也无法抹去真正的悲伤。昭阳能真实触及感知到春城身上的伤感,却不知这种伤感因何而起。她再移开眼神去看春和,明媚单纯不知事,果真无忧无虑、天真稚嫩才是最好的福气。 “起风了,回去吧。” 昭阳随着平姚一道走在前面,随手拉起了大氅上连缀着的狐毛风帽。她回头去看那黑压压如通天琼室般巍峨耸立而不可侵犯。 待到今夜过去,就是崭新的一年了。 前路多有险阻,亦与机遇美好并行。 那些往日陈旧的时光,那些曾生动的情志与人事,终将归于淡薄。 第五十章 挑明 定国公府后院松柏堂中燃起长明烛火。 萧阜屿亲自铺陈宣纸且研磨,以伺祖父运笔写成书法。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偌大的国公府陡然显得空空荡荡。 老国公夫妇一贯待下宽和,除夕夜里始终是发善心行惯例,年尾的赏银早就提前日子分发下去了,宽裕底下办事办差的仆妇管事及小厮侍女去过各个小家庭的团聚时刻,因此就连府中往来走动的人都比往日少上许多。 秦氏守坐在圆桌边,桌上盛放着满满一大海碗粟米甜羹汤,是她今夜除夕宫宴结束后回府亲自下厨做的。摇曳的灯烛下,纵使是她多年保养得宜,到底还是岁月难饶美人,已生许多华发及沟壑皱纹。 老国公爷停罢手中毫笔,留下宣纸搁放在桌案上以待晾干。 宁静的屋室里,数十盏彻夜长明的灯烛摆置在黄铜架子上,清黄色的馨暖烛光随着室内流动的空气而轻轻跳跃晃动。西北风不休止地拍打扑击木窗和门槛,呼呼的啸戾声夹杂着木框咯吱咯吱的响声。 若非锦衣加身,满目古朴摆饰,萧阜屿定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北境靠近景河镇的疏林中那间低低矮矮的旧屋里。他像是再寻常不过的猎户,守着年迈的祖父母,持着一份微薄的家产,日日持弓箭及刀刃徒步走入林深处,至深夜再闷声不响地背负猎物而归。 艰苦贫寒,但能得到心底一份安宁平静。 而不是如今他这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内心却像是以铁索链条禁锢着一只穷凶极恶、嗜血入魔以致双目猩红的困兽。即使是寂静无声的深夜里,他的耳侧时常有一根暴起的青筋快速跳动,一下下,带动着他心跳激烈猛戾的跃动。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仿佛是一下子回到了沙场上。飞扬的沙砾,嘶鸣的战马,交锋的剑影,穿破黑夜突袭射向兵卒的利刃,即使是风声都藏匿着铮铮杀气。泥泞的浓稠血迹会从人的额头一直往下淌,滑过干裂发皱的嘴角,引起一阵麻麻木木的刺痛,随后流入喉口处的铁甲衣,与身上那些早就分不清来源的斑斑血迹混杂在一起。 那是无数个埋立在黄土上的衣冠冢。 是死去的战友,是鲜活而年轻的生命,是一个个家庭养育照顾十数余年才长成的郎君。 在北境,想要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很容易。想要让一个人活下去却困难重重。 一只手搭在了萧阜屿的左肩上,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反握住以防备姿态应对反击,好在神智还是率先于本能进行运转。 他闻到了一阵椒与沉香混起来的清冽味道,是祖母秦氏。 秦氏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将一碗粟米甜羹汤推过来。她的神情平稳而慈蔼,像是根本就没有看到萧阜屿眼中一闪而过的本能杀气。 “趁还微凉,赶紧喝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喝这甜汤了。” 是吗,萧阜屿已经全然记不得了。 “那时候这甜汤还是箬女亲手做的。你每每都能捧着一个比你脸还大的碗,一口气吨吨喝上两大碗,然后余下守岁的时间里,你就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坐在躺椅上心满意足地度过了。” 秦氏口中的箬女是萧阜屿的母亲,黎允箬。 “母亲是柔婉的女子,性情、姿容、品行、学识皆是出众,纵是尊贵出身,然并非全然擢手弄风雅的清傲风骨,于世俗烟火气上亦有许多修养造诣,与如今满京城贵女做派很不一样。”萧阜屿言下之意就是他看不上现下京城的女儿家们。 秦氏只温和地笑着,并未多作责怪,以眼神示意自己的丈夫不要插话进来。 “观赫,你要相信,你终会找到一个适合你的女子。在祖母看来,她应当会是一位秉性淳良的姑娘。她或许不会如同你那样数度经历生死一线的境况,但她的眼界未必会比你狭窄。她虽未见过山河大海,可她的胸襟足以包容一切。她的淳良纯净足以安抚你所有的戾气与不安。你会在她身上得到平静与归属,那就是你的妻子,你的家。” 是吗? 萧阜屿并不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他知道出生时旁人为他批的八字命道,将星华盖,孤寡命格。 他并不信这个。但他知道,像他这样血腥气沾得太多的人,煞气沉重,凶狠沉郁,哪里能值得上祖母口中那样纯洁美好的女子托付此生交予他呢? 老国公没忍住,放下调羹,插嘴没眼力地问道:“如夫人这般说,似乎倒是已经看中了哪家的孩子似的。” 秦氏的笑意更加深了,一反常态地点头应了:“是啊,我是已经为观赫瞧好了一位很不错的孩子。只是这种事情哪里是咱们作长辈的看中就能当真妥贴周全的?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咱们家观赫的性子,哪是你强硬拗了就能低头顺服的?必还是要他自己也喜欢,那女郎君亦钟意他,才称得上是不造孽。” 老国公瞥眼看了一下萧阜屿的脸色,见他还是那种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就稍稍放心了。 他与秦氏结发夫妻几十年相处下来,多少风风雨雨都一起撑着门楣挺过去了,这点默契还是不在话下。秦氏这是在故意造着话柄要把这事挑明,希望借他之口探问,以便说了那姑娘的身份出来,好让着小子自己上心,得空也一个人仔细思量,为未来作打算。 “夫人不必多卖关子。” “倒不是我要卖关子,实在是天家贵女,乃是禁宫里头娇养的公主殿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人家,又怎好妄议呢?” 秦氏这话已是清楚得不能再更进一步了。 如今禁宫中唯有桓皇后膝下的昭阳公主正值嫁龄且尚未定亲。秦氏口中那位顶好的女郎君,必然指的就是昭阳公主。 对于祖母说的话,萧阜屿倒也不觉得意外。 秦氏自当年丧子丧媳后,就甚少在京城勋贵世家女眷的社交场合露面。平日里接触那些年轻女孩子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而昭阳公主虽养在禁宫中,却是桓皇后身边娇养疼爱的女儿,在长秋宫中来去自如,也因此跟着见过不少外命妇。 秦氏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了昭阳,从而对她心生喜爱,听起来是合情合理。 第五十一章 威胁 昭阳拉着春城的手从荷渠的西侧一路沿长廊穿行快步行至东侧。 在殿室拐角处的群芳凋零唯余僵黒枯枝的花林入口处,两人喘气略作停歇。 “昭阳姐姐,为何走得这样快,这样急呀。”春城的体力有点儿跟不上,扶着廊柱也顾不得淑女端雅做派,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是要领你去看那里栽种的一排柳树。” “柳树?” “是呀。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要随嬷嬷一道回汝州封地上,我那时候许诺你什么了?” 春城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中间数载,隔了太多的变故与不得已,很多从前小时候在京城里发生经历的往事,她都有些刻意地淡忘抹去了。 昭阳也不气馁,指着花林外侧略有些低矮栽种着的两颗树:“我曾答应过你的,当你再回来的时候,我要许你一场‘春城无处不飞花’。可惜等过了许许多多个春天,都不见妹妹你与春和妹妹一道回来。杨花来了又凋谢,我早就记不清楚是蹉跎了多少年岁。待到今年杨花满宫飞扬,我当然要让你好好看看,昭阳我可未曾食言呢。” 春城望着枯黑的树杈子,却像是看见了草长莺飞的时节里,纯白色杨花漫天飞舞,越过砖红色的森森宫墙,飞到广袤天地中的场景。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已有好些年,再无人这样一本正经地把曾向她许诺过的话放在心上,踏踏实实去实践以兑现的。 柳树是春城与春和离开京城那年昭阳亲手栽种下的,只是都没有顺利成活。后来还是桓皇后使宫苑中专负责打理花艺的匠人再移种了一批柳树过来,这才有如今花林外侧一圈的柳树。 柳树上结出的杨花每到逢春的时节就会四下里飘溢四散,腾着和暖轻快的微风,降落在禁宫中任何一处可能的院落里。 上一世,昭阳被囚禁于掖幽廷冷宫,当春风起时,杨花就会越过宫墙落在逼仄的院子里。昭阳就会坐在台阶上,抱臂看着那一小团一小团堆积起来的白色杨花,渐渐就觉得眼眶发痒而欲落泪。那时候满眼看着杨花,她就想起来年幼时的玩伴春城,想起姊妹间逗趣而说的那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 诗句最先成文流传时,那是用以形容平泰安盛世代的赞美词。 落在失去自由身的昭阳耳朵里,就像是对她年少时候那段无忧无虑时光最好的形容。 飞花犹在,心境却再难拾起旧日畅然。 “昭阳姐姐,谢谢你。”春城认认真真地说。 昭阳看着眼前漂亮的女孩子,思绪又回到了当下的时间点上。 她还是习惯持着往日里早就熟练掌握、操控自如的淳然表情,隐去所有的哀伤记忆,充着年轻的昭阳公主自在飞扬的模样,明艳娇颜对着朗朗日光,剔透莹白赛过玉质美人。 “春城,不必说谢谢。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春城的脸倏地染上一阵嫣红。 “昭阳姐姐若是男儿,定能花言巧语唬得不少芳心。” 昭阳笑弯了眉眼:“是么,那倒是风流倜傥的昭阳郎君了。哪还有如今三哥哥在外的风流皇子盛名呐。” ------------- 即使是刻意避出来不想见那随长辈入宫拜见太后及桓皇后的温善玉,然命运就是喜好捉弄你,设下细丝线将你束缚局限其中,不得不低头认栽。昭阳与春城坐在亭阁里正说着话,就看见几位女眷自宫道上穿过御花园往北边而去。 是温家女眷,温善玉亦在其列。 “春城,我们去找春和妹妹吧,也不知她风寒症是否是好多了。”昭阳扶着桌子起身欲走,怎知道一转头偏偏看见东承太子与太子妃自西边也往这儿走。她的心咯噔一下,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温善玉最终入东宫成为良娣的往事。 该不会孽缘就是自这里而起吧? 那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了,必要仗着重活一世的先天优势把这其中来龙去脉弄清楚。 “昭阳姐姐,不走吗?” “算了算了,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都过来了,索性见过礼说了话再走吧。反正春和妹妹不是喝了汤药正昏沉安睡着嘛?晚些过去寻她也不误事的。” 昭阳说话理直气壮,安城听着也觉得有道理。 三方的人碰在一处相互见了礼。 昭阳稍稍退后半步站到了太子妃身边,像是泾渭分明选好了战队一样。 她见东承太子的视线从温老夫人身上礼节性地移到温夫人身上,最后又简单带过温善玉,绕回到温老夫人身上,一圈回转下来,都是为储君者的儒雅温和,同时亦不失威严震慑。 这种本事可都不是一日两日能轻易学成的。东承太子自出生起就是南朝的储君,是经由了许许多多的环节训练教养下才能有如今这样的气场。 昭阳仔细看下来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纵然温善玉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可是禁宫中从不缺乏颜色娇艳的好皮囊,昭阳自己就有自信能在容色上压过温善玉一头。若是东承太子真的是只爱重外貌的肤浅男子,那想必东宫早就是环肥燕瘦,美人如云霞,层层叠叠见不到终结了。 “臣女温氏善玉,久闻殿下美名。数年前曾于覃荔园诗会上得窥殿下墨宝,一笔一划皆铭刻心中,经年临摹,恭谨侍奉,唯求神似万中之一。” 温善玉在昭阳面前蹲身下去,整个人的姿态放得非常低,显出女子娇柔不胜风的弱姿。 昭阳的视线落在了她灰色狐毛领下若隐若现的莹白脖颈,纤细得仿佛能一把掐住,又修长得像是能轻易摧折,如同是一朵茎叶细软的娇花,指甲稍稍一掐便可攀折下来。或许是身为女性的本能,昭阳感应到了一种同性别之间的天然排斥力。 而下一秒昭阳的视线带过太子妃的侧脸,透过那张端庄高贵不显丝毫破绽的面庞,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太子妃的防备与警惕。 温善玉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同时她又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这两种品质结合在一起,使她变得危险而充满威胁力。 第五十二章 凌厉 昭阳看着温善玉的脸,看着她脸色莹白剔透,看着她脸上纯洁而美好的静怡神态。 温善玉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无辜的。在她上一世所谓“阴差阳错”嫁给东承太子的事情背后,她究竟出了多少力气,又偕同哪些人作了谋算。可既然是被利益驱使着去作不好的事情了,为什么还要摆出这么一张无害而惹人怜爱的模样呢? 于是昭阳微笑着说:“温家姑娘既喜好书法,不妨过会儿到了长信宫,借了纸笔亲自写了给本宫看罢。若是能有稍指点你的地方,本宫必然慷慨言语,绝不藏私。毕竟——” 她拖长了语气,像是故作悬念:“你是得贵妃娘娘青睐的人呐,想必是有你的过人之处在的。否则——凭着贵妃娘娘的脾气,哪会与你和风细雨地说话呀。” “昭阳。”东承太子以眼神警告她。 “是昭阳僭越了。”她认错倒是利落得很,脸上却没有什么知错的意思,似乎是又表露出从前霸道娇蛮、不讲道理的本性,“好了,温家女眷,可别耽误时间了。若是再耽误时间,太阳都该滑过去了。” 昭阳说完话就转身欲往长信宫而去,没想到她才旋身过去抬步要走,身后温家夫人领着温善玉施施然跪了下去,略带着颤抖及惊惧的声音随之想起,是温家夫人在说话—— “昭阳殿下,不知可是贱妾及莽撞小女有什么地方不知事,无意得罪了昭阳殿下,犯下大不韪,便引得殿下如此冷言奚落。”温家夫人不惜以头触地,甚至还伸手拉扯着自家女儿也要磕头下去,惹得一旁站着的春城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太子妃亦是一滞,却没有开口说话。 东承太子皱眉不悦,正要打断温家夫人的话,同时解决眼下的场面,却看到昭阳顿住脚步,垂手在身侧,逆着日光侧转上半身过来。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间,使发髻间的金簪子与玉钗皆发出亮闪闪的耀眼光芒。她像是一轮不落的曜日,整个人都披着光辉,霎时显得异常高傲且不可逾越。于是连东承太子也错失了开口的时机。 “温夫人,你是在指责本宫吗?” 昭阳一字一句咬着重音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承着千钧之力按压在温夫人的心头上。 “你是在训斥本宫吗?” “你是想要教本宫怎么说话做事,怎么待人接物,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吗?” “温夫人,你不觉得,你也僭越了吗?” 她彻底转身过来,一步步走近跪在地上的温夫人与温善玉。走到她们跟前时,她停住脚步,蹲下身,温柔地捧起温夫人的脸,使她仰头直视自己的目光。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极具亲和力的笑容,飞扬的眼尾依然是一个年轻女孩正合时宜的活力与清爽。 她就像是那些余生都蹉跎在掖幽廷冷宫中的疯女人,暴躁与骄傲都是自骨子里向外倾泻而出的,多一分则显鲁莽,少一分则显做作。 “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回答本宫的话。温夫人,你是在指责本宫吗?” “贱妾不敢。”温夫人欲违逆昭阳,再次叩头谢罪,却被昭阳看似动作轻柔地捧着脸又不得不向后仰头。 昭阳端详着温夫人这张保养得宜的脸,她捧托着对方的下巴,就像是捧着什么连城玉璧一般,这副诡异的画面落在周围人的眼睛里,心底里都陡然突起不舒服的感觉,春城甚至觉得脊背上都发出一阵鸡皮疙瘩。 “温夫人,本宫最讨厌别人摆出一副受害者似的可怜兮兮的模样。你年纪也不轻了,别再使这套只适合小娇花的伎俩来恶心本宫。这些手段就且好好留着传给你女儿用罢,你只需睁眼看着,用耳朵听着,本宫会如何教导她规矩,告诉她,在本宫面前玩弄这些把戏,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她的下巴抵在温夫人的肩膀上,美目流转偏过去,视线里只能看到温夫人的侧脸与耳朵,她便俯身靠在温夫人的耳边,以两个人之间才能听清的音量柔声低语道。 “只要你们舍得把女儿送进禁宫,本宫就保证,必定好好招待温善玉,不叫她的日子无聊且平庸,也不叫本宫的日子无趣又乏味。” 温善玉在一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恹恹歪倒身子栽下去,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偏摔倒在东承太子的脚边。东承太子亦不知是受什么驱使,竟也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太子妃站在旁边,整个人像是梗住了,但也还是同样搀扶住了温善玉,不动声色将女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安抚了一句。 “你看看,温夫人。”昭阳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看来温善玉真的是一时半刻都不想耽误,紧赶慢赶,无论如何都要让本宫早日得一桩有趣的事情做呢。” 她也没有扶温夫人站起来的打算,只是起身退后半步,顶着许多瞩目,以正常的音量说道:“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本宫毫无过错一句话,落在旁人的耳朵里,竟都成了阴阳怪气、别有所指。” “方才我只是陈述事实,夸耀温氏女得贵妃娘娘青睐,亦慨然愿不藏私,将本宫于书法上的浅薄心得与温氏女做分享。不知却是触到了温夫人心里哪根弦,无故便指责本宫是出言奚落你家。温夫人倒是不妨说说,本宫所言,有何不妥?” “殿下所言,并无不妥。”温夫人这真是有些失算了。 “那好,你再说说,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糟糕风气,是谁给你的胆量,空口无凭直接指责本宫了?” “贱妾知错,求殿下降罪。”温夫人都不敢磕头再摆出极可怜的姿态。 昭阳摇头:“本宫当真是受伤得很。你们都说本宫倚仗出身欺凌于你们,孰知本宫什么过错都不曾有过,人言可畏,传出去却都是本宫的不是。如果今日不加整治约束,他日是否还要再换一个某善玉、某夫人,随意抓着本宫一两句话不放,利落跪下去先哭天抹泪怨声载道说一番话,污水直直往本宫身上泼。” 重生回来第一遭就是桓家那个桓司璐支支吾吾当着众人面暗指昭阳以威势欺负她,使昭阳吃了亏,亦受了桓皇后及太后的训责。她在这儿跌过一回了,也不想再跌第二回。 “本宫无意对你施加严惩,可也请温夫人自重,不要摆出这副本宫欺压你颇甚的模样。否则,本宫是真的要生气的,凭着宫规使你顶着日头冒着寒风在这里跪上一整日也是有可能的。此外,温夫人年岁不轻,且好好学德行罢。你家温善玉能得贵妃娘娘青眼已是不易,可不要叫你这个作母亲的拉扯了后腿,平白失了娘娘眷顾怜惜。” 第五十三章 重提 因这桩变故,温家女眷最终未能有脸面去长信宫拜见太后。温老太太大抵是觉得实在失了脸面,被自己儿媳气得不行,还非不得不在几位殿下及太子妃面前摆出恭谨平和模样,压抑着火气,撑着因年长而得的脸面,告罪请辞,并郑重再同昭阳公主道罪。 “无妨。老夫人,本宫并非是故意针对你家。只是贵府大夫人所作所为,实在是使本宫眼里瞧着不舒服,这才出言应对,实则内里无恶意,更是恳切希望温家能约束管教后辈,莫要坠了往日声誉名望才好。” “臣妇明白殿下一番良苦用心,必将重拾掌家之劳,不使殿下忧心。劳烦殿下向太后娘娘转达臣妇羞惭之意及请安之诚。” 这桩事情算是这么翻过去了。饶是东承太子想再对她指教什么,实际上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只能不痛不痒说了她两句。太子妃心里存着提防心,方才东承太子不合常理伸手搀扶温善玉起身,已经让她觉察出一些潜在的风险,如今也没什么意愿再粉饰太平。 东承太子与太子妃一道走了。昭阳又别过春城再往长信宫去。 禁宫里消息传得多么快,早早就入了太后的耳朵。 长信宫里,那位在太后跟前颇得脸面的荣美人也在。昭阳当着她的面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乖巧俏皮凑在太后面前说了好多都去的话,这才得了太后轻轻一记横眼。 “你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使哀家省心。”太后伸手戳了戳昭阳的额头,又对荣美人吩咐道,“荣美人且先回去罢。” “是。妾身告退。” 待荣美人退出去,宫人亦悄悄退下,殿内唯留下太后与昭阳。 “好了,小泼猴,说说都干了什么混账事。” 昭阳觉出太后话里的纵容与宠溺,便厚着脸皮趴在太后怀里不管不顾地撒娇:“皇祖母,昭阳又受了委屈。今日可不是在外头,而就是在禁宫里。简直就是故技重施,当初桓家姑娘玩弄的手段,竟也被这温夫人用了一趟。若非皇祖母当日费心力指点昭阳,今日昭阳又要被人摆了一道。” “你这孩子也不知是受了什么罪,怎么一个两个都爱拿你作筏子。”太后心里清明得很,嘴上仍是这样说。 “皇祖母,贵妃娘娘真的想让温善玉作睿亲王哥哥的王妃吗?” “哀家可从没听过这样的话。” “可那日除夕宴席上,贵妃娘娘分明就是对待温善玉的态度同对待旁人的不一样。若是宫宴上稍稍生了心的人看到,多半都是和昭阳一样猜测的。”昭阳软声软气地说,“可是七哥哥和温善玉一点儿也不登对。七哥哥那样的性情,怎么会受得了温善玉这样的娇娇女儿。” 太后听她这样说,心思一偏,转到了别的地方去,口头上依然打趣道:“昭阳倒是说说,你七哥哥是怎么样的性情?” “独来独往,寡言少语,和三哥哥都不像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他明明也不比昭阳大几岁,却觉得像是距离很遥远、中间差了许多岁的兄长一样。七哥哥根本就应该寻一个和他一样心思坚强、能够独当一面的王妃。” 太后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柳嬷嬷之前回禀给她的事情,是昭阳自鹿拾那里回来的时候路途中遇上的小插曲。 定国公世子萧阜屿似乎是有些对昭阳上心。 或许都是年纪轻轻就去了战场的缘故,这萧阜屿与睿亲王是有一点儿相像的。 昭阳此时口头上说,觉得睿亲王性情冷淡少语,该合适娶独立能干的妻子,是否意味着,昭阳也不喜欢萧阜屿呢? 太后当初在潭柘寺听定国公夫人秦氏一番话,况且也知道定国公家的事情,一直是皇帝心里放着的一桩要紧事。国公府势大,子嗣却凋零,若是萧阜屿承袭爵位,那便是所有的资源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身上,难以寻得分其势力的机会。 太后暗自揣测,这或许也是为何皇帝迟迟不为萧阜屿封爵的原因之一。 萧阜屿日后要娶什么样的妻子,可不是一桩简单的你情我愿就能够周转过去的。 可如果萧阜屿娶的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就意味着未来定国公府的继承人将是皇帝的外孙子,亦能避免定国公府再与旁的家族联姻结亲而进一步扩大其威势。在这筹码之上,倘若萧阜屿还是默默喜欢着嫁过去的公主,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有感情的结亲,比起强加给他的赐婚,更让人放心。 故而,在太后看来,如果萧阜屿真的喜欢昭阳,那么昭阳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就无关紧要了。可偏偏皇帝之前一时糊涂,不知为着什么理由,竟允诺了桓皇后,昭阳日后要嫁的夫婿,必得是她自己喜欢上心的,不能违逆她的心,强嫁她出去。 “昭阳。”太后抚着昭阳柔软的头发,以不经意的语气说,“今年上元节,随着你七哥哥一道随处走走看看罢。你也到了该择定驸马的年纪,若是有出挑的郎君,也别腼腆不敢说。皇后一贯是疼爱你的,你与她私下提了名字,使她为你相看是否值得托付。” 昭阳听了这话,心里一怔。 上一世,桓皇后原本也是要在这个年度为她考虑婚事的。只是最先提起这事,就已经是在年尾了,又挑挑选选、考虑诸多复杂因素及牵扯,耽误了许多时间。再往后,桓皇后急病,耽搁下此事,原以为不打紧,不知病势凶猛,生生夺走一条性命,使桓皇后命殒病故。 昭阳只心心念念为母后守孝。 可又未过多久,萧阜屿便易帜谋反,攻势凶猛,连拔数城,剑指京城,兵临城下,以致昭阳上一世根本就未能出嫁。 重活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已经变了,不按着上一世的轨迹行进,是否意味着,她的命运也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见新的转机?而她真的能够顺顺利利地出嫁吗? 第五十四章 上元(一) 正月里或许最值得少男少女们期待的日子就是上元节。 满京城都将是灯盏流转、人头攒动。街巷无论宽敞与否,无关坐落在哪个位置,都能够享受到节日缤纷繁耀的装束。 往昔那些昭阳尚年幼的日子里,她看厌了宫苑中千百张娇颜华色芙蓉面,便会甩开人群跑到栖梧阁上,或是后宫中其他几座更高大的楼阁里,攀着廊柱露出洁白细腻的手腕,极目远望,带着希冀与向往的眼神,去看那森森宫墙之外的大千世界,去看那些民俗生活里寻常女儿家的上元节是何般模样。 而今年,她再也无法享受这种独处的快乐了。 上元节的夜幕还未降临,她就被按在梳妆镜前拾掇妆容服饰。好在有春城陪她一块儿,倒也不算是使人烦闷。春和不懂得置身事外的乐趣,坐在圆凳上瞪着一双眼睛,有些忿忿不平,却又顾忌着宫禁中的规矩约束而不敢于嘴上多说什么,只能眼巴巴看看这位姐姐,再转身过去看那位姐姐。 春城对这个同胞妹妹很是上心,觉察到她的情绪,随即偏头看过去,半是提点半是关照地轻轻咳了一声。春和接到了这份暗示,但还是不服气,努努嘴,握着双手一言不发。 昭阳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只当作没有看见这一切,又闭上眼睛由着侍女折腾她的妆容。 “殿下——”存乔轻唤着昭阳,见她睁眼看过来,就抽出了饰盒中几格专门放置昭阳近日里最爱佩戴的手钏的抽屉,“今儿殿下属意佩戴哪一串物件?” 昭阳的视线落在了顶上一层摆在最靠外的那一只缀着精巧铃铛的纯银细镯子,这是她刚得不多久的手镯,其上纹样乃是微雕了《出鹿儿山记》中描述的奇幻情节,虽然用的是纯银铸成不显贵重,但却以工匠手艺之精妙绝伦而最终得以呈到她的面前,近来很是得她的欢心,几乎是日日佩戴在腕上。 不过今日,她倒是要略沉吟片刻后暂且搁置这件爱物。 上元节本就是要见到外男的,若是再于腕间佩戴一只时时随她动作清脆作响的铃铛细镯子,未免显出许多轻佻及不庄重,有失身份,堕了公主威华气度。 她伸手挑出了一只中规中矩的羊脂玉镯,成色极好,玉质罕见,佩戴在腕上衬得她的骨骼细巧娇柔,皮肤莹白赛学。那便就选定是它了。而她身上袄裙穿的是一条新裁制的藕荷底色浮绣锦光流彩彤色蝶花纹宫裙,行走间裙摆似乎是撒上了星星点点的亮粉。 ------------ 睿亲王坐在长秋宫正殿等候昭阳出来。 “七哥哥。”昭阳站定在他面前。 “春城春和不与你我一起吗?”睿亲王多问了一句。 “春城春和要先去见过端王叔,便不与你我一道同行了。”昭阳口中的端王叔就是春城春和的父亲端王。 端王此次奉旨回京请安,不会停留太久,无需等到正月过完想必就要动身返程,而他膝下两个女儿则要长久地居留禁宫中由桓皇后亲自教养约束,因此此次上元节宫苑一见,或许是临行辞别前难得的父女问候机会,往后短时间内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 睿亲王颔首表示明白。他本就不是那种多话的人,对着昭阳,更是懒得多说什么。 若非有太后口谕在,他们两个平日里难得凑得到一处去。 昭阳提着一盏金橘色累丝宫灯,走在青石砖小道上,像是不知世故的单纯之人,不带谋算心计,抬眸以干净的眉眼看着睿亲王,同时开门见山地发问:“七哥哥,你想要寻一个什么样的王妃?” 睿亲王不想和她探讨这个问题,冷着脸直接忽略了这句问话。 “你想要娶一个像颖亲王妃那样的女子吗?” 昭阳单手提着裙裾追在他的后头,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到冷落和挫折。 “其实你根本就不在意,对不对?因为没有心仪的女孩子,也不想有心仪的女孩子,所以娶谁都可以,听凭贵妃娘娘给你安排就是了。” “女孩子家家的,别总把婚嫁二字放在口头说个不停。”睿亲王皱眉斥责她。 “倘若真的只是情爱婚嫁那反而简单了。”昭阳意有所指,“七哥哥或许已经听旁人说起过了。那日温家女眷入宫请安,他家夫人冒进无礼、缺失涵养,言辞间对我多有冲撞,早就是犯了不慎不谨不恭三诫。” “纵然是温善玉如何懂事知礼,也不会再有荣幸被列在睿亲王妃的候选名册之上。贵妃娘娘应当是对她有所看重的,却为我所拆败,所以,贵妃娘娘现下是怎么想的?七哥哥又是怎么想的呢?” 睿亲王的眉头皱得更紧,英俊面容上也显出几分厌烦和恶色。他板着脸说道:“昭阳,从前我只以为你是年少心性,纵使跋扈任性,却也并非心存歹念,玩耍手段的恶女。只是一桩桩一件件,无论是桓家女郎,还是那日温家女郎,皆因你而遭受挫折打击。你可曾反省过,是否是你行事作风太过分了呢?” “过分?”昭阳反问道,“我当然明白七哥哥的意思。你觉得我随意摆布她们的人生,认为我是故意要那么做的,使她们所嫁非人,后半生的姻缘倚靠都草草择定,更与合适良缘、顺遂命途就此擦肩而过。对吗?” 睿亲王不语,但明显是默认了她的话。 “昭阳倒觉得,反而是自己更委屈呢。七哥哥或许根本不会懂,有一种女子,专习得以眼泪及弱态去博取他人的同情。所谓伏低做小,又所谓委曲求全,那些晶莹绵软的涟涟泪光落在你们这些大丈夫的眼睛里,就像是烫人心坎的烙铁,半点儿都受不得,半点儿都看不得。即使是再无情之人,大概都会因这般姿态而动容,心生怜惜。于是我们这种惹了她们许多泪水的人,就成了你们眼里的大恶人。” 昭阳轻笑一声:“七哥哥也知道三哥哥府中那位侧妃娘娘罢。七哥哥你扪心自问,颖亲王妃是怎样的太太,是怎样的品行,是怎样的操守。那是当年贵妃娘娘亲自为三哥哥挑选的名门闺秀。可那位侧妃娘娘,又是怎样不动声色,就轻易使王妃吃了亏,受了委屈却不能被三哥哥看见且知悉的?” 第五十五章 上元(二) “如今也就罢了。我是昭阳公主,自恃气度有容,包容为上。无论她们做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不是跑到我跟前胡乱摆弄,惹我不快乐,我都能忍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可真真想要踩着我往上走,借我的威势名声去成全她们的美名,抱歉,我做不到这么宽和大方。” 昭阳说话的时候,发髻上的累丝鸾鸟尾羽都在轻轻颤动摇晃,可见她的情绪并不平宁。 “七哥哥,你今日不该持着道德二字一通指责我。相反,你该好好反省你自己。其实你也看不惯三哥哥府中侧妃那般行事风度,可事情换到了我的头上,你却又看不穿所谓桓家女郎或是温家夫人,她们行事的手段其实与侧妃又有什么分别呢?” 昭阳又展颜一笑,气氛陡然降入平和舒缓的节奏里:“七哥哥勿怪我说话耿直不懂转圜。你是我的哥哥,又与我一样都到了要择定人生另一半的时候。你该想明白,你想要的妻子是什么样子的。比起我要嫁什么样的郎君,哥哥你想要娶什么样的女孩子,在我看起来要更重要一些。她将她的后半生与全部的爱和热切都托付于你,这样的承诺,天底下不是所有的郎君都有资格承受,也都有本事承受。” “我从来都不敢妄议他人事情。太子哥哥也好,三哥哥也罢,他们虽然都对我疼爱有加,可到底不是嫡亲的兄妹,有些话我是说不得的。七哥哥或许会想,你与我也不是同胞兄妹啊,为什么昭阳又絮絮叨叨和你说了格外多的话。因为我知道,七哥哥终究是与太子哥哥和三哥哥不一样的。” 昭阳说到这里,就不免有些热泪盈眶。她受着满身心的鼓舞,扬起勇气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七哥哥从小就像是侠客,你身上有他们没有的江湖气。我知你不愿受满目荣华富贵牵扯约束,你也不愿与那些话不投机的人多说话。所以你那样年轻就自请去了北境军营。父皇虽允准你,可他并不懂你。贵妃娘娘虽支持你,然她也不懂你。我不敢自诩懂你,但七哥哥,我是能够多多少少感应到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渴望什么。” “昭阳——” “哥哥,不要娶那些不适合你的女孩子。这既是成全你,也是成全她。你是最有可能得到幸福与美满的人,那就请你万分珍惜重视。” ------------- 夜色渐浓,宫苑点起万盏灯烛。 树杈交横及红梅班驳疏影间,明亮的温黄色烛火被放置在琉璃灯罩中。 昭阳提灯从三三两两聚簇在一道说话的年轻女孩中穿过,繁复奢华的裙摆自台阶上无痕掠过。她把宫灯搁在脚边,手臂倚靠着汉白玉雕的阑干,隔开一段距离看着底下园子里赏玩年轻的世家男女郎君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宫宴,无墙垣殿室的束缚,全然是敞开在天地之间的,由得这些美好的青年人们相看往来,盼着能借红鸾星的运势,成全数桩好姻缘。 睿亲王已经下场去玩步打球了。 他是尚未有婚配的成年皇子,往人堆里一站就是引人瞩目。昭阳托腮笑盈盈遥遥看着他,看他冷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看他不得不受着四面八方隐隐约约投注过去的视线,看他心生不适反感却无法表露在面上,只好作出漠然的态度。 “昭阳殿下。” 有人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 “沅姐姐!” 来者是顾平沅。 “沅姐姐为什么没有去除夕宫宴呀,昭阳眼巴巴希冀着姐姐能来,结果到头还是失望扫兴了。”昭阳上前挽着她的手臂,软声撒娇道。 顾平沅于是解释道:“那日我身子不爽利,未避免招惹晦气带到禁宫中,这才缺席未能到场。” 昭阳听了这话,上下仔细打量着她,看她面色红润,这才放宽心。 “听闻昭阳殿下今日可是有任务在身上的。”顾平沅早就从桓皇后那里得到暗示,知道对方是有意使昭阳与顾家结亲,便打趣着开昭阳玩笑。 “沅姐姐——”昭阳拉着她的袖子不依不饶,要她快快不再往这个方向说了。 “我可什么都未明说呢。” “沅姐姐真讨厌。我可不知道有什么任务,无非就是看个眼熟罢了。真的要挑选谁,估计母后早就为我考虑周到了,哪还有我说话的余地。”昭阳小声嘟囔道,“沅姐姐笑得这般模样,难不成是事先从母后那里得到小道消息了?故意等在这里要笑话我呢。” 顾平沅看着她眉眼间那股熟悉的气息,不知自己心里是黯然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你若是信得过沅姐姐我,我便带你去走一圈,隔着些许距离,让你看看明白。” 顾平沅这么说,昭阳的脑筋就转过弯来,明白桓皇后是跟顾平沅透过消息的。 “是谁呀?”她懵懵懂懂地问道,被顾平沅带着一路往前走。 常青树下,身穿雪青色锦袍的儒雅青年郎面若冠玉、目似朗星,手执木弓,发力引开弓弦,指腹搭箭,瞄准远处竖立着的靶心。明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就是那样赏心悦目。 昭阳看着他,视线又随之转移到身侧顾平沅平和而隐带自豪之意的侧脸上。 “那是我娘家的弟弟,七郎顾清涟。” 顾清涟,顾琦生。 昭阳知道他,宁国公府长房嫡子,沅姐姐的同胞弟弟。上一世他曾在科举中一试成名,凭殿试论辩时洋洋洒洒一番辞令犀利而得皇帝青眼,被钦点为探花郎,所写成的文章亦流传进入朝廷及民间,为当时文臣墨客广泛传诵称道。 可以说他是极有天赋及才华的人,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大器。 然而昭阳总觉得,依着桓皇后的性格,未必会看重这样一个锋芒毕露的曜如晨星的人做她的驸马。她很清楚桓皇后眼中理想的女婿是什么模样,不能说是中规中矩、平庸无趣罢,但至少肯定是怀藏才华而不显山露水的低调之人。 如今桓皇后向顾家人透出口风,无非是看中顾清涟品行才华及家学渊源,然而他日若顾清涟如上一世一般当真成了探花郎,桓皇后就未必还这般首肯他。 第五十六章 作茧 萧阜屿是孤身一人前来禁宫上元灯会的。 谢怀年行事无端,谢家不会放心纵他来上元节灯会,省得他放肆性情惹出许多事情,使谢家一时传为京城街头巷尾众人津津乐道的对象。 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筵席,他在北境待久了,再回到这富贵盈门、花钱如流水的京城世家圈子里,不觉得多有时新之感,反倒是厌倦深重,觉得什么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 自那日祖母秦氏与他说起自己对昭阳公主的喜爱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昭阳公主。不过今日昭阳公主尚未露面,他就听见好几人压着声音说起皇室里睿亲王与昭阳公主或许都要再今年之内完毕婚事的传闻。 萧阜屿本来是没有多什么心思的,只是祖母的话总跟萦绕在他耳边迟迟不愿远去的恼人飞虫一般,引得昭阳公主乍一下闯入他的视线时,他的心脏没由来重重加速跳动了几下。他无意深究这究竟是为何。毕竟昭阳公主虽是自负美貌,且性情鲜活动人,然除去这两点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多高看一眼的地方了。 站在昭阳公主身侧的人是上都护府司马裴度的妻子顾氏,宁国公府出身。他听底下人回禀上来,说昭阳公主在京城中除去同为公主的异母姊妹及其他宗室女之外,交情最深的就是这位裴顾氏。 说来也是颇有渊源,京城中不为人知的一桩秘闻亦为萧阜屿所探听捕获。据称裴顾氏当年险些就要嫁给当时的明亲王为王妃,也就是昭阳公主的同胞兄长,在北境为国捐躯的皇长子明烈亲王。是因为明亲王骤然逝世,这才作罢的。 此事经年久矣,旁人对昭阳公主瞒得严严实实,故而昭阳公主本人是毫不知情的。 殊不知,裴顾氏待昭阳公主亲厚,有多少是因当年她娘家对明烈亲王的看重。 萧阜屿又顺着裴顾氏的眼神方向,视线落在了人群簇拥中那位极为出挑的顾家七郎顾清涟身上。他虽与顾清涟旧日里没什么往来,但同是公爵府的子嗣,定国公府与定国公府追溯几代向上看,也算是老姻亲,父辈亦是年纪相仿而同在朝廷任官。到他和顾清涟这一辈上,交游场面上也没有少打照面,客客气气见了面会互相道一声礼节。 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顾家想要向皇帝求娶昭阳公主? 并不是说昭阳公主与顾清涟身份不相当,只是昭阳公主那样任性娇纵的恶美人性情,未必是家风严谨的宁国公府所期望的儿媳模样。依着顾清涟的风格,也不一定能欣赏昭阳公主,反倒是更值得般配一位性情柔和、书香门第出身的温婉才女。 “观赫表兄,怎独自一人成行?”来者是李元道,宗室旁系远亲。萧阜屿的继外祖母华庆郡主与李元道的祖父是姊弟。因此论辈分,萧阜屿是受得起李元道这一句观赫表兄的。但他与这李元道平素没什么交情。即使是华庆郡主本人,实际如今也和娘家来往走动甚少。 老一辈的人有许多都不在了,中间又多多少少掺杂着陈年旧事、积怨冲突。 他们这些作小辈的,也最好少攀亲。 “观赫表兄如今可是炙手可热者。听闻前些日子你替陛下办差,原本交给刑部江恒负责的案件数日未有头绪,转到你手里才几日工夫,轻而易举就破解结案了。”李元道这话说的一点儿都不漂亮,且他又喜好扬声高谈阔论,引得许多人都侧目看过来,只当他是脑袋发育不健全的莽撞蠢徒。 萧阜屿依然冷冰冰地回敬道:“元道公子慎言。” “这么谦逊做什么。真是你的功劳,我还夸不得了吗?就该让那些寒门进生都睁眼好好瞧瞧,别说世家豪门子弟是满肚肥肠的草包饭囊。我看他们倒是无能且废物得很。” 昭阳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她不喜欢萧阜屿,对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江恒可不是什么寒门进生。他的祖父江望生是一代名捕,兢兢业业,名声极好,虽的确比不上簪缨世家来得权势浩大、财富泼天,但在办差任职的当地可是受百姓爱戴颇深的。 “人多的地方总会冒出来这样的浑人。”顾平沅低声叹惜道。 她的丈夫裴度从游廊那边拿了不知什么东西朝这边走过来,昭阳眼神好,率先看到了,轻轻推了裴顾氏一把,吐了吐舌头俏皮说道:“好啦,沅姐姐,你家裴大人过来了,我可不想待在这里看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儿眉目传情。我就把沅姐姐完好无缺地还回去啦。玩得开心呀。我也要乖乖去完成母后布置给我的任务了。” 顾平沅被她灵活逗趣的表情弄得十分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快步走远了。 待裴度走近,顾平沅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的原来是一件披风,是她下马车时落在车厢中的。裴度耐心为她披上披风,又亲自拿过系带在她脖子前侧灵活达成一个活结。他向来在人前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惹得身旁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姑娘看得羞红了脸,转身避让开了。 “方才和你说话的是昭阳公主?”裴度靠近她的面容低低地问。 “是。” “你去见过岳母她们了?” “未曾。郎君不若陪妾身一道去罢。” 裴度像是满腔的力气都虚虚打在了棉花上,让他心思郁结起来不大痛快。但他还是伸手过去由顾平沅搭着,与她充作一对璧人模样去拜见宁国公夫人。他早就了然妻子的脾性,也明白她对他没有爱慕之心。她花在昭阳公主身上的心思,可能都比花在他身上的多。 然而这桩早已知晓的事实就是偏偏让他满心都不舒坦,且他一次次执拗地想再多试探一趟,像是蒙住眼睛的蛮牛闷头不管不顾地直撞冲向墙垣,渴望能够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呵,情丝纠缠作茧,捆缚住他的手脚。 他果然还真的是可笑愚蠢至极呢。 第五十七章 终见 昭阳俏生生立在攀花铁缘架子下。 隆冬时节是难觅百花芳踪的。 上元节的煊赫氛围也并不依靠一盆盆奇珍异草烘托出来。春夏两季里攀满繁盛明艳花卉的铁缘架子在这个时候就起到了别的作用。 弧形的花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奇巧精致的宫灯,都是工坊里的手艺匠人专门为禁宫里举办的上元佳宴定制设计的,在外头可再寻不到一模一样的手艺及造型。 宫灯底下垂着迎风飘动的花笺雅集纸,纸面上以篆体抄录了灯谜。猜灯谜可称得上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宫宴最有趣的活动之一。 对于世家郎君而言,这是展现满腹才华及浪漫倜傥气质的好机会。对于女郎而言,从万千灯火中只一眼就能挑中最称自己心意的花灯,若是能顺利猜出上头写着的灯谜,就可以赢得这盏精致玲珑的艺术品,同时外显不俗才情,博得好名声。 上一世的昭阳也喜欢猜灯谜,但她总是做不好这件事情。她并非是在学识上有所欠缺,只是思路往往和出题人想的方向相错行过,于是总撞不到一处去,只能让开机会眼巴巴看着别的女孩子把她喜欢的宫灯都赢走了,委屈劲儿泛上来,还要顾忌着佳节气氛不能发作显露。 往年这个时候,她的皇兄们不忍看她可怜受打击的模样,便也会下场替她赢下题面。久而久之昭阳便知道了,其实睿亲王和她一样在猜灯谜上都是弱手,无非是他懂得把那份冷漠且毫不在意的气质端持得好。而偏偏与睿亲王同母所出的哥哥颖亲王是最擅长参透谜面的,毕竟是闻名京城的风流王爷,潇洒倜傥的气质可不只是放在了饮酒作乐上头。 东承太子的实力则难以被昭阳估量。每年他都会给昭阳赢下一只宫灯,往往还是宴席上最漂亮的那一只,像是一份出于惯例的礼物一般,但在数量上就不及颖亲王。 昭阳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东承太子的实力应该也在颖亲王之下。 这位三哥哥这些日子以来总给昭阳一种参悟不透的感觉。 话又说回来,不知道今年昭阳能不能凭借自己的真本事拿下一盏灯笼。 她很快就遇见了那只一下子夺去她全部注意力的宫灯,冰种琉璃材质,底部做成了象征福气满盈的八角凤翎形状,各个侧面精细绘着四季时令里顺应气候生长的八种香草。而顶部向下倒垂的八处悬木上又缀着赤金铃铛。风吹过时,宫灯就会发出一阵细密的清脆响声,每一记声音都像是猫儿撒娇般的抓挠,悄悄落在了昭阳的心间。 昭阳凑近仔细看了看灯下悬着的谜面。 “风里去又来,峰前百雁行斜。” 果然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自己不可能猜出来的谜题呀。 懊恼间,忽有一道阴影渐渐走近。 来者有清冽如岁寒三友般的气息,昭阳还未来得及转头看究竟是谁,视线里就见一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从旁侧伸过去将那宫灯轻巧摘下。 她抬头顺着手掌主人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张对于她而言有些陌生的脸庞。然而,此人并不因那股陌生感而使昭阳心生避退和提防,就好像他是天生带着亲善气性的温善之人。 “鄙人能否有幸为昭阳殿下释开谜面?”清朗的嗓音如和煦的四月风。 他知道她的身份。 昭阳这才从这张全然陌生的俊朗面容中捕捉到一丝熟悉感。他是顾清涟,方才沅姐姐隔着一段距离远远指点着向她介绍过的。 “顾七公子?” “殿下唤鄙人顾七就好。” “你是沅姐姐的胞弟,我怎好那样轻慢倨傲待你。” 顾清涟闻言扬唇笑了,他本就是那种真切笑起来就如同风雪初霁般的灼灼郎君。 “那殿下不妨顺着家姐唤鄙人的称呼,以表字念一声顾琦生便好。” “顾琦生。顾琦生。”昭阳轻快地念叨了两遍。 故事就像是话本里的神仙眷侣于年少芳华时烂漫初遇般进行着。 顾清涟取下了纸条,温声说:“风里去又来,峰前百雁行斜。答案应当是‘凤仙’二字。” 答案从他嘴里说出来,昭阳鼓着脸盯着那张字笺认认真真看了许久,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奥秘及解题关窍。 “原来是这样子啊。”她小声咕囔着,略有些泄气。 “鄙人能解出谜面,还要多亏公主殿下慷慨给出提示。殿下不若收下这盏琉璃灯,如此鄙人才算是不夺人所爱、作小人行径。” 顾清涟这话把昭阳都说得云里雾里。 她自己半点儿头绪都没有,哪里还会给他什么提示呢? “殿下明丽风姿,立于千百盏暖色宫灯中,恰似因机缘巧合坠入人间托生的凤仙花仙子。感人间烟火气,持一身清傲脱俗。”顾清涟像是看穿了昭阳眼里的不解,于是耐心解答。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出来,定要给人以油嘴滑舌、腻味龌龊的感觉,可偏偏顾清涟一本正经地拱手作答,使得昭阳都差点儿要把他的话当真了。 待她回过神来,琉璃灯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 而顾清涟也在作揖行礼之后恰到好处地守礼退下,回身消失在茫茫人群中不知去向了。 这一切都落在了萧阜屿的眼睛里。 谁再同他说顾家七郎铮铮傲骨,于这般年岁实在是难得的风骨君子。 今日这番做派,萧阜屿看了,只觉得顾清涟分明就是善于玩弄少女情思的芳场老手。凭着三两句话就能给昭阳公主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怕是今晚她眼中只能放下他一人了。公主养在禁宫之中,周身有桓皇后设下的铁壁般的保护,当然不会是顾家七郎的对手。 顾家出了这么一位郎君,倒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萧阜屿敏感地觉察到背后涌动的暗流及悄悄渐起的风向。 若无桓皇后首肯默许,凭着顾家的做派,大概是不会这样高调地于上元节使自家子孙与昭阳公主有这么一番纠葛接触的。所以其下暗示的意思是,桓皇后要与顾家结亲,把昭阳公主许给顾清涟吗? 萧阜屿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刻想起自家祖母秦氏对昭阳公主的喜爱和看中。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前些日子谢怀年给他带来的消息。 与其说是消息,倒不如说是警告。 “要么即刻回北境,要么永远都不要再回北境。” 第五十八章 质问 与欢欣愉悦的宫苑外景氛围不同,长秋宫中点起彻夜通明的亮清色灯烛。满室澄亮烛火摇曳中,桓皇后穿一身正红凤出云霞蜀锦宫裙,挺直脊梁跪在蒲团上闭目安神静息。虽身居高位,堪称六宫掌权之主,但她鲜少在独处时如此隆重装扮自己。 今夜到底是与众不同。 皇帝像是踩着时辰一般驾临。 没有任何通传声,没有高福公公熟悉的嗓音,甚至连枝桠上齐齐凑在窝里避着挨冻的雀鸟,都像是被大手扼住喉咙般难再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整座长秋宫都笼罩在可怕的静谧中。高墙森森,金瓦寒凌。 皇帝阴沉着脸推开殿室的内道木门,迈过门槛,以金线绣印着张扬飞龙的墨色靴子踩在灰白色因日久而磨损严重的地砖上。他冰冷阴鸷的眼神落在桓皇后的背影上,仿若是在看一件了无生息的死物。 “臣妾拜见陛下。” 桓皇后没有转身过来如往常一样恭谨行礼,只是在口头说了一句。语调平平,明明她把那些内心底里翻涌的情绪都掩藏得极好,可偏偏落在皇帝耳朵里,也不知是听者有心还是说者有意,总让他觉察出其中有一种淡淡萦绕的讽刺与冷淡。 “你属意让昭阳嫁给顾清涟?”皇帝开口就是质问。 “臣妾以为,昭阳可以嫁给顾七郎,只要他们二人真心钟意彼此。” “那朕问你,昭阳钟意吗?” “女子是否真心实意喜欢一位郎君,凭着陛下的经验,难道还看不出吗?” “你如今只会这样阴阳怪气地说吗?”皇帝拂袖而面生厌恶情绪。 桓皇后扬唇露出笑容,只是从皇帝的视角只能看到她倔强抗争的身影。 “二十多年前的今天——哦,如果要再精确一些的话,应该是二十七年前的今天——上元佳节,陛下当时尚是东宫皇子,于宫苑中转圜行走,心生乏味无趣之感,然月老下凡亲牵红线,使陛下恰见一绿衣女郎站在垂花门下同亲近女眷掩帕说笑。” 桓皇后手里捏着檀木珠串,语气稳稳当当,这番说辞一听就是早早准备好的。 “陛下当年就是这样挑中了慕氏见晚,不顾东宫中已册立在案的太子妃裴氏,良娣沈氏、桓氏,执意向先帝及太后请求成全此段姻缘,愿以良娣之位许诺此女郎。后来陛下亦劳费心力与威北侯府世子结交为友,使威北侯许嫁嫡女,一番周折,所幸有情人终成眷属,于是便在一妃二良娣的定额之外又再有了慕良娣。” 桓皇后缓缓起身,转过头来稍稍错过眼光,只盯着内道门边安放的博古架。她虽语气极力平和柔缓,但其中仍蕴藏着一股固执追问的力度:“既然陛下与庄懿淑妃有这样的天定缘分,那么昭阳公主作为庄懿淑妃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一样行事呢?” “朕且问你,你何来的底气说昭阳与那顾清涟就是天定缘分?怎知不是满满人生路途上只一眼便擦肩而过的异道者?怎知昭阳与顾清涟就不是无端孽缘呢?” “陛下当年敢对着先帝与太后言说此情切切,臣妾今日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话来堵陛下的嘴。倒是陛下该扪心自问,为什么就不能允诺这段姻缘呢?” “当年明烈亲王在世时与宁国公府顾家嫡长女订下婚约,若非明烈亲王不幸遭受劫难身死异乡,如今宁国公府早就是明亲王的岳丈家了。可听闻陛下此刻的态度,如今臣妾不得不再好好思忖,即便是明亲王得以顺利班师归来,陛下真的能首肯这桩婚约如期履行吗?是否中间又要旁逸生出许多岔子。” 皇帝盯着桓皇后,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字字珠玑,的确都落在了皇帝内心的阴暗面上。 “臣妾蒙陛下与太后恩赐,膝下虽无亲出的子女,却能得昭阳这个孩子养在身边。长秋宫数年,陛下尽管可以好好想想,臣妾养母是否尽职尽责。可即便是再如何劳心费力,也终有愧疚之心。臣妾每时每刻看到昭阳这张面孔,总忍不住要想起早早撒手人寰去了的庄懿淑妃。淑妃倘若泉下有知,是否也要撕心裂肺哀戚思念着这唯一的女儿?” “昭阳与顾家嫡长女始终交好。两人虽相差着好几年的岁数,可却心志投契得很。昭阳是从来都不知道长兄与顾家女当年的婚约的。顾家念着陛下的恩德,他家女儿亦守礼知事,出嫁后谨奉姑婆,充作贤内助。他们也一直都对昭阳守口如瓶。可臣妾不知道,有朝一日如果这孩子无意得知了这些陈年旧事,她心里会怎么想,她会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臣妾,怎么看待陛下与她的亲生母妃。” “皇后,你在威胁朕吗?” 桓皇后下拜行礼:“臣妾不敢。陛下可别编织出这般莫须有的罪名强扣在臣妾头上。臣妾不敢恬不知耻妄称是最了解陛下心思的人,然多年身居皇后之位,与陛下共同进退,应对世事变故,自诩是对陛下的性情有一定的了解。昭阳从来都是一个无所求无所欲的单纯孩子。她也是这一桩桩不堪事情中最无辜的那个角色。陛下何不放她一条生路,由她去过她自己的生活。如此便算是成全二十七年前与慕见晚一段情缘旧事。” 皇帝思考着桓皇后的话,同时仍心有防备。 他阴晴不定打量着桓皇后坦然自若的面容,试图刺破她面上虚浮着的假意端庄气度,看透她心底里真正怀藏着功利得失心的念头。 他忽然间有了自己的揣测,故意面露讽意地笑起来,指着桓皇后的眼睛高声问责说:“桓氏,你还真是多年长进不浅。朕都险些要为你所蒙骗了。真是看不出来,当年那个不声不响、不争不抢的贵妃桓氏,如今也是这么一副心口不一的脸面。你是当真不知今夜朕在御书房召见了谁吗?” 桓皇后没有装傻充愣,她回以理性明晰的微笑:“定国公世子萧阜屿。” “很好,现在看来至少皇后还保留了坦诚这项优点。” “陛下真的觉得,萧世子适合作昭阳的夫婿吗?” 第五十九章 冷待 “朕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如果皇后有什么意见的话,不妨开诚布公说出来好了。” 桓皇后梗着脖子勉强颔首,压抑着心底里一阵阵突突冒起来的躁郁火气:“顾家是宁国公府,萧家是定国公府。如果在陛下看来,萧家郎君可以娶昭阳,那么为什么顾家就不行?” “皇后这话说得没有逻辑,即便是黄发小儿都懂得,萧家顾家同是国公府,爵位对等,他们的家事就全然一样了吗?” “陛下当初可是言之凿凿许诺了的,要让昭阳选一个称她心意的驸马。” “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皇帝漠然地宣布道,“萧卿是人中龙凤,数度出入战场,刀光剑影间如战神临世。昭阳若是有些眼光见识在身上,就该知道这夫婿朕是给她挑选得极为妥当的。若非朕真心疼爱她,怎会作出替她牵这根姻缘红线?” 桓皇后被气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手掌掩在袖摆中数度捏紧又松开。她不愿意轻易低头放弃。她知道这场论辩的重要性与影响力,或许将牵连着昭阳的整个后半生。思绪转圜迅捷,她想起萧阜屿是数度推拒了皇帝的赐婚以及京城贵胄同清流门第的保媒。 这后生心思刚硬得很,想必是不会轻率低头的执拗性子。 “那萧世子今夜是如何应对陛下的话呢?” “他轻易答允了。”皇帝的言语举止间流露出一种全局皆在掌控之下的自得。 “整个过程顺利得连朕都几乎不敢相信,因此越发确定了他与昭阳或许就能是天定姻缘,绝佳良配。皇后你应该知道,萧卿原本对成婚一事根本不上心,甚至朕都同他提过一次,依然被他婉言辞谢。如今回过头去再看,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心悦昭阳了也说不准呐。” 桓皇后如坠冰窟。 她寒了一副心肠,抬眼直对着皇帝。 “陛下自诩慈父,亦不愿低头承认是亏待了昭阳公主,负了庄懿淑妃的一片痴心托付。那陛下在作出如此决策之前,为何就不能多一句,问问昭阳公主她自己是否心甘情愿呢?” “朕自然会同她说的。” “陛下只是想要告知她而已。以君父的身份威压她,她又如何能不允准呢?” 桓皇后试图拿出新的论据来劝说皇帝。 “昭阳那样的性子,臣妾想想就不能与萧世子投契。萧世子是怎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日后那位能与他般配契合走过漫漫人生路的夫人,应当是一位性情坚毅有韧性的飒气女郎。昭阳从小被臣妾惯坏了脾气,娇养在禁宫中纵容她肆意胡闹,这才长出许多棱角及蛮横之处。萧世子哪会有耐心哄她周全?” 皇帝抬手制止了她没完没了的言辞,脸上浮起不耐:“皇后不必再说了。你再说下去,只怕昭阳都要被你形容成为京城中最昏懦无能的女孩子。这件事情朕已经拿定主意,谁都不必再拿它来烦扰朕。” 室内陷入沉寂。 相顾无言,或许是帝后关系最真实的表现。 “皇后,你入主中宫,掌凤印,摄六宫事,经年久矣。朕依稀记得,当年母后与朕属意册立你为继后时,你并不是如今这般脸面。怎得许多年岁过去,未见沉淀出端雅庄华气度,却反而消磨了你性子里最美好的那些东西,只留下这满满当当的怨怼与不宁?” 桓皇后对他突然的发难已经全无在意了。 她摊开手,冷淡地说:“陛下想要从这里拿走什么,尽管拿去便是。若是对册立继后的决定后悔了,想要再去矫正当年的失误,也尽管去做就好。桓家已经不是当年的桓家了,陛下也不是当年的陛下,臣妾亦非当年的自己。或许是该藉由这个时间点,摆平往昔时年里许多不顺遂心意的决定。” 说完这话,她转身拖曳着长长的裙摆漠然往通向正殿的廊道走去,只将满室明煊灯烛都留在身后。 一生似乎只这一次是她任性为之的。 顺着自己的想法做事情,原来是这样子体验呐。 难怪昭阳总在脸上洋溢着明媚而全无阴暗灰霾的情致,这个孩子比许多人都要幸运。 桓皇后已经尽力护住昭阳的前半生,往后的日子里,是风是雨还是晴,终要靠她自己去承担度过的。 -------------- 长秋宫的内监是在御花园的冼荇池边寻到昭阳的。 “殿下,求您快回长秋宫看一眼吧。” “你着急忙慌的说些什么呢?”昭阳看着伏在砖石板路上以额贴地抖抖索索回话的内监,心里忽然荡生出许多不安与害怕。这样的情形在她脑海里与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慢慢交叠在一起,上一世桓皇后发作急病晕厥过去的时候,几乎也是这样的压抑与无助。 “陛下方才驾临长秋宫,与娘娘在殿室中关门密谈许久,不准许旁人进去伺候。宫苑里都是静悄悄一片,未曾听闻殿室内传出有异响。只是陛下前脚刚从长秋宫走,后脚就从御书房发下敕令,要使得贵妃娘娘代掌六宫事,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也要挪去朝露殿养育,美其名曰成全贵妃膝下未生养女儿的遗憾。至于皇后娘娘要如何办,陛下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昭阳冷静下来,抚着心口使自己理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母后如今失去六宫权,父皇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原因。或许事情没有你们猜想得那样糟糕。倘若真的是帝后不和,父皇必定会出一道指向性更明确的敕令传下去,言明中宫因何失德,要使得正位权柄旁移。你们且安心,待看明日朝堂上诸臣会作何反应吧。皇家乃是天家,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引发朝野上下一系列的结果。随意罢黜中宫掌事权,父皇总要给朝堂一个交代的。” 她走过内监身旁,稳定心绪庄严吩咐道:“且随本宫回长秋宫见了母后再说旁的也不迟。母后对着本宫,总会言道今夜一番变故究竟所谓何事的。现下最要紧的,乃是长秋宫之内不得自乱阵脚,免得给旁处他人得了许多孔隙好趁虚而入。” “殿下教训的是。”内监利落从地上爬起来抖擞衣摆跟在她后头,只是犹疑着才道出长秋宫现状,“如今长秋宫人心是稳固的,有万嬷嬷在,奴才们底下办差做事的,就知道要往何处使劲儿了。只是奴才偷偷瞧着,觉出了一些不大一样的状况在。” 他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 第六十章 霹雳 昭阳心里仍是有些火急火燎,她最讨厌这种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憋屈模样,忍不住扬高声音训斥道:“你要说就快些说出来,别这么吊着本宫的心思。” “求殿下恕罪。奴才斗胆言说,方才看娘娘坐在太师椅上捧着往日里停罢许久的绣品看得出神,见娘娘眉宇间隐有不管不顾的意味在,倒像是看穿了许多熙熙攘攘之事,内心生了麻木之感,似是在只叹前尘枉然。” 照内监这么说来,事态的确有些严重了。 “究竟是为何引出这等荒唐事。”昭阳速速往长秋宫赶回去。 还未等她穿过大半宫苑,遥遥望见长秋宫宫殿四角上那如倒悬紫藤花般的垂拱时,她就瞧见了沈贵妃的仪仗缓缓自西向东行过去。贵妃娘娘坐在辇轿上,戴着赤金护甲的手指抚过严整庄丽的高梳鬓发,整个人显出华贵雍容模样。 当真是谁家意气风发,谁家心急火燎,各有各的喜悲,如何能真心实意坐到一处去。 昭阳捏着帕子待贵妃仪仗彻底走过去了,才踏上南三街如意宫道向西往长秋宫的方向而去。 远去的辇轿上,贵妃的手臂搁在步辇旁侧扶手箱上,冷颜高贵不容侵犯。 “娘娘,方才昭阳公主快快往长秋宫去了。” “由得她去。” “不必去留心眼看她做什么打算吗?” “一个道行浅陋的小姑娘罢了,纵使是如今不知撞了何处神仙福慧隐约开了窍,可哪值得你这般小心眼儿地对付。这孩子可怜得很,你们都只见着她生于奢华宫宇殿室间,却本能忽略了她的哀婉境遇。”贵妃掐着指甲垂眼说道,“庄懿淑妃早早去了,胞兄明烈亲王也去了,实在是可怜见的。” 嬷嬷迟钝片刻,俯身贴于辇轿边上小声道:“可若真是如同陛下所说,昭阳公主往后嫁进了国公府——” “你当真以为那定国公府是什么顶好的归宿吗?”贵妃耐着性子没有计较嬷嬷当下忽然脑袋犯浑说出的糊涂话,“萧阜屿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小绵羊。这小子长着满口獠牙和满身反骨,往后有没有运道得皇上信任还要另说呢。之前他推拒许多次的婚事,本宫还险些真被他骗过去了,以为他真是不在乎这个,怎料他在这里候着呢。皇上稍稍递给他一个台阶,他倒是毫不含糊利索地就下去了。” “娘娘的意思是,萧世子同意娶昭阳公主,是为了得到陛下的信任。”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不会是见了公主暗生情愫,这才诚意求娶吧。”贵妃嗤道,“不说他们的事情了。左不过昭阳这孩子嫁了谁,与本宫又有什么大干系呢。倒是俞家那边,寻个由头敲打他们,叮嘱着且多上些心罢,别总纵着他家二夫人使着不入流的手腕搬弄是非。本宫的儿子,什么时候由得他们胡乱做主算计了?” “之前温家老夫人托齐嬷嬷递进来消息,说是求娘娘为她家女郎指点良佳姻缘。” “他家女郎本事大得很,哪儿需要本宫替她盘算。” 贵妃扶额,手指搭在额发边缘轻轻动了动,示意嬷嬷自己已然乏了,不想再多说下去。 嬷嬷便了然贵妃的态度,沉默地退回自己的原本的位置。 ------------------ 长秋宫因皇帝的一道敕令陷入困境。而才在桓皇后身边养了不到半个月的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姊妹俩就要拜别桓皇后,转去朝露殿沈贵妃身边抚养。 昭阳穿过长长的廊道,微微喘气停顿在内室的门外,甫一推开门还未来得及迈步走进去,正抬头对上了春城错愕的眼神与春和稚嫩不知事的清纯眉眼。 姊妹俩屈膝向她行礼。 “昭阳殿下万安。” 昭阳已从内侍口中得知她们二人受到的安排,千言万语像是突然梗在喉中挣扎着说不出来。 她这些日子几乎可以说是与春城朝夕相处,对这位堂妹妹的性情气度有所了解,可以说是正恰合她的心意,称得上是觅得知己。然而未再多处几日就要面临分离。 “春城妹妹与春和妹妹路上当心。夜已深,起风露了。” “是。”二人恭顺地弯下脖颈。 昭阳解开大氅夕带,将室外寒凉阴冷都留在外间走廊里,脱了绣鞋只隔着一层袜巾踩在燃着地龙的木质地板的。 内室深处,桓皇后已更换了一身玄灰色宫裙,显得整个人的年岁都增长了好些,灰扑扑压抑的色调压在她的肩头,她从未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昭阳面前。 她跪在佛龛前,闭目静心祷祝。 “母后。” 昭阳低低弱弱唤了一声。 “你若也想习静气凝神的修养,就陪着本宫待一会儿罢。” 没有血缘关系的此半道母女二人在无言中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待桓皇后终于睁眼线路明目,她将手掌心间握住盘点的珠串放回锦盒里小心合上盖子。 她挺着脊背无声僵默片刻,半晌之后昭阳才听见她沉声淡漠地言说道:“你父皇要将你许嫁定国公世子萧阜屿。” 实际上桓皇后假想过许多种开场白。 但最后她还是挑选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她也一度幻想过,或许昭阳对这桩婚事并不会怀持着像她这样的强烈反对。 这样的话,至少她还能得到些许安慰,毕竟这样也不算违逆昭阳心志,终是能让昭阳自己心生欢愉。 “萧阜屿?” 昭阳的声音都在发颤,像是强行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语。她的指甲深深地握刻在手心里,带着钝钝的痛感,但感受痛觉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 她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像是泡在冰水里沉浸了许久,起身时膝盖发出喀嚓的声响。 她的反应告诉桓皇后,她不想嫁给萧阜屿。她是与桓皇后站在一边的。 “儿臣不嫁他——”含着哭腔与决绝情绪的哀鸣,昭阳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母后,儿臣不嫁他,儿臣不嫁萧阜屿。” 桓皇后威严地摇头:“这是陛下的意思。本宫也曾为你据理力争,但是陛下或许已经铁石心肠决定好了。” 昭阳这才脑子转换过来:“是因为这件事情,所以父皇才下了那样的敕令吗?夺去母后您理六宫事的时候权力,使春城与春和二位郡主挪去朝露殿。” “是。” 第六十一章 拒嫁 桓皇后看着昭阳怔愣抗拒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悲凉。她知道自己方才直面皇帝时的抗争是正确的。昭阳的确对萧阜屿并无好感,甚至看她的反应,说是讨厌萧阜屿则会来得更恰当。 “陛下心意坚决,本宫也没有办法说服他。昭阳,你还是自己好好——” 桓皇后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看到昭阳的眼睛里似是燃起明炽的火焰,带着鼓动起来的满腔决绝与断然。 “母后,儿臣不嫁萧阜屿。儿臣必要对父皇说道清楚,断不能这样糊里糊涂葬送了人生在这里头。” 昭阳像是犯了魔怔,她往后退下去,步履仓皇前险些踩了自己的裙摆。现实与旧日回忆在她眼前交织成斑斓的一片,带着红红绿绿的诡诞布景,盘旋着不住威压而下的诅咒与恐惧压在她的理智边缘,数度几欲冲破而出。 桓皇后也看透了她眼底的迷茫与彷徨。 “昭阳!” 桓皇后的高呼没有拦下昭阳的步伐。她快速后退着,退到殿室边缘贴上墙壁不能再退的地步时,她决绝转身,猛地推开隔门往外跑去。 昭阳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猛烈这么快速过。心脏砰砰砰激烈地在胸腔中跳动着。思绪也从未如此清晰过。 她提起飞扬的裙裾,整个人就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般坠入了无边幽深的黑夜之中。 “殿下!殿下!” 身后有长秋宫的宫人顾不得规矩尊卑,扬声惊呼着欲追上来使她停驻脚步。可昭阳的反应要比她们更迅速,谁都不能使她停下步伐,被迫接受那道来自皇帝的敕令。 昭阳长在禁宫中,对那些祖宗家法规矩仔熟悉不过。她知道每逢初一十五,皇帝是要留宿中宫的,而不去别的嫔妃宫中。既然今夜皇帝不在长秋宫,那一定就在御书房或是乾元殿。 御书房在前朝,昭阳需得顾忌着行事,因此决议先往乾元殿去试图碰撞运气。 乾元殿外值守的侍卫以为昭阳公主只是前来拜见皇帝,而不知她内心的打算。直到昭阳像一只深受委屈的幼兽一样跪在紧闭的外道殿门前,手掌拍击着木门,上元宫宴前严整梳起的发髻也随着她一路颠沛跑来时的激烈动作而松垮垂塌。 不知哪支簪子最先从乌发中滑落下来,叮当一声摔在砖石平台上,簪子顶端镶嵌着的一颗水滴形羊脂白玉因猛力碰撞而显出一道裂纹。 “小殿下,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呀。”高福公公开门出来见着昭阳这副样子,实在是被吓了一跳,给内室里值守的侍女使了眼色,暗示后者伸手快快将昭阳公主搀扶起来。 “高公公,我想要见父皇。” “是。容奴才为殿下通禀。” 高福公公转身进去了,再出来时恭恭敬敬地指引着让她入内。 “殿下随奴才进来。” ————————— 皇帝坐在窗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册,蹙眉盯着昭阳不悦地说:“怎么大晚上忽然过来了。若是为着皇后的事情,那你也不必开口。她心存忤逆,于妇道女则恪守不严,朕尚且觉得这样处置算是轻放过了她,你可不要再惹朕不痛快。” 昭阳对他冷淡反感的语调充耳不闻,只咬着唇倔强地要求道:“父皇,儿臣不嫁萧阜屿,求父皇收回成命。” 她俯身贴地,重重地一头栽下去磕头祈求。 “你不满意这桩婚事?”皇帝根本没把她的反抗放在眼里只以为是昭阳又在使小性子。 “儿臣不愿嫁萧阜屿,儿臣不喜欢他,不想与他朝夕相处,以夫妻名义存留于世间。” “他有什么地方不好,你倒是说出来给朕听听。” “儿臣不喜欢冷冰冰的武将。儿臣不想做武将之妻。”昭阳稍稍找回了一些理智,她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努力编织着能够被称作是理由的话头来说服皇帝。 “儿臣不想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当年哥哥出征的时候,他也应允昭阳说会好好保全自己,平安归来的,可他还是负了诺言抛下昭阳战死沙场了。” 昭阳自以为这样说再稳妥不过。虽对于自己利用过世的兄长明烈亲王来达成目的的行为有所不耻,但她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倘若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皇帝下诏将她赐给萧阜屿做妻子,叫她后半生都要与上一世如阎王杀神一般给她带去巨大心理阴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住而早早陷入魔怔和疯癫。 更不必提这一世的萧阜屿如果沿着上一世的老路走,于几年后易帜起兵,那她昭阳身为萧阜屿的嫡妻,身为南朝的公主,究竟要如何自处,她未来可能存在的孩子又要如何自处。 皇帝却说:“如果为着这事,那你不必担心。朕已决定,待你与萧卿成婚之后,就叫他留在京城担当官职,不必再往北境去了。” “父皇!可您之前明明允诺的,说要让儿臣嫁自己中意的郎君,都不作数了吗?” 皇帝伸手按在昭阳的肩膀上,力道不轻,充满了警告和震慑的意思:“昭阳,你是南朝的公主,也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朕会许诺你世间最好的一切,包括你的婚事。然而如若顺遂皇后的意思,将你许给那些她看中的人家,那会给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父皇只会说是为昭阳好,可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父皇自己清楚。儿臣的婚事,到底是为了儿臣考虑,还是为了父皇的江山朝堂局势考虑,儿臣虽至性驽钝,却也并非懵懵懂懂、一窍不通。” 昭阳用手背胡乱擦去脸颊上粘连的泪水,她撑着地板费力地站起身,宽大的宫裙罩在瘦削纤细的骨架上,仿佛轻易能被风儿带走。 皇帝沉眼看着她,猛然像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令他厌恶的模样,心中生出无限怒气与阴郁,随手引过桌上摆放着的茶盏就扔出去摔在了昭阳的脚边。 “朕明日就会下旨,昭阳,你自己闭门想想,好自为之罢。” “儿臣已然明白了。父皇,您是昭阳的君父,以家国论,昭阳都不得抗拒您的要求。儿臣会嫁给萧阜屿,但愿您能在多年后,想起今日作出之决定,也能问心无愧、绝无悔意。” 昭阳说罢,屈膝行礼,转身绝然离去。 第六十二章 清河 随着沈贵妃掌六宫权的消息传至宫外,当下在外界看来,长秋宫似乎已陷入一片风雨飘摇,桓皇后甚至连最赖以傍身的凤位都可能要被迫失去。而沈贵妃家世显赫,受帝心眷顾,且膝下育有颖亲王与睿亲王两位皇子,可谓是如今后宫福气满盈之人。 照道理那些一贯审时度势的墙头草般的人物应该在这时渐渐顺着风向往朝露殿那边偏,只是因着还有东宫东承太子以国之储君、元后嫡子的身份另据一头的缘故,倒是让不少人只探头欲感知局势风潮而迟迟不敢站队选边。 毕竟后宫谁做主还是次要的。 未来这金銮殿上的至尊之位由谁稳坐,对朝堂上的众臣来说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此时贸然向沈贵妃投诚表忠心,殊不知是否是要在东承太子的簿册上留下糟糕的印象。待他日太子登位,龙袍加身,一瞥眼看到底下殿堂上还跪着那么几号见风使舵的家伙,只怕是要官运到头了。 然而,稍稍避开长秋宫倒是很多人的共识。桓皇后到底是吃了膝下无子的亏,只养着庄懿淑妃留下来的女儿昭阳公主。当年还可以被解读说是桓皇后欲借昭阳公主的关系与明烈亲王更亲近些,可在后者马革裹尸之后,桓皇后还是在子嗣这一方面逊色于沈贵妃了。 在这个时候,偏偏清河长公主递了名帖到长秋宫欲求见桓皇后,有些像是独与他人不合流,很是耐人寻味。 “她不是来见我的,而是为了昭阳才顶着各方压力促成此行。” 桓皇后垂眸看着桌案上放着的红底烫金行楷名帖,对万嬷嬷沉声说道。 “清河长公主是特意来看昭阳殿下的?” “我猜想是这样的。清河自出嫁后便安心在后宅院操持她夫家的事情,低调做事做人,除了必要出席的场合之外,她都是能不出面就不出面。如今这番显眼做事,大抵是为了昭阳那孩子的婚事罢,否则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清河长公主的确是来见昭阳的,为着一件她此生都不会从心底里抹去的往事,她必要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上来亲眼看看昭阳。 她随着万嬷嬷一路行至昭阳的寝殿外头,看到了摆放在门口齐齐整整的冷羹冷肴。 “昭阳一整日都不进水米吗?” “殿下昨日只在晨起时喝了半碗稀薄粥水,余下送进去的几顿餐食都是连碰都未碰一下就原封不动被阻退出来。” 清河长公主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了一句罪孽:“任性使气不过只是逞一时之快罢了,身体康泰才是长久要紧之事。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终是求不来旁人的心软,最后吃亏受苦的还是自己。” 万嬷嬷听着长公主的话倒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才好。 “我且进去瞧瞧她,劳嬷嬷引路了。” 清河长公主推门往寝殿深处走去。 昭阳这孩子并未刻意发脾气,既没有砸碎博古架上的瓷瓶摆件落得满地碎渣子,又没有寻个旁人轻易找不见的角落缩身躲起来。她只是穿着青黛色织纱裙,腕间戴着一只白玉镯子,扶捏桌角坐在窗格前的软榻上静谧地想着心事。 清河长公主进来的动静也没有引起昭阳的反应,一直到清河走到她跟前,投下一道黑沉沉的长身影时她才恍然知晓有人过来,后知后觉地欲起身行礼,却被清河抬手按下。 “不必多礼。” “姑母万安。”昭阳听顺她的意思,只在口头说过吉祥话。 昭阳想着现下是怎么一个情况,她亦知清河长公主平素低调,和禁宫的往来也并不密切,和昭阳更是一年到头最多见两三回面的关系,怎料今日既非时节,又非要事颁布,就算是为着沈贵妃掌六宫权的事情,那她也该去见桓皇后,而不是特意过来再看一眼这个关系疏远的侄女。 “我是为了见你才入宫的。”清河长公主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昭阳驽钝,连累姑母多走一趟。” 昭阳猜到清河长公主或许是为了这桩尚未对外公开的而被她这个当事人百般抗拒的婚事。 “我特意走这一趟,原是有知情故人将这事情特意说给我听的缘故。对方之所以开这个口,无非是觉得我会忍不住过来与你说道说道。的确也是这个样子,我自己也曾走这条路过来的,眼见着年轻后生也要这么挨一趟,万万是托辞不了这份职责,特来与你言明情况的。” “姑母指的是——” “你与定国公世子萧阜屿的婚事。传话那人告诉我你严词拒嫁,甚至还拖沓裙裾失去庄华气度,跑去乾元殿前拍门祈求皇上收回成命。”清河长公主直截了当地言说。 昭阳敛眸:“姑母今日是来做说客的吗?” “不是来做说客的,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待你听过之后,由你自己去判断是非与抉择与否——当然,你是怎么选择的,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皇上决意的事情,便是天子一令既出,不可再生转圜余地。” 昭阳抬头看着她。 “世人言清河长公主与驸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又实在有几何人知,当年我亦是使动多少气力欲拒绝这桩婚事。太后每每提起我膝下两个孩儿如何成大器,可便就是当年贵为后宫之主的她,亦是不知我曾在熹庆殿横冲直撞,如失智疯症病人般拍碎了多少门框窗格。” “可是此多折腾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哭哑了嗓子,眼睁睁看着事态渐渐滑向陷我于彻底不利之地呢?”清河长公主冷眼注视着昭阳的额发,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昭阳,皇帝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收回成命的,尤其是当他面对儿女婚事的时候,每一步决定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周全详实思虑过后才做出的选择。他给你挑的驸马,就是他眼里最适合在当下娶你过门的郎君。他若疼惜你,愿再多为你思考一些,或许还会周全带到往后数年的生活,可那也不是他必须要纳入思量范畴的因素,无非是念着寻常人说的为父之职责,锦上添花为之而已。” 第六十三章 同病 昭阳拥着暖衾,眼底藏着深重如团云般化解不开的忧愁。她茫然睁眼看着清河长公主,开口时昔时软糯柔甜的嗓音低低哑哑,带着浓烈的涩意:“姑母,您终究还是来劝我妥协的吗?您一席话语是为了同我说明白,既是君父施加的婚约,亦是君父恩赐的婚约,便绝无推拒的可能性。与其空费力气,不如就此顺服接受,到还能勉强保全公主与皇家的体面。” 清河长公主僵硬着面容,整个人被裹挟一片如冰封般的死寂之中。她试图与无形的被称之为天命的恶劣家伙作抗争,因此死死咬紧牙关硬撑着没有从喉咙口挤出那个会令她蒙羞且倍感受辱的简单的是字。 “或许我们都注定没有办法得到幸福。” 昭阳垂头,手指捏着暖霞色的锦缎被角,整个人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从前我只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她们的事情。安城姐姐性情绵软,虽是堂堂皇室公主,实则在夫家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鹿拾姐姐虽性情刚强,然她出降的夫家婆母眼界短浅,只知卖弄所谓后宅院落中不可差之错之的妇人手腕,亦使鹿拾姐姐生怨。” “嘉华姐姐与平姚姐姐会过得怎样,我不知。可我与萧阜屿,想来也不会落于安宁归宿。姑母,如果明知这条路走到底是全然的错误与悲剧,那我一定还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吗?” 清河长公主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昭阳,当你成婚之后你就会明白,女子所能做的事情,手指所能触及的范围,并不只是一座宅院大小。你的丈夫,他不仅仅承载着你对爱情的美好希冀,你对婚姻的向往设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决定了你日后所能企及的广度与高度的基点。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你其实是幸运的。就我对萧世子的了解,他至少可以确保你能触及广阔天地。” 她伸手欲去抚摸昭阳的额发:“昭阳啊,当你向你的丈夫要求的不是爱情的时候,你往往可以得到更多更好的回报。如果你觉得你无法爱他,那就换一个相处的方式,或许会使你过得更快乐舒心。”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昭阳愣愣地仰头看着清河长公主。 她或许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但她隐约意识到,像是有一只手拨开了沉冗团积的乌云,使得如灯矩般明炽的日光得以倾泻照射在广袤大地上。 如果就真的像清河长公主所说的一般,那么嫁给萧阜屿在昭阳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的确,公主与驸马之间的关系,或许爱情反而是最糟糕的一种选择。这种空妄而无法保证时效性的承诺与约定恰恰就像是一朵随时可能凋零的娇花,看着是漂亮美盛,然而危机时刻都会降临。昭阳已经经历过一场空乏无味的人生,幽闭的岁月里她与那些癫狂的旧朝美人们为邻,她们就像是活生生的例子一样,阐述着所谓的爱与情,到底是多么得不牢靠。 清河长公主临走前还别有意味地留下了一句话,像是把数十年来积攒在内心的不快与抑郁都借这话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她说:“昭阳,你是庄懿淑妃的女儿,所以皇上还是希望你能够拥有爱情的,只是爱情产生的对象只能是他挑中的萧阜屿罢了。” 昭阳看着清河长公主的背影,无法明白在遥远尘封的历史中,清河姑母究竟曾经历过怎样的事情。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里,高耸宫墙之内,道道帐幕帷幔之后,也曾经有一个妙龄的公主几乎是既主动又被动地闭锁在这样的四方天地中。 那个公主是有过心上人的。 暗自轻许之承诺,万千欢喜牵连之人,终还是另娶。 而那个丧垂着脸,把一生全部的任性都系在抗拒婚事之上的年轻的清河长公主,她的抗争与叛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传出自己的寝殿,就被她的母妃彻底熄灭了。 风中藏匿往事,所谓往事与未来,不过只是交替轮换着,永不停歇地在这世间上演罢了。 ------------------ “娘娘,清河长公主已经自重华门出去了。” 嬷嬷把消息带给了朝露殿中的沈贵妃。 “知道了。” 颖亲王妃坐在下首,只小心翼翼借着添香的空隙抬头,飞快地觑了一眼沈贵妃的面色。 然而后者仪态美艳冷傲,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性情气质,半点儿多余的线索也不示人。 “待开春后便要议定小七的婚事。王妃,你既是嫂嫂,这些日子便多费心,照着这名册上头录着的名字,于筵席茶会上多存些心眼儿,好好瞧看瞧看。” “是。” “论年纪,昭阳这孩子还要比小七年轻几岁,都已经议亲订婚了。索性就抓紧些时间,让小七身边也早日能有个知心人替他打理家务事。” 颖亲王妃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昭阳公主已经议亲了?可不是前几日上元宫宴的时候还见着她在席间走动吗?” “是。订亲了。不过是陛下还未正式颁下赐婚圣旨而已。你不知道倒也是情理之中。”贵妃不紧不慢地说。 “儿臣斗胆多问娘娘,昭阳公主的驸马是哪家郎君?” “定国公萧家世子。”沈贵妃容色淡淡,无喜无忧。 颖亲王妃抬手引帕稍稍遮了一下嘴唇,有些惊讶的意思。 “之前没有意料到吗?” 颖亲王妃摇头:“原以为会是别家的郎君,却没想到是挑中了萧世子。可那萧世子不是胆大妄为得很吗?听说是陛下与太后娘娘几度都想替他赐婚,却都被他婉言推绝了,怎么就又松口了呢?” 贵妃抬抬手指,语气转入慵懒微倦:“谁知中间是怎么一回事情?陛下亲自召见了萧世子,待世子出来的时候,这桩婚事就顺利定下了。或许是萧世子见昭阳而倾心,亲自去向陛下求了也说不准呐。昭阳这孩子本就是惹人欢喜,从小就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及笄后出落得娇美动人,惊动世子的红鸾星倒也不是奇事。” 第六十四章 顺服 在昭阳最终达成的顺服之下,这个步履艰难的正月到底还是过去了。 皇帝正式颁布了昭阳公主与定国公世子萧阜屿的赐婚圣旨。而桓皇后虽失却了理六宫事的职权,可她从来都视这桩差事为累身的枷锁负担。如今虽是以一种不大体面周全的方式被褫夺了这份原本只该属于中宫皇后的权责与荣耀,但她从另一个角度看,何尝不是得偿所愿呢? 然而昭阳却总觉得很愧对于桓皇后。 “母后是因为昭阳才会受此拖累的呀。”她坐在床榻边的脚凳上,脑袋倚靠在桓皇后的膝上,乖巧地由着后者褪去赤金累丝护甲,温柔亲和似慈母一般为她梳理长发。 “昭阳从来都没有拖累本宫。本宫确实是不愿意让你嫁给定国公世子。”桓皇后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多多少少还是透露了无力疲倦的情绪。她其实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或许是整桩事件唯一的出路。 皇帝决定的事情,哪里是她能够扭转心思的呢? 既然皇帝认为把昭阳嫁给萧阜屿是权衡利弊之后最优的策略,那除非是昭阳选择最决绝的手段逃避,否则便是已成定局。她再不愿嫁,也是非嫁不可。 “罢了,本宫不便再说什么。省得牵扯出你的许多烦思,到时候又是不妥。”桓皇后叹气,想着那日昭阳从她这里得知自己要被许嫁萧阜屿之后,作出激烈抗争的反应,拖着宽大裙裾不顾夜色深沉与宫规森严,跑去皇帝跟前苦苦祈求的模样,她便知道了昭阳是不喜欢萧阜屿的。 之前万嬷嬷与她回禀的事情,萧阜屿路遇昭阳的车驾,反常送出酥饼的行为,与他在公开场合一贯冷酷漠然的性情大相径庭,但或许只能说明萧阜屿对昭阳并非无情无义,可昭阳实在不是心悦萧阜屿,甚至可以说是到了有些反感讨厌的地步。 否则昭阳也不会要去触动皇帝的逆鳞,直接不合规矩地向皇帝表达自己的诉求。 毕竟桓皇后是熟悉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的。从前的昭阳,哪怕再骄横任性,对着皇帝还是存着敬畏之心,不敢把在她面前表现出的小女孩撒娇使气的模样照搬去皇帝跟前使用的。 “昭阳,嫁给萧世子,对你来说会是一件负担很大的事情吗?” 昭阳下意识的反应是点头,可她硬生生掐着手臂忍住了。 “没有。”她选择了否认。 她既没有办法向桓皇后说明自己上一世的经历,也没有办法让桓皇后相信萧阜屿会在不久的将来起兵反叛,踏破京城与禁宫。何况这样的罪名安放在如今的萧阜屿身上,到底还是存着一份污蔑清白的可疑性。毕竟昭阳也不知道,如今的萧阜屿是否已经在着手筹谋整桩事情,而他上一世又是在怎样的时间点上、在什么样的推动下决意实践这场全无退路、九死一生的叛乱事。 “儿臣只是本能觉得,萧世子那样的人与儿臣不适合而已。” 昭阳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试图说服桓皇后,也为了给自己在冲动之下做出的反常激烈举动找出合适的理由。 “母后是知道儿臣的,儿臣就是这样娇蛮任性、无理取闹的模样,哪里会是萧世子心悦的类型呢?可儿臣到底还是盼望着日后的夫婿驸马能实实在在心悦昭阳,像母后往昔十多年的时间里庇护包容昭阳那样,能在日后漫长的人生路途中无条件地呵护儿臣,照顾儿臣,与儿臣结发为夫妻,诞育子嗣,维系宗族。” “萧世子,或许就不是这样的人吧。” 昭阳喉咙干涩发痛地说着,即便是内心荡漾着愁绪与晦暗,仍是为了不让桓皇后担心,强撑着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 “但或许这世上,也的的确确找不出那样一个人,他能够符合儿臣的全部要求,甚至做得更好。如果这样想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其实说实话,倘若不是儿臣是父皇的女儿,是南朝的公主,凭着儿臣这样的性格,大抵都是要被夫婿及婆家厌弃的吧。” 桓皇后温柔地理顺昭阳的额发,轻声斥责道:“胡说什么呢。昭阳,你永远都是最珍贵的宝物呐。你是母后眼中最好的女孩,当然值得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值得上最纯粹的感情。然而,我们总是要懂得道理,你不能把什么都抓在手心里。人生就是有得有失,所以才有意义。一切已成定局,你就要站在如今的出发点上,去为你的未来做规划筹谋。” “是。儿臣也是这样想的。” 昭阳垂眸思忖着,最终还是决定把清河长公主与她说的话转述给桓皇后听。 “清河姑母同儿臣说,如果昭阳向世子索求的不是爱情的话,那么昭阳或许会得到更满意的结果。世子或许不能成全昭阳对意中人的构想与希冀,但他会是一个可靠的丈夫,值得昭阳托付后半生交予他。” ——如果他不选择叛乱谋反的话。 昭阳默默地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桓皇后沉默着。她也没有意想到清河长公主会同昭阳说这样的话。 “长公主这话说的正合道理。”她喟叹道,“若是世间痴心女子能悟得这个道理的话,或许她们都能早日脱离苦海,得到解脱与归宿罢。” ----------------- 昭阳对这桩婚事最初做出的反抗,几乎是被桓皇后与贵妃死死地按下了。 就连平姚公主都不知道那日昭阳跑去皇帝跟前是为了对抗与萧阜屿的婚事。 “真是神奇呢,原本以为昭阳你至少要等睿亲王定亲后再议亲的,没想到反倒是领先了一步。不过,父皇要把你许嫁萧世子,如今想来还真的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呢。” 平姚这话说的不假。 萧阜屿迟迟不议亲,一方面是他常年驻守北境,待在京城的时间不多,另一方面则也是意料到自己的婚事牵扯多层利益关系,稍有不慎,触着皇帝在朝局党争上的敏感神经,那便是喜事不成反倒要给自己惹祸了。 可若是他娶了昭阳公主,娶了皇帝的女儿,情况就大不相同。 一方面昭阳的身份尊贵,庄懿淑妃的女儿,桓皇后的养女,背后多多少少代表着庄懿淑妃的母族威北侯府和桓家的势力。可偏偏庄懿淑妃早逝,威北侯府离京避出。桓家近年隐现衰败之势,桓皇后又只是昭阳的养母,则天然使得昭阳与这些外朝的关系割裂开来。 简直是尊贵有余,而实权不足的代表。 这样的婚事,既能周全定国公府的门楣名望,又能符合皇帝对朝局的平衡。 实在是一举两得。 第六十五章 憧憬 幸福安乐距离伤感绝望到底有多远呢? 昭阳的手肘隔着厚重的宫裙压在松石纹阑干上,肆虐的狂风裹挟着底下广场地面上积起的霜雪,像一群飘浮无依的杨花,团团聚散离合,像是一幕引人垂泪入胜的戏剧。 春城隔开几步远的距离站在昭阳的身后,她能够感受到昭阳身上漫溢的悲伤情绪,但这种伤心似乎是毫无由来的。她不知道昭阳为什么而低落,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去安慰她的心灵。 “我们重聚的日子也才过了没有多久,一切的美好却忽然戛然而止了。” 昭阳无头无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贵妃娘娘待你们姊妹都还好吗?” 她回头凝望着春城,精致的眉眼中保有着不像她昭阳往日风格的哀切与恳求。 春城下意识地点头,这也的确是实情。 贵妃虽性情孤傲冷淡,往日里即使是对着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都难得给出好脸色,更不必说这两个随着掌宫事权一道半是附赠半是责任一样塞到朝露殿来的宗室女,但在物质条件上还是待春城春和二人极为优容的。 “尽管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贵妃娘娘待我与春和是好的,吃穿用度未曾短缺,皆比照公主份额优容待之。” 昭阳听了她这番话,知道其中恳切言辞不假,亦有许多真情实感。 “春城,这些年你远去汝州,一别数载,可知京城已不再是我们小时候的模样了。” 她转头望着远处烟雾缭绕中的隐隐青山,那是潭柘寺的方向。 “那些小时候固执认定了的人事物,到底还是在我的眼前悄悄生了变数,连我这样从小生长在这里,亲眼看着它走过这些年数的人,都对这样的变化感到手足无措,更何况是你离去数年后再度归来呢?” 昭阳掩下眼中伤感落寞,柔美白皙的脖颈微微下弯,星星点点都是怆然情绪。 “除夕宫宴那日你同我说,京城是家,回来了怎么会不好呢?可是,或许这不是家。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汝州的岁月时年,你总也说是好的,安稳平和,处处都是美好的回忆。你那时或许是为了使我宽心,也或许是为了护住端王府的脸面,可我自认为知你懂你,还是略略能看到一些你的真实反应的。” 春城听到昭阳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于是也不再说那些客套话。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像是在思忖究竟该从何说起才好。 “母妃去世之后,我们姊妹俩就被管事嬷嬷们带回汝州封地去了。在那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苑氏。她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郎君,随着家人一道过来王府做客。父王待她们全家都很好,我至今都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父王看苑氏的眼神。” 春城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种眼神,父王从来没有那样看向过母妃。” “苑氏或许是幸运的。父王原本是想以侧妃的身份许她一世安稳,反正母妃带着我们姊妹俩留在京城,父王会和苑氏在封地上过神仙眷侣般的浓情生活,可怎想到母妃偏偏在那个时候急病过世。倒是给苑氏平白腾出一个位子来。” “苑氏不是什么恶人。她也曾想做我与春和真正的母亲。可我与春和,是自幼长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的呐,什么丑恶腌臜事没有听说过?那些掩藏在浮华表象下的龌龊,那些不堪深究的太平图景——足以让我们对继母心生防备。我们不愿意对她交心,她也自然渐渐冷淡下来。” “何况,又有哪个女人能保证说,对自己最心爱的人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会心无芥蒂呢?话本子里常说,爱一个人,总是会轻易生出想要掌控那个人一切所有物的心态。所以,我能理解后来苑氏与我们姊妹的相处模式。真的挺好的,互不干涉彼此,只做面上平和共处的继母女。” 春城真的已经不在意这些往事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会在京城度过一段平淡无奇的日子,然后被皇帝指婚出嫁。 汝州的一切,都已经和她再无关系了。 -------------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平姚公主迎来了大喜的日子。 昭阳坐在平姚的寝殿里,看着一众嬷嬷侍女来来去去,在平姚的脸上涂上脂粉口脂,看着正红的嫁衣从檀木架子上挪至平姚的身上,一层层繁复厚重的裙摆衣衫叠加上去,偏偏最奇妙的是,平姚最后穿戴妥当,依然是身量纤纤,半点儿都不显得沉重累赘。 “昭阳妹妹可别这么盯着我看入了迷。待到秋夏交替之时,枫叶满京城,天造十里红妆,便是妹妹出嫁的好辰光了。”平姚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昭阳对这桩婚事生出的忧虑及反感,昭阳也不愿意用这样难以解释且繁琐冗杂的事情去干扰平姚的好心情。 昭阳勾起略有些沉重的嘴角,温和地说:“就借姐姐吉言了。” 她与贺淑仪一道送平姚往长秋宫去。走过半座后宫,将那些青木石缘的景致重新看了一遍,每一处都曾留下小昭阳与小平姚的欢笑声。往日看起来平常无奇的山石流渠,此刻却像是彻底浸在回忆里消解不出来了。 伤感不知起于何物,渐渐引生出许多愁绪,纷纷扰扰,像是细密的蛛丝将昭阳困束其中。 “姐姐要过得幸福呀。” 在长秋宫前别过的时候,昭阳认真地送出自己的祝福。 平姚实则没有体悟到昭阳说这话时内心翻涌的情绪,她只以为是姐妹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吉祥话。于是她只隔着红盖头微微抿唇笑了,道过谢谢后,便踏上出嫁的路途。 昭阳站在宫墙的这一头,站在台阶上,看着那道正红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层叠的殿室之后。春城站在她的身边,无言地伸手挽住了昭阳的臂膀,试图通过触碰昭阳的手臂去给她带去点点支撑的慰藉。 “很快就会是我了。很快也就会是你,会是春和。” “至少平姚姐姐此刻是带着憧憬的。” “是啊,你说得对。至少她是怀着憧憬和对未来的希冀而去的。” 第六十六章 真相 平姚回门的日子,姊妹们难得凑齐一堂。 鹿拾似乎已经从年前产下双生子的阴云中解脱出来,穿着暖霞色宫裙,梳起高高的发髻,绫罗簪钗玉环璎珞,从头到脚皆是富贵锦簇的装扮。 昭阳坐在博古架边上拿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引送了一口雪域红参茶入喉,她看着鹿拾,就像是看到了鹿拾公主夫家少府监宅邸上造价不菲的奢华园林。那样的院落布局,从一处景致移步,俶尔又是景致,真叫人应接不暇。只怕是江南富庶之地拥万贯家财的富商也不可比拟吧。 只是姊妹们都是有眼色的人,知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无论是顾全平姚公主的脸面,又或是顾及与鹿拾的姐妹情深,都不可再轻易提起鹿拾的那一对双生子。毕竟连当事人自己的脸上都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旁的人就更没有必要多问多说。 “未曾贺昭阳妹妹喜得良缘。”鹿拾转向昭阳,依着礼数向她提了一句,“定国公世子爷芝兰玉树,又有军功加身,是南朝勋贵世家子弟中的翘楚,的确称得上是佳婿。” 她的后半句话,昭阳或许还能放下往日里对萧阜屿的成见,勉为其难地认同。 可前半句—— 芝兰玉树? 倘若萧阜屿都能被称作是芝兰玉树,那只怕香草佳木是遍地可寻了。 “谢过鹿拾姐姐挂怀。” 饶是如此,她还是要循着礼数客客气气地回礼。 “不过,其中可是别有一番值得探寻的故事呢。昨儿我才听卢郎提起,说世子爷是在上元节当日亲自向父皇请求赐婚圣旨的。”平姚拉着昭阳的手指故意甜甜蜜蜜地捉弄打趣她,“依我看呐,咱们小昭阳真真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小姑娘。自幼长在禁宫中,身边从来不缺长辈的关爱,日后嫁出去做新妇,丈夫也是对她情深久矣——” 昭阳听不下去了,伸手过去直接要捂住平姚的嘴。 “妹妹这是羞恼了。”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桩由来。” “昭阳妹妹好福气。” 人人都似乎认定这桩婚事是天赐良缘,可昭阳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这样想,唯独桓皇后是那个与昭阳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人。甚至在昭阳得知此事表达出激烈的反抗之前,桓皇后就已然决绝向皇帝要求否决这桩婚事。 于是在用晚膳的时候,昭阳忍不住向桓皇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桓皇后听闻她的言语后停罢手里的筷箸。 万嬷嬷与她早就在多年的主仆相处中形成了可怕的默契,带着外间里负责值守伺候的内监侍女一道退了出去,把空间全部都留给桓皇后与昭阳。 “因为比起萧世子,本宫认为放眼满京城乃至整个南朝,有远比他更适合你的人。” 昭阳抬眸,注视着桓皇后的侧脸。 “顾清涟。” 这个名字从昭阳的口中被清晰地念出。 桓皇后没有表现出什么讶异的情绪。 “是。本宫原本为你挑中了顾家郎君,首选是顾清涟,次选也是他家的六郎。” “儿臣那日上元夜也见到顾七郎了,可儿臣以为,母后不喜欢这样如星火般绚烂耀眼的人来做昭阳的驸马。母后更喜欢那些知进退,有分寸的低调之人,不是吗?” 桓皇后慈爱地看着昭阳,眼睛里有光芒在动摇轻闪。 她柔声说道:“你觉得顾清涟年少成名,才华斐然,因此认为他不是低调行事的人。可本宫不是这样想的。像顾清涟那样的人才能护住你啊,昭阳。” “为什么?”昭阳迷茫地看着桓皇后,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某个事件真实面的边缘。那些被笼罩在莹白色薄雾底下的事实,或许是有着使人不堪承受其重的惨淡残忍。 “昭阳,你知道你的兄长,故去的明烈亲王,他原本是要娶哪家女郎君为正妃的吗?” 也许这是最合适的氛围,最恰当的时候,该向昭阳吐露实情了——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昭阳顺着桓皇后的问题仔细想了想,既然这样问了,想必也是昭阳知道的人家。 像是有一个可怕的逐步塌陷的空洞,在她的心底里慢慢扩散深入。 那是她第一下就想到的名字,那个就在她的嘴边却不敢说出口的名字。 “是顾平沅。” 桓皇后叹息着刺穿了真相之幕。 “为什么?” “皇帝允诺你的兄长,待他从北境归来,就为他赐婚。可他终是没能回来。你的沅姐姐,顾家的女郎,也是在那个秋天被皇帝赐婚许给裴家嫡长子为妻。” 昭阳那时候年纪还小,依稀记得,就是在那样一个惨淡冰冷的秋日里,穿着灰扑扑袄裙的她抱着哥哥送给她的布老虎,趴在软塌塌的被褥上,靠着暖融融的墙壁,听到有人说起顾家要与裴家结亲,而威北侯慕家则是连年关都不打算留在京城过了,整日都可以看见马车出入他家偏门所在的街巷,载着打包完整的行李踏上远去清河郡的路途。 “可是——” 可是上一世昭阳在掖幽廷冷宫中听到的版本,分明是说裴度高中探花,在琼林宴上折花枝递与宁国公爷,当众求娶国公府女为妻,托付中馈。为什么如今桓皇后说起来,怎么听都像是皇帝的不是,都似乎是在指责皇帝的冷心冷意? “顾清涟若能娶你,如何也是补全了当年之缺憾。他家是极好的门庭,比之清流世家多一份游刃有余,比之勋贵豪族多一份底蕴谦逊。当然,定国公府也是这样的人家,并不逊色于宁国公府。只是到底子嗣凋零,如今轮到萧阜屿这个孩子身上,一降生又背负了所谓将星华盖的命格,实为不妥。本宫也不希望你的人生多有变数颠沛,故而才决然否决萧阜屿与你之婚事。” 桓皇后伸手揉着眉心,脸上倦色极浓:“可皇帝已然下定决心,便再无余地为你多争取什么。” “母后。” “昭阳啊,趁着这些还在禁宫中做小姑娘的时日,不妨多出去走走罢。离了禁宫,对你而言不是得到了自由,反倒是要被拘束在一个更狭窄的天地里。枷锁约束重重,你大概不会喜欢那样的生活。不知定国公府是否会有新气象,他家老夫人是秦氏女,或许眼界会更开阔明朗些。倘若那样,倒是阴差阳错一桩好事情了。本宫,也就能放心许多。” 第六十七章 过继 这一年的春闱几乎可以说是人才济济。 昭阳成日待在后宫里,却也听得来来往往、纷纷扬扬如杨花般铺天盖地的消息。 长秋宫的困局中终是在昭阳的妥协中稍有缓解,她的柔顺,她的乖巧,她的顺从,使得皇帝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个女儿曾经怎样绝望凄厉地求他撤去这个赐婚念头。她像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怀着对新婚生活充满美好希冀的少女那样,在寝殿中耐心地准备嫁妆,学习管家理事之道。 太后对转了性子的昭阳很是满意,常常召她去长信宫说话。若是正碰上那儿有自宫外来的外命妇向太后请安,后者还会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吝啬掩盖自己对昭阳这个孙女的疼爱。 “听底下人汇报上来说,你母妃娘家的两个侄儿这场春闱成绩很不错。” 太后说的是威北侯府的慕洛瑾、慕洛琏兄弟二人。 “只可惜你大概已经认不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太后盘握着手里的珠串,语气里有些怅然,“倒不是哀家要说威北侯府的不是。然而当年庄懿淑妃病逝,威北侯府便像是对京城毫无留恋一般地举家迁回清河郡,故而你可能就不识得这一门亲戚了。” 昭阳低下头颈,温声道:“侯府的大表哥,昭阳曾在狩猎场上遇见过的。” “噢,是吗?” “是。就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那两个孩子哀家也是多年没有见到面。当初,威北侯府的世子夫人领着这两个孩子入宫请安的时候,他俩的身寸大概还比不上这榻椅面高,一转眼都已经到了应试春闱的年纪。当真是岁月匆匆如流水,奔流远去追前程。哀家到底还是只剩下一把老骨头。”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容易感叹岁月之易逝,时间之飞转。 “对了,昭阳,你记着等会儿回去之后同皇后知会一声,宝兰殿的荣美人今晨请平安脉的时候探出了身孕。” 荣美人这一号人物,昭阳是认识的。她是太后眼前颇得青眼的年轻宫嫔,性情柔婉温和,于刺绣上也有所专长。大抵那些性情安静的女子,都是早早习得了一份沉淀心境的技艺傍身,才能在这样漫漫见不到出路的时间里消磨着安逸度过人生了。 “荣美人这一胎,若是得了皇子,哀家会做主将他记在皇后名下抚养。” 太后沉声嘱咐昭阳,要她务必把这件事情转告桓皇后。 “记住,是叫你转告皇后。这件事情,哀家与皇帝都已经拿定了主意,无论皇后自己怎么想,都是板上钉钉的决定了。若是她还怜惜她自己,怜惜你,怜惜她自己的娘家,就知道应该把握好分寸。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怎还是反骨磨不平,心思服帖顺和不了呢?” 太后这话说的有些重,听进昭阳的耳朵里,也觉得有些刺耳。 “皇祖母的意思是——” “昭阳啊,这也是为了皇后好。哀家知道,皇后一贯疼爱你,视你为亲生骨肉。然而,你今年秋天就要出嫁了,虽说定国公世子如今也是领了六部中的职务长居京城,可到底是外嫁的公主,不可时时刻刻都待在皇后跟前尽孝的。她若是这个时候,身边能得一个皇子,照顾着小孩子,也可消解许多她对你的不舍与思念。” 可为什么非得是得了皇子才能养在桓皇后名下呢? 太后说这话,多多少少有些前后矛盾的意思。 “昭阳知道了。” ----------------- 恰逢春夏之交雨水颇多。 昭阳顾忌日晒猛烈、骄阳似火,才挑了这么一个阴云蔽日的时日往潭柘寺去烧香求签。 春城与她同去,春和则留在宫中未能成行。 “春和妹妹似乎总有许多要紧事牵绊,每每咱们一道出游,她却不能来。” “昭阳姐姐不必多牵挂春和,她是哪怕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开心的性格。若是她今日来了,那便是一路吵吵闹闹,只怕车驾尚未离开内城呢,昭阳姐姐便要觉得厌烦了。” 潭柘寺昭阳是来过许多回的。上一次过来的时候,整个旅程不能不说是特殊。先是遇见萧阜屿,再然后是寝屋内被太后身边的人放了安神香在暖炉中,以至于她沉眠了一整个下午,偏偏在最不该醒来的时候睡醒了,于窗边无意窥见了那位疑似是溧阳长公主的女人。 溧阳长公主—— 昭阳在那次回去之后,也通过各种隐蔽的方式搜寻过一切关于溧阳长公主的记录文字。然而相关的信息与记录却很少。即使是在皇家的子嗣存档簿中,大概也仅仅稍微记下了她最关键的一些情况。她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与皇帝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在本该成婚的年纪,却因忤逆皇权而被下诏狱,随后软禁在京郊别府,也就是潭柘寺的后山中。 昭阳与春和进了潭柘寺后依着流程一步步行事做礼。 到了求签解答的时候,昭阳自然是要问姻缘,只是她的心思到不放在萧阜屿身上,更多是担忧随着时日渐近,这一世的人生轨迹与上一世显出截然不同的状况,不仅仅是她一人的,还有许多别的人,包括上一世昭阳孤苦半生的始作俑者萧阜屿。 如果萧阜屿这一世不再去北境了,是否叛逆就不会发生呢? 方丈提笔在朴素莎草纸上写下给昭阳的文字。 “归去来兮,半生半生,半生伴生。” 昭阳双手揭下莎草纸,默默念了一遍上面写着的文字。有些不解其意,但冥冥之中却渐有一种微光照入晨昏黑暗的感受,像是处在受蒙蔽与开窍的边际线上。 “且去,且看,且听,且受。” 这句话是写给春城的,四个且,比起昭阳得到的解签文,看似是更白话了一些,却也是内蕴千百种不同的理解,至于使人一头雾水的地步。 两个女孩子妥善收好莎草纸,走出大殿的时候,彼此的心境与来时都不大一样了。 “或许过往烟云在这一刻都已经了断干净了。” 昭阳这话既是说给自己听的,又算是与春城的共勉。 “前路未知图景,你我便只当诚然奔赴。” 第六十八章 有我 站在潭柘寺的后山门里侧,昭阳看着那道半遮半掩的朴素木门。 那后面有一条通往幽深山林的径道,是青石板砖砌成的,传闻是潭柘寺初建起来的那几年时间里修成的,因此距离当下的时间点,已是隔着许多年份、数个朝代。 而后山茂林中那座几乎可以用惨败来形容的京郊别府,关押着溧阳长公主的院落,也不是在南朝的皇帝手上主持修建的。最早的起源已难以追溯,只知道在很早之前就被用来关押圈禁宗室子,只因年久失修而越发显得房屋状况糟糕。 “你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走出这道寺门。” 冷冰冰的声音在昭阳的身后响起。 熟悉,但又隐隐约约夹着些许陌生感。 昭阳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萧阜屿,一个能够轻易使她感受到如坠冰窟体验的男人。 待她压制住情绪真的转身见了,看到萧阜屿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栏杆转弯处。一身藏青色窄制松竹纹锦袍,腰间佩戴白玉玉佩,玉冠束发,稍稍磨去了北境在他身上留下的杀戮气,倒将他矫饰得像是一介从文的儒气书生。 “世子。” 萧阜屿冷言待她,昭阳却没有那个底气与他抗衡,强撑着面上的倨傲性情,只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数。 “公主还是早些回禅房为好。” “为什么?” “公主哪里来这么多的问题。” 昭阳被他的话噎了一下,虽有心气却不便发作,只全然闷在自己的心里面,刹那间从明亮眼睛里流转过郁闷气恼的情绪,尽数都落在萧阜屿的眼中。 萧阜屿再说话时,依旧是强势的语气。 “听说,公主不愿嫁我。” 从哪儿听说的?明明整桩事情瞒得是连平姚公主和春和郡主都不知道她不愿嫁给他的事情。 “世子是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胡话?” “既是胡话,那便无需理会。” 昭阳只觉得从他的话里听出满满当当威胁的意思。 “世子如今在六部任职,瞧着倒是事务无多,清闲得很。” “适逢休沐而已。” 就萧阜屿这副惜字如金的模样,昭阳真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根本不想再和他聊下去了。 “即使如此,便不打扰世子的行程。” 昭阳的语气也有点儿冷硬,恨不得赶紧能走得离他越远越好。 只是当她真的不顾萧阜屿心里会是怎样想的,转身欲走的时候,偏偏他又开口了。 “我不知公主心中到底有怎样的芥蒂与防备,然而我对待这桩赐婚,是认真的。” 昭阳不知道要回他什么话,于是只微微扬起下巴,摆出骄傲的模样平淡说道:“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我今日趁休沐假往潭柘寺来,是向方丈请问姻缘事的。”萧阜屿很少向别人解释什么事情,但这一次他破天荒地耐心对昭阳解释了今日到潭柘寺的缘由,若是被谢怀年看到了,肯定又是要毫不畏缩地对着萧阜屿的冷脸,说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话。 “嗯。” “我出生时曾被言命格孤寡空亡,然星位终现闪动,有破局之可能。因此,你不用担心什么。往后一切,皆有我在。”这样的话,他依然是冷着脸说出来的,语气也不算是什么动情的剖白陈词,昭阳也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这席话。要她真心实意地依赖依靠萧阜屿,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 可是在当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飞快地应了一声,随后再无拖沓地离开了。 --------------- 回程的路上,昭阳坐在马车里情绪淡漠而冷感,引起了春城的注意。 “昭阳姐姐这是怎么了?” 昭阳只摇头:“难得出一趟门,有些倦怠了。” 春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刚刚在潭柘寺看到定国公府名帖的事情说出来放在明面上。无论昭阳刚刚有没有见到萧阜屿,而如果见到的话,两人又说了什么事情,甚至是昭阳此刻的情绪低落是否有萧阜屿的缘故在,这些事情实则都与春城没有什么大的干系。 在汝州的这些时光里,春城早就学会了如何保全自己,也明白有的时候少些通透明晰或许才能过得更加轻松自在。但是无论怎样,昭阳身上弥漫着的哀伤情绪还是让她倍感在意。总让她觉得,昭阳已经不像昭阳往日里该有的样子了。 “春城妹妹,如果已知前路枉然,是否还要义无反顾地往下走呢?” 昭阳无头无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飞蛾扑火、螳臂当车,是否又是有意义的呢?” 昭阳并不是在等待春城的答案,她只是希冀一个能够倾诉吐露哪怕一丝半点情绪的机会。 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那些上一世曾沿着走过的痕迹,在这一世里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她甚至要嫁给萧阜屿为妻了。 一个在上一世轻易毁掉了她人生、毁掉了许许多多人生的乱臣贼子。 “面对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只要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就不算是什么很糟糕的情况吧。”春城有些语带安慰的意思,她注视着昭阳润亮的眼眸,试图从那里面看到渐渐跃动起来的光芒。 “是吗?如果能这样的话,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 荣美人腹中的胎儿,是禁宫中时隔许久又再得的子嗣。 昭阳坐在殿室里,推开满桌的簿册,整理出一块地方来摆放万嬷嬷端进来的贝母薏米汤。 “我不明白,荣美人为什么会那样毫无怨言地愿意把孩子送到母后膝下抚养。” “殿下哪里是不明白。只是殿下觉得角色互换,自己做不到如此罢了。” 昭阳认可万嬷嬷的说法:“是呀。就像我至今都未能真正理解,为什么鹿拾姐姐会舍得拆散双生子,将长子送去傅氏老家,也不愿意将两个孩子送去芷阳行宫姑祖母大长公主的身边。” “那是因为殿下还没有做母亲。待到殿下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就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女子都要诞育子嗣之后才能理解这种感情吗?” 昭阳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明明从未生育过孩子的桓皇后就能把昭阳照顾得很好,万嬷嬷是打小就在桓皇后身边伺候的侍女,一生行至如今的年岁,无婚姻无子嗣,可仍然像是一个慈爱的老长辈一样,以宽和温情的态度照顾昭阳的起居。 她们都没有诞育过子嗣,可分明她们都能琢磨清楚慈母之心。 “人生阅历亦可填补非亲身实地感受的缺憾。” 万嬷嬷如是解答道。 第六十九章 贺礼 待嫁的日子是过得那样快,一眨眼夏天都快要滑向末端了。 桓皇后终是又重掌六宫理事大权,沈贵妃亦拿捏着体面的抽身理由。颖亲王府上的侧妃曹氏在初夏的时候被诊出两个月有余的身孕。那日颖亲王妃韩氏向贵妃禀报这一状况的时候,昭阳也在场,她看着颖亲王妃平淡无痕,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欣喜贤惠的容色,只觉得自己的心反倒是沉了下去。 昭阳以前跋扈张扬的时光里从不掩饰她对颖亲王偏宠曹侧妃的反感。 可那到底是颖亲王府上的家事,与异母妹妹昭阳自然没有什么过多的干系。反正曹侧妃也自知不受沈贵妃看重,甚少往禁宫里来自找不快。对于昭阳而言当然是眼不见为净,索性也就不再多理会此事。 “侧妃怀孕乃是喜事,桂嬷嬷回头去库房里寻些赏赐颁下去罢。”贵妃的语气并不是轻慢的,但也没有什么真正重视的意思在,反倒让人感觉这曹侧妃肚子里怀着的不是她的亲孙子孙女一样。说要给赏赐的语气,在昭阳入耳听起来,与平常日子里打赏底下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着昭阳的面儿贵妃都是这样的态度。人后就更不必说了。 “桂嬷嬷,挑两个合适的使差嬷嬷,改日韩氏入宫请安的时候,直接叫她领回王府去。” 贵妃入眠前身着砖红色寝衣,坐在珠帘后头不忘记同桂嬷嬷嘱咐。 “是。” “还有清河长公主那儿,记得备一份谢礼。无需多么贵重,见心意情意就可。” “是。” 贵妃伸手按揉着额角的穴位,再开口时声音有些疲惫:“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本宫要掺和进昭阳的婚事里去?” “是。奴婢愚钝,娘娘若能指点一二,奴婢自是感激不尽。” “看那孩子可怜罢了。”贵妃清淡地说,“淑妃去时仍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实情,可她的女儿最好就不要这样糊里糊涂断送一生罢。萧阜屿——难为皇帝能给昭阳挑这么一个夫婿。果然到底是活人争不过死人,淑妃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反倒是得了皇帝几分真心相待。咱们这些人呢?不过就是需要时随手拿来用一下而已,连带着生下的孩子都难逃为棋盘落子的命运。” “娘娘——” “因此本宫最讨厌的,就是李禹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贵妃直呼儿子颖亲王的名字,伸手倒吊着眼尾试图缓解眼睛上的酸涩感。 “他若能更勤谨些,或许如今局面就该完全反转过来了。” “罢了,不说这些了。一提他本宫就来气。” 贵妃在床榻上躺下,满脸都是厌恶反感:“总之,昭阳还是嫁给萧阜屿好。至少能够稍微和这座吞人的血腥宫殿保持一段距离。” ----------------- “殿下,方才库房那边又进了一批宫外送进来的添妆礼。”存乔进内殿同昭阳汇报。 “知道了。”昭阳抱着猫儿,还能心平气和地翻过手中书籍的纸张。在得知要嫁给萧阜屿之后,她的心境从一开始的抗拒决绝,已渐渐被磨平成为如今的毫无所谓。 吃完牛酥油煎糯米糕,昭阳把猫儿递给身边专门负责豢养它的侍女,带上存乔往长秋宫内设在西偏殿的库房去。这里原本只有两间房间摆放昭阳名下所得的东西,与只是在她与萧阜屿正式定下婚约之后,自各处来的添妆及贺礼就像流水一般传入长秋宫中。于是就额外再腾出两间房子摆放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东西。 “今日进的,是威北侯府、镇宁侯府和诚王府三房的添妆礼。” 昭阳也有些无语了:“诚王府何时有了三房?” 诚王是皇帝的弟弟,诚王妃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如今尚未分家出去,可是不知怎么平白无故又冒出来一个三房。 “殿下不知,这三房乃是诚王从前养在外头的太太及子女。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才提请宗正寺核定,最后由陛下首肯同意后才归入诚王府的。” “还能这样操作的吗?” “只是从名义上认回来,对外就称作是诚王府三房的子嗣。不过最终未能得陛下松口录入谱牒,在实质上是不能与诚王府正儿八经的郎君姑娘相提并论的。” 是啊,不能记入皇族谱牒,那就是没有继承权,没有宗室身份,没有正当性。 “存乔,你待会儿去问问母后,诚王府三房的东西要怎么办。”昭阳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事上身,诚王府的烂摊子事,还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料理妥当比较好。 “是。” 库房里高高低低错落摆放着贺礼的盒子。 “这边的是威北侯府送来的,这儿的是镇宁侯府的贺礼,那边屏风前的就是诚王府三房的。”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同母后说明情况吧。” 昭阳的手指停留在贴着威北侯府名帖的盒子上。 存乔听话地退了出去。 昭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伸手打开了威北侯府送来的几个盒子。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新奇的物件,这让昭阳没有得到期待之中的东西,反而有点儿失落。 或许,她这个外孙女对于威北侯府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否则,威北侯府大可不必在明烈亲王去世之后就毫无留恋地火速搬离京城,使得昭阳真正失去了这一重倚仗。如今昭阳都要成婚了,他们送过来的贺礼,也全然看不到精心准备挑选的心意,比之一些懂得讨人欢喜的家族送来的贺礼,简直就像是应付交差一样的礼单。 饶是如此,昭阳还是重新整理了一遍威北侯府的贺礼,对着礼单仔细看了一圈。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变数忽然出现了。 在送来的一盒珠钗当中,昭阳看到了其中尤为亮眼的一支冷色翡翠山花全福钗,可当她的手指按在钗子的边缘时,隐约感觉到底下的盒子里似乎是隔着什么东西,触感有些古怪。她把里面的钗子全都拿出来,对着窗户仔细查看盒子的不对劲之处,终是发觉确有奥秘。 红色绒布和硬盒子之间好像是垫了纸张一样的东西。 第七十章 手书 昭阳把盒子完全拆开,只看到一张略有些泛黄陈旧的纸张从里面掉落出来。她本能意识到有些不妥,但还是出于本身对威北侯府信任的原因,捡起来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纸上书写着的内容却让她觉得心寒,像是在这个炎炎的夏日里完全坠落掉入冰窟。 这是一封由明烈亲王当年手书寄出的信笺,收信人没有署名,只以简单的吾友二字一并代之。通读全信的内容来看,这样的选择似乎也是出于保护对方身份信息的考虑,毕竟以信中的内容作为依据的话,倘若传输半道上不幸丢失,落入其他人的手中的话,可能是要给双方都带去麻烦的。 但是矛盾的是,实实在在却又在信的落款处写着明烈亲王的名讳,一点儿都没有避忌的情绪在。而信中的字迹,一笔一划,经由昭阳确认也的确是出自明烈亲王之手。倘若世间没有什么人能够巧妙地仿效他人的字体书信文字的话,那言之凿凿这就是明烈亲王的亲笔书。 “吾友,近来北境军营偶得闲暇,常易服于市井间行走。那日你同我所说之案由,亦前往探查究竟。然实情反倒是比你所言还要严甚,至于令人难以相信之地步。他日若得见父皇,我必以详实信息回禀,肃杀北境此混乱不正之风气。另忽闻蜀地连日落雨,你之旧疾患,仍需多多保养,擅自珍重。于北境军营遥寄。” 信上没有标记时间,可靠可用的信息少的可怜。唯一能够称得上线索的,大概就是那所谓的蜀地一带多雨水,收信人有旧疾在身,每逢阴雨天就可能会带去病痛与不便。至于信中明烈亲王言明要去探查的事项,也没有详细指明究竟是什么。 整封信都透露出一种古怪的氛围。 在昭阳的记忆里,兄长说话做事并不是这样迂回委婉的风格。 或许是所牵扯的事项实在是让人觉得多受掣肘约束,连明烈亲王这样的身份地位,行办此事的时候都要一样小心谨慎,以免走漏风声,给自己招致灾祸。 可明烈亲王已经去世多年,为什么忽然在当下,这封信函出现在了昭阳的眼前,出现在了禁宫之中。而这封信当初的收信人,他是否在当年真的收到了这封信。而往后,是否又以这封信为一个契机,再引申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呢? 实在不是昭阳想要阴谋论什么。 北境到底是多事之地,那里发生的很多事情,上一世昭阳那样不理睬宫外的事情,都尚且能有所耳闻。而那里的疑点重重,更是让昭阳直觉上敏锐地认定,萧阜屿的叛乱事起,与北境当地发生的事情,所在的人物都要分不开的关系。 因此,这也就是为什么昭阳始终坚持认为——或者说是坚持自欺欺人也罢——如果萧阜屿能够不再踏足北境的话,或许上一世原本注定要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能在这一世再得转机。但愿这不只是昭阳一厢情愿的以为罢。 第七十一章 辜负 从威北侯府的贺礼中拿到这封信件的事情,昭阳对谁都没有说。无论是待她视如己出的桓皇后,还是半年多相处以来形成了同病相怜之感的春城郡主,昭阳都选择了隐瞒。 北境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污垢与不堪,使兄长明烈亲王竟要说是“不正之气”、“至于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而兄长生前又是否最终将整件事情如他信中所写的那样将禀报给皇帝知晓? 昭阳试图从旁人口中探知一些事实,以窥全信件背后的故事。 “北境?”睿亲王引酒觞欲饮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诧异地反问昭阳,“你怎么忽然对北境的事情感兴趣了?” 昭阳抿着唇居高临下瞪着他,像是在指责他明知故问。 睿亲王自动自发地从她的表情里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是为了萧阜屿?” 昭阳默认了。 “萧阜屿不是已经在六部领职了吗?父皇大概也不会把他在派回北境去了罢。”睿亲王看着昭阳欲言又止,但是余下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七哥哥想要说什么?” “北境就是那么一摊子事儿呗。不知是几代之前就结下的死结。北朝不愿退让,我朝自然也不会轻易将疆土拱手相让。双方实力均衡时,便旷日持久地以战事兵马相搏。千里黄沙土,遥遥大漠关,往后数百年综还是这样的光景。” 睿亲王饮尽杯中桃花酿,随性地向后仰身倚靠着画屏图壁。 “说句不中听的话。人人都该盼着是这样才好。若是谁居上风一口气吞下整块北朝的疆域,那南北两朝分立之格局就要破了,天下风云大变随即将至。” 昭阳听了沉默不语。她一贯是不大懂这些事情的。从睿亲王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或许是感受到了他言语中未尽之怅然,昭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轻轻颤动了一下。 北境将是光景,天下就是什么光景。 与四海之内的领土相比,北境虽只占据一隅,然地位之重,影响之深,使人不可轻易忽略。而上一世那一股随着萧阜屿归来倾覆了南朝皇权的军队,也正是来自于北境的边防。 睿亲王抬眼深深看了一眼昭阳,他已经有些醉了,但还是语重心长地教导说:“昭阳呐,别想这些事情了。它们都与你没有关系的。” ------------------ “娘娘,陛下今日着常服出宫去了。” 深衣内监悄无踪迹地来了,带着从乾元殿得来的消息。 桓皇后跪在佛龛前默诵经文,听得内监所禀报的情况,手指下意识地用力一按,隐隐钝痛之后低头看去,方知是掐断了丹蔻色长指甲。 “本宫知道了。你且收敛踪迹退下去罢。” “是。” “等等——”桓皇后又想起了什么,扬声叫住了他。 “奴才听凭娘娘差遣。” “日后,不必再时时向本宫禀报御驾之去向。”桓皇后像是作出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本宫往后的日子里,都不必再对这些事情多上心了。至于你,若是还想尽忠尽责,自己寻个合适的理由,使光禄寺将你编入侍奉昭阳公主的外遣宫人名录之中,往后就代本宫看顾着昭阳公主吧。若是你觉得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想要歇息了,那也就去吧。” 内监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跪了下去,俯身贴在地面上,恭敬回答道:“奴才愿意追随昭阳公主左右。” “下去罢。” 内监走后,桓皇后起身走到软椅前,随手撤下了桌面上摆放着的一瓶百合鲜花。 “娘娘怎自己动手做这些差事。”万嬷嬷正好端着补药汤羹走进来,连忙搁下手中托盘,去将那瓶鲜花挪到了窗台前,“娘娘怎不使唤外头伺候着的侍女做这事?” “方才乾元殿胡内监来过一趟。”桓皇后持着浅淡容色,拿着汤匙轻轻搅动着瓷碗里的汤药,舀起后稍稍吹冷一些,才慢慢送入口中饮下,抿嘴时唇舌间散开一阵苦涩发酸的味道,“皇上今日易服出宫去了。” 万嬷嬷没有听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皇上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的习惯。只是从前年轻时贪恋宫外新鲜景致,多多去了几趟。” “娘娘的意思是?” “听闻江州有船到了枫塘渡口,是于庆年带人去接的。” 桓皇后虽身居禁宫,但对外界的一举一动实在是都掌握在手心里。 “大概是那位白衣卿相回来了罢。” “娘娘指的是?” “燕先生。燕子期。”桓皇后的声音低落下去,幽幽回荡在空旷的殿室里。 万嬷嬷表情一滞,她显然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燕子期不是已经归去终南山了吗?怎么又忽而出世了?” “如今这样的光景,若是燕先生出世,倒颇有应和当年那句日月同辉,星河璀璨的称赞之势。”桓皇后这话里虽然语气平和,但落在万嬷嬷耳朵里,反而是听出了满满当当嘲讽的意思。 当年文人薛撷立身于世,长居京城,凭借祖辈交情得宁国公顾术安出资养作门客,目睹当时京都盛景而在上元佳节半醉半醒时提笔写下洒然文字,不可不谓是气象万千,如有千钧之力,畅快表意抒情。 只是当初的文字保留到今日,除去当时环境氛围给人带去的毛孔舒张感,冷静下来在读,很多只是空存华丽辞藻,而缺乏内里风骨实韵。唯有那一句“日月同辉、星河璀璨”叫桓皇后至今都仍然记忆犹新。 当年的日月同辉,可如今太阳已行至薄暮,月亮也失去光彩坠入泥淖。 当时星河璀璨,却也敌不过岁月磋磨,一颗颗都渐渐熄灭了去。 若是当前被囚于京郊别苑的溧阳长公主得知燕子期归来之消息,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她是否会后悔,当年轻易对着那个如启明星般璀璨夺目的郎君剖白说出自己的心意。 “明月皎皎,我心昭昭。” 那个眼睛里满溢着柔情蜜意的溧阳公主,那个像月亮一样皎然纯洁的女子,如何能受这世间的恶意中伤,受这些不堪的世事之折磨呢? 多么美好的言辞啊。 当真还是付与负心人,辜负相约白首之情。 第七十二章 子期 坐落于兰草巷经营日久的集乐坊,是最早在昌化年间就立起牌匾迎客做生意了。 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人知道真正的内情。在坊间传闻千金掷买一壶酒的集乐坊,实际上是当今圣上稳坐幕后投资开办的产业。昌化年间藉由滦州丝帛富商芦义生的名号在京城开铺立足,背后就是依靠着当时仍是太子爷的如今圣上之脸面。 行至永安年间,芦义生之子女未能从父辈手中继承这一份家业,亦落魄衰败归滦州重拾那里的产业营生。集乐坊便在皇帝的授意下交给了汝州新兴银肆皇商符家经营。 看似是只有极富之家才能有底气消费的高端酒肆场馆,实则是皇帝与自己那些不被列在六部官宦名录中的属下交谈布置任务的隐秘场所。如今素有白衣卿相之名的燕子期悄然回到京城,皇帝当然也是首选在这里接见他。 雅室内,身着常服的皇帝与燕子期隔桌对坐。 一方是带着居高临下的为君者之态度而来的,另一方则是心境平淡冷感毫无波澜。 “今日重逢,燕卿似乎是与当年枫塘渡口别过时不大一样了。” “经年久矣,庶民已然老去。” “燕卿不必出此垂丧之语,方才你垂手立在青瓦屋檐下与朕躬身行礼时,一举一动仍是足可见当初白衣卿相渡江而去的飒然姿态。难怪当时你在姑母的茶花宴上以文章惊世,惹得无数贵家女垂落手帕为你倾心,连带着朕的妹妹都格外青睐于你,直言非燕卿子期不嫁。” 燕子期面上仍是毫无波动,仍然端持他自见到皇帝伊始便附在脸上的平静容色。 “陛下言重。” 皇帝脸上笑着,伸手按在燕子期的肩膀上,叹惋道:“可惜啊,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惹下满身桃花缘的燕卿,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是孑然一身,未曾娶妻。若是论岁数,朕实际还比你稍稍年轻几岁,如今膝下连第三代都即将降生。眼见着故年知己老友伶仃孤独,对影方可凑成双人,心中也不是滋味。” “庶民倒是自觉还好,过惯了独身的日子,倒觉得来去了无牵挂,轻松自在得很。” “是吗?” 皇帝低头伸手端起茶盏稍饮一口茶水。 “燕卿也尝尝吧,这是从相州进贡的明前金露风茶。” “是。” 皇帝笑眯眯看着燕子期满脸恭谨有余地斟倒茶水,后者做罢此事后不急着饮茶,而是又将铜壶续上水后搁放回到炭炉上。一连串的嘶嘶声,那是水珠接触到烧红了的炭块时发出的声响。 “燕卿说的也没错。独身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朕时而孤坐乾元殿,看着满室灯烛摇晃,长长的黑夜投下窗格的阴影落在地面上,亦是偶感身畔孤零零无知心人相伴,体察冷暖。当真是,帝王枕畔几何幽凉。” 燕子期并不对此应答。 “燕卿或许是觉得朕在无病呻吟了罢。” “陛下之心境,庶民大概能理解一些。只是不曾亲身经历过,因而也没有资格议论。” 他的话引得皇帝一阵畅快大笑。 “燕卿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有趣。” -------------------- 皇帝此行之目的基本都已经通过这场对谈达到了。 无论燕子期忽然回京的缘由是什么,皇帝并不会因为他面上表露出来的消极冷淡而放松警惕。对于当年与他一道走过艰难道路的属下,他一贯是宽和待之,希望后者也能够体察他为帝为君的许多苦衷与不便,念及当年相识于青年的情分,不要逼他出手赶尽杀绝。 临走时他拍了拍燕子期的臂膀,依然是宽厚慈善地笑着同他约定:“改日待你方便的时候,朕定要下旨诏你入禁宫,摆下酒席与你抵足恳切详谈。对于你这些年隐居终南山的事情,朕实在是感兴趣得很,也想听你说说当年枫塘渡口一别后数多年你的人生际遇。想来会是很有趣。” “是。庶民遵旨。” “今年下场应试春闱的举子都是些资质不错的后生,朕当朝多年也要说一句难得看到这样精彩的场面。燕卿既然恰逢其时归来京城了,到时也不妨一道看看这些年轻人在殿试考场上会有怎样精彩的表现吧。” “是。” 燕子期把头低了下去。 ------------------- 谢怀年将燕子期抵京的消息带给了萧阜屿。 “皇帝在集乐坊见了燕子期。” 萧阜屿倒是出乎谢怀年的意料,他对于这条讯息并没有表现出感兴趣的意思,甚至忙着手上的事情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这是什么态度?毫不在意吗?这可是燕子期回来了。” “燕子期是自己回来的,皇帝并没有召他入京。”萧阜屿实际早就从别的途径得到了燕子期的消息,而且要比谢怀年的渠道得知更多内里详情。 “什么?”谢怀年皱眉,“燕子期是自己跑回来的?为什么啊?他这难道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吗?” 萧阜屿摆手否定了谢怀年的猜测:“种种迹象表明,燕子期回京不是为了朝政事,而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为了溧阳长公主。” “溧阳长公主?” “京郊别苑报了消息给禁宫,溧阳长公主的身体状况不大理想。去年你在潭柘寺后山从她那里得到春闱举子之名单后,金吾卫飞龙将围困京郊别苑,长公主与皇帝言辞对峙。据说长公主踏入别苑后旋即吐血倒地,病症急猛,连带着当年事发时积累下的旧疾一同发作。” “这些消息我都没有听闻半点风声。” 萧阜屿点头:“我也是前些日子亲自去了一趟潭柘寺,通过那边的关系才知道的。皇帝虽是允准了医官前去为长公主诊疗,可原本估计是入春之后能凭着天气回暖而渐渐好转的,只是如今都已经到了夏日,还是没有什么很好的起色。” “春闱已经结束。若是联系当初长公主拼尽气力也要传递出来的名单的话,我倒是有些揣测。是否是春闱事毕,长公主有什么费心经营谋划之事成功或遭遇失败。无论是成功后觉得可安心身退,还是失败后心气郁结导致病症加重,这都是有可能的。” 第七十三章 谢望 倘若说溧阳长公主因春闱事而牵连旧疾发作,缠绵病榻,谢怀年尚且能够理解。可依照萧阜屿的猜测说燕子期实际是为了溧阳长公主而选择离开终南山返回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的话,谢怀年就有些无法弄清其中缘由解释了。 他向着萧阜屿投去疑问的眼神。 后者耸肩背身往里院而去,并不打算过分详实地把来龙去脉都说给谢怀年听,只挑选了最重要的关节言说,想必凭着谢怀年的脑补功力,能够尽数恢复七八成的事实情况。 “溧阳长公主当年心悦燕子期,燕子期却不领受这份情谊。” 谢怀年看着萧阜屿远去的背影,嘶了一声,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里。 “所以背后藏着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虐恋情深的故事吗?” 谢怀年嘴上虽图着过瘾,但也默默腹诽,觉得那位只活在传说中的溧阳长公主,就算是青年时代情窦初开的懵懂爱情故事,也不该是要用虐恋情深四个字去形容的。毕竟,在谢怀年这样的后生看来,溧阳长公主简直就是一位被神格化的传奇人物,无论做什么事情应该都是有分寸且克制的。 “总之,他们之间的往事羁绊,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欸欸欸,说到公主,咱们暂时不说这位溧阳长公主和白衣卿相的旧事,我倒是想要问问看,你和那位昭阳公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啊?” 谢怀年叉腰追了上去,拉扯着萧阜屿的衣袖逼问道。 “怎么忽然间过了正月里,就听说你要娶那位公主殿下了。你不是当初刚从北境回来的时候很看不上人家的吗?还说人家是彻头彻尾恶美人,无容人之量,皇族贵女的身份只教出了她跋扈嚣张的性情。” 萧阜屿当时说过的话,全都被谢怀年默默记在了心里。 没有想到居然还真的给了他翻旧账的机会。 “是皇帝要你娶的?” “不算是。” “什么叫不算是?” “准确说来,应该是我在皇帝的默许下主动讨来的婚事。” “什么意思?是说由你主动求娶的吗?” 萧阜屿默认了。 “天哪。这还是我认识的定国公府萧世子爷吗?”谢怀年绕着他转了一圈,眼光里带着满满的怀疑与质询,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是为了什么啊?拜托!请不要告诉我这是为了爱情。” 涉及到如此隐私的问题,这下萧阜屿压根儿就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 燕子期按照信笺中给出的地址前往赴宴。 只是不意到了约定好的雅室,拉开移门走进去,他在珠帘后头见到的人居然是谢望。 “燕先生于此地见到老夫,看起来很是意外。从头到尾就没有设想过可能会是我吗?” “后生惶恐,窃以为太傅已激流勇退、颐养天年了。不想还是怀着赤子心为国运及江山社稷费心奔走、筹划谋略。” 谢望摆摆手,让他放松落座。 “如今老夫已当不起你这句高看之语了。往事皆如烟波浩淼,过往之壮举经历于我而言更像是一道枷锁、一重诅咒,只能使我数载羞愧难胜,而全然不敢以此居功。当年丰枬改革时我便不曾与你们站在一处。而后来溧阳长公主无辜蒙难、陷落诏狱,我亦没有出手相助,细细想来实在是无颜面对先帝嘱托。” “若是言及长公主旧事,罪该万死的人乃是后生才对。” 谢望眼中闪过隐蔽精光:“噢?老夫倒是对你们年轻一辈人的事情没有什么过多的了解。只是不论往事实情真相如何,你倒也不必过于自责。论及亲疏远近,溧阳长公主毕竟还是老夫嫡亲的外甥女。太后多年伤感垂涕,一大半的眼泪都投在了溧阳这个孩子身上。你呢,不过也只是溧阳当年曾情窦初开心仪过的郎君罢了,实在不必把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 溧阳长公主与当今圣上都是太后的亲生子女,而谢望则是太后一母同胞的兄长。 这份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去的。 但若要与权柄大局及党争朝政摆在一处论个高低是非,那完完全全就不够看了。 谢望立身朝堂,处在漩涡的最中心浮浮沉沉数十年仍可立于不败之地,自然是手段颇深。当初在那样的形势之下,舍弃一个溧阳长公主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以作出的复杂抉择。 只是如今他年事已高,从朝廷重臣的位子上退下了好些年的工夫,坐在公爵府里每日看着儿孙绕膝的情形,只觉得自己这心也跟着泡得软了,听不得那些戚戚惨惨的话语。盛年时不以为意的事务,如今若是摆到他面前要他再作决断,只怕下手不会那样果断了。 燕子期听了谢望这样一番话,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是嘲讽的态度更多一些,还是悲哀的情绪更多一些。他知道谢望素来狡猾,是只不露尾巴的老狐狸,如今在溧阳长公主的旧事上跟他弯弯绕,说来说去也切不中正题要害,便已经揣摩出了谢望的态度。他也并不再多费心作铺垫,而是直入主题,开门见山。 “太傅莫要怪罪,后生此番回京,实则是为了溧阳长公主去年时劳心传递出的一份消息。” “溧阳长公主?燕先生这是在说什么玩笑话。你我当年一同经历丰枬改革,虽然溧阳长公主干涉朝政而被下诏狱时你已离开京城,但想必也对此事的严重程度有所耳闻吧。溧阳长公主如今是一介被软禁之身,哪里还能有通天的本事传出一份消息来呢?” 燕子期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说:“太傅自然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然而你我心知肚明,溧阳长公主是否给过你那条讯息。如若太傅真的要对着晚辈充楞的话,那晚辈也的确说不出什么话来。可是,讯息传递必然不会只给你一人,在你之外,我依然还有希望得到完整详实的情报。” “你是怎么知道有这条讯息的?你怎能证明,不是皇帝要你来恶意钓鱼?” 谢望是知道的,燕子期抵京当日,皇帝就在兰草巷集乐坊见了他。 第七十四章 猎宴 “恶意钓鱼?太傅这是说的什么话。” 燕子期以小幅度摇头失笑,依稀可以窥见他年轻时飒然立于奢华宣室内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出世君子风骨。他的手指在实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两下,忽然又像是抽离了浑身上下紧绷的精神弦,仿佛身处他的主场,事态的发展都如他设想的那般。 “太傅或许是混淆了立场。”燕子期指了指桌面上摆着的精致菜肴器皿,“今日宴请分明是太傅隐去真实身份姓名,遣人往后生在京城的落脚地送来一道密封信笺。其中约定宴请之时间地点,是后生冒着极大的风险藏匿行迹前来赴宴,怎么如今谈及正事,反倒是太傅怀疑后生的身份了。” 谢望沉着脸道:“我指明要见你,不是为了溧阳长公主的事情。” “噢,原来是这样子。那看来是子期太过心急了。”燕子期作出笃定扎实的微笑,“但如此安排也好,省得我再费心额外宴请谢太傅了。太傅尽管可以否认,但我很确信,溧阳长公主的消息传到了你的手上。为什么选择找你探问,而不是去找宁国公府,是因为我认为在当前的局势下,我与太傅更有共同语言及立场。” 谢望已经从燕子期身上得到了确认,他扣手按在桌角,语气平淡地说:“你也实在没有必要那么好奇。溧阳长公主费尽千辛万苦传递出来的消息,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一份名单而已。” “名单?” “是的。罗列了一部分春闱举子之名单,大多都是世家门阀勋贵之后。” 燕子期在心底有了许多揣测:“能否让我过目?” “这样的东西,我并未随身携带,在府邸中也没有备份。你若是有兴趣想要知道详实内容,可以去找我谢家孙辈名叫谢怀年的后生,当初是他从潭柘寺后山溧阳长公主那里亲耳得到了讯息。你如果直接去问他,或许可以省去很多因中间环节传递而逸失的关键信息。” “谢怀年。”燕子期把这个名字记下了。 ------------------ 夏末的京城难得有几天雨后凉爽的日子。 这样好的天气,对于生长在京城里受着一整个炎炎夏日压抑的世家子弟女郎而言,倘若不拿来尽兴出游玩乐,实属可惜。 昭阳虽是婚期将至,但还是抽了时间去赴镇宁侯府楼家的猎宴。 侯夫人还是那副快人快语、风风火火的模样,她母家出身高贵,年轻时就是百无禁忌地畅快过活,并不像寻常官宦人家那样对皇族的孩子们有畏惧避忌之意,反倒是亲亲热热拉着昭阳的手与她打趣:“之前听说陛下许下赐婚圣旨,我还说道呢,萧世子久在北境之地,怎得一下子回来就红鸾星动相中昭阳殿下了,或许就是我在其中不知情地充当了一回媒人的角色。” 是啊。 侯夫人说得不假,有几分道理在。 当初昭阳重生回来,初次见到萧阜屿是在禁宫中庆贺大捷班师的宴席上。可那次初见是隔着遥遥的距离,亦是由一道屏风切断视线,不容她光明正大看见的。真正与萧阜屿近距离见面,甚至还与他说了话,闹了些愚蠢的笑话,却是在镇宁侯府举办的猎宴上。 他举箭朝向无辜的母鹿。 而昭阳莽撞出言,明明是自己走错了地界,却还要理直气壮地称说是他的不对。或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给他留下了糟糕的坏印象了。 好印象还是坏印象,如今想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 她终是要奉圣旨嫁与他为妻。他亦是要奉圣旨迎娶她过门。 这是皇帝赐下的旨意,是他们逃不开的命运。 若是将前世的纷繁往事积怨暂且按下不说,这一世的萧阜屿倒还没有做出什么值得昭阳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唾弃憎恶的事情。依着上一世他原本的轨迹,若是他不曾在北境隐秘娶妻生子的话,那便是直到几年后他易帜谋逆之时也未曾迎娶正妻过门。 如今因着背后不知道究竟为何的风潮推动,她昭阳竟然要嫁给萧阜屿了。 还真是人生几何起伏,万事皆不顺遂你之臆度。 “母亲若是再说下去,昭阳殿下的脸都快要红得滴血了。”镇宁侯府的三娘子笑嘻嘻地插进来说话。她是太子妃的胞妹,去年才与镇宁侯府三少爷成婚的。 “反正殿下与世子爷成婚之日,我是要好好在定国公府讨杯喜酒喝的。” 春城站在昭阳身侧,待镇宁侯府家的女眷走远后,递过来一个浅笑揶揄的眼神。 昭阳回以无奈的容色。 “原来昭阳姐姐与萧世子这样有缘呐。” “春城只管开我的玩笑。待你出嫁之时,看我嘴上会不会轻易饶过你。” 昭阳伸手掐了一下春城的细腰,挑起左侧黛眉很有底气地放下狠话。 “昭阳姐姐不要和春城一般计较嘛。” 堂姐妹两人无伤大雅地开着彼此的玩笑,那边兴致勃勃要去看看京城的猎宴同汝州有什么不一样地方的春和也转悠了一圈走回来了。 “春和看了一圈,可是有发现什么有趣的活动?” 春和嘟着嘴摇头:“都是些差不多的玩法,况且也没有什么我识得的闺秀,待在那儿也是无趣。我等不及想要去骑马了。昭阳姐姐,春城姐姐,我们赶紧一起去吧。” 昭阳把春和的话悄悄记在了心底。 “走吧,趁着现在猎场里人还不怎么多,咱们先去转一圈。过会儿待他们结束了交际往来,骑马再往山林里去时,也就该变得吵吵嚷嚷看不见灵活蹦跳的动物了。” “真的会有猎物吗?” “是啊。都是零散豢养在猎场里专供人捕猎的。” “可是这样它们不是很可怜吗?”春和眨巴着大眼睛满是不忍心的态度。 “若是真的要射猎,那是男孩子家欢喜做的事情。那些不逾越忠墟山道往山上去的小动物,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大碍的。”昭阳揉了揉春和的额发。这话倒也不是哄春和开心才说的,大抵女孩子家成长起来的阶段里,总会有这么一个时间点对什么东西都轻易生出怜惜般的母性。故而虽名是猎宴,可女孩子们总是会对这些小动物格外心软。 第七十五章 暗卫 真的骑马进了猎场里,三个人想要时刻保持待在一起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昭阳骑着马跑在最前面,渐渐的就与身后两个女孩子拉开了一段距离。她知道她们会跟上来的,所以倒也不着急,只稍稍拉紧了缰绳使马儿跑动的速度缓缓降下来一些。 只是她的速度虽然是慢下来了,却总也见不着春城与春和追上来。待她彻底收拢缰绳拽停鞍下骏马的时候,回头再看,已经听不见两人的马蹄踩踏林地的声音。 “春城?” “春和?” 昭阳略略扬高了声音,空旷的树林里只有穿透回来并不十分清晰的回声,而不闻那两个女孩子的回应。 “你不必找她们二人。” 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动静传来的清冷男声,昭阳已经十分熟悉了。 “萧世子。” 来者是萧阜屿。 “她们拉下了一段距离,如今陷在密林中有些找不到路径。” “是你做的?” “怎么什么都是我做的?”萧阜屿也不掩饰他的真实情感,对于昭阳的无端指责,他有些不爽,语气里稍微带了一些嘲讽,“昭阳殿下眼里,萧某人就是这样的卑鄙无耻之徒吗?” “倒称不上卑鄙无耻。世子若是这样自视,未免有些过分。”昭阳拽着缰绳往后退开两步,她昂着头拉开距离,努力使自己在气场上不至于逊色于萧阜屿,“只是听见世子这样说话,下意识脱口而出罢了。毕竟,若非你刻意留心,又怎会知道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此刻陷落密林呢?” “昭阳殿下如果以恶意之心去看待旁人,得到的自然都会是糟糕的印象。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很有必要提前与你言明,这才骑马追上来想要说一两句话而已。昭阳殿下大可不必这样以全然防备的态度对我。” “既然有话要说,那么世子请讲吧。” “你最好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个人安全问题。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在过门之前遭遇什么不必要的意外。” “什么意思?”昭阳眯着眼睛有些迷惑,觉得萧阜屿此刻说的话简直就是无从谈起。 “你还记得当初金颜轩外白日持刃伤人一案吗?” “自然。可是世子不是已经在去年年末时主管查办此案,已然了解案卷吗?怎么忽然又提起此事?” “知道那个受伤的人是谁吗?” “是谁?”昭阳的心中闪过一丝警惕,她总觉得,看着萧阜屿冷冰冰的毫无情感的脸色,他或许会在下一秒说出什么足够惊诧她的话语。 “乃是你昭阳公主身边的暗卫。” “暗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身边从未有暗卫,也不必有暗卫。” “信不信由你。” “萧世子既然知道这么多连我也不清楚的内幕,那可否告知此刻我的身边,在这密林之中亦潜藏着不为我这个正主所知的暗卫吗?” “没有。”萧阜屿斩钉截铁地给出答复,同时纠正昭阳的话,“另外,暗卫的正主不是你。” “可明明世子方才说,白日持刃伤人案的受伤者乃是我昭阳公主的暗卫啊。” “是被派去你身边的暗卫,而不是以你为正主的暗卫。换句话说,潜藏着这样的一位暗卫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萧阜屿的这句话让昭阳的脑筋转圜过来了。 “世子说这话,是在使离间之计吗?”昭阳几乎是冷着脸说出此言。 “并非离间,也没有必要离间。只是希望你的头脑能够稍微清醒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萧阜屿冷淡地调转马头欲走,果真是半点儿都不把她这个昭阳公主放在眼里,不过临走时他又忽然刹了一下骏马的脚步,侧转头没有正眼看向昭阳,而是仍有阳光穿透层层深绿树叶洒落在他挽起的墨色头发上。 “不过好在你即将嫁给我为妻,也可省去我许多不必要的挂心。” 他这话彻底让昭阳愣怔在原地,只呆呆看着他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身影。 他说这话,到底是想要和她表明什么态度啊? ----------------- 昭阳回了禁宫,用晚膳时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出了一趟禁宫去赴猎宴,回来之后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桓皇后看出了端倪,皱眉过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看到了萧阜屿而已。” “你这孩子,不该连名带姓称呼萧世子的。虽然他与你定亲,可你不能拿捏着皇女的身份轻慢待他。这样行事于婚姻长久总是不利的。” 昭阳抿着嘴低下头去,夹起盘碟中盛着的一块无骨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 “我不这样叫他,还能怎么称呼他。何况,我当着外头人的面儿,已经是礼貌客气地称他为萧世子了,这样还不够吗?” 桓皇后放下手中筷箸,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尊重是发自内心的。如果你不是出于本心本愿以礼节和善待他,只在外人面前与他和颜悦色,关起门来就持着倨傲跋扈的性情,哪里是真的要好好过日子呢?” “儿臣晓得了。母后可不要再说萧阜屿的事情了。儿臣根本就不喜欢他,之所以嫁他,无非是顾忌父皇赐下的圣旨而已。天下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凑在一道的两个年轻人,总会有像他与我这样彼此都不中意对方的情况吧,难道都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吗?昭阳不是这样的性情,我相信萧阜屿也不是这样的人。总之凑合着过活便是,既已决定要像清河姑母说的那样,所求非情爱,海阔天高远,那便这样奉行着往下过日子就好。” 桓皇后看着昭阳这副冷心冷意、看淡世事的样子,不由得轻声叹气。 “就是知道你若所嫁非所爱便会是这般模样,本宫才在当时那样向着皇帝反对此事的。只怕是又凑成一双怨偶,这叫本宫看在眼里,如何能真正放心将你嫁出去。” “母后也不要为儿臣烦心了。儿臣会掌握分寸的。萧阜屿自然也要过畅心畅意的日子,我与他达成共识就好,哪会生怨呀。” 第七十六章 独念 再寻常不过的秋夜,长秋宫旁侧往御花园去的方向,路旁栽种的两排红枫矮树似是要展现一生唯一次的耀眼姿态,尚未入深秋便张开褐黄色枝桠,浑身上下缀满如朱砂般鲜艳的枫树叶子,热烈而张扬,像是盛年光景里的炙热美人,毫不保留地展现自己的姿容相貌。 昭阳穿着单薄的寝衣跪坐在床榻旁,支着手臂拖着下巴往外看着。 她眼见的是皎皎如清泉的明月,心里念着的是几日后便要成事的婚嫁。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大概还是一个活得不知明日的跋扈公主。萧阜屿这等名字,更只是入不得她耳目的无关人物。那个时候的昭阳,最喜欢的是骑马射猎,最讨厌的是东宫里娇滴滴的温善玉,最心疼的是那只不小心从架子上滑脚摔下来的雪白猫咪,最畏惧的是每月初一同十五沉着脸往长秋宫来例行公事见桓皇后的皇帝。 可这一年的秋天,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萧阜屿对她,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若是往昔的时候,她对于萧阜屿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寒颤与畏惧的话,如今一桩在她看来有些荒诞可笑的婚事将两人的名字牵系在一起,却也同时让她对萧阜屿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感。 大抵天下长于富贵优渥生活的小姑娘总会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要求与期待。从前的昭阳也是如此,她觉得当然是要天底下最好的郎君才能与她相般配。可如今的昭阳并不是那个单纯只活了不到二十年的小姑娘,她虽未嫁过人,却也睁着眼度过了两世数十年的光景。掖幽廷冷宫中那些受到情爱凄苦折磨的女子,那些在无望中渐渐走向凋零的娇花,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昭阳的一份震慑。 那些丧失性命的疯女人,曾都是风华绝代的美人,也都曾属于昭阳的父皇,南朝最后的皇帝。昭阳却几乎从未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她们以疯癫痴楞的狂妄情绪指着昭阳哈哈讥笑的时候,昭阳也在打量着她们。 “你也有今天吗?” “淑妃娘娘终是落到了与咱们一样的下场呀。” 她们大概是轻易将她错认为庄懿淑妃,昭阳的亲生母亲。 “他不爱你,你聪明一世究竟看不透吗?” 初见时曾有那样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用她干枯的皮包骨的手指按着昭阳的侧脸,嘴里说出的话像是叽叽咕咕的诅咒一般。她拍着昭阳柔嫩的侧脸,眼睛里迷离而怅惘,带着一种荒谬无感的美丽,像是隔开了浩渺时间之海,看到了许多年前的人一样。 “这是我们的坟墓。他将我们关在这里的那一天,我们就已经死了。” 对昭阳而言,婚姻爱情的诅咒伊始于掖幽廷冷宫。 她不敢对萧阜屿抱有太多的幻想——不单单是萧阜屿而已,换做任何一个这一世她要嫁的郎君,昭阳或许都会持着这样的防备之心。哪怕是那个被桓皇后看好的年轻人,来自宁国公府顾家的顾清涟,哪怕是她亲生母妃娘家威北侯府的那些表哥哥,都是一样的。 当你成为妻子的时候,就天然带上了妻子的标记。曾经那些独特身份给你带来的特殊待遇,都会在妻子这个普遍的称呼下而被男子视作是沦于家事劳务中的俗气之人。即使是公主,在出嫁之后也会逐渐失去在夫家的超然地位。即使是贵女低嫁,在出嫁之后也会变得与那些高攀门楣的媳妇差不多。 “当他以轻慢之心待你时,当他言行举止不再以你为尊主时,当他唤你殿下却不再怀持敬畏的目光时,你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全然转为妻子的身份了。”清河长公主是这样教导昭阳的,她仿佛是以自己的经历为例,按着昭阳的额头对她说出最残忍的真相。 “不要对他们抱有期待。” “昭阳,你只能做你自己的靠山,也只有你才会是自己的靠山。” “其他的一切都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夫婿、子嗣、母族——都只是身外的人事物。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来自暗处的箭很有可能就是由他们中的一个无情给出的。公主的身份,意味着与皇族的密切联系,意味着与皇权的捆绑,他们企图藉由你去攀登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山峰。这是你永远要警惕的东西。” “为了使自身取得平安,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身份的影响力与强制力,比如妻子,比如母亲。这是我们对皇权的妥协,亦是我们被迫对抗天性的斗争。” 清河长公主以为自己这个侄女昭阳公主,或许要花上很多年时间才能了解自己这番话背后的意义。可是结合过往数年幽闭生活中朝夕相处的那些人与事,昭阳还是在当下这个时间点上大致体悟了一些来自清河长公主的经验与言传身教。 “秋风起,日已渐凉。” “念野雁之北去,恰如心中留恋之旧事物。” “其自有天命规律,不以我心为原则。” “啸风历历,我心戚戚。” “纸鸢浮沉青空,落叶盘旋活水。” “我之将去,前路渺渺。” 昭阳提笔在信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仔细端详后又借着桌前摆放的油灯火烛点着,将燃烧着的纸张放入一旁空置的瓷盆里。有些话不是写给这世上的人看的。而当她双手合十,对着瓷盆里渐渐低落下去的火光许愿时,脑海里想念着的,乃是连面容都要从记忆深处褪色漫失的亲人。 母妃,兄长,但愿在我终与你们于那个世界相会之前,能使我在这鲜活人间好好走一场。 不必留下许多属于我的痕迹,只求能畅快度过日子。 无有那些阴暗糟糕的事情。 只盼着每日都能光明敞亮。 于广袤天地之间,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再顾忌他人施予的枷锁。 可一切并不会如昭阳所希冀的那样。狠狠落在她脸上的耳光即刻就到,甚至还未等她来得及将合十的手掌心放下,就听见隔着门轩外头有宫人唤起来的声音。 “走水了,走水了!长秋宫走水了!” 第七十七章 失心 火势是从长秋宫群厚殿燃起的。昭阳的寝殿就与群厚殿之间隔着数座殿室,因此烟气与火焰暂时还进不到这儿来。她从架子上取下外衫妥贴穿戴齐整,同时欲走到外间去推开殿门看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端。 长秋宫走水实在是让昭阳觉得古怪。虽说是秋日气候干燥,容易引着火烛产生火灾,但是禁宫中素来规矩有度,数十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几次后果严重的火灾事故。今夜的走水,倒让昭阳的心里稍稍生出几分警惕。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坐在榻边穿好鞋履,就听见外间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她以为是侍奉的宫人进来同她回话,正要张嘴唤人问清楚事由,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张让她所有的话语都梗在喉咙口的面庞。 “荣美人?” 来者竟然是身怀六甲的荣美人,太后眼前颇得欢心的嫔妃,亦是皇帝亲口许诺要把她腹中诞下的皇子日后交由桓皇后亲自照料抚养的那位孕妇。 “荣美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昭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尽管荣美人此刻看起来与往常时候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本身她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古怪了。 “昭阳殿下。”荣美人穿着檀月白色广袖宫裙,垂手立在那里的时候,显得她的肚子圆滚滚而隆起明显,“昭阳殿下。昭阳殿下。” 她轻快地唤了三遍昭阳的封号。 “殿下是否很好奇,为什么嫔妾会在这里。但是殿下不要感到害怕,嫔妾是为了殿下的安好无虞才特意前来拜访的。” 荣美人的精神状态使得昭阳蓦然想起了掖幽廷冷宫中的那些疯女人们。 “美人身怀有孕,既已入夜就该安养身体。”昭阳下了逐客令。 “可若是嫔妾不来,殿下就该出嫁了。往后日子里嫔妾就更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荣美人像是反客为主一样,扶托着圆滚滚的孕肚在烛光的映照下步入内殿。昭阳顾忌着她腹中的胎儿,也不该强行要她离开,而不知为什么,原本该守在寝殿外的宫人却迟迟没有现身入内替昭阳解脱困局。 “殿下本该更加小心的。这座禁宫,从来都不是对昭阳殿下友好善良的地方。殿下难道已经忘了,您的兄长明烈亲王是怎样死的吗?您难道已经不记得庄懿淑妃是怎样去世的吗?” “他们本都不必死的。” “美人慎言!”昭阳扬高了声音。 荣美人忽地笑出声来,流转着光芒的眉眼牢牢地锁定在昭阳的身上,她贴上来轻轻拍了几下昭阳的胳膊:“殿下在说什么呀。原来您是真的忘了那些以鲜血为代价结下的仇恨吗?明烈亲王是被陛下的圣旨害死的呀,他本来可以活着回来的,能够娶妻,生子,像东承太子一样,像颖亲王一样,像睿亲王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 昭阳注视着荣美人,眼中闪动着强烈的警告意味:“荣美人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泼上去的脏水,在你看来怎么都是对的,可谁知不是你整日胡思乱想臆度出来的虚词呢?” “殿下难道没有怀疑过吗?您小时候明明是很聪慧的呀。为什么明烈亲王战死之后,原本要与他订立婚约的顾家嫡长女就忽然被皇帝赐婚许给了裴家人?而在那之后,为什么威北侯府忽然搬离京城退居清河故宅?昭阳殿下这些年来,大概也没有见过几回淑妃娘娘的母族亲眷吧。” “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明烈亲王本可以不必死的。是他皇长子的身份将他推上了死路。庄懿淑妃本可以不用死的。是她受宠爱的实状与她背后强大的威北侯府将她推上了死路。昭阳殿下您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是因为他们二人早已在皇权之下无辜死去,是仰赖了您公主的身份不会对皇权对储君产生威胁。若您是一位皇子,大概只怕是出生的时候就要遭遇不测了吧。” 昭阳的心怦怦跳着,她伸手拽着荣美人的手腕将她往外间带去:“本宫根本不想听你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即刻,现在,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寝殿的门又猛地一声被推开,此时走进来的不止是一个人。 皇帝怒气冲冲地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面冷无表情的桓皇后。 “你是失心疯了吗?谁教你说的此大逆不道之言?” 皇帝难以压抑他暴躁的情绪,直接一脚踹在了荣美人的膝窝上,使她毫无防备栽倒下去。昭阳就站在荣美人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下意识地搀扶住了她的身形。那一刻,昭阳觉得自己从荣美人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清淡的微笑。 “殿下,孰是孰非您应该分辨得清吧。倘若您只是公主,也并非真的可以高枕无忧。想想那位溧阳长公主殿下,若论身份尊贵、宠爱之深,大概是无出其右者罢——” “还不是遭遇负心汉,受同胞兄长之猜忌臆度!” 荣美人被几个侍卫压制着手脚拖了下去,丝毫都不顾及她腹中数月的皇嗣。 昭阳也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撑扶住了桌面不至于头重脚轻摔跌下去。她知道,随着荣美人被带下去,很多事情也都随之发生了巨变。当她的视线略过皇帝落到后头差开几步始终沉默无言的桓皇后身上的时候,她也读懂了后者眼中的压抑在古井般冷漠情感底下的深意。 且不说荣美人会被如何处置,仅仅是作为旁听者的昭阳,她都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如果荣美人不是在信口开河,所说的言语中哪怕有百分之一的真话,那么听到这些言论的昭阳,会遭受到怎样的处置,皇帝会用怎样的手段让她闭嘴? 如果荣美人说的全部都是假话,可事关昭阳的母妃与同胞兄长,皇帝真的会相信昭阳对此毫无芥蒂吗?他还会容许昭阳离开这座禁宫,嫁给那个如猛兽般浑身上下装备着爪牙利刃的萧阜屿吗? 第七十八章 挑破 昭阳懊丧地坐在软榻上,纱织软锦层叠羽衣裙笼在她的身上,纵然是千金难买的华服也无法使她看起来气色煊耀明灿,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面色灰败疲倦。 春城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昭阳姐姐,你没事吧?” “我还好。” “我早上一起身就听说昨夜长秋宫走水了,忧心你的安康便来瞧望。只是看长秋宫外头拨派了许多侍卫把手,连昭阳姐姐你的寝殿前头候着的宫人数量都比往日里循制度值守的多上许多。” 昭阳摆弄着腕上的玉镯子,心里大概有数。这很有可能是皇帝派过来守着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的。毕竟昨儿夜里荣美人那样惊世骇俗一番话语,纵然是昭阳不愿意去相信,可皇帝也不会轻易认定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无论荣美人最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她的目的也已然顺利达到了。 昭阳与皇帝之间被离间了。事关庄懿淑妃与明烈亲王,不管是昭阳还是皇帝,都会以百般复杂的情绪去猜忌揣测对方的内心真实所想吧。 用午膳的时候,桓皇后平心静气提了一句:“荣美人已经被押去掖幽廷冷宫了。” 昭阳手里捏着的调羹顿了一下。 “本宫与你说这话,只是给你一个交待,而不是要你像个傻瓜似的再巴巴跑去掖幽廷冷宫见她。不许去,明白吗?” “是。” 昭阳仅在面上呈现出恭顺而低下脑袋。 桓皇后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没忍住默默叹了口气。这孩子,性子如此执拗,一看就明白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去。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天生的性情,无论如何调教磨砺都转不过弯去。索性就直接把荣美人的去向告诉昭阳,省得她还要四处跌跌撞撞碰壁去找。 “荣美人肚子里的孩子——” 昭阳忽然卡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自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昭阳仰头看着面色平淡的桓皇后,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办法组织语句将自己心里所想尽数说出口。 “昭阳,荣美人说的都不是真的。知道吗?” “儿臣知道。可是人心隔肚皮,儿臣全然信任父皇,父皇就能对儿臣毫无芥蒂防备吗?” “你只是一个公主,他不会怎么样恶意揣测你的。”桓皇后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若非皇帝眼中昭阳对他对皇权毫无威胁,否则他怎么会把昭阳许嫁给萧阜屿呢? 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兰陵萧氏嫡长正宗唯一的子嗣,北境战场上往来无敌的冉冉将星,这样的身份摆在那里,多多少少就像是一根刺似的惹皇帝不痛快。倘若在皇帝的眼睛里,昭阳始终背负着威北侯府外孙女的身份,那么在考虑萧阜屿的正妻人选时,皇帝根本就不会把昭阳纳入考量的范畴。 “可溧阳长公主也是公主。” 昭阳最终还是把这句压在心底里给她带去许多负担的话说出了口。她到底还是挑破了这层雾纱,把上一代那些纷纷扰扰的怨仇纠葛的冰山一角放在了明面上。 桓皇后看着她说不出话,昭阳亦是觉得心脏高高悬起。 第七十九章 身后事 “可是溧阳长公主也是公主。” 昭阳几乎在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生出懊悔的情绪了。她瞪大眼睛无措地看向桓皇后,觉得湿润的泪水渐渐漫起来盈满了整个眼眶,这使得她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事务,同样也无法准确清晰地把握住桓皇后的反应。 她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带着淡淡萦绕的秋檀木香。 桓皇后揽着昭阳的脑袋将她拥入怀中,她轻和地抚着昭阳的额发,就像是最初从庄懿淑妃手里抱过那个小小的婴孩昭阳时的温存柔软。 “你到底还是知道了这个故事,不是吗?”她的嗓音无奈而伤感,带着隐隐追忆的情绪。 昭阳轻轻挣扎着摇了摇头:“儿臣不知全貌,只是稍微能够拾捡起从各处收拢得来的线索,大致能够复原出那是一个怎样不能再轻易回首的过去。” “你去年在潭柘寺,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见到了溧阳长公主,是吗?” “是。皇祖母见了她,就在潭柘寺的厢房里,无意间儿臣看到了溧阳姑母。”昭阳隐去了关于自己受到安神香影响而沉眠的那部分故事,一方面是于整桩事情没有太多的直接相关性,另一方面她也意识到如果这样说话,那么太后与桓皇后之间本就存在的嫌隙将会进一步被撕裂开。在后宫中,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桓皇后拍了拍昭阳的后背,放开了她。自己则端正容色坐在了昭阳的身侧,平和地说:“说起来,本宫是许多年没有见过溧阳长公主了。上一次与她见面,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浑然记不清了。” 她说这话,毫无疑问是在撒谎。 她上一次见到溧阳长公主,是在重华门前的广场上。那样惨烈凄美的画面,又怎是闭上眼就能在时空的转换中轻易忘却的呢? 飞雪,素衣,血红,寡淡情绪,明艳容色,心如死灰。 溧阳长公主像是一团戛然而止的烈火。相比起她年轻时曾那样义无反顾地、不知退路地炽热燃烧的时间,实则在她的生命周期里她熄止静默的时间要长得多。可她偏偏就是那样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回忆,以至于在她远离禁宫的这些时年里,依然有那么多的人大逆不道地在心中怀念着她,描摹着她。 “如今她是什么模样?”桓皇后微笑着问道,看起来甚至是有些幸福的模样。 昭阳迟疑着给出答复:“长公主实在是端庄气自华的模样,只是行动间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利,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康泰。” 桓皇后了然,那是当年跪在雪地里一连数个时辰,又在那样的状况下被押入诏狱受了一番折磨苦楚而落下的病根后遗症。 “听起来像是她应该有的模样。”桓皇后指的是昭阳形容的端庄气自华的样子,她低低地补充说道,“依着溧阳长公主的性情,哪怕是行至穷途末路也不会轻易放下骨子里端持着的教养与风骨吧。” 当年哪怕是最狼狈不堪地跪在雪地里请罪,几乎受到了来自全部亲近之人的背叛与离弃,溧阳长公主的眼睛里也始终是燃着一团炽热的光明火苗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时隔多年,岁月荏苒,皇帝依然从未放松对于溧阳长公主的戒备,纵然太后数度请求,皇帝始终紧咬着不肯松口,不容许这个当年与他分庭抗礼、日月争辉的妹妹安养余生。 “溧阳长公主也是公主,可是为什么父皇就偏偏不愿意——” 昭阳的声音在行至句末默默低沉了下去,她也不敢轻易说出后面的话语。 桓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句:“有些人是怀宝迷邦,可有些人是怀璧其罪。” 她这句话说得很有深意,昭阳当然不能明白桓皇后真正想要说明的内容,大概只能猜测得出后半句中提到的“怀璧其罪”是在形容溧阳长公主去,可是对于前半句中职责的“怀抱迷邦”之人,昭阳始终不知道要与哪一号人物对应上。 “溧阳长公主的不幸,有一大半是因她错信了旁人。她年轻的时候,错信的那些人,到头来都成了她余生所经受苦难的发端与缘由。” “她也曾是一个全然信任并依赖兄长的妹妹。” “她也曾是一个对爱情怀着烂漫假想的少女。” “可他们都最终辜负了溧阳对他们付出的感情。” --------------- 溧阳长公主没有听从身边两位粗使嬷嬷的规劝,执意撑着虚弱的病体起来在对窗的书桌前提笔写下言辞。 “或许如今再不动笔的话,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她勉强压抑住喉咙口略略泛起的腥甜味道,按下了嬷嬷虚浮在她臂弯处的手掌。 “旧事迷离如遥遥梦,初见时美好,回忆时恍觉荒诞不可信。” “幸得秋日连绵雨水,丰沛朗润似江南春景。” “如若不然,日日倚窗扶栏见西坠之落日,北去之归雁,不知生出几何惆怅。” “言及身后事,愿皆托付旧时故交宁国公府顾氏。” “此生无恨,一切际遇遭逢,皆乃因果羁绊牵连推动所致,不必怨恨旁人,不必怀持愤懑之心远去此程。” “近些时日重又忆起年青事,若当日所选不同,是否今日将得不同归宿?” “既言无恨,便不必再回顾前程,只将抛却旧事因缘,坦然面对去路。” “望母后安康,望兄长安康,望侄辈安康。” ---------------- 这封手书最后自然还是经由粗使嬷嬷之口复述说与侍卫听,最终誊抄后出现在皇帝的书案前。 “她说要将身后事托付给宁国公顾氏。”皇帝按着额头随手将手中纸张丢在了书桌上。 沈贵妃贴心地将那张纸拿起来,用镇纸压住后才做罢。 “她这是什么意思?只怕朕的脾气还不够吗?” 沈贵妃温柔地解开皇帝的心结:“或许是长公主殿下对于当年事有了新的见解呢?既已决定要把身后事托付给顾家去办,一方面也是顾全陛下的脸面,不想让陛下再为她的事情动肝火罢了,另一方面大概是长公主看明白当年顾家顾言柏付与她的甸甸深情,只叹如今两人阴阳相隔,再无机会重拾旧梦,做弥补之事罢了。” 第八十章 在即 皇帝入夜后仍长久地孤坐在书案前,手掌底下牢牢地按着那张自京郊别苑秘密送来的手书誊抄版宣纸。一晃数年,溧阳的字体与从前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在运握笔锋时依然透着钧钧之力,霸道张扬,不像是病入膏肓者应该有的模样。 他并非不曾怀疑过,溧阳可能根本就没有生病,只是矫饰假装出来以诓骗他,使他放松警惕的把戏而已。对于这个与他同胞双生的妹妹,他一向是忌惮多过怜惜。她并不会就这样轻易认输,尽管在过去数十年的光阴里她的确是安安分分地彻底缄默了声息,像是一个被囚禁之人理应作出的样子。但他不相信,溧阳就此没有了后手。 对于溧阳,哪怕是她已确确实实地在他眼前死去了,这个世界上依然会存在着由她亲自布局安放的棋子与属下。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帝这么多年依然不将她放出来的原因。她一辈子待在京郊别苑,倒会让他更安心些。 --------------- 时间过得那样快,一眨眼秋意已深,竟是轻易行到了昭阳该要成婚的日子。 新婚前一日,她晨起时愣愣地坐在床榻边缘,看着内室架子上静静摆放在那里的眩目华丽的正红色嫁衣,心中陡然升起来许多荒诞不解的体验。 她真的要出嫁了吗? 偏偏还是要嫁给萧阜屿。 依着往日里公主出嫁的规矩,这一日是可以传召公主的外祖家人入宫觐见的。 因为庄懿淑妃去世得早,昭阳很长一段时间都养在桓皇后膝下的缘故,因此这一日倒还要连着见两家人,分别是庄懿淑妃的娘家威北侯府与桓皇后的娘家桓氏。 这本是一个尽人情的惯例,只是轮到昭阳这里,多多少少落了一些尴尬的意味。她与威北侯府虽是血亲,却并不相熟,与桓家亦是没有什么往来,而去年这个时候桓家女儿桓司珞因与她在猎场上发生口舌争执,往后牵连扯出许多事情,桓皇后直接下手做主将桓司珞嫁了出去,由此人之常情难免结怨,故而想必桓家人今日入宫也不会持着什么真心实意过来。 昭阳先是随着桓皇后一道见了桓家人。 桓老夫人魏氏这一番进宫倒没有持什么不虞脸色,只少言寡语坐在下首第一把位子上,不咸不淡地与桓皇后聊一些平常的话题。或许是除夕宫宴那日桓皇后没有见她们的缘故,竟是要连带着这个入主中宫、执掌凤印的女儿也一并恨上了吗? 昭阳并不觉得是桓皇后做错了什么。桓氏一族近年来行事却有不慎之处,为何觉得能倚仗桓皇后的威势地位作出许多不妥不便的行为呢?他们难道不曾经元后裴氏的娘家在京城是怎样低调行事为官的吗?祸起萧墙,大多是在这些轻慢骄傲的地方要率先透出漏洞与缺损,以致最后酿成大祸。 “这大半年来妾身尚未能恭喜昭阳公主喜得良缘,转眼间竟是都到了要正式出嫁的日子。” 桓大娘子郭氏率先拉开这道吐露情绪的口子,说出来这样的话,不就是在指责这大半年以来的时间里桓皇后都不曾松口召见过桓家人入宫吗? 桓皇后抬了抬手指,护甲敲击在座椅的扶手上,发出两声清脆而承载警告之意的声音。 “总还是赶在昭阳过门之前道过喜了,那也不算是迟。” “娘娘说的是。”郭氏脸面上不露破绽,只温顺恭谨地扬唇陪笑着。 桓皇后转身侧向昭阳:“让万嬷嬷引你去前殿吧。威北侯府的人应该快到了。” “是。”昭阳起身行礼,然后随着万嬷嬷一道退身走出去。 桓皇后是不想让她听下面的谈话了,昭阳也自然识趣。 第八十一章 战事 虽然说随着威北侯府两位郎君慕洛瑾与慕洛琏归京参加科举考试,一部分旧人也跟随他们一道回来入住京城的宅邸,可到底正经理事掌家的老太爷与嫡长大老爷都还在清河故地未有动身,因此京城现下住着的女眷当中,能挑得起今日入宫觐见大梁的,也只有二太太秋氏。 秋氏生得温婉动人,举手投足间颇有望京美人的儒诚气质。她盈盈然拉着昭阳的手细细瞧后者的身段模样,眼睛里满满都是怜爱疼惜的情绪。 “当年家族走得匆忙,未能顾全许多事情。留下你一个小女孩在京城,说一点儿都没有心疼的意思,那肯定是假的。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一时舍下,才能保全大局。如今见殿下出落得亭亭玉立,倒也可以慰藉老太爷老夫人对殿下的牵挂之意了。” 秋氏起身,郑重对着殿门的方向合手作揖。 “庄懿淑妃娘娘若是在天有灵,能亲眼见着昭阳殿下得良缘,想必慈母之心便可安放。” 秋氏这话说得很有分量,多多少少还是带着几分主动来探问昭阳内心真实想法的意思。 他们或许都觉得,这位自幼长在禁宫中未能与生母多多相处的女孩子,可能真的如同传闻中所言的那般不谙世事、刁蛮任性,也顾忌着是否这个孩子会因为当年旧事而对这个嫡亲的外祖家生怨感叹不平。 但昭阳实际都明白他们的苦衷。他们也不必这样揣测着担忧自己要与他们生分。 当年之往事,无外乎便是有关那几桩朝堂之上最要紧的事情,皇权,党争,夺嫡。 皇帝忌惮的,何尝不是威北侯府亦试图避免的。如此看来,索性回避出去,韬光养晦十数载才更加合适些。总好过被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这点上,威北侯府一向是做得很妥贴的,与皇帝发妻裴皇后的娘家很相像。 “二舅母实在是无需这样言说。外祖家的不得已,昭阳都看在眼里。血缘至亲,本就要互相体谅,互相成全,互相庇护,这样才能走得平稳,走得长远。” 昭阳能这样说,秋氏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这些日子我虽日日在禁宫中未能出门瞧瞧,可是森森宫墙到底挡不住外面铺天盖地的消息。我听说,两位表哥哥都考得很不错,如今就等待着正式入翰林院就职了。” 慕洛瑾与慕洛琏都是才学一等一的郎君。此次春闱连同殿室,他们都发挥出色,虽说未能摘得一甲的好名次,但也是名列二甲,在勋贵世家子弟之中都是耀眼夺目的成绩。 “是啊。”秋氏颔首说道,她也为长房的两个侄儿感到高兴,“这些年慕家虽远远在清河郡,可老太爷时节里常常说,子孙辈们还是要回到京城这片大好天地施展身手,为国效力。这都是耳提面命的训诫了。瑾儿与琏儿都是胸怀大志的孩子,自然不会错过每一次放在他们面前的机会。” “那外祖父外祖母可是也要回京呢?还有大舅舅,三舅舅几家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秋氏看着昭阳澄清的眼眸,虽然知道她不大可能是故意来试探什么,但还是牢牢记着出发回京前老太太对她的叮嘱,于是四平八稳地说:“兄长与三弟本就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什么时候能够回京,还是要看上峰的调令。你二舅舅只领了闲散职务,倒也不拘着在哪地办公,他心系两个侄儿远在京城赴考,担心身边没有长辈照顾生活,我们一家这才随着一道过来了。” “至于老太爷和老太太,年事已高,若是真要挪动,那可要从长计议一番,挑选正合适的时间启程,一切务必都得没有错漏才好行事呢。” 秋氏又笑眯眯地拉着昭阳的手心说着轻快的玩笑话:“昭阳殿下若是思念外祖家的亲人,倒不妨成婚后寻个合适的时候回清河郡看看呢。不光是从前在京城的嫡支,还有许多旁系的亲族,许许多多的堂兄弟姊妹,都在清河郡做着各自的营生,也是庞大的家族。过起日子来,实在是其乐融融,与往年在京城的惯例很不一样呢。” 昭阳笑着说好:“听二舅母这样说,昭阳实在是心向往之呢。” ------------------ 这些日子已有溧阳长公主手书一事惹皇帝烦心,可偏偏祸不单行,北境前几月稍稍缓和平息下来的局势又突生变故。北朝凌亲王竟亲率十数亲兵闯入云河大营,挑落南朝皇旗,纵火燃烧粮草,以此事嚣张挑衅南朝军队,大有要主动引发激烈战局的意思在。 凌亲王是北朝皇帝的儿子,据说其生母是珞珈贵妃,背后有整个强大的丘穆陵氏作为他的倚仗。依照他的出身,原本是储位的有力争夺者,可偏偏他似乎对于留在北朝皇都不感兴趣,常年带亲兵周转于北朝数个大营之间,专做那些下狠手击溃敌军的营生。 如今他忽然现身北境,自然是要与南朝相抗争。因他威名在外,总让南朝驻扎在北境的将士多有些忌惮揣测,于军心并不利。而他行事乖戾,不按常理出牌,更是数度骚扰北境大营,使得南朝将领多受其扰。 果真是个狠角色。 如今看起来,皇帝还是要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去北境压阵,万万不可叫那凌亲王尝到甜头。 只是到底谁才能符合这个要职呢? 第一个进入皇帝脑海的名字是沈睦沈昼兄弟俩,从前他可以放心用他们,其中有一层原因是沈贵妃与他们是同胞兄弟姊妹,可如今皇帝略略有些犹豫,确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他并不是糊涂了,沈贵妃潜藏的野心从来都是明明白白被他看在眼里的。但是,皇帝对于东承太子很满意,暂时也没有想要易改储君的意思,因此,沈睦沈昼还是先往旁边靠一靠。 如果不是沈睦沈昼,那谁合适呢? “陛下,昭阳殿下自长秋宫而来,亲手送过来一盏参竹鸡汤。” 昭阳? 一个名字迅速滑过皇帝的眼前,去北境的话,威北侯怎么样? 第八十二章 成婚 在灿若朝阳的金秋时节,昭阳公主十里红妆出嫁定国公府。 自晨起时就没完没了的折腾,直到脚步踏出重华门时,一切踩在脚底下的东西都变得轻飘飘而全无真实感。昭阳拉扯着红绸缎的一头,无声随着东承太子一道往前缓步走着,身边还跟着穿盛大礼服的颖亲王与睿亲王。他们三个人大概都不明白此时此刻昭阳心底里在想什么。 并不必憧憬往后的生活日子,也不是怀着什么对禁宫复杂而难舍的情绪。昭阳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忽然被抽去了一般,她的四肢发软,呼吸迟滞,连带着思路转动都比往昔要缓慢迟钝。她觉得自己正在从一个可悲的囚牢走向另一个,她将要去一个危险的男人身边。 萧阜屿。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一定会是在名单的最末位。 或许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命运的轨迹悄然地被扳动,将所有人引向另一个结局。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变。她虽在这一世顺利出嫁成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必重蹈覆辙。 萧阜屿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往后的许多时间里她将亲身体验得出真正的结论。而如果她有能力和机会的话,她必将不惜代价极力避免那个最糟糕的结局。 --------------- 从禁宫出发坐着华丽马车缓缓驶向定国公府。 昭阳捏着手里柔软精细的绸缎,觉察到手心里起了一阵细密的汗水。 马车缓缓停下,隆重喜庆的乐声已经不停歇地涌入她的耳朵里。 马车的车门从外面被打开,一只大手从外面伸进来,不等昭阳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内,对方已经强势地将她的手包裹在他的大手里,稍稍用力,便借着劲儿直接将昭阳拉进了他的怀里,腿弯处被长臂揽着抱起,昭阳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陷入陷阱深网中的猎物,不敢挣扎,只暗自揪紧了裙摆处的布料。 萧阜屿将昭阳抱在怀里,轻轻松松地转身将她抱进了定国公府正门。 昭阳的头上戴着红盖头,仰头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萧阜屿冷硬的下颚线。他似乎是抿着嘴冷淡平静的模样,并不像旁的新郎官那样在人生大喜之日表露出如同轻率小子一般的傻憨憨笑意。昭阳也并不觉得意外,或者是不大高兴什么的。毕竟她对于这桩婚事也没有过多的期待,只求平稳度日就好。 在正屋完成礼数,进入洞房之后又是一通的规矩习俗,待到萧阜屿挑落昭阳的红盖头,与她坐在一处时,喜娘与亲眷们很有眼色地都退了出去。 两人在沉默着并肩尴尬地坐着,昭阳轻轻动了动脖子,结果发髻上琳琅精致的发饰步摇钗子就相碰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由得脸稍稍泛红,忽然又听见身畔坐着的人开口说话。 “若是觉得疲惫的话,就除去装饰休息一会儿罢。”萧阜屿突兀地站起身,但是眼神牢牢地锁定在昭阳的脸上,自然也把她不自然避退的情绪都看在眼里,“我去前院宴客,过后就回来。” “嗯。世子且去罢。” 萧阜屿听昭阳疏离冷淡地称呼他为世子,不悦的情绪在胸中荡开,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他约莫也知道,这位养在禁宫中千娇万宠着长大的昭阳公主,其实并不喜欢他,甚至可能还有些严重的反感和畏惧。 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他的凶名在外,原本只是北境军营里同袍下属开玩笑叫起来的绰号,什么鬼面将军、北境杀神。结果传回京城,倒真的让他的形象变成是那种恐怖嗜血的无人性者了。 罢了,时日还长。既然当初是他下定决心要与昭阳公主步入婚姻,那他也不得不因此而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了。 -------------------- 萧阜屿离开后,昭阳唤了存乔进来为她宽衣。 存乔是桓皇后做主交由她作为陪嫁的侍女出来的,想来也是的确有些本事在身上。而存乔的确也是一贯伺候在昭阳身边,与她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因此昭阳也对于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唯一不足的是,万嬷嬷留在禁宫中,作为桓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到底也不能随着她一道出嫁。但这样也好,至少桓皇后身边没有太多的变数,昭阳也能够放心些。 “殿下看起来有些思虑。” 沐浴时存乔为昭阳按压额头上的穴位,她看出来昭阳面上无力掩饰的憔悴。 “实在是琐事颇多。”昭阳想起禁宫中那位在她出嫁之前偏偏冒出来惹是生非的荣美人,不由得叹气,“我只是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母后而已。荣美人并不使人省心,如今她肚子里还怀着皇嗣,因此只是被软禁起来并未真的受到什么严苛的责罚,只是往后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是否还要如同之前约定的一样养在母后膝下,而荣美人最后又会怎样被处置,都是潜在的危机。” 存乔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拍,换了一种说法:“殿下如今的确和往昔不大一样了。” “是吗?我也觉得我与从前的自己很不相像。还是从前那样的日子好,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担心。母后就像是无所不能的,无论我闯下什么样的祸事,母后都能为我摆平解决。可孩子到底要长大的,母后也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再往后,我也会有我的生活,或许将会养育属于我的孩子,那时候我要必要成为他们的庇护者,哪能真的一辈子就这样傻乎乎地过下去?” 存乔并没有眼色,这个时候笑着打趣昭阳:“可若是世子爷待殿下极好,那殿下也可像个孩子一般什么都不顾及呢。” 昭阳只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一个温柔清浅的微笑里,顺和着存乔的话:“那只盼着如你所说,借你吉言呢。” 萧阜屿的确是有能力为他的家眷打造一个避风港,可那得是他付出真心所爱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待遇。可萧阜屿有真心吗?他会爱人吗?一个对婚姻厌恶反感的男人,上一世他攻破禁宫时都没有娶妻生子,也不曾听说他身边有什么红颜知己,心系之人。他的心或许就像一颗石头,怎么捂也不会由内而外地变得炙热滚烫。 第八十三章 新婚夜 萧阜屿远比昭阳想象中的要回来得快。 他看起来也没有喝下太多酒,当他锐利冷漠的眼神凑巧与昭阳懵懂明静的眼神正对上的时候,昭阳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突然一只利爪攫住了。想来今夜要比想象中的更加难熬。 好在萧阜屿很快进去洗漱沐浴了。 昭阳坐在床榻上,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寝衣,只觉得深秋理应寒凉的天气都像是被一种古怪的气氛笼罩着从而变得难以呼吸和炙热滚烫。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着了火,手背覆盖在左侧脸蛋上的时候,却是意料之外的冰凉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还好,脸并没有如同想象中的那般烧灼起来变得通红。 正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有陌生的呼吸声。下意识地回身,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萧阜屿的脸。他的脸比她的要红,不知是浴室里灼热的蒸汽所致,还是因为方才宴席上多饮下的那几杯酒。 “世子。”昭阳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沙哑,艰难地发声。 “观赫是我的表字,或者——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也是可以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但是昭阳就是莫名感觉到眼前冷淡的男人好像是有些不大高兴。昭阳咬着唇,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在慢慢停滞下来,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萧阜屿的双手正支撑在黄花梨梳妆台的边缘,也就是,昭阳完全陷在了他的约束里,只与他相隔短短的距离,像是稍稍往前挪动脖子就能撞上他的额头。 她不喜欢这种不对等的局面。 身为公主血液里流淌着的骄傲不允许她这样受制于人,可偏偏眼前这个将她圈在怀里的表情寡淡的男人是她最害怕的萧阜屿。 “观赫。”昭阳软软地念出了萧阜屿的表字,连声音都在发颤。 萧阜屿的脸上忽然显出了短暂的古怪与错愕,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殿下呢?” “嗯?” “殿下的名字。” “李觅琤。” 昭阳念出了这个几乎是自出生起就没有怎么不他人唤过的名字。这个陌生的名字属于她,是在昭阳公主这个身份之外的她的另一重身份表达方式。然而所有的人都只会以昭阳这个封号称呼她,所以本能的,昭阳其实并不想把这个名字告诉萧阜屿。 但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与之一道而来的,是往事如倾斜之瀑布般的涌向她。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萧阜屿的声音又低又哑,好在两人的距离足够接近,因此昭阳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完整的句子。 她的睫毛轻颤着抬眼看向萧阜屿,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在看她。他的视线似乎是落在了她的脸上,但是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昭阳抿唇,有些不安,而萧阜屿也因她这个无心的小动作而把视线从她的唇上移开,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昭阳的眼睛上。 “你说什么?”他刚刚分心了。 “没有。几乎没有人这样称呼我。在哥哥去世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明烈亲王?”萧阜屿保持着单膝跪在昭阳面前的姿势,手指紧紧按在梳妆台上。 “嗯。以前我惹祸的时候,哥哥又气又恼,总会连名带姓地喊我。” “是吗?” 昭阳总觉得萧阜屿根本没有认真在听她说话,他的应和像是敷衍而不经过大脑思考的。 她有些不大高兴,伸手按在萧阜屿的肩膀上想要把他推远一点。但是她完全推不动他,她的力度就像是在打闹玩耍的猫咪一样,根本对萧阜屿构不成任何影响。 “怎么了?”萧阜屿偏偏要凑得更近,他的眼睛注视着昭阳的眼睛,直到在她的眼睛里寻找到了自己的身影,“觅琤,这个名字是陛下给你起的吗?” 她的名字就这样从他的口中被念出来,昭阳完全不设防备,她迷茫地看向萧阜屿,仿佛他的眼睛里藏着答案一样。 “不是。母妃说,这个名字是外祖父起的。” “威北侯?” “嗯。这个名字原本是要给姨母的女儿使用的,只是那位表姐姐最终没有顺利生下来。母妃在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想到了觅琤这个名字,在询问过姨母和外祖父的同意之后,才被用在了我的身上。” “有什么含义吗?” “琤,是环佩相碰发出的声音,是绕梁之琴音,是潺潺流水声。雅集之意,拟高雅意趣之音,寻觅世外桃源之意。” “很好听。” 眼前的萧阜屿让昭阳觉得陌生——尽管她也的确从未对他有过更深刻的了解认知。 他盯着昭阳又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什么合适的时机。而当他终于倾身过来一把将昭阳抱起时,昭阳觉得像是回到了白日里被萧阜屿抱出马车抱进定国公府正门的时候。他抱起她似乎根本就不费力,他抱着她走到了床榻前,将她轻盈放下的时候,她看到了床帐的纱幔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的阴影。 “殿下。”他单膝跪在床榻边,伸手执起昭阳的左手,轻柔地握在他的掌心里,引至唇边落下清浅的一个吻,“可以吗?” 原本该是昭阳稍作正面回应,一切就能顺水推舟地进行下去。可是当昭阳看向萧阜屿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前世可怕的回忆投影落在了眼前的场面上。她看到了漫天的血色霞光,看到了阴沉沉黑压压兵临城下的军队,看到了那个拿着长剑浑身浴血的男人,那是萧阜屿,他划破了昭阳的手腕,从她手中夺走了那个太子妃以性命为代价诞下的皇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东承太子的遗腹子了。 于是她无声地避开了萧阜屿的眼神,偏头看向了床铺里侧叠起的被褥。 昭阳的抵触和畏惧毫无保留地落入了萧阜屿的眼睛,像是在他的心上狠狠地扎下了血淋淋的一刀。 第八十四章 相许 彻夜长燃的红烛被萧阜屿拿到了窗边去,于是当床榻侧边的帷幔被完全放下来的时候,昭阳躺在里侧便只能看到沉沉的黑夜倾轧下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扩散开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威压感。 她偏过头去看咫尺之遥的萧阜屿,看到他高挺的鼻梁,紧闭的眼眸,以及弧度冷淡的嘴唇。她不知道像平姚姐姐、鹿拾姐姐她们的新婚夜是怎样度过的,但是真的陷入夜深人静的沉寂之后,她还是对刚才下意识的拒绝与反感生出来一丝一点微弱的后悔。 昭阳并不想与萧阜屿成为不相往来的仇敌,或者是什么只以名义作为维系的表面夫妻。可她亦不能真的对上一世在她眼前真实上演过的事情、那些她亲自体会到痛苦与悲哀的事情视若无睹。 萧阜屿应当是她上一世一切苦难与悲剧的来源。 然而这一世阴差阳错,他偏偏成为了她的丈夫。 昭阳枕着自己的手臂,完全转过身子来盯着萧阜屿看得出神。 而后者作为曾在北境大营历练数载的将帅之才,习武多年自然有些探知周遭状况的本事在身上,他轻易地就觉察到昭阳公主在他脸上投下的久久凝住的视线。他不清楚这位心高气傲的公主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显然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也不想与他以夫妻身份相处下去——至少在今夜她是没有这种打算的。 可就在下一秒,一只手拉扯住了他身上被子的边缘。尽管这样的力道很小很微弱,对于萧阜屿来说,更加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莫名有一种坚定而执着的意味掺和在其中,仿佛昭阳是下定决心要这样去做,并且不会生出悔意的。 昭阳知道萧阜屿没有睡去。 当他睁开依旧清明的眼睛向她投来锐利的目光时,她这一次没有再选择避开。 昭阳从未对谁做出过这样的事情,当她以手肘支撑着身体,鼓足极大的勇气凑过去轻轻在萧阜屿的唇边落下一记轻吻的时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是的。我要果敢地迈出这一步。” 一切都是为了挽回那个在未来悬置着的可怕的结局。她想要扭转萧阜屿的命途,使他从那个叛国窃贼的轨道上彻底转开方向。她想要去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素与局势会使得萧阜屿在上一世作出那样一个影响整个南朝命运走向的决定。而这一世,她也必将竭尽全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交付真心以换取萧阜屿同样的诚心相待。 当萧阜屿伸手揽住她的时候,她脆弱地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昭阳晨起梳妆时,萧阜屿已经清醒很久了。 他更换了一身灰墨色山水云纹常服,坐在桌边看着手里的书册。 昭阳迷迷糊糊推开被子艰难地坐起身子的时候,视线最先看到了床幔外隐隐约约的人影。意识逐渐回笼,她这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处于定国公府的院落中,而非禁宫之内长秋宫她的寝殿里。这几乎是昭阳成长到现在极为难得的几次外宿,破天荒地睡得还不错,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不习惯。 “若是醒了的话,就唤人进来为你梳洗绾发罢。”萧阜屿即使不看昭阳,似乎也能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昭阳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自昨夜就积累起的对于他的不满逐渐扩大。 当萧阜屿背身对着她再没有听见更多来自她的动静时,他便转身向她这边看过来,结果正对上昭阳有些怨气的湿漉漉的眼眸。他一怔,有些不大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明明没有说错什么话,为什么昭阳公主会是这样的态度对向他? “琤儿,怎么了?” 又是这样叫她。 昭阳暗自腹诽,她从昨夜开始就很不明白,为什么萧阜屿喜欢这样称呼她? 她宁愿萧阜屿喊她殿下,也不愿意听见自己那个甚少被提及的名字被简短地缩略成“琤儿”这样甜腻又亲昵的称呼。她觉得虽然她与萧阜屿已是实实在在的夫妻,可她还没有做好被这样亲切称呼的准备。 “你过来扶我一下。” 她刻意没有叫萧阜屿的名字或者表字。如果可以的话,她觉得连名带姓直呼萧阜屿的名字可能更符合她对于他目前的态度。可人生就是充满了那样多的假意与委婉,所以当她无法把“观赫”或者是“夫君”这样只属于亲昵对话范畴的称呼挂在嘴边上,而也因萧阜屿昨夜三令五申地强调不可冷淡疏远地称呼他为“世子”,于是索性就不必费心去叫他了。 梳洗更衣后,两人前往正院去给定国公夫妇请安问好。 老太太秦氏自然是对昭阳这个孙媳百般满意,她当初只看一眼就觉得昭阳公主极合她的眼缘,也是无论性情或是才貌都与自家孙儿相配的。如今真的凑成这一桩婚配,她自然是感慨祖辈庇佑萧家子嗣,不使萧阜屿这个冷情冷意的孙儿将持着那将星华盖的命格孤寂过此一生。 “原本还觉得我家这不中用的孙儿冷淡孤傲惯了,只怕是不会疼人,便担心将要委屈了殿下。怎知今日早上这小子便是连雷打不动的晨练都暂时停歇了一日,想来也终于是开了窍,知道要疼惜身边人了。” 昭阳乖巧地坐在下首,语气温软清甜:“祖母只唤昭阳便好了,不必以殿下相称。” 秦氏笑着说好,又转过去问萧阜屿,他是怎样称呼昭阳的。 “自然是该怎样称呼就怎样称呼。” 秦氏听了他这样的胡话,忍不住要抄起手边的木杖敲打过去,结果就听见昭阳为萧阜屿解围,提起自己还有那个不怎么被人所知的名字李觅琤。 “是个有涵养学问的名字,可见你外祖父对你疼爱至深。”定国公坐在一旁附和道,提起威北侯,他也颇有些感慨,当年都是年纪相近的世家勋贵子弟,自然也曾在数十年前某个灿若朝霞的日子里一道宴游相谈,自觉与威北侯是投契的性情,只是世事牵绊颇深,人终是要为外物所累。威北侯纵使才华绝然于世,却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第八十五章 暗卫 每个人或多或少可能都会有一些不方便被提及的往事与逆鳞。对于外人眼中的昭阳公主来说,可能不应该对这位年轻而命途多舛的殿下提及亡故的庄懿淑妃和明烈亲王。 但作为昭阳本人而言,她实际没有那么多的避忌。母妃与兄长留给她的,都是欢乐而弥足珍贵的回忆,在上一世漫长而孤寂的幽禁岁月里,是哪怕只在脑海中回想,都能不自觉表露出微笑的宝物 ——虽然时常是笑着笑着忽觉泪流满面。 因此当定国公夫妇的话头都自然而然地到了将要提及明烈亲王,可偏偏又顾及着昭阳的感受而不得不摁下时,昭阳很有理解力地感知到他们的回避与宽待。 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夹杂着一些如今身为晚辈的娇气与纯稚,说道:“祖父祖母不必避忌什么。昭阳如今已是祖父祖母的晚辈孙辈,亲眷家人之间说话的确不必再有拘束。况且,母妃与兄长,那些不开心的往事都已然为我所放下了,只存留那些美好悦然的片段。” 昭阳能够这样说,定国公夫妇自然也觉得很欣慰。 只是当年那些往事实在是无从说起,同时牵连羁绊过多,对于当时仍是年幼不怎么记事的昭阳公主而言,想必能真实存留下来的原原本本的记忆也不是非常详实了。更多的都是后来经由他人之口转述后才了解到的情况,真实性究竟如何,肯定要大打折扣了。 有的事情,即使是处在定国公夫妇这样的身份位置上,也是绝对不可以轻易妄言的。 其中就包含了当年庄懿淑妃与明烈亲王的旧事。 --------------------- 从正院出来后,萧阜屿遵从祖母秦氏的命令,带着昭阳在定国公府里转了一圈,就当是帮着她认认路,了解一下宅邸各处都有什么院落,以及便利日常生活起居的设施陈设。 昭阳心里却压着另一桩事情想要问萧阜屿。 “当日你在潭柘寺,与我所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昭阳指的是萧阜屿语焉不详提起的那桩关于去年年底她在金颜轩外无意撞见的白日持刃伤人案。当时昭阳的心思并不在周围的街道上,只是要按照约定去金颜轩取那份要送给平姚公主做添妆贺礼的珍册。而行凶者窜逃又极为隐蔽迅猛,因此昭阳虽身在现场,却也没有能看到更多的线索。 何况,她是的的确确认为自己应该算“无意撞见”此案。可是从萧阜屿话里简单暗示的意思,却似乎是本身就与她有关系,同时牵扯到了那不为她本人所知的暗卫。 “你指的是我提到的暗卫?” 萧阜屿明人不说暗话,直接把昭阳话里没有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词语给点出来了。 “对。事实上,我从不知道我身边还跟着什么暗卫。此时也有吗?” 萧阜屿摇头予以否认:“只有那次你的身边跟着暗卫。” “为什么?”昭阳没有怎么过脑子,可是当这话说出口,她再回过心神稍稍转了一下脑筋,就忽然像是从狭道走进开阔地,那种突然之间明了清晰的状态却没有让她觉得多高兴,反而像是坠入了可怕的深渊里,承受着下坠时的痛苦感。 “是因为我去裴家见了顾平沅吗?” 萧阜屿面无表情地看着昭阳,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而昭阳也的的确确在他的细微提示下什么都明白了。那他也的确无需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给她带去太多太大的打击。毕竟她现在看起来也有些难以接受。 “那会是谁在大白天当街去刺杀我身边的暗卫呢?还是说是那个暗卫先去招惹了对方?”昭阳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她在自己的记忆里努力搜寻着相关的内容,“啊,对了。除夕宫宴那次,你回禀陛下,说是可能由北朝人下手犯案,可是真的吗?” “只是一种存在可能性的推断而已。陛下觉得这样结案很合理,那我便自然而然地顺势了结就好。” “也就是说,其实到后来是父皇不想追查下去,弄个水落石出。为什么?明明最开始交付给江恒的时候,后者大张旗鼓像是必要将行凶者抓获归案一样。可依你所言,父皇后面的态度又转变了。” 萧阜屿寻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表达方法:“也不能说是陛下不想追查下去。或许他真的认为就是北朝人在后面捣鬼呢?京城之内,乃至放眼整个南朝,重要行省州郡或许多多少少都有北朝密探渗透进入的实际情况存在。难保不是北朝人想要搅乱京城这滩浑水,所以挑了你身边专门负责探查你在裴家与顾平沅相处详情的暗卫下手。” “为了引起父皇对身边朝臣的猜忌?” “准确的说,当年北朝人或许真的得手过。那次成功使他们尝到了甜头。因此又复而在你身边的暗卫身上故伎重演,为的就是离间皇帝与朝臣的君臣关系。” 昭阳被他这么一说,最先想起的就是自己的外祖一家威北侯府。 萧阜屿看着昭阳,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情绪,猜测到昭阳应该是想到了威北侯府那一层关系:“是啊。说不准真正的目的就是冲着威北侯府去的。但威北侯府这些年一直都安安分分待在清河郡,倒也从未将手伸长到京城里来。所以,这次皇帝还是稳住了。但心里到底有没有隐秘升起对于威北侯府的怀疑,那就未可知了。毕竟,慕洛瑾与慕洛琏那时已经在京城备考春闱了。” 昭阳看向萧阜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压抑着的问题问了出来:“你是怎么知道关于我身边的暗卫的事情的?” “我从江恒手里接过这个案子之后,就动用了我自己的方法去查了其中详情,自然也包括关于伤者的背景调查。” 萧阜屿说得理所当然,昭阳却凭着直觉认为,他好像是在撒谎。 她总觉得,甚至可能早在江恒处理这个案件之前,萧阜屿就已经在暗中调查此事了。而她也相信萧阜屿有这个能力办到这一切,毕竟,通过上一世的事情,她知道他或许经营着什么秘密而庞大的关系网,也可能正是这个关系网,帮助着他达成了上一世犯下的谋逆之罪。 第八十六章 吐露 昭阳觉得自己的喉咙很痛,酸涩发涨,带着强烈的针刺感。 就像是浑身上下精心打造起来的防护自己的盔甲在一瞬间粉碎成渣滓一般。或许离开禁宫并不是给过往一切糟糕的回忆画上句号,可能只是复而推开了一扇通往更无望未来的大门罢了。 她背身对着萧阜屿,在可怕的沉默中独自沿着径道往假山石的方向走了几步。她甚至没有分心去看顾脚下的道路是否平坦顺利,在踩中一粒凸起的石子时险些受绊跌倒,若非萧阜屿眼疾手快将她护在怀里,只怕她真的要全然抛下公主的慎重高傲一头栽倒下去。 即使是在萧阜屿的怀里,她也一点儿没有感受到安慰。像是浸泡在可怕难耐的冰水里,连骨头都向外透着寒气。 “你知道那个暗卫跟了我多久吗?”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 萧阜屿没有隐瞒:“据我所知,如果你离宫的话,就会有暗卫跟着你,但并不清楚是否一直都固定是那天受伤的暗卫。” “不。光是这些就已经够了。”昭阳面色惨淡地勾唇笑了一下,“别的姐姐们呢?平姚姐姐,鹿拾姐姐,安城姐姐,嘉华姐姐,她们身边也会有暗卫吗?” 萧阜屿的视线落在昭阳的头发上,看到了那支轻颤晃动的海棠点翠步摇。 “只有你身边有。” “现在呢?现在还有吗?” “自从白日持刃伤人案发生之后,你身边就没有再被派过暗卫。” “是啊。那是因为自那之后,我就很少再出宫了。即使是离开禁宫,也没有再登门拜访过平沅姐姐。”昭阳回过头,半侧着脸迎向日光,她明艳精致的眉眼、鼻子、嘴唇,都在阳光下变得朦胧而柔和,一下子竟让萧阜屿觉得有些晃眼。 “父皇这个皇帝,做得真是疲惫劳碌啊。他原来有那么多的人都要防备。甚至是我这样一个胸无大志、嚣张跋扈的公主,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他都不能放下戒备之心。可他到底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那些以我中心而被牵扯维系起来的人呢?哥哥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母妃也死了那么多年,外祖家搬离京城,我也与他们再无往来,可即使是这样,父皇也不愿意放下戒心。” 萧阜屿的手掌轻轻附在昭阳的发顶,以大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柔软的长发:“这不是你的错。事实上,你是一个很幸运的孩子。即使是庄懿淑妃与明烈亲王去世后,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有那么多的人关心你、爱护你。威北侯府虽然离开,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你。宁国公府顾家也多年在暗中庇护你。还有皇后娘娘,待你如亲生女儿,不是吗?” 昭阳抿着唇难耐哀伤,随着嘴角弧度渐渐上扬,不真心的笑容与情不自禁留下的眼泪同时存在于一张面孔上。她红着眼眶,眼泪滑过颧骨,没入发间。 “你在北境待得太久了,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因为他们对我的呵护而给他们本身带去祸患的话,我情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也不想拖累任何人。就像哥哥,如果因为哥哥的出生,而给威北侯府带去帝王的猜忌与旁人的针对的话,哥哥会感到很伤心。很久之前,哥哥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因此难得向我吐露真心。他一直觉得,母妃的去世,和他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母妃曾经是很受宠爱的。那个时候,父皇几乎七日里要有三四日都在未央宫。他会教哥哥写字,会拿着调羹喂我吃蛋羹,会什么事情都不做只陪在母妃身边。那时母妃很爱笑,你们都说我娇气任性,可我没见过比母妃更娇纵使气的女人。但父皇从来都不生气,好像是一片平静的深海,能够包容母妃所有的性子与脾气。” “但是后来什么都变了。即使母妃端庄温婉,父皇也不会再来。哥哥加倍努力,以为只要他的学业足够出色,就能换来父皇一个赞许的眼神。可不是这样子的。父皇只会对太子哥哥言传身教——自然,太子哥哥是嫡子,是裴皇后的孩子。但哥哥又做错了什么呢?如果父皇根本不曾施予关爱,那么哥哥也就不会眼巴巴地希望能够恢复从前的父子关系。” “再后来,母妃几乎成了禁宫中最让父皇心生憎恶的女人。他看到了她,也只当作没有看到。母妃哪怕是跪在他的脚边祈求他的原谅,他也只会报以冷漠的眼神。母妃曾是那样一个明耀的美人,父皇得到了她的真心,却又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母妃受不起这种委屈,就病了,继而病来如山倒,到了百病缠身的地步。” “母妃从最初病发,到去世,整整在病榻上熬了三年。这三年间,又有谁对母妃报以关心呢?她们都说母妃当年盛宠时得罪了太多的人,以至于连裴皇后都不愿意撑着场面上的大度,对她有几句过问。可人都会为自己的言行找借口。母妃不是恶女,也不是对别的人心怀妒忌报复心,我从未见她中伤过谁。可当母妃去世,所有人都觉得像是告别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哥哥占着长子的身份,早就被他人看不惯了。当他离京时,曾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愿景。他跟我说,哥哥会回来的,会照顾妹妹,承担起母妃当年托付给他的责任。可他还是没有回来,永远地留在了北境。” 萧阜屿无言地以唇吻轻触着昭阳的头发。他不知道该对自己刚过门的妻子说什么安慰的话。这一贯不是他擅长做得事情。而昭阳也的的确确是伤心至极,把这些年压在心底里不敢向外人言说的话都尽数吐露。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很感谢母后。如果不是母后,我可能也会死在禁宫里,毫无波澜,毫无声响地死去。你们都说宁国公府在庇护我,威北侯府在照顾我,可是禁宫之内,又哪里是他们这些原本就已经被皇帝亲眼盯着的家族能够轻易插手的呢?如果不是母后收养我在膝下,我甚至活不到及笄。” 第八十七章 回门 萧阜屿对于禁宫中的事情没有太多的了解。 对于那位名义上的岳母桓皇后,最多也只是从情报网那里收到一些冷静客观、不掺杂私人情感臆断的结语断言,而没有更多人性化的切实感受。但从昭阳公主的身上,他意识到桓皇后对于昭阳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仅次于她的生母庄懿淑妃的地位。 “如果你这样想,那我就明白了。”他抚弄着昭阳垂在耳边的发丝,以温和的语气同她说话。 昭阳显然是自昨夜开始就受惊不宁,她不明白萧阜屿对于她的态度转变究竟是起源于何。他似乎与那个在猎场中冷漠无情的形象相去甚远,无论是传闻中那个在北境说一不二的冷面杀神,还是上一世她亲眼所见血色染盔的逆星叛将,都与眼前人无法重叠在一起。 于是她在萧阜屿极度宽容温柔的眼神里受到了蛊惑,不知不觉吐露了真实的心声。 “你好像对我很好。” “是吗?” “为什么?”她看向那双藏着宠溺意思的黑眸,感到了丝丝点点的困惑。这并不是适合谈情说爱的时刻,而她也没有怀着太多儿女情长的心思,她只是在恐惧不安中找不到来路,亦迷失了方向,在挣扎与抗拒中不小心丢失了冷静和自持。 萧阜屿没有回答她的话。或许是他也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凭着本性本愿这样下意识地去做了。拥抱也好,呵护也好,亲昵也好,都像是身处那样的场景之下,大脑与身体最自然的反馈和举动,而没有受到太多理智的牵绊与管束。 但他贯是会故作深沉的。于是他只收拢了双手将她在怀里揽得更紧些,鼻尖凑在她的耳畔发丝旁,轻轻在她的耳廓边缘掠过。昭阳身上淡淡的馨香,像是从遥远的山间芳草地桃花林中越过千山万水呈到他的面前,并不如同那些长在玉璋殿室里受着金玉奉养而长起来的宗室公主,更多了一分淳和纯粹。 昭阳咬着下嘴唇,依旧保持着仰头看着他的姿势。他与她相离极尽,几乎是昭阳再往前多挪动一些,就能把整个脑袋都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似乎是忽然学到了什么,当她鼓起勇气从他的怀抱里抽出双手,在他略带不满的眼神里将纤细的手掌按在了他的两侧脸颊上。 她掰正他的脸庞,使他的脸正对着她的。 “你是有一点儿喜欢我的。对不对?”她的鼻音混杂在哑哑甜甜的嗓音里,叫萧阜屿几乎完全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难以分出精力去深思她话里潜藏着的陷阱与小心机。 “嗯?”萧阜屿装傻,同样以简单的鼻音含糊不清地答复她。 昭阳嘟着嘴,模仿着自己从前向桓皇后任性撒娇的样子。她的心完全是在发颤的,手掌也渐渐冰冷下去,可是在脸面上依然要充作一副单纯不谙世事的样子。 “即使是不懂事的昭阳,骄横使气的昭阳,蛮不讲理的昭阳,你也会喜欢的。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对不对?” 萧阜屿伸手按在她的脑袋上,用力地往下压了一下。 “或许我要再多考虑一下。” “不许考虑!”昭阳扬高了声音,顺势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继而声音又低落下去,可怜巴巴地说,“昭阳离开了禁宫,就没有母后的保护了。如果你不能保护我,昭阳就要像枝头娇软脆弱的花朵似的,开败了时节便毫无抵抗能力地坠落枝头,沦入沉泥。” 萧阜屿真的对昭阳没有什么戒备之心。在他看来,昭阳就只是一个单纯长在皇家的公主罢了。纵然的确是身世可怜了一些,但那与旁人的痛苦挣扎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三流墨客无病呻吟的风雅诗词罢了。 他哪里会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曾是经历了一世凄凉苦寂,在毫无人气的掖幽廷冷宫中磨去了内心全部的怯弱与无知,长出了满身的荆棘与利刺,才终于重新来到这一世间,来到他的面前,重新面对他的整个人。 ---------------- 回门的日子,昭阳与萧阜屿乘坐马车前往禁宫。 昭阳看着在晨光下显得金光闪闪的琉璃瓦,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从未在晨光里看到过禁宫的安华门。”她偏转头过来看向萧阜屿,情不自禁伸手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努力确认他的确是穿着一身墨染青色锦袍坐在她的身边,而不是那个黑衣玄铠的叛将执着长剑率军撞破安华门长驱直入。 萧阜屿显然对昭阳的依赖很满意。 两人进了禁宫内宫门,下了马车步行往端华门而去。 依照规矩先是在长信宫拜见了皇太后,而后再去乾元殿拜见皇帝。只是在乾元殿,萧阜屿被皇帝留了下来,说是要与他共商要事。于是昭阳独自先去长秋宫拜见桓皇后,然后等待萧阜屿过来与她一道完成全套礼数。昭阳总觉得皇帝的情绪阴晴不定,似乎是有什么事情烦扰他许久。 自荣美人的事情过后,昭阳便感到与皇帝的关系不复前一阵子的轻松和谐,也不像是从前那样皇帝单方面的漠不关心与毫不在意。倒让昭阳觉得,自己像是代入了哥哥的身份里,像是以亲王的爵位受到了来自皇帝的忌惮与疑心。 要怪只能怪荣美人那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辞,将她自己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也使得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与昭阳一道,陷入了糟糕的局面。 桓皇后在长秋宫等候她多时,却只见到她只身过来,不免有些担心。 “世子怎未随你一同过来?” “父皇说是有事情要与世子商议,于是将他留在了乾元殿。” 桓皇后听她这样说,稍稍放心了一些。 她拉着昭阳的手左瞧右瞧,确认过并未有丝毫损伤磕碰后才松口气让她在身边坐下。 “母后似乎是对儿臣有许多不放心。” “本宫怎能轻易放心?萧世子自然是人品可靠,但你这孩子一贯为本宫所娇养,在性子上难免有许多棱角,偏偏萧世子看起来又不是那种一味迁就你,毫无底线的样子,只怕是你们俩要有什么不愉快。本宫倒也一时半会儿不敢轻易松懈心思。” 第八十八章 缘由 昭阳拿着茶盏扬眉笑起来,此刻脸上毫无阴霾冷沉的情绪,一半是她真实所感之平和畅达,另一半则或许是体谅桓皇后为母之心,要她不必为女儿太过操心挂怀。 “世子待儿臣挺好的。定国公老夫妇也和蔼宽容,与我相处起来很是随和融洽。母后倒不必再时时挂记着儿臣在宫外过得如何。离开了禁宫,儿臣纵然心中割舍不下牵挂之心,但这日子也比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 听昭阳如此说话,桓皇后也稍稍放心下去。她知道女儿的秉性,觉得她并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会一声不响全都闷在自己心里的性格。若是昭阳说自己过得还不错,那的的确确应当是定国公府的生活让她觉得还自在舒坦,否则定是要仗着脾气闹起来。 可桓皇后到底还是摆脱不了身为母亲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她眼里,昭阳总是当初那个任性使气的女孩子,这一年多以来昭阳身上肉眼可见的飞速成长总抵消不去往昔时间里在桓皇后心中留下的刻板固化印象。 依照如今昭阳的性格,她或许真的会隐忍下那些不必声张的委屈,只在脸上摆出端庄得体的样貌,让旁人看不透她心底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母后,儿臣有一桩事情始终放心不下。” “你是想问荣美人的事情吗?” “是。” 昭阳颔首。荣美人纵火燃烧长秋宫偏殿,并且身怀六甲闯入昭阳寝殿,对她声嘶力竭、泣涕如雨说了一系列堪称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不仅将荣美人自己置于了危险的境地,同时也使得昭阳因此变得尴尬而勉强。原本与皇帝稍稍缓和起来的父女关系,也在经此一事后陷入了僵硬的地步。 桓皇后沉声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朝向昭阳。 “不大好。受了这样的刺激,作出疯疯癫癫的样子来,伤害自己,也拖累他人。然而太后心慈,总还是念在她腹中怀着皇嗣的缘故,因此已是格外开恩,将她置在长信宫后头隔绝外界的殿室里,如今只待着这孩子生下来,再论如何处置。” “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使她变成这副样子?”昭阳很不理解荣美人突发的行为,她垂下眉眼伸手拉着桓皇后的手腕,有些委屈,也有些不解,“明明有那样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摆在她的面前,若是她安分守己,就这样过日子走下去,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罢。” 桓皇后这些日子当然没有松懈下来,以她自己在后宫中多年培植起来的势力花费心思去调查了一番,得到的结论也让她颇受震撼。 “本宫同你说,然而这话不必再对第三人提起。” “是。”昭阳明白桓皇后语气里的郑重之意。 “应当是有人在背后横插了一手。荣美人是对方早就安插下来的一颗棋子。往昔风平浪静,自然不必启用,只使她静默着藏在禁宫里安安分分地度日。到了该要让她动身下手的时候,再发给她消息使她冒出来做事情。” “母后的意思是,我成婚嫁给萧阜屿,就是背后引发了荣美人做这事的变数吗?” 桓皇后点头称是,没有选择保守地存留自己的意见。 “他们不愿意看到我嫁给萧阜屿。” “定国公府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们不轻易选择站队,况且子嗣称不上是繁茂壮大。嫡系嫡支就全部投入在萧阜屿这样一个人身上,可以说是维系且享有着整个定国公府背后庞大的人脉关系网的红利资源。这也是皇上顾虑的点。这几年来,世子也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却迟迟定不下来人家,就是因为其中牵连羁绊过深。” “所以父皇最终选择了我。”昭阳敛眸,这符合她内心的猜想。 “据本宫所知,不只是皇上选择了你,同时也是世子看中了你。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昭阳勾唇冷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觉得多高兴。 “所有人都觉得好,唯独没有问过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想法。” 桓皇后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在眼神上给昭阳投去警告的意思。 “昭阳——” “儿臣明白。母后是担心儿臣会因为此时积累下的不情愿,在日复一日的蹉跎生活中渐渐扩大变成厌烦与冷感,直到与萧阜屿再也过不下去日子,终至离散。可母后又是否想过,儿臣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能闷在心里暗自消解派遣的性情,您不让我一吐为快,难道压在心底里只对自己反复提起,就能使境况变好吗?” 桓皇后有些不大舒坦,却也依然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本宫以为你今日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与我报了平安,是想开了,愿意和萧世子好好过日子下去。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的愤懑不平吗?” “儿臣并不希冀能够寻觅到两情相悦的良人。儿臣只是觉得,如今这样糊里糊涂地把日子过着,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可若是母后一定要说,萧阜屿完完全全让我觉得心甘情愿与他一道生活,那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可能,未来应该也不太可能。” “说到底,儿臣与他不是一路人。既然本就是迥异的性格与命数,又何必要做一对情投意合、使人人艳羡的眷侣呢?搭在一起,互相给对方需要的东西,既可以让父皇安心,也可使定国公府远离那些风风雨雨。儿臣也能有人庇护着,使儿臣得到容身之所。” 桓皇后听到昭阳如此一番话,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你总要顾忌萧世子的感受。如果成天就把厌倦他挂在嘴边上,哪怕你不开口说给他听,你身上的负面情绪也会感染到他,使他不知不觉感受到你的冷淡。如此下去,两个人如何能走得长久呢?” 昭阳笑了:“母后与父皇也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啊。不也这样大半辈子过来了吗?倒是母妃,从前与父皇情深,可情深恰似甜蜜的陷阱,让她深陷其中依然毫无所知。这蜜糖,到底还是化作了砒霜,方一入口就足以要人性命。” 第八十九章 人选 昭阳对荣美人的际遇及来历起了探询之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能擅作主张去长信宫后荒废殿室去见这位身陷囹圄的疯癫美人,只能歇下这样的心思,待到他日时机合适之时再作考虑谋算。 桓皇后看着昭阳脸上淡淡的笑意,恍然觉得对这个她亲眼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似乎有些失去了控制力,她已经不太能够读出昭阳的心思了,就像是一直牵系在手腕上的风筝有一日忽然断线飘向了遥远的青空里,再也无法使她可靠地依附在自己的身侧。或许从昭阳要嫁给萧阜屿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不再能够由桓皇后轻易做主了。 这边母女二人说着话,那边萧阜屿也与皇帝密谈。 “之前你追查白日持刃伤人案,最后将案由嫌疑归结到北朝人的身上。如今看起来,他们并不想就此两方罢休,给予北境子民修身养息的喘息余地。北朝那位凌亲王,已经率领亲部数度侵扰我南朝一方大营及县镇百姓,到了令南朝蒙羞恼怒的地步。” 皇帝指着桌案右上侧摆着的一叠北境大营战报,要萧阜屿拿过去一本本翻看。 “朕原本是属意你带兵出征,挫煞那凌亲王的傲气轻慢。然念在你新婚未久,且原本朕就亲口许诺应允了定国公递上来的折子,要你速速承袭爵位领过差事,安心驻京经营定国公府基业祖产,于六部行省任职,而不必再往北境去。” 萧阜屿听着皇帝说着满口托辞。他哪里不知道,分明就是皇帝忌惮他远在北境手握重兵,亦是忌惮定国公府人脉纵深,不愿放任他在北境发展壮大起属于自己的军中派系,因此下旨召他回来,还硬要让他主动选择一门让皇帝放心的婚事建立家庭。满口说着是考虑到定国公府之请,念及他家世代功勋同袭爵需求,实则只是为了巩固皇权安稳,使皇帝安于寝榻罢了。 “不过总还是要挑出合适的人选往北境去稳定局面。你久在北境带兵,想来对那里的情况也是有所掌握,依你看,挑选何人是为合适啊?” 萧阜屿拱手谦逊推辞:“微臣惶恐不能堪此之任。往昔北境军中生涯,蒙受前辈世交叔伯照顾体恤,勉强作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来,并非是微臣有将帅之才,实在是世交叔伯亲手教导训诫培养指正,才能使微臣出了一回风头。如今北境事起,自然还是要将重任托付给北境多年领兵的诸位世交叔伯,才可使重器不至于托付异人,使百姓生活安定康泰。” 皇帝的脸上隐隐有不悦的神态,好在他掩饰着压制住了,只沉着脸作出长辈的模样:“怎萧卿如今也满口客套谦辞?朕不过要你提提想法,你畅所欲言即可。” 萧阜屿揣摩着皇帝的心思,面上只作出直言直语的冷静态度,说道:“微臣觉得,如今北境大营中,左前锋营平宁将军府可担此大任,右前锋营虎贲将军府亦可身负要职。自然,汴梁至靖州多有将门世族,积累数代名望传统,皆有子嗣任职北境大营,无论是哪一位被挑出来承担这份职责,想必都能发挥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才能本事,为陛下分忧解事。” 第九十章 封闭 萧阜屿从前并没有和北朝的凌亲王有过交手,然而后者实在是凭着凶名闻名遐迩,萧阜屿当初作为北境大营的掌权将帅之一,立志要在北境做出一番事业,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自然不会松懈,甚至还花了一定的心思去调查了解这位潜在的敌方对手。 凌亲王,燕叙,北帝第六子,珞珈贵妃丘穆陵氏所出,外祖家乃是鲜卑贵族。以运兵帷幄出其不意而扬名,亦以嗜血残暴之凶名立威,在北帝未立储君的背景下,他一直都被认为是热门人选,唯独让他受些非议的就是他无仁君之相、出手即溅血、从不宽宥身边人,甚至连假作和善的工夫都懒得花费。 谢怀年对于这件事情的评价倒难得客观一次。 “也不能这样凭借一家之言就去判断这凌亲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啊。就这份消息我停下来,用来描述凌亲王的词语,跟外界谣传着拿来形容你的那些话也差不了多少吧,都说是什么凶神恶煞,一拔剑就像是人性完全退化回去似的,可你根本就不是那样子的人呐。所以依我看,这番话也就一半信一半不信吧。” 然而萧阜屿去见慕洛琏,后者却不是这样安心与他作答的。 慕洛琏抿唇摇头,放下手里的茶盏显出几分忧心情绪:“应当是有些可信度的。表舅舅一家脉系上追溯有在连城任职的武官,曾是身临过那凌亲王指点纵横的战事的。说此人实在是杀神附身,据言即使是面对着血流漂杵之境依然能满脸轻放笑意毫不在乎,像是那种久在畜牲堆里打滚而沾染满身兽性的狂徒,血腥气重得能止婴孩夜啼,然毫无皇室子弟的涵养气度。” 慕洛琏还说:“父亲虽在清河郡,但心中始终记挂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若是陛下征召,他必然是要毫无怨言提起刀剑纵马上任的。凌亲王此人,一直以来都是梗在父亲心中的那根刺。无论如何,他同时还是丘穆陵氏的外孙,若是真随了丘穆陵氏那位传奇将军阿暮勒的半点儿性情,只怕已经是棘手的麻烦。” 因此在掌握了这些情况的前提下,当皇帝问萧阜屿关于北境大营的将帅人选建议的时候,他还是第一瞬间就想起了威北侯府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一方面是他知道威北侯府与皇帝之前那些不能被摆在明面上谈及的龃龉往事,另一方面也是心安理得因为昭阳这一边与威北侯府的亲缘关系而刻意避嫌未提。 他知道皇帝这些日子以来像是重新被人提醒过什么事情似的,对昭阳的关系也不像之前一段时间那样亲厚慈爱。昭阳从未和他提过其中到底是有什么变故,毕竟她似乎只是把他当作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是他也没什么问题,而如果换做其他人来作她的丈夫,同样不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她向他全然封闭着内心,他也顾忌着她的感受而没有去再三试探。两个人像是莫名其妙达成了默契似的,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往下过着平和的生活,似乎这些阴谋诡诈的事情从未环绕在他们的身边似的。 第九十一章 姊妹 萧阜屿从乾元殿那边出来之后就去长秋宫与昭阳会合了。 两个人心平气和坐在一处,之间稍稍还因为新婚缱绻故而维系着几分温存蜜意,于是在桓皇后看来甚至觉得倒也称得上是一对璧人了。后者觉得也是时候该放下曾有过的遗憾与不甘心。毕竟昭阳已经嫁给萧阜屿了,她当初再有什么样的更好人选,如今说什么也有些太迟了。 更何况,桓皇后一直以来看好的女婿人选顾清涟,到底还是明珠不必蒙尘,顾家也不教他韬光养晦,使得他在殿试中发挥了真实水准,由皇帝钦点了一甲探花郎的名次,如今风头最盛,反而也不再算得上是桓皇后眼中的女婿最佳人选。 昭阳与萧阜屿听桓皇后说了一番长辈教诫之言辞,完成了全部的礼节规矩。 “你的姊妹们今日也特意入宫来与你相见,索性就放世子去前面与诸亲王皇子一道用午膳,你呢则去凤藻殿见见姊妹们,与她们说说贴心话罢。” “是。” --------------------- 出了长秋宫,反倒是萧阜屿对昭阳有些依依不舍。 “你怎么了?”昭阳看到他的神情只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并不是带着什么叫人手指发痒的缠绵情愫,只单纯像是在逗猫咪一样,“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有些舍不得琤儿。” “讨厌,跟你说过别这样叫我——”昭阳一点儿都没有客气,伸手捶了一下萧阜屿的肩膀,在看到后者渐渐变深的眸色后才知道后怕,语调软软地认错改了口,“至少在外面不行。” 萧阜屿根本不顾忌这是在禁宫里,反倒是低低笑了一声,顺势拉过昭阳刚才捶打他肩膀的那只手,指节稍稍用力,轻易地摊平了她的掌心,拉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萧阜屿!” “早些结束午膳来前面见我吧。如果真的舍不得你的那些姊妹们的话,日后可以尽管在宫外与她们相见畅谈的。只是最近你漂亮的眼睛里就全部都看我一个人吧。” 昭阳嘟着嘴把萧阜屿推远了一些,他说的话让她觉得肉麻。 她原本还自以为很了解萧阜屿呢。可是自成婚以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让她差点儿心生怀疑,上一世的那些经历遭遇到底是不是只是由她的脑袋臆想出来的呢?毕竟眼前这个叫萧阜屿的家伙,对待她的态度,和上一世那个冷血残酷无情的谋逆者几乎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她快要以为,萧阜屿真的很喜欢她。 处于这种挣扎的分裂情绪里,只会让昭阳的脑袋发痛,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 桓皇后说得倒是与实情不大相符。虽然一直以来与昭阳交好的平姚公主和春城郡主都在凤藻殿候坐与她见面,春和郡主与鹿拾公主也在场,可反倒是平日里不怎么声响的、内向腼腆的安城公主没有来。 “安城姐姐今日没有过来?” 平姚点头,拉着昭阳的手让她快快入席:“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反正是没有看到她露面。若是安城姐姐不来,其实本应该差人进宫通报一声的。不然现在咱们倒也实在不清楚她来不来,也不清楚是否要再等等她。” 鹿拾公主不怎么有耐心,指了指满桌摆着的佳肴:“安城已是误了时辰,不符合她一贯准时的性子,故而想必是不会出席了。不用再等她了,用膳吧。” 鹿拾公主在她们当中最年长,自然说话也有分量。何况,的确她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痛快,罕见地把情绪写在了脸上,姊妹们当然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拂了她的面子,叫她更添堵,于是纷纷拿起筷子说着要就此用膳了。 席间昭阳当然看出了鹿拾公主的不舒坦,便向身边的平姚公主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后者示意她待会儿私下里再聊这桩事情,想必是对其中来龙去脉有些清楚的。 用过午膳,昭阳走到殿外去透透风,平姚公主跟着出来,拉着她的手往后殿多走了几步。 “鹿拾姐姐这是怎么了?之前见她不是已经调整过来了吗?那时还没有这般情绪波动的。” “还能是为了什么。唉,今儿是你回门的大日子,其实本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可她不懂礼数,作为年长几岁的姐姐,却当着你的面也不知收敛怨气,被你看见了,我自然不好再瞒着你。”平姚公主的脸上有些惋惜,叹了口气向昭阳解释道,“是她与她家驸马起了矛盾,原本就因为双生子而生了龃龉,鹿拾姐姐有意缓和关系,不知结果反而是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 “是啊。大概是鹿拾姐姐以为委屈了自己就能使驸马消解怨气,结果反倒使得驸马当场摆了脸色。听闻当时鹿拾姐姐大动肝火,指着驸马的鼻子就骂,说他什么见异思迁,别有二心。反正是怎么难听怎么说,怎么不妥当怎么说。她今日入宫已经踩着时间差去皇祖母那边告过驸马的状了,说驸马可能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子,只怕是不日就要登堂入室,认作妾室。” “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平姚抿唇往回廊的方向谨慎看了一眼,“但依我看,那傅家驸马,根本就不是那种安安稳稳愿意向鹿拾姐姐低头的模样。两个人大概骨子里脾气都倔强,一旦因为什么事情杠上了,只怕是谁都不愿意让步缓和。这回鹿拾姐姐已经让我颇感意外,她竟然会愿意主动委屈自己,偏偏驸马还不吃这一套。如今都闹到皇祖母跟前了,估计不会轻易了结。” 昭阳想起来去年鹿拾生下双生子的时候,她去驸马府邸探望鹿拾,正瞧见的场面。她有些不解,为什么平姚姐姐说,驸马亦是脾气执拗的人。在她当日看来,明明驸马的姿态摆得挺低的,鹿拾姐姐正在气头上的时候,是驸马站在院落门栏外自称为臣,恳求鹿拾姐姐让他入内。 “你啊,就别为这些事情费心了。既然皇祖母知道了,那想必她会妥善处理此事的。鹿拾姐姐与她的驸马,这几年来实在是没有少鸡飞狗跳的麻烦事。只盼着皇祖母这回出手,能让他们好好过几年安分日子。不然,往后还有的吵呢。” 第九十二章 风浪 平姚公主实际上对于鹿拾公主家中发生的事情,也并不是知道全貌。 昭阳亦是没有更多的途径了解鹿拾冲动易怒的情绪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她只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京城似乎诸事频发,她虽然处在新婚的忙碌期,但也通过身边这些人事物的变动周折而感知到了隐隐吹来的风向。 当她在禁宫前朝的殿宇间见到东承太子、颖亲王与睿亲王的时候,更是加深了这种感受。 东承太子携太子妃月氏共宴,颖亲王携王妃韩氏同席,睿亲王则孤身一人前来,与萧阜屿隔桌对坐。昭阳过去的时候,他们的宴席未散,好像是在特意拖延时间等待她过来一道坐着说话。昭阳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萧阜屿的身边,另一侧则是挨着东承太子。 “还未来得及向三哥哥道喜。” 昭阳坐下先行举起杯盏向颖亲王致意,脸上的笑容并不真切,浅浅淡淡,甚至还含着几分冷意。所谓道喜,无非是按着规矩不得不说这一声而已,若是由着她本身的性情来,只怕是提都懒得提这一句。半个月前颖亲王侧妃曹氏诞下一子。这是颖亲王的第一个孩子,若是因异姓而不算鹿拾公主生下的孩子,那他同时又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 如果这个孩子是颖亲王妃韩氏所出,那么昭阳如今的道喜则会更加情真意切一些。 颖亲王妃在人前总是好涵养,抿唇微微一笑,倒是替一旁无言的颖亲王应下了这句贺词。 “多谢昭阳殿下记挂。” 太子妃与昭阳之间隔着东承太子,她也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只自顾自摸着手边的酒杯底座,意兴阑珊的样子连掩饰都懒得费心力。 宴席过了大半时间,正是要更换酒盏的时候。昭阳起身到外间去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颖亲王妃也步步生莲端庄向她这边走过来。 后者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淑女仪态,与她最初嫁给颖亲王时候的那份洒脱轻扬完全不一样了。她虽然没有在后宫中生活过,却也被女人堆磋磨着减损了许多至纯天性。她终是半是迫不得已、半是主动地向着这些外力低头了,如今也学会了大方宽和对待妾室侧室,不再总咄咄逼人要争个是非对错。 昭阳也就不明白,为什么三哥哥偏偏喜欢那个侧妃曹氏,而对王妃没有什么好感。 “三嫂嫂。” “昭阳殿下。” 昭阳向里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太子妃的身影。 “殿下不必去看太子妃娘娘的行踪了。她如今揣着心事,只怕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花费在别的事情上。方才席间已是看她十分疲惫,若能早些散了席容她回东宫好好歇着,无需费力应酬咱们这些人才好呢。” 颖亲王妃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昭阳也很配合上道,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句:“心事?” “是啊。殿下新婚燕尔,太子妃娘娘自然不好用这些事情来打扰你。我却是听旁的人托话说起过,言之凿凿说是东宫似乎要进几位新的美人了,其中或许还有一个两个格外抢眼醒目的呢。若是设身处地站在太子妃娘娘的立场上想想,也是觉得头大。” “东宫要选新的嫔妾。” 昭阳算了算时间,也的确差不多是到了时候了。上一世可不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那位后来没有少惹是生非的东宫宠妃温善玉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入了东宫,亦入了东承太子的眼睛,从此平步青云,顺风顺水,却也一刻都不停歇地引燃着太子妃的妒忌之火。 “三嫂嫂可知道是选了哪几家的女儿?” 颖亲王妃笑着摇头:“我是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只是听娘家几位前去拜会的夫人太太顺口说起过而已。想必即使是敲定了人选,也要等候吉日再对外公布吧。如今风言风语地传着话,估计都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的口风,就是不知道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我可不愿意再多说了,若是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毫不自知,那实在是称得上言多必失,犯了忌讳。” ------------------- 从禁宫回定国公府的路上,昭阳依然在想这件事情。 萧阜屿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于是主动开口问她:“怎么了?皇后娘娘与你说什么话了?” 昭阳摇头否认了,当她的视线落在萧阜屿的身上的时候,却像是得到了什么希望与鼓舞一样。她伸手拉着他的衣袖,抬眸认真地问他:“如果说,我想要你帮我查一件事情,可以吗?” “什么事情?” “东宫新进的嫔妾名单。” “东宫?” “是。我从颖亲王妃那里得知,东宫要新进美人。” 萧阜屿有些不明白昭阳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东宫的事情,你感兴趣?” 昭阳原本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虽然脾气大得很,但本性单纯善良,不是那种喜欢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人。可如今她却非要得到东宫新美人的名单,如果说是别有用心,那倒让萧阜屿有几分错愕和不相信了。 “也不必说是感兴趣。只是想要确认一下,有一位姑娘是否在名单上而已。” 昭阳拉着萧阜屿的袖子摇了摇,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恳求的意味。 “谁家的姑娘?” “温善玉。温家的女孩子。”昭阳的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帮你去查查看而已。”萧阜屿挑挑眉,“怎么了?是与你相交甚好的闺中友人?” 昭阳给出了最真实的反应,她反感地皱着鼻子,向后仰头:“才不是呢。是看不惯她所以想要知道究竟是否让她和她的家人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 “原本有传言说,她是被贵妃娘娘看中了要定给睿亲王的。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在禁宫中觉得她似乎对太子哥哥有情意呢。虽然说这样的话不好说,怕是无中生有误会了人家姑娘,可她与她的母亲非要在我面前冲撞我,摆出可怜兮兮、凄凄惨惨的模样,让人以为是我仗势欺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也不希望她入了东宫去给太子妃嫂嫂添堵。” 萧阜屿听到“仗势欺人”四个字从昭阳嘴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也不敢对着昭阳的面直接就露出好笑的表情,生怕压到她哪根眼泪汪汪的情绪线上,又要沾得他满襟泪湿,像是雨打海棠般全然楚楚可怜之姿。 第九十三章 询问 在定国公府生活也有禁宫远远比不上的好处,多了一份接待访客的自由,尽管昭阳明白,每日有哪些人正大光明登了定国公府的门第,旁的有心人都是能够了如指掌的,但这也远胜过禁宫里无时无刻不得提防着他人的窥伺与算计。 原本威北侯府那两位与她沾亲带故的表哥入京备考春闱,大半年来也只与她在猎场上阴差阳错遇见过一次,还算不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见面。如今她刚刚嫁到定国公府来,就能够陪着老夫人秦氏一道接待登门拜访的慕洛瑾与慕洛琏。 他们两个是随着侯府二舅母秋氏一道过来的。老夫人秦氏心慈,知道昭阳或许有话想要同他们二人私下里说,于是带着秋氏一道先去了海河厅坐着说话,而昭阳则与两位表哥沿着院子大路往书房去找萧阜屿,半路上正好可以说些话。 这样既顾全规矩礼数,又不至于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殿下召我们兄弟二人上门,可是有要事相托?” 不错,这次威北侯府执拜帖登门,其实是昭阳授意萧阜屿私底下邀请的两位表哥。于情于理,明面上写着让他们因这份与昭阳的血缘关系上门贺新婚之喜,似乎在外人看起来更加合适一些。但实际上却是昭阳想要见他们两个。 “是的。”昭阳不多作隐瞒,“前些时日我还未出嫁留在禁宫中的时候,侯府曾送进来一份添妆贺礼。两位表哥哥是知道的吧?” “是。礼物是二婶母经手负责的,实际则是从清河郡祖母那里准备好托亲信带过来京城的。我们两个倒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然而既然是祖母亲手置办,想来也是十分妥当且亲和了。殿下可还喜欢吗?我们二人也可在发往老宅的书信中向祖母回一句话,让祖母好放心。” 昭阳勉强笑了笑:“是啊。外祖母准备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尤其是今日我簪戴的冷色翡翠山花全福,正是外祖母置办的添妆礼中最精致漂亮的发钗了。然而,我今日向两位表哥哥提这件事情,其实不是为了里面放着的礼物。” 慕洛瑾与慕洛琏对视一眼,不明白昭阳是什么意思。 “其实,送来的贺礼中夹带了一张纸条。不知道表哥哥是否知情。” “纸条?”慕洛琏眯起眼睛反问道,下意识地摇头,同时脸色也严肃起来,原本温和儒雅的面容神态随着他情绪的冷凝而陡然显得有些难以接近,“无论是谁负责,都不可能闹出这样的差错,更不必说是祖母和二婶母两重保险负责之下还发生这样子的事情。往禁宫里送去的东西,如若中间夹带了什么纸条之类的东西,若是查出来必然是一桩重罪。” 昭阳点头:“是啊。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到底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 “纸条上写了什么内容?如果方便的话,殿下可以告知我们二人吗?” “与其说是纸条,倒不如称之为手书更为准确。是以哥哥的口吻写下的,字迹亦是哥哥的笔迹,我也看不出真伪。”昭阳很信任两位表哥,因此把上面的内容尽数托盘而出,“似乎是哥哥寄出给蜀地一带的友人,心中提及北境有不正之风气,他欲寻求合适的机会使父皇听闻。” “不正风气?只是这样含糊地一笔带过了吗?” “是的。因为似乎那位收信人就是最初与兄长提起此事的信息来源,所以兄长没有在书信中详谈案由情节,仅仅只是告知进度罢了。” “所以很有可能就是明烈亲王当年亲手寄出的信笺,莫名其妙出现在了你的添妆盒子里。” 慕洛瑾和慕洛琏都意识到这件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目前尚且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人所为,目的又是意在何处。是针对威北侯府,还是针对昭阳公主,抑或是那位早就已经埋入黄土数年之久的明烈亲王? “我们知道了。原本此事应该是我们兄弟二人亲自回清河郡一趟与祖父母禀明才算妥当,只是如今我们都在朝廷任官,尚且有那么多的视线都盯在吾兄弟二人身上,此时若是贸然请假动身返回清河,只怕是要引来不必要的猜想与臆度。这样,先由我们写信发往清河郡,若是祖父母不便动身的话,至少也要由父辈的长辈出面处理为好,擅作主张怕是有不妥。” “是。表哥哥说得对。” “你把这件事情与世子提起过吗?” 昭阳一愣,随即摇头:“没有。” 慕洛瑾有些意外,慕洛琏却觉得昭阳做的没错。 “大哥这是什么表情?我觉得殿下做得没有错。这件事情毕竟牵扯到了明烈亲王,况且还是从威北侯府送进宫里的添妆礼中夹带着的纸条。即便世子已经是殿下的夫婿,可到底不是亲族血缘,不能说是完全可信可托付吧。” 慕洛瑾唉了一声,并不认同慕洛琏和昭阳的想法:“不管怎么说,殿下已经与世子成婚。在这种事情上若是一味隐瞒,信任感就是这样丝毫建立不起来的。更何况,世子久在北境大营任职,对那里的情况无论如何都要比咱们两个文道书生更熟悉吧。侯府子嗣已经长久地远离军营,即使有任职军中的,大多是远出五服的旁系,且都不是核心要职。如果想要知道北境当年的样貌,从世子这里入手可能效率会更高。” “大表哥觉得,我还是应该同世子说这件事情?” “我是这样建议的。但具体怎么选择,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心意。总之,我们会尽快与清河郡的长辈联系上,然后给殿下答复。” “好。” 慕洛瑾又补充道:“实际上,如果你愿意和世子说明白这件事情的话,我们这边反馈给你清河郡那边的回信会更加方便一些。我们来见你总是困难重重,且又惹眼。世子则不一样,我们与他总能方便见上面。说到底,威北侯府还是没有摆脱当年不得不离开京城的困局,我们兄弟二人虽然资历尚浅,可也为这个头衔所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还是要尽可能在明面上淡化与侯府的联系。” 第九十四章 未宁 似乎身边所有的人都觉得昭阳应该对萧阜屿敞开心扉。 当她难得与顾平沅见面的时候,后者也看出她怀藏心事不愿说与他人听。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认识的昭阳殿下。” 顾平沅温柔地笑着,伸手抚平昭阳眉心皱起的纹路。 “沅姐姐,有人说给我听,说沅姐姐你原本是要成为我的嫂嫂的。”毫无防备的,昭阳就把这句话轻易说出了口,当她完成这一句句子,眼睛里已经不自觉地噙着泪花,喉咙也开始发痛,变得哽咽难耐,“是真的吗?我只想听真话。” 顾平沅没有隐瞒昭阳,她甚至觉得当昭阳把这个问题说出口的时候,她像是卸下来什么极大的负担一样。昭阳已经至于落泪了,看着她垂挂在睫毛上的泪珠,顾平沅也很想流泪。可她到底还是识大体,知道仪态的,也因身处裴家宅邸的缘故,总有许多叫她压抑透不过气的束缚规矩。 “是啊。殿下是听什么样的人说起此事?” “沅姐姐或许也知道,是禁宫中的荣美人。” 顾平沅垂下眼眸,想起来荣美人似乎是一位身怀有孕的嫔妃。 “在我出嫁之前,她忽然像是得了失心疯。纵火烧着长秋宫偏殿,亦闯入我的寝殿与我说了一通堪称是大逆不道的言语,全部都被父皇和母后撞见了。她提起,哥哥原本是与你订下婚事,只待他那时从北境归来就与你成婚的。可他最终没有回来,沅姐姐你也嫁给了其他人。” 顾平沅不知道要把这些往事从何说起。这其中并不是所有的部分都适合让昭阳听见。 能够对她提起的,只是其中很小的组成部分。 “沅姐姐如果觉得不方便说的话,无需勉强对昭阳开口的。”昭阳有气无力地分心来顾忌顾平沅的情绪。 在得知这桩曾经存在的婚姻是真的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很心疼沅姐姐。像哥哥那样明朗英俊的郎君,如果沅姐姐与他有婚约的话,想必也是倾心于他了。 所爱之人丧身北境,归来时只有一具骸骨,原本约定的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全都在白色布条帷幔中化作了伤心清泪。沅姐姐当时的心情,她的悲伤,或许一点儿也不比昭阳的少吧。 “殿下。您只需要知道,您的哥哥,明烈亲王,他是英雄。他的去世,或许对于我们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悲伤,可是当他活着时,他守着北境一方的百姓安危,当他把生命留在那里的时候,他心里装着的,也仍然是家国天下。他主动选择了付出生命,去守护他的故土。我愿意顺从他的选择,也认同他的选择。” “沅姐姐——” “往事不可追,前路尤未宁。殿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前尘往事,那么未来的道路,您就该渐渐成长起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您怀着爱与包容,那些曾在暗地里向着明烈亲王与庄懿淑妃放出冷箭的人,或许他们不会愿意放过您。可您要成长起来,学会去保护自己。” 第九十五章 夜访 威北侯府迟迟没有给昭阳带来积极的回应,昭阳感觉到那张被她放在首饰盒最底下暗格中的信笺像是成为了一只烫手山芋,也像是潜伏在她身边的一个危险的信号。而每一日她与萧阜屿面对面的时候,她总会冷不丁在耳边回想起之前慕洛瑾与慕洛琏对她的委婉规劝,希望她应该不要对萧阜屿怀藏秘密。 “哥哥们是否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呢?”她当时这样不服气地回答道。 而慕家兄弟则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纵然他们对这种男女感情并没有多么了解,但总还是轻易地觉察出自己这位身份尊贵的表妹妹,应当是对她的夫君没有多少真情实感。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昭阳与萧阜屿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们虽然如今和昭阳走得近,但在明面上还是出于种种考虑而不得不保持距离,更何况,昭阳是女孩子,其实若论亲近与否,他们必然是比不上顾家那位嫡长女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正当昭阳犹豫纠结是否要对萧阜屿托盘而出的时候,禁宫中忽有事起。 黄门内监连夜叩开定国公府大门,进门后立即要求拜见昭阳公主。 昭阳当时已迷迷糊糊睡下了,前来传话的侍女是个慢性子,话还未说得清楚就已经使一旁与昭阳同榻而眠的萧阜屿失了耐心,若非侍女最后哆嗦着身子从牙缝里挤出“禁宫陛下召”这几个字眼,只怕是早就被萧阜屿轰出去了。 “已是这个时辰,宫门早该落钥了。父皇为何要在此时召我入宫?”昭阳推开衾被起身,唤了存乔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她心里也是万分不解,记忆中上一世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风波周折,只是这一世变数已然太多,若是横出变故引来今日之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阜屿原本想亲自护送她过去,只是被昭阳按下了。 “不必,听闻有羽林卫随同伴行护我入宫,你倒不必再有这番折腾。早先就寝吧,明日你还需早起上朝呢。” 昭阳只挽了最简单的发髻,匆匆佩戴上耳坠,披上大氅来抵御深秋初冬之夜寒。 待她到前厅见着内监,后者向她行礼问安,却始终不透露更多的消息和内幕。她出门上了马车往禁宫疾驰而去的时候,只从车边开出的窗框里头瞧见乌夜云幕遮蔽,而全然不见清冷之月光。 宵禁已起,嘶鸣的奔马拖拽着马车奔行在无人的大道上,很快就有京城巡逻使追赶上来欲拦停车驾质问缘由,却见着车边两队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及驾车之中贵人手中握持通行令牌,这才止住脚步目送着放行他们。 “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位巡逻使摸不清头脑地问自己的同伴。 “驾车人是禁宫内监,护卫乃是正规编制中的羽林卫,估计应当是什么咱们不必知道也无法知道的要紧事罢。” ---------------- 入了禁宫,内监引着昭阳却是一路往掖幽廷冷宫而去。 昭阳大惊,不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一路上她的内心已然有了许多种猜测,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进宫之后首先去往掖幽廷冷宫。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牵绊着花费了十数余年的日子蹉跎其中,却亦是这一世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殿下,劳您往里头去。陛下和娘娘都在等您。” 陛下和娘娘? 指的是母后吗? 昭阳没有多作犹豫,此时已经不必再由她自己做主作什么了。这是禁宫,一切都会在皇帝的手掌心里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运作,旁的人注定无法拥有染指操纵的权力。 她对这里的格局已是非常熟悉了,内监引她过来的地方将通向掖幽廷冷宫的后侧配殿,从前也就没有人住,据说是年久失修,每到入秋时节几乎夜夜都如冰窖那样寒凉,即使是在暑意未消的夏末初秋,也会使得居住其中的人感到透骨的冰刺感。 现在已是要入冬了,昭阳还未踏过配殿的门槛,就不自觉地拽紧了身上的大氅。 而当她真的走进其中,沿着空无一人而分外寂静的长廊向着引燃烛火微有光亮的那间屋子而去的时候,只觉得心底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意。她像是不知道这条路将要通往什么地方,也看不清自己的方向,像是什么能力都消失殆尽的脆弱生物,无望地掉落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熟悉的氛围往往能唤起人内心最不愿意提起的回忆。 重生以来她再没有踏进过掖幽廷冷宫,更不必说像今日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这里亲密接触。她感受到了自己灵魂的战栗感,像是被压制在铜钟罩底下不得动弹。 “吱呀——” 她推开殿门,看到了满室摇曳的烛火,是难能可贵的光亮与热源。 皇帝逆着光坐在一把椅子上,整个人的面容都隐没在黑暗中,使他看起来要比往日更多添阴鸷感。而迎着光的地方却半坐半躺着一位面容对昭阳而言很是陌生的女人,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面容纵然可隐约显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可在岁月的摧折下并未能保全当年的盛容美貌,华发早生而与青丝混杂,看起来已无多少意气可言。 灵光闪过,昭阳在刹那间想起来自己曾是见过这位女子的。在去年的时候,潭柘寺那一面,她猜测那位走在青石板小径上的陌生女人就是传言中犯事而被软禁的溧阳长公主,便是眼前这位女子。只是,相隔一年,她似乎看起来却不止增长了一岁。虽是与皇帝一胞双生,却在保养上相差甚远。这不该是软禁生活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毕竟去年见到她时,她还没有这样衰老。 溧阳长公主费力地倚在硬质椅子上,浑身都不舒坦,却还要被性情所支撑着努力表现出轻松随和的态度,她抬起眼睛用力地看着昭阳,于是她也认出来眼前正值妙龄的女孩子就是潭柘寺那日母后身边带着的孙女昭阳公主,庄懿淑妃的女儿,明烈亲王的妹妹。同样的貌美,同样的明耀,同样的高贵,不止是否要同样归于凋零的命数。 第九十六章 摔破 “我是见过你的,昭阳公主。” 溧阳长公主没有在皇帝面前刻意为当初不期而遇的见面作什么掩饰。她像是不知道自己接下了要说的话可能会给昭阳带去什么样的麻烦,她就是一介行将就木的人,本该由着她的性子,作此生意义上最后的一趟任性事,何必再要去为他人多作考量呢? “我是溧阳,你见了我,应该要叫一声姑母的。只不过,我从来都是陛下眼里的千古罪人,或许在他心目中已经担不上被他的子女们唤一声姑母了。” 昭阳没有接话,她甚至有点儿想要回避溧阳长公主锋芒渐起的双眼。 无可否认,即使看起来百病缠身,溧阳长公主依然有着叫人腿软欲心生称臣之意的本事。 “好了,溧阳。你想见的人都见到了,现在可以把你该说的话都说给朕听了吧。”皇帝打断了溧阳的话,失去了耐性的帝王终于不再端持着那张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的面孔,他厌烦地挥挥手示意昭阳可以退下去了,同时对着自己的妹妹毫不留情面地以凌厉的语气说话。 昭阳正想要退下去,却听见溧阳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兄不是真的以为,我让你叫昭阳入宫,只是为了在临死前认认脸,记住这个侄女长什么样子吧?昭阳还没有到退下的时候呢,皇兄若是此刻就打发昭阳下去了,那么有些话,此生都不必说与你听。” 昭阳的脚步就此顿住,她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投向那个始终坐在阴暗处毫不克制脾气的皇帝,今晚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而意识与思绪也在此刻渐渐回笼,她忽然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那位引她过来的内监分明同她说的是—— “陛下和娘娘都在等您。” 陛下指的当然只有一个人。可是娘娘呢?总不该是称呼溧阳长公主的时候应该用的称谓。 所有的谜题都将在今晚渐渐褪去面纱。 昭阳将要窥见那庞大冰山顶上露出水面的一角。 一切的故事都将从此刻起,逐渐向昭阳开放出探寻的空间。 而那位内监口中的娘娘,此刻就垂手立在内道门屏风的后面,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间里发生的对话。 “昭阳,看见你,就像是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我。不知道皇兄在见到自己这个女儿的时候,是否也与妹妹我有同样的念头。倘若一切都按照皇兄设想的那样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那么这个小姑娘在她出身的那一刻起,就背负着注定以悲剧落幕的结尾。可是变数发生了,虽然她失去了母妃和兄长,但作为庄懿淑妃的女儿,她竟然还能活到今天,成婚,未来将要生子,过顺遂平静的生活。” “昭阳!退下去!” “她走出去又如何?过去的那些事情,我不说给她听,难道别人就不会说吗?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除了我之外就再无旁人猜得出吗?你是怎样一手安排了明烈亲王的人生,又是怎样打着算盘去给这个小女孩安排人生的。我此生从未为人父母,却断然也做不出你这样歹毒的谋算!” “溧阳!” “慕见晚当年就不应该生下这个女儿!” 慕见晚是庄懿淑妃的名讳。溧阳长公主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说出了这句话。 “同样是宠妃,沈娆就远远比慕见晚幸运!她没有女儿,对膝下两个儿子亦无多少慈母心肠,人人道她性情冷漠孤高,可却也就从此再没有了软肋。哪像慕见晚,昭阳出世后恨不得把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捧过来放在她女儿的面前,难怪会为你所利用,临到死了还不知自己究竟会有那样的凄凉下场。” “皇兄你当年就应该一意孤行杀了我。你既然比谁都懂得冷心冷意才能站上无人之巅,就不该在最关键的时候顾念母后的想法,顾念天下人对你的看法。如果我死了,母后最多只是难过一阵子罢了。可是我活了下来,这些年在京郊别苑,我可想了太多的事情。原本我看得没有那样明白,知道他们为我带来消息,说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就要娶昭阳公主为妻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在那样早的时候,皇兄你就已经想得那么深远了。” 昭阳在这个时候才找回到一点儿意识。她一连退后数步,压制着砰砰砰越发激烈的心跳声,拖曳着裙摆几乎是一头撞到了门上,跌跌撞撞间才重拾理智和神智,匆匆扬着衣袖退了出去。而这个时候,溧阳长公主也再没有阻拦他,反而是意气风发地扬眉看着皇帝。 “你或许还是做错了。是你太心急了,以为北境从此高枕无忧,却不料那位赫赫威名的北朝凌亲王,南朝还真是无人可挡。你应该把她留下来,等到那位凌亲王踏平北境属于你的疆域时,再把这个漂亮明艳的公主送给他作为求和的礼物。或许还能为你换来几年喘息的空间呢。” 溧阳长公主意有所指,话里话外都是对皇帝的嘲讽之意:“皇兄这些年越发不长进了。或许早在你决定打压威北侯府的那一刻开始,败局已然注定。说到底,还是明烈亲王的死太过突然,打破了你所有自以为高妙的谋略。” 她的意思,双方都很清楚。 皇帝原本是想着重培养明烈亲王这个儿子,让他与早已被立储的东承太子分庭抗礼。前者有外祖家威北侯府作为倚仗,同时身负军功。后者是裴皇后的儿子,皇帝唯一的嫡子,裴家亦是文官清流世家,于朝堂颇有威望。如此便可平衡朝局,一文一武,彼此压制,又彼此佐助。 而到了合适的时候,对于东承太子的历练足够了。那就到了该打压明烈亲王和威北侯府的时候。说到底,还是北境的战事所迫,使得皇帝不得不重用朝廷中的武将。 可是如威北侯府这般声势浩大且根系盘桓交错的武将勋贵世家到底总是皇权的忌惮。 第九十七章 玄虚 昭阳公主还在襁褓中享受母爱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将冰冷的视线投注到她的身上。 若非后面的连番变故,致使庄懿淑妃和明烈亲王相继去世,威北侯府激流勇退选择避世,那么昭阳公主势必逃不过远嫁北朝成为牺牲品的命运。放眼南朝,皇帝不会容许明烈亲王的胞妹嫁给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家,那样只会使得明烈亲王与东承太子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而式微的科举进士,虽然看起来是不错的选择,但过于普通的门庭只会使得有心人揣测皇帝此举背后的意图。 反而是让昭阳以公主的身份,走上远嫁北朝联姻和亲的道路,才显得合情合理。同时,昭阳去往北朝就注定了明烈亲王和背后的威北侯府嫡系再无久任北境的可能,自己的亲眷就在边境线的那一边,无论如何都不适宜再放任其留在北境大营带兵,亦解了东承太子正式担起储君责任后的压力与负担,使得明烈亲王认清自己的身份。 可是明烈亲王甚至没有能活到与东承太子分庭抗礼的那一天。 溧阳长公主甚至怀疑,即使明烈亲王的寿数绵长,可他的脾性品格,或许并不是那种觊觎皇权的野心家。 这也是皇帝身上最严重的毛病之一。 他总是以同样的恶意娶去揣测他人,并且从不悔改。他容不下溧阳长公主,认为后者对他有不臣之心。他亦用相似的观点去评判年轻的明烈亲王,认为他给予后者足够的优容和特权,便会放大明烈亲王的野心,使他愿意成为皇帝手中的棋子,去平衡储君成年后给皇权带去的威胁与挑战。 ————————— 昭阳在走出这座冰冷与寒窖的宫殿之后,整个人陷入了深渊般密集而使人坠落的恐惧中。她是曾经在这里死过一回的人。那些跨越时空而来的惊悚感满满占据着她的头脑。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从溧阳长公主那里听到了什么话,浑浑噩噩的情绪让她此刻头脑一片空白。可是她记住了什么不重要,真正关乎一切的重点是,皇帝认为她听到了多少,又揣测她从其中总结得出了什么结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应该都是要有大麻烦了。 她站在空荡荡的宫街上,不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夜色依然深沉,前路依然惘然。此刻出宫已经像是无稽之谈,可她此刻走不出这座宫殿的话,皇帝真的会在明天天亮之后容许她这样在听到秘密之后轻而易举地离开吗? 溧阳长公主选择拖拽上昭阳,将糟糕的命运也复制一份作为礼物赠送给自己的侄女。昭阳不想去猜想溧阳长公主今夜此举背后的深意,她也不想再去顾念所有来自长公主的言论之后的目的。她只想弄清楚,下一秒她应该做什么,她能够做什么。 很快有一道黑影贴着宫墙根向她走过来昭阳却连提起提防情绪的心思都没有了。可是待那个人走到她的面前,与她相距一步之遥时,她才认出这个人就是刚才引她走到掖幽廷冷宫的内监。 “你可还有什么事情吗?”昭阳有气无力地问他。 内监从指缝间露出一张纸条:“这是娘娘要奴才转交给殿下的。” “娘娘?” 又是娘娘,这内监在昭阳踏入掖幽廷冷宫时就与她说陛下和娘娘在里头等她,可是等她真的进去了,却只看到了皇帝与溧阳长公主,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嫔妃在场。 内监却面色沉稳地点头称是:“殿下不必好奇奴才的主子娘娘是谁。殿下只需要知道,娘娘不会害殿下走上错误的道路,娘娘的心思是与殿下始终站在一起的。” 他把自己的主子形容得那样神秘,昭阳也不自觉地作出了更多的猜想。禁宫中有资本与能力使动内监做今夜这样事情的嫔妃,只怕是一个手掌都能数过来。 昭阳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养母桓皇后,可是后者真的有必要这样故弄玄虚吗? 她也随即想到了同样位高权重的沈贵妃,然后者待昭阳一贯没有什么和蔼气色,并且两人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集。昭阳甚至觉得,沈贵妃从前应当是非常不喜欢庄懿淑妃的。 可是排除这两个人之后,还会有谁呢? 太后?还是深居简出、堪称低调的其他几位高位嫔妃呢?抑或是那位曾在她新婚前闯入长秋宫的、让她几乎反应不过来的荣美人? 然而与荣美人相关的回忆提醒了昭阳,永远不要以自己的直觉印象去轻易地评判他人。禁宫中的任何人都是不容小觑的。他们或许可以在面上轻易地矫饰表现出与真实目的和性情截然相反的模样,背地里实则经营着盘算着自己的谋划。 就像原本看起来娴静柔顺、完全无害的荣美人,却能够在她面前爆发出强烈的情绪,像是一个疯癫了的女人把糟糕的事情细数着说出来给昭阳听。 从这个意义上讲,溧阳长公主今夜之举与荣美人当初的也相差无几。无非是溧阳长公主更更加从容一些,保持着风度与情绪不至于滑向歇斯底里且疯狂的边缘。 昭阳从内监手中接下了纸条。 她的视线始终盯着这个行事古怪的内监,后者却仿佛是毫不在意一般,完成了主子娘娘交给他的任务之后,就恭恭敬敬向昭阳行礼,随后退后几步,沿着黑压压的墙根阴影渐行渐远。 昭阳叹了一口气,低头展开了纸条。上面的字体冷淡而古板,看力度大概的确是出自女子之手。 “长公主所言为真。须慎之又慎。” 到底会是禁宫中哪位娘娘呢? 而眼下,昭阳要处理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宫门应当暂时是出不去了,皇帝也根本没有精力对她交代更多的安排,她须得给自己找到一个过夜的去所。 依照道理她肯定是要去长秋宫的,可是眼下如此处境,桓皇后与皇帝的关系因为昭阳的婚事已经降至冰点。如果皇帝的确是溧阳长公主口中那个猜忌多疑的君王,那么昭阳认为还是不要去给桓皇后引更多的麻烦。 第九十八章 长信 皇帝处理完溧阳长公主这边的事情,从掖幽廷冷宫出来的时候,高福公公向他汇报关键事宜:“昭阳公主今夜去了长信宫太后娘娘那里去住。” “她如今倒的确是聪明了,知道朕心里忌惮着什么。” “长秋宫那边皇后娘娘应该是知道了昭阳公主今夜受召入宫,然而此刻也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差人过来问话,不知道皇后娘娘究竟是怎样想的。” 皇帝正是心情差的时候,冷哼了一声:“她们这对半路母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还真是出奇得有默契。” “明儿早上若是昭阳公主那边要出宫——”高福公公小心翼翼地停顿在了关键的位置上,把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在皇帝面前要他明言指点。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朕难道还要把她软禁在禁宫中不成?”皇帝甩手往步辇的方向走去,只觉得脾气坏透了。所有的事情都像是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或许从起初就不该顺遂溧阳的心思,让昭阳进宫来见她。 他还真以为凭着溧阳与庄懿淑妃从前的交情,她会对着淑妃唯一的女儿说出什么良心发现的温情言论,却没有想到溧阳当真是存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要把明面上遮挡着维系体面的幕布全部撕碎了,徒留一地狼藉不堪叫他来收拾烂摊子。 “溧阳真以为朕会在乎这些吗?”皇帝倨傲地发表满不在乎的言论,“昭阳也好,燕子期也罢,她想见的人,就都由着她去见吧。反正都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家伙。看看她把心里的怨怼都向着他们倾诉出来之后,这些人又能为她做到什么。” 高福公公垂手站在旁边恭恭敬敬地听着这些话,面上不显出私人情绪,实际心里早就是心惊肉跳,时不时地要重重咯噔一下。 ----------------- “昭阳进宫做什么?都这样晚了。就算是宫门落钥出不去了,也该按着规矩去长秋宫找皇后去,跑到长信宫来惊扰哀家的作息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太后一早就睡下了,却因为昭阳的突然来访而被身边的嬷嬷轻声唤着吵醒了。她正是觉得头脑涨涨得不舒服,可这个不懂事的孙女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不知分寸地跑过来,怎会让她心情舒坦呢? “可是与定国公世子起了龃龉,闹脾气回来要哀家给她撑场面?” 嬷嬷的心焦都写在了脸上,压着声音劝慰着太后的脾气:“不是呢。娘娘,出大事情了。具体的还是让昭阳殿下进来亲自同您回禀吧。” “瞧你这一惊一乍的模样——” 太后甩了眼风过去,嘴上虽不饶人,但还是准许昭阳入内见她。 “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不在定国公府安分待着,跑到禁宫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情。” 昭阳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太后的床榻前,伏在地上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一半的确是痕迹着重刻意为之,一半则多多少少也体现了她的真情实感。 “皇祖母,溧阳姑母就在禁宫之中。昭阳方才见着她了。” 溧阳二字一出,太后脸上最先浮起的是茫然与浑沌,待到意识渐渐回笼,她才猛然拍着床栏站起身,声音颤颤巍巍满含着不可思议的情绪:“你在说什么?” “溧阳姑母在禁宫里,如今就在掖幽廷冷宫受着。儿臣今夜被父皇传召,匆忙入宫后就在掖幽廷冷宫见到了溧阳姑母。” 昭阳仰着脸看向太后,脸上满满当当写着惶恐与不安。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溧阳在京郊别苑,生着病,怎会在掖幽廷冷宫。” “皇祖母,这是真的。儿臣听了一番溧阳姑母的言论,只模模糊糊记着,似乎是父皇要从溧阳姑母口中得知什么消息,溧阳姑母却提了要求,必须要见着昭阳才愿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说与父皇听。因此昭阳这才连夜入宫拜见溧阳姑母。昭阳发誓,口中绝无半句虚言。” 太后这下真的是如受重击。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好在一旁的嬷嬷及时伸手搀扶住了她。 “你去——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太后的手指无力地引起伸展在半空中,随意地点了两下,同身边亲信的嬷嬷吩咐道,“去看看,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是。” “如果是真的,就去乾元殿把皇帝找过来,哀家要亲自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奴婢遵命。” 昭阳得了太后的允准坐在她的身边。后者拉着昭阳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惊讶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昭阳在脸面上作出为难的模样,她的确不知道有多少内容是可以对太后托盘而出的。 “溧阳姑母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父皇听了之后很生气,觉得姑母本不该把这些话说给儿臣听的。儿臣心中亦是惶恐不安。有很多事情,我们这样年轻一辈的孩子是说不清对错与否的,毕竟经年往事隔了许多时光在中间,是非曲直早已磨灭而无从辨认。” 昭阳的态度很诚恳,在说话的水平上也很有提升。 太后拉着昭阳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这就对了。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溧阳看问题都是在她的视角上来看的。皇帝看问题则是从皇帝自己的立场来看。并不能说真的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皇祖母说的是。” “昭阳啊,哀家规劝你一句,不要学溧阳。她这样子不好,哀家一直都为她挂心。可她偏偏走了这条路之后就不知道回头了,以至于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昭阳明白。” 太后在禁宫生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昭阳支支吾吾不愿意明说今夜溧阳长公主到底都和她说了什么话。可是溧阳毕竟是太后的女儿。她稍稍动脑子就大概可以猜出来溧阳今夜是犯了什么样大逆不道的罪过。 最后势必还要由太后亲自出马,要求保下这个自数十年前就与她生分了的不省心的女儿。 第九十九章 回府 阳光依旧会如约升起。在经历了风波之夜后,昭阳几乎是彻夜难眠,守着晨间的第一缕微光突破云际照入古朴沉稳的长信宫。当她更换衣裳、整理仪容妥当后去往前殿与太后一道用早膳的时候,发觉同席而坐的还有令人出乎意料的溧阳长公主。 “姑母安好。” “昭阳。” 昭阳知道自己不该过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溧阳长公主的精神状态看起来稳定多了,甚至连身体状况都比起昨夜的病容而抖擞许多。她像是个什么苦难都没有经历过的女人,端持着沉静的容颜坐在太后的身边,规规矩矩地拿着勺子喝汤羹,仿佛那个歇斯底里地向外倾诉痛苦与诅咒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 “既然回来了,那就跟在哀家身边好好过日子,别再想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太后的话显得意味深长。昭阳知道,溧阳长公主一直以来都被关禁在潭柘寺后山的京郊别苑。这是自许多年前就已经生效的对于溧阳长公主的惩罚。 可是既然太后如今说,溧阳长公主往后能待在太后身边生活,是否意味着,皇帝已经优容了这个妹妹,不再执着往昔旧事不放呢? 然而,偏偏昨晚昭阳亲眼目睹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实在不像是谈妥了事情,彼此要选择退让开一步去维系明面上的和谐宁静。一切都是不得而知。其中太多蹊跷与不顺畅的节点,昭阳只觉得自己不能够费心去深究,否则要让自己招惹上无穷无尽的祸患。 “溧阳明白了。” 溧阳长公主顺服地接过太后的话,极为配合地垂下脖子表现出恭顺和睦的模样。 ------------------ 用过早膳后,长秋宫那边遣了内监过来。 “皇后娘娘那儿现下正聚着六宫嫔妃主子请安说话呢。昭阳殿下毕竟昨儿深夜入宫,皇后娘娘的意思是一切还是低调为主,便不请殿下今儿过去拜见请安了。改日再由殿下递交名帖入宫回话。昨夜殿下想必也是深思烦扰,不若早些出宫回定国公府上,也好让老公爷同老太太安心。” 桓皇后让昭阳今天无需大张旗鼓特意去请安,落到旁人的眼里,定然又是好奇,为什么昨晚昭阳公主深夜入禁宫,且之后又留宿长信宫了。 昭阳把同样的话复述给了太后听,后者满意地点头:“皇后知礼数,这事儿安排得不错。她说得对,昭阳你还是早些出宫回府罢。省得其中再多添许多混乱波折出来,那就不好了。” “是。昭阳还有一事想要请教皇祖母。昨夜是父皇急召儿臣入宫的,今儿出宫前是否还要去父皇跟前回话?” 太后摆摆手,歇下神思多少有些疲倦:“不必去了。你直接出宫就好。皇帝那儿,昨儿哀家都与他说得明明白白,不叫你们年轻人再过去多受一趟指教训诫。昭阳你只规规矩矩地把哀家接下去的话给记牢了,便不用再多事,也无需再提心吊胆着。” “是。儿臣谨遵皇祖母教导。” “你溧阳姑母的事情,出不去长信宫。懂吗?” “是。儿臣明白其中道理。” “那就好。” -------------------- 昭阳回到定国公府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神情恍惚,满脑子乱糟糟的。彻夜难眠的疲惫感,加之危机消解后涌上来的后怕体验,使得她在抬脚跨门槛的时候,都险些踉踉跄跄地被绊倒。 由于昨夜是禁宫来内监将昭阳急召入宫的,因此老公爷与老夫人秦氏都是不能放下心肠。只怕是又要出什么像当年一样的幺蛾子,旁逸横生出变故与事端。听前院传话进来,说昭阳公主已经入府了,他们这才放下心里吊起的石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昭阳懂得礼数,进门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与老公爷与老夫人报平安。 “祖父,祖母,昭阳回来了。” 秦氏拉着昭阳的手掌要她挨着自己坐,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过昭阳一遍,确认她没有什么事情之后才真的松了口气。 深夜入宫,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否则皇帝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惹得得知此事的人生出许多猜测的心思来。因此秦氏也不好直接开口发问,只准备听听昭阳能说多少话,他们俩再结合着最近朝堂上的风向去大致勾勒一下,许是因什么由头而引发的。 只是不料昭阳还是坦诚,并没有因为太后的告诫而彻底对老国公夫妇封口。 “起因原是溧阳长公主入宫了。长公主与父皇之间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因为长公主想要先见我,因此父皇安排了要我速速入宫去。” 她挑了最要紧的脉络说,并不涉及溧阳长公主为什么要见她,以及在见到她之后又说了什么话。如此一来也算是遵从了她与太后的约定。 然而,老国公夫妇到底这些年身处在朝堂的最中心。对于当年旧事也有一定的了解。虽然昭阳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是其中没有说完的意思,他们二人其实都能明白。 溧阳长公主回宫了,这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使人震惊。当年她带着难以愈合的伤痕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皇帝不可能再原谅她了。可料时光变迁,燕子期结束了云游隐居的生活都回到了京城,而当年因他所害而失去一切的溧阳长公主也得以重回禁宫。 可是当老国公夫妇看向彼此的眼睛,其实他们都读出了对方的心思。溧阳长公主回到禁宫,对于她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情吗。 坊间的谣言传闻从未停歇,有人说溧阳长公主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也有人说溧阳长公主已经离开京城,去往其他的地方。可如今昭阳却带回了这第一手的消息,溧阳公主还活着,带着病容出现在了禁宫。 或许很快就要有什么事情将发生改变了吧。无论是京城,还是南朝其他的地方,人迹所至,谋算就不会停止。但愿定国公府也能像从前许多次那样,经历风雨飘摇而依然能站到最后。 第一百章 托出 萧阜屿当天下朝后几乎是第一时间毫无耽搁地回到了国公府。当他甩下缰绳冲入家门,知他心思的老夫人早就特意遣了家丁在门口向他告知,昭阳公主已经平安回府的消息。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他心中默念了两遍这句话。 他先是去向老国公夫妇请安,随后就往后院去见昭阳公主。 后者此时可能是还没有想要见他的心思,正坐在梳妆镜前,背朝着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萧阜屿走上前去,不欲惊扰她的心思,便耐心地坐在圆桌边等她转头过来自己发现他的存在。 “既然进门了,为什么不与我说话?”昭阳的听力一向不错,其实在萧阜屿踏入屋子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她恹恹地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握着那张原本被小心放置在妆匣最底下暗格中的纸条,回眸厌倦地瞪了萧阜屿一眼。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好像越来越不把萧阜屿当一回事情了。从前未出嫁的她,每每听到萧阜屿的名字,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关洪水猛兽的恶事一样。可如今,她已经能够下意识地对着萧阜屿摆脸色。 昭阳像是恢复到了从前恣意妄为的模样,对着萧阜屿,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根本不去思考后者是什么样的感受。果然是习以为常会让人放松提防心思。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的随意与警惕心已然散失,到底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萧阜屿被昭阳稍带怨气的质问声弄得有一瞬间产生了无措的情绪。 冷淡中放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像是受够了打扰而渐生锐利的不满。昭阳看起来都不像是她自己了。刹那间萧阜屿觉得,这可能才是真正的昭阳的性情,既不是跋扈骄纵,也不是温和大方,而是带着经历加成而天然与外物保持隔绝感的冷漠。 ——简直就像是萧阜屿的真实性格。 “既然已经进来了,为什么不出声与我说话?”昭阳没有等到萧阜屿的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 “我看你想事情挺入神的,怕打扰到你。” 昭阳接受了这个答复。她已经下定决心,因此转过身来正对着萧阜屿,同时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平后露出掌心里那张曾被她细心保管的纸条。 “这是什么?”萧阜屿皱着眉头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打开后上下快速地扫了一遍其中的内容写着什么,然而等他粗略看过一遍之后,眉心处的褶皱又加深了,他蹙着眉毛认认真真回过去把每一个字仔仔细细读过去。当他放下这张纸条的时候,严肃的表情证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昭阳的眼中带着哀伤,她看出了萧阜屿的郑重其事,于是明白情况不容乐观。 “当我要嫁给你的时候,威北侯府送来添妆贺礼。这张纸条就被夹带在里面,藏在一支装有簪子的盒子的底下。不知道是何人所为。那日我问过两位表哥,他们都说不清楚这件事情,写信回去询问家族中的长辈了。按照情理说来,这应该没有可能是威北侯府所为。” “信完全是以哥哥的口吻写的,笔迹亦难辨真假。似乎是哥哥寄给蜀地友人的去信,提及北境不正之风气,欲寻求合适的机会使父皇听闻。”昭阳抬眸望着萧阜屿,自觉难堪,却不得不继续把话说完整,“你曾在北境任职,此事你可有耳闻?” 萧阜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是不方便回答我吗?”昭阳叹了一口气,“若是如此,我也并不强求什么答复。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昨夜仓促入宫,我去见的是溧阳长公主。” 萧阜屿对上昭阳的视线,心中颇感震惊。 “溧阳长公主与我说了很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当着父皇的面说了不少。” “长公主说,我是庄懿淑妃的女儿,是明烈亲王的妹妹,所以我的人生注定是悲剧的。若非母妃早逝,兄长亦战死,我就应该在一个合适的年纪被许给遥远的北朝,做一个远离故土不得归复的和亲公主。兄长和母妃的亡故,使我能够逃脱这样的命运,所以能够嫁给你,甚至还是我的幸运。” “她还说,我的哥哥原本是要成为制衡东承太子的棋子,与他相抗衡,使得朝堂稳固,皇权稳固。哥哥的去世,打破了父皇的谋算。所以哥哥的死,与父皇应当是没有关系的。那是否又与这张信笺中说到的那北境的不正之风有关呢?因为哥哥执意追查什么,才使得皇子亲王的身份亦对他没有了庇护作用。那些为利益所驱役的人们,红着眼将他除去了。” 萧阜屿听到如此连番的言论,他也一时间没有转换过精神来。 的确对于昭阳提到的事情,有不少他都知道内情。可是对于昭阳而言,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夜之间向她倾斜过去,涌入她的头脑的,是一条条的单方面陈述,结合着过去那些被她所忽略淡忘的事项,彼此相互助长佐证,推波助澜下使得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你想要知道什么?”萧阜屿冷静地问她。 “哥哥的死,有蹊跷吗?” “明烈亲王是守城而死,战至力竭,所率亲兵部众,全军覆没。” “也就是说没有蹊跷,看起来合情合理。”昭阳补全了萧阜屿的言外之意,她又问,“你会娶我,究竟是父皇的命令,还是别的缘故?” “陛下会允准这门婚事,是因为我以战功请求赐婚圣旨,而不是陛下指定了此桩婚事在我的头上。” 昭阳点头,她没有去追问为什么萧阜屿会向皇帝主动求娶自己。这个答案对于她来说没有意义——或者说,这个答案对于此刻并不追求情爱永恒的昭阳公主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你如果愿意的话,不若与我说说北境的事情吧。溧阳长公主提到如今在北境有一位无往不胜的凌亲王,他是谁?为何长公主要特意提起他?另外,作为统帅,他带兵遣将的本事又如何呢?” 第一百零一章 请战 虽然凌亲王与萧阜屿都是战场上各自双方阵营中年轻一代颇有威名的猛将,然而因为凌亲王从前并不在北境大营驻扎上任的缘故,因此二人并未有过交手。如今北帝将凌亲王派遣到了北境去,给南朝带来了极大的阵线压力。 可南朝皇帝并没有打算要把萧阜屿亦派过去与之抗衡。他自信地认为,南朝如此多的赫赫猛将,自然可以压制住这个来自北朝皇族的乳臭未干的小子。 萧阜屿认知到了这一点。但他不觉得凌亲王会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对方能够以军事谋略在北朝兵部牢牢立足,甚至在外传有嗜杀的恶名,尽管其中可能会有夸大的部分,但至少是有着不容小觑的实力。光是凭借萧阜屿此处得到的断断续续不完整的情报讯息,足以恢复出凌亲王可怕的能力与野心。 对于昭阳的问题,萧阜屿起初是觉得有些意外。 毕竟,依照前者所言,这些话都是溧阳长公主复述说给她听的。可凌亲王成名不过区区几年而已,当时的溧阳长公主应当已是身陷囹圄数载之久,被软禁在京郊别苑,身边伏藏着许许多多双眼睛,紧盯着她,不容许她有什么喘息的余地,因此她并没有与外界来往沟通的本事。 可偏偏溧阳长公主知道了这件事情,还以本身的某种目的想法而当着昭阳公主和皇帝的面将它摊放在明面上,也不知是故意要挑衅皇帝,还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理由选择了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昭阳轻颤着睫毛抬眼看着萧阜屿。他的沉默不言让她感受到不安。 “北朝的凌亲王,是一个很恐怖的人。是吗?” 萧阜屿摇头:“我未曾与他有过交手,因此不知传闻究竟几何真假。” “姑母提起凌亲王如今身在北境,那北境战场上,是否能有把握将他处理呢?” “这得看北境调兵布阵的兵法演算。但是,陛下还是希望能够派遣一些更有经验的人过去主持大局。” 昭阳反问道:“什么叫做更有经验?父皇会派你去吗?他当初说过的,你要留在京城任职,不必再往北境战场上去,所以父皇是如何打算的?” “陛下似乎有复用老将的心思。” 萧阜屿点到为止,昭阳亦沉眸深思。 ------------------- 老将是否能派上用场?他们在暮老之年披挂上阵,本不该是于马背上叱咤疆场的年纪,却受着那一份为人臣子的道德礼法约束,而不得不抹着白须及华发,扬刀上马,奔赴千里之外。 当战报接连从北境发来,字里行间都写满了触目惊心的场面。 最糟糕的战报是伴随着荣美人产子的消息一道呈至皇帝桌案上的。 高福公公几乎是只一眼瞄到了丝绸绢帛上写着的内容,就预见到了接下来一番雷霆圣怒。 桓皇后像是刻意踏着时间点过来,却被高福公公阻拦在了大殿外。 “娘娘,陛下正在里头火气大着,您此时进去怕是不太合适。” 高福公公也是为了桓皇后考虑,毕竟后者与皇帝不睦,这在禁宫中已经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了。桓皇后像是到了这般年纪忽然要与皇帝闹起任性脾气来,以昭阳公主的婚事作为最初的导火索,引燃了持续久矣的帝后冷战。 若非是桓皇后的确有些倚仗,亦拿捏不少的利器,否则其他人如果这样与皇帝闹,只怕是早就被问责母家,休离抛弃。 桓皇后纹丝不动,平静地要求高福公公为她通报:“本宫有必须要见皇上的理由。希望高公公能够给予便利。” 高福公公知道自己拦不下桓皇后,这位娘娘也实在是倔强性子。谁又能劝住她呢?当初那么多年的忍让蛰伏,或多或少是为着外事之牵累,不得已克制性情做个人人称赞的中宫皇后。如今昭阳公主嫁出去了,有了定国公府萧阜屿作为倚仗,或许也不再需要桓皇后多为她眷顾什么。而桓皇后的母家,亦是到了这一辈与她有些生分隔离。如此以往,倒有了些无牵无挂的意思在。 皇帝早晚要记起桓皇后如今的了无牵挂、毫无顾忌,估计到了回过神来的那一日,就是桓皇后失去威势坠入平凡的时候。 当下既然桓皇后这样执意要求了,高福公公自然不好再反驳她的话语,只应下声,脸上作出妥贴恭谨的表情,往里面去为桓皇后通传。 桓皇后走进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漠然而冷淡。 当皇帝为着满桌的烦心事而弄得恼火的时候,又正对上这张让他原本就心生厌烦的脸,更是莫名火直往上冲,开口说话的时候也是满满的针对意味:“你怎么过来了?” “臣妾前来向陛下请愿。” “请愿?” 皇帝皱着眉头,看着桓皇后退后半步毫无犹豫地跪了下去。 她举起双手捧过头顶,手里奉着的是一封信件。 “此乃臣妾娘家幼弟桓姚吾奉上的请战奏表。” 桓姚吾,这个名字对于皇帝来说甚至有些陌生。 “桓姚吾。桓姚吾。”他默念了两边,已然是没有什么印象。 “桓家姚吾,族中辈分行十一,如今任明威将军,回京领武散职前原本从属北境大营。” “他想去北境?” “姚吾愿为南朝江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旁的内监将请战奏表从桓皇后手中拿过,传递给书桌后坐着的皇帝。 皇帝展开信件将其中的文字全部都阅读过一遍,读罢按下信纸搁置在手边,打量的眼神牢牢盯着桓皇后,他开口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呈上这份奏表?” “姚吾一直有为国杀敌之心,如今就是最适合的时候。” “他为什么不亲自上奏这份奏表,为什么要让你这个深宫妇人代为转交?你就不怕朕治你一个干政之罪吗?” 桓皇后冷淡地回答道:“姚吾身份特殊,并非桓家嫡系子弟,庶出身份使他在家族中难以得到出头之日。臣妾为南朝国母,为陛下分忧,为南朝疆域思量是本分事。臣妾亦是姚吾长姐,代兄弟陈述自己难以表达的赤子之心,同样是本分事。陛下,望您能慎重思考。” 第一百零二章 李垚 荣美人生下的孩子最后还是交给了桓皇后抚养。 在这个名叫李垚的皇子的满月礼上,他的生母同时被赐予死罪,以毒酒结束了此生。 昭阳入宫赴这场满月酒宴席,在宴席散去众人离开后安静地坐在桓皇后的身边,她看着自己臂弯中熟睡的小婴孩,看着他那两只露在襁褓裹布外头的、攒成小拳头的手掌,不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滋味。或许是怅然胜过怜悯,悲哀多过伤感。 “都是这样子的。”桓皇后看出了她的脆弱周折,于是无悲无喜地平淡开口,希望能够扭转过这个日渐成熟的女儿的想法,“没有哪个生命在来到这个世间之后还能保持无忧无虑、全无负担的仁慈。如果荣美人不曾糊涂,如果皇帝不曾开口让本宫抚养他,那么或许他的人生还能够自在许多。” 倘若说从前的昭阳难以理解桓皇后的这番话,那么在经历了溧阳长公主那一番歇斯底里的言辞后,她现在或多或少能够明白,桓皇后言下之意究竟为何。李垚从出生后就养在桓皇后的膝下,同时算作桓皇后正儿八经的养子,那么在身份上就注定了他要高于那个“荣美人的儿子”。放眼日后,或许皇帝也想利用李垚的身份来做一些活动,可能是要去制衡东承太子,又或许是其他的人。总之,他是逃不开为皇帝所利用的结局了。 昭阳抱着孩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襁褓,使他能够安稳进入梦乡。 “你呢?想过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桓皇后问到了昭阳不想回答的话题。 前者看出了后者眼中的抵触,可是这是逃不开的话题。萧阜屿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娶了皇帝的女儿昭阳公主,多少双眼睛都盯在这对年轻的夫妇身上,他们的孩子势必也要承受着注目出生成长。这个孩子将得到远超出其他的表兄弟姊妹的待遇与关注度,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看时机吧。”昭阳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总是要有好的时候,合适的契机,孩子才会自然而然地来到我们的身边。不是吗?” “那你对萧世子的心结,始终不愿意对本宫提起真实的理由,如今可否解开了?” 昭阳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似乎已经接受并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定国公府的生活对我来说没有负担,老国公夫妇待我很好,像是对待亲生孙女一样与我亲切和睦。世子与我,虽然没有那种神仙眷侣般的情意相投,但至少还能见面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我难道还能求得更多吗?” 桓皇后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接下来的话,或许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多多少少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她不希望昭阳会走一些弯弯绕绕的辛苦路,因此这些事情是不得不直白向她说明白的。 “不要因为你从小到大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苟且磋磨的婚姻,而去否定那些朴实美好的情感的存在。昭阳,你可以过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不要被那些负面的例子而影响到你的勇气。萧世子,本宫与他接触下来,其实对他改观许多。他并不是传闻中那个冷心冷意的人,对待你,他可以说是做得很好。昭阳,你本不该对萧世子有什么意见,不是吗?在他去北境之前,你与他没有交集。而去年他得胜归来,一直到皇帝将你赐婚许给他,在这之间你们亦没有发生矛盾。” 桓皇后不明白昭阳对萧阜屿始终坚持着的心防与抵触究竟来自于何。是因为萧阜屿在北境的凶名而让养在禁宫中从未见过血淋淋场面的昭阳心生反感吗?可在桓皇后的印象里,昭阳不是这样矫情脆弱的女孩子。她总觉得,昭阳有古怪的地方。后者虽然从不明说,但从她日常行为举止中却不难找出蛛丝马迹。 “或许只是性情不相投契罢了。” 昭阳不想多提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经历。如果她说出口,估计只会被当作脑子疯魔了的病例,甚至可能会在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心里洒下怀疑的种子,给定国公府带去祸患。 “母后,您不必为儿臣多操心。许多事情,我其实都懂得。世子与我,已是实在夫妇,儿臣也是想要好好与他过日子的,并未有什么抵触反抗的心理。至于子嗣,还是要看缘分吧。儿臣期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世子也是一样的态度。不过,总得有一段时间。平姚姐姐成婚比儿臣早,如今也还未听见好消息传来。鹿拾姐姐亦是在去年才诞下孩子。安城姐姐,嘉华姐姐,她们都还期待着呢。儿臣,也慢慢来,不着急。” 比起这件事情,昭阳其实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问桓皇后。 “太子哥哥要新纳女子入东宫,他们有传闻说,名单中有温家女儿温善玉,是这样吗?” 被昭阳这样一提,桓皇后模模糊糊记起来,这个温家是当初冒犯冲撞过昭阳的。原本按照礼部的规矩,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再考虑的。因此之前在为睿亲王相看选定王妃人选的时候,根本就不予温家女儿以入初选的资格。怎么,现在却是反而能入东宫吗? “本宫不大关心东宫那边的事情,因此你陡然提起,本宫倒不明白是否是如此一回事情。待本宫去看看,到时候再给你答案罢。” 桓皇后的确说的是实情。她是中宫皇后,可偏偏东承太子是元后裴氏所出,与她没有血缘亲脉上的联系。好在桓皇后膝下无亲生子,因此倒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纷争麻烦。但是桓皇后一贯明哲保身,不愿意沾惹是非,因此更是对东宫的事情不作干涉,完完全全交给太子妃去主理,由此保持距离,才是合适的相处之法。 昭阳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连连摆手否定了:“不必母妃这样费力周折。儿臣只是随口问起,究竟是否有温善玉在名单中,如今都不是儿臣还能发表什么意见的时候。就由着去吧,总归到了新人入东宫的正式日子,儿臣就可以看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好感 荣美人赴死的日子,恰是她的儿子李垚的满月礼。这样冷血无情的安排,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除去当事人之外恐怕是无人知晓了。六皇子李垚在满月当日失去了自己的生母,懵懵懂懂地被裹在锦缎襁褓中由乳母抱着在长秋宫被打扮得活泼灵巧,抱到前面去见客的时候,谁人见着不要说几句吉祥话。 这可是桓皇后的养子。 无论他实际的出身有什么波折不堪,光是凭借着桓皇后的身份,就足以使他在瞩目视线中成长起来。 满月酒过后,昭阳就去裴府见了顾平沅。 后者是裴家的儿媳妇,裴家又是东承太子的外祖家。以至于昭阳在院子中无意见到裴家大夫人的时候,心里都生出来一些古怪的感觉。裴家大夫人一贯持着大气威严相,与昭阳见面也不会轻易多添亲近而减损严厉气质。两人互相见了礼,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分道扬镳了。 昭阳见到顾平沅后照例提了一句方才偶遇裴家大夫人的话,顾平沅也不太在意,只顾着亲自为昭阳斟倒茶茗,揽着广袖以镊子夹取罐中茶叶放入龙嘴壶里头,倒上一铺刚烧开滚烫的泉水,顿时随着雾气腾起,香气亦是馥郁清远。 “婆母这些日子忙顾着她手头私人的事情,即使是寻常去她那儿请安,现在也坐不了多久。原本正如火如荼说着要为家中姑娘相看婚事的,如今也暂时搁下了。我不知她到底在忙碌着什么事情,以至于连身边姑娘家的亲事都可以为此让路耽搁。” “现下京中风波频繁发作,听说前阵子风头很盛的那位白衣卿相燕子期大人,怕是要入六部正式做官了。这样的安排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燕子期燕大人原本就是身列当年科考一甲名次,放在十数年前,那可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这些年隐居世外桃源,避世不出,到算是可惜呢。” 顾平沅身在后宅,却知晓不少外头的事情。 “旁的倒也罢了。皇后娘娘名正言顺养着六皇子,光是这一遭事情,就足够外头人揣摩一阵子呢。” “沅姐姐的婆家与东承太子是再亲近不过的关系。昭阳原本以为今日沅姐姐避嫌怕是不会提这桩事情,没想到沅姐姐还是实心眼儿,这个节骨眼儿上倒不可以避忌呢。” 顾平沅笑得眉眼温柔,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裴家的事情,也不想在这方面过多与昭阳生分,于是便道:“我的确是嫁了裴家人,可到底还是隔着一层,没有那么感同身受罢。这样也不好,母亲便时常以此教导告诫我,说是出嫁夫家,可不能像我这般事不关己。好在娘家各位嫂嫂弟妹们倒是与我的作风截然不同。” 她说得这样全无避讳,惹得昭阳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沅姐姐何必对昭阳说这样的话。若是有心人传出去,可要对沅姐姐与裴度裴大人的感情有影响呢。” “影响不影响的,没有那么重要了。”顾平沅敛下眼神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她知道昭阳虽然与自己亲近,但在自己与裴度的实际夫妻关系上,昭阳是全然不知情的。并非是顾平沅刻意要隐瞒昭阳,只是这毕竟涉及到了闺房中的隐私事情,并不是能够随时随地向昭阳开口提及的。当初昭阳更是未嫁的女孩子,便绝无提起此事的话由。 然而今日的状况不同往日。顾平沅知道,昭阳其实对定国公世子萧阜屿没有感情,甚至在出嫁前还犹疑不决,心生不安。因此,有的事情她倒可以勉强撑着过来人的身份,向着昭阳提一提。 “不说我与大人的事情了。殿下与萧世子呢?你们成婚也有一段时日了,殿下感觉如何?” 昭阳的确很想和顾平沅在这个话题上多做深入交流,但她并非没有看出原本提到裴度之后,顾平沅生硬突兀地移开了话题,并不想过多谈谈他们二人的相处状况。联系上一世在掖幽廷冷宫以及这一世听其他人随口说起的,裴家嫡长子与顾家嫡长女之间的动人至深的才子佳人故事,昭阳就明白,什么叫做传言,什么叫做表象。 “我觉得,他和外界描述中的他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和我之前对他产生的印象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当然,相似之处更多,但或许是我只片面地看到了他在宅邸中家庭生活的画面,对他在外,在朝堂上,在战场上的模样没有什么了解的缘故罢,因此对他有了一些细微的修正和改观。” 顾平沅了然地点头:“也就是说,没有你出嫁前想象得那样糟糕,对吧?”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现在就下结论的话,未免有些太早了。才过去几个月而已,要看的地方还有很多吧。至少我觉得,我和他的交流还不够,对于他的形象,其实还是有很多在我看来不清楚不明朗的地方。” “萧世子的确看起来是那种话不多的类型。但不说是,是他主动向陛下求来的这门亲事吗?他总归还是对你有好感的,不然也不会如此行事。要知道,他原本可根本不是这种类型的,连定国公夫人都好几次在宴席上提起,担心自家这个孙儿不松口应允婚事,恐怕要孤老终身呢。我家祖母与母亲都可以作证的。” “或许是有些好感吧。但也仅限于最轻微的那种而已。毕竟,我不记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过深的联系。毕竟,他一连数载都在北境任职,回来京城也没有多少日子。我也不觉得我是那种很特别的女孩子,能够打动他的内心,让他对我产生过多的情感。” “应该就是有缘分到了,将你们两个联系在一起。” 顾平沅总还是希望昭阳能够过得平安快乐。这是她对于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以亲姐姐看待嫡亲妹妹的温柔眼光注视着成长起来的女孩子最大的祝福。对于美满的爱情,对于幸福的婚姻生活,顾平沅知道自己此生应该是没有什么缘分了,但是她希望昭阳可以不用经历这份遗憾。 第一百零四章 回信 昭阳没有对顾平沅撒谎,她的确对萧阜屿有了改观。她甚至生出过这样和蔼亲善的态度,认为自己不应该把上一世那个率军攻入禁宫的乱臣贼子与这一世成为了她的丈夫的萧阜屿混为一谈。毕竟,那些发生在上一世的不幸的事情,对于这一世而言,都是尚未发生的不可见的未来。或许很多事情都已经伴随着她的重生,伴随着这一世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事件而发生了转变。 “我们会幸福吗?” 她看着萧阜屿在庭院中练剑的身形默默地向内询问自己的心。 “或许应该放下沉重的担子,毫无遗憾地去热烈一次吧。” 她不是没有看到顾平沅对她投注的期许祝福的眼神。在得知顾平沅本该是明烈亲王的王妃之后,她对于顾平沅有了更多不一样的体验。一个一直以来被她当作亲近的姐姐这样的身份看待的人,当她知道本来前者是能够成为她的嫂子的,伴随而来的当然是强烈的遗憾与伤感。 想来沅姐姐应该是与哥哥有感情的吧。哥哥并非是对沅姐姐冷淡无情,从沅姐姐谈及旧日往事时压制不住的落寞的眼神和令人不禁鼻酸的淡淡息止的光芒,她与裴度之间有多少真情实感,她与明烈亲王之间又有多少真情实感? “殿下,东宫方才送来请帖。太子妃娘娘邀您明日入宫一叙。” “太子妃嫂嫂?” 昭阳对存乔送进来的请帖感到些许诧异。不过,既然东宫即将新选女子入宫,那么太子妃势必也不会就那样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毫无准备。在这个时间点上太子妃邀请昭阳公主去与她见面,到底是要谈什么事情,这让昭阳很是好奇。 萧阜屿练剑完毕之后进门来与她一道用早膳。 昭阳伸手给他盛了一碗牛乳粥,几乎是破天荒的亲近举动。不光是萧阜屿自己感到受宠若惊,就连一旁等待着昭阳其他吩咐的存乔也久久地将视线凝固在昭阳伸出去递碗的手上。 “谢谢琤儿。” 在昭阳看来,萧阜屿还是这样不符合他本人性情的花言巧语。她已经强调过很多次,说自己不喜欢萧阜屿叫她琤儿,如果只是为了亲切的话,只需要像桓皇后那样叫她昭阳就可以了,对于自己这个甚少被使用的名字,萧阜屿轻易说出口的话,只会让昭阳觉得浑身难受不自在。 几次三番的纠正都毫无成效,昭阳也就只好由得他去了。 在她看来,这种潜移默化之下的放任和纵容,早晚有一天会让自己吃到苦头。可是对于这个从不对她说重话的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萧阜屿,昭阳也的确不敢真的发火闹脾气。就像是食草动物对上自己的天敌猎食者,软绵绵的性情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之前你让威北侯府替你查的事情,已经有回信了。” “真的吗?” “是的。昨日我见到慕家予知,他通知我此事已经有眉目了。” 予知是慕洛瑾的表字。 “具体的事情要等到他得到合适的时机之后再与你明说。昨日见面时间不长,他只来得及挑要紧的事情先转告与我,同时一道送出的还有一份来自清河郡威北侯府老夫人的手书。昨夜我回来时看你已经睡下了,因此没有第一时间与你说。” 昭阳不在意这些,她只想知道那份外祖母的手书里都写了什么东西。 萧阜屿将信件交给她,她摊平后迅速读起来—— “瑾与琏,见字如面。” “闻京中你二人已与吾外孙女觅琤见面相认,本是佳事一桩,然亦同时生出许多事端。首要告诫尔等,万事谨慎,低调为上。威北侯府起初发源于清河,如今亦立足于清河,对于京城旧事旧人,时光荏苒,不知有多少尚是可靠的至交老友,多少已背弃威北侯府全无诚意。因此,往后遇事,依然要像这一趟一般,不决也不可轻易询问他人援手帮助。” “吾为孙女觅琤准备的添妆礼,从未夹带什么东西混于其中。此次为有心人所利用,夹带纸张内容,实在是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并未惹出什么祸患,只是纸张中所写录的内容,只怕是要对吾孙女觅琤的心境产生影响。或许始作俑者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想要动摇觅琤的想法,让她对旁人产生排斥与防备,同时疑心当年明烈亲王死因真相。” “若是这样想,恐怕真的落入始作俑者设下的圈套。无论如何,即使觅琤儿与你们执意要深究调查,也需得量力而行。至于信件内容真假,吾与汝祖父并无十足把握。当年仓促离开京城,无外乎是出于明烈亲王战死的影响,兼之考虑庄懿淑妃旧日病逝,顾恋觅琤儿恐为威北侯府之势所连累,出此决策。倒也不是因为怀疑明烈亲王之死存疑。” “言而总之,既然有人已经选择对觅琤儿出手,瑾儿与琏儿作为表兄,威北侯府作为外祖家,势必也不会袖手旁观。如今各项有关返京的安排日程都已加速推进,预计待到来年开春,便可切实动身返京,再作谋算。” 昭阳合上信纸,不可思议地看向萧阜屿:“威北侯府要回京了?” “如此打算,倒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这个时候回来,是因为以前使得他们离开的理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吗?” 信中威北侯府老夫人提到了当年离开京城时,威北侯府的主事人是怎样想的。不过都只能算是一笔带过,其中并没有详细解释每一条每一项背后的驱策的详细动因。 昭阳多多少少还是担心的,一方面得知那张混在添妆礼中送入禁宫的纸张不是出自威北侯府的手笔,这让她感到不安,另一方面,这些日子以来她觉得发生了很多事情都像是针对她而来的。从添妆礼中的纸条,到溧阳长公主对她说的话,从荣美人闯入她的宫殿说那一番让人觉得心生恐惧的言论,到前些日子入宫时那位内监与他口中神秘的始终不透露身份的娘娘。 昭阳觉得,自己像是处于泥沼地中,几乎要下陷落入困境了。 第一百零五章 新人 昭阳对于太子妃邀请她去东宫做客的消息已经有了原因上的猜测。而当她真的成行,踏入那座华丽飞扬的宫殿时,看着满目喜庆和煦的氛围,才知道原来东承太子纳新人的场景是这副模样的。不能说是与正经的皇族嫁娶场合相媲美,但至少已经是在仪制约束内做到的最好了。 太子妃亲自来迎昭阳,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正殿去。 “昭阳殿下。”太子妃的瞳色很浅,坐在日光映照下的窗户边上,整个人都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中,她看起来很温柔,同时又兼带有庄华贵重的气质,与国母桓皇后相比则显得要柔和许多。昭阳以前听过别的人说胡话,言及太子妃,旁人觉得她还是与从前的裴皇后更相像一些,与桓皇后则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娘娘今日邀昭阳入东宫说话,我很是愉悦呢。” “是啊。自从你出嫁之后,我们很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亲热地说话了。别的场合见到面,身边总还有别的女眷在场,说起话来总是有许多的不便利处,今日能与昭阳殿下坐在一道安安稳稳、不急不徐地说话,我亦很是珍重。” “娘娘是有什么事情想要与我说吗?” “哪里能瞒过你去呢。”太子妃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实际倒不急着吐露真正的目的,她拿起桌上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随后又把桌案上的碟子往昭阳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尝尝盘碟上盛放着的点心,“这都是东宫小厨房开出来做的点心,记得昭阳殿下从前未出嫁的时候,是真心喜欢这里的手艺的。” “娘娘都还记得。” 看到昭阳捏起一块杏仁酥咬了一口,太子妃这才娓娓道来:“殿下应该听外头人说起过了吧。东宫要迎新的女子进来,为太子殿下开枝散叶,使得皇室子孙枝繁叶茂。” “是。昭阳从别的地方多多少少听到过这一消息。娘娘不必太过挂怀,这都是寻常礼制安排之下生出的惯例,从前也是这样的道理。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妥之处才使得要这样行事的。” “哪里是没有不妥。”太子妃有些落寞,垂下眼眸看着手里拿捏着的荷蓝绢帕,捏紧后重又散开,若非千金之价,大概是要轻易生出无法抚平的皱褶的,“我入宫数载却未诞育子嗣,这就已是我最大的错处了。不光是我膝下空虚无子,就连东宫里住着的其他几位良娣、孺子,一样没有传出好消息。我哪里不知道外头的人是怎样说我的,就连我娘家母亲祖母都规劝我要有容人之心,不可磋磨底下的妾室女眷,使她们红颜凋敝,错失良机。” 昭阳倒不曾听说过这样难听的话。但同为女子,又经历了上一世亲眼看到了太子妃的遭遇及下场,她多多少少能够站在太子妃的立场上,明白这些话由来的经过,同时也为太子妃感到同情怜惜。 “娘娘不必把这些话都放在心上。子嗣一事,到底都是孩子与父母的缘分。倘若缘分未到,强求也只是逆天命而为,到底难得好的结果。不若放宽心态,娘娘还年轻着,往后自然会有自己的孩子,现下一味着急焦心,反而是伤身伤神呢。” 太子妃勉强一笑,拉着昭阳的手过去拍了拍:“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可我说是不要着急,心里哪里真的能够得到安宁呢?殿下可知道,这批入宫的新人中,竟是有温家的女儿。” “温家?”昭阳心思转圜,这才意识到原来之前听到的传言都是真的,温善玉真的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入东宫吗?当初原本以为是刹住了她的锐气,只是到底真的如昭阳自己所说的那样,一语成谶,难以扭转天定命数吗?尽管许多前尘之事都已经发生改变,与上一世的轨迹截然不同,可是偏偏温善玉最后还是嫁给了东承太子。那是否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也要一件一件如她曾经经历过的那样重演发生呢? “是温善玉。从前与你有过争执的姑娘。” “竟是她要入宫。我原本以为温家女眷于禁宫中失礼数,本该再无这样的资格——” “我使了些手段去打听,他们说是太子殿下主动要的。”太子妃自嘲地笑笑,长叹了一口气,面上愁容难消,“实情真相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去费心打听。” 昭阳是真的听了这番话有些震惊,她没有预料到原来温善玉入宫竟然是东承太子的手笔。难道自己这位太子哥哥真的就像是一见钟情似的非温善玉不可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消息。要知道,上一世就是因为东承太子用情至深,以至于东宫女子都受到温善玉极大的压力与磋磨,就连高高在上的太子妃都未能躲过温善玉的手段,狠狠受了许多委屈。 “娘娘是太子妃,东宫女眷谁又能越过您去呢?无论温善玉如何得青睐,您总归是东宫的太子妃,是东承太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是有宠爱加身,她也不能对您怎么样。娘娘只需要记着这最要紧的一条,便可高枕无忧,无需费心费力与她作缠斗。” “昭阳殿下只怕是与我一样,第一眼看到温善玉与太子殿下相处的场面,就觉出不妥了吧。当初温家人与昭阳殿下您发生争执,我站在一旁瞧着,说句不上台面的话,我心里真的暗自有些庆幸呢,若非是因为她们冲撞了昭阳殿下您,只怕就要真的被太子殿下一句话,指明要那温善玉入宫了。可是现在才知道,即使是犯下这样不得体的罪名,太子殿下真的想要,谁又能不同意呢?倒是委屈了殿下您,有这样一遭事情,使得您不愉快。” 昭阳摇头:“我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娘娘应该知道我的性情,本就是爱憎分明。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情,即使是强求一百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温善玉既然与我不投契,那的确是相处不到一块儿去,只盼着互不打扰才是最好的。” 第一百零六章 画舫 昭阳不光光是见了太子妃,她甚至还在同一天抽时间去赴了东承太子的茶局。只不过地点不在东宫之内,而是在京城冼墨湖的游船画舫上,单独一座富丽茶楼,今儿一整个下午都被不可言说的贵客包拢下来只做这一单的生意。 谁又能料想到,这位不可言说的贵客实际就是南朝的储君东承太子呢? 昭阳入宫去见太子妃不是刻意对外封锁消息之后隐秘前往的,许多人都瞧见了她正大光明往东宫方向而去的身影。因此作为东宫之主的东承太子,他就更加不可能毫无了解。事实上,今日他之所以约昭阳在画舫见面,就是因为太子妃邀约在前的缘故。 “哥哥好大的排场。太子妃娘娘是坦坦荡荡下了帖子邀我一叙的。怎么哥哥反倒是藏着掖着,要求昭阳务必是低调请来,不必使外人窥探得知此趟行程呢?”昭阳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软糯,听起来不是字面上那般藏着讥讽之意,反而是有些妹妹向兄长亲近撒娇的意思在。 东承太子也是好涵养,摆手像是纵容了昭阳这番有些出格的言论:“昭阳说得这是什么话?无非是不想给你惹上麻烦,要父皇皱着眉头去猜测你我此番见面是所为何事罢了。本就是兄妹见面说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事情,若是一定要闹得满京城风风雨雨、人尽皆知,那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昭阳扬了扬眉,稍稍调整了软榻的位置,落座后以手肘支撑在桌面上,手掌托着右半张脸,盯着东承太子的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东承太子承受着她这样过分单纯的眼神,面不改色,果然是足够沉稳有底气。 “哥哥还真是讨人厌呢。”昭阳盯够了就挪开了视线,眼神落在桌面上摆放着的茶具上,显出几分百无聊赖的烦闷感,随手拿过桌边的一只小方壶拿捏在手里看了看,又随意地摆放回去,懒懒散散的语气没有多么一本正经,这使得她更像是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 “又是茶艺。” 昭阳心烦意乱地说道。 “果然是文雅之人都喜欢这样繁复又难以入门的工艺吗?” 东承太子失笑,看着昭阳全然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朋友。 “你这算是迁怒了吗?” “是啊,因为对哥哥太失望了,所以就连哥哥亲自挑选的见面场所都要挑毛病出来才能使得心情稍微松开一些。”昭阳甚至恨不得拉着眼角朝着东承太子做鬼脸,“哥哥就是根本都不顾及旁人的感受,只为着自己的开心而毫无顾忌地做事情。温家哪里是什么心肠好的人家,从前就对着我使手段,真的要那温善玉进了东宫之后,哪里会有什么安稳日子?真不知道哥哥到底看重她什么。在昭阳看来,不过只是皮囊好些的姑娘家罢了。” 东承太子伸手亲自为昭阳斟茶,像是要让她消气。 “东宫的事情,你就不要这么真情实感地发牢骚了。我的确心悦温家姑娘,让她入东宫也无非是因为觉得有她在身边相伴,日子能够更加舒坦愉快些。至于分寸,你哪次看我没有把握好?身边的女子是什么样的身份,需要放在什么样的地位上,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我都心知肚明。至于太子妃,她会吃醋我倒是没有想到。她是太子妃,是我的正妻,当然无需自降身份去与旁的女人相提并论。” 昭阳托腮,另一只手拉着东承太子的衣袖摇了摇:“哥哥这样想才不对呢。太子妃娘娘才不是想要和哥哥只做相敬如宾的夫妇。真正美满的爱情,彼此之间是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的不是吗?如果喜欢一个人,当然是希望对方的一切都与自己有关啊。眼睛里只需要看着我就可以了,身边共享枕榻的人也只有我一个就足够了,所有的子嗣都是由我生育,所有的情话缱绻都只留给我一个人。只有奇奇怪怪的人才会希望自己的丈夫身边有别的女子呢。” 东承太子哎了一声,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昭阳的额头:“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只有昭阳才能做到。” “难道是昭阳说错了吗?虽然可能不如你们这些骄傲的男子所愿,可昭阳说的,一定是其他女孩子心里的大实话,无非是因为条条框框对女子的约束太多才没有能够说出口而已。” “你说的没有错。真正美满的爱情,彼此之间应当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但我与太子妃之间,并不值得上被称为是爱情。她是由皇祖母为我挑选出来的太子妃人选,是我承受着长辈的恩赐而无法拒绝的妻子。这样的夫妻感情,并不能用爱情来简单概括形容。或许她爱我,但我并不对她有着那种容不下第三个人的爱。” 昭阳嘟着嘴,她明白东承太子的意思,也的的确确知道自己无法对他施加苛责。 “哥哥说的没错。只是,太子妃娘娘还是有她自己的顾虑。在她看来,夫君的宠爱比什么样的外物恩赏都要更为重要。她怕你宠爱温善玉,而使得后者失去规矩分寸,想着生出僭越之心。何况,哥哥对温善玉难道就是爱情吗?爱情来得这样容易且毫无理由吗?” 东承太子思忖片刻,最后摇着头,轻声回答了昭阳的问题:“我说不清楚。应该不是爱情吧。我的爱情,是与否也并不重要。以我的身份,应该是不能拥有那种热烈滚烫、轰轰烈烈的爱情了。至于是否会使得温善玉生出僭越之心,她毕竟尚未入东宫,这些事情无非都是出自于太子妃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她应该要知道,我一定是希望东宫和睦的。倘若有任何人试图在东宫掀起不必要的风浪,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决断这一切——无论那个人是否得到我的心。” 昭阳努努嘴,她知道东承太子是言出必行的。因此太子妃的确不必如此担忧。上一世的东承太子也的确是毫无优柔寡断地出手裁决一切,无论是温善玉还是太子妃,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对等的惩罚。无论如何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第一百零七章 终曲 从画舫下来后昭阳乘坐马车返回定国公府。 此番与东承太子的私人见面,更是让她加深了对于温善玉此人的忧虑。更重要的是,温善玉入东宫这件事情像是忽然在昭阳的脑袋边上拍了一记掌,让她整个人从盲目的乐观中清醒出来。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这一世依然重新发生了。尽管支撑着引向这件事情的缘由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但完全相同的结果依然让人觉得可怕。 她不得不重新思考整个局面。 如果温善玉入东宫,那么上一世其他的事情是否也会如数发生? 而当她乘坐的马车驶过梃芦街与平安道的交叉口时,倘若她愿意掀开帘子朝外看看的话,就能看见一位骑着灰马驹向南边而去的中年男人。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燕子期。这一切的事情就像是刻意安排布局好了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就这样此起彼伏地在舞台上表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永远都不会有息止停滞的那一天。 --------------------- 溧阳长公主整理好了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它们各自该去的位置。 皇帝没有让她在禁宫中住太久。离群索居的鸟儿是不配回到儿时温暖的巢穴里重温终期最后的美好。更何况禁宫对于溧阳长公主而言,已经不再是什么值得回忆与留恋的地方了。这一生或许都没有什么人是真心对她好,除了那位过早就交付了自己的生命出去的顾言柏。以至于在他身后,所有的人都怀念他,视他为玉洁君子,自有其华。 “倘若我的生命永远停顿在二八年华,是否往后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不堪与磋磨?” 溧阳长公主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哭的,可是面对匣子里厚厚一沓书信纸张,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冷淡清寡。当她感受到湿润的眼眶饱含着泪水终至于决堤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心已经被顾言柏所打动,也许是在许多年以前,也许就是在刚刚送别了燕子期之后。 “此生与我没有再生更多的纠葛,是你的不幸,却也是你的幸运。”她拂去脸上的泪痕,可是擦去后偏偏又流淌出来更多,她不忍心再说更多,可是身体里向外传达出的阵阵钝痛又迫使着她不得不说更多的话,以此来缓解精神上的压力与紧绷,“顾言柏就应该这样与我毫无干系地离开,你将永远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宁国公府嫡子,而与我溧阳长公主没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是自己辜负了当初的顾言柏,只傻愣愣把一颗真心全都托付给了不必要的人。只是她亦不愿意将顾言柏远去北境的事情全部都归拢到自己一人身上去。毕竟时隔久远,顾言柏死在北境的时候,溧阳已经在京郊别苑被囚禁了十数余年,距离他们上一次面对面相望,更已是不知相隔多少时光与岁月。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记挂着的居然是顾言柏。这个事实让她不禁在泪眼婆娑间自感讽刺而轻笑起来。她原本以为自己的执念更多应该是来自于燕子期,却没有想到方才在这里见他的时候,当真像是全部都不管不顾了。 溧阳长公主,尊贵的出身,受尽宠爱的时光,余生却受到同胞兄长的压制而郁郁此生。 她推门走出去,庭院里负责洒扫的宫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转头看向她。 她毫不在意他们的视线,自顾自走到那片绵延广袤的桃花林。 遗憾她还是没有支撑到下一次花季的到来,只能在枯枝灰叶间想象当年的繁盛景象了。 她选择坐在桃花林间单独辟出来的亭子里。寒风刮过,落在脸上时带着冰冷湿润的触感。她在半睡半醒间迷蒙地睁开眼睛,看到原是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势头来得很大,没一会儿就彻底变成了漫天纷纷扬扬的雪白色。她感受到雪花落在她的身上慢慢增加分量,可是自己的身体反而觉得越来越轻—— 溧阳长公主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了结此生一切的纷争与苦难,争执与是非,走向所有人共同的归宿。 --------------------- 京城冬天的这一场雪,来得这样声势浩大。 当昭阳扶着门框跨过二道门的门槛走入定国公府内院, 当萧阜屿站在衙门的廊檐下与底下人吩咐事项, 当东承太子坐在画舫上独享飘雪之江景, 当太子妃坐在九重宫墙之内孤寂而落寞, 当温善玉为自己将入东宫的安排做着女红为准备, 当桓皇后吹着凉风心思益发凉, 当燕子期在风雪中停驻马蹄惊醒回望, 当溧阳长公主终合上眼目。 白茫茫灰霭霭的天空像是极度沉郁的心情,让所有人都都无法从这场大雪中感知到半点喜悦,所有的事情都将按照它们应该是的模样进行下去。它们是这世间最客观公正的存在之一,从不以人的好恶取向放低姿态,曲意逢迎。 ------------------ “溧阳长公主殿下于阆苑轩桃花林中薨。” 这样的消息传到四海八方,不同的人听到都有不同的感受。 她最终还是挑选了这一片年轻时最爱的桃花林作为自己生命旅程最后的背景,究竟是何意而为之,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了。 至少当燕子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尽管面对皇帝还是忍住了全部的感情,但是颤动的心灵唯独骗不了他自己。所有知道内幕的人可能都觉得是溧阳长公主错付此生,将全部的爱与热情尽数交付给了燕子期,而对其他的追求者面冷心冷,可燕子期没有珍重这一份喜爱,他对于皇帝的忠诚高于一切,因此溧阳长公主并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可是,燕子期真的不爱溧阳长公主吗? 若是不爱,何必要在溧阳长公主被软禁后放弃皇帝许诺给他的权力与财富,远走终南山就此开始隐居生活呢?若是不爱,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到京城,重新出面应付朝堂上的风浪与波折,将自己重新拖入这样的囹圄境地呢? 第一百零八章 阆苑 燕子期真的不爱吗? 当他诚实地直面自己的心灵,他或许能够意识到,自己还是爱的吧。 皇帝将冰凉的视线落在燕子期的身上,冷冷地发问:“心里不好受吧。” 燕子期选择了点头。这让皇帝有些意外,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情理之中。就连皇帝自己听到了这个消息后都涌现起了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自己的心脏像是猛烈地跳动几下后就陷入了颤栗与慌张。 溧阳长公主死了,自己的妹妹,与自己一母同胞,甚至还是双生龙凤胎的妹妹,她死了。 没有丈夫,没有子嗣,没有朋友,没有亲近之人。 她在这个冰冷的飘雪的冬日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那些尚未了断的恩怨与过往,就这样把皇帝留在了世间。 “你今日还去见她了,可知道怎么这么突然?”皇帝皱着眉毛问燕子期,“她见你的时候难道已经快不行了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来迅速向朕回禀?朕总该去——” 朕总该去见她最后一面。 燕子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问题,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的心神尚且没有恢复状态,依然处于得知溧阳长公主死讯的巨大震撼与空虚中。 他费力地想起今日早些时候与溧阳长公主在阆苑轩见面时候的场景,那个时候她虽然看起来整个人虚弱而病容严重,却没有到行将就木的地步。甚至还能坐在那里与他若无其事地微笑说话,仿佛是已经放下了过去那些纠结纷争的难堪往事,选择了以平和的心境与他见面。 他几乎在那个时候生出来妄想的心情,认为溧阳长公主是愿意与他和解了。 结果从阆苑轩出来,刚刚回到住所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喝杯茶,就被皇帝召进禁宫,随即听到了溧阳长公主薨了的消息。 如何能让他释怀? ---------------------- 昭阳是从萧阜屿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当他一脸严肃地告诉昭阳,溧阳长公主去世的时候,她有些怔愣。不过联想到之前在掖幽廷冷宫见到溧阳长公主的时候,后者的状态已经不大好了,因此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并非是完全无法接受。 很快谢怀年就过来了。 昭阳跪坐在地毯上,听见外头小厮过来通报,萧阜屿起身过去,临走的时候,手掌覆在昭阳的脑袋上温柔地抚了抚。 “不要难过。” “嗯。”昭阳的语气里带着鼻音。 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和溧阳长公主没有太多的交际往来,但当得知了这位姑母去世的消息之后,她还是陡然感受到了心灵上的重击。 “我想或许很快我就该要进宫去了。”昭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皇祖母知道这件事情,应当是会很伤心的。溧阳姑母,一直都是皇祖母心里多年牵挂的孩子。如今还未能够在身边都留着过多少日子,偏偏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萧阜屿安抚着昭阳的情绪,于是谢怀年就只能在前院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 皇帝拒绝了底下人要主动把溧阳长公主的遗物收拾好送到禁宫里来要他过目的举动,他亲自去了一趟阆苑轩,走进了溧阳长公主生前最后曾住过的地方。他决定之后还要再往潭柘寺后山的京郊别苑去一趟,再看看那里是否有留下什么对他而言有价值的东西。 “这是长公主殿下生前特意费心力整理的东西。” 负责照顾和看护溧阳长公主的嬷嬷对皇帝解释道。 皇帝走到书桌前,看着上面叠放整齐的书籍与纸张。 溧阳长公主像是刻意要方便他人在她死后过来拿取一样,使得东西摆放得很有条理且脉络清晰。皇帝随手抽取了其中一本书籍出来,看到只是一本寻常不过的游记而已,他随手翻了翻,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古怪深意,便又放了回去。 “皇兄也在这里。” 一个女声陡然在门口响起,几乎让皇帝的心停顿一拍。当他回过头看过去的时候,一张中年妇人朴素略带倦容的脸出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是清河长公主。 “你怎么过来了?”皇帝板着脸,声音里略带着一些严厉。 “因为想要见溧阳姐姐,所以就特意过来了一趟。原本以为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难得见上一面的,可偏偏世事弄人,临到终了也没有能够微笑着畅谈过往少女时代里那些快乐而毫无阴霾的事情。皇兄,对于溧阳姐姐耿耿于怀的,从来都不只有你一个人。您对她或许有复杂的感情,可是清河我,却是始终都在想念着她,希望她能够恢复从前的光耀与健康。” 冷淡回应着的是皇帝僵硬的侧脸。 不过清河长公主还是秉持着一贯的特立独行,对于她认定并执着的事情,她不是如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平和无所谓。她的性情到底有多么刚强,面对执着看重的事情,她身上能够爆发出来的能量一点儿也不容小觑。 “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过来了吗?”皇帝的语气含着苛责。 “皇兄不必操心这么多。清河自己都毫不在意了,皇兄实在不必费心力去多想。”清河长公主自顾自走到书桌前,手指按着桌面上可以用镇纸按住的宣纸,随手点了点页角处因缺乏善意保养而翻起地褶皱与泛黄,“清河走到今日的地步,早就已经是把各种愁虑都尝试了一个遍。就算是在如今的年纪,轮番再经历一遍,又有何妨呢?” 她的眼睛里无悲无喜,看起来倒是与禁宫中的桓皇后很相像。 清河长公主说的话都是她最真实的感受。就如同她自己所说的,到了如今的年纪,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实在是不必再说什么假话了。面对皇帝,她只愿意说自己心里最珍视的感受,哪怕要刺痛皇帝的心,哪怕要使得他厌烦至极甚至是盛怒如雷,她都全无顾忌了。 “皇兄或许会因为清河也疯掉了。的确是啊——”她的眼睛看向皇帝,澄明而光芒全部熄灭,“清河的一部分早就已经在数十年前就死掉了。如今剩下的一部分,是为着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受着摧折的女孩子而坚持着的。溧阳姐姐走了,这个世界上的温暖便又少了一份。” “叫我如何不发疯?” 第一百零九章 圈套 清河长公主甚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她固执不可扭转的一面。很多人印象中的清河长公主都是一个低调且深居简出的贵妇人。可是今日在阆苑轩,溧阳长公主生命最后停顿过的地方,她还是选择了表露出自己原本的性情,这或许是对两人姊妹相处十数余年最好的交代与补偿了。 “即使是在溧阳姐姐最光耀的时候,我从未生出过对她的嫉妒心情。我知道她就该是那样一颗启明星,漆黑的夜幕只配做她的陪衬。皇兄,溧阳姐姐的光芒是由内而外的,这个道理我比你更加懂得。虽然你想要压抑减损这份耀目的星光,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如你所愿。” 清河长公主的手指抚在陈旧的桌面上,眼睛看向绛紫色束扎起来的帘布。 “她的生命尽管被约束在潭柘寺后山那座尘暗的院落里,可她生命的意义却远超出其数百倍。她从未对你有过不臣之心,她视你为她最可靠的兄长,最亲密的亲人,无话不谈的挚友。你们从出生前就被联系在一起,在出生后也应当成为彼此的倚仗与依靠。” “您背弃了她。您伤害了她。你处心积虑地设下不堪的圈套,可她却傻乎乎一头栽了进去。”清河长公主略略扬高了声音,整个人脖颈侧面的青筋隐约显露出来,这展现了她内心激动的情绪,“没错。我说的就是燕子期,我骂的就是他。在这个时候回来就以为可以偿还他的犯下的债孽吗?以为装模作样地去外面游历数十载远离官场,他对溧阳姐姐造成的伤害就可以被抵充掉了吗?他是一个人渣,他的道德配不上他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清河长公主向后猛地一扬衣袖,逆着门口照射进来的光芒就走了出去。而她未尽的话语依然飘荡在这间屋子里—— “燕子期应该被永远地赶出去,他不配沾染权势与财富。曾经真心与这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由他采撷,可他选择了将它们尽数出卖给另一个人。那么此生他都注定不配再接触这些东西。既然当年已经做出了选择,如今就该承受着这些造成的后果。” 皇帝朝着她的背影厉声训斥:“清河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一直以来都清醒得很。那个疯了的人,是皇兄你啊。” ------------------ 溧阳长公主的往事其实很俗套的故事。 年少时轻易对一个名叫燕子期的举子动了心,以至于耽误此生。 可这位名叫燕子期的举子实际早已归入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的门下,甚至他本身出现在溧阳公主面前,使后者爱意萌动,原本也是来自于太子的算计。 溧阳长公主交付了真心,同时对着那个向她交付了真心的男孩无动于衷。 于是宁国公府的顾言柏最终没有能够得到所爱之人的芳心。他不愿意去向当时的皇帝请求赐婚圣旨,虽然这对他来说应该不会是什么太难做到的事情,但他还是希望圣旨能够在溧阳公主自己愿意的前提下被促成。 溧阳公主在燕子期那里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甚至在这其中牵扯到了更多复杂且难堪的往事,最终她被冠以糟糕的罪名,在老皇帝驾崩后,失去了自己原本所拥有的一切事物,其中就包括她的自由。 其实,当她的人生行走到绝境的时候,她是否萌生过后悔的情绪呢? 在她临终前留给清河长公主的书信中,她对此作出了阐述。 “我并不对我曾经做出的选择感到后悔。即使是抹去记忆重来一百次,我知道我还是会轻易陷入燕子期对我设下的甜蜜圈套。我只觉得对顾言柏感到歉疚。他的生命本不应该终至在那个节点上。当他的死讯连同明烈亲王的死讯一道传来的时候,我深刻感受到了心灵的刺痛。” “他们都是极其优秀的人。明烈亲王——我的侄儿——他的年龄甚至足够做顾言柏的儿子了。在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刻,我不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东西。或许顾言柏的脑海中也会有一个名叫‘后悔’的词语就此飞略而过罢。” “我也希望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能够更加成熟。你们总说我很优秀,即使是与同胞双生的哥哥相比也毫不逊色。但你看,事实向我们证明了,我远远及不上哥哥的能力。在谋略与心计之上,我还相差很远。我并不遗憾我的缺陷,我只是很抱歉,这部分的不足导致了我身边的人受到了伤害。” “清河,你是我的妹妹。尽管我们并不是共同拥有了一位生母,但作为与我年龄相近的妹妹,我很高兴在年轻时代能够与你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对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同样的遗憾。你原本值得上更加幸福的家庭生活,而非怀着冷淡的心思数着日子度过漫漫岁月。” ------------------ 面对京城雪花飞扬的夜晚,昭阳站在廊檐下,仰头看着黑白混叠的天空,沉默着伸出手去接那些飘落而下的雪珠。萧阜屿站在她的身后,他整个人靠着墙站着,臂弯里放着属于昭阳的大氅。 他原本想要给她披上这件大氅,使她不要在天寒地冻中受凉生病。 可是当他的视线触及她的背影时,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这么做了。 她的背影孤单而冷清,像是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触及了最深刻的悲伤。那些纷纷扬扬纠缠着落下的雪花,在廊檐外的空间里像是放慢了速度展现出极为美感的景象。她明明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遥远得好像是身处两个不同的时空。 他甚至也糊涂了,不清楚她此刻的情绪究竟是来源于什么? 是因为溧阳长公主的死讯吗? 还是因为她今天早些时候去画舫见了东承太子,由两人的秘密谈话引发出来的事情? 尽管昭阳公主已经是他的妻子,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根本就不了解她,正如她也不了解关于他的事情。她像是根本就不关注他的生活。 比如对于谢怀年的频繁来访,她连随口问一句的心思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章 忧虑 昭阳很快就选择递交名帖入宫一趟。 桓皇后在长秋宫见到她时还觉得很诧异。 “你怎么好端端忽然入宫了?” “昭阳想念母后了,因此入宫来给您请安。” 她保留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在得知温善玉不日将入东宫的消息之后,昭阳就开始担心上一世的事情是否会接二连三地继续发生下去。她倒不是最先想到萧阜屿叛乱谋逆的事情,反而是对于上一世桓皇后突染疾病撒手人寰的事情焦虑不安。 因为后来她自己被约束在掖幽廷冷宫不得而出的漫长时间里,她其实也反思过那段时候突发的几桩变故,到底是否有人在幕后作为主使蓄意盘算谋划。对于桓皇后的病,到底是因为她自身身体状况的变化所导致,还是由于有人刻意在她的生活中掺入了什么东西,使得她爆发疾病。毕竟一切回顾起来都显得很不自然。 昭阳的撒娇讨巧很得桓皇后的欢心。她难得露出和悦的表情,伸出手指点在昭阳的额头上,像是在斥责她,确也像是母女之间亲密无间的玩笑话:“你这孩子,每次不都是闯了祸要本宫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才显得这样乖巧听话?说吧,惹什么麻烦了?” “母后怎么这样看待昭阳呀。”昭阳摇着桓皇后的手臂,还像是未出嫁前小女孩家的模样,“昭阳才不是因为闯祸才来入宫找母后的呢。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好多的事情,我都有点儿接受不过来了。想着,若是能够待在母后身边,或许会在内心得到更多宁静与力量吧。” 说到近日发生的事情,桓皇后脸上的笑意也自然收敛了很多。 “你是指溧阳长公主的事情?” 昭阳想了想,还是轻轻点了头。 “是的。主要还是因为溧阳姑母的事情。这让我觉得很不安。一方面我为她的去世感到悲伤,另一方面我又想到了之前在掖幽廷冷宫姑母对我说的那番话。” 桓皇后拉下脸色,不悦地说:“本宫之前不是对你说过吗?要你不去管这些事情。掖幽廷冷宫里听到的话,就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更不要费心去记在脑子里。这只会对你有坏处,半点儿好处你都得不到的。” “昭阳不记得,父皇就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昭阳这句话脱口而出,到底还是让桓皇后的心咯噔一下。 桓皇后沉声冷容对她说道:“你如果这样想,那你距离陷入溧阳长公主的处境,可能就只差一步之遥了。皇帝的确疑心深重,这一点本宫从不否认。但是他的疑心,并不能意味着你的态度就是对的。很多事情,知道的越多并不意味着越好。本宫希望你还能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昭阳,而不是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妇人,陷在阴谋诡计的牢笼里成为他人桌案上的棋子。” “昭阳不愿意为人棋子,就可以不为人棋子吗?” 桓皇后叹气说:“本宫并不愿意承认,对于溧阳长公主的话,我认同其中的一部分。庄懿淑妃和明烈亲王的去世,尽管是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情,但同时它也让你拥有了能够做一个普通的公主的可能性——你可以和鹿拾、平姚这些女孩子一样,平凡而不为人瞩目。威北侯府远去清河郡,不再牵涉在京城的事情里,也是为了保护你。” “所有人都这样对我说。可是我就是母妃的孩子,我就是明烈亲王的妹妹。当你们想要我收敛起锋芒的时候,你们就会说我其实可以很单纯地活着,不要强调自己的独特性。可是当你们不愿意让我置身事外的时候,你们就会重提这些关系亲缘。我不明白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都满意。” 桓皇后伸手摸了摸昭阳的额头:“感觉到迷茫的话,这就对了。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就能得到答案的。就像是一道很难解出的谜题,如果不是尝试后经受过挫折的话,就不会珍惜来之不易的成功。很多事情,即使是本宫也没有办法给出完整的答案的。昭阳,你要依靠着自己的力量走下去。这样你才能在长远的未来,以同样的力量去保护自己,保护你未来的孩子。” ------------------ “昭阳殿下今日入宫了。她还未去长信宫请安,现在正在长秋宫与皇后说话。” 侍女将消息带给沈贵妃。 后者倚在软榻上伸手抚着怀里灰猫的脖颈毛,惬意自在的表情与她怀里的爱宠也差不多。 “是吗?本宫倒是好奇,这个时间点上,若是太后见到了昭阳公主,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沈贵妃总是这样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她的眼睛里盛着淡淡的笑意,颇有些戏谑的意味,“不过,好戏不怕晚。昭阳公主既然入宫,肯定是要抽空去太后那里请安的。太后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能分出心思选择不见昭阳公主,那本宫承认这位老太太是有些强大心气儿在的。”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不过,如果太后见了昭阳公主的话,本宫还真的有些期待呢——” 沈贵妃会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昭阳公主与溧阳长公主的容貌其实是有些相似的。尤其是当昭阳公主褪去年少时候的娇纵跋扈之后,她的举止言谈就不知道为什么与溧阳长公主从前的样子渐渐重合起来。沈贵妃甚至怀疑过,是否是桓皇后在教养昭阳公主的时候刻意往那个方向去扭转了她的性情,不然哪里会有这种巧合呢? “你看看,谁都不得不承认,溧阳长公主这张牌,实在是称得上手里的王牌。昭阳与她那样相像,却不知道究竟是这个小姑娘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侍女站在旁边谨慎地接话,她是沈贵妃的心腹,自然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想法:“奴婢觉得,昭阳殿下还是幸运的。陛下无论怎么说其实都还是潜意识里有对溧阳长公主的愧疚,尽管他在明面上从不表现出来,但是通过他的举动,还是可以看出端倪的。” 第一百十一章 缺席 沈贵妃身边的侍女认为,皇帝是把自己对于溧阳长公主的愧疚心补偿在了昭阳公主的身上。而这句话虽然沈贵妃并未当面表示认同,但实际上她也觉得自己的侍女说的有道理。毕竟皇帝会把昭阳许配给萧阜屿,就足以让人觉得大跌眼镜了。 “只是现在还不能这样轻易地把话说出口。到底是好运还是歹运,最后还是要看昭阳她自己的造化机缘。”沈贵妃如此总结了整场谈话。 ------------------- 当集结完毕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向北境,南朝自以为做足了准备,定能将北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凌亲王给打得节节败退。然而谁知道一切根本就不会如预料的那样顺利进行下去。与其说是北朝被南朝打得落花流水,倒不如说是南朝连连失利,以至于恐怕将要到危亡之际,十万火急的军报速速发至京城,请求皇帝给予增援帮助。 皇帝对此大动肝火,他不明白为什么北境的战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心腹猛将都被派到第一线去,他们曾为皇帝带去了许多场酣畅淋漓、舒心畅快的胜利,可是偏偏半生戎马就要在北朝凌亲王这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后生面前折戟。 谢怀年几乎是在军报刚刚抵达京城的时候就同步得到了消息。 他匆匆约见了萧阜屿,与他详细说清此次的情况。 “恐怕你很快也要被派遣到北境去了。”谢怀年皱着眉头猜测道,“皇帝现在可管不了这么多的事情,当初他许诺你无需再去北境,如今只怕是要亲自打破曾经说过的话。不过,你去北境也好,至少是符合你的心意的,不是吗?” “留在京城,和远赴北境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既然北境已经陷于连天战火,而且如今那里的驻军有招架不住的趋势,那我应当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襄助那里的将士。”萧阜屿始终还是认定忠诚二字在心中的分量,“这是我当年选择走这条道路的时候怀揣着的初心,直到今日我依然把它奉为金玉之言。” “你去北境的话,家里那位昭阳公主,只怕是要独守空房了。” 谢怀年突然这么一打岔,让萧阜屿怔愣了一瞬。 “哈哈哈哈,你不会真的是这样想的吧?我一不小心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别胡乱发挥。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这个念头根本没有在我的脑子里存在过。只是刚才你这样说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所以才愣了一下。” “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这个理由。”谢怀年满脸的调侃,轻松的笑意让方才沉重的气氛渐渐松快起来,稍解心中沉重的家国情绪。 他们两个其实都很清楚,北朝的这位凌亲王,不同于从前交手过的敌人。 凌亲王不是一个轻易好处理的角色,甚至比北境大营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难搞。 “我想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向来信奉这个道理。”萧阜屿的眼神很锐利,像是鹰的眼眸,直勾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谢怀年也同意萧阜屿的话。 ----------------- 昭阳坐在书桌前,她正在一边看书一边作批注,手里拿着羊毫笔,在书页留白处写下工整漂亮的字迹。虽然她看起来很专注于自己当前手头的事情,但实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心思已经完全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对于书房内另外一位存在感很强的人,她眨了眨眼睛,无法忽视萧阜屿身上的强大气场。 她想了想,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后,静悄悄地放下了手里的笔。 “世子——观赫——”她小心地纠正了自己对于萧阜屿的称谓,“父皇这一次,没有将你派去北境。我原本以为,你一定会去的。如果换做是我,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使你去北境。无论如何,就像他们传言的那样,北境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不是吗?” 萧阜屿抬头看向昭阳:“没有传言中说的那样恐怖。他们能够处理好当前的情况。” “父皇他是因为之前允诺了你,不使你再去战场,所以这次没有挑中你吗?” “我不清楚陛下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对我来说,去与不去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毕竟对于我来说,我也很希望能够陪在你的身边。” 昭阳没有意料到萧阜屿会说这样的话。她顾不上羞涩,只是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 “殿下,骑兵二营已在西广场集结完毕。” 营帐内,负责传递消息的兵卒单膝跪在地上向背身站着的男人回禀消息。 被士兵恭恭敬敬尊称为殿下的男人,当他转过身子来的时候,面向燃烧着的火堆露出了他真实的面容,北朝的凌亲王燕叙,北帝的第六个儿子,同时也是珞珈贵妃的小儿子,倚仗着外祖家鲜卑望族丘穆陵氏的威势,年纪轻轻就得以在军队中磨练自己的本事,如今已经是足以让南朝闻风丧胆的猛将。 “传令下去,骑兵一营同弓箭营在南广场外集合。全员配备弩弓。” “是。” 凌亲王站在营帐的正中央,显然对于今夜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兴奋。 他总是这样一个可怕的战争狂人,血液的味道,战鼓的声音,可以轻易激起他身体中的焦躁因子。眼睛因为鲜卑血统影响的缘故,呈现出很浅很亮的褐黄色,甚至在面对火焰的时候,会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是全然的金黄色。当这双眼睛出现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会增加柔美与神秘感,这也就是为什么珞珈贵妃始终是北朝皇宫中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 而珞珈贵妃最小的儿子也从母妃那里继承到了这一份礼物。 凌亲王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只即将出动的凶兽。明明有着一击致命的本事,却非要玩弄猎物直到最后一刻。今夜的猎物,已经在远处的南朝军营中全然无知地守候着了。在凌亲王的威势下,再多的南朝名将都注定只是毫无意义阻挡前者前进道路的障碍而已。 第一百十二章 和亲 从北境最新送来的战报让皇帝书房内的内监都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雷霆之怒。 “都是废物!一群饭桶!朕养着他们,原以为是养着一批勇猛之士,如今看来,全部都是没有用的老家伙。既然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索性就递交告老书乞骸骨回老家养老去吧,让年轻人的升迁道路更加畅通些。” 皇帝指着书桌上摆放着的奏章斥骂道。 沈贵妃退居在外间的屏风后头,她对于此刻的场面也有些无措了。毕竟那群被骂作废物、老骨头的人里面,也有她沈家的人。虽然她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都不在北境任职,然而叔伯之中、堂兄弟之中,总是有被皇帝的话语刺伤的人。 “你看看这个凌亲王,满口胡言,目无尊长,嚣张跋扈。他是怎么说的,宅院空虚,请求迎南朝公主为侧室,以此修两国之好。他还真是有脸啊。不愧是北朝那个老糊涂皇帝的儿子。真是儿子随了爹,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帝几乎是在不留情面地辱骂北朝凌亲王了。 ------------------ “他是认真的。”谢怀年一本正经地说。 昭阳皱着眉毛看向他,萧阜屿同样对他投注了疑问的视线。 谢怀年顶着两个人的注视把自己的话解释完整:“我是说,北朝凌亲王,他是认真的。他的确有迎娶南朝公主为侧室的打算,并不只是为了逞口舌之快而这样说的。” “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好端端他要扯到这样的话题上去?南朝怎么可能会把公主嫁给他。且不说现在禁宫中根本就没有适龄未出嫁的公主,排行在我之后的十妹妹,她如今也只有十岁出头一些而已。即使是有适龄未出嫁的公主,父皇也断然不会允准他这样无礼且极带羞辱性的要求。” 昭阳的火气也很大。上一世根本就没有冒出来过什么北朝凌亲王这样一号人物。 “不一定要是皇帝亲生的女儿。像——”谢怀年看着昭阳的脸色,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昭阳眨了眨眼睛,她读出了谢怀年的未尽之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像端亲王的女儿,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还有别的堂妹妹,她们都是可以被用来充作这个人选的。但我想表达的意思不是这个。” 昭阳思考了一下该如何表述自己的观点。 “我想要说的是,凌亲王是在羞辱我们。他根本不是诚心要与南朝结亲。如果他的态度是端正的,并且从未对北境的将士有过那些过分的伤害行为,同时拿出王妃的位子来相求,我相信父皇会考虑这个提议。可是现在的情况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拿着屠刀的魔鬼。” -------------------- 桓皇后几乎是又一次指着皇帝的鼻子痛诉他的无情。 “陛下,您如何能做这样的决定?我南朝并非无良将可用,四海之内,国境之中,多得是有志之士愿以勇赴国难。陛下为何不愿意启用那些在其他地方任职的武将呢?甚至就是您自己的女婿,昭阳的驸马定国公世子,亦是可用之才,您为什么不调他去北境呢?” “你一介妇人,如何能懂朝堂纵横捭阖的要诀?” “有什么是牵涉到朝堂纵横捭阖的要诀?无非是陛下您自己弯弯绕绕的心肠太多了。看任何一个人都像是看着可能威胁您的皇权稳固的野心家。当年若不是您忌惮那几家武将,除去的除去,废置的废置,让他们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让那些鲁莽无知的彻底噤声,您又如何会陷入今日的局面?慕家人难道不可以一试吗?他们素来忠勇,虽已激流勇退多年,然如今是紧要关头,您为此放宽心里的那把尺子,又有何不可呢?” 桓皇后苦口婆心地规劝着,几乎是只差跪下来拉着皇帝的袍角要他考虑别的方法,而不是选择真的就顺着北朝的意思,把皇宫里养着的春城郡主嫁过去给凌亲王作侧室。 “皇后,你不懂。”说到底,皇帝只有这样一句话。 “陛下,春城是端亲王的女儿,是您的侄女。您如何能眼睁睁把她往火坑里推?凌亲王此人,残暴有余、德行不足,如何能够真的善待春城呢?春城这个孩子,一贯柔弱温顺,嫁去北朝一旦做了凌亲王的侧室,想必要受到磋磨而至于枯萎凋零啊。” “皇后,有的事情,不得不心冷心狠,才能达成好的局面。” “陛下——”桓皇后的眼里含着泪,有愤怒,有悲切。她自己亲手抚养了昭阳长大,自然知道这份母女亲情有多么贵重。她知道,春城与春和两个孩子在小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后来是跟着继母在端亲王的封地上长大的。那位继室到底能够对两个孩子有多好,桓皇后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倘若端亲王发妻还活在这个世上,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嫁给凌亲王那样的人作侧室,必然是比要她的性命还让她疼痛受折磨。 “这桩事情,由朕做主。皇后,就不劳你烦心。”皇帝眯着眼睛警告了桓皇后,要她整理自己的仪容,今日她的失态,他可以难得网开一面容许一次,但绝无下一次。 --------------------- 昭阳在禁宫中见到了春城。 这个时候距离圣旨颁布下来,只过了半天时间而已。 昭阳不知道这样不给春城自己缓和排解的时间是否合适,但她很为后者担忧,希望快快与她见面,得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关系的。嫁给谁都是一样。北朝也好,南朝也罢。夫君是谁都是一样的。不是正妻,也无妨。反而可以减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春城郡主——这个时候她被已经册封为公主了——手按在栏杆连成的平台上心平气和地说,“我原以为自己还要等些时日,没有想到,在你出嫁之后,我也这样快有了归宿。不在南朝,而是在千里之外的北朝。想想还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果然是命运弄人,我永远都参不透的。” 第一百十三章 春和 昭阳拉着春城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曾经听说过北朝凌亲王的名号的,不是从别人的口中,就是从那位不久前去世了的姑母溧阳长公主的口中。溧阳长公主告诉她,她的出身,让皇帝原本想将她作为一颗棋子,用来制衡北境的局面,将她远嫁去给北朝的皇族,使得明烈亲王受到掣肘,使得威北侯府受到牵制。 “不必为我感到悲伤。昭阳姐姐,无论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南朝也好,北朝也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非以正妻名分求娶,本就是在凌辱我朝威严。” “凌亲王所求为南朝公主,我却只是以郡主的身份被抬至公主的位份。何况,现在是南朝处于劣势,本就不能希冀北朝人以庄严礼数相待。如果我的远嫁,能够缓和当下的局势,不要使得那么多的人奔赴死期,让儿子与父母团聚,让丈夫与妻子相守,我觉得是值得的。” 昭阳伸手抚着春城的脸:“你是春城啊,春城无处不飞花。可是去了北朝,又哪里再会有春城呢?你本身已经受了很多苦,为什么未来的日子,还是天命弄人,不使你安稳平顺地度过呢?” “昭阳姐姐,人都是各有命数的。何况,远去北朝并不意味着就是一生凄苦。或许作他的侧室,反而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使得我能够得到所求已久的平静与安宁。” 整场谈话到最后,几乎是春城单方面在安慰昭阳了。 可是当昭阳红肿着眼睛扶着门框艰难跨出门槛的时候,她不忍心回过头去看屋子里坐着的春城了。透过室内摆放着的反光镜子,她敏锐地觉察到,就在她转头出门的那一刻,春城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化作连串的泪水终是冲破阻碍,汹涌淌过面颊。春城如何不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怎样不堪的未来?她那些用来安慰昭阳的话,却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走到宫苑里的时候,春和郡主早已守在那里等待昭阳多时。 “春和妹妹。” 昭阳与春和来往不多,只知道她是一个很可爱很活泼的女孩子,平日里对她的姐姐春城很依赖,几乎是言听计从。 “昭阳姐姐,春城姐姐让我回汝州。” 汝州是春城与春和的父王端亲王的封地。她们姊妹俩的母妃过世之后,她们二人就从京城去了汝州,在那里度过了很多时光。 “已经决定了吗?” “是的。姐姐去求了皇伯父,皇伯父首肯了。就在姐姐出嫁之前,我就会被送回汝州,去那里生活,大概也会在那里由长辈做主挑一户人家出嫁。可是我不想回去。王妃待我们不好,她有她自己的孩子,眼睛里根本就不在乎我们姊妹。我也不想离开姐姐。她去哪里,我也想跟着去哪里。我们姊妹从来没有分离过,我也不能想象,离开姐姐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昭阳听了这番话,就知道自己的猜想没有错。尽管春城一贯维护汝州端亲王府那边的人,从未说过端亲王续弦娶的继室的过错,但是从她们姊妹俩身上的情绪就不难觉察到,汝州那边的生活应当是让她们受到压抑与伤害的。 “春和,你没有办法和春城一起走的。她是要去北朝和亲的。你是南朝的郡主,如何能够跟着一起去呢?” “可是让姐姐一个人去北朝吗?无依无靠的,她能够在那里坚持多久呢?他们都说北朝凌亲王是一个疯子——说疯子可能都是在褒奖他罢——或者说是一个魔鬼。为什么要把姐姐嫁给那样的人呢?姐姐是父王的女儿,是南朝的宗室女啊,为什么要去做北朝亲王的侧室呢?北境的那些七尺男儿,难道要女子为他们的失败付出代价吗?” “春和,很多事情不是这样简简单单就能说清楚的。北境战局,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化解。北境的将士已经是在尽他们最大的可能去挽救局势了。每天有多少人在哪里死去?局势的缓和是所有人期待的结果,如果能够达成这个和解,我相信很多人都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父皇是迫不得已,如果有别的可能,我相信凭借他的骄傲,绝对不容许这样侮辱性的条件被达成的。可是——” “昭阳姐姐,我不管那些事情的。我只想要我的姐姐平平安安。说得不堪一点,如果今日要嫁去北朝的人是昭阳姐姐你,我半句话都不会多说。可是那是我的姐姐!”春和的声音忽然变得高昂而沙哑,眼睛里的红血丝透出她的绝望与疲惫,“我的姐姐在母妃去世的时候抱着我一遍遍地安慰我,我的姐姐在汝州处处呵护我。在苑氏那个坏女人对我们不闻不问的时候,是姐姐照顾我的生活——” “我如何能就这样让她去北朝啊!” --------------- 昭阳坐在四面开敞的亭阁内,拥着暖炉,身上披着厚重华贵的狐裘大氅。 她的耳垂上佩戴着红玛瑙金累丝坠子,随着寒风透进亭阁内便轻摇摆动。 身边放着的香炉飘絮着袅袅青烟,围绕在她的身侧,将棠梨清雅古朴的味道晕染在她的发间、衣间与指尖。 她依然眼眶微肿,白日里那一场场几乎不间断的泪流使得她现在有些心力交瘁。 “你还在为春城公主的事情而难过。” 萧阜屿伸手抚上她的眼角,眼睛里有浓郁的怜爱之意。 她亦回眸看着他,像是心有灵犀一样。 “世子,你爱我吗?”她说的话与萧阜屿方才说的完全搭不上边。 萧阜屿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不是那种轻易能将爱说出口的性格。 昭阳扬唇笑了一下:“如果你说爱我的话,我估计反而要害怕了。” 她从未对萧阜屿说起过这些事情,但是莫名其妙的,她认定了现在是一个好的时机。 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悲伤冲淡了她的警惕,让她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被放在明面上拿来讨论的。那些过往,那些畏惧,那些绝望。在春城的事情面前,似乎都融合在一块儿。她在禁宫里看着春城,像是看到了自己。 第一百十四章 坦诚 昭阳伸手将萧阜屿抚在她脸上的手掌拉下来。她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反而透出了她此刻冰冷的温度。 “我想,春城真的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当时的我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嫁给你,更何况现在是她要嫁给北朝的那个令人寒颤不止的凌亲王呢?”昭阳的眼睛里有微光在闪烁,她看进了萧阜屿的眼睛,从未与他这样直接而毫无避忌的对视,即使是在两人最亲近的时候也从未有过。 她顺势倚在萧阜屿的胸膛上,拉着他的手掌让他听自己说话。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说过你的名字。那时候你凶名在外,几乎在我眼里是那种能止儿夜啼的家伙。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会成为你的妻子,和你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哪怕是想象这种场面,都会让我毛孔战栗。可是父皇的命令是不能够违抗的,我不得不许嫁于你——” 昭阳转头找到了萧阜屿注视着她的视线。他看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罕见的傻气。 她扬唇温柔地荡漾出笑意:“我不知道现在这样下结论是不是太早了。毕竟我觉得,我没有真正地走进你的心。就像你也根本就不了解真实的昭阳公主李觅琤是什么样的人。但现在的我,有了注视着你的勇气。我觉得,你应该是和普天下很多男人是一样的。在面对我的时候,你应该不是那个扬名北境的鬼面将军。” 萧阜屿动了动手指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昭阳温柔的指腹阻止了。 “嘘——”她轻柔地向着他的鼻尖说道,“不要说话。你开口的话,我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继续说下去了。很多事情,或许这一辈子你都不会知道。但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我和春城是很相像的人,虽然我们只在一起过了很短暂的日子,可是我懂她的心境。” “她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不管去哪里,只要还能过自己的生活就足够了。所以她并不是那个适合的人选。要想要达成父皇真正的目的,托付给春城妹妹是不可以的。父皇有他的抱负,他一直把自己看作是要成就大事业、能够名垂青史的一代明君。所以他能够忍下眼前北朝人按在他头上的羞辱。” “凌亲王是北朝皇位有力的争夺者。只要他想要,皇位对他而言便如探囊取物。那时候,凌亲王的侧妃之位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侧室妾室了。春城妹妹会成为北朝未来的皇妃,这个意义是父皇所期待的。可是一切并不真的会如父皇预期的那样顺利进行。且不说凌亲王这个疯子到底是不是对皇位感兴趣,在他的手上,春城妹妹又能讨到什么好呢?父皇的计谋,连我都看得穿,北朝难道就没有人看得透吗?” 萧阜屿抚了抚昭阳的头发,低声问道:“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我希望春城能够足够幸运。我希望我在这个时间点上遇见你的运气,能够分给她一半。在什么事情都来得及挽回之前,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很担心她。我没有妹妹,我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在看待。我从来没有成功地保护过什么人,但是我真的希望她去了北朝能够万事安顺如意。” “一定会的。” --------------------- 昭阳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萧阜屿听。尽管危险的言辞就在嘴边几欲被道出,但最后一刻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捂着脸背对着萧阜屿,拉着被子无声地流泪。萧阜屿对她很好,甚至是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象到过这样的局面。 可是这份照顾越深,就让她越发自我怀疑。 毕竟,温善玉入东宫的事情发生之后,昭阳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能以活过一世的机缘而真正改变什么事情。她已经在竭尽全力地去防备未来一年内可能发生的桓皇后的染病去世,而对于萧阜屿将来可能进行的叛变谋反,她更是毫无能力去阻挡。 她也并不认为萧阜屿真的爱她。他根本不会将爱字说出口,也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去爱别人的能力。他还是他,上一世的那个萧阜屿,那些引向最终结局的性情如今就待在这个萧阜屿的身体里,只是他不会在家庭生活中将这种情绪释放出来而已。 从老夫人秦氏那里,昭阳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关于萧阜屿的事情。 她知道他一直饱受失眠的困扰。在北境那段军营生活,刀尖舔血的日子,生死一线的处境,使得他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安稳。甚至于只有身处北境战场那样的环境他才能得到一些精神上缓解。昭阳觉察到萧阜屿的危险性,也明白他身上的这种不稳定性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但是当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事情就很不一样了。”秦氏这样对昭阳说,尽管在后者看来这像是一种特意对她安慰的话语,并不是真正的实情。 而当昭阳与萧阜屿独处的时候,她又有意识地选择了安抚萧阜屿的情绪,让他尽可能处在平静温和的氛围里。当她以温柔平和的视线看着萧阜屿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要被骗过去了,以为她真的是对萧阜屿放下了往日恩怨与执着,再无顾虑地要与他生活下去。 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有继续多久,她还能再假扮善解人意的妻子人设多久。 而当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从禁宫传来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之后,她送走了前来通报的内监。在院落中栽种的棠梨树下,她伸开双臂朝向刚刚结束一天公职任务归来的萧阜屿,对他露出了天然无害的笑容。 当萧阜屿自然地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使得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闻到了他衣裳上沾染的万物复苏的味道。她的眼眶微热,酸涩的情绪被用力地压制在心底。她听见自己哑哑闷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萧阜屿,我们要不要考虑生一个孩子?” 第一百十五章 风寒 昭阳会有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心血来潮,或者是一时冲动。 她真的觉得生育一个孩子可能会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拥有一个和你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会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吧。”她这样对萧阜屿说道,后者则或多或少有一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从昭阳身上突兀地感受到一种迸发出来的活力,与之前在他面前的模样都截然不同。 萧阜屿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拇指抚过她耳边垂落的碎发:“你有些不大一样了。” “我只是努力想要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我不能沿着他们给我预设的轨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主动权只能在我的手里,任何人都休想试图主宰我的生活。”昭阳说着一些萧阜屿可能听不大明白的话,“不要担心。我虽然也很紧张,但我会努力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出色的母亲。这也是你想要的生活,不是吗?与战争,与鲜血,与死亡,全部都没有干系,只是风平浪静的平凡幸福的生活。” 萧阜屿看着昭阳,迟疑地点了点头。 “祖母说,她和祖父很为你担心。你从北境回来之后,就和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孙子很不一样了。大概凡是在北境战场的氛围里长久生活过的人都会受到那里的影响而致使性情改变。我虽然是女儿身,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上战场的机会,但我能够多多少少理解这种转变的缘由。就像哥哥当年寄回给我的信件,我能够感受到,哥哥在北境,也有很多变化。” “这种变化并不都是负面的。但是毋庸置疑,如果你无法掌控住在北境滋养起来的心魔,你就会变得很危险。我想,北朝凌亲王之所以会是那副模样,可能与他过于年轻就沉浸在战场的范围里有脱不开的干系。我能够看得出,你是想要改变的,不是吗?” 昭阳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能够真的扭转未来惨淡结局的机会。因此无论她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希望竭尽全力付诸行动。 --------------------- 那个让昭阳决定要诞育新生命的缘由,其实并不是即将到来的春城公主的远嫁。 只不过是那个来向她传话的内监无意提起桓皇后因时节交替而偶感风寒之症,身子骨觉得疲惫酸痛,因此把主动把主持春城公主和亲的礼制事宜分了一大半给沈贵妃去负责。是啊,上一世也只是一场让人毫不重视的普通风寒病而已,最后却愈演愈烈,直至磨去桓皇后的性命。 得到这个消息的昭阳是绝望的。但是在全然的无望中,她又挣扎着试图作出自己的抵抗,这才是为什么她想要生育一个孩子。要和上一世走截然不同的道路,可是最终事情又会自然而然演变转向原本的轨迹。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生下了一个孩子,是否就真的可以阻止那一场正在逼近的叛乱。 这一世的萧阜屿如今并没有在北境。甚至与他的朝夕相处,昭阳也看不到什么他在蓄意筹谋的迹象。要知道,上一世那样轰轰烈烈、全无颓势的倾轧绝对不是短短时日的铺垫就能达成的效果。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萧阜屿是否也表现得就像在她面前这样问心无愧呢? 在此之外,昭阳当然放心不下桓皇后的病情。她这些时日经常入宫,一是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多多陪伴待嫁的春城公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和掌握桓皇后的病情,试图挽救后者的生命。 “你这孩子,日日都往长秋宫来,小心本宫过了病气给你。” 桓皇后笑着要昭阳坐得离她远一些,又让万嬷嬷端进来一碗清热化痰的药粥摆在窗前凉一凉。 “母后,儿臣是不想您太操劳。何况儿臣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情,多陪陪母后不好吗?” “本宫哪里需要你陪着。倒是你,前几日若不是万嬷嬷从存乔那里听到,本宫还不知道你原来已经和世子那样情意深厚了。当真是不在意当日梗在你心里的郁结事项,愿意化解寒冰重修于好了?” “存乔贯是喜欢往外胡乱瞎说,母后若是真的听信了,才是——” “诶。”桓皇后以眼神温柔地制止了昭阳接下去的话,“夫妻和睦是好事情。本宫虽然从前并不觉得世子与你是良配,但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倒是看得出世子对你还是有真心实意的。反而是你,应该多给他机会,别总是执着于自己的小情绪,一个劲儿要他过来包容你,迁就你。你能够想明白,本宫也就欣慰了。只要你们二人心在一处,你往后的日子,本宫也就不必再多担心。” “母后,儿臣要您看顾的,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足够。” “傻孩子,你自己都说了,想要生育一个孩子。到时候你也做了母亲,知道了为人母的不容易,成熟起来了,就该轮到你保护你自己的孩子,哪里是还需要本宫为你牵肠挂肚。” “母后——” 万嬷嬷在一旁也笑着接话:“殿下莫要气恼。皇后娘娘这是在同殿下您说笑呢。在母亲的眼睛里,孩子永远都是长不大的。纵然到时候公主殿下自己做了母亲,哪怕是到了小主子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呐,在皇后娘娘眼睛里公主殿下依然还是个要操心不断的孩子。” “嬷嬷这话昭阳爱听。”昭阳弯着眉眼俏生生地说话。 从长秋宫里出来的时候,万嬷嬷亲自送昭阳出去。 一路上,许多在桓皇后面前不方便说的话,昭阳都一五一十说给万嬷嬷听。 “母后这次的风寒症,多多少少都让我觉着古怪。嬷嬷还是需要遣人去查一查,莫要让他人动了什么腌臜手脚在其中。” “殿下的意思是,娘娘这次的风寒,并非意外,而是人祸人为吗?可是殿下在外头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昭阳也不好接万嬷嬷这句话,于是没有做声。 万嬷嬷只以为是昭阳不方便吐露消息来源,因此也没有多作追问,只是肯定了昭阳的建议:“不管怎样,就像殿下您说的,小心一点儿总是没有错。殿下不用担心,奴婢会去仔细查清楚的,绝不会让人有机会动什么心思。” “有嬷嬷操劳,昭阳就放心许多了。” 第一百十六章 远去 春城公主的婚期定在春末夏初的时候。 她嫡亲的妹妹春和郡主或许是不忍心看着姐姐远走异乡,就此落入火坑,于是在正式的婚期到来之前,就选择向皇帝与太后告别。带着春城公主以同意和亲为代价换来的机会,春和郡主离开了京城。来时那些陪着她从汝州一路车马劳顿来到京城的忠仆,她只留下了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女,其余的全部都留给了自己的姐姐春城公主。 “姐姐要去的地方,是万万要有贴心牢靠的人在身边辅助的。当年那些从汝州而来的奴仆,其中虽也混着苑氏塞进来的眼线耳目,可姐姐素来要比春和知道分寸,心思也更加缜密,想必姐姐会妥善处理好的。妹妹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人照顾,回去汝州之后,等待我的,也不过是一桩婚事罢了。我对苑氏,已经称不上是威胁了。她的儿子会继承父王的一切,而我,只需平安度过此生就足够了。” 春城不忍心从妹妹口中听到这么多的冷言冷语。在她眼里,春和还是在最应该保有纯真天性的年纪,万万不该沾染上那些阴谋阳谋与诡计算计。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以她们这样的身份,以她们这样的经历,如果不自强,哪里还会得到什么安全的成长空间呢? “春和,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我们的人生还很长呢。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可能的。只要还能活着走下去,就会有把握转机的希望。我虽然嫁去北朝,但我也绝不会放弃自己。无论多么艰辛,我一定要撑着这口气活下去。母妃临终前是怎样与我们姊妹二人说的,春和你忘了吗?” 春和的眼睛里含着一股眼泪,咬着唇用力地摇头。 “母妃说,前路未知漫漫,然事在人为,万事皆非无可转圜之绝境,存心存力,不可自弃自毁。”春和把这些话一字一字地往外吐露。 春城温柔地抿唇笑着,伸手将春和的脑袋揽进自己的怀抱里。 “春和,你是这个世界上与我血缘最亲近的人了。往后的日子,或是甜蜜或是苦涩,你都要记着,母妃同我们姊妹说过的,不可自弃自毁。我在北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我希望你我此生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所以,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 ---------------- 春和的马车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昭阳公主一袭灰蓝色骑装骑马追出了城。 在亭栈道的地方,驯养在定国公府的良驹成功地追上了春和的马车。昭阳看到了那个穿一身鹅黄色宫裙的女孩子身姿单薄地从马车上踩着脚凳下来。春和的脑袋上戴着缀有轻纱的帷帽,看到马背上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时还没有转过神来。 “春和妹妹,我是昭阳。” “原来是昭阳姐姐,隔着一道纱幔,春和一时并未认出是堂姐姐。”春和向昭阳行礼,同时问道,“昭阳姐姐这样着急来追上春和,是有什么事情遗漏了没有及时说明吗?” 昭阳摇头,将一只瘦长的盒子拿出来交给了春和。 “这是什么?”春和抬眼看着昭阳问道。 “打开看看吧。” 春和从善如流,将盒子上的系带解开来,看到了里面盛放着的东西。那是一支墨玉簪子,尾端镶嵌着一颗祖母绿的宝石。 “这原本是一对簪子,听说当年得来的机缘还是与王妃有关。”昭阳口中提到的王妃指的当然就是春城与春和的生母,而非如今远在汝州的那位继室王妃,“这实际是母妃留给我的东西,前些日子整理的时候恰好听当时管事的嬷嬷说起,想来对我而言算不上是什么很重要的物件,毕竟母妃留给了我很多东西足够作为念想。但是这应该对你们姊妹的意义不同,于是我自作主张,将这对簪子分开来,一支留给你,一支放在春城的添妆里,随她一道出嫁。” “是吗。若是有机会,再遇见当年跟在母妃身边的人,春和也要问问这支簪子里的往事了。”春和感激地笑着,向昭阳再次行过礼后便稍稍垂手询问道,“昭阳姐姐,还有别的事情吗?” 昭阳摇头,只最后叮嘱般地与她说:“春和,此去汝州,你的心境应当与你年幼时离开京城初至汝州时不同。京城对你而言,永远都应该是一个家。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请不要觉得为难而不好开口。我与春城有着逢知己一般的交情,你是春城的妹妹,也是我的堂妹。请不要把难捱的事情都一个人扛着。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写信告诉我吧。” “春和谢过昭阳殿下。昭阳姐姐在禁宫里对春和及姐姐的照顾,春和此生没齿难忘。也祝愿姐姐顺遂美满,如意平安。此去汝州,再见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希望姐姐擅自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 顾平沅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 “怎么了?” “如今,只怕是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了。昭阳公主骑马追着春和郡主出了城,还将一份礼物赠予对方。”顾平沅挑了挑眉,看向昭阳,“这样大张旗鼓地做事情,你倒有些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是故意为之的?” 昭阳鼓着嘴弯眉笑了:“沅姐姐你应该知道的,我的确是对于春和与春城的遭遇很同情。她们的继母待她们不好,甚至如今姊妹两人都要分离。春城不日就要远嫁北朝,春和还年轻,春城求了父皇要春和回汝州去,想来也是知道独留春和一个人在京城,只怕是要被拆解得连骨头都剩不下来,相比之下可能是在汝州的处境更好一些。我如何能不担心呢?” “你是故意要给春和撑腰。”顾平沅这下肯定了内心的想法,“你如今倒的确是长大了。都有底气去给别的女孩子撑腰了。” “我只是想尽力做一些事情而已。” “这样也挺好的。”顾平沅还是支持昭阳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对你来说,送这份礼物只是举手之劳。皇上与太后,还有皇后娘娘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你什么。你做得很好。” 第一百十七章 目送 春城公主出嫁的时候终是到了。 她既然是要以南朝公主的身份出嫁北朝,自然整体的仪制规格都与原本郡主的份例不一样。颖亲王将以兄长的身份亲自送她一路前去北朝京都。在临行前,昭阳甚至还求得太后的允准,在宫中留宿一夜陪伴在春城公主的身边。 到了天亮的时候,春城就需得在喜娘的侍奉下梳洗化妆更衣了。 “昭阳姐姐,为我露出笑容吧。”看着镜子里反射出的昭阳的身影,春城笑得比谁都灿烂,“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留下的对于今天的记忆,只有快乐而祝福的笑容。” 昭阳顺着她的话,抿着嘴,微微勾起嘴角两侧显出一个温和的弧度。 “嗯,我会的。我会笑着目送你走出这座禁宫的。” “昭阳姐姐,你一定要记得,春城是快乐地离开的。去北朝,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为我感到担忧。我不想看到春和抱着我痛哭流泪的场面,所以我将她提前送走了。我知道,昭阳姐姐一定会满足我的心愿,所以这最后的一段路,我也只愿意让昭阳姐姐来陪我走。” “春城——” “姐姐曾经对我说过的,春城无处不飞花。以后每一个花满京都的日子,春城一定都会念着昭阳姐姐。昭阳姐姐,你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就把春城给忘记了。” 昭阳摇头,视线渐渐变得有些婉转哀伤,但还是记着她与春城刚才达成的约定,强撑着精神表现出快乐而积极的模样。 “昭阳姐姐,你还记得你出嫁之前的事情吗?那时候我们两个一道去潭柘寺,求了签,亦从方丈那里得到了解签文。姐姐可还记得,春城得到的是什么。” 且去,且看,且听,且受。 昭阳的记性一直很好,当然是记得的。 “且去,且看,且听,且受。如今想来,倒的确是与如今的处境能合上的。既然这是我逃脱不开的命数,那么我只当往前走,且去,且看,且听,且受。姐姐,从当年母妃离开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 昭阳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戴着帷帽,目送着春城公主的车驾、陪嫁妆箱,以及侍卫部属浩浩荡荡地往北面而去。她看到了骑在马背上行进在队伍最前端的颖亲王,后者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注目,因而回过头来遥遥地与她相望。 “春城公主此去,不知今生是否能够有与她再相见的机会。” 站在昭阳身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太子妃。 “太子妃娘娘。”昭阳欠身向她行礼。 “不必多礼。昭阳妹妹,心里觉得难受的话——”太子妃顿了顿,没有把整句话说完整。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眸时眼睛深处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端庄,这才把话说下去:“如果难受的话,我们也的确不能做什么。春城公主,她是为了南朝而嫁的。她只是从这里得到了郡主的身份,享受了荣华富贵,但却要为这一份享受,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 “娘娘今日有些感伤。” 太子妃笑了笑,只是从这个笑容里,昭阳看不到喜悦的情绪。 “昭阳你说的没有错。我是觉得不开心。虽然,今天我从太医那里得到了一个本该让我高兴的消息。”她这样说着,同时左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昭阳顺着她的动作,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太子妃的肚子上,那里很平坦,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偏偏昭阳的心猛地像是坠落下去。 “娘娘是有好消息了吗?”她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不让其中暗含的颤抖吓到太子妃。 “是啊。只与昭阳你分享。我娘家人一直以来的意思是,若是怀了身子,头三个月不能对外声张的。因此只说给昭阳你听。” “娘娘,这是喜讯。”昭阳这样说道,却知道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上一世,太子妃在这个差不多的时候怀上的孩子,到底没有福气作为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孩子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化作落在裙摆上的班驳狰狞的猩红血迹,成为了梗在太子妃心上最深的一根刺。温善玉虽然将自己从其中摘得干干净净,但昭阳知道,有些事情尽管证据不够充足,可就是明明白白让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但愿是个好消息。”太子妃温和地说道,“昭阳这么聪明,你一定是知道的。温娘子在东宫,一贯都是得太子殿下欢心的小主儿。我虽是太子妃,但有些时候我还是觉得与太子殿下多了一份夫妻举案齐眉的敬重,而缺失一份情意缱绻的亲密。人或许就是这样吧,永远都不能知足的。我们的眼睛里,总是看着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执着不已。” “娘娘——” “昭阳,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站在我这一边。就像一直以来,你都对颖亲王妃的事情感到不平。我不是想要与你说什么话,让你也死心变成死气沉沉的妇人。或许,你与世子就是不同的。但是,身为女子,有很多事情,不能全部把希望都寄托在枕边人身上的。皇后娘娘她虽然不是太子殿下的亲生母亲,可作为婆母,她的行为对我产生了言传身教的影响。” 昭阳看着太子妃,隐隐约约好像知道后者要说些什么了。 “我怀着这个孩子,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但今日春城公主出嫁,我无论如何都是带着哀伤担忧的心情感受着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若这是个女儿,我该怎样保护她,让她能够安安稳稳顺遂地度过此生呢?即便日后能是公主之尊,可公主遇人不淑的例子就没有吗?皇后娘娘保护着昭阳你,可对于你的婚事,她却没有置喙插手的权力——” “娘娘,孕期切忌多思多虑。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福气。他们遇到事情,会有他们自己的化解的方法与勇气。娘娘,您不必这样忧虑不安的。太子哥哥他——他并不是太子妃娘娘您以为的那个样子。温娘子纵是得宠爱,可是太子哥哥一直都是有分寸的人。娘娘,您要疏解心情,这样您肚子里的宝宝才能感受到母亲的爱与温暖呐。” 第一百十八章 敲打 太子妃怀孕的消息并没有在禁宫中被隐瞒太久,等到胎儿满三个月的时候,东承太子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由此也是正式对外公开了这个将要成为东宫第一个出世的孩子的存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东宫的一举一动,即使是会被定性为将要给自家招致大祸的窥探,但朝堂中又有谁能说对这个未出世的小皇孙毫不关注呢? “若是个男孩儿,那便是南朝皇储的嫡长子。若是个女孩儿,那便是皇储的嫡长女,同时也是东承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金贵而尊荣加身的人生,就此铺开在这个孩子的脚下。太子妃身边有这样一个孩子傍身,这地位可以说是无比稳固了。纵然东宫其他的姬妾再有生育,总是亏欠了嫡出身份,也未曾在长幼上占据优势。” “只无奈如今颖亲王不在京中,不然我倒是真想看看,究竟是他颖亲王当真坦坦荡荡、未曾有私,还是这面上对着东承太子的恭敬实则都是他充装出来的。若说是长幼位份,虽他颖亲王是第三子,东承太子是陛下的第二个儿子,可毕竟颖亲王率先生了皇上的第一个孙儿——” 昭阳坐在内间里喝茶,只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全然都是些妇人的非雅言论,便在脸上显出铁青而刻板的表情,惹得与她坐在一处恭谨招待着她的骆家夫人的手都要打哆嗦了。都无需骆夫人使什么眼色,即刻就有身边的侍女掀了帘子往外面走过去,训斥着在外头叽叽喳喳象是在说悄悄话、实际声音大得屋子里的人全都能听见的骆家其他房的太太们。 “殿下,您请用这春雪存菊的茶茗。”骆夫人几乎是恨不得要把这些多嘴的妯娌及侄媳妇儿全都清理出去了,她原本存了心思想要从昭阳公主这里使些法子,而使自己的女儿能找到合适的门路去入那沈贵妃娘娘的法眼,指不定就能使爱女成就为睿亲王妃的尊贵身份,如今却反而被昭阳公主听到这样一番言论,只怕是公主不要降罪下来才好,哪里还敢再提原本的想法。 昭阳的脸色没有缓和下来,眼睛甚至都不看着骆夫人,只扬着脖子语气冷淡地说:“夫人府中的女眷都是这样心想的,落在本宫的耳朵里真是叫人火冒三丈。三哥哥如今还送着春城妹妹往北朝而去,奉朝廷之命办差做事,到头来却还要受到这样的污蔑与诽谤。原本纷扰事情都是外头人先引起来的,目的可是要叫兄弟反目,朝堂不安呐?” 骆夫人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当即就跪了下去,连声讨饶说不敢。只是再多的话这个时候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满京城到底还有多少人心里存着这样腌臜的想法?本宫厌恶极了,却不能一个一个叫她们过来问话,弄弄清楚究竟是哪些人这样歹毒且忤逆朝堂皇恩。有的事情,骆夫人您也是懂的。所谓敲打,无非就是先有那么一只出头鸟儿扑棱着要往人眼前扎,于是就被人当了活靶子,杀鸡给猴儿看。骆夫人,您这可是送到本宫手边的刀子啊。” “请殿下网开一面,妾身定当严格管束族中妇人,不使她们头脑驽钝,处处胡言乱语。” 昭阳抿唇思忖了一下,随后开口道:“夫人若是愿意替本宫代劳,本宫自然是乐意的。只怕夫人不能够狠下心肠,同时也顾忌着你与你夫君大人的夫妻感情,不好对妯娌及侄媳妇儿下重手罢。” “殿下——” “不过你这话还是合了本宫的心思。毕竟有的事情,本宫作为公主,倒的确是不好下手处置。你既愿意清扫门户,保全家族名声,本宫当然也是成全你的。今日这番话,无论是谁听去了,你家都不会落得什么好处。骆大人倒也不能以此与你生怨有嫌隙。不若这样吧,你随便寻个由头,把她们都打发出去,往后京城里可不要再有这么一群人乌泱泱败坏你骆家门庭了。” “是。” -------------------- 昭阳随着平姚公主一道往禁宫而去。路上平姚倒是没有什么避忌,提到了前几日骆家女眷离心的事情,来打听昭阳的口风。 “你可千万别说这件事情与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毕竟,你昭阳公主可是去了她家的茶会花宴的。原本我还正好奇着呢,你与那骆家并没有什么交情的,原是去敲打人心的。” “姐姐何必把话说得这么不中听?我又不是针对这骆家。实在是近来京城中难听的风言风语实在太多,惹得皇祖母在长信宫觉得烦心,因此昭阳不得不出马给皇祖母解忧呐。至于这骆家,她们自己要给我下帖子的,原本是为了算计睿亲王妃的位置,结果现在倒好,反而成了出头鸟,日子能有多愉快。” “也是因为妯娌间忿忿不平,谁都不愿意瞧见其他人过得好。否则怎会在你面前摆弄是非呢?” “她们这是蠢不可及。有些事情,原本以为能损他人而利己,结果反而是惹火烧身。”昭阳被平姚公主一提起这事,就觉得心烦意乱,她是最不喜欢听外头人说皇家子弟争权弄术的,颖亲王是什么想法,她多多少少也明白。若颖亲王真的有意皇位想要与东承太子相争,哪里会是今日这般局面呢?颖亲王退让而守礼,东承太子又爱护宽待诸兄弟,本是双赢的事情,非要被朝堂中的人议论不停,且怀着阴谋论横加猜测。 “我现在倒是有些相信,这些风言风语或许真的是由那些看不得南朝好的乱臣贼子四处宣扬、煽风点火。北朝人不容小觑,听说他们在京中已有渗透,想着随时随地就抓住机会来恶心南朝呢。” 平姚倒是不怎么理会这些事情。她一贯对外面的事情都不怎么挂心,这次也是因为有昭阳公主掺和在里面,这才多问了一句。 “昭阳妹妹,你这是操心太多。你看看你,如今什么事情到了你面前,似乎都能引发你的疑心。皇后娘娘这次生病,我瞧着倒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连太医都说,应当只是倦怠引发病症,几贴药下去就该慢慢好转了,你倒是每日都恨不得待在禁宫里。” “若真如太医所说,那我只盼着母后把这几贴药服下去身子快些好起来。我也可以不必担忧了。” 第一百十九章 疯子 桓皇后的病症一如昭阳所担心的那样。太医院的人来来往往为她诊脉开药,都说查探不出什么严重的毛病,可偏偏她的身子就是每况愈下。原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风寒症,拖到后面竟是连起身都费劲,后宫嫔妃每日惯例的请安都暂时免了。 昭阳日日都要进宫陪伴在桓皇后的身边。如今夏日暑气越发严厉起来,屋子里搁着好几块儿大的积冰,由侍女拿着蒲扇子扇出凉风,好让病榻上的桓皇后身子骨稍微精神一些,不至于被暑热熏着越见昏沉。 “你也不必这么气急。”桓皇后反而在安慰昭阳,“本宫这病症查探不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是太医院的人医术不精,或许的确是本宫此生不得不迈过的一道坎儿。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母后怎还安慰昭阳呢。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生怕是有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昭阳的话在桓皇后的眼神下还是休止了。 “本宫或许的确是积怨成疾了。这些日子躺在病榻上,看着你日日在本宫跟前忙碌。本宫这心思也总安歇不下来。你这孩子,实在是受苦了。”桓皇后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只怕是要让昭阳想起她小时候庄懿淑妃缠绵病榻的情景了,昭阳原本就心思压抑,现在遭上这样一趟事情,恐怕是更不好受。 “母后说的是什么话。您的病症迟迟不见好转,若是太医院真能说出什么话来,我也倒不用这么忧心了。可是该查的人,嬷嬷也都去查过了,说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父皇偏偏还硬要把十一皇子塞在长秋宫,这孩子日日哭闹,如何能让母后安养得好?” 昭阳这就是算是迁怒了。她原本就不喜欢这个硬塞过来的十一皇子李垚。皇帝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个荣美人留下的孩子交给皇后抚养,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怕人人都能看出一些端倪。原本长秋宫与东宫安安分分互不影响的关系,就要因为这么一个烦人的小皇子给打破了,如何能让昭阳咽下这口气? “依儿臣看,就该把这孩子送去别的地方抚养。反正宫里不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也是有好的去处的。” “反正也就是差底下人看护着而已。这长秋宫大得很,他也扰不了本宫的清静。” --------------------- 春城公主的送嫁车队一路行到了北朝京都。 颖亲王护送宗室堂妹行至此处,按照礼数是要喝一杯喜酒再带着侍卫随从返程的。也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凌亲王燕叙,后者是短暂从北境战场抽身来行迎纳侧妃的婚礼,特意设宴在王府招待自南朝远道而来的颖亲王。 燕叙穿一身黑松石色锦袍,玉冠乌发,看起来风流倜傥,根本没有外界所传闻的那种杀戮血腥的魔鬼气质。但颖亲王也懂得人不可凭外貌轻易断其内在的道理,心里存了几分打探考究的意味,同时言辞间也多有防备。 只是两杯酒下肚,难免精神松快许多。 而变故也只是在那一瞬之间彻底爆发出来。 等到亲王府的下人面无表情地拿着抹布与水桶擦拭宴厅里满地满墙的斑斑血迹的时候,燕叙独自一个人坐在上首的主位上,他的脸颊上沾着原本属于颖亲王的飞溅出来的血滴,整个人看起来诡异而残暴。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室内这些来回走动打扫收拾血腥场面的下人,他只是看到了庭院里栽种的绿松及香草,像是在欣赏这世间最昂贵的画卷一般。 “差人去向皇上禀报,颖亲王不慎发生意外。尸首会随着南朝的送嫁队伍一道回去的。” 燕叙在自己的王府里杀死了南朝的颖亲王。后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甚至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且不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即使是退一万步讲,颖亲王也是送春城公主来应约和亲契约的南朝宗室皇嗣,如何能这样残暴行事呢?可偏偏就是北帝极度放纵这个恐怖的儿子,任由他恣意妄为、杀戮成癖。 然而,北境的战事就要又如同燕叙所期待的那样,事突起而再难停息了。 可怜春城公主,如今已入了北朝,和亲契约却已如一纸笑话空文。她的人生只怕是要开启一场难以终结的噩梦,而哪里还能由她再回去故国呢? ------------------ 萧阜屿是在睡梦中被昭阳推醒的。 “怎么了?”他一向能够从睡眠中立即清醒过来,睁眼看到昭阳跪坐在床上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有女使来传话,说是谢小公子悄悄过来了,想着要立即见你。” 如果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谢怀年是不会这样深夜潜入定国公府来见他的。 萧阜屿立即翻身而起,连外袍都没有披上,直接穿着中衣推门而出。 昭阳依然维持着跪坐在床榻上的姿势,视线随着萧阜屿而去。守在外间的存乔见驸马外出,便走进内室来陪伴着昭阳。 “殿下。” “只怕是要出什么事情。” 昭阳的心惴惴不安。桓皇后越发严重的病情让她意识到,虽然她嫁给了萧阜屿,但很多事情其实与上一世大致运行的轨迹都差不多。她的重生归来,实则只是增加了一些变数,引发了更多让她觉得难以控制的事情,可偏偏原本那些她企图阻止的,皆无能为力。她最担心的,就是萧阜屿上一世的叛乱谋反,因此谢怀年趁夜前来,也让她的心陡然被提起。 萧阜屿回来得很快。他并没有与谢怀年相谈太久。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铁青的。一看就知道是发生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怎么了?”昭阳抬眸看着他。 萧阜屿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不隐瞒昭阳,毕竟依照后者的尊贵身份,很快也会知晓此事。 “颖亲王在北朝被杀了,杀他的人是北朝凌亲王燕叙。” “什么?”昭阳几乎要破音了。 第一百二十章 噩耗 萧阜屿通过谢怀年在北境那边熟悉的情报网络先朝堂一步得到了消息。 昭阳几乎是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承受不住昏厥了过去。在她短促的尖叫声之后,她就急火攻心以至于整个人栽倒向一侧,若非萧阜屿眼疾手快将她的肩膀一把揽回来,她定是要重重地将脑袋磕在床柱上。 定国公府连夜寻了医馆派遣女医官登门探病,这个消息自然也瞒不过其他人的眼睛。定国公府如今只有两位尊贵的女主人,一位是老夫人秦氏,另一位则是从宫里嫁过来的昭阳公主。 不知道北朝发生的这桩大事情的人们自然只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测,是否是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有了什么好消息,但是当第二日昭阳公主依然撑着惨白的脸色出现在永平郡王府的宴席上时,关于定国公府小世子将要在十月之后出生的传闻就淡了许多,只道是大概昭阳公主为桓皇后的疾病担忧,日日奔波往来于禁宫与定国公府之间太过操劳,以至于累着了身子。 桓皇后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便不要昭阳再入宫去为她侍疾。可依然怀揣着颖亲王已死这个秘密的昭阳又如何能够真的静下心来待在定国公府的宅邸之内安养神思呢?她只垂眸呆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像是一幅没有生气的美人画,徒然静默地望着庭院里开得正繁盛的鲜花。 “殿下若是如此消沉,如何能够打起精神入宫再去为皇后娘娘侍疾呢?只怕是娘娘再见了公主,都要抚着心口只唤心疼不已。殿下,您到底还是需要振作起来呐。”存乔侍奉在昭阳的左右,苦口婆心劝慰她要她想开。 昭阳维持着坐在那里的姿势,既没有摇头说不好,也没有点头应允了存乔的一番善意。她只是用微弱的气丝勉强地说话:“存乔,当你拼尽气力想要保全一些事情,自以为所有的努力都有了成效,结果在你最期待的时候,一盆冷水从天上泼下来,浇熄了你全部的热情与希冀。这样子有多么让人泄气心死呐。如今我才算是有了几分明白,什么叫做诛心,什么叫做造化弄人。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以为长了些教训,实则还是没有左右时局能力的局中人罢了。” 她低头去抚着手里拿着的簪子上垂下的晶蓝色璎珞及穗条。这原本还是春城教她的手艺技法,听春城说这还是从前端王妃教给两个女儿的女红本事,是吴地一带水乡女子无论出身高低都要掌握的本领。 “三哥哥没了,我的心也就落了下去。他还那样年轻,风流倜傥要看尽长安花的,只是花期未至,他却注定要做那失约无信之人。再说春城,她原本就是担负着重修两国之好的责任要嫁过去的。为着那狼心狗肺的混账魔头一时之意,她以南朝公主之尊却要受辱做那人的侧室。什么样的气都忍下来,哪有她那般善心善意的女子。可到底连这般的礼数都还未成,她在那里又要如何自处?” 昭阳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蓄了泪水要决堤了。 “如今对春城而言,我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了。是气节,还是性命?是尊严,还是生存?她在那里,当真是如浮萍,又有什么依靠之处呢?若是能就此返回故土,倒勉强也算是最好的出路了。可若是她就要蹉跎在那里,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名分,可在那魔头身边又会有什么安稳日子呢?只怕真是像把脑袋别在腰间那般,要过战战兢兢、生死一线的日子了。” ---------------- 南朝与北朝虽然相隔千里,但消息传递依然很快。甚至在这其中也有不少北朝人在凌亲王的授意下刻意加快了消息传递的速度。因此在萧阜屿提前得知消息的一天半之后,南朝京城也收到了颖亲王死去的消息。凌亲王甚至没有去隐瞒自己的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了是他亲手杀了颖亲王,就在亲王府为南朝宗室使臣摆下的宴席上。 颖亲王的死像是一场剧烈的风暴,一下子就将京城乃至整个南朝的朝堂都全部裹挟在极度的纷争之中。就像是忽然倒下了煮开的沸水一般,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接下来南朝与北朝两国之间的关系究竟要走入怎样的局面,北境的将士与百姓又要如何自处,那位恐怖无人性的北朝凌亲王,又会再作出怎样天理难容的祸事? 七嘴八舌的声音和议论当然能够通过宫墙传入禁宫之中去,连带着勋贵权臣的宅邸院落,什么地方都没有落下。 首当其冲最先作出反应的就是沈家人。他们本就是将门世家,又是与颖亲王有亲缘关系,如何能在这个时候稳坐位置安然不动呢?家中男儿向皇帝呈上请战书,愿意即刻勇赴北境誓要带回北朝凌亲王首级,扬南朝国威,告慰颖亲王在天之灵。 沈贵妃得知噩耗,作为颖亲王的生母,她却比谁都显得要冷静持重。 颖亲王妃则显得更加悲伤难以自持,但在满府上下挂满白色绸缎绢布的时候,她的反应也依然可以说是不堕威严及庄重。她以颖亲王妃的身份向禁宫递上折子,以嫡母的身份为亲王府中唯一的孩子请封世子。原本依照规矩,颖亲王的儿子是要降级袭爵的,更何况这个孩子又不是王妃所出的嫡子,同时亦未正式记在王妃名下,是不应该承袭亲王爵位的。 只是在这个时间点上,皇帝正是处在丧子的悲痛及震怒中,当然是大笔一挥就允准了这封请封世子的折子,并且明确昭告应允了将是在及冠之后加封为亲王,仍沿用此时的封号颖,如今就是颖亲王世子。同时皇太后亦为这个孩子正名,记养在颖亲王妃的名下,便是堂堂正正的嫡子,再与侧妃曹氏没有什么干系。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旨意颁布下来,纵然是病榻上精神不足的桓皇后也轻咳着称赞一声是有决断力。 第一百二十一章 棉袄 “依母后看,这桩事情是贵妃娘娘的手笔,还是王妃——” 桓皇后腰后垫着软枕,整个人稍稍有了精力,可见这些天服用下去的汤药还是有些作用的。 “若是王妃在这个年纪能有如此的定力及决断,那实在不是池中之物。只是纵观往前这几年她做出的许多糊涂事情,连侧妃曹氏都能轻易叫她动怒生气,以至于与颖亲王起龃龉,本宫看她并不是真正此次拿捏主意的人。如此的气性及手腕,当然应该还是沈贵妃的作风。” “昭阳以为,贵妃娘娘骤然丧子,总该是要悲痛一段时日的。” “沈贵妃哪里是那样子柔软的女人呐。她这些年到底对颖亲王这个儿子有多少感情,谁都不好说也说不准。不过,本宫与她同处在这座禁宫里这么多年,对她也算是有些了解。自打颖亲王决意要纳侧妃曹氏过门的那一天起,沈贵妃就应该看清楚了,这个儿子不由她掌控,也不会按照她的谋算走她安排的道路。” 桓皇后把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显然也是不想把自己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话说给昭阳听。在桓皇后看来,昭阳永远都不需要知道这些滋长在阴暗处的心计谋算。可是昭阳毕竟是活过两世的人,如今更是待在定国公府里与萧阜屿为夫妻,哪里会不知道那些未尽之言究竟是什么呢? 颖亲王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排位就在明烈亲王与东承太子之后。 明烈亲王原本就是皇帝一手培养起来想要制衡储君权力的皇子,无奈在北境战场早早去世了,便留下这样一个有些不太稳妥的棋盘让皇帝自己处置恢复。正常人的思维当然会使得皇帝把眼光放在颖亲王的身上,聪慧如沈贵妃更应该是一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在明烈亲王之后才会更是放开了原本收敛起来的心思,想要把儿子往那个位置上推一推。 可是颖亲王自打封王出宫建府之后,就不再是沈贵妃可以轻易摆弄的儿子了。 他醉心书画诗酒,整个人像是受了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熏陶一般,完全都不在意那些朝堂上的官职及权势。对于那些皇帝暗示着要让他去接手的东西,那些在未交到明烈亲王之前就失去了主人的东西,他就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样,对于皇帝的言辞全然装愣,只日日说自己是要做最风流且才华绝然的男儿,哪里显出了对权势的野心和渴望呢? 沈贵妃为他精心挑选了高门世族韩家的女儿,岳丈家的地位及人脉是能够给他带去助力的。可他偏偏要冷落王妃,转过头去马上将靖州寻常官宦人家出身的曹氏作为侧妃娶进了门。在他笑嘻嘻没个正形去向皇帝讨来这份圣旨的时候,大概皇帝就看出了自己这个聪明的儿子是真的不想掺和在这些事情里头。 那便也就罢了。皇帝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想要扶持起来一个对抗储君的儿子罢了。反正他还有好几个儿子,颖亲王不愿意,总还有别的孩子愿意的。 沈贵妃的算盘怎能料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是这样一副心肠?她素来是手腕狠厉强干的女人,既然颖亲王不愿意,那她反正膝下还有一个儿子,睿亲王资质同样出众,当然她可以再耐心慢慢培养。但首先就要排除开这两个儿子之间过分亲密的来往,总不要让颖亲王那些酸腐可笑的论调去影响了睿亲王的心智。于是沈贵妃有意冷落同颖亲王的母子情分,也同时在膝下两个亲生儿子的兄弟关系之间横插一手。 因此颖亲王死在北境,沈贵妃却依然冷脸而无伤心之意,大概也不是十分出人意料了。 -------------------- 一边的人是这样想的,可另一边的人心里又是否是这个态度呢? 沈贵妃虽日日摆出一张无事发生的冷艳面容,但人心哪里会没有柔软之处呢?狠得下心去的沈贵妃,就真的会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死去无动于衷吗?当她坐在朝露殿奢华辉煌的宫室内,品着贡品级别的血燕,听底下人禀报消息,说是昭阳公主今日入宫去长秋宫陪伴桓皇后。 她把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手里拿着调羹搅动玉碗中燕窝贝母汤的动作也就停顿下来了。 桂嬷嬷哪里看不出来自家主子娘娘这是心里不舒坦了?她便即刻把前来回禀的宫人打发出去,待那人退出殿室,外间伺候的侍女降下垂幕遮挡住室外照射进来的灿烂的日光,沈贵妃这才搁下手里的玉碗,意气消沉地叹了一声。 “难怪生养过的妇人总说,到底还是女儿最贴合母亲的心肠。倘若那年淑妃病重,本宫能主动开口在桓皇后之前就要了昭阳公主在身边抚养,今时今日,是否也就有了一个可人贴心的小棉袄在本宫跟前向着本宫嘘寒问暖了呢?” 沈贵妃说出这话,前因后果却是让心腹桂嬷嬷都吓了一跳。 沈贵妃见她这副模样,也疲惫至极扶着额头淡淡扬唇自嘲地笑了笑:“嬷嬷你也没有想到吧。本宫遗憾未能将昭阳这孩子养在身边,究其根本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是啊,你大概是要认为,本宫遗憾的是错失皇后的位置,可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出真正的心思,本宫只是哀怜自己膝下空虚,到了这个年纪,本该是子孙满堂,却连亲生儿子死了都仍要戴着一个端端正正的面具。” 沈贵妃所说的错失皇后的位置,指的是当年的旧事了。 当初庄懿淑妃重病,桓皇后——那时候还是桓贵妃,与沈贵妃并立处在贵妃的位份上——主动开口为庄懿淑妃承担了抚养昭阳公主的职责。在那之后,庄懿淑妃病逝,还在世的皇帝的发妻裴皇后便做主把昭阳公主彻底允过去养在桓贵妃膝下。 沈贵妃哪里觉不出裴皇后这么做的用意呢? 无非是害怕这么一个本就得皇帝喜欢的公主归到她沈襄云的膝下,更是壮大了她的实力及底气罢了。殊不知沈贵妃也不是那种喜欢给别人养孩子的性格。昭阳这个孩子,那时候性情骄纵跋扈,偏偏又被庄懿淑妃娇惯出了许多毛病,养起来肯定是要费不少心力的。沈贵妃哪里有那样的耐心去矫正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呢?自然当年也从未提起过要与桓贵妃相争的这个心思。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产 在由颖亲王死讯所引发的一连串风波和麻烦还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之前,禁宫中偏偏又再起事端。而这一次的事件则完全存在于昭阳本人的预期之中。东宫太子妃没有保住腹中的胎儿,在怀胎四个月时不幸流产。虽然对外并不会说明导致太子妃流产的原因,但是风言风语已经透过巍峨密实的宫墙飘出了东宫的高低殿室,一直会传到禁宫之外。四海之内,有心人只要同时具有门道手段,大概都能听到一些所谓的真相。 “他们意指是如今东宫中那位风头最盛的温良娣作出的腌臜手段。” 平姚公主对这些事情都门儿清。昭阳则是因为未能帮助太子妃保下这个孩子而陷入情绪低落,只是坐在前者身边心意懒散懈怠地随便听着。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儿大石头,可能哪个地方来的大力士都没有办法把它移开了。她知道自己背负了太多,多活一世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幸运的礼物罢。 “昭阳妹妹,你怎么了?”平姚好心肠特意关心昭阳多问了一句,看到她的脸色有些惨淡,即使是压了一层绯色胭脂也难以掩盖灰败陈暗的面色。 昭阳从前可是禁宫中最明媚俏丽的公主,谁见了不得发自内心称赞一句她是姣好容色,完完全全肖似了皇家贵胄的好相貌,同时兼得了庄懿淑妃的绝色风姿。人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子若是与夫婿感情和睦,那在新婚燕尔之时应当是人生中最漂亮明艳的时候,否则怎古时候人会写出来《桃夭》这般美好的诗篇呢? 于是平姚便自然想岔了,以为是昭阳并未能放下当初被赐婚时的不满意,故而与萧阜屿的婚后生活不顺遂美满呢。只是这话,平姚到底不好意思当着昭阳的面点出来,存着些许惋惜,又兼带着为昭阳担忧焦急的心情,连落在昭阳面容上的目光都变得柔和怜惜起来。 昭阳还恍然不知,听到平姚公主问她话,便下意识撑起笑容说道:“我无妨。昨儿夜里雨声有些大,我听着觉得吵闹,故而睡得不太安稳,可能是因此而显得憔悴倦怠了些。” 这也不是借口,她的确是没有睡好。原本就因为颖亲王遭难和太子妃小产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又逢夏日暴雨作祟,深夜吵闹,更让人难以平心静气渐入梦乡。偏偏萧阜屿在她枕畔睡得好,她侧着身子看他平缓起伏的胸膛,看着他沉稳冷漠的侧脸,便更升起烦躁的无名火,恨不得一把将他从床上推下去。 不过,这也姑且只是她胆敢在心里想想而已。 真要她付诸行动,她还是没有这副胆量。 ------------------- 太子妃小产后,昭阳入宫去探望她。 昭阳特意挑了一个和其他女眷命妇错开的时候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当她在寝殿里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盖着一层锦被的太子妃时,她还是忍不住心里重重的落了一记声响。 太子妃褪去了华丽端肃的妆容,亦未曾佩戴与她身份地位相当的珠宝饰物,乌发青丝绾在脑后,戴了一只造型简约古朴的抹额。她这样看起来就不太像是往日里的太子妃了,反而更像是寻常人家年纪轻轻的新妇,更自在些,也少了很多规矩压在身上的拘束感。 “太子妃娘娘。” “昭阳妹妹来了,你来这儿坐。” 两个人说了一些寻常的话。 太子妃素来聪颖,大概是看出来昭阳的心情低落沉郁,反而转过来要再劝慰昭阳宽心。 “昭阳妹妹还是应该要向前看,风浪磋磨总是人生中不得不经历的坎儿。若是眼里没有什么事情,反而能更轻松自在些。就像我也是这样子过日子,如果什么事情都非要争个高低对错,一旦不顺着心意就一定要强行拗着别人去按照我的想法做事情,那这世上要再多生多少龃龉矛盾呐。”太子妃温柔地笑着,眉眼如水,温婉宁静。 昭阳垂眸,没有立即接话,再抬眸注视着太子妃沉静的侧脸时,她自己的心中生出了许多不确定。太子妃此刻是这样宽慰昭阳的,可是就前者自己的内心而言,她也能这样轻拿轻放,对自己小产的幕后黑手完全不做追究吗? 很多人都说是东宫良娣温善玉下的手。现在太子妃按兵不动,只是无奈没有证据罢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像太子妃这样的人出手,绝对要让那温善玉再爬不起来,才算是真真实实能在东宫立下威风和威慑,至少好叫未来三五年内再无人敢来挑战她的地位。 昭阳活过一世的人,上一世的温善玉同样做得利落漂亮,让太子妃只捉到了极微小的错漏肯定了内心的猜测,但缺乏真正有力度的证据去将温善玉彻底按在这个罪名底下无法再转圜。她也一样知道,上一世的太子妃恰恰是因为无法真的发落温善玉,而一度失去了优雅与气度。 那时候的太子妃几乎是把与东承太子的夫妻情分及皇家颜面都要不顾了,针对着温善玉就像是一个失去理智的怨妇。女人之间的战争,向来是要斗个你死我活才愿意罢休的。 所以昭阳很清楚,太子妃不是真的好欺负,她也不是真的毫无底线地散发善良。太子妃自己绝对不会原谅温善玉,因此在这个时候太子妃劝慰昭阳的话,与其说是在真的安慰她,倒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暂时伪装出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以迷惑温善玉自露马脚。 “娘娘说的是。昭阳有的时候就是太执着对错,才会活得特别累。”昭阳也顺着太子妃的话说下去,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性格特点,“可能是父皇,还有母妃与母后这些年来把我养得太娇惯任性了罢。娘娘呢?娘娘这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外头流言蜚语传得一板一眼,娘娘在东宫待得住,娘娘的家人却不是这样想的。” 太子妃无奈地点头称是:“母族的亲眷当然也是为了我好。之前母亲与祖母进宫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就与她们特别关照了,不要被外头人撺掇着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还不自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言辞 “有的事情,外面的人传得跟真的一样,实际上根本是子虚乌有。”太子妃还是要周全自己的布局,在面对昭阳的时候把自己的情绪掩盖得很好,却在整场对话中绝口不提温善玉的事情,“对了,昭阳妹妹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我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无暇去看这座宫苑外面的事情,倒是失职且于孝道不妥当了,皇后娘娘的病症可好转了些?” “药帖按照太医院开的一次不落地服下去,只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起色。如今暑热快消解了,母后身上依然是觉得冰火两重天。伺候的宫人说,母后这些日子夜里都睡得不安稳,常常是宫人进去看顾状况的时候,才发现皇后娘娘已经一个人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木然地睁着眼。”昭阳叹气,心情也很不好,“母后这样,让我更是不好受。” “娘娘如今这样与病症对抗着,太医院也诊不出什么道理来。让人心里没底。” “就是这个道理。而且在这之中又有一件事情是叫我心里尤其不舒坦的。” 太子妃看过来,顺势问道:“昭阳妹妹说的是什么事情?” “便是十一皇子。当初他的生母因罪而受发落,是父皇做主要让十一皇子养在母后膝下的。原本也不是什么让人觉得不方便的安排,更何况那时候缘由都冠冕堂皇摆在哪里,说是昭阳公主要出嫁,皇后娘娘从此膝下空虚无子,便索性将这十一皇子养在长秋宫里,也好让母后能再听见婴孩的声音。” 昭阳的话都说到这里了,也不想再和太子妃弯弯绕绕只说些道德至上的虚言。她索性真真假假把自己此刻的想法掺和在话里道出来了:“太子妃娘娘又如何不知道呢,这后宫平衡之道,哪里是说打破就好打破的呀。忽然冒出来的十一皇子,与其说是他让母后得到为人母养育子嗣的乐趣更多一些,倒不如说是他沾着母后作为中宫皇后的身份享受了很多他本不该得到的东西。我不喜欢这样子,连带着的,我甚至都对这个十一皇子没什么好印象。” 她又像是被自己说出这样不合适的话而震惊了,这才慢吞吞对着太子妃补充道:“娘娘您看,我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子想的呢。或许是嫉妒这个孩子占去了一些原本只属于我的来自母后的关注吧,也可能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母后现在的病症可能就是因着孩子的到来而引发的——平衡打破之后,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在这座禁宫中发生,不是吗?虽然就像娘娘您一样,心中固然有了猜测,但苦于没有证据而无法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恶者——” 昭阳的表情冷下来,流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锐利的情绪:“当然,太子妃娘娘也不必急着否认什么。我以为,在对于温良娣的事情上,我们二人一贯是保持着立场的一致的。当初她尚未得太子哥哥青眼时我便不喜欢她,如今她入了东宫,只觉得我与太子哥哥之间的兄妹感情都要因此而受到影响了。我并不是从太子妃娘娘您这里要企图得到什么,只是想要对一个人畅快地说话而已。娘娘愿意听我说这些话,昭阳已经足够感谢了。” 太子妃抚着锦被上的鸳鸯花样子,垂颈依然端持着好仪态。面对昭阳的强势和凌厉,她默不作声以应对可能的变数,却也存着一口心气儿在嗓子眼儿处,不想叫对方就这么看轻了她。 “娘娘可能觉得昭阳今日寻过来本不必说这些话。的确也是这么一个道理,大家伙客客气气说话做事,各自都留一点儿分寸在那里,当然是体面人一贯应该的样子。可是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娘娘此刻觉得退让了这一步,是保全了东宫的颜面,亦是顾及皇家颜面,然而那作奸犯科之人冒大不韪行差一步时,又是否为皇家体面考虑过呢?” “昭阳殿下慎言。此事并无证据,若是传出去——” “若是传出去,心里该惴惴不安难以入睡的是她做了亏心事的人。昭阳堂堂正正,从来都不怕他人的流言蜚语。娘娘,您要知道,您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哥哥的嫡出子女,无论是小郡主还是小世子,那都是放眼东宫最名正言顺的子嗣。如今世道不堪,北朝贼子恣意妄为,践踏南朝李氏皇族,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提前防备着,多想一步,多存一招。” -------------------- 桓皇后知道昭阳去了东宫那里见太子妃,心里已经有些不大高兴,偏偏昭阳从东宫出来又放心不下桓皇后,于是再入了一趟长秋宫,只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为桓皇后亲侍汤药,并不言及自己方才的行踪。 桓皇后心里憋着火气和不满,当然就推开了昭阳端上来的汤药。 “母后。” “你且站在那里,本本分分告诉本宫,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母后这是怪罪儿臣往东宫去了吗?” “你既然心知肚明,知道本宫不喜欢你掺和在这些事情里面,又为什么执意为之?” “儿臣只是不想让东宫变成一滩浑水。如今国内因三哥哥的枉死而显出时局动荡,正是要紧的关头偏偏又发生太子妃小产一事,她若只是寻常的女眷,那也便只需延请妇科圣手过来瞧了之后开了药方子好好将养就过去了,可太子妃是储君的嫡妻,腹中没有了的孩子是太子的嫡出子女,如何能就这样轻轻放过呢?” 桓皇后沉着脸呵斥昭阳:“那依你之见,就该问良娣的罪过吗?你把这样大的罪名扣在良娣的脑袋上,可有什么道理依据呢?” “儿臣并没有要把罪过都推在良娣身上。” “你不是这样暗示太子妃的吗?若非你手头没有证据,你还需要去和太子妃说那么久的话吗?你这不是在稳定东宫女眷,你这是在挑起她们之间的矛盾,引发她们相争呐。倘若这件事情落入太子的耳朵,或者更严重一些,被皇上得知,你知道你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儿臣并未做过母后口中这般不堪的事情。” “你说没有做过,就没有做过了吗?否让就可以不用为你已经说出去的话付出代价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受伤 桓皇后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抚着心口猛烈地咳嗽着,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一般。 昭阳见到她这样,又一下子软化下来,哪里再要梗着脖子与她争辩自己的清白呢?昭阳连忙放下玉碗,要伸手过去扶桓皇后为她拍后背止住咳喘,却一下子被后者尖利的指甲划破了手腕侧边的细嫩白皙的皮肤,还未等她能够感知到痛意,就又被桓皇后使了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 她失去重心往后跌了下去,却是摔得不巧,偏偏后脑勺磕到了墙壁边上挨着摆放的黄花梨木架子上,这一撞连带着引发原本放在架子上的东西摔落了几件下来,是几卷沉重的竹简,掉下来又砸到了昭阳的脸。这些竹简都不是栖梧阁的藏品,是从宫外流传进来的,于是粗糙未经打磨的边缘又在昭阳的侧脸上划开一道红印子,稍稍有些血红色的痕迹印在脸上,从左边的眉尾延伸到颧骨上。 忽然的变故让桓皇后吓了一跳,她立马扬声让外间伺候的宫人进来,可是无奈她身体虚弱,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让人听得不很真切。 等到侍女急匆匆进来看到眼前场面,慌忙中过来搀扶昭阳起来,又有人跑出去找太医院的人过来瞧昭阳脸上的伤口时,真正受伤的昭阳却木木然仍旧出神着。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按在脸颊侧面的红痕上,随着时间流逝,伤痕已经肿了起来,一道细细长长的凸起的印子,对着镜子照了照,有白皙柔嫩的肌肤作为对照,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桓皇后连忙对她安抚着,说着是自己做的事情不好。如何气急也不该对着昭阳发脾气。 刚才那番争论,似乎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跌而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翻篇儿了。 --------------------- 萧阜屿回府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前院里专负责操持事务的嬷嬷同他禀报,言今日公主殿下从禁宫回来的时候,似乎是受了委屈,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痕。嬷嬷这话也说得有水平,故意没有提这伤痕到底是什么程度,或许也是心里记着老夫人的叮嘱,努力想些法子要让世子爷与公主相处得更加亲密和睦些。 “伤痕?严重吗?”萧阜屿有些焦急,便很自然地追问一句。 “奴婢瞧得也不真切,怕说不好,世子爷若是担心,还是亲自去看看公主吧。” 嬷嬷不这样说,萧阜屿也肯定是要去后院找昭阳的。 于是他便火急火燎地去了。 他掀开帘子走进内室的时候,昭阳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忙着什么,听见他这样大的动静进屋,她也有些讶异,脑袋偏转过来望着他。她的眼眸一贯在平静时显得大而柔和婉转,纵然是脾气最差劲的年少时候也是这副从生母庄懿淑妃那里继承到的天生的乖巧模样,此刻伴随着她脸侧敷着药膏的一道伤痕,便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了。 昭阳原本是好奇萧阜屿为何进屋这样着急,等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侧脸颊上的伤口时,便也心知肚明,她下意识地伸手按在伤口边缘想要说话,却被萧阜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手腕。 “不要去碰,让药膏敷在上面,否则要留疤的。” “消息怎么传得这样快,连你都知道了。” “是前院嬷嬷同我说的。” “啊,原来是这样子。”昭阳轻轻地应了一声,这才显得放心下来,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她在萧阜屿面前一贯是这样子的,到底还是因为不大有底气和胆量的缘故,“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你不要这样冷着一张脸好像要为我报仇似的。只是我自己不好,在母后那儿跌了一跤,不巧脑袋又磕在博古架上,竹简掉下来划在了脸上。” 她柔声安抚着萧阜屿的情绪,生怕他不高兴了。 “真的没什么大事。等到晚上把药膏洗掉了你就看得到,连血都没出,就是稍微擦破了一点儿。”她两只手拉着萧阜屿的手掌,稍稍使力要他在她身边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一双明亮澄静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萧阜屿,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她似乎是轻易就掌握了让萧阜屿的心意服帖的本事,当她这样看他的时候,他不自觉就要败下阵来。 萧阜屿一只手被昭阳牵着,另一只手空出来于是就抚在了昭阳的头顶。 “不是在撒谎骗人?嗯?” 昭阳嘟囔着嘴巴,先是下意识地摇头,然后又顺势靠在萧阜屿的肩膀上,这才小声说了实情:“不算是在骗你啊。只是的确与母后争执了一两句。这才情绪起伏不小心摔跤了。可我也没有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母后不让我去见太子妃娘娘,不让我去和她说一些在母后看来不怎么好的话。但我就是知道我应该这么做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妃娘娘被算计着吧。” 萧阜屿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太子妃的事情。 “东宫并不像你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萧阜屿安慰道,“你若是心忧太子妃与良娣之间的事情,我便也要担心你。这段时间朝堂上事端不断。你也知道的,自颖亲王去世后,灵柩尚未归国就已经惹出这么多风波,更何况还未曾商议决定要如何向北朝施压,使他们严惩凶手。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东宫就该知收敛,而非在风口浪尖上还要冒出来生事。”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处置东宫太子妃流产的幕后黑手?” “如果真的有幕后黑手。” “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昭阳不满地说道,“分明就是有嘛。” “好了,这些天,你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府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再去了。” “可我要去为母后侍疾的。怎么能不去呢?” “皇后娘娘那里自然有忠仆伺候左右,你在这个时候好好照顾自己,就足够让皇后娘娘放心了。若是在这样事端频起的时候还两头跑,到时候有心人把什么祸事推到你头上,只怕皇后娘娘要担心不止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裴府 皇帝大概是有些沉甸甸的野心,以至于在现在的朝局之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向朝臣动手了。就是在颖亲王的灵柩被运入南朝边境的同一天,他下了敕令,查办了裴家裴奂生。这一动,便是朝野震惊,朝臣纷纷在心底里感慨,皇上的心思是一日比一日看不懂了。 裴奂生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无名氏。 他是朝廷重臣,正三品的实权派。品级在他之上的那些官职,基本上都是赏赐给那些一生兢兢业业为国尽忠尽职的老臣,那些人可几乎全部都是华发银须,走路蹒跚,无拐杖而不便利的老大人们了。那些官职也只有虚爵荣耀在身,却无实际权力在手,早就是颐养天年的地方了。 裴奂生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实权派。他是皇帝发妻裴皇后的兄长,东承太子嫡亲的舅舅。 可以说是太子这一边最核心的人物了。 皇帝忽然搜罗了罪名处置了裴奂生,敲掉了他的官位而将他关进大狱,看起来并不像是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如今裴家其他人虽然还未有波及,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皇帝真的不想让裴家痛快,如何会真的放过谁呢? --------------------- 昭阳是从萧阜屿那里得知这桩事情的。 她几乎是当即就想到了沅姐姐,顾平沅是裴家的儿媳妇,她的夫君裴度就是裴奂生的嫡长子,这样的身份摆在那里,几乎是首当其冲要受到风波影响的位置。 “你倒也不必过于忧虑。顾氏虽是裴家妇,然她的娘家顾家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萧阜屿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其中内幕,因此劝慰着昭阳的话倒也不是为了安慰她而一味搅乱真相,“顾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不会有什么人去为难裴顾氏的。即使是往后女眷要因罪而遭难,裴顾氏只要与裴家和离了,便能安稳回归娘家。” “因罪遭难。”昭阳重复了一遍萧阜屿的话。没有谁会比她更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个家族的衰离,向来是要遭受斩草除根般的伤害。 父皇既然对裴家下手,想必会是要以大风浪来真的做一些事情的。 即使裴家人能在这场风暴中保全自己的性命,但荣耀与尊严或许是一去不返了。 沅姐姐纵然能顾全自己,可是经历这样的灾难,心只怕是要受到不小的伤害。 -------------------- 萧阜屿知道昭阳应该是舍不下顾平沅,他也没有去阻拦她,要她在这个时候必须与顾平沅撇清干系。他还是很纵容她的,以至于谢怀年得知他并未约束昭阳,而昭阳又的的确确想到方法去见了顾平沅之后,几乎以为萧阜屿是疯掉了。 “为什么不去拦下她啊?皇帝这明摆着就是要敲打太子,借着查办裴家的名义,要抬高沈贵妃睿亲王那边的位置。纵然昭阳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可这嫁出去的公主,在皇帝的眼睛里,只怕早就是改姓了萧氏的,真惹得皇帝不痛快了,哪里会顾及什么亲疏远近,只怕是都把罪名推在你们萧家的头上。” 萧阜屿平静地摇头,很有把握:“昭阳她知道分寸。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心里是有数的。” “若真是有数,此时就不该去见什么裴顾氏。” “她如果真的见死不救,那也就算不上是什么淳良温善之人。” “不是吧?你这副样子,居然还要求自己的枕边人做个善人?昭阳公主如果是善心肠,那么有朝一日知道你的真面目,恐怕早就满心恐惧地避之不及了。你就应该和毒妇天长地久,昭阳公主真的像你说得那样善良温柔,那我还是盼着公主殿下早日离你远远的才好。” “祖母当初挑中她,就是格外看重她的那份淳善温和。” “那你呢?” “什么?” “你对昭阳公主一往情深,是看重她什么?” 萧阜屿破天荒笑了笑,雨后初霁般的感觉:“一往情深哪里会有理由呢?” 谢怀年只觉得听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像是活见鬼了一样,立即就扯着嗓子鄙夷地说:“行了,别在我这个孤家寡人面前夸夸其谈。” “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萧阜屿这才补充说道,“谈不上一往情深,这种词语原本也就不可能和我有什么联系。” “但总归还是喜欢的,对吧?”谢怀年在一旁戳了一句。 萧阜屿只抬头看着庭院里数年如一日的陈设,并没有回到谢怀年的话。 --------------------- “殿下,裴府太太没有收您的名帖,说是请殿下回去。” 跟着昭阳出嫁一道出宫的内监规规矩矩地跪在马车轿门前,语气恭谨地向她回话。 顾平沅不愿意见昭阳。 这样的情况确实也在昭阳的预料之中。她知道沅姐姐一贯不愿意麻烦别人,如今这样大的祸事压下来,昭阳是肯定要过来的,顾平沅此时不想见她,是为了她好。 可是昭阳如何能够不担心呢?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脖子脊背都挺得很直,仪态万千是皇家生活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迹,无论如何都磨灭不去的。就像顾平沅骨子里的坚韧不屈,那亦是出自宁国公府顾家的家训教诫,做人做事,端正端方,不可行错踏错,为俗物所折。 两方都僵持着,总是要有人先低头的。 于是昭阳的马车在裴府西院门外停顿了半炷香的工夫,大概顾平沅的心意坚实不可动摇,因而昭阳先退让了开来。她的声音如旧,拢在衣袖里搁在腿上襦裙上边的手却捏得很紧。 “那便同裴府太太知会一句,昭阳的名帖她不愿意收,那也就罢了。只是万事到头,总要留有一方余地。本宫与裴府太太多年故交,本宫不能见她受苦受难,若有能出手相助的地方,裴府太太不应当瞻前顾后,错失机会。” “是,奴才这就去转达殿下的敕令。” “谈不上敕令,只是一片真心。” 内监退了下去转身又往裴府的门房走过去。 昭阳坐在马车里,伸手拉起了一侧的车帘,稍稍偏转视线看向外面。 第一百二十六章 裴家 裴府以往曾是昭阳出宫最常去的宅邸了。 她本人是与裴家没有什么交情,毕竟他家身份特殊,是东承太子的外祖家,而昭阳却是皇长子明烈亲王的同胞妹妹。虽然明烈亲王避锋芒,早年盛景一片时也从未作出什么僭越之举,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守着皇子亲王的分寸,对待东承太子,也并不是对待弟弟的态度,而是奉之如兄如君,桩桩件件都是谨慎守礼,丝毫不叫外臣抓住什么把柄或是罅隙。 明烈亲王去世后,昭阳虽然去了桓皇后身边受抚养,可到底出身是不能轻易被忘记的。 顾平沅嫁给裴度之后,昭阳来裴府则勤快了很多。 当然,说是勤快,那只是与其他人家相比,说来其实也不过是一年里两三趟罢了。 这还是因为顾平沅聪慧,哪里不知道皇家子嗣中间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于是即使在宫外与昭阳见面,大多也都是订在其他的地方,或是嫁妆铺子中的诗书雅集之处,抑或是其他人家举办的茶会花会宴席等地,总之还是不怎么亲自把帖子下在裴府里。 这些缘故由来还是昭阳后来才慢慢想明白的,一直等到她知道自己的沅姐姐便是曾经那位要被定给哥哥做嫡妻的女子后,她方知原来沅姐姐与自己的羁绊其实是那样深。 裴府来的次数不多,可是经年累月算下来,她也对这座庞大的院落宅邸有些熟悉。 如今看着它在西院这一侧古朴雅致的角落,看到围墙后面高起的灰褐色的屋檐,盐白色的墙壁,以及假想着许许多多扇门的后头那位静谧端坐着的妇人,她的心就渐渐觉出了酸涩的意味。沅姐姐是她的好友,亦是对她而言可靠真挚的长姐,在很多个没有母妃没有兄长的日子里,是沅姐姐在她的身边,将她的泪水抹去,让她要学会自立,要早日成长起来。 可如今昭阳真的醒悟过来,能自立自强了,偏偏沅姐姐的婆家却摊上了这么一桩大事。 实际上谁都知道,裴奂生素来为官勤谨踏实,哪里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贪官恶官呢?无非是莫须有,皇帝要他家在这个时候不可再为东承太子的靠山,于是他家便连什么人都指望不上了。 朝堂上并非没有什么忠义之士,裴家立府数代,又怎么会没有可靠稳固的世交盟友呢? 不过是他们其实也心知肚明,皇帝不想让他们再这样庞大地立于京城了。谁在这个时候对他们施以援手,也只是徒然白费力气,甚至只怕是撞在了皇帝的刀尖前面,垮台得恐怕比裴家还要快。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或许裴家人才真正醒悟过来,为什么威北侯府慕家当年就那么快速地选择离开了经营多年的京城,退回到了清河老家,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承载不下雄心抱负。可慕家人还是毫无犹豫地离开了。 哪里是裴家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无非是为权势所蒙蔽,自我催眠以为自己家族贵为太子外祖家,裴皇后的母族,到底是与其他人不同的,便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妥协罢了。 如今回过头去看看,倒还不如真的像威北侯府那般,痛痛快快地离开,保全名声与威望。 --------------------- 夜深,宫外密探带回了皇帝可能感兴趣的消息。 “昭阳公主没有见到裴家人,但是从裴府离开后,她去了朗洲楼。” “朗洲楼?”皇帝抬抬眼,对这个地名还是有些想法的。 “属下查探过,当时同时在朗洲楼的,还有顾五顾辛,顾七顾清涟。” “他们见面了?” “昭阳公主并未真的进入朗洲楼,只是吩咐随车马伺候的内监进去取走了一份糕点。” “那份糕点里面?” “属下不清楚是否顾家人曾经动过那份糕点,昭阳公主的马车从朗洲楼出来之后就直接回定国公府了,期间属下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进行查探,而公主进入了定国公府之后,国公府守卫森严,属下无能。” 皇帝倒不是十分上心:“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情。昭阳这孩子,朕还是有些了解的。顾家人当中她关系交好的,也只有嫁到裴家去做儿媳妇的顾家长女罢了。想来她也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玩弄权柄之人,与顾家人恰好同时在朗洲楼,或许只是巧合,不必多想。你这些天也不必盯着昭阳了,她那里翻不出什么风浪,你替朕出城一趟,去把燕子期找过来,朕要见他。” “是,属下遵旨。” --------------------- 东宫之内的祸事最后还是以太子妃的忍让静默作结。 她在与昭阳再一次见面时于私下里这样告诉后者:“如今太子殿下正为国事而操劳,奔波于都外为颖亲王之事殚精竭虑,京城之内裴家又连连受到贬斥抑制,本就是内忧外患之时,我又怎好拿着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去让太子殿下更加烦心呢?” 太子妃的嗓音柔和,仿佛她自己真的是这样想的。 昭阳却对她的温柔识大体不以为然,她甚至直接冷声奚落道:“娘娘好气度。究竟是娘娘为了太子哥哥考虑不再追究执着此事,还是娘娘自己本就心知肚明,太子哥哥在娘娘与良娣之间会做出怎样的决断,已经是板上钉钉?娘娘,一再退让只会让对方乘胜追击,温良娣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见好就收的人。娘娘既然作出这样的选择,那往后的道路,娘娘自己可要小心着。” “殿下何苦说这样的话来嘲讽我呢?”太子妃一点儿也不动气,依然持着大度温和的态度,“殿下与我是不一样的。殿下是天之骄女,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底气在那里,我却与殿下不同。凡事首先考虑的,不是我自己是否痛快畅意,在我这个人之前,还有太子殿下,还有东宫,还有我的母族。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活着的,我是为了——” “太子妃娘娘与我说些话,是以此为荣吗?”昭阳扬起下巴打断了太子妃的话,“你的牺牲也好,你的奉献也罢,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你荣耀感的来源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伤情 “殿下您可以觉得我这样做的不对。这是您的出身、您的立场决定的。”太子妃这时候终于觉得有些委屈了,强势而凌厉的昭阳让她感到陌生而畏惧,这样子咄咄逼人的模样仿佛真的要一口把自己生吞咽下一般。 可太子妃觉得自己没有错。昭阳公主之所以能冠冕堂皇说出这样的话,在她看来实则是“何不食肉糜”的滑稽言论。 昭阳公主可以不在乎其他人而随心所欲地做事情,无非是因为她姓李,她是皇族的女儿,皇家就是她的依靠。她的丈夫又是定国公府,权势盛大,却与她没有感情基础。她的母妃已经去世,她的嫡亲兄长也已经去世。她虽在桓皇后膝下抚养,可有谁又真的会把她看成是桓皇后的女儿呢?出了事情,谁都不会牵连到她,她亦不会牵连任何人。 什么都不会成为她的牵绊,什么都不会变成她的软肋。 这样的人,当然能不管不顾地做事情说话了。 倘若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由来,太子妃当然也希望自己能有为所欲为的底气喽。 可是世事又哪里是能够什么都周全的? 昭阳这时候已经缓和下来脾气了,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的确是过激了。太子妃现在觉得委屈要与她争辩这两句,她也明白是在情理之中。毕竟那些糟糕的事情只有昭阳自己一个人经历过,温善玉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可能要闹出怎样的胡乱事,那都毕竟只是上一世的经历让昭阳提前知道罢了。 从太子妃的角度来看,这个时候一定要与东承太子争执此事,非要得到一个是非对错的答案,可能更像是无理取闹。 “太子妃娘娘说的是,昭阳的确是冲动妄为。娘娘大可只当作这些话我从未说过,但我还是为了娘娘您好的。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并不是一味退让就能让对方偃旗息鼓的。倘若一开始他们就是冲着你已经拥有独一份儿的东西来的,那无论你如何避让,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 ------------------ 颖亲王死后的第十七天,他的灵柩回到了京城,停放在庄安坊,等待诸事毕礼成后入李氏皇家园陵。 灵柩入京的那一天,昭阳又上了一次城楼,戴着帷帽,她满目看着萧然已入秋的天地,灰蒙蒙褐黄色一片,与那日春城公主出嫁时的景象大不相同了。她是伤心的,原本以为存着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或许春城公主会随着颖亲王的灵柩一道回到京城。可是那个静美端庄的女子到底还是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位飘零无依的女子远在异乡,前途未卜。 皇帝也好,太后也好,抑或是春城公主的生父端亲王,谁都不再提起她。仿佛提到她的封号,就会让人回想起南朝人在北朝手上吃的亏。昭阳使了些门道,从禁宫中得到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春城不会回来了。北朝人将她扣在了那里,依旧要成为那位狼心狗肺的凌亲王的女人,以怎样的名分,以怎样的地位,以怎样的待遇,如今都没有什么再多问的意义了。 颖亲王的性命都这样轻易地折毁在了那里。南朝还未采取怎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只是在北境增派了兵马,或许是要反击报复,又或许只是防备边境线那一边随时可能来袭的军队而已。谁都不知道,南朝的下一仗会不会赢,倘若输了,又要付出什么作为代价呢? 昭阳从城门上下来又去了一趟庄安坊。 那里里里外外清肃得很,只有走过层层门槛到了最里面,才知道伤心断肠究竟是什么滋味。 断肠不只是为了颖亲王的死,而是为那几个待在里面的女子所作出的反应。 沈贵妃已经走了,听下面的人说,贵妃娘娘一早上就过来了,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里面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大概是想要陪陪自己的儿子,最后的这些光阴,他这样突兀地去了,即使是往昔有再多的不愉快,终究都要溶解消散在这样沉甸甸的一桩死讯里。 死去的人或许是不甘,又或许得到的是解脱,但活着的人总要带着怀念去放下一些事情。 贵妃娘娘没有在庄安坊待太久,她从里间出来之后,就坐在前面侧殿里等着颖亲王妃过来。待到亲王府女眷到达后,她只召了正儿八经的儿媳妇颖亲王妃到身边说了一会儿子话,具体说了什么,下人也是一概不知的。反正到这里,贵妃娘娘似乎是把此次出宫欲做的事情都办完了,便毫无留恋地离去了。 她终归还是贵妃沈氏,儿子颖亲王没有了,可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睿亲王是她的另一个儿子,如今也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至于颖亲王,至少还给沈贵妃留下了一个孙儿,并非嫡出,而是由那个最不受贵妃娘娘喜爱的侧妃曹氏所出。 虽说有爱屋及乌的道理,可恨屋及乌大概古往今来例数少一些。 贵妃到底还是保住了这个孙儿的爵位,也算是给了亲王府这些余下的女人一些指望的余地。 往后能得到多少东西,就全看他自个儿长大后的本事了。 “昭阳殿下来了,鹿拾殿下已经到了,此刻正在里面陪着王妃娘娘一道呢。” “平姚公主呢?还有安城公主,她们可来过了?” “还未呢。” “好。”昭阳颔首,并不急着进去与那些女人站在一处,“不必过去通报了。我心里不爽快,自己想四处里走走解解心性,你们只管自己做事情去,不必处处跟着我伺候。” “是。” 伺候的人都退下了,昭阳只带着存乔,在园子里真的是随处走走。 景物可伤情,庄安坊或许是多年如一日的陈设布置,眼里所见,与很多很多年之前昭阳送别自己嫡亲的哥哥时候,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那时她还很年幼,亲自走了一趟北境,扶着兄长明烈亲王的棺木回来,灵柩也是停放在庄安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吊唁 昭阳在园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收拾好心情去见颖亲王妃等人。 比起这位很少打交道的王妃嫂嫂,甚至还是鹿拾公主与她更亲切一些。 后者如今也渐渐减了从前的风头盛气,虽然说她已经很努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但是一双稚子无法同时养在她的膝下,对她到底还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在双生子风波之后,鹿拾公主像是失去了一些往日里支撑着她骄傲气场的东西,眼见着慢慢有些倦意疲态。 皇家这些兄弟姊妹,很少有像明烈亲王和昭阳公主,或者是颖亲王和睿亲王这样同母所出的孩子,对于那些异母生养的孩子,年纪又不是挨在一起的,说是能有多么亲近,肯定是不会的。即便是同母所出,颖亲王与睿亲王也远远谈不上兄弟情深、手足交好,无非也就是寻常的关系,比起他们和其他的兄弟,最多只是更熟悉一些罢了。 可真的当颖亲王躺在棺木里与他们阴阳相隔,都是有一半血脉相通的手足,即使不伤心断肠,那伤感惋惜的情绪总是要过心头荡一荡的。像昭阳这样子的,忍着心酸烦闷的涌起的情感,站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盯着那闭起的墨黑暗红色棺木看得久了,眼泪终是忍不住开始分泌打转,最后没有把得体仪态端持到最后一刻,未承受得住便偏过头去默默拿出帕子擦拭着脸面。 不过多久,王府里的乳母抱着一个孩童过来了。 昭阳看了一眼,没有认出来面孔,但也知道这肯定就是侧妃曹氏生育的那个小世子,如今是颖亲王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子嗣了。王妃从前纵然是与侧妃曹氏有再多的不愉快,看这个孩子如何不顺心扎心,现在也铁定是要咬下牙齿摈弃那些情绪,把眼光和关心全部都投放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有这么一个小孩子留下来,颖亲王府的女人们也算是有了一个指望盼头。反正总比那些养到十几岁再由皇帝指过来磕头过继的孩子要好罢。但王妃与曹侧妃的争执,恐怕是要更加严重起来了。沈贵妃做主,又有太后的首肯在,孩子肯定是不能再养在曹侧妃身边了。他已经是过继到王妃的名下,做了名正言顺的嫡子,往后要继承亲王爵位的,那生母与养母之间,势必也要因着孩子而再起风浪。 几个公主行完礼数出去之后,几个人站在一处正是无言的时候,只看到鹿拾公主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往前走,嘴巴里还冷冷淡淡说了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两个女人,从前为了男人斗,往后则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斗。这样的日子果然是到不了头的。无趣,当真是无趣极了。” 这话从鹿拾公主嘴里说出来,倒让人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谁让她本身就是个直肠子,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即便是可能得罪人,她也往往一吐为快,不怎么瞻前顾后,支支吾吾的。可是若说是鹿拾公主看透了这世间女子的苦楚,那倒也没有这么敏锐睿智罢,毕竟她驸马那儿之前也是传出过一些不怎么好的桃色传闻的。当初为了驸马身边那个传说中的侍妾,鹿拾公主可是不管不顾直接闹到了太后跟前,使得驸马受训斥责罚,鹿拾公主也领受了一通惩戒。 莫非是经过这么一遭情场失意,鹿拾公主全然看开了? ----------------- 昭阳从后门口准备出去的时候,却不防备被一位作丫鬟侍女打扮的女人挡住了去路。 “何人竟阻拦公主殿下的去路?”站在前头引路的内监训斥道。 “奴婢是颖亲王府上做事婢子,求殿下允准另至无人处说话。” “怎颖亲王府上持着这样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要妄求公主殿下说话做事吗?” “你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快快说了吧。若是要求本宫为你做主——”昭阳敛眸停顿了一下,语气高高悬起,拿捏人心的本事已经不是从前的水平了,“本宫可不是什么时时刻刻但行好事的大善人。” 侍女应声说是,跪地后以额首贴着砖土地面再行大礼,她身后又从小径上走出一人,是小厮模样,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只锦盒,呈到昭阳面前。 “这是颖亲王殿下从前随身带着的玉骨扇。出发前殿下曾亲口嘱托亲王府管家,若是殿下此去遭遇不测,定要将这把玉骨扇交到昭阳公主殿下的手中,不可违抗命令。” “你说什么?” 这一番话说出口,比起那把封藏在锦盒中的玉骨扇,昭阳却是对侍女话里的隐含之意更加有求知欲。什么叫做“若是遭遇不测”,难不成颖亲王是在护送春城公主去北朝之前就曾经预想到有一定的可能会玉殒在北朝吗?可是当时前去之时,颖亲王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是朝堂上也没有什么转向于这种结局的猜测与防备。 昭阳只抬手让存乔收下这只锦盒。 上了马车之后,由于前头还有几家前来吊唁颖亲王的世族马车还未稳当启程,昭阳也有自己的算计所以并未催促,只吩咐车夫耐心候着等待前面的马车都驶走了再出发也不急。 她的膝盖上放着那只盒子,打开之后里面的确只有一把做工精致的玉骨扇,明明白白正是从前颖亲王爱不释手随时随地都带在身边的那一把。没想到这次去北朝,他却没有将它带在身上,而是留在了王府里,并言明需在发生状况后交付到昭阳的手上。 昭阳看过了整个盒子,并没有什么异样。而这把折扇,打开后也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她思忖了一下,听见前面的马车车轱辘驶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心里一动,扬声嘱咐外头驾车的车夫:“不回国公府了,转去禁宫,本宫要求见父皇。” “是。” 这件事情实在古怪。此时又仿佛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昭阳的耳边作祟,要她不能自己轻举妄动,先去禁宫向皇帝禀明此事可能更加合适。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解 马车很快就在宫门外停稳。 昭阳在存乔的搀扶之下从马车上下来,此时跟在她身边的人,除了存乔之外,也只有两个从国公府里带出来的婆子而已。昭阳稳了稳心神,把锦盒交给存乔怀抱着,又吩咐两个婆子先行随车回国公府去,反正她们也不能随她一道禁宫,更不必劳累在宫门外等候着她了。 “是,奴婢遵命。” “马车也不必再来一趟接本宫回去。本宫完成面见父皇的事项后,自然会从禁宫找车马回府的。若是老夫人问起来,叫她不必为本宫担心。” “是。” ------------------- “陛下,昭阳公主求见。”高福公公进来通报。 “昭阳?”皇帝从桌案上摆着的折子堆上面抬起头,有些意外,“她怎么过来了?” “殿下带着颖亲王殿下的遗物前来拜见,说是有要事相禀。” “颖亲王的遗物?怎么跑到她手上了?朕过会儿要见兵部臣属,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北境事态如此紧急,哪里再有工夫见她?她倒好,跑进宫里来给朕添乱还不够。” “陛下的意思是让公主殿下先行出宫?” 皇帝正要说好,只是念头动了一下,伸手摆了摆:“不。让她先等着吧。等朕见完了兵部臣属,再找人传她过来。” “是。” ------------------ 皇帝不见昭阳,把她晾在一旁。 “殿下,您实际可以去长秋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太后娘娘那边今日有新入宫的嫔妃前去问安行礼数,只怕是没有空闲见殿下您。” “高福公公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说这话,是拦着本宫,不让本宫去见皇祖母吗?”昭阳这顶帽子扣下来,着实是很刁钻。高福也根本没有想到昭阳公主如今嫁出去了竟然连说话风格也变了,好像是眼见着又有些从前刁蛮任性的模样,可眼睛里的光芒肯定不是一时兴起的顽劣,相反倒有些城府建起的凌厉模样。 “奴才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殿下毕竟是公主,与那些年轻刚入宫的嫔妃,于礼数规矩恐怕是不大方便直接过去见面受她们的大礼。往后若是有福气的小主娘娘,自然才能有颜面机会再来给殿下您请安问好。” “高福公公一贯是会说话的。只是,本宫倒有些不明白,今日就算本宫去见了皇祖母,又会有什么妨碍呢?” “奴才不敢指手画脚,殿下您拿捏分寸便是。”高福公公几乎是到了要抬手擦汗的地步了。 “本宫不过是与高福公公说笑罢了,不用当真惶恐的。”昭阳笑盈盈地站起身,不再待着这方厅里头,而是朝外面走去,“公公且在这儿好好伺候父皇罢。本宫要往后宫去了,倒是母后那边日日常去,也不差今天这一趟。既然是阴差阳错得了三哥哥的遗物在手,肯定是要去给贵妃娘娘禀明此事的,总不能让娘娘平白担心,从别人嘴巴里听说这件事情。” “奴才恭送公主殿下。” ------------------ 昭阳公主入宫后没有去长秋宫,反而是往朝露殿去拜见沈贵妃。 这放在禁宫中可几乎是头一趟。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些事情里,试图要窥探出一星半点儿的风向。 “昭阳怎有空来朝露殿坐?”沈贵妃也自然是要问出这句话的。 “贵妃娘娘有所不知,今日昭阳本是去往庄安坊吊唁三哥哥,完成礼数准备离开时,却被一位声称是颖亲王府侍女的女子拦下,将这锦盒转交给昭阳。这位女子言说,锦盒中放置的是三哥哥生前爱不释手的玉骨扇,他往北朝去时却没有随身带着,而是把它留在了王府,亲口嘱托亲王府管家,若是三哥哥此去遭遇不测——” 昭阳施施然停顿下来,看着沈贵妃的脸色,见后者面色如常,才在继续说完整句话。 “若是三哥哥遭遇不测,则定要将这把玉骨扇交到昭阳的手中,不可违抗命令。” “是吗。”沈贵妃的声音里没有什么不对劲,甚至眼底还有些许倦怠,想来可能是午后被昭阳打扰了清静,同时重提起颖亲王的丧事,叫她心里头总是会有不舒坦,她伸手指着那被存乔捧在手上的锦盒,手指合拢向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呈上来给本宫瞧瞧。” 存乔献上锦盒。 沈贵妃把那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那把玉骨扇,视线不经意落在空落落的锦盒里面,稍稍扫了一眼,也不是十分认真考究的模样。她打开那把骨扇,随手拿捏着正反面都瞧了一遍。 “似乎的确是永之平日里时时刻刻拿在手上的那一把。既然是他指明要留给你的东西,那你便好生替他保管着罢。总也是一份兄妹情深,你若是念着他往日里待你的善意,那也可以叫他就此泉下安心。” 沈贵妃的话干净漂亮得叫人挑不出错处。 昭阳却不相信她根本就连半点儿好奇心也没有。 “娘娘,昭阳有一事困惑不解,所以这才特意入宫拜见父皇与娘娘,为的就是能从你们二位这里得到一些启发和见解。” “但说无妨。” “这把玉骨扇,了解三哥哥的人都知道,他素来是不离身的。此去北朝,他却没有带在身边,已是古怪。另外,三哥哥去时特意嘱咐王府管家,并非是昭阳要触及娘娘的伤心事,只是实情如此,三哥哥嘱咐时说,若是他此去遭遇不测,则要把玉骨扇转交给昭阳,是否意味着,三哥哥在动身之前,就已经对此趟行程凶吉有所觉察呢?” “还有,三哥哥待昭阳的确亲善友好,可是满京城之内,值得上拿这把扇子的人,排着位次下来恐怕是要轮空好几位人士才能最终轮到昭阳吧。此前三哥哥从未透露口风,却在这时将它留给昭阳——” 昭阳犹豫着,这才把最后一条说出口:“最后一桩,三哥哥留下来的这把扇子给昭阳,只是作收藏怀念的用处吗?只是叫昭阳记着往日兄妹情分吗?是否与所谓的不测,又有什么牵连关系呢?” 第一百三十章 骨扇 昭阳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像是什么一时间让沈贵妃抵挡不住的刁钻事情似的。后者伸手扶着额头,露出了避退疲倦的样子。她可能是知道些许实情却不愿意多说,又或许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面对昭阳的好奇心,和甚至是不带掩饰的探寻意味,沈贵妃不情愿应付她,以至于到了不再撑起精神与她说话的地步。 “你问的这些,本宫一概不知。永之虽是本宫的儿子,可许多年与本宫都未曾说过交心之语。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把这把他心爱的玉骨扇留给你的原因罢。你与他,算是能说上话。这些年,本宫知道他过得不容易。如今这样去了,对他而言,也算是有了一份交代。” 沈贵妃的话说道后面,就有些难懂了。昭阳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但总还有一层迷雾般的薄纱搁在昭阳与真相之间,叫她的眼睛有些迷乱朦胧了。 这时终于是从前面来了内监通传,言说是皇帝那边召昭阳公主去御书房说话。 “你去吧。”沈贵妃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摆手打发昭阳下去。 “是。昭阳告退。” “昭阳——” 昭阳快要走出去的时候,沈贵妃又忽然扬声叫住了她。 “有些话,说给本宫听听也就罢了。若是放到你父皇跟前去说,保不定是否要触及他的逆鳞。你自己知道分寸,切莫引火烧身。” 昭阳心里有了思虑,垂眸应声道过谢,这才又出去了。 -------------------- 皇帝在御书房见了昭阳。 昭阳规规矩矩地站在皇帝的书案前头,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以示恭谨与谦卑。 她把告诉沈贵妃的话却是原封不动地又对着皇帝说了一遍,完全没有把沈贵妃的警告放在耳朵里。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这才过去多久,她仿佛就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完全全放下了曾经有过的对于皇帝的畏惧与疏离。 当然,放下了疏离却不意味着她真的是与皇帝亲近了。 尽管是父女的关系,但是君臣之分又一下子把距离拉开来。 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沉着脸色坐在书案后头的天子,并非如她过去以为得那般遥远不可及,神圣不可侵犯。他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人,有着同样会生病老去的躯体,有着同样会因为挫折苦痛而感到疲惫触动的心肠。那些能够伤到别人的东西,同样可以轻易将他击倒。他不是那位凌厉得足以统御一切的神明,他只是一个有些无能的权术玩弄者。 所谓皇权,无非就是世代积累下的祖产传到了一位符合礼法的继承人身上罢了。 他大概是与普天下其他所有的继承人都一模一样。 明烈亲王向皇帝低下了头颅,可前者未必真的就没有今日昭阳之感悟。 无非是那一份父子的血脉亲情偏偏又在最不该冒出来的时候悄悄作祟了。皇帝大概在早年还是待哥哥极其宽厚的,毫不吝惜自己的父爱赠与这个年轻的孩子,承载着他野心的将要被用来平衡朝堂制衡储君的孩子。 可是昭阳却不同。 她在懂事的年纪里没有得到来自父亲的疼爱。 自然也就不会对皇帝产生什么过于浓烈的孺慕之情。 皇帝对于她,更是一位君主,一位带着脾气总发号施令的自以为是之人,而非值得尊敬的父亲,拥有她发自内心的爱戴与敬仰。 “这把扇子可究竟有什么关窍?” 皇帝拿着那把玉骨扇也端详了一会儿,拿捏在手里亦把玩了好几遍,却没有看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不怎么与颖亲王这个儿子关系亲善,后者实在是学会了如何忤逆他的意志,这让他非常恼火,同时对这小子的不识抬举感到异常气愤,久而久之也就懒得再理会他。比起睿亲王,颖亲王到底还是不得圣心。 “昭阳亦不知,无法为父皇解答疑惑。” 昭阳恭顺地把脑袋和脖颈垂下去,她摆出了实打实的温和姿态,让皇帝对她没有什么警惕。 “朕以为,你与你三哥素来交往密切,知道得应该更多一些才是。” 昭阳只扬唇笑起来,轻声回道:“昭阳的确往日里常常见着三哥哥将这把扇子带在身边,作出风流倜傥的模样来。可是,这把扇子究竟除了贵重精致四字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妙处,儿臣便一概不知了。毕竟这是三哥哥爱不释手的物件,儿臣总不好打听得过多。” “你方才还同朕说了什么话?你说,老三在动身去北朝之前,就对身边人直言若是遭逢不测,便将这把扇子留给你?他可还曾留下别的什么东西做好了分配?” 昭阳摇头:“儿臣不知。这把扇子还是今日去庄安坊吊唁三哥哥时遇到亲王府的人士才得到的。一时间也来不及多问。到底还是儿臣办事不妥当。” “朕待会儿会派人过去问的。这件事情,你就不必再操心了。”皇帝看着手里的玉骨扇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认为应该只是一把没什么紧要的、引人玩物丧志的扇子罢了,于是便放回到锦盒里让内监呈给昭阳,“你把这扇子带回去罢。既然是老三留给你的东西,你就好生保管着。余下的事情,朕自然会差人去查探,无需你再多费什么脑子了。” “是,儿臣遵旨。”昭阳跪下去。 皇帝又想起什么事情,手指瞧了瞧书案的桌面,把昭阳留住了。 “还有一件事情。你的驸马,朕有意让他去北朝替朕看着前线兵事。与你说一声,好让你早些知道要自立起来的道理。凡事也不用你过多操心,跟在定国公府老夫人身边且听且看,磨砺着性子好好学些管家做事的本领,往后国公府交到你们夫妇二人手上,朕才可真的放心。” 昭阳心里一怔。 到底还是来了。 从北境战事局势突变,急转直下以来,昭阳就有这样不太妙的猜测。 萧阜屿到底还是要被派到北境去的。 时间估摸着,似乎也是与上一世没什么冲突。当年萧阜屿似乎是没有在京城停留这么长时间,一直以来都在北境带兵。这一世他虽然是回来了,但如今又要被派出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尘埃 昭阳有自己的心事,惴惴不安起来,却依然掌控着自己的情绪和表情,没有在皇帝面前露出太过不严谨的姿态来。到底这些事情还是只能由她一个人知晓,再无旁人可以为她出谋划策。萧阜屿自认为能够成为为昭阳遮风挡雨的依靠。可到头来,最让她心生不安,觉得不牢靠的,还又是他罢了。 从内监手中接过那个锦盒,昭阳的视线只在这位眼生的内监身上滑过去,并未做停留。 但是她知道,以往能够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只有高福公公而已。 后者一贯得皇帝信任,多少年如一日侍候主子,便是禁宫之中跟在皇帝身边最久的人了。 如今却换了这么一个眼生的内监,高福公公却在外间里头。 说是高福公公管着禁宫里内监黄门的事情,看似是升职有了更大的权力,只是谁人不知道,位份高低,纵然还是比不上在皇帝一人心目中的位置高下。这边就是圣意圣心的贵重无价。 ------------------ 萧阜屿回到府邸的时候,后院昭阳公主身边的嬷嬷亲自来请他过去。 “嬷嬷,公主这是怎么了?” “殿下今日去了一趟庄安坊吊唁颖亲王殿下,后来听说是又特意进宫去了。回来的时候赶上一场雨,殿下大概是身子骨近日有些不大安康,受了些风,傍晚的时候就有些风寒体热症。现下刚刚喝过汤药在屋子里歇着呢。” “怎好端端叫她淋了雨?” “回驸马爷的话,殿下今日算不得是淋雨。路上都坐着马车回来,进了府邸也护得好好的。便是寒气盛了些,侵袭身体才结出这般病症。只是若唯独是身体上的不康泰,奴婢又如何敢自己拿主意来叨扰驸马爷您呢。” “嬷嬷的意思是——” “殿下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驸马爷还是去亲自瞧过才合适呢吧。” 嬷嬷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萧阜屿一下子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情,便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过去要看看昭阳。 只是等到他跨进昭阳所住的院子,进了屋子里掀开帘子到了内室,他还悬着一颗心放在那里,昭阳却是比他预想得要好得多。她只盖着一层被子靠坐在床榻上,身边有存乔陪着,后者手里头还抱着昭阳最喜欢的白猫团圆儿。昭阳的气色的确不怎么好,盖了一层绯红色胭脂在上头,依然显出底色的苍白虚浮,然而神情和精神骨还好,能配合存乔打趣的话儿赏面子勾唇笑笑。 见到萧阜屿忽然未经通传就到了面前,昭阳眼中露出毫不修饰的讶异。 “世子爷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身子受了风寒,便赶快过来看看你如何了。怎么样,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昭阳摇头,很温柔地笑了一下:“没有。请了医女过来看过了,汤药也喝了下去。都不是什么大事情。从前在禁宫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一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身子骨,看着是扎实,实际上稍微有些乏力倦怠就要牵连出病症来。无妨,实则是不打紧的。习惯了也就这样子。” “那也要好好调养身体,怎么能听之任之呢?” 昭阳没有反驳萧阜屿的话,她只是伸手让他到自己的面前去。 萧阜屿很顺从地走过去,在她的床榻边坐下,让她能够握住自己粗糙生茧的虎口。 “怎么了?” 昭阳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她轻轻地用指腹来回摸索了几下萧阜屿的大拇指,微微低下头露出温柔纤长的脖子,随后才柔声细语地道出:“今日我入宫去了,见到了父皇。父皇说,要派遣你去北境,去那里指挥军队。父皇特意与我说了一句,也是让我要提早做准备。父皇可与你说过此事?” 萧阜屿点头。 “那果然是了。父皇的意思是,非你不可,即使我要使性子,那也绝无回旋的余地。”昭阳把自己的手放在萧阜屿的手掌里,抬起眼眸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也是想去的,对吗?男儿都要建功立业才算是不虚度此生,人人都是这么说的。那肯定我的夫君也是这样子想的。” “你不想我去?” 昭阳先是回避了一下直面回答这个问题的要求:“观赫——”这是她少有的称呼他表字的时刻。 “观赫,我的哥哥死在北境。你是知道的。明烈亲王,马革裹尸还。我的另一个哥哥,颖亲王,他也因为北朝之事端而无辜枉死。我觉得那个地方就是一场噩梦。谁去了,都是陷在泥沼里。但是你一定要去,这是你的职责。又或许是逃不开的命数。” 昭阳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几乎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不是吗? 萧阜屿当然无法明白她shuo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她自己清楚。 如果萧阜屿此去北境,那么当他再回来京城的时候,是否上一世那些轮番的悲剧事件将要在京城这片天地间重演?昭阳是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重生回来的这几年,越是想要把事件搬离原本的轨道,可最后仿佛都只会变成一场空。 它有它自己的想法,根本不会依照昭阳的意志为转移。 她凝视着萧阜屿的面孔,轻而易举的,她就能将他的面容与当初那个冷硬无情的样貌重叠在一起。那个男人以长剑划开了她的手腕,让她的自由像是上了枷锁的飞鸟,禁锢在毫无人气的掖幽廷冷宫中,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品尝到了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冷寂,什么叫做全无人回应。 “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回来。” 我希望你能够依然以定国公世子萧阜屿的身份,以南朝良将忠臣的身份,得胜班师回朝。 我不知道曾经的你是在什么样的仇恨下绝对易帜谋反,可是这一世,我们既已成为夫妻,就不该让彼此站在对立面上。我不愿再面对你的长剑,不愿再被困束在禁宫中得知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不愿让这一次意外的重生变得毫无意义。 昭阳凑过去轻轻吻在了他的唇角,垂眸时未能忍住那一滴清泪。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援手 顾平沅虽然拒绝了昭阳的示好,但她也并非真的如此束手由着裴家人自己去抵抗这一次的风浪。她到底还已经是裴顾氏了,就像民间老婆婆嘴里时常低声念叨的那样——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由着娘家做主啦!” 她无法把自己搁置在所有的事情之外,不断拖人下陷的漩涡同样将她拉扯进入这片湍急汹涌的水流中。尽管裴度在焦头烂额之际依然对她不失温润柔和地劝说道:“不用你为我操心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只是裴家血脉牵扯的子孙辈所需要去承担责任的。你是我的妻子,却不必在这个时候与我共同承受苦难。”但她仍然沉默少语地常伴裴度左右。 有的时候,昭阳的马车从街市口驶过的时候,便能看见西南街巷入口第三家首饰铺子早早开了张。昭阳是知道的,那是沅姐姐的嫁妆产业之一,进账很不错的首饰铺子,从前挂靠着宁国公府顾家的关系经营数年,后来随着顾平沅一道嫁出去改姓了裴,幕后撑腰的人也转变成了裴家。 “如今还是这般高调显眼,恐怕是不大好吧?”昭阳再三思虑,依然认为顾平沅这样做有些不大妥当,纵使是多有银钱好办事,可偌大的裴家,积攒数代而成的祖产,总不会这样轻易地就被折腾得失去大半,以至于要靠家中儿媳妇的嫁妆铺子来生出银钱为以后的事项做打算吧。 萧阜屿带着谢怀年与她同一席面坐着说话。 谢怀年剥着花生粒儿,又是专心又是有些着急,手里的动作不停还要忙活着回答昭阳的话:“殿下您有所不知,您家里办事情,一向是快狠准。既然已经是您家想要查办的人了,断然是不会让他们轻易想出门路来免灾祸的。裴家这回,多半是悬了。像裴夫人那样做也好,多折些现银拿在手里,让娘家想些办法过了明路,免了在抄家时被拿走的风险,总归比空空如也到时候让家产全都充国库要好吧。”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不体面。一方面是当着昭阳公主的面直接议论皇家、议论皇帝的不是,另一方面则是直截了当说出了他自己对于裴家这次可能下场的预判,一点儿缓冲和漂亮话都没有,这不是直接往昭阳最难过的地方一刀扎下去吗? 故而萧阜屿也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要他注意自己的言辞。 “哟,实在是对不住。昭阳公主殿下,望恕罪呢,草民胡乱言语,不知分寸。下回草民一定改,成吗?” 昭阳知道他是在插科打诨,可她也生不出什么气恼的想法。因为谢怀年就是说出了最真实的情况,以及可能性最大的结果。不就是这般样子吗?就是皇帝看裴家不顺眼了,要查办裴家。罪名什么的,轻重缓急也全部都是底下人揣摩着皇上的心意写出来的,抓些不痛不痒的小错处,从这些地方开始,派人下去雷厉风行地查—— 纵然是裴家清清白白、刚正不阿,可是那些裴家人任职过的地方,那些曾在裴家手底下做过事情的朝堂官宦,真要去找,总还是有手脚不干净的人。这样一旦扯出来,顺着藤蔓往上头继续查看,总是不怕罪名不够多的。 裴家如此一桩事情,背后代表的却是皇帝对东宫、对东承太子的态度。 这样想想,这京城的日子,的确是太平不了多久了。 “可我总想着,如何能帮上沅姐姐。她这样辛苦劳神,总归是不好的呀。” 昭阳的视线在萧阜屿和谢怀年之间来回转弯。萧阜屿大概什么事情都是坦坦荡荡不避着昭阳的,因此她也知道这两个人一贯交好,甚至他们之间牢固不可轻易打破的关系要比寻常的友谊更为坚实一些。偏偏这层关系又从来不放在明路上。几乎从表面上来看,找不到一星半点儿定国公府世子萧阜屿与谢家子嗣谢怀年之间的密切来往证据。 所以,谢怀年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公主殿下这是想到了什么主意吗?”谢怀年挑眉故意把昭阳犹豫着没有说出口的话点破了。 昭阳看了萧阜屿一眼,无声地征询他的意见。 “殿下说与谢怀年听便可。” 昭阳这才放下顾虑。 “我想帮帮沅姐姐。我知道不能以我自己的名义,也不能以那些与我关联密切之人的名义,父皇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作为父皇的女儿,作为公主,肯定不能违逆君父的意志。这也就是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沅姐姐尽力撇清了与我的来往,不让我给她施以援手,也不再首肯见我了。可是我到底还是放不下沅姐姐的。” “我如何能够真的这般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呢?所以,我想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出一笔钱,也至少能让她多一重依靠,少一份颠沛流离。” 谢怀年想了想,拿定主意之后才说:“倒也不是不可以。殿下有这份心思,那肯定观赫也是支持的。只是殿下如今手头,恐怕是无法拿出一笔符合要求的资金。” “我怎会拿不出?”昭阳有些言辞激动,急急忙忙地反问道,“我有很多很多嫁妆,许多的庄子铺子——” “殿下莫急。草民所说的资金,是需要符合一定条件的。” 昭阳现在稍稍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冲动,缓了缓心神,含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是我有些着急莽撞了。我懂你的意思,我提供的这笔资金,必须得是在明面上与我毫无关联的。这样你们把钱财转交给沅姐姐之后,也不会被朝廷的人追查到是与我有关,也不会让我惹火烧身。” “就是这个意思。殿下可以心安的。观赫与草民不是什么陌生人,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若非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皇家命妇,那么兴许草民还能亲近地称呼殿下一句嫂嫂呢。这笔钱,随时都能从我这边转交给裴夫人,至于殿下这边是否要补上这笔亏空账目,以及如何补上,这都可以慢慢地来。不必着急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相求 谢怀年的意思是,这笔转给顾平沅作为帮助的钱款,先由他这边垫着。 甚至凭借着他和萧阜屿的关系和往来,根本就无需昭阳这边再补上缺漏,自然也就免去了这一趟麻烦的撇清关系的操作了。毕竟对于谢怀年来说,现银总还是储备充足的,不然怎方便他办事情,逍遥地于南朝国境之内——甚至是连同北朝一大半的疆域领土——痛痛快快地出手做事了。 昭阳却摇头了。 “我怎好这样做事情呢?如果你那边要收我的钱却实在是麻烦,那我索性就将我身边几套有些价值的金玉物件抵充给你。那些东西是再好操作不过的了,既不是出自皇宫登记在册的嫁妆单子里,也不曾有谁知晓它们存在我这边。都是当初外祖家知我出嫁时使得表哥哥们暗地里送过来的东西,皆是大师所出,市面上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珍品。保值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谢怀年听了她诚恳的一番话,倒反而破天荒地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所以求助般地向萧阜屿投去了眼神。 偏偏后者现在不想理会他,自然将视线挪开了。 “既是公主所赐,你便收下无妨。” 萧阜屿说着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和昭阳公主才是一家人家,因此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站在谢怀年这一边为他出谋划策,反而是认同昭阳公主所说的话,不好让外人——也就是谢怀年——平白无故因此事吃亏的。 ---------------- 这件事情谈妥好,谢怀年的手脚当然很快,当即就利落地把要出手的现银都折成面额合适的数张银票。只是这时候京城里又传来了新的风声。 “这件事情,你要告诉昭阳公主吗?”谢怀年问萧阜屿。 后者此时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知道她应该是不会冲动的。可这种事情哪里能轻易去打赌,言说笃定认知呢?” 有可靠信息的来源给谢怀年这边的关系网络透了底儿。 裴家可能要大祸临头了。虽不至于满门抄斩的地步,但流放铁定是逃不过去了。 “你说皇帝这心思拿捏得多好啊。流放——根本就不打算斩草除根,这是明摆着要让裴家先受些委屈,待到他日子差不多了,要真的心甘情愿地放手让东承太子接过权柄的时候再重新从苦寒荒凉之地召回裴家人,重新启用他们。又或者是睿亲王被扶植起来后势头发展得太过迅猛,以至于彻底压倒了东宫的风头,才会让裴家人回来平衡一下局面。” “皇帝看来是再巧妙不过的手段了。但是对于裴家人来说,在京城这样呼风唤雨了好几代,真的能受得起流放的苦?真的能够咽下这口气?要知道,那种地方哪怕是坐着马车去一次都能折腾掉半条命,真要是他家族里头体弱难挨的去了,能不能保命回来都另说。到时候隔着人命官司在上头,裴家人心里究竟如何想的,那可就真说不准了。” “这些话就只允许你懂得,不允许他们懂得了吗?皇帝会这样想裴家,裴家人也肯定知道皇帝会这样想他们,所以就看谁更加能有本事叫另一边的人乖乖按照自己谋划的道路走咯。”萧阜屿对谢怀年的阴谋论不感兴趣,也认为他说得看似精妙,实际上没什么真的道理存在。可能也就昭阳这样子乖乖的小姑娘会觉得他说得准确厉害了。 谢怀年却不这么看待整件事情。 “皇帝心里说不定根本就没把朝堂上每日站着跪着,表露出忠心耿耿模样的家伙们当一回事情。在那个位子上坐了那么多年,死了一个儿子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另一个儿子为了权势利益而故意谋划的,你说说看这样子的老头子脑袋里能装下他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吗?” 萧阜屿沉默了。 “要我说呐,皇帝看裴家,说不定真就跟看一条看门狗似的。狗这种活物,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哪里知道记仇的事情啊?今日你打了它几下,可它明天又摇着尾巴傻憨憨地过来舔你的手掌心了。只要给骨头吃,它管你是好人坏人,平日里待它怎么样啊?” “倘若真的如你这般所说,那么他终有一日要折在自己的倨傲上面的。”萧阜屿简短地作出来这样的评论。 ---------------- 京城里近来有了许许多多的传闻。 贵夫人交际往来的圈子里常常也免不了俗气,与关系稍微要好一些的人掰扯掰扯别人家里的家长里短。那些手段极高明的太太们更是知道谁家与谁家因早年儿女亲事结下梁子故而关系不好,谁家又与谁家因为官职上下属的缘故而走得近了,谁家和谁家的太太是未出阁前的手帕交……掌握这些关键信息,就能确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谁都不得罪,哪里都不说错话。 就像如今京城里风言风语传闻的言语,她们从来都不会当着昭阳公主殿下的面说的。 所为的缘由,不就是因为昭阳公主与裴家那位裴顾氏少奶奶关系特别要好嘛。若是说出口,那么昭阳公主肯定要动气,到时候万一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情来,陛下那边倘若层层追责怪罪下来,当初说过这些话、吹过风的人肯定都是要受牵连了。 听说裴顾氏为了她夫君、为了她婆家的事情,不辞辛劳地来回奔走,却仿佛吃了许多闭门羹。那些门道铁定现在是走不通了。当初慕着裴家、顾家权势贴上来的人家,如今谁不是闭紧门户,生怕被裴家牵连上了呢? 就连她自己的娘家宁国公府,传闻都对她不是很热络呢。只放出话来,如果裴顾氏与裴家大少爷和离了,那么宁国公府愿意接纳她回去做姑奶奶,别的话就不必再多求多谈了。 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那更是坐实了裴家再无起复的可能—— 如果有,那么姑且说一句很是大逆不道的话,裴家想要再起复有如今的地位,恐怕可能也是要等到太极殿的巍巍皇位上换一人坐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相求 连京城贵妇人圈子都传遍的事情,昭阳即使再怎么不喜欢融入在这个圈子里,但总也免不了风声风言透进她的耳朵。她为顾平沅忧心不止,却也为后者的倔强固执而感到烦闷。沅姐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要这般做事呢?裴家人在此时遭遇如此事端,凭她一介妇人的本事,能有什么成效?那些从前忝着脸凑上来的夫人们,如今肯定是唯恐避她不及啊。 倒不如真的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其他可行的门道。 这么多年顾平沅处在这个圈子里,要是真的想要办成什么事情,总还是积累下来确实可信的门道。无非是顾平沅似乎如今顾忌着和他人真切的交情,不愿意叫那些真心待她的挚友为难罢了,就像她拒绝了昭阳的示好一样。 总要顾及自己的身体与能力,所谓尽力而为,不正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吗? 不可能连小孩子都可以轻易做出的选择题,偏偏到了沅姐姐这里就跟一头钻进牛角尖儿似的,循环在里头,再也出不来了。 昭阳想到了,可能是沅姐姐有什么苦衷,不方面亲自登门来见她。于是尽管上一次在裴府西院吃了闭门羹,但她又去了一趟。马车还是低调地停在裴府西院外,她依然是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这座拢在暴雨中的府邸,可惜这样的诚意仍旧没有打动心狠的顾平沅。 内监戴着斗笠从门房那边一路小跑过来给昭阳回话,弓着身子跪下去,言说道:“公主殿下,裴太太不在宅邸中,今日恐怕是无法见着面了。” 昭阳坐在马车里,听到暴雨重刷轿厢的声音,她看到站在雨雾中的内监,弯着腰恭恭敬敬的模样,连她的视线也逐渐朦胧起来。像是有丝帛沙沙断裂的声音忽然笼罩在她的耳朵边上。她看到自己的手指收拢缓缓搭在马车的窗框上,过分紧绷的声音里藏着虚弱脆弱的情绪,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道—— “那无事了。我们走吧。回府。” “是。” 暴雨像是这世间最冷酷的家伙,倾倒下苦涩发酸的孟婆汤,让这世间都陡然变成了奈何桥畔愁云惨雾的天地。那些再真挚不过的情感,都会彻底于这场雨雾中轻易消散离解。昭阳不敢去想象,在这样劈头盖脸的雨势里,空气沉闷甚至有些阴冷,顾平沅到底会去什么地方,去受什么样的苦,去承担怎样的冷眼? 昭阳在她这里吃了闭门羹。那么沅姐姐又要在什么地方受别人给的闭门羹呢? 昭阳姑且还能这样体面周全地坐在造价昂贵的马车里,沅姐姐呢? 摆出求人姿态的场合里,还能容许她保存尊严、体体面面地离开吗? ------------------ 事情也不会这样毫无破局之法地僵持下去。 昭阳都不忍心看下去了,那些曾经将顾平沅看作是明珠捧在手心里的宁国公府顾家人,也无法真的狠下心肠去不管不顾这个一直以来被视作骄傲的孩子。 所以,当终有一日,昭阳从禁宫探望桓皇后归来,马车缓缓驶过石廷街前的江南锦缎丝绸铺子的时候,一匹深黑褐色的骏马从后面追赶上来,马背上的人伸手稍稍收紧了缰绳,于是保持了与马车差不多的速度一道向前奔驰。 “昭阳殿下,宁国公府顾辛求见。” 顾辛,此人昭阳是识得的。 宁国公府长房嫡子,在家族中排行第五,因此也会被称作是顾家五郎。 顾平沅是顾家长房夫人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顾辛同母的姐姐,年纪比顾辛要大两岁。 昭阳使驱车的车夫停下马车,于是顾辛也收拢缰绳停了下来。 “承议郎有何事要与本宫说?”昭阳决定用顾辛在朝堂中担任的职务来称呼他,表明今日在这里是以昭阳公主与承议郎的官方身份在说话,而不涉及人情私交。她这样说是有故意的成分在,一方面是禀明自己不想把这场谈话和顾平沅最近发生的事情混在一起谈论,另一方面也是稍作姿态,不想让顾家觉得一切得来太过轻率容易。 “昭阳殿下,臣下家中祖母想与昭阳殿下一叙。”顾辛下马,躬身作揖陈述来意。 昭阳冷淡地转动眼珠,她盯着放下来的车帘看了一会儿,猜想着隔着一道帘子,外头声音里恭谨谦卑的顾辛会是以怎样的姿态模样与她相求。她于是冷着声音回复道:“若是老夫人想要与本宫见面,只需差使家中仆妇过来定国公府一趟递进名帖,与本宫相约时间即可。何必要花费这样一通大的阵仗,光天化日之下使动承议郎纵马阻拦本宫的马车呢?” 她把这样一番话拿捏着语调冷漠地说出口,何况顾辛还放低姿态在马车外头躬身候着,几乎是就差把“故意挑事”四个字摆出来张贴在车帘外头了。 她的确是觉得心里不痛快。 今天这样一番操作,背后的原因昭阳实际也猜得到,无非就是想着要利用昭阳公主的声势,由外头得知此事的人传播出去,好让所有人知道,巍峨高门宁国公府还未放弃自家的孙女呢。 那些想着落井下石打着坏算盘的家伙,可需要小心着一些。 顾平沅背后不是空无一人的。昭阳公主与她交好。而真实的血脉相连的娘家亲人可也是心心念念着她的。宁国公府是怎样的根基与声望?纵然他们顺应皇帝要查办裴家的心思不方便查收在这些事务当中,可是顾平沅,他们还是轻而易举保得下来的。只是一个女子,且不说只是裴家的儿媳妇,就算是裴家亲生的女儿、孙女,如果顾家真的起意要保,怎么会保不住呢? 又不是裴家关节环节中最重要的一环,说要放过也便就放过了。 所以当顾辛开口相求的时候,昭阳就明白,沅姐姐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妨碍了。 即便是后者依然固执倔强得不愿意同裴家和离,那么至少京城之内,也难再有人真的敢给她吃闭门羹,给她使绊子。毕竟,顾家还在这儿摆着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玉佩 顾辛这样聪明的人,哪里会从昭阳的语气里判断不出她真实的想法,以及明面上摆着的这股气恼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家这样算计昭阳公主是有些不大妥当。后者毕竟与顾平沅是那样真实而可靠的多年交友。一直以来,顾平沅实际在内心都是把昭阳当嫡亲妹妹一样照顾对待的。不止是因为有庄懿淑妃和明烈亲王的那一层关系在,更是因为昭阳这个孩子值得这些善意。 昭阳当年虽然的确是跋扈张扬,但是她的本性并不糟糕顽劣。 如今昭阳越发沉稳懂事,做事情时的风度气质,这些改变都落在他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那些从前就仰慕明烈亲王风姿的人,常常在私底下默默地认可昭阳公主的行事作风,认为的确是一脉相承的风骨气节,有当初明烈亲王的身形及影子在了。倘若昭阳公主是男子,只怕也会如同当年的明烈亲王那般吸引无数人崇敬向往罢。 顾辛也只想皱着眉头苦笑。他来之前从祖母那里接受了这一趟差事,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叫他一介男子这样当街直接阻拦昭阳公主的马车,倘若昭阳公主的那位驸马定国公世子爷稍微是脾气烈一些的人,只怕是他待会儿回府,前脚刚刚进门,后脚萧世子就提着脚上来踹门了罢。可是祖母拿定了主意,她是家中脾气最顽固不可更改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即使是祖父去劝,也绝对没有转圜的可能性。 所以,长姐其实也是真真随了祖母的性子,以至于下定决心要不求身边亲近的人,现在一点儿多余的眼神也不再给顾家或是昭阳公主了。 而家中这些子嗣里头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他最适合来走这一趟差事。 长房拢共这么几个孩子,他和老七是长房的两个儿子,是能够出门独当一面的人。 其实原本老七顾清涟也是合适来的。偏偏过往还有那么一遭子事情。 谁让老七顾清涟曾经还被皇后娘娘看中过,差那么一点儿就要被皇后娘娘指给昭阳公主做驸马了。这样混乱的关系和过往,肯定是不能让老七来了。真的这样办了,那萧世子再如何也不会轻易放下心里的疙瘩。若是为了帮助姐姐的事情,反而开罪定国公府,那可真是办事不成反而还给自己身上招惹祸患。 顾辛依然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模样,把该有的礼数都周全地顾及到了。 “昭阳殿下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自然能够明白臣下今日莽撞举动背后驱动的用意。是否明智姑且在当下搁置不论,只是昭阳殿下一定与臣下家中祖母的一样的心思。如今家姐一家遭遇不幸,昭阳殿下亦是伸出援手,于危急时雪中送炭的情谊,臣下及家人必然不会忘却。还望昭阳殿下大人有海涵,高抬贵手,允准臣下家中祖母期盼见面一叙的心愿。” 昭阳不语。 顾辛这番话说得多么漂亮啊,连昭阳都忍不住想要给他拍手称好。 就当顾辛忍受着漫长的沉默,以为昭阳殿下此刻不愿意松动的时候,后者又从轿厢中给出了轻飘飘却又实在明晰确实的答复:“本宫有空时,会登门拜访的。希望到时候,不会吃国公府的闭门羹。” 她这样说,顾辛终于能够放下心里的大石块了。 “臣下谢过昭阳殿下宽容恩德。” “不必。” 马车在他的面前又缓缓驶动起来。 顾辛注视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背影,知道自己这下是可以回家去交差了。 但愿长姐这次能够真的安稳下来,不再受苦受难了。 -------------------- 昭阳回府后也没有真的拿捏姿态,故意要摆着架子晾着宁国公府顾家的人,耍着他们玩儿。 她打算还是尽快去见顾老夫人。后者那里可能会给她提供什么合适的途径去见顾平沅。到底他们还是一家人,顾平沅再如何不愿意见这些亲近的人,总归家中老祖母的面子从孝道上言说,肯定还是要给的。 她与萧阜屿知会过此事,同时从他那里拿到了由谢怀年转交的物件,那也不是什么起眼的东西,只是一只看起来有些许年份的造型古朴陈旧的玉质佩饰。昭阳这样子自幼在禁宫中长大的孩子,什么样的贵重玉器没有见过,只那么随便一眼就知道这枚玉佩的质地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只是寻常的玉料而已。 “谢怀年手底下有一群专替他搜罗消息的人,这些人身边最是不差银钱周转。倘若按照最糟糕的想法去设想,裴度如果真的被判处流放,而裴顾氏又铁了心要追随他而去的话,身上带太多的现银票子反而惹眼,恐怕一路上几多不太平,等真的到了判处流放的地界上时恐怕就被敲得不剩下多少了。这样一枚玉佩,看起来并不十分贵重,裴顾氏留在身边也不会有什么惹眼的。只要是谢怀年手底下的人见到这枚玉佩上面的图样,就会想到方法与裴顾氏取得联系。” 萧阜屿真的是半点儿隐瞒的意思都没有,这种原本是极其机密的事情,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对昭阳说明了。而后者此时也陷在担忧顾平沅的情绪里,还未有工夫分辨出萧阜屿的坦诚。 萧阜屿看昭阳有些忧心忡忡,便又解释道:“你不必担心。这些人最是懂得如何藏匿形迹、掩人耳目,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只让裴顾氏放宽心即可。另外,如果裴度是被判处监禁,不到流放的地步,那么也好办。到时候又是另外一种解决的法子,总归要比起用这枚玉佩更加方便。那就另说了,等裴度的判决敕令下来之后可以再议论。如今你是最好尽快把这枚玉佩转交给裴顾氏,越早去办,就越不容易被他人发现端倪。” 昭阳也觉得萧阜屿说得对。 她原本打算这次去顾家的时候就把这枚玉佩带着身边,只是深思熟虑之后觉得顾家也并非全然可以托付相信,所以只收起来,并未真的按照原本所想的那样拿去顾家,而是打算再等待合适的时机转交给顾平沅。 “反正总是要见到沅姐姐一趟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登门 昭阳应约前往宁国公府与顾家老太太见面。 她去的时候并没有贴身携带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更换上砖红色略显庄肃正统的宫裙,严整妆面使自己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好欺负的女孩子。事实上她自幼生长在禁宫,对于如何显示出威严气场早就是熟练得易如反掌。 昭阳并非是想要刻意拿捏架子去压倒顾家的气势。她只是希望能够给自己多一些底气,好在面对顾家老太太时不至于被后者的睿智沉稳绕进去,大意错失良机。 去之前昭阳还特意去拜见了秦氏老太太。定国公府与宁国公府从前是世交,祖上一道建立功勋而荣封的世袭爵位,因此秦氏老太太与顾家那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少打交道。昭阳去拜见秦氏,也是希望能够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帮助和启发,同时也想要孝顺地问一声秦氏,是否有什么事情要一并交给自己去办掉。 “顾家那位老夫人一贯是精神矍铄的。她家孙女出嫁时她还腿脚利索地亲自送那孩子出府邸大门呢,连根拐杖都不需要拄,身边的使女婆子也根本都不好近身上来搀扶她的。这么大的本事,如今也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昭阳你给折腾一番。” “如今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孙女出了事情,她肯定不会就这般坐视不理的。你呀,过去之后还是好言好语劝劝她,让她别一门心思想要去活络关系,以至于反而赔了自家的祖产事业进去。子孙们的事情,各自都是有福气命数的。她家丫头现在虽然看起来是落难了,可能在这样的困厄处境中依然坚守在裴家那小子裴度的身边,不离不弃,倒能称赞一句有情有义、琴瑟和鸣了。” “另外,姑且当是我老太太说句多余的废话。这天下到最后,不还是得由名正言顺的储君去承袭大统吗?说得难听一些,只要还是如今这位东承太子殿下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总还会有裴家起复的那一日。若是再稍稍幸运一些,便是三五年的工夫又要把他们给召回来了。到时候那可真就是另一番光景了,朝堂也便不再会是如今的模样,万象更新,年轻人大展身手的时候不就如同阳光一样笔直地照在太极殿前了吗?” 秦氏还是看好东承太子的。 或者说,秦氏认为皇帝不会是那种轻易能作出废黜储君决定的人。 无论如何,裴皇后已经去世了。对于年少时候的东承太子来说,失去母后的庇护是一桩不幸而悲剧的事情。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活着的人永远是争不过死去的人。裴皇后死了,于是皇帝的心目里总会为她留一个位置。庄懿淑妃死了,于是皇帝始终没有放下对她的思念与爱恋。裴皇后一直以来都是东承太子最温柔的一道保命符,保住了他的性命,保住了他的储位,保住了他承继大统、问鼎龙椅的希望。 ------------------- 马车缓缓在顾府门前停下。 昭阳下了马车抱着手炉直接往里面去了,顾府很是给她面子,特意打开了中门来迎接昭阳公主殿下的大驾光临。只是顾家这样放低姿态,昭阳却不能不管不顾地直接受着。她语气平平淡淡地言说自己无法收受这样的待遇,还是避退开来只如寻常客人那般走侧门为好。 她也不等顾家人有什么反应,直接从侧门进了顾府。 “昭阳殿下,老夫人在岸汀轩设宴席招待殿下。” “是。你在前面引路便可,本宫随着你过去。”昭阳这样同引导她的嬷嬷说道。 到了岸汀轩,老太太亲自从里面屋子里迎出来,还有跪下给她行礼。当然这都是明面上晃过去的客套举动而已,昭阳适时走上前去将还未来得及下蹲行周全礼数的老夫人一把扶住,同时嘴巴上以言辞表达受宠若惊之意。 “老太太是长辈,纵然是在母后跟前都是不必行此大礼的。您又何必在这个地方折煞晚辈呢?老夫人与本宫一同入席吧。” 两个人在岸汀轩中布置的圆桌边坐下。 桌上已是置办了满满当当的菜肴汤羹,对于两个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有些铺张浪费了。 “殿下不必多虑,这些菜肴用过之后将赏赐给府中各处的夫人太太女孩子们。今日既然是臣妇特意相邀昭阳殿下过来有要事相商,当然就不便再安置别的人一道在席上陪坐了。她们也是遗憾的很,原本以为能够过来给殿下您请安,更盼望有同桌用膳的荣幸,现在都是不能够安排了。索性就也叫她们有资格尝尝这宴席上的菜品,沾沾殿下贵人的福气。” 顾老太太多会说话啊。把吃剩饭剩菜一事也能说得这般客气逢迎。 不过的确也没有什么大碍。宴席上的菜品都是由使女执着公筷给昭阳与顾老太太布菜到碟子里的,根本就没有私人筷子调羹接触菜品的机会。所以到时候余下的菜肴也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存在什么卫生不卫生的问题。更何况老夫人与昭阳两个人又能吃掉多少东西呢?宴席是这样按照规格布置了,但是铺张浪费的筏子也不能轻易叫别人拿捏到啊。于是不知是谁出主意给顾老太太的,抑或是顾老太太自己琢磨出来的,反正最终就有了这么一个法子。 昭阳温煦地含笑不说话,只端庄坐在那里等待老夫人先提起话头。 “昭阳殿下这些年身上倒是变化挺大的。从前来顾府玩耍时不过才只有这张桌子一般高罢,如今一晃眼都是出嫁做了媳妇的年纪。” 她会说这样的话,并没有出乎昭阳的意料。 所以老太太还是打了一张安全牌,决定以追忆往昔作为切入点,来让整场谈话的节奏不至于陷入紧张生硬的氛围里。 “老太太说笑。隔了这么多年了,许多从前经历过的事情,如今也全然有些记忆模糊。大概的确是昭阳质性驽钝,经不起什么时光的磋磨。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地长到了现在这样大的年纪。”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恩情 昭阳故意没有接着顾老太太的话头往下说,反而是在言语间有些违逆她的心意。 “别的姑且不用再说,只是今日老夫人设宴所在的这一处岸汀轩,似乎从前小时候来顾府做客时便常常跟随沅姐姐过来这边玩耍,可是今日走过来想要找到这个地方,却全然失去了方向感,连该往哪个地方走,到了转弯分岔的路口又该往哪里去,都不记得了。老夫人,并非所有的往昔都可以追忆。对于很多事情,我们主观上可能不愿意忘却,但久而久之,时间就是会为我们作出遗忘的选择。” 顾老夫人沉吟不语,连桌边负责布菜的两位侍女,此刻也感知到气氛的古怪低落,故而退在一旁暂时等候宴席上两位主子说完话、理清头绪后再凑上来继续自己的职责。 “昭阳殿下的意思是,今日这一趟,算是白白无结果了?臣妇原本还以为,昭阳殿下近日里时时让马车往裴府去,纵然是西院臣妇那个不争气的孙女从来都不允诺给殿下开门,您依然是心里不计较,存着一份善心善念想要施以援手。原来,殿下的心思不在此处。” “老夫人何出此言?老夫人此刻怎知本宫的心思不在于帮助沅姐姐?”昭阳微笑着反问道。 “殿下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明白了,不是吗?” 昭阳把视线移开,整个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清远,她娓娓道来自己的想法:“老夫人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本宫从未说过,自己不愿意对沅姐姐施以援手。只是,从来都是沅姐姐拒绝本宫,并非是我不情愿尽全力。我也知道沅姐姐是有自己的打算,不想白白牵连顾家、牵连本宫在裴家的这片泥潭里。所以,有的时候我也觉得实在是有心无力,无门道可以缓解她的急迫。” “阿沅就是这样顽固的性子,殿下不要与她计较。” “本宫从未与她计较过。一直以来,都是本宫受着沅姐姐的照顾更多一些。从前本宫只以为是自己与沅姐姐投缘,因此结交到这样好的大姐姐来做本宫的闺中密友。可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才知道,一切的因缘际会都是事出有因。若非本宫是明烈亲王的同胞妹妹,恐怕顾家人也不会对这样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多留意罢。” 顾老夫人却是没有想到昭阳突然把话题一转放到了这个关注点上。也就是这个时候,顾老夫人觉得事态似乎有些超出自己的控制了。昭阳公主如果是为了深究当初顾家与明烈亲王的交际往来才走这一趟——甚至可能更糟糕,昭阳公主很有可能是要以帮助顾平沅作为交换,来得到关于从前明烈亲王那些隐匿在时间长河中的事情,那么这就不是顾老夫人一个人能够拿捏主意是否要说,以及到底该说出多少内容。 “老夫人现在应该有些微微出汗了吧。”昭阳的语气平和,没有半点儿讽刺的意味,可是落在顾老夫人的耳朵里,却是怎么听怎么刺眼。并非是昭阳公主先入为主给了顾老夫人狡诈善欺瞒的印象,只是顾老夫人的人生阅历使得她更加倾向于考虑最糟糕的可能,只有这样才能稳坐钓鱼台而不倒。 “其实老夫人也实在不必这么紧张的。本宫从未想过要与你们交换什么。沅姐姐那边只要她愿意向本宫放缓情绪、降低门限,至少让本宫能够见她一面,知道她如今是怎样的处境,又有哪些难处。只有如此,本宫才能更好地、更有针对性地施以援手啊。” “殿下的心意,到底是臣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老夫人不必这么说。今日本宫走这一趟,也知道老夫人心里记挂的还是孙女。本宫的态度和立场就在这里,实际上就在本宫踏入顾府门槛的那一刻开始,老夫人的期待与盘算都已经圆满了罢。无论你我二人今日在这桌宴席上谈妥了什么,抑或是彻底谈崩,但至少外界人的眼睛只能看到顾家府邸大门之外发生的事情。” “您让承议郎来当街拦停本宫的车驾,是为了敲打所有人,顾家还未放弃顾平沅,昭阳公主也不会轻易舍下与顾平沅的交情。今日本宫再次登门拜访,则更是给人以一种讯号,诱导他们认定,本宫与顾家已经在关于顾平沅的事情上暂时站在了统一立场上。这样也可以让沅姐姐在求人时少受些刁难,少受些冷眼。老夫人,您说本宫这些话是否都猜中了您的内心呢?” 昭阳彬彬有礼地问道,真诚的漂亮的眼睛直视顾老夫人的眼眸。 “昭阳殿下如此坦诚,臣妇倒也对之前遮遮掩掩、有所保留的行为感到羞愧了。殿下既然已经点明了所有的一切,的确如殿下所猜测的一般,顾家在这件事情上想要保住阿沅。臣妇有罪,不该以昭阳殿下与阿沅的交情作为挟持,反过来算计殿下您。” “老夫人这样说就未免太过见外了。当年的事情,哥哥去世的时候,还是老夫人您与老公爷一道带着年幼的昭阳北上去了北境,一路扶棺归来。若不是老夫人护着昭阳,时时刻刻像是嫡亲祖母那般关心呵护着我的状况,只怕是那样颠簸的一番旅程就足以折去我的半条性命。当时我在北境哥哥的衣冠冢上撞破了脑袋,衣不解带亲自照料昭阳的,也是老夫人您。您与老国公夫妇二人,对于昭阳是有恩情的。如今即便是不言及昭阳与沅姐姐的情谊,便是只从您二位的恩情来看,这样的帮忙,本宫推拒不了。” 昭阳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下去:“更何况,后来我又辗转从他人那里得知,当年沅姐姐与哥哥是有婚约在的。可见顾家还是看重哥哥的。差一点就要成为亲家的关系,说这些话就未免显得疏远见外了。昭阳还是这样坦诚,我已为沅姐姐准备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取用的银两,不能说是如何一笔富裕的资金,但至少保全自身,于需要急用时取出,这些功用都是作数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泪巾 昭阳欲扬先抑的一套做得很熟练,仿佛她原本就是这么擅长于玩弄人心的把戏。 顾老夫人也并非是看不透昭阳的手段,她如今到了这样的年纪,大半生风风雨雨都如此过来了,久久稳坐在宁国公府老夫人的位子上,多少年前就身处在权力斗争的核心圈子里,如何洞悉不了这样一个道行尚浅、资历未深的小姑娘的底牌呢? 她不揭穿,甚至就这样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地沿着昭阳预设好的框架往底下走,无非一是因为顾忌着昭阳公主的身份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善心肠的,今天过来也绝非是要在顾家面前耍威风,只是打定主意不想这么快叫顾家人看透她的本质,所以才想到了这么一出。 只是昭阳公主忽然就说到明烈亲王当年与顾平沅的婚约,顾老夫人听到这话忍不住脸色就变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一般,她的神色严肃,脸面紧绷着与昭阳公主说道:“殿下慎言。这种话只当是与臣妇老婆子说着无妨罢了,真要是到外面去说开宣扬此事,那昭阳殿下便是真的要把顾家、把明烈亲王往火坑里推啊。” “老夫人可以放心。这种话昭阳即便是脑子浑然烧坏掉了,也知道分寸轻重,不可贸贸然说出口。不过现在看起来,你们的确很在意这件事情。事实上,过往这么多发生的事情,昭阳曾经驽钝,身处其中时也并未觉察出古怪,反而是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再回过头去看看,稍微才觉出一些缘由内情。” 昭阳缓了缓,定住心神之后继续往下说:“当年哥哥战死北境,昭阳奉父皇与皇祖母的旨意去北境扶哥哥的棺木归来,当时你们夫妇陪同我一起去。我原本还以为,只是因为当初你们的儿子顾言柏也一道马革裹尸,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哥哥与你们家的交情,所以才格外怜惜顾眷我罢。你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哥哥走得这样亲近的?我从未从他人口中得知此事。” “还有,沅姐姐与我亲善,究竟是因为她和哥哥的婚约使她爱屋及乌,还是因为你们顾家与哥哥的交情所以叮嘱她要与我交好?”昭阳最终还是把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说出了口。她并非是一个产生嫉妒心理的坏小孩,即使顾平沅对她的善意怜惜都是因为旁人,而实际与昭阳这个人是怎样的无关,那么她也并不在意。毕竟,曾经的昭阳公主就是一个骄纵跋扈的娇小姐,那样的脾气,又如何会真正让人放下心防,心平气和地去作为友人看待呢? 顾老夫人沉声作答:“殿下不要有这么多的防备。阿沅之所以与你交好,只是出自她自己的本心,而与顾家和明烈亲王没有关系。她时常通过行动向我们证明,她是真的把你当作妹妹一样看待的。所以——” “所以,我是不会放弃沅姐姐的。”昭阳笃定地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她看起来大方又骄傲,像是一只不知道低头的孔雀,“我一定会帮助她。所以,老夫人,还请顾家以你们的方法尽快联系上沅姐姐吧。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她的长辈亲族,总归会有更多的法子让沅姐姐来到顾家,听你们说话的。不是吗?” -------------------- 从岸汀轩出来的时候,昭阳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好快啊。 在夏天的时候春城公主出嫁,一直到他们送嫁的车驾度过漫漫遥遥的山水,一路行进到北朝的皇城。路上看到过那么多不同的河山风光,也曾见识到北境战场大营的军防将士。再跨过国境线往北去,那就是昭阳从未见到过、也未曾能够闭上眼睛想象出的风土人情。 在秋天刚刚到达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北朝的皇城。也是在那里,就在那个时候,颖亲王永远地失去了他的生命。北朝的凌亲王——此次两朝和亲的另一位主角——通过他的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这场和亲是他眼里的一个笑话,最后变成了整个北朝眼里的笑话,和南朝长久无法抹去的悲剧与耻辱。 秋天将要终结的时候,颖亲王的棺木回到了南朝。吊唁、入皇陵。所有的流程走完。 冬天果然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临走的时候昭阳站在房檐下,对着走出来想要送她的顾老夫人回头说:“有人说,裴度可能会被判处流放。我想父皇若是没有那么狠心,若是真的还想对裴家留有一线起复的余地,即使是敕令真的颁布,那么至少父皇不会在隆冬时节催促裴度他们启程往西北而去。总要待到冰雪消融,天气回暖的时候,才能真的动身罢。所以,我们的时间也并非那么紧迫。” 顾老夫人却没有她这么乐观。或者昭阳也只是主动地选择了开口欺骗自己,欺骗顾老夫人而已。 “专门供人流放的地方并非只有漠北那样严寒荒凉的地界。亦可以往南方而去。岭南多沼气。再往南面去便是大海开始的地方。那是无人之境,亦是无数个壮志未酬的贬谪流放之人的伤心之地。如果皇上真的下旨判处裴度流放,那么他一定会赶着裴家人在冬天出发上路的。无论会有多少体弱的孩子、老人、女人在这条前往流放之地的的路上失去生命。” 他就是这样的独夫之心。 顾老夫人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只是压在心底里暗自过了一遍。 她并不是顾忌着昭阳公主的权威才把这句话主动地缄默了,只是有些习惯已经深深烙刻在她的身体上。不需要经过头脑的提前预判,事情就能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 皇帝不是什么善心善意的人,即使他能生出如同东承太子、明烈亲王这样子儒雅温良的儿子,也并不意味着皇帝就是怀持仁明之心的君主。他只愿意做那些让他自己感到正确的事情。无数次的过往,那些沾湿泪巾的回忆,就是最好的见证与佐证。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选择 这场突如其来的飞雪是那样得浩大,以至于昭阳只是穿过没有遮盖物的院子走到前一道拱形门的短短距离,她就仿佛觉得自己的肩膀上逐渐累积起沉重的负担。 她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在大雪的天气里,马车行进得异常缓慢。 昭阳这一时刻忽然觉得在白茫茫的天地里,很多从前被压抑着的天性与勇气都在这一刻被释放出来。再也关不住了,她即刻想要释放出内心淤积的烦闷与伤情。她坐直身子,拍了拍轿厢的门板,使得外面替她驾车的车夫暂时从前路被堵住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把骏马解套给本宫罢。”她这样突兀地吩咐道,以至于存乔和车夫都在一瞬间露出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 “殿下。雪天路滑,且要着凉——”存乔似乎还想阻拦着规劝几句。 只是昭阳并不听劝。她摇着头下了车,立在马车的旁边,穿着灰棕色的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温顺。 想要直接从这里骑马回家,怎么会是这样一副穿着打扮的女子能够说出口的话呢? 但昭阳公主已经发号施令,身边的人如何能够不顺从? 她使存乔直接给了车夫一袋子银钱。 “再去租用一匹良马来拉车吧。本宫骑马先行一步。” 待车夫把骏马从车套上取下,昭阳拿着缰绳轻盈利落地翻身上马。她坐在马背上,先是伸手抚了抚骏马的鬃毛,再为它拂去脖颈处的雪花。 “驾!”稍微放纵缰绳,受过训练性情温良的骏马便轻盈地踏着白色的雪地往前面驰去了。 再不受道路条件的限制,周围的店肆行人都被她远远地拉开距离留在了身后。 她很少真的能够放肆自己的性情来这样一场畅快无拘束的行动。 而如此神采飞扬又格外出众的她,自然也会落入别人的眼睛。 还没有离开京城的白衣卿相燕子期就坐在酒楼临窗的雅座上,他几乎是透过窗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从长街一头骑着马往另一头而去的人,身形纤细,仔细一看像他这样目力好的人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人穿的是一身女装。 他一下子就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好多年前。 那时候也曾有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女子耀眼如日光一般地骑马过市,惹人艳羡。 “那是谁?” 想必是有些身份家底的女子才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吧? 坐在他对面的人则要对京城的情况熟悉的多,拿着酒杯自然轻松地说道:“那是昭阳公主啊。” “昭阳公主?” “是啊。肯定是昭阳公主吧。听说今日她去了宁国公府上,所以不是正好从那个方向过来吗?满京城除了这位公主殿下,还能有哪位女子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骑马过市呢?初雪的日子,只怕是又要惹出他人的风言风语告状到太后跟前去了。要我说,既然是公主殿下就应该更加低调些。整日里这样高调张扬,只怕是于皇家风气不利——” 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脖子旁边忽然一凉。下意识低头看过去的时候,剑刃就对着脖子,使他几乎是吓得立即惊叫出声,连脸色都褪成完完全全的惨败一片。 出剑的人是一位穿褐衣的侍卫。 很快侍卫的主子就现身在这桌酒菜的旁边。 是睿亲王。 “睿亲王殿下。”燕子期拱手向睿亲王行礼。而被剑刃朝向脖子的人几乎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自己轻率妄为的举动将要给自己招致更多的麻烦,只能讪讪地笑着也称了一声睿亲王殿下安好。 “听见有舌头长得能打结的家伙在这里口出狂言。看起来白衣卿相交友并不都是寻那些志同道合之人啊。”睿亲王冷淡地讽刺道,“管好自己的嘴巴。什么事情是你能说的,什么事情是你哪怕脑子里动一下念头都活该被推进天牢里的。长得这么大年纪了,如此浅显的道理都还不明白吗?” “是小的喝多了酒全然在胡言乱语,还望睿亲王殿下恕罪,望睿亲王殿下恕罪啊。” 睿亲王转身就走了,而拿着长剑横在那人脖子前面的侍卫也面无表情地收剑离开。 燕子期看着那人惨败的脸色,也总算是知道皇帝的儿子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他的注意力其实已经不在睿亲王与眼前此人的事情上了。 他更加在意那位骑马从长街上潇洒过去的昭阳公主——或者说,他更加在意的是这位与当年那个身影渐渐能够重叠起来的昭阳公主。她的出现让他一下子就陷入了痛苦而充满着负罪感的人生过往之中。这些事情,就如同之前东承太子独自设宴见他的时候意味深长说的那番话。 “燕大人还没有见过昭阳妹妹吧。” “您应该有机会去见她一面的,必然会勾起燕大人过往岁月的许多回忆。” “到那时或许您才能客观公正地去评判,当年那么多的事情,您究竟做错了什么。而面对昭阳妹妹,您或许更加能够对自己的内心进行一番正当性的拷问。” “她的年纪也正合适。今年刚刚出嫁到了定国公府。如果说当初燕大人作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那么溧阳姑母的孩子如今应当也该有昭阳妹妹这般大了。” 东承太子口中的“另一种选择”,落在燕子期的耳朵里可能会觉得前者是在嘲讽他利用溧阳长公主的信任而加害长公主,如果他当年愿意坦诚珍视溧阳长公主的情意,那么他与长公主的孩子的确应该有东承太子言语中提到的这位昭阳公主这么大。可是东承太子实际上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 经历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东承太子一直对溧阳长公主持有同情怜惜的感情,又遗憾后者真心错付给冷情冷心之人。倘若能够重来一次的话,东承太子倒觉得溧阳长公主应该擦亮眼睛看清楚燕子期的真实面目,反而应该去正视并接纳宁国公府顾言柏的情意。毕竟,如同溧阳长公主最后那段日子里表现出来的模样,她应该也是感受到了遗憾与歉疚的。 顾言柏或许也不会那样一个战死疆场的结局。 他可能会儿孙满堂,乃至于长命百岁。 第一百四十章 香消 昭阳希望自己应该再回来得早一些,或者是今天干脆就不必去宁国公府。 她应当对于顾平沅有更多的耐心和关注,这样在后者孤立无援、所求无路的时候,不必在孤寂中彻底地走向毁灭。所有的光都像是隐没在了这一片白得晃眼的雪地里。彻彻底底地让昭阳对于“孤零零”一词有了切身实地的认知。 当她骑着马微微出汗回到定国公府门前的时候,一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小厮像是看到了什么救星一般,几乎是顾不得骏马踩踏雪地扬起的雪泥,小跑着向昭阳奔过来。后者还以为可能是什么意图犯事的流民,拉着缰绳往后退了两步,止住了马蹄之后才认出来戴着斗笠的此人乃是定国公府前院里的专负责护家院的小厮。 “昭阳殿下,大事不好了。您使我瞧着裴家太太顾氏的行踪,可裴顾氏太太不好了。” “什么?”昭阳如遭雷击,眯着眼睛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虽然眼神是具备威慑力的,但是实际上意识则是涣散且发懵的,“什么叫裴顾氏太太不好了?” “裴顾氏太太今日去了大理寺前门请求重申上都护府司马裴度大人的案子,可是,雪天寒凉,裴顾氏太太许是这些日子实在是奔波劳顿、身子骨撑不住这样的天气受冻,早先我听见是说裴顾氏太太昏过去了,可是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亮了咱家的名帖,才听得从大理寺中出来维持秩序的侍卫大人言说,裴顾氏太太不好了。” 小厮是个嘴皮子伶俐的,一五一十把自己看到的、打听到的消息全部都对昭阳托盘而出。 而昭阳听到这里,也就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的心陡然沉下去,几乎没有来得及多作停留,脑子里只不断地盘桓着唯一的一个念头—— 她要去大理寺亲眼见到顾平沅。 一定要马上去。 绝对不可延误。 因而她几乎是用了比平时猛得多的力道,猛地扯着缰绳驱使着骏马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马蹄飞溅起点点污白色的雪泥,骏马嘶鸣着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中。 雪花很快就堆积起来,将定国公府门前凌乱的马蹄印子都遮盖住,只剩下一片洁净崭新的雪地。门前来往的行人还是这样自顾自地戴着蓑衣斗笠行着路,有谁会关心今日这座富贵堂皇的京城之中又有哪一朵花暗自香消玉殒了呢? -------------------- 昭阳赶到大理寺前的时候,那些积累起来好几层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她的骏马几乎是一点儿都不怕人,自顾自扬起马蹄像是那些一往无前的战马一样向前奔跑着。她这样来势汹汹,马蹄向下用力一踩,骏马带着背上的人一道轻盈地跃起,跳过那原本设置着用来阻拦人冲过去的栏杆,进入了前面由大理寺侍卫出来特意看守秩序时维护好的空白区域里。 “快快出去,这里不准入内!”几乎是在马蹄落地的那一刻,就有侍卫快步跑过来驱赶昭阳。但是当马背上的人从腰间摘下证明自己身份的玉佩,悬在那个侍卫眼前时,侍卫当即抱拳跪了下去。 “恭迎殿下大驾光临。” 那枚玉佩是皇子公主专门拥有的证明尊贵身份的玉佩,平时这些龙子皇孙、金枝玉叶们都是格外慎重地贴身携带,如果有遗失则需要马上与禁宫上报,为的就是避免有人冒领身份充作是尊贵之人胡乱行事。 毕竟遇上成年的皇子也就罢了,毕竟是常年在朝堂间抛头露面、正大光明地行走的,外面的人若是身上有些京官职务在的,总是认得这几位亲王皇子殿下的脸。可公主们却是自幼养在禁宫之中,即便是后面出嫁了,也很少有让他人记住相貌的机会。除非是有机会在什么宴席茶会上见到,否则怎么会轻易认出眼前衣着华贵的女人就是公主呢? “本宫是昭阳公主,速速回禀这里发生何事?” “回殿下的话,原上都护府司马裴度妻裴顾氏昏卒于大理寺前,引发众人围观。” “昏卒?你这说的是什么混帐话?昏卒昏卒,究竟是昏还是卒!” “回殿下,裴顾氏已经去了。” 一直到侍卫亲口说出这句话,昭阳才知道原来这件可怕的事情真的是发生了。 “她现在在哪里?”昭阳的声音都在颤抖。 侍卫并不是听不出眼前这位昭阳公主殿下声音里几乎游走在边缘的伤痛感。应该也是了,昭阳公主这样身份的人,应该与这位裴顾氏太太曾经有过交情吧,所以才会这样特意在天寒地冻时仍然决意要亲自走这么一趟。为的就是亲眼看看她罢。 “考虑到一开始这边围起来的人太多,因而把裴顾氏太太移到大理寺内部去了。已经特意延请了太医过来诊疗,只是太医也回天乏力,如今裴顾氏太太已经去了。公主殿下如果想要见见她的话,请随属下进来吧。” 昭阳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侍卫,由他牵着这匹马去马厩暂时安置。 原本这位与昭阳说话的侍卫则在前面开路,引着昭阳进了大理寺。 昭阳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面走过去,整个人都像是披着一件用冰雪缝起来的大氅一样,半点儿保暖的作用都起不到。她全然都是寒凉的,从指尖到心口,无一处不透着凉气。她甚至还想费力地扬起唇笑一笑,这绝对不是一个发自欢欣的笑容,恰恰相反,这个笑容里透着浓重的讽刺与反骨。 顾平沅死了。 沅姐姐死了。 就像她的哥哥一样,就像她的母妃一样,那些与她有关的,爱护着她的人,他们的生命就这样一个一个地陷入凋零。 究竟该说是她昭阳的命数不好,命格太硬呢?还是说这个世道本就是这样的残酷,随时随地就会有人因为事端而失去生命。当接二连三的灾难降落在昭阳身边的时候,这些爱她的、她也爱着的人就不得不付出性命的代价。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今天她都与顾家老夫人说好了,要对沅姐姐施以援手的。 这样的时间差,真是让她要疯掉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玉殒 昭阳走过了弯弯绕绕的回廊,最终在一间还算洁净的屋子门口看到了里面厅堂中直挺挺躺在木板床上的顾平沅。她想要主动地去走近顾平沅,却被值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了一下。 引昭阳过来的侍卫与这人解释,说道了昭阳的身份。 “无论是谁,得要经过大理寺丞批准后方可入内见裴顾氏。”守在门口的侍卫一板一眼地说道,显然是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昭阳也并不气恼,像那种目中无人的狂傲之辈一样以威势压人。她算得上是温和,这种温和压制在满腔的怒火与悲痛之中,才显得格外恐怖。当然,这种恐怖得是从知晓昭阳内心真实情感的人的角度来看才足够分明,对于两位侍卫,他们并未觉察出这种端倪,只认为昭阳公主脾气温和,还算是好相处的贵人。 “无妨。你们去请示大理寺丞罢。本宫就在这里等着。” “是。”引着昭阳过来的侍卫很快就离开去找大理寺丞。 昭阳没有在这里等候太久。 大理寺丞听闻昭阳公主亲至,立马忙不迭地赶过来向她请安问好。 “昭阳殿下万安。” “本宫可以进去吗?” “当然,当然,殿下这边请。” 大理寺丞的内心其实也打着鼓。他是听说过裴顾氏与昭阳公主的交情的。如今裴顾氏就这么在大理寺的门前香消玉殒了,的的确确也是他们闭门不允准她入内,以至于后者倔着性子硬是在冰天雪地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这万一昭阳公主发起脾气在这里要不管不顾皇家女眷不得干政的规矩闹起来,只怕是今日要吃些苦头的。 可这道理也不是不站在大理寺这一边啊。 他们原本就是秉公执法。原上都护府司马裴度的案子尚且在查办中,肯定就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叫裴顾氏顺遂了心愿,放任她闯进大理寺去讨要公道罢。可谁又能料到这人突如其来得就没了,让大理寺的人全部都是措手不及。 好在现在昭阳公主还在面上端持着得体平静的做派,尚未真的动怒发火。 昭阳往里面走去,大理寺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上。 “可曾联系她的家人过来?”昭阳随口问道,注意力并没有真正放在和他的谈话上。 “回昭阳殿下的话,已经派人去了裴府通报。只是——殿下您也应该知道的,裴家上下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人赶过来处理这桩事情——” “那就遣人去宁国公府顾家。”昭阳打断了大理寺丞的话。 “啊?”大理寺丞一愣,擦着汗的手停顿住了。 昭阳冷淡地回头,挑起眉毛和眼尾审视着大理寺丞,质疑冷漠的眼神让后者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连忙回应道:“是,是。微臣这就吩咐人去办。” “做事上点儿心。裴顾氏无论如何还是宁国公府的女儿。办差的时候,别这么心里存着别的算计,打着算盘生怕别人看不透你的心眼儿。”昭阳倒也没有敲打大理寺丞的意思,她纵使是气昏了头,也该是知道凭着自己的身份不能够牵扯进朝堂政务中去。无非是心里不痛快,所以在言语上冷刺着这位大理寺丞一两句罢了。 说完了自己该说的话,昭阳也就懒得再费心思去理睬这位不知道是凭着什么走到今天的职位的大理寺丞。她的注意力全部都慷慨地给到了毫无声息的顾平沅,这个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的女人,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朋友,最好的姐姐,教会了她很多东西,也一直以来都通过自己的方法呵护指引着昭阳要成为一个品行高洁的女子。 如今顾平沅却躺在那里,为了裴度的案子四处奔走,低下她的头颅,去想一切一切的办法。 昭阳无疑是心碎的,可是随后从外面走进来那位刚才为顾平沅诊脉的太医,他开口要说的话,更加将是昭阳感知到心肠绞痛的滋味。 大理寺丞自动自发地退开了几步。 昭阳认得这位太医,是在太医院中当值且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人。 “太医,可否告知本宫,裴顾氏是因何原因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裴顾氏心力交瘁,加之天有不测,气温骤降,邪风入体,引发经络不畅。病症来得迅疾,且因她这些日子缺乏休息及营养摄入,身子没有招架之能力,便猝然而逝了。还望昭阳殿下节哀,人的寿数并非无穷无尽,总都要到这一步的。而且,有一桩事情,微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只管说出口便是,不必如此卖弄手段吊起本宫的胃口。” “是。殿下是否知道,裴顾氏已身怀有孕的,二月有余。” “你说什么?”昭阳的声音险些破音,她脸色好不容易因室内避风而回暖,现在又一下子褪去颜色变得惨白一片。她瞪着眼睛看着太医,几乎认为后者是在同她开玩笑。 “微臣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太医并不接受这种质疑。 “这件事情——”昭阳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殿下节哀,裴顾氏夫人说不定连自己都尚且不清楚这件事情。” 昭阳的脑子里现在乱糟糟的一团,她又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顾平沅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完完全全地烙刻在心中。在她扶着门框走出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遥遥的像是听见了哭天抹泪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她看到了大理寺丞的表情,就知道是自己幻听了。 宁国公府顾家素来情感节制,即便是得知家中孙女不幸遭遇祸事去了,恐怕也不会这样失态。这种从耳边并不真切的、虚幻着声线传过来的声音,应当只是昭阳心中那一个可以无所顾忌的小人儿在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感情吧。 她也是这样腿脚发软地往外走,却并不清楚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她懵懵懂懂地走着,只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越来越沉重。 终于她像是失去了全部支撑着自己的力气,就这么眼前一黑,失去平衡栽倒了下去。连身边人发出的惊呼声都未曾听到。 昭阳实在是心力交瘁了,她也想好好休息一场。 第一百四十二章 懊悔 昭阳只是暂时性地晕厥了过去,在太医给她把脉的时候,她已经渐渐转醒了。 她依然在大理寺内部,于一件干净齐整的屋室内坐靠在太师椅上。 太医说她并无大碍,只是郁气上涌侵袭心胆,至于脑热昏厥。既然已经没有大碍苏醒过来,只需要顾忌着自己的情绪不要有太大的起伏就好。昭阳点头说好,同时挥手招来了守在门口被派来临时伺候照顾她的仆妇,看后者的相貌衣着应当是大理寺内部专门待在伙房里做工的婆子,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得很。 “裴顾氏的家人可否过来了?” 那仆妇也是第一回同这样尊贵的人说话,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气,用自己平日里都不习惯的细声细语回答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宁国公府差人来了。” “现在何处?” “在瞧着裴顾氏的遗体,同时好像是来了几个能话事的爷们儿,正在同大理寺丞说话呢。” “本宫且去看看他们。” 昭阳顾不得自己刚才还晕过一回的事情,缓缓扶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身,还不忘记要仆妇在前面为她带路:“本宫不知晓这路要怎么走。你领本宫过去罢。大理寺内部弯弯绕绕的回廊岔道太多了,本宫眼瞧着就觉得心烦意乱、头脑发热。” “是,奴婢遵旨。” ---------------------- 宁国公府派来的人昭阳并不是很熟悉。 守在顾平沅身边的女子是顾家的儿媳妇,应当就是那位顾家五郎半年多前刚刚成婚娶得的太太,昭阳不知道她娘家是哪儿的,只是前段日子还在某场宴席上遥遥见到过,听身边人与自己提起对方是顾家的儿媳妇。 至于刚才仆妇口中来的爷们儿,昭阳也在外头瞧见了。一位是曾经被桓皇后看中想要挑来做女婿的顾清涟,另一位则是顾平沅的叔父。他们两个人都是识得昭阳的面孔的,隔着庭院也做足礼数向她拱手行礼,昭阳如今礼数周全地道,从不拿捏身份高高在上,自然也是微微屈膝行礼。 “昭阳殿下。” “是顾家五太太吧,本宫知晓你的身份,却不知你的娘家姓氏。” “臣妇乃蒙家女儿,闺命自瑛,曾经在闺阁中时亦常常听闻昭阳殿下的英名。” “原来是蒙家的女孩儿,怪不得这般英姿飒爽,有底气担当一面。”昭阳指的当然是蒙自瑛现在过来,作为顾家的女眷与顾家的郎君一道来处理过顾平沅的事情,“沅姐姐在这里,有你们这些娘家人为她操办事情,本宫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这事情怎会这样突然?今日臣妇原本早晨去老太太那儿请安时,还听见老太太同咱们这些儿媳孙媳妇说道,昭阳公主今日是要亲自过府拜访的。臣妇虽质性驽钝,但稍稍动脑子便也知道殿下肯定是因为与姑奶奶的交情所以记挂着上门来与老太太通气儿的。本还想着这桩事情总算是可以被妥善地安置解决。可怎会意料到,昭阳殿下您前脚才走,后脚就从大理寺来人,说这——” 蒙自瑛顿了一下,后面的话也难堪情感,终是没有说出口来。 “谁说不是呢。本宫听到底下人回禀的时候,还觉得有些荒谬呢。人好端端的,忽然就这么去了。像是个恶作剧一般。如何能轻易放下呢。对了,你刚才提到顾老太太,她现在怎么样?这桩事情你们有没有同她开诚布公地明说啊?” 蒙自瑛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的模样,整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施施然说道:“好在大理寺派人过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巧不在前边儿院子里,似乎是老太太院子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因此这才闭塞了耳目,巧妙瞒过了老太太去呢。原本小叔也说,暂时先瞒着老太太,要她不可在这个时候急火攻心、失了健康,但老太太一贯都是耳聪目明的,府邸上下大小事情哪里有真的能够瞒得住她的呢?” “顾七有这样的思虑考量也是对的。本宫听闻这桩哀闻,原本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挺得住,可这脚还没有在外面走廊里的地面上站踏实呢,整个人便率先昏厥了过去。老太太一贯与沅姐姐祖孙情深,只怕单单一场眼泪或许是不足以派遣哀伤的。但话说回来,这又都实则是你们顾家的家事了,本宫纵然与沅姐姐交好,此事上也不好多发表什么意见。全凭你们自己拿捏主意了。” “是。”蒙自瑛柔顺地欠身应了昭阳的话。 她又想起来别的重要的事情,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有一桩事情,贸贸然这般对公主殿下吐露想法似乎显得有些无礼唐突。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话,臣妇可否多问一句——姑奶奶这都如此模样了,为何裴家那边还没有人过来露面呐?” 昭阳哦了一声,她倒没有对此产生太多的惊异,她向蒙自瑛解释道:“本宫此时也不怕与你说出实情,裴家现在都不过来人,也不能怪罪他们不重视。实在是裴家如今是自顾不暇。他家已是完完全全的罪臣身份,族中嫡支但凡是有些显着官职在身上的郎君,无一例外都在天牢中压着受调查呢,遣放在京城之外任官的,也都被召回来了。说是召回来,实际也是日夜赶路,由专人看守着,半路上若是逃走了,依照律法规定,是可以被处置的。” 蒙自瑛惊道:“竟然已是这么严重了吗?” “牵一发而动全身。裴家这回顶在头上最严重的罪名实在是足够让他家的百年基业就此毁绝了。所以,裴家那边实在是派不出什么有身份有威望的郎君过来大理寺这边交涉。本宫过来的时候,实际大理寺已经派人往裴家去报过信儿了。那边也没有回应,大概实在是不知道派什么人出面为好。本宫便让他们往顾家去找你们过来。总算是有些像模像样。” “殿下大恩大德,顾家感激不尽。” “不必这样千恩万谢。本宫心中只有无尽的懊悔,怎样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刚才过来的路上本宫就一直在想,若是能够再早一些过来见顾老夫人,想到方法能够搭救一把沅姐姐,是否也不必至于现在的地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箱子 昭阳这话绝对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 然而蒙自瑛也没有预料到这位昭阳公主竟然是这般真情实感,以至于她都有些反应不及。原本以为昭阳公主从前传言是那般跋扈妄为,应当是个目中无人的冷傲风格,与顾平沅的私交也只是比起其他人稍稍热络一些而已。却没有想到昭阳公主真的会为了顾平沅而掉眼泪,也没有想到昭阳公主是真的想要有办法去为顾平沅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殿下——” “本宫说了,言谢的话就由你自己说给自己听吧。本宫听不得这种话。”昭阳看出来蒙自瑛并不是什么能够与她说话投契的人。而在这个时候,昭阳连自己的情绪都消化不了,也不想多浪费精力在眼前的蒙自瑛身上。索性她就说要出去了,只把蒙自瑛一个人留在这边。 临出去的时候,她又深深地回头看了顾平沅一眼。 意外的,她到现在才发觉,原来顾平沅的手腕已经那样纤弱了。 照道理说,怀了身孕的女子应当是有些丰腴圆润的。可是沅姐姐却比许久之前什么变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还要纤细,那时候昭阳见她气色红润,看起来便是养尊处优的模样,而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秀仙子。如今只是隔了裴家的这桩案子,她就这么消瘦下去了。 ------------------ 昭阳走到外面去,大理寺丞早就派了人过来等候着她。一见到她露面,那人便谨慎地上前行礼回禀道:“昭阳殿下,大人派微臣过来引殿下您去看看裴顾氏太太生前拿在身上的遗物。” “遗物?” “是的。裴顾氏太太过来的时候还拿了一只小箱子。在大理寺前昏卒过去的时候,那只箱子里恐怕有什么贵重要紧的物品,所以门口的侍卫也一并拿进来了。至于裴顾氏太太穿戴在身上、怀藏在衣间的私人物品,依然原封不动地穿戴在裴顾氏太太身上,微臣们是断然不敢冒犯的。” 昭阳虽然因为顾平沅在大理寺前昏卒过去的事情而对他们产生了先入为主的不满,但当面前这人说出这样一番识大体、有分寸的话语的时候,昭阳还是认可他们的素质水平。 裴顾氏的箱子就被放在另一处房间里。 昭阳把那箱子上精致的锁扣打开来,将箱子彻彻底底打开之后才看到里面到底是放了什么要紧的事物,以至于沅姐姐要贴身拿着放在身边。 其实一眼看过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昭阳稍微查看了一下,有一叠纸稿,零散地放着并没有装订成书册。沅姐姐应该也是怕在携带运输的过程中随着颠簸而导致纸稿受损,或者是前后顺序被打乱,因此像是捆束书简一样用一根细细的淡紫色绢帛系住了。 这些纸稿上面的字迹就是沅姐姐自己的,里面的内容都是与裴家这次获罪的名头有关。大致上昭阳翻阅了一下,读出来其中的意思无外乎就是这些罪名并不成立,并一条条一桩桩一件件地分别列举了如今公开出来那些佐证罪名的材料证据是怎样不对劲,无法指控成立。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昭阳这样没有什么功底的人,通读下来也觉得是条理清晰,立场分明,逻辑通畅。 如果真的能够在合适的时机把这些纸稿拿出来的话,想必翻案的难度是全然不在话下了。 箱子里除了纸稿,还有一些空白的纸张,虽然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写,但还是好好地如同那些陈述罗列证据无效的纸稿一样被细心地保存着。昭阳也不知道为什么沅姐姐对待这些纸张也是如此当心谨慎,可能只是习惯使然罢。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羊脂玉环,成色很好,看起来应当是非常贵重的饰物。 “那是姐夫送给姐姐的礼物。”朗润的男声忽然从门口响起。 昭阳被吓了一跳,定下心神之后才与那人问好:“顾七郎。” “昭阳殿下安好。” 来者正是顾清涟。 “你说这只玉环是裴度送给沅姐姐东西?” “是。似乎是新婚时就送出手的礼物,玉环是有一对的,姐姐一直都戴在手上。当时还是姐姐回门的时候与母亲提到过,因此微臣也知道一些。只是不知为什么这玉环如今只剩下了一只。” “因为还有一只戴在了她的手腕上。本宫方才在厢房里看到了。” “是么。”顾清涟的情绪也很低沉,他与姐姐一直都是关系和睦良好,顾平沅这样突然地离世了,他肯定也是怀着哀痛的心情站在这里的,“那么姐姐是刻意要把这对玉环拆分开来的。” 昭阳看着顾清涟,刚才对着蒙自瑛时直觉不妥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是否可以对着顾清涟说了呢?反正他是男子,本来就不太在意这种事情。何况他又是才学惊艳绝伦的人,想必拿捏状况做决定的时候,也是很有计划和条理性的。把这话说给他听,昭阳也可以少去一桩心事。 “顾七,有一桩事情,本宫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妥当。本宫到目前为止只与你说过这话,至于你是否要告诉顾家其他人,就全部由你一个人做决定。那些与沅姐姐相关联的人,本宫就不再会对他们开口谈起此事。” “公主请讲。”顾清涟从昭阳的语气和表情中不难判断出,此事非同小可。 “沅姐姐如今已经身怀有孕,二月有余。” 顾清涟眯起了眼睛,原本一直挂在脸上的平和沉静的情绪也稍稍有了龟裂的痕迹。 “殿下莫不是在同微臣说笑吧。” “本宫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顾清涟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就知道了此事的重要程度:“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 这件事情无论是对于昭阳还是对于顾清涟,都是一个足以在精神上产生震撼的内容。 对于昭阳而言,她可能更多地怀有哀恸的情绪,感叹这样一尸两命的悲剧。 而对于顾清涟,他并不是那种感情简单直白的人。他意识到了在自己姐姐一尸两命这样的悲剧的背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顾平沅知道自己怀孕了,那么她是否与身边的人开口说过此事。如果怀孕了,又为什么要让孩子与她一起在这京城的初雪里于大理寺外受冻?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陈述 昭阳看着顾清涟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一碗水究竟是做是什么用的。 她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把顾平沅留下来的箱子里的那一卷被仔细放置的空白纸张展开来,用笔尖蘸水,慢条斯理地刷在那几张纸上。几乎就像是什么瑰丽奇幻的把戏一样,莫名其妙就有字迹从底下浮现上来。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纸张的一角,将它对着纸窗处透进来的白光,外面是阴沉沉的飞雪天,这些所谓透过来的光芒,昭阳猜测应当是积雪累积在屋檐上、地面上而反射增强后的光。他这个动作再昭阳看起来更加像是多余的,只是为了渲染出这种极其静谧而诡异的氛围。 而当顾清涟回过头逆着光看她的时候,昭阳更加坚信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是什么?”她轻声问道。 “是姐姐留给昭阳殿下您的东西。” “留给本宫的?” “是。” 于是,为什么顾平沅要小心翼翼把那叠空白的纸张排好次序卷起来用细绳收纳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之所以有顺序,那是因为上面的的确确写了东西,并不是毫无意义的空白的纸张。而究竟是什么内容,要用这样诡秘而慎重的方式保存传递呢? 当顾清涟把纸张交到昭阳手里的时候,一切的疑惑都会被解开。 ------------------- 昭阳殿下,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 当您能够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想必一些糟糕的事情已经发送在我的身上了。 请原谅我的自私,带着我腹中这个孩子一道去了。 也只有到这一刻,在信笺中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吐露真正的心声。 我从未停止过自己对于明亲王——也就是昭阳殿下您的哥哥——的喜爱。 他是真正的君子,也是可敬的英雄。 当他选择去北境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是相信,他会履行他走时许下的承诺。 他会迎娶我成为他的王妃。殿下您也会成为我的亲人。 但最后他还是死了,战死在那一片他发誓要守护的土地上。 于是我也没有办法成为他的妻子,眼睁睁看着他成为了所有人口中的明烈亲王,而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明亲王殿下。 所有人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颖亲王不必去死。 东承太子不必去死。 睿亲王不必去死。 只有他明烈亲王死去了。 这是意外吗? 我宁愿相信它不是。 原谅的话我可能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当家族决定要把我嫁给裴度的时候,家族与我也应当没有什么牵连了。 曾经疼爱过的弟弟也罢,抱着我不停地擦拭泪水的母亲也好,虽然他们都是极其无辜的人,可我也的确无法再回到那座宅邸里,用曾经的心境去对待那些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好的亲人们。裴家是要成为高官世族的人家——尽管他们的权势已经足够鼎盛,但当东承太子成为新君之后,裴家势必还要更进一步。 所以现在所有的蒙难都只是一时的。 我又何尝不会明白呢? 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陪着裴度度过那些最艰难的岁月,我和他就会最终熬出皱纹与白发,成为后人口中传道的恩爱眷侣。他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官员,而我可能也会受他光耀的庇护留下裴顾氏这样一个朴素而低调的名字。 可这不是我的理想。 却是我的家族必须要达成的目的。 皇帝也希望我能够不要成为明亲王的妻子,明亲王要走的不是一条正常的坦途,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要活在皇帝的限制约束之下才能够是安全的——对皇帝来说是安全的。 所以,我尽力地希望得到一个方法,既能够周全家族的要求,又不必违逆我的本心本愿。 因而,在你们眼中看来我是极其自私地选择了这样的结局,可是只有这样才是两全的。 有些活着的人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着。 而有些不幸失去生命的人,却会永远活在怀念中。 对于一个男人,没有什么女人能够比安分识趣的亡妻更值得怀念了。 很多年之后,或许裴度已经坐在权相的位置上。他会坐拥娇妻美妾。他会有很多很多伶俐可爱的孩子。而当他成为年迈的老祖父,老得完完全全都走不动道的时候,他也许会看到院子里栽种的那些从江南迁移过来的植物,想到在无数个年头之前,还有那么一个面容已经全然模糊了的女人,那个女人姓顾,在族谱上是他裴度的发妻。 也许只有这样,顾家与裴家的关系才能安安稳稳地持续下去。 否则怀着对你哥哥坚定不移的爱情,我又怎么能够长久地扮演柔顺温和的妻子呢? 况且裴度也并非真的喜爱我,那些所谓痴情长情的举动,也都全然只是他毫不费力的演出罢了。这样的他和我,面对面过着一日日的生活,想必都是一种可怕而迟钝的折磨,早晚是要出事情的。 所以,昭阳殿下,有些话,请您就不要认为是残忍的故而选择不对裴度倾述罢。 这些话得由您的口中说出,才足够有分量。 清涟也好,阿辛也罢,他们都代替不了的。 您知道要怎么做,肯定不需要我再与您交代操作的细则了。 还有一桩事情,不知道殿下您是否一直以来耿耿于怀。 对于殿下您,我一直以来都是深切地疼爱着的。 并不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我对殿下的关爱,与您的哥哥是完完全全没有关系的。 就像那些在世界上依然执着着守护着、保护着殿下的人,我们是全然因为殿下这个人而保护着您,与您的哥哥,与您的母妃,都是没有关系的。每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是独立的,拥有去爱和被爱的权利与自由。您是只属于殿下您自己的人。 该说的话好像差不多都说到了。 纵然还很想陪在殿下身边,看着您经历风风雨雨度过一生,但最终我还是要作出这个艰难的抉择了。 所以,不要哭。小昭阳,要一直微笑着呀。 第一百四十五章 真心 除了这一封信之外,顾平沅还留下了其他的托付。 ------------------------ 对了,差点儿忘记一件事情。 这只玉环,还请昭阳殿下在去见裴度的时候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还给他。 这只玉环原本是有一对两只,是我与裴度成亲的时候他赠与我的。 既然要做戏,那就做足全套罢。 请殿下务必转告裴度。一只玉环,请他允许我将它带去另一个世界。还有一只玉环,留给裴度未来的妻子。就算是我这个做前辈姐姐的,一点点小小的礼物。 ----------------------- “姐姐要留下这只玉环,原来是出于这样的想法。”顾清涟读到这里,内心也不免有所触动。在他看来,姐姐完全是为了家族赔上了自己的人生,乃至连性命也这样不得不交付出来。人人都说到,宁国公府顾家低调避世,可若是真的避世,也绝对不会让子孙考科举高调入朝,也更加不会让自己家族的女孩与裴家这样的朝堂望族结亲。 “但是要怎么说呢?”昭阳几无声音地说道,像是在喃喃自语。 顾清涟不明白所以,抬头看着她。 “沅姐姐去世的时候,我又不在她的身边。怎么能就这样轻易知道她关于玉环的这一番托付,再转告给裴度呢?裴度又不是什么没有脑子的人,只稍稍多想一想就能发现的事情。沅姐姐还是不应该这样做的。活着,总比什么都强。” “她也实在是撑不住了。顾家虽然疼爱她,但也不会答允她与裴度和离。所以这件事情走到底还是死局。除非她能够和裴度虚与委蛇一辈子,否则都不会轻易收场的。” “裴度那边的说辞,本宫会再好好想办法。”昭阳回过神来,又恢复了自称为本宫的气场。 “劳殿下费心了。” “不必这样三两句就道谢。本宫实在是疲倦极了。你既然说顾家老太太那边都还是瞒着的,想必你们那边也肯定是落下了焦头烂额一摊子事情。既然都各自要费心去收拾残局,不妨把言辞都留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巧言令色固然使人厌烦,可到了关键时候,能否脱身解局还是要看这上头的本事。” “殿下说的是。” “本宫且要走了。这些东西,既然是沅姐姐托付给本宫的,那就由本宫带走了。若是有什么你们想要讨要回去留在身边的,现在就拿走吧。或者到时候想起了再到本宫府上来拿也是可以的。总而言之,还是要劝你们一句节哀。虽然本宫也轻易无法节哀,但这人不是都要卸下包袱往前走着吗?” 顾清涟颔首,并没有再去看那个箱子的意思。 “殿下把东西都带走吧。” “好。” ----------------------- 昭阳直接骑马回了定国公府。 在宅邸门前下马的时候,没有足够的注意力,踩到碎冰滑了一下,好在是立马有一只手扶在了她的手臂上,使她稳住了身形。当她回头去看这个举动甚至有些出格的人究竟是谁时,看到那张熟悉的冷峻的面孔,她才算是真的放下心来。 几乎是顾不得还在宅邸门外,她忍不住就一下子扑在了萧阜屿的怀抱里。 她的头埋在他身上柔软的大氅里,双手环在他的腰间,像是在外面受够了委屈,在自家人面前终是支撑不住所有的强硬的防备,一下子卸了心防哭了出来。 萧阜屿还不知道大理寺门前顾平沅的死讯,现在也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到昭阳是骑着马回来的,这原本就很是超出寻常了。他只知道今天昭阳约好了是要去宁国公府见顾家老太太商量关于出手帮助顾平沅的事情,可怎么就到了要让昭阳哭鼻子的地步呢?他第一反应就是昭阳在宁国公府受了委屈。这也倒不是不可能。或许那顾家老太太的脾气就是特别古怪呢?即便是昭阳公主的面子也一点儿都不给。 “怎么了?琤儿,乖,跟我说说,到底是出什么事情了?” 他拥着昭阳带她进了宅邸,轻轻抚着她的头顶温柔地问道。 昭阳还没有忘记那个她一路上放在马背上带回来的箱子,从萧阜屿怀里抬起头,露出哭红的眼睛和鼻头,瓮声瓮气地嘱咐前院仆妇把那只箱子送到她的院子里去。 “所以是怎么了?” “观赫——”昭阳的声音都抽噎了,很难得地唤了萧阜屿的字,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w往外说着话,“观赫,沅姐姐她去世了。” “什么?你说的是裴家的那位——” “是。”昭阳哭得伤心不已,泪水越来越汹涌,几乎要走不动道了,她像是一个挨了训责的小姑娘,垂下头软乎乎地站在那里,当她偶尔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萧阜屿的时候,后者只觉得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能是真的确有其事吧,他不是英雄,但眼前这道美人关,实在是让他心疼不已。 “沅姐姐今日在大理寺前请求公正审理裴家的案子。她为了裴度求情,却遇上这场大雪。这连日奔波,她本就身子不好,偏偏——偏偏大夫还说她已经怀了身孕,姐姐甚至可能自己都还不知道有这个宝宝存在,天寒地冻的,最终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我才刚刚从宁国公府出来,骑马回了家宅,还未进门呢,被我派去专门跟着沅姐姐的小厮就回来了。他同我说,沅姐姐不好了。待我赶去大理寺,人已经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观赫,我失去沅姐姐了。可我为什么喜欢的人都会这样离开我呢?” “我的母妃走了,我的兄长走了,如今沅姐姐也走了。你说要我真心待你,可我怎么敢真心待你啊?” 昭阳的话说出来,一下子就让萧阜屿想要放下所有的防备。 她其实还是会说话的。把情感掺在话里,即使是心冷如萧阜屿都能够被她所打动。想必即使是之后在天牢见到了裴度,说出来的话一样能够达到预设的目的。 今年京城的冬天,可能要比往年的更加寒冷一些了。 许多的事情都随着接二连三变故的发生,永远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颖亲王也好,顾平沅也罢,牵扯着的事情,就像是危险的导火索,随时可能引爆更大的危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转告 昭阳当然还是要去见裴度的。 她身上背负着顾平沅交托给她的任务,如今阴阳两隔,她所能够做到的对于顾平沅最好的怀念,无非就是完成后者的嘱托。 当然,这番前往之后说出口的言语又会给裴度的人生带去怎样的变数,昭阳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一些可能的风向,又同时觉得这一切隐藏得过于深层次,并不能够让她十分看得清楚。 当她穿戴着长长的黑灰色披风,戴上兜帽出现在天牢幽暗潮湿的走廊入口处时,从高处开的小窗户外面透进来的日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这里的阴冷风仿佛是从地底下刮上来的,带着刺骨的严寒痛苦,冬天的天牢,人犯受到的痛苦几乎是翻了倍的。昭阳无法想象,那些体弱孱弱的文官,要如何抵御住这种可怕的温度侵袭。而许多年前,那位遭遇不幸的溧阳长公主,又是拖着沉重的病躯如何在这里熬过日久的煎熬。 一早前就从自己长官那里引了今日差事的狱卒带着昭阳公主沿着台阶一路往下走。 他不知道自己带着的人是谁。 只知道这个沉默无言的、遮挡住面容的女人是要去见裴度。 他或许以为这位气场强大的女人是裴度的妻子,毕竟这位从前的上都护府司马裴大人出身显赫,能够配得上他当时身份的发妻,必然也是勋贵人家出身的尊贵嫡女。如今虽然一朝蒙难,可是经年累月沾染出来的气质是不会轻易随着境遇的变化而发生改变的。就像裴度裴大人,都沦落到这般的境地里,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清隽模样,不知道的人看到他的姿态,还以为他是身处什么世外桃源尽享出世的意趣呢。 “这便就是裴犯了。”狱卒只负责把人带到,干巴巴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了。他本能觉得这种出身世族的女子都是极其危险的,尤其是透过兜帽底下那双隐隐约约露出的闪动着光芒的眼睛,那绝对不会属于一位秉性温良的女人。反正一切都是大人的安排,他这样在底下办差事的狱卒,只负责闷头做事就好了,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多想,也不必多想。 昭阳看到了那个端坐在茅草堆上的男人。 是裴度。 多日未擦洗面容,亦没有条件供他修理须发,故而此刻看起来还是多多少少在外表上显征出狼狈落魄的模样。可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闭着眼眸在那里打坐凝神,似乎是处于混乱处境依然能保持平和内心的素质。 ——只盼着过会儿听到昭阳带过来的消息,他还能这样坐得住。 “裴大人。” 昭阳语气平淡地开口。 裴度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昭阳公主。” “裴大人不意是本宫来最先见你。” “殿下本不必走这样一趟,只是往自己身上平白无故地惹上麻烦而已。为了裴家,实在是不必再多牵连别的人家了。殿下,无论您今天开口要说什么,裴某还请殿下归去吧。” “本宫尚且能归去,可是裴大人呢,裴大人的家,还回得去吗?” “殿下今日前来,若是特意存了心思要羞辱臣下的,那臣下只当是恭恭敬敬领受。” “本宫无意奚落于你,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与你告知,才显得是对得起本宫当年受沅姐姐的招抚数载。如今投报到你的身上,也算是多多少少能够再弥补着抵偿一些心中不安歉疚。” 昭阳的话已经开始暗示铺垫着过会儿将要说起的事情。 裴度是如何聪明,怎么不会觉察出昭阳公主这番话里的古怪之处呢? “还请殿下明示。” “裴大人,沅姐姐已经去了,还请大人务必节哀。” 昭阳话音未落,目光牢牢地透过帷帽下端垂着的纱幔锁定在裴度的身上。她当然是立马就看到了裴度一下子转为赤红的眼睛,以及脸上转瞬即逝的错愕和怔愣,随后再如汹涌波涛般翻涌着在面上迅速扩大开的情绪,有挣扎着的痛苦,也有不愿意相信的否定瑟缩态度。 如果说裴度是把这些情绪放在脸上表演出来的话,那他的演技实在是过于高超了。 “殿下不是在诓骗臣下。” “本宫怎会拿沅姐姐的生死开玩笑。” 是啊,昭阳殿下怎么会拿顾平沅的生死事情开玩笑呢? 裴度的脖子僵在那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动脖子扬起下巴,整个人压抑着隐忍着最深切的痛苦和悲恸,一字一句地往外面蹦着字句。 “还请殿下详细告知臣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沅姐姐在大理寺外为你伸冤,恰遇上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势磅礴如漫天鹅毛,数日奔走已使沅姐姐心力憔悴,加之——”昭阳垂眸顿了顿,纵然曾经在来之前预设着这样的场景,斟酌着用词在心中推演过许多次,可是真的到了临场要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禁不住词句卡壳了,缓了缓心神,将纠结在心口处的郁气压了下去,这才缓缓接续着说道,“加之,沅姐姐已有身孕,自然是抵挡不住寒气侵体,当场昏卒,不治便亡故。” “你说什么?殿下——” “沅姐姐和你们的孩子,一道折毁在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中。她是这样去了,可是你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负责主审此次案件的主责官吏迟迟未给出判决,时间越是往后推迟——” “殿下!”裴度扬高了声音打断了昭阳的话,他从未这样强势而武断地对昭阳说过话,“殿下既然是臣的妻子最珍视的朋友,殿下难道也不是怀持着爱惜的心情对待臣的妻子吗?因此只求殿下给臣一个确切的答复,方才殿下所说的一切——” 裴度没有忍住心中十足的悲恸,和突闻噩耗之后侵袭着头脑核心区域的眩晕感,他几乎是立马就失去了平衡头朝下栽了下去,隔着一道铁栏杆,昭阳虽然看到了,却也不能扶住他避免他摔倒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磕在坚硬如湖上积冰般冰冷的石地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玉环 裴度这一摔后果还不轻。 昭阳反正是看到了他扶着地面起身时候,光恰好在他的额前一晃而过,清晰地把他额头上的擦破伤血痕暴露出来。 “本宫知道你听了这话心里肯定是不爽快的。可是你总是要节哀的。沅姐姐和孩子已经去了,可你的生活并不会因此而终结。沅姐姐是绝对不会愿意你有什么自毁的念头存在的。” 昭阳尽力地让自己劝说的语气听起来更加恳切一些,可是对于裴度而言,他的脑子里大概此刻只有一个不断盘旋着占据思路上风的念头,那就是顾平沅去世了,带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道去世了。倘若是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没有裴家突然遭遇的罪名与祸事,现在就恐怕应该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了吧。 顾平沅也健康地活着,再有几个月份的等候,会有一个可爱的婴孩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最适合孩子生活的完美的世界,但他会竭尽自己所能地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在这个孩子面前。又或者他和顾平沅不止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他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在不远的未来。这些孩子们都会是裴家的希望,也是他和顾平沅的结晶——无论是否是爱情的结晶,但这是他倾尽全力投入爱情之后得到的宝贝。 孩子们又会有他们的孩子。 在很多个年头之后,当他已白发苍苍,可顾平沅只会是如同他初见她时候自觉倾心的模样,无论她是否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依然会赤诚忠实地爱着她。孙辈会环绕在他们的身边,或许只有到那个时候,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向他们讲述自己是如何对他们的祖母一见钟情的。那些淹没在时光里的故事,会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迹,远远胜过那些朝堂斗争中取得胜利的片段,也会是孩子们听得最多的一个故事。 裴度设想着这一切的一切。 在落入低微尘埃里的这些日子里,能够在最沉郁、最低落的时刻成为他精神支柱的事情并不多。与顾平沅有关的回忆,与顾平沅有关的未来愿景,也足以被计算在这些事情里了。 可是如今这位高高在上的昭阳公主轻飘飘地过来了,她从外面带进来的消息足以击碎这些裴度生命中难能可贵的美好。就像是光突然被遮挡隔绝了。如何能够让他不绝望呢? 裴度身上透露出的气息让昭阳也不自觉感到瑟缩。她没有料想到裴度的反应会这样大,甚至远远超过了顾平沅的亲弟弟顾清涟的伤痛,昭阳也觉察出些许不对劲的意思。可是该说的话,她还没有完全说出口,纵然裴度要有什么断肠的疼痛,她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完成顾平沅透过纸张希冀她办到的事情。 于是昭阳从披风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只玉环。 “裴大人,你是否还认得这个?” 裴度眼睛里隐没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他没有悲喜地麻木地开口回答道:“是成婚时臣下赠予妻子的物件。” “沅姐姐去世的时候,她只在右手腕上戴着一只玉环。另一只玉环,原本应该是成双成对的,却被留在了她随身携带的箱子里。与这只玉环放在一起的,还有沅姐姐所托的信函,陈明你罪状条条框框并不成立的证言及搜罗得到的证据。” “什么信函?”能够引起裴度询问意味的,只有昭阳口中的信函。 “是沅姐姐托给裴家人的信函。” “写了什么?有给臣下留什么话吗?” “沅姐姐知道自己处境多有艰难。你应该知道,宁国公府顾家一贯都是将沅姐姐视作掌上明珠的,倘若裴家蒙难,虽从礼法从道义角度上讲,沅姐姐作为嫁进来媳妇儿,自然应该同甘共苦,共度难关,可是顾家未必愿意首肯。若是顾家强行要了和离书,一定要沅姐姐走,她也不能违抗祖辈的意志。于是,她才在随身的箱子中留下托付给裴家人的书信,便是为了妥善安排可能面临的境遇。” “沅姐姐言说,这玉环是你与她之间的物件,既然你已赠与她了,她便有全权处置的自由。她说,如若顾家强要她与你和离,那她便要带走那只一直戴在腕上的玉环,好时时刻刻让她不在顾家轻易忘记你,忘记她与你之间的数载夫妻恩情。而这另一只玉环——留在箱子中的另一只玉环,倘若你与她的夫妻缘分未尽,待到破镜重圆之日,再由你亲自为她戴上。倘若夫妻缘分此生已经再无可能重续,这玉环便是她留给新妇的见面礼。” “如此安排,并不是沅姐姐心眼儿小,要给新妇下马威,要你时时刻刻不能放下她,而恰恰相反,是沅姐姐希望,你此生感情姻缘不要再多颠沛流离,不要再多风雨坎坷,只消这一双玉环,为你圈住一双女子,从今往后,与新妇美满恩爱,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子孙满堂。” “这席话,原本都该是裴家人日后来转告说给你听的。可是本宫那日赶去大理寺时,纵然是晚了一步,可到底还是从那边得到了这只箱子。裴家人如今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本宫便自作主张前来与你说这番话。为的不是要你此刻全然失去意志,而是要你务必坚持下去。哪怕不止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裴家,就算是看在沅姐姐为你四处奔走,折殒性命的份儿上,也要坚持下去,不可辜负姐姐希望你安稳此生的愿景。” 昭阳说到这里,自己也至于动情落泪了。 她伸手隔着帷帽飞快地擦去脸上淌下的泪意,也究竟不知裴度听了多少话进去,这席话又是否真的能够起到应该有的作用。还有裴度,如今面上的悲恸痴情是否是装扮出来的,而他如若真的对沅姐姐有意,沅姐姐却临死前还要布下这样的骗局,是否又是后者太过狠心呢? “殿下,多谢您今日特意前来,告知臣下这一番事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适应 当昭阳离开天牢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刚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是在欺骗裴度,帮助顾平沅完成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是否有负罪感呢? 裴度毕竟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说的难听一点,之所以要继续活下去,无非是持着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就像很多人暗自压在心底里所猜测的那样,皇帝终有一日还是需要裴家的。如果能活过这一轮的审判,那么至少待到东承太子上位之时,怀着仁君之志的新帝必然是不会残忍对待他的外祖家的。 毕竟,不是所有的君主都会像如今这位皇帝陛下一般,翻脸不认旧情面。 天牢的条件,在严酷的气候下显得格外糟糕。昭阳只在里面待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出来重见天日时,尽管有冬日暖融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可依然是发自身体里面的寒冷不住地向外散逸。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一块儿冰块似的,所有的热量都没有办法被长久地保存住。这种感觉使她很不舒服,仿佛又想起了那一日顾平沅死去的缘由。 没有谁会比裴家更希望熬过这个冬天。 如果皇帝能够念在旧日里那位与他结发为夫妻的裴皇后的情分,念在她仙去多年留有一位优秀的储君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应该默许裴家在京城度过这个寒冬。无论是要去西北的流放地,还是南下往南洋那边堪称是无人之境的流放地去,有一个屋檐,四面墙壁遮挡风雪,总好过一路受人掣肘,看人眼色地连日行路。 ------------------ 昭阳在湖水边沿着杨柳树群建起来的雅致酒集里见到了东承太子。 室内有暖洋洋的空气,那是因为价钱不菲的银丝炭长久地燃着,不仅仅能够驱散严寒,还能在空气里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还真的是不一样的身份,就自然地隔绝出来了两个世界呢。当昭阳解开大氅平静地走过去,选择隔着一只方桌坐在东承太子旁边的时候,她看着透明的宣窗外头,平静结起厚厚一层冰的湖面,心也像是被铺开来放在那上面受尽折磨一般。 “昭阳从前似乎不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东承太子手里拿着茶盏,温和地开口。 “从前昭阳是未嫁之身,自然不可随意出宫,才给太子哥哥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罢。” “哦,原来是这样子。那昭阳今日既然过来了,意思就是喜欢这里吗?” “很久之前曾经听三哥哥说到过。那时候只以为在哥哥们当中,三哥哥最喜好风雅。今日终于有了合适的契机往这边过来,却不意竟然能与太子哥哥见面。只能说,是你们兄弟二人心有灵犀,昭阳与太子哥哥也是颇有缘分。” “自然是有缘分了,否则也不会在最开始便积累下这样的手足亲情。” “太子哥哥依然看重手足亲情。”昭阳轻呵一声,分明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却被她斟酌着咬着字句,故意添上了许多反问的意味在。如果是那些心胸不够开朗明阔的人,只怕是现下就要冷着脸面生气了。昭阳这么说,当然是有底气。她并不畏惧受到东承太子的指责,所以才会这样直白而冷淡地把自己的情绪摆在明面上。 东承太子也觉察出昭阳话里的怨言,可他不是很在意这种东西,便依然温和地答复道:“昭阳确是重感情。咱们兄弟姊妹当中,如同昭阳这样直性子的孩子,的确不多。可能昭阳你是随了桓皇后多年教导养育培养出的性格吧。” “或许是吧。否则哥哥就也该是和昭阳一样的性情了。”昭阳语气轻下来,她这里提到的哥哥当然指的是同母所出的明烈亲王。 东承太子到这里就缓了缓,没有马上接话,气氛暂时被这样搁置了一下,随后他开口时便转换了话题:“你今天去见了裴度。” “是。在天牢见到了上都护府司马——当然,裴大公子如今已经不是上都护府司马了。难为太子哥哥还记着他。哥哥应该早先与我说这话的,如此昭阳今日见他时还能在他面前稍稍提一句太子哥哥对他的记挂之意,或许可以稍稍消解他此刻的丧妻之痛。” “你同他说了?” “为什么不说?事情已经都发生了,难不成还要刻意隐瞒着他,让他自己去残忍地揭开真相吗?沅姐姐是枉死的,她腹中的胎儿更是比谁都无辜。可偏偏这世间就是容不下她们母子二人,阴差阳错就这样折毁了性命。大理寺如今依然风光堂堂,从前裴府的大少奶奶、宁国公府的女儿就这般在他们门前失了性命,也可以装作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理寺也只是秉公执法,不曾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太子哥哥在说这话的时候,是从什么样的立场发表意见的呢?是作为南朝的储君,而全然不曾想到过,裴度还是你的表弟吧。自然了,太子哥哥当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先君臣后父子,父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事情轮转到哥哥的身上,你自然也一样能够作出正确的取舍。只有的时候昭阳也会心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纲常伦理,才教人难以排遣内心的憋屈烦闷罢。” 昭阳垂下眼眸,从始至终都不曾将视线转移到东承太子的身上。 “昭阳,你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能够接受这些事情。” “是啊,昭阳还太过于稚嫩。并不能轻易地消化这些事情。哥哥也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毕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坏家伙。对于这些变故,对于这些哀伤,对于这些痛苦,所有人都得艰难地流着血,努力地去适应接受罢。哥哥不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如今,只是时间轮转,恰好轮到了昭阳而已。对吧?” 她舒展开眉毛,勾勾唇角尽可能露出轻快的笑容。可是苦涩的意味就僵持在同一个位置,嘴边努力要荡开去的弧度,却是心里头越发垮塌下去的执念。 第一百四十九章 欺人 昭阳也不并不是想要在这个让东承太子和她都感动不痛快的话题上僵持太久。 只是她也希望从东承太子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 裴家到底会被判处什么罪?他们是要在牢狱中艰难度日,还是被迁往流放地忍受苦寒贫穷的岁月?东承太子又到底是对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情,他们是否如同其他人猜测的那般终将在未来获得起复的机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萦绕在昭阳心头需要得到解答的问题。东承太子,至少握有其中一部分的答案。 “昭阳,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改变了你?是萧阜屿吗?” 东承太子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轻飘飘地抛出来让昭阳也陷入了思考。 这个问题对于后者来说是再简单不过了。 是什么改变了她呢? 应该是苦难的岁月罢。 亡国之恨,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地在眼前凋零,而自己也失去了自由被锁在深宫之中,无法与任何人交谈,像是最后不得不落入死亡之笼的猎物。能够在此刻保持清醒,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阜屿的确改变了她——不过不是这一世的萧阜屿,而是上一世的萧阜屿。改变她的,也不单单是萧阜屿,还有种种恰到好处赶在一起去的因素,恐怕缺失任何一环,她都不会是现在的她。 “人都要长大的。不是吗?昭阳从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也该到了擦亮眼睛的时候。” 她的答案可以说是敷衍,却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出口。 “那哥哥呢?太子哥哥以前也不是这样子的。昭阳现在却觉得自己看不懂哥哥了。”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太子哥哥也慢慢变得和三哥哥一样了。你们都好像变得温和没有脾气。你们本该对朝堂感兴趣的,现在却渐渐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当然,最让昭阳觉得不高兴的是,你们都娶了一个昭阳不喜欢的侧室。” 东承太子笑了一下,没有想到昭阳会说这话:“你一直都不喜欢温氏。” “我找不到喜欢她的理由。太子哥哥其实也根本就不喜欢她,对吗?就像三哥哥不喜欢曹氏。你们选择了她们,只是为了要给自己的形象补足一个更加周全、更加合理的轮廓。三哥哥装作喜欢曹氏的模样,却连我也被骗得扎扎实实。太子哥哥不喜欢温氏,却表现出对她一见钟情的模样,甚至是对着昭阳也要反复加固这种印象。” 昭阳眯着眼睛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倒是让东承太子有些讶异。 “太子哥哥当然不必回答我的话。毕竟,如果真的如同我所预料的那般,这些话说出来,也是徒增风险和烦恼,而没有任何意义。” 东承太子听到这里才了然地笑了笑,破天荒伸出手过来拍了拍昭阳的脑袋,放松地感叹道:“妹妹这是长大了。” “太子哥哥,这样做很辛苦吧。”昭阳终于转过头来,眼眶有些湿润地对他说道。她其实很遗憾,一直要到颖亲王去世之后才最终参悟这些事情背后的原因,所以没有能够在颖亲王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亲口问问他是否觉得很辛苦很艰难。 东承太子柔和地说道:“我猜想,在老三成年封王之后,他一定很羡慕大哥。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毕竟大哥已经去世了那么多年,但既然老三也终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么这些话说出口,全然只当是我今日饮茶饮得脑子糊涂了。说实话,这些事情如今也只能对昭阳你说说了。其他的人,再没有谁可以听这些东西在耳朵里。” “老三虽然死在北朝,很多人都为他义愤填膺,为他感到可惜,但他自己可能才是感受到了解脱罢。他一直都活得很艰难。在大哥去世之后,父皇把制衡储位的重任放在了他的身上。那时候他也才十四五岁而已,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想要与我站在棋盘的两侧,以楚河汉界为分界,由父皇做那个同执两方棋子的玩家,听凭摆布。” “可不做父皇手里的棋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这点上,他又很幸运。贵妃娘娘不止他这一个儿子,他不愿意与我互为制衡,父皇还可以培养小七。所以老三才总摆出一副风流倜傥、不着正形的模样,将小门小户的女子纳进府邸作为宠妾,而冷落旁置那位由贵妃娘娘做主娶进门来的高门大户的王妃。” “——哥哥的话听起来,三哥哥也有许多苦衷。可从女子的角度来说,昭阳却没有办法认同这样的逻辑。也许在大丈夫眼里,儿女情长算什么,后宅纵然有不平,可既已许以正妻之位,凭着磊落君子的修养道德,当然不会亏待了正室王妃。可是王妃又做错了什么呢?三哥哥不愿意做父皇的棋子,难道王妃就要自动自发地来做三哥哥手里的棋子吗?” “父皇以君臣父子的伦理凌驾于三哥哥之上,要强行将他拿来用作平衡朝堂的物件儿。三哥哥呢?三哥哥无非也是倚仗着夫纲,以迂腐的男尊女卑思想来利用王妃而已。又何必这样标榜自己的无辜,想要为自己开解呢?” “昭阳,凡事得以大局为重。” “大局?生死性命落在谁的头上不是重要的事情?后宅女子的斗争,想来都是不见血不休止的。温氏可以使阴谋诡计去除太子妃腹中的胎儿,裴皇后可以挑唆他人来蓄意逼我的母妃陷入绝境,曹氏当然也可以用计来伤害王妃了。” “昭阳!” “哥哥是觉得我侮辱了你的母后的清白吗?是,无论是母妃去世的时候,还是裴皇后去世的时候,昭阳都尚且年幼,可并不意味着这样的昭阳就看不清楚是非对错善恶。很多的事情,孩子们都是天然先知先觉的。那时候可能不明白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如今昭阳也这样大了,难道还会轻易看不懂吗?哥哥,不该自欺欺人的人,是你才对啊。” 第一百五十章 反驳 东承太子没有想到今天的对话居然会往着这样的方向古怪地发展。 当年庄懿淑妃去世的时候,他虽然年纪尚轻,可已经是到了自立自足的时候了。早就不是那个什么事情都要受着来自母后更多约束的小孩童,御书房的太傅太师们会毫无保留地向他传业授道,教习他那些为人为君所需要掌握的道理本事。 所以对于此刻来自昭阳忽然发难说出口的指责,他是本能不愿意相信的。 按照昭阳语气里的暗示,难道不是在说,是裴皇后算计伤害了庄懿淑妃,导致后者盛年病故而亡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么裴皇后与庄懿淑妃之间,就此横下一道无法跨越的血仇。在这之后的孩子们,昭阳公主与东承太子,明烈亲王与东承太子,他们之间也要因为上一辈的纠纷伤害,由此牵连引出许许多多的没有尽头的祸端了。 “太子哥哥这是有些害怕吗?” 昭阳眯着眼睛温柔地说道。她看起来像是一条上古神话中可怕的美女蛇,用最温情的语气,说出最蛊惑人心的言辞。没有谁能够从美女蛇的手中活下来,那些意志最坚定的人们也可能把持不住内心最深处不断纠结攀升起来的欲望,从而被捆缚陷入险境,就此走向穷途末路。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就算是那些事情真的曾经发生过,可那也只是将要消散在风雨岁月中的事情而已。与未来要发生的那些事情相比较,这些早已发生了的事情又有什么价值呢?最初驱动着内心阴暗念头而犯下的罪行,现在回过头再去看,当初的驱动力反而显得愚蠢单薄罢了。”昭阳的嘴角渐渐垮塌下来,变成一个十足的冷笑。 “裴家并非真的全然无辜。那些由父皇亲自主持着断案流程按下来的罪名,也不是真的污蔑了他们。总归在这数载风风雨雨中,他们还是用自己的权势为你的地位稳固出过力气的。那些与你曾真心以待过的人们,在转身过去之后,说不定就已经遭到了来自裴家的暗箭。” 东承太子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哥哥的内心实际也很慌张吧。如果他们真的曾作出来那样的事情,是否意味着昭阳也终究没有办法和哥哥站在同一边呢?但昭阳不是那样子非黑即白的孩子。我知道哥哥会成为仁君,比谁都更加适合继承皇位,所以昭阳可以做到不计前嫌。即使无法真的为哥哥出力,我也不会落井下石的。所以——” 昭阳的眼睛亮闪闪地眨动了一下,随后低下头去认真地看着坐垫边缘一只缓缓爬行而过的小蚂蚁:“所以太子哥哥请不要太在意昭阳的存在。也不要听信他人的话,认为昭阳是什么包藏祸心的小怪物。无论过去的事情都是怎么被造成的,哥哥只要自己对昭阳问心无愧,昭阳就决然不会辜负哥哥的照顾。” ----------------------- 昭阳离开了东承太子所在的包间。在出门的时候,却看到了二层楼阁上正有一位衣着暗沉庄严的妇人在冷冷地远望着她。昭阳仰头也注视着她,认出来此人是深居简出的清河长公主。从前也是见面说话的交情,并不亲近的原因,主要还是清河长公主不喜欢与她们这些年轻的后辈多多来往。她本身就是古板的性情,对上昭阳这样活泼而年轻的灵魂,当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只是之前因为昭阳在与萧阜屿订婚时受过许多不痛快。那段时间里昭阳自暴自弃,整日里都冷漠伤感,以至于引发了桓皇后的许多担心,所以后来清河长公主还特意入宫来见过她一次,与她说了很多肺腑之言。即便是母亲,都不一定会对自己疼爱的女儿说这种话。但是清河长公主拳拳恳切之言辞,说得昭阳也颇为动容,由此对清河长公主更认为她只是面冷心热,内在里其实不是什么坏人,也并不是真的清高孤僻。 因此今日在这里遇见清河长公主,昭阳也是怀着感激和善意,遥遥地屈膝行礼向她做足了周全礼数。后者依然绷着脸,极冷淡极古板的模样,严肃地向她点头回礼。 直到昭阳坐上马车离开这里的时候,她才想起了多问自己一句,为什么清河长公主会在这里?依照后者一贯以来减少外出的性情,她是绝无可能来到这种地方的。果真是如今京城的风向彻底变了,以至于这些从前的人们身上都退下了旧日的标签吗?还是说本身显露在大众面前的,就是他们伪装的面貌,真正的性格风情谁也无法了然。 ------------------- 昭阳无法阻止萧阜屿将要离开前往北境的现实。 终于在某一个黄昏时分极为冰冻的时刻,萧阜屿带着满身霜雪走进了她的屋子。 昭阳点着灯坐在窗格旁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卷面上很是文静的样子。 见他走进来,她也依然是轻轻扬起唇甜美地微笑着。 “你回来了。” “是的。之前我同琤儿你说过的——” “我明白。今日已经听祖母在我面前旁敲侧击地说起过了。”昭阳远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她放下手里的书卷,扶着方桌站起身,来到萧阜屿的面前。她伸手温和地向他倚靠过去,双臂环绕着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柔顺乖巧。 “我相信你会平平安安地回来,正如从前许多次一般。唯一不同的是,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家。所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萧阜屿也回抱住了她,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脑勺后边,另一只手横过来放在她的腰侧。 “许多人都说,温柔乡最能消磨英雄志气,可我只希望能够给你带去力量。让你知道,你守护着的,是无数个家庭平凡而温馨的日子,就如同你我也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当你迷失方向的时候,请你一定要记住,那些人们从来都不应该死去。没有战争,就不会有那些流民的颠沛流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执念 当萧阜屿也最终随着那些北去的军队踏上前往北境的行程,昭阳就真的感受到了那种命运漂泊无依的感觉。她依然住在定国公府中,每日按着从前的规矩去给老夫人秦氏请安。后者大概也是看出来她眼底的那份脆弱不安,所以当她站在秦氏面前的时候,后者总是用那种过分怜爱的眼神望着她,希望能够安抚她脆弱经不起波折的心肠。 “祖母,您当年也是这样的忧心吗?” 昭阳颤抖着嗓音伏在秦氏的膝上柔顺地问道。 待她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一句多么愚蠢的问题时,秦氏已经慈爱地笑着为她梳理耳后略略从发髻里松落掉出的碎发。 “当然,谁不都是这样捱着过来的呢?” “如果是这样,昭阳也就放心了。” “傻孩子,你当然应该放宽心肠。观赫会平安回来的,他从来都不会教我们失望。” 昭阳听着秦氏这样日复一日的勉励安慰的话语,仿佛信心真的能够积攒回来一些。她偶尔也会收到从北境来的家书,是萧阜屿的字迹笔触,他会同她说自己身边最近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有趣与否,都尽力写下来希望能够让昭阳稍稍放下担心的情绪。 可是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直到某一天昭阳写过去的回信里提到了明烈亲王当年留下来的那份寄给友人的书信。昭阳在数周日之后终于得到了萧阜屿寄回来的家书,当她拿到这封由人从前院传递过来的信封时,她的视线落在了封口处敲下的火漆引子上,整个人就像是骤然落入了冰窟。 她识得这样的火漆造型。 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连她自己都要记不清楚的时候,那时她还住在未央宫中,依然是拥有母妃疼爱的娇气的小孩子。腾起的火鸟图样,如同是鸾鸟浴火重生一般的辉煌煊耀。母妃那个时候也曾在妆匣中收着印有这样造型火漆的书信,那时候的信是从哪里寄过来的呢? 对啊,那是舅舅们从北境寄过来的家书。 母妃说,这种造型的火漆应该是军中专用的,因旗号的不同,军营帐篷中会采用不同的火漆以示区分,也方便战时管理各个将领之间互通情报咨询的信件整理。所以萧阜屿能够再次使用曾经威北侯府慕家那些舅舅们曾有过的火漆造型,也不算是什么古怪的事情。只能说,萧阜屿大概是被调职去了舅舅们曾经待过的大营军队中。 而当昭阳展开书信阅读到里面写着的内容时,都依然是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记录而已。 没有什么句子是来回应昭阳之前那封信笺中隐晦提及的有关明烈亲王留下的消息。 这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萧阜屿手上这封信件发出时,他还没有收到昭阳寄过去的信吗? 还是说,萧阜屿明明收到了,却因为某些原因故而完全回避开了这件事情不谈? ------------------ 昭阳在青玉轩意外遇见了自家表哥慕洛琏。 “表哥怎么在这里?倒是凑巧正好遇上了。” “昭阳殿下。”慕洛琏拱手向她作揖,遗憾提到了之前原本定着要在秋天赶路回京城的祖母由于族中事务牵连在身上,又兼带着要看顾孙女婚事的缘故,这才不得不推移了行程日期,先是推迟到了明年春天,盼望着到时候事情能够稍微被处理掉一些。如果再是不方便的话,恐怕还是要继续延期。 “的确是要看外祖母方便呢。昭阳虽也想早日与外祖母团聚,可到底还是要以外祖家的正事为重的,不可以任性使气。表哥倒是不必太过牵挂。” “殿下如此这般想,就真的是实在太好了。”慕洛琏也喜气洋洋地道谢。 两个人正说着话,那边从慕洛琏原本所在的包厢中又走出一人。 那人昭阳也认识,是宁国公府的顾清涟。 后者大概依然还难以放下家姐顾平沅的突然逝世,在衣着配饰上完全避开了鲜亮色调的元素,基本都是以黑青灰为主,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气质沉闷压抑,再无从前上元节初见时昭阳看到的那般光彩夺人。顾清涟这样的人,也会有黯淡无光的时候。果真还是世事难料啊。 他也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昭阳,向她拱手行礼。 “免礼。” “你们二人认识?”慕洛琏有些不清楚其中的状况,他毕竟是从清河郡过来的,对于旧日里京城中年轻一辈的往来关系并不很是熟络,现在也是在艰难地按照十岁时前后住在京城时留下来的老回忆慢慢一点儿一点儿拾掇起来。 “他家姐与我是闺中好友。”昭阳简短地解释了一下。 慕洛琏这样就有点儿弄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刚想要说什么,才又忽然想起顾清涟的同胞姐姐一个多月前遭遇不幸忽然去世了。难道就是这位去世了的顾家女儿与昭阳关系好吗? 昭阳像是看到了慕洛琏的心理活动,她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地小幅度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确保顾清涟那边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表哥想得不错,就是那位去了的裴顾氏,与我十分交好的。这些日子我也为她伤心悲痛,牵扯着心肠是无法安宁。顾七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吧——甚至他可能比我还要厉害一些。我看他身形似乎都比往日里瘦削许多。” “是的。自裴顾氏去世后,他几乎是茶饭不思,整个人一下子瘦垮下来。” “表哥你们还是要多多劝慰他。毕竟,人死终不能复生。如何放不下的执念,也要尽全力排遣。否则在世之人总是闷闷然难以放下,也只会让离去的人倘若在天有灵感到自责伤心。我已经在尝试着走出来了,也希望顾七能够早日释然。” 慕洛琏当然应声说好。 “倒是殿下也要撑起精神来。自萧世子北去之后,我看殿下您也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我这是最近连番遭逢的打击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轻易说放下。但这连番伤害一次接一次地袭过来,或多或少,我也知道自己最近是运势不妥当,正想着方法要求得化解的机缘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义安伯 昭阳这边才与表兄慕洛琏道别,将要走的时候,又看见匆匆有一名小厮跑出来与昭阳车驾边负责守备事宜的侍卫打了照面与他说话。昭阳坐在马车里通过掀开了的车帘子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没过一会儿,那小厮退开两步,侍卫则恭恭敬敬走过来与她抱拳行礼。 “殿下,是义安伯府黎家遣过来的小厮,送来了他家的名帖。” “义安伯黎家。”昭阳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遍,想起来这是萧阜屿的外祖家啊。若不是因为萧阜屿的母亲早逝,并且秦氏似乎是与黎家关系不怎么熟络,故而这门论关系再临近不过的亲戚往日里也没有什么来往。直到昭阳与萧阜屿成婚一年多之后才拜过来送上名帖。 昭阳从侍卫手中接过那张名帖,背面规规整整地用行书体写下来希望昭阳公主过府拜会的日期。 “存乔,待会儿去查查看,下月十七义安伯府黎家有什么宴请活动。” “是。” 回定国公府之后,昭阳不过是一个人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而已,存乔就已经利落地办完了昭阳吩咐给她的事情,过来回禀了。 “回殿下的话,黎家老夫人是京城出了名的专为世家子女牵姻缘线的福气大人,下月十七正是安排好的京城中名门世家女眷去黎老夫人面前接受相看的茶会日子。” “这么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要给我送上名帖?是要本宫也去那里坐着一道看看吗?”昭阳手边的几案上就摆着那一张摊平的橘红色名帖,实在是时间紧急,更何况萧阜屿在北境也有诸多事务缠身,怎样都不好因为这些小事情去打搅他的。 但又的确这义安伯府黎家与定国公府萧家并不来往密切,虽说是上一代已结了儿女亲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什么差得不行的关系。可怎么着实打实摆在昭阳这位年轻媳妇儿面前的事实就是,黎家与萧家明面上没有什么往来。与其说是关系普通的寻常交情,倒不如说可能是因为当年儿女结亲惹出了什么事端出来,以至于翻脸之后连普通关系都难以维护了。 “我还是先去见见祖母,问过了老太太的意思之后再作决定吧。” 昭阳皱着眉毛,她知道这件事情上头最好还是不要擅自做主。秦氏总是把她当作自己人的,在这样的事情上既然不清楚其中过往及利害,还是虚心向老人多问问吧。总不会有错的。 ----------------- “黎家给你送了名帖?”秦氏靠坐在太师椅上,一听昭阳说的这话,两眼稍稍从午后困乏的状态里提了提精神,她眯着眼睛看着昭阳双手递过来的橘红色名帖,甚至还自己亲手接了过去,反反复复正反面都看过好几遍,这才冷着脸把它搁置着放到了手边。 “昭阳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是不好自己做主决定的。原本应该是问过观赫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再做定夺的,只是如今观赫也在北境抽不开身,所以便来打扰祖母的清静。”昭阳温和地同秦氏道出自己的思忖。 秦氏听她这样说,多多少少还是放下心来了。 到底还是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孙媳妇,出身皇家却性情温顺柔和,在大事上同样持着她自己的气度涵养,能拿捏主意,也有自己的主见态度。如此的女子方可担起家族主母的重担。毕竟要做自家孙儿身边的嫡妻,同时得到孙儿的认可与敬重,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一桩事情。 “殿下能够这样想,实在是再妥当不过了。想必殿下下嫁萧家之后从未与观赫外祖家那边的人有什么来往,故而担心可能是有什么陈年累月里发生的老掉牙的事情掺和在其中,殿下若是因为不知情而做了不合适的事情,恐怕要叫殿下心里头过意不去的。是吗?” “祖母说的是,昭阳内心的确是有顾虑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当年的纠结没有说开,彼此之间脸上都有些过意不去的倔强气性,以至于事情一拖再拖到如今,不光是扯着观赫这孩子在当中两边为难,如今更是牵连着殿下也要一起觉得麻烦。观赫这孩子,殿下与他做夫妻是知道的。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一贯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他是觉得没什么,可咱们这些人不总是要觉得别扭不舒坦嘛。” 昭阳颔首,乖顺地坐在下首只听着秦氏老太太说话。 “观赫双亲的事情,殿下可否知道一二?” “昭阳曾耳闻过。公爹与婆母在外放为官时不幸于南梁国落水罹难。当年父皇还感慨此事叹痛失栋梁肱骨之臣,亲自书写了悼文祭奠。这本是祖母您的伤心事,昭阳作为晚辈不该提及的。” 秦氏摆摆手,这么多年过去了,唯一的儿子的死讯,当初传来时对她而言如遭雷击,可是这世上几乎就没有岁月冲淡不了的东西。那时候为儿子儿媳哭得昏天黑地,数度晕厥的模样,现在也早就释然了。 人人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心痛。秦氏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就感觉身子骨有些不足了。也还是壮年未衰老的年纪,原本精神头充足的人一下子就生出了华发。若非是当年萧阜屿还年幼,她与国公爷还得支撑起门楣不叫外头人看轻了定国公府,以为是什么丧子之痛过后要垮塌旧日底气的惨状,硬生生是挺着这一口气支撑了下来。待到孙儿长成,比什么人都要更出色一些,才算是到了该光荣退下,颐养天年的时候。 往后这些日子,就要看小的这一辈自己去奋斗了。应当做的事情,可以说秦氏与国公爷都是加倍完成了,什么都不再有遗憾了。 “殿下一番孝心,我这把老骨头消受着觉得很窝心。观赫双亲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在旁人眼里因为这些年我与国公爷从来都不曾轻易提起他们,反而是好像给人感觉已经成了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儿,一道不可以触碰的逆鳞一般。可实际不是这样的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双亲 秦氏缓缓道出当年的实情:“之所以不愿意经常挂在嘴边上,一方面是我与国公爷都不是这种拘于过往凡尘的人,不该执着的东西,若是苦苦相求,难以放手,就只会让整个人都把力气留在昨日,再无斗志去面对未来。另一方面,又是因为观赫当时年纪尚小,他失去了父母,比谁都要伤心,他那样坚强隐忍不落泪,我们看在眼里边更加觉得酸涩。只想着,好好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才算是能让他们夫妇二人在九泉之下安息。” “观赫的母亲是义安伯府黎家的女儿。那时候观赫的父亲也同观赫这小子一模一样,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却眼高于顶,什么样的姑娘家都觉得看不上眼。即使是有与我们家关系亲近的长辈帮忙牵线搭桥,说了几桩亲事,我也亲自登门去看过,都是极好的女孩子。无论是性情、相貌、家世、才情,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优秀。可偏偏这小子硬是不答允。” 秦氏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就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可见往事对她而言,还是幸福多过于不幸。 “那个时候啊,说起京城里脾气最犟的少年郎,大家都打趣说呢,一个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另一个是宁国公府的三少爷,都是性格倔强得只怕是连媳妇儿都娶不进门。谁家姑娘若是能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看中啊,那真是天仙般的人物,却也是有些触霉头的。背着这样的名声,这俩傻小子也浑然不在意,每天还是只顾办差做事,好像真的就头铁得很,这辈子不婚不娶了。” 宁国公府的三少爷,这个身份从秦氏的口中说出来,就让昭阳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这不就是顾言柏顾大人吗?当初他和明烈亲王是差不多在同一场战役中丧命的。那时还是宁国公府的老夫妇亲自带着昭阳往北境去奔丧,扶棺而归的。原来,顾言柏也是和萧阜屿的父亲同一个年纪的。甚至还一道有这么多共同的事情及际遇。顾言柏大人的确是至死都未曾娶妻,因此为他亲自扶棺的,是他年老的父母,也就是宁国公老夫妇。 “若是要讲到顾三这孩子,只怕是还要说上三五个时辰都结束不了。现下就只同殿下说道说道我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吧。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巧妙缘分,偏偏在京郊潭柘寺拜佛时使他见到了观赫的母亲,也就是当时义安伯黎府的嫡女黎允箬。箬女弱质温清,我当时初初看她,只觉得是像娇花一样易于折断的性情,于高门大户是足足可以将养的体质,只是我总还是属意要给儿子挑一个性情更硬气些的妻子。” “那时候我见着倒是没有多想,却不想这傻小子反而上了心。跑过来像是看中了他人家里放的什么宝贝一样,过来跟我说,喜欢义安伯府黎家的女儿,要我赶紧去打听打听,最好是快快给他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你说说看,哪有这么心急的郎君啊。再说了,即便是咱们肯,那义安伯就一定答应吗?谁不知道他萧岚生性情冷淡,眼界心气儿高,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不入他的眼啊。再说,我有本心上还是觉得硬气的女孩子更适合他,便也没有太上心。” 昭阳像是在听什么话本子似的,还有些想要着急知道后文的心境,张大眼睛看着秦氏。 “可缘分是轻易阻隔不了的。潭柘寺一面之后,岚生又在他外祖母办的昙花宴上见到了箬女。那时候那个女孩子在宴席上回护了她姨母家里留下来的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看起来倒是有些胆识和底气在。虽也是娇滴滴的样子,但从她的身上,我总算是看出来一些能够支撑门楣的英气在。我倒也是存着试试看问问的想法,就通过岚生的外祖母给黎家托了话过去,听说箬女这孩子也没有订亲,那边长辈也是愿意选中我家岚生的。这才没有错过了去。” 昭阳笑着说道:“缘分总还是避不开的。这个地方上阴差阳错未能见着面,在另一个地方又巧妙地找补回来了。昭阳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婆母,但从祖母方才一番话里,好像也能真的看到婆母当年的模样一般,栩栩如生的,很是亲切呢。” “是啊。箬女是个好孩子。她过府之后,连我都觉得,还是有个闺女在身边傍身好。什么娇滴滴撑不起门楣啊,那都是当初的偏见和错误论调了。什么样的女子,只要心肠好,与丈夫感情和睦,便就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只可惜,箬女虽然与我有缘分做婆媳,却没有缘分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成婚之后不久,岚生就被外放出去做官了,他父亲也说让他在外做官,多多历练自己,待性子磨砺得差不多了,再回来做京官才更好。” “箬女毕竟与他是新婚夫妇,不好长久分离,也就随着他一起去任上了。那多好啊,读他们寄回来的家书,箬女跟着岚生大江南北四处走着,眼界是愈加开阔,性情也越发坚韧起来。从前隐在骨子里未能被他人轻易看到的坚强性格,随着在外的生活,让她完完全全能够自立了。等他们年节里回来过年时,我见了都连连赞不绝口。” “再往后,他们生了观赫。观赫小时候也是箬女他们亲自带在身边抚养教导的。因此小时候观赫与岚生及箬女父子母子关系很亲近,与寻常世家那种略有些疏远的关系很不同。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可能还是岚生与箬女彼此之间的缘分更深一些吧。观赫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两人就落水罹难了。观赫懵懵懂懂的年纪,失去双亲,被送回到京城由我们祖父母抚养。他其实应该已经很记事了,所以长起来之后性情也更加冷淡些。” “说真的,我那时候担忧他的婚事,反而比当初担忧他父亲的,还要来得厉害一些。” 秦氏已经能够半开着玩笑再提这些事情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登门 秦氏最后温柔地给予结语:“幸好最后观赫这孩子还是等到了昭阳殿下您。” “我哪里又有祖母口中说得这般好。”昭阳垂下眼眸,同时也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她一贯有自知之明,知道曾经的自己简直是性格糟糕到了极点,若非是冠以那样尊贵的头衔,只怕是不会有人愿意过来讨好她,忍受她的骄纵性情与跋扈行为吧。 “殿下是有善心的好孩子。即便是从前懵懵懂懂未彻底懂事的时候,却也从未丧失一颗真情实意善待他人的心。若是殿下是什么坏心肠的孩子,只会在庄懿淑妃娘娘去世之后,越发乖张任性,即便是皇后娘娘收养您在膝下,您也不会识得她的好意,便要恩将仇报了。”秦氏原来是知道昭阳曾经的那些名声传闻的,她倒是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并不只从那些名声传闻上断言给昭阳。 “既是祖母这般看重昭阳,昭阳必然不会辜负祖母的信任。” “好孩子。”秦氏拉着昭阳的手,眼睛里很是欣慰,“观赫这孩子,我实在是操心得不行。既怕他对人心毫无提防,又害怕他提防过甚以至于过犹不及。其中分寸,最是难以拿捏把握。可是有殿下在观赫身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总不至于太糟糕的结局。” “观赫远比昭阳要懂事。在很多方面,昭阳只有向他学习的份儿。” “哪会这么说呢。殿下仅仅是倚靠着身份,就已经眼界要比观赫开阔很多了。观赫从不知道的事情,殿下都经历过。只有这样的殿下,才能够成为时时刻刻警醒着观赫的人。”秦氏意有所指,只是言辞过于深刻隐晦,故而昭阳也听得云里雾里,并不完全明白。 “殿下莫要多思多虑了。只需知道,殿下与观赫,要踏踏实实地走完人生的一辈子才好。”秦氏笑眯眯地说道,她永远都是一位宽和慈爱的长辈。 ------------------ 昭阳应约去了义安伯府黎家。 “日日夜夜盼着的人儿终是光临寒舍了。臣妇携家中女眷拜见昭阳殿下。殿下如意金安。”黎家老太太笑着从松柏堂里头迎出来,由侍女搀扶着硬要给昭阳行周全礼数。昭阳主动避让开来搀扶着说是不必行此大礼,可黎家老太太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而是一定要把膝盖弯下去行了礼,心里头这才舒坦下来。 “老夫人不必如此行大礼。原本论及亲疏远近,昭阳都应该跟着世子爷这一边喊您一声外祖母的。”昭阳这话说得漂亮,简直让黎家老太太觉得窝心得不行,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拉着她的手是怎么看都觉得大方优雅有气度。 “果真是禁宫里养出来的妙人儿。昭阳殿下这话说得就是让老太太高兴。”一旁黎家的儿媳妇搭话说着,一边是在逢迎黎老太太,另一边又讨了昭阳的巧,对着她释放善意的信号。昭阳只由着黎家老太太拉着手,也不主动开口说什么话,就是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谁与她说话都能够周旋巧妙,应付得体。 “殿下来,这边屋里坐。”黎家女眷引着昭阳往松柏堂里面去了。 依照实情,黎家本不该这样对昭阳热情的。毕竟,自从宁国公府的萧岚生与嫡妻黎允箬在南梁国落水罹难之后,黎家便与萧家彻底断了来往,就连自家女儿留在世界上唯一的血脉牵挂萧阜屿都完全不管不顾,仿佛是没有结过这一门亲事,没有这一个外孙儿一般。 黎家也的确是有些硬气的。很多人以为,萧阜屿在军中建立功勋之后,黎家怎么着都应该借着外祖家的身份与定国公府重修于好吧。多少外头人都盼望着能打点关系和萧世子够上关系。黎家人是天然既有的血缘优势,放着不用也未免太显得清高了。即使不说是恢复到从前黎允箬还在时的热络关系,但总也该比寻常人家的来往更加亲密些。纵然是不想再与萧家有什么关系,可这出色的外孙儿怎么能就白白浪费了关系,再也不联络呢? 偏偏黎家就是作出了让所有人都惊讶的举动。他们就真的愣是不与萧家往来,也不给萧阜屿放出什么希望见面的信号。 该称他们是有铮铮傲骨呢,还是该说他们实在迂腐老旧,抹不开面子放下为长辈的架子呢? 如今萧阜屿是再度带兵走了,黎家又作出来让人看不懂的行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反倒是给昭阳公主下了帖子,邀请昭阳公主过去做客。昭阳公主是萧阜屿的嫡妻啊,这么做是意味着黎家终于想明白了?不拿乔了?终于悟出来和利益比起来,脸面算什么了的糟心规矩了? 当然了,如果低调处事的话,除去黎家的人和昭阳公主,人们自然也不知道黎府关起门来之后招待昭阳殿下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可这黎府就是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高调,竟然还就真的挑在了他家宴请其他宾客过府的日子里同时给昭阳公主下帖子。 是想要对外表明,邀请昭阳公主,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只当是寻常的京城世家女眷来往相处,而没有存着对待外孙媳妇的态度? 恐怕实情也不是这样子的吧。 毕竟今日这位昭阳殿下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邀请进入了松柏堂的。那是黎家老太太自己住的院子,哪里是外客可以轻易登门入内的地方?即便是女客登门,也大多只是在后院的正厅里见面说话喝茶,除去正儿八经的亲戚,别人还是进不了松柏堂的。 其实就连昭阳本人也是不清楚黎家人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只管周全地应对着,左不过是黎家人要有什么不合适的话说出口。反正凭着昭阳的身份,总还是可以处理妥当的。大不了就先拖着,等抽身离开之后再与秦氏或者是远在北境的萧阜屿商量了。都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也不必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第一百五十五章 良缘 昭阳先是坐在那里和黎家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 都是很客套的内容,无外乎是那么一些不会过于涉及各家隐私事情的谈话而已,昭阳从前去别的府邸做客时也会与人常常应付这些话的。与黎家老太太若是从外祖母同外孙媳妇的身份作为出发点,如果今日整一场宴席都只是纠结在这些话题上反反复复说的话,未免显得有些假惺惺,而难以切中要害实处。 “听闻皇后娘娘近日来一直缠绵病榻,臣妇是想要入宫探望的,只是身份有别,也不好打扰皇后娘娘静养的生活,便也就只好按下做罢了。只是殿下您是再孝顺不过的孩子,时常入宫陪伴在皇后娘娘身边,亲自为娘娘侍疾,应当是知道娘娘如今病情如何了。”黎家老太太又把话题转到了桓皇后的病症上面。 昭阳点头称是,言语情绪上也稍稍敛起了和煦的笑意,整个人因笑容的收敛而变得沉静许多,也沉稳许多,如此与黎家老太太说道:“劳您关心牵挂。母后的病症并非是近日来才有的,已是从许久之前便断断续续觉得身子骨不大爽利。太医院的太医们已是万分尽心,竭尽所能想要断出脉案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又该如何利落地对症下药,治好母后身上的疾病。” “只是这到底也不是急病。刚刚开始时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风寒之症而已。原本以为几贴药服下去总该好的,即使是因着冬日苦寒,邪风入体以至于病症延续拖沓,总该是开了春气候转暖便可再有气色的。只是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如何也没有彻底养好。其间更是病症加重,甚至还有母后都下不了床榻的情况。” “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是各自施展了最擅长的医术。光是药方就前前后后由十多位太医经手,辗转修改了好几趟才最终确定用药的。昭阳也不是专门精通研究药理的人,只能说是外行看个热闹,说是日日在母后跟前伺候着侍疾,实际做起来哪里会有母后身边十几年、几十年用惯了的女官嬷嬷及侍女熟练呢。无非也是女儿在跟前,好在心理上给母后一些慰藉支持罢了。” “殿下一片孝心,娘娘定然是颇受感动,病情也想必会是一天天好转起来的。” “都说孩子们一番孝心,其实做人父母的才是施予了更大的恩情呢。当初若不是母后收养我这么一个孩子,禁宫之中,失去了母妃的孩子又哪里能过得那般随心所欲呢。母后虽未生我,但是尽了养育的恩情,甚至是超出世间其他的母亲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许多了。这份情意,昭阳此生都是报答不尽的。” “殿下是真性情的善人。” “老太太,您这话我近日来可是不止听说过一次。你们都这样夸赞我,我却是要不好意思了,哪里值得上这样好的评价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昭阳今日过府拜会,心里倒是有些忐忑不宁的,之前进来的时候也不好意思主动对老太太您提起。现在既然已经说了这么一会儿子话了,想必开场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话,现在可以稍稍畅快地对您言说了?” 黎家老太太有些猜到昭阳要说什么话。她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就到了接下来的话题上,可是既然昭阳等不及主动开口催促着转换话题了,黎家老太太也不好多做阻拦。反正早晚都是要把这些话说开的,既然昭阳主动提了,那就自然而然地说下去吧。 于是黎家老太太慈蔼地说道:“殿下有什么话,请尽管畅言吧。” “有老太太这么一句话,昭阳也就放心可以言语了。其实就像昭阳今日刚一进门时候说的那样,老太太与昭阳之间该要以什么身份关系相处呢?若是寻常的世家女眷之间的往来,老太太却大可不必遣人到昭阳的车驾前特意送出一份名帖。毕竟那么多年了,黎家与萧家都没有什么来往,总不至于昭阳新嫁进来,倒是让老太太您看着顺眼了,又想当作寻常关系走动起来。” 黎家老太太只是喝着茶听昭阳继续往下说,一句开口打断的话都没有。 “当然了,老太太与昭阳之间,还是有另一种可能性的。萧世子是老太太您正儿八经的外孙,昭阳的婆母萧黎氏,虽然已不在人世多年,但总还是老太太您亲生的女儿,世子爷的生身母亲。这份血缘关系,无论如何都是割舍不去的。老太太,您这么多年都没有与萧家来往了,昭阳也存了一些不明白的意思,如今如果老太太真是想要认回这个外孙,到底是为了什么缘由呢?或者说,那么多年过来坚持着不认,现在却要认了,是为什么呢?” 昭阳的眼睛里澄清干净,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算计。仿佛她真的只是所求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罢了。 黎家老太太这时才不急不慌地开口说道:“殿下今日说这番话,我便知道殿下是真的站在世子的立场上亲自走着一趟的。世子爷有福气,能娶到殿下这样一位贤妻。又不得不敬佩,萧家秦老姐姐的确是有些看人的本事在身上的,一眼就相中了殿下,的确能担当起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当初那些事情,说来仔仔细细给殿下您听,似乎有些没有必要。这么多年,咱们府上不与定国公府来往,人们都以为是我们放不下女儿的死,是因为允箬这孩子离世了,这才与定国公府结下怨仇。” “可实情不是这样子的。允箬虽然去世了,可是毕竟也不能把责任推脱到岚生这个孩子身上。他们两人是再合适不过的良缘,当初既然是在潭柘寺时就结下因缘,便是住持大人所说,是要堪得上同生共死的缘分。我们又怎么能够把孩子的死都推到另一个一道死去的生命身上呢?他们都是无辜的。当年的事情,也就该放下便放下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獠牙 那么多的反复铺垫与强调,黎家老太太总算是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这么多年,我们之所以是不去与观赫这孩子亲近,承担起作为外祖家的责任,延续两姓姻缘上结下的交情,并非是我们黎家绝情,也不是说难以对女儿的去世释怀。只是定国公府家大业大,鼎盛的阵势实在是吓退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自认为小门小户的,还是离观赫远一些更好吧。” 昭阳觉得这话说得完全没头没尾,也忍不住开口说道:“老太太这话说得倒是让昭阳有些糊涂。义安伯府是朝廷封赐下来的伯爵爵位,家门之中亦是出了立于朝堂之上的肱骨之臣,如何就到了要称呼自家为小门小户的地步呢?若是传出去,只怕是要让人觉得义安伯府眼高于顶,什么都看不上,还这样过分自谦,倒有些自夸的意思在了。” 昭阳的话说得毫不客气,虽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多多少少缓和了气氛,但不管是以昭阳公主的身份,还是以萧阜屿的妻子的身份,这句话说出口都是满满当当忤逆而扎手的感觉。饶是黎家老太太这样活到这把年纪,几乎看什么事情都能是处变不惊的人,尽管在面上不动声色,但内里还是为昭阳公主这般出言不逊而感到讶异。 如果昭阳公主的确是这么一个目无尊长、开口闭口就是耍威风的公主,那么黎家老太太倒是有些拿捏不准,这定国公府的秦氏究竟是看重了眼前这公主什么长处,竟是主动挑出了这么一门亲事来。若说是与当年的黎家老太太的女儿黎允箬相比,恐怕也只能胜在容色及出身上了。可这两点,偏偏就是秦氏最该放在后头的因素。 “殿下这般说话,可就是误解了臣妇的意思。义安伯府虽也是在京城立身久矣,当然称得上是有些脸面的殷实人家,只是倘若与定国公府相比较,那可是远远的不够看了。当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罢了,总让我家允箬的婚事上有些不如意。是叫臣妇多年来依然心有遗憾。只若是当年没有萧家世子遥遥一眼,或许如今就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黎家老太太的话翻来覆去的说,虽然是弯弯绕多了一些,但昭阳总算是别过这个想法回转过来,有些明白黎家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虽然说她言称不曾因为女儿的死而记恨定国公府,但对于当年的这门亲事他们家还是不满意的,一方面是秦氏曾经不喜黎允箬,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女儿正是嫁了萧岚生,才最后客死异乡。黎家人也是在这之上耿耿于怀。 “老太太这番话,倒实在是境界不同。听起来便就是能成大事的性情。该舍弃的便要舍弃,该不管不顾的就要不管不顾,一点儿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迟疑都不必有。”昭阳的话越发凌厉起来,目光依然平静宁和,但是里面的暖色渐渐消隐而去,只余下明亮得甚至有些冷淡的眼睛,“从前昭阳还纳闷,定国公府祖父母都是古道热肠的人,怎么偏偏世子爷的性情就那样冷淡,原来出处是在外祖家这一脉啊。” 黎家老太太当然听得出昭阳说得不是什么好话。若是身份平常一些的后辈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肯定是当即就要被她训斥是不通教养,没有礼数的人。可毕竟昭阳是公主殿下,背后又不知道有谁在给她撑腰助势,黎家老太太稍稍有了迟疑和顾虑,便也硬生生接下这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外间有侍女端了糕点进来打破了过分冷凝的氛围。 “外头今日宴请的,不都是京城官宦及世家未有订亲的闺阁女儿,及她们各自的女性长辈亲属吗。老太太就这样坐在这里陪本宫说话,冷待了外头登门拜访的客人,也是不要紧吗?”昭阳似笑非笑地望着黎家老太太说道。 “殿下是身份尊贵的客人,臣妇当然要以侍奉殿下为首要任务。” 黎家老太太的话也没有什么错处。 昭阳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她的意思:“原来倒是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耽误了老太太您接待客人。那不如今日也就到这里罢。或许老太太当初遣人来递名帖给本宫时,心里想着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妥当了?若真是如此的话,本宫也不好再多作停顿打扰,毕竟老太太您这儿还有别的事情呢。” 昭阳说完就自顾自地起身了,舒展开眉毛看似是很贴心地对黎家老太太吩咐道:“不必起身送本宫了。毕竟无论黎家若不想认这一门亲事,可萧世子也得正儿八经地承认您就是他的嫡亲外祖母啊。既是长辈,那送别的礼节索性就免了罢。省得到时候又要什么嘴巴不牢靠的人添油加醋传了出去,倒是让外头人又有了机会在父皇面前告本宫一状呢。” 她潇洒地扬长离去了,留下黎家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内室里,也不知是被昭阳的话气到了一时半会儿没有缓过神来,还是说自己也有些反思多年前作出不与定国公府来往的决定时,自家人是否真的太过狠心。但很快黎家老太太就打消了后一种念头。 怎么被昭阳公主三言两语激将之后就往这边想了呢? 像萧阜屿那样从小就性情孤傲古怪的家伙,哪里会是什么需要用温暖和爱浇灌着才能顺利成长起来的小孩子呢?只怕是就算当初他不是跟在定国公老夫妇身边长大,只是被扔在南梁国那个严酷的环境里,无父无母的也能顺顺利利地把自己给养活了。像这样子从小就长出獠牙和利爪的凶猛孩子,就应该要有多远便躲避得多远。省得以后作出什么不臣的忤逆事情来,连累整个义安伯府也要为他的行为付出惨重代价。 黎家老太太只要能够说服自己,好像也就足够了。 至于别人怎么想,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其实都无所谓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冒犯 昭阳虽然几乎每日都会往禁宫去,但她都经常只是在长秋宫里侍奉桓皇后的病情,再保持每周一次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的规律日程,别的地方是一概根本不去的。一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上身,二来萧阜屿去北境以及桓皇后病情未见转好的事情让她整个人都陷在一种迷迷糊糊的挫败感,以及对于未来产生了极大的抗拒感和不自信情绪的复杂感受中,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其他人了。 最近她又因为受到义安伯府黎家的帖子而不得不登门拜会过一次,原本去之前还以为能够有什么不同的收获,结果却是去那里听了黎家老太太一番在她听起来完全是站不住脚的自私言论,又在那里见到了那些京城各家官宦及世家的女眷,实在让昭阳有一种被黎家利用了一回的感受。这分明是去受了一肚子的气回来的,更是给她的心情添上了许多阴云。 以至于当她在从长信宫出来往长秋宫去的路上,偏偏被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温善玉挡住去路的时候,心情可以说是几乎降到了谷底。所有的让她觉得讨厌的人事物,都要纷纷不择手段地降落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吗? “妾身给昭阳殿下请安,昭阳殿下万福金安。” 温善玉如同难以自立的弱柳枝条一般盈盈地拜倒下去,纤细的腰肢,柔嫩的肌肤,几乎可以说是将整个人养护到了一种极致了。昭阳却不是那种眼睛里只看得见美色的男人,纵然是平日里闲暇时候也能够持着一颗欣赏美人皮囊的心笑着充作风流公子一般与美人说笑的做派,昭阳在这个时候却冷着脸仿佛是面对着一团再平常不过的空气而已。 她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绕开温善玉。后者却不愿意善罢甘休。 同样的场面好像曾经在温善玉未被纳入东宫之前也发生过,那个时候的昭阳可以说是由着本性毫不留情面地斥责训诫了温善玉,还为自己招惹上了来自长信宫和长秋宫两方面的教诫。如今温善玉故态复萌,是吃准了昭阳不会轻举妄动吗? “殿下是对善玉有什么成见吗?殿下为何路过却不愿意用正眼看待善玉呢?” 哭诉一般的言辞,仿佛昭阳是什么负心汉似的。 昭阳如今倒是能够冷静下来,轻飘飘止住了脚步,依然没有如同温善玉所愿的那般正眼看她,她只是略有讽刺的意味,同时掺杂进去了一些不正经的调笑语气,说道:“温良娣如果是这样喋喋不休的话,本宫倒要怀疑,是否是良娣对本宫情根深种呢?以至于到了这样念念不忘的地步,特意选择在这条路上偶遇本宫?” 昭阳回过头,向着温善玉轻佻地扬了扬眉毛。 美色向来都是昭阳从不逊色于他人的底气,与清雅似娇兰的温善玉相比,昭阳可谓是要美得活色生香得多,明艳而大气的容貌在于骨相的标致,同时兼顾着皮相上再次固定强化这一层精致的观感。所以令人有些意外的,温善玉竟然忍不住脸红了。 随之产生的影响是,温善玉早就准备好的话,就突然卡壳了。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昭阳的笑颜在她的眼前十分晃眼,哪还记得来的时候打的那些腹稿啊。 昭阳自觉无趣,觉得温善玉此人好像也没有她以为的那般城府深沉。 于是昭阳绕开她真的走远了,只留下温善玉一个人愣在原地意识到自己错失良机。 ------------------ 什么叫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昭阳听登门拜访的平姚公主把最近发生在昭阳身上的几件事情添油加醋地重新说了一遍,别提肚子里有多少怨气积累起来了。 “怎么你还不高兴了呢?应该觉得不开心的是太子殿下才对吧。”平姚眨着眼睛毫不留情面地开着昭阳的玩笑,“昭阳殿下这么大的本事,连太子殿下的良娣都能够在禁宫里说调戏就调戏了,一点儿都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呢。” “是啊,偏偏还是良娣亲自上来先招惹我的呢。”昭阳没好气地说。 “不要生这么大的火气嘛。温良娣也就是最近闲得没事干,又有太子殿下宠着她、捧着她,才让她恍然间生出了好像可以再次与你相抗衡的错觉。送上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我可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义无反顾,一而再,再而三的。” “她若是能不再作妖,我又何必非要和她过不去呢?太子哥哥想必是没有宠妾灭妻的心思,不过是见着了喜欢的模样,稍稍给些柔情蜜意,可这样恩赐下来的情爱,不是说要真的在广泛的意义上抬举她,给她脸面,只是说仅限于太子良娣的身份,可以在这个不出格的框架内让她舒舒服服地待着而已。”昭阳也很不服气,特别是连皇帝都曾经觉得昭阳这样针对温善玉是小题大做,是觉得自己被温善玉抢走了来自太子兄长的关爱,难得说出口的一番安慰她的话就让她厌烦不止。 皇帝甚至还到了要拿庄懿淑妃去和温善玉相提并论的地步。他认为昭阳作为自己和庄懿淑妃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处境相似的温善玉呢?所以到底是昭阳自己高估了母妃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还是说皇帝完完全全高估了温善玉在东承太子心目中的位置呢?温善玉在哪一点上能够和昭阳的母妃有可比之处啊。昭阳不能当着皇帝的面把话怼回去,可是却实实在在地把那根名为温善玉的刺儿,在心头上扎得更深了。 “我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和她好好相处了。且不说她仗着宠爱在东宫闹出的烂摊子事儿,便只是她再三在我面前刷存在感的行为,就足够让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她了。她最好希望自己能够一辈子拥有太子哥哥的庇护和宠爱,否则我会让她知道——这辈子都轻易忘不了,为什么我昭阳在禁宫中有素来骄纵跋扈、骄傲顽劣的糟糕名声。”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主意 那些昭阳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如同将要西沉的太阳,到了应该发生的时间,总是雷打不动地照例出现的。在萧阜屿离开京城前往北境的三个月之后,昭阳在长秋宫中见到了那位从东宫出来往各处传话的女官。 桓皇后的病依然这样拖着不总好。因此女官是到了内殿里过来回话的。 昭阳就站在桓皇后的窗前,室内明晃晃的灯烛整日燃烧着,摇曳的光芒正好将她的身影从后面投过来落在砖红色刺绣金色鸾凤纹样的挂毯上。昭阳的手交握在身前,一边听着女官的话,一边两只手捏得指节泛白。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有多么难看,从桂嬷嬷的角度看过来,只能看到昭阳僵白的脸色,以及垂下去收敛着汹涌情绪的看似宁静的眼睛。 女官说完了应该说的话就行礼退出去了。 昭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昭阳殿下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奴婢吩咐吗?”女官温和恭谨地笑着,一颗牙齿都没有露出来,娴静从容而颇有气质,不愧是在东宫由着太子妃调教出来的人。 昭阳到了这个时候,方才追出来时鼓起的勇气和准备好的言辞,却忽然像是怯场的小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的面上依然因为刚才的情感奔涌时下意识地克制而显得发白冷淡,这增加了她脸面上的威势,也将她的犹疑不决掩盖得很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开句的前两个词语上有些几乎不可察觉的颤动摇晃,但很快她就找回了应该有的自信。她是这样同那个女官说话的:“东宫那边,本宫想要亲自去贺喜太子哥哥及太子妃嫂嫂,倒是不知道太子妃嫂嫂是否方便呢。总还是要顾忌着太子妃嫂嫂腹中的婴孩,择一个对太子妃嫂嫂而言最方便合适的时候过去拜会才更合适对吧。” 女官也怔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意料到昭阳公主特意追过来说话,竟然是这么善解人意地要协调时间去拜会东承太子和太子妃。毕竟依照昭阳公主与太子妃娘娘私下里的交情,只怕是一声都不吭,直接跑过去上门说话也不会引起后者的意外和反感吧。为什么现在却要这样摆开客套疏离的感觉,和睦静雅地说这些话。 “自然是殿下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过去东宫了。太子妃娘娘若是能够见到殿下您,和殿下说说话的,想来也可以稍解孕期烦闷。怎会要殿下提前问清楚日期呢。” 昭阳这才脸色转为明媚,温和地笑了:“既然是这样,那便再好不过了。” ---------------------- 昭阳当天回到定国公府之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内室里待了许久。连存乔都不被允许在这段时间里伺候在她的身边。她这样的反常,当然让身边的人为她担忧。秦氏还以为是昭阳在宫里遇到了什么让她觉得不痛快,或者是为难的事情,特意打发了人过来问话。 秦氏派过来的老嬷嬷过来时,昭阳已经稍微从糟糕的情绪里抽身出来了一些。她坐在院子里那片紫藤花架之下,还未到花期,只有枯褐色的枝条缠绕在廊架子上面。昭阳也浑然不在意这种萧瑟的情景,比起她生命里此刻的萧瑟怆然,这些现实实景实物的凋敝又有什么值得多看呢? “殿下,老太太请您过去一道用晚膳呢。若是殿下有事情不方便的话,老太太也吩咐了不必打扰殿下。您看是——” 昭阳想了想,站起身主动要跟她一起过去:“怎好推却祖母的好意。昭阳当然是要过去与祖母一道用晚膳的。” 当晚在晚膳的圆桌边上,昭阳语出惊人:“祖母,昭阳想要去北境一趟,去见世子爷一面。” 秦氏听了饶是足有定力,却也下意识地变了脸色,问道:“殿下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昭阳敛眸,把真实的情绪和考虑都隐藏得严严实实:“如果同祖母说实话,倒也不是忽然才拍脑袋,一时兴起做出的决定。实际上在得知世子要去北境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转啊转。之前我都不清楚是否要真的这样去实践,可是最近却好像更加坚定了想法,忽然是有了必须要这么去做的理由。” “噢。是吗?殿下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同我说一说,究竟是所为何事?” “祖母或许还不知道,东宫太子妃娘娘在诊平安脉时由康太医诊出了喜脉。” “是吗,这可是大吉之兆,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是这样子呢。禁宫里各处都大概已经知道这个喜讯了。我也是在给母后侍疾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前来传话的女官。当然了,乍一想可能这事情与我拿定主意要去北境可能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绕回来实话实说,在听到太子妃嫂嫂怀孕的这个消息之后,我倒是也更加开始强烈地想念世子了。” 昭阳的话里情感真假参半,却说得挺像是那么一回事情。这种情感上的伪装和矫饰对她来说已经不成难度,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却总让她的心止不住地发疼,仿佛那里也已经感受到了满溢出来的负罪感和歉疚感。 “何况,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世子在北境,我的兄长亦有衣冠冢立在北境。许多年了,自从幼时亲自为兄长扶棺归来的时候,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再去见过兄长的衣冠冢。或许也是到了重逢相见的时刻,仿佛是有什么声音一样,一直隐隐约约地呼唤着我,要我在这个时候必须得去一趟了。” 昭阳温和地笑起来,这样的情绪对于此刻真实的她而言,实在是格外艰难。秦氏可能根本就想象不出,这样的浅浅弯起的弧度耗费了她怎样的意志力。 “昭阳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一个人决定了就真的可以做成功的。还需得得到许多人的同意首肯才行。在禀报父皇之前,我想先过来询问祖父母的意思。昭阳应该在这个时候去北境见世子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面圣 昭阳很恭恭敬敬地把这些话说给秦氏听,做出来的模样也是无可挑剔的后辈姿态。无论是面子还是情感,都给足了秦氏体面,仿佛她真的是一个乖顺温柔得没有半点儿突起的棱角的孙媳妇,规规矩矩地坐在夫君的祖母面前,等待长辈的主意拿定。 可是秦氏也知道,昭阳公主一贯以来都是有着很强的自我决断力。传闻里,从前在禁宫里的时候,只要是这位殿下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事情,无论是谁过来想要扭转,恐怕都不怎么好使。所以昭阳现在美其名曰说是来征求秦氏的意见,也不过是在明面上稍微抬举着后者而已。实际上无非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告知罢了。 于是秦氏很配合地露出慈蔼的表情:“怎么会反对殿下您呢。既然殿下想要去北境,那么就顺着殿下的心思去吧,我们是不会有所阻拦的。” 既然秦氏如此看得懂眼色,那么后面的话自然也就能够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了。 昭阳温和乖巧地询问秦氏与老国公爷是否有什么话要带给萧阜屿,秦氏也就顺势说了一些再家常不过的关心言辞。昭阳面上认真,仿佛真的把这些百无聊赖的话都记在心底里了。 “只不过,陛下那边——”秦氏适时提及皇帝,并不是要给昭阳泼冷水的意思,只是好心地提醒昭阳,不要把说服皇帝看成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他虽然是昭阳的父皇,可是他毕竟先决又是南朝的皇帝,这个身份是凌驾于他的其他身份之上的。 “祖母放心,昭阳心中有数。” 昭阳的确是心中有数,自从这个要去北境的念头扎在她心里悄悄生了根开始,她就一直在考虑当真的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她又要如何行事才能够杜绝一切可能出现的阻力,顺利达成自己的目的。其中必须要考虑的一个重要环节,当然就是怎样让皇帝心安理得地答允此事。 ------------------ 昭阳在御书房见到了皇帝。 仿佛又回到了一两年前的时候,那时候昭阳才重生回来没有多久,皇帝对于昭阳来说,还是一个有些让她产生畏惧的疏远的身影。 那一天昭阳也是等在御书房,发生了白日持刃伤人案的那一天,皇帝知道自己派出跟在昭阳身边盯着她在宫外与裴顾氏来往的暗卫被人所伤,疑心昭阳是否知情此事,又对于那个身份未明的凶手有所忌惮,因此算得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昭阳叫了过来。 皇帝又偏偏有更重要的国事要先去与诸内阁大臣商议,就把昭阳安置在外间的屏风后面,让她坐在那里等待着。好像是等了很长的时间,不知道皇帝是否是故意把她忘记了,反正昭阳现在只记得,那个时候她很饿,也很疲倦,同时又有着目睹伤人案之后的恐惧——也不知道这种恐惧的情绪是来自于伤人案更多一些,还是来自于即将要面对皇帝的事情更多一些。 可是时光终究还是过去了,昭阳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昭阳了。 她现在处在同样的地方,仍然是被皇帝晾在了这里,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瓷器摆件儿,只有皇帝想见她的时候她才能见到皇帝。没有皇帝允准时,她纵然是昭阳公主那么又如何呢?但皇帝对于昭阳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父亲? 君主? 这两种身份都天然能够对昭阳压下约束力。然而昭阳再也不想用这种仰望的目光去看着他了。父权也好,君权也罢。只有当他真的德配其位时,他的威慑力才能够照耀四海,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当他德不配位的时候,昭阳也懒得对他多施以目光关注。 “殿下,陛下召您入内觐见。” “是。有劳高福公公。” 昭阳心平气和地往里面走去,也无所谓是否要与正鱼贯而出的内阁大臣们打照面碰见。她看起来自信而明耀,霎时间都能够轻易地让这些老去的朝堂肱骨们想起多年前那样一颗更加出色的明珠。溧阳长公主已然去世,可是如今这位昭阳公主,好像竟也如同是那位溧阳长公主血脉传承下来得到的孩子一般。虽然是不可与溧阳长公主相提并论,但也是显而易见的出色优秀。 内间的门被从里面关上,隔绝了诸大臣看着昭阳公主的视线。 所有人都在思考,最是不喜欢后宫干涉朝政的皇帝,今日偏偏是对于昭阳和诸大臣在廊道里正好碰见毫无顾忌隔绝,这又传递出了什么样的信号呢? 昭阳倒也不会再劳费心里去想这些事情了。 比起即将可能在几个月之后发生的谋逆,眼前的这种猜忌猜疑又有什么更多的意义和价值呢?只有当南朝还在的时候,这样的党争及运筹才有意义。不是吗? “昭阳参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起来吧。听说是你有话要同朕说。怎么不直接写一份折子递上来,反而是想要直接和朕见面详谈?” “一是觉得已有多年未有公主递交折子到御书房,昭阳破坏了这样的规矩礼数恐怕要招惹非议,很是不好。另一方面又知道昭阳身为女儿,对于母妃及母后可以说是尽到了作为女儿责任,可是对于父皇,昭阳则是敬畏甚于敬爱,仰望多于孺慕,所以难得有机会能够面圣,昭阳当然不想轻易错过。” 皇帝笑起来,倒是很自如的模样:“多日未见,昭阳的口齿伶俐不少啊。有长进。” “父皇,儿臣此次前来,是想请求父皇允准,能够让儿臣离开京城去北境。” “北境?去干什么?” “既是去见世子爷,又是去看望兄长的衣冠冢。” “若是为了前一条理由,你也不必这样大张旗鼓。你若是想念他了,朕便召他回京述职,你们在京城见面不是更加方便吗?若是为了后一条理由,你刚才也说了,立在北境的只是郢儿的衣冠冢,你若是真的思念长兄,倒不如去皇陵走一趟更为实在。” 第一百六十章 说服 皇帝这样冷淡的回应并不出乎昭阳的意料。 本来也就该是这样子才显得正常,不是吗?凡是向皇帝提出的要求,他最先要做的都是处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质疑这样的要求背后有什么居心,是否要对他有什么不利,然后再去处在其他的角度整体地看待整桩事情。连昭阳这样已经出嫁了的公主都尚且被这样严肃地对待,更加不必说其他与朝廷政事牵连更深的身份角色了。 “儿臣真的是很想要去北境。儿臣还记得当年年幼时也曾去过那里的。如今虽然隔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记忆早该随着时光推移而全然漫失,但最近一阵子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时候亲眼看到的黄土尘沙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儿臣的眼前。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再往那里去一趟的时候。父皇,儿臣自年幼起虽质性顽劣、生活奢侈,可是很少真的开口向父皇您求什么东西。” 昭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弱势而可怜。 “只有这一次,便只剩下这一次,昭阳恳求父皇能够允准。” 皇帝也没有马上松口,亦不是一口绝然回拒。他只是眯起眼睛,换了一套说辞,语气也依然平平淡淡听不出其中掺杂了多少私人情绪:“这个时候去北境,恐怕是不太合适吧。你一贯孝顺,皇后自去年生病以来,你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什么缺席的日子,每天都入宫来陪伴在她身边侍疾。如今皇后的身体未见痊愈,你却要在此刻抛下她一个人跑到北境去,只怕是要让皇后心寒,觉得你是只顾念生育之恩,而不顾抚养的恩情。” 之前如果说昭阳和皇帝的谈话还尽量处在一个平和正常的氛围之下的话,那么随着皇帝最后那两句话说出口,几乎是一下子就让昭阳所有准备好的话都梗在了喉咙口。她的眼眶霎时就红了,整个人不可思议地猛地抬头紧紧盯着皇帝,开口时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情绪剧烈起伏着,可以说是压抑着怒气和悲怆—— “父皇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昭阳是什么样的心情,父皇难道不明白吗?母后又会怎样看待昭阳想要去北境的想法,父皇也不清楚吗?为什么要拿母后的身体健康来压制昭阳的念头呢?父皇如果不同意儿臣去北境,那您直接明示就好,何必这样绕着弯子,拐弯抹角地来斥骂昭阳呢?昭阳是您的女儿,也是您的臣下,您若是不喜欢,不高兴了,直接训斥就好。昭阳绝不敢有半点儿怨言。可是——” 她抬起衣袖从中抽出锦帕,按在眼下擦了擦眼泪,而后又觉得委屈劲儿涌上来。 “父皇知道昭阳此生最看重的是什么。人人都说昭阳顽劣无定形,可是昭阳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母妃平安无恙,去换兄长活在世上,去换母后凤体安康。这些才是昭阳看重的东西。可是父皇好像根本就不懂儿臣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您才会不允准儿臣去北境,才会拿母后的事情来说话,让儿臣打消念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昭阳真的不知道该和父皇再说什么才好。” 从皇帝的视角来看,他是实在不想把眼前的这个孩子去与阴谋诡计牵扯在一起的。不止是因为她不是皇子,皇帝对于其他的女儿可从来都没有这份耐心和容忍。大概只因为她是庄懿淑妃的女儿吧。那个美好得如同世界一切美丽事物的女人,终究还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在狠心地撇下他离去之前,她至少还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昭阳公主,封号是由皇帝亲自赐下的。李觅琤,这个名字是由老威北侯取的。 尽管这个孩子长得也不是实打实地肖似庄懿淑妃,甚至因为皇帝和溧阳长公主的双生子事实而导致昭阳成年后看起来也有些与当年的溧阳长公主相像,但是皇帝扪心自问,他已经对待昭阳这个女儿很好了。即便是当初的东承太子都未曾从他这里得到过如此之多的关爱。 倘若昭阳能够听到皇帝的心理活动,她一定会忍不住冷笑出声—— 如此之多的关爱? 抱歉呢,她还真的是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 当昭阳带着皇帝最后无奈动摇允准的口谕满意地离开御书房的时候,随之在心底升起的还有对于未来的希冀和担忧。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阻拦住局势向着上一世的方向无力地倾斜过去,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可以完成这样一项事业。可是无论如何,这都只是她一个人必须去做的事情,也只能由她一个人完成。 但愿北境还没有发生糟糕的事情,也希望萧阜屿还是那个在离开京城时会难得撕开内心藏着温暖的那个角落,给她拥抱的同时,难得地克制地将一个吻落在了她的发间。她曾经无数次告诉萧阜屿,他们会拥有很漂亮的未来,无论是在他清醒时,还是在他已经入睡以后。萧阜屿永远都不会懂得昭阳眼睛里那忽明忽暗的光芒背后藏着的幽深情绪来自何处。她背负着不能与他人分享的秘密,也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婚姻作为代价。 在离开京城之前,昭阳在东宫见了太子妃一面。 “听说殿下要去北境见世子爷了。” “是啊。没有想到我最后还是要去了。” 太子妃觉得她这样说很好玩,没忍住轻笑一声,向她投来了温柔的目光:“从前还不知道,原来殿下已经是被世子爷吃的死死的,如今竟然还能看到殿下主动跑过去见他,世子爷还真是好福气呢,都不知他上一世是做了多少好事情才得来这样的缘分。” “上一世?”昭阳眼睛里的情绪淡了很多,清冷地坐在那里,像是谨慎地竖起了防备,“真的是他上一世做了好事情,才能在这一世遇见我吗?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呢。” 太子妃当然也只是做个比喻,来讨巧地回应昭阳的话而已,此刻只是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但笑不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名录 昭阳的视线随着太子妃的动作也停留在她的腹部。这个孩子,还会面临上一世的人生吗?昭阳尽管只与那个孩子相处了短短不到半日的时间,却好像对他产生了很深刻的感情。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小小的、脆弱的身体被放在襁褓中,由她亲手抱着穿过了大半个禁宫。那个孩子曾是在绝望中唯一一个依偎在她身边的小生命,也仿佛寄托了一定的她的精神安慰似的。 上一世的昭阳未曾出嫁,也自然没有生育孩子。这一世的昭阳依然不知道为人母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的视线又从太子妃的腹部移到了太子妃的脸上,眼前的女子,温柔和顺仿佛是什么模板似的大家闺秀及高门嫡妻。太子妃上一世虽然也做了母亲,可她的生命随着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则像是赔了出去,迅速地凋零了。她是那样坚韧而充满勇气地催促着自己的孩子顺利降生,在那个时刻,昭阳很清楚,她是同时忍受着肉体与精神的疼痛。 “太子妃娘娘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把小皇孙诞育下来啊。”昭阳的视线也忍不住柔和着。 太子妃一愣,没有想到昭阳会这样妥贴且柔软地说出这样的话。 “多谢殿下吉言。” 昭阳脸上的笑意扩大了,同时压抑住了眼睛里的湿意:“我是认真的。” --------------------- 既然决定了要去北境,那么在开春的时候就肯定要动身出发了。 宜早不宜迟,早些去,说不定还能赶在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及时阻断。 但是昭阳也自然不是孤身坐马车前往的,除了皇帝特意允诺给她的一队精锐侍卫之外,还有朝廷要去北境赴任的官员与她一道同行,如此声势浩大,绝对可以力保昭阳公主一路上不出现什么问题。当昭阳坐在马车里,看到那份被呈到她面前的随行官员名单时,也忍不住说一句,果真是逃不开的家伙啊,像是担心她与这些随行官员不熟悉一般,偏偏安排的都是她熟悉的家伙。 出身宁国公府的新科进士顾清涟,以及昭阳的表兄慕洛瑾、郭岸佰都名在其列。 “表哥怎也要去北境?清河姑母恐怕要长久地操心记挂罢。”在马车正式出发之前,昭阳走到了马车的外面,和正好与她打了照面过来的郭岸佰说着话。 郭岸佰是昭阳的姑母清河长公主的儿子,比昭阳要稍微年长几岁。平日里因为清河长公主不喜欢交际的缘故,连带着她家中的一儿一女也很少出席宴席聚会,所以昭阳也有些时候没见到郭岸佰了。他也是去年名录里考中的进士,没有依靠母亲这边的背景轻易地接受荫封的官职,好像存着一口心气儿想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往上走。 “大丈夫志在万里,当然是要去最需要的地方,勇赴国难,方是血性男儿。” 昭阳点头称是:“表哥志向远大,昭阳佩服。” “何况,母亲也是支持我的。” 郭岸佰不是那种喜欢说话的类型,把基本的意思表达到位也就行了。 说到清河长公主,昭阳就忍不住想起自己当初不愿意嫁给萧阜屿的时候,过来长秋宫里特意劝慰昭阳让她接受的人也是清河长公主。但是长公主也不是一味地要强使她低头,从她劝说的那些话语里,昭阳也多少觉察出一些实情,自己这位姑母的婚姻生活大概也不是很顺利吧。更重要的是,当年清河长公主出嫁,仿佛也是违逆了她的本心嫁给了心里并不属意的人。 眼前的表兄郭岸佰就是清河长公主与驸马生下的儿子,他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表兄只需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南朝有如此大丈夫,胸怀抱负,自然南朝可得兴盛。” 要去北境的不止是郭岸佰一个人。 慕洛瑾过来见昭阳的时候,明显比起昭阳见他时要更加沉稳。 他也是昭阳的表哥,但是是来自于母妃这一边的亲属关系。 “表哥你要去北境,那么冠议表哥还是留在京城吗?” 昭阳口中的冠议表哥指的是慕洛瑾的弟弟慕洛琏。 “冠议也不留在京城,他外放去了川蜀一带任官,任期三年,等到我从北境回来的时候,他也就同时要回来接受新的任命。”慕洛瑾在这个时候也不忘开句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愿三年为期,北境的战事可以终告结束了,这样边境百姓也可休养生息,冠议同时也得不到机会去北境大展他的身手,我就有了永远可以取笑他的理由。” “表哥原来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啊。” “不说我的事情,都是寻常不过。殿下怎么也要去北境?” “去见世子,同时也要去祭拜故去的兄长。” 说到明烈亲王,这是对话的两人心中同样的痛处。 “是到了时候该去祭拜明烈亲王殿下了。”慕洛瑾脸上轻松的表情收敛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整个人严肃而认真,“还请殿下到时候能同样给予知指出衣冠冢所在。予知也要写信告知清河郡的家人,问他们是否有什么话要代为祭祀烧给明烈亲王殿下。” “大家都记挂着兄长,所以他其实根本没有离我们太远。”昭阳听慕洛瑾说到清河郡的慕家人,于是想到了别的事情,同时岔开话题也是为了减弱此刻肃然略有些伤感的气氛,“对了,表哥方才说,冠以表哥要去川蜀一带任官,予知表哥你要去北境,各自都是三年的任期,可是清河郡的外祖家不是马上就要迁回京城了吗?到时候他们入京,岂不是也无法见到你们。” 慕洛瑾点头:“是啊。之前收到清河郡来信的时候,说是行李都在打包了,估计最迟还有个半个多月的工夫,最早出发的那一批人就该真的动身了。到时候来了京城,虽然无法见到冠议和我,但原本他们也不是为了我和冠议才决意回来的。是整座威北侯府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而不是他们为了子孙后代的仕途才回来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陵城 慕洛瑾说,是到了威北侯府应该回来的时候了。 昭阳站在他的身边,或多或少也感受到了这句话里面的分量。她偏过头来认真地注视着慕洛瑾的侧脸,后者觉察后轻松阳光地扬起笑脸并不在意。或许威北侯府当年毅然决然地离开京城回到清河郡去,就是为了保护住后辈子孙这样洒脱平和的性情吧。若是深陷在京城里,这么多的烂摊子,谁又能保证自己可以初心不改呢? “表哥哥也不一定认为,回来更好,对吗?” 昭阳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话。慕洛瑾却丝毫都不觉得意外。 “但总是要回来的。爵位摆在这里,一味的逃避只会拖延处理问题的那一日而已。不是在父辈的手上解决这个问题,那到头来也是要传递到我们手里的。父辈一贯有担当,有决断力,当然不会容许事情就这样一日日地迟滞延缓下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上回来?” 昭阳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毕竟在上一世的时候,一直到萧阜屿攻破禁宫的那一日为止,威北侯府慕家都没有回来京城。这一世的变数,到底是因为昭阳的重生,还是因为历史命运随机地拐上了另一条岔路去呢? “殿下终有一日都会知道的。”慕洛瑾选择了隐瞒,“不瞒殿下,威北侯府父辈的人们一直都很关注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殿下是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从那样一个小小的没有什么影响力的小女孩,一点点成长为今日的殿下,他们都是亲眼关注着这些事情的发生。殿下从未被抛弃,所以您大可不必去理会那些挑拨离间的言辞。殿下也无需操心,但凡是我们能够为殿下做的事情,我们都会亲自完成,绝对不会麻烦殿下亲自动手。” 昭阳愣住了,就这么维持着注视着慕洛瑾的动作。 要相信他说的话吗? 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还是只为了欺瞒她,让她对威北侯府放下不好的情绪? 毕竟上一世昭阳至死都没有得到来自威北侯府的音讯。她也不知道在那个时代的朝堂之上,威北侯府又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萧阜屿把持朝政之后,威北侯府回到了京城吗?慕洛瑾和慕洛琏这两位上一世没有来京城考科举的表哥,他们又是否最后入仕途了呢? ------------------- 车队到达陵城郡已经是从京城出发十五日之后的事情了。 这里是距离北境最近的郡县,从这里再往西北走官道,教程快些也不需要四五日,最多三日就能到达北境大营边上的镇子了。昭阳也曾经在很多年前来到过陵城郡,那还是上一世兄长明烈亲王战死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是宁国公府的老夫妇带着她过来的,朝廷虽准许了那一次的行程,但为了保护显贵,还是在出发时低调行事。当时这里的人们都以为是从南边来了一队富贵人家雇佣的车马,富有的祖父母带着家中的小孙女一路过来的。 昭阳现在故地重游,许多年前曾感知到的想法与记忆大多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只依稀在看到于空中招展的酒旗时略微想起似乎多年前也曾是在这一处客栈住宿休息。当时那位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在严密的保护下重又来到这里,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隐瞒身份,而是实实在在以昭阳公主的名号前来。 因着她是女眷的缘故,所以房间被安排在了二楼靠中间的位置,旁边几个房间空置,只留了两间供一路上照顾昭阳起居的侍女使用。昭阳特意嘱咐在自己的卧室里多留一张软榻出来,她以眼神示意存乔,要她和自己住在一块儿。 “奴婢夜里不休息。”存乔是想要伺候昭阳起居的,还是打算依照规矩醒着为她守夜。 昭阳摇头阻止了:“从这里再往北面走,估计就真的需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了。北朝人向来神出鬼没,用兵之计多有狡诈阴诡之处,咱们要格外小心提防,所以在这一站你必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这样才能在接下来的几天行程中好好保护我。” “是。” 昭阳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存乔想不出反驳的途径。 安置好了存乔的问题,昭阳也不想久留于房间里。虽然是陵城郡最好的客栈,但到底条件有限,并不是什么长久待着会让人心情愉快的地方。更何况,越发接近北境大营,昭阳就越是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感。尽管她是义无反顾地要来这里见萧阜屿,可是真的离后者的距离越来越近时,她反而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 她不知道见到萧阜屿之后要跟他说什么。 那些混乱繁杂的思绪全部都纠缠在她的脑海里。 叛变如果真的要如同上一世那般发生的话,现在的萧阜屿可能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吧。毕竟距离上一世发生这一切的时间点,已经不足一年。如果他真的是有这样的念头和准备,那么昭阳这一来是否还能够回得去,这全部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她必须得好好冷静下来,至少不应该是无准备地去见萧阜屿。 但是她的想法似乎是自顾自地背弃了她自己本身,彻底要做好了崩溃的打算。 这样可绝对不行啊。 而当昭阳沿着二楼的过道一直往前面走,快要接近楼梯的地方,她看到了一楼的楼梯尽头,顾清涟就站在那里。她低头看到了他,他亦是抬头看见了她。这一路上过来,昭阳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可能是潜意识先于她的思维,觉察到了某种根本上的策动力吧。但到此刻,都已经在陵城郡了,如果再不和他说什么的话,或许往后也难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无论是考虑到顾平沅,还是考虑到宁国公府,昭阳都觉得,和顾清涟的交谈是有必要的。 于是她沿着楼梯往下走,看到他的步伐未动,她也觉得稍微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眼 站在楼梯口说话未免有些太过引人耳目,同时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也不便于谈论昭阳想要聊的话题。她正踌躇着不知道该怎样和顾清涟打开这次的谈话,结果后者倒是比她更有准备,在昭阳与他相隔不过两个人的距离的时候,他率先转身向外面走去。于是昭阳在原地迟疑了一瞬,随即跟了上去。 她示意身后存乔也随着一起跟上来,好多多少少掩人耳目,不使这次的谈话显得太过奇怪。 “殿下有什么话想说,就快些说吧。”在客栈后面临近街市的径道上,顾清涟停下了脚步,这里已经可以听到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声音了,沿街叫卖货物的商贩,正在热火朝天营业的当街食肆,做些街头卖艺营生的走街人,这些嘈杂的声音交织着向昭阳这边袭过来,本该是吵闹不过的地方,却古怪地天然隔绝出一个静谧的角落。仿佛什么样的人都无法打扰到这边。 “我听表哥说,顾七你也是来北境赴任的。” “是。陛下恩赐,在北境大营有一处空缺的文官职位,由我接任,任期三年。” “为什么要来北境?” “是陛下所指的官职。” “父皇让你来北境,这件事情本就让我看不透。我没有宁国公府的诸位大人那般才智过人,我只是想知道,究竟要作什么,究竟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父皇的指派,背后必然有深意。不光是你顾七,还有清河长公主的儿子,还有威北侯府的嫡长子,这些人同时来到北境任职,本就足够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了。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一切你都没有深入思考过吗?” 顾清涟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殿下方才自己不是已经把答案的一半说出口了吗?” 接触到昭阳下意识反映出来的不解的眼神,顾清涟又多解释了一句:“殿下不说是,这几道调令足够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陛下也是这样打算的吧,因为想要在别的地方做一些事情,又不想让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落到那个地方去,于是就不如作出另一番绝对吸引人眼球的动作,好为他赢得时间差去布局。等到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事业。” “这就是你能够透露的最大限度内的情况吗?” 顾清涟摇头,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至于陛下到底想要作什么,他意图用这几道调令去掩盖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家中长辈可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但他们也不愿意向我这个小辈多透露什么,只让我好好在这三年的任期上做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把这份差事办砸。” “会发生什么?” “殿下也是知道的,这几年京城之内权贵勋臣多有变动。最严重也是最邻近的一次,便是整个裴家的落难。殿下可能不清楚,就在这趟车队启程之后的第三天,陛下就已经亲自下发旨意,要裴家人流放岭南,即刻启程。能够宽限这么多的时日,一直到初春的时候再下发旨意,已经是对于裴家最大的容忍和恩赐了。这也不太符合之前大多数人的猜想——” “原本大家都认为,父皇会让裴家人在寒冬腊月启程的。” “是。家父曾与我私下里说过,陛下好像也有在关注宁国公府的动向——尤其是在家姐不幸去世之后。但是陛下到底还是多虑了,裴家对于宁国公府,只是一门姻亲,还是因为当年陛下透露出来的意思,才勉强结下的姻亲,所以我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多为裴家做什么,也不会因为家姐的死,就对陛下产生什么不臣之心。但是本身,陛下尤为关注宁国公府,这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父皇对你们有所忌惮,也有所排斥。” “总而言之,往后的日子,宁国公府当然会是如履薄冰、小心做事。而昭阳殿下的外祖家不是也很快将要回到京城吗?这样来想,殿下的外祖家果然是高瞻远瞩、眼界非凡。最无关紧要的风平浪静的十多年里,他们远离京城。而在一切变数将要来临的时刻,他们又回到了京城。十多年前他们离开时,是背负着陛下的疑心走的。可如今再回来,俨然已是要重新获得陛下的重要,果真无愧是威北侯府啊。” “你也觉得,有什么大事情将要发生了,是吗?” “是。所有的风越发喧嚣起来,裴家蒙难之后京城眼下看似是风平浪静、再无波澜,可指不定京城是偏偏处在那个风眼里,从里面看自己是平静祥和,可是从外面看里面,则是只能看到那狂乱咆哮不止的疾风与被裹挟着飘起的事物。殿下也应该多从外面得到一些消息,这样才可以把握最真实的情况,不让自己陷于被动的境地。” 昭阳有些从心底里升腾起惧怕的想法:“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顾清涟的表情已经是非常严肃了,他正色看着昭阳,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本的朝局就不处在平衡的位置上,不久前颖亲王殿下的死更是彻底让天平失去平衡,倾斜向一侧而去。倘若在完完全全的失衡之后,能够有人迅速地稳定住天平,倒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不知道是谁在其中作梗,导致事态不仅没有缓和,反而变得越发严重。” 昭阳觉得自己像是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可就是在这最近的距离了,真相偏偏还是隔着一层阻绝视线的白纱,让她几乎要抓狂了。 “殿下,好自为之吧。如果可以的话,倒不如在北境多留一些时间。京城的平静可能是风眼,但是北境的喧嚣却不一定要比京城更加危机四伏。在定国公世子的身边,殿下总归还是可以有喘息的余地和栖身的场所,不是吗?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后娘娘不曾阻拦殿下您在这个时候往北境而来。娘娘虽然受困于病榻,受限于禁宫,可是眼界却比很多在宫外的人都还要开阔呢。” 昭阳从顾清涟的话里得到了不同寻常的讯息—— 定国公府一直和母后有联系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见面 前往北境的整趟旅程都让昭阳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点点地坠入一个可怕的密网。 一直到现在,她就站在距离热闹的街市即为邻近的地方,听着顾清涟用冷静的语气和她说出这些她之前没有怎么花费心思去注意到的细节。可能她是在不久之前做出了最为正确的一个决定,来到北境,的确是在对的时间做的对的事情。但是如果真的如顾清涟所说,那么她很快就要面临一个全新的选择,是留在北境,还是在完成这边她原本要做的事情之后就返回京城。 “很多事情已经不是由殿下您一个人就能做主的。”顾清涟像是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动,他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了残忍的事实,“殿下既然已经离开北境了。那么从您离开京城所能够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地界开始,您的一举一动也会受到来自其他方面无形力量的干预。” “包括你今天和我说的这些话,也是属于你口中所说的无形的力量。对吗?”昭阳几乎就是离指出顾清涟在暗地里做一些不臣的事情只有一步之遥了,顾清涟也来自于这些隐匿在四海之内的不知道真实规模的隐秘力量。对于这样一个在京城长大的勋贵之子,几乎是规规矩矩、根正苗红地长起来,却也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曾受到了这种力量的招揽吗? 顾清涟难得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一个富有多重意味的深邃的眼神。他可能是默认了,也可能是还有什么昭阳不知道的东西他也不想在此时透露。总而言之,昭阳觉得自己现在糟糕透了。原本稍稍清晰的脉络线条,关于她要在北境去做的几桩事情,曾经它们都是直挺挺地指向了她希望的目的地,可如今,迷雾再起,似乎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我从未意识到这些事情的发生。”她不知道现在心里翻涌的情绪是否名为懊悔和无助,她只知道无知的人最无畏,或许久在半个时辰之前,她昭阳就是这里最无畏的人,“我从来没有感知到这些风流及浪潮在我的身边悄悄形成规模。北境,我曾以为它只是一个战场,却没有想到,它不仅仅是血腥的战场,还是一个积蓄着秘密和诡计的地方。” “殿下倒也不必对北境产生什么负面的情绪。您很快就能够亲眼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了。” “可你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不是吗?” “对。我从未到过北境,但我对它有许多重假想。” “你们不该赋予它那么多复杂的意义。对我而言,那里只是哥哥死去的地方。” “殿下从来都没有放下明烈亲王,而很多人也跟殿下一样想。” “很久之前,我曾经收到过一份让我觉得古怪的礼物——不知道称呼它为礼物是否妥当。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应该产生警惕之心的。又或者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亲自过来一趟。不管京城里的人、禁宫里的人会怎样看我,我都该义无反顾地前来的。” 昭阳确信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这段话里提到的“礼物”是什么东西。 就是那份夹在威北侯府送来的添妆礼里面的来自明烈亲王手书的信笺。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为她带来的资讯,可是她迟疑了,恐怕也错失了良机。 “至少殿下还是动身了,不是吗?我不知道您在遗憾什么,但是既然来了,那就不妨看看是否还可以拥有补救的机会。” ---------------------- 萧阜屿一早就得知了昭阳公主要随着调职过来的新进官员一道来北境。 可是真的当底下人亲口向他禀报,昭阳公主殿下已经抵达北境大营的时候,那种一下子涌在心口处的情感还是让他觉得陌生又特别,总之应该还是不错的情绪,特别是在接收到同僚羡慕的眼神之后——当然萧阜屿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因他人的艳羡而产生优越感的家伙。 昭阳的确是在北境大营中,不仅仅是来了,而且是等在了萧阜屿的营帐中。 当萧阜屿穿过营区,走进自己营帐的那一刻,他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穿着灰蓝绿色袄裙背身朝着他的女子。的的确确就是昭阳公主,李觅琤,他的妻子。他当然也很清醒地知道,昭阳此次过来并不是只为了见他,毕竟据京城发过来的昭阳早前寄出的家书中所说,她过来也是想要亲自到兄长明烈亲王的衣冠冢前执礼祭拜。甚至可能后一重目的还是占了更多的比重。 可是看到她真切地站在他面前,他就已经觉得很妥贴了。 “观赫。”昭阳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在来的路上设想过很多次,也演练过很多次,她用那种轻快温和的语气,配合脸上无懈可击的柔美笑容,大概会让萧阜屿一下子就觉得心脏被击中吧。昭阳不愿意把自己的行径称为是可耻的算计,她不是在表演,只是适当有准备的行动会让彼此的幸福感都得到提升吧。 只有当萧阜屿还能够感知到人间美好情感的时候,其余的话才会有意义,不是吗? 如果是上一世那个眼睛里只有全然肃杀决心的人,纵然是昭阳那时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恐怕也不敢就那样无所顾忌地直接地拦在他的利剑之下,试图保护襁褓中孱弱的东承太子的孩子。 萧阜屿用拥抱迎接了这个昭阳精心设计过的笑容。 “怕书信赶不上你启程,于是我就没有在回信中问你,琤儿怎么忽然就想到过来了?” “我在京城做了一个梦,梦见什么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梦醒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浅浅一道鱼肚白色的光芒落在了我的枕畔,上面有泪湿的痕迹。所以我就来了,带着那个荒谬的从梦中得到的执念和教训,去求了父皇,也去求了皇祖母和母后。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至少我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也听你说说话。” 昭阳笑了一下,很明艳很耀眼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真情 颠簸的路程几乎让昭阳没有精力去接受存乔在她脸上施以精致昂贵的脂粉,她就是顶着一张最清爽自在的面孔扎进了萧阜屿的怀抱。尽管她也没有十足地把握认为自己称得上是萧阜屿眼中的爱人,只是到了这个关头,没有用的事情也有尽力去尝试一把看看效果。但愿“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句能够对萧阜屿起作用吧。 昭阳与萧阜屿说了一会儿话。谈话的内容没有涉及到昭阳此次过来的核心目的,对于萧阜屿他也只是挑了在北境还能算是有些聊头的生活内容分享给昭阳听。他看出来了昭阳脸上只是纯粹用笑容遮挡不住的疲惫,可能还是从京城过来路途遥远,纵然是有良好的马车也无法彻底阻止旅途的疲惫袭来,更何况昭阳又是一贯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子呢? “我没有事情。”当萧阜屿提起可以让她去睡一会儿补充精力时,昭阳拒绝了,她没有故意摆出不合实情的倔强表情,她只是用那种很理智很冷静的目光向萧阜屿提出自己的诉求,“我也不知道我能在北境待多久,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做没有必要的事情。一路上我休息得过多了,在精神上是完全不疲惫的,可能只是颠簸让我稍感不适,于是显出憔悴的模样。” 既然昭阳都这样再三强调了,萧阜屿也自然不再强求。 “你不是说要去明烈亲王的衣冠冢上执礼祭拜吗?你打算何日过去?我最近几天都有差事在身上,没有空闲时间可以陪你一块儿过去,要不然就等过几天我稍微闲下来一点儿再——” 昭阳摇头:“没有关系。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的。何况,我也本来就是想要一个人去和哥哥说说话。我先把自己想要单独行动时要对哥哥的衣冠冢说出的话都完成了,待你有空时我们再一起去一次,这样安排可以吗?” 萧阜屿当然没有异议,他也没有多想什么。 ------------------------ 于是昭阳一个人去了明烈亲王的衣冠冢。 这可能也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前往。虽然昭阳是骑着马过去的,所以存乔都没有跟在她身边,但那些原本从京城出发时就领受了命令要保护昭阳公主安危的侍卫,他们出于尽忠职守的目的当然是严格奉行长官给出的命令。他们是骑马随着昭阳一起去的明烈亲王衣冠冢,同时又顾忌着昭阳公主的心志,所以只隔开一段距离,在后面小心谨慎地跟着,以便随时可以根据情况的不同而随机应变,采取有效措施。 沿着灰白色的小径一直骑马走到底,沿途皆是冬日里疮痍沉寂的风物。北境的春天总是要比京城迟上许久才到达,在这些漂浮着久远的悲伤记忆的空气中,昭阳逐渐找回了幼年时候随着宁国公府老夫妇来北境时候的印象。说来也是可笑,那些曾经彻底在痛苦孤寂的岁月里选择了缄默的过往诸事,如今又一个一个地变得鲜活起来。 她甚至还记得那个时候马车是怎样艰难地行驶在这一处杂草枯藤尤为嘈杂的径道上,车轴与车轮都被缠绕上枯褐色的毫无生机的植物。那时候的顾老夫人还远没有今日这样的深沉城府,她那时还是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母亲,又格外慷慨善良地将多余出来的长辈之爱分享给了昭阳,让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妃和兄长的小女孩感知到了温暖的体验。 昭阳止住马继续前进的步伐,她拿着缰绳利落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将缰绳绑束在一旁一棵歪歪斜斜的枯树干上。骏马焦躁不安地来回挪动踩下蹄子,或许是这里的悲伤氛围过于浓重,以至于到了让动物都感到不安的程度。 “兄长,昭阳回来了。”她轻声对着那块曾染上她的鲜血的墓碑柔情地说话,年幼的她曾经一头磕在新刻的墓碑上,粘稠的鲜血从额头顺着面颊的弧度流下来,最后和汹涌而出的眼泪混杂在一起,可能是稍稍被稀释开,因此流动性有所增加,使得这一块灰白色的墓碑显得格外刺目扎眼。她是真切地在这里留了鲜血的人。可能只有这种肉体和精神双重的刻骨铭心的疼痛,才让她把这一段记忆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 “昭阳本该早些过来,只是现在来了也不算是迟吧。” “哥哥呢,哥哥也一直在这里,是吗?” “陛下说,如果真的要凭吊哥哥,昭阳应该去皇陵才对。可是昭阳知道,那里只葬着哥哥已然没有生气的躯壳,但是哥哥的灵魂与心意是长久地留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对于哥哥而言,北境就和南朝的其他任何一寸疆域一样,这里的人民也拥有安居乐业的权利。不会因为地形,不会因为身处边塞,不会因为和北朝接壤,就被迫要天然承受那些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生活。” “可是哥哥已经离去了那么多年,北境的人民依然过的不够好。北朝屡屡侵犯我南朝疆域,他们践踏律法,他们残暴无道,他们的君主背信弃义,他们的亲王斩杀来使。那里仿佛是礼乐教化不曾生根发芽的地方,明明是同样有着悠久文史积淀的国家,可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却令人不齿。” “倘若哥哥泉下有知,恐怕也会为此焦心哀叹吧。” “昭阳今日过来,在这里与哥哥说这些话,哥哥是否知道,我是经受了怎样的一场磨难才到了今天这个时候能够在这里与你说话呢?我真的不愿意看到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又一次发生,仿佛我的重活一趟是全然没有意义的徒劳的行动。这只能挫败我的自信心,这只能让我连坚持下去的勇气都全部错失磨灭。” “哥哥,昭阳经历了这些,哥哥永远都不能知道了。那么在昭阳尚且年幼懵懂的岁月里,哥哥又是否经历过昭阳不曾知道的磨难呢?那些由哥哥留下的信笺所传达出的隐晦之意,真的就如同昭阳往不堪里假想的那般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星空 昭阳此次过来,并不是一定要从北境得到什么真相,无论是有关于明烈亲王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抑或是萧阜屿是否仍然要在这一世走上易帜谋反的道路。她只是希望能够尽自己全部的能力,尽可能地去还原更多的真相。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提前知道了,就能够完全阻止它的发生。就像倘若萧阜屿真的要叛变谋反,都已经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即使昭阳发现端倪并在他面前不顾一切地直接捅破,那么也没有多少挽回的可能。 所以在这里感受到绝望也好,忍不住流下眼泪也罢,都是昭阳必须一个人独自承受的事情。 或许这也是对她的磨练与考验吧。 在夜晚星辰遍布天空的时候,昭阳裹着厚重的大氅,抱着手臂将自己缩起来,她坐在属于萧阜屿的寝卧帐篷外面,发髻上并没有佩戴精致而华贵的簪子步摇。她就是这样一副很纯粹的模样,仰着脑袋露出漂亮的下颚线,望着满天的星空,仿佛那些并不是十分明亮的星辰也在打着旋儿使她催眠。 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听见脚步声渐近。 来的人是萧阜屿,他看起来难辨好恶,只是沉着脸向着她越走越近。 昭阳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是看到他的背影就会忍不住哆嗦畏惧的人了。他们已经是夫妻,她或多或少也能够感受到来自萧阜屿对于她特别的包容与温柔。或许他还是有那么一些喜欢她的,甚至可能还要比昭阳胆敢以为的喜欢还要再多一些。 “你终于回来了。”她对他露出了绝对干净纯净的笑容,弯弯的眉眼与脸上浅浅的酒窝透露出来她的心情真的很不错。这是自从她踏上往北境而来的行程开始,数十天中感受到最多快乐和愉悦心情的一天。那些在路途中被耗费掉的,灰暗阴沉布满压抑情绪的时间,就在这一刻暂时被她抛到脑后去吧。 “怎么坐在外面?太阳落山之后温度就会越来越低,还是进去说话吧。不要着凉了。”萧阜屿也觉得昭阳和之前在京城分别时候的模样有些不太一样了。他尽可能不要让方才在与其他将领一道,谈论下一阶段排兵布阵时积累起来的坏脾气,影响到他和昭阳之间将要发生的谈话。他本能地觉得这样做不好。昭阳一路赶来也很疲惫,在白天与他重逢时,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倦怠与化不开的伤感气氛。此刻她好不容易露出了笑容,就像是雨后初霁一般,他不想再让她不高兴。 “我不想进去,我就想在这里和你说话。” 萧阜屿伸手来扶昭阳,想要拉她起来的时候,他闻到了她身上有一层淡淡的酒味。 “你喝酒了?” “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昭阳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稍稍比划了一下,“才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喝酒?可我真的是因为这里闷闷的堵堵的,一点儿也不舒服,所以才稍微喝了那么一小口。最多两小口。” “殿下恐怕是已经喝醉了。”醉鬼是最难以让其安安分分地好好听话待着的,所以萧阜屿用两只手过来想要把昭阳直接抱起来。 “我才没有呢。”昭阳的力气偏偏大得很,一把就将萧阜屿的手辉开了。她自己却反而搂住了萧阜屿的脖子,这个动作彻底拉近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萧阜屿从这个位置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昭阳纯净的眼睛,真的不是那种醉酒状态之后会有的迷蒙的样子,她的确看起来很清醒,像是什么酒精都没有碰过那般的清醒。 “我没有喝醉。从小到大,我根本就没有喝醉过。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也有那么一些些的厌倦,所以可能稍稍放大了那种被酒精控制住感官体验的样子吧。”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轻轻地转动了一圈,“就是这里转得比以前要慢一些的意思,但我真的很清醒,比很多时候都要清醒。所以,你也陪我一起坐一会儿吧。” 她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我们难得才能够有今天这样的机会,不是吗?根本就不在京城里,所以什么公主殿下也好,什么国公府的世子爷也罢,这些身份姑且都可以在旁边先放一放。我只想和萧阜屿说话,萧阜屿也只可以和李觅琤说话。连姓氏和名字都可以干脆不要——如果它们只能够成为约束我们的禁锢的话,就只是这两个人坐在这里,纯粹地聊聊天而已,什么都不用再多想,什么都不会成为负担和顾虑的来源。” 萧阜屿沉默地坐下。 “今天,我去见了哥哥呢。哥哥的衣冠冢还是跟好多年前的一模一样。连我都要被骗过去了,有那么一刹那,我会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只以为任性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此生的小孩子。现在回头再去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简直是好笑得不成体统呢。” “我不知道哥哥是喜欢这里更多一些,还是喜欢京城更多一些。但我觉得,如果是我处在哥哥的立场上的话,可能就算在北境待一辈子,在北境大营守一辈子的边境,可能也要比在京城中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日子要来得更愉快一些吧。对于哥哥来说,他这并不漫长的人生里,承担了太多责任与负担。” “昭阳一直以来都是哥哥的负担,也是哥哥无论如何都不能舍下的责任。所以,我真的觉得很愧对哥哥。一直到他离开这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任性又爱哭鼻子的小孩子是那么讨厌。哥哥原本可以带着他全部的自由畅快地度过一生,可能还会留下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可是最后都在这里戛然而止了。即使是想要为哥哥流泪,也会因为我曾是导致哥哥如此结局的始作俑者中的一份子,而感到不安和痛苦。这就是我全部的心境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告白 昭阳拉着萧阜屿的衣摆,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直到她流畅地做完这个动作的时候,仿佛才意识到这样有多么得不妥和不讲究礼节规矩,于是她又咧开嘴,像个闯下大祸的小朋友一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露出了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于是眼睛里的光芒又变得更加明亮。 “观赫也因为这样子的昭阳而被吓了一跳吧。虽然很抱歉,但是除了道歉的话之外,也不知道应该要对你说什么才好了。原本我们就不应该成婚在一起的,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催促着,在后面不停地推波助澜,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样子难堪的地步啊。” 萧阜屿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昭阳话里提到的“难堪”一词。但是昭阳并没有给他机会,她直接用手指按在萧阜屿的薄唇上,止住了他即将说出口的那些试图想要让昭阳心生温暖感受的言辞。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曾经对我说过的。尽管那个时候的观赫是用很酷的样子说出了可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之心动的话,昭阳这里的心也因为你的告白而热烈地跳动着,想要给出漂亮完美的回应。但是在冷静下来之后,我也会反思,是否还要很多不足的地方。以及观赫你对我的爱,到底是在外界的干预之下而形成的,还是因为你本身爱我呢?” “举个例子来说的话,我们初见面的时候,你不是完全就不喜欢我吗?认为我倚仗着公主的身份就去压制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好像是一个恶毒的美人一样,明明是再漂亮不过的外表,内心里却怀揣着绝对的险恶用心。所以,完全没有可能让观赫自动自发地就爱上我吧。” “可是观赫也的确感受到了你会因为我的举动而莫名其妙地投注关注,会在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想要摸摸我的脑袋,会因为我露出了笑脸,你也不自觉地开始笑——尽管你曾经是那样一个有名的让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魔王。” 昭阳说到这里,很适时地伸手抚上了萧阜屿的嘴角,那里现在也是挂着一道弯弯的浅浅的弧度,或许连萧阜屿都不曾察觉,现在的他也会因为被昭阳的笑容迷了眼睛而不自觉地开始露出笑容,哪怕脑子里关注的都是她话里暗含的意味,但是身体给出了最为直接且诚实的反应。 “我也很喜欢,你喜欢我的样子。但我还是要忍不住告诉你,你会喜欢上我,应该更多的功劳是来自于那一次又一次的见面吧。无论是在潭柘寺我陪同皇祖母、你陪同祖母拜佛祈福的时候,还是在宫宴未开始前你向父皇禀报案情时与我偶遇,这些见面可能都在让你一点点地对我产生好奇心吧。毕竟,我的变化也实在是很大呢。” “昭阳一直都在成长。过去的一两年时间,我身上发生的改变却要比过往十几年的都要更多。如果只是曾经那个除了跋扈嚣张和美貌之外就一无所有的昭阳公主,大概是绝无可能吸引到这样优秀且严格自律的萧阜屿吧。我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呢。当年的你,看到当年的我,应该会像看到路人甲一样,冷漠地直接路过吧。” “琤儿——” “我也是喜欢观赫你的。也许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能体会到自己已经忍不住动心了吧。明明知道在前面还有很多很多的考验和事端在等着你我,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掉进去了呢。如果这样说的话,你会不会高兴一些呢。”昭阳拉着萧阜屿的手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脑袋也压在他的肩膀和耳侧轻轻地蹭了蹭,像是一只粘人的小猫咪,“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抱抱你,亲亲你,想象只有你和我,再没有那些讨人厌的事情。如果那样的话,真的会美妙得如同一场梦境吧。” 萧阜屿接收到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整个人就像是一下子被击中了一样。 他尽管是在北境处变不惊的天生将星之才,但是对于处理眼下这样的场景,他没有足够的经验,也没有游刃有余的姿态。他只是维持着脸面上的冷静,嘴角算是勉强用意志力牵扯住了不要翘出愉悦的弧度,但是整颗心就像是被浸泡在蜜糖罐子里一般。 “来之前本来还设想过,见到你之后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甚至连对待不同情况所需要给出的应对方案都全部有准备过。但是好像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呢。原本以为要真的发力去做的事情,在见到你之后,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隐隐约约的觉察了。在哥哥的墓碑前,我也大概想过了,有的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的吧。” “看到这样子状态的你,或许我就没有理由再去有多余的担心和防备了。所以如果那些既定的未来还是要像在故意针对我、和我开玩笑一样过来的话,那么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昭阳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昭阳了,无论什么样子可怕的事情发生,或许我都会有面对它的勇气和毅力。至于你,观赫,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请一定要记在心里——” “我已经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了。所以,你只可以做那些不会减损我对你的喜欢之情的事情。如果你违反的话,我就默认你已经不在意我了,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有我没我对你都没有意义了。那样子的话,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也绝对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萧阜屿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昭阳说的这些话,这些让他感觉云里雾里的话,背后的意思和所指代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但是昭阳很清楚,她已经把上一世发生过的,这一世可能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打包整理好了,也明白自己将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它。这样做的话,她应该也不会再感到后悔,对于重活一世的现实,她也不想留有遗憾或是不平。 第一百六十八章 士臣 在昭阳来到北境之后,她其实或多或少也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虽然她并不是一定想要找出北境已经陷入叛乱前夜的讯号,但是既然这样不顾一切地过来了,那么总归不能就这么毫无收获地离开。可是究竟要从什么地方着手?同时困难又不止这一重,在试图收集讯息的时候她手头亦是没有可用的人才与线索。 她只是以昭阳公主的身份留在大营中,每日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局限在萧阜屿的营帐周围而已。受限于南朝以京城为中心向外辐射出的皇帝的要求——女子不得干涉政事,即便是昭阳公主这样的尊贵出身,放在遥远的北境亦只是一个漂亮的昂贵的摆设物而已。她只可以被用来证明定国公府世子萧阜屿这一号人物受到皇帝的重用及信任。但是昭阳公主本身不具备任何发号施令的权力。 “觉得很生气吗?”几乎可以被称为是破天荒的,在来到北境之后的第七天,昭阳偶然遇见了顾清涟,后者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幸好顾清涟的语气还算是心平气和,眼睛里同样没什么嘲弄的意味,否则昭阳一定会以为这位人人称道是谦逊知礼节的顾家七郎是完全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地在嘲讽她。 “本宫为何要觉得生气?”昭阳反问他。 “曾经在京城是那样一呼百应,人人都会低下头颅向公主殿下致敬。但是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向你行礼时眼睛里却全然没有敬畏之心,仿佛殿下您的身上根本就不曾带着皇室的印迹。他们的恭敬只是粗浅地体现在动作姿态上,而非来自心底——更有甚者连肢体动作上的礼数都不曾完全尽到。对于昭阳殿下这样自幼受到万千宠爱成长起来的尊贵之人,恐怕这也是头一遭吧。” “本宫现在确认,你虽然来自京城,却也是对本宫毫无敬畏之心。”昭阳抬起了下巴,冷淡地看着顾清涟,面无表情地回敬道,“本宫从来都不是执着于这些小事情的人。他们对本宫是否有敬畏之心,也不足以挑起本宫内心里的不快与愤怒。” “是吗?我还以为殿下您也是野心家呢。” “也?”昭阳挑着眉毛问道,脸上渐渐多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你这个用词倒听起来有些意思。是北境的空气让你有些飘飘然了吗?有的话根本不可以被说出口的,就连放在脑子里随意地想一想,只要被他人抓住把柄,都足以成为惩办你的依据。如果你急着想要与自己的头颅说再见,也没有必要拉着本宫一道去送死。” “殿下多虑了。” “多虑?你难道不是在以溧阳长公主比拟我吗?”昭阳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毫不客气地直白质问顾清涟,“别把你自己想得那么无所不能。只凭借着你们家族中那位赫赫有名的塞上将军顾言柏,你们顾家人就是最不能说这种话的家伙啊。” “原来殿下都知道。”顾清涟听到昭阳这样说,他反而是轻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切了许多,“既然殿下什么都清楚,那我说起话来也就更方便了。” “你要说什么?” “殿下不是也很好奇吗?为什么这一次的调职令,会把我们这批人派到北境来。” “你们这批人?”昭阳虽然口头上反问着,但是脑子里已经迅速列出了一个名单,其中就包括着顾清涟、昭阳的表兄慕洛瑾和清河长公主的儿子郭岸佰等人。他们都是同期进士,去年殿试时考取了名次的世家子弟,各自背后都有着不凡的出身家世。他们明明可以走一条更加通达平坦的仕途,却偏偏古怪地被派到了北境来。以文官的身份来到边境大营,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升迁的良好途径,反而可能会因为显赫家世及文臣北境而受到武将的排挤和压制。 “殿下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吗?” “这恐怕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顾清涟看到了昭阳眼睛里闪动的光芒,但他却不打算给她留有退却的余地。 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把真相直接摊在她的面前:“是因为来自溧阳长公主殿下的一封手书。所以现在才会是这样的局面。” “手书?”可是溧阳长公主已经去世了,怎么还会有手书来牵扯左右朝廷对于新科进士的官职任免呢?更何况即使溧阳长公主还活着,她也是被废置软禁多年的人,皇帝将她囚禁在京郊别苑,彻底决断了她和外界的来往联系,为的就是让她再无法将手伸到他最看重在意的朝堂政局之上。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严加看管,怎么会给溧阳长公主有可乘之机呢? “殿下,这世间最难以判断去向的,就是人心。最难以琢磨其中规律的,同样是人心。所谓君子以德才立世,一令出而天下奉行,凭借的就是道德修养与人格魅力。溧阳长公主虽然是被限制在京郊别院那样小小的一方陋室之内,可是她的才华与品行,先帝在时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能够使她名扬四海,无需自己耗费心力,即可得到人心所向,一令既出,天下奉行。” 昭阳眯着眼睛看着顾清涟。她何尝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是如果说溧阳长公主的影响力已经到达了这样可怕的地步,也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了吧。毕竟,溧阳长公主虽然可能在当年有着绝对盛名,可是她到底只是一个公主而已,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也不会成为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难道真的会有人愿意为了所为的“德才”二字,而背弃正统的君主去佐助这样一位早就失去权力与羽翼的被废置的长公主吗? “殿下恐怕还是不太了解所谓士子的情怀吧。” 顾清涟温和地说道,仿佛真的很体谅昭阳无法明白这种情结抱负。 “士为知己者死。很多时候并不是被夸大其词了。怀揣着浪漫主义的士臣,是可以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大同世界而奉献出一切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谋算 顾清涟说了很多话,其中有一些对于昭阳来说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但从他言辞中所描述的情节及部分而言,大概真的会有这么一类如同他所说的人,即使是在溧阳长公主身死之后,依然愿意为了她当初传递出来的一份手书中所写的内容而前赴后继。 “并非是士臣不愿意奉先帝遗诏尊崇新帝,实在是新帝所为使士臣寒心。溧阳长公主乃是先帝之女,与当今圣人亦是同胞兄妹,更是双生龙凤胎的缘分。然而先帝尸骨未寒,溧阳长公主即遭到贬斥及抑制,正当妙龄就被惩办,冠以不臣及忤逆的罪名,投入天牢。随后虽有太后娘娘为其求情,仍然未能免去罪名,半生囚禁于京郊别苑,难见天日。是陛下一手造成了溧阳长公主的悲剧命运,如今也该由陛下服下恶果。” “你们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说你们调任来北境,是源自于溧阳长公主的手书?” “殿下可知道那份手书中写了什么?” “是什么?” “乃是一封名单。” “名单?”昭阳越听越糊涂,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过去错过了太多的资讯。明明她也生活在京城中,可是这些顾清涟一清二楚的事情,她都仿佛是头一回听说,曾经也根本没有接触到一星半点儿的线索能够指向这些情况。 “名单中所写的是我们那届春闱举子中的部分名录。” “溧阳长公主是如何得到那份名单的?照道理来说,被软禁在京郊别苑,应该是彻底断绝了和外界的往来的。她不可能知道春闱举子的名单,更不可能有机会把她所写的手书传递出来——”昭阳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可是也就在整句句子即将完结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其实,溧阳长公主并非是真的与外界隔断了联系的,不是吗? 分明两年多之前,在潭柘寺,昭阳陪同太后烧香祈福时,她曾在潭柘寺的厢房里通过打开的窗户看见过溧阳长公主。那是昭阳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溧阳长公主。那个时候她就推断是溧阳长公主来拜见太后。所以如果每一次太后前往潭柘寺拜佛,都顺带便见了溧阳长公主的话,那么过去的那么多年之中,溧阳长公主能够与外界来往的次数就很可观了。 更何况,太后本就对自己亲生的一双儿女彼此斗争非常不满。皇帝将溧阳长公主囚禁于京郊别苑,这个举动一直都在太后心里埋着一根刺。故而也应该是因为这个缘由,所以皇帝本身就在太后面前因这一话题而觉得心有戚戚然,所以也就会对太后在潭柘寺见溧阳长公主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正是皇帝的这一份退让而使得溧阳长公主得到可乘之机的话—— 那么还真是皇帝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那份名单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顾清涟知道昭阳公主是想清楚了其中的一些关窍,所以才会在眼下不继续纠结着溧阳长公主是如何和外界有来往联系的问题。对于昭阳提出的后一个问题,他尽管可以给出答案:“溧阳长公主当初传递出的,的确只有那么一份名单,其中所罗列的都是出身世家的当届春闱举子,亦是家世清白,品德修养经得起考验的人。本身这份名单中所列出的举子,他们背后的家族也都是那些有傲骨及正直之心的世家,而非见风使舵之辈,恐怕才因如此能够入那份名单吧。” “在能够接触到这份名单的人之中,恐怕是有当年就与溧阳长公主交好的人。所以才能够明白仅仅透过名单所传达出来的背后的用意。才有了这次的官职调动中的布局。” “将你们调到北境来,如此惹眼的行为,难道就不会引起父皇的怀疑吗?” “不会。因为本身就是由陛下亲自下的敕令。” “你说什么?” “苦心运筹及排兵布阵,各个角度施加力量,促使陛下在如此境况下主动作出这样的人员选择,这才是计谋最高明的地方,不是吗?所有的思考和决策都是由陛下作为主导人给出的,幕后谋算之人所能够悄无声息地干预的,只是环境及政局。陛下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将我们派到北境来,也是为了压制北境日益壮大起来的这一股兵力。” “毕竟,北朝越发咄咄逼人,前阵线不断向南朝一侧倾轧而来。为了保证南朝不会受到北朝军队的侵略,在这个时候势必要把更多的兵马及将帅调到北境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殿下的驸马定国公府世子爷明明都不该再派遣到前线来,可偏偏他还是来了。陛下根本就不愿意放心这一股力量能够完全用在该用的地方,如此夜长梦多,使他无法安睡,所以也才有了将我们派过来作为北境大营中的文官,试图以年轻一辈世家进士的身份背景来压制住这里的武将,同时确保兵力始终对陛下保持唯一的忠心。” “你们过来,是起到这个作用的。” 昭阳已经不太想说话了。她只是倍感无力地回应了顾清涟的话。她的脑海中迅速闪回了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皇帝的态度变化。从执意要把她许配给萧阜屿开始,再到他亲口明说不会再将萧阜屿派去北境前线,明着是舍不得让女儿昭阳公主受离人之苦,暗地里却是不像再放萧阜屿回到北境,助长他在军中的威名及影响力,一直到之前皇帝一反常态,在颖亲王死在北朝皇城凌亲王的剑下之后,松口让萧阜屿重返北境。 所以,这一切都是这样一环环被扣起来的吗? “颖亲王的死?”昭阳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情应该才是直接让皇帝决意把萧阜屿派回北境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是否意味着,颖亲王的死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顾清涟倒也不好真的对此作出什么评价了。一方面也是他并不清楚背后内幕,另一方面兹事体大,面前又是昭阳公主,与颖亲王素来兄妹交情不错。若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直接引燃昭阳公主的情绪,那可就是于大事无益了。 第一百七十章 忤逆 顾清涟只能如实地把自己的事情转述给昭阳。 “颖亲王的死是否与这一切有关联,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但在我看来,溧阳长公主并不会是那种企图以他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来实现她的最终目标的人。所以昭阳殿下大可不必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再去纠结过往一切结出这样结果的因缘,都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昭阳冷淡地回应道,长风扬起了她鬓边从发髻上散落下来的碎发,她迎着风吹过来的方向,那是漫无边际的黄沙尘土及大漠景象,她眯起眼睛极目看向那与天际相接的地方,究竟是怅然更多一些,还是伤感更多一些呢,“在你们眼中,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可依然有无数的人还在为这些事情受苦受难。既然是没有意义的,又何必要走到今日的地步呢?” 在与顾清涟分别之后,昭阳一个人骑马去了遥远的地方。她一直无拘无束地行到了南朝势力范围之内最广袤的荒漠边缘,直到她能够看清楚边塞那座荒弃已久的雄关,那些在许多年前就由工人修筑起来的城防设施,却因为长久的失败与重心的转移而使得这里再没有往日驻军万数的雄壮景象。 她从马背上下来,手指放在被阳光炙烤得稍稍有些发烫的沙地。在初春时候的北境,沙地却给人带来了指间温暖干燥的体验,不得不说,甚至还有几分舒适之感。昭阳不会嫌弃这使得寸草都难以生长的土壤,也不会嫌弃是否曾有什么爬行类的昆虫从这里悉悉索索地爬过。她只是蹲了下来,俯下身捧起了一点儿沙土,然后再放松指节,使它们又自然地流淌到地面上去。 “这便是曾经溅落鲜血的土壤吗?” 她像是在自问自答。 许多年前,明烈亲王就是驻守在这里,完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战役。 那些鲜血也曾滴落在这些黄沙土上,使得这里如同一片人间炼狱。 又过了许久,可能那些最没有情感的长风带去了所有的痕迹与气味。于是这方天地又恢复了它最本初的模样,根本就不曾有人类参与活动的迹象。那些因为争执、权力、斗争、财富而引发的战争与死亡,都不会被它如实地记录下来。所以,自然界是这样子的。人类的历史也会如此吗?那些曾为了南朝而死去的人,他们的名字和事迹会被如实地记下来,并且一代代地流传下去吗?当这些怀揣着记忆的人死去,又会有谁再为他们而流泪呢? 就如同现在的京城,还有几个人的心里存放着那位远嫁去了北朝的春城公主呢? 颖亲王死在了北朝,他的尸首被带回到了南朝。 可是春城公主却不能够随着他们一起回来。她还要履行自己身为和亲公主的使命。却不知道当她面对那位恶名在外的凌亲王时,又是否会有不必流泪的日子。 -------------------- 昭阳以为自己会在北境待上一段时间。 然而她所想的、所计划的,却不一定是旁人也乐见其成的事情。 当来自京城的皇帝敕令被传送到北境,要求昭阳公主即刻返回京城。昭阳接到这份圣旨,内心却面对着来自遥远京城的圣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谓而冷漠的态度。她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出浅色且清透的轮廓,睫毛垂下,目光所至是明黄色的卷轴。在奉命来传送旨意的中贵人面前,昭阳公主露出了她此生曾经最擅长使用的表情—— 微微眯起的眼睛强调突出了柔和温顺的卧蚕,可是眼睛里却明显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她轻轻地扬起唇角,整个人都沐浴在绝对的自信和掌控力中。仿佛如今根本没有人有能力可以压制住她的光芒,也再没有谁能够主宰她的行动。 “劳公公回去转告父皇,本宫还没有在外面玩够,不打算现在就回去。” 这算是什么忤逆而不臣的言辞啊? 什么叫做“还没有在外面玩够”?昭阳公主是否清楚她已经是嫁作人妇的女子了?如何能够随随便便就把玩闹一词挂在嘴边上,一点儿都没有温柔静和、钟灵毓秀的模样。如何能够担当得起作为皇家金枝玉叶的身份与责任呢? 昭阳却自顾自把话撂下之后便离开了,把这位千里迢迢赶来送信的内监晾在了这里。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昭阳公主今日这番忤逆的言辞,对于皇帝圣旨的回敬很快就传遍了北境大营的角角落落。在这些人的心目中,皇帝都是说一不二、绝不可以冒犯的尊贵象征,却在今天这样被自己的女儿毫不留情面地顶撞了回去。这不仅仅是在给皇家威严抹黑,同时也是在给北境大营惹上是非祸患,不是吗? 所以当萧阜屿下午亲自去找昭阳的时候,一路上他便感受到了从很多个不同的角角落落投注过来的有些惊异,有些同情,还有些古怪的眼神。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情。总之还是多亏了昭阳公主,给他惹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阜屿才觉得,自己之前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在他眼中昭阳公主一贯都是那么一位柔和、大方、气度非凡的女子。 可是今日她能够对着内监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的真实内在却与她往日里在他面前塑造的、丝毫破绽都没有的形象要相去甚远。萧阜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愤怒感应该更多一些才好呢,还是应当觉得收到了欺瞒和背叛。究竟哪一重性格才是真正的昭阳公主?倘若这种满不在乎的模样才是真实的她,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过去伪装出完全与她真实性情背道而驰的样子来? 萧阜屿是带着重重的疑问心回到营帐的。 而等到他掀开帘子走进去的时候,便正好对上了端坐在书桌后面、身着华服锦裳,仿佛也在同样等待他的昭阳公主的目光。 第一百七十一章 终结 萧阜屿占据了先声夺人的机会:“为何殿下要与自京城过来传旨的中贵人说那样一番话?” “怎样的一番话,在你们听起来又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昭阳当然也是早有准备,面对萧阜屿的质问,她一点儿胆怯和动摇的情绪都在脸上找不出。也就是在她此刻真正面对萧阜屿的时候,她真实明白了,其实她已经战胜了自己的心魔。当初那个在她刚刚重生归来时,长久徘徊在她的梦境中的拿着滴血长剑的叛将萧阜屿,已经不再是她恐惧感的来源。 是什么样的契机带给了她如此澎湃的勇气? 昭阳想,或许应该是来到了北境,亲自用这双眼睛看到了北境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在这里长眠着无数英勇的灵魂,她的哥哥明烈亲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里是最容易暴露一个人内心的弱小和胆怯的,同样,这里也能够使人迅速成长起来。那些曾经是家中温柔环境里长起来的青年,那些从未接触过生死杀戮和鲜血的年轻人,他们是在这里完成了一轮残酷而终将到来的蜕变。现在,就轮到昭阳来找寻她内心最真实的、最本初的想法了。 萧阜屿,已经没有办法再让她产生恐惧了。 昭阳的反问落到了萧阜屿的耳朵里,有些可笑,有些幼稚,同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殿下是觉得自己那样子跋扈嚣张的态度、游戏人间的作风,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 “本宫是公主,自然不能够与寻常人一般相提并论,不是吗?即使是有行为出格之处,难道他人就不可以包容忍让吗?” “臣下只以为殿下是不在意所谓高低贵贱的人。原来殿下也是那样庸俗的人吗?” “世子的意思是,倘若本宫在意人之高下贵贱有别,那本宫就沦于庸俗之辈吗?” “难道不是吗?” 昭阳仍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岿然不动,亦没有心生半点儿退意。她只是露出了明眸皓齿,然后自然而纯粹地笑出声音来:“当然不是了。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他要为着什么样的东西而活着。本宫直到今时今日才找到本宫生命中的意义,当然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就放下一切的理想,回到京城那样一个乏味无趣,又遍布着肮脏行径的地方去了。” “违抗圣旨,是死罪。” “那就请陛下来追索本宫的性命好了。杀手也好,死士也罢。本宫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恭候他们的到来。” “殿下究竟是在北境遇见了什么人,遭到了什么际遇,为何只是短短数日,便有这样判若两人的行为作风呢?倘若真的是因为在北境的遭遇而引发了殿下性情的转向,这便是臣下的罪过,已是北境大营的罪过。” “别这么着急给自己的身上去揽责任,观赫,你我到底还是有不同的路要走的。从前也好,如今也是一样,当初是你说自己向陛下求得赐婚圣旨,强行将你我束在一起做了一对夫妻,如今本宫却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够有最正当的理由来到北境,亦是阴差阳错地在这里找到了一些人生的意义。” 昭阳的声音逐渐变得缓和,她没有耐心再和萧阜屿玩什么文字游戏,她只想痛快地了结这一切:“本宫留了一份手书在这里,有劳观赫把它转交给中贵人,再由他带回京城去了。本宫不会回到京城,至少现在还不会回去。我亦没有长久留在北境的打算。这份手书倘若还能够说服父皇,那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果无法说服父皇,你们也不必担心,本宫不会待在北境,而是要去其他的地方,到时候就由他们再来找寻本宫的踪影吧。想来对于父皇那样擅长玩弄权术的人而言,不会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 “殿下要去往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岭南?蜀中?那些有可能藏着本宫想要知道的,关于哥哥过往诸事的地方,我都希望可以去看一看,至少在今年的秋天彻底来临之前,在这为数不多的还能够由我自己支配的时间里,去找寻这一些始终让我觉得耿耿于怀的答案。这样不好吗?如此行事,或许才算是成全了当初的后悔与遗憾。” 萧阜屿已经听不懂昭阳在说什么了。 “你不必担心,最迟不过是初秋的时候,我肯定要回到京城去了。母后需要我,或许太子妃娘娘在那时临盆生产时,我也想着能否陪伴在她的身边。这至少会使我心安。”昭阳又把专注的视线放在了萧阜屿的身上,她即将要说的,是她在过去从没有对第二个人提过的事情,但是由于萧阜屿便是那场谋反叛乱中最主要的人物,所以有些话她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就预先说出来,虽然可能是于事无补,虽然可能是来得太迟了些,然而不说出口的话,也只会在未来无数个清冷糟糕的日子里,留下更多叹气的空间余地。 “世子,观赫。你是南朝的臣子,本宫不能够要求你一定做什么,但是你的职责从来都是保护那些再平凡不过的百姓。你或许有你自己达成这一目的的途径和手段,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以无谓失去的鲜血和性命作为代价。” “殿下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劝勉你不要迷失初心,也不要让眼睛为血腥色彩所蒙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说出这些话,可能我也是处于自私的想法,才会这么说吧。只为了求得自己内心的宁静,降低自己可能有的负罪感,所以才对你说了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话。” 昭阳主动完结了这个话题,她终于起身,从萧阜屿的身边走过,脚步平稳地走出了营帐。而萧阜屿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抬手去抓住她的手腕,但他终究还是在迟疑时错失了机会。当他回过头去再试图看昭阳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一道逆着光因而显得格外刺眼的背影,冷淡而平静,执着而坚韧。 第一百七十二章 忠告 昭阳雷厉风行,说是要离开北境去其他的地方,便在第二日就收拾好了行李。 走的时候那些原本自京城就跟随在她身边作为侍卫的人马倒是一下子变得处境尴尬,本该是要在昭阳公主返程回京城的时候仍然作为护卫的。可是昭阳公主如今违抗敕令拒不回京已经既成事实,无论是一时任性也好,抑或是决绝要与皇帝撕破脸皮也罢,肯定气氛就变得紧张且充满变数,按照昭阳公主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允许他们依然随行的,那他们要往何处去呢?就这样直接返回京城的话,铁定要受到惩戒的。 可是昭阳却一反常态,在决定好要当天动身的那日早晨,她将那些侍卫都聚集在了一处,平静地向他们宣布:“本宫将要先往蜀中去,随后再至岭南,岭南之后又要去哪里现在尚未可知,可能是要回京城,也可能再将要去往别的地方。你们若是仍然要执行当初出发时由你们的上峰颁给的任务,那么也可一路随行本宫,仍做护卫之职。路途之中的补给及俸禄,本宫都会按照常数发给。若是不想随行本宫,那便由你们自己决定,是要回京城,还是留在北境。” 她又补上一句:“若是要随着本宫去蜀中的,你们便是半个时辰之内打包行李及马匹,完毕后依然在这个地方见面,从此启程。” 所有人都选择和昭阳公主一起动身。 “不必担心由本宫之抗旨,是否会给你们带去不便影响。所有的事情,都是本宫一人的决定,不会有任何人需要为此替本宫承担代价。你们依然是奉行父皇交付的敕令,随行本宫,护送本宫,维护昭阳公主之旅途安全。” “是。” 昭阳仍是去与在北境大营之中她熟识的人诀别。 慕洛瑾可能还是有些为她担心,毕竟是在清河郡生长起来的威北侯府之人,恐怕是多年来也知道不少这位皇帝陛下曾经做出的不良之事,所以慕洛瑾很清楚,虽然昭阳是皇帝的女儿,但此次抗旨不尊,且又是在北境这样敏感且重要的边防地界,该是立下了一个多么糟糕的例子。恐怕皇帝得到消息之后,会大发雷霆罢。 在他看来,昭阳这样做事情实在是有些冲动了。这样的举动,和他回到京城以来这几年的印象里这位做什么事情都是漂亮地道且游刃有余的昭阳公主不太符合。昭阳若是听到他的这些心理活动,可能是要笑着回应他,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当年那个任性忤逆的小姑娘。 “说实话,我并不希望其他人眼睛里,把我这样的行为举动归因于是我不满于哥哥的死,以及整个京城、整个皇族宗室对于这件事情的轻描淡写。因为我做的事情只与我一个人有关,我也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又会有什么后果。我不想让哥哥的名声因为我这样的抗旨行为而遭到抹黑。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恐怕在背后支撑着我这一回任性妄为之举的主要动因,其实还是哥哥当年的死罢了。” “自从我受到那封由哥哥当年寄给好友的信笺起,冥冥之中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能够真的离开京城,去那些我从未到过的地方,去揭开哥哥的死背后,除了与北朝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之外,到底是不是有那些阴谋诡计、权力算计所带来的恐怖结果推波助澜。之所以又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发,实在是因为,可能再不去的话,就永远也没有第二个机会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选择在这个春天动身。外祖家很快就要回到京城。威北侯府应该是把这一次的归来看得很重要吧。尽管他们已经与我切割开关联数多年,但是血脉联系在父皇眼中是永远无法被解除的。威北侯府,始终都是我的母妃的母族,亦是我的外家。可能是要于外祖父及舅舅们的谋算无益了,甚至还要逼他们倒退许多。可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辈子模模糊糊地再度过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也依然是什么真相都不知道的傻瓜。” 昭阳对慕洛瑾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不过表哥也不必太过担心。我还是有分寸的。我知道琏表哥也在川蜀一带任职,我不会去见他,也不会和他联络,我会尽可能地避免与他产生可能的关联。总而言之,我并不是真的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可能还是要任性,但尽我最大的能力,使它被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 昭阳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再去见顾清涟一面。虽然在这个时候,她出于理智更应该做的是避开他。顾清涟也似乎并不讶异于昭阳会作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也丝毫都对昭阳还会来找他说话的行为不产生疑惑。 “你看起来总是这么一副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样子。但你不可能永远都是那个自信心满满的赢家。当沅姐姐死去的时候,你也是和我同样的手足无措、悲恸懊悔,不是吗?变数永远都会存在,不要以傲慢的态度去俯瞰他人。”这是昭阳的忠告,也是她的心声。 “殿下为何要去岭南?是因为——” “那是自然。若不是因为裴家人被判处流放岭南的话,我没有理由想到要去那里。” “为什么一定要去?裴家人对于殿下,有什么重要和不同之处吗?” “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看着这些擅长玩弄权术的人,拿别人的性命不当是一回事情,随意地摆布安排,不管他们最终会怎样凄惨地死去,也只关注于眼前他们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我却是公主之尊,然而从未尝试过这样草菅人命地活着。”昭阳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确露出了危险而凶猛的眼神,可是在下一秒她就恢复了平和的情绪。 “当然,是开玩笑的。我可能永远都会拒绝以那样一种方式活着。我只是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岭南确认而已,裴家人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私交 顾清涟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要警告昭阳的。他并不认为眼前这个看起来身心设好防备的公主殿下能够游刃有余地去处理前路上可能阻碍着她的事情。毕竟曾经目睹,和真正亲自着手去做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的。更何况昭阳这一回,应该是完完全全地孤立无援。那些曾经愿意为她提供庇护的人,如今面临昭阳起意违抗圣旨的举措,恐怕都不敢伸手去保她罢。 无论是岭南还是蜀中,这都是盘桓着强大的世族势力的地界,并不是顶着京城皇族的光环就能够轻松地畅行无阻的,更何况这是一个没有尚方宝剑在手的公主殿下而已。就算是皇帝想要真的在这些远离京城的地方放手去做什么事情,恐怕即便是派出东承太子亲自办事,都不会有什么行动迅速的响应,只是凭着昭阳的话,几乎是天方夜谭吧。 “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看不起我了吗?”昭阳友好地笑着问道,全然不在意顾清涟表露出来的不赞同的态度,“我倒是对自己还有几分信心呢。别用这种‘你一定会惨败’的表情看着我了。我又不是要去那里做什么颠覆性的事情,不是要将那里的雄踞百年的世族连根拔起,也不是要在那里重新建立属于我昭阳公主的势力。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些小事情而已,对于我来说是小事情,对于那里的人们而言,就更加无所谓了。” “那便只能祝愿殿下一切顺利了。” “这样说的话,勉强还稍稍像话吧。” “只是有一件事情,殿下一定要时刻铭记在心上。殿下您不是溧阳长公主,您也绝对不能够成为溧阳长公主。殿下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保住殿下您的性命,一些人究竟曾经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殿下的性命,殿下的平安,殿下的未来,都是基于这些苦难才能够存在的。所以,如果殿下真的重蹈溧阳长公主当初的覆辙,恐怕就是让这些心血全部逗付诸东流了。” 顾清涟的语气和表情实在是太过真挚,以至于昭阳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当然不会是下一个溧阳长公主。” 昭阳以这样的言辞作为最终的结语。 ------------------- 从始至终,昭阳都刻意回避了自己的丈夫萧阜屿。 不是她不愿意去见他,也不是她畏惧去见他。她只是觉得,该说的话在之前都已经说过了。接下来再多说什么的话,恐怕就与她之前的预想大有出入。她也不清楚萧阜屿到现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态度和想法,是否至少能够原谅她在这个时候作出这样听起来就很荒唐的决定。拒绝皇帝召她回京的敕令,一头要栽向岭南和蜀中。简直是给原本就受到皇帝忌惮的定国公府,更加添上了负面的一笔吧。 于是一直到走的时刻,昭阳都没有再去和萧阜屿私下里说过半句话。 连存乔都破例在公主和驸马的私事当中掺和了一脚,临行前小声地问昭阳:“殿下不去与驸马爷道别吗?”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就这样吧。” “可是——”存乔看着昭阳的脸色,还是止住了话头。 昭阳不愿意再去见萧阜屿,可是萧阜屿却追了出来。 那是在离开北境大营之后向南面行了数里地,萧阜屿骑着马追上了昭阳公主的队伍。 昭阳没有坐马车,而是为了加快脚程选择骑马行驰在两侧侍卫的保护之中。 于是当萧阜屿追赶上来的时候,她回头便看见了那个沉着脸坐在赤黑色高头骏马背上的人。 “殿下,是驸马爷追了过来。”侍卫向她禀报。 “本宫知道了。” 萧阜屿是来做什么的呢?应该至少不会是要怀着幻想想要把她拦截下来,使她回京城去的吧。因为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如果萧阜屿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了解她的话,就应该知道他不可能使她心意转圜。 “我不是要阻拦你,也不是意图劝说你再回去京城。”萧阜屿递了一块玉佩过来。 “这是——”这枚玉佩对于昭阳来说很眼熟,她思考了一下,才最终想起来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枚玉佩,这不就是之前她想要帮助顾平沅的时候,谢怀年通过萧阜屿这边给她的玉佩吗?当初说的是,凭借这枚玉佩,可以调动谢怀年在各地布下的关系网络,于行事上可以有很多方便,而且不会留下太多供他人追查的线索和破绽。 “还记得要怎么使用它吗?”萧阜屿沉声问她。 昭阳点头。 “别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想到用。谢怀年那边我已经关照过了,即使我不关照,他自己也应该心里有数。别任性,也别觉得我好像一定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上。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亲自向你的父皇求娶的妻子。所以,有的时候,适度地依靠我也是可以的。” 昭阳抬眸看向萧阜屿,心里忽然觉得像是被一下子击中了。 “总而言之,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办不下去的话,就把你想要达成的事情告诉谢怀年,让他去给你办。” “什么意思?”昭阳有些不明白。 “我已经让谢怀年跟着你了。现在你们行路中,他处于隐蔽不方便来见你。等你们进入城镇之后,他会找到合适的时机主动来联络你,到时候如果有可以托付给他做的事情,不用跟他客气,他特别喜欢管闲事。” 昭阳在突如其来的感动之余,也这才知道,原来萧阜屿和谢怀年的私交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吗?可以说是托付给了谢怀年绝对的信赖,而谢怀年身为煊赫世族谢家的子孙,谢望的嫡亲孙辈,居然也可以放下他自己手头的事情,只因为和萧阜屿的交情,而亲自动身一路随着昭阳去往岭南和蜀中吗? 所以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成为如此的莫逆之交的?这样子的关系,想必也是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才能一直平平安安地延许至今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左停 在数个日夜赶路的过程中,昭阳都没有觉察到身边潜藏着谢怀年或者是其属下的气息。然而一直到了即将进入岭南地区的前夜,在客栈投宿时忽然就有店家里的作侍女打扮的女人规规矩矩地来敲她的门,言说是有晚餐时候酒水账单之上的问题,店家掌柜要与她商讨一下。 存乔是守在昭阳的屋子里的,自然听了这话要起了防备之心,立马就拦在自家主子跟前,与那侍女说道:“若是有账簿上的问题,不若明日白日里早些再说好了。我家主子现下已经准备歇着了,你们再来贸然打扰,恐怕是没有做生意的方寸礼仪。” 侍女倒也没有强求,只是退后了半步,又蹲身下去行礼,恪守规矩本分地回答道:“既是夫人您不方便,那就是奴婢打扰了。只是奴婢的主子亲口吩咐了,恐怕夫人您要在岭南地界办事情,还是有奴婢主子的辅助便可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若是夫人想要去见主子一面的,现下便拿着信物随奴婢一道过去就是,不会耽误夫人多少时间的。” 面前这侍女这样说话,昭阳就忽然间反应过来了。所以侍女口口声声言说的自己的主子,指的是谢怀年的属下,或者其实就是谢怀年本人吗?信物便是萧阜屿在昭阳临行之前交给她的那枚玉佩,是否就是当初为了帮助顾平沅处理裴家的事情时候,萧阜屿递给她的一模一样的那块呢?至少就外观上而言,昭阳这一路上好几次在私下里拿出来打量过,仔仔细细地察看之下,几乎让她说不出有什么区别。 “我随你去一趟。”昭阳起身,示意存乔去将架子上挂着的那件披风拿下来。 “殿下——”存乔小声且语气焦急地又复问了昭阳一句,似乎是觉得还是不应该去的。 “无妨,她家主子我认得的,都是老相识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昭阳出门前看到存乔那副仍是面上挂着担忧之情的模样,忍不住温和地笑了:“你若是觉得不放心,随我一起去也是可以的。但我还是觉得,你留在这里更加稳妥,不是吗?至少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事情的话,放眼身边这些人,唯独只有你存乔是我真的放心倚靠得住的。” “殿下——” “好了,倘若我没有及时赶回来的话,你再去差那些侍卫来找我好了。分寸你是有的。” “是,奴婢遵命。” ---------------------- 昭阳也知道,如果眼前这个侍女将要带她去见的人并不是谢怀年,这件事情真的只是他人做下的局,想要从她这里谋求某些东西的话,那么即便是存乔能够及时去找到侍卫来试图解救昭阳的话,这桩事情也会忽然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毕竟这些侍卫并不是唯独只服从于昭阳的人,他们都是皇帝派过来护送昭阳去北境的人。 这些人究竟是起到保护昭阳的目的更多一些,还是出于监视的目的更多一些,昭阳也自然心知肚明,却不能够在明面上点破。毕竟自幼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纵使是不学无术的家伙,也会知道维系表面上的祥和文雅对于自诩正统礼乐教化之邦的南朝而言,是多么重要且自然的事情。 好在昭阳还是在几道弯折转圜的游廊后头,看到黑色木门从外面被开启之后,里面那个等候在其中的人就是谢怀年。 说实话,昭阳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谢怀年了。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谢怀年仿佛过得比之前还要游刃有余、富足快乐,真的是又让人觉得羡慕,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啊。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游离在朝局之外的世族子弟,做到谢怀年的这个地步,也绝对是无出其右者了。偏偏他又在背地里——皇帝不知道的地方——和萧阜屿这样在军中握有权力的世家实权派子弟来往甚密,不得不说皇帝又有什么好觉得骄傲自满的理由呢? 毕竟皇帝眼睛看到的是那些心甘情愿的臣服,但是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些试图从他这里隐匿一些东西的举动,都是切实发生,而不能够为他所探知的啊。所以还是要常常怀有警惕之心不是吗? “昭阳殿下万安。”谢怀年从座位上站起身,举起双手向她作揖鞠躬行礼。 “谢生客气,不必多礼。与其说是你向我行礼,倒不如说是我该以正统礼数请求你为我做事情呢。” “殿下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过于见外了。殿下既然能够在异乡与左停相遇,早就证明了殿下是对于左停及萧世子观赫的关系一清二楚的。殿下是观赫的嫡妻,亦是我南朝的公主殿下,于公于私,左停都定然是竭尽全力为殿下办事情的。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一定在所不辞。” 昭阳微微欠身收下了他的这一番言辞,同时从衣袖中取出明烈亲王手书的那封信笺。 “我所求之事,是尽力还原这封信笺所写内容背后的真相。哥哥在信中所指的大不韪之事究竟是什么。书信又是寄托给何人。哥哥提到要在合适的时候使父皇听闻,可是在这封信笺落笔后不久,哥哥就不幸遭难战死沙场,所以父皇最后是否得知此事。这件事情最后又是如何收尾的。” 昭阳一连串的发问也没有让谢怀年脸上和煦温善的笑容减损丝毫。这些事情仿佛对于他而言都是轻松可以处理的东西,不会使他感受到压力和负担。昭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没有放过,而是主动提起:“谢生看起来仿佛是胸有成竹。” “还不到这样的地步,只是能够尽力一试。不过,殿下如果只是为了查探此事的话,有必要转道前往岭南地区吗?似乎信中所涉及的那位收信人,是曾经在川蜀一带任官的,而与岭南没有实际的关系。还是说,殿下已经发掘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从而指向了岭南地区吗?”谢怀年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那封信笺,同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第一百七十五章 背叛 昭阳倒也不避他。在这个时候,面对萧阜屿都十分信赖的谢怀年,隐瞒只会让事情的查探和解决平白增添上许多细枝末节的麻烦和阻塞。俗话说的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昭阳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既然把整桩事情托付给谢怀年,那肯定是彼此都要绝对坦诚,才能够对事情有裨益。 所以她明确地说道:“来岭南不是为了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在我的规划之中,先是从北境来岭南,然后再由岭南入川蜀。川蜀地区的行程是与哥哥的事情相关的。来到岭南则是为了裴家的事情。” “裴家?” “是。裴家被判处流放岭南,动身的时间应该与我出发去北境时候前后相差不了多久。无论路途中如何耽搁,总该也已经最终到达流放地界,并且按部就班地过活了一阵子。这次前往岭南就是为了来找寻裴家人。从前许多次,在京城中虽然也有相遇的机会,可是都不适宜谈及这次我所怀揣的话题。如今他们已经遭难,本宫仍旧是公主,身份悬殊,有些话才更加顺利能够说出口。” 谢怀年打量着昭阳的神色,他同样是心直口快的,在迅速地判断了一下利弊之后,他说出了自己形成日久的猜测:“殿下是为了当年裴皇后的事情来的吗?” 昭阳的眼睛动了动,眉毛尾端下意识地有那么一瞬间颤动着往上抬了抬,但很快通过内心的冷静压制住了情绪的进一步涌动,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微微沙哑,问道:“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这样猜测?不要告诉我,只是因为裴家与我算得上是有关联的人,便也只有禁宫中曾经的那位嫡母裴皇后。” “殿下的确与裴家没有太多的来往和牵扯。裴皇后早年还在世时,殿下倒也年幼。再往后数,则是一直要等到您后来的挚友宁国公府嫡长女顾氏出嫁裴家,为裴度之嫡妻。所以裴家能够算得上是可能与公主殿下您有旧时恩怨的,便只有这两人而已。” 昭阳并不对谢怀年的这一番解释买账,她将桌上那封出自明烈亲王亲笔的手书收起,依旧是拢在衣袖中,然后才一下子转变了冷淡的嗓音,昂起下巴露出了居高临下的眼神:“不要用这种话来搪塞糊弄我。我并非是什么底气都没有,仅仅凭着所谓的猜测从来到岭南试图从裴家这里得到实情的。你若是知道真相,单单凭着你那样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言说你和萧阜屿交情的时候义正言辞的姿态,就该对本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怀年于是这才知道推脱不过去,便移开眼神考虑如何能够委婉地开口。 “殿下也知道,我所背靠的家族是陈郡谢氏。殿下的祖母太后娘娘,与我的祖父乃是同胞兄妹。如此关系,使得我幼年时代曾顽劣地上房踩瓦片时无疑听到家中大人曾冒险提起禁宫秘事。殿下是庄懿淑妃娘娘的亲生女儿,皇长子明烈亲王也是您的同胞兄长。裴皇后所出的东承太子殿下则是长幼排序第二的皇子。庄毅淑妃娘娘素来盛宠,又与皇上是当年结缘上元佳节。如此一来,便足够可以使人生出无限遐想了。” “仅仅只是遐想?” “这种事情又哪里会留得下什么证据呢?倘若当真有把柄可以拿捏,难道庄懿淑妃娘娘当初就不能够以此自保吗?殿下,庄懿淑妃娘娘去世的时候您虽然还尚且年幼,可是当时殿下也早就到了记事的年纪,您肯定知道,庄懿淑妃娘娘并不是那种空有美貌而没有头脑的女子。凭着娘娘的智谋才学,如果真的拿捏到了裴皇后所作所为的把柄,恐怕也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没有证据。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才会是这样收尾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纵然是我想要为母妃、为兄长再多做什么,可也还是绕不过去这最大的一条限制。” “殿下如果这样想,倒也不是十足的正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真的觉得,只有拿捏到了证据才能够为庄懿淑妃娘娘、为明烈亲王做事情吗?” “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无非是那么一套说辞罢了,只要是能够让父皇的心偏向于我这一侧,就不愁没有证据了。毕竟当年也是这么一回事情。母妃纵然如何陈明自己不曾参与过那些压下来的罪名,可是父皇那时候已经主动对母妃冷淡了心情,不愿意见她,不愿意看她呈上来的书信,不愿意哪怕多叮嘱一句未央宫用度与以往不变。” 昭阳抬眸看向谢怀年的时候,眼睛里怀藏了多年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刻稍稍露出了端倪:“依靠独夫之心,如何能够求得长存安乐之生活?凭什么我们都要仰仗着皇上的心意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之所以来到这里,要找到裴家人问清楚这一切,不是为了要皇帝为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去纠正挽回什么,我只是要给自己一个宁静,一个结局,同时击碎皇帝他内心所信念着,认为自己从没有错过的想法。” 这一回轮到谢怀年陷入了震惊。他没有想到往日里那个一贯温和从容的昭阳公主今日会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她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啊。她是皇帝的女儿,是南朝的公主,却在这个时候言说出了想要背叛皇帝的意志吗? 果然这个世界已经滑向了这样的边缘吗? “殿下,您不该轻易说出这样的话。这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你误会了我的想法。我没有想过要去背叛皇帝,他是我的父亲,但这并不是我拒绝背叛他的理由。只有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顺顺利利地按照祖宗家法活下去,最后再把皇位交到东承太子的手里,南朝政局才能够稳定,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才可以得到长久的保护,他们的生活才可能是安乐富足的。我不会为了报我一己之私仇,而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时机 谢怀年有意没有参加昭阳公主和裴家之间的事情,尽管萧阜屿此前亲自对他发出的叮嘱——或者说是要求——的实质内容是,确保昭阳公主此次从北境离开一直到她最终返回京城的过程中不会发生意外和变数。但是既然是涉及到了裴家的事情,谢怀年觉得他最好还是保持一段距离会更加合适。 而昭阳在和谢怀年分道扬镳,各自去做手头的事情之前,她也仿佛是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些事情,她回眸注视着谢怀年,眼睛里隐隐约约透露出的想法实际上是有很高的确信度的。“你应该知道很多事情,所以你选择了明哲保身。”陈述句的语气,她把这句话说出口,事实上也的确命中了真实的情况。 “倒不必说是明哲保身的程度,只不过是在下认为,殿下应该不希望有另外的人介入您和裴家之间的事情当中。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我必然在所不辞。” “我也希望不会有到达那样程度的一天。”昭阳的语气轻飘飘,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轻松愉快,意外之中地表达出来愿意以俏皮的言辞打破此刻不合时宜的沉重与艰难气氛的心情。 谢怀年又对她多嘱咐了几句:“殿下此次去寻找裴家人,还是应当更加谨慎一些。无论如何,裴家都已经是戴罪之身。陛下既然会将他们放出去,恐怕殿下也应该知道,陛下心里究竟是怎么样想裴家的。他们没有在这次的局面中失去性命,恰恰意味着——” “恰恰意味着他们将会有很大的机会东山再起。”昭阳垂眸,她当然清醒地知道谢怀年的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裴家身处京城,数代任官,皆是出过权势在手的重臣。这样的背景,势必也会带来同样厉害的政敌及仇家。裴家这一番落难,恐怕有无数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心思,判断是否有机会朝着裴家下手。可是裴家到底还是活到了现在,判处流放,来到岭南。 因此皇帝恐怕还是有保全他们的想法,打算给东承太子手上留一些可用之才。 这也意味着,昭阳不会有机会对他们下手,更加不必提是否要受到来自皇帝派遣出来的、潜伏在岭南的那些暗探及暗卫的监视和打探。昭阳恐怕接下来所做的事情,都会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写在册单之中再送还给皇帝过目。 “所以,还是要劳烦谢生,为我去把在蜀中的事情办妥。我恐怕不会有机会和余地再去蜀中亲自查办这些有关的事情。仅仅是只能把脚步停留在岭南,无关痛痒地问一些各自脸面都能周全的问题,然后就会被来自京城的更具备说服力及威严的人,半是劝说,半是胁迫地回去。” 昭阳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大概也是认清了前途多险路,并不能够如她所设想的那般圆满顺利。 “既然这些因果利害殿下都知道,为什么您还如此冲动地抗旨不归京,来到岭南,并有计划在之后再去蜀中呢?”谢怀年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让他非常有求知欲的问题。是啊,昭阳公主既然这些道理都想得明白,可是为什么还是做出了这样称得上是“下下策”的举动呢?这不是明摆着要给自己闯下大祸,并且还无法达成目的吗? 昭阳倒是看得很风轻云淡,她微微抿起了唇,手指已经搭在了门框上了。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答复道:“之所以来,是因为那时候不知道能够得到来自你的帮助。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下定决心的。那个时候我没有和萧阜屿提起过此事。一直到后来,他告诉我,可以来找你帮忙。我才知道,原来不必玉石俱焚,也能够得到一些结果。” 处在谢怀年的立场上,他当然理解不了,为什么昭阳公主会为了这种事情破釜沉舟。毕竟他不知道昭阳上一世经历过的事情。可是在昭阳看起来,这一世的很多变故都重蹈覆辙,当初的事情,她尽力想要扭转道路,可是结果偏偏还是阴差阳错。温善玉最后还是成为了太子良娣,桓皇后同样病重毫无起色,就连萧阜屿都已经回到了北境。 平白无故的,还搭上了许多条原本不必死去的性命。顾平沅也好,颖亲王也罢。就连春城公主都陷落在北朝皇城,如今到底是过得怎么样,也都全然不知了。 所以恐怕最后那一场彻底毁灭了昭阳后半生希望的逆臣起兵还是会照常发生。 既然毁灭终究要来临得这么快,那昭阳就只能争分夺秒,同时把很多事情置之度外了。 “并非是因为驽钝才出此下策——虽然我的确头脑不够机灵。我只是觉得,如果再不这么做的话,一切都要来不及了。那些曾经我为之而痛苦后悔的事情,将会永远变成如影随形的噩梦。我不想在噩梦中度过此生,便只能够抓住一切的机会,全力以赴了。” 昭阳走出了这间房间,她没有觉得步履沉重或者是心情难过。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多事情,有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也有那些不知道是存在于上一世的混乱记忆里,还是仅仅由她头脑所臆想出来的画面。 现在对于她而言,唯一能够打破混沌的方法,就是关注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 离开京城,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度,好像一切都像是从卷轴画里缓缓展开呈现在她的面前。那些她曾经怀疑过的,那些她渴望求证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能够把握住的最后的机会。如果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话,她还能够回到京城,回到桓皇后的身边。病重的桓皇后是否还能够等来昭阳呢?昭阳又能否真的不让自己再失望,切实地挽救下哪怕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现在就是最应该去执行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后再没有比这更加好的时机了。” 昭阳在出门之后如此对自己默默言说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流放 昭阳并没有多耗费力气,也没有再去拜托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打通那些重重的关系。她也知道,这样去费心麻烦别人的话,最终也只会在皇帝下手惩戒她的同时,给那些人带去灭顶之灾。她猜测皇帝恐怕会主动给她行方便,毕竟比起阻拦住昭阳不让她去见裴家人,皇帝应该会对昭阳到底想要从裴家这边得到什么更加感兴趣。 所以当她出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明确要见裴家人的时候,专门负责看守这些流放囚犯的官吏没有对她多做阻拦。更不用说昭阳主动揽下了责任,甚至连假传圣谕这样的行为也毫不介意地犯下了。 “怎劳动殿下亲自走这么一趟?”负责管理这些事情的官吏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他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京城里头竟然是允许公主来出京做提审流放囚犯的案例,可他也知道眼前这位气场不凡的女人估计的确是正儿八经的昭阳公主,且不必说她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让人冒冷汗的威压之势,光是看看她身边这些一看就是羽林卫的侍卫,就足以证明她的身份了。 “本宫前来不是为了公差,只是私事而已。裴家与本宫平素有交情,今日恰好是路过岭南,想着于情于理都应该来做一番拜会。有劳大人您给予通融了。本宫可以以自己的身份作为担保,若是这桩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京城父皇的耳朵里,他若是要治罪下来,本宫可保你无忧。” 官吏更加觉得自己后背上不停地在冒汗:“殿下多虑了。属下并非是出于这样苟且偷生的想法才不愿意放行的。只是这裴家到底也是才被押送至岭南,且不说这样做是不是合规矩,可这殿下若是真的入内见了他们,恐怕也是要给殿下您惹上好多本没有必要的麻烦的。殿下您看——” 昭阳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冗长的断断续续的言论。 “本宫倒是没有精力听你说这么多的废话。你若是不肯让本宫进去,本宫也自然是有方法可以使得明日在这里值守的人不再是你。放眼岭南,如此多的官吏,总可以找到那么一个没有这么死心眼儿的人使得本宫心想事成。你说是吗?” 昭阳明明是带着和煦的笑容,偏偏落在这位官吏的眼中,却像是看到了那种志怪小说里披着美人皮的鬼怪。 于是昭阳还是进去了,在其中官吏的引领之下走了许多距离,最终看到了正在做苦役的裴度。不过是几个月没有见面而已,他已经完完全全让她有些认不出了。原本白皙略有些黄色的皮肤现在变得如同常年风吹日晒的武夫一般黝黑,发束也没有往日那般精心打理,须发更长了,看起来平添了许多岁数在上头,哪里还可以看得到当年那位风光无二的裴家探花郎的影子啊。 原本沿着家族为他规划妥当的文官路线一步步向着内阁的位置走,突然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家道中落,流放岭南。裴度会有些落差也是正常。 昭阳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默默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有一位同样衣着陈旧粗糙的妇人走上前去向裴度递出了一块没有精致刺绣及昂贵面料的帕子。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粗布帕子,洗得有些发白,看起来更是有许多窘迫流年的印迹长久地停驻在了上面。昭阳就选择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去,一直毫无退意地来到他的面前,眼睛看着他,遮挡住裴度面前投下来的日光。 裴度于是也抬起头来看她,连同他身边那个昭阳不认识的妇女一起,他们的视线也投向了昭阳,这并不让后者感到不适或者是紧张。现在她才是那个把握主动权的人。 “裴公子,这位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那女人先开得口。 “你又是谁?”昭阳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客气,嘴里问的虽然是那个女人,视线却牢牢地锁定在裴度的身上。 “她是因家族落难而流放此地的女眷。”裴度开口为那女子解释。 “裴修霖果然是不同凡响。当年盛名满京城的裴家探花郎,如今只是落难于此地,短短数日,便同样有佳人为你倾心了吗?你丧妻未满一年,如此行事若是落入他人之耳,恐怕于你的名声无益罢。他日你若是有机会脱罪,再返京城的时候,莫不是还要带着她一起了?” 昭阳的话语有些刻薄,可她到底还是顾平沅的挚友,站在沅姐姐的立场上,她怎么能够看得下去呢? 裴度也感受到了昭阳的敌意,他暂且把好奇为什么昭阳公主会来到此地的想法放在一边,仿佛是把尊严早就留在了京城一样,很轻松地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回禀昭阳的话:“罪臣不敢。以罪臣之身份,早就无法攀附宁国公府的门楣,然发妻于落难时亦不离不弃,奔走为罪臣操劳,怀有身孕时于大雪纷飞之日玉殒,罪臣此生都难以偿还如此拳拳情谊,以此发誓明志。” “你既然心知肚明,那便好好守着这份志向,别轻易让本宫看轻了你。” “罪臣遵旨。” 如此一来,那位女子才知道昭阳身份高贵不凡,也才明白裴度在来到岭南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 “他的话已然说得这样明白,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昭阳冷冰冰地质问那女子,于是后者只好姑且先退下。 “殿下怎会来到岭南?”裴度这才发问。 “本宫是来理清楚自己与裴家到底曾经结下了怎样的恩怨。” “殿下是为了此事而来。” “是。虽然从你口中大概也可以知晓一些实情,但所有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不过还只是,从你的嘴巴里,恐怕无法还原所有的来龙去脉,故事中最细枝末节的地方。所以,我最终还是要去问过裴家更加有权威的人。之所以先来看看你,不过是念着你我之间,还有沅姐姐这样一层关联。” 昭阳看着裴度,看他这样轻易地跪在自己的脚边,好像什么气性都被磨灭的样子。她也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内心汹涌的情绪,到底是名为什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爱与否 说是要来见裴度,其实昭阳和他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除了顾平沅之外,当真还是没有话题可以继续聊下去呢。可是就算是提起了顾平沅又能怎样呢?她已经去世了,以那样一种惨烈而将要长久留存在他人记忆中的模样,不光光是昭阳将永远记住她,恐怕受到最沉重打击的,还是她的丈夫裴度吧。 “沅姐姐从前很少和我说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昭阳谈起了以前的事情,言语间也注意到裴度的眼神稍稍有些黯淡,他看起来把情绪都克制得很好,并不是那种任由悲伤情绪外露的人。但是没有由来的,昭阳就是觉得恐怕他的内心实质也是悲恸的吧。顾平沅总是怀着与他的骨肉那样永远地离去了,换做是任何一个其他人,处在裴度的位置上,也恐怕会有同样的感受。 “是吗。她一贯不爱提自己的事情。一向都是这样子的。” “很多人都说,你爱她到了一定的程度。你为她做了许多的事情,无论是移植沅姐姐外祖家在江南宅邸中栽种的那些绿植,还是为了她这么多年不曾再纳娶妾室,洁身自好说的就是你裴修霖,那样曾经光芒熠熠的探花郎,只为了一个女子而倾心动情。饶是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一段佳话。我也曾是这样以为的,认为你们之间的情感,是我未来也应该追求的。” 昭阳的眼神里或多或少还是掺杂了一丝怜悯,对于眼前这个可能来自于与她母妃结仇的家族的年青人,悲悯的情感可能听起来有那么几分可笑。但是昭阳恐怕还是没有熄灭自己那颗心灵中摇曳着的名为善良的烛火,因此在目光落到裴度身上时,她知道自己还是不忍心的。 “殿下也觉得可笑,不是吗?有些真心,偏偏要等到一个人长久离去之后才能够被证明它曾经存在过。我始终认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捂热阿沅的心。她是对我那样冷淡,即便在人前所有人都愿意津津乐道我与她当年结缘琼林宴的往事,但其中真相也只有我们这些当事人才能够知道了。殿下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吗?” 裴度听起来声音是那样得风轻云淡。可是昭阳知道,他到底压抑着怎样澎湃的情绪。 “我知道。但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真的了解的。也只是在一年多以前,我同样是那些被瞒在鼓里的人。不久之前我通过一些途径得知了往日故旧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站在这里。在这其中我虽然没有扮演什么角色,可是局中之人与我的关系就足以使我难以自处。” “殿下的兄长是值得我一生去仰慕的人。不得不承认,阿沅心悦的人,到底是我难以望其项背的。可惜这个世道容不得明烈亲王这样的人长久耀目于世,才使得阿沅与我结为了夫妻。我曾经以为这一辈子就要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去了。阿沅不会看到我的倾心,也不会认为我是出于本心本愿才对她那般好的。她只会仇视着我,仇视着裴家,仇视着在明烈亲王去世之后就迅速将她许配给我的顾家人。” “但她还是爱你的。她最终还是爱你的。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努力付出,她其实都看到了。”昭阳还记着当初在顾平沅身边所拿着的那个箱子中读到的手书,顾平沅是希望能够说服裴度去相信,到了最后顾平沅的心里终是有裴度的一席之地。昭阳隐隐约约猜到了沅姐姐这样安排背后的深意,所以即使是站在一定要撒谎欺瞒裴度的立场上,站在有些对不住自己的亲哥哥明烈亲王的立场上,她也得这样周全如此谎言。 “这也是这个事情让我最无法接受的地方。当我都明白她的心志了,可她也就永远地离开了我。相爱却不能相守,这难道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或许当年明烈亲王去世的时候,阿沅也是生出了如此的绝望与痛苦。我毁掉了她对于明烈亲王的爱,所以报应在我的身上,我也要注定尝试这样的苦痛。” “你不该这样沉湎于往事。你总是应该向前看的。” “阿沅可能会再来爱我。可我不会再去爱其他人了。”裴度看了昭阳一眼,很难得地露出了自己最真实的笑容,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练习之后做出来的温润君子的浅浅笑意,而是掺杂着苦涩体验的清冷的笑脸,他说道,“还请殿下为罪臣做一个见证吧。倘若我有了变心的那一日,就请殿下亲手杀了我。” 昭阳怔愣地看着裴度,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裴度的嘴巴里被说出来。 “就这样约定好了,殿下。” ---------------------- 在见过裴度之后,昭阳离开去见了她此行真正要见的人。 裴家,裴奂生,裴度的父亲,也是裴家的当家人。 昭阳寒着脸居高临下地站在裴奂生的面前,她很少有拿出气势来威压别人的时候。面对这位曾经手握权柄的南朝重臣,虽然心知肚明威压对于他来说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但她还是执意这样摆开了架势。说到底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冷静下来,面对这样一个可能是当年幕后主使害死了自己母妃的人,她怎能使满腔热血冷静下来呢? “未曾想到昭阳殿下有如此手腕,京城与祖宗家法亦无法困束住殿下的手脚。您最终还是能够来到这里。”裴奂生率先开口,他依然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哪怕是牢狱之灾与抄家的祸事都没有办法让他磨灭那种印刻在骨子里的高傲野心。 “本宫来见你,不是要听你说废话的。” “那请问昭阳殿下想要从老夫这里得到什么信息?什么对于殿下您来说才不算是废话?” “裴皇后的往事。本宫对这个感兴趣。” “原来殿下是想要知道皇后娘娘的事情。那您恐怕还是问错了人。娘娘虽是裴家人,然入宫数载,亦去世多年,老夫这里知道的事情恐怕只会让殿下失望。” 第一百七十九章 裴奂生 昭阳知道裴奂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把所有的事情向她托盘而出。她做好了与他耗费许多口舌的准备。她绝对不会空着手回去的。无论裴奂生是觉得昭阳公主只是个小毛孩打算要糊弄她,还是他根本就不打算把当年那些旧事重新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昭阳都不会妥协的。她恐怕只有这唯一一次的机会能够向裴奂生问个清楚,她怎会轻言放弃呢? “如果你现在还不想聊这个话题,本宫可以和你先聊聊别的事情。说说那些可能会让你改变心意的话。毕竟,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本宫如果无法从你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的话,本宫是不会离开的。你大可以绕着圈子不切入正题,可是到时候希望你也能够承担得起隐瞒真相的代价。”昭阳完全可以说是在威胁裴奂生,她多多少少知道面前这个心思深沉的人到底最在意什么。她会从这些软弱的点上作为突破口,直指裴奂生最核心最脆弱的部分。 “那就请殿下让老夫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吧。” “裴奂生,话说回来你真的觉得你这辈子还能够回到京城去吗?” “陛下仁慈,保全属下一条性命。这便足够了。或许属下就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终老,但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这辈子,老夫的人生阅历也算是丰富精彩,即使是在生命将要逝去的时候经历一段清贫而低微的生活,倒也可以视作是另一番不同寻常的体验。如果能以畅达之心看待诸事,又有什么坎儿迈不过去?” 昭阳笑了笑,眼睛里轻蔑的光芒是刻意摆出来想要一点点地激怒裴奂生的。 “是吗。裴奂生你能够这样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毕竟,世事难料。当年你裴家在京城如此风光,可是本宫的外祖家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远走老家清河郡,一别就是数载。他们离开时本宫还是个小孩子,如今再回来的时候,本宫却都已经嫁人了。果真是浮浮沉沉,各有一番造化。” 裴奂生虽然在脸上尽可能地控制着表情,但是昭阳猜测在听到自己的一番话之后,他的内心绝对有震动。毕竟是威北侯府慕家要回来了。对于当年没有少在明面上、暗地里使手段的裴家而言,这么多年都牢牢地把威北侯府按在清河郡,恐怕他们真的相信了自己的本事有多么高明呢。如今裴家一退,威北侯府便回来了,怎能不让他们在意呢? “您的表情还真的是控制得不错呢。本宫若是在年少轻狂的时候能够早些看到您这样的出色表情控制能力,大概也不会因为顽劣不懂事而被母后屡屡惩戒了。您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吧。您该不会真的是那样天真吗?在内阁中做了那么多年的实事,莫不是越活越回去了,以为威北侯府真的被您的家族压制得死死的,再无起复之可能?” “毕竟威北侯府不像是你们裴家。他们不曾获罪,也依然是勋爵在身,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的,无非只是看看陛下的脸色到底是反对呢,还是无所谓呀。当然了,话也不能这么说,裴家虽然如今的确是戴罪之身,可到底朝中有人,只要太子哥哥一日还是储君,你们裴家总归还是有繁盛富贵的未来的——不管怎么样,等传到了裴度的手里面,他当然还是可以恢复官职的。” “本宫应该怎么说才好呢。中间虽然隔着这么多的事情、如此多的变故,可是不得不说,本宫到底还是服气太子哥哥的。尽管裴皇后娘娘当年可能是与本宫的母妃结下了梁子,甚至还插手做了许多本不该属于裴皇后娘娘的身份应当做的事情,但是本宫与太子哥哥的兄妹情谊,曾经真实而亲切,未来也不会因此而生出龃龉。” “太子哥哥是品德高尚的人,与你裴奂生不同。” “殿下这是要激怒老夫吗?” “激怒你又有何用?你已经是困束在这里再没有未来可言的人了。激怒你,只会让本宫更加痛快一些。毕竟,像你们这样为了权势而不择手段的家伙,早就应该被清理出南朝的朝堂了吧。你们早些让位子,后面有抱负理想才华的人才可以顶上啊。” “殿下眼中就认为换了一批人,便可以改变格局吗?” “至少本宫确信,你的儿子会比你做得更好。” “殿下到底还是女流之辈,不可与你谈论此事。” “现在是换过来吗?轮到由你来激怒本宫了?可是本宫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啊。倒是你,果然像是本宫的父皇亲手喂养出来的狗,一样的想法,一样的偏见,自大妄为,自以为是,不会当年不止是本宫母妃的事情有你们插手了,溧阳长公主的事情,你也同样献计献策了?听听你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啊。女流之辈?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有优越感?” 裴奂生冷哼了一声,沉着脸没有理睬昭阳的话。 “天下曾玩弄权术的女子也并非没有先例。而像废物一样沾沾自喜,最后让所有物砸在了自己手上的废物男人也不止有一个。男人,还是女人,都有优秀的人,也都有恶心到哪怕是多看一眼也觉得想要吐出来的家伙。就像你们裴家,能够有这样的信心,哪怕是被惩办,也认为自己不会被砍了脑袋,哪怕是被流放,也知道终有一日还会有再起复的可能,不就是因为你们家族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偏偏这位皇后娘娘又生下了储君吗?说到底,裴家的今天,也是依靠着女人才能够来到这样的新高度的,不是吗?” “若非裴家历代功勋,又如何能出皇后娘娘呢?” “这也倒是呢。不过,养出来那样一个毒妇,也值得你们为此沾沾自喜吗?连做人最基本的善良都无法保证,算是什么有资格母仪天下的家伙啊。” 第一百八十章 阵营 “昭阳殿下只是想要说这些话,值得上您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岭南地界吗?” 裴奂生可能是想要激怒昭阳,毕竟在他的印象里,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一贯都是凭借着任性骄纵的名声处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桓皇后真的想要就此养废了这个孩子,大概也是存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想法,哪里是真的要对庄懿淑妃留下来的女儿视若己出? “难道不值得吗?只是亲眼看到你落难的样子,都让本宫觉得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像你这样的人,这辈子就终老于此吧。京城不必再回去了。那些你不愿意说出口的你曾经犯下的恶行,本宫难道真的只是在意你的亲口承认吗?就好像大理寺查案,难不成嫌疑人一辈子封口不谈,就找不到确凿的证据给他定罪吗?” 昭阳的语气是嘲讽的,她占据着光线投射下来的位置,冷淡而清傲地俯瞰着裴奂生,像是在看一颗肮脏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灵魂。 “其实即便你不说,我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母妃当年,究竟是怎样病重无医而去世的。你们可能以为那个时候我还太年幼不记事,又或许是知道,如果母妃去世的话,本宫也很快会失去父皇的宠爱和庇护。”昭阳抿着唇侧过头去逆着光看着湛蓝色洁净的天空,“但也许你们是错了。斩草除根,你们既然可以残忍地除去母妃,那么索性就该连我的性命也都不要留下来。” “当时的确是不知道为什么出此下策。本来是应该连你也不放过的。”裴奂生忽然改变了态度,再也不是那个三缄其口的样子,主动地顺着昭阳的话说了下去,“当时只以为庄懿淑妃死后,皇上只怕是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搭理你。随便指个无子嗣无宠爱的嫔妃抚养你,选个出身高些的也无妨,反正是眼不见为净,省得看到你,就让他再想起死去的庄懿淑妃。皇后娘娘是这样打算的,陛下应该也和娘娘想到了一处去——” 裴奂生的眼神闪了闪,想起了往事,他的情绪也变得平淡下来:“或者说,陛下原本是和皇后娘娘一样的打算。只是在那其中又发生了额外的变故。所以陛下改变了主意。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桓贵妃的缘故,那个女人实在是当年皇后娘娘小瞧了她,当初那些事情里面,后来再想想,可能都是桓贵妃为了顺理成章地收养你在膝下而安排出来的。” 昭阳并不因为裴奂生的话里提到了自己的养母——当年的桓贵妃,后来的裴皇后——而改变神色,她依然是那样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一切从裴奂生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会让她感到惊讶,又好像这一切她本就心知肚明,无需做好心理预设。 “又可能还是当时时局的关系,陛下有意要抬举明烈亲王,即使是在庄懿淑妃去世,威北侯府有意避世的背景下,他还是重用了明烈亲王,以此来平衡太子的势力。将你指给桓贵妃作为养女,也可以拉近明烈亲王与桓贵妃那边的关系,顺势可以使得皇室借由明烈亲王接手那些曾经属于桓家的在行伍中的势力网络。毕竟桓家当时已经随着桓莫廷将军的去世而式微了。” 桓莫廷是桓皇后的父亲,当年叱诧南靖的虎头将军,得到先帝亲自赐下的虎头黑金旗帜作为帅旗。可惜桓莫廷的后人当中,没有几个能够承继这份家风渊源的。唯独之前曾在北境效力过的明威将军桓姚吾,虽然是庶出的身份,走的道路远远不及家中那些嫡出的兄弟来得顺畅,可是到底有些本事才学在身上,更主要的是桓皇后力挺他,所以才渐渐积累了些名声下来,不至于辱没了当年谯国桓氏的威名。 “原来是这样子。你至少解开了本宫多年以来的一个困惑。当初父皇为什么要把本宫交给桓贵妃抚养。毕竟父皇那时候已经不想再多管本宫了。母妃的死,让他完完全全转变了态度。”昭阳勾唇自嘲地笑着,漂亮的眉眼依然是执拗地逆着情绪向上娇蛮地扬起,掩盖不了眉宇中间的寥落情感,“这么看来,倒也有几分说服力。从始至终,本宫的确都是站在和母后这一边的。本宫因为母后而得到了庇护和良好的照顾抚养,母后也因为本宫与哥哥的血脉相连,得到了半个养子,以及后来皇后的位置。” 昭阳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也把所有的浊郁情绪都排解出去。她蹲下身,与裴奂生的视线彼此平视:“你看看,到最后,不都是白费了一番算计吗?我们都是在给皇位上的那位绣嫁衣。他永远都是赢家,而我们,赢多赢少,或者是满盘皆输,所以总是输家,占不了上风的。你为裴家,为了裴皇后,为了东承太子,你们家花了多少心思啊。数载之基业,皆毁于如此独夫之心,你却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要为他遮掩罪行吗?” “本宫从来都是区分的很清楚。本宫知道真正要对抗的敌人不是你们,裴家也好,裴皇后也罢,你们不是真正的背后庄家,也不是那个将要赢走一切的恶棍。你们都是困束在了他布下的棋局里。可为什么我们要看他拿着棋子大杀四方呢?他值得上这一切吗?他难道不该死吗?他活着,太子哥哥就永远不能有十足的把握坐上皇位。你看看,那位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美人生下的孩子,十一皇子,取了名字叫李垚,如今可是正儿八经记在桓皇后娘娘的名下。” “就算太子哥哥是元后所出的孩子,那如果陛下的心思转了,不想早早放权,由着这样一个成年已久的儿子站在自己的朝堂上,对着看起来只属于陛下一人的江山指手画脚,你说会发生什么事情呀?不是所有人都会像颖亲王哥哥那样头脑清楚,有足够的意志力去抵抗煊盛权势的诱惑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坠江 也就是直到这一刻,昭阳才真正揭下自己脸面上覆盖着的那一层看不见的面具,将自己最真实的目的和想法暴露在裴奂生的面前。她过来岭南这一趟,千山万水可不是只要听一些自己已经从各个途径知道大概来龙去脉的事情。那些母妃当年受到戕害的细节,重提只会让她心中的仇恨之火烧得更加旺盛,于是只会使得她的理智防线受到接二连三的挑战,于大事无益。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如今轮到裴奂生感到事态脱离控制了。 “时代已经改变了,不是吗?裴大人,只有那些随着时代一起成长的人们,才能够顺势活下去。那些沉湎于往日旧时之荣光的,则终究难以逃脱将被淘汰的命运。本宫前来这一趟,除了要亲眼看看当年曾经主导策划了本宫年幼时经历的那些悲惨经历的人,如今是什么下场之外,也是要把这个道理亲口告诉你。或许这一生,你都不会再有回到京城去的机会了。但愿你的儿子,能够比你会变通。” “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陛下,陛下又是什么打算!我裴家忠心耿耿,为了南朝,为了陛下的江山——” “忠心耿耿不是你们挂在嘴边上的,而是要真的记到了父皇的心里去才有用。可是这样的事情又会在未来同样发生。即便是太子哥哥,你们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东承太子哥哥,谁又能确保当他行至这样的年纪,如此的关口,也能够始终持着一颗真诚仁慈的心去面对跪伏在他面前的人呢?依靠独夫之心,终究不是长远安稳之计。也不知道在未来,还有多少人会经历相似的事情。临到要死的时候,也依然没有清醒过来。” ------------------- 昭阳离开岭南之后坐船往关中而去。这已经脱离了她原本告知那从京城而来的中贵人的路线。但是在彻底将蜀地所要调查的事情托付给了谢怀年之后,她也的确没有了要走蜀道的理由。蜀道难,她也犯不着为了这白费一趟的行程再去吃苦受罪。她索性就包下一艘船,清清静静地走水道直接去关中,再考虑从那个地方换车马回京城。 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家伙,居然在昭阳有意隔绝他人再上船的安排之下依然混入了船舱中,顶着不知道是从哪个江湖高人那里学来的易容之术,一脸风轻云淡地坐在昭阳的面前,拿起茶壶自由散漫地倒水来喝。 “昭阳公主豪掷千金,果然是出手阔绰。” “你又是谁?闯入本宫的船舱,意图何为?” “公主面不改色,好定力啊。不过您这样冷静自持也没有什么用处了,那些奉命守在殿下的船舱之外确保您的人身安全的侍卫,现在恐怕都没有办法来为公主您解围了。” 昭阳冷淡地抬眸看着面前的人,张了张嘴巴,一点儿好脸色都愿意施舍:“北朝人?” “噢,公主从何得知?” “随意猜测的。” “公主没有说出实话。” “只是猜测,没有凭据的。倒是你的反应证明了本宫猜测的正确性。想来也是,如今两国战事吃紧,你们又是一贯的不择手段,为了能够取胜,什么样的计谋使不出来?只是你们不应该言而无信,斩杀来使,扣留春城公主。还真的是无礼乐教化之邦,一点儿都不曾虚言贬低了你们。” “听起来殿下言语中对北朝多有不屑啊。” “本宫应该给你们什么好脸色?本宫的兄长因交战而身死,本宫的外祖家更是赫赫有名的威北侯府,当年在北境亦是积累起战功的世家望族,更不必提本宫的夫婿如今就身处北境大营。给你们好脸色?本宫莫不是脑子里灌了一桶水进去,彻底糊涂了?” 那易容而来的男人笑了笑,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模样,甚至还说:“殿下说得倒是不曾。看起来殿下的确是与我北朝渊源颇深。” “你所求何物?陈明你的目的,本宫没有兴趣和你绕圈子。” “只不过是听闻昭阳公主素有才华,又是与春城公主闺阁中交好。属下在凌亲王麾下办事,春城公主既已入了凌亲王府,因其出身高贵,自然也勉强算得上是属下的半个女主子,主子怜惜春城公主思念故国情深,以至于伤毁自身健康,日渐消瘦,将要有香消玉殒之势,便差属下前来邀请昭阳公主往北朝去做客。能够与春城公主叙叙旧情,解公主思乡之苦。” 昭阳听他提到了自己是凌亲王的属下,又在话中说到了春城,心脏就猛烈地跳动起来。尽管是在脸面上努力充作无表情且不在意的样子,可是这颗心又如何能够轻易伪装过去呢? “你是凌亲王的属下。” “殿下听说过主子的名字?” “如何能够不知?杀本宫兄长的仇敌,自然是要永远记在心里,直到手刃他为兄长复仇的那一日才可谈及息止。” “手刃?殿下的口气还真是不小啊。殿下又是什么样的本事,竟然也能够开口说这样的大话。” “你认为你的主子就有那么大的能耐?无非是阴险之徒罢了,上不了台面。” 昭阳的激怒之言真的起到了一些效果。眼前人竟然也是怒极反笑。 “殿下开口说大话,属下倒要期待着,到底是殿下先折毁了性命,还是您能够心想事成呢。” 昭阳冷淡地抬眸注视着他,右手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将身后柜子上放着的瓷瓶拽下来扔向了他。瓷瓶正中他的额角发出闷响,随后落地时砰地一声碎裂了。在此变故突发的过程中,昭阳亦是迅速地爬起来撞倒了船舱里摆放着的屏风,整个人利用这段时间差破窗向外毫无犹豫地坠落了下去。 整个人沉浸入冰冷的江水,她起初有些发懵。猛地挣扎着在江面上露出了头,就看到甲板上有侍卫听到动静跑了出来。昭阳在水里扑通的动静不小,很快就被侍卫们看到了。 “殿下掉入江水里了!快快来人帮忙将殿下救上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追上 江水实在是过于寒凉。 昭阳虽然是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但是坐在燃着暖炉的房间里裹着棉被的她还是忍不住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气而发抖。她的精神已经有些不太好了,困倦感随着方才紧张情绪的解开而一下子朝着她侵袭过来,她整个人都希望尽快陷入一场没有顾虑的安眠当中去。可惜她却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撑起精力来听底下人的回话。 “属下无能,使那北朝人自江面上凫水逃脱。” 负责保卫整艘船只安全的侍卫头领单膝跪地自陈罪责。 “倒也不能全部都说是你们的罪过。北朝人素来诡计多端,行踪飘忽难以断定。他既然有胆量潜入船舱,想必也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所以才能够如此自信行事吧。左不过本宫也没有什么大碍,无非是落水受了些惊吓而已,你们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一切从起初就是本宫自己一个人任性妄为了,如果看来反而连累你们。” 在这个时候昭阳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撇清这些侍卫与自己的干系了。她虽然有底气能够让这些人不必受到来自京城的责罚,但是真的面对皇帝的时候,她也不确定后者到底会凭借着独夫之心作出怎样的事情。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北境战事实在是吃紧,驻守在北境边界上的军队,已经是败多胜少,如此的局势,如何能够让身处京城的皇帝感到放心呢? 侍卫头领退了下去。 昭阳屏退左右的侍女,唯独只留下存乔。 “殿下,从谢公子那边得到的消息,自京城而来的人马已经在潞州郡渡口登船启航了。最多再有三五日工夫,他们恐怕就要追上咱们的行船了。而且此次过来带您回去,是睿亲王殿下亲自带着人马来的。您恐怕是再也无法寻到什么理由不回去了。” 昭阳点点头,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糟糕的,无非都是在意料之中。于是当她看着存乔严峻的神情,甚至还可以温和松快地笑出声来,反过来是她在安慰存乔了:“好啦,本宫都知道这些事情早晚是要过来的。是睿亲王来寻本宫,如何也好过是东承太子亲自过来。” 存乔的眼睛里有些不解。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论交情,那本宫与东承太子还是更加熟络一些,能够轻便自在地说话。本宫与睿亲王,却是不比从前与颖亲王的兄妹交情。不过这样才好,就是因为没有那么亲近,有些话才可以对睿亲王说而不能对东承太子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本宫倒是想要把别的事情都置之度外,而全然只把注意力放到现在眼前的事务上。” “对于本宫而言,如今最好的消息就是,谢怀年那边并没有从禁宫而来的关于母后的消息。本宫如今在这摊子事情之外唯一挂心的,也只有母后的凤体安康了。”说到这里,昭阳总不免生出许多伤感。上一世的桓皇后就差不多是要在两三个月之后病逝。这一世重来,昭阳当然是竭尽全力希望可以避免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可惜即使是延请名医问诊,京城及周边郡县都没有能够产生成效的医者及药方。总归眼见着仿佛是要再往上一世的方向驶去了。 与其说是生出了无力感,昭阳都觉得自己快要看开了。 无非就是再把那些痛苦的事情再经历体会一遍而已。哪怕是又要被锁在重重的宫闱铜雀门之后,她也得要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人生罢了。如今她的希望也就寄托在谢怀年及他的手下的身上,在她拜托了谢怀年去找那张明烈亲王留下来的信笺的收信人的同时,她也希望谢怀年可以去留意是否有能够有医术高超者,能够对桓皇后的病症整理出一些头绪。 ----------------- 存乔预估的时间——或者说是谢怀年预估的时间还真的是与实际情况没有相差多少啊。 在端颜落水的第三天,睿亲王乘坐的船只就追赶上来了。 在旬阳郡县的码头上,睿亲王登上了昭阳的船只。这时候昭阳已经换上了正统的宝蓝色宫裙等候在甲板上了。为了礼仪,她戴了帷帽来遮挡面容,但是当江面上吹来的风不停地摇着帷帽下垂纱下摆的时候,她脸上浅淡的和煦笑意还是让睿亲王看了觉得有些情绪不爽。 从睿亲王的角度来说,他觉得眼前这个排行第九的妹妹还真是任性得不行啊。原本以为她前两年好像是改好了,不再跋扈嚣张地过糊涂日子了,这下可好,只不过是放出去到了北境,竟然一下子又让她变回了原本那副目中无人、没有法度规矩的模样。睿亲王也拿不准主意,觉得是否是昭阳在去北境之前就盘算好了这一套的计划,还是说她在北境忽然起意,要违抗圣旨去到岭南。她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结果现在还能够站在甲板上笑得出来,睿亲王也真的是无语了。 “昭阳拜见睿亲王皇兄。” “本王怕是受不起公主的礼数。”睿亲王寒着脸直接走进了船舱里,昭阳顺从地跟上。 她知道睿亲王现在心里正是不痛快,她却不想和他生气,也不希望他变得更加生气。还能怎么办呢,好言好语地哄着罢了。 到了船舱里,睿亲王把左右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最心腹的侍从,这才对着昭阳没有顾虑地斥责道:“我真是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前你再怎么无法无天,父皇在那里你总归是知道收敛的。你现在好了,翅膀硬了,连父皇的圣旨都敢违抗,你这是什么算盘,觉得北境天高皇帝远,父皇就治不了你了吗?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北境,如今战事最吃紧的地方,你在那里抗旨不遵,是想要别人有样学样吗?” 昭阳摇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乖巧又温顺:“昭阳并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只是有不得不要去做的事情而已。比起留在京城里这样浑浑噩噩地被蒙在鼓里度过此生,我倒不如自己主动去找寻答案。”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宠爱 昭阳的话说得恳切而认真,并不因为自己与睿亲王实质上没有那么亲近而选择藏私。她觉得自己是毫无隐瞒地将最真实的想法和意志表达了出来,虽然并不涉及到具体的事项,但是那份想要离开京城去找寻真相的心思都已然明明白白放在了台面上。 可惜睿亲王也有他自己的那一摊子事萦绕在身边,所以让他在这个关头又抽出时间跑到这里来寻找昭阳公主,这样的安排令他心烦意乱,同时也对昭阳生出了许许多多的不满。在他眼里,昭阳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唯独在闯祸这一桩事情上面,她总能够有数不尽的实践方式。 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肯定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在归程去京城的路途中,睿亲王罕见地谈起了身死异乡的颖亲王。 “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叛逆举动,是因为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变故太多了吗?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三哥在北朝遇害,皇后娘娘的病情又一直都不见起色好转,萧世子也不再京城——你这样子草率莽撞地做事情,还真的是让人放不下心啊。” 昭阳点了点头,眼神中却也有犹疑不决的神情在晃动:“或许也不全是这些事情导致的吧。我原本就有一定得来见裴家人的理由。当年母妃和兄长的离世,我始终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的。那些老早的人情世故,恐怕我能够记下来的也没有那么多。既然蛛丝马迹牵扯到了裴家,那这一趟,无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母妃和兄长,我都定然舍弃不下。” 睿亲王听到她这样说,也终于不知道该继续接什么样的话了。 “父皇——他的心里始终都是有淑妃娘娘的位置的。要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会一直都记着日子去悼念淑妃娘娘。” “倘若他真的心里有母妃,那么母妃现在应该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会说话,会微笑,会温和地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说那些无聊幼稚的事情一点儿厌烦的神情都不会有。我与母妃是母女情份,血脉相依,可是我如今能够捡拾起来的回忆却少得可怜。无数次我都质疑你们的这种说法,倘若他真的心里有淑妃,事情也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睿亲王只能在这个时候选择婉言劝说昭阳:“你不该有这样的心思。这些想法会把你毁掉的。父皇就是南朝的皇帝,我们都是他的子民,同时也是他的孩子,这种叛逆违抗的念头,会让你堕入可怕的境地,也会毁了那些对你有着爱护之心的人。” 昭阳笑了:“我又何尝不明白睿哥哥你所说的道理呢?只可惜留给我的时间恐怕没有那么多了。我总得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 “那如今的你得偿所愿了吗?”睿亲王直接忽视了昭阳话里所谓的留给她的时间没有那么多,而直接问了结果,他也想要知道,昭阳到底在岭南问了裴奂生和裴度父子什么话,事情又是否真的如同他之前出京时沈贵妃秘密对他交代的那样,庄懿淑妃当年的死因,真的与裴皇后、与裴家有关吗? “倘若裴奂生未曾信口开河,那么我已然没有了再去怨恨裴家的理由。” 昭阳端静温和地把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足以让睿亲王感到震惊。 “我所求的,恐怕如今真的只剩下真相二字了。对于幕后之主使,我没有惩戒他的权力。当他一个人的身上维系了那么多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我也绝无可能再以一己之力为报私仇而牵连那么多的人失去如今安乐富足的生活。” 昭阳几乎已经把真相说出了口,话里话外她都锐利地指向了皇帝,那位坐在龙椅上自以为掌握一切的君主。在这个时候,倘若一切事情的发生依然遵循着上一世的道路,昭阳也不知道,当萧阜屿带着全副武装的人马进入禁宫的时候,她是否要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 船自上岸之后又行了五六日的车程,最后抵达京城。 昭阳直接被睿亲王带去了禁宫里,她要面对的是皇帝的问话。 “这些天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承蒙父皇开恩允准,儿臣先是去了北境,后来辗转又去了岭南,在那里见过人之后,原本还想往蜀地去,路途中行船数日反倒是被睿亲王后来追上。所以儿臣这就不得不回来了。” “不得不?”皇帝反问道,“听你这么说,你反而是心生不满了?” “儿臣不敢。” “你去见了裴奂生,所为何事?” “有人说,母妃的死,和裴家人有关。儿臣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哪日恐怕还要与杀母之仇敌同坐一张桌子仍不自知,以为是对母妃养育之恩的毁坏,便想着亲自去得到答案。” “大胆!谁叫你听到这样的荒唐话?” “这样的荒唐话,难道父皇就不曾听闻过吗?您的言路开得那样广,什么事情不会进您的耳朵?从小到大,人人都说儿臣的母妃当年是最受父皇您宠爱的妃嫔。他们说,您与母妃结缘于上元佳节。他们说,您对母妃一见倾心。可儿臣只觉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些经历记忆就像是虚假的一样——” “儿臣只记得,母妃那时身体很不好,倚靠在床榻上,迎风便要落泪。兄长那时候总是很忙碌,他有他在御书房的学业功课要做,还有父皇您给他安排的武师傅日日盯着他的骑射剑术。所以兄长不常来未央宫。儿臣就陪在母妃的身边,原本是最贪玩的时候,却硬生生记着不能打搅了母妃的清静,于是终日无聊。” “您那时候,不要说是十日,哪怕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见得能够来一回未央宫。” “他们说,母妃失去宠爱,再无其他的依傍了。” “他们还说,母妃受宠日久,积累了太多后宫妇人的怨气在身上,故而受冷落时,那些女人都恨不得天天过来看笑话呢。能够不落井下石,这都是顾忌着哪一日母妃能够再度复宠故而不敢为,而不是出于良心发现或是怜悯之情。”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将言 “这种话听久了,儿臣也迷糊了,父皇您对母妃,有过真心吗?自然了,有或是没有,如今也不再重要了。伊人已逝,活着的人做再多的事情,恐怕也没有用处了。儿臣苦苦追求一个真相,无非也只是为了求得自己内心的安宁与慰藉罢了。” 昭阳看似是缓和了语气,实际上眼中的痛苦却更甚。 “这便是父皇您的做派了吧。”她轻轻嗤笑了一声,原本就是大不敬的举动,加上她又明明白白在脸上摆出了一副极为乖戾的神情,昭阳公主大概的确是不管不顾了,“您让母妃变成了只有依赖您才能活下去的人,在这之后您又轻而易举地将她舍弃了。天底下再没有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了吧。您也从来都不曾怀持过什么爱意——儿臣也已是假作人妇的身份了,儿臣如今亲眼看着,再回忆从前儿时的事情,您对母妃,无非就是孩童对一件喜爱的玩具而已。所以,别再言说您的情深。歪曲事实的事情,儿臣听了实在觉得恶心。” 昭阳颇有一种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里的意思。 再往后的日子,她暂时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样去过。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太多的事情一下子都冲过来,击垮了她苦苦维系着的精神和意志力。如此长久下去,必定要面临最终受不住的那一日。如今她因在御前言行无状而将要禁足好长的时日,倒让她日日在桓皇后跟前侍疾的同时,又平白多出了许多反思过往诸事的工夫出来。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进一步责罚她——虽然昭阳说的话、做的事情,若是往厉害里说,那甚至都足够她的人头落地了。昭阳不知道皇帝是念了旧情的缘故,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至于这旧情,究竟是她与皇帝微薄的父女之情,还是由淑妃当年与皇帝的情分所引发的爱屋及乌。 她都不管不顾了,毕竟眼前还有桓皇后的病情刻不容缓。 ---------------- 这一趟任性的出走算是让昭阳亲眼看到了萧阜屿以及谢怀年的能力几何。 可是谢怀年再如何神通广大,最终没有带回任何能够使桓皇后的病情有起色的大夫或是药方。昭阳每日就在桓皇后的跟前亲侍汤药,那股自棕黑色药汤里而起的苦味都成了长秋宫中萦绕不去的气味了。最起初的时候宫人还会拿些香气清新馥郁的香料方子来点着,可是久病之中的人并不喜欢这种人工调制出来的气味。桓皇后使她们都撤去香炉,屋子里长久以往便只剩余药味。 昭阳怕桓皇后不舒服,于是连香囊都不再佩戴,衣物也不按照从前的习惯使人在晾晒完毕后再多一道熏衣的步骤。她沉静地在桓皇后的身边守着,但凡是她能够做得好的事情,从不假手由宫人们负责。 桓皇后难得从昏睡中醒过来看到她这副样子,眼睛里还能勉强撑起力气作出心疼的神情来。 “本宫眼瞧着你似乎是瘦了。在本宫跟前这样日夜伺候着,你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桓皇后拉着昭阳的手,不忍心地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她的手背,“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不可一时任性把身子给操劳坏了。本宫想要你好好地把这人生过得美满幸福,可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这般憔悴下去。” 桓皇后与昭阳两个人都是珍惜着每一次清醒时候的相处机会。实际上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桓皇后的病情,如今只是依靠着汤药维系着。如此这般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疾病,之所以还日日服下这些不治本的药汤,无非是减损一下疾病带来的痛苦罢了。 又这般捱了十多日的工夫,在这期间,皇帝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 直到那日凌晨时分,昭阳正迷迷糊糊睡了下去,却又头一遭再被身边的宫人给摇醒。 “殿下,娘娘那边怕是有状况,嬷嬷正在外头候着要您过去看看呢。” 昭阳便是连衣服都来不及更换,只披了一件氅衣就过去了。 她是从内殿的通道走的。等她进到桓皇后所住的寝殿时,在最外间的暖阁里头隔着窗户纸就看到了外头庭院里有人匆匆行过来,看那隐隐约约透出来的衣着打扮,应当是太医了。昭阳以为是要先由太医去看过病症,只是慢下脚步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那人进来,反倒是桓皇后身边的嬷嬷催促着她快些过去。 “不该由太医先去瞧过母后的病症吗?” 嬷嬷摇头,整个人看起来表情都不大对劲了:“娘娘的病,太医已瞧过了。只怕是——” 嬷嬷的声音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昭阳的心也猛地一记落了下去。 “娘娘只怕是还有些话要对殿下您亲口说,因此一直都强撑着。殿下您快些去看看吧。” 昭阳愣了,虽然精神是一下子就陷入了空白之中,可是脚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闲着。她快步往桓皇后的寝屋而去。这么些年来走了不知道有多少遍的路,那些摆放着稀奇物的博古架,那些由人小心翼翼擦拭过而显得光洁亮堂的挂灯,那些插在花瓶里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凋谢的鲜花。通往内室的道路上,所有的摆放陈设都如旧,可这也没有办法抚平昭阳内心的恐惧感。 昭阳一直走到了那道虚掩着的木门外头,没有犹疑,硬生生撑起勇气推开走了进去。 桓皇后就应该躺在病榻上,苏紫黛色的床帘垂下来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到锦被底下隆起的人形儿。昭阳在意识上是不敢再走近了。这样的场面她曾经见过的。不论是上一世的桓皇后,还是更久远的过去,她小时候曾见过淑妃也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无半点儿生气活力的模样。她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始终都是一个在心理上没有能够长大的小孩子—— 或者说,谁在自己的母亲跟前都会变回那个毫无防备能力的小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视线里的苏紫黛色床帘不再成为遮挡物,她直接看到了桓皇后的脸——瘦削得连颧骨都比从前高出来一些的面容。 她一下子就流泪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夜至 昭阳还没有迈出步伐,自己就先落泪了。她踌躇着轻缓着步子走上前,只是还未等她伏顺地跪下去,道出那一声母后万安,就听见一道嘶哑的久病之人虚浮疲软的声音从帐幔里侧传出。 “本该是要群芳争艳的园子里,忽然陷于一枝独秀的光景。无论那支花多么名贵又姝丽,对于春日而已终是不圆满。”桓皇后像是在讲故事,用那种平平无奇没有周转的语气道出这些话,这些话原本她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无论是昭阳,还是旁的什么人。 “你的母妃,宠冠后宫的淑妃,你苦苦探求的真相,藏匿在她与明烈亲王之死背后的暗潮涌动,你这一辈子都是没有办法把这些债孽都一桩一桩整理清楚的。或许这座宫殿里所有的主子都做了恶,无论是漠视,还是下狠手,抑或是惴惴不安却没有胆量开口。” 昭阳的眼泪忽然间就止住了。她已经走到了桓皇后的病榻前,也对上了床上之人的眼睛。 “本宫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情的人。当年本宫坐在贵妃的位子上,淑妃就这样死在了禁宫里头,何尝又没有本宫的视若无睹、冷淡旁观充在了原因里头?后来收养你在膝下,也不过是权衡之策。所以,在你的杀母仇人当中,本宫大概多多少少也能占上一个边边角角的席位。” “母后何必说这样的话?” “至于你的父皇,他应当是那个最狠毒的人。是他要使得明烈亲王独占鳌头的,甚至风头远远覆压过了裴皇后嫡出的儿子。也是他要使得淑妃承受了那么多的恩宠荣誉,使得所有的女人都看她不惯。你的外祖家同样狠心,自诩是风骨清傲,独与其他的那些世胄门阀不相同,从不插手在后宫的争端中,以至于折损了女儿及外孙子的性命在其中仍无动于衷。” 桓皇后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了一些情绪的波动,艰难地扯起嘴角憋出一个冷笑:“你若是想为你的母妃和兄长复仇,只怕是快要和整个禁宫,和整个外祖家,和你的骨血至亲全部都为敌了。” “如此不堪?” “是!就是如此不堪。而且这些不堪,如今不都还是继续上演着吗?太多的人和事,我看不到其中任何的意义。本宫将要去了,本宫是彻彻底底地解脱了。可是你呢?昭阳,你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又将要怎么办呢?” 昭阳语塞。她其实也对桓皇后所说的话感同身受。可是光有感同身受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终究有许多事情都是无法做到的。只是拦下萧阜屿对她而言可能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罔论其他了。 “总是能生出办法来的。总是要生出办法来的。”昭阳无奈地低下头去,轻飘飘落了这么一句话下来。 桓皇后的眼中悲凉的光芒渐渐消散了,她的生命也要随之行到尽头。她的手指被掩在锦被之下,无力地挣扎着动了动,却也再也无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她抬起眼眸,视线微微移到了昭阳的脸上,后者满脸泪水,也无语望着她。 “本宫的人生就要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昭阳,你的人生还长着。” -------------------- 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像是上一世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徐徐登上舞台。 桓皇后去世的第三天,昭阳跪在灵前,连续几个日夜都在这里为桓皇后静心守灵,她几乎要舍弃再必需不过的睡眠了。可是即使是这样得不到休息地维持着清醒,她却是觉得自己的耳目异常清明。她的双手在膝上交握着,跪在蒲团上的身形依旧是挺拔的,悲痛是来自心灵上的痛苦,久跪于灵前则是带来了身体上的痛苦。 当从乾元殿而来的小内监通过凤仪宫正殿外的门槛,于守在那儿的侍卫通报的时候,昭阳的心终是猛地一记沉了下去。变数陡生,这一世萧阜屿终是没有在这个时间点上叛乱。可昭阳将要面临的,则是比之还要更加糟糕的情形—— “殿下,北境来报,北朝凌亲王率部攻陷陵水城、漤郡,百里之距,直指北方关隘重镇屿门关。驸马爷——驸马爷他于陵水城一役——”小内监跪伏在地上哆哆嗦嗦迟滞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有把最后关键的词语说出口。 昭阳的心与手脚一道陷入了冰凉。她感觉到自己的四肢似乎是先于头脑做出了反馈,她伸手按着冰凉如夜的大殿的地砖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刚刚立住时,有觉得有血气在往头脑上涌,本就因某种不好的预知而渐渐发痛的脑子在这个时候越发晕眩了。她听见了自己冷冰冰毫无情感的嗓音——甚至还带着一份置身事外的意味在:“驸马他怎么了?受伤了?还是战死了?” 小内监一惊,不意眼前的昭阳公主竟然是与驸马爷的关系不好吗?否则怎会这样用这样充满了冷淡嘲讽意味的语气开口问话。 “回殿下的话,驸马爷应当是战死陵水城了。” “应当是?如今兵部统计战损,都是用这样含糊的字眼儿了吗?” “陵水城一役士兵折损惨重,凡是留下断后的人马皆损毁在了主城之中。驸马爷乃是主将,本该随同撤走的人马一道退回屿门关内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最后一战时,驸马爷却主动留了下来,于是便有了今日‘应当’一说了。” 昭阳笑了笑:“是吗。他倒是英勇。” 伺候在旁边的存乔已经意识到自家主子的精神有些不大对劲了,正想要上前来搀扶昭阳时,后者却昏倒得更加迅速。昭阳就如同一片于深秋时节自枯枝上坠下的叶子,已到了落下的时候,如何再恋恋不舍,也无法延长更多的时日了。 在栽倒下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昭阳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黑压压的铁胄锐器积在禁宫之外的情形,只不过这一次,她将要等来的不再是南朝国境之内易帜叛变的人,而是来自于国境之外的威胁,那个许多人口中可怕的凌亲王燕叙。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退路 昭阳只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很久很久一样。 等到她渐渐感受到意识的回笼时,那些穿破绯沙色帐子透入室内的阳光,像是在真实与虚妄之间来回穿行的非实在之物一般。她扶着床榻的边缘坐起身体,视线落在了室内远离床榻的地方那位蜷着身子正在打盹的小侍女。 那并非是一直以来都跟在她身边于风雨中来来去去的存乔,只是一个她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小姑娘罢了。大概还是她那一次任性妄为从京城离开前去北境的事情之后,再由内侍总管那边拨过来伺候她起居的人。名为是伺候起居,实则只是把那些她熟悉的人全部都换去其他的地方,使得她才没有办法可以撼动人心,使他们为她做出荒唐事。 主子已经醒了,侍女还睡着。这可不是宫规能够轻易放过的行径。 只是这时候,皇后娘娘已仙逝,沈贵妃又收敛起全部的凌厉和咄咄逼人,整日连她的殿室都不踏出半步。这座皇宫,哪里还有什么掌宫规的人呢?无非是整座华厦及其中的人们都感知到了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末世之感,晓得那位北朝来的凌亲王战无不胜、攻城拔寨,不知道哪一天就打到这儿来了。 昭阳披上了外袍,独自走到了殿室外面去。那里伺候的侍女内监都清醒着,见着她没有唤水唤人梳妆便自己出来了,连忙小步过来跪下称罪。 “无妨。本宫看着,似乎是能与外头走动了?” “是。原本在宫门前守着的侍卫,昨日都撤走了。” 昭阳垂眸:“是吗?本宫睡了多久?” “殿下是昨儿上午时候——”回话的侍女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昭阳那时候是在桓皇后的灵前听闻了驸马的丧讯悲伤过度而至于昏厥,“殿下自那时便昏睡下了,太医瞧过,言说殿下只是数日未能安养神思,加之情绪激动受到打击,这才至于昏睡不起,身子上并无大碍。” “是啊。本宫的身子没有大碍,如今还活生生站在这里。”昭阳轻声低叹,“可这短短须臾数日,有那么多与我相关的、与我不相干的人事物都永远地息止了。本宫如何能够安养神思?倘若咱们都再也不离开这里,那么这座皇宫,真就是你我的葬身之所,长眠之地。” “殿下——”侍女苦心地劝着,要昭阳不能这么沉郁精神。 “你们都要本宫振作,可即使是振作起来又有什么裨益呢?三哥哥死了,母后死了,驸马死了。而很快,这些事情也要落到本宫的头上。这大概终究是逃不脱的宿命,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昭阳不知道自己的重活一世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就像是站在了与过去相连的地点,往前看,未来即是过去,过去即是未来。既然已经知晓前路之不堪,她又如何能生出继续前行的勇气呢? 昭阳的手指落在了腕上的玉镯上,思忖了片刻。 “好了,去与前朝通报一声,为本宫备一辆马车。”昭阳垂眸,“本宫总与驸马夫妻一场,他已是为国捐躯,本宫要前去送他一程的。若是能寻着他的躯体,便带回来好生安葬,若是寻不到了,本宫也会为他立一副衣冠冢。如此纠缠,却以这般结局落幕——” 昭阳原本以为这辆马车的得来还要费些工夫,却没有想到,竟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殿下,睿亲王殿下已许了您的要求,随时都可动身。” “睿亲王?”昭阳愣了一下,“怎会是七皇兄做的主呢?” “殿下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故去后,陛下便把朝政都托付给了睿亲王殿下,且由六部尚书辅政。如今的大小事务,都是由睿亲王殿下传同六部一道理政的。” 昭阳冷淡地笑了一下:“父皇情深,昭阳敬服。” 动身之前,昭阳又去见了这位如今理政监国的睿亲王殿下。 “有些事情,真的像是一场虚妄之梦境一般。”昭阳笑着对睿亲王说道,“曾经以为要费尽力气才有一线胜出希望的事情,如今却已是七皇兄您的囊中之物了。若是本宫也生作男儿,大概此刻也有希望问鼎皇位。” 睿亲王没有接她的话,他只是叮嘱她路上小心。 “七皇兄也不必为昭阳挂心,昭阳并非是什么无知无能的家伙。我既然能在外头待上那么多时日都隐匿行迹,不使父皇派出的人找到我,那我总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倒是七皇兄,你如今守着这座城,看似是风光无限,却不知何时那北朝孽障就要兵临城下了。七皇兄还是应当从长计议。” 睿亲王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他才说:“北境陵水城那边并无驸马下落的消息。你也不急在这一时过去。若是无妨的话,你可在宫中再待些时日。” 昭阳眨了眨眼睛,想要弄明白睿亲王说这话所隐含的意思。 “太子妃临盆在即,宫中能够有工夫和气力照拂她的,此刻你是最好的人选。你不若待太子妃生产过后再行离开。”睿亲王几乎是把话放在了明面上说出口。 昭阳怔住了:“你是要我把太子妃生下的孩子带走?” 睿亲王没有否让,也没有承认。他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昭阳不想和他多绕弯子,她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想的?要我把太子妃的孩子带走?你到底是容不下太子的孩子,还是觉得这座城池绝无守住的希望?” “你怎么想都可以。” “你要我把孩子带走,那你是要死守京城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几十万大军都没有挡住北朝的凌亲王,你又凭什么抵挡他?凭你的治军之才吗?你此刻手头可供差遣的兵马,京城及周围郡县范围之内,不过能堪堪凑足十万人而已。” “京城之后,再无南朝。我已立在退无可退的境地,便只能死守以效国。昭阳,你却不一样。京城之后,再退便是数载谋国之路。太子妃的孩子,若是男孩,便是南朝宗室留下来的嗣子,是南朝的未来明主。凭昭阳妹妹你的本事,可为他阻挡风雨,使他顺利长大。” “你疯了!”昭阳打断了睿亲王的话,“来不及的。太子妃产期还有数日,他们守不了那么长时间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生 面对昭阳的质问,睿亲王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你怎知太子妃想的与我不一样呢?” 昭阳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他满满当当的自信。 “七哥,你在说什么啊。”她蹙眉陷入了相当深刻的怀疑中去,“什么叫太子妃想得与你不一样?你们在谋划什么?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睿亲王背过手去,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受到了为人君主的艰辛苦厄,而像他这般临危受命,更是举步维艰:“你不是太子妃,你无法知道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觉得此刻我是值得信任的,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他们都死了,剩下你我苦苦支撑在这里。而太子妃,终究是隔着一层。” “什么叫他们都死了?还有谁,还有谁死了!”昭阳嘶吼着问出这句话。 睿亲王伸出手,拉住了昭阳的衣袖,让她不至于因后退而磕碰到殿室中陈列的博古架,他很少在昭阳面前展现出身为兄长的柔情与担当,可在这个时刻,他们只是互相作为依靠的兄妹:“太子殿下已经殉国,就在你晕倒昏睡的时间里,战报送至京城。你明白吗?我们如今已经退无可退。” “东承太子已经殉国,我如今以亲王之身份代父皇监国。我便是她腹中孩子最大的敌手。她的眼睛不能够向远处看去,她不愿意看看在国境内外,到底屹立着怎样恐怖的仇敌。她只能看到我,看到我举起长剑悬在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之上,所以她无法将信任托付与我。” “可你不同。你是昭阳公主,这一身份使你最多只能拥有权力,而无法真的君临天下。太子妃是愿意把孩子托付给你的。交由你,你若是野心家,日后便可借助那个孩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代揽朝政。你若不是野心家,那你丈夫已死,此生若非再嫁,否则不会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你也能以一颗慈母之心把她的孩子抚养成人。” “太子妃虽目光短浅,可并非不会算计。于是,她会比任何人都急迫,想要在你离开禁宫之前把她的孩子带走。在她看来,如今皇城之内,有能力从我手中夺回这个孩子性命的人,只余下你一人了。” “你若是此刻去东宫,或许还能拦下她,使那个孩子得以足月出生。” 睿亲王这一番话说完,昭阳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东西了。 像是有一道惊雷在耳边轰地炸开,她往后仓皇地退了两步,却险些踏到自己的裙摆上。 “你是说,太子妃将要让那个孩子提前出生?” “是。”睿亲王原本都要走了,此时又停顿下来回过头来看着昭阳,眼中落着一片,竟是静静滋长的悲悯,“有些话从我的口中说出,她如何都不会相信。她是可怜人,你不要让她更加凄惨了。” --------------- 昭阳赶去了东宫,却只看到偏殿外面守着的稳婆。 几个东宫的妃妾也候在外面,全部被太子妃身边的嬷嬷阻拦在门外,其中当然也会那位昭阳许久都顾不上的良娣温善玉。上一世她最看轻最厌恶的就是温善玉,而这一世,后者大概同样做了不少恶。昭阳原本以为自己重来一世就能拦下她,却没想,甚至都未能阻止温善玉嫁入东宫。 “昭阳殿下万福金安。” “殿下,太子妃娘娘已然发作,还请殿下稍候片刻。” “稍候片刻?”昭阳想起了上一世太子妃倒在血泊中静谧凄然的模样,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生命黯然隐去,“太医呢?可是一切周全?离足月还有数十天呢,怎会突然早产?” 嬷嬷有一瞬间的迟疑,没有逃过昭阳的眼睛,只是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于是嬷嬷回话说:“奴婢不知实情。当时太子妃娘娘一人在寝殿里坐着,后来听见有瓷碟碎裂的声音,奴婢们才赶冲进去,才发现娘娘已经出血了。那时候娘娘身边还放着太子殿下前些时候传回来的书信,恐怕是娘娘睹物思人,至于早产了。” 昭阳还未完全将萧阜屿的死讯好好消解,又接连遭遇打击,只怕睹物思人的,不止是太子妃一人。她想不明白,所有的事情原本都是好好的,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像是一连串互相影响永远无法停止的噩梦,她的世界全然失去了色彩。 腥甜的味道翻涌至喉咙里,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暗红色的血溅落在白玉石阶上,狰狞,刺目。旁边的人连忙伸手来搀扶她,却被她一把挥开。 “本宫无事。本宫要太子妃活着,要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好好活着。” “是。” 所有人跪下去,包括那个温善玉。 昭阳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整个人背靠着东宫偏殿的阁门,不住地喘气。 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头里,昏昏沉沉的时光,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没有婴孩的啼哭,只有绝然的死寂。连太子妃都不再有生产时痛苦的哀声,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心脏。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头里,那些穿着玄铠的士兵冲破了宫城的大门,像是洪水一般涌入了禁宫,这座一贯威严耸峙的宫殿,再也不会有它的平静了。 昭阳知道自己是在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里,她不知道还要过多少时间才能迎来自己的结局。 新生对她不再是希望,而是新的轮回的开始。她或许注定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帝国滑向末日边缘,再也不会有新的转机。“太子哥哥与太子妃,可曾想过要给那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啊?”昭阳问一旁的嬷嬷,同时抽出锦帕擦去嘴角的鲜血。 “奴婢未曾听太子妃娘娘提起过,大概是想由太后娘娘或是陛下赐名吧。” 昭阳点点头:“这很合理。存乔,你去太后那儿走一趟,问问太后娘娘,想给自己的曾孙或是曾孙女,起个什么名字。” 存乔领旨:“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惩戒 昭阳把存乔派去寻太后,自己则留在东宫,像是很久很久的某一天那样,守着发动的太子妃,等待着一个孩子的出生。 而那个她曾经最不喜欢的人,东宫良娣温善玉,也仍旧不改她聪明的特质。她大抵是感知到了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即使是隔着身份的障碍,她依旧是大着胆子走到了昭阳的跟前。虽然仍是摆出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任何人都能轻易欺负了她去,但昭阳还是从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名为野心的跃动的光芒。 “你知道本宫向来厌恶不守规矩的人,也向来都厌恶你。”昭阳开口就是讽刺,并不在意温善玉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和她面上渐渐聚集起来的凄婉之意。“你的模样,我早就亲眼瞧过了许多次,如此,不必在我跟前装模作样。” “这也是嫔妾始终好奇的。似乎从初见时候起,公主殿下就一直都不喜欢嫔妾,不知是嫔妾当日何时冲撞了殿下,或是惹了殿下不快,而从来都不能得到一张好颜色。” “本宫讨厌一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有的人天生性情相冲,无论如何相处,都是处不好的。本宫与你,大概就是这般的模样,从初见就讨厌你,也不喜欢你再往本宫跟前凑。”昭阳没有好脸色,不管是现在还是什么时候,她都不愿意再搭理温善玉。 温善玉笑了笑,伸手拭去眼角湿润的做作的泪意:“殿下果然是天之骄女,做什么事情都是随心所欲,与嫔妾不一样。嫔妾在东宫,处处都要看人眼色,谨言慎行,伏低做小,生怕哪一日就要惹了太子妃娘娘不高兴,找个由头将嫔妾打发了出去。” “温氏,慎言。即便是小门小户过了明面的良妾,那都是嫡妻不可轻易像个奴隶似的发卖的。你总是这般摆出人人都要伤害你的模样,因此才最招人厌恶。本宫若是你头上的嫡妻,定要好好教你知道,不是何处都能够由着你们这样的人使性子胡闹的。” 温善玉摇头:“殿下如今自然是说什么都可以。殿下永远都是殿下,南朝的昭阳公主,即便是改明儿这座禁宫都换个主人,您还是这样的待遇,有谁能比过您去呢。可嫔妾不一样,嫔妾如今再没有任何指望了,仰赖的夫君已然不在世间,其他人都有的东西去争,嫔妾却已满盘皆输。殿下,嫔妾若真是毒蝎心肠,早就让太子妃腹中胎儿荡然无存,哪里还会使她今日顺利生产?” 昭阳伸手落了一记耳光在温善玉的面上,惹得隔着一道门槛站在外面候着的侍女及内监都猛地伏了下去跪倒在地请罪。“温善玉,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如今这种话,都轮到你来说了?” “殿下,嫔妾的出身虽是好,可再好也有往上攀越的空间。顶上的太子妃娘娘,还有你们这些公主殿下,谁不是比嫔妾更尊贵、来头更大?嫔妾也要有自己的目标,也要去过更好的日子才行。难道就要待在自己本来应该在的位置,由此碌碌一生吗?男儿尚且有功名利禄去追求,嫔妾是女儿身,便也有自己的名利场。嫔妾要争,却不得不碍着您几位的眼睛,可这不是嫔妾的错,是你们怕了,是你们怕嫔妾抢了你们的风光去!” 又是一记耳光,落在温善玉的脸面上。 “温氏,你记住,这是本宫最后一次赏赐你的惩戒。往后,你的惩戒,皆是过往你所积下的债孽。”昭阳看着温善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明白,“来人,将良娣带下去,收拾行囊,交还温家。同时传本宫的敕令,使温家修筑庵堂,良娣温氏,从此终身于温家修行,积攒功德,报东承太子当年,怜惜眷顾之恩。” 太子妃最终还是拼死生下了一个男婴。 她的处境要比上一世好,至少捡回了一条性命。听闻昭阳给温善玉的惩戒,太子妃的眼中含着悲愤的泪水:“我的孩子,之前就是折在了她的手上。还有一直以来她所做的那些事情,若非她入东宫之日太子亲自与我说过,他看重她,让我不要磋磨她、使她不痛快,我如何能忍到今日?” “太子哥哥明睿一生,唯独在温氏的事情上,他是糊涂的。如此将温氏纵得如今的结局,也辜负了太子妃嫂嫂您的一片真心。”事已至此,昭阳不能再多说些什么,她站在公主的立场上,以东承太子妹妹的身份,有些话现在只能由她来说。可是这些话说出口,也不能减损太子妃心里受的苦,只能使她自己冠冕堂皇,往后可少些愧疚。 “昭阳殿下,妾身最该千恩万谢之人,便是您了。往后,这个孩子也要一并托付给殿下您照料。殿下,驸马的事情妾身也已听说。您终是有遗憾的吧。您若是不嫌弃,事情又若是真的要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那妾身便求您将这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您便是他的母亲,他的生命里,往后不必再有妾身的存在——” “我们都会活得很好。”昭阳打断了太子妃的话,“我们会在禁宫里,把他抚养长大。” “殿下——” “我相信他们,我相信七皇兄。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过去,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稳定宫中之局势,为七皇兄他们的谋算铺平道路。” 昭阳不止是要给太子妃自信,她也是在努力给自己建立自信。 很多话,说了一千遍,再不相信的,自己也都该相信了。 她抱着那个刚出生未多久的孩子,看着他合着眼睛,时不时就要耀武扬威地苦恼一番,忍不住笑了。上一世,她没能与他相处太久。可是这一世,她一定会拼尽所能,保护他的周全。那些风浪,那些苦痛,那些挫折,那些看起来再也无法克服的艰难险阻,都会由她挡下,这是她重活一世的意义,是明知不可为,依然要全力为之。 第一百八十九章 骨血 太子妃诞下的这个皇孙,未有姓名,刚一生下来,就被昭阳公主抱着,带去了太后宫里。 这并非昭阳的本愿,她更希望是由太子妃来亲自照料皇孙。为母则刚,太子妃总要自己强硬起来,担起身为母亲的职责,而不是把希望寄托于其他上位者身上,祈愿她们能够发善心善待这个孩子。只是太子妃实在是产后无力,需要静养,于是便是由昭阳抱走了。 她抱着孩子还没有从东宫走出多远,就被人截下来请去了太后宫里坐。 昭阳上一世曾也是抱过这个皇孙的,只是那时候叛军围城,留给她的时间是支离破碎的,她未能够充分掌握怀抱婴孩使后者舒适的姿势。这一世,有经验丰富的嬷嬷在一旁耐心指导,她一路上抱着这么一个沉甸甸的小娃娃,倒也没有觉得多么难捱。 大抵是她早就生出了慈母心性,对待皇孙,怜他未出世就已然失去了身份尊贵的父亲呵护疼爱,往后的日子,恐怕也早就埋伏下一条多舛命途。每个孩子都要在世上走一趟,经历他自己的疾苦喜乐,因而昭阳这个做长辈的,只愿留给他的,都是美好的事物。 太后宫中倒是要比昭阳想象得热闹。 尚未成年的几位小公主,还由伸着脑袋抓着乳母的手颤颤巍巍站着的小皇子,一眼看去都叫昭阳觉得眼生。她已经嫁出去有些时候了,早就不是那个每日一睁眼就待在皇宫里的姑娘家,后来即便是常常入禁宫探望桓皇后,却也少见这些异母所出的弟妹。最近一段时日尽管她长居禁宫之内,却也每日只是沉湎于自己的事情里,哪里有旁出心思去顾及他人,故而现下全部都是生分的。 太后手里拿着蜜糖浸过的梅子正在逗弄小孩子,见她面色平静地走进来,颇有些独当一面的风范在,心中也陡然荡起许许多多的复杂情绪。太后是有过亲生女儿在身边的,只是溧阳长公主慧极而伤,整个人生只有年轻时候先帝尚在世时是真正快乐的岁月,往后诸多的苦难及劫怨,皆为身旁亲近之人所赐,实在是凄苦大半生。 如今再见着昭阳,从前这个不谙世事、娇纵任性的公主也长成了雍容大气的模样,结出了一些老气横秋的脾性,太后甚至还能依稀从昭阳年轻的面庞上看出当年溧阳长公主的风采,又如何不让她心间五味杂陈呢? 太后压下心头种种酸楚,只伸手招昭阳过去。 “来,叫哀家见见自己的曾孙儿。” 昭阳把孩子抱给一旁的嬷嬷,再由嬷嬷抱到太后跟前去。 太后抱着孩子,顾忌着自己的长指甲,故而没有伸手,只是满眼欢喜疼爱地看了好几眼:“鼻子和眼睛都生得像东承太子。若是东承这孩子能亲眼看看、亲手抱抱他,哀家也实在不必这么心痛。只叹还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幸好还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如若不然——” 太后没有把话说完,昭阳只垂眸,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七哥哥的意思是,想要把这个孩子送出去。权当是还给皇族宗室,留下一条血脉,不使他与我们一道,死守京城。” “什么意思?”太后皱眉,没有听明白昭阳的意思。 “太子哥哥的性命,殒在了前线上。可是皇祖母是否知道,这前线,距离京城,只有不到三百里。北朝挥兵而下,拔城攻寨,难以阻挡。如若不退,京城便就是最后的战场。” “你说什么?堂堂南朝兵士,数十万大军,竟无法拒敌于——” “皇祖母!如今已不是您能安坐于宫室之内,想着如何谋算这富贵权势的时候了。就算是半月前,人人都以为南朝兵士可拒敌于千里之外,如今梦都该醒了吧。皇族宗室不能退,我们一退,便是千里河山交付于他人之手。七哥哥为南朝皇族谋算,想着能安藏血脉去远方,总胜过尽数覆灭于京城之内要好。可这也只是一条两条的血脉而已,您已经走不了了,他们也走不了了。昭阳与您说实话,只是让您明白,都到这个时候了,您就再没有必要把这些孙子孙女都招到您的身边来,供您安享天伦之乐。” “那你父皇呢?他是皇帝,如今病重无力支撑起身,就该将他安置于别宫他院,皇室在南方还有行宫,让他带着一些臣子去那边,再带着这几个年幼的孩子皇孙去,这都是方法,为何要玉石俱焚于此?哀家看,睿亲王就是愚钝不识变通之法,不可托付江山社稷与他。不知你父皇怎就挑选了这么一个皇子来承继——” 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身:“本宫倒是想听听太后娘娘言说,若是本宫的儿子不可托付江山社稷,那放眼李氏子孙,还有谁堪当此任!” 来者是沈贵妃,她闭门谢客多日,竟然在此时来到太后宫中。 昭阳的心咯噔一下,她并非是畏惧沈贵妃,只是觉得将要有什么事情脱离控制。 “贵妃好大的脾气,在哀家面前不遵德仪,是觉得如今由睿亲王监国,你身为他的母妃,便可以将宫里的规矩法度皆践踏于足下吗?” 沈贵妃与太后忽然就这样毫不客气地向着彼此说话,惹得一旁的小公主及皇子都吓坏了。 “全部都下去。”昭阳开口吩咐道。 “太后娘娘早该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了,如今的局面,还容你在这里对本宫的儿子挑挑拣拣吗?是本宫的儿子将江山社稷拖到今日的泥淖之中吗?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对内对外,皆以荒谬之法治国,使得人才凋零,政令飘摇,使南朝国力日渐衰弱,如今便是再难以抵抗北朝铁骑。”沈贵妃开口就是奚落,冷嘲热讽之下,一点儿都没有往昔为人媳的收敛执礼。 太后被她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指着沈贵妃,只觉得气血攻心。“你再说什么胡话?皇帝在你口中,仿佛成了千百年一遇的昏君一般。” “昏君哪里是千百年一遇?若是教养不当,只怕代代相承都是昏君,要不了三世便至于亡国了。本宫再如何,也对自己教养出来的儿子有信心,不会做那残害手足骨肉的畜生事。太后娘娘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亲自纵养出来的儿子,亲政之后第一桩事情就是毁掉了自己的嫡亲妹妹。眼看着溧阳长公主后来那样的境遇,太后娘娘也从来只有怨陛下狠心,怨长公主不知收敛,却从未怨过自己放纵太过、不使皇帝念及骨血亲情。” 第一百九十章 施舍 溧阳长公主永远都是太后心里扎得最深的那一根刺。沈贵妃三言两语,就让太后整个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跪在雪地里的凄惨模样,在诏狱中再无天家金枝的尊贵不可逾越之状,在潭柘寺后山那小小的破败院落中永失自由的冷清遭遇。 是啊,溧阳长公主本不该至于这样的结局。 可太后什么都做不了,她处在皇帝的身边,就相当于是站在了女儿的对立面上。 “阆苑轩桃花林,溧阳长公主生前最后生活过的地方。她临死前却也没有想到过太后娘娘您。您还不知道吧,溧阳长公主临终前留下了一封绝笔信,指名是交付给清河长公主的,信中交代了溧阳长公主最后的几桩事情。她提到了顾言柏——您还记得顾言柏是谁吗?您这样的贵人,高高在上惯了、目中无人惯了,哪里还会记得一条璀璨的生命曾叫做顾言柏——” 太后摇头,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是记得顾言柏的,宁国公家的嫡子,是曾经轰轰烈烈如炽热的火焰般燃烧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他是最心爱溧阳的孩子,哪怕在溧阳心许燕子期之后,顾言柏也只是将浓烈的情意转变为醇厚的爱护,远赴边疆,后来死在北境时,终没有成婚。 “她还提到了明烈亲王,您应该还记得明烈亲王,毕竟那是您的第一个孙儿,是陛下的皇长子。她对明烈亲王,总怀着更为亲近的长辈慈爱,只因她觉得这个孩子也遭遇了来自皇帝的不公。还有一些人她没有提起,可本宫觉得,她临终前也还是念着的——淑妃、宁玉、平鱼郡主——这些人与她年轻时都有交往的情谊。可她如何都没有再提起您,您是她的母亲,最后却只是一点儿空间都没有在她心中留下。” “如此一番,您还不知道自己这些年都作了什么恶吗?视若无睹也是作恶、有能力发声而终究没有也是作恶。一度只有您才能拦下皇帝做那些错事情,可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作壁上观,冷眼看着那些性命折殒进去。而时至今日,您依然觉得,皇帝能把这幅河山治理好。您果真不是国母之材——” “哀家不许你再说了!”太后气急,随手抓了一只瓷杯就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瓷杯摔在地上变得粉碎,溅起的小瓷片以其锋利的边缘划开了昭阳裙摆上的丝帛。她知道沈贵妃在说的事情与她有关。这些糊涂账,在她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注定要与她摆不脱关系了。 “是您做主把昭阳给桓贵妃养的。您当时是怎么同臣妾说的?您说,桓贵妃膝下无子,必然能够善待昭阳。可那时您的眼睛就已经盯在后位上了。你知道裴皇后时日无多,陛下如果要挑选继后,可供考虑的人选,就在当时的四妃中。臣妾膝下已有两个皇子,桓贵妃却是无子。您不喜欢臣妾,就一定要铁了心扶正桓贵妃,便借着淑妃去世的机会,把她的女儿给了桓贵妃养,弥补了桓贵妃无子的缺口。” “什么事情您都要在里头掺和一下。仿佛您的决定样样都是对的。可您最终又做出了什么事情来呢?桓皇后的确是把昭阳抚养得很好,视若亲女也不为过。可从此往后,她就把昭阳与慕家完完全全切割开来。昭阳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事情,不知道她该为何而生,也同样不知道她该为何而死。她就是一个脑子愚蠢的傻姑娘,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这样才让皇帝最放心对吧?” 沈贵妃施舍了一个眼神给昭阳,仿佛在说可怜的孩子:“皇帝总是这样。他最喜欢的是没有利齿尖牙的孩子。可他从来也不会去保护这些孩子。他让桓皇后把孩子养成了最和他心意的模样,然后就要在未来把孩子扔进可怕的斗兽场里去。天下再没有比他更狠心的父亲。本宫至少都养出了有自保能力的孩子,而不是像桓皇后那样,把昭阳养成了那副模样。若是真的当初无人筹谋,使得被嫁去北朝的人是昭阳,只怕她在那里都活不了多久。” 昭阳觉得自己听得浑身冰凉。 而沈贵妃终有轻飘飘笑了一下:“还好,到底不是什么天性驽钝的孩子,最后她还是自己醒过来的,这几年来,她进步得很快。如今本宫最不担心的就是她了。她完全有能力自保,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何况她是女儿家,即便是南朝都没了,她也不至于陷入死境。至于老七,他是本宫的儿子,本宫相信他能做好自己的抉择。而本宫,就要拖着身体在这座禁宫中,哪里也不会去的,亲眼看看皇帝将要为他的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而太后娘娘您,也要承担您应该承担的那一部分责任。” ---------------- 昭阳最终还是没有如睿亲王所言那般,带着太子妃生下的孩子离开京城。 她拿着萧阜屿当初给她的玉佩,在京城里轻易寻到了萧阜屿布下的人手。 “我倒是没有意料到,如今他都尸骨无觅了,你们却还守在这里,做你们的事情。”昭阳坐在密室中,长发被绾成利落的妇人发髻,以一支青玉簪子固定住。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是这间铺子中日常以掌柜身份走动的人,他们是萧阜屿的手下,替他做事情。 “我要你们去把谢怀年寻过来,我有事情托付给他。” “是。” 没过几天,就要宫外的消息传进禁宫之内。昭阳抱走了太子妃生下的孩子,临行前她去见了太子妃,后者却不见她,只让身边的嬷嬷递话过来,说是愿意听从昭阳的任何安排,不会有其他的意见。昭阳觉得,大概是太子妃不舍得见这可能的最后一面,怕见了面就落泪再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走了。只是太子妃到底防备着睿亲王,觉得后者现在是碍于外患故而不能抽身来处理东承太子留下的孩子,觉得还是要把孩子趁早送出去才好。 “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愿意见我,也是寻常。”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秉儿 昭阳又去见了睿亲王,后者甚至还主动抱了抱这个孩子。 “真的看到了皇兄留下的孩子,我倒也觉得这样的决定不太稳妥。孩子还小,离不开乳母和伺候的人,若真是昭阳你带着他从此远去,身边伺候的人如何也不会再像禁宫中这般充足稳当。可大敌当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得早做决断。” “我不会随他一起走的。但我已为他安排了安全的道路。”昭阳言明了她的决定,“我会把孩子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那是驸马当初的挚友,如今我也能尚且以性命相托付,使他最后再为我办这一桩事情。孩子由他送去岭南,给裴家人抚养。” 睿亲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昭阳会作此安排。 “裴家是东承太子的外祖家,这个孩子,也是裴家的血亲。裴家是数百年积淀的世家贵族,即使是如今一朝蒙难流放岭南,可实际人脉威势仍在,只是因皇帝敕令而不得不斩断联系,以求自保。若是父皇百年,又会是何种光景,想必七哥哥也能知道。” “是。” “若是真如七哥哥所预料的最坏境地,南朝宗室血脉,唯留下小皇孙这最正统的子嗣,那么倚仗裴家的百年经营,若日后想要成事,也总比以我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公主之身号召天下勤王要来得合适。唯一的不妥,只是在——”昭阳顿了顿,没有迟疑,继续说下去,“只是在倘若南朝还存续着,那小皇孙处于裴家之手,便会对下一任皇帝的权位产生挑战。” 昭阳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坦坦荡荡的:“比如,父皇百年之后,择定了七哥哥来继承皇位。可裴家若到那时以小皇孙作为正统而自重,那便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这一计谋也并非是完全妥当。我会事先告知驸马的那位故友,使他先照料小皇孙一段时间,若是——南朝皇室终难逃凋零局面,就让他把孩子交给裴家。若是南朝气象仍存,咱们就再把孩子接回来,还是由太子妃抚养。” “好。”睿亲王同意了昭阳的想法。 ---------------- 昭阳在阆苑轩见到了谢怀年。 “你们都喜欢来这样的地方见面。”许久未见,昭阳仍是风轻云淡地和谢怀年说话,仿佛自己还是那个精神强大的昭阳公主,没有受到这连番变故的打击丧失信心。 谢怀年也有些局促,他看着昭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没事吧?” “本宫自然无碍。这么多的风浪,习惯就好。倒是你,如今观赫不在,你大概是独自一人支撑着局面吧。事事处处都要劳烦你多费心思,这番基业,本宫估计着当初就是你与观赫一道积累下来的成果。现在全部都维系于你一人之身,你也要多多注意保重身子,莫要太过操劳。往后,需要费心的地方还很多。” 昭阳缓和着语气同他说话,没有多少活力。 谢怀年也觉察到了昭阳身上的变化,觑着昭阳的脸色,想要再安慰,可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我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寻你帮我办这桩事情的。可是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况且,也不好再拖拖拉拉,恐夜长梦多。”昭阳伸手拍了拍襁褓中的孩子,“这是东承太子与太子妃的遗腹子,劳你请仆妇照料一段时间。” “我?” “是。北朝大军离京城已不足二百里,大概再有个七八日,也能够分出胜负了。这段时日,你暂时看护着这个孩子。七八日后,胜负已分。如若南朝气象还在,本宫便从你这里把孩子接回去。如若南朝气数已绝,就劳你把孩子交给岭南的裴家。那时他们也不必再遵从流放之判罚,这个孩子是东承太子的嫡长子,对于裴家,会是一个有用的孩子。我们皇族宗室,定然是希望裴家能辅佐他,使他光复南朝,可若是成事艰难,倒也不必强求,逆天而为。” “我知道这件事情,兹事体大。我托付给旁人终是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给你。谢怀年,你与观赫是至交好友,劳你看在观赫的面子上,替我把这桩事情办妥。” 昭阳的姿态放得很谦逊,言辞间,也屡屡换用“我”来自称,而少用高高在上的“本宫”二字。最后临走时,她甚至还跪在软垫上,俯首下去给谢怀年行了周全礼数。 谢怀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连忙避开了。他姿势滑稽地抱着这个孩子,可一直到昭阳离开,他才想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昭阳,这个小皇孙是否起了名字。匆匆忙忙追出去,可孩子又因颠簸哭闹起来,他只觉得头大,只好不管不顾扯开嗓子大声地说话,希望昭阳能听到从而回身过来告知。 昭阳的确是听到了,她顿住脚步,意识到原来过了这几天,尚未有人给小皇孙起名。 “秉,就叫李秉。” 这是她原本打算留给自己的孩子的名字。那时萧阜屿还未去北境,她与他生活在京城里,情投意合,还有许多的闲情逸致去畅想婚后美好的生活。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字,并告诉萧阜屿,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字,用在男孩的身上正合适。萧阜屿则说,秉字的确是好,他也觉得正合适。 昭阳那时候还笑着去挽萧阜屿的手臂,同他耳语说,既然男孩的名字是她起的,那女孩的名字就该由他起才公平。但她又苦恼,觉得萧阜屿这样的大男人,一定是想不到什么好的女儿家名字。若是委屈了自家宝贝女儿,她也觉得不舍得。 “那为夫便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一直考虑到殿下生产诞下女儿的时候,算算日子应该也足够了。到时候一定要让殿下觉得这个名字是如天赐一般合适漂亮。” 所以到现在,昭阳也不知道,她如果能与萧阜屿生一个女儿,该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萧阜屿到底是不是有了几个备选方案,又是否如他所说的那般,会如同老天赐下的那般合适又漂亮。 大概这辈子,她都没有希望知道了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伤心 昭阳把孩子抱给了谢怀年,看着后者局促的背影沿着主屋前的这条径道越行越远。 存乔就站在昭阳的身后,低声问她:“殿下,是否要即刻回宫?” “是。我们还是回去吧。留在禁宫外面,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昭阳敛眸,看着径道上铺着的灰白色卵石,“更何况,如今京城里面大概已经不是往日气象,北朝的人,大军不分昼夜向京城扑来,而这座宫城之内,或许早已潜伏着他们的人,伺机而动,寻求突破之口。没有哪里会是安全的,相比之下,我宁可自己是在禁宫之中。” 存乔应声说是。 ----------------- 如今能有闲工夫在禁宫中和昭阳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睿亲王此时正为调遣兵士而受劳苦,唯有用膳的时候才能抽出片刻短暂的时间,去让自己的思路冷静下来。于是他传了昭阳去御书房和他一道用晚膳。 “你把那孩子送出去了。” “是。我们原先忙得焦头烂额,竟然忘记了要给他起个名字。时间无多,我便自作主张,给他起了单名秉字。驸马的故友是可靠的人,孩子交给他,无需多虑。” “好。” 到了这个时候,睿亲王才意识到,他与昭阳在过去十多年中的不亲密,如今全部都消融在相连的血脉中。痛失手足的他们,现在也只剩下可以互为依靠。昭阳磨去了从前那些浮躁的性子,沉静地与他隔桌而坐,他会把朝堂上棘手的事情说与她听,而后者则会在思考过后给出她的想法。他不知道是谁改变了这个妹妹的脾气,但他很高兴,此刻还有昭阳站在他这一边。 “父皇那里呢?我许久未去看他,不知他如今境况如何。”昭阳提起了病重的皇帝,心头是冷冰冰的一片,既没有作为女儿的敬爱,也没有作为臣下的敬畏,她到底是没有办法放下那些龃龉隔阂,谁都可以与她谈笑风生,唯独世上最与她骨血亲近之人却不可以。 “太医日日守在父皇跟前,病情没有起色,亦没有恶化。只是这样耽搁着,倒也好,如今朝廷上的政务挤压起来,着实不适宜让父皇去处理。光是请命南迁的折子,递上来放在几案上,都堆了好几叠。他们哪里是真的想要皇室南迁,只是不想要自己的家族折殒在这场战事里。”睿亲王摇头,“如今只开放了南城门出城的通道,除去有朝廷官职俸禄在身的人之外,平民百姓及世家闲散人士,我倒都不想拘着他们在这座城里。若是真要南去,就由得他们去吧。” 睿亲王虽带兵上战场,却还是心怀仁慈。 昭阳点头:“是。哥哥这样做,也可减去这座城池的负担。如今在四海之内各方的兵马,调集起来还需得有时间。北朝军队的行军速度,却眼见着不会放缓。到时若是京城受困,城中粮草辎重也得苦苦支撑着。若是百姓可出城南去,一来是使他们见到生存的希望,二来也可使围城坚持之时日更长些,总好等到援军赶来,解皇城之困厄。” “昭阳,我这几日还在想一桩事情。” 睿亲王的话还没有说话,就被昭阳抬手打断了:“如果哥哥是想说,欲将父皇移去行宫,那我是不支持的。现下皇城能聚起的一兵一卒都是珍贵,绝不会再有空闲的人手护送父皇去行宫。更何况,北朝人用兵素来狡猾,以兵道诡诈,若是出计谋截获父皇的车驾,反过来以天子为要挟,倒逼朝廷,你我又该如何拿捏决断?父皇只能在这里,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你这是想要你父皇死啊!”尖利的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太后穿着厚重的玄红色凤袍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旁边的内侍宫婢都来不及阻拦,一记耳光就落在了昭阳的脸上,太后的长指甲几乎是戳着昭阳的脸面在训斥,“纵然是因你母妃及桓皇后的事情,你对你的父皇有不满,也不能在此刻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你父皇这些年,竟然都是疼爱了一只黑心的白眼狼。” “皇祖母,您有慈爱之心,怜惜自己的儿子,不愿使他陷入困境。可您也要记得,您曾是皇后,如今是太后,贵为国母,是天下人的母亲,您也要怜惜您在天下的这些孩子。父皇若往行宫而去,则政令是该听京城还是行宫?七哥哥是要守京城还是随父皇一道往行宫去?你我李氏皇族若弃京城而去,则失去先手,京城为北朝军队所攻占,那便是南朝之陷落,国格之受辱。天下人不会言,君在何处国在何处,天下人只会说,南朝已覆灭,李氏皇族南迁,犹如受驱赶之惊鹿,无能软弱而已。而新都,又该在何方?” 太后这才意识到昭阳已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好,好——昭阳公主既然如此有气节,哀家就亲眼看着你是如何和这座禁宫、和这座京城同进退,共生死的。” “昭阳必当死守京城,绝无退路。” ----------------- 昭阳已然与太后界限分明。睿亲王还觉得她把话说得太犀利:“原本我也是同你一样想法,只是皇祖母毕竟是长辈,她又已然年迈,言辞上我倒是不愿意伤她太甚,以至于是她出手伤了你。” “七哥哥也说,皇祖母已然年迈,她出手,也不算是伤我。” “未曾伤身,总是伤心。”睿亲王看着昭阳脸上落下的红印,不免叹气,“罢了。如今想想,你我境遇也是相似。在皇祖母的眼中,你我总不是最受疼爱的孙辈。” “受她的疼爱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情。皇祖母做事,实在是独断专行,但凡是她觉得好的,子孙辈就得一概接受。更何况,与其他人相比,你我已是万分幸运,总是有母亲疼爱,不至于什么关爱都没有。”昭阳叹气,“你这些日子还愿意想着父皇,我却时常想起春城妹妹,还有春和妹妹。我最担心的就是春城,三哥哥因这桩婚事赔上了性命,而春城始终生死未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寒心 春城受封公主,远嫁北朝。她的夫君,就是如今带兵攻城略地的北朝凌亲王。 北朝有意使南朝受辱,就是那凌亲王亲手杀了颖亲王,又翻脸不认这桩联姻,将春城辱没为最平凡不过的侍妾,从此阻断了春城的音讯。昭阳总在夜深时会想起当时溧阳长公主与她说的话,说她是庄懿淑妃的女儿,若不是因为明烈亲王之死、母妃以自己的死、威北侯府慕家以远离朝廷作为代价,那么在皇帝眼中应该远嫁北朝的公主,就该是她了。 也就是说,春城是代她受过。 如今该隐没在北朝凌亲王府邸中的可怜人,其实也曾经有可能是昭阳公主的。 有这样的因素在,昭阳总是对春城,更怀着一份愧疚。 “北朝行事作风,非人也。”昭阳以仇恨作为底色,强忍着情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当初就不该将春城公主嫁去北朝的。” 千金难买早知道。站在此刻去回顾往事,当然会给出更理智更周全的方案。可身处在当时,一切的决断皆出于皇帝之手,对于春城这么一个并没有见过几面的侄女,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怜爱。而颖亲王之死,到底也没有激起皇帝多少的悲痛。大概在皇帝眼里,颖亲王只是一个没有按照他安排的轨迹长起来的儿子,比起明烈亲王的过往,比起他对于东承太子的期望,颖亲王就有那么一些不足看了。 “三哥哥是聪明人。他从没有想过要如他人的意去争抢什么。”昭阳叹惋,“因此也是由他去了北朝送亲。七哥哥你——我原本是担心你的,你的性子要强,又年少带兵在外,正是积累功勋的时候,若父皇有意放纵,他日未必不能在朝堂上生出羽翼与太子哥哥抗衡。”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对睿亲王说出这些心里话。 “所以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却与三哥亲近。”睿亲王这才明白过来,“你觉得我野心太甚。” “我是不知,七哥哥你究竟是野心太甚,还是心计浅显,这些事情看不透,还硬要按照父皇给的路子走下去。父皇也是古怪,他偏偏要觉得,咱们对自己的同胞所出的手足没有感情,能只当作是异母所出的兄弟姊妹一般对待,也以为年幼不懂事的孩子最好掌控。所以他不防备你和三哥哥,也不觉得我会因为长兄的事情而心存芥蒂。”昭阳摇头,话说开了也就好了,“大概是他自己与溧阳长公主是那样的冷漠关系,因此以己度人,也这样看我们这些孩子。” “都过去了。往后再无这些哥哥们了。”睿亲王也很伤感,“你我必须振作起来,担起自己的职责。” “自然。我是为了南朝,为了奉养皇族的百姓,为了以公主之身份而受下的锦衣玉食,此刻就是咱们应该挡在前面的时候。昭阳,听凭兄长差遣。”昭阳拜服下去,行了礼数。 ------------------ 北朝的军队来得速度,要比想象中更快。 短短五日工夫,他们便已兵临城下。自鄢陵关示警,一路至南朝京城,其间数百里的城池上,无人可抵挡北朝大军之攻势。如今京城守军,将羽林卫、御林军等尽数充入其中,勉强凑齐了三万人,与北朝浩浩荡荡而来的二十万兵马相抗,已不是胜算几何的问题了。 京城必须得拖延时间,等到援军赶到。 而援军,同时也在路上。依照最晚收到的几封快报,京城的兵马,须得撑上至少四个完整日夜,才有可能等来脚程最快的栾城军。而栾城军完整规制总共十五万兵马,想要完全胜算,必须得与随后在路上的骆平军合流,凑足二十五万兵马。 睿亲王亲自督军,大营就在京南兵马司防务营中。 昭阳代执玉玺,睿亲王给她留下了羽林卫及各府府兵总计五百人,守的是整座禁宫。 她从他手中接过玉玺的时候,她轻易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京城之门若是失防,那实际上禁宫也再无苦守的必要,南朝江山将见覆灭。 昭阳却对睿亲王坚定地摇头:“京城之门守不住,那还有禁宫之门。退无可退,还有乾元殿的宫门。必要死守,以待援军。” ----------------- 自睿亲王去京南兵马司防务营后,昭阳就守在了乾元殿中,哪里也不去。乾元殿的正殿是她处理各项事务的时候,而最后面的寝殿,就是皇帝病榻之所在。沈贵妃也陪在昭阳的身边,她是将门沈家的女儿,虽然这些年受限于后宫,可眼界学识非常人所及,有她在昭阳身边,昭阳也觉得自己像是有了主心骨,仿佛是回到了庄懿淑妃、桓皇后还在的时候。 “南朝之危,起于十数年前。皇上登基后,所颁布之政令,有因独夫之心所为。京中世家,底蕴深厚而感心寒者,多有激流勇退之意,其中又以你母妃的娘家威北侯府慕家为主。溧阳长公主在朝堂时,曾主张丰枬改革,便是想要破除陋习陋令,建立新气象。而溧阳长公主下诏狱之后,众人知晓,皇帝之心,不可转圜,嫡亲的妹妹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旁人。也就再无人以性命死谏。” “溧阳长公主,年盛时该是何等风采。” “孩子,不必眼望前人。你也承继了她的风骨,溧阳长公主的姿容丰采,亦见于你的身上。溧阳是铮铮之骨,同样重情重义。溧阳之退,是寒了那些有抱负理想之人的心。而数位年青将帅折于战场,则是让人觉得皇帝之短视。皇帝容不下那些战功赫赫而年盛锋芒毕露的人,以为他们终将生出异心,于是将他们派去最危险的地方,北朝人仿佛成了皇帝手里最好用的借口和刀刃,将那些良将斩于马下。” “你与宁国公府顾家人一贯亲近,可知道顾家曾有出过一位塞上将军。” 昭阳点头:“塞上将军顾言柏,我听说过他的事迹。他与我的兄长明烈亲王,是死在同一场战役中。那时我还年幼,远去北境为兄长扶棺,那时路上照顾我的,就是去为儿子收殓尸骨的老宁国公夫妇。” 第一百九十四章 攻城 “皇帝造下的孽,如今却要你们这些孩子来承担。你念着春城公主,是啊,春城这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却要她来承担这些苦果。”沈贵妃最是怜惜这些后辈们,“我的儿子又做错了什么,就得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北朝人兵临城下,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我倒想着,该让皇帝如何都得起身去看看,看看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恶,而又结出了什么样的果。” 沈贵妃走后,昭阳去见了皇帝。 皇帝已经醒了,靠坐在床榻上正在由太医请脉。 “七皇兄传来的信,北朝军队是由凌亲王统帅,已集结于城外十里。先头攻城之营队,推行攻城器械逐步逼近。至夜,攻城守城之战役必将打响。到时父皇坐在这巍峨殿室中,大概也能听见远处的轰鸣声。父皇,请您过目。” 昭阳把睿亲王的手书递过去。 皇帝没有接:“你怨气深重,朕都听得出来。” “昭阳自然要有怨气,父皇难道不懂,这些怨气由何而来吗?” 皇帝沉默了一下,随后又说:“是朕对不住你。” “父皇对不起的人,又何止昭阳一人。大概昭阳总是幸运的,还能从父皇这儿得到这般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可就算是得到了这句话,又能如何呢?因父皇所赐,而经历尝遍的苦难折磨,会因为父皇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全然抹去没有踪迹吗?父皇可不能这样耍赖行事吧。” “你们都喜欢这样说话,阴阳怪气地讽刺朕,仿佛朕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对过。可就算是她溧阳坐在朕的位子上,她就能保证比朕今日做得更好吗?万里江山,积重久矣,可是她溧阳高高举起一句改革就能改变的吗?她只是公主,自以为读了许多书就参透了治国之道,自以为游历各处看了些人间疾苦就明白该如何改善百姓之生活,可她所提议的法度规章,在实践中又能有几成可以取得成效?” “父皇,溧阳姑母已是故人,您现在与儿臣争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你就和她一样,你站在朕的跟前,朕就仿佛觉得又看到了那张脸。若非太医亲口所言,溧阳此生都无法生育,朕都要怀疑,是不是哪个胆大之人偷换了朕的女儿,而以溧阳的女儿取而代之。幼时的你是多么乖巧,多么讨人喜欢,可如今也是这样一副积怨深重的模样。” “幼时的昭阳,因无知而乖巧,因愚蠢而讨您喜欢。” 皇帝被昭阳气得重重咳嗽起来,跪在一旁的太医是不敢言语,只希望自己快些将脉案梳理清楚,随后得到昭阳公主一句话,能够飞快地将皇帝的龙体安康禀报上去,随后赶紧出去候着。而不是现在这般夹在皇帝与昭阳公主的争论中,时不时还要掺和上那位早就是不能提的禁忌的溧阳长公主。 “太医,父皇的病情如何?” 昭阳真的如太医所愿,开口问及了病情。 “回昭阳殿下,陛下邪风入体未尽,尚有气虚体弱之症,仍需静养加服用汤药。” “若做好保暖的措施,小心伺候着,短暂见风应是无恙吧?”这才是昭阳问起病情的目的。 太医犹豫着:“这——陛下的病症倒也是有些反复——” “本宫知道了。”昭阳一看太医几乎要看眼色艰难说话,也就明白过来,“劳太医去外间候着吧,本宫还有事情要禀报父皇。” “是。”太医退了出去。 皇帝的咳嗽渐渐止住,涨红着脸看向昭阳:“你还要说什么?” “七皇兄说,这几日他都在京南兵马司防务营。昭阳见兄长,有与京城共存亡的意志。贵妃娘娘昨日已去营中探望了兄长,与他交代了几句话。自然,贵妃娘娘如今只有七皇兄一个孩子,七皇兄也只有贵妃娘娘一个母亲。昭阳想着,时局多变,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父皇虽不止有七皇兄一个儿子,可七皇兄却只有父皇一个父亲,您若是能去看望他,一并犒劳守城之军,也可鼓舞士气,使军心大涨,于事有益。” 昭阳本也就没有期望皇帝能答允下来,可真的当皇帝否决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感叹这位父皇的冷情冷意。 “既然父皇的龙体抱恙,不宜外出见风,那也就罢了。昭阳会守在乾元殿,以公主之身份,做父皇跟前最后的一道墙,以报答父皇生养之恩、报答万民奉养之恩。” 昭阳下跪,以额贴地,最后一遍行大礼。随后她扯着裙摆起身,转身离去,只留给了皇帝一个清冷单薄的身影。 就好像很多年前,溧阳长公主与他决裂的时候。 那时候,溧阳也是这样,狠心地背弃他而去。 ----------------- 深夜,却并不寂静。昭阳跪坐在几案前,听着远处的战鼓声,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她知道,北朝开始攻城了。 这是北朝军队围城的第二夜,不知道京城中的三万人马还能抵抗多久。 睿亲王去大营之前与昭阳说过,北朝人大概是知道南朝的指望落在了援军上,因此他们必然会力求速速攻下皇城,占据先机,攻陷南朝禁宫,而不是围城等待城内物资匮乏的困境。面对有规整攻城器械的北朝军队,京城的守军并没有优势,甚至连抵挡都是胜算渺茫。 存乔劝昭阳先去歇息,昭阳却没有能够闭上眼睛安睡的心情。 她登上了禁宫最高的楼阁,从这里可以一直望见远方京城城墙之外的地方。 她轻易就能看见那些在远方扎起的营帐,有着点燃的火光,稍微近一点的地方,是厮杀的战场,那里火光与血光剑光交织在一起,伴着恐怖的战鼓声与攻城器械运作时的声音,不知这座城里,今夜有多少不眠人。 昭阳从楼阁里翻出一把筝。 她不擅长用筝,从前只是在庄懿淑妃和桓皇后的要求下跟着女师傅学过,比不得几位姊妹那样的精通。可是此时,能够让她的心静下来的东西,大概也就只有这把筝了。 她抱着筝,迎风坐在楼阁外的露台上。钗环除尽,长发就这样散下来,在风中肆意地来回飘动着。她调了调音,筝音利落明澄,禁宫里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哪怕是这样被随手放置在楼阁里的筝,恐怕也是什么地方流传下来的名筝,未得精心养护,仍不失水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潜入 昭阳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只是琴曲未完,琴谱已忘,便只随意由着性子续上了一段,而后又自然地变调转向了胡笳十八拍。胡笳十八拍初学的时候,桓皇后还想在她面前摆出严母的模样,故而是站在她身边硬生生按着她的脑袋使她跟着女师傅好好从头到尾学了的,因此昭阳全部都记着琴谱。一曲终了,恍然察觉已泪流满面。 她把琴放到一边去,扶着栏杆含着泪看向南边的城门。 ------------------ 第一场守城之战打得异常艰难。北朝加速攻城,连番的器械与兵士,誓要在天亮前将这座城墙破开。南朝这一边,也是死守城墙,睿亲王亲自指挥,各种手段全部都用上,终是撑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见着破晓的微弱日光,终是可以防备许多从暗处欲乘虚而入的手段。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松气,随着时间的推进,北朝军队只会越来越猛烈。 “殿下,东侧十五处已被架设云梯——” “殿下,东侧七处北朝兵卒越城而上伤我十五人——” “殿下——” 不断有北朝的兵卒成功突破防线跃上城墙,虽是很快被补上来的南朝士卒扑下,可随着出现破口的城墙越多,睿亲王的心也越发焦躁。他知道,在人数上始终是北朝的优势,如果这样的情况越多,南朝这一侧伤亡加重,可用之人只会越来越少,终会到南朝力竭,无力阻挡的时候。 与此同时,北朝在天亮后同时在四方城门皆展开攻城之势。 南朝兵马有限,分散到各处更是使得人手短缺。 原先为了守南城门处的攻城之势,睿亲王临时将一部分人手压在南城门这儿防备,可如今四方城门攻城皆始,只会让他更加分身乏术。纵然手下有在京城任职的将门武官领受守各处城门的职责,可对于统筹各方的睿亲王而言,足以让他意识到情况之危。 不必说原定的四个日夜,只怕是能勉强支撑到今晚都是困难。 守城之战异常艰辛,而禁宫中虽并未出现乱子,可众人人心惶惶,以为大势已去,所有的人都要与这座皇城一并存亡了。昭阳扶着墙靠在栏杆上坐着,飘飘然的衣袂裙摆垂搭在幽凉静默的夜色里。身后是朗朗耸立的乾元殿,原本守在这里的规整侍卫已撤去了一半的人数充上进了守宫门的队伍里,只留下原数的一半在这里守卫皇帝。 “殿下,风露深重,您也该歇息了。” 存乔拿着披风在一旁规劝着,昭阳摇头。 “本宫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 “是。”存乔将披风落在昭阳的肩头,又离去为她取热茶过来。 只是昭阳话音未落,乾元殿的西南角忽起喧哗声。 “出什么事情了?” “回禀殿下,禁中疑有刺客,方才是长信宫宫人觉察异样传报至此。” “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陛下寝殿之内,额外多安排一队侍卫彻夜值守。” “是。” 昭阳才刚刚传令下去,眼看着那侍卫统领绕过转角离去,忽然觉得脖子上一记触感冰凉,随即腰间被人大力收紧揽住,整个人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就被扯进旁侧内间,啪的一声眼见着阁门关闭,室内唯有烛火摇曳,一片冷清。 “他们称呼你为殿下,那么想必你就是南朝的昭阳公主了。” 束缚住昭阳腰腹,且以长剑置于她脖颈处使她备受约束的男人在她身后冷冰冰地开口。 他没有阻拦昭阳发出呼救声,可是还未等昭阳挣脱他的禁锢,就看见阁门窗格处素白色的窗纸上人影滑过,随后刀剑穿破皮肤的刺啦声倏忽突起,一道倾斜的血痕溅落在窗纸上,那人影也闷声摔在单薄的阁门上,发出一记闷响。 “我的部下已潜入乾元殿,公主殿下如何呼救,应该也不会有人来营救你的。” 他同时松开了约束着昭阳的手臂,看着她回旋转身,直接看到了他的脸。 “你是何人,胆敢夜闯禁宫乾元殿。” “论过往渊源,昭阳公主应当数次听闻我的名讳。而据我的属下回禀,公主似乎还想手刃我,为你的兄长颖亲王报仇——自然,这已是数月之前的事情,如今,公主与我之间的人命纠葛,大概还要再加上南朝太子及你的夫君罢。” “凌亲王?” “正是。” “你率军连夜攻城,我以为你该在前线军营中亲自指点督战,不意竟是趁夜潜入禁宫,是想要捉拿天子,以号令南朝诸郡吗?”昭阳的心此刻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她绝未意料到北朝凌亲王及手下竟然会有身手潜入禁宫乃至乾元殿。 这或许也是因为大部分的羽林卫及御林军都被充入守城将士的编队之中,禁宫各处防备减弱。然乾元殿寝殿却是天子所在之处,各处人手虽有简省,可这寝殿之中,反而是加倍人手负责保卫安全。因此昭阳虽知自己身陷囹圄,可是皇帝那边,未必已经叫面前的凌亲王得手。 “听闻南朝皇帝已经病入膏肓,我却要将活着的他带回去呈给我的父皇。公主殿下,我对于你父皇的人头不感兴趣,我只是想要加倍羞辱于南朝而已。”凌亲王冷漠地说着恐怖的言辞,他的视线落在昭阳的眼睛上,随后缓缓地如魔鬼一般扬起了下颌,仿佛是看着再卑微不过的蝼蚁,“至于你,我后院之中有一不甚听话的女子,与你有些渊源。如今她身怀有孕却仍满身叛逆,若是以你的性命作为要挟,大概我还能看到她乖乖为我诞下子嗣吧。” “是春城。”昭阳往后退了一步,故意踩到了自己的裙摆,摔倒在地。 “不错。” “她还活着。” “是。” “她不会为你诞育子嗣,正如同我不会乖乖由你摆布,让我的性命成为要挟春城妹妹,使她不能出于本心本愿做事的把柄。”昭阳眯起眼睛,宽大的袖摆成了最好的遮掩之物,她抬手扬起衣袂短暂地遮挡了凌亲王的视线,右手从发髻上迅速拆下一支锐利的簪钗,这是她用来防身之物,簪尾锋利如箭头,日常以簪帽封住不使它轻易伤人,如今乱时则拆去簪帽猛地扔出去刺向凌亲王的面部。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支簪子是否刺中了凌亲王,她只是奋力地转身将阁门打开,冲出去后见到的是空荡荡的游廊。昭阳提起裙摆就往西侧奔去,那里是通往后宫而去的台阶,若是凌亲王的手下还僵持在乾元殿寝殿,那这个方向就是最无可能撞见北朝人的地方。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火 凌亲王身经百战,怎么会连昭阳这样一个金枝玉叶都掌控不住。他只是没有将她的逃走当作一回事情罢了。他抬手就以小臂处的盔甲挡住了那根锐利的簪钗,钗尾与盔甲甲面相击,铮的一声摔落在地上,将钗头那只有尾羽及玛瑙红宝石雕刻镶嵌的赤金凤凰摔得断了一根尾羽。 门外匆匆有身着夜行服的人进来回话:“王爷,已绑缚南朝皇帝于内殿,听凭王爷处置。然乾元殿各处未见传国玉玺。” “罢了。待到拿下南朝皇城时,再派人手细细搜寻。” “是。” “点燃乾元殿,引大火,使南朝人好好看看,他们的禁宫已先于皇城,落入我北朝之手。” “属下遵命。” --------------------- 昭阳自乾元殿而出,往后宫去。只是还未走得多远,就看见后方乾元殿已燃起熊熊大火,火势来得急猛,加之如今天干物燥,一下子就烧成赤红的一大片,随之浓烟滚滚,昭阳这里都可以闻到烟火呛人的味道。 乾元殿走水,禁宫各处必然都要集结扑救。很快后宫各处的主子都被身边人叫醒。等到沈贵妃裹着披风好不容易寻到昭阳的时候,后者凌乱着头发,脖子上还有几道细微的血痕,站在西侧宫道上,背对着沈贵妃过来的方向,仰头怔怔望着大火中的乾元殿。 “昭阳,你怎么在这儿?今夜乾元殿如何忽然走水?” 沈贵妃的话使得昭阳如梦初醒,她的嗓子发干发紧,艰难地回话说:“北朝凌亲王趁夜率众潜入乾元殿,皇上如今生死未卜。” “你说什么?”太后亦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正好听到昭阳如此一句话。“你不是日日都守在乾元殿吗?怎是你逃出来了,皇上却生死未卜?那北朝人又是如何突破防卫守备,闯入乾元殿来的?” “他们要的,自然是南朝皇帝的性命。昭阳只是一介女流,如何会引人瞩目?” “你胡说。”太后厉声训斥道,指着昭阳脖子上的血痕,“你脖子上的伤口是什么?是否是北朝人以你作为胁迫,使得皇上遭难?昭阳啊,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帝如何能把守城之重任托付与睿亲王,又如何要让你来领禁宫大小事之决断权力!” “太后娘娘何必说这样的话?昭阳纵然不能成事,却也将十足的精力放在其上。北朝来势汹汹,侵扰南朝如此多的郡县,围困京城,直指南朝江山社稷存亡之安危,这也是别人的过错吗?是守将不力,是众臣不力,所有的错责都是他人的,只有皇帝永远都是对的。即便犯错,在太后娘娘这儿,也是受了他人之蒙蔽所致。南朝江山陷于今日之风雨飘摇,又有多少原因,是因为太后娘娘养出了这样的帝王来呢?” 昭阳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北朝凌亲王所言,欲将皇上生擒,献给北朝皇帝。如今乾元殿陷于大火,内宦侍女及存活之侍卫,皆往来全力救火。皇上之安危,不是太后娘娘您在这里,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卸给昭阳就可以保下的。您若是真的有心,就该使手下人以水灭火,尽快平息禁宫之乱。” 沈贵妃伸手搀扶着昭阳:“好了,昭阳你也受了伤,赶紧先去把伤口包扎好。禁宫的事情,我暂时管着,你莫要再多思虑了。” 沈贵妃自然是办事情周全,这边拦下了昭阳不要再对着太后说出怨怼之语,那边对着太后倒也没有从前那般为人儿媳的恭敬神色,只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太后娘娘,您如今年事已高,这些事情本不该劳动您。昭阳这孩子,虽然方才那席话是冲动,却也并非没有道理。太后娘娘若是还记得自己从前还有个女儿溧阳长公主,就该知道昭阳公主的话,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娘娘您早该听进去了。” “你们人人都把昭阳比作溧阳,可昭阳如何能比得上我的溧阳!唯独在忤逆皇帝、忤逆长辈这件事情上,她们二人真是如出一辙!昭阳无溧阳之才学,还要东施效颦,果真是误国!”太后真是糊涂了,到了这个时候还嘴硬着,屡屡出言讽刺奚落昭阳。 “太后娘娘除了出言伤害昭阳,还要做什么?江山飘摇,已非你我一言一举就可挽救于水火的。”昭阳借着沈贵妃手上的力气站稳了身形,“昭阳的确无溧阳长公主之才学,否则怎会眼睁睁看着皇上一错再错,步步棋子,皆是将南朝在棋局上,推得离最终的输家更近一步而已。嫁出去的春城公主,派出去的将军及皇子们,疏远的老臣,罢免的忠者,迁怒的直谏者——父皇早已是孤家寡人,又如何能听得见天下人的声音呢?” -------------------- 凌亲王回到了自己的大营中,南朝皇城,本来并非易守难攻的地势,只是因南朝兵士奋力抵抗,故而距离拿下还需要费些工夫。他坐在自己的营帐中,听手下传报各处攻城之进展,大概不会再需要超过一日,必定可以破开这座城池的大门。 待军报回禀完毕,他召来了自己身边惯用的传信人,将写好的军报使其带回到北朝皇城,告知皇帝他已活捉南朝皇帝,待到彻底拿下南朝皇城,便将亲自带着南朝皇帝回朝呈上战利品。 “还有这物件,使人送到皇城我的府邸上,务必给到那自南朝而来的侍妾的手上。” 凌亲王手里拿的,正是方才昭阳公主欲刺伤他的那支簪钗,钗尾的锋利处被他亲手掰断,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钗头断裂一尾的红玛瑙赤金凤凰。 “属下遵命。” ------------------ 禁宫乾元殿失火,仿佛是代表着南朝已然气数断绝。纵然是睿亲王如何排兵布阵,却再难拖延时间。就在禁宫上下彻底搜索皇帝之踪迹的时候,北朝的主力铁骑率先踏破南城门,闯入皇城之内,如流水洪泄,如洪水猛兽,很快就将南朝本就不足的兵力彻底冲垮覆灭。 睿亲王没有退入禁宫之内,而是修书一封使人传到了禁宫,指明转交给沈贵妃。 第一百九十七章 清梦 沈贵妃将整封信读完,从不在人前显露出脆弱模样的她,也终究难免落泪。 昭阳隔着沈贵妃的泪眼朦胧,看到了一个强大的母亲亲手破碎身上坚强的防卫。 “洹儿信中自陈罪状,守城不力,致使禁宫遭难,大火烧灼乾元殿。皇帝不在宫禁之内,他为人子,决意以身闯入北朝大营,取那凌亲王项上人头,奋力援救君父,同时报凌亲王杀戮东承太子、颖亲王及南朝数位忠勇良将之血仇。” 昭阳也知道,睿亲王这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于度外,以力最后一搏了。 “不言胜算,只言去路茫茫。昭阳,从此往后,你便真的再没有父兄庇护了。”沈贵妃揽着昭阳的肩膀使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先前,你与洹儿作出的决策,是要等援军赶来,是吗?” “是。栾城军同骆平军,数日前军报,已在路上,拢共二十五万兵马,可与北朝奋力一战。兄长与昭阳,原本欲拖延时间,待到援军赶到,才有可能解皇城之围困。然如今,我们并未撑够时间,且已经与栾城军、骆平军失去联系,不知道是否还能——” “栾城军与骆平军一定会来。而我们,也一定能亲眼看到他们。” 昭阳抬眸看着沈贵妃,后者也看着她。 “贵妃娘娘,昭阳已不是稚儿。所有的一切,再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了。” --------------------- 北朝皇宫万华殿中,只以侍妾身份勉强存活着的春城看到了那支从南朝传送过来的簪钗。 珞珈贵妃端坐上首,拿着茶盏微微笑着同身边人说话,偶尔分些注意力到下面那个腹部微微隆起的年轻女人身上,看到她那副一贯的半死不活的脸面上终显出裂痕,伤心惊疑同哀痛混在一块儿,看起来倒是让珞珈贵妃好奇。 “倒也是神奇,吾儿让人随军报一道送回来的这支凤钗有什么不同寻常处,竟让你失了态。可是从前与你相熟的人习惯佩戴的首饰?”珞珈贵妃是凌亲王的生母,平日里也最是疼爱这个战功赫赫的小儿子,“难为我这儿子还能分出工夫来哄你,这样的待遇,他到底还是看重你的。那你便好好收着,莫要再多想——” 珞珈贵妃话还没有说完,春城就哀呼一声,整个人卸了力向一侧倒去。吓得珞珈贵妃连忙扶住心口往后稍稍斜了斜身子。 “这是怎么了?快去瞧瞧。” 旁边伺候的侍女上前去欲扶住春城,却看到她身下已见红。 “娘娘,侍妾似乎是出血见红了。” “快传太医!” 慌乱中春城被移到了后面去由太医诊脉救治,珞珈贵妃也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她见了那支凤钗,怎么一下子就至于见红了呢?” 旁边伺候的嬷嬷是听凌亲王自前线派回来的传令官言说过其中来龙去脉的,由此细细解释给珞珈贵妃听:“听王爷派回的兵士传话说,这支簪钗的原主人乃是南朝的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 “是。咱们王爷府上的这位侍妾,未嫁时与昭阳公主是堂姐妹,交情颇深。” “那吾儿既然能拿到这支钗子,意思是说,昭阳公主此刻就在他的手中?” “恐怕是这样的。” 珞珈贵妃也面露难色:“他莫不是想要以这昭阳公主胁迫春城,使后者能心甘情愿诞下子嗣?可这场面本宫瞧着,反而倒是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他若真的得到了昭阳公主,只怕春城更是急火攻心,却是要损伤身子了。” -------------------- 昭阳在沈贵妃这儿被哄着喝了一碗安神汤,终于是在连天的战火中得到了一夜安眠。 待到她转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要撑住床榻起身,却觉得手腕乏力,复又摔在床榻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服用安神汤,是会有四肢乏力的症状,这是寻常的,不要紧。”低沉的男声从垂下的帐幔外头传来,昭阳的动作一滞,以为是自己还处在梦中,或是醒来因思念过甚而招致幻听。可下一刻,那个高大的身影就来到她的床前,一只手撩起了帐幔,露出了那张数月来只在她梦中才能见到的面庞。 “萧阜屿?怎是你?原来喝下安神汤就能与你相见吗?” 昭阳哑着嗓子问道,虽然知道眼前多半是虚幻的梦境,可还是忍不住抵抗手臂的乏力,一下扑进了眼前人的怀里。萧阜屿的怀抱,柔软而带着踏实的力度,可隐隐约约间还可以闻到些许血腥气。这种臂弯间的真实感,却不似是幻觉。 “真的是你?是你在我身边吗?”昭阳的鼻梁撞在萧阜屿的肩膀上,有些疼痛,却让她不自觉地去想,这是否是真实的场景,而非虚幻所感。 萧阜屿的手搭在昭阳的腰上,将她整个人揽入怀抱。怀里的人是对他日思夜想,而他又何尝不是呢?在陵水城诈死,并非他的本意,实在是因意外受到伏击而伤势过重,为手下布局的暗卫所救,不方便在当时暴露于人前。待到他度过伤势危险期恢复意识的时候,却已是满城风雨,整个南朝都传遍了,言他萧阜屿是战死于陵水城一役,尸骨无觅,皇帝还下令为他立了衣冠冢。他倒也不好再轻易现身了。 待他将失散的各部属幸存之力量归拢到一处,此时北朝凌亲王的军队已势如破竹,直指皇城。萧阜屿虽也派出军中传信之人往京城去,却始终没有得到回信,估计是派出去的人在半路上遇到意外受到阻拦。而一直到他渡过榅水,在榅水畔益阳城内见到集结而起的慕家部众时,才知道是自己派出的传信人皆为慕家所阻拦。 “皇帝不可信,如今行事,只看你我,而不必受皇城约束限制。”这是慕家家主威北侯当面对萧阜屿所说的话,“京城若是陷于围困,能解救于水火的,只有你我合并的这支军队。而自南方赶去的栾城军与骆平军,脚程太远,不可成事。京城如此运筹帷幄,着实可见南朝气象将绝,你我若是仍依附皇命做事,只怕又要引发皇帝忌惮猜疑,复演当年旧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事宜 萧阜屿的军中有威北侯府的嫡长子慕洛瑾任职,是随他一道从北境而下的。慕洛瑾在旁侧助威北侯一道劝言,二人又提及当今昭阳公主与慕家是为亲族,昭阳又是他萧阜屿的嫡妻,无论如何,都是有助于他们两方联手堵截北朝军队,挽救皇城的。 “我慕端承以性命担保,绝无叛离南朝之心。只因皇帝数次寒我慕家之心,不得已而要为自己存留底牌,故而如此行事,望萧世子理解。” ----------------- 萧阜屿把其中的原委都解释给昭阳听,后者在他的怀里,仍是觉得如同一场梦境。 “舅舅与表哥他们,如今在何处?” “慕家部属,是以沿途吸纳之民兵力量作为掩护入我军中的。从始至终,所举的也都只有我北境一面将旗,而没有慕家参与其中的痕迹。毕竟如今皇上已安然无恙回到禁宫之中养病,实在是不好让慕家显露在明面上。你的舅舅已连夜赶回清河,你的表哥此刻就在京城外的北境军营帐内,以兵部派遣给他的差职,清点各营伤亡之名单。皇上也只怕是现下没有工夫去分辨是非,即使日后他反应过来慕家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到时候慕家早已有蛰伏在清河郡,哪里会留下真的把柄供皇帝问责。” 昭阳摇头:“实在是太过危险。京城从未得到任何风声,七哥哥与我,也始终都把期望放在栾城军同骆平军身上。虽然知道难以拖延时间,却不得不把他们作为唯一的希望。对了,还有七哥哥呢?他可曾安好?” “我们与他的部署合并时,睿亲王已受了重伤。现下还在救治,那边由沈贵妃看护着,若是能熬过最危险的头几天,往后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北朝的人呢?你们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将北朝凌亲王的军队驱赶?” “不算是完全打赢了此仗。只是逼退北朝军队,使他们退到冯州城以外。然而栾城军同骆平军前锋也与我们会合,北朝凌亲王若是还尚未血气上头,遵照兵法做事,自会知道大势已去,绝无卷土重来的可能性。栾城军与骆平军的将帅,我已与他们连夜商议后续事项,考虑到我军中以新吸纳的兵士为多,并非整规制的朝廷在编兵马,于是由我总领京城及周围各郡的善后工作,清理北朝余孽。而栾城军与骆平军分开两路,分别从南边与东边包抄过去,驱逐北朝军队于边境之外。” 昭阳从萧阜屿的怀里抬起头,仰脸看着萧阜屿:“所以,一切都算是结束了?” “是。你现在是安全的。” “我相信你说的。在你身边,我总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 萧阜屿要继续着手完成善后事,他与昭阳分离已久,他倒是希望能把昭阳带在身边,可昭阳却笑着拒绝了他的诉求。“你的事情要去办,我也有事情要办呢。如今七哥哥还在愈伤,我从他那边领受了任务,自然要一件件全部都安排妥当,才好回去跟他复命。待你清理完所有事宜,我就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只觉得经此一战,如此多的事情,我的琤儿似乎能够独当一面了。” “不是似乎。我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昭阳伸手给了萧阜屿一个满怀爱意的拥抱,“我们的人生还很长,我的余生都要与你厮守在一起的。如今的分离,是为了你我的身份职责,也是为了南朝江山及百姓,我甘之如饴,君应当亦如是。” 昭阳与睿亲王商议了许多的事情,其中最首要的一项,就是寻回东承太子的遗腹子。 “秉儿往后要如何安置,太子妃娘娘又要如何安置,他们外头的人都瞧着你,我倒是希望,未来的储君之位,是由七哥哥你来坐。”昭阳坐在睿亲王的床榻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纵然此时你定要推脱,可是无论如何,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秉儿虽是东承太子的儿子,可他只是皇孙,若是承储君之位,已然是破坏了历朝历代的规矩。而那些幼弟们,天性未明,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七哥哥,父皇时常要做令人寒心之事,你我却不得不先有防备在身。” 睿亲王在床榻上倚靠着苦笑了一声:“昭阳,你这是肺腑之言,我又如何不知呢?然而树大招风,我未必情愿让自己接下这样重的担子。三哥在时,寄情山水,不理朝廷诸事。我那时不懂,现在经此一役,却什么都懂了。这至高无上的位子,冷暖自知。旁人想要,给他们又何妨?只是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江山重担,总要托付给有才干的人才好。若是错付昏君,难免还要使天下人受苦楚,与你我的本心相违。” “很多事情自然轮不到昭阳开口说,想必七哥哥与我是心意相通的。既然七哥哥也有自己的打算,昭阳就不再多开口言及此事。当初将秉儿托付的故人,大概还有三五日工夫就能赶回京城,到时他把秉儿带回来,孩子交还给太子妃嫂嫂,让他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 “好。听你安排就是。” “另外,谢家那边有意联名内阁诸臣上书,为裴家当日错案言明其中真相。若是裴家能够洗脱冤屈回到朝堂,我会想办法让他们请一道奏章,追封东承太子,同时新立亲王府,使太子妃迁为亲王妃,秉儿作为遗腹子,又是嫡子尊贵,册为亲王世子,待弱冠后继承亲王爵位。至于再往后要如何安排,便不是昭阳再操心的事情。” “好。昭阳,如今萧世子率兵解皇城之困,已是风光无限。你是他的妻子,也是我的妹妹。我只劝你们,万事小心,以前人之经历作为镜子。” “是。多谢七哥哥忠言劝告。定国公府不同于其他的世家高门,家规森严,到底是子嗣单薄,数代单传,到了萧阜屿这儿,并没有过于庞大茂盛的分支。我以公主的身份嫁与他为妻,往后我与他的子嗣,便都还流淌着皇族的血脉。若如此都不能打消父皇的疑虑,那昭阳便会与世子一道,远远离开京城,离开这些纷纷扰扰,去寻自己的清静人生,不使君王思虑难免。” “威北侯府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激流勇退是难觅的福气。昭阳,你我兄妹共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结局 昭阳把所有的事情办妥,便不再方便长居于禁宫之内了。 离开之前,她特意荣装去生母庄懿淑妃居住过的未央宫、养母桓皇后居住过的长秋宫上了香做祭拜。这一次,她算是真正做好了,从这座皇城永远嫁出去的准备。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有甜有苦,有她现在还敬爱着的人,也有那些此生都不愿意再见面的人。而她必然要整理好一切的情绪,把该放下的,就此放下,余生就不再记挂着牵绊自身了。 她还去拜别了沈贵妃,感谢她的提点与照拂。而路过长信宫时,只差人通传了一声,而不打算亲自进去拜别太后。对于这位祖母,她没有多少亲缘上的美好回忆。如今闹到这样的地步,彼此不见面,才算是保全了面上的体面。反而是乾元殿里的皇帝,他躺在那里,她也不想见的。只是沈贵妃劝她,往后总还是皇帝的江山,她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臣子,为了她自己的未来,为了萧阜屿的未来,为了他们的子嗣的未来,她总不能与皇帝交恶。 “去见见他吧,昭阳。他应该也是想要见你的。” 昭阳推开乾元殿的阁门,惊心动魄的回忆仿佛还在眼前。那恐怖如幽凉夜色的凌亲王,还有那场几乎要将一切都吞没在浓浓烟尘中的大火,恍若隔世,而她如今实实在在地站立在这里。 皇帝受了不少的惊吓,病情倒是没有加重。昭阳觉得是他重又握住了自己的权柄,感受到了权力给他带去的畅快与力量,因此才支撑着身体,一天天眼见着好转起来。大概还用不了多久,他就能重新摆出那副威严帝王的模样,临朝亲政了。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金安。” “起来。” “谢过父皇。” 昭阳走过去站在皇帝的床前,她如今身量早已长定,穿着一身宽大的千鸟霞黛色宫裙,空落落寂寥地站在那里,满架烛火在她的身后摇曳,由是在皇帝明黄色的床榻前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她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畏惧与他目光对视。 “你站在这里,像淑妃,像桓皇后,也像溧阳。” “父皇总是要从儿臣的身上,找那些您不喜欢的影子。难怪父皇也是一天天地越来越不喜欢儿臣了。” “朕,从前也是真情实意地喜欢过她们身上的一些地方。淑妃与朕,是年少时相逢就生出欢喜的女子,朕曾是最爱她、只爱她、挚爱她,她是最般配与朕站在一起的女人。若非皇后之位已许给裴氏,朕觉得,凤位都可以拿过去捧在她的面前。你是朕与淑妃的女儿,朕一直都视你为最钟爱的孩子,即便是后来你做出那么多的事情,也不再如年幼时那般乖巧听话了,朕却还是疼爱着你,虽然很少当着你的面表露出来,可朕的内心,朕自己知道。” “至于桓皇后,你从她那里习到了性情。听闻北朝大军来犯,你守着宫城,很有当年桓皇后的气度风采。大概朕当初把你给桓皇后抚养,并不算是做错了决定。至于溧阳,她是你的嫡亲姑母。朕从前与她兄妹情深的时候,也觉得若是日后能得一个像她那般聪颖的女儿,也是人生的乐事。” 昭阳笑了笑,她并不会再相信面前这位父皇说出口的言辞。他惯是会给自己开脱。 “父皇,多说无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淑妃娘娘,桓皇后娘娘,还有溧阳长公主殿下,都已芳魂消逝。您还是过好当下的日子吧。儿臣也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了。这是儿臣向父皇递交的情愿文书。萧世子下月初一就要正式承嗣,为定国公。儿臣蒙父皇恩赐,与他结下姻缘,往后就是定国公夫人了。不只是您的女儿,我也有自己的责任要去担负。” 昭阳跪下去,向床榻上的皇帝行大礼:“儿臣与世子已错别许多日夜,往后的时间,儿臣都想常伴世子身侧,不再与他夫妻分离。儿臣会养育自己的孩子,教导他们,使他们为国之栋梁,不堕父皇您的名声。请父皇开恩允准,让儿臣随世子去北境建府生活。” 皇帝沉默许久,然后才说:“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去吧。” “儿臣谢父皇隆恩。” “京城里,还有朕在这儿。你若是顾及孝道,往后就时常入京来给朕请安。日后有了孩子,也要带他们来见见朕这个外祖父,知道吗?” “是。” ------------------ 从乾元殿出来的时候,昭阳就站在雕栏后面,她能从这里一直看到远处的宫门。 很多很多个日夜之前,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她看到了萧阜屿举起了叛军的旗帜。而现在,她却看到他亲手护卫了这个皇朝。改变萧阜屿的人,不是昭阳,她没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把这份功劳按在自己的头上。她也不知道,真正促使萧阜屿亲手将北朝军队驱赶而出,且在这一世没有重蹈覆辙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但她知道,正是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为了江山之昌明,牺牲了自己占有的东西,才能让人始终热爱着这片河山。萧阜屿也在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自己的抱负。 而昭阳公主,如今要与他站在同一处,亲眼看着这山河蒸蒸日上,扫除旧时弊端,迎来全新气象。 台阶之下,稍低一点的平台上,萧阜屿就在那里等她。他含笑仰头看着她,这一世初见时昭阳对他只有发自内心的畏惧,从未敢想过有一日他也会和煦如春风。她回以温柔的微笑,裙摆在她的身后铺开,层叠的裙裾,滑过积累着无数历史过往的白玉阶。 她像一只蝴蝶,扑进了萧阜屿的怀抱。 那是熟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就想要落泪。 “父皇已经允准,我要随你一道回北境去,在那里,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庭。” ------------------- 昭阳公主李觅琤,庄懿淑妃慕氏所出,后由端毓成皇后桓氏抚养。主嫁兰陵萧氏第六代定国公萧阜屿为嫡妻,生育两子一女。长子第七代定国公萧铭秉,幼子第八代定国公萧铭旸。爱女萧铭瑷。 第二百章 番外 春城无处不飞花 昭阳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妹妹远在北朝受着苦难。 春城远嫁的时候,要她不必哭泣,微笑着送她出嫁。可是送亲的队伍远走北朝,带回来的却是颖亲王的棺木,及那一道由北朝皇族给出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书信。他们不承认春城公主本该拥有的凌亲王妃的身份,而要将她作为再卑微不过的侍妾处置,充塞在凌亲王的王府里。 后来凌亲王真的率兵闯进了南朝的禁宫,昭阳在那里见到了凌亲王,而后者依旧不改傲慢做派,言说到春城在他宅邸中的处境,无半分怜惜眷顾。昭阳恨极了那些人,可她随着萧阜屿在北境数载,从来都没有办法从那边境线的另一端,探听到属于春城的消息。 后来春城公主的妹妹春和郡主还特意来过北境一趟。 春和说自己此生还想再见春城公主一面,可若是连昭阳都没有办法,那春和也只好暂歇下这份心思。“只求殿下有姐姐消息时,能去信告知春和一声,即使千难万险、重重阻隔,春和也一定会赶过来,亲眼看看姐姐究竟过得如何。” “一定。”昭阳当日点头许诺的事情,却不想竟然一拖就拖了那么多年。 等到她真的亲眼见到春城公主的时候,她已是中年妇人了。 春城是由北朝明威将军护送过来的。两国那时并无战事,本不该有兵将不遵守和约跨过边境而来,可萧阜屿说,无论如何都该让昭阳亲眼看看这些人,所以特意送了奏章传往京城,那时已登上九五之尊位置的睿亲王朱笔批下,允准了这个请求。 明威将军是个年青人,年纪大概也就和昭阳的长子差不多。 春城公主走在明威将军的前面,年轻时候漂亮明媚的面庞,如今也能看到经历岁月的痕迹。 “春城——”昭阳伸手想要去搀扶她,春城却好像看不见她似的,只有些局促,时不时还要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北朝明威将军。 “是……昭阳姐姐吗?”春城试探着摸到了昭阳的手指,眼睛里没有光彩。 “是我,春城,是我。我是昭阳。” 安顿下了春城,昭阳却不能再写信给春和郡主了。后者的生命因急病永远地停留在三十四岁那年,她只能写信去给春和的嗣子,要后者在祭奠时不要忘记再春和郡主的牌位前告知此事。 也就是在那几日工夫里,昭阳才知道,原来这特意护送春城而来的明威将军,就是春城与那凌亲王的儿子。他要比昭阳的长子还年长几岁,算着日子,应该就是那时候凌亲王潜入禁宫挟持昭阳的时候,提到的那个尚在腹中的孩子。 “果真是造化弄人,不意边境线的那一边,守着北朝疆域的将军,你们二人竟然还是表兄弟。”昭阳看着下首面对面隔着大厅对坐着的长子萧铭秉与明威将军燕思陌。“你母亲这些年,应该是吃了不少的苦吧。你的父皇登基为帝之后,我也曾想办法探听过,欲知北朝后宫里是否有一位从南朝而去的故人,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我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直至今日你们母子二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春和受过的苦楚,我通过想象竟也无法触及十分之一。” 燕思陌是跟随着父亲长大的孩子,对于自己的生母,可能是出于血缘及生养之恩才维持着那一份亲近。“是。我五岁那年,父皇就登基为帝,母亲没有如王府的那些女人一般,在后宫中拥有自己的名分。她只是一直都住在潜邸,不能恢复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只称呼她为且奴。后来我成年出宫,父皇也因我生母的缘故,并未授予我王爵,而是封为将军,几年后又被派往这儿戍守边关。也是在那几年里,我与生母相处的机会变多,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是南朝的公主。” “春和的眼睛——” “这是母亲在潜邸熬坏的。我出宫建府后也曾为她延请各方名医,却都没有成效。”燕思陌想了想,又拿出一只盒子呈给昭阳。 “这是什么?”昭阳从侍女手中接过那只锦盒,还未开启时问了他一句。而等她亲手打开那只盒子,才看到里面盛放的是一根损坏的簪钗。红宝石及玛瑙镶嵌在赤金凤凰上,而凤凰却断裂了一根尾羽。整根簪子有岁月积淀的痕迹,而凤凰上亦沾有已干涸的点点血迹。 “母亲总是拿着这支簪子,有时候锋利的边缘划伤了她的手,她也不在乎。听皇祖母说,这支簪子是父皇当年给母亲的,我却觉得其中可能有别的隐情,而不全是父皇赐予的缘故。” 昭阳当然想得起来:“这根簪子是我的。” 燕思陌与萧铭秉都看着她,听她说话。 “你的父皇曾率兵一路攻至南朝皇城之下。他那时还是凌亲王,行事恣意妄为,大军围困京城,他身为主帅却带领亲卫潜入禁宫,于禁宫中曾将我挟持。我为了脱身,以锐利的簪尾刺向你的父皇,终没有伤到他,却顺利逃脱。大概是那时,他将这个簪子带走,出于种种缘由,转交给了你的母亲。” “这些年母亲拿着这根簪子,原来都是在怀念您。” 昭阳苦笑着摇头:“是我对不住你的母亲。此番你送她到南朝,可得到了你父皇的允准?” “我成年出宫建府时,就得到允准可以接母亲在府中奉养。而如今我已外放,没有我在父皇跟前提醒他,大概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便是出事,我也能担得起这份罪责。我想着,母亲应该还是想要在她自己的故土上终老,我将她送回,也算是勉强能报答母亲将我生育的恩情,感恩她厌恶北朝,却还给了我一条生命。往后,却是要有劳公主您照顾我的母亲了。” 燕思陌总要回到他的国家去。春城则留下了和昭阳在一起。 “我没有后悔过嫁去北朝。在你们眼里我受了不少的苦楚,可实际我知道,我在那里,过得不算差。只是不得不脱离南朝公主这个身份,以侍妾的身份待在王府中。可是远离了春和公主这个身份给我带去的约束和禁锢,我反而还觉得挺自在的。” 春城终于与昭阳再一次登上了禁宫的楼阁,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们都还年轻的时候。 她再也没有办法亲眼所见故国美景了。昭阳与她站在一道,看着满城飞花。 春城无处不飞花,这是京城给春城公主最盛大的回归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