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刀捕快》 四四 密谈 四四密谈 知府衙门里,一屋都是金色的阳光,满室透亮中,张汉生端坐在桌子前,朱克庸正向他认认真真说道:“大人,现在已经把汪之洋跟风扬的画像贴遍了泉州府各个地方,捕快房也布置下去,一旦发现汪之洋二人的踪迹,立刻向上面报告。” 张汉生满意地说:“如此甚好,这汪之洋真是可恶,竟然要打青青的主意,这是我断不能忍的。” 朱克庸又小声问道:“咱们那些暗中的人马要不要动用一些?” 张汉生皱眉静思了一会儿,决然说道:“抽调身手最好的司马长风、冯万春两组人,让他们埋伏在码头、城门等地方,发现了汪之洋和风扬就动手,传令下去,谁要抓住这二人,我赏白银千两。” 朱克庸知道张汉生对汪之洋满是仇恨,立马答了一声:“是。”然后又似乎不放心地说:“大人,那丁四还在泉州,咱们动用了他们会不会让丁四起疑心?” 张汉生毫不在意地说:“丁四现在正跟吴海明争暗斗,我听吴海意思,他已经跟丁四限了日子,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如果丁四还查不出什么,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京城了。这丁四就算是神仙,在一天之内也不会把事情查清楚,那汪之洋我是一定要抓到手的,如果让他出了泉州城,逃个无影无踪,我心里这口气实在放不下。” 朱克庸看张汉生一脸铁青,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若不然,咱们把汪之洋的下落也说给丁四听,他毕竟是有名的捕快,说不定可以借他的手将汪之扬抓起来。” 张汉生想了一会儿,眼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喜色:“此计甚好,丁四现在正怀疑是汪之洋跟风扬盗了府衙大印,满心要抓住这两人,既然如此,就让司马长风和冯万春那两人先暗中行动,不要暴露了身份,就让丁四替咱们抓那汪之洋去。” 朱克庸看张汉生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又问道:“大人,你觉得这知府大印是否是汪之洋二人所盗呢?” 张汉生露出迷茫的神情:“若非他二人,又会是谁出面呢?”他嘴里喃喃说道:“先是到京城散布消息,说我与妖道结交,妖道趁机盗走大印,然后引来巡按,当晚就丢了大印,这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呀,大印丢失一事倒还可大可小,但是结交妖道罪名可就大了,若吴海真是查出我与什么道士来往,那才是极为麻烦的。可盗印之人既然造足了风声,为何不在盗印后又牵着吴海鼻子,假造了我与妖道来往的迹象呢?” 朱克庸沉思着说:“大人,有没有这样的可能,盗印之人还没来得及行事,吴海就被寒易这边引了过去。”他一顿又说道:“大人,我心里也是怀疑汪之洋的,我倒觉得他倒是有几分真心喜欢小姐。”他这句话说完后立刻看张汉生颜色,看张汉生要勃然大怒立刻抢着说:“大人请勿动气,小姐那样的人才,连周宏元都把持不住,更别说一介贼寇了,如果汪之洋只是为了报复大人,倒不如把小姐掳走,坏了小姐名节,那样小姐生不如死,大人面子上也难堪,但那汪之洋竟轻而易举放小姐回来,没有丝毫为难她,若非不是对小姐动了心,断难做到这一步。”张汉生一怔,脸上也现出几分沉思。 朱克庸见张汉生听了进去,话说得越发有条理了:“因此,我小心推测了,大印应该是汪之洋盗的,他盗印的目的就是迫使大人把小姐嫁给他。先是在京城散布流言,让皇帝对此事重视,派人马到泉州来,然后,他再突然盗印,他以为大人必定会受到牵连,到大人山穷水尽时,他再提出条件来给大人交换,这样就可圆了他的心事。” 张汉生听到这里,一掌拍在桌子上说:“他这是白日做梦。” 朱克庸连忙劝道:“这汪之洋确实太有几分托大,他以为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咱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咱们棋高一着,使那吴海抓了一个老道寒易,因此他这一番心思全都落了空。” 张汉生点头说:“你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若以这二人的身手,能从容盗走知府大印也是没甚问题的。” 朱克庸眼里显出几分无奈来:“大人,我只是担心,咱当初为了早点让吴海走,弄了一个寒易出来,现在丁四又查得了是汪之洋做的案,这往下可怎么收场呢?” 张汉生倒不以为然地说:“你没听过这样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就让吴海和丁四两人争了去,他们争的时间越久,对咱们就越有利,原先咱还怕吴海在这待的时间太长发现什么问题,现在看来,他这人不甚清楚,而丁四有了这蠢驴一般的伙伴,做起事来也会束手束脚。查到最后,不管是吴海这厢占了上风,还是丁四那边占了上风,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咱们就做两件事,第一,教唆丁四赶紧捉了那汪之洋,既让丁四闲不下来,又可以报我心中之恨;第二,在那吴海面前多说丁四的不是,让他们自相残杀了去。到最后……”他鼻子里哼出重重的一声说:“等咱们拖过了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好怕的?” 朱克庸欲言又止,到最后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换成了另外一句话:“那边,可曾有消息?” 张汉生神秘一笑,凑近朱克庸说:“前日刚派人见我,说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就可以举事了。” 听到张汉生这句各方面,朱克庸的脸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珠都迸发出热情与渴望来,他急忙掩饰住内心的激动,恭敬对张汉生说:“到那时,大人得偿所愿,也可青史垂名了。” 听完他这句话,张汉生不由地大笑起来,笑声里,有说不出地得意和张扬。 他两人在这厢谈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在知府大衙仪门前,丁四和胡润泽也刚好跟吴海不期而遇。吴海此时仍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见了两人,几步走了过来,打着哈哈说:“丁捕快,你昨日提醒我的甚好,我又将那几个道士提了出来,重刑伺候下,他们终于承认那日是骗我的,鬼火是真的鬼火,只有法力高强的道士才能逼那野鬼现出形来,由此可见,寒易确实有几分神通。我又仔细问了那上虚真人,道家果然是博大精深的,占卜推卦,问人吉凶,都是可以做到的,我使那上虚帮我推了一卦,他虽纠结于天命不可泄,但到底没办法,还是替我解了这卦,我这次破案竟是顺了天意,是上天借我的手要收了这老道去。天意,这是天意呀。”说到兴奋处,唾沫四溅着说:“原来我也是在上天那记着号,挂着名字呢。这真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呀。” 丁四二人无语,吴海看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丁捕快,你放心,咱那五日之约都是玩笑话,皇帝使咱两人出来做这件事情,咱自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你若是实在查不出什么,不如咱们早收拾了行李,到京城当面奏给皇帝听。”完了又抱怨说:“这泉州城也是不太平的,我看大街小巷竟贴着抓江洋大盗的告示,可笑张汉生丢了官印,只好拿自己的私印盖在上面,这成何体统,他这次肯定要被罚掉半年的俸禄了。” 丁四垂了眼睛,片刻后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吴大人,说不定我们就查出了点什么呢,等明天我这有七八分准确了,我再仔细说给大人听。” 吴海一愣,看着丁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惊 马 一、惊马 弘治十二年。 阳春三月,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春色中,杨柳吐出黄色的嫩芽,远远望去像是罩上了一团轻纱,街头墙角的桃树杏树也攒足了劲似地迎风开放,吸引了许多蝴蝶在花间流连,冷清了一个冬天的北京城一下子热闹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脱去冬日厚重的棉衣,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中,有一些爱俏的年轻人更是迫不及待地换上鲜艳的衣衫,向人们展示他们的青春胜火。 宣武门大街,行人如织,其中大多数人是到西郊或是西山游玩的,他们或呼朋唤友,或拖家带口,俱是兴致高昂、心情舒畅。行人中,有五位年轻的公子甚是引人注目,他们都在二十岁左右年纪,鲜衣怒马,分外威风。几人本来相貌就长得端正,又被身上华丽衣服衬托,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惹人羡慕。他们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周围人或艳羡或惊讶或忌恨或胆怯的目光,旁若无人的在大街上谈笑风生。 五人中一位年轻的公子身穿一身绿色的缂丝长袍,满脸得意洋洋,向旁边的四人炫耀说:“这匹马叫‘追风’,是我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当真是奇快无比,人骑在上边恍若踏风而行。” 他身旁一位穿蓝色织金锦面料的年轻男子闻言嗤之以鼻说:“罗威,你向来爱吹牛皮,我打赌你这匹马肯定跑不过我屁股下这匹‘小黑’。” 他话音刚落,其余三人便一阵大笑,中间一人还添乱似地喊道:“罗威大嘴巴,敢将天吹塌。” 那叫罗威的年轻人一下子涨红了脸,略有几分恼火地说:“我所说之话着实不虚,要不,谁敢跟我赛赛。” 听了罗威这话,其他三人便一起撺掇穿蓝色织金锦面料的男子说:“延龄,听罗威这话,分明是不服气,快来教训一下这厮。” 那叫延龄的男子白皙的脸上浮上一丝得意的颜色,打着哈哈说:“罗威,你可愿跟我比试一下?” 罗威看了看街上的行人,有几分犹豫地说:“此处行人众多,咱们等出城到了西郊空闲处再比试吧。” 叫延龄的男子骄横地说:“怕什么,若是马好,自是腾挪自若,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能显出马的能耐来。” 旁边三人又起哄道:“罗威,你别是找借口吧,再说,就算吓了一两个行人,冲着延龄建昌伯的名号,也是不敢声张的。” 原来,那叫延龄的男子正是当今张皇后的弟弟张延龄,因为张皇后与弘治帝感情甚是深厚,张延龄年纪轻轻便被授予“建昌伯”的封号。 罗威见几人不依不挠,哪肯失了面子,当下把胸脯一挺,对着几人说:“这可是你们说的,若是等会有了什么闪失,都算到延龄身上呀。”说完之后,一夹马腹,高喊道:“驾——”那马就如同一道闪电,向前方疾驰。 张延龄见罗威所骑坐骑果然厉害,面上一紧,生怕在同伴面前没了颜面,赶紧一抖缰绳,不甘示弱地向前追去,剩下三人在后面哈哈大笑。 宣武门大街虽然宽阔,但是因为行人众多,仅有一丈多地可供骑马之人通过,一些骑马的行人都是拉紧了马缰,生怕冲撞了旁边行人,忽然间有两匹马大大咧咧、一前一后地奔出,都不禁有几分愕然,连带着旁边的行人,都是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匹马疾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延龄与罗威所骑俊马都不是凡品,两马你追我赶,一会儿你超我几尺,一会儿我多你几尺,争得也甚是激烈,两人俱是血气方刚,到后来都不禁有些急红了眼睛,各不相让、争先恐后地追赶起来。过了一会儿,张延龄好不容易把罗威撇在后面,他心里一阵窍喜,又怕罗威赶上来,便拼命用马鞭抽马,那马被鞭子抽得急了,也是使足了全身力气,拼命向前奔去,张延龄只觉把罗威远远抛在后面,料定罗威肯定追不上自己,正在得意洋洋功夫,忽然远远看见一个孩童蹒跚迈着小腿,正从大街一侧向另一侧走去。张延龄不由吃了一惊,赶紧拉马缰,那马却根本停不下来,仍是发疯了一般向前冲去。张延龄拼了全身力气去拉手中马缰,马鼻子吃痛,速度倒慢了几分,但仍是眼看着就向着那孩童奔去,几步就要踩上那孩童,旁边行人也是看傻了眼睛,有胆小的妇人禁不住把眼睛紧紧闭了起来,生怕看到血腥的一幕。 就在刹那间,眼看马就要撞到那孩童身上,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了过来,长臂将孩童一卷,纵身一跃,竟是闪开了奔马,生生将这孩童从马蹄下救了出来。张延龄在马上还没看清楚这一幕,就感到马一面奔一面颠起来,原来他心里紧张,死死拽住缰绳,马痛得厉害,就有些发狂,竟想把背上的人颠下来,张延龄一个不稳,从马背上重重摔了下来,只觉得顷刻间天旋地转,脑袋发晕。他这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周围人群高喊:“这马受惊了,快快闪开。”原来,他所骑的那匹马竟狂性大作,不管前面有没有行人,只管横冲直撞。就在大家慌作一团时,只见一人从人群中闪出,纵身一跃就跳上马背,死死拉住缰绳,任那匹马颠来颠去,却是始终不放开手里的缰绳。那马又发狠挣了几下,那人将身体牢牢贴在马背上,夹紧马腹,那马见甩不开所骑之人,也渐渐没了脾气,将速度放慢,那人一声长喝:“吁。”马应声也就停了下来。 周围游人见受惊马匹被人制服,都渐渐平静下来,纷纷围过来看制服这惊马的人,只见那人二十岁左右年纪,两道浓眉,眼睛又黑又亮,坐在高头大马上,让人顿觉威风凛凛、雄姿英发。 年轻人见周围并未有人被马踏伤,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一拍马背,驱着那马回头跑去,那马被年轻人制服,当下老老实实迈着碎步,一路小跑起来。片刻功夫,那年轻人已调头跑到一位男子面前,这男子约有三十岁左右年纪,脸上虽经历了风霜的侵袭,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唇上一抹黑髭,嘴角隐隐有抹淡淡的怒意,他背手而立,有如一棵青松,让人一见倾心、赞叹不已。中年男子见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一翻身就从马上跃了下来,禁不住赞道:“润泽,你马上功夫又俊了几分。”他声音醇厚,短短一句夸奖就让年轻人兴奋得涨红了脸。 叫润泽的年轻人连忙摆手说:“这点功夫让大人见笑了。”末了又语带佩服地说:“大人,你刚才出手真是迅速,眼看着那马就要踩住那孩童了,如果不是你及时相救,他今日性命就难保了。”原来,刚才正是这中年男子见情况紧急,伸手将那孩童救了下来,他身边年轻人随即跟着制服了这匹马。 那被救孩童的爹娘早在一旁不住地千恩万谢,中年人见孩童无事,就准备和年轻人一起离去,那孩子的爹娘拉住中年人的衣裳,一定让中年人留下名字,好找个机会报答。中年人哪肯说出自己名字,嘴里只说“不用客气”,可惜这对夫妇甚是坚决,死活不肯松手,旁边年轻人见中年人一时走不开,在旁边笑着说:“我们大人姓丁单讳一个四字,人称金刀捕快。”这对夫妇还没反应过来,丁四已分开他们,对年轻人说:“润泽,走,看看谁如此大胆,竟敢在闹市驱马狂奔。”一面说,一面大步向前走去。 二 怒 斥 二怒斥 张延龄此时分外狼狈,他重重从马上摔下来,只觉浑身都是酸疼,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好几处被重重擦伤了,衣服也挂了好几道口子,哪里还有一点风流倜傥的样子。他躺在地上哀嚎不已,连站都觉得站不起来。张家跟他出来的小厮在一旁吓白了脸,生怕他有个好歹无法回去交待。罗威在一旁也是吓得慌了手脚,拼命拍着张延龄的胸口,带着哭腔喊道:“延龄,你千万不敢出事,你要出事了我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他一顿揉搓碰到了张延龄的伤口,倒使张延龄又疼了几分,恨不得破口大骂罗威一通,但觉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只能“唉呀唉呀”地叫唤。 正在一团混乱时,丁四带着胡润泽来到人群跟前,他们听到人群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有人愤慨闹市街头怎敢纵马行乐的,有人好奇问是哪家权贵子弟的,有人捂住心口大叫后怕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大多都是幸灾乐祸、拍手称快的。丁四看地上躺着一人,旁边站着一个小厮已吓糊涂了,还有一男子正半蹲着哭天喊地,禁不住把眉头一皱,走上前说:“先不要吵闹,且看看哪里摔伤了?” 罗威听有人上前说话,抹抹眼泪抬头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面前,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凛然的气质,一下子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样说:“对,对,对,看看还有救没救。” 丁四示意胡润泽上前查看伤情,胡润泽弯下腰,听到张延龄嘴里小声地哀嚎着,又看了看他身上摔伤的地方,起身对丁四说道:“大人,看伤情尚无性命之忧,但不知道是否摔坏了脑袋,若是脑袋被撞坏了,估计就成了傻子了。” 罗威闻言“哇”一声又要哭出来,但他嘴巴刚张开就听到张延龄一边唉呀一边说道:“你才是傻子呢。”随后嘴里又骂道:“罗威你个王八犊子,老子没摔死也被你闹死了。” 罗威听他骂自己,却是喜滋滋地喊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没事,都说祸害遗千年,想你也没这般容易死。” 丁四听他们说得不堪,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厌恶,就见胡润泽已轻手轻脚把张延龄扶了起来,张延龄虽然这跤摔得不轻,但胜在年轻,并无什么大碍,他呲牙咧嘴站起来,嘴里说道:“都是你这个二货跟我赛马,若不然,老子哪会从马上摔下来。” 丁四听张延龄一说,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刚才那马不受控制,赶情是两位纨绔公子临时起意在这街头赛马,他眉头一皱,身上泛起冷意,嘴里口气不由加重了几分:“你二人竟敢在这闹市赛马,不怕马匹受惊踏了路边行人?你们可知刚才要不是我反应迅速,有孩童就要在马蹄下丧命了?” 罗威被斥得一愣,站在那里哑口无言,张延龄正是心烦意乱、浑身疼痛时候,再加上平时根本无人对他呵斥半句,闻言不由大怒:“老子在这赛马怎么啦?别说没伤着人,就算是伤着人,又算得甚大事?唉呀——”他一急,不禁又扯动伤口,嘴里又叫了起来。 丁四闻言勃然大怒:“你是谁家子弟?怎敢如此猖狂?难道不知道我《大明律》有令:‘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伤人者,减凡斗殴伤一等;至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今日若这孩童有丝毫闪失,你可是要跟我到应天府衙门走一趟的。”他声色俱厉,倒把张延龄吓得不由向后缩了一缩。 正在这时,忽然又从外面响起了一句气急败坏的喊声:“你又是谁?敢在这街头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要知道,这是当今皇后的弟弟,你要敢动他一根毫毛,全家八代都不得安生。”随着喊声,三名少年把各自所骑之马塞到所带小厮手里,匆匆就挤进人群,正是刚才落在后面的几人,罗威与张延龄赛马,几人在后面慢慢悠悠走着,嘴里还赌着罗威与张延龄谁能赢,没想到正走着看到路旁围着许多人,又在马上匆匆看到张延龄鼻青脸肿站在一旁,正被人怒斥着,还以为张延龄与人生了口角动起手来,几人都是无法无天、不怕惹事的,当下就高喊着挤了进去。 丁四听这几人一说,倒稍微有些犹豫,脸上也露出几分踌躇的神色,暗自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都说张皇后幼弟从小就被宠坏,在京城里素有“小霸王”一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以后若有机会见到皇帝,定要将这情况向朱祐樘说上一说,免得使张皇后名声受到影响。 几人见丁四闷声不语,还以为抬出张皇后的名声吓怕了丁四,一个个禁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张延龄刚才还是被丁四的气势震住,现在却已是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嘴里叫嚷道:“你小子刚才不是挺嚣张吗?你嚣张呀,还《大明律》呢,你带我进应天府呀,爷还怕了你不成?” 丁四本想教训张延龄几句,使他知晓错处,再也不犯类似的错误,没想到几人更加蛮横,不但没意识到自己错处,反而恬不知耻地在这仗势欺人,禁不住心头火起,不过他久经历练,脸上神情不变,反而更加从容说道:“明太祖时,大都督朱文正为太祖嫡亲的侄儿,因违犯了《大明律》,被太祖砍了脑袋,后来驸马都尉欧阳伦又违犯了《大明律》,也被太祖活生生处死,我朝皇帝爱民如子,赏罚分明,即便是皇后的弟弟触犯了《大明律》,我相信皇帝也会大义灭亲的。另外,张皇后贤明慈悲,如若她知道自己弟弟在闹市纵马行凶,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你既知自己是皇亲国戚,应该爱惜羽毛,为张皇后多添光彩,怎又能仗势欺人、不知悔改,生生使张皇后蒙羞呢?”他义正辞严,一席话说得旁边众人叫好不已。 张延龄被周围人的叫好声闹得很是没有面子,他平日听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词,哪遇到过今天情形?他本来就摔得难受,又在人前如此丢脸,不由也没了理智,昂首看着丁四说:“你说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周围人又是一阵大笑,连带着罗威等四人也觉得丢脸。张延龄如同战斗中的小公鸡一样,气急败坏地又说道:“我就知道,你今天敢动我一指头,你全家就不得安宁。”随即又向罗威四人喝道:“罗威,你们要眼睛出气的吗,还不上前教训这小子,出了事儿,我担着。” 罗威四人一听,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胡润泽不由大怒,当下暗暗攥紧了拳头,只要他们敢先动手,自己定要将这几人教训一顿。丁四看罗威几人情形,冷笑一声,嘴里喝道:“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张延龄得意地说:“你要是跪在地上,叫我三声爷爷,我就饶了你,不让他们揍你。” 丁四哈哈一笑,笑声刚落,伸手将腰间金灿灿弯刀拔出,刀刃顿时在阳光下泛起点点冷意,吓得罗威等人迈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一个个看看张延龄又看看丁四,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要退后。 张延龄看几人畏畏缩缩的样子,脸上早变了颜色,也不要小厮搀扶,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对住丁四说:“你还来劲儿了?你还拔刀子?你……有种你砍我呀。”说着把身子顶上去,眼睛挑衅地看着丁四。 丁四心下一思量,真地就挽了个刀花,一刀就向着张延龄劈了过去。张延龄没想到丁四会真的砍过来,看着弯刀到了眼前,只觉得吓破了胆子,浑身都颤抖起来,小腹一紧,下身湿成一片,原来他竟然吓尿了。丁四手起刀落,却只见弯刀划过之处,挑破了张延龄前襟的几粒扣子,张延龄的胸膛一下就露了出来。 丁四看张延龄抖成一片,眼看着就要哭出来,高声说道:“建昌伯,多有得罪,今日小惩大戒,希望以后能改过自新。”说完后,转身就走出人群,看也不看张延龄一眼。胡润泽两眼发亮,崇拜地看着丁四,紧紧贴在他身后。 张延龄看着丁四远去,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罗威几人也是目瞪口呆,待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指使着小厮找轿子抬张延龄。不大功夫,一抬二人小轿过来将张延龄抬上,几人一起灰头土脸离去。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三 春 色 三春色 旁边众人看够了热闹,都渐渐散去,两位少女看完了刚才的一幕,一边低语着一边漫步前行,这两位少女大约二十岁左右年纪,走在前面的身穿绿色褂子,只是衣服上面只有简单地装饰,与此时京城女眷喜着团花锦绣的风气格格不入,但愈显得这少女如同春日的一棵青葱一样,她身上肤色略黑,眉毛微微挑起,大大的眼睛如同宝石,让人感觉英气勃发。紧贴在她后面的少女身穿黄色褂子,圆圆的脸庞,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满脸的喜庆,仿佛总带着笑一样。只听黄衣少女凑在绿衣少女耳边小声说:“小姐,刚才那人好帅呀,太爷们儿了。” 绿衣少女心不在焉地说:“是,我也没想到他知道张延鹤身分后还敢教训张延鹤,真是胆识过人。” 黄衣少女又叽叽喳喳说道:“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竟有这样的人才,太让我想不到了。” 绿衣少女展颜一笑说:“喜鹊,到京城才几天,你竟也会转文,能说出‘卧虎藏龙’这样的词,倒让我刮目相看。” 黄衣少女哈哈笑道:“小姐,你别小看我,连左叔都说我聪明呢。”说完后又愁眉苦脸地说:“左叔他们早都到家了吧,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小姐,我都想家了。” 绿衣少女若有所思地说:“喜鹊,咱们也快该动身了。”她看看四周后小声地对黄衣少女说:“刚才那人就是丁四。” 黄衣少女不禁“啊”地一声叫道:“小姐,那人真的是丁……”话没说完就被绿衣少女捂住了嘴,等绿衣少女放开她后,她吐了吐舌头说:“差点被人听了去。”又心急火燎地问:“真的吗?你确定?” 绿衣少女点头说:“我看过他画像,错不了的,再说,你看他腰间那把黄澄澄的弯刀,正是御赐的东西,所以江湖上才有‘金刀捕快’之称,大伙都说:‘宁遇阎王,不遇金刀’,指的就是这把金刀了。” 黄衣少女转着眼睛问道:“小姐,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呢?” 绿衣少女沉思着说:“就是因为丁四缉凶捕盗时分外英勇,宁可拼了性命也要把人拿下,他任捕快这十来年,竟然没有一次失手。” 黄衣少女吐着舌头说:“他倒是厉害。”又一拍手说:“江湖上不是还传说他与红莲教圣姑有过一段恋情。” 绿衣少女转身欲拍黄衣少女的头,被黄衣少女躲了去,绿衣少女终于露出了些笑意说:“喜鹊,没想到你还真是八卦。”说完后笑意又立即隐去,略有些不甘心地说:“不过他到底最后娶了兵马司指挥关大猛的女儿,可见还是个薄情的,我倒宁愿他一直不娶,苦心等着那圣姑,等不着,就一辈子独着。” 黄衣少女看看绿衣少女,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好像你也挺八卦的。”绿衣少女这才发现自己失言,恼羞成怒地说:“喜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给卖了。” 喜鹊促狭一笑,看到绿衣少女要过来抓自己,身子灵活躲开,两人你来我往,手脚伶俐,竟不像平常闺阁女子。路边的桃花被风吹动,扬起阵阵花雨,更是衬得风光旖妮,春光烂漫。 京郊这边一片大好春色,皇城里也是春意盎然。此时,在坤宁宫,春日的阳光透过红色的纱窗在青瓷砖地上投下一片金黄,插在鎏金香炉里的安神香正袅袅腾出几丝烟雾,坤宁宫内因为春天的到来变得一片生机,两名宫女立在廊下,脸上是一脸陶醉的表情,从坤宁宫的东间房里,正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两名宫女显是被琴声所吸引。这琴声格外悠扬动听,有若是春天泉水叮咚,声声入耳,句句含情。一曲既完,两位宫女还没来得及感慨两句,不知怎一回头见廊下不远处站着一人,就不由吃了一惊,那人三十岁光景,身着明黄色衮龙袍,头戴用金色丝线绣出二龙戏珠图案的翼善冠,眉间稍稍皱起,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似悲似悯的表情,这人正是弘治帝朱祐樘,时光荏苒,与当年相比,朱祐樘明显已是中年之人,两鬓也现出银丝来。朱祐樘见宫女惊慌,摆手制止了宫女上前行礼,抬脚就向屋里走去。他刚走进屋里,就见一女子在琴凳上端坐,似乎在想些什么,一见朱祐樘进屋,赶紧要站起来行礼,朱祐樘几步走上前,把她按在凳子上,一边嘴里说道:“皇后琴技又精妙不少。” 原来,坤宁宫里弹琴的女子正是张皇后张月儿,因其母金氏在生女儿时梦到明月入怀,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张皇后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肌肤细腻匀称,虽是快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看上去仍像二十岁出头一样。朱祐樘与张月儿感情甚是深厚,虽膝下只有一子,但朱祐樘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连个妃嫔都没纳。张皇后性格活泼,每日常是笑声不断,只是她今日似乎满腹心事,整个人也有些少气无力。听到朱祐樘说话,张月儿强颜欢笑,对着朱祐樘说:“皇上又在变着法子夸我呢。”一边匆匆站起身说:“皇上刚上过早朝吧,等一会儿又要上午朝了,你怎地也不歇会儿就来我这儿。”一边又娇嗔地说:“皇上,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呀。” 朱祐樘看她神情,微微一叹说:“月儿,今天是明玉的忌日,朕怕你心里不痛快。”朱祐樘嘴里的明玉,正是皇后所生的女儿,可惜冰雪可爱一个孩子,却在去年今日不幸夭折,算起来还不到两岁的年纪。 张月儿欢颜散去,眼里露出一丝哀戚:“明玉最喜欢我弹那首《潇湘水月》,小小一个人儿,连话还说不全,每次我弹起这首曲儿,她就安安静静的,像是完全能听懂一样。” 朱祐樘将张月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说:“皇后,你莫伤心,咱们还有照儿。”朱祐樘与张月儿数十年来,生有二子一女,但次子朱厚烨与幼女朱秀荣都是早夭,两人身边只有一子朱厚照。 提到朱厚照,张月儿脸上伤心稍淡了一些,禁不住附和着朱祐樘说:“对,幸亏还有照儿。”心里却想:老天对我是照顾还是不照顾呢,我出身贫寒,却有幸身登皇后之位,且深得皇帝宠幸,十多年来连嫔妃都不纳一个,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做得到呢?可惜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儿子。又转念一想人哪能十全十美,有所长必有所短,想必上天看自己一帆风顺,故意要自己承受一些挫折。这样一想,心里倒平静许多,只是默默祈祷朱祐樘和朱厚照身体健康,万事无忧,所有苦难都让自己来抗。 朱祐樘见张月儿脸上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心里也不禁放松下来,他与张皇后少年夫妻,两人相互支撑度过这么多年,感情已是非常深厚。他拍着张月儿的手说:“你这宫里摆设也忒寒酸了些,朕早就说使人布置一番,你总是推辞。” 张月儿听朱祐樘这么一说,倒不禁失声笑起来:“皇上,你还说我,你看你那双靴子,早就该扔了去,你还一直穿在脚上。” 朱祐樘闻言哈哈大笑:“你和我本是大明最有钱的两人,但偏偏却小气得厉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你这样的皇后才配上我这样的皇上。” 张月儿展颜一笑:“咱们小气点,下面官吏自是不敢过分奢华,我早年听父亲常提起白乐天的两句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咱们手稍紧一点,就省下了百姓养家糊口的费用。” 朱祐樘点头说:“朕的皇后真是贤明。” 张月儿冲朱祐樘似嗔还喜地看上一眼,坤宁宫内一时间春光无限、其乐融融。 四 面 圣 四面圣 两人正耳鬓厮磨,互诉衷肠,却不防门口有人探头,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朱祐樘抬眼一看,原来是身边大太监李广,就开口问道:“何事?” 李广知道看见了自己,便躬身走进屋来,向朱祐樘毕恭毕敬地说:“启禀皇上,金刀捕快丁四已入得宫来,正在武英殿候着。” 朱祐樘听完不由说道:“丁四已经回京城了?他这趟远差倒出去挺长时间,不过他回来正是及时,我本有事吩咐他做。”说完冲张月儿歉意一笑:“皇后,你先休息,我散了午朝就回坤宁宫。”原来,朱祐樘登基以来,一直勤于政事,不但在早朝上兢兢业业,处理国事,甚至后来破例开了午朝,十余年来日日如此,从没有半分懈怠。 不到一会儿功夫,朱祐樘已来到武英殿,只见丁四腰挎金刀,端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丝毫看不到远途跋涉的辛苦疲惫。听到脚步声,丁四赶紧起身行礼,朱祐樘一把扶起丁四,嘴里说道:“你跟我还来这套虚礼,快快坐下。” 二人君臣坐定,小太监赶紧奉上茶来,李广退到门口守候,偌大一个大殿只剩下朱祐樘和丁四两人,春风吹动殿内帷幔,茶香满溢屋内,只让人觉得浑身舒畅,心旷神怡。 朱祐樘看丁四仍是正襟威坐,不由笑道:“丁四,你这些年忒没意思,每次见我都正正经经的,全不似当年刚相识时分,唉,咱们都老了。” 丁四听朱祐樘这么一说,才将身子微微放松,笑着说:“皇上说笑了,现在圣上正是春秋鼎盛时间,黎民百姓还祈祷您寿比日月呢。” 朱祐樘哈哈笑了起来,待笑声停止,又对丁四说:“你是何时回来的?” 丁四赶紧答道:“臣今天辰时就回到京城,待把所缉罪犯移送到刑部办妥公务,已快隅中时分,后来回应天府向府尹交差,才听说皇上问起我,让我回来后赶紧进宫面圣,因此便匆匆赶过来。” 朱祐樘赞赏地看着丁四:“那江洋大盗白奇文一夜偷尽京城十户大家,也是太猖狂了一些,这太平盛事,怎容许他如此行事,于是我才大怒,钦点了刑部负责此案,幸亏你不辱使命,到底把这贼人捉了回来。” 丁四心想,朱祐樘现在是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气势,想起两人初识时,朱祐樘竟然不但放过偷自己香囊的偷儿,还送给他一锭银子,自己当时就颇不赞同,只是这时光过得好快,怎一转眼就数十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如在眼前,岁月已过去许多时光。 朱祐樘并没有注意到丁四眼里的恍惚,又问道:“听说这次你追着白奇文千里迢迢到了漠北?” 丁四听到朱祐樘问答,急忙将精神集中起来,答道:“正是,那白奇文甚是狡猾,他以为漠北人烟鲜至,我不敢深入大漠,因此有几分大意,侥幸被我捉了回来。” 朱祐樘思索着说:“从京城到漠北,要经过武威、西宁、洮州等地吗?” 丁四点头说:“正是。” 朱祐樘又问道:“你一路经过,那里的百姓还好吧?” 丁四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我一月底从京城出来,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虽然经常风餐露宿,但也见了不少当地的民风人情,据我看来,尽管这些地方还不甚富足,可基本的温饱还是能保证的,据说甘肃地区一个冬天冻死饿死的人也不过十余人,比起以前,是好上太好了。” 朱祐樘听得甚是专注,听到丁四话音落地,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甚是欣慰地说:“听你亲口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丁四由衷地说:“这都是皇上登基以来日夜辛苦的结果,这些年眼看着各地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也不枉皇上一番苦心了。” 朱祐樘感慨着说:“那些最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想我刚登基时,官吏**,国库空虚,士气不振,民不聊生,幸亏还有刘太傅等一帮忠心耿耿的臣子跟我一起拨乱反正,才有了今天这局面。”他想起往事,自是唏嘘不已。 丁四见朱祐樘沉溺往事,不好开口说话,又等了一会儿,见朱祐樘还在回顾往事,不由低低问:“不知皇上唤我来有何事吩咐?” 朱祐樘这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不由失笑说:“看我这记性,真是老了,越来越爱想起往事了。”说完将脸色一肃,正色说道:“丁四,你估计又有得忙了。” 丁四见朱祐樘如此形容,知道肯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将手一拱说:“皇上不用客气,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缉凶追盗,使坏人伏法。”他心情激动,声音也不由有些颤抖。 朱祐樘眼里闪过喜色,朗声说道:“好,好,好,丁四,你始终未变,还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丁四。”他示意丁四静听,嘴里缓缓说道:“现在确实有一件怪事发生,不过却不是在京城,而是在泉州府。”他眼睛透过窗外看过去,仿佛在斟酌着如何说下去,停了一会儿才说道:“近来京城流言四起,说是泉州知府张汉生遇到了一个妖道,这妖道倒也有几分本事,常能无中生有,做出些神神鬼鬼的事来,张汉生着了他的道儿,对他是信任有加,但没想到这妖道趁张汉生大意,偷偷将他大印盗走,然后又捏了个口诀土遁了,张汉生后悔得要命,又不敢声张,整日里在衙内哭哭啼啼,整日里茶饭不进,眼看着人就剩了一口气。结果没过几日,又传出那妖道是三国于吉转世,要在泉州做出一番大事。”他略顿了一下,丁四也是听得瞠目结舌,只觉得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朱祐樘接下去说道:“此事越传越厉害,以至于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偏偏闽浙那边倒没有任何消息报告过来,我生怕泉州知府张汉生胆小不敢上报,只是自己着急,所以想着派人去那边看个究竟,看是否如众人所传。”他看了一眼丁四,见丁四若有所思,索性将心中所想说了个明白:“你也知道,我登基那年,韦兴妄图勾结红莲教行谋逆之事,我担心泉州这桩事也为别有用心之人所为,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因此想差你陪同监察御史吴海一起巡按泉州,弄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儿事,如有作奸犯科之人,你可拿出御赐金刀,将其诛杀。”丁四听完这才知道朱祐樘心结出在什么地方,原来当年韦兴一事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昔日幸亏红莲教不肯与虎谋皮,若不然这场变故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是故任何地方有反常事情,朱祐樘定要查个清楚,不过这许多年来,各地此类事情甚少,因此朱祐樘常可以无此担心。 丁四见朱祐樘如此慎重,立刻抱拳说:“皇上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朱祐樘颔首说:“有你陪同吴海一起去,我这心里才踏实。”又想了想说:“你长途劳累了一月有余,又要差你到泉州去,阿碧知道了定是心里要埋怨朕的。”阿碧就是丁四妻子关碧月,两人育有两子,长子年满五岁,幼子还没到百天。 听朱祐樘如此说,丁四连忙说道:“皇上放心,阿碧不是小气之人,她定会无怨无悔,在家里操劳家务。” 朱祐樘略一思索,对着丁四说:“你和阿碧都是不错的,这样,丁四,改天我给你一个恩典,下旨使你两子不再受祖宗律法拘束,待他们成人,若想参加科举考试的,朕特许他们参加考试。”原来,根据大明规定,捕快子孙三代后方可参加科举考试,朱祐樘这样做,显然是多给两个孩子一些机会。 丁四知道朱祐樘一番好意,忙向朱祐樘道了谢,朱祐樘浑不在意,又开口说道:“你且先回家和家人团聚几日,待三日后,你和吴海一起上路,泉州地偏,你可多带些人手。” 丁四连忙答应,他本想趁此机会和朱祐樘说说张延龄的事情,但刚准备张嘴,就见朱祐樘拍拍脑袋说:“一会儿又要上午朝了,今天我不留你了,待你从泉州回来,我再给你接风。”丁四的话只好哽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朱祐樘一阵风似地离去,自己也只得出宫返家。 五 远 行 三月十一日,北京城的城门开放没多长时间,两匹马就从京城奔了出来,马上两人正是丁四和胡润泽,春日的朝阳照在两个人身上,使两人越发显得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两人一勒马缰,两匹骏马立刻站定,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后面驶来,停在了两人身后。马车窗户上的帘子一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探出脸来,大声喊了一句:“爹。”这男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双眼炯炯有神,甚是招人喜欢。丁四微微一笑,从马上跳下来,走近马车,向男孩伸出两手,笑着说:“德武,快下车到爹这边来。”那男孩儿呵呵一笑,把窗帘一放,就听到从里面传出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娘,我不要你抱,我要自己下来。”原来,这男孩儿正是丁四长子丁德武。 片刻之后,马车门帘掀起,先是一个丫头从车上跳下来,又赶紧伸手将德武从车上接下来,德武挣扎着几步就跑到丁四面前,扑在丁四的怀抱里,被丁四一把抱起。丁德武哈哈笑起来,一面回头冲马车做鬼脸说:“娘,你快过来呀。” 车帘被一只雪白的手掀起来,随即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容,两道眉轻轻弯成月牙状,一双眼睛如同两汪春水,鼻子精致地挺起,整齐的牙齿如编贝一样嵌在小巧的嘴巴里,看上颇为秀气,正是丁四的妻子,兵马司指挥使郑大猛的女儿关碧悦,她虽然长得极为出色,举止却没有长相那般文雅,她用手在马车上一撑,不用人扶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嘴里还喝道:“丁德武你这个小坏蛋,跑那么快小心摔跤。” 丁德武并不害怕母亲的呵斥,两手牢牢抱着丁四的脖子说:“爹,你是不是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我要跟你一块去。” 丁四还没说话,关碧悦就重重在丁德武屁股上打了一下,恐吓地说:“丁德武,咱说好不闹人的我才带你来送爹爹的,要是你不让你爹好好上路,我回去后要罚你背十遍《丁氏家训》的。” 丁德武在丁四耳朵边哼着说:“爹,你看娘好凶的。” 丁四看着妻子和儿子,含笑不语。丁德武把头埋在丁四怀里一会儿,不见爹娘说话,抬起头看了一眼关碧悦,见她瞪着眼睛,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又不禁怯生生地转声向关碧悦伸出胳膊说:“娘,抱抱。” 关碧悦得意洋洋地抱过丁德武,冲丁四说:“就算你是皮猴子,我也是那如来佛,怎么也翻不出我手心去的。” 丁四歉意地看了一眼关碧悦,柔声说道:“我奔波在外,家里事情就多辛苦你了,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德文才刚满百天,诸事不易,只是,你也要多照顾自己。” 关碧悦听丁四这么一说,两颊不禁飞上了两朵红云,更显得楚楚动人,过了许久才强作镇定地说:“哪有你说的那般辛苦,倒是你自己,凡事小心,想起外面关于你抓贼的传闻,我都有些害怕。” 丁四笑着说:“这都是众人传说而已,没有那么凶险的,再说,这次到福州去,我随同胡御史一起去,他身边也有侍卫,更是没甚么事儿的。” 关碧悦嘟着嘴说:“反正,你要小心一点,到时候,你回来见我和德武德文时,要一根汗毛都不少。”说完后看看周围,又贴在丁四耳边说:“还有,少招惹此不该招惹的人,别整出些烂桃花来。”说完后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丁四,似乎要等他许诺。孰料丁四还没开口,她怀里抱着的丁德武忽然不解的问道:“娘,桃花好漂亮的,为什么是烂桃花。”关碧悦没想到丁德武会有此一语,脸上不禁红成一朵桃花,又故作凶悍地说:“丁德武,你这个小坏蛋,非要听些不该听的话。”旁边丫头忍着笑,把脸扭向一边,欲盖弥彰地作出没听到的样子,丁四旁边的胡润泽也是一脸忍不住的笑,臊得关碧悦抱着丁德武,连声说道:“出来时间不早了,德文在家该急了,快回去。”说完匆匆跳上马车,丫头也跟着上了马车。 关碧悦上了马车,并不急着吩咐马夫驾车,拉辕的那匹白马打了个响鼻,被车夫紧紧拽住,只好原地踏着步子。丁四微微一笑,几步走上前去,隔着窗边的帘子说道:“阿碧,你放心,你担心的事一样也不会发生,我答应你那边一完差,我就立刻回来,半刻功夫也不耽搁。” 他话音刚落,窗帘“唰”地一下被掀开,关碧悦一张宜嗔宜喜的脸露了出来,眨着眼睛对丁四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到心里了,你说话可要算数呀。”她灿然一笑,有若春日暖阳,霎时就让丁四心里暖洋洋的。 关碧悦看看天上的太阳,对丁四说:“你与吴御史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得赶紧走了。”她正说着,丁德武从窗户里挤出脑袋说:“爹,记得保重身体,多照顾自己。”他挤挤眼睛又说道:“这是娘交我说的,我自己想说的是,别忘了给我带好吃好玩的回来。”他话刚说完关碧悦就一声大吼:“丁德武你是不是找打呀。”一下就把丁德武拖了回去,紧接着里面又是一阵大喝:“快赶车回去,快赶车回去。”马车徐徐启动,窗帘又是一掀,关碧悦脑袋从里面钻出来,冲丁四一笑,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丁四看马车渐渐远去,才收了目光,一旁的胡润泽在旁边咋舌不已,暗想:平时丁大人看上去板板正正,怎地娶了妻子如此风风火火,都说送别是难舍难分,丁大人这场送行却是热热闹闹,没一丝感伤。 没过多长时间,一队人马从京城走了出来,里面大约有五六人,一人一骑,中间一辆马车,两匹膘肥体壮的大青马驾辕,促榆木做成的车身甚是结实,丁四见状急忙迎上前去,冲着马车抱拳道:“丁四见过大人。”听到丁四声音,马车窗帘掀了起来,监察御史吴海一张脸便从里面探了出来,他大约四十五六岁年纪,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上去甚是精明,唇下花白胡须梳得极为整齐。他瞅见丁四,脸上堆出满脸的笑容说:“这趟差事有了金刀捕快相助,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 丁四赶紧客气说:“大人才智过人,丁四早有耳闻,这趟差事但凭大人差遣。” 吴海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岂敢岂敢,咱们都是替皇上当差,自然要尽心尽力把这趟事情办好。”说完后吩咐道:“福州离京城大约得**日的行程,咱们快点出发吧。”一行人马立刻启程,只见官道荡起一阵尘土,丁四等人渐渐不见。忽然间,大道上不知从什么地方转出一辆马车,马车紧紧随着丁四等人前进方向驶去,只是车行路的时候,一只雪白的信鸽从车窗里被抛了出来,这信鸽立刻扇动着翅膀,向着前方飞去,春风轻轻卷起窗帘一角,喜鹊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就露了出来,但很快有人就拉紧了窗帘,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六 接 风 六接风 丁四一行人一路走来甚是顺利,不到七八天时间,已经赶到福建境内。丁四和胡润泽刚经历了西北干旱的天气,这次越往东南走越觉得气候怡人、空气湿润,由于雨水充足,路边的花花草草、树林灌木都争先恐后地生长,触目望去,山间路旁全是大团大团的绿色,浓得像要滴出水来。丁四等人见到此种美景,都觉得精神一振,日夜兼程的疲惫也都一扫而光。 这天,眼看着快到泉州城了,吴海看看天色已渐黄昏,便吩咐众人到最近的驿站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吴海就把众人召集到一起,对大家说道:“诸位,咱们现在离泉州城就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为不引起城内注意,咱们分头进入泉州城打探消息。”说完,吴海吩咐众人所骑马匹一律放至驿站,指定四位侍从陪自己跟马车进城,又安排两位侍从跟丁四、胡润泽一起行动,两拨人等晚上回到驿站再碰头。众人都无异议,按吴海安排行事。 丁四等四人看吴海马车渐渐远去,便也赶紧赶路,他们俱作行商打扮,看上去与普通人并无差别。不到一个时辰,丁四已看到城门写着两个俊逸的大字:“泉州。”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和其它三人一起迈步走进了福州城门。他们在城里走了一个时辰,只觉此处风土人情与京城大异,街头巷屋看似儒雅斯文众人,讲起话来却是声音响亮,若不是看众人脸上带笑,还以为是有事争吵,而街头建筑,也与京城迥异,且泉州街头行人众多,热闹处不亚于京城。丁四早就听说泉州造船甚是一绝,且当年船舶司就是建在泉州,因此泉州较其他地方自是不同。 丁四几人在城里专拣那人多的地方打探,到的都是茶馆酒肆、戏园书场等地方,转来转去,眼看日薄西山,马上就要到关城门的时间了,就是什么闲话也没听到,泉州城热闹是够热闹,但不寻常的事情却是一件也没有,至于妖道在城里出现一事,却是众人前所未闻。丁四心里纳闷,如果这闲话都传到京城了,泉州本地更应人所周知,怎地一点风声都没有呢?丁四等人带着满腹疑问出了泉州城门,急忙向驿站赶去。 等到了驿站,丁四就看到吴海的马车停在外面,他知道吴海肯定已经回来,赶紧几步走进驿站,果然看到吴海几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喝茶。吴海一见丁四,赶紧招呼道:“丁捕快,过来尝尝我带来的好茶,福建这地方水不错,泡出来的味道比京城还好几分。” 丁四上前谢过,众人奔波了一天,很快就把一壶水喝得一干二净。 吴海吃了会儿茶,才觉得精神恢复过来,轻轻拿茶杯盖子拨着茶杯说:“我们逛了一天,倒觉得泉州城秩序井然,哪有京城传得如此邪乎?”他不敢说皇上捕风捉影,心里只是发愁这趟差事如何复命。 丁四附和道:“我们也没听到任何风声,不过,如京城所传流言是子虚乌有之事,我回京后定会向皇上如实禀告。” 吴海听丁四这么一说,心里倒有三分高兴,心想:别看丁四只是一介捕快,毕竟与皇上私交甚好,若是他能将这责任揽过去,皇上定会容易相信。他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待丁四又殷勤几分。 丁四不知吴海心里想法,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古话有言,无风不起浪。虽然咱们今日没听到奇怪消息,也未必真是没有此事,谁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将此消息压了下来。” 吴海点头说道:“你所言甚是有理,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他话音刚落,忽听到门口一阵喧哗,正想喝问何事,忽见几盏灯笼引路,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人疾步走进来,见了吴海两手相揖,口里还称道:“泉州知府张汉生来迟了。”原来,尽管吴海一到驿站就交待不要把自己身份泄露出去,没想到人多耳杂,短短一日内,福州知府张汉生还是听到了风声,竟亲自赶到了驿站。丁四一旁冷眼看那张汉生大约有五十岁左右年纪,两目炯炯有神,一脸真诚笑意,身材魁梧,不怒自威,自有一股慑人的气质。丁四将那张汉生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心里不由想到:看来京城里的传言多半不实,这张汉生哪有一点惊慌失措、茶饭不思的样子,妖道之事,多半是以讹传讹了,只是,为何京城会有此传言呢? 他这边正在思量,张汉生早和吴海相互攀谈起来,颇为巧合的是,两人竟同为成化十五年的进士,这下两人都是又惊又喜,言谈举止也亲热了许多。丁四在旁边早看出来,虽然吴海是正七品的官职,张汉生是正五品的官职,但吴海此次充当巡按,代表的却是皇上的耳目,再加上张汉生不知吴海到泉州何事,因此对吴海是殷勤备至,而吴海明显也很享用张汉生一个五品官对自己异常的热情。两人叙了一会儿,张汉生满面春风说道:“胡御史,驿站简陋,下官已略备薄酒,还请大人移驾到福州府,也容张某一尽地主之谊。” 吴海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既如此,胡某就叨扰大人了。” 张汉生闻言大喜,热情执了吴海手,两人径向外走去,丁四等人跟在后面,一起离了驿站,随张汉生向泉州赶去。没过多长时间,张汉生已把吴海一行人带至一酒楼,这酒楼上书“楼外楼”三个大字,里面是灯火通明,灯火辉煌,单看这气势,就是泉州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了,果然,张汉生笑着说:“要到泉州吃闽菜,这楼外楼是最正宗的地方,此处的‘佛跳墙’端的是让人口齿留香,回味无穷。”他一边说,一边引了吴海进了酒楼,丁四等人也随着走了进去。 张汉生自引了吴海进了一处雅间,丁四听到里面一阵问候声音,知道张汉生召集了一众官员作陪,转头看见有人引着侍从们向另一个房间走去,当下也不多言,与胡润泽混在侍从中一起走了过去。待到众侍从坐定,饭菜早流水一样端了上来,丁四看那饭菜,果与京城大不一样,吃在嘴里,只觉清爽鲜嫩,别有风味。侍从们这几日辛苦,早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待吃了个七成饱,又见一坛坛美酒端了上来,众侍从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待拍开坛子一阵香气冒了出来,一个个都是忍俊不禁,争先恐后拿酒碗盛了美酒,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丁四看那酒杯里的酒呈鲜红颜色,喝在口里微微有些甜味,正在诧异,就听作陪的人说是福建的红曲黄酒,丁四曾听人说过这种酒入口甘甜,有若蜜水,但酒劲上头极快,因此浅浅啜了几口,并不贪杯。品了几口酒,丁四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房间,到廊下看这酒楼弯弯曲曲,确也营造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来,他被廊下微风一吹,渐渐冷静下来,不由又想到这趟的来意,心里忽然一动:不知泉州知府张汉生的大印是丢了还是没丢呢?如果从不曾丢失,朱祐樘的担心就是多余的,如果没了大印,这后面是不是另有隐情呢? 他这厢正想得出神,不知怎地鼻子就嗅到一阵香气,他抬头一看,只见走廊那端有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后面袅袅婷婷跟着一个人,烛光映照下,丁四看到前面提灯笼的似是一个小厮,后面那人垂着头,只露出一弯修长洁白的脖颈来,怀里却抱着一把琵琶,待渐渐近了,丁四看到后面那人原来是一名女子,只觉这女子眉眼动人,自有一种风流的韵味。他看着那小厮引着这女子来到吴海等人雅间处,低低通报一声,那女子就似朵云样飘进去,随后里面传出一阵掌声,没过多久,一阵琵琶声传来出来。丁四这才知道,这女子是张汉生相请的歌伎。他侧耳听那曲调,随后里面传出一阵掌声,没过多久,一阵琵琶声传来出来。丁四这才知道,这女子是张汉生相请的歌伎。那琵琶声似流水一样传进丁四的耳朵里,似情人在低喃,又似一池春水叮咚作响,听得丁四甚是惬意。 楼外楼一片热闹,谁也没有想到,在府衙里,有一名黑衣人偷偷摸进二堂,在漆黑的房间点起火折子,就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没过多少功夫,黑衣人翻出来一个匣子,他心里一喜,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钎子来,在匣子上的锁捅了几下,锁便应声打开,他赶紧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怀里,然后又将锁锁上,将匣子放回原处,回头又看看屋子,将翻乱的东西整好,一口气又将火折吹熄,府衙大堂于是又陷进一团漆黑中,夜色一片静谧,安详而又宁和,楼外楼此时依然是欢声笑语、推杯换盏。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 失 窃 七失窃 丁四第二天睁开眼时,天色已微微发亮,旁边胡润泽还睡得正香,丁四知道他昨夜喝了不少黄酒,现在睡得正甜,自己就轻手轻脚起了床,推门走出屋外。昨晚张汉生将吴海等人安置在了本地一户富商闲置的宅子里,吴海当时已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丁四使两名侍从陪他住在上房,现在仍是屋门紧闭,其它几间房门也关得牢牢得,显是都在酣睡。丁四看这院子是一处三进的宅子,便自己摸到后面花园里,打起一趟拳来,半个时辰过后,丁四只觉得满头大汗、浑身通泰,便收住了拳脚,轻轻拭着额头上的汗。 正在这时,胡润泽匆匆跑了过来,见到丁四不好意思地说:“丁大人,没想到这酒的后劲如此大,以后再也不敢喝这样的酒了。” 丁四见他知道分寸,倒没有多说什么,在旁边指导胡润泽练习了一会拳脚,胡润泽也不偷懒,年轻的身体甚是灵活,一套拳打得也虎虎生威,让丁四颔首不已。待天色已是大亮时,胡润泽衣服已湿了一片,紧紧贴在他健壮的身体上,隐约可见隆起的犍子肉,丁四使他停了下来,二人又各自一番沐浴,待收拾停当天色已是大亮。 丁四打开房门,见各处房门都是大开,知道吴海已经起床,便带胡润泽一起到上房见过吴海。吴海昨夜喝得甚是痛快,一见丁四就笑着说:“张知府也忒客气了些,我睢着他为人倒也光明磊落,可见京城传闻多是不实。”又一拍脑袋说:“昨晚也没向他说明你身分,倒让他以为你是普通侍从,因此多有不恭,待会儿他若知道了你金刀捕快的身分,不知有多惊讶。” 丁四急忙制止他说:“大人,我捕快之职,也无须向张大人提起,免得他胡思乱想,乱猜了皇上心思。” 吴海想了想说:“也倒是,不过这样倒委曲你了。” 丁四忙表示无碍,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屋外有人声音洪亮地说道:“吴大人可曾起床?” 还没等屋外侍从回答,吴海已迈步走出屋门,满面笑容地说:“张大人,昨日盛情,吴某感谢不尽,若有机会到京城去,小弟一定做了东道,和张大人一醉方休。” 丁四旁边看吴海如此表现,知道他心里应肯定觉得京城所传谣言定是无稽之谈,因此对张汉生甚是客气,以此类推,他们在泉州时间也不会太长,说不定过个两三日,他们就要启程返京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丁四还是准备再走访一下泉州各处,看京城所传流言是否真是空穴来风。他在旁边打定主意,瞧吴海被张汉生等人拥着要去游山玩水,吴海难却盛情,只好应了他们所请,回头又偷偷望了丁四一眼,丁四悄悄打了一个手势,让吴海不用管自己,吴海这才放心离去。吴海走后,福州府典史走过来,见里面丁四年纪最长,以为丁四是侍卫首领,便请丁四带众侍卫一起到鼓山游玩,并极力将鼓山赞叹一番,丁四安排了几个侍卫跟他一起去,自己却含笑拒绝了对方所请,只留下胡润泽跟自己同行。 待众侍卫跟成典史走后,丁四带着胡润泽走出院门,又在泉州大街蹓跶起来,大约逛了半日,丁四和胡润泽只觉得泉州各处都是井井有条,并没有异常的地方,当下心里也放松了不少,不由暗自想:这次恐怕真是朱祐樘有些捕风捉影了。 回到住处,吴海已和众侍卫从鼓山归来,见了丁四,顾不得疲惫,就向丁四描述鼓山景色如何秀丽、里面寺庙如何出众、所供菩萨如何灵验,丁四终于听他絮絮叨叨说完,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一番话来,吴海皱着眉听完,显是不明白丁四用意,但想了想,还是点头说:“好,这样做也算是好给皇上一个交待了。等一会儿张知府还要亲自接了咱们去吃晚饭,我就按你所说行事。” 没过多大一会儿,张汉生果真又带人前来请吴海赴宴。吴海见到张汉生,果然并不急着动身,先请张汉生坐了,然后才慢吞吞说道:“张大人,这两日多蒙款待,下官感谢不尽,你虽没说,但我猜你定奇怪为何此时我来福州?” 他话一出口,张汉生立马就盯着吴海,等他继续说下去,显是吴海说中了他心中所想。 吴海微微一笑说:“张大人,咱这里明人不说暗话,我之所以长途跋涉,就是受皇上委托,要办一件事情。”他神秘地压下嗓子,低声说:“半月前,皇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脚下有水涌出,竟被困进一个岛里,皇上心急,从梦中醒来,第二天找道士占了一卦,说皇上近日会有些麻烦,若想破解,需要找一近水的福地压上一压,算来算去,咱们泉州近水,又占着一个泉字,所以特地派我来,请大人将大印请出,在一黄裱纸上盖上一道印,再送去京城,皇上的麻烦自然就破解了。” 张汉生听完吴海这话,不禁愣了一愣,然后很快笑着说:“这不是甚么难事,等明天我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亲手将东西交给大人。” 吴海摇了摇头:“皇上交待得明明白白,要趁酉时将大印请出,我得亲手盖了这印。” 张汉生咳了一声,说:“好,咱们现在就到官衙,办了此事。” 一行人就直接福州知府大衙而去,到了衙门,张汉生还没来得及吩咐手下人将大印取出,一个人就从里面跑出来,他满脸惶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见了张汉生扑通一下跪倒,哭丧着脸说:“大人,大事不好,衙门失盗了,知府大印被盗了。” 张汉生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相信似地说道:“阮元,你说什么?”原来,这是正是张汉生的心腹、泉州府司印阮元。 阮元哆哆嗦嗦地说:“今天我到大堂就觉得不对劲,好像被什么人动过一样,结果找来找去也没发现有什么东西不见,后来我又到密室去,结果……结果发现大印不见了。”他说到后来,已经快要哭出声来。 张汉生“扑通”一下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说道:“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潜入府衙偷窃大印?” 吴海此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心里不禁暗暗想:难道京城所传流言竟是真的? 八 初查 八初查 吴海原本是计划见在知府大印就将此事摞下,立刻回京向朱祐樘汇报,此时眼见忽生巨变,不禁一下子呆住了,皱着眉头心想:原以为这趟差事是个便宜事儿,没想到赶上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药,倒真让人无可奈何。正在想着,忽一眼瞅见丁四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不由一转,低声问丁四道:“丁捕快,你是御封的金刀捕快,不知道对此事是怎么想的?” 丁四心里正想着怎如此巧合,京城有这样的传言结果知府大印就真的不见了,但自己跟胡润泽昨日怎在泉州街头一点消息就没听到?他正在奇怪间,忽听吴海向自己发问,不由也把声音压低,轻声说道:“大人,此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他二人正在窃窃私语功夫,张汉生已脸色铁青,一脸震怒,完全没了昨晚温文尔雅的从容气派,旁边的通判和同知也是一脸惶然,大厅里气氛一片紧张,一旁的下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丁四心里暗忖:看张汉生这副模样,竟像刚发现大印不见,只是不知道他是惺惺作态还是乍然失态,不过这事倒有几分蹊跷了?先是京城传出大印不见的流言,自己随同吴海来到福建,大印竟然真的不见了,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张汉生满脸震怒,一干手下人都是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正在这时,只见师爷朱克庸走上前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张汉生才醒悟似地看了吴海一眼,大步走过来,脸上的怒气都被羞惭代替,他长揖到底,吴海赶紧扶起他。张汉生叹口气,对着吴海说道:“吴大人,下官治下不严,以致于失了官印,罪过重大,还请吴大人治罪。” 吴海明显对张汉生极有好感,同情地安抚张汉生道:“张大人不要这样说,你速速查了下去,看官印是何时不见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查清楚官印是何时丢失的,尽快把它找回来。” 张汉生毕恭毕敬地答道:“是。”说完后面上已是一片清明,高声问道:“昨天谁最后见到官印的?” 他话刚出口,同知白平远已应声答道:“大人,昨天因为有一则告示需盖大印,博士方梦熊拟完告示,我在午时取了大印,大人事先知道的。” 张汉生点头,又问掌管大印的司印阮风道:“昨日我记得咱们用大印就这一遭,其它时间没甚人再用大印吧。” 阮风知道大印丢失,自己断是脱不了干系,脸上已失了颜色,此时听张汉生这么一问,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哆嗦着说:“昨日除这一桩事,再无人使大印,白大人用完大印,我将它放到匣子,亲手锁了起来,再也不曾取出来过。” 张汉生狐疑地看一眼阮风,刚想问话,阮风一拍脑袋说:“下官锁大印时,朱师爷也在场。我锁了印匣,就与朱师爷一块准备给吴大人接风,再不曾开过箱子,昨晚在宴席上虽喝得大醉,但这钥匙一直在我身上,直到刚才开箱前还装在我内襟口袋里。” 张汉生闻言看了一眼朱克庸,朱克庸向张汉生微微点头,张汉生把手一摆道:“这可奇了,钥匙未丢,衙门里还有人把守,难道大印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略一思忖问道:“昨晚是谁把守衙门?” 一旁的兵房典吏洪九恩立马答道:“大人,昨晚共有六名差役护院,均由李甲负责调配,我已使李甲速速赶至衙门,现在应该在门外候着、” 张汉生点头:“速传李甲进来。” 没过多久,一名差投模样的人匆匆进了大厅,刚到大厅就向着众人行礼,张汉生连忙喝住他问:“李甲,昨夜你带人护院,可有异常情况发生?” 知府大印不见的消息尚属机密之事,李甲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看众人神情严肃,知道肯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赶紧认真想了想道:“昨晚我跟兄弟们和往常一样,每半个时辰便巡逻衙门一次,其余时间各自守着自己位置,一晚上倒没什么意外的事情,衙门内也是静悄悄的……” 他话没说完张汉生脸上怒气已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照你们这样说,大印好好锁进印匣,一晚上衙门里也是分外平静,那大印呢?”他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 一旁的师爷朱克庸大声喝道:“李甲,你速速仔细想了,昨晚上一点一滴都想个清楚,但凡有一丝异常,你务必说了出来。” 李甲这才知道昨晚失了大印,脸色已骇成土色,略想了一想就“扑通”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着说:“大人,昨晚上兄弟们都是一点不敢懈怠,和往常一样,只是……只是……” 洪九恩听他嘴里支吾着就料定事出有因,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说:“有屁快放,敢说一句假话,我打烂你的嘴。” 李甲把牙一咬,说道:“子时时分,府衙里忽传来几声鸟的叫声,听上去分外好听,却是从未听过的,兄弟们正在奇怪,府衙上空忽飞过一只大鸟,我们就凑在一块议论这到底是什么鸟,说也奇怪,这只鸟竟是我们从没见过,有兄弟猜是凤凰,说是吉兆……” 李甲还没说完,张汉生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用手指着李甲说:“吉兆,吉兆,一帮子饭桶……” 正在这时,吴海忽然一拍手,似乎是情不自禁地说道:“唉呀,张大人,你近日是否与一道士来往甚密?” 丁四听吴海此话一出,就知道吴海要把此次出行的目的说出来,但他一直混作吴海的侍卫,现在哪能上去制止吴海,只能眼睁睁看着吴海走到张汉生跟前,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盯着张汉生。 张汉生正在恼火,忽然听到吴海有此一问,一下子倒摸不清头脑,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师爷朱克庸,才摇摇头说:“没有,别说是道士了,连和尚都没有一个。” 吴海听张汉生如此作答,倒有几分失望,正在思索着要不要把此行的意图说出来,忽听到朱克庸上前问道:“吴大人何出此语?” 吴海看众人都盯着自己,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急躁,正想作答,忽看到丁四在人群中向自己微微摇头,便赶紧止住要说出的话,强自笑着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传闻,道士上虚真人善养凤凰,又善于占卜,因此有凤凰处必是上虚真人至,我想如果此时请上虚真人占上一卦,说不定就知道这大印去了何处。”丁四听他在仓促间编出这么一番鬼话,心里不禁佩服吴海倒有几分急智,虽是漏洞百出,但好歹是圆了场。 朱克庸听吴海这么一说,赶紧对张汉生说:“大人,吴巡按博闻广识,咱们赶紧传令下去,如果泉州府有奇怪的道士出没,定要禀报上来。” 张汉生重重点头说:“师爷的话可是不差,吩咐下去,但凡有陌生的道士出没,速速报了上来。” 丁四听到这番话,倒暗自惊了个目瞪口呆,心想这朱克庸倒是个人材,如此一来圆了吴海面子,将他这番鬼话全圆了过去。果然,吴海听两人这么一说,面上不自在表情倒轻松了许多,心里暗想: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本来皇上就是让我们查道士的,真要是有奇怪的道士,也可以此为名义缉查一番了。 张汉生走到吴海跟前,声音恳切地说道:“吴大人,我这倒有几分思路,必是昨晚有人用奇怪手法引了护卫注意,偷偷将大印盗了去,请大人给我十天时间,我定将此案审个清清楚楚,将丢失的大印找回来,然后再上书向皇上请罪。” 吴海看了一眼丁四,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张大人切勿着急,本官既赶上此事,一定会和张大人通力破案,将大印找了回来,查清这背后到底有何隐情。” 张汉生得了吴海这句话,立刻转身吩咐手下诸人各去行事,大厅里倒也是无比热闹,吴海趁人不注意,踱到了丁四身旁,轻身说道:“我猜必是有人要在泉州行乱,而皇上是真命天子,天命所在,因此有世外高人预料到此事,就将事情在京城泄露了出来,才使皇上预先将你我派到泉州,防止那人得了势。”又将手一拱说道:“皇上真是洪福齐天。” 九 访友 九访友 丁四在大厅里待了一会儿,看张汉生已恢复了镇定,脸上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没多长时间,已将人手调配得井井有条,颇有几分临危不惧、遇事不慌的样子。一时之间,大厅里各路官吏都被派了事情去做,丢印之事虽然重大,但张汉生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使大家稳定了下来。 丁四暗赞了一声,见张汉生正在和朱克庸一旁小声谋划,再瞅瞅吴海,也是一脸的严肃,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不知想起了什么。丁四走到吴海身旁,轻轻说道:“吴大人,张大人估计还有要事和你商议,我在这里也不太方便,我且出去走走。” 吴海像是从梦中惊醒,看了一眼丁四,点头说:“好,你去吧,这里有我,但凡有什么消息,我定和你及时通气。”最初吴海遇到大印丢失之事,本觉有些晦气,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能把此事办得漂漂亮亮,也算是在朱祐樘面前露了脸,再说,有御赐的金刀捕快丁四在,不管是谁窃了大印,丁四十有**会将大印找了回来,如果再能解决了皇上心头的担忧,真发现什么有不轨之心的道士,也算是奇功一件。他如此一想,倒觉得此行倒也合算,因此打起精神,要一块协同查案。 丁四没料到顷刻之间,吴海脑袋里转了这么多圈圈,见吴海点头答应,便带了胡润泽,一起走出了知府衙门。 泉州的春天比北京更加怡人,街头巷角鲜花盛开,不时有幽香阵阵传来,眼前美景似画,身边行人如织,丁四不由感慨道:“咱们上个月在西北大漠,天气还有些寒冷,没想到过了几日,咱们居然到了泉州,只有咱大明地大物博,才有这样的情形。” 胡润泽明显没有丁四这份情致,嘴里胡乱应付了几句,就忍不住问道:“大人,咱这一趟差事到底是为了何事?来之前我就奇怪,咱们一向是捕贼捉凶,怎么这次陪巡按大人到了福建?我暗里想,肯定是有特别的任务。” 丁四听胡润泽这么一说,不禁笑了起来:“你倒有几分鬼机灵。”笑完之后,也不再瞒胡润泽,将此行的目的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胡润泽没料到里面竟然有如此的机密,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分外吃惊又不敢表露出来的样子。等丁四说完,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说道:“大人,那你还有心思在外边乱逛,咱们为何不陪在吴大人身边,听听这里面有什么线索。” 丁四收了笑容,正色说道:“我估计再不会有什么线索了,我刚才在大厅里看张汉生已经恢复了神志,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以此推测,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我们肯定会知道,他如果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一定会将我们瞒得死死的,与其在里面守株待兔,不如咱们出来想想办法。” 胡润泽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大人,在下愚钝,难道张汉生不想让咱们帮他们赶紧找到大印,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情想瞒着咱们不成?” 丁四沉思着说道:“润泽,你且想一想,先是京城传出来张汉生丢了大印的流言,然后皇上派咱们协同吴大人一起来到泉州,昨天我带你到街头闲逛,实是想打探一下泉州有无这样的流言,但没想泉州街头竟是没有一丝异常,但今天我跟吴大人侧面要看一下大印,结果大印竟然真的不见了,这里面,实是有几分名堂的。” 胡润泽眼睛闪闪发亮,静等着丁四说下去。 丁四想了想,沉声说道:“以我推测,要么是大印早就丢失,张汉生不敢声张,又担心受罚,因此便使人到京城散布流言,实际上是想分散皇上注意力,将这淌水搅混了;要么是张汉生得罪了什么人,这人想让张汉生丢人现眼,先是在京散布流言,然后趁咱们到泉州,便抢先偷了大印,打张汉生一个措手不及。”他说完之后,又犹豫着说道:“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想有事告诉皇上,又担心皇上不信,因此用这个方法使皇上派人到泉州来。”说完后又摇头道:“不过最后一个可能过于匪夷所思,如果有事要禀告皇上,找门路上个折子就行了,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胡润泽看着丁四,不解地问道:“大人,咱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丁四似乎有些答非所问:“我看吴大人与张汉生一见如故,又先得了皇上吩咐,只怕他真的想捉几个道士回去,咱们……咱们先去见个故人,看看有什么线索没。”不等胡润泽发问又解释道:“五年前,我在福建捉拿犯官张有竹,这狗官私吞赈灾物资,被发现后又雇了死士想护送他出海,其间倒结识了一个异人,他自称是泉州平江老叟林中风,为人仗义,功夫又好,和我是一见如故,并邀请我到泉州做客,咱们既然不急着返京,你我便去拜访他一番,看能否得些线索来。” 胡润泽钦佩地望着丁四说道:“大人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 丁四微微一笑,脑子里忽然蹦出几句曲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忽一愣怔间,又不禁有些感慨:时光飞逝,自己也已是不惑之年了,这岁月,过得也忒快了。 那林中风住的地方倒也好记,说是在泉州西南角靠近当地城隍庙一处地方,叫做抱草堂,丁四略一问行人便问清了地方,他带着胡润泽一路行走,倒也是没多久便来到了城隍庙,又问了几个人,终于问出了抱草堂位置所在,丁四于是兴冲冲带着胡润泽赶了过去。待到了地方,丁四只见一处类似农家小院的宅子,竹子扎成的篱笆把院子围成一个方形,院子里几间茅草房,院里种着四五株桃花,开得正是热闹,把这处院子装点得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而在房门上则挂着一个匾,上面写着几个遒劲的大字:抱草堂。丁四见这地方,倒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对着胡润泽说:“倒真是位异人,住的地方也是与众不同。”丁四轻轻推开柴扉,和胡润泽穿过桃花树,此时恰有一阵风起,几片桃花便沾到了两人身上。到了屋门前,丁四才发现门上歪歪扭扭挂着一把锁,他伸出来要拍门的手便不由缩了回去。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在外面喊:“林先生不在家。”丁四和胡润泽隔着桃花往外看去,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婆婆在门外正向着自己说话,她旁边还扯着一个娃娃,说话间,那娃娃挣扎着要向远处去。丁四几步走了出来,对门外的婆婆说:“婆婆,你可知林先生到了什么地方?” 那婆婆一边赶紧把娃娃抱起来,一边热情地说:“林先生前些日子出去游玩了,他这一出去,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又絮絮叨叨道:“你是他朋友吧,经常有朋友找他哩。” 丁四向婆婆道了谢,脸上露出些失望的颜色:“我早该料到的,像林兄这样的人,哪会安安分分守在家里。” 胡润泽忙安慰他说:“咱们估计这下得在泉州一段时间,说不定林先生很快就回来了。” 丁四点头,又对着婆婆说:“婆婆,如果林先生近些日子回来了,就跟他说北京有位姓丁的来找过他,他若得闲,可到知府衙门会上一面。” 那婆婆在旁边笑着应了。 十 不平 十不平 丁四和胡润泽出了抱草堂,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城隍庙附近,恰逢春光明媚,百花盛开,城隍庙游人众多,一时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甚是热闹。因太祖朱元璋在土地庙出生,他得了天下后,便对城隍神格外敬重,各地官员上行下效,格外重视城隍庙的修建,泉州这处城隍庙,修得也很是漂亮,庙前还有一块碑,上边清清楚写着太祖皇帝的口谕:“立城隍庙,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丁四正在看那石碑,忽然发现胡润泽的眼光牢牢锁住一处,他不由跟着胡润泽的目光看去,就只见胡润泽所看的地方,是街道一顶青花小轿,不过小轿前,立着两人,一人身着青衣,瞧身形并未长开,头上梳着双丫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并无何出色的地方,而胡润泽所看的,正是她搀着的一位女子,那女子穿一身杏红色的衫,双鬓鸦雏一样的颜色,素着一张脸,不施脂粉,一双眸子脉脉含情,说不出的风流,何止是胡润泽,旁边的众人都是不由自主看着这位女子。那女子显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合,虽在大家的注视之下,依然袅袅婷婷、烟视媚行的向前走去,旁边的丫头不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忽然笑了起来,白净的脸颊顿时现出两个酒窝,众人只觉心里不禁又一阵乱跳。 等那女子走了过去,胡润泽才看到丁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不禁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吃吃说道:“这女子长得倒有几分不同。” 丁四叹口气说:“烟花地的女子,如果没几分姿色,日子定是难过得很。” 胡润泽差点没跳起来:“大人,你说她是烟花女子,你从哪看出来她是青楼女子?” 丁四同情地看着胡润泽说:“你看她刚才坦然面对大家注视,神情还有几分享受,定不会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而走路的姿势显是受过某种训练,走得不但好看甚至有些诱惑,再看她身上衣服,虽然仿佛与其它女子并无差异,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同。”他看胡润泽依然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又说道:“更重要的是,昨晚张汉生在给我们接风时,我嫌屋子闷,曾走出来一会儿,恰巧看到刚才那位姑娘走进了张汉生跟吴海那间屋子里。”原来,这女子正是丁四昨晚见的那位女子,她容貌出众,虽没了昨晚的打扮,丁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胡润泽有几分沮丧:“如此说来,那姑娘定是有番凄惨的身世。” 丁四知他少年情怀,只是微笑不语。 没过多长时间,胡润泽忽然没头没脑问道:“大人,如果张汉生早丢了大印,那他时的公文往来该怎么办?” 丁四颔首道:“润泽,你须知这世上有许多神工巧匠,往往可以以假乱真,但最初我与吴大人商议,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必须要见到这大印,如果要仿做出一枚大印来,肯定会有一些马脚的,所以今早吴大人借口皇上要用大印上的‘泉’字镇邪,实是想看看大印有何不妥。现在出了大印真被盗之事,就不知是张汉生自己丢了大印还是有人正好偷了他大印,如果张汉生自己把大印弄丢又不肯承担责任,反倒想出在京城散布流言的方法,指望混淆视听,那我定向皇上如实相报,使张汉生伏法;如果有人先散布了流言,故意引我们来泉州,并连夜盗了大印,实属污构大臣、胆大妄为,我也一定会把此人抓住。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咱们得确定之前大印是否真的丢失了。” 胡润泽连忙问道:“那咱们怎么才知道大印之前丢没丢呢?” 丁四蹙眉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到衙门司印询问,但司印多是知府的心腹,我估计咱们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所以我想,吴大人在明,咱们在暗,咱们就多注意司印阮风,看他是否有些不地道,另外,咱们多查查,看看张汉生是否跟什么人有仇恨。”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到前面人群里一阵喧闹,丁四对胡润泽点头道:“走,咱们去看看,前面是何事喧哗。” 两人没几步便走到前面人多处,见大家都在伸长了脖子向里面看,一时间倒围得有些水泄不通,两人使了个巧劲,几下分开众人,挤到了前面。人群里,一个吃得脑肥肠满、大腹便便的胖子正在恶狠狠地说道:“张傻子,你竟敢冤枉爷换了你的玉,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面前三四个打手模样的人,也是凶相毕露,正对着一位中年男子推推搡搡,那中年男子身材瘦削,毫无招架之力,但依然要冲上去,嘴里还哀求道:“常爷,不是小人舍不得这块玉,实是祖传下来的东西,不敢转手买卖。” 丁四和胡润泽在人群中不到一会儿,就将此事听了个明白:原来,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名叫张龙,开了一爿不大不小的玉器店,但他这个玉器店里供着一块古玉,据说是家传的,也是他这个玉器店的镇店之宝,张龙实指望这块古玉能招徕些人气,没想到却招来个瘟神常如春来,这常如春有钱有势,实是当地一霸,他见了这古玉就爱不释手,让张龙卖给他,张龙却说什么也不肯卖,这常如春便三番五次来赏这块玉,没想到今日在店里把玩后就匆匆离去,张龙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将玉拿出来细细一看,才发现被掉包了,于是赶紧追上常如春,让他把玉还回来,常如春既然得手,哪会承认,并且又是有备而来,带着三四个打手,张龙一上去便落了下乘。 常如春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有些烦躁,朝两个手下使了眼色,两个手下拖住了张龙,张龙挣扎不出来,急得满脸是泪,旁边众人也是敢怒不敢言。转眼功夫,常如春已带着另外两个手下挤出人群,大步向人少的地方走去。看到三人走远,留下的两名打手也放开张龙,凶神恶煞地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胡润泽已是气得剑眉倒竖,丁四分开众人,对着神情呆滞的张龙说:“若是你玉真的被掉了包,你赶紧到衙门告状,还你一个公道来。”说完后一拉胡润泽:“走,咱们追上去,看是否能在他身上搜出掉包的古玉来。”他俩在人群里忙活,没注意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前,隔着帘子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一声嘱咐,赶车的马夫一扬鞭子,马车向前赶去,他却朝着常如春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边丁四和胡润泽交待完毕,也是大步流星,没过多长时间就看到常如春前面肥硕的身躯,或是诡计得逞,他倒有几分得意,连脑袋都晃得更频繁了。就在此时,就见常如春一个没注意,跟前面一个行人撞在了一起,那人显然是被撞痛了,捂住肩膀不住揉搓,常如春霸道惯了,立刻高声喝骂:“直娘贼,眼睛长屁股上了。”那人敢怒不敢言,常如春重重“哼”了一声,又一摇三摆地向前走去。 胡润泽看常如春如此嚣张,更加气愤,就要走上去拉住常遇春搜身,忽然丁四一扯胡润泽,示意他停下,胡润泽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丁四站在一旁,眼睁睁瞅着常如春远去。就在此时,胡润泽忽然看到,被撞那人轻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袋子来,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胡润泽再看这人,只见他身穿玉色布绢襕衫宽袖皂缘,头戴四方平定巾,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眼似点漆,脸上一副慵懒笑容,嘴角有事无事都微微弯起,让人一见如故、如沐春风。原来,这书生模样的人竟趁刚才将常如春怀里的袋子掏了出来。 胡润泽正在目瞪口呆时,这书生已是疾步向前走去,丁四赶紧跟了上去,胡润泽也一路小跑,跟书生隔开几丈的距离。这书生走走停停,两人竟不知他想干些什么,待到后来,这书生来到一家酒店门外,朝里面看了一看,便大步走了进去。丁四略一思考,便也和胡润泽一块走了进去。 那书生已在桌子前坐下,要了一壶梨花白自斟自饮,喝到尽兴处不禁高声吟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这半阙词正是北宋词人柳永所做,当年他赶考失意,满腹不平,便作了此词。 丁四听完,高喝一声:“好。”自已端了酒杯,几步转到书生桌前,说道:“兄弟真是好人品。”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一 侠盗 十一侠盗 那书生见丁四坐在自己面前,也不吃惊,依然气定神闲地端着酒杯,轻轻啜了一口,脸上挂着笑问道:“兄台跟了半天,不知有何指教?” 胡润泽这才知道原来书生早就发现了有人在跟着,心里不禁赞叹书生警觉,身手肯定不凡。他见这书生气度不凡,早起了相交的心,不禁也端着杯子坐了过来。 三人凑在一桌坐了,丁四也不啰嗦,径直说道:“最初我二人本想追了上去,将这古玉搜了出来,也算是人赃俱获,没想到小兄弟抢了一个先,把常如春怀里的袋子盗了出来,不知阁下接下去怎么处置这里的东西?” 那书生随手拈了个花生米扔在嘴里,脸上似笑非笑说:“既然到我手里,我便高兴处理便怎么处理,但看我心情吧。” 丁四哈哈大笑,一仰脖把杯中酒喝了个干净,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看着书生说:“我猜你定是要找个时间,将这块玉偷偷还给那玉器店老板。” 书生听丁四说中自己心里所想,不由抬头正色看了丁四两眼,见丁四气宇轩昂,不禁也起了几分相交的心,启齿一笑,伸手从怀里拿出从常如春身上偷来的袋子,将里面东西“叮叮当当”倒出来,嘴里一边说道:“咱们先看这厮都装了什么东西。” 说话间,三人已看到几锭银子从里面掉了出来,一枚晶莹剔透的美玉赫然就混在里面。书生随手拈起这块玉,嘴里赞道:“触手生温,果不是凡品。” 丁四接口说道:“难怪那姓常的起了强取豪夺的心,只不过这下倒便宜了这厮,省了他一顿惩罚,依《大明律》,夺人财物当受杖一百、徒三年的刑罚。” 书生闻言不禁有些失笑:“这世间哪有如此多应该的事,就算扭到衙门,他不承认自己换了玉,你空口白舌又有何凭证。” 丁四正色说道:“若没有阁下相助,我本想将常如春当场扭住,一块送到衙门去,之前我已经嘱咐玉石店老板到衙门告状。” 书生又盯着丁四看了两眼:“兄台不是泉州人士吧?” 丁四坦然说道:“在下来自京城,刚到泉州没两天。” 书生想了一想说道:“京城乃天子脚下,想必没人敢在京城做违法犯禁之事吧?” 丁四想了想,摇头说道:“京城显贵众多,也有骄横放纵的。只是我想,仗势欺人常有,因此便须有人应该敢于挺身而出,让那些坏人知道,这世间总是有公理的。” 他言语恳切,脸上又是一脸正气,书生却完全不为所动:“这世间若有天理的话,就没有那些逼良为娼、指鹿为马之事。” 丁四见他语言激愤,知他定有一番不平常的经历,也不勉强,只是又说道:“我看小兄弟妙手空空的功夫甚是了得,想必定是做惯了的事,但就算是打抱不平,也要小心对方狗急跳墙,若是被人报到官府,这麻烦就大了。” 书生听丁四说话本有些不以为然,但丁四后面的话让他心里一动,不禁有一些怅然,想了会儿,终于停了争执,略有些不甘地说:“就盼这世间黑白昭然,各得其所,教这好人好报,坏人伏法。” 丁四见他显是听了进去,心里高兴,又让小二上了一壶好酒,三人把酒言欢,甚是尽兴。喝到后来,书生不由说到:“今天与两位一见如故,甚是难得,在下郑之洋,江湖上朋友送了一绰号,叫做圣手。”丁四见他漏了底细给自己,知道是与自己真心交往,但自己此行的身份又不敢轻易泄了出去,略一考虑朗声说道:“在下丁甫心,这位是我兄弟古闰雨,都是从京城来,平时喜欢耍刀弄枪,因此常替人看家护院。”他把自己“丁捕快”和胡润泽名字都拆了一半说,将自己的身份也瞒了去。 郑之洋见天色不早,一拍脑袋说:“我得赶紧把这玉还给那玉器老板,省得他心里难受,不过丁兄,我敢给你打个赌,那老板定不会到衙门报案。”说完后就站起身来,将手一拱,说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就走出了酒店。 丁四见他走得甚是洒脱,不禁说道:“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曾经有个心愿,教天下那做贼的,都是游手好闲、心思不正的,但凡心思端正的正人君子,都不教被逼走上这条路。” 胡润泽也叹道:“像这种人物,理应是为国尽忠,做一番事业的。现在做这一行,倒让人有些唏嘘。” 丁四垂了眼,低声说道:“这一天,终会到来的。” 胡润泽又讶异道:“他如此确定那玉器店老板不会报官,难道咱们此前的嘱咐算是白嘱咐了?” 丁四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有了不平之事,大多人不敢报官,那是大家对官府没了指望,觉得报官也是没用;如果只是个别人不去报官,那就是此人生性懦弱,就算是你想给他撑腰,他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又一叹说:“不知那玉器店老板报官了没?如果没去报官,是他对官府没信心还是自己太胆小?如果大家都是对官府没甚信心,那泉州虽然富裕,也是表面的文章,张汉生这知府做的还是不太称职的。”又想了一想说:“走,咱们顺便看看那玉器店老板去。” 两人又一路折回城隍庙,没费多大功夫便打听到张龙那间玉器店来,两人信步走了过去,张龙正坐在柜台后面,脸上却是满脸喜色,两人猜想那书生郑之洋定是将美玉还给了张龙,张龙见来了客人,马上从里面出来迎接。 丁四站定,对着张龙说道:“张老板,我二人刚才还见你在街头与人争执,此时怎已经满面春风?” 张龙听丁四这么说,顷刻间想起正是两人在街头劝自己报官,一时间不禁有些赧然,嘴里有些吃吃地说:“也是巧了,刚才有位年轻书生来店里看玉器,不知怎么回事,一眼就看到架子第二层角落里放着一块玉,结果正是我那块玉。”店里正在擦拭玉器的小伙计也跑过来说:“我当时就赶紧给张老板报信,张老板正在家里难受,知道消息立刻赶过来。”又在一边奉承道:“张老板吉人天相,这家传的玉都是有灵气的,外人都是带不走的。” 张龙面上带出几分羞色:“也或许我误会了常爷,他本来就没拿那块玉,是我不小心放错了地方,害得常爷心里不痛快。” 丁四看张龙为人忠厚、心地善良,禁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也不瞒店里伙计,直接对张龙说道:“张老板以后还是小心些吧,你今天得好好谢谢那书生了。”于是把自己看到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张龙。 张龙听到最后,眼睛都瞪了起来,想了一会儿,又是惊又是怕又有些愤怒:“原来姓常的真是起了霸占我这块玉的心,今天幸亏遇上那位大侠,要不,我怎对得张家的祖宗。” 丁四又在一旁说道:“我本想扭住常如春,当场搜出这块玉,然后将他扭送到官府,等官府罚了他,也算是让他得一个教训,不敢再起害人的心。但今天节外生枝,常如春运气好,免了到官府这一遭,我怕他还会心生觊觎,你还是小心点吧。” 张龙脸色微变:“多谢两位兄弟相助,我以后定将这块玉藏了起来,再也不在人前显露了。” 丁四沉吟了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当时我叮嘱你速到官府报案,你是去还是未去?” 张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苦笑:“我看兄弟应是从外地来的,常如春在泉州权大势大,一向是横行霸道惯的,大家受了欺负都是忍气吞声的。” 旁边胡润泽已然愤然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敢向官府报案的?难道官府就听之任之?” 张龙沉默了会儿说道:“原先也有人到官府去,但是,常如春的妹妹是知府大人最宠爱的小妾,常如春到最后一点事儿都没有,报官的人反而被打了个半死不活,时间长了,就没人再敢去报官了,只好自认倒霉。” 丁四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向张龙拱拱手,带着胡润泽转身离开了玉器店。 十二 议案 十二议案 丁四和胡润泽回到住处,夜色已笼罩了大地,满天的星辰像宝石一样挂在天穹上,熠熠生辉,此时夜风温柔,花香怡人,竟是在京城遇不到的美景。丁四和胡润泽刚到院子里,就见到吴海站在树下,望着满天的繁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丁四赶紧上前,嘴里轻轻唤着:“吴大人。”胡润泽知道两人有事商议,忙悄悄退了出去,留下二人单独相处。 吴海见是丁四,忙也走了过来,指着树下的石凳说:“丁捕快,快坐,我正有事找你商议。” 两人都到石凳上坐下,吴海迫不及待地问:“你今天到外面,可曾听到泉州有什么奇怪的事没?” 丁四不知道吴海想要做什么,想了想坦然说:“我今天本想找个当地的朋友了解下,没想到实在不巧,那个朋友外出游玩,算是无功而返,白跑了一趟。” 吴海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失望,不由想道:这御封的金刀捕快也未免太不着调,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但转念一想,这当捕快的都是捉凶拿盗,至于断案诸事,还真是指望不上。又想到当今皇上和这金刀捕快是少年的交情,还盼着丁四能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因此忙堆了满脸的笑意:“那这一天来回奔波,丁捕快也辛苦了。”他一边说一边凑近了丁四,低声说道:“我今天倒收获不小呀。” 丁四忽闻此言,不由也集中了精力,静等吴海说下去。 吴海见丁四全神贯注听自己讲话,不免有几分得意,越发压低声音说道:“今天我一直和张汉生在一起寸步不离,这人倒有几分手段,先是令人拿上昨日盖印的告示,找行家鉴定了半日,大家都说这大印是真的,确定了昨日大印还在衙门。然后又让司印阮风将自己昨天的行踪清清楚楚写下来,一一派人核实,结果排除了阮风监守自盗的嫌疑,接下来又将晚上当值的衙役分开审问,几名衙役回答的没半点差别,昨天晚上子时,确实有一只凤凰飞过来,羽毛华丽,叫声清脆,这几人虽然贪看这奇鸟,但并没放松了警惕,衙门里竟是没有一点声响。这凤凰也就待了一盏茶时间,便盘旋着飞去。当晚一夜无事,直到今天咱们要取大印,才发现大印失窃了,我跟张大人所见略同,都认为是子时那只凤凰颇有些古怪。”他略顿了一下,又兴冲冲往下说道:“张大人已传令下去,但凡昨夜睡不踏实听到鸟叫或见过这大鸟的,赶紧到衙门里来说明实情,如果说得好的,张大人重重有赏。这一天衙门倒也热闹,有四五波人来来去去,有许多人看到这只凤凰,还有人说看到一个孩童骑在上面的,还有人说上面的是位仙子,但是……”他又一次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兴奋:“也有人说,那上面有个道士。”说到后来,他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丁四初时听他说时,心里便不禁觉得张汉生倒是个精明的,先找人鉴定昨日文书上的大印真假,实则是向吴海证明大印明明昨天还在,接着洗清了阮风的嫌疑,证实是衙门内是不会监守自盗的,然后又证实了当值的差役遇到了不寻常的事情,并且有不相干的百姓作证,就做实了大印是昨晚丢失的,这样即便朝廷要追究责任,也是把责任降到了最低点,到了最后,最坏的结果也是司印阮风出来顶包,被追究一个“保管不力”的罪名。他心里一边想一边听吴海说,到了最后,听他又将嫌疑扯到道士身上,不禁有些纳闷:吴海怎就如此跟道士过不去了呢? 其实丁四倒错怪了吴海,不是吴海跟道士过不去,实是因为朱祐樘在向吴海暗中授命时,强调了此次查访妖道的目的,所以吴海便牢牢记住道士两字,生怕误了皇上的差事。换句话,在吴海的心里面,大印怎么丢的不重要,找回来找不回来也不重要,只要这事别扯上道士,一切都好说,如果跟道士有关系,自己又查不清楚,那自己就算是没把差事办好。 丁四看吴海兴奋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说:“吴大人,你看这夜色,都是满天繁星,如果说依稀看出来是只凤凰还可相信,如果能看出这凤凰上驮着个人,这实在是看不出来吧?” 吴海闻言不禁呆了一呆,嘴里嗫嚅着说:“对,你说得对。”紧接着又说道:“不过这世上异人万千,或许有那目力好的呢。” 丁四见吴海听不进去,也不再坚持,只是问道:“大人今日在旁边听案,昨日大印究竟是在还是不在呢?” 吴海认真地说:“今天我们将告示细细看了,那上面的大印清晰干净,实不像伪造出来的,我之前曾在礼部待过一段时间,恰巧就是在铸印局任职,其中的辩、换、验也是略懂几分,以我的眼光来看,这大印应该就是在昨晚上丢失的。” 丁四没想到吴海还有这样的本事,一时之间倒不禁有些讶然,吴海倒没注意丁四的反应,又接下去说:“今日我找了个机会暗中写了个密折,使人送到了京城,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皇上,估计过两日皇上的指示就下来了。”他看了看丁四,似乎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丁捕快,我有一件事情,估计还得请你相助。” 丁四连忙客气道:“吴大人但请吩咐。” 吴海说道:“今天衙门里问的已是差不多了,我想,单独守在衙门,定是一无所获,因此明天我想到泉州街头暗访,丁捕快是捕快中的翘楚,我想请丁捕快跟我一起出去查案,若真遇到嫌犯,还得麻烦丁捕快将他缉了来。” 丁四见他说得客气,赶紧一口应允,又禁不住开口问道:“吴大人,我刚从漠北回来,对近期京城诸事还不太清楚,京城流言泉州府出现了妖道,又将知府大印盗去,究竟是怎样一会事儿?” 吴海脸上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我虽然这一段一直在京城,但没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知皇上是从何处听来的?”想了想又说:“天意从来高难问,皇上是真命天子,身边定会有些高人,或者有世外高人得了消息,便想出了隐密的办法通知皇上,皇上毕竟是皇上呀。”丁四听他又老僧常谈,赶紧闭了口不再言语。 这边两人在计较事情,却不知,在知府衙门的书房里,门窗紧闭,烛影深沉,有人也正在谈得认真,只见两个身影映在窗户上,剪出了张汉生和朱克庸的侧面。 张汉生略有些疲惫,哑着嗓子说:“这吴海倒是贴得紧,现在总算是可以静静了,不过,难道他心里有别的谋划不成?” 朱克庸眉头深锁,但丝毫不见慌张:“前些日子忽然传来有巡按前来泉州的事情,我便觉得奇怪,若说巡视,也应该从福州府一路走来,怎一下子就到了咱泉州府?因此我得到消息当日便分别派人到京城与福州打探消息,看到底这里面有何名堂。” 张汉生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若说了朝廷有什么名堂,怎会派吴海任作巡按,据我了解,此人虽然办事认真,但才能实是没有几分,最大的特点不过听话而已。而且令我不解的是,为何他一来泉州就要我请出知府大印?为何这大印偏偏在这时候不翼而飞?而今天吴海居然又说我与什么道士是否有往来?”他百思不得其解,颇觉烦恼不已。 朱克庸低声说道:“大人,现在是特殊时刻,咱们务必小心对待。” 张汉生点头:“估计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到时候看有什么隐情不成。”他又看了一眼朱克庸,沉声说道:“告诉那边,这段时间先不要急,等麻烦过去,咱们再好好布置。”又头疼不已道:“这大印到底是谁盗去的呢?” 朱克庸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看看张汉生的脸色,又小声问道:“大人,小姐还是没有消息吗?” 张汉生闻言眉毛不禁竖了起来:“这个孽障,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了,没想到竟如此恣意妄为,真是枉费我平时一番苦心,如果让我找到她,我就打断了她的腿,将她锁了起来。” 朱克庸顿了一下,轻微的声音中有一丝焦虑:“周参将一心要娶小姐,如果他知道小姐这档子事,或是他娶不到小姐,这事情可就棘手了。” 张汉生一声长叹,不再言语,书房内一片死寂,书房外也是一片静谧,夜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十四 私访 十四私访 明媚的朝阳唤醒了沉睡的泉州城,当一轮红日在东方冉冉升起时,夜色下的种种算计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丁四见到吴海时,吴海已换了一身衣服,只见他头戴裹巾,身穿皂色窄袖衫,颔下几绺长须,既像位教书先生,又像是富家翁。吴海对丁四说:“丁捕快,咱们今日出去微服私访,须把称呼也改一改,你就叫我吴先生,我称你为丁四郎,你看可好?” 丁四赶紧点头,又好奇问道:“大人,咱们今天要到……” 他话还没说完,吴海就摇手制止道:“吴先生,吴先生……” 丁四立刻改口道:“吴先生,咱们要到哪里去查案?” 吴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今天想先到道纪司转转,先查查泉州道士情况,然后咱们找泉州热闹的地方,像是茶馆酒肆等地方,看看有没踪迹诡异的道士。” 丁四不解地问道:“道纪司本就是朝廷设置的机构,如果先生要查什么事情,为何不传了道纪司的都纪,当面问个清清楚楚?” 吴海含笑看了丁四一眼:“丁四郎,若说武艺高强、擒贼捉凶,你应是首屈一指、天下第一,但是若说断案,你就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了,你想,既然是妖道存心生事儿,肯定是偷偷摸摸、藏了行迹,那道纪司若得知咱们要来查道士,自己就先慌了手脚,难免会大惊小怪,这样一来就会打草惊蛇,那妖道既能从容盗得大印,想来也会有几分手段的,要是跑了妖道,咱可就负了皇上的所托。”这人甚是固执,朱祐樘让他查泉州是否有妖道生事,他一到泉州遇上知府大印离奇失踪,立刻就认定是妖道盗了大印。 丁四见吴海执念甚深,也不同他争论,一拱手说:“大人足智多谋,厉害厉害。” 吴海赶紧纠正他说:“先生,先生……” 泉州府道纪司设在玄妙观,玄妙观观主上虚真人便领了都纪一职,只是这职务甚是稀松,平日里也没甚么大事,到了官府需要打醮焚香、消灾祈福时,上虚便出面将此事担了起来,其他时间便守在玄妙观打坐修身,轻易不肯外出。玄妙观在上虚的主持下,也是人气兴旺、名声颇大,平时民间有些需要做法事的,都以请到玄妙观的道士为荣。此观在泉州东侧,始建于西晋年间,最初名为“白云观”,后因老子在《道德经》里有“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之语,此观便改名为玄妙观。吴海只带了丁四,两人避了众人,一路向玄妙观赶去。 没多少功夫,两人已到了玄妙观,这道观修得甚是漂亮,远远看上去雄伟壮观、富丽堂皇,到了跟前,又见雕梁画壁、神像庄严,道观里大大小小的道士都是道袍飘飘、罗袜整洁,看上去神仙一样的人物。吴海和丁四辗转找到知客,委婉表达了想见上虚真人的意思,知客元华有些踌躇,吴海含笑递了个包过去,元华捏捏包里的银子,便不再推阻,痛快向上虚真人禀报,说是从京城来的富商慕名要求拜见。上虚听元华添油加醋说了许多,便也慨然应允,让元华把两人请到会客厅。 吴海和丁四在会客厅坐定,没过多少功夫,就见一位道士从外面进来,只见他大约有五十岁左右年纪,方口阔鼻,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一绺长须如同墨染过一样,身上峨冠博带,飘飘欲仙,两人知道,这就是上虚真人了。上虚见两人也是气度不凡,知道两人定是非富即贵,赶紧上前客气打了招呼,又吩咐小道士奉上茶来。 吴海含笑对上虚说道:“在下吴海,自从读过老子《道德经》后,便觉经义博大精深,深深为道教所倾倒,这几年也访过不少知名道观,像北京白云寺、武汉长春观、浙江金华观,也曾一一觐见过,今日到玄妙观,更觉庄严肃穆,教人流连忘返。而泉州街头巷尾盛传真人大名,更是让吴某心生敬意,今日能得见真人,实是三生有幸。” 上虚听他说得客气,心里也是非常高兴,面上却淡淡地不露一点颜色,只是轻轻做了个稽首,口里谦虚道:“先生过誉。” 吴海同他扯了半天话,又加上不少赞誉,引得上虚心情大好,话也不由多了起来,他向吴海两人娓娓道来,把泉州道士情况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泉州道教由来已久,早在秦汉时候,道教就开始在泉州传播,时至今日,也有几个颇为知名的道观。由于泉州百姓做法事时常会请道士出面,几个道观的收入倒是不薄,各大道观也都有些知名的道士,像前代的董伯华盛传善于画雷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 吴海等他说完,又开口问道:“我听人传言,知府张大人也颇喜道教,好像有一道士甚得他信任。” 上虚诧异道:“这倒还没听说,知府大人对佛道都是一视同仁的,至于有道士深得张大人信任更是以讹传讹。” 吴海沉思一下,又问道:“真人可知在泉州,是否可有撒豆成兵、隔空取物、降妖除魔的道士?” 上虚不禁失笑道:“这更是无稽之谈了,咱这里的道士都是修身养性之徒,平日里不过打坐斋戒炼丹,断没有这些神出鬼没的道士。” 吴海又问道:“刚才真人在谈话间,提到的前朝董伯华善于画雷又是何典故?” 上虚听吴海如此一问,侃侃而谈道:“据传,道士董伯华因缘结识了仙人,入得了仙境,但因为侍母尽孝,又回到了泉州,他平时里能呼风唤雨,又常画雷符,这符一张卖一文钱,买到符的人把符藏在手里,一旦在其它人的耳边伸开手掌,这雷就炸了。” 吴海立刻追问道:“这董伯华还在世吗?” 上虚答道:“他已经羽化成仙了,现在北山紫极宫还有他的塑像。” 吴海同上虚扯了半天,见自己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便客气向上虚致谢,同丁四一道出了会客厅。待来到了外面,吴海慨叹道:“那妖道肯定查得泉州百姓颇信道教,所以才选到这个地方生事。”丁四听他这样说,只是含笑不语。 吴海带丁四从玄妙观出来之后,一路上专捡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又是茶馆酒楼,又是码头菜场,专引着人说近期在泉州有没有奇怪的道士,他不辞辛苦,每到一处听完后还要把自认为重要的情况记录下来,丁四看他在随身带的小册子上写写划划,笔墨都揣在怀里,也佩服吴海查道士的执著,一天时间很快过去,转眼金乌西落,眼看天就黑了,吴海抬头看看天,才觉得自己腰酸腿痛,一边揉着腰一边说:“今天虽然累了点,但实在是很值得的,还是查到了不少情况。” 丁四奇怪地问道:“大人高明,不知您都查到了什么?” 吴海顿时来了兴致,对着丁四说到:“你看,咱们到了玄妙观,查到了当地百姓颇信道教,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妖道在泉州出现,那妖道肯定想混水摸鱼,壮大自己的势力。”一边说一边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册子:“你看,今日咱们到处打听,也有许多有用的消息。”然后开始一板一眼读道:“去年十一月十日,牛家小儿整日啼哭不已,有道士名长青前到牛家捉妖,斩得鼠妖一只;今年元月二十一日,李家大妞被恶鬼缠身,有一无名道士设祭坛作法,驱逐恶鬼……”丁四听得头大,不知吴海怎会得到如此多的消息,吴海本来读得兴起,可惜天色变暗,他看不甚清楚上面的字,只好怏怏收了手中的册子。末了又咋舌说道:“皇上真是天命所在,有人若是想借神鬼之说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这可真是痴心妄想。” 十五 梦蝶 十五梦蝶 春日的夜远比冬日的夜要惹人醉,春风如同情人的手轻拂着你,春花如同情人的眸诱惑着你,在怡红阁一间厢房里,泉州知府张汉生终于觉得近些日子疲惫的身心得以放松,终于沉醉在春日的美好中。怡红阁是泉州有名的销金窟,每天都吸引着许多男人来倚红偎翠,而能够和怡红阁的头牌梦蝶一近芳泽,不知道是多少男人的梦想,不过这梦想却是遥不可及的,因为自从梦蝶在怡红阁挂牌之后,她已经成为泉州知府张汉生的禁脔。此刻,张汉生身着小衣,斜倚在长榻上,一手揽着梦蝶的肩,一手在梦蝶身上揉搓着。梦蝶媚眼如丝,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长发下那张美若天仙的脸,竟是丁四在接风宴那天以及经过城隍庙见过的,原来,那日让胡润泽惊为天人的美人儿就是怡红阁的头牌梦蝶。 两人在榻上闹了一会儿,张汉生尽了兴,把梦蝶紧紧搂在怀中说:“这些天我那里也忒忙了点,倒冷落了你。” 梦蝶吹气如兰:“大人,梦蝶只可惜没什么能帮上忙的,若大人有什么烦心事,但求大人能来怡红阁里坐上一坐,梦蝶给大人唱个曲,替大人解解闷儿,也权当是消遣了。” 张汉生已经醉倒在梦蝶的软声细语中:“当初要不是我家里那帮妾拈酸呷醋,我早把你抬回家了,这些女人呀,一个个都是小家子气,哪有你半点懂事,你真是我的一朵解语花呀。” 梦蝶娇嗔一声:“大人过誉了。”又充满感激地说:“当初若没有大人要了梦蝶去,这身子不知被多少男人糟蹋了,这些年都是大人帮梦蝶挡风遮雨,才有梦蝶的今天。”她说到后来,似乎有些哽咽,忙轻轻别过脸去,不让张汉生看到眼里的泪花。 张汉生却轻轻托起她的脸,在她颊上亲上一口,许诺道:“梦蝶,你放心,终有一天,我会将你从这地方接了去,许你一世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梦蝶崇拜地看着张汉生说道:“梦蝶相信,我一直等着那一天。” 张汉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日子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先是我那不争气的女儿离家出走,紧接着又莫名其妙来了巡按,昨天又稀里糊涂丢了官印,不知是我最近运气不好还是有人要对我下手。”张汉生显然对梦蝶极为信任,这些话他连正妻都不会说,对着梦蝶却轻轻松松说了出来。 梦蝶一点没有大惊小怪,反而温柔地说道:“大人,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圣人说过的话,恰证明大人定会苦尽甘来、否极泰来。”又似浑不在意问道:“大小姐还没消息?” 张汉生咋舌道:“八日前她忽然留书一封,说是外出散心,十日后定安然回府,让我不要到处声张寻找,等她回府,便安心嫁了周元宏,从此认命,不再有变。” 梦蝶叹道:“难免大小姐不高兴,周元宏一介武夫,面目可憎,语言粗鲁,实在是委曲了大小姐花朵一样的人。” 张汉生苦笑道:“我如何不知道这些,但周元宏一心要娶青儿,若娶不到青儿,他又如何能死心蹋地跟着我做事,我也是万不得已呀。青儿这丫头也真是,就算周元宏黑胖了些,但他算是英雄人物,又是一心对青儿好,以后一生也是享不完的富贵呀。现在弄到了这个境地,也不知道青儿在想些什么,我又不敢大肆声张寻找她,只好一边暗地里让人留意,一边假托她重病在床,无法见人。” 梦蝶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子里的表情,幽幽地说道:“大小姐有大人这样的父亲,真是幸运,什么都替她打算得周全。” 张汉生凑过去又亲了一下梦蝶:“那你快替我生个儿子吧,到时候我会对他更好。” 梦蝶的脸一下子红了开来,她紧紧抓住张汉生的衣袖说:“等以后梦蝶容颜老去,大人不会嫌弃梦蝶出身吧。” 张汉生哈哈大笑:“心肝宝贝儿,你多虑了,就冲你替我出谋献策,我也会好好待你,要说是容貌出众,天下的女人数不胜数,但要论巾帼不让须眉,除了咱的梦蝶,我还没见过呢。”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推开梦蝶:“今日我是找空来你这的,衙门里还有一堆事情,现在天色不早,我得回去看看朱师爷查出些什么。” 梦蝶赶紧替他穿衣,在穿衣功夫,张汉生又豪情满怀地说:“就算这大印找不回来,爷最多把阮风推出来,使他替我背了这个锅去,我也定是安然无恙的。”随即又皱眉道:“不过这巡按来得奇怪,还说出一番鬼话要查我大印,结果这大印就真不见了,这里面可是有原因的,也不知道朱师爷派去京城和福州的人有消息没。” 说话的时间里,梦蝶已把衣服给张汉生穿得整整齐齐,又取了梳子,将他有些散乱的头发打开,细细帮他梳了起来,一边梳一边说:“大人吉人天相,运筹帷幄,这些事情都是难不倒大人的。”又柔声细语叮嘱道:“在事情没弄清楚前,大人切不可急于求成,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不能坏了大事。” 张汉生回头抱住梦蝶又是一顿狂亲,嘴里还说道:“你放心,我自有主张。”说完后推开门,看看四周,掩了脸面,自带了门外的亲信下楼去。 梦蝶听他脚步声下得楼去,坐下沉思一会儿,又将掩着窗户打开,一缕春风吹了进来,吹淡了屋内浓浓的脂粉香,她长发披肩,身着一袭白衣端坐在榻前,随手拿起一旁的琵琶,拨弄几下,一股金石音就弹了出来,待到后来,这琵琶声越来越高亢,竟是《十面埋伏》的调子,与这青楼温室完全不相匹配。 她这边弹得兴起,却不知道在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里,有人却听得恼火,这人正坐在窗前揽镜自恋,看着镜子里自己眉如青黛、眼似弯月、嘴如点漆、鼻若悬胆,忽听一阵激昂的琵琶声,不由把镜子往桌子一拍,嘴里恨骂道:“肯定是梦蝶那下作的小娼妇又在弹难听的调了,整日里装得冰清玉洁,他娘的有本事别吃这口饭呀,真是既作**又立牌坊。”又不甘地说:“可恨知府就吃她这套,倒把我如花放在一边。” 梦蝶不知那厢如花对自己妒恨不已,手随心起,将一曲《十面埋伏》弹得铿锵有力,待到一曲终了,拔子划弦收音,琵琶发出裂帛一样的声响来,她眼中也是一片清明,又大又黑的眸子如同一潭泉水,说不出的神秘和诱人。她刚把琵琶收好,门外就传来两长一短的敲门声,她开了门,看到贴身丫头红玉站在门外,她点点头,将红玉放了进来,凑在红玉耳边,低声细语,红玉脸上现出跟年纪不相匹配的成熟,一边听一边点头,待梦蝶说完,她低低答了一声:“是。”几步就走出了屋门。 等红玉出了门,梦蝶倚在窗前,向夜空看去,与昨晚的繁星点点不同,今晚的夜色分外重,星星也躲在了云朵后面,只留下天空一片混沌。即便是这样,梦蝶依然努力找寻着天上的星星,长久不倦。 十六 夜探 十六夜探 苍茫的夜色中,许多人已沉沉睡去,在泉州城一处三进的宅子里,阮风虽然早早上了床,不知为何却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睁大两只眼睛,望向屋梁,觉得黑暗中屋梁如同潜伏的怪兽,正迎面向他扑来。他心烦意乱,闭了眼,却立刻又想起前日打开印匣那一刻,印匣里空空如也,往日那枚沉沉的大印却不翼而飞,他不由又摸摸腰间的钥匙,这钥匙是他随身带的,即便睡觉也不离左右,但是,大印怎么不见了呢?这是他这些日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使他这两天根本无法入睡。白天里,他已经回答了无数次当晚的情况,说到后来,他已经能背了出来,那两天的情形无比清楚地镌刻在脑海里,连一个细节都不曾遗忘,到了晚上,那些细节而是活生生地浮现上来:同知白平远要用大印,白平远拿了知府的手谕,自己开了印匣,盖了大印,又将大印放进匣子里上锁,师爷朱克庸恰巧进来,两人一齐离了衙门,当晚给巡按大人接风,知府大人还把怡红阁头牌梦蝶接了过来,大家有说有笑,喝得甚是尽兴,然后自己就觉得有些飘,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赶紧止了酒,每次都将酒吐在了袖子里,接下来大家东倒西歪地离席,自己也上了马车,在马车里摸了摸钥匙,硬硬地还在,回到家自己倒头就睡,一直到第二天天亮。 他想了无数次,都找不到自己有失误的地方,都找不到一点可能出现差错的地方,自己生性谨慎,因此张汉生才把掌管大印的工作交给自己,他天天如此,周而复始已经六年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呢? 谁会偷走大印呢? 平时里大印使用的地方无非有以下几个地方:告示牌票、公文档案、簿书账册、法律文书,以及民间买卖土地房屋的契约、经营各种生意的凭照,乃至祭祀城隍老爷的祭文,都须加盖官印。他也清楚平时有人想混水摸鱼,使钱让自己偷偷盖个官印的,但是,如果为了这些就次大印盗走,实在是得不偿失了,没有人会如此大胆子走这一步险棋。 但是,为什么大印会丢了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但那想法如此微弱却又根本抓不住,他抑制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思考,终于有了一丝亮光:为什么这次朝廷派人来验印呢? 他清清楚楚,在丢失之前,这大印是货真价实的大印,可朝廷却派了巡按来,说是要借大印上的“泉”字,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借口,但偏偏大印就丢了,而且是朝廷派人来的第二天就丢了,难道朝廷有什么想法不成?这朝堂上卧虎藏龙,派个人来不知不觉把大印盗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朝廷为什么会派人把印盗走,这印是朝廷的印,官是皇上封的官,又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吗? 阮风只觉得脑袋都疼起来,他这两天急火攻心,觉得身子都不好了,一时间不由大声咳嗽起来,他在咳嗽的功夫,还不由想到,如果这次大印找不回来,他这辈子都完了,张汉生肯定会把他推出去顶罪。他一时间又怕又惊,不由地再也睡不下去,一翻身爬了起来。 他在屋子里弄出来声响,没料到房顶上有两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晚里,有两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与夜色混作一团,正紧紧贴在房顶上,听屋子里的动静。 屋子里响起了火镰声,随即灯被点亮,阮风在屋里不由来回走了几圈儿,他动作惊醒了床上的妻子,只听有女子的声音低低问道: “老爷还没睡着吗?” 阮风一边咳一边说:“咳…咳…咳,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哪有心睡觉,大印再找不到,我就得到牢房里喝西北风了。” 那女子有些不甘心地说:“怎么会把事情一股脑赖给老爷呢,咱们不做亏心事儿,凭什么让老爷背锅去。”完了又问道:“老爷,那日之前,大印都好好地放在印匣里吗?” 阮风声音里满是疲惫:“可不是吗,这两日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这大印我一向管得甚是仔细,咳…咳…咳,之前从来是没一点差错的。”又听阮风唏嘘几声,又垂头丧气地说:“我担心这次张大人也不会保我了,要是大印找不到,咳…咳…咳,我就是个替死鬼。” 女子略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一向说自己是张大人的心腹吗?” 阮风闷声说到:“那是以前,自从姓朱的来后,大人就越来越信任他,咳…咳…咳,体己话也不跟我说了。” 那女子安慰他道:“老爷不要担心,想来也是无事的,说不定明天事情就有了着落,另外,张大人若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轻易将你推出去,像你这么踏实能干的人,现在哪能容易找到。” 阮风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住点头说:“对,我这些年对大人忠心耿耿,另外还有巡按在,咳…咳…咳,这大印估计很快就找到了,咳…咳…咳…” 夫妻两人又絮絮叨叨在下面说了许久,无非都是女子安慰阮风,让他不要担心。房顶上两人听到后来,感觉再没有用的东西,一人向着另一人悄悄比划了个手势,两人身轻如燕,顺着墙壁就爬了下来,轻轻一跃,就离开了阮家,真是来去自如,一丝痕迹都没有。 两人到得一处僻静地方,一人拉下面巾,夜色虽然浓,但他两颗眸子灿如星辰,赫然就是金刀捕快丁四,而另一人正是胡润泽。 丁四沉思着说道:“那天吴海同我说过,他看文书上的大印,不像是伪造的,今晚阮风说得也甚是明白,大印就是前日丢失的,这样看来,咱们第一个假设可能性倒不大,泉州衙门应该不会先失了官印,然后再惺惺作态,做出刚丢了大印。那么极有可能是第二种情况,有人要看张汉生的笑话,故意放出风声,然后再让他丢脸。如是如此,这人估计还有后手,单单这件事对张汉生威胁不会太大。只是,张汉生到底和什么人有仇呢?” 胡润泽初生牛犊不畏虎,朗声说道:“大人,不如咱们夜闯衙门,探听下张汉生那里有什么安排。” 丁四想了想,点头说:“我因不敢将身份泄露出去,很多问题没法直接问张汉生,吴大人又走了死胡同,非要在道士上下手,我也没法托他询问,既然这样,咱们就闯闯知府衙门,看看能查出来什么东西不能。”他看胡润泽跃跃欲试的样子,赶紧叮嘱道:“不过这一趟咱们一定要小心,知府衙门出了丢印这件事,防备会更森严。” 两人商议停当,又把面巾牢牢拉上去,将身一纵,就消失在黑夜里。没多大功夫,丁四和胡润泽就出现在知府衙门里。今晚守卫果然更加认真,但丁四两人是都是差役中的高手,悄无声息就摸进了衙门,此时衙门一片安静,丁四本想和胡润泽一起到后宅去,忽一眼瞧到远远一处屋子里有亮还在亮着,立刻把身子藏在大树后,将踪迹掩得死死的,他看了一会,依稀觉得这应该是知府书房,心想:夜如此深了,难道张汉生还在书房,他心里一动,远远盯住这屋子,两眼一眨不眨。胡润泽见他看得认真,凑到他耳边说:“大人,咱们摸过去?” 丁四按住胡润泽,摇摇头:“你看这屋子附近埋伏了许多侍卫,戒备较他处要严得多,咱们切不能轻举妄动。” 又等了半日,丁四看那守卫并不有半点松懈,轻轻拉了拉胡润泽说:“估计张汉生被丢印的事儿吓得风声鹤唳,咱们要想打听跟他有仇恨的人,不一定要冒这样的风险,今晚咱们先撤,回去后另想办法。” 丁四和胡润泽闪身离去,不远处的书房里,灯光显得分外明亮,张汉生正认真听着师爷朱克庸在耳旁窃窃私语,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十七 争执 天蒙蒙亮,在一块空地上,有两人已摆好姿势,随即练起拳脚来,这两人俱是身形挺拔、长身玉立,打起拳来也是风声四起、虎虎生威,只见两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拳上功夫凌厉,下盘功夫扎实,出击凶狠,防守严密,让人不禁赞叹不已,两人练到后来,都是兴致勃勃、浑身大汗,在晨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精神熠熠、英姿飒爽。这两人正是丁四和胡润泽,他们每天早起半个时辰练习拳脚,风雨无阻,从不落下。 一套拳打下来,两人脸上都是大汗淋漓,丁四收了拳脚,赞叹地对胡润泽说:“润泽,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胡润泽用袖子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还不是跟着大人学来的,我也觉得自己进步了许多,润泽多谢大人指点。” 丁四瞧了胡润泽一眼:“你小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胡润泽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汗:“大人,这是我心里话。”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大人,你今天还要和吴大人一块出去暗访吗?能不能把我一块带上?” 丁四略有些迟疑地说:“我看吴大人昨日情形,恐怕今天还要暗访道士,我得找个时间跟他说说,皇上虽然有这个意思,但是无证据就无定论,皇上的话也是个参考,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对待,千万不能先入为主,认定了就是道士作祟,不过,就是不知道吴大人听进去听不进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知府衙门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人跑上前来,略有迟疑又带着期望地问道:“请问,哪位是丁捕快?” 丁四二人停下了脚步,只见这人三十岁左右年纪,长得甚是精明利索,身子精瘦,手脚修长,眼睛里满是笑意,让人一见如故、甚感亲切,他身穿湖蓝色袍子,脚蹬黑色靴子,本是普通的衣服硬是被他穿出几分洒脱和不羁。 丁四见这人面生,又不知此人来意,略有些迟疑地说道:“不知兄台找丁捕快何事?” 那人赶紧一拍脑袋,一连声说道:“在下鲁莽,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我叔父是林中风,我是他侄子林正道,昨天我正巧碰到吴家婆婆,听她说起,有位京城姓丁的前天到伯父家,吴婆婆说他临走时留下话来,有伯父的消息,让家人到衙门去。” 丁四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原来那婆婆忙中出错,竟以为自己和胡润泽是前来替林中风传口言的,于是有些歉意地向林正道点头说道:“倒麻烦兄台白跑这一趟了,在下前日本是去拜访林兄的,结果不巧,林兄外出了。”又拱手道:“在下姓丁名甫心,跟令伯父也算是有缘,因为脾气相投所以一见如故,我大约有几年光景没见到他了,他现在一切都好吧。” 林正道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颜色,不过很快掩饰过去说:“伯父他老人家一切都好,尊下应该是京城的丁捕快吧,伯父倒一直提起您,说您为人正义,嫉恶如仇,是条值得交的汉子,今日有幸相见,实在是我的福气。” 丁四又问道:“林先生这次是到哪游玩去了?” 林正道苦恼地说:“伯父他老人家往往兴之所来,便翩然起身,这次过完了年,忽然说要到天山见识下雪莲花的风采,于是就备了行囊,乘兴而去。” 丁四赞道:“林先生真是世外高人,隐世之风让人佩服。”又叮嘱他说:“我这次到泉州,倒有此机密事情,身份不方便泄漏,你切莫向外人说了去。” 林正道也不计较,当下改口道:“那我就斗胆称丁兄吧。”又热情对丁四说:“伯父一直赞扬丁兄,让我不禁也心生敬仰,今日有缘相见,顿觉三生有幸,在下不才,想请伯父尽个东道,今日午时备了酒席,请丁兄赏个脸,到寒舍作客。”丁四正要推辞,忽见吴海兴致勃勃走了过来,远远见到丁四就招手说:“丁四郎,来……” 丁四赶紧走了过去,只见吴海精神抖擞,压低了嗓子对丁四说:“昨天我挑灯熬夜看记录的册子,竟有一个重大的发现?” 丁四看他眼圈有些发黑,确实像没睡好的样子,但精神又好得出奇,只得问道:“吴先生发现了什么?” 吴海清了一下嗓子,神秘说道:“这两三个月,泉州城竟真地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道士,这道士走街串巷,号称能捉妖降怪,但大家问他宝观,他又说不清楚,只说自己是寒易道长,一向四方云游。不过这老道确实有几分本事,没多长时间泉州百姓已将他传得神之又神,说他是吕纯阳真人门下的,要来济时救世。我昨晚看册子,裁缝店刘二狗就请他治过妻子的病,还有员外路天亮也请他捉过妖,据传法术非常厉害。只不过这人居无定所,还没他的确切下落。” 丁四听吴海说完,不禁朗声说道:“大人,丁四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吴海连忙说:“但讲无妨。” 丁四正色说道:“大人,那晚有大鸟飞过,定是有人声东击西,引开卫士注意,但并无证据表明就是道士做案。我想,有可能张大人得罪了什么人,所以他先到京城散布流言,然后又趁咱们到了泉州又盗走了大印,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幕后之人肯定还会另想出事情要做。” 他话虽然说得诚恳,奈何吴海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反觉得丁四有些糊涂,他心里想:我本来看在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想分些功劳给你,没想到这人却狂妄自大,非要搀乎到破案中来。 他心里不爽,脸上表情也有几分不耐烦:“丁捕快只管听我安排,老夫自有主张。” 丁四还不死心,继续劝道:“皇上的心思我知道,当年韦兴谋逆,就是想假借鬼神起事,但现在时过境迁,断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吴海听他提起往事,才想到传说中丁四暗中帮助朱祐樘,因此才被封为“金刀捕快”,不由把脸色缓了一缓,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丁捕快说得很是,这两日丁捕快辛苦了,我所带侍卫中也有武艺高强的,今日你先休息调整一下。”说完之后,也不理睬丁四,另安排护卫跟自己暗访。* 丁四见吴海,不由苦笑一声,心想,没料到这个吴大人是如此一个性子,真是太执拗了点,看来下次不能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了。 他起身走到胡润泽和林正道处,两人正聊得尽兴,胡润泽显是和林正道非常投机,见丁四过来,满脸兴奋地说:“大人,林兄真是个妙人,我今日见了他,可以想象林先生又该有怎样的风姿,泉州这个地方真是人杰地灵。” 这边林正道满脸期盼:“大人若不嫌弃,就到草民家里喝杯薄酒,我也可以为大人细细讲讲泉州的人土风情,待我伯父回来,我也有脸见他。” 丁四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动,暗想:我看这林正道倒是个通透人,何不趁机打探一下张汉生的事情,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想到这里,他不再推辞,向着林正道点头说:“如此就叨扰了。” 林正道听他答应,不由大喜过望,亲自把了丁四胳膊,引着丁四和胡润泽上了马车,一路前去。 十八 旧闻 十八旧闻 林正道对泉州非常熟悉,一路上对丁四和胡润泽娓娓道来,使两人对泉州认识更深刻了许多。原来,泉州北面靠着洛阳江,南边临着**,旁边又有泉山,实在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但与福州城内隔着九道山不同,泉州的地势又非常平坦开阔,街道密集,往来自由。大明建国以来,泉州发展非常迅速,现在已成了福建行省最大的一座石头城池,从内到外分为子城、罗城和翼城,三城环环相扣,布局非常严谨。因为泉州两里处就是大海,因此外来贸易一直非常兴旺,从洪武三年开始,福建市舶司便设在泉州,并规定外国海船不征商税,当时泉州红极一时,外国商队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名声大噪,甚是热闹。不过这热闹也引来了倭寇,倭寇觊觎泉州的繁华,常常前来侵扰,每每烧杀抢掠,极是穷凶极恶,于是近些年来,泉州也没以前那么热闹,连福建市舶司都迁到了福州。 “其实,泉州真是个好地方,丁兄你看,连城墙都比福州要高上许多,有人计算说要高上五百一十九丈。”林正道甚是以泉州为荣,禁不住一脸自豪讲道:“而泉州的绢丝、德华白瓷、安溪和永春的茶叶,更是天下闻名。” 丁四这两日没少在泉州乱逛,闻言点头表示同意说:“此话极是,我看泉州街道宽阔,人口众多,商品货物琳琅满目,其繁华程度,可比京城。” 林正道深以为是:“正是,正是,我虽然以行商为生,也辗转去过不少地方,但似泉州这般好的城镇,实在是见的极少。”叹一口气说:“可恨泉州繁华竟引来狼子野心,一些日本海盗时常前来骚扰,朝廷只好下令海禁。”又不甘心地说:“若不然,今日泉州不知有多富饶。” 丁四问道:“这些年倭寇还是时常前来掠夺吗?” 林正道想了想答道:“据老辈人说,成化十三年曾有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本来泉州防守严密,倭寇大败而退,本可将这些倭寇一举擒获的,但是小流求岛(台湾)上的贼人前来接应,倒叫他们跑了回去。这些年倒没大的动静,只不过倒时不时的骚扰一下。” 说话功夫,已经到了林家宅子,林正道抢先跳下马车,又殷勤扶丁四和胡润泽下车,然后向两人解释说:“我伯父性好雅静,因此住了泉州城西郊的房子,而我因为行商方便,就在城东居住。” 丁四看那宅子,是一处不大不小的三进院子,朱红色的大门,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看样子也颇有些家底儿。林正道引两人刚进门,忽然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来:“左叔,少爷回来了吗?” 三人刚过影壁墙,就见一位老者面朝众人,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正背对着三人。这老者大约五十岁左右年纪,两鬓斑白,皮肤黝黑,脸上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他还没答话,就看见三人,不由惊喜地说:“少爷,你回来了。” 那少女听老者这么一说,转过身忽看到三人,禁不住吐吐舌头,然后又规规矩矩叫了声:“少爷。”这少女圆圆的脸蛋,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满脸喜庆,一脸笑容,竟是前不久曾在京城里出现过的黄衣少女喜鹊。 林正道对喜鹊说道:“喜鹊,你前来找我有事儿?” 喜鹊有些局促地说:“小姐在后面等得急,催我来看看少爷回来了没。”乍见丁四和胡润泽,喜鹊似乎有些慌张,眼睛都不敢看向两人,一副手脚无措的样子。 林正道笑了起来:“就知道小姐会着急,你回去告诉小姐,就说是那日听岔了,是北京的丁捕快顺路拜访伯父,并非是伯父托丁捕快带来消息。你叫她不用担心伯父,他老人家来去自由,现在说不定到了天山,正看着雪莲下酒呢。” 喜鹊答应一声离去。 林正道向着丁四和胡润泽解释道:“因我父母去世早,我俩都是伯父看着长大的,我妹妹尤其受我伯父喜爱,那些年他老人家甚是辛苦,这些年家里事情少,伯父便到处游山玩水,四处逍遥自在,只是我们做小辈的有些放心不下,时常有些担心。” 此时还未到午时,林正道便请丁四和胡润泽到厅堂坐下,丁四看这厅堂倒也别致,墙壁上挂一张猛虎下山图,旁边挂着一幅对联,上面用遒劲的笔墨写着十四个大字:经营不让陶朱富,货殖何妨子贡贤。条几上摆着几盆开得正艳的花,正幽幽地吐着香气。三人分宾主坐下,下人已经送上茶来,丁四细细品那茶水,只觉得沁人心脾,满口留香。 林正道看丁四喝得细致,不由说道:“丁兄喝这茶叶正是安溪产的红心观音,不知是否还喝得惯?” 丁四赞叹着说:“果然是好茶。” 林正道口齿甚是伶俐,再加上他见识颇广,又是有心攀谈,三人聊得甚是尽兴,不知不觉中,已觉得一见如故,仿佛多年的朋友一样。丁四这次来林宅,本来也存着打探知府大印丢失的消息,因此东拉西扯,也问了不少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原来,知府大印丢失一事已被张汉生将消息牢牢封锁起来,到现在泉州百姓还不知道此事,而朱祐樘听到的有妖道在知府衙门出没的消息更是无稽之谈,张汉生竟然是个不信神佛的人,无论道士还是和尚关系都是淡淡的,根本没有什么密切的来往。丁四听林正道口里说的与这几日自己打探的颇为相同,不禁心想:看来,当真是张汉生得罪了什么人,才有了先到京城散布消息,然后再趁机偷走大印的事情。想到这里,丁四随口问道:“我看这泉州城甚是富足,只是不知这泉州府知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正道谈兴正浓,闻言却不由停了下来,想了想实在忍不住,还是爽快说道:“本来这话不该说的,但我与丁兄投契,即便说出来也是不碍事的。”随即眉飞色舞地说道:“泉州知府姓张大人倒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据传为人极为仗义,做事也有几分手段,在泉州府还是极有威信的,他在泉州已连任两届,跟当地富绅的关系也很是融洽。只是张大人一方豪杰,也是一个多情的。若不是他这性子,张大人早高升了。”林正道不把丁四两人当成外人,竟把张汉生一桩当年秘事说了出来:原来,张汉生倒是一个爱色的,其他方面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这贪色一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家中本有六七个小妾,其中最受他宠爱的,当数三姨娘常如玉,就是那日换人古玉的常如春的妹妹,他家里放着六七个小妾,尤自不觉得不够,常在外也做出一些风流勾当。两年前,他听说福州妓院里有个绝色的,一时心庠,趁着到福州给布政使马云龙祝寿的空,竟摸到妓院里要会了那**,结果**乔张生事,丝毫不给张汉生方便,张汉生性子上来,便让手下砸了妓院,没想到那头牌竟是按察使司空图的相好,张汉生丝毫便宜没讨到,反乖乖赔了银子,灰头土脸回到了泉州。末了,林正道叹道:“若没有这事情,说不定上次就任转运盐使了。” 丁四和胡润泽听得极为认真,听林正道这么一说,丁四问道:“张大人如此爱好,岂不是要做出些欺男霸女的勾当来。” 林正道摆摆手说:“大人虽然好色,但也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平常人家的妻女,他还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泉州府反倒一些没廉耻的人,家里略有个平头正脑的女儿,便想巴结着送到张大人那儿,岂知张大人眼光甚高,有时反倒是自取其辱。” 丁四又和林正道攀谈了会儿,除了张汉生和司空图这场纠纷外,再也没打听到张汉生能跟哪些人结下怨恨。林正道果然是个聪明人,他见丁四话里有意无意围着张汉生转,便痛快说道:“丁捕快是不是要打听什么事,如果有需要,我在泉州白道**也有一些熟人,丁兄尽管敞开了说,我或许可以帮上忙。” 丁四见他热情,便也不再客气:“那倒真还要麻烦贤弟了,我现在急需知道知府张汉生得罪过什么人?” 林正道拍着胸脯一口答应,就在这时,下人来报酒菜已经备好,林正道邀丁四和胡润泽一起入席,三人把酒言欢,喝得非常尽兴。而在后院里,喜鹊也正偎在绿衫少女身旁,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在和她说着什么,那曾在京城出现的绿衫少女两排睫毛紧紧笼住眸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十九 初见 十九初见 丁四和胡润泽酒足饭饱,又非常客气地向林正道表示了谢意,两人便向林正道告辞,准备回衙门去。林正道见两人十分坚决,无法相留,只好要送两人出门,还没出门,丁四忽然神色一凌,眼光定定向半空中看去。林正道见丁四出神,也好奇地随着他目光看去,待他看到丁四目光看向之处,脸色不由也是微微一变。胡润泽见两人都出神地向着半空看去,也随着二人瞅了过去。只见蓝天似洗,白云如丝,而在蓝天白云间,竟飞舞着一个纸做的美人风筝,那美人做得甚是生动,远远望去,竟像是天上的仙子一样,而更为奇特的是,她胳膊居然能微微摇动,乍见之下,仿佛在向丁四等人挥手。丁四心头一动,眼睛牢牢盯住那风筝,就在这时,地上放风筝的人渐渐收线,眼看着那风筝越来越低。 丁四朝着林正道问:“这风筝做得甚是活灵活现,不知是谁家在放风筝?” 林正道苦笑一下:“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我那妹子在后院带着丫头玩。” 丁四看那风筝果然向着林家后院落去,不由自主迈动脚步,几步就走到了前后院隔墙,那风筝越来越近,就在快要收下来时,忽然一阵风吹过来,那风筝被吹得一歪,就挂在了后院墙边的一棵槐树上,下面再拉动绳子,风筝被卡得死死的,再也挪动不了半分。丁四牢牢盯着那风筝,心里却不住在想:这风筝在白天尚如此活灵活现,如果是晚上出现呢,说不定就被当作真的去了,那么,大印丢失那天晚上,几位侍卫见的有没有可能是风筝呢?他正在想得认真,没有发现槐树上先是一只手攀上去,接着用力一拉,有人就轻轻松松爬了上来,那人背对着丁四等人,丁四和胡润泽只能看到背影是个女子,这边林正道刚想开口说话,树上那女子已手够着风筝,得意洋洋地朝着下面说:“喜鹊,我上树的功夫还可以吧。”说着将风筝向下掷去,同时高喊一声:“接着。” 她这边正在忙碌,不期然林正道已在背后大喝一声:“玛瑙。”那女子闻言一惊,扭头就向后看来,丁四这才看清,树上的女子面若芙蓉,眉似柳叶,丹凤眼微微上调,眸子里闪着聪慧的光芒,样子长得极为大气。这女子看到站着的林正道三人,不由也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就急着溜下树来,没想到她急中生乱,袖子却被槐树上的枝杈挂住,她顿时手忙脚乱,又是急着拿开袖子,又是急着顺树往下滑,结果忙中出错,她一脚蹬了个空,身子一仰,竟向后摔了下来,这棵树虽种在后院,但上面的树干都长过了墙壁,三人清清楚楚看到,那女子竟然从树上向着前院摔了过来。就在那女子快要着地时,只见她身子忽在空中一翻,两脚向地,稳稳站在地上,这最后一下姿态翩然,拿捏得当,竟是练过的。她站稳之后,就靠着墙垂下了头,嘴里还嗫嚅着:“我,我……” 林正道眉毛紧紧揪在一起,看样子是动了怒,他向着少女喝道:“玛瑙,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少女将身子缩了缩,可怜巴巴地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林正道又瞪了她一眼,向着丁四不好意思地说:“让丁兄见笑了,舍妹玛瑙,从小被惯坏了,不爱绣花识字,反倒喜欢拳脚功夫,因父母早逝,我伯父和我把她惯坏了,倒常常纵着她,由着她性子让她胡来。” 那少女闻言抬头一笑,如同春日暖阳,让人浑身舒服。 林正道又喝道:“玛瑙,这就是伯父常提起的金刀丁捕快,快见过丁捕快。” 玛瑙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朝丁四行了个礼,嘴里说道:“见过丁捕快。” 丁四见她身手了得,性子活泼,初见倒对她有几分好感,点头说:“林小姐身手矫健,是普通男子不能比的,若没有林先生,断难养出这样的女子来。” 玛瑙闻言大喜,不由清脆地说道:“丁捕快真是我伯父的知己,我伯父常说,其实女子跟男子是没甚差别的,男子做到的事,女子一定也能做到,有时候女子能做到的男子都不一定能做到,因此,身为女子,万不能攀附男子,失了应有的尊严。”她眉眼生动,声音如同山谷间清泉,听得人甚是舒服。 林正道看丁四并无见怪的意思,眉眼也柔和下来,看着玛瑙无可奈何地摇头笑起来。 丁四微微一笑,英气中不失儒雅,玛瑙忽然有片刻的失神,脸不知为什么竟微微有些发热。丁四亲切地向着玛瑙说道:“我看林姑娘这风筝极为漂亮,不知是买来的还是自己做的?” 玛瑙又笑了起来:“哪里能做出这么好的风筝,是买来的,泉州有名的风筝王顾老爷子的手艺,丁捕快如果喜欢的话,我就送给丁捕快了。” 林正道啼笑皆非:“玛瑙你又说笑了,丁捕快怎么拿你一个美人风筝,这分明是女孩子用的,丁兄一个大男人……” 没想到丁四拦住林正道的话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逼真的风筝,林姑娘能不能借我一看你刚才放的风筝?” 玛瑙也不客气,向着墙那头喊道:“喜鹊,把风筝拿到这边来。” 墙那边一声应答,顷刻间,垂花门被推开,喜鹊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待她看到丁四几人,立刻又有些缩手缩脚,垂着头,眼睛不敢看向诸人,手里举着的,正是刚才飘在天上的美人风筝,玛瑙几步走上前,拿过风筝,径直走到丁四面前,把风筝往他跟前一放,说道:“丁捕快,包管你没见过这样的风筝。” 丁四嘴角含笑,也不多话,伸手接过风筝,细细察看。这风筝果然做得精致,丁四虽然也放过风筝,但是这风筝又有些与众不同,画工看上去就是不凡,纸画的美女,眉眼逼真,栩栩如生,虽然比真人略小一点,但是比例上大体是不差的,丁四看这美人风筝的胳膊,竟不是跟风筝一体的,而是用材料连在了风筝上,后面又用绳扯着,放风筝的人在下面操纵,风筝飞在天上就可以做成挥手或举臂的样子。丁四细细看了一会儿,又把风筝递给了胡润泽,口中说道:“润泽,你看,这风筝做得别具心思,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筝。” 胡润泽拿过风筝,也是赞叹不已,他翻来复去看了一会儿,忽然向丁四看去,眼中闪着惊喜的光,丁四看他这样子,便料到他也想到了大印失窃晚上那个大鸟,向他点点头。 两人看完了风筝,胡润泽把风筝递给了喜鹊,喜鹊和几人相处了一会儿,神态倒从容了许多。 丁四见喜欢接过风筝,向玛瑙问道:“林姑娘说这风筝是顾老爷子做的,不知道顾老爷子是何许人?” 玛瑙口齿伶俐地说道:“顾老爷子是泉州做风筝鼎鼎有名的,他本来是个画师,后来悉心研究风筝,他做风筝不为谋利,因此每做上一件力求精益求精,少则五六天,多则月余才能做好一个风筝,他做的风筝是有市无价,而要得到顾老爷子的风筝,也是看缘分的,他要是看你不顺眼,你就是用白银千两,也换不到他一个风筝。” 丁四听完,深深叹息泉州不少奇人异士,然后又问了顾老爷子所住地方,原来是在泉州东北处孝悌巷子居住,丁四默默把顾老爷子居住的地方记在心里,然后向林正道兄妹道别,出了林家宅子。 到了僻静处,胡润泽兴奋地说:“大人,今日这一趟可是来着了,先是知道了张汉生贪色的弱点,然后又联想到那晚的大鸟可能是风筝,这案子便有了眉目了。” 丁四没有他那么乐观,沉吟着说道:“只是才刚有眉目,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那晚几位差役看到的是风筝,难道就没有一人认出来吗?”他想了想说:“看来,咱们还得想办法找到那几个差役好好聊聊,不过,你我的身份估计就要亮出来了。” 二十 妖道 二十妖道 泉州城街道宽阔,上面铺着平坦的青板石,走上去非常舒服,而这街道之宽,大约可有十五匹马齐头并行,丁四和胡润泽走在泉州的街头,看到两旁琳琅满目的货物,只觉林正道对泉州的赞誉并非是空穴来风,泉州的确富庶,大路两旁的檐廊下,各种各样的货物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且许多东西竟是很少见到的,像象牙、名贵香料等物品,大街上也是车水马龙,分外热闹,在许多角落里,一些练杂耍的、唱小戏的、演木偶剧的又吸引了许多行人驻足观看,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叫好的声音。丁四和胡润泽走了半天,才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子,这巷子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巷子里一溜大树靠着墙生长,叶子绿得像能掐下来水一样,更衬得此处分外幽静。丁四两人走到一处宅子前,还没来得及走到跟前就叫过来的两个人嘀嘀咕咕在说:“顾老头又出去了采什么风了,不知道他答应我做的风筝能不能做出来。”另一人笑着说道:“他既然答应你,肯定少不了你的,我还一直没机会跟他说这事,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我做一只来,你要是等得不耐烦,把你那只让给我吧。” 丁四听两人言语,肯定是从顾家宅子刚出来,不由笑着说:“两位,顾老爷子不在家吗?” 两人见有人问话,停下谈论,看了一眼丁四,大笑着说:“你也是慕名前来求风筝的吧,这一趟可是白跑了,不过来个三四回是正常的。” 丁四听两人这样说,知道顾老爷子不在家,只好跟胡润泽掉头回去,两人看天色不早,便商量着早早回去。 第二天,丁四又和胡润泽分头找了那晚上当值的几个差役,耗了一天的时间却一无所获,那几人都坚持自己见到了一只凤凰,还有人指天划地对天发誓说如果说一句谎话让自己眼瞎了去,几人说得活灵活现,听到问有没有可能是一只风筝时更是坚决否认,倒让丁四两人无可奈何。丁四和胡润泽到顾家宅子去了几趟,都没见到顾老爷子,一晃两三天的时间又过去了,这几天时间吴海也是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忙些什么也不跟丁四说。 又一天午时,丁四和胡润泽两人刚从外面回到衙门,还没到衙门口,胡润泽就惊讶地指着不远处说道:“大人,你看——” 丁四顺他手看过去,只见那边竟一条绳系着几个人,而那几个人竟都是头戴交泰冠,身穿青袍,腰间系着黄丝绦,脚穿云履鞋,分明就是一群道士,再看旁边,吴海一脸得意,率着几个从京城来的侍卫,也不顾一旁众人的指指点点,正赶着这群道士向衙门走去,这几个道士一个个神情狼狈,有的皱着眉,有的嘟着嘴,有的还在高喊:“冤枉呀。” 待到了丁四跟前,丁四赶紧上前问道:“大人,不知这几个道士……” 吴海满脸兴奋地对着丁四说:“呵,今天倒是巧,我昨晚把册子理过一遍,找出一些近来才出现的奇怪的道士,没想到一逮一个准,我还没审这里面哪个是寒易道长呢。”说罢又凑在丁四耳边说道:“我又想了想,皇上说那妖道说自己是于吉转世,那于吉是汉代的,于吉相切就是易,这寒易道长拆明白了便是汉代的于吉道长,这道士可是有来历的呀。” 丁四听得目瞪口呆,忽然觉得跟吴海无法沟通,只好冲吴海说道:“大人真是雷厉风行,厉害厉害。”又一指那群道士说:“我看这个道士像是拈着诀,那边那个道士也好像在暗中作法,后面的道士目露凶光,看上去一个个都像是有法术的,大人,你千万要提防呀,说不定这道士暗中对你不利呢。” 吴海听他这么一说,狐疑地看了一眼几个道士,又对丁四感谢地说:“丁捕快,如非你提醒,我还注意不到呢,我这就让侍卫准备黑狗血,破了他们法术。”说完后连声催促侍卫带道士进衙门去。 丁四无奈,只好跟着吴海在一群道士后进衙门。吴海到了衙门,让侍卫先把道士关进牢房里,便要跟张汉生一起切磋一下如何审这群道士。他打听清楚,张汉生此刻正在后堂“师竹轩”,就拉上丁四一块兴冲冲找张汉生去了。到得“师竹轩”门口,吴海正要推门进去,丁四忽听到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便一把拉住吴海,示意他先不要进去,吴海不明所以,就在一愣神时间,也听到了里面的女声,迈着的脚便退了回来,在窗下站定。 两人听得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老爷,这几天你都没到我那去了,我听他们说这几天你一直在忙公务,倒把我给担心的。” 里面张汉生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里面的女声娇嗔地拖着声音喊道:“老爷。”随即又说道:“老爷,我前几日听说大小姐染了重病,结果去探望时被拦住过了病气,我这几日也是日日求神拜佛,替大小姐担心,昨日我那不着调的哥哥来,见我愁眉苦脸就问我何事,他素日是个懒惫的,结果那天总算正经了一次,说是认识一个道士,人称什么寒易道长的,向来是神通广大,可请了来替小姐驱驱病气。”又低声补充说:“或许小姐是撞着什么不该撞着的东西,也是有可能的。” 张汉生里面呵斥了她一句,好像不太同意的样子。孰料吴海听得是精神一振,他也不再顾忌男女有别,一把推门走了进去,大声说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丁四只好跟他一块走了进去。 两人进得房门,只见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正惊慌地站起来,看着吴海和丁四做出一副羞怯怯的样子,她长得美貌,一时之间倒给人我见犹怜的感觉。张汉生见吴海突然闯入,一时也不摸不清头脑,只是赶紧说:“不知吴大人前来,倒失礼了。”一边又指着旁边的女人:“这是我三姨太常氏,常氏,赶紧上前见了吴大人。” 常氏含羞带怯地上前行礼,吴海正色对张汉生说:“张大人,那晚大印丢失一案,我已经有眉目了,如果没甚意外,应是有道士作祟,想在泉州妖言惑众,我之所以被皇上派来泉州,也是因为事先得到了风声,所以特别来到这里。”他此刻昂首挺胸,丝毫不拖泥带水,已经把自己的来意全盘托出。 张汉生脸上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忧,他脸上表情也是精彩,颇有些哭不出来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吴海见张汉生如此表情,以为他在片刻之间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点头对张汉生说:“张大人,稍后我再向你细细解释。”又对着常氏急切地说:“常氏,你说你兄长找了寒易道长来捉妖,赶紧安排下去,让他速速带寒易道长捉妖。” 常氏看了一眼张汉生,张汉生刚想制止,吴海又抢先说:“张大人,皇上已料定妖道要盗走你大印,那晚大印丢失之事定是妖道所为,而我几日走访,寒易老道神出鬼没,我今日本抓了几道士,原指望碰碰运气,但现在细想,这道士哪有这么容易被抓到,咱们赶紧安排寒易老道到府上走一遭,否则,丢了大印,泉州府也不得安宁呀。” 张汉生听他这样说,倒一时踌躇起来,到最后,只好对着常氏说:“既然如此,你就使你兄长快快安排吧,不过也不用催得太紧,省得那道士起了疑心。” 吴海在一旁又补充说:“如真是那道士,你兄长可是立了大功了。” 常氏听吴海这么一说,禁不住满脸喜色,笑着说道:“我哥哥说了,如果咱这边着急,明日就可以安排他进府。” 张汉生听得着急,又加不进话,只好看吴海眉飞色舞,又听他捋着颔下的胡须说:“明日,我倒要会会那妖道了。” 二一 捉妖 二一捉妖 泉州知府衙门都由青砖砌成,看上去甚为气派,过了仪门后便是大堂,平时张汉生接见下属、评审案件都在这里,大堂中间摆放着沉沉的公案,后面墙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大堂和仪门、六房,及个厢房、耳房等合称为外署,那晚大印丢失就是在外署不见的。过了大堂,便是二堂,平时一些涉及**的案件,张汉生都会在此审理,而过了二堂,便是三堂了,张汉生常在此会见重要客人,三堂布置得也较为风雅,墙上挂满了字画和挂屏,三堂西稍间是张汉生的书房,东稍间是平时用来休息的地方,而在三堂的东偏院,便是张汉生家眷的住所。 每到晚上,知府衙门东偏院里总是灯火通明,照得院里如同白昼一样,而在这个晚上,院子里却一团安静,每个房门都闭得死死的,院里只挂着几个“气死风”灯笼,被风一吹,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在这些关着的房门中,有一间房子从外面看似乎也没有其他不同,但在里面,却是非常精致,一面花团锦簇的屏风摆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将里面的情形隔了起来,转过去屏风,便一眼看到一张瑶琴闲闲地摆放着,旁边是插着鲜花的花瓶,再过去便是放着笔墨纸砚的书桌和一旁的梳妆台,而里面的雕花拔步床垂着粉色的纱帐,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闺,这间便是张汉生爱女张青青的香闺了,不过她近来病重,很少见人,除了太太黄氏,其他人等已经有七八天没见过她了,此时黄氏守在屋里,富态白净的脸上隐隐有一丝担忧,她丫环也不带一个,就一个人守在张青青的屋子里。 忽听门“哐堂”一声被推开,黄氏吃了一惊,转眼就看见张汉生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黄氏,低着嗓子问道:“这孽障还没消息?” 黄氏并不答话,几步走上去将门掩了,才低低说道:“老爷不是暗中派人查了吗?” 张汉生颓丧地说:“倘若有她的消息,我也不会如此紧张了,这孩子被我宠坏了,我现在又不敢大肆声张,只好偷偷派人寻找,但却没有一丝音讯,就像是失踪了一样。” 黄氏疲态毕现,像是老去了许多:“老爷,青儿留书说十日后返回,她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十日你就权当让她散散心吧,她心里也是不痛快的,今日是第八日,再过两日,她若不回来咱们再多派人手寻找。” 张汉生瞪了一眼黄氏:“慈母多败儿,现在有一桩急事,巡按要让那寒易道士到知府捉妖,这下该如何是好?” 黄氏脸刷地一下白了,她拉紧衣袖说:“巡按怎会关心青儿的病,这事咱不是瞒着外人的吗?”她想了一想,声音里忽然有了怒气:“是不是常如玉那小贱人搞的鬼?” 张汉生低了声音:“如玉也是一番好意,不过碰巧被巡按听见,便当了真。”接着便厉声喝道:“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除了我几个亲信外,没人知道青儿外出的事情,我老实告诉你,巡按明日也不是为了捉妖,而是为了上门的寒易道士,你老老实实守在青儿的房间里,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要出来,等外面事情了结了,青儿这事情就过去了。”说完后也不看黄氏一眼,大步就走出了屋门。 与晚上的安静相比,第二天的知府后院便热闹非凡了,一名道士头戴莲冠,身穿紫色对襟长袍,上面绣着日月星辰、瑞兽宝塔种种图案,脚踩云履,后面跟着两个道童,正昂首阔步走来,常如春晃着肥胖的身体,一摇三摆,却远远落在这道士的后面。张汉生站在院子中央,吴海、丁四、朱克庸、阮风一干人站在张汉生身后,显得声势甚是浩大。这道士见如此多的人在场,脸上不带丝毫慌张,将手拱了拱,对着张汉生说:“大人相请,贫道甚是荣幸。” 丁四看这道士身材瘦长,两眼虽不大眼珠却甚为灵活,口下有一绺长须,站在那里颇有些飘飘欲仙的样子。吴海在一旁朝带来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悄悄退了出去。 张汉生跟这自称“寒易上人”的道士寒喧了片刻,也不多废话,直接让这道士查看是否有不干净的东西在后院里,然后就负了手,和丁四等人看这道士忙碌。这道士听说知府相请,心里格外重视,此刻更是要卖弄了自己神通。他向道童示意,小道童早奉了桃木剑上来,他拿了桃木剑,四处在院子里行走一遭,忽然掐了一个口诀,嘴里大声喝道:“疾。”说也奇怪,他剑所指地方,竟然有森森的鬼火明明灭灭地着了起来,虽在太阳下不太明显,但四处飘动,就像是有鬼怪四处逃窜一样,这道士自是穷追不舍,鬼火飘向何处,他便追到何处,手中还用桃木剑不停劈砍,待到了一盏茶时间,只见他脚踏罡位,大喝一声:“结阵。”两名道童手持摇铃,一齐上前帮忙。又过了半支香功夫,忽见道士忽用手一指旁边水池,那水池里“忽”地一下燃起火来,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几滴似水非水的东西,又是一声大喝:“急急如律令。”那池子立刻涌上鲜血来,一点点染红了池水。那道士看见此等情形,又赶紧用桃木剑挑了黄裱纸,嘴里一口火喷过去,那黄裱纸立刻烧了起来,但所烧之处,竟显出一只水蛇的样子。 待那黄裱纸烧成一团灰,那道士缓缓收了桃木剑,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口中说道:“寒易不辱使命,这蛇妖已被我斩了。” 他话刚说完,忽然从外面呼呼啦啦跑来一群人,前面领头的侍卫不待他反应过来,一盆暗红的东西就兜头浇了上来,那道士没提防有这一出,脸上身上立刻被污了,那暗红的东西湿了他一头,顺着他胡须“嘀嘀嗒嗒”滴下来,甚是狼狈。原来,那侍卫浇的东西就是吴海口里提到的黑狗血。 吴海见道士被浇了个满头,踱着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声喝道:“咄,你这妖道,现在看你还有什么花招。”又声色俱厉地说道:“还不将你所做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后面的差役早就拿了绳子将这道士及后面的道童捆了起来,这道士见情势不好,不顾脸上又腥又臭,大声喊道:“大人,贫道冤枉,不知贫道犯了何事,大人如此对待贫道?” 吴海狞笑道:“那四月八日那晚,你都做了什么事?” 道士听吴海嘴里说出“四月八日”,脸色不禁一白,再也没有刚才的锐气,身子软软地向下倒去。吴海见道士如此情形,知道他心里有鬼,因为在知府内宅,也不好在此盘问,冲着差役喝道:“带下去。” 旁边张汉生也咬着牙说:“把他先关进防守最严的天字牢,若大印真是他盗的,我活剥了他皮。” 下边的差役如狼似虎,把三人押了下去,两名小道童没见过如此场面,吓得连哭不会了。阮风看到此情此景,悄悄退了下去,一旁的朱克庸见没人注意,也低头走了出去。 二二 坦承 二二坦承 吴海捉了道士,心里得意,忽然想起一事,赶紧向张汉生拱手道:“张大人,我一心只想捉这个妖道,倒忘记了一事,还请张大人见谅。” 张汉生不知吴海有什么话要说,急忙还礼道:“吴大人客气了。” 吴海叹息着说:“我刚才突然想到令爱重病在床,我这里一心想着捉那妖道,生怕妖道得了信提前溜了,因此才趁他作法疲惫时才下手,但这样一来就惊扰令爱了。” 张汉生佯作镇定,对吴海说:“不防事,不防事,小女也只是染了风寒,不过内子爱女心切,倒教大人担心了,改天小女病愈了,再叫她出来拜见大人。” 他两人在这里寒喧,人群中站着的常如春却是吓傻了,因为吴海严令将信息泄露,因此常如玉也没跟他说破,只是让他速带寒易来捉妖,常如春看自己带来的老道被抓走了,让抓老道的官员似乎比张汉生还威风,心里早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张汉生,忽听到张汉生提到女儿病情,不禁心头一动,大着胆子颤声说道:“我这次来还来了些名贵的药,想着一块送过来的。” 丁四在旁边忽到这一句,倒不禁莞尔一笑,心想:这常如春倒巴得紧,又是带道士捉妖又是带药上门,看来,这生病的女孩儿倒颇受张汉生珍重。 张汉生恨不得一脚踹飞常如春,偏当着吴海等人的面只能做出满面笑容,对常如春说:“好,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正斟酌着怎么说下去,忽然从后面蹬蹬跑来一人,一面跑一面悲悲切切地说:“老爷,不好了,夫人和小姐被妖道摄走了。”张汉生听这话一说,脑袋不由“嗡”地一声响了起来。这吓得花容失色的人正是他宠爱的三姨太常如春玉,原来,常如玉知道张汉生素来疼爱张青青,因此知道张青青生病后经常到她房四周晃悠,但每次都被黄氏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今日,常如玉知道这次在后院捉妖肯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因此准备到张青青那献个殷勤,结果在门外守门的两个婆子正听捉妖听得兴起,一时没防备倒让她溜了进去,更巧的是黄氏当时肚子疼,原想着上个茅厕很快就回来,因此就没告诉两个婆子,结果常如玉跑进屋里,翻来翻去也没看到黄氏和张青青,不由急得大叫起来,两个婆婆子不明所以,也慌里慌张跑了进来,不知谁先喊了句:“夫人和小姐怎么会平空不见?”,常如玉忽然想到吴海嘴里口口声声说的“妖道”,一下子慌了手脚,几步就向院里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等她跑过去时,丁四和吴海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行人都是大惊,当下也顾不了太多,一起向着内院走了过去。还没来到张青青房门口,就看到黄氏正大步走过来,看见众人慌里慌张的样子,不禁怔住了,呆呆地问道:“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张汉生眼睛都快要瞪了出来,手颤抖着指向黄氏,嘴角抽搐着说:“你不是在房间里守着青儿,她怎地不见了?” 黄氏看着面前一大堆人,脸色一紧,很快又从容说道:“青儿说屋里闷,要出去走走,我们也没走远,青儿已经回房了。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老爷?” 张汉生长出了一口气,上前劈手给了常如玉一个嘴巴子,骂道:“屁大点事儿就一惊一乍的。”常如玉娇嫩的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印。一行人站在现场颇有些尴尬,就在这时,只听吴海英明神武、果敢坚定地高声说:“走,咱到前头审那道士去。”一行人赶紧匆匆离去。 因为此事涉及机密,张汉生吩咐差役把道士带到二堂,二堂虽然不及大堂地方大,但一干刑具也是一样不少的,那叫寒易的老道被带上来时,头上的冠已经歪到了一边,脸上沾满了黑狗血渍结成一块块的,身上的衣服也牢牢贴在一起,哪有一点道骨仙风的样子。朱克庸也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朝张汉生点点头,张汉生脸色铁青,竟似一点也没看到他的示意,朱克庸不由满脸狐疑,想了一想,又悄悄走了出去。 那道士看两旁凶神恶煞的差役,脸色灰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有差役在他腿上踹了一脚,他立刻跪倒在地,吴海当仁不让地坐在公案后,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妖道,赶紧将你所做之事速速招来。” 寒易苦笑一声:“对,那晚大印是我盗走的。” 此话一出,丁四不由大吃一惊,紧紧盯着寒易。 寒易此刻已毫无顾忌,他森森一笑,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如同野兽一般。既然有了开头,他便流利地说了下去:“我本来自福建漳州,这次本是要做一件大事,我看天相,帝星昏暗,隐有变数之意,古语有云,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在下寒易虽不才,也不愿庸庸碌碌一辈子,因此便想再成立五斗米教,效仿汉代的张角,于是便动身到河北钜鹿,想假托张角后人,再现黄巾军当年风采,没想中间坐错了船,结果一路阴差阳错,就来到泉州,既然到了泉州,我就想索性在这做件大事,博个好彩头,顺带也扬扬五斗米教的名声,因此那晚我御飞鸟,施展隔空取物之术,将大印盗走,本想趁知府大人走投无路时再现身将大印找出,以此将名声宣扬了出去,没想到技差一筹,竟很快被人识破,既然天命如此,我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完之后,再不开口。 吴海见他不再说话,又喝问道:“你将大印藏在何处?” 寒易哈哈大笑:“既有本事捉住贫道,就有本事找到大印,我偏偏不告诉你。”任凭吴海如何严刑拷打,嘴里不再吐一个字。 吴海无奈,只好让人将他关进牢房,又让人在旁边撒上镇邪之物,然后又吩咐众差役将平时曾与寒易有来往的道士都捉了来。等他布置完毕,又对张汉生说:“张大人,明天我定把那大印下落问出来。”又推心置腹地说:“如果他真是不说,咱们也不是没办法,我会向皇上建议,请他令礼部重新制印,你只要在泉州将告示贴出去,宣布旧印作废,以后一律以新印为准,此事便可就此了结。” 张汉生感激涕零地说:“大人真是英明,难怪皇上对大人倚为肱骨,派大人到泉州来,如果不是大人,一旦让这妖道得了势,泉州出了乱子,我这可是麻烦得很呀。” 吴海矜持一笑,说:“张大人过誉了。”他这些天日夜忙碌,今日才有了结果,一颗心放了下来,顿觉身子竟是又酸又累,于是向张汉生交待了其他事,便准备离去,将走之际,看到丁四,又呵呵笑着说:“这下总算可以向皇上交差了。”说完后一边轻轻揉着肩膀一边离去。 待吴海离去,丁四与胡润泽找了一个背人处,皱眉说道:“此事怎如此巧?” 胡润泽思考着说:“但这事若非那道士做的,他怎会将此事担下来?” 丁四出是百思不得其解,沉吟着说:“我只是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但看吴海问话,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难道真让他误打误撞,寻到这居心不良的道士?” 胡润泽也在苦思冥想之际,忽听丁四说道:“今日还有一蹊跷事,那张汉生之女重病在床,为何闻不到一点药味,今日那常氏忽冲出来,说是夫人和小姐不见了,我看知府夫人后来虽然出现,但神态有异,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名堂?” 胡润泽想了想说:“大人,若不然,咱们今晚闯到内宅,查个清楚。” 丁四微微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咱们两个男子到知府内宅,若是见到了不能见的,总归有些不合适。” 正在沉思时,胡润泽忽然眼睛一亮,对丁四说:“大人,我昨日看林家叫玛瑙的女子颇有几分功夫,若不然,咱们请她帮个忙?” 丁四想了想,点头说:“这倒是个主意,只是不知她愿意不愿意冒这个险。算了,咱们就跑一趟到林家去,刚好我还有事拖托林正道办点事”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三 结案 二三结案 吴海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果然精神百倍,他利利索索地坐在二堂上,大大咧咧坐了主位,张汉生陪坐在一旁,丁四等人站在两侧。吴海又请来了道纪司都纪上虚真人,上虚先是见到吴海就吓了一跳,又在一旁听到吴海讲完事情经过,脸都唬白了,除了一个劲儿请罪外坚持说他们与寒易是正邪不两立,断是不敢搀和到这种事情中的,吴海看他老实,吓唬了他一通,让他在旁边盯着,不让寒易施展法术,如果发现寒易有异动,立刻想法破了他功,上虚苦着脸在一旁答应了。 今日的寒易更是无精打采,人就像被折断的竹竿一样,脸上也带着颓丧,张汉生又连夜抓来一些曾和寒易有来往的道士,吴海在公堂上喝令给这些道士上了大刑,一时间鬼哭狼嚎,打得这些人皮开肉绽。没过多长时间,有道士便扛不住,问什么说什么,这样一开头,众道士便纷纷招供,问到后来,果然是寒易自称于吉转世,说什么上次黄巾起义就是他给张角送去了《道德经》,但由于张角违了天规,犯了禁制,因此上天使他不成事,一千三百年后,十二生肖刚经过百年轮回,天门大开,他要到世间重新举事,完成当年没完成的壮举。寒易在一旁看吴海威风凛凛,脸上浮现出凄切的表情,待吴海喝令让道士画押,他浑身已是微微颤动起来。吴海又详细问了他到泉州后的事情,他跟这些道士说得丝毫不差,原来,他本计划先在泉州发展一部分教徒,然后再带这些教徒到河北钜鹿,一路走一路传教,没想到还没到扬名立腕,自己就被吴海抓了起来。吴海不信他是一人到泉州传道的,于是又审下去,结果倒真给他发现了蛛丝马迹,果然有几个外来的道士是跟寒易一起到泉州的。 吴海面上有几分得意,让人誊写了他大印让他画押,寒易也不扭捏,直接在上面签字画押,吴海吹了吹还没干的墨迹,对着寒易说道:“你这道士,妖言惑众,还想煽动民众造反,老实告诉你,皇上是天命所在,你还没到泉州,他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事了。”又喝问道:“速将大印下落说出,我可以禀明皇上,将你从轻发落。” 寒易眼里露出诡异的笑容:“既然我都如此,大印找到找不到,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又看了一眼吴海,说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大印就放在这个地方:不深不浅、不厚不薄、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你想得出就找得到,不过你找得到也没甚用处。”又仰天长笑道:“没想到过了一千三百年,我还是没做成这件事,看来皆是定数,我还是早早归去,做我的散仙罢了。”说完之后,大喝一声“疾”,只见他盘腿坐定,头却一点点垂了下来,吴海赶紧命人上前查看,却发现寒易嘴角滴滴答答淌着血,呼吸渐弱,竟一命呜呼,只是脸上的表情过于神秘,看得吴海也是心神不宁。此时,恰有狱卒过来禀报,牢房里关着的两个道童居然也是莫名其妙死去,吴海听完不禁愣了一会儿,又发狠道:“妖道就是妖道,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到大印。”于是吩咐左右,一齐苦思冥想寒易口里所说的那个地方。 丁四在一旁看得是惊心动魄,没想到转眼之间,寒易说死就死了,这案子竟是眼看马上就可以了结了。正在他皱眉时,司印阮风忽走上前,对着吴海耳语几句,吴海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对着张汉生说:“张大人,说不定咱们就找到大印了,你赶紧布置下去,找些水性好的差役到泉州府南郊中潭。” 没过多大功夫,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南郊的中潭,这是一个很小的积潭,潭虽不大,水却非常清澈,在阳光照射下泛起粼粼的波光,有些小鱼儿游来游去,忽见来了一大帮人,不由都是四处乱窜,搅碎了一池潭水。吴海下令差役在潭水中寻找,七八个差役便一齐下了水,瞬间扑通几声响,几人都闷着头在里面乱摸。没过多大功夫,忽有一个差役潜了上来,手里举着一个匣子,大声喊:“我摸到了。” 几人中数张汉生最为激动,他小跑上前,开了匣子,就见一方白玉做成的沉甸甸的大印,张汉生双手颤抖拿了印,刚翻过来看,就不由大喊一声:“怎么会这样?” 吴海见张汉生神态异常,几步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大印,这大印刚从潭里取出,上面还湿漉漉的,但是底部却一片模糊,不知是用什么磨平了,上面的字却是看得不太清楚,一旁的阮风早走上去,口里喊道:“大人,这正是咱们知府的大印,可是被损坏了”。 张汉生嘴里说道:“这妖道不是准备先盗大印再还大印以显神通吗?怎地把大印给毁了?” 吴海思考了一会儿,铿锵有力地说道:“我此时回想那妖道临死前说的话,竟像是用妖法毁了大印。”又一惊说:“这妖道不会是死遁了吧?此事过于诡秘,我得赶紧回去向皇上奏明此事,让各地都小心注意,看这妖道会不会起死复生。”说完又埋怨地看了一眼上虚,上虚只觉得身上衣服都快要湿透了。 一旁的阮风声愁眉苦脸地看着张汉生说:“大人,这大印被损坏之事……” 吴海听到了阮风问话,不待张汉生回答,径直把手一挥:“按咱礼部规矩,若是要换大印,须将大印交回,然后在上面锉出印迹,以示大印销毁,然后可启用新印;既然这大印已经毁了,我就替张大人做个证人,咱们联名向皇上奏折,换了这个大印。” 张汉生连连点头说:“大人真是为我着想,多谢大人。”于是下令:“知府大印已毁,新印还正在办理,尚未启用,若出现四月八日后盖了旧印的,一律按伪造大印治罪。” 阮风忙在一旁附和说:“咱们赶紧请胡大人联名向上请命,快些把新的大印给造出来,恐怕有些刁民素来胆大妄为,如果他们生出不法之心,说不定会伪造了印章甚至敢伪造出大印来。” 吴海看阮风在一旁诚惶诚恐的样子,愈发觉得自己英明威武,胸脯不禁抬了更高了。一行人回到衙门后,张汉生又上前问吴海道:“大人不日就要返京了吗?” 吴海点点头:“自从发生大印丢失一事后,我就向皇上递了密折,昨日收到皇上指示,若有人以鬼神议论朝政,或图谋不轨的,务必严查,今日既查清此事,我须赶紧到京城向皇上奏明此事,使皇上不再担忧此事。”又叮嘱吴海道:“那几个与此事有联系的道士,你先关进大牢,严加把守,到时候听皇上旨意即可。” 张汉生感激涕零:“大人多智多谋,又兼运筹帷幄,实在是我平生少见,这次若非大人到泉州来,此案哪能如此痛快破获?我本想多挽留大人几日,但事情重大,既然大人决意要离开泉州,今晚我略备薄酒,就当替大人饯行。” 吴海捋捋胡子,一副勉强的样子,重重点了点头。 丁四跟在一旁,见吴海仓促间决定了要离去的消息,不由一阵着急,正在这时,胡润泽走了进来,向丁四微微颔首,丁四便寻个借口走出门外。 二四 归来 二四归来 夜色如水,酒楼上有人在觥筹交错,青楼上有人在一掷千金,亭台间有人在促膝谈心,书房里有人在挥毫泼墨,一样的夜色,不一样的生活,世间众生相形形色色,都掩盖在这夜色中。 白日喧闹的大街上,此时已没有什么人,只有一辆普普通能的马车,前面套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骡子,悠闲地走着,赶着骡子的是个年轻人,脸埋在马车前侧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马车走得都很悠闲,像是参加完宴会刚刚出来,又是无所事事地在街头闲逛,拉车的骡子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马车的窗帘随着骡子的步伐轻轻晃动着,春风微微吹拂,却吹不开紧闭的窗帘。掩在窗帘后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眼眸如同黑夜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只不过这眼里藏着泪光点点,泪珠随着马车摆动一串串滑过脸颊,滑过春花一样的红唇,打湿了前襟,只不过她死死咬住了嘴唇,不发出一丝声音,和这寂寥的夜溶为一体。 她在心里不停地劝自己: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一切都按设定好的计划进行,一切都按自己的想法发生,对自己来说应该是求仁得仁,不公平的是旁边的人,但是,喊痛的却是自己的心,原来,自己只能管住自己的嘴和腿,却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车缓缓前进中,女子禁不住想到了自己和他的第一次相遇,那天她和母亲一块到寺庙上香,路上一群强盗忽从天降,那时她慌了手脚,心跳加快,身子却一阵冰凉,本来她就要被掳了去,他碰巧经过那里,忍不住就出手相助,她至今还记得他谈笑自若跟那帮强盗动手的情形,他一席白衣,衣袂飘飘,即便对方人多势众也毫无畏惧,即便肩膀受了几处伤也丝毫不愿将她抛下,她和他同乘一马被追杀,他抱紧自己还笑语晏晏安慰她别怕,等他们侥幸安全脱身,他又马不停蹄将自己送回了府,不要丝毫赏赐就扬长而去,那时候自己心里就有了淡淡的波动。原本想这只是个意外,她跟他就这样擦肩而过,没想到数月后他却身负重伤倒在自己面前,她本是知府的女儿泉州的大家闺秀,他却是草莽英雄江湖上的大盗,即便她心地善良即便他古道热肠,但两人却依然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地上的鱼,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力量,注定只能两两相望,可那时她丝毫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拼却清闺誉名,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将他救活。幸运的是,这一切总算是有惊无险,追捕的官兵见她是知府的女儿,不敢难为她,而在她衣不解带的侍奉下,他伤势渐渐好转,很快又是浅笑吟吟, 女子坐在马车里,想两人相遇的情形,柔肠百转,不能自已,末了却化作哽在喉咙里的叹息,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那是段偷来的时光,他常常趁着黑夜,偷偷潜了进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隔窗相望,肆意交谈,忘了时光流转,不记得两人相隔甚远,只有明月相伴,清风扑面。 但她终究是知府家的女儿,终有自己走不出去的天地,当父亲支支吾吾说出布政使司参将周元宏要娶自己为妻时,她的美梦立刻碎了,她坚决不从又哭又闹,但是她最终无可奈何,她一向受父亲宠爱,可这次父亲只是通知她而不是和她商议,这个决定是无法违抗的,她只觉生不如死,心如槁木,上天如果安排了这样的结局,为何又给了这样一个开始,无所谓希望就不会失望,没见过春天也无所谓严冬,而她居然改变不了这个结局,于是,她便恳求他将自己带了出去,带出去十日的时间,这十日,是她能反抗的最多的时间,她这一生,也就只有这十日是自己的。这十日,成了她生命最美好的时光,她和他安于礼法却又幸福甜蜜,她跟他讲自己心里的秘密,他跟她讲自己的身世,他带她看了她想去却没到过的地方,这十日长成了她的一生却又短成一瞬,然后,她就要归去,守着这些甜蜜的记忆,度过她残缺的一生一世。 马车慢慢地走着,走得从容而又淡定,但是没人知道,这从容淡定的背后,藏的是如何支离破碎的心。 马车里的女子垂着泪,忽然渴望掀开窗帘,再看看外面的这个男子,她春葱一样的手指悄悄攥着门帘的一角,内心在不停的呼唤:看一眼吧,这一眼就是万年,从此之后,再也不能相见。她手指已轻轻拉起了门帘,但又不敢使劲,看了后又怎样呢,或许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的手紧紧松松,始终没有勇气拉开那道帘子。 马车一直在走,虽然希望它走成一辈子,但是,它应该马上就要停了吧,女子最终松开窗帘,拭去脸上的泪,极力压住自己的悲伤,轻轻地说道:“洋哥哥,你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好女子,她心地善良,她陪你喝酒吃肉,她能陪你远走四方。” 外面的男子一声低叹,随即开口,声音醇厚,声音温柔:“青青,你若愿意,咱们一起远走高飞,我定会一辈子视你为珍宝,永不相负。” 马车里张青青终于放纵了自己的悲伤,抽泣着说:“洋哥哥,我不敢,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怕自己走了后,日日想着爹娘,夜夜念着自己对不起他们,那时我若悲伤,你也会难过的,与其两人到时候相对垂泪,不如我自己承担了这痛苦,你的世界那么大,你终会遇到一个疼你爱你的人,那时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男子又是一声叹息,随即沉默不语。 马车终于到了知府衙门后院的角门,张青青已拭干了泪水,毅然决然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男子说:“洋哥哥,你走吧,你别怪我,我有说不出的苦衷。”说完之后,步步艰难却又一步不停地向着角门走去,伸手将门拍响,门里似乎有起不耐烦的声音,但张青青一开口,里面就赶紧把门打开,两个婆子飞快跑出来,无比殷勤,张青青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街上空空如也,像是一场梦,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门“吱呀”一声又关住了,一切恢复平静,许久之后,后院悄悄跳出三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看不出眉眼。三人功夫都是不俗,几纵几落后,已失去了踪迹。 二五 去留 二五去留 林家宅子里,林正道和玛瑙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两侧,两人面前的茶正袅袅升起烟雾,两人的面容一时有些模糊不清。林正道手里把玩着杯子,正认真地听玛瑙一字一句道。 只听玛瑙的声音不疾不徐在房内响起:“昨晚我和丁四、胡润泽三人潜进张汉生内宅,据丁四说,昨天晚上张汉生在天香楼宴请吴海,所以内宅守卫稍些松懈,但我到了内宅,发现里面也是暗卫重重,巡逻的差役一拨一拨,幸亏丁四两人经验丰富,我跟他们两个转来转去,那些守卫一点也没发现我们。后来,他们埋伏在张汉生女儿张青青房间周围,看了半天,才让我偷偷潜进去,让我查看张青青是否在屋内,如果不在屋里,是否有异常的地方。我钻进张青青房间,在屋子里查了个遍,一个人影也没发现,而房间里也没有药的味道或是药碗,梳妆台上有浅浅的积灰,应该是有几天没有用过,而在书桌一侧,有几张纸团,我伸开看看,上面的字都长得差不多,我便拿了两个纸团,把其它的又团回原处,一个纸团我给了丁四,另一个纸团——”她话语一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团,递给了林正道。 林正道将纸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不禁喃喃道:“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诗,名字叫作《蒹葭》,是说男子追寻恋人而又不可得的意思。” 玛瑙点点头:“正是,我们正要从内宅出来,结果却撞见有辆马车从外面送一个女子回来,那女子正是张青青,我们见她神色哀凄,走进了房间,没过多久,知府夫人黄氏就跌跌撞撞奔了过来,房间里又是哭又是骂,但房门关得死死的,张青青从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玛瑙见林正道听得认真,又沉吟地说道:“丁四前天先托你查寒易的底细,又请我一起夜探知府内宅,不知他准备做什么?” 林正道一笑:“我昨日已将查到寒易的东西给了丁四,我想,他应该是不相信所谓道士谋逆盗大印的说法,他定是觉得张汉生得罪了什么人,因此那人才伺机报复。”他顿了一下,又对玛瑙说:“你刚才说张汉生宴请吴海,你可知他这次宴请是为了何事?” 玛瑙蹙眉道:“庆功吗?这个案子结果已经出来,道士谋逆盗大印,人赃俱获,吴海可以堂而皇之向皇上交差,也算是不负皇上圣托,大大立了一功,而张汉生丢印的事情也可以不了了之,皆大欢喜,自然要庆功了。” 林正道摇头说:“不只是庆功,还有送行,吴海已经决定今天要离开泉州到京城向皇上复命了。” 玛瑙不禁一下站了起来:“丁四他们要走?” 林正道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跟你打个赌,丁四肯定不会走,如果他走了,他就不是江湖中口口相传的金刀捕快了。” 但是,丁四和吴海确实要离开泉州府了,一大早,吴海就从睡梦中醒来,早早让差役向张汉生辞行,等丁四和胡润泽赶到时,吴海和张汉生已是情深意重得互相道别了,一个热情挽留,一个执意要走,一个说款待不周,一个说多有打扰,两人又叙了半天,张汉生才让下人抬上一个箱子,说是一些泉州一些土仪,特意送给吴海的,吴海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来。丁四看两个差役抬那箱子都有些吃力,不知里面是何土仪,竟然重得离奇。丁四见木已成舟,没法再开口,只好垂手立在一旁,等两个又殷勤客气了半天,跟吴海一起离开了知府衙门。 一阵尘土扬起,吴海坐了马车,丁四等人骑马绝尘而去,只留下张汉生等人在原地不住挥手,待到马车再也看不见,张汉生轻轻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对着一旁的朱克庸说道:“这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呀。” 朱克庸附和道:“这巡按倒是个妙人。” 两人相视一笑,有说不出的轻松。 吴海坐在马车里,心里也是有说不出的舒坦,这次轻轻松松就把皇上交给的任务完成,真是吴家祖坟冒了青烟,吴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多有庇佑,回到京城,等交了差事,皇上会给自己什么赏赐呢?他正想得出神,忽然马车一下停了下来,他有些纳闷,把头伸出窗户,大声问道:“何事?” 窗户外丁四满脸都是笑意:“大人,为何走得如此仓促?” 吴海急忙答道:“丁捕快,我原想着这事儿已经了结,寒易的签字画押都已经有了,就怕皇上着急,所以就定了回京的计划,因为事情紧急,就没有事先通知丁捕快。”原来,吴海见审清了大印丢失一案,又完成了朱祐樘的嘱咐,就急着回京,想到丁四在此案中没出任何力,生怕丁四不愿回京,因此便不与丁四商议,独自一人做了决定。 丁四依旧是笑意不变:“大人英明,来泉州不到几天就破解了大印丢失之案,又缉获了妄图有不轨之心的道士寒易,实在是大大立了一功。不过,我也查到了些隐情,一时间还没来得及给大人说。” 吴海心想:来了,这丁四果然是想要分些功劳。他心里紧张,脸色一时也有些紧崩,眼睛眯起来看着丁四,等着丁四说下去。 丁四声音依旧听起来没有一丝不满:“大人,我托人查那寒易,结果竟发现这道士竟撒谎骗了大人,他自称是漳州府人,其实是泉州府人,他原名叫做赵一汉,是泉州一个泼皮无赖,弘治三年,他与人争斗,结果失手伤了人命,便逃窜到漳州去,这次回来不知怎摇身一变,就成了道士寒易。他在泉州本有家眷,家里尚存一老母、两子一女,结果两日前不知怎么会事儿,竟神秘失踪了。” 吴海满脸震惊,对丁四说道:“丁捕快,你是从何处得来这消息,这消息可属实?” 丁四脸上一脸庄重:“大人放心,这事千真万确。” 吴海见他说得肯定,心里倒犯了嘀咕:这金刀捕快也是个厉害的,这次出来本来一点功劳没有得到,他恐怕回去砸了牌子,没法对皇上交待,就又弄出这样一档子事来,早知道就不该意气用事,分他一些功劳,让他跟自己一块抓寒易老道了。 他正在心里想着,忽听到丁四又说:“这次大人英明神武,轻轻松松就破了此案,但是万一那道士寒易还有同党,或者说还有些未尽事宜,一旦让他们得了手,恐怕皇上迁怒,咱们功不及过,倒是有负皇上圣托。” 吴海听他这样说,一时之间倒有些犹豫,他本来一心想回去向皇上复命,好得到朱祐樘的夸奖,但丁四这样一说,他似乎也觉得有些太急着回去了。 丁四他踌躇,在他耳边建议说:“大人看这样可好,大人先回京复命,向皇上将此事禀报了,我留下来再细心查探,看是否还有不周到的地方。” 吴海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面顿时警觉起来,心想这丁四倒是打得好算盘,等我走后,真让他查出了什么,倒显得我不够老成,这么大一盘功劳全给了他。忽然间,他心里又想到一事,连忙对丁四说:“丁捕快真是想得周到,我昨晚在天香阁也遇到一件奇事,张汉生请来作陪的一个**偷偷跟我说,她有密事向我禀报,我这归心似箭,倒给忘记了,如果这样,不如咱们一起留下来,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一起回京。” 丁四见他这样说,又是轻轻一笑,向着吴海道:“丁四一切听大人安排。”吴海觉得丁四笑得甚是勉强,心里莫名就高兴起来,立刻高声大喝:“调头,重回泉州府。” 二六 奈何 二六奈何 知府内宅里,张汉生把屋门关得死死的,正屋里伺候的下人都被赶到了外面离门口六七丈远的地方,一干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垂手立着,做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样子,但每个人都听到了张汉生在屋子里的咆哮声。他每怒喝一声,胆下的下人脸便白上一分。 正屋里,屋门紧闭,地上是砸破的茶壶碎片等东西,张汉生两眼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手握戒尺,正重重地向张青青伸出的双手打去,张青青不求饶、不叫痛,静静地站着,戒尺打在手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张青青的双手已经红肿不堪。黄氏在旁边垂着泪,终于上前抱着了张汉生高高举起的戒尺,颤声说道:“老爷,切莫要气坏了身子。” 张汉生怒气冲冲地将戒尺摔在了张青青身边,戒尺立刻断作了两截。他手拍在几案上,发出了重重的声响,嘴里喝道:“我白疼了你十几年,你……你…….”他怒火攻心,什么也说不下去。 张青青眼里一丝光芒也没有,神情呆滞,张汉生看她这样,愈发生气,就在他正想喝骂的时候,只听张青青幽幽地说道:“爹自幼疼我,视我如掌上明珠,我都是记在心上的。”她眼里终于有一丝活泛的光,但依旧不掉一滴眼泪:“我要骑马,你便带了我骑马去;我要划船,你便找最好的船给我。我知道家里又没兄弟姐妹,爹和娘从小对我就好,连姨娘们对我也是百般讨好,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曾经,我以为这世上比我过得好的人没几个。”她嘴里说着话,声音却没有一丝感情,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一样,张汉生听在耳里,想起了张青青以往如花一样的笑脸跟银铃一样的笑声,想起她呀呀学语的情形,心里不禁就是一软,怒气忽然就少了几分。 张青青依然麻木地说下去:“自从我知道爹要将我许配给周元宏,我跟爹吵过闹过,爹板了脸说此事已定再无商议,爹,你从小待我一直好,可为什么不给我想要的生活?”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在喃喃自语。 张汉生的满脸怒火似乎一下被一盆冰雪水浇熄了,他坐在椅子上,叹一口气,斟酌着词句一字字清楚地说道:“青儿,你虽然是个聪慧的,但可惜是个女子,你若是个男子,我一定会好好栽培你,让你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你是个女子,而且我膝下单薄,若有个兄弟帮衬你,有人帮你撑腰也是好的,但现在……就算你以后有了兄弟,他年纪太小,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你反而要扶持他。”他停下来想了想:“至于我为何一心要你嫁周元宏,现在一时间也无法向你细述其中原由,但这桩婚事,你要嫁也得嫁,不要嫁也得嫁。总之,这是你的命。” 张青青听张汉生说完这番话,幽幽说道:“我知道,爹,所以我放自己出去了十日,这十日过去,就当以前的我已经死了,以后爹怎么安排,我就会怎么去做。” 黄氏在一旁咬着帕子,听得是肝肠寸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往下掉。张汉生扫了她一眼,又看着张青青说:“青儿,爹都是为了你好,你莫要如此说,这今后……今后的荣华富贵,还多着呢,你以后切不可再要这样任性。”说完后大步走出了屋子,走到下人跟前厉声说道:“以后仔细看了小姐,倘若小姐出了差错,我剥了你们的皮。”一堆人战战兢兢,齐声答了是。 他刚想前署走去,就见朱克庸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克制不住的烦躁,几步就到了他面前,张汉生还没开口询问,就听朱克庸懊丧地说:“大人,吴海他们又转回来了。” 张汉生的眼珠都快要掉在地上了,他不敢相信地对朱克庸道:“他们不是刚离去吗?怎地又回来了?这吴海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朱克庸低声说:“大人,现在是特殊时期,断不能让吴海等人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否则的话,这麻烦可就大了。” 张汉生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就到前面去,看吴海到底想做什么。” 两人商议停当,当下就向前署赶去,到了三堂,吴海正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只带着一个眉目俊朗、身形挺拔的侍卫,看到张汉生,吴海脸上立刻堆上了笑容,走上前说道:“张大人,恐怕还要叨扰几日了。”一指旁边侍卫,向张汉生介绍说:“这位是皇上御封的金刀捕快,姓丁名四,想必大人听过丁捕快的名声,我们在路上又计议了许久,觉得泉州余孽未除,怕皇上仍有牵挂,因此就又转了回来,等此案彻底结了,我们再回京城去。”丁四随即大方上前行礼,原来,吴海觉得既然到了这一步,不免要分些功劳跟丁四,反正自己已将此事向皇上递了密折,折子里已定了自己功劳,若丁四真是想留下来查案,就算再查出了什么也是两人的功劳,又想到丁四是朱祐樘的莫逆之交,把功劳分给丁四一些肯定也是朱祐樘乐于看到的,因此路上跟丁四商议了,到了泉州就将丁四身份亮出来,丁四为了查案方便,当下也无异议。 张汉生却一下子呆住了,他也曾听说过京城有个御封的金刀捕快,为人甚是精明,没想到竟然混在了侍卫队伍里,他一时大意,倒忘了计较这些侍卫,这次张汉生回转,估计多是这丁四的意思,转瞬之间,他脑海里已有了许多想法,但是面上不露一丝波澜,口里已言不由衷地说道:“丁捕快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今天能相识金刀捕快,实在是我的幸运。” 丁四听他说得客气,也忙谦让道:“张大人谬赞了,大印被盗之案,实是有许多地方我还没有想通,因此在路上和胡大人细细商量,又重新回来,还望大人见谅,我这里还有一些想法,等大人有时间了,再好好跟大人聊聊。” 张汉生不明白丁四的意思,但也急忙挂着笑答应了,张汉生又让人带吴海和丁四等人前去安顿,自己带着满腹心事进了书房。等朱克庸也一块跟到书房,张汉生不禁皱眉说:“没想到皇上将这金刀捕快混进了这一行人中,这到底是要做些什么呢?” 朱克庸安慰他道:“大人不要着急,据我们从京城探来的消息,皇上应该是辗转听到有妖道要在泉州作祟的流言,因此才派吴海到泉州来,这样完全可以解释为何吴海一听那晚有大鸟飞过大印不翼而飞,立刻想到了道士身上。”他顿了一下说:“至于为何派丁四来,我猜应该是当年韦兴作乱,意图拉拢白莲教一起举事,幸亏丁四等人鼎力相助,韦兴才功亏一篑,但当年事肯定在皇上心中有阴影,所以又派了丁四一起前来。” 张汉生眼睛眯了起来,如同一只受到威胁的豹子:“如果这么说,我先按兵不动,看丁四到底想干什么,咱们再想对策。”又懊恼说道:“不知是谁盗走大印,到底又要想干什么,这人也真是心思缜密,先在京城散布流言,又在巡按到来之际盗走大印,这是想对我不利呀,我到底是得罪了哪方神圣?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两人又在书房里商议了一会儿,朱克庸起身先出了书房,张汉生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但到最后,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汇成了满身的肃杀之气。 二七 析案 二七析案 张汉生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又成了大家平时见到的那个面带威严、不怒自威的知府大人,不过他出了书房刚走几步,就有些吃惊,因为他看到丁四就在不远处站着,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余晖给丁四镀上了一层金边,使他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 丁四见张汉生出来,走上前去,嘴里说着:“真是巧了,我正想找张大人呢,结果就碰上了张大人。” 张汉生看丁四脸上笑容如同春天的风,笔直的身躯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既儒雅又倔强的气质矛盾而和谐地出现在他身上,让人既愿意亲切又不敢小觑。他嘴角也扯出一丝笑容,向着丁四说:“不知金刀捕快有什么事?” 丁四一指不远处的小花园,向着张汉生说:“张大人借一步说话。” 春天的花园分外漂亮,园子里姹紫嫣红的花开得甚是热闹,蝴蝶、蜜蜂三五成群,不住流连在花丛间,让人心旷神怡、深深陶醉。丁四和张汉生站在花园里,身披余晖,嘴里谈的却是跟这春色丝毫不搭调的事情。 丁四看了一眼张汉生,张汉生只觉得他这眼光中别有深意,一下子不由警觉起来,只听丁四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次我和吴大人来泉州,是因为皇上在京城听到了一些流言。”张汉生听他开门见山,把自己来泉州的意图直接说出来,倒不由愣了一愣。丁四并不在意张汉生的反应,依旧说道:“这流言张大人应该已经从吴大人那儿得知了,大意是说张大人结交了妖道,妖道将大印盗走,张大人害怕不敢上报。皇上因为当年韦兴作乱之事,深怕有人借鬼神生事,因此未雨绸缪,将我跟张大人派到泉州来,巧的是,我们刚到泉州,当晚就发生了大印丢失之事。”他停了下来,两眼含笑看着张汉生。 张汉生见丁四不瞒不藏,索性也点头说:“更巧的是,吴大人果然就抓到了妖道寒易,而且这妖道供认不讳,大印的下落也找到了。” 丁四话题一转,说道:“除了吴大人查案外,张大人应该也派人在查这个案子吧?” 张汉生坦承道:“这是自然,大印丢失事关重大,我肯定要细细查来。” 丁四又含笑问道:“不知大人查到了什么?” 张汉生指了指花园的石凳,对着丁四说:“丁捕快,先请坐,容我细细说来。”两人在凳子上坐定,张汉生就缓缓说道: “吴大人来到泉州后,说是要拓大印上‘泉’字一用,我就觉得有些牵强,但当时并未在意,等大印丢失不见,我暗地猜想,吴大人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来查印。继而我又想,如果有人先放出我大印丢失的消息,然后又盗走大印,这样的目的只有一个,想使朝廷治我的罪,断我升迁之路。我也在苦苦思索,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让他如此大费周折地做这桩事情?但就在我广派人手,认真查案时,吴大人却查出了妖道盗印的事情,尽管我也是不信这神神鬼鬼的,但吴大人言之凿凿,这证据也是板上钉钉,因此我就半信半疑了吴大人的话。”他停下来看了看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又继续说了下去:“大印丢失之后,我也认认真真查了案子,这大印确实是那晚丢失的,断不存在着下面官吏监守自盗的事情。大印丢失那晚,有一桩奇怪的事情,一只大鸟在空中盘旋,众差役贪看这只大鸟,结果被人钻了空子,我跟幕僚想了半日,觉得这大鸟定是人做出来的,普通的鸟见人就飞得远远的,哪会不住盘旋?因此我大胆猜了,夜色中这只鸟活灵活现,说不定就是用类似风筝的材质做成的一只鸟,我又使人打探,结果查明泉州城做风筝做得最逼真的就是城东的顾长远,我本想找到他,让他回忆,是否做过这样一只风筝来,但这顾长远竟外出远游,因此只得等他回家后再说。在这个时候,吴大人抓到了寒易,第二天寒易就承认了盗印。” 丁四听他说的居然跟自己想到了一起,不由慨叹:这张汉生果然是有本事的人。正在沉思间,就听张汉生问道:“丁捕快怎么看这件事?” 丁四今日本就想推心置腹跟他攀谈,于是也不隐瞒,开口说道:“我也是不信有妖道盗印的,我暗中查了寒易的底细,他原来是泉州府的一个泼皮无赖,原名叫作赵一汉,后来因失手伤了人命跑到了漳州,这次回来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道士寒易,胡大人抓到寒易后,他家里老母及两子一女都消失不见,而第二天,他就老老实实承认是自己盗的印,并且还找到了一方销毁的大印。”他紧盯住张汉生的眼睛,只见张汉生坦坦荡荡,对着丁四说:“丁捕快,你可是怀疑是我安排人做了这勾当。老实告诉你,有人将我大印盗走,我心里也是恼的,恨不能将这人抓住了千刀万剐,我断是不会做出逼寒易冒名认罪的事情。” 丁四听他说得诚恳,收了目光,静静说道:“但这事定也不会是吴大人做出来的,吴大人断定是道士做的案,不过是先入为主,再加上他对皇上的话言听计从,因此才有这样的想法,可若是伪造证据谋求皇上嘉奖,还不是吴大人的行事风格。” 张汉生目光如炬,沉声说道:“金刀捕快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丁四听他问得直接,便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问道:“如果这大印找不到,这案子破不了,除大人以后升迁受影响外,大人手下的官吏中谁的责任最重?谁会受罚?” 张汉生想也不想地答道:“司印阮风。” 丁四又问道:“将此案定成妖道盗印,谁又能从中脱身,不再受到惩处?” 张汉生又是想也不想地答道:“还是阮风。” 丁四点头:“因此我怀疑是阮风生怕受到惩处,见吴大人一心要抓妖道,背后做了不该做的动作,稀里糊涂结了此案。” 张汉生断然摇头说:“阮风是我信得过的人,他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丁四也不与他争辩,朗声说道:“大人,我虽是捕快,但从来怕抓错了人,阮风如果做了这样的事,自然该将这后果担起来,如果他没做这样的事,自然也是不怕查的。” 张汉生忽然笑道:“丁捕快甚合我的脾气,果然是痛快人。我在这也给你说个明白,如果是阮风做了手脚,我肯定不会护着他,如果此事不是阮风做的,我也不会看着他担了这个冤名。” 丁四并不在意张汉生的态度,又正色向着张汉生问道:“张大人跟我想的原本就是一样的,我这里还有一桩事想问一下,不知张大人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张汉生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茫然,他思考着说:“我任泉州知府以来,总是会得罪了一些人,但要是说有人做这样的事情,还是想不出来的。” 丁四也不勉强他:“那请张大人这些日子好好想想,如果有什么线索,咱们再及时商议。” 二八 命案 二八命案 丁四离开张汉生到前署时,胡润泽正在等丁四,见了丁四急忙走上前说:“大人,胡大人刚才来找你,说是要和你一起到怡红阁去。”怡红阁这名字过于暧昧,让人不免有些浮想联翩,丁四知道胡润泽想到了什么,向他解释说:“昨晚宴会上,怡红阁有**向大人说有秘事相报,吴大人是想让我跟他一块去听那**说什么。”原来,吴海既决定分些功劳给丁四,自然有什么线索都要跟丁四一起共享,只是,他不知道,丁四压根不相信有妖道盗印一说。 丁四看胡润泽一脸促狭的样子,忍不住又开玩笑说:“那日在城隍庙见到的美人据说是怡红阁的头牌,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这下胡润泽的脸不禁红了起来,赶紧同丁四说:“我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去可不是为了什么头牌,我是去断案的。” 丁四见他说得言不由衷,也不再打趣他,赶紧去找吴海。见到吴海时,吴海已换了一身便装,头戴四方巾,身穿灰色绸纱,人显得极为风雅。吴海坐了轿子,丁四和吴润泽各骑了马径向怡红阁走去。 还没到怡红阁,远远望上去就有几个纱做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等到了跟前,夜晚里的怡红阁处处透着暧昧,粉红色的灯光充满了诱惑,唱曲声调笑声无处不在,进了大厅,不时有酥胸半露、涂脂抹粉的**进进出出,吴海三人刚站定,一个插着满头花钿的中年女子便迎了上来,她虽徐娘半老,却别有风情,见了吴海几位便吃吃笑着说:“几位爷,有没有相好的?如果没有,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我帮你们推荐几位?” 吴海扫了一眼面前的**,略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要找你院里如花,你速带我们去找她。” 那**脸上立刻堆上了笑容:“爷真是有眼光,如花人如其名,长得真是如花似玉,除了如花外,几位爷还想点哪位姑娘?” 吴海向她掷了一锭银子:“别废话,快点叫如花下来。” **将银子袖在袖子里,把牙一咬说:“三位爷只点这一位姑娘,一定要悠着点,如花姑娘虽然身子好,架不着这么折腾呀。” 丁四在旁边听**这样讲,知她会错了意,见吴海也是一脸尴尬,忙上前说道:“妈妈,我们这边只借宝地跟如花叙上几句话。” **满腹狐疑,急忙让一旁的龟公叫了如花下来。龟公几步跑上楼,敲敲如花的房门,高声喊道:“如花姑娘,有客人。” 如花慵懒的声音从里面响了起来:“哪位爷?是西山的魏爷还是城东的汪公子?” 龟公又高声说道:“都不是,是三位脸生的爷,一位四十岁左右年纪,生得相貌端正,留一把长须,其他两位相貌也是不凡。” 如花听龟公这么说,在里面又高声问道:“四十岁左右的是不是国字脸,眉毛挺浓?” 龟公答道:“正是,看来是姑娘新搭上的相好的吧,只是这人怎很少到咱怡红阁来。” 如花不再答话,龟公听里面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知道如花要收拾一下,在外面大声嘱咐说:“姑娘快点,别让客人久等。”说完后,蹬蹬跑下楼去。 吴海三人被请到楼下的一个雅间,**又殷勤让人送上香茶来,然后退了下去,几人静等如花到来,约过了一柱香时间,如花还是没有到来,吴海不由有些着急,放下手中的杯子,一掀帘子,来到大厅里,想要让**催一下如花,丁四和胡润泽急忙跟在后面。三个刚来到大厅,吴海正板了脸要叫**,忽听一声惨叫,抬头一看,一个人竟从二楼摔了下来,仓促之间,丁四和胡润泽竟来不及出手相救,只听“扑通”一声,那人重重摔在地上,已是血肉模糊。就在这功夫,**已几步跑上前,板过那人脸,用手指在她鼻子上试了试,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来:“如花,如花,娘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原来,这人就是吴海三人要见的如花,没想到转眼功夫,如花已经香消玉殒,一命呜呼。就在**扑上去的功夫,丁四早将身子一扭,使了个“旱地拔葱”的功夫,几步就跃到了二楼,胡润泽赶紧也随即奔了上去,二楼有几个**不知是出来看热闹还是从此经过,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惊恐不已。丁四高声喝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几个**愣了一下,忽然就指着一个**说道:“是她,是她把如花推下去的。” 那**脸都吓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我都没使太大力气,哪会把她推下去。” 丁四听她说得奇怪,急忙让胡润泽上前扭住她,又喝令一旁的几个**一块下去,准备下楼时,他一眼又瞅见地上似乎滚着什么东西,他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佩玉的碎片,他一时来不及认真查看,只好和胡润泽先把几人带下去。 这变故太突然,一时间大厅里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丁四把人带了下来,**早使人拿白布蒙了如花的尸体,见四五个**被带下来,立刻声嘶力竭地喊道:“说,是怎么会儿事?” 一个年龄小点的**颤声说道:“妈妈,是琼玉,是琼玉把如花推了下去。” 一旁的琼玉哭得满脸都是泪:“是她先动手的,她踩住了我的裙带,我就说了她一句,她就当胸推了我一下,我气不过,也还了下手,但是,我没想把她推下来,我哪有那么大力气推她下来?” 丁四此时看二楼的栏杆都被撞断了,心想这力气当真不小,这琼玉看着瘦瘦小小的,怎会这么大的劲?他正在思考功夫,**早扑上去,劈头盖脸给了琼玉几个耳光,打得她两颊肿起,话都说不利索了。**打得手疼,一边甩着手一边骂着:“小娼妇养的不成器东西,成天让你们拈酸吃醋,现在出了人命,我看你们如何交待?”又喝问从二楼带下来的几个**:“都谁看到琼玉推人了?” 里面有两三个人都回答说:“我们都看到了,是琼玉气愤不过去推如花,结果如花就掉下来了。” 一旁众人听明白了事情经过,不禁都觉得好笑:**中间勾心斗角、互不服气的常见,但为这闹出人命的,还真是没听说过。正在这个时候,官府也派人来到怡红阁,听**讲了事情始末,又草草看了看尸体,就用一根铁链锁了琼玉,押到了衙门去。丁四趁人不备,偷偷来到二楼,准备看刚才地上的几块碎玉,但地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人群中的吴海也是目瞪口呆,本来他趁兴而来,想听听如花有何秘报,在他心里面,这风月场地鱼目混珠,若要留心,定能探听出不少想知道的消息,如花既然私下里跟自己说有秘事相告,说不定就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就算这事情跟大印被盗无关,他被皇上派出来一次,能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是扬名立腕的大好机会,现在看这如花竟死在自己眼前,不免觉得有些失望,他看丁四又上前看那如花的尸体,不由阻止道:“丁四郎,既然今日赶得不巧,咱们就回去吧。” 丁四在一旁置若罔闻,丝毫不觉得血污,吴海又高声唤他,他才仿佛听到了吴海的话,急忙应了,跟着吴海出了怡红阁。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二九 争执 二九争执 几人出了怡红阁,心里都有问题挥之不去:这如花到底想向吴海说些什么?琼玉把如花推下楼去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的?这事情怎如此巧合,轻轻一推就把人给推下楼摔死了?这些疑问结成一团团的迷雾,萦绕在几人的心头,始终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到后来,吴海实在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事情倒有些反常,那如花跟我说有秘事相报,怎我来到这里,她就摔死了呢?”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对丁四二人说:“不知她所说之事跟那妖道有没有关系?”见丁四二人没有反应,他又沉思了一会儿才对两人说:“我回衙门后,就使人去查妖道寒易是否跟这如花有联系,如果有线索,咱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查下去;如果这如花跟妖道没有关系,那么——”他停顿了一下:“咱们就没有必要在此事上太费力气了。” 丁四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道:“吴大人,如花或许有重要事跟你说,即便此事跟妖道无关,但咱们怎能将此事揭过不提?” 吴海并不在意,用手拍拍丁四的肩膀说:“丁捕快,你我都是在现场的,那如花被琼玉失手推下来,也是有证人的,琼玉自会按律受罚,此事也算是有一个交待。咱们如果为了一个连内容都不清楚的‘秘事’,就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皇上交给咱们的事怎么办?”他两眼看看黑漆漆的夜空,轻声说:“事有轻重缓急,咱们要查做的事还有很多,明日我跟你一起去查寒易家人失踪情况,不知你了解到他家人住所没有?” 黑夜里,丁四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亮光:“据说是在江滨的窝棚里住着,赵一汉的老娘上了年纪,带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甚是辛苦。” 吴海点头说:“明天一早,我就跟你一起到那地方去。” 当阳光在**上洒下点点金黄时,江畔码头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附近是一些又矮又小的棚子,周围拿破布一蒙,勉强能够挡风遮雨,不到一会儿功夫,三人已走到窝棚旁边,吴海不由皱了一下鼻子,的确,这的气味极为难闻。吴海用手捋捋自己的胡须,对丁四说:“丁捕快,昨晚我就让人查如花的事了,那如花果然跟寒易是没什么来往的,她自幼家贫,八岁时被父母卖进青楼,十七岁挂牌接客,因颇有几分姿色,也曾经名噪一时过,但可惜渐渐老大,她平素性子泼辣,与其他**倒时有争吵,其间也曾动过手,没想到这次竟被摔死了。据那**说,如花惯会用一些手腕留住客人,那日所谓的秘事,说不定也是用来骗客人的,风月场上的女子惯会吊人胃口,如果信了她们话,活人也被她们骗死了。” 丁四的眸子中映着朝阳火一样的颜色,从容说道:“大人查案甚是雷厉风行,不过若是大人有时间,我还是建议大人查一下如花的事情,说不定如花那处就有什么线索。” 吴海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道:“你说的也是,不过,不知道京城此时又是一番什么景色?” 丁四和吴海走访了江滨的几家窝棚,提起赵老娘,大家都是有印象的,那婆子虽然六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体甚是硬朗,每日里拉扯着三个孙子孙女在江边捡起死鱼烂虾,平时又帮人浆洗些衣服,算是潦倒将日子度过,前不久赵老娘满脸喜气,却又不说为什么高兴,只是有人没人就张着嘴笑,结果没过几天就不见了,大家都传着说赵老娘发了横财,终于不在窝棚里住了。 三人问了好几户人家,大家都记不清赵老娘失踪的时间,只是说依稀这几日没见过,至于哪天不见的,因大家各自忙活着自己的生计,却是从来没人关心祖孙几人的。吴海看这江滨窝棚里住的都是些穷苦不堪的人,江畔吹来都是又脏又臭的味道,不由苦着脸,走快几步,向码头上走了过去。到了码头,空气似乎好闻了一些,吴海的脸色才又稍微正常了一些,他长长地出口气,对丁四说道:“丁捕快,你又是听谁说赵老娘的儿子就是寒易呢?” 丁四不由有一丝恍惚:“是一个朋友查来的。” 吴海又问道:“那个朋友是否可靠?” 丁四脑海中浮现过林正道那张精明的脸,点头说:“应该可靠吧。” 吴海犹豫着问道:“会不会是个巧合呢?赵老娘真的是被她儿子接走了,而她儿子,不一定是寒易呀。不知你朋友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丁四没有回答吴海的问话,一直沉默不语。 吴海看丁四脸色,斟酌着词句说:“丁捕快,我知道你这次来泉州甚是辛苦,皇上也曾给我透露过,你家里小儿刚刚百日,你又是刚从漠北回来的,连家人也只是见上一面就跟我来到泉州。”他看一眼浩瀚的江水,又迟疑着说下去:“现在这案子已审得差不多了,寒易老道既然承认了所做之事,总算是对皇上有个交待,而皇上担心的也是有人妖言惑众,包藏祸心,咱们除了寒易,也就是解了皇上心头烦忧,咱们做臣子的,得替皇上分忧解难呀。” 丁四听他说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大人知不知道我做捕快到底要图什么?” 吴海说:“愿闻其详。” 丁四眼里泛出淡淡的光彩:“我最高兴的,便是手上抓过的人,从不曾错抓一个好人,也不教一个坏人从我手中放过。” 吴海听丁四这么说,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丁捕快,你抓人只是奉命,抓对了人是案件审理得好,抓错了人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又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丁四毫不为忤,也淡淡笑道:“若是大人急着返京,大可以先自行离去,恐怕我还要在此盘旋些时间。” 吴海脸上怒气一闪,很快被压了下来,又诚恳地对丁四说:“丁捕快,咱们一起离京,自然得一起返京,否则的话,皇上那里该怎么交待呢?”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生怕丁四在这生出什么事儿,倒把自己的辛苦给打压了。现在吴海是走又无法走,留也不想留,心里未免有几分气,但因为丁四是御封的金刀捕快,所以又没办法拿官威压人,他那日半路转回本来就是无可奈何,回来这两天,又是到怡红阁见了如花坠楼,又是跑到江边闻了半天鱼虾腥味,身上的耐性都快耗完,也幸亏他有几分城府,总算脸上还是淡淡的。 丁四不知道他心里所想,诚恳朝向吴海说:“吴大人,你不觉得事情太离奇了吗?咱们过来查大印丢失,大印果然就丢失了,京城谣传是妖道谋逆,果然是妖道谋逆,我总觉有只无形大掌拉着咱们走,事反常必为妖,所以我不敢轻易回京,便是这个想法。” 吴海脸上带着笑,口气却有些咄咄逼人:“那依丁捕快想法,咱们还要在泉州待上多长时间呢?” 丁四摇摇头说:“吴大人,这事情却是难说,如果查证了起因经过,咱们自是会马不停蹄,赶回京城。” 吴海又说道:“丁捕快还是给我一个时间吧?” 丁四仍是摇头:“不知。” 吴海脸色一下阴沉下来,他强忍住心里的烦躁,咬着牙说:“丁捕快,那就以五日为界吧,五日后,如果你再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咱们即刻赶回京城,谁都不能留下。” 说完后拂袖大步走去。 三十 查案 三十查案 **码头上,行人来来往往,有渔民要出海打鱼,有商船准备远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丁四和胡润泽眼看着吴海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丁四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 胡润泽不禁有些紧张:“大人,胡大人看来忍不住了,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丁四看两边的行人来来往往,江畔的风吹起他的袍子,他好像并没有在意吴海的态度,冲着胡润泽说:“润泽,你说这个时候,咱们应该怎么办?” 胡润泽知道丁四在考自己,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咱们抓紧时间找线索,一旦有了佐证,胡大人自然无话可说。” 丁四颔首:“是呀,但是也不能操之过急了,我只觉现在迷雾重重,周围似乎有人在故意引导着咱们,如果这样,咱们就不能太急了,敌在暗我在明,敌动我不动,等他们动的时间长了,难免要露出些马脚,那时候自然是咱们出手的时候了。” 胡润泽又抓抓头皮问道:“大人,胡大人以五天时间为限,咱们到了五天后还是没有线索,是不是只能以胡大人查到的结果为准,就这样回京复命?” 丁四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骄傲和自信:“润泽,吴海是急着回京讨赏去了,他觉得破获了大印被盗一案,又解决了皇帝的后顾之忧,便有些忘乎所以,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未经查实的事情总会被查实的,他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胡润泽见丁四从容的样子,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脚步也没有那么乱了,渐渐地合上了丁四的步子。丁四一边走一边说:“润泽,尽管寒易老道供认不讳,说大印是自己盗的,盗印的目的也是为了再现五斗米教的风采,但你想过没有,他自称能空中取物,神通广大,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轻易被咱们拿下?如果这样,咱们退一步讲,寒易是自己动手盗的印,然后谎称自己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但是,抓寒易那天,你我都在场,咱们都亲眼目睹,他下盘不稳,全无一点功夫,哪是能在六名差役严防下飞檐走壁、功成身退之人?吴海先入为主,完全被自己的臆想蒙蔽了眼睛,忽视了这些不合理的地方,因此我才想让他先行离去,然后再细细追查此事,但没想到吴海非要跟我一起同行,我估计他怕咱们查出其他的事情,到时候捅到皇上面前倒让他臊了脸皮。” 他侃侃而谈,说得是合情合理,胡润泽静了心,细细想了一下,不由也点头不已,末了对丁四说:“大人,我也觉得有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 丁四看他一眼,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胡润泽思索着说了下去:“大印虽然被找到,但却被损坏了,这也颇为奇怪,另外,寒易老道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一口血喷出来一命呜呼,倒仿佛是为此案定论一样。” 听胡润泽说完,丁四甚是欣慰,不由赞赏地看了一眼胡润泽:“不错,有长进。” 两人边走边聊,毫不慌张,甚至有闲庭信步的感觉,吴海在前面瞅见两人不急不躁的样子,肚子里的火不由更大了,索性不再等丁四两人,一甩袖子自行离开,丁四在人群中看到吴海扬长而去,也不阻拦,点头对胡润泽示意,两人又朝着窝棚走去。待到了窝棚中间来,丁四也不嫌地方脏乱,一家家带着笑容问了,窝棚的人很少见穿得干干净净的人,见丁四衣服穿得漂亮,人长得又英俊,脸上还带着和气的笑容,都愿意跟他亲近,不过丁四问赵老娘的事,大家都期期艾艾说不上来,只知道有这个人,但赵老娘到了哪里,谁把赵老娘接走了,大家都却说不上来。丁四无可奈何,只好带着胡润泽来到赵老娘一家四口住的窝棚。这窝棚比其他窝棚显得更破更旧,上面缮着几层茅草,下面用几根树枝支着,里面又黑又臭,实在看不出什么。两人又着重在赵老娘窝棚附近转了转,连耳朵听不太清楚的老头老太太都问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几人的音讯。丁四只好作罢,准备带胡润泽离去。 两人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旁有声音怯生生地问:“是你们在找虎子哥哥一家人吗?” 丁四应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窝棚旁边探出一个小男孩儿的头,这男孩长得又黑又瘦,脸上又污着泥,看上去脏兮兮的,丁四朝他笑了一笑,把身子蹲下来,和气地说道:“虎子哥哥是赵老娘的孙子吗?” 小男孩儿笑了笑,露出豁口牙齿,点着头说:“是呀,虎子哥哥就是赵老娘的孙子。” 丁四又问:“那你知道虎子哥哥一家人到哪去了吗?” 小男孩儿重重点着头说:“知道呀,知道呀,虎子哥哥吃肉去了,他说以后留一块给我呢。” 丁四看这孩子模样,竟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肉的,心里不由一软,脸上笑容更是灿烂:“那虎子哥哥被谁接走吃肉了呢?” 小男孩儿一指远方的大路:“被一辆马车接走的。” 丁四的心不由跳起来:“那你看到是谁接走虎子哥哥一家人的?” 小男孩儿摇摇头:“那天晚上天很黑,又没有星星,我一个人躲在草丛里,就看见赵老娘带着虎子哥哥,还有燕儿姐姐,还有大壮哥哥,高高兴兴上了马车,就不见了。” 丁四越发有耐心了:“那是哪天的事儿呀?” 小男孩儿掰着手指:“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她年纪太小,说的又不太清楚,丁四只好叹口气,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女孩手里,对她说道:“这是银子,可以吃好多肉,你拿给爹娘,让他们给你买肉吃,好吗?” 小男孩儿不相信似地说:“这东西可以买肉吃吗?” 正在说话间,忽听一个妇人大声喊道:“狗剩,娘出去捡些柴禾,你可不敢乱跑,别像大前天那样,钻到草丛里睡着了。” 小男孩儿急忙答应一声,丁四心里一动,对小男孩儿说:“你看见虎子哥哥被马车接走那天晚上在草丛里睡着了吗?” 小男孩儿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你是神仙变成的吗?” 丁四和胡润泽对视了一眼,那天正是寒易到知府内宅捉妖降魔的前一天,不知是谁抢先将赵老娘一家接走?如果是寒易的话,吴海一心找寒易接触过的人,这情况应该会被发现,以此来推测,接走赵老娘一家人的人定不是寒易,但知道第二天要抓寒易老道的人只有吴海、张汉生、常如玉、自己四人,是谁听到了风声,抢先把寒易家人带走呢?这人消息如此灵通,手段又如此高明,断非常如玉所能做到的,再除去自己和吴海外,剩下值得怀疑的人就只有张汉生了,但是,张汉生会是抢先抓走寒易家人的人吗?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三一 青楼 三一青楼 怡红阁仍是热闹非凡、灯红酒绿,这里仍是处处弥漫着脂粉香味,处处响着调笑声,那日如花坠楼的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大群的男人到这来寻欢作乐,他们怀里的**也是笑得花枝招展,一切都如往常,没有丝毫异样。**的脸上也笑得像团花儿一样,话说得亲热又漂亮,仿佛跟每个来这里的男人都特别聊得来,她现在正在对两个男人笑得花枝招展,声音也是热情无比:“两位爷,怡红阁的姑娘个个既漂亮又有风情,你要是来上一次,包管什么烦恼事儿都忘了。” 这两个男人一本正经地端坐着,年纪大的那个男人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年轻的男人还有一丝不好意思,**不由又笑起来,到这来的男人别管装得多正经,其实都想着鬼混,这时间长了,连装也不愿装上去了。 听**说了一大堆话,年长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声音里透着亲切,说出的话却让**心里猛然一颤:“我们今天到这,是想知道点如花的事儿。” **心里发慌,脸上不显,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位男子,一位男子约三十岁左右年纪,剑眉微竖、眼睛有神,高高的鼻梁、挺拔的身子,另一位男子二十岁左右年纪,乌黑发亮的眸子,微微紧崩的嘴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朝气,俊朗而又阳光。两名男子似乎真地有些与众不同,**心里嘀咕着,嘴角习惯性扯出一丝微笑,将身子向前倾着问道:“不知两位是……” 这两人正是丁四和胡润泽,胡润泽看到**胸前颤微微的两团隐隐露了出来,心头一乱,眼睛不知该放在何处,丁四却置若罔闻,温和地说道:“我们是官府的人,你只管放心说,这些话传不到别人耳朵里的。” **收起了满脸的笑,叹一口气说:“我说怎么有些面熟,原来两位是官府的人。这如花说来也是个命苦的人,她自幼家贫,八岁那年被卖到这里,十七岁开始挂牌,她模样俊俏,性子爽利,受到许多人追捧,也曾经红过一段时间,是怡红阁的头牌。但这里是什么地方,男人又是有几个能长情的,年纪一在,自然不如以前受人欢迎了,偏那如花是个性子傲的,以为有人在后面捅她刀子,说她坏话,连带着跟几个姑娘都有点不对付。”她涂满厚厚脂粉的脸上到底露出了一丝真实的颜色:“其实,这姑娘也是个傻的,干咱们这行的,手里能攒些银子是是关键的,比什么红不红,争什么头牌不头牌,都是他娘的扯淡。” 丁四安静地坐着,并不打断**的话,等她说完才又问道:“如花跟很多姑娘吵闹过吗?” **思考着说:“跟似玉吵过,还跟海棠、迎春、抱琴闹过……”她细细掰着指头盘算,算来算去,十个指头都不够用了。 丁四看她算得头大,又问道:“难道如花在怡红阁里没个关系好的人?” **笑起来:“这哪会成呀,要这般势单力薄,都被众人欺负去了,如花又不是傻的,她倒有个知心的姐妹叫做弄月的。” 丁四对**微微一笑:“那就麻烦妈妈把弄月请出来,我们有几句话问。” **迟疑地说:“官爷,如花的案子不是断过了,说是琼玉不小心把如花推下楼,失足摔死,那琼玉已经被官府收监了,怎现在又来问如花的事?” 丁四回答道:“我们也是怕事出有因,冤枉了琼玉,说不定这如花真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听丁四这样说,神态倒有几分高兴,忙出去使人喊琼玉过来。 见**出门,胡润泽说道:“大人,咱们又过来查如花的事,是不是有些浪费时间呢?” 丁四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烛光,慢慢说道:“润泽,你知道我为何在这个时候又分些精力出来查如花的事?”他不待胡润泽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我那日在二楼看到了些东西,似乎是玉佩的碎块,但后来再上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我看那如花的尸首,虽然多处受伤,但致名伤却在脑后,她脸朝地坠楼,为何后脑有伤,因此,我疑心有人趁她与琼玉拉扯时用类似玉佩的东西袭她脑袋,结果琼玉一推如花,她同时坠楼,就像是琼玉把她推下去一样。”他看了一眼胡润泽又说:“我本想把此事告诉吴大人,但在吴大人的心里,咱们捕快只需抓人即可,不用搀乎进审案中去,另外,他对我坚持返回已有成见,如我再对如花之死指手划脚,我怕吴大人心里的气更重。”他垂了眼叹道:“虽然咱们捕快是抓凶缉盗,但又怎能见放跑了坏人,白冤枉了好人?” 他这两句话虽说得轻,但听到胡润泽耳朵里却仍然使他肃然起敬,他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帘子一掀,有人从外面走了过来。胡润泽看来的这人,脸涂得白白的,眼描得黑黑的,嘴巴涂得红红的,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果然,那人还没坐定就扭着身子说:“奴家就是弄月,不知官爷有什么话要问?”说着还不忘给胡润泽飞一个媚眼。 丁四仍然视然不见,他紧紧盯着弄月的眼睛,开口问道:“那日如花在宴席上,告诉我们老爷说她有秘事相报,你可知她有何事?” 弄月听到这话脸色忽地一下就变了,半晌才说:“这个傻货,我没想到她竟真敢对人说这事?” 丁四听她话里有话,立刻问道:“什么事?” 弄月脸上浮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官爷,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不值当说的,不过既然官爷问了,我也不敢隐瞒。”随即利利索索说道:“上个月,如花跟我说,她被人蒙着眼睛,强要了身子。她心里窝火,又不敢跟妈妈说,只好偷偷跟我说,并吵着要将事闹出去,让那个连嫖都嫖不起的泼皮无赖被官府捉了受罚。”她又是咧嘴一笑:“我当时就劝她想开些,咱们都是做这行的,就算是被狗咬了一口,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丁四听她说完,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你觉得她跟我们老爷说的就是这事?” 弄月叹一口气:“多半是这事了,除了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值得报官的事。” 丁四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正准备让弄月下去,忽听胡润泽似乎浑不在意地问道:“如花一直是你们这的头牌?” 弄月并不奇怪胡润泽的忽然发问,回答道:“哪会呢,如今怡红阁的头牌是梦蝶,这是泉州府都知道的事情。” 胡润泽仿佛很好奇地说:“梦蝶也是在怡红阁里长大的?” 丁四心里了然,假装没听到胡润泽问话,又听到弄月答道:“梦蝶不是我们这长大的姑娘,我们都猜她是家道中落,颇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她模样好,又知书达礼,还弹得一手好琵琶,瞧着就自有跟我们不一样的气质,要不,知府大人为何一直对梦蝶情有独钟呢。” 两人再无问题,弄月退了下去,胡润泽红着脸对丁四说:“我瞧着那姑娘也不像妖妖娆娆的人。” 丁四假装不明白地问:“那姑娘?是哪个姑娘?” 胡润泽的脸刷得一下红了,嘴巴也不利索了:“大人,我就觉得那姑娘不应该是青楼的人,其他再无想法。” 丁四看胡润泽着急,忙正色说道:“我知道,胡捕快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过倾城倾国貌,未必就是单纯善良心,你正值少年时光,千万小心别被外表蒙了眼睛。” 三二 误解 三二误解 怡红阁的两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晃着,丝竹声和调笑声混和在一起不时从里面传来,诱惑着外面的男人,三三两两、老老少少的男人不时从外面走进来,与此同时,丁四和胡润泽跨过怡红阁的门槛,一边交谈一边走了出来。他们没有注意,在离怡红阁几丈远的地方,有两人正惊奇地看定了他们,这两人都作少女打扮,本来两人正在巧笑兮然,看到丁四和胡润泽,她们便迅速躲在了一旁,把身体藏在黑暗里,这两人正是林家的玛瑙和喜鹊。 玛瑙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悄声对喜鹊说:“丁四和他那个小跟班在干什么?” 喜鹊有些不满意地说:“到怡红阁能做什么,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他们来干嘛了。” 玛瑙并不认同喜鹊的话:“别胡说,丁四和胡润泽正在判案,哪有时间到这来找乐子。” 喜鹊哼了一声说:“假正经,都是些道什么然的伪君子。” 玛瑙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也生出一股无名的愤怒来,这愤怒使她牙齿不知不觉咬住了嘴角,想了片刻对喜鹊说:“咱们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藏起来。”说完之后。玛瑙便挺首昂胸地从暗处走了出来,刚好跟走过来的丁四和胡润泽迎面碰上。 丁四和胡润泽忽见有人从阴影里出来,也不甚在意,依然交谈着走过去,玛瑙心里怒气更重,禁不住站定,把身子扭过来,死死盯着二人。丁四和胡润泽刚与玛瑙擦肩而过,忽然觉得迎面过去的人有几分面熟,胡润泽站定,对丁四说:“大人,那刚才过去的倒似曾相识。”他一时间想不起玛瑙名字,等他和丁四一起也转身向后看去,一眼正好瞧见玛瑙皱着眉毛、咬着一口编贝一样牙齿,也把目光盯向了他们。 乍见丁四二人回过身来,玛瑙一时间收不住脸上的表情,不禁狠狈地把头低下,等抬起头时已换成了一副微笑的样子,喜鹊见到丁四和胡润泽,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又是一片通红,玛瑙深觉喜鹊有些丢脸,便做出一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样子向丁四和胡润泽走过去,喜鹊低头跟在后面。 玛瑙走到两人面前,隐去怒意,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丁捕快,真是巧了,竟然在此处遇上了你。” 丁四在两人走来的功夫已想到了玛瑙的名字,他嘴角含了笑,对玛瑙说道:“林姑娘,令兄没有陪你们一块出来吗?” 玛瑙挺直了身子说:“我哥在家中有事,我跟喜鹊今日出来选些丝线,恰好经过此处。” 丁四客气地说:“上次请姑娘帮忙,还没有专程表示感谢。”那晚玛瑙跟他和胡润泽到知府内宅,玛瑙功夫又好心眼又细,倒帮了两人不少忙,像他跟胡润泽不方便查探的地方,玛瑙都是一马当先,查得认真又仔细,让他对玛瑙甚有好感,心里只觉玛瑙跟一般的女孩甚为不同,好像没有一般女孩的扭捏跟害羞,做什么都大大方方的,自有一股英气显露出来,这倒跟林中风的洒脱不羁有几分相似。 玛瑙毫不在意地说:“这值什么,丁捕快不要客气。”她好像想到什么似地说:“丁捕快,我今日经过孝悌胡同,听人说顾老爷子从外地回来了,丁捕快要是喜欢他做的风筝可去试试运气,说不定还可以带回北京一个呢。” 丁四还没说话,胡润泽已忍不住问道:“顾老爷子回来了?” 玛瑙点点头说:“是的。”又眨眨眼睛,似乎很随意地问道:“丁捕快,你们到这里又是干嘛呢?”她话说得直接,里面还露出了一点藏不住的鄙夷和不满。 丁四立刻听出了她话里异样的味道,想了一想,明白似地笑着回答道:“怡红阁里有个案子,我和润泽来查一下。”他话说得坦然,人也甚是光明磊落。 听丁四这样回答,玛瑙心里的满腔愤怒像是被用一根针扎破了一样,这怒气来得突然去得也奇怪,她自己也没去想怎会有这样的情绪。正垂头站在后面的喜鹊立马捕捉到玛瑙声音里的一丝轻松:“原来是有个案子呀。”随即又活泼地问道:“是什么案子,丁捕快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跟我讲讲。” 丁四也不隐瞒,开口说道:“昨天我跟张大人到怡红阁查案,刚刚遇上一个叫如花的姑娘被人从楼上推下来摔死了,这姑娘本对张大人说有秘事相报,结果没见到张大人,人就不行了。”他叹口气:“我本想查探一下这姑娘有什么事,现在来看,倒也不一定有什么必要了,只是这姑娘的死因就没那么简单了。” 玛瑙听到丁四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自己,觉得丁四甚是相信自己,心里不知为何又泛上一丝喜悦,她看到丁四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由说道:“既如此,丁捕快为什么有些闷闷不乐呢?” 丁四心里一惊,他原是老成持重之人,从不轻易将情绪露在脸上,这姑娘就凭几句话就猜出他多少有几分失望,可见也是个聪明机灵的。他赶紧说道:“我在想,如果在北京,我身边倒有一些相熟的朋友,还可以委托他们查这个案子,现在到了泉州,认识的人实在有限,而我跟润泽还有其他事要做,想来想去,这案子竟没可以相托的人,因此才有几分苦恼。” 玛瑙听丁四这样说,嘴里立刻脱口而出道:“丁捕快,我——”她话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说道:“我哥颇有几个朋友,他这个人平常也有几分急公好义的心,你若是找他,他必是肯的。” 丁四推辞道:“这几日已不少麻烦令兄,怎么能再给他添乱?” 玛瑙豪情万丈地说:“那有什么要紧地,丁捕快如果见外就是不把他当朋友了,况且这都是积德的好事,我哥也愿意得很呢。” 丁四听她这样说,心里倒不由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这几日事情很多,但要是丢开如花的案子心里又不愿意,而这边确实没什么相托的人,如果林正道愿意打探消息收集证据的话,自己倒轻松了不少,最后定会把那藏在后面的凶手给揪出来。如此一想,他不再犹豫,就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后说道:“林姑娘,如果令兄有时间帮忙的话,替我好好谢谢令兄,如果他一时忙碌,顾不上来,你尽早跟我说,我再作安排。” 玛瑙爽朗地说道:“丁捕快,你放心,我哥他定是愿意帮忙的。” 见天色已晚,丁四忙嘱咐两人早日回去,又坚持给两人找了顶轿子,见两人上了轿才放心离去。 待到轿子抬起,自始至终一直低着头的喜鹊终于抬起了头,有些不解地问玛瑙道:“小姐,你怎替林大哥揽了这桩事,你觉得左叔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玛瑙心情不错,满面含笑说:“我爹安排咱们接近丁四,就是要取得他的信任,咱们这么尽力帮他,他应该了会感谢咱们的吧,一旦他对咱们有了好感,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她话刚说完又不由抱怨地说:“这轿子怎么会事儿,怎么晃得我头都晕了,真不如骑马或者乘船。” 喜鹊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玛瑙随即笑起来,笑声里有说不出的活力和张扬。 这边丁四和胡润泽见两人离去,也加快了脚步,胡润泽感慨着说:“这叫玛瑙的姑娘真是与众不同,竟是难得一见的,这也就是生在了泉州,长在了林先生身边,否则,就养不成这样了。” 丁四点头:“难得她如此热心,润泽,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咱们孝悌胡同找顾老先生查查,看看他那会有什么线索没。” 胡润泽应了一声,两人的身影很快远去。 三三 风筝 三三风筝 天刚亮,孝悌胡同顾家宅子门口已围满了一堆人,丁四和胡润泽不由咋舌不已,没想到这么多人抢着买顾老爷子的风筝,只不过这么大一堆人,能抢到的有几位? 丁四和胡润泽混在人群里,相视摇头,不知今天能否见到顾老爷子。正在这时,忽听到一位行商模样的人操着外地口音问身边同伴:“怎么到这买风筝的人这么多?咱要运气好,索性多抢几个。” 他旁边的同伴哑然失笑:“刘老板,你可是想得太简单了,咱们泉州城都知道顾长远的风筝是一绝,为什么?因为这风筝不仅是风筝,还是幅名画,顾老爷子当初在京城时做画师就已经名满天下,许多人以得他的画为荣,顾老爷子荣退后,无意中逛到咱们泉州,觉得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于是就在此处定居,并对制作风筝极有兴趣,他画工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再加上做风筝又是精益求精,做出来的风筝就像活的一样,他做的鸟飞在天上能把真鸟引来,他做的花放出去能引来一团蝴蝶蜜蜂,真是难得一见,大家都想要顾老爷子做的风筝,可顾老爷子多则五六天少则三四天才能做出一个来,因此来的人是络绎不绝,但十人有**空手而归。” 那外地行商听得认真,待他本地伙伴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说:“既如此,咱们赶紧挤到前面,排了第一位,岂不是十拿九稳的事?”说着要作势挤过去。 他身边伙伴一把拉住他:“顾老爷子是个极风雅的人,哪能会让大家在门口一团混乱?等一会,会有童子拿笔墨纸砚出来,同时送出一个题目,大家各写了送进去,入得了顾老爷子眼的人才能进去,到时候你想做什么样的风筝,顾老爷子会和你细细谈了,揣摩你的意思,然后闭门几日,才会把风筝给你做出来。” 这席话听得外地行商惊叹不已:“真是闻所未闻的事儿。” 正在说话间,忽然顾家院门“吱”一声打开,就见一位童子捧了一摞纸出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纸,然后大声说:“我家主人请大家以春日为题写一句话,一盏茶时间为限。” 当下众人纷纷从怀里掏出来狼毫和砚台,各自找地方忙碌,丁四和胡润泽看到一些人和他俩一样不懂规矩,没带笔墨,正在犯愁间又见有小贩笑嘻嘻走过来喊道:“上好的狼毫,买笔送墨。”大家急忙上前取银子将笔墨买下。 胡润泽忙举了纸,只见丁四唰唰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瞬间一挥而就,毫不犹豫地取过纸,将墨吹干,将纸交给童子,其他人还没来得及下笔,都不禁睁大眼睛看着丁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胡润泽见众人都是在忙不迭写字,丁四这边是悠闲自得,不由低声说:“大人,你真是好生厉害,我没想到你作诗也如此迅速。” 丁四朝胡润泽笑笑:“润泽,你放心,顾老爷子定会邀我们进去。” 胡润泽见丁四如此笃定,心里也踏实不少,没过多长时间,众人都停下了笔,将纸交给童子,然后交头接耳说:“不知今天谁得了顾老爷子青眼?” 众人议论还没停止,就见童子从里面匆匆跑出,嘴里高喊道:“请丁四先生进。”众人听到结果,有的哀声叹气,有的兀自不死心高喊:“下次还要隔多长时间?” 童子示意大家静下来,口齿伶俐地说:“明日巳时,若大家还有时间,请大家再来作客。” 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丁四带着胡润泽走出人群,翩然向门里走去。胡润泽还在丁四旁边小声说:“大人,你到底写了什么,说出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丁四还没说话,从里面已慌里慌张跑出一人,他出来得匆忙,连鞋子都是趿拉着,一见丁四就热情地迎上前:“丁捕快,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人头发花白,眼角满是皱纹,脸上却非常精神,只见丁四抱拳说道:“顾先生,一别数年,敢情你躲在这享福了。” 胡润泽惊得差点跳起来,丁四竟然与这顾老爷子是熟人!在丁四和顾长远寒喧功夫,胡润泽听清了两人相识的始末:原来,顾长远在京城任画师时,一次外出经过潘家园,被人碰瓷,硬是讹了他随身带的名画《烟寺松风》,他到顺天府报案后,是丁四在潘家园盯了好几日,才把人逮住,那碰瓷的除了受刑外还乖乖把画交出来,对于爱画成痴的顾长远来说,丁四无疑帮了他大忙,丁四在人群中听说顾老爷子做过京城画师就觉得应该是他,又听说顾长远的名字便更肯定了,待拿到纸后只写了“顺天府丁四”五个大字递了上去。顾长远和丁四一边叙旧,一边热情把丁四让到正房里去。胡润泽看这屋里摆放得甚是风雅,不由暗自赞叹,这顾老爷子果然是个大家。 顾长远一边让人端上香茶,一边笑着对丁四说:“丁捕快,人生无处不相逢,没想到咱们又到泉州相遇了,一别数年,果然是时光匆匆呀。” 丁四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说道:“顾先生,这次打扰,是有一件公务需要向你请教。” 顾长远见丁四表情严肃,知道此事定非儿戏,也肃然说道:“丁捕快,你放心,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我这,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丁四直接开门见山问道:“顾先生,我听闻你现在对做风筝颇为上心,所做风筝在泉州城成了一绝,我想请教一下,如果将风筝做成凤凰的样子,并且放飞时这凤凰风筝像活的一样,两翼能煽动,能不能做得到?” 顾长远答道:“以假乱真,颇不容易,但并非是不能完成,若以我的功底,得半月内才能做成这样的风筝。”又解释道:“做这样的风筝,除了要画得逼真漂亮外,这风筝需要用真正羽毛来做翅膀,头、眼、爪也得惟妙惟肖。” 丁四动容道:“要如此费周折?” 顾长远点点头:“是呀,除了做得逼真外,放风筝之人也要手脚灵活,普通风筝引线只需一条,而这风筝估计引线得七八条之多,等风筝飞上天,拉动不同引线,这风筝就可做出不同动作,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一样。” 丁四听得极为认真,等顾长远讲完又问道:“顾先生,泉州府除了你能做出这样的风筝,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风筝?” 顾长远颇为自傲地说:“这两年我寻遍做风筝的高手,不是我托大,还没见过比我做得还逼真还巧妙的人,我做这样的风筝尚且需要苦思冥想,其他人就算能做出来,能不能飞上天还是两可。”正说着脑海忽然想起一人,不禁叹一口气说:“其实还有一人有这样的手艺,做风筝的技巧远在我之上,原来泉州府有一奇人,人称‘风筝圣人’任千山,据说做风筝甚是巧妙,有许多机关都是自己捉摸出来的,他做的美人风筝能在天上起舞,他做的狮子风筝能喷火,这样的心思别人是学不到的。可惜,这人在五年前作古了,听说在一次出海游玩中遇到了风浪,竟给淹死了。”他心里对此人极为推祟,但竟难得见上一面,因此常觉遗憾,这次提起此人,他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丁四等他住了口,又接下去问道:“顾先生近期内可否帮人做过凤凰之类的风筝?” 顾长远摇摇头:“这风筝做成凤凰的样子,那是极费功夫的,如果我能做出来,肯定舍不得给人。” 丁四又问道:“那有没有做过飞鸟之类的风筝呢?” 顾长远脸上浮现出沉思的表情,然后才缓缓说道:“做飞鸟之类的风筝,倒是做过,你且让我想想。”闭目想了会儿睁眼说道:“是的,过了年,倒帮人做出一只老鹰风筝。” 丁四跟着问道:“这老鹰风筝是否会展翅、摇头?” 顾长远答道:“倒可以做出展翅的动作,那鹰头却是做死了,不过如果他足够聪明,也可以加根引线,使那鹰做出摇头的动作。” 丁四若有所思,又问道:“若有人以这鹰为模子,能不能改成凤凰的样子?” 顾长远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听丁四一问,才认真想了半天,一拍身旁的桌子说:“若是那人画工好,又能静下心做,这事虽有七八分难度,但还是可以做成的。” 丁四和胡润泽对望一眼,丁四马上又问道:“顾先生,你是否还记得那人模样?” 顾长远又想了半日,走到旁边的条几,铺上宣纸,拿着大大小小的狼毫涂涂画画,没过一会儿,宣纸上就惟妙惟肖出现一个人的样子,这人约有二十岁出头年纪,浑身做了书生打扮,长得眉清目秀,英俊非凡,尤其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有,让人极容易产生好感。 丁四和胡润泽一见此人,不由就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他!” 三四 受教 三四受教 顾长远画画果然厉害,他虽然是寥寥数笔,那人的形容神态却毕露无疑,而丁四和胡润泽身为捕快,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在顷刻之间,两人都已经想到这人正是上次在城隍庙见到的书生,正是他,将常如春身上抢来的玉偷了出来,并还给了张龙,那书生自称汪之洋,三人还坐在同一桌上小饮了几杯。胡润泽心下略有失望,但转念一想汪之洋只不过到顾长远来求了一只老鹰风筝,哪能就此断定他就是那盗印之人呢?不过这事情太巧合了,汪之洋求来了风筝,而他本就擅长盗窃,若说他没有嫌疑,两人也是不敢轻易下了这个结论的。胡润泽看旁边丁四也是沉思不语,知道他心里定也是将信将疑。 顾长远看两人脸色,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也不多问,退到一边,悠闲地捧了茶杯,啜一口香茗,脸朝窗外看春光灿烂、花朵锦簇。 丁四一时间没有头绪,便轻轻吹干了画上的墨,恭恭敬敬地对着顾长远说道:“顾先生,这下你真帮了我们大忙,感谢之意,三言两语难以道尽,以后若有时间,请顾先生小酌几杯,到时候务必要赏面。” 顾长远放下茶杯,笑着说:“丁捕快不用客气,当日你若非你鼎力相助,我那《烟寺松风》就回不到我手里了,那宋代李唐的手笔呀,简直是我的命根子。更何况丁捕快为人光明磊落,做事义薄云天,实是我平生少见的人才,能与丁捕快相识,也是我的荣幸。”他说得甚是诚恳,胡润泽听得动容不已。 见有了线索,丁四和胡润泽也不多留,与顾长远拱手道别,就向门外走去,顾长远又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倒惹得门外前来求风筝还没来得及走的人一片惊讶,还没有谁如此有面子,竟劳顾长远亲自送了出来的,一时间大家又猜测纷纷,衍生出许多话料来。 两人出了门,胡润泽倒有几分感慨:“大人,天下捕快做到了您这个份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丁四一时间不知胡润泽为何这样感慨,倒不禁有些诧异。 胡润泽又往下说道:“您被皇上封为金刀捕快,这份荣耀甚是少有,而所经案子里的苦主都对你赞不绝口,像这顾长远,多年不忘,做捕快如此,夫复何求?” 丁四看胡润泽甚是向往,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润泽,你跟我也有一段时间,除了这里面的风光,你也知道做捕快的辛苦,若只是做个安心听命的捕快,倒也容易,但要是看不惯徇私枉法,又看不惯草菅人命,想让自己手上所经过的,不错抓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那却是难做了。”他见胡润泽听得认真,便又开口说道:“更何况,有时候你坚持下去也不一定会风光体面,说不定还被人诬陷唾骂,但这世间终须有正义,咱们所做的也只是无愧于心而已,至于那声名利益……”他说到这里,忽然嘴里不由自主蹦出一句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心里又想了想,这词不久前刚从那汪之洋口里听过,不由就是一怔。 胡润泽明显是把丁四这番话听到心里,他脚下一滞,嘴里念念有词,结果差一点碰到一棵柳树上,胡润泽脚下轻轻一晃,赶紧将身形收住,眼睛却闪闪发光,盯着丁四说:“大人,我受教了。原先我倒颇羡慕你的风光,但现在才知道,在大人心里面,竟是坦坦荡荡,毫不在意这些东西。” 丁四跟胡润泽这段时间来,觉得胡润泽倒是不错的苗子,反应迅速,脑袋又灵活,身上拳脚功夫也不弱,因此起了栽培的心,现在看到胡润泽果然不负自己的期盼,心里不禁极是欣慰。他点头对胡润泽说道:“你能想到这些,我心里颇为高兴。咱们人生一世,虽可能做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也要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富贵功名,都是身外之物,像咱们做了捕快,如果得了上面的嘉奖,受到了百姓的赞扬,那自然是很好的事情,但如果没有得到这些,甚至是受了委曲,也不用怨天尤人,咱们想要做什么,心里自然明明白白,只要咱们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就算对得起这人生一世了。” 胡润泽听丁四字字都是肺腑之言,又想到跟着丁四的所见所闻,禁不住热血沸腾,大声说道:“我懂了,丁大人,做人就像山间青松,或者有风雨雾岚,或者有花香扑鼻,但青松依旧笔直向上生长,不为外物所动。” 丁四看他年轻的脸涨得通红,眉眼间神采飞扬、精神勃勃,心里不禁想道:这个年纪真好,满怀热情,就像一团火,一点就着,一点就透。他拍了拍胡润泽的肩膀,对胡润泽说:“润泽,做个好捕快。” 胡润泽连忙重重点了点头,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了会儿,忽然慢了下来,嘴里说道:“大人,你觉得汪之洋跟这个案子有关联吗?” 丁四本落在他后面,见他停了脚步,几步赶了上来,对胡润泽说:“我心里只是觉得有几分奇怪,但一个风筝又没办法就定下来汪之洋就跟这大印丢失就有关系。不过,润泽,你要记住,咱们在遇到线索时一定要大胆地怀疑,小心地求证。”他看胡润泽一脸求教的样子,就解释说道:“大胆怀疑一切值得怀疑的人或事,咱们才不会放过那些作恶的人,但一定得有确凿的证据,这样才不会冤枉那些好人。” 胡润泽又犹豫着说道:“可是我看那汪之洋,人品相貌都是一流,如果要怀疑他作案,又觉得有些为他可惜,他偷知府大印做什么,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又不能当钱花。” 丁四边走边说:“润泽,这好人坏人哪能从脸上可以看出来,再说,如果案子不是他做的,自然不会有证据指到他身上;如果这案子是他做的,他做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胡润泽忽然又想起一事,嘴里叫着说:“大人,这是胡大人给咱们规定的第二天时间了,眼看着今天又过去一半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丁四利索地说道:“咱再到窝棚去一趟,看能否碰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三五 争执 三五争执 林家宅子里一片安静,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将上屋三间房笼罩起来,阳光穿过树叶筛下片片金黄,落在大红的瓦片上分外耀眼,墙角的虞美人开得正艳,风一吹就是花枝招展的一片,将院子妆点得春意盎然。 上房厅子里,林正道坐在条几右侧,脸上眉毛皱起,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而本应是林府管家的左叔坐在条几左侧,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他左侧一张条凳上,玛瑙嘴唇紧绷,神色坚定,喜鹊站在她身后,一副无从适从的样子,一会儿看看林正道,一会看看左叔,一会又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林正道先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他声音虽小但却颇为坚决:“不行,大小姐,我不同意你这个提议,这未免太荒唐了。” 玛瑙清脆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林大哥,这又怎么荒唐了?我爹派咱们出来,就是让咱们跟朝廷派来的人能走得近些,这丁四虽是捕快,但心思细致、有勇有谋,难道你要咱们放着丁四不理睬,反而要亲近吴海那个糊涂虫吗?” 林正道顿足道:“大小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吴海只会纸上谈兵,恐怕还没等咱们得了他信任,就被他一根绳子捉了去,丁四是不错,为人仗义,又聪明能干,但咱们要得了他信任也不定非要用这个法子呀?” 玛瑙反问道:“那咱们要用什么法子?这个法子有什么不好?” 林正道坚持道:“虽然现在没有其他的法子,但现在咱跟丁四有了接触,像他调查寒易的底细、夜探张知府女儿闺房等事,都是找咱帮的忙,说明对我们还是信任的,咱且慢慢等了机会,对他大力帮助,依丁四的为人,他和咱们定会走得越来越近,那时候咱们就有机会了。” 玛瑙并不同意林正道的话:“林大哥,现在有了机会,为什么咱不能抓住,那丁四现在正在忙碌大印丢失之事,但又不想放过怡红阁如花坠楼的事情,那天我答应替他探听消息,能看到他也是无比高兴的,既如此,咱就帮他这个忙,他心里定会把咱们当成自己人的。” 林正道听完她说的话,就像吞了中药一样,脸皱成一团说:“可是,大小姐,咱就算帮他这个忙,也不用你到那种地方打探消息,如果帮主知道了……” 这两人说得甚是奇怪,听话里内容仿佛并不是普通的兄妹关系。 玛瑙不等他说完,截住他话说:“我爹知道了又怎么了?林大哥,我就是想到怡红阁潜伏几日,又不是当真去做那营生,凭我的身手,你还怕我在那里吃了什么亏不成?”她嘴里说得满不在乎,脸上神色也是淡淡的。 林正道有些狼狈,他把目光转向左叔,好像期盼他能说服玛瑙一样。 左叔收了不住在条由上弹敲的手指,脸上不再是当初一脸忠厚、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愈发衬得他肤色有些黝黑。左叔也不看两人,但嘴里的话却是说给两人听的:“你俩都看好丁四人品?” 林正道和玛瑙都点头不已。 左叔又问道:“你们觉得丁四能顺藤摸瓜,最终实现咱们所想?” 林正道有些犹豫,玛瑙却坚定地说:“那是当然。” 左叔看了一眼玛瑙,问道:“大小姐,你为何如此笃定?” 玛瑙神色恍惚了一下,编贝一样的牙齿又抵住嘴唇,轻轻说道:“我就是信。”她声音像是被墨印开的纸一样,模糊而又坚决:“若不是他,还有可能谁?咱既然有了这个心思,肯定要不遗余力地试一场,我也知道我爹派咱们来,咱们责任重大,但咱们若不全力以赴,若不跟他肝胆相照,他凭什么信了咱们?咱们的筹划又怎能成功?” 一句话说得屋子几人动容不已,左叔深深呼出一口气,点头说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才又往下说去:“玛瑙,你果然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这话说得有理,咱既然指望丁四能够按咱们所想的行事,肯定要不遗余力接近他帮助他,咱既然把宝押在丁四身上,就不能再三心二意、犹豫不决。”他这话出口,林正道也是点头不已。 这时,忽然玛瑙身后的喜鹊涨红了脸,大声说道:“左先生,林大哥,小姐,实在不行让我去吧,小姐说得对,若要是打探消息,青楼之地再没有女人去最合适,让我扮作扫地倒茶的使唤丫头吧,反正这都是做惯的事儿,肯定不会露馅的。” 玛瑙闻声不由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喜鹊,满脸都是不同意:“喜鹊,这断然是不成的,不是我不信你,你见了生人就束手束脚,恐怕你没把别人的底细打听到,别人先把你底细给探了去。”她生怕左叔和林正道答应了喜鹊所请,忙不迭地说道:“我知道虽然大家都惯着我,但我也不是没吃过苦的,再说,你看我这肤色,也不像是深宅大院里养的小姐,大不了我再把自己扮得难看些,怡红阁肯定不会有人怀疑一个下人的。” 她这番话一出,林正道倒不由“扑”一声笑了出来,左叔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林正道一边笑一边说:“我怎么记得帮主这次派任务时,有人说,虽然我黑了点,但谁说肤色黑不像娇生惯养的小姐呢?或者不一定就是生来黑呢?怎么大小姐现在会自相矛盾了呢?” 玛瑙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情急之下不由脱口而出道:“林大哥,是你自己不好,穆姐姐本来要跟你扮作夫妻的,是你自己心里放不下……让我爹换个法子,我爹没办法,只好找人扮作你妹子。你想,哪有单身男子三十岁一人守着一个宅子的,要没有我扮作你妹子,那丁四如此机灵,肯定早就有疑心了。” 这句话一出,林正道神色不由一滞,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玛瑙看他如此表情,不由咬了一下舌头,深恨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这时就听到左叔说:“你们两人不用争了。”两人一齐向左叔看去,左叔神色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大小姐既然答应了要帮丁四打听这个案子,咱们肯定要下了本钱,替丁四查查这件事情。至于大小姐所提出来要扮作下人,潜在怡红阁里——”他话音一落,不再往下说去,玛瑙只觉得心都跳快了几分,两眼里闪着急切地光盯住左叔,只听得左叔终于又说了下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地方要探听消息,男人确实没有女人方便。”玛瑙听左叔如此说,心里觉得大喜,脸上不由绽出一丝微笑,就又听到左叔说道:“但青楼本就是龟蛇混杂的地方,更别说出了这样诡异的事情,那如花向知府暗中说有秘事相报,肯定有不寻常的事情,至于是不是就是弄月所说之事,恐怕还不敢完全下结论,而如花在见到吴海之前,又无故被人推下楼摔死,这里面也是有名堂的,丁四既然怀疑有人先用暗器杀死如花,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既如此,那怡红阁肯定有高手隐藏,因此,就让喜鹊和大小姐一齐扮作下人藏身怡红阁,也算是有个照应。只是我听说吴海给丁四五天时间,让他查大印丢失之案,如果再无进展,就按先前的定论回京,所以,大小姐和喜鹊要抓紧时间,至于这边,我和正道也会多想想办法,让事情按咱们的设想发生。” 一席话说话,几人都觉身上的担子又重了不少,玛瑙和喜鹊相对看了一眼,两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三六 线索 三六线索 春风吹遍了泉州府各处地方,到处都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是**畔的窝棚区却像被春天遗忘了的角落,这里只有低矮的窝棚,难闻的气味,衣衫褴褛的人们,没有绿叶和鲜花,也没有笑声和喧闹声。丁四和胡润泽走在余晖里,他们的鞋子沾得满是泥,甚至长衫的下摆上都零星溅上了泥,他们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嘴唇也有些发干。他们在窝棚区待了一个下午,如同过滤一样问遍了这里所有可以询问的人,大家都不知道赵老娘一家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知道赵老娘一家去了哪里,在这里,大家只关心要填饱肚子,连有病了都要听天由命,他人的去留死活是不足挂齿的,赵老娘在这里带着三个孙子,周围的人一样活着,赵老娘和三个孙子忽然间不见了,周围的人也是一样活着,一样艰辛地活着,在他们心里面,忽然不见了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就交了好运,再也不用待在这个贫穷而肮脏的地方了。 丁四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找不到赵一汉的老娘,寒易的线索就断了,到底是谁带走了他的家人?是不是赵一汉的家人在别人手里,所以寒易也就是赵一汉便只好按别人嘱咐说了一番鬼话,然后又当着人的面自杀?如果一切是这样的话,那背后的人是谁呢?是张汉生吗?如果是张汉生的话,只是为了掩盖大印失踪不至于如此冒险吧?官员遗失大印,朝廷自会按情节给予惩处,不过最多也就是罚几个月的俸禄或是考核时受些影响,更何况这大印丢失之事已经被自己和吴海知道,再怎么遮掩也无济于事,把寒易仓促拉过去顶案只是画蛇添足,张汉生有必要这样做吗?如果不是张汉生的话,那天要抓寒易的布置只有吴海、自己、张汉生和常如玉知道,除去吴海和自己,是张汉生还是常如玉走漏了风声呢? 一个个巨大的迷团将丁四的脑袋撑得满满的,他抬头看看挂在天边的夕阳,它仍是发着黄色的光芒,丝毫没有因为黑夜的到来就就黯然失色,即便太阳下去,还会有月亮升上来的,日月交替,这世间总有一丝光亮,刺穿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人心安,不至于被黑暗所吞噬。 丁四和胡润泽走上了大路,路两边是茂盛的草丛,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声音,这里绿草如茵、道路平坦,跟窝棚区虽相隔不远,但已明显感觉到是两个世界,从这里再走上一段距离,便是码头了,此时码头依然是人声鼎沸,人来人往,连着码头和城区的大路也是车水马龙,颇有些水泄不通的样子。 丁四和胡润泽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有声音说道:“大善人,大善人。”这声音如此稚嫩,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在风里不见。 丁四和胡润泽听到这声音并不在意,仍然抬步要走,这时候就听到那声音有些着急,声音也大了许多:“大善人,要找赵老娘的大善人。” 在这嘈杂声中,赵老娘这三个字清晰地传到丁四和胡润泽的耳朵里,他俩身形一定,目光就向四周搜索过去,只见草丛里爬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虽然满是泥污,但却绽放着微笑,径直向丁四和胡润泽走来。丁四正在想这孩子是谁,这孩子欢天喜地走到他们面前,用稚嫩的嗓音说道:“大善人,你们不是要找虎子哥跟赵老娘吗?” 丁四听到这里已想起这孩子是谁,原来就是自己和胡润泽昨天上午在窝棚里碰到的,就是这孩子告诉自己赵老娘一家人什么时候不见的,不知这孩子躲在这里做什么。 正在沉思间,那孩子已急不可耐地说道:“大善人,那天我就躲在这里,看赵老娘一家上了马车,带走他们的人生了病,一直在咳咳咳,虽然他没露面,但我听到他声音了。” 丁四和胡润泽对望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是一喜,一个人咳嗽着说话的情形浮现在两人脑海。丁四弯下腰,摸了摸孩子的头:“你到这里就是为了等我们,告诉我们这个事情吗?” 那孩子带着满足的微笑点点头。 丁四向他温和地笑了笑:“你真是个好孩子。”又问道:“告诉伯伯,你吃肉了吗?” 那孩子依旧带着笑,他摇了摇头,大声地说:“我把银子给娘了,虽然没吃肉,但我娘用银子给四妮请医生抓了药,我娘说四妮不会离开我们了。” 这孩子虽然瘦小,但脸上一直带着幸福快乐的笑容,他抹了一下脸,向着丁四和胡润泽挥了挥手:“大善人,我得回家了,省得我娘找不到我担心。”说完后便大踏步转身向窝棚区走去。丁四向胡润泽示意,胡润泽大步走上去,又把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那孩子本推辞不收,胡润泽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孩子就不再挣扎,接过银子向胡润泽躹了一躬,又向着丁四鞠了一躬,然后就跑走了。 胡润泽看着那孩子跑远,回头走到了丁四身旁。丁四好奇地问道:“你对那孩子说了什么,他就痛快拿了银子?” 胡润泽眉眼都带着笑意答道:“我跟他说,让他快快长大,等他有本事挣钱了,就到北京顺天府找一个叫丁四的,到时候再把钱还回来。” 丁四听胡润泽这样说不由哑然失笑,胡润泽却心急火燎地说:“大人,这孩子跟咱说的事情还真是有用,咱们那天晚上到阮家打探,阮风那厮可不是咳得厉害吗?” 丁四点点头:“是呀,虽然这孩子没看到接赵老娘的人长什么样子,但这也是一条线索,至于是不是阮风,咱们只待看证据,如果是阮风做了这事,肯定要留下线索来,看来,咱们得暗中多留心阮风了。” 胡润泽看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沉声说道:“没想到咱们今天收获的还挺多,先是在顾先生那里知道了汪之洋求了风筝,然后又从这孩子嘴里知道接走赵老娘那人一直咳嗽,而恰巧阮风那些日子就不住咳嗽,并且跟这个案子有很大关系。如果让我大胆推测一下,说不定阮风无意间得知了吴大人怀疑妖道作案的想法,并要抓寒易审问,于是阮风就提前下手,打探到寒易的身份,把他家人先抓起来作为人质,偷偷逼迫寒易将这案子顶下来。” 丁四看胡润泽兴致颇高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润泽,我曾说过,咱们尽可以大胆怀疑,但一定也要小心求证。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为什么阮风要逼寒易担这个案子?” 胡润泽想也不想答道:“张汉生如被罚了俸禄或考核时受了影响,自然要迁怒阮风,阮风的前途系于张汉生身上,他自然要急着将此案的后果降到最低点,有了妖道盗印这个结果,吴海满意、皇上满意,张汉生的错处也就由大化小,阮风身上的责任也少了许多?” 丁四又问道:“第二,那天吴海无意听到常氏说要请寒易进府捉妖,临时生了要抓寒易的心,当时只有吴海、张汉生、我与常氏四人在,连常氏的哥哥常如春都不知道,谁又将这消息泄漏给阮风呢?” 胡润泽一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说道:“大人,我记得吴海在那天之前就口口声声说有个叫寒易的道士神秘莫测,结果又出现了寒易进知府后宅捉妖的事,倘若是有心人,定会猜出来吴海肯定要抓他了。” 丁四听他这样说,不由也是一愣,半晌才说道:“你这个说法是我从没想到过的,倒不是没有可能。” 胡润泽受到了肯定,说话也流畅起来:“或者是张汉生无意走漏了消息也有可能。” 丁四点点头,又问道:“第三,那阮风如何悄无声息接走了赵老娘一家人?他又是如何用赵老娘一家人威胁寒易呢?” 胡润泽想了半天,再也答不上来,只好摸摸下巴说:“这事估计只有阮风心里最清楚了。” 丁四的眸子在黄昏黑得发亮:“所以,是不是阮风做了这件事,还得有证据去证明,咱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查查阮风这几天做了什么事。” 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掩盖了一切,太阳的身影渐渐淡去,但同时,一轮月亮又升了上来,使这夜色不至于漆黑一团。 三七 阮风 三七阮风 “阮风,年四十五岁,自从弘治六年担任张汉生司印后,一直掌管大印,平时工作勤勉,深得张汉生信任,阮风平时以张汉生心腹自居,对张汉生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家有一妻一妾,两子三女。” 丁四手拈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只写着这样几句话。在吴海限定的第三天,丁四和胡润泽坐在茶楼的一间雅座里,他拿着胡润泽写的一张纸,细细品味着,二人上午分头行动,一人去打探阮风及家人情况,一人去打听阮风这些天的行踪,到了午时,两人已经打探完毕,胡润泽把打探来的情况写在一张纸上,寥寥数语,没有任何异常,但除了纸上的情况,胡润泽显是还听到了其它的消息,他正在茶水腾起的氤氲中,口齿清楚地向丁四讲述道: “那阮风据说少年时也有几分才气,参加童试一举成名,因此就盼着参加科举,一举冲天,飞黄腾达,但没想到到了乡试时,一连参加了四次,次次都是铩羽而归,他家本就是一个破落户,本指望阮风能有些出息,没想在始终卡在乡试上,考了四次后就没了钱财再供他读书,他家里兄弟因为阮风整天读书花费银子颇不痛快,见阮风没了指望,一个个都是冷嘲热讽,恨不得天天指着他鼻子痛骂一顿。没过几年,他老子娘都死了,阮风在家里更是待不下去,他被逼得没办法,又读书读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挎,只好离了家,不想机缘巧合,无意中遇到了张汉生,先从刀笔小吏做起,久而久之,渐渐受到了张汉生信任,于是在任泉州知府期间,就一直派了阮风做司印。”他说得口渴,拿起茶杯大口喝干了里面的茶水,一抹嘴巴又接着说道:“大人也知道,这司印也是有诸多好处的,像每钤一次官印,尤其是民间买卖需在官府立契的,都少不了一笔心红银,那阮风六年里得了诸多好处,所以手里才慢慢阔起来,要不,他家里好几口人也是难养的。阮风平时为人相当低调,在同僚中口碑也不错,虽然颇得张汉生信任,但从不乔张生势,借张汉生的威风行事,人也有几分聪明,紧要关头也有几分急智。”他又掂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大口喝完话接着说道:“据传阮风刚接司印一职时,前司印不服,暗中拿之前配的钥匙将大印取走,想给阮风一个难堪,没想到阮风发现印匣轻了不少,就猜到有人捣鬼,他不动声色假借张汉生之命要用大印,把印匣交给前司印,让他送到张汉生手中,然后不待前司印反应过来就扬长而去,前司印没办法,只好又偷偷把大印装进印匣,阮风也不揭破,暗中又奏请张汉生换了钥匙,从此之后,他便稳稳坐了这司印之位。” 丁四听得极为认真,他两道浓黑的眉头轻轻皱在一起,眼睛里因为微微眯起显得有些狭长,他听完胡润泽的叙述,口里赞道:“很好,润泽,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听出来这么多的消息,当真不错。”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我这里也有一些消息。”他清清嗓子说了下去:“咱三月二十四来到泉州,当三月二十五日被张汉生接了过去,三月二十六日发现大印不见,当晚咱们潜入阮风家,结合打探来的各种情况,断定大印真的是关于晚上失踪,四月一日那天吴海抓到了寒易也就是那赵一汉,当天他就承认是自己盗走了大印,但话说得并不清楚,但到了四月二日,寒易又说了一番鬼话,然后就一命呜呼。因此我算着,寒易来抓妖时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被差役抓走到再送到二堂上问话,这中间也是一炷香的功夫,如果阮风头天晚上将赵老娘劫走,那么,这炷香的时间他定会寻机找到寒易,暗中威胁他,而晚上他肯定也会接近寒易,交待他第二天怎么做,因此,我就着重查了他四月一日、四月二日这两天的行踪,你猜给我查出了什么?” 胡润泽见丁四眼睛里隐隐有笑意,立马急不可耐地问道:“大人快告诉我。” 丁四眼睛看着茶杯里浮上来的几片茶叶,不疾不徐地说道:“四月一日午后,就在吴海布置要抓寒易后,阮风就去见张汉生,因为那时张汉生正在和朱克庸谈话,阮风就在书房外等了一会儿,等朱克庸出来,阮风就去见了张汉生,两人在屋子说了半盏茶的时间,阮风就匆匆出来,当天下午,阮风一直待在衙门里,到了酉时,阮风离了衙门,一直到亥时,他才回到家中,从酉时到亥时这段时间,就没人再见过他的踪迹,他到底做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四月二日,寒易被抓后先送到了牢房,从他在牢房到被提到二堂问话,一共大概有一个时辰,在这个时辰里,阮风干了什么,也没有人清楚,因看守牢房的差役都是泉州府的人,无论我怎么问他都说没人见过寒易,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说了谎,四月二日晚上,阮风没在家吃饭,这次狱卒倒承认阮风得知寒易认了错后便迫不及待到了牢房将寒易重重骂了一顿。”他说完后顿了一下说道:“因此,我倒觉得,阮风有嫌疑,不过不知道是他自己大着胆子指使寒易的,还是他身后另有其人。” 胡润泽也肯定地说:“从咱们得来的消息来看,阮风极有可能做出逼寒易认罪的事。”他忽然一拍桌子说:“大人,你还记不记得寒易在死前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来就是阮风猜出大印的藏身之地。” 丁四点点头说:“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这一切都是咱们推测出来的,最关键的是没有证据证明阮风接走了赵老娘等人,又拿他们威胁寒易。” 胡润泽叹口气说:“大人,现在时间紧,再过两日,吴大人又要逼着咱们回京了,而咱在这里又没什么帮手,要找证据也不是容易的事呀。” 丁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润泽,你说得很对,咱们姑且把这些放在一边,现在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如果寒易是推出来顶罪的,那谁会是盗走大印之人呢?这人盗走大印又有什么居心呢?” 胡润泽也沉默了,茶在杯中渐渐变凉,丁四沉思着说:“咱们先假设一下,如果不是寒易盗走大印,如果是阮风或是自作主张或是受人指使让寒易认了罪名,那么真正盗走大印的人到底要干些什么?他既在京城散布了妖道盗印的消息,又在咱们到泉州就盗走了大印,肯定是想看张汉生的笑话,既然这样,他又怎甘心自己设计的这场戏出了变故?那阮风当日口口声声说,如果再出了大印,定是有人伪造,就把那人将大印拿出的后路堵死,这人恼羞成怒,会做些什么呢?而且这人身手甚好,能够在知府大衙来去自如,他会就此罢休吗?” 他说到这里,胡润泽不由拍案而起:“大人,那人定会伺机到张汉生身边行凶,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丁四看了一眼胡润泽:“这两天时间,咱们就盯在张汉生身旁,看看会有什么变故。” 三八 刺客 三八刺客 春风轻轻吹拂着泉州城,迷蒙的夜色中,只有零星的灯光照在这座城市,白日里的欢笑声、喧闹声都消失不见,大部人已经进入梦乡,享受着春日的宁静和美好。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安然入睡,在知府内院一间房子里,虽然没有灯光,但是房间的主人却依然毫无睡意,她静静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几天来,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无比清醒,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但却一寸寸断人肠,忘不掉,抛不下,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忍,咬着牙一点点忍下来,一直忍到雄鸡高啼,一直忍到金乌东升,然后才会朦朦胧胧有些许睡意,但闭了眼在半睡半醒间眼泪却一滴滴渗出来,打湿了脸,也打湿了枕。 张青青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知道,她的房间一直被锁得死死的,其实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若她真要想走,他定会带她远走飞,只是她还是没有勇气,她欠爹娘的她得还,而她欠他的这一生都没办法还,如果有来生,希望她不再是她,也希望他也不是他,两个人少些磨难,多些甜蜜,简单相处,平凡相守,她想要的也不多,只要来生能相遇相守一世,就算是这辈子有再多的苦、再痛的磨难,她都会承受下来。黑暗里,张青青轻轻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心里不由又浮现起那张笑脸,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像往日一样带着笑?他会不会很快忘了自己?他的世界那么大,自己可能只是偶然扬起的一粒沙,最终会雁过无痕,归于平静。想到这里,张青青忽然有些不甘,眼泪不由又一阵阵淌下来。如果他忘了自己,那么曾经的甜蜜又算什么,曾经的两两相望、心有灵犀又算什么?可是如果他忘不了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是不是会借酒浇愁、长醉不已。如果这样,情愿他忘了自己吧,所有的痛她来承受,只希望他能够依旧洒脱不羁、日日纵歌,希望他能遇着一个更好的姑娘,寂然相爱,抚平他心里的忧伤。 张青青就这样靠在床头,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如同痴了一般。静静的夜,有风吹过的声音,有花开的声音,有叶子落的声音,还有不知名小虫在啼叫的声音,这些声音清晰地传进张青青的耳中,让她感到这夜是如此的漫长。忽然间,她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轻轻低喃,似乎鸟儿在梦中刚醒来无意识地啼叫几声,但是张青青却心跳加快,她一下扯开身上的毯子,鞋子也顾不上穿就跌跌撞撞奔到窗前,窗被锁得牢牢的,但是她依然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就在窗外,那么近那么近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压低嗓子说道:“洋哥哥,是你吗?” 窗户边翩然落下一个人影,他把身子贴在窗台上,仿佛与窗户融为一体,在夜色中丝毫不显得突兀。 一个男声轻轻响起:“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张青青的眼泪如雨纷飞,不好,我情愿这样死掉,但是,这话却只能压在心底,一个字也不能说,因为,是她自己选了这样的路,尽管痛苦,她也要走下去。 张青青忍住悲伤,甚至竭力挤出来一丝笑意:“我很好,只不过,洋哥哥,是我负了你,教你空欢喜。” 那边的男人声音模模糊糊:“没关系,是我愿意。” 窗户尽管有锁,对于男人来说,甚至是轻轻一弹就会将这锁弹开,可是,弹开之后呢?相对无言,垂泪不语,既然这样,还不如不见。这锁,锁住的不只是窗户,还有两人的勇气。 两人都默然不语,但却都贪婪地听着对方的呼吸,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心里想的你明白,你心里想的我也清楚,你选的路我不阻止,只望你得偿所愿,不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良久良久,夜已深,春花开得正艳,春风吹得正暖,夜色如此美好,有人却肝肠寸断,以泪洗面。 终了,张青青听到窗外那人说:“青青,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又低低说道:“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说完之后,身形展开,如同一只大鸟,轻轻荡起,与夜色融为一体,只留张青青在屋内又是伤心又是甜蜜。 那男人身子跃起,在寂寥的夜色中一丝声息也无,但是,后宅几处角落里,几双眼睛已牢牢锁在他身上。这男人将身子伏在一棵树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树上纵起,又落到另一棵树上,然后顺着树轻轻滑到一间厢房下,这房子正是张汉生最受宠爱的妾常如玉的房间,他将耳朵贴在窗户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房间里传来男人响亮的呼噜声,这男人犹豫了一下,伸手准备将窗户推开,这时忽然就听到有敲铜锣的声音:“有刺客。” 霎那间,六七个身影如同鬼魅一样从角落里跳了出来,将男人围在中间,那男人不由吃了一惊,身子一荡,又顺着树爬了上去,他身子又轻又快,转眼间就踩着树枝又荡到另一棵树上。围着他的六七人功夫也不弱,眨眼功夫也爬上了树,手里的刀枪就向男人劈头盖脸地袭了过去,那男人毫不慌张,身轻如燕、手脚灵活,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自如,围着他的人尽管多,但他毫发无损,不过一时间也无法从人群中突围出来。正在僵持时,院子里灯光大作,照得内宅如同白天一样,在府衙守夜的差役也闻讯跑了过来,大家提着灯笼,看到六七个身着差役服装的人正围着一个黑衣人打斗个不停,被围在中间的黑衣人一身着黑,脸上蒙着面巾,看不清眉眼,下面差役赶紧就提了扑刀,要上去帮忙。 见赶来的差役越来越多,黑衣男子有些着急,他瞅了个空当,趁对面差役不防备,单手夺下了他手中大刀,刀光一滑,生生将围着他的差役逼退了半步,就趁着眨眼功夫,他又将身一纵,几起几落后就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匆匆起身的张汉生一脸莫名其妙,众差役一个个如临大敌,将他围在中间。众人在院子里慌作一团,谁也没注意在院子一角,两个黑衣人贴着墙角,轻轻一纵,就跳出了墙外,身子却朝着逃走的黑衣男子方向追去。 这两人功夫甚好,不到一会儿时间,竟然赶上了黑衣男子,两人一纵一落,竟把黑衣男子夹在中间,黑衣男子见两人追上自己,知道对方定是高手,因此丝毫不敢轻敌,用刀划了花出来,一手握刀对准前面的黑衣人,一手成拳,防止后面黑衣人偷袭。前面的黑衣人见黑衣男子拿刀对住自己,毫不犹豫从背后一抽,抽出一把明晃晃金光闪闪的大刀来,后面的黑衣人也从身上摸出一根长链缠在手上,原来,这两人正是丁四和胡润泽,两人商议好了紧跟着张汉生,便偷偷埋伏在张汉生身旁,没想到到了晚上,果然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这黑衣男子先是到张青青闺房前待了半天,然后又偷偷摸摸到常氏屋前,而张汉生今晚恰宿在常氏屋里,两人不知道这黑衣男子想要做什么,正在这时就听到护院的差役大声高呼“有刺客”,而这黑衣男子身手颇高,竟在众人围攻之下从容身退,丁四和胡润泽随着黑衣男子,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黑衣男子。 丁四和胡润泽配合这么长时间,早已有了默契,胡润泽铁链一挥,带着风声就向黑衣男子砸来,黑衣男子身子往后一倾,丁四大刀就忽地一下砍向了他,那黑衣男子赶紧用手中大刀架上去,没想到丁四这把大刀是御赐的金刀,当真是削铁如泥,一下子就削去了长长一截,黑衣男子吃了一惊,仓促之间将身子一扭,丁四的大刀就顺着他后背划了下来,而那边胡润泽铁链一挥,又向他胳膊缠去。饶是这黑衣男子功夫高强,但丁四和胡润泽都是身经百战之人,黑衣男子竟渐渐落了下乘,他急着逃走,丁四和胡润泽却将他退路封得死死的,他竟没机会逃出去,丁四和胡润泽看他已被堵死,两人手上武器舞得愈发凌厉,只是想着要活捉这黑衣男子,每招每式还留了余地。 正在这黑衣男子着急时,忽然传来一声高喝:“着。”伴随着这喊声,一团白雾就卷了过来,丁四和胡润泽没料到忽然间出了意外,见一团雾气卷来生怕里面有毒,赶紧掩了口鼻,就在这瞬间,只见一人从外跳入,一手拉住黑衣男子,就要向远处逃去。丁四赶紧飞身阻拦,一旁胡润泽挥起铁链,向黑衣男子霹头砸去,两人虽然反应迅速,但毕竟失了先机,就见黑衣男子轻轻一躲,身子一跃,就跟着来人跳了出去,后来那人又是一把白雾散了出来,待到烟雾散去,黑衣男子跟后来的人早不见了踪迹。 三九 正邪 三九正邪 丁四和胡润泽回到住处时,天已经蒙蒙亮,两人赶紧倒头睡去,等到丁四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阳光如瀑布一样从窗户外倾泻下来,亮得有些刺人的眼睛。丁四起了身,洗了把脸,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走到廊下,正在想今天要着手做些什么,忽然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丁捕快,这已是第四日了。”丁四抬头,只见吴海立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水烟斗,甚是悠闲自得,他几步踱了过来,站在丁四的面前,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这都日上三竿了,丁捕快还不快查案去。” 丁四并不计较他态度,淡淡一笑,对吴海说:“不知大人这几人又在忙什么?” 吴海捧着水烟斗抽了一口,在空中喷出烟雾,一副舒适无比的样子:“这几天我到了狱里,又仔细审了审里面的道士,这道士们说都是被寒易给骗了,这寒易一副法术高强的样子,其实他那把戏,都是用来唬人的,丁捕快,我跟你说,那天你见寒易赶鬼,其实都是自己备了东西,那东西极易燃烧,看上去就像鬼火一样,他什么火烧鬼怪显形、鲜血直流,都是预先做了手脚。不过那些道人的话也是不敢信的,他们称自己被寒易骗了,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他说得兴起,脸上又换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对丁四说:“丁捕快,这寒易本就是不地道的人,他想在泉州拉起一班人马,重现当年五斗米教之情形,实在是其心可诛,这案子都结得清清楚楚,那口供上也有寒易画的押、签的字,咱们总算可以给皇上一个交待了,丁捕快,这次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咱回了京,皇上必然也要嘉奖你的,依我说,咱们不如早点回京,此地虽好,奈何不是家乡呀。” 丁四等他说完,启齿一笑:“大人,既然那寒易诸多法术都是骗术,他那晚又怎能轻易从知府衙门盗走大印,那里可是有差役守卫的呀?” 吴海一愣,随即恼羞成怒道:“这帮道士又将我蒙了,口口声声说寒易行的都是骗术,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什么全是骗术,如果是骗术的话,那晚的凤凰又是怎么一会事,这是法术呀,那寒易用法术驱来凤凰,吸引差役观看,就趁机用法术盗走大印。一帮杂毛老道,还想蒙骗过关,我今日定要重重责罚他们。”他此时倒不记得与丁四废话了,一甩袖子就扬长而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丁捕快,幸亏你提醒我,再过一日,咱们就回京城去,你要是觉得没甚线索查索性就不用再辛苦了。” 丁四看吴海远去,禁不住摇摇头,这吴海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或是读书时间长了,脑袋都读得跟一般人不一样了。他正在这边哭笑不得,忽然听到胡润泽在身后喊道:“大人。” 丁四回了身,看到胡润泽身披一身阳光,神采奕奕地站在树下,年轻的脸庞顾盼飞扬,并无半点疲惫的样子,胡润泽几步走了过来,站在丁四面前压低嗓子说:“大人,昨晚后来那人随手丢出东西来,我在仓促之间用铁链袭击那黑衣男子,结果竟把那人面巾卷了下来。” 丁四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你昨晚跟我说因为当时有白色粉雾,再加上天色已晚,你并没有看清那人面容,我在仓促之间只看到那两人飞身远去,也是没有看到他们的面容。” 胡润泽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说:“大人,我今天又仔细想了想,虽然昨夜看得不是特别真切,但那人的脸还是一闪而过,我竟觉得这脸有几分熟悉,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那人眉眼有几分似圣手书生汪之洋。” 丁四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此事事关重大,你可不能如此草率,万一看走了眼,咱就冤枉了好人。” 胡润泽嗫嚅道:“我也是不敢确信,所以昨晚没说出口,但一觉醒来,这感觉越来越强,要是昨晚那人是汪之洋,他又到顾老爷子那里求过风筝,他还能在举手间将常如春怀里的东西窃了出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说:“还有,昨天他还潜到了张汉生房间,这分明是跟张汉生跟有过节,完全符合咱们假想盗印人的条件。” 丁四只觉有些烦躁,在院子踱了几步,他心里忽然有莫名的失落,最初在顾长远那得知汪之洋求风筝,他虽然也将汪之洋作为怀疑对象,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反而心里觉得坦然,但眼下胡润泽一席话也合情合理,如果这样的话,那汪之洋就极有可能是盗印之人,他想到汪之洋那张含笑的脸,那样的风采,那样的洒脱,惋惜之情就越来越浓。他回头看了一眼胡润泽,胡润泽明显兴致也不太高。丁四强压下涌上心头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对胡润泽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江湖上许多人亦正亦邪,行事完全凭自己喜恶,这汪之洋咱们了解甚少,他要真是那盗印之人,咱必须要将他抓去归案,但若他有隐情的话,就看能不能替他减些罪名。”他说出这番话,只觉心头一阵明朗,原来那种遗憾惋惜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稳了稳神,嘴角里又弯出了一份笃定:“至于是不是汪之洋,看他在张汉生千金门前盘旋诸多时间,就知道他两人必然相熟,咱们只需问下张汉生闺女就行了。” 胡润泽有些为难:“大人,咱们两个男人怎好私下去找一个闺阁女子?” 丁四却微微一笑:“咱不找她,咱只找张汉生就行了。” 知府衙门里,张汉生刚下了大堂,他几步走到书房,朱克庸已在书房等着他,等张汉生换了衣服,朱克庸就凑在他耳边细细低语起来,这番话说完,张汉生已是满面带煞、怒气冲天:“我说青青怎么会在听到婚讯后满心不甘,又怎么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十天,原来是这人花言巧语骗了她,幸亏这丫头还有几分良心,知道体谅我的难处,要不然……”他想了想觉得有些后怕,抬头与朱克庸对视一眼,朱克庸知道他心里所想,毫不犹豫冲他点点头,张汉生只觉身上冷汗涔涔:“如果青青被他拐了去,那周元宏定然以为我在唬弄他,自然不会听咱们的话,如果少了周元宏,咱们就算是做什么事,也只是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幸亏……” 他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朱克庸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在一旁低声说:“周元宏又催问婚娶的事了。” 张汉生咬牙说:“他肯定也是心里不踏实,知道青青是我的掌上明珠,想把青青捏在手上,既如此,咱就给他一个踏实,赶紧让人催促夫人,速速嫁了青青去,省得夜长梦多。” 朱克庸低声应了,然后又说道:“大人,昨晚那人也不敢留了,万一他再使出什么点子,让小姐动了心思,出了节外生枝的事,下面就不好收拾了。” 张汉生皱眉道:“你说的对,但那男子到底是谁,恐怕也只有青青才知道了,咱们怎么让青青痛痛快快说出这人的名字呢?如果她告诉了咱这人名字,咱们又动了手脚除了这人,依这丫头的脾气,定是要闹上一番,到时这婚嫁的事就麻烦了。” 他正在喃喃自语,忽听门外有人低声说:“老爷,金刀捕快丁四求见。” 四十 大盗 四十大盗 又是夜深人静,张青青依然是难以入眠,昨夜忽如天降的那人扰乱了她的思绪,让她有一丝欢喜时候又有一丝期待,他还是惦记她的,那么,他今晚会不会来呢?她又想到昨夜的嘈闹声,不禁有些担心,是洋哥哥被发现了吗?依他的身手来看,应该不会被抓吧?她被锁在这房间里,半步也走不出去,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虽是春日,她却觉得如同漫长的冬天一样,而他,就是这冬日里的一缕暖阳,一丝东风,使她的生命不再寒冷,不再荒芜。 她等了很长时间,就在她等得有些倦了,觉得再没希望的时候,忽然窗户上轻轻传来声响,张青青忽然一颤,巨大的喜悦将她给淹没了,她连忙穿上鞋,快步走到窗户前,半是甜蜜半是羞涩地问道:“洋哥哥,是你吗?” 窗外一片安静,夜如同睡过去一样。 张青青不死心,又轻声喊道:“洋哥哥……” 少女的低喃在这夜里是如此温柔,但窗外的寂然使她终于失望了,她声声低语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洋哥哥,不管你在还是不在,不管今生有缘还是无缘,我都知足了。” 窗外依然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昆虫在歌唱,花儿在绽放,少女的心事只能说给夜色听。张青青在窗前待了一会儿,见窗外再无动静,心里渐渐失落无比,刚才的声音可能是风吧,或者是自己的错觉,既然决定两两相忘,再长的藕断丝连也只是把伤心延长,那么,相见不如不见,虽然不见,但你会一直在我的心里面。张青青一步步挪到床前,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渐渐呼吸平稳,进入梦乡。 窗户外面,有三人听房间里再无声响,便轻手轻脚移了开去,黑夜如同鬼魅,风中舞着的灯笼如同怪兽的眼睛,使这知府后宅显得神秘而诡异。守夜的差役也对三人视而不见,三人一言不发走着,没多大功夫就走出了后院,没过多久,张汉生的书房就亮起了灯光。 灯光下,张汉生神色有些疲惫,他一贯刚毅的脸上现出一丝茫然,但很快,这茫然就消失不见,只有冷酷和决然,丁四站在门口,脸上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头的烦恼压下,朱克庸瘦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他一会儿看看丁四,一会儿看看张汉生,却是欲言又止。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待了半天,最终还是张汉生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清了一下嗓子,声音里有斩钉截铁的意味:“小女被我宠坏了,是我教女无方,让她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但是,我估计她是一时糊涂,被外边的人骗了去,此事关系到小女闺阁声誉,恳请丁捕快不要声张了出去。”他一边说,一边向丁四施了一礼。 丁四赶紧侧身躲过,用手制止他说:“张大人不用如此客气,丁四定会对此事守口如瓶。” 朱克庸的声音响了起来:“丁捕快,今日你说怀疑一人就是让小姐心烦意乱之人,但要在窗外听了小姐喊那人的名字才敢确定,咱们刚才听到似乎那人名字里有一个‘洋’字,不知可否与大人怀疑那人是否对上?” 丁四神情复杂:“倒是有些联系。” 听丁四这样说,张汉生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人是谁?” 丁四并未说话,房间里的灯明明灭灭,烛光跳跃散发着桔色的光,他的脸在烛光里分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垂影,就在张汉生和朱克庸以为他要睡过去一样终于听到他带有一丝落寞的声音:“汪之洋。” 这个名字一出口,朱克庸不禁就倒吸了一口气:“怎么会是他?” 丁四急忙问道:“朱师爷听说过这个名字?” 朱克庸还没答话,张汉生就苦笑着说:“去年冬天上面下了告示,让我协助抓两名江洋大盗,其中有一人就是汪之洋。”他说完后就闭了嘴巴,不再多说一个字。朱克庸接过话,缓缓说道:“去年十月份,福建布政使马大人派下公文,说是有两名大盗在福州相互配合,盗走富商赵承恩家里白银四千两,又盗走参政王大人家传的宝瓶,这两名大盗极是狡猾,福州府捕快有几次差点抓住他们,但都被他们溜走,因为福州无法再待下去,这两人就逃向了泉州,张大人接到公文后也曾使人暗中提防,果然发现了两人踪迹,当时张大人派捕快房二十余高手埋伏,本想活捉了两人,结果这两个贼人甚是骁勇,两人虽然寡不敌众,一人甚至挂了彩,但仍然给他们逃脱了。我们又派人暗中侦查,但都没发现这两人踪迹,原本以为两人又逃往其他地方,没想到他们居然一直隐藏在泉州城。” 张汉生咬牙切齿道:“那汪之洋定是深恨我使人抓他,所以才将主意打到青青身上,他果然好毒的心思。” 丁四听得动容,不由又问道:“除了那汪之洋外,还有一人是谁?” 朱克庸应声答道:“还有一人叫风扬,使得一手好暗器,这两人做案配合得是天衣无缝,一人把风,一人行窃,马大人公文里说得清清楚楚,这两人在福建境内没少犯事,但可惜各地都没抓到这两人。” 听到风扬这个名字,丁四不由皱了皱眉,但他想了想才淡然说道:“但只凭令千金一句称呼,也不一定那人就是汪之洋,为了谨慎起见,请张大人能与小姐长谈,让她说个清楚,如果,如果昨晚那人就是汪之洋……”他停了下来,半晌才说道:“这两人虽不少做案,就是不知知府大印丢失之案是否为他们所做?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二人所为。”张汉生刚想说话就又听到丁四说道:“如果是风扬和汪之洋做的案,那么寒易将此事担了下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汉生和朱克庸听得俱是一凛,脸色也微微有些不自然。朱克庸连忙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将风扬和汪之洋抓到,至于是不是他们做的案,一审就审出来了。” 张汉生也连忙说道:“这两人都是滑不溜湫之人,咱们派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抓住,既然金刀捕快在这,还请丁捕快出手相助,张某在这里感激不尽。” 丁四在灯光下垂了眸子,此时烛火忽跳了开来,爆出一个灯花来,在这夜里倒吓了张汉生和朱克庸一跳。丁四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既然如此,咱们就先抓到风扬和汪之洋,听了他们供词再说。” 四一 痴心 四一痴心 太阳升上来的时候,张青青很快就从睡梦里醒了过来,她这些天恍恍惚惚,颇有些不知白天黑夜的感觉,但是,最难熬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她起了床,在书桌上摊开一本佛经,一字一句地读道: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每读一句,她就觉得如同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不动心就不会痛苦,不动心就不会痛苦,但是这颗心,它仍是不由自主,不受自己控制呀。她咬着牙齿,又轻轻翻开一页,刚读了一句,不由就痴住了,霎那间她泪珠一滴滴在纸上,口中轻轻吟诵着: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这长长的一段话,她记在心里的只有一句:愿来世时,我与他身如琉璃,内外明彻。那时,再无哀愁与凄苦,世事静好,牵手到老。 她虔诚地双手合拾,嘴里一字一字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当张汉生走到房间里,正看到张青青双目紧闭,满面诚恳,嘴中在喃喃说着什么,她长发披肩,面容憔悴,像蔫掉的花蕾一样,张汉生看在眼里,满腔的怒气又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她只是个闺阁女子,不知道人心险恶,要怪只怪那汪之洋太可恨,竟然把主意打在了女儿身上,如果自己能抓住他,定会让他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张汉生握紧了拳头,重重地咳了一声。 张青青听到声音,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当看到父亲站在自己面前时,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站了起来,嘴里喊道:“爹——” 张汉生听到张青青怯生生的声音,早已没有以前的欢快和无拘无束,本来想好责备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又是恨又是疼,到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低声问道:“那人可叫作汪之洋?” 这句话一出口,张青青脸色一片雪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张汉生看到眼里,哪里不知道被自己说中了,两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说:“果然是这贼子。” 张青青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张汉生放缓了声音,对张青青说道:“青儿,你可知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张青青垂下头,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话:“他四海为家,是有名的江洋大盗。” 张汉生闻言不由怒斥道:“你既然知道这人的身份,你还敢跟他……”他话没有说下去。 张青青依然倔强地说:“爹,虽然他是个大盗,但却急公好义,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勾当。” 张汉生只觉快要肺气炸了,一挥手就给了张青青一个耳光,只听“啪”地一声,张青青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印,她用手捂住脸,不敢相信父亲动手打自己。张汉生冲动之下给了张青青一巴掌,看到女儿惊呆的目光,也不禁有些后悔,他子嗣稀少,身边只有张青青一个女儿,从来都是娇生惯养,没有向女儿动过一根手指,现在实是极为愤怒,所以才没多想就动了手。 张青青挨了这一掌,先前的自责不安倒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挺直了身子,哑着嗓子说道:“还请爹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我也没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跟他之间清清白白,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我原也跟爹说过,从我回来后,以前种种僻如昨日之事死,爹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听。” 张汉生向天长叹一声:“青儿,你怎么就不明白,爹还会害你吗?我恨不得你一生荣华富贵,诸事无忧。” 张青青眼里闪过一丝泪光:“荣华富贵,爹,这些就这么重要吗?” 张汉生走到凳子上坐,又示意女儿坐下,然后才语重心长地说道:“青儿,你自生下来后也是锦衣玉食,不知这世间苦难,你可知平常百姓到了灾年卖儿鬻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不值十文钱。还有,你看爹身为知府,看上去颇为风光,但遇到了布政使、按察使,还有朝廷派下来的什么巡按,爹不还是要乖乖低了头,任是有什么不满还是要忍气吞声,依了他们去,若不是因他们手中权势,我如何要伏低伏小,这权势富贵,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凭障。”他看女儿心不在焉,压下了心里的怒气,又循循善诱地说:“再说,那汪之洋接近你是什么心思,你可是省得的?我曾派人抓捕过他,他身受重伤,自然便会起报复的心,他接近你,肯定要对你意图不轨,你想,他浪荡惯了,你一个深闺弱女,怎就会入了他的眼?” 张青青听父亲这么说,心里想了一会,声音虽然低却仍然很清晰地传到了张汉生的耳朵里:“爹,不是的,他也是真心的。”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那次我跟娘一块进香,路上遇到了一伙强盗,我跟娘被冲散了,就是他在危急时候救了我,然后又把我送到家里,悄无声息地远去。” 张汉生不由一怔:“你说去年腊月里那件事,是他救下了你?” 张青青点了点头:“正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知府家的女儿,只是凭着满腔热血,一身正义。” 张汉生不齿地笑了:“说不定是他做了一个局,就是欺你年少无知,要你感激他。” 张青青弯了弯眉毛,并不认同父亲的话,但也不反驳父亲,既然决定相忘于江湖,执著于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她的心她懂,她不是不能与父亲争辩,而是不屑,她与他的事情外人是没法评说的。 张汉生倒满意女儿的反应,他向后稍靠了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贼子定是处心积虑接近你,你还不知道我府里大印在三月二十五晚上被盗,说不定就是他跟同伙一块做的案。” 张青青归家之后还没听说这事儿,倒不由吃了一惊,她仔细想了一会儿说:“爹,不可能,他在我面前从未提起过这样的想法。” 张汉生听他维护汪之洋,不由又怒道:“他没说过的事情多着呢,你可知他昨晚来到后宅,还妄图行刺我,幸亏府里差役发现及时,要不,就被他得了手。” 张青青摇摇欲坠:“爹,你肯定误会了,我跟他说得好好的,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咫尺天涯,我俩的缘份就到头了。” 张汉生鼻子哼了一声:“你这傻丫头,他的话也敢信,不过,我倒想让他再闯一次知府大院,我已布下天罗地网,管教他有去无回。” 张青青双膝一软,不由跪了下来:“爹,以前都是我不懂事,这祸都是我闯下的,你放过他吧,从此之后,我们再不相见,我若再见他一面,就教天上的雷霹了我。” 张汉生见他为汪之洋求情,心里怒气更盛,但想了一会,还是极力将怒气压下,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说:“既然如此,你记住你说的话,他要是再敢以身犯险,甭怪我不客气。” 张青青见父亲答应,勉强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哽咽着说:“女儿一定做到。” 张汉生拍了拍张青青的肩膀,和气地说道:“青青,以后的路还很长,你要享的福还多着呢,爹跟你说,这区区一个知府算什么,爹答应你,有一天,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张青青正在心烦意乱,也不分辨他话里意思,只是在他膝上垂泪,又听到张汉生说:“待到这月十六日,那周宏元会来泉州迎娶,你就安心在家待嫁吧,” 张青青闻言怔了一下,随即泪水像串了线的珠子一样,很快打湿了张汉生的衣服。 四二 探听 四二探听 怡红阁帮厨的王婆子这两天心情不错,日日回到家里都是笑嘻嘻的,半瞎着眼睛的老王头也很奇怪婆娘遇到了什么好事儿,以前回到家里,王婆子都是吵着累,身子也酸肩膀也疼,沉着个脸嘟着个嘴,对老王头爱搭不理的,老王头也懒得理她,两人又没儿女,家里是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现在王婆子有了笑模样,老王头渐渐也能跟她唠上一两句的。王婆子心里也是藏不住事的,老王头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高兴了,原来,厨房里帮厨的又来了两个小姑娘,王婆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来一个人干的三个人干,她有时候还可以偷个懒,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她自是欢天喜地的。 “唉呀,真没想到怡红阁还能招到年轻姑娘来这帮厨。”王婆子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以前大家都嫌弃怡红阁名声不好听,厨房里来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就这还招不到人,天天忙得老娘手脚不停。这下好了,我也算是苦头吃够了,总算可以歇歇了。” 老王头眯了眯眼睛,擦了把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嗡声嗡气地说:“估计也是可怜人,实在是没了法子才送到这里来的,不过爹娘总算还有良心,没让她们干那样的营生。” 王婆子同意地点点头:“这两小姑娘也是从小没了爹娘,跟着远房叔叔过日子,好在这当叔的还肯照顾她们,这次是那当叔的生了病,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这两姑娘没办法才找了过来,一天管吃住十五文钱,也算是多少补贴下家里。” 这两姑娘实在讨王婆子的欢心,她们一到厨房就拉着王婆子的手喊“大娘”,脆脆甜甜的声音让无儿无女的王婆子心里畅快无比,而这两个丫头手脚也是勤快,干起活来又利索又认真,叫玛瑙的那个姑娘嘴巴又能说,常常哄得王婆子开怀大笑,恨不得认了玛瑙做干闺女,那叫喜鹊的虽不言不语,但干起活却是一把好手,一个人简直可以当两个人用了,这两人到了厨房,一众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这两姑娘也是不怕活多的,除了在厨房里帮厨外,有时候还被指使送个夜宵什么之类的,这两丫头从来都不推辞。 眼下,厨房里一片忙碌,喜鹊和玛瑙手脚不停,一会帮着择菜,一会又忙着拉风箱煽火,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红玉又过来说前面的梦蝶姑娘想吃点爽口的东西。 厨房里的人都知道梦蝶是怡红阁的头牌,也是知府大人的心头肉,都不敢怠慢,立马要做出一份四果汤来,李顺家的还在凳子上铺上了手绢,拉着红玉坐下来。 等红玉端着碗走后,玛瑙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颇为好奇地说:“这丫头跟着的姑娘也是个红人吧,瞧她通身的气派,跟一般丫头是不一样的。” 李顺家的立马抢着答道:“她跟的是梦蝶,怡红阁最有名的姑娘,连怡红阁的**都要看她的脸色说话。” 玛瑙看了看红玉远去的身影,似乎有些羡慕的样子,王婆子看到这里立马把玛瑙拉到一旁说:“你可别看她们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一旦上了年纪,那日子可是难熬得很。你不知道前两天有个叫如花的,原来也曾风光一时,结果被人从楼上推了下来,当场摔了个稀巴烂,最后用个破席子裹了扔到了乱坟岗,不知喂了哪只野狗。” 玛瑙就着话头儿,就跟王婆子聊了起来,两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说得甚是热闹。怡红阁的姑娘们大多都是快到午时才起床,很快就到厨房正忙的时候,王婆子意犹未尽地住了口,赶紧忙着做事去了,玛瑙和喜鹊也在一旁忙个不停。这一忙就是一两个时辰,待厨房里消停下来时,众人都是长长出了一口气。玛瑙瞅了个空,冲喜鹊使了个眼色,两人就一前一后出了厨房,到了旁边一处空地上。 玛瑙脸上还有不小心蹭着的锅灰,喜鹊伸手要给她擦去,玛瑙制止了她,嘟哝着说:“不用管它,在这地方打扮得邋遢些倒还好一点,省得招了别人的眼。” 喜鹊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还受得了吧?” 玛瑙毫不在意地说:“这点体力活倒没什么。”说完后对喜鹊说:“你猜我这两日都查到了什么?” 喜鹊睁大眼睛,佩服地看着玛瑙说:“小姐,我看你光顾着跟人聊天,原来你是在暗中查案子呀。” 玛瑙得意洋洋地说:“那是自然,这两日我窜来窜去,就是查如花的事情。我去了如花坠楼的现场,如花是刚从自己屋子出来就碰到了琼玉她们,两人当时就推搡起来,我特地看了栏杆,这栏杆是杨木做的,还非常结实,按照琼玉的力气,她断不会一下子把如花就推下楼去。按照丁捕快的说法,应该是有人在琼玉推如花那一刻使了暗器,当场结果了如花性命,如花才会向后仰倒摔下楼去。因此,我就仔细看了现场情况,栏杆后有五间房子,住着的都是怡红阁年轻貌美的姑娘,如花住一间在最北头,依次接下去是弄月、琼玉、飞鸿和梦蝶,弄月是如花在怡红阁最好的伙伴,琼玉和如花一直不太对付,飞鸿整天都是淡淡的,跟怡红阁里诸人没有太近的交情,而梦蝶是怡红阁头牌,也是那张汉生的禁脔,本来她在怡红阁有一个独门的小院,但因前一段下雨屋子里漏雨要翻修,她才搬到了怡红阁二楼。按当时情况,发暗器打死如花的人肯定就是在这四人的屋子里。” 喜鹊睁大眼睛说:“小姐,这四个人都是青楼里的姑娘,她们跟如花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如花于死地呢?” 玛瑙收了脸上的笑容,低声说道:“喜鹊,我不知道,但我有种预感,这怡红阁没那么简单,我之所以坚决要到怡红阁潜伏,除了要帮丁四,要取得他信任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我没给左叔说也没给林大哥说。” 喜鹊眼睛睁得更大了,玛瑙沉思着说下去:“咱们原来一直说张汉生贪恋女色,那梦蝶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所以张汉生才对梦蝶青睐有加,但现在怡红阁出了如花坠楼之事,而且是如花在死前跟吴海说有秘事相报,那么,这怡红阁肯定是有玄机的,如花肯定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事,她不敢跟泉州府任何一个人说,因为她怕说出了也没人信,在泉州府,官职最大的就是张汉生,张汉生肯定跟那人关系非常密切,所以,她即便说了也没人会信,而怡红阁跟张汉生关系最近的就是梦蝶……” 她话没说完,喜鹊就不由惊呼道:“小姐,你怀疑梦蝶……” 玛瑙点点头:“自从我听丁捕快说了这事后,我就模模糊糊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我感觉没错的话,这里定是他们的一个据点,如花可能发现了不寻常的事,想说给吴海听,但就在她见到吴海前一刻,他们的人起了疑心,当场就害死了如花。” 喜鹊感觉冷汗都渗出来了,她眨着眼睛说:“小姐,这个地方还是颇为凶险的,咱们赶紧告诉了左叔和林大哥,让他们想想办法吧。” 玛瑙摇摇头,看着喜鹊说:“喜鹊,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左叔和林大哥的原因,因为这里太凶险了,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孤身犯险,但是,如果咱不藏在这里,怎么能发现他们更多的事情呢?如果梦蝶就是他们的人,她连这样的身份都不忌讳,你我又有什么可怕的?”玛瑙眼里泛着坚定而热切的光,一字一句说道:“喜鹊,咱们以后务必要小心。” 四三 黑夜 夜色已深,即使是花天酒地的怡红阁此时也是静悄悄的,只有打鼾声、梦呓声不时响来,无论是怡红阁的**还是前来的嫖客,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天上繁星似锦,结成密密的网,纵横在各自的轨迹,明明灭灭、生生不息。 二楼的一处房间也是黑作一团,从外面看这个房间与其它房间并无任何不同,粉红色的窗帘轻轻摇晃,遮住了里面春光灿烂。但是,在屋里面,却有不眠的人,计较着不寻常的事。黑暗里,一个低低的男声响起:“将军特地问候小姐好。” 听到这句话,一个女人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但声音里还是有一丝颤抖:“富坚君还好吧?” 那男人又叽哩咕噜地说道:“将军一切都好,请小姐放心,现在将军已完全控制了东番(今台湾),原来岛上有不听话的,现在都乖乖的俯首帖耳,屁都不敢放一个。” 女人声音有几分思念与惆怅:“富坚君肯定很辛苦吧?” 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将军倒不觉得辛苦,倒是说小姐受苦了,让小姐在明国独身一人受了许多罪。” 女人咬着牙说:“没什么,眼看着咱们计划一步步实现,即便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等有朝一日,咱们大事成了,就是对咱们最大的回报。” 男人弯腰答道:“嗨。”然后又问道:“这里情况都还好吧?” 女人答道:“这里一切正常,张汉生上次与将军见了一面,回来后对将军赞不绝口,我暗中观察,觉着他现在倒全心全意跟咱们合作,只不过他也有几分小心思,生怕咱们过河拆桥,因此又打了自己算盘,暗地里也是动了手脚。” 男人傲然说道:“不管他底下做什么,只要他入了咱们伙,下面管保他身不由己,有再多想法也没用。” 女人又说道:“现在咱们还少不了他这颗棋子,所以他提的一切条件我都替将军答应了,无论他说什么都是肯的,现在将军又吃下了东番,咱们成功的希望又多了几分。” 男人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将军虽然现在控制了东番,但里面还有些人包藏着祸心,将军意思是再稳定一段时间,等局势彻底稳定了,到时候趁着风向,就可以着手行动了,多则三两月,少则一个月。”男人说到后来已经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仿佛期盼了很久一样。 女人似乎有泪水从眼中淌出来:“好,你告诉将军,这些天我一定会格外小心,不让事情有什么变故。” 男人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那时候,泉州的天下便是咱们的,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女人拭了拭脸上的泪水,又轻声叮嘱说:“你切不可大意,小心得意忘形,你前几次在此处出入,竟被这里一个**发现了。” 那男人吃了一惊:“竟有这样的事情?” 女人恨恨说道:“幸亏她在我面前走漏了风声,我知道她想把这消息告诉大明皇帝派来的巡按,就抢先一步动手,把她给杀死了。” 男人关切地问道:“小姐做这事情没惊动其他人吧?” 女人冷漠地说道:“没有,现在没人怀疑这件事,而且我当时瞅好了机会,自有替罪羊来担当,你放心,我这里安全得很。” 那男人又问道:“大明皇帝怎会此时派人到泉州来?” 女人回答道:“我也有几分奇怪,据打探来的消息,皇帝在京城听到谣言,说是有妖道窃取了泉州知府大印,还要在此地做改朝换代的大事,他就让人到泉州察访,不想到了泉州,这大印真的丢了,张汉生这几日正头疼此事。” 男人声音里有几分诧异:“这事情怎会如此巧合?是不是张汉生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故意要整张汉生?” 女人颇同意男人的猜测:“我觉得也是有几分这样的意思,不过张汉生也是有几分手段的,硬把这事生生给掰了过去,到现在还像没事人一样,我猜他现在是想着等挺过了这一段时间,咱们一动手,他那就万事无忧了。” 男人说道:“如此看来,这事情还有几分急迫,如果张汉生在这一段时间里倒了霉,咱们成事的希望就少了几分保证。” 女人又沉吟着说道:“不过这事一出,张汉生算是死心塌地上了咱们船,一丝退路都没有了,他要不跟咱合作,以后天天过得便是心惊胆战的日子。” 男人没有接话,过了会儿又开口问道:“埋伏在泉州城的其他兄弟还好吧?” 女人毫不犹豫地说:“好,他们丝毫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只是大家格外小心,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说完后,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女人像是摸出了什么东西,嘴里同时说道:“这是我画的泉州地图,你既然来了,就拿回去交给富坚君,让他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以便举事起来会顺利一些。” 男人说道:“不急,先放在你这里,我明晚来取,富坚君还派我在这要做些其它的事,我明日做了这事再来取地图。” 女人只好将东西又收了回去,轻声叮嘱说:“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毕竟你跟明国人还有几分不太相同,切忌露出马脚来。” 男人又点头“嗨”了一声,然后轻轻推开窗户,看外面夜深人静,没有一丝声响,便贴紧了墙壁,就像一个壁虎一样轻轻地溜了下去,那扇窗户随即关上,就像是从来不曾打开一样。 在怡红阁一间小耳房里,屋里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东西,这里连个窗户也没有,屋子里又闷又热,在角落里,玛瑙和喜鹊正和衣躺在席子上,喜鹊已进入梦乡,睡梦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玛瑙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还在想到底是谁用暗器重伤了如花,让她失去控制,一下子从楼上坠下去,她有种奇怪的直觉,一定是梦蝶做的,她在怡红阁待的时间不长,见梦蝶的次数也只有一两次,但梦蝶给人的印象却分外深刻,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身在青楼却又着异样的气质,虽然也沾上了烟花地的气息,举手投足有几分媚态,但那媚态里又让人觉得又有几分高贵,使人感到有非同寻常的神秘,教人不由自主想去接近,想去征服。如果梦蝶是那边的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为什么张汉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什么这两班人会勾结起来,就是有了梦蝶牵线搭桥。可是,梦蝶真是那边的人吗?有什么证据去证明呢?临走之前爹曾细细叮嘱,让他们务必取得朝廷派来人的信任,如果她把这一切向丁四和盘托出,丁四会相信她吗? 忽然间想到丁四的名字,玛瑙的心忽然跳快了几分,那张英俊而沉稳的脸一下子出现在面前,在奔马下救下孩童时的临危不惧,怒斥张延龄时的大义凛然,初见自己时的温文尔雅,带自己夜探张家后宅时的镇定自若,请自己帮忙时的细细叮嘱,一举手一投足,恍如在眼前,玛瑙不由一阵烦躁涌上心头,她翻了个身,极力要把这一切赶出脑海,在烦恼中她不由沉沉进入梦乡,在梦里,丁四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四五 遇袭 四五遇袭 涂门街是泉州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宽宽的青石路上车水马龙,两旁的商铺招牌如织,举目所触都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充耳所闻都是新声巧笑、按管调弦,各色行人来来往往,汇成一片片人海人潮。在涂门街一角,许多人正围在一起看墙上贴着的告示,一片看还一边议论纷纷,只听人群里交头接耳说道:“这赏银也真是丰厚,有五十两雪花银呢。”另外有人接话道:“谁要是见过上面的人,赶紧报官去,这笔横财算是稳拿了。”有一人又反驳道:“这都是心狠手辣的江洋大盗,说不定不等你报官,小命就完了。”还有人高声嚷着:“咱家里闲钱也没一个,反正又偷不到咱头上,倒是那些有钱的要小心些了。”众人围在一起不停聒噪,告示下站着的一名捕快高声喝斥道:“怎恁多废话,有见过告示画像的赶紧报到我这里,否则的话,按窝藏罪犯论处。”这话一出,众人声音都小了不少,有胆小的人赶紧退出人群,远远地躲了开去。 人群里有两人默不作声,只把目光盯紧了告示上的画像,告示上画有两人的模样,一人眉清目秀,作书生打扮,一人体格健壮,作富商妆扮,两人看了一会儿,见众人进进出出,都盯紧了告示看,丝毫没人注意自己,便也悄悄走出了人群。这两人头上戴着方顶笠子,将脸遮得严严的,看不到模样,身上穿着粗布衣服,上面还补着几处补丁,一看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乡民。这两人穿过人群,走到背街一棵大榕树下,见此处人甚是稀少,便停下脚步,似乎要在树下休息。 其中一人伸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嘴角仍是微微弯起,正是那圣手书生汪之洋,旁边那人调笑着说:“兄弟,你这张脸值五十两银子呢,谁要报了官去,就可以平空得五十两银子呢。” 汪之洋毫不在意地说:“不知是谁画出来的人像,要按上面的样子去抓,恐怕又冤枉许多人进了监狱。” 一旁的人哈哈大笑,原来,这两人正是张汉生要捉拿的汪之洋和风扬,风扬也拿下斗笠,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一把络腮胡甚是威风。风扬指着汪之洋说:“你好好地非要招惹知府千金干嘛,我估计那晚你被知府大院的差役发现踪迹,张汉生知道你做的好事,现在恨不能活活宰了你。” 汪之洋沉默不语,末了一声叹息,只把目光看向了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燕子,风扬知道他这师弟心里不痛快,连忙劝他说:“莫要再伤神了,你跟那丫头也是有缘无份,要是她愿意留下来,你自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可是人家不愿意,你再伤神也没一点用。” 汪之洋苦笑着说:“青儿毕竟是个女儿家,她的心思不是你我所能猜到的,她心里有苦也是说不出的。” 风扬一掌拍在他肩上,高声说道:“既如此,你俩就相忘于江湖吧,又不是一路人,强凑在一起也麻烦,以后她做她的知府小姐,咱做咱的江洋大盗,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浪荡江湖、快意恩仇,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又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汪之洋点点头:“也是,她若跟了我,恐怕这样的日子也苦了她。”然后又不由长诵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又轻轻叹了一句:“罗带同心结未成。”满心伤感溢于言表。 风扬不由嘟囔道:“之洋,你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天天喜欢这不着调的东西,依我说,还不如到那青楼妓院找几个识风情的**好好耍上一耍。” 汪之洋跟他话不投机,自是不愿理他。风扬知道汪之洋不好这一口,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又拍了拍汪之洋的肩膀说:“等这几日风声松了,咱们就离了这泉州,爽爽快快过咱那快活日子去,拣那黑心眼的有钱人、当官的做几桩买卖,又是何等的痛快。” 汪之洋忽然想起一事,赶紧对风扬说:“风大哥,这几日咱们须小心了,那日知府后宅里埋伏的人中,有两个可是厉害得很,特别是拿刀那个,身手灵活武艺高强,那天要不是你突然赶来,我恐怕被他们拿下了。” 风扬一皱眉头说:“这两人倒奇怪,又不像是跟先前那伙差役一起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是张汉生暗中请来的绿林好汉?”又摇摇头说:“算了,他娘的不想那么多了,反正过两日就要走了。”说完后又腆着脸说:“兄弟,要不今天上你跟哥到那怡红阁去寻些乐子,管保你一醉解千愁。” 汪之洋听他这样说,不由急着:“风大哥,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个调调,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可就麻烦了。” 风扬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又什么可怕的,咱在福州大风大浪都经历了,还会他娘的在泉州这地方失了手。”又咧嘴笑道:“怡红阁那个叫玲珑的,着实叫人心疼,我就会她这一次,也算是跟她道个别,这也是个可怜人,我原想着留些银子给她,让她遇着个机会就将自己赎了出来。” 汪之洋见他不听,也没有办法,只好叮嘱说:“你切忌要小心。” 风扬点头答应了,两人看四周行人稀少,又小心戴了斗笠,从容离去。 华灯初上,怡红阁又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仿佛这里没有烦恼没有哀愁一样。**满头珠翠,扭动着腰身迎接前来的客人,在进来的人中,她看到常来的富商冯五爷大踏步走过来,便忙迎上前寒喧道:“冯五爷,你老人家终于有功夫来了,这次还是看玲珑的吧,你这几日没来,玲珑天天可是盼着你来的。” 冯五爷哈哈大笑,伸手就丢给**一锭银子,**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急忙使人带冯五爷上楼去找玲珑,冯五爷昂首阔步上了楼,怡红阁一日里最好的时光正好拉开帷幕,处处莺莺雁雁舞舞,阵阵脂粉香风扑鼻,团团软香温玉**,真个是让人纸醉金迷、流连忘返。前处阁楼里是欢声笑语,后边厨房里却是忙成一团,王婆子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玛瑙正想上前给她端碗水喝,一旁的罗虎家的一把抓住玛瑙,对她高声说道:“快把这碗醒酒汤端到前面小翠花的房间,那里正催着要呢。”说完后把托盘往她手里一塞,就把她推出门外,玛瑙只好端了盘子,一步步向阁楼走去。从厨房到前面阁楼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过道,这过道黑古龙冬的,一般人都会有些害怕,玛瑙却浑不在意,在昏暗的灯光下大步走了过去,不过,此时偏僻处却有一双恶狼一样的眼睛盯紧了玛瑙,那眼睛发出贪婪的光,死死盯住玛瑙窈窕的身姿。 等玛瑙从前面阁楼出来时,她厌恶地看了一眼散发着暧昧光芒的怡红阁,又大步向厨房走去,经过小过道时,玛瑙忽然感觉到心跳不已,一种莫名的危险的直觉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拿不准到底怎么会事,但脚下步子却快了许多,就在她刚过刚过道一半路程时,忽然感觉身后一阵掌风,她暗暗吃了一惊,身子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刚好把那掌风躲过去,后面那人没料到玛瑙身手如此敏捷,也是吃了一惊,他不待玛瑙站定又一拳向玛瑙胸口袭来,玛瑙又羞又怒,用拖盘一挡,那人一掌就怕拖盘击了个粉碎,玛瑙见那人掌上功夫厉害,忙扔掉拖盘,双拳生风,朝那人太阳穴击去,那人急忙将身子一缩,脚下用劲,直向玛瑙踢了过来,玛瑙又是一跃,算是躲了过去。两人你来我往打斗了一会儿,玛瑙见那人功夫不凡,不敢恋战,赶紧向着小厨房跑去,那人哪肯放过到嘴的肥肉,将身一跳,几步就堵在玛瑙面前,玛瑙大怒,当下就摆开架式,跟那人斗作一团。约摸过了一炷香时分,那人见还拿不下玛瑙,心下一急,攻式又凌厉了几分,玛瑙尽管是练过的,但终因体力不支,手脚有些发软,那人见玛瑙落了下乘,心里高兴,瞅了个空当,一掌就击在玛瑙后背,玛瑙只觉两眼发黑,脚下几步踉跄,那人一掌砍在玛瑙脖颈处,玛瑙心叫不好,但终究避不过去,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那人大喜,心想今晚运气不错,一把拖了玛瑙,朝着没人处奔去。 四六 获救 四六获救 怡红阁一个房间里,纱做的灯笼正罩了红红的蜡烛,烛光从里面透出来,一室的粉色,一室的柔情似水,玲珑正伏在风扬的胸前,一双大大的眼睛脉脉含情,高耸的胸也起起伏伏,她身姿曼妙,吐气如兰,早让风扬意乱情迷、不能自己。风扬抬手将一包银子递给玲珑,豪爽地对她说:“心肝宝贝,爷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银子留给你防身,待有个麻烦事时不至于空自作难。”玲珑伸手接过银子,一捏里面硬邦邦的,心里就是一颤,但她面上不显,将银子放在一边,两只手搂紧了风扬脖子,灯光下欺霜赛雪的手腕让风扬一阵上火。玲珑心里犹豫一闪而过,凑在风扬耳朵边说:“五爷,你对奴家的大恩大德我是没齿难忘。”她呼出来的气息扑在风扬耳朵上,风扬只觉一阵酥麻,他此时哪能顾上许多,大手一挥,就要去剥玲珑的衣裳,玲珑笑着躲了过去,娇喘着说:“五爷,你且躺着,让奴来伺候你。”说着伸出纤纤玉指,就去解风扬身上衣裳,风扬见玲珑如此热情,早己高兴得魂飞天外,片刻功夫就被玲珑脱得赤条条的。 就在此时,忽然“啪”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从门外跃进两名男子,一个手持金光闪闪大刀,一个手持铁链,径直就奔向风扬,玲珑不知吓傻了还是怎会事,伸手抱起风扬衣服,“啊”的一声就掩住自己,缩在了房间角落里。风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人就来到了眼前,原来,这两人正是丁四和胡润泽,风扬自以为小心,不料**早已暗中报了官,并嘱咐玲珑暗中行事,风扬本是使毒的高手,现在一身衣服都在玲珑手里,他身上不着寸缕,哪能再用毒器,因此一上去就落了下乘。风扬一边在两人攻击下左躲右闪,一边慌不择路准备逃跑,他好不容易找了空当,“刺溜”一下从胡润泽的铁链下钻了出去,然后一脚将窗户踹开,纵身就跳了下去。丁四和胡润泽赶紧也跟着他跳了下去,紧紧随着他追去。 风扬虽然狼狈,但脚下功夫不慢,他也是身经百战之人,片刻之间头脑已冷静下来,他跳下楼来,专拣着黑暗地方跑去,丁四和胡润泽哪肯放过他,在后面穷追不舍,风扬身子滑得像鱼一样,有几次眼看着丁四就追上了他,又给他一扭身子逃脱了,黑暗里,丁四两眼发亮,盯死了风扬,风扬也是死命狂奔,拼却了全身力气,眼看着跑进了一处废墟,丁四跟胡润泽赶紧纵身跳了进去。丁四刚跳进去,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哭泣声与挣扎声,还有男人淫笑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但看到风扬就在眼前,来不及多想,将身一纵,朝着风扬逃去的方向追去。 风扬光着身子,被树枝砖头剐得是青一块紫一块,脚下也被砖砾扎得鲜血真流,但他顾着逃命,根本管不了这么多,可是脚下就渐渐慢了下来,丁四和胡润泽一见大喜过望,丁四几个纵起,跳到风扬面前,大刀就向他砍去,风扬赶紧向后仰了一下,那大刀就贴着他鼻子滑了过去,还没等他站稳,丁四将身纵起,一声暴喝,两手握刀气势汹汹向他砍来,风扬赶紧随地打了个滚,算是躲过了这一刀,他刚想站起来,丁四的大刀就到了眼前,他慌忙以手撑地,想纵身起来,没想到丁四的刀在空中挽了刀花,刀背一下拍在他的脊梁上,他一下子倒在地上,丁四又大喝一声,靴子踩住他手,刀尖对住了他鼻子,风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束手就擒。正在这时,胡润泽也跑了过来,见丁四已控制住了风扬,赶紧用链子将他锁了起来。两人刚忙完,一队差役跑了过来,原来是张汉生嘱咐他们过来忙丁四二人的,胡润泽就牵了风扬迎了上去。丁四这时忽然又想到经过废墟时奇怪的声音,来不及向胡润泽等人说明,只是大喊一声:“润泽先押罪犯到衙门等我。”身子已是高高腾起,直接向废墟处跃去。 废墟处欲行不轨的男子也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赶紧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仔细听了一会儿,他觉得声音渐渐又远去了,禁不住淫心又起,伸手就去撕地上女子的衣服,星光下,那女子嘴被堵得死死的,两手也被绑了起来,但仍然又踢又踹,不肯让那男子轻易得手。那男子也不着急,嘴里嘻嘻笑着,一双手上上下下轻薄那女子,心里是畅快至极。他正在得意时,忽然一阵风声响过,背后一把大刀就砍了过来,那刀式来得过于凌厉,男子仓促间不由呆了一呆,片刻后立刻抱头跳到一边,算是躲过了这一刀。男子站定,目光凶狠地望着来人,这男人身材不高,但肌肉横绽,全身孔武有力,散发着恶狠狠的气势,如同一只恶狼一般。丁四见来得及时,倒松了一口气,他右手举刀,用力向那男人砍去,左脚同时跃起,朝着对方双腿踢去,那男人仓促之间也从背后摸出一把似刀似剑的武器,抬手将丁四的大刀架开,两腿竟不闪避,也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丁四踹去,满天星辉下,就见两人武器交接处崩出点点火花,火花过后,丁四金刀安然无恙,那男人的武器倒被崩坏了好几个口,两人脚踹在一起,都觉对方脚下力气有如万钧,双方竟势均力敌,男人大惊,知道今晚遇到了高手,身子如同兔子一样,“嗖”得一声向远处窜去,丁四纵身追去,只见那人如同鬼魅,三两下便消失在黑暗里。丁四本欲再追,但想到被捆住的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走向了废墟。 今晚月色不明,只有满天的繁星将苍穹装点得银光闪闪,丁四走到那女子身旁,借着星光,模模糊糊看见她甚是狼狈,上衣扣子都被扯了下来,肚兜露在外面,一头长发将脸掩得结结实实,嘴里被堵着什么东西,丁四赶紧将身上袍子脱下,盖在女子身上,又轻轻唤道:“姑娘,姑娘……” 那女子听到声音浑身一颤,身子不由缩作一团,头也垂得低低的,分明不想让丁四看到自己样子。 丁四知道她肯定受了惊吓,就温声说道:“姑娘,没事了,那坏人已经被赶跑了,你放心,他再也不敢来欺负你了。” 那女子身子抖动着,像是在流泪,丁四又说道:“我且将你口中堵着的东西拿下,等会儿就送你回家。” 他嘴里说着,已伸手将那女子口里塞的东西取下,然后又问道:“姑娘,你家住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家可好?” 那女子还不说话,只是哭得更加厉害,丁四无奈,又伸手将她捆住的双手解开,声音更加柔和:“姑娘,没事了,都过去了,不用害怕了。” 他话刚说完,忽然那女子一把扑到他怀里,双手死死搂住他,眼里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瞬间湿了他的衣服。 他怎知那女子此时的心声,除了羞涩、害怕,更多的还有不甘,我本想给你看到我最好的一面,让你看到我心地善良、聪明能干、武艺高强、豁达勇敢,可怎会让你见我如此不堪的情形? 那女子,正是玛瑙。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四七 温柔 四七温柔 玛瑙扑在丁四怀里,牢牢攥住他的衣襟,眼泪喷薄而出,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将所有的情绪宣泄出来,把委曲、羞辱、不甘和惊吓全哭出来,她埋在丁四怀里,泣不成声,泪水流个不停。 丁四只觉怀中女子浑身乱抖,他僵着身子,又不好把女子推开,只能放缓了声音说:“姑娘,你先别害怕,跟我说你家在哪住?你叫什么名字?” 玛瑙泪眼婆娑,哑着嗓子喊道:“丁大哥,我是玛瑙,我是玛瑙。” 丁四听她嘴里喊出这样的称呼,又听她报自己的名字,不由吃了一惊,在星光下仔细看看了眼前的女子,不是玛瑙又是谁?只不过记忆里那个爽朗大方的少女咬着嘴唇,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丁四奇怪问道:“玛瑙,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好端端地怎会被坏人掳到这里?” 玛瑙听他问话,哭得更加厉害,任丁四如何问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丁四低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将快要从玛瑙肩上滑落的长衫向上拉了拉,将玛瑙牢牢裹住,又揽了玛瑙肩,轻声说道:“我猜你是想帮我打探怡红阁的事情,所以才出现在这里,却不小心遇到了坏人,是不是?”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声音如同三月的春风,温暖而又柔和。 玛瑙仍是不停流泪,牙齿咬住嘴巴,一句话也不说。 丁四叹息着说:“玛瑙,你真是个好姑娘。”这话听到玛瑙耳朵里,如同天簌一样,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内心却一阵喜悦,刚才的烦恼与不甘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 丁四安慰她说:“没事了,玛瑙,尽管你有一身武艺,但涉世不深,所以不提防才着了那坏人的道,我相信你下次见了那坏人,是会把他揍个稀巴烂。” 玛瑙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她不由脱口而出:“丁大哥,那人是倭寇,那人是倭寇。” 丁四听她说得奇怪,不由问道:“玛瑙,你说什么,你认得那人是谁?” 玛瑙情急之下说出这句话,却不由心里暗暗后悔,生怕丁四生了疑心,再也不吐一个字,丁四此时也没顾上想那么多,以为玛瑙被吓坏了胆子在胡言乱语,赶紧安慰她说:“你放心,不管那人是谁,我定会亲手抓了那人,断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玛瑙哭了半晌才眼泪才渐渐小了,丁四看她两眼红肿着,头发也沾满草屑,神情呆滞,像吓坏的小鹿一样,忙用袖子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如同兄长一样对她说道:“玛瑙,你是个好姑娘,急公好义、打抱不平,我知道你原是想帮我的,但是这世上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往往决定不了,你放心,没人笑你的,别人知道了只会说你好,你只是经验不足,这没什么伤心的。” 玛瑙闷着声音说道:“丁大哥,我真是丢脸,本来是想帮你的,反过来还让你救我。” 丁四看她垂着头,一副少气无力、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扫往日大大方方、爽爽快快的样子,生怕她经过今日事就落下心病,再不像以前一样,暗自想了一会儿,对玛瑙说道:“玛瑙,你先整理一下衣服,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说着站了起来,玛瑙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衣不蔽体地在丁四面前多时,脸一下子红了,赶紧背过身将衣服系好,又顺手把头发梳理一下,待丁四转过身时,她已没有刚才那么狼狈了。丁四冲她启齿一笑,笑容如同春晖一样灿烂,手一伸,拉住玛瑙袖子,将身一纵,竟朝着一棵大榕树跃去。这棵榕树长在街头,不知有几百年的历史,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甚是茂盛,丁四顺着树干,几步跃上树梢。 两人坐在榕树上,榕树的叶子轻轻托着两人,只觉满鼻都是叶子的清香,玛瑙放眼看去,只觉泉州城就在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黑夜里镶着的珍珠一样,美得不像人间,再看头上繁星闪烁,时而有流星一闪即逝,竟是平时里没见过的美景,此时有春风拂面,夜色阑珊,她一颗心在突然间就静了下来,刚才的情形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虽记忆犹新,但却恍如隔世。 丁四看她安静了下来,温柔的声音似春风一样飘荡在夜空:“玛瑙,你莫要不好意思,其实每个人都有第一次,我第一次抓贼时,也不比你好上多少。”他似乎想到了往事,声音有些悠长:“我十七岁那年做了捕快,那时想着抓贼缉凶,定是十分的神气,因此一心念着立个功劳,没想到第一次跟人出去抓贼时,因为过于紧张倒扯了别人后腿,贼没抓到反误伤了兄弟,那天我爹训完我后,我又羞又气,一人偷偷跑了出去,就坐在一棵大树上生闷气,那时我想,不做这捕快了,再也不做这捕快了。可是我生着气生着气,忽然看到满天的星辉,看到黑夜里这一点点的光,我就想到,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不做捕快,未免太儿戏了,这夜色如水,总是需要一点亮光的,总是需要有捕快抓坏人的,我又怎能因噎废食、一蹶不振。”丁四指着天上的星星,对玛瑙说:“玛瑙,你看这天上星辉灿烂,虽是一点一点的,但架不住多了,天上就亮成一片了,所以,咱们每个人力量有限,但是发一点光,就能照一点地方。那么,即便受一些苦、遇到一些挫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玛瑙顺着他手指看去,看到天上星星浩如烟海,禁不住有些痴了,她看一天上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禁不住想:这便是丁大哥吧。又看到旁边一颗闪着微弱光芒的小星,又不由想到:这颗或许就是我吧。这天上星星繁多,不管是大是小,是亮是暗,但都散发着光芒,共同组成了繁星似锦,在没有太阳和月亮的时候,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夜色如水,玛瑙的心越来越平静,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竟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刚才的惊恐、害怕、伤心、失望都被吹散在风里,一股力量不知不觉在她心里升腾起来,她又有自信,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希望的方向前进。夜风中,玛瑙的声音不再惊慌失措:“丁大哥,怡红阁是个奇怪的地方,那里有一些奇怪的人,我怀疑他们在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如花的死,肯定不是一个意外,如花定是发现了里面的什么机密,因此被人用暗器打死。还有,今晚上欺负我的人不像是大明的人,丁大哥,你要有心,就多注意怡红阁,说不定会有惊人的发现。” 丁四听玛瑙恢复了正常,就耐心地问道:“玛瑙,你怎如此确定那人不是大明的人?” 玛瑙清楚的说道:“那人情急之下,说得都是些听不懂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可诛,丁大哥,因着倭寇入侵,船舶司都搬到福州了,泉州再也不允许外邦人进入,忽然出现了外邦人,这倒是颇为反常的事儿,如果真是倭寇藏在这里的话,他们说不定要做些什么勾当呢。” 丁四听她说得认真,细细想了一会儿,不由说道:“难道是倭寇又想着来烧杀抢掠,先来这里踩了点。”又皱眉说道:“还是那慕名我大明繁华的外邦人偷偷渡过来,藏身在这里呢?”他一时想不明白,就沉思着说道:“等我将手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就仔细盯了那里,看能发现什么不成。” 玛瑙紧闭嘴巴,不再说话,她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丁大哥发现我骗了他,他还会这么对我吗? 玛瑙柔肠百转,到了后来终于疲惫,她不由歪在丁四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在梦里只觉分外安静,种种烦恼不复出现。丁四看她睡得正香,也不叫醒她,独自看天上的星空,心里不禁想到:阿碧在家里做些什么呢?德武德文还好吧? 夜色那么美,如果这世上,没有阴谋、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仗势欺人、没有丑恶,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但是可惜只是个美好的愿望,那么,这世上就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敢于抗争,敢于不屈,敢于斗争,从而使这世上多些美好,少些丑陋。 四八 愤怒 四八愤怒 玛瑙是被早上的鸟叫声惊醒的,她醒来的时候,天边万道朝霞灿若锦绣,身边丁四正倚在树干上睡得正香,他脸上有淡淡的疲倦,眉头轻轻地皱在一起,唇上的胡须像是乱了不少,但是还是那么好看,长长的睫毛盖在眼上,脸上棱角分明,英挺的鼻子,微微弯起的嘴角,仿佛从来不曾迷茫,从来不曾被打败过一样,霞光里,玛瑙的脸不知是被映得通红还是羞红了脸,她竟是有些痴了过去,一寸一寸盯着丁四的脸,怎么也看不够。忽然,丁四眼睛微微动了动,玛瑙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就听丁四在树上坐了起来,笑着说:“林姑娘,没想到咱们在树上宿了一夜。”玛瑙把脸转了过来,丁四见她眼睛里满是神彩,知道她已经恢复平静,就轻声说道:“林姑娘,那怡红阁里有些名堂,眼下我边事情倒轻松了一些,我使润泽盯紧了怡红阁,你先回去歇两天吧。”玛瑙本想拒绝,还没待她说话丁四就制止她说:“我不是小瞧你,你昨夜露了功夫,恐怕怡红阁里也会戒备的,再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反而多了几分危险,不如你先回家休息,我换了润泽来查,如有需要你帮忙,我肯定不会客气。”玛瑙低头想了想丁四的话,便不再坚持,丁四见她同意,便伸手扯住她,纵身一跳,跳下了大树,此时街道上已有早起的人来来往往,丁四便直接把玛瑙送回了林家宅子,林家上下正忙作一团,原来喜鹊见玛瑙一夜不回,早急得一大早就跑回报信,林正道正准备着人手寻找玛瑙,见玛瑙被丁四安然无恙送回,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听丁四说完昨夜经历,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对着丁四自然是千恩万谢,丁四见玛瑙情绪平复,又是安全到了家里,便不再多留,立刻赶了回去,待他刚到房间里,门外便传来匆匆的敲门声,那声音如此急迫,仿佛一刻也等不得,丁四赶紧开了门,只见吴海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胡润泽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见了丁四不由吐了吐舌头。 丁四知道吴海来意,不由也叹了一口气,吴海见他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反而高兴了几分,脸上挤满了笑容说:“丁捕快,今日就是第六天了,如果你真是没查出什么,咱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耗时间了,我这里查的可是板上钉钉,那寒易是主谋,其余几个老道是从犯,都是猪油糊了心,想权势富贵想疯了心,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丁四错过他一张一合的嘴,眼睛向天上望去,小小的四合院上空是蓝蓝的天,天上云卷云舒,短短长长。待吴海终于闭了嘴,丁四看一眼吴海油光满面的脸,朗声说道:“吴大人,我这里有一些情况,还没来得及向吴大人说明。” 正在这时,只见张汉生脚步匆匆走了过来,一见吴海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过来跟吴海见礼,两人寒喧了一会儿,吴海奇怪道:“张大人,你怎知我在此处?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张汉生尴尬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丁四已开口说道:“吴大人,既然张大人也来了,咱们就在一起说吧,这事情跟张大人也有几分关系。” 丁四背了双手,眼睛又看向天空,嘴里悠悠说道:“我最初听差役说那夜来了只凤凰,他们贪看凤凰结果就误了护院的事情,就在想这会不会盗大印之人行的调虎离山之计,可几位差役急赤白脸说是凤凰,一再声称不会看走了眼,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凤凰甚是稀奇,怎会平空出现在知府大衙上空,怎会有人将凤凰驯得如此服贴?直到我无意见了有人放风筝,我才怀疑那晚出现的凤凰是否只是一只风筝?”他一边说着,眼前不由就浮现起玛瑙在林家放飞美人风筝的情形,嘴角不由微微一笑。 他又沉思着说了下去:“但那晚护卫的几位差役又说断不可能是风筝,平常的风筝他们定不会看走了眼,于是,我又打听到泉州做风筝做最好的是顾长远,我便登门拜访,从顾长远那里得知这风筝做好了,确可以一边飞一边做出摇头摆翅等动作,看上去就可以假乱真。我又问了顾长远,他却从来没做过凤凰风筝,只是节后做了一只老鹰风筝,不过他也同我说了,若有心灵手巧、画工绝好之人,是不难把这风筝改成只凤凰的,而那求老鹰风筝之人,叫做汪之洋,巧的是,这汪之洋还是名大盗,年前刚从福州逃到泉州,这段时间一直隐居在泉州,更巧的是,这汪之洋跟张大人家里还有些关系。”他一边说一边眼光看向了张汉生。 张汉生苦笑了一声,截过丁四的话说:“既然这样,下官也不瞒大人了,那汪之洋痴恋小女,却对在下恨之入骨,因为我在年前曾组织捕快抓过汪之洋跟他那同伙风扬,汪之洋在混战中受了伤,险些被我抓住,这贼子不知从哪见过我家女儿,于是便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开始纠缠我家女儿,但我家女儿哪会愿意理这样的人,自是躲他躲得远远的。” 丁四听他为张青青遮拦,也不揭破他,见他住了口,便又接下去说:“于是我就想,这汪之洋做案的动机、时间以及身手都具备,这盗大印之事,是否就是为了逼张大人就范,所以才先到京城造了谣言,然后又趁你我到来之际盗了大印,目的就是为了让张大人最终能把女儿嫁给他?” 吴海听到这里,脸上已是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嘴上的胡子都不由自主抖动起来,待到后来,他咬碎了银牙,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一派胡言。”又用手指着丁四说:“丁捕快真是编的好故事,怪不得你能得了圣眷,这张嘴简直能说出花来。”他此刻已气到吐血,因此口不择言,他眼看着一大张功劳就在眼前,马上就可以受皇上嘉奖表扬,谁料丁四节外生枝,把他一番心血全都抹煞,甚至还有嘲笑他弄巧成拙的意味,他心里如何不恼? 丁四并不为忤,仍然背着双手站定,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胡润泽担心地看看丁四,一脸忧色。 吴海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一把拉过张汉生:“张大人,你且来评述一下,你觉得丁捕快这话可站得住脚?” 张汉生看看吴海,又看看丁四,做出为难的样子,皱着眉头说道:“这事情可有了几分麻烦,吴大人断案合情合理,丁捕快所言也是顺理成章,我着实弄不清楚呀。” 吴海见张汉生如此说,心里不由安定几分,铁青着脸说:“既然如此,丁捕快,你听我问你几个问题。” 丁四还没点头,吴海便气势汹汹地说:“第一,如果如你所述,为什么寒易爽快认了罪,他是疯了还是傻了?” 丁四依然平静地说:“我查得那寒易家里有老母叫赵老娘,领着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生活,可就在寒易被抓前一晚,赵老娘四人竟然失踪了,所以我怕她们被人当作威胁寒易的砝码。” 吴海完丁四这句话,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咆哮着说:“丁捕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布置的这一切,是我派人抓了那什么老娘,是我威胁寒易承认这罪名,是我要欺君枉上,是我为了功名安排这一切。你,你,这是一派胡言。” 丁四见他误解了自己意思,急忙要解释给他听,谁料吴海根本不愿吓下去,又大吼着说:“丁四,你一个小小的捕快,看在皇上的份上,我尊你一声丁捕快,但你竟忘了自己身分,还想污蔑朝廷大臣,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张汉生急忙在旁边说:“大人千万不要动怒,下官也是相信大人不会做出这样事情的。” 吴海感谢地看了他一眼,怒气冲天地说:“丁四,你是想抢这功劳想疯了吧,竟然编出这离奇的话。” 丁四任他吹胡子瞪眼,也不动怒,在一旁朗声说道:“我也不相信大人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我担心做这事的另有其人。” 吴海听完情绪有了几分平静,又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人是谁?” 丁四一字一句说道:“现在还没有十分的证据,为防止打草惊蛇,还请大人不要追问。” 吴海嗤之以鼻:“丁捕快,你这话里破漏百出,好,好,我再问你,你说那叫什么汪之洋的盗了大印,想迫使张大人把女儿嫁给他?为何他盗了大印就再没有了行动?另外,你不懂律法,不知道即便张大人丢了大印,查实了最多也是罚了俸禄或是考核受了影响而已,张大人又怎会为了一个大印就把女儿嫁给了一个盗贼?” 他这话问得甚是犀利,张汉生却苦着脸想:大印丢了我是不怕,但就怕那汪之洋就弄出什么勾结妖道的名堂来,那样,我可就麻烦了。 丁四显是和张汉生想到一起了,他向着吴海说道:“大人,那汪之洋或许有后招,但因为有了寒易盗印之说,汪之洋反而不好行动了,所以他那晚到了知府内宅,并想对张大人图谋不轨。” 吴海怒极反笑:“既然丁捕快说得这么生动,不知这汪之洋是否招了供呢?” 丁四摇摇头说:“那汪之洋还没有抓到。”看到吴海又要怒吼,他又高声说道:“不过,他那同伙风扬倒侥幸在昨晚被抓到了。” 吴海厉声喝道:“既如此,还不赶紧审那风扬去。” 四九 审讯 四九审讯 知府大衙二堂上,张汉生坐了主位,吴海坐在左侧,丁四坐在右侧,朱克庸站在张汉生身后,一班皂吏手拿法板,端的是威武雄壮,让人望而生畏,张汉生神态威严,吴海满脸铁青,丁四一脸淡定,三人头上悬挂着一个匾牌,上面写着“清正廉明”四个大字。 没多大功夫,差役已把风扬带了过来,他此时已换上一身囚犯的衣服,头发蓬松着,脸上却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有,他身材高大,竟直直站在堂上,并不跪下。张汉生使了个眼色,差役如狼似虎地冲上来踹在张汉生腿上,张汉生腿一弯,应声跪在地上,他随即抬起头来,一一盯着堂上三人,待看到丁四时不由怔了一下,原来他已认出丁四正是昨晚和自己交手之手,他瞪瞪眼睛,一口痰吐了过去,丁四看他嘴动,身形一晃,躲了开去,这痰却是刚好正着张汉生背后朱克庸的脸上,他难堪得赶紧伸手擦了去。吴海在旁边看了,直恨这口痰为什么不吐到丁四脸上,反让他躲了过去。 张汉生见风扬在公堂上还如此猖狂,不由大怒,大喝一声:“掌嘴。” 一名差役便凶神恶煞地走上前去,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噼哩啪啦给了他一二十记耳光,打得风扬脸立马红肿起来,张汉生这才满意点点头。 风扬受了这顿打,脸上两道眉都竖了起来,眼睛穷凶极恶地瞪着公堂上三人,一副桀傲不驯的样子,他自知自己做了不少大案,这次阴沟里翻了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所以索性将生死放在一旁,无所顾忌。 张汉生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你这恶贼,死在临头还如此猖狂,你要是聪明些,就实话实说,也可少吃些苦头,你若仍是如此刁钻,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风扬傲慢地看了一眼张汉生,嘴里骂道:“狗官,爷爷我今天就没想活着出去,你有种就打死爷爷,二十年后,爷又是一条好汉。” 张汉生气得脸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掷下一根签喝道:“先打上四十大板,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几句差役跑上来,把风扬按在下面,结结实实打了四十大板,只打得风扬皮开肉绽,身上鲜血淋漓。待到风扬被拖了上来,已是一团血污,丁四听他鼻子不屑哼了一声,不禁也佩服他是条汉子。 张汉生又是一拍桌子:“姓风的,其他事我也不问你,我就问你,今年三十二十晚上,你是否伙同汪之洋到知府盗了知府大印。” 丁四看风扬抬起脸来,脸上是迷迷糊糊的表情,心里不禁一沉,这风扬竟是看起来没听说过此事一样,到底是伪装还是确实没做过呢?正在那沉思时就听到风扬大笑着说:“狗官,你连大印都看不住,还做的什么知府?” 张汉生气得浑身乱颤,语不成声喝道:“你,大胆。” 吴海见此情形,忙和颜悦色地说:“风扬,你实话实说,做就是做过,没做就是没做过,千万不要被打了一顿,就在这胡说八道。” 风扬看了一眼吴海,不无嘲讽地说:“你又是哪个小娘养的,在这里装出一副好人的面孔,你们这些当官的有几个好人,爷凭什么要告诉你,直娘贼。”他嘴里又骂了起来,吴海气得也是大口喘气,又不敢使衙役行罚,生怕风扬不管不顾担了下来,倒让丁四捡了便宜。 正在乱作一团时,就听得丁四清清爽爽的声音在公堂上响起:“风扬,你原是山西寿阳人,七岁那年因得罪了乡里恶霸,你爹娘俱被打死,你从此流落江湖,后来凑巧被人收留,为了谋生开始做贼,你本是胆大心细之人,在寿阳做了几次大案后就在江湖上有了名声,但我记得你是独行大盗,什么时候和那汪之洋混在了一起?” 风扬听丁四如此说,不亚于晴天听到一声霹雷,忍不住吃惊说道:“你是谁?怎知道这些事?” 丁四见风扬如此反应,知道给自己说中了,便开口说道:“在下姓丁名四。” 风扬听完须发张扬、目眦尽裂,想要向丁四扑过去,只是被身后差役死死按住,他怒目喝道:“你便是那什么金刀捕快,我师兄郭思道就是被你抓进监牢的?” 丁四点点头:“现在算来,他就差六个月就服完刑,以后再不用做这样的营生了。”又向着风扬正色说道:“你知道为何我听过你的名字,你那师兄被我抓到之后,我跟他长谈了一番,原来大家日子过得确实辛苦,所以才铤而走险走上了这一步,但这些年来,尤其是皇上即位后,一直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实在是想治一个盛世出来,郭思道跟我细谈后,倒是有悔改之意,那时,他便跟我提到你,说你少年失孤,性子偏执,心里一直牵挂着你,并嘱咐我若以后遇到你,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他看了一眼风扬,见风扬听得认真,便开口说道:“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咱们过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看似风光,着实是担惊受怕的,与其整日东躲西藏,不如金盆洗手,凭了自己本事吃饭。” 他说完这番话,便停了下来,风扬却完全不信他说的话,哈哈大笑着说:“你倒打得好主意,想让我向你哀求乞怜,爷爷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向你说一句求饶的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丁四听他如此说,不无诚恳地说道:“风扬,你浪迹多处,也看到这两年百姓日子是越过越好,官吏中贪赃枉法之事也少了许多,皇上一心要使大明强盛,你又何苦在盛世做贼,白白污了自己名声?倘若你真心悔改,倒罪不至死,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他这话听到风扬耳朵里却是一点作用也没有,风扬仍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丁四无法,叹口气说道:“风扬,你只需告诉我,知府大印被盗之案是不是你跟那汪之洋联手做的?” 吴海听到这里,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心想这丁四又是套交情又是许诺,万一那风扬被哄了过去,胡乱承认了自己做的案子,这事情可就麻烦了,因此赶紧一板脸说:“这罪名可是不敢胡乱承担的,你要是真做了这样的案,可就有了麻烦了。” 风扬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吴海,又看了一眼丁四,呲着一嘴白牙说:“你们想知道吗?”见堂上三人都是一副侧耳细听的样子,忽然又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老子非不告诉你们,有本事咬了爷卵去。” 张汉生见他如此顽固,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风扬说:“姓风的,你且莫嘴硬,等我捉了那汪之洋,到时候再与你计较。”一拍桌子喝令衙役带风扬下去,两旁的衙役又似恶虎一般拖了风扬下去。 张汉生急不可耐地对着丁四和吴海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把那汪之洋捉到手,等到那时,再细细审他们,我不信就审不出实话来。”在他心里,是深恨那汪之洋诱惑自己女儿的,因此便存了捉汪之洋的执念,不管汪之洋是不是偷大印的人,他对汪之洋都是恨之入骨。 丁四不知道他心里所想,点点头表示同意,吴海沉了脸,怒气冲冲说:“这案子本审得**不理十,丁捕快非要节外生枝,我看你如何入场。”说完后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待回到住处,吴海想到自己这几日辛苦查的案子竟要被丁四推翻,又想到自己一介巡按,竟要受一个小小捕快的气,不由得就有几分伤心,细想了一会儿,毅然取出笔墨,摊开纸张,眼里含着泪水,提笔在纸上写道:“吾皇万岁,臣吴海泣血上书……”他这里字字动情,句句感人,写完后自己看了一遍,觉得真是妙笔生花,情深意长,就迫不及待交给侍卫,让侍卫马不停蹄送到京城去。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五十 出手 五十出手 林家宅子里,玛瑙正埋在浴盆里,屋子里湿气氤氲,她将头深深埋在水里面,感受着水的温度,这种全身都裹在水里的感觉太美妙了,如此熟悉而舒适,像是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过了好大一会儿,她从水里露出头来,一头黑发紧紧粘在光滑的背上,脸上是大滴大滴的水珠,她已经彻底平静了,昨日的恐惧已离她远去,她已经不怕了,丁四说得对,黑暗的夜中,总是需要亮光的,那么,这些痛苦与挫折算什么呢?她会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勇敢,到最后,才可以比肩丁四,才可以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玛瑙平静地将身子擦拭干净,换好衣服,从浴室里走了出去,外面喜鹊正紧张得等着她,一见玛瑙出来不由低声呼道:“小姐,你在里面都待了一个时辰了,你没事吧?” 玛瑙摇摇头,露出了春花一样的笑容:“喜鹊,你改心,我没事,一切都好。” 喜鹊自责地说道:“小姐,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要是你出了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左叔和林大哥。” 玛瑙轻轻揽过喜鹊的肩:“喜鹊,你不用太难过,我这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以前咱们阅历甚浅,现在见了世面,这是好事呀。”她温柔地替喜鹊擦去眼里的泪,轻声说道:“傻姑娘,我还没哭,你在这里抹什么眼泪。” 喜鹊赶紧抹去眼泪,坚定地说:“小姐,咱们一定会完成帮主交给咱们的事的,就冲咱们吃这么多苦,老天爷也会睁开眼睛的。” 玛瑙牵起喜鹊的手:“走吧,左叔和林大哥还在前面等着咱们呢。” 经过昨夜的事情,有了和丁四的独处,玛瑙觉得自己内心好像变得强大起来,没有什么苦难战胜不了,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她会一步步长大,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 待林正道见到玛瑙时,他从玛瑙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失措的样子,她静静地站在屋子里,脸上是坚定而明媚的微笑,昨夜的惊魂如同一场梦一样,梦醒后依然是海阔天空,风平浪静。左叔在一旁赞叹地点点头,经过这次历练,玛瑙确实沉稳多了,计帮主总算可以放心了。 几人都不再提昨夜的事情,玛瑙坐定,有条不紊地说道:“左叔,林大哥,我这几日跟喜鹊到怡红阁,也是颇有收获的,我怀疑梦蝶就是杀死如花的凶手,我暗中察看当时的情形,琼玉断没有那么大力气把如花推下楼去,当时如花刚出门,就要下去跟吴海和丁四见面,结果和琼玉几个迎面对上,琼玉和如花一直关系紧张,两人又因为你踩了我衣服我踩了你裙子争吵起来,如花脾气暴躁,伸手先推了琼玉一把,差点把琼玉推到地上,琼玉怒了,就扑过去恶狠狠推了如花一把,尽管琼玉使了劲,但是她是没有力气把如花推下楼的,如花如果当时不出意外的话,定会控制住自己,不致于掉下楼去,当时丁四在上面发现了玉佩的碎片,就是有人用玉佩袭击琼玉的后脑,这样琼玉被击得昏死过去,收不住身子,一下子跌下楼去。我仔细揣摩那玉佩的力度和位置,应是从后面房间里射出去的,我又查得后面的房间除琼玉、如花外,分别住着弄月、飞鸿和梦蝶,飞鸿是琼玉最好的伙伴,而且那天飞鸿房间里正有客人,她不会有动手的机会,飞鸿和梦蝶当时都在房间里,飞鸿那天不舒服,因此没出来见客,梦蝶本来是另有小院,但因小院装修所以才暂时搬到怡红阁二楼,因着张汉生的关系平时也是不见客人的。但我在怡红阁仔细打听了两人的来历,飞鸿是怡红阁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七岁就在怡红阁长大,而那梦蝶竟是两年前才来到怡红阁的,当时她和一个小丫头叫红玉的结伴而来,只说是家道中落,投亲无门,所以才自卖自身,那**见她容貌出众,浑身又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因此就收留了她,但她的身世一直不为大家熟知,她每次被人问起都是以‘不敢辱没先人名声’为由推了去,因此,我便怀疑梦蝶就是那行凶之人。” 林正道和左叔听玛瑙说得头头是道,都暗自颔首,玛瑙见二人听得认真,赶紧又接着说道:“至于为什么梦蝶要杀死如花,我也隐约猜着了一些。” 林正道不由出声问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玛瑙眨眨睫毛,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嘴里说道:“左叔,林大哥,昨晚我不小心在怡红阁遇到了坏人,那坏人是倭寇,他将我击昏后,我很快醒来,那时我已被他绑住了手脚,我听他嘴里咕里呱叽说话,分明就是倭寇的声调,这一点再是没有错的。” 林正道大惊失色,左叔却神色一动,望向玛瑙说:“大小姐,你可是确定那人就是倭寇?” 玛瑙坚定地点点头:“我确定,左叔,咱们在海上也是见过倭寇的,那人正是倭寇。” 左叔脑袋飞转,嘴里沉吟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怡红阁就是他们一处据点了,所以……” 玛瑙毫不犹豫接过话来:“所以梦蝶定是中间牵线搭桥的人,她应是倭寇的人,不晓得她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张汉生,使张汉生生了与倭寇联手的念头。”她眼睛闪闪发亮,真得如同玛瑙一般。 林正道不由站起身来,在屋里疾步走了几圈,然后才激动地说:“如果这样,玛瑙,你这次可立了大功了,咱们赶紧得把这事告诉给帮主。” 左叔神色冷静,看向玛瑙说:“你这事可告诉丁四?” 玛瑙摇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我没跟您和林大哥商量,不敢轻易和丁四说。”完了又补充道:“但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人是倭寇,不知丁四有没有疑心。” 左叔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玛瑙,你做得很好,现在的确不敢跟丁四说,咱没有确切证据,再加上之前做过的事,如果丁四起了疑心,咱们后面就被动了。帮主在咱们动手前说得明白,这次行动,一是为了摧毁日寇的阴谋,另一个就是为了能够金盆洗手,给兄弟们一个出身,使大家不再过不安稳的日子。”他目光炯炯有神,看着林正道说:“正道,你速着人把这消息报给帮主,让他多派了几个好手来,咱们今晚就夜探怡红阁,如果那日寇没来得及走的话,咱无论如何要活捉了他去,等他交待了事情的经过,丁四就容易信咱们了。” 林正道知道事情重大,赶紧答应一声,起身出了门,屋里面三人都觉热血沸腾,这场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了。 五十 擒寇 五十擒寇 寂寥的深夜,夜色漆黑一团,天气竟阴沉得吓人,繁星都躲进了夜幕中,苍茫大地,只有无边无际的夜色,还有一场不知什么要下起的大雨。在这样的天气内,怡红阁也是客人稀少,姑娘们难得早早上了床,呼呼进入了梦乡。 夜越来越黑,越来越静,怡红阁里再无一点声响,静得吓人,在怡红阁的暗外,有几双眼睛紧紧盯住了阁楼,窗户里的灯光渐渐熄掉,只剩下一团漆黑,但那几双眼睛仍是没有懈怠,他们始终没有发现异常,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但他们没有料到,在离怡红阁不远处的废墟里,就是带给玛瑙恐慌和不安的废墟里,一声低低的耳光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声喝骂:“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黑暗里,一人狠狠甩了对方一记耳光,打人女子显是气到了极点,这掌声力道极大,一点也没留情面。被打那人自知理亏,低垂了头一声不吭。 女子又斥责道:“我早就教你管住自己,再等一段时间,这泉州城的姑娘都由着你挑,别说是这里的**,就是那官宦家里的女儿,你想怎么着都由得你,你却不听我半点话,要是坏了富坚君的大事,我立刻宰了你。” 那被打的男子生硬地说:“我怎知这里竟藏着高手,别说是那个男的,就是怡红阁一个使唤丫头也是身手不凡的。” 女子显然有些吃惊:“你说你看中的女子是怡红阁一个使唤丫头?” 男子点头说:“应该是厨房里帮忙的,却有着一身好功夫。” 女子呆了一下,忽然轻轻叫了声:“不好,这丫头定是有来历的。怡红阁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男子恶狠狠地说:“不如我找个机会,做了那丫头。” 女子气极反笑:“你这蠢货,那丫头暴露了身份,早不会在这里待下去,还等你去动手,我估计不等你动手,人家早寻上门来了。”又喝道:“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赶紧回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法子,今晚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本想托你把地图带给富坚君,现在看来也不用了,你只要小心自己别被人抓了去就行了。”又叮嘱道:“你赶紧想办法回东番去,如果幸运,能够顺利见到富坚君,告诉他这里有点麻烦,让他下次派人小心些,如果你要是不小心被人捉了去,就及时做了了断,别苟且偷生,反坏了大事。” 那人被女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不会如此凶险吧。” 女子冷冰冰的说:“别把明国人想得太简单了,他们极为狡猾,交起手来也是敢拼命,又是一向对咱们很是仇恨的,你别以为明国人都像张汉生一样,要是他们知道咱们的计划,恐怕就有麻烦了。”又追问男子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男子赶紧答道:“长得极为俊俏,眼睛大大的,身上自有一股英气。”他那晚色字当头,只顾着贪图玛瑙的美色,压根没怀疑玛瑙怎会有如此好的身手,现在被女子一说,也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女子又问道:“救下她那男子什么模样?” 男子嗫嚅着说:“天太黑没有看清楚,只觉得那男子出手甚是凶狠。”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他手里那把大刀着实不是凡品,连我手里精钢做的刀都被他崩出了口子。” 女子一惊:“难道是他?” 男子不明白女子说的是谁,诧异问道:“你知道这人?” 女子凶狠说道:“明国有名的金刀捕快,这次混作巡按的侍卫,本是为了张汉生大印丢失一案来的。”想了想说:“这一定是他,不过他应该是刚好路过这里,昨晚他们在怡红阁捉那大盗风扬,不会是专门对付你的。”又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了,如果是丁四发现了这里有名堂,那就麻烦了,据说这是个精细伶俐的。不过,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呢?”她显是想不出什么,最后烦躁地说:“你赶紧滚得远远的,今晚就想办法回去,记住我说的话,如果被人捉住了,就莫要贪生怕死。” 女子说完后,一刻也不再停留,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转身就消失在黑暗里,男子看看四周无人,贴紧了墙角,顺着一棵老榕树爬了上去,看看下面没什么异常,便轻手轻脚下了树,身子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 紧紧盯住怡红阁的几双眼睛仍然是毫不放松,怡红阁却没有一丝声响,平静得像是跟这黑夜融为一体一样,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没有声响,没有异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一人似乎是领头模样,他看看怡红阁,又耐心地伏下身子,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来。正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斑鸠“嘀嘀咕咕”鸣叫的声音,这声音又短又快,像是突然间遇到什么惊吓一样,领头的男子又侧耳听了一下,将手一挥,四五人跟着他就跃了出去,向着那斑鸠叫声处奔去。 这几人脚下功夫都是不弱,脚下几个起伏,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顷刻间已奔到一处小巷子处,长长的巷子里,有两人手持武器,正在展开激烈的搏斗。其中有一人手持长刀,高高跳起,双手握紧刀柄,凶狠向对方砍去,跟他斗作一团的人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长剑,赶紧封死了对方的进攻。手持长刀那人虽然身材不甚高大,但极是剽悍,拿长剑那人竟拦不住他,眼看着就要从眼前逃走。正在紧急关头,后来赶到的几人已跳了进来,亮出手中武器,一起围住了手持长刀之人。那人暗叫“不好”,当真被女子说中了,有人要活捉了自己去,他情知如逃不出去今天就是死路一条,因此狂性大发,不要性命似的将手中大刀飞快舞起,只见他手上一团银光,竟是没有一处破绽。如果对方几人是平常身手,可能拿刀这人就逃了出去,但这几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见此情形,并不慌张,只是将这人团团围住,不给他一点突围的机会,只等他没了力气,就将他活捉了去。这人明白对方意图,心里一急,手上攻势更加凌厉,但对方几人只用七成功夫跟他交手,并不跟他拼命,只是将他围得死死的,封住他逃走的各个方向,拿刀这人禁不住想道:怪不倒说明人狡猾,原来真是如此。他咬咬牙,将身腾起,一个劈式手中大刀就向着前方一人砍去,这一砍,他身后空档就漏了出来,他手后一人禁不住纵身向前,一剑向他刺去,但就在他剑还没刺到的时候,被围那人突然身子滴溜溜转了过来,将手中大刀向纵起那人双腿砍去,那人一惊,立刻翻身向后跃去,被围之人眼见包围圈空出一个口子,心里大喜,身子一纵,就要从这空档跃出去。 他刚纵身跳出包围圈,正想慌不择路逃走,忽然背后一阵风声,随即肩膀一痛,眼前一黑,直觉快要倒下去,原来领头那人看他要跑,仓促间将手中长剑向他掷去,这一掷力气甚大,直穿过他肩膀露出了剑刃。这人感觉被武器击中,踉跄几步,伸手举起手中大刀,毫不犹豫高高举起,向自己腹部捅去,后面几人来不及阻止,就听他口里狞笑着,又见鲜血顺着刀滴滴答答落下来,都一齐纵身上来,领头那人手上用劲,一掌将他劈昏,旁边几人抬了他身子,一齐纵身,转瞬不见。 夜色吞噬了这一切,只有几颗星星探头探脑地眨眼张望,然后又像被吓着一样赶紧躲了起来,沉沉夜色,一片寂静。 等朝阳从东方升起时,人们期待已久的这场雨还是没有下起来,大家照常起了床,开始一天的忙碌,巷子里,只见红玉不经意地从此处走过,待看到巷子里的打斗痕迹,还有暗红色的血渍浸湿了一片时,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终是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五一 细节 五一细节 朝阳里,丁四手持金刀,在一块空地上纵横腾挪,阳光在金刀上反射出火一样的光芒,一片刀光中,丁四高抬猿臂,轻翻手腕,将刀舞得一滴水都泼不进来。他时而腾起,时而蹲下,腾起时如雄鹰展翅,蹲下时如铜钟坠地,出刀时如雷霆震怒,收刀时如海凝波光,一把金刀在他手中,时如金蛇吐信,时如游龙破风,时而轻盈如燕,时而疾如闪电,只见空地上金光一片,丁四的身影就裹在这一片刀光中。终了,丁四收了刀式,他额头上都是大汗淋漓,浑身衣服已湿了大半,贴在他身子上更显得他身形挺拔有如青松,肌肉块绽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丁四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到胡润泽立在一旁急不可耐的样子,立刻大步向胡润泽走去,嘴里问道:“润泽,什么事?” 胡润泽明显有些着急,他跺跺脚,对着丁四说:“大人,我听说昨日午后张汉生又审了风扬一回,风扬仍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把张汉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还有,吴海昨天又找了阮风和朱克庸,问他们是否私下安排寒易认罪,是否和寒易串通一气,阮风当时又哭又闹,甚至要以死明志,朱克庸也是极力否认,吴海反而安慰他们不用害怕,如果有人威胁他们,尽可能到他这里告诉他,他自会与他们做主。” 丁四脸上丝毫没有惊慌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昂首说:“没关系,润泽,我既然在吴海面前说了有人逼寒易串供的事,就不怕他做这方面的文章,何况,阮风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无论他如何闹腾,证据总不会说假话。现在张汉生正忙着抓汪之洋,估计也没功夫再审风扬了,咱们就到牢里见见风扬,看能不能问出一些东西来。” 风扬是重犯,关在牢房里看守最严密的虎头牢中,虽然是白天,这里仍然暗无天日,牢房里一团漆黑,只有一盏油灯如同鬼火一样发着幽幽的光,照得里面如同地狱一般,风扬躺在一堆杂草中,一双眼睛大睁着,嘴里还哼着一支曲子: “门搭搭开花呀不来来, 门外走进俺哥哥来。 每日里想你你不在, 这些日期你在哪里来, 亲呀亲呀个呆呀个呆 ……” 狱卒在外面开了锁,丁四和胡润泽低头钻过狭小的门,弯腰钻了进去,风扬听到声音并不起身,反而嘴里小曲哼得更为响亮,丁四也不理他,任他哼唱着,过了一会儿,风扬见丁四毫无动静,禁不住破口大骂道:“爷爷并无什么交待的,又来扰爷爷清静做什么,你们破不了的案子尽往爷爷头上推,反正爷爷就算化成鬼,也是与你们这些当官的誓不两立。” 丁四长身玉立,声音在飘飘忽忽的灯光下甚是诚恳:“风扬,你要在乱世做这营生,还是有为活命一说,但现在皇上一心要把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两年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你又何苦做这盗贼?” 风扬尽管这两天受尽了折磨,但仍是狂性不改,他怒目瞪着丁四骂道:“你这朝廷的走狗,当然要替朝廷说话,我就知道,当官的没有一个好的,你没听戏里说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吃苦的都是百姓,我就是要偷那些当官的有钱的,教他们有钱了也不能心安。” 丁四声音不疾不徐、清清楚楚说道:“那么我来问你,即便你浪迹江湖这么多年,你又能救几个百姓?如果像以前一样,饥年来了,饿死的百姓数以千万计,你又能救得了几个?你莫要自欺欺人,国强则民富,民富则知礼义,你只知道做了大盗,能在转瞬间来去自如,妙手空空不劳而获,你做的就是不合律法的事,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其他人?” 风扬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仍然倔强地把脸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丁四一眼。 丁四又说下去:“风扬,知府大印丢失一案事关重大,我只要你告诉我,这案子是不是你跟汪之洋联手做的?你们做案的目的又是为何?你们是否到京城散布有关张汉生的谣言?汪之洋跟张青青又是什么关系?” 风扬听丁四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只是呲了牙狞笑起来,一嘴白牙在灯光下如同野兽一般,他披头散发,面露狰狞:“狗捕快,你是捕快我是贼,咱们自古就是誓不两立的,你休要花言巧语哄了我,还想捉我那兄弟去。”说完后闭了嘴巴,再也不说一句话。 胡润泽见他执拗,心里不免着急,走了几步上前,低头对风扬说:“姓风的,我们大人说的都是好话,你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风扬见他二人仍是在这聒噪,心里已是恼怒不已,忽然挣扎着就坐了起来,挥了手上镣铐就向胡润泽砸了过去,胡润泽没料到他被关了一天时间还敢如此放肆,差一点被他砸中,急忙向后跃去,算是避开了他。就在这瞬间,丁四忽然跃上前去,两手牢牢钳住风扬手腕,眼睛紧盯着他双手说:“你这手是怎么会事?” 胡润泽听丁四问得奇怪,急忙趁着昏暗的灯光向风扬双手看去,风扬被丁四制住,两只手挣扎不开,胡润泽看到他两手竟与平常人不大一样,手指明显要比一般人要粗一些,关节处也略显肿大,看上去竟有几分畸形,他正在诧异,丁四已喃喃说道:“我明白了,你一贯爱使毒药,结果这双手便受到了侵蚀,所以你遇到汪之洋,两人一拍即合,一人放风,一人盗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风扬双手放了下来,风扬恶狠狠唾了他一下,他这几日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一挣扎牵动伤口,疼痛之下也是再没有力气撒野了。 丁四想了一会儿,忽然掉头向门外走去,胡润泽不清楚他为什么离开,赶紧跟了上去。两人出了牢房,竟一时无法适应外面灿烂的阳光,丁四脸上忽然露出思索的神情,半晌才说道:“不是风扬,不是风扬。我原来竟没注意到他手与一般人不同的,如果是这样的手,又怎能操纵风筝,把风筝放上天去,顾先生可是说得清楚,若不是心灵手巧之人,定难把风筝放上天去。” 胡润泽在一旁沉吟着说道:“莫非是那汪之洋操纵着风筝,吸引了众差役,而那风扬趁机跳进公堂,盗得了那大印去?” 丁四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你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为什么心里总归是不踏实,那风扬既擅长用毒,为何不把众差役迷昏了过去,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胡润泽又在一旁说:“是否因为他们到京城散布了谣言,因此就故弄玄虚,特地放了这风筝迷惑人。” 丁四又想了一会儿,脸上仍是若有所思的神情:“润泽,这是咱们存了汪之洋和风扬是盗印嫌犯的心,所以才会如此推断,但是,证据呢?无凭无据,如何能服人呢?”然后又看一眼胡润泽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往皇上那里送信,生怕判断有误,冤枉了旁人,反放走了真凶。” 胡润泽叹口气说:“可恨那风扬完全不予配合,不承认也不否认,倒叫咱们为难。” 丁四点点头:“咱们与那汪之洋有一面之缘,我看此人倒有几分通情达理,咱必须想办法见到汪之洋。”然后对胡润泽说:“润泽,你盯紧怡红阁,风扬是在那里被抓的,你且看汪之洋是否会在那里出没。”又叮嘱道:“另外,我跟你说过,怡红阁里似乎有外邦人出没,那如花在生前就曾被人强了去,玛瑙那晚也曾被人捆住手脚,幸亏我去的及时才没酿成大祸,玛瑙怀疑对方是倭寇,如果这样,如花之死定跟那里出没的人有关系,你一并盯仔细了,看能发现什么疑犯不能。我去盯住知府后宅和牢房,看能否发现汪之洋的踪迹。” 胡润泽赶紧答应一声。 五二 情迷 五二情迷 按丁四的指示,胡润泽一直埋伏在怡红阁附近已经两天了,这真不是个好差事,他躲在暗外,丝毫不敢马虎,可是怡红阁一切如常,**们日上三竿才起了床,然后又涂粉描眉,高兴地唱几句小曲,不高兴就骂骂咧咧,然后**又扯着嗓门喝骂让她们安生些,一些龟公又不安分跟她们拉拉扯扯,瞅个没人处调笑几声,摸摸手亲亲嘴,还有些被人卖进怡红阁的女子不愿接客,被**关在小黑屋里不给饭吃,还指使打手对她们拳打脚踢,胡润泽恨不能跳出来教训了那打手,放了那些女子出去,但是他又不敢轻易出手,生怕露了痕迹打草惊蛇,他常常自己闷一肚子气,盼望这次任务赶紧结束。但是这次事情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见不到汪之洋,就无法判断大印是否为他二人所盗,吴海又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丁四这边压力重重,现在就希望能想办法找到汪之洋,根据他二人那次与汪之洋接触的情形来看,汪之洋还是个痛快豁达的性情中人,不管他是否盗印,应该都会利索说出来,但他会是盗印的主谋吗?如果是他所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剩下的就是搜集阮风逼迫寒易认供的证据,但如果不是汪之洋做的案呢?事情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吴海定不会善罢甘休,难道真的是寒易做的案吗?胡润泽摇摇头,别说是丁四,就连他也是不信什么隔空取物的,就凭寒易老道那神神鬼鬼的样子,他也没甚本事做出这样的大事。但想到汪之洋是案件的主谋,胡润泽不知为什么又有些惋惜,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如果是汪之洋做的案,他会受到什么惩处呢,有丁大人在,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吧。胡润泽想来想去,只觉得头大如斗。 夜晚又降临了,怡红阁里又是笑声连连,男人的欢乐的兴奋的笑,女人的故作娇羞的虚情假意的笑,胡润泽偷偷躲在怡红阁的小花园里,心里厌恶得要命,但却又不得不听着这一切,在这个**浮华的地方,他一直躲在暗处,既不能露面,又不能离开,只能等待,不知等多长时间的等待,等待汪之洋有可能出现,等待形迹可疑的倭寇出现。 夜色迷离,胡润泽躲在角落里,将自己缩成一堵墙,一棵树,一块砖,屏了呼息,静静等待。 忽然间,花园里传来脚步声,胡润泽赶紧缩了缩身子,心里却奇怪想道:是谁这么晚了还来花园呢? 那声音越来越近,胡润泽透过花瓣,看到一个小丫头提着一盏灯笼,一位白衣女子翩翩走在她身后,丁四乍见那白衣女子的面容,忽然觉得都不能呼吸了,那是个美丽的女子,在夜色里如同仙子一般,长发松松挽就,脂粉不饰,却丝毫影响不了她的风华绝代,弯弯的如同新月一样的眉,大大的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睛,小小的如同涂砂一样的嘴唇,梨花面淡白,杨柳腰轻盈,皓腕赛雪,眉目顾盼生情,胡润泽只觉那一刹那间,天地都亮了许多,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居然见到了缘吝一面却念念不忘的怡红阁花魁——梦蝶。 梦蝶款款走到花园一处亭子里,胡润泽这才看清她手里抱着一把琵琶,天边月似钩,美女人似月,不知是月辉映照着美人,还是美人点亮了夜色,胡润泽只觉脸上热了许多。 梦蝶坐定,对旁边的丫头说:“红玉,你先到远处守着吧,我琵琶弹完就回房去。” 小丫头答应一声,向远处走了过去。 梦蝶将手一挥,那琵琶声就如同流水一样响了起来,胡润泽不知她弹的是什么,但是他听到她琵琶声里的思念和忧郁,她在想念谁?远方的亲人吗?她不快乐吗?她有什么心事?这琵琶声也牵动了胡润泽的心,莫名其妙就替梦蝶伤感起来。 梦蝶弹罢一首曲子,抱着琵琶,就向着天边那弯月亮看去,朦胧的月光下,她是那么美,那么纯洁,让人心生怜爱,禁不住想要保护她。 胡润泽忽然有想和她交谈的冲动,只和她说一句话也好,让她知道,这怡红阁里暗波涌动,她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定要多多小心。这么一想,胡润泽不由就站了起来,花丛一声响,霎时就把梦蝶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梦蝶像似没料到花丛里藏着人,不由抱紧了琵琶,低声喝道:“谁?”虽然声音里有惊吓,但仍然悦耳娇媚,有如春风里的琴声。 胡润泽站定,低声说道:“姑娘放心,我不是坏人。” 他担心梦蝶受到惊吓,立在花丛间,并不走过去。 梦蝶的胆子明显要比他想得要大得多,她没有丝毫的慌张,只是轻轻问道:“你又是谁?” 要告诉她名字吗?为什么不说呢,让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仰慕过她,让她在许多年后还记住这样一个名字,胡润泽心里豪情忽生,不由大声说道:“我是顺天府的捕快,我叫胡润泽。” 梦蝶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她似乎没有听明白一样:“顺天府,不是京城吗,你是那里的捕快,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胡润泽见她并不害怕,心里不禁松口气,迈腿分开两旁的花就走了过去。梦蝶看到一清新俊逸的少年翩翩走来,在距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这少年似乎有些羞涩,但又做出了大大方方的样子,梦蝶知道男子但凡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一定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有些得意,她本来是要看这怡红阁是有何异常的,没想到,她刚出来,有人就急着送到了眼前,她知道他是胡润泽,她还知道她是金刀捕快丁四的同伴,但是,他来这里做什么呢?丁四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不待她问,胡润泽已鼓足勇气大声说:“梦蝶姑娘,你千万不敢一人单身在怡红阁僻静地方,这里有坏人。” 梦蝶弯弯了眉毛,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胡捕快,我一向也是喜欢到花园里弹会琵琶的,从来没遇到什么坏人,你是不是弄错了消息?” 胡润泽见她不信,不由着急道:“不是,这里好几次出现了坏人用强的事,说不定还是倭寇做出来的事呢。” 梦蝶心头一紧,手拈着琵琶,琵琶忽发出“叮咚”一声响,倒把两人吓了一跳。梦蝶赶紧稳住惊诧,清了清嗓子问道:“胡捕快,你怎如此说?” 胡润泽诚恳地说:“梦蝶姑娘,此事说来话长,我无法在一时间说个清楚,但你务必小心了,那倭寇凶恶得很,还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打什么算盘呢。” 梦蝶听他这样说,不由死死咬住牙齿,心里已是泛起狂风暴雨。这时,红玉慌慌张张小跑过来,人还没到就高声喝道:“谁在这里?” 梦蝶不待胡润泽开口就柔声说道:“红玉,莫要害怕,是个好心的捕快大哥。”一边说着一边款款站了起来,朝着胡润泽行了个礼:“胡捕快,多谢提醒,你真是个好人。”说完后抱了琵琶,如风摆杨柳一样走下亭子,临了又回头嫣然一笑,用有如黄鹂一样的声音说道:“胡捕快,你自己也要小心。”就跟在红玉后面,飘然而去。 胡润泽站在那里,心里像小鹿一样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天上一弯新月,地上微风轻拂,他心里高兴同时又有一丝怅然:这次相见太匆匆,还不知道梦蝶怎会沦落到风尘里来,她到底烦恼什么呢?胡润泽一边想着,一边又隐在黑暗里,刚才那幕如同一个旖旎的梦一样。 梦蝶跟在红玉的后面,却是走得又急又快,她对着红玉低声道:“麻烦来了,丁四发现咱们人的动静了。” 红玉吃了一惊,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在地上,她回头看着梦蝶说:“主子,这怎么是好?山本是不是就是丁四他们抓去的?” 梦蝶眼睛中闪着凶狠的光,一反刚才的柔弱,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他们现在还没追到咱们头上,应该还没起什么疑心,丁四是不能留了,你跟佐藤加吾那组水路的人马说了,丁四身手虽好,但他生于北方,水性定不如他们,让他们找机会做了丁四。” 五三 暗流 五三暗流 北京城的春色正被一场春雨洗得正是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牛毛吹散在风里,继而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经过雨水的滋润,树叶更绿,鲜花更艳,连红墙下的草都水灵得多了,北京沐浴在一场春雨中,清新而又别致。 雨中的“风醉楼”也别有一番景象,风醉楼是京城最好的酒肆,这个三层小楼被修建得金碧辉煌,从外面看,只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只是那龙飞凤舞的三个镶金大字“风醉楼”就分外有气势,据说这三个大字是成祖时有名的书法家詹希元所书,如此算来,风醉楼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而在酒肆里也是布置得古色古香,低调而奢华,这里的桌椅都是紫檀木做成,墙上挂满了名人的字画,显得分外与众不同。要想在风醉楼吃饭,据说得提前七天要订位置,否则的话,你有再多的银子都花不出去,也是因为这样,风醉楼的名气在北京城数第一号的,而风醉楼最有名的就是好酒长春白了,长春白是风醉楼的招牌,到了风醉楼,要是不喝长春白,算是白来了一趟,据说这长春白吹在风里,闻到的人也会有了醉意,在风醉楼最好的房间天字一号里,六七个年轻的公子正喝得酩酊大醉,不过他们桌子上放的并非是长春白,有一喝得满脸通红的男子正大着舌头对另一人说道:“延龄,这金茎露当真好喝,喝到嘴里如同琼脂玉液,唇齿留香。” 被叫“延龄”那人正是皇后的幼弟张廷龄,他此时也是衣冠不整,袖子捋到了胳膊上,满脸骄横说:“流光,这是宫里的御酒,我特地到我姐那里求来的,给你一大口就灌了这么多,你真是牛嚼牡丹,一点风度都没有。” 那叫流光的是朝内大理寺卿普庆路的小儿子,他听到张延龄这样一说,就涎着脸奉承道:“延龄,你何必这么小气,反正皇后娘娘是格外疼你的,在座的哪个不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连同皇帝不都是对你格外照顾吗?” 张延龄得意洋洋地一举杯:“你甭胡说八道,来,兄弟们,将这杯酒干起。”众人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大家放着杯子,又在那七嘴八舌地谈天论地,哪家窑子来了位漂亮姑娘,哪处又有什么好玩的,说得是不亦乐乎、甚是尽兴,在这群人中间,有位脸盘圆圆、略有些胖的年轻男子却兴致不是特别高,仿佛满腹心事的样子。 张延龄看这男子不入群,不由一甩筷子,发脾气说:“狄胖子,兄弟们出来喝酒就图一乐,你来就来了,苦着一张脸做甚?” 被称作狄胖子那人叫狄万远,是通政使狄出尘的独子,他见张延龄不高兴,知道这小霸王是惹不起的,连忙拿起面前的酒杯说:“建昌伯别生气,我先喝杯酒陪罪。”说完后举起手中杯子,偌大一杯酒杯眼也不眨地一饮而尽。 张延龄见狄万远知趣,脸色缓和道:“狄胖子,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别窝在心里一个人发闷。” 一群人立马起哄道:“有建昌伯在此,还有甚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狄万远想了想,慢吞吞地说:“这两日为了我舅舅的事,我娘整天在家里吵闹,连我也看不顺眼,把我训了好几次,今天要是知道我在外面喝酒,回家又是一顿吵呢。” 旁边一人诧异说道:“狄胖子,你舅舅不是得了圣眷,被派到福建做事了吗?听我爹说这是美差一件呀,你娘还有甚不高兴的。” 狄万远叹口气说:“本来我娘知道我舅舅到福建泉州去,也是欢天喜地的,说是皇上信任他才有了这次外派,可是前几天我舅舅寄来一封信,说本来一切挺顺利,还有立功的可能,但没想到随行中有一人很是讨厌,为了抢功,硬是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我舅舅本来将事情理了个清清楚楚,那人非拖着留在泉州,还暗中搅和我舅舅的事。” 普流光在一旁不以为然说道:“你舅舅不是被封作巡按到福建视察去了嘛,同行中数他官职最大,谁还敢违抗他命令不成?” 狄万远撇一下嘴说:“按说是这样的,但那人是有来头的,跟皇上也是有几分交情,我舅舅本来也想是忍气吞声的,但却被那人骑在了脖子上,实在是忍无可忍。” 张延龄不禁有了兴趣,高声问道:“这可奇怪了,你爹是正三品的通政使,就是看在你爹的面上也不该这样,那人到底是谁?” 狄万远犹豫了一下说道:“算了,还是不提这人名字吧。” 张延龄最不喜欢别人忤了自己意思,不由一拍桌子骂道:“狄胖子,你怎如同小娘们一样不痛快,快说了那人名字,说不定我还替你想个办法呢。” 狄万远只好吞吞吐吐说道:“那人正是顺天府的捕快,被皇上赐了金刀的丁四。” 他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哐嘡”一声,张延龄的酒杯一下子掉在地上,狄万远偷偷看张延龄脸色,只见他脸上憋得通红,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桌子上一帮人都是知道张延龄被丁四教训一事的,大家顿时都噤了声音,一个个装作喝茶吃菜的样子,谁也不敢说话。 就在桌上一团死寂时,张延龄身旁的罗威忽然咬牙说道:“这小子也太猖狂了。”罗威是都转运盐使罗浩然的儿子,罗浩然虽然官职从三品,家里却是极为富有,罗威从小与张延龄混在一起,时间长了性子便有些左,罗浩然常常教训罗威不要跟张延龄在一处,但张延龄总是不听,经常偷偷摸摸跟张延龄待在一处,上次罗浩然听到丁四教训张延龄时罗威也在场,回家后就将罗威重重打了一顿,因此罗威也是心里迁怒丁四的。 张延龄上次被丁四教训就对上恨之入骨,但是他到姐姐那里寻机说丁四的不是,没想到张可欣反把张延龄责备了一顿,并冷下脸告诉张延龄,他若以后还敢这么胡闹,就送他到西北军营去,张延龄在张可欣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咬牙将这肚子气忍下。现在忽然狄万远提到丁四这个名字,一帮狐朋狗友又是在旁边不错眼盯着自己,他满腹怒火借着酒劲也点燃了起来。罗威这句话像是火线一样彻底引爆了张延龄,他横眉立目、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一介小小的捕快,冲着皇帝跟他有几分交情,就敢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狄万远有意无意地说:“听说就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李广,也是有几分恼着丁四的。”李广是朱祐樘身边甚为得脸的太监,长着一副忠厚老实的脸庞,平素里沉默寡言,但喜欢画符,又学着道家做些法术,京城有次干旱,他暗中唆使朱祐樘祈祷求雨,结果就下了场瓢泼大雨,朱祐樘此后对他渐渐信任,他又是极有眼色之人,时间长了,朱祐樘就将他示为心腹,有时候使他传奉圣旨,他权势就渐渐大了起来,在外面也做出了鱼肉百姓、收授贿赂之事,丁四在外面耳闻过李广不法之事,也曾当朱祐樘面进言过几次,但李广素来狡猾,丁四又没有过硬的证据,因此朱祐樘每次听丁四说完后就训斥李广一次,李广就老实一段时间,久而久之,李广心里对丁四也是颇为忌惮的,只不过他城府极深,从来不露在脸上。 张延龄听狄万远这么一说,眼前不由一亮,他想了一会儿,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来。 五四 狼狈 五四狼狈 春雨已歇,树叶上的雨水还滴答滴答向下滴,经过雨水的洗涤,北京城的春意更浓,在一处房间里,有一人正在认真书写着什么,这人中等身材,眼睛细长,圆圆的脸上有些浅浅的麻子,眼角额头已经有道道皱纹,两鬓间杂着斑驳的银发,显是已经上了年纪,但是他嘴上却没有一根胡须,他在纸上写写划划,到后来嘴角才浮上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他放下笔,对着纸看了又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大字:“四月初九,进白米五担。”此时室外春色正好,这人却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一个人将这行字看了半日,又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匣子,将上面的锁打开,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纸,这人又认真把桌上那张纸放进匣子里,仔细把锁上,又把匣子放进一个抽屉里,将抽屉用一把黄铜锁锁上,把钥匙放进自己的贴身衣服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站起身,悠闲地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窗外新鲜空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夹杂着好闻的花香,一室满是春天的气息,这人吸了一口气,闭了眼睛品了一会儿,又极力掩饰了心中的喜欢,走到桌子前,顺手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水,二泡后的普洱刚刚好,清香扑鼻,芬芳四溢,这人喝进口中,惬意得眯起了眼睛,真好,尽管这辈子做了太监,没了子孙根,但这日子终于好起来了,好得连他之前做梦都没想到。 这人,正是朱祐樘跟前当红的太监李广,尽管知道父亲当政时误信了韦兴等人,以致出现了太监干政误国的事情,但若没有太监张敏、怀素等人,朱祐樘断是难到今天这一步的,因此朱祐樘对太监的感情很复杂,他既怕陷重蹈父亲的复辙,又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太监,尤其是在怀素去世后,他便渐渐地信任了李广。只是他经常也在警告自己,不能再出现父亲当政时的弊端,李广是个聪明人,又长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在朱祐樘面前从不谈论政事,也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久而久之,朱祐樘便认为李广也如同张敏、怀素一样是个厚道人,渐渐放松了警惕,而李广平时私下里喜欢画些符录,有几次朱祐樘遇到难事,李广私下里画符做法,结果瞎猫碰到死老鼠,朱祐樘所遇难事迎刃而解,朱祐樘便不自觉又信了李广几分,连同着对道家法术都有了几分兴趣,这也是为什么他听到泉州有道士作乱就急着派人到那里探个究竟。但他没想到时间长了,李广的心就大了几分,帝王的信任能有多久,无情最是帝王家,李广只想抓住些能够让他踏实的东西,他无儿无女,一旦年纪老去,厌了皇上的眼,他也不会过得太差,所以李广从来不参政,不发表自己看法,但他却凭皇上的宠爱,在外面狐假虎威,敛了不少钱财,只不过他素来谨慎,从不授人把柄。 李广美美的喝了一会茶然后站起身,打开房门,走出了屋子。屋外早有一机灵的小太监候着,一见李广就迎上前去,作了一个揖说:“公公,皇后幼弟张延龄在外面候了好长时间,我跟他说您正忙着。” 李广闻言有些吃惊,他知道皇后张可欣向来疼爱张延龄,尤其是在父母去世后张可欣对张延龄更是关心有加,而朱祐樘跟张可欣伉俪情深,对张延龄也格外开恩,使他年纪轻轻就授了建昌伯的称号。李广也知道张延龄被纵得有些无法无天,但他平时跟张延龄素无交集,这次忽然找到自己,他不由吃了一惊,想了片刻马上说:“快带我去见。” 小太监在前面带了路,没多大功夫就见张延龄正等得不耐烦,见李广匆匆从外面进来才将满脸不痛快换成微笑,李广见他如此模样,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他素来惯于察言观色,知道张延龄必有求于自己,否则以他这种人的个性,早已经是暴跳如雷了,哪会笑脸相迎。 张延龄虽然被纵惯了,但并非是糊涂之人,他知道自己的来意,因此一见李广就做出亲热的样子,对李广说:“都说李公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早就起了结交的心,今天从皇后那出来,就一时心血来潮,来到公公这里坐。”他这套鬼话说得极为顺口,李广虽然不信,但见他奉承自己,听到耳朵里也是舒服的,又因着皇后的关系,李广自然要顺着张延龄说,一会功夫,两人就说得亲亲热热,像是一见如故的样子。 张延龄跟李广聊了一会儿,心里颇为舒坦,只觉得李广句句都说到了自己心里去,果然是个聪明伶俐人,他于是也不再兜圈子,眼睛弯了一下,悄然对李广说:“公公可否听说顺天府的金刀捕快丁四?” 李广听到这外名字心里不由就是一跳,他两三次受到朱祐樘无缘无故的训斥都是在丁四面圣之后,他如何不知这是丁四的缘故,但他脸上做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我只知道在宫里伺候皇上,外面的情形却是一概不知的,建昌伯说的金刀捕快丁四应该是个颇有名气的人吧?” 张延龄见李广跟自己装糊涂,呲牙一笑:“皇上登基时,韦兴曾妄图谋逆,帮着皇上破了他这阴谋的,便是这丁四,如此有名一个人,李公公竟然没有听说过,也真是可惜。” 李广听出他话里意思,但就始终不接下去,只是笑眯眯看着张延龄,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张延龄嘴角一撇,随即又堆上了笑容:“公公,自从那事儿后,丁四可是对宫里的公公有了偏见,我听说丁四在皇上面前可是没少说公公的坏话。” 李广心头一跳,又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奴才在皇上面前有了体面,许多人正看奴才不顺眼,但我相信皇上英明,断不会让小人蒙蔽了眼睛。” 张延龄哈哈笑着说:“公公倒是个通透人,能想着如此明白。” 李广苦着脸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至于他人如何评说,我又管不了他嘴,顺其自然吧。” 张延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赞道:“公公这的茶叶颇为不错,我在皇后那里喝到的也不过是这样的等级,我尝着应该是君山的‘金镶玉’吧。” 李广只恨张延龄刁钻,陪着笑脸说:“这也是我攒了好久的茶叶,平时轻易不拿出来的,今日建昌伯来了,我才敢拿出来请您鉴赏一下。” 张延龄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看着杯子里翠绿的茶叶,似是出了神一样。 李广见张延龄这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一咬牙开口说道:“不过那金刀捕快对奴才不满的话,,也未免有些捕风捉影了,我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来不敢有二心的。” 张延龄听李广这么说,才抬起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谁说不是呢,那丁四凭着跟皇上年少的交情,就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但诋毁公公,就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还听说他这次跟巡按吴海出访泉州,一路上都指手画脚,弄得吴海连公务都干不成,连带着通政使狄大人都有些不满意。” 李广知道吴海是狄出尘的小舅子,禁不住心里一动,他是在皇上那儿见到吴海写上来的密折,里面满是对丁四的抱怨,却不知张延龄也搀和到这事里来了,以此来推断,张延龄肯定也在丁四那里受了气,所以想找回这个场子,他看着张延龄意味深长的眼神,禁不住做出了了然于心的神情。 张延龄往前凑了凑,轻声对李广说:“那丁四着实可恨,李公公莫要大意了,俗话时,三人成虎,那丁四又是皇上的故交,万一被他得了手,公公莫说是荣华富贵,恐怕有没有这条命都难说。” 张延龄这话说得李广心里一阵心惊肉跳,但他老于事故,脸上仍是一副意想不到的样子。张延龄也不往下说,只是盯着李广的眼睛,轻轻说道:“李公公,我也不需你做什么事,只是在皇上问你意思的时候,你只要记住丁四对你做过的事即可,其他的,你一概不用做。” 五五 陷阱 五五陷阱 与京城的细雨绵绵没,泉州的雨却是有些雨疏风骤,好像是随着风吹过来一样,这场雨来得快收得也快,路上的行人刚找到避雨的地方,雨便骤然停了,午后的太阳从云朵里眯着眼睛钻了出来,洒下万道金光,更衬得雨洗过的天空是一片湛蓝。 码头上又恢得了热闹,刚泊上码头的货船准备着卸下一箱箱货物,一些苦力已经打着赤膊摆好了架式,也有船准备扬帆启航的,岸上相送的亲人正在挥手作别,而在一望无际的水面,大大小小的船只星罗棋布,足见泉州的繁华。 在码头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两只小船正悄无声息地准备起航,这两只小船跟平常出海的船只没甚两样,混在一堆船中甚是不起眼,但你若是仔细瞧了,定会发现在这两只小船上,有两个眉眼甚是俊巧的后生,穿得整整齐齐,跟一帮坦胸露怀的男子甚是不同,一个眼睛里总是在笑的后生偷偷凑在另一个大眼睛的后生耳边说:“小姐,咱们就这样走了?” 原来,这两人正是林家的玛瑙和喜鹊,不知她二人为何打扮成男子模样,又混在了这样的船上。 玛瑙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爹让福哥带话给我,务必跟船一块回到岛上。”又闷闷不乐道:“这次出来走了许多地方,也见了许多人,我正觉得有意思,没想到我爹非让我回去。” 两人正说着,旁边船上一个子高高、脸上有一处伤疤的男子点头说道:“可以开船了。”两艘小船就起锚扬帆,向着太阳处一片金黄驶去。这男子等船驶离了码头,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问身边一位方脸年轻人道:“那贼寇可还安生?” 方脸年轻人露出一口白牙说:“一根绳子系得牢牢的,嘴里又塞上了麻团,倒没甚力气捣乱,不过福哥,他腹部的伤口甚是严重,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岛上。” 被称作福哥那人想了一想,嘴里才淡淡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方脸年轻人又看了一眼后边跟过来的小船说:“大小姐好像不太情愿回到岛上。” 福哥眼里露出了一丝笑模样:“她自小就是活泼爱动的,到了岛上对着那一片石头树木,又有什么好玩儿的,不过等这次得了手,咱们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如今在位的皇帝倒还是个明白人,这样的话,咱们还做那样的营生干嘛?” 说完后看着离得越来越远的码头,不由陷入了沉思。 码头上依然是热闹一片,而在码头旁边的一个浅滩处,人迹稀少,只有茂盛的芦苇长得郁郁葱葱,间或有水鸟忽然从里面飞出来,岸边有一人背着双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人,正是丁四。 海风笼起了丁四的衣袖,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张纸条,这纸条只写着一句话:“未时浅水滩,一人独自见。”下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名字:汪之洋。丁四收到这纸条的时候,已是快到未时了,他来不及告诉胡润泽,就赶紧来到浅水滩,这地方虽然离码头不远,但因为有几分险要,往来的船只很少到这个地方,丁四赶来的时候,未时刚过,他站在岸边,看着茫茫的海水,脸上是一片平静,该来的总是要来,而真相总会有大白那一天。 丁四也不着急,如同一尊石像一样立在岸上,忽然间,只见芦苇处一声响动,从里面划出一艘船来,船上有一人摇橹,这人戴着斗笠,看不清模样,待离丁四还有两丈远时,这船停了下来,摇橹那人低声说道:“丁捕快,请上船。” 不是汪之洋,那人虽然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丁四还是发觉那人不是自己在城隍庙见的汪之洋,他背着手,不动也不说话,那人等了片刻,见丁四无动于衷,禁不住有些着急,将声音提高些说:“丁捕快,请上船。” 他这句话刚说完,丁四纵身一跃,已跳到了小船上,小船只能容纳两人,那人在丁四说话间已跃到小船上,小船船身轻轻一晃,很快定住,不由暗自咋舌,佩服丁四身手利索,这样一想,心里更是谨慎了。 丁四正眼也不瞧他,只是问道:“汪之洋呢?” 那人背对着丁四,手中已开始用劲摇橹,在一片哗哗的水声中,那人气定神闲地说:“丁捕快稍安勿躁。”眨眼间,小船似离弦的箭驶离了浅滩。 这人水上功夫甚好,不到一会时间,小船已到了一片茫茫水域,海天相接一色,白云水鸟齐飞,但船忽然就停住了,停得诡异而突然,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丁四还没来得及说话,摇橹那人忽然纵身就跳进水里,只见水花四溅,待到海面上风平浪静,船上只剩丁四一人。 丁四在那人跳下船时已抽出了腰间大刀,刀光与波光相互辉映,一片金光闪闪,海风在吹,海水在荡,海鸟在叫,一切仿佛还是那么平静,但丁四知道,这藏在后面的必定有极大的阴谋。他握紧了刀把,一动不动。 他虽然不动,小船却在飘,波浪把小船打得团团转,丁四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双鬓,他显是不通水性,否则,他的呼吸不会渐渐紧促起来,他的神态中也渐渐有了焦急。海浪把小船推远,然后又将小船打得团团转,丁四手握金刀、小心防备已经有一炷香的时候了,在这段时间里,他除了等待,什么事情也没做。 忽然间,小船开始旋转开来,像是一阵风吹过,小船先是左右摇摆,然后就一圈一圈转了起来,如同旋转的陀螺一样。丁四手握大刀,高高跃起,向着小船四周团团划过,等划完一圈后,又纵身落到小船上,他落到小船上时,船忽然又停止了旋转,只是随着波浪高高低低的起伏。 阳光一片刺眼,海风里吹过阵阵腥味,丁四双脚牢牢钉在小船上,又是一动不动,忽然间船底一声响,丁四就看到小船被凿出一个洞,海水汩汩就灌了进来,丁四大惊,赶紧用船上的麻布去堵那窟窿,但他堵得了一处,另一处又被凿了开来,转眼间,船底已被凿出四五个窟窿,而海水也渐渐漫过丁四的双脚,漫过了他的足踝,渐渐漫到他小腿处,这船眼看着是渐渐沉了下去。丁四将身纵起,但是转瞬又落了下来,他不是鸟,没有鸟儿一样的翅膀,无论纵多高,总会要落下来,等他落下来时,小船已经沉入了水底,他双脚立刻踩进了水里,然后便落入苍茫的大海中。 一阵海浪打了过来,待海浪过后,海面已是空无一人,只见海水里,丁四手足并用,不住挣扎,但是显然是撑不下来,而海底里四五个人见此情形,都是大喜,一人挥手做了个手势,其余几人便凑了过来。 而丁四,还在海水里挣扎。 五六 相救 五六相救 四五人慢慢围了上来,这些人水性甚好,在水里就像是一条条鱼一样,他们用脚轻轻划着水,一边渐渐逼近,一边欣赏着丁四挣扎的样子,有人甚至从腰间抽出了匕首,他们眼中的丁四已经如同是瓮中的鱼虾,可以任他们宰割了。 就在这些人快要游到丁四身旁时,忽然从下面潜出来一人,这人如同水中的精灵一般,倏忽就抢先一步游到丁四身旁,一手扯住不断挣扎的丁四,另一手挥动手中的大动,以丁四为轴,就转着向周围几人砍去,这人来得太突然,围向丁四几人就看到一阵水花翻过,一把明晃晃大刀就向着他们砍来,几人动作就是一滞,不禁慢了下来。这人大刀划过一圈后,也不停留,紧紧拉住丁四的胳膊,两腿用力一蹬,带着丁四就向远处游去。 埋伏的几人哪肯就这样放过丁四,他们愣了一下,立刻就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就向着两人追了过去,海水下面水花四溅,而海面上天色也渐渐阴沉下来,刚才那阵雨好像被中途打断后又卷土重来一样,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向大海,天空中乌云密布,海面上浪花一阵翻涌,平静的大海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海底几人向着丁四逃跑处追去,前面那人虽然水性甚好,但她拖着丁四却远不及另外几人游的速度快,眼看着那几人又要追了上来,前面的人一急,双脚使劲,又向前游出一丈远。她这边用劲,后面几人也是穷追不舍,有一人伸手去抓他们,眼看着就要拽着前面这人的脚了,她脚一缩,又躲了过去,但即便是这样,她的力气却越来越小,速度也越来越慢。后面追赶的人大喜,渐渐就向前逼近。就在危急关头,忽见浪花一翻,又有几人从水底潜上来,竟挡在他们前面,二话不说抽出刀剑就向他们袭击了过去。后面追赶的人大吃一惊,眼看着前面那人拖着丁四游得越来越远,着急之下他们也拼尽全力,恶狠狠跟对方混战作一团。 拖着丁四那人见来了帮手,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海底里,她长发已披散开来,一袭长衫也顺着海水漂漂荡荡,而这人正是玛瑙,原来,她刚才在船上百无聊赖,两眼盯着空荡荡的海面,心里却暗暗在想:不知道丁四在怡红阁查得如何?忽然间看到远处高高跃起一人,身形宛如丁四,她不由吃了一惊,再瞧了过去,那人却在一瞬间跌进水中,她来不及看到那人模样只看到他将一把金刀牢牢握在手中,然后就被海水吞没了,玛瑙大惊,仓促间哪顾得了太多,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海水里,旁边喜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玛瑙没了踪影,赶紧向旁边人喊道:“快追上小姐。”说完后也纵身跃进水里,一旁几人见事发突然,打了个忽哨,便一起跃进水中,顺着玛瑙和喜鹊追了过去。玛瑙显然是经常在水里的,她水性甚好,顷刻间便赶了过去,正遇到几人要对丁四动手,她便急忙从下面潜了过去,关键时候救了丁四。 眼见那群人被阻在了后面,玛瑙心里稍定,赶紧在水底里看丁四,只见丁四两眼紧闭,长长的睫毛紧紧地贴着眼皮儿,仿佛睡了过去一样,她不由心里一阵害怕,纵身一跃,将头露出水面,不管雨点重重砸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潜进水底,将嘴唇凑在丁四嘴上,将一口气度了过去。待她觉得胸开始闷起来,又立刻浮上水面,再吸气,再将嘴贴近丁四唇边,将气度了过去,如此几次,反反复复,但是丁四依然毫无知觉,不知是生是死。玛瑙的眼泪忽然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丁四,心里在不断祈祷:丁四,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千万要好好的。 海面上已是一片暴风骤雨,玛瑙浮上水面,只看到天上雨滴在海面上击起千万朵雨花,而苍茫的海面上,一艘船也看不到,只有那漫天的乌云跟起伏的海水。玛瑙一只手拖着丁四,一只手奋力划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害怕,只是不停地划着。而大海此时仿佛愤怒了一样,海浪翻滚,海水咆哮,雨水如注,玛瑙独自在大海里劈风斩浪,向着不知是何方的远处游去。在漫无目标中,玛瑙忽然感觉手在海面上触到了什么东西,她心里一喜,赶紧用一只手紧紧攀住那漂浮的东西,另一只手一用劲,就把丁四拽了上来,然后将丁四伏在那东西上面,自己将丁四和那东西抱在一起,随波逐浪,身子是累得一点也不想动了,然后努力将耳朵凑向丁四的鼻边,听到丁四断断续续的呼吸,心里一阵放松,不由喜极而泣,谢天谢地,丁四还活着。 两人不知漂了多长时间,玛瑙始终不敢将胳膊松开,黑暗中她隐约感觉抱着那东西似是一棵圆木,她心里不由又踏实了一些,夜色里,两人就这样紧紧搂抱着,顺水漂流。 风雨过后,大海又渐渐恢复了平静,玛瑙只觉又冷又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她知道,身旁的丁四还是好好的,那平稳的呼吸声在告诉她,丁四还活着。这样就够了,玛瑙闭了眼睛,忽然感觉海浪托着自己,将自己向远方送去,而她脚下忽然就触到了一片松柔,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没过多久,玛瑙只觉得自己身子就触到了一片沙土,手中抱着那棵圆木也落到了实处,她立马站了起来,然后又弯腰搀起丁四,向着前面跌跌撞撞走去,待走到了五六丈远,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腿一弯,就倒了下来,一动也不想再动,她身边就倒着丁四,她跟丁四头挨头躺作一处,忽然觉得心里分外踏实,尽管是漫漫寒夜,尽管不知身在何处,但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在海风轻轻吹拂中,玛瑙只觉得阵阵困意袭来,不由沉沉睡去。 夜色一片沉寂,被雨水洗过的夜空一片湛蓝,有几颗璀璨的星星在天边闪烁,衬得这夜色宁静而安祥,星光下,丁四的眼睛慢慢睁开,星光映在他眸子里闪闪发亮,他听着旁边玛瑙悠长而又平稳的呼吸,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睛也蒙上一层迷茫,他就这样定定看着夜空,身子一动不动,忽然,玛瑙翻了个身,离丁四更近了,丁四正准备悄悄移开一些,只听玛瑙轻声发出呓语:“丁四,我……喜欢你。”这声音带着甜蜜和羞涩,诉说着埋在少女心底的秘密,丁四瞬间僵住,身子不敢再动。玛瑙又翻了个身,将身子翻向另一边,梦里又叹一口气,仿佛有无限的心事。 海风在吹,轻柔而温暖,海浪在不远处拍打着海岸,一声声极具韵律,夜色真美,教人沉醉。 五七 往事 五七往事 玛瑙睁开眼睛时,天边已是霞光万道,她慌忙向着身边的丁四看去,丁四仍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玛瑙不知为什么心一下狂跳起来,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横在丁四的鼻前,待感受到那温热的呼吸时,玛瑙的一颗心才定了下来。她轻轻凑到丁四跟前,在霞光中,丁四面如冠玉,鬓若刀裁,两道剑眉微微竖起,棱角分明的脸就像刻出来一样,刹那间,玛瑙就感觉到心跳就慢了半拍,她想起昨天在水中给丁四度气的情形,脸不由一红,但那感觉却无比清晰地涌了上来,凉凉的,仿佛夹杂着薄荷的清香,让人留恋而又难忘。玛瑙看丁四抿着的嘴,忽然就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这张脸如此让人喜欢,这个人如此让人爱恋,让人一点点沦陷,忘了最初的心愿。 就当玛瑙快要靠近丁四脸时,忽然看到丁四长长的睫毛眨动一下,就慌忙地站了起来,霞光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那张娇媚的脸带着少女的热情和羞涩,在春日的阳光里分外漂亮。待玛瑙平静了自己的呼吸,再看向丁四时,丁四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仿佛想起了昨天所有的事情,冲玛瑙一笑就站了起来。 霞光里两人并肩而站,面前是一望际的大海,身后是不知名的小岛,面前波涛翻滚,浪花朵朵,身后绿树成荫,时有鸟鸣,在这个偏僻的小岛,一切显得如此宁静。丁四两眼看着天边,语气真诚地说:“玛瑙,昨天是你救了我吧?真是要谢谢你了,让你受累了。” 玛瑙看也不敢丁四一眼,嘴里吱吱唔唔说道:“别这么说,丁大哥,只要你没事就好。” 丁四笑了笑,玛瑙眼睛余光扫到丁四的笑容,心里又是一颤,就听丁四说:“玛瑙……” 玛瑙不由自主地低低应了一声:“嗯。” 丁四仿佛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他停了片刻才又开口:“我自从十八岁做了捕快,已经有十二年的时间了,这期间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风浪,但这次感觉却分外与往常不同。” 玛瑙心想:你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如果你要知道了,你又该如何处理呢? 丁四似乎陷入了回忆:“我十八岁那年一腔热血,但因为我爹是捕快,我不能读书考功名,所以我也便做了捕快,有时候我也在迷茫,我到底为什么做捕快?后来,我遇到一个人,那人告诉我,让我不放过一个坏人,不错抓一个好人,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捕快,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做捕快也是有出息的。” 玛瑙听他跟自己说少年时的事,心里却不由想道:为什么我不在那时遇到你呢?可那时我又太小,如果我能早生出来几年多好。 丁四想到了年轻时的事微微一笑,脸色也温柔了不少,他又说了下去:“你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谁?” 玛瑙摇摇头。 只听丁四声音如同春风一样说道:“是白衣。”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像提到了一件珍宝一样,如此小心翼翼,连呼吸仿佛都轻了许多。 玛瑙心头忽然就一阵大乱,对,是白衣,她听人说过,那时白衣还是红莲教的圣女,现在已是红莲教的圣姑了,不过红莲教如今行事越发低调了,白衣这个名字也渐渐为许多人淡忘了,可白衣是丁四第一个喜欢的人,两人相爱,但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最终又失之交臂。她忽然有些嫉妒这个叫白衣的女子,时隔多年,丁四还能牢牢记住她,连提到她的名字都爱若珍宝。 丁四唇边带着微笑,声音却是一片诚恳:“江湖上应该有我跟白衣的传闻,相信你也听过一些,那些传闻都是不差的,但最后,我却娶了他人,我知道,有人也说是男子薄情的,也有人说我是无可奈何的,还有人说我是贪着岳家的权势。关于这些,我从来是置之不理,连分辨也懒得分辨,关于我跟阿碧的事,对了,内子叫关碧悦,我一贯叫她阿碧的,我从来没跟人讲过,今天也算是闲下来,玛瑙,你愿意听我跟阿碧的事吗?” 玛瑙的心里忽然莫名堵了起来,她知道她应该拒绝,但是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说到:“想。” 丁四声音带着温暖的回忆,响在了玛瑙的耳朵里:“我跟阿碧成亲,确实是被逼的。那时白衣做了圣姑,我就想着她终身不嫁,我便终身不娶,即便无缘厮守一生,我就跟她遥遥相望,心灵相通,因此在我二十四岁以前,任我爹娘找了多少媒人,我总是咬了牙,不同意那些婚事。后来,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爹得了一场重病,本来我爹身体一向健壮的,但因我的关系,我爹曾被东厂关了起来受尽折磨,从那时候起,他身体就大不如以前了。那年,他病情极是凶险,京城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甚至有人叫我准备后事,我爹在病榻上,只说想见到我能结婚生子。”他眼睛渐渐迷蒙起来,往事仿佛宛在眼前,那年他守在病床前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丁尽忠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看到父亲面容槁枯,满头白发,不到五十岁的人却如同垂垂老翁一样,心里就宛如刀割一样难受。那时父亲已没多少力气,睁眼看一眼自己,就又把眼睛闭上,半晌才喘着气说:“四儿,成亲。”说完后又是一阵咳嗽,他的防线一下就溃不成军。于是,在母亲的张罗下,他便娶了兵马司指挥关大猛的女儿关碧悦为妻。说也奇怪,他成亲后,父亲竟又从鬼门关闯了回来,虽然还是病怏怏的,但人总算活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尽管我成了亲,但我跟阿碧一直是淡淡的,因为衙门里事情又忙,我和她之间来往很少,她那时初为新妇,自然也是害羞的,我不理她,她也很少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每次见她时,不由自主都会想起白衣,她那时,也喜欢穿素色的衣服,人也静静的,说话也是文文气气的,简直像极了白衣,我见了她后,常会不由自主想到白衣,每见她一次,我便痛苦许多日子,因此,我便常常躲着她,在婚后的三四个月里,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这样冷淡她,也不见她抱怨,每天里只是照顾我爹我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爹我娘对她是极为满意的,尤其是我娘,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岁,走路也有精神了,说话也有了笑模样,我爹,也可以推出来在太阳下晒会暖了。我从来没问过阿碧那时她有什么感受,我想,她大概心里也是苦的吧。”丁四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这段往事他应该从来没向人诉说过,玛瑙不知不觉间竟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关碧悦应该是这样的人吧,不爱说话,心地善良,但她肯定也是喜欢着丁四吧,否则的话,哪个女子愿意新婚就被丈夫冷落,却还是一心一意地守候着等待着,默默地付出,毫无怨言? 五八 相处 五八相处 朝阳在霞光的掩映下,一点一点地升上了天际,海风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丁四的声音醇厚而动听,让玛瑙忘记了眼前所有的事情,跟着丁四的叙述走进了他的回忆。 丁四忽然就笑了:“我一直以为阿碧是个文静沉默的人,在我们婚后的几个月里,她一直没有任何抱怨,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有一天我办完案子回家,当时已经很晚了,我跟往常一样没到我们的新房里,仍是回到我成亲前的小屋里,我还没有躺在床上,就听到外面似乎有喃喃自语的声音,那是个冬天的夜晚,你知道一到冬天人就睡得特别早,北京城里也是这样的,我就分外奇怪,于是披了袍子,到院子里看是谁深夜还没睡着,结果院子里空无一人,我找了又找,最后发现在房顶坐着一个人,我纵身跃上屋顶,就看到阿碧穿一身大红的棉袍,手里拿着一个酒坛,她见到我时,已经喝得有七八成醉了,连我是谁都认不清楚了。”丁四的眼前又浮现起关碧悦那张生动的脸,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她独自一人顺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爬上屋顶,手里掂着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酒,独自望着月亮,也不拿碗,就这样一口一口灌了下去。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了阿碧的旁边,他当时只是怕她失足掉了下去,结果刚坐下去,阿碧就歪着头问他:“你是谁?”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回答:“我是丁四。”阿碧睁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丁四是谁呢?”末了才幽幽地说:“你不是丁四,他从来不愿理我的。”阿碧的嘴里哈出一团雾气,她长发披肩,在月光下美不胜收,丁四第一次发现,阿碧跟白衣竟是完全不同的,白衣是安静地,在跟她认识这么时间,一直是微笑着的,就算是那次别离,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分离就是缘分散尽,再无将来,她也是始终微笑着的,但阿碧不是,她眉眼生动,两道眉毛又弯又黑,大大的眼睛盛满了喜怒哀乐,仿佛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阿碧说完那句话就怔了半日,然后像忘了身旁有个人一样轻声说道:“可是我好喜欢他,他这么对我,我又是生气,又是无可奈何。”她声音如同蚊呐一样,但自己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阿碧说道:“我听了他的许多事情,他义薄云天,刚猛正直,公正不阿,打抱不平,这些事刻在我的心里面,一点也不能忘记。本来我爹是不想让我嫁过去的,我自幼丧母,我爹把我当成男孩子一样养,但他怕我受苦,怕丁四终了还是不喜欢我,到最后我只是一生独守空房,走不到他心里去。”她这话显然在心里埋了许久,难得向人倾诉,因此一开口就收不住了,她絮絮叨叨半天,然后才又轻轻说道:“可是有了这个机会,我要不试一试,我不甘心,他如果是那么好的人,就这样孤苦一生,未免太可惜了。”她眼睛又大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四说:“所以,我还是嫁过来了,就像,就像,飞蛾看见火一样。”说完后,她就又拎起坛子,大口灌了一口酒,结果倒呛得自己咳嗽起来,丁四赶紧轻轻拍打她后背,她好大一会儿才止住了咳嗽,两只眼睛认真地看着丁四,嘴里叹道:“你要是丁四该多好,可惜他总不肯拿眼瞧我。也许,我跟他一辈子就这样了,他心里想着别人,我心里念着他,两个人守在一起,孤单地走完这一生。”她脸似火一样红,又摇着头说:“不对,不对,我跟他才刚开始,我怎能如此悲观,倘他知道了我的好,又怎会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那晚阿碧一直不停地说,时而伤心,时而甜蜜,时而期待,时而叹息,但话里从来没一句后悔,眼睛里也未曾流一滴泪,月光下,丁四心乱如麻,他第一次发现,草草成亲竟是如此麻烦,他给了阿碧一个名分,却不能给阿碧想要的生活,只是让她白白伤心痛苦。但是,往事又是那么深地刻在心里,白衣的一笑一颦,一点也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在他的记忆里,白衣一直都在。 丁四记得他一直陪阿碧坐到很晚,到了最后,阿碧不胜酒力,脑袋一点点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丁四小心地抱了她,纵身跃下房顶,第一次走进他们的新房。虽然过去了三四个月,新房里仍是一片大红,但最后,他还是犹豫着离开了屋子,只剩阿碧一人。 可从此以后,阿碧那晚抱着酒坛醉态可掬的样子便时而浮上丁四的脑海,再见到阿碧时,白衣的身影便没有那么清晰了,阿碧似乎不记得那晚的情形了,依旧是文静的样子,但丁四知道,她文静沉默的样子只是一个表象,在低眉顺眼后面,阿碧藏着许多东西。从那晚以后,母亲也总是有意无意催促自己到新房里去,有时候他顺着母亲的意思,到阿碧屋里坐上一时半会儿的,阿碧常喜得嘴角都弯了上来,虽然是相对无言,但是慢慢就成了习惯。 玛瑙见丁四陷在回忆里,嘴角里有若有若无的笑意,知道他正沉津在往事里,也不催他,只是看朝阳一点点从海面上升上来,染红了天空,绚丽无比。 丁四终于又开了口:“从那晚以后,我再见到她便觉得有些歉意,她本来没做错什么,但因了我的缘故,始终被冷落着,说起来,也是我误了她。于是我便想,总要补偿她点什么,可我又怕她要的我给不起,到最后还是让她空高兴一场,我那时既矛盾又歉疚,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一晃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有天晚上,因为一件案子告破,顺天府府尹常大人分外高兴,宴请一干兄弟,我本来还是能喝点酒的,那晚就不知怎么回事,沾了三四两酒便有些醉了,被人送回家后迷迷糊糊进了阿碧的屋子,那时我真是喝糊涂了,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阿碧还是白衣,但是心里却分外安静,我本来想抱住面前的人,但她却把我推开了。”即使在七八分醉意里,丁四还是听到了身旁的女子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说:“丁四,我是关碧悦,关门的关,碧绿的碧,喜悦的悦,因为我出生是在春天,外面一片碧绿,我爹娘又希望我一辈子快快乐乐的,所以给我起名关碧悦,我不是什么白衣。”然后又凑在自己耳边说:“我想清楚了,你要是一直忘不掉白衣,我便离了丁家,自己找个地方静静过日子,不会老在你面前让你烦恼;若是老天爷眷顾我,能让你喜欢白衣一样喜欢我……”她似乎停顿了一下,又改口道:“算了,就算是像喜欢白衣一半那么多,我就跟你一生一世,天荒地老。”那晚自己睡得极不踏实,睡梦里始终有女子再重复着这几个字:“一生一世,天荒地老。”而这女子,却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白衣。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阿碧却俯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红红的蜡烛淌满了泪水,却凝成了奇奇怪怪的形状。母亲以为自己和阿碧圆了房,一天乐得嘴都合不拢,可他跟阿碧,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五九 变故 五九变故 这个不知名的海岛荒无人烟,只有鸟的叫声时时响起,丁四的声音过了好久才又响起:“我知道阿碧还是想要我颗心,说到底,这也是个傻丫头。” 玛瑙听丁四说完这句话,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难过:丁四,我也是呀,我也是你说的那种傻丫头。只是,你嘴里的阿碧还是幸运的,她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光明正大地说喜欢你,可是我呢?我只有把心事藏起来,不敢吐露一个字。玛瑙编贝一样的牙齿抵住的嘴唇,她的眼泪快要流下来,她赶紧长长地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堵了回去。 只听丁四又说道:“那段时间我很困惑,我该如何对待阿碧,我若终是不喜欢她,把她拴在身边又算什么,她又是那么骄傲一个女子,如果发现我是在敷衍她,终还是会绝然离去,但让我忘记白衣,把以前的种种都忘掉,我还是做不到,那段时间,白衣的一颦一笑格外清楚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有多为难,白衣的样子就有多逼真,我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承受这种痛苦,我实在不想再见到阿碧,恰逢有一个案子需要外派人手,本不需要我去的,但我还是执意去了。”丁四说这话时一片坦承,玛瑙没想到丁四平时看起来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居然还有这样彷徨的时候,不禁想道:那是你也渐渐喜欢阿碧了呀,若不然,你何必这么痛苦?可是,为什么不是我呢?她长长的睫毛一眨,泪珠就滚了出来,她赶紧装成不经意的样子用袖子擦掉眼泪,然后用快活的声音问道:“丁大哥,然后呢?” 丁四似乎没有发现玛瑙的异常,又开口说道:“结果我出去刚三天,府尹就派人捎信给我,让我赶紧回来,我家里出事了。” 他脸色凝重,仿佛还记得当时的紧张与不安,玛瑙看到他的样子,心里也是一紧,只听他缓缓说道:“阿碧被人绑架了,说到底,还是我的缘故,当时通化曾有五个恶人,被称作‘通化五虎’,一向欺男霸女、极为嚣张,我跟兄弟们受命去逮这五个人,结果只抓到了三个,那两个闻风先动,已逃之夭夭了,这三个人被下了大狱,那两个一直是通缉在案,结果没想到那两人恨上了我,趁我不在家时,偷偷闯了进来,把阿碧绑走了。”他又想到当时回到家后的愤怒与不安,当时关大猛见了他就劈头盖脸一阵骂,说把花一样的女儿交给他,没想到却出现这样的事情,当时关大猛已下令手下全城戒严,务必要发现女儿的身影和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一连两天过去了,北京城守得像铁桶一样,但就是没被发现花虎燕天南和铁虎董易飞的身影,而阿碧也是杳无音信,一点消息也没有。那时他一想到有可能见到是阿碧的尸身,心里就是一阵恐慌和害怕,他实在是负她太多,而她是个好女子,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 玛瑙见他良久不说话,不由着急问道:“丁大哥,后来呢?” 丁四这才回过神来,又说了下去:“结果第三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信,让我午时到铁家门,有人要在那里见我,阿碧身边的丫环巧云看了,说那正是阿碧的字迹,说来惭愧,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阿碧竟然还会写字,更别说认出她的字迹了,于是我赶紧马不停蹄赶到铁家门,噢,你估计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这是京城特别偏僻的一个地方,当时我还使一队兄弟在那里埋伏,想只要那贼人一露面,我定要将他亲手抓住,但我一直等到子夜,却没有一人出现。”他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因为那个时候,在寂静的铁家门,在万簌无声、四顾无人的铁家门,他的心一点点下沉,阿碧恐怕是有了意外了,他似乎又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丁四,我是关碧悦,关门的关,碧绿的碧,喜悦的悦,因为我出生是在春天,外面一片碧绿,我爹娘又希望我一辈子快快乐乐的,所以给我起名关碧悦。”他那时才发现,阿碧不知什么时候起,已走进他的生命里,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渐渐占据了他的心。 玛瑙见他又不说话,急忙用手抓着他胳膊焦急地问道:“丁大哥,后来呢?阿碧她没甚么事吧?”忽又一拍自己头说:“瞧我竟然给吓糊涂了,阿碧现在还好好的,她当然没什么事儿了。”说完后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中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实在有些嫌疑,如果丁四奇怪她怎么知道阿碧现在好好的,她该怎么答呢?她不安地看了一眼丁四,见他并没有起什么疑心,才不由一颗心放在了心底。 丁四点点头说:“我当时吓坏了,生怕阿碧出什么意外,后来好容易才强迫自己静下来,又重新将阿碧写的那张信看了又看,结果竟发现,在那张纸上,下面竟似乎不经意地划上了几个竖道,我数了数,一共是十八个,我心里不禁生了奇怪,这十八个竖道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那十八个竖道刚好在纸的下面,有的深有的浅,仿佛无意间蹭上去的一样,但他知道,那肯定是阿碧有所暗示的,那一刻他的直觉如此强烈,仿佛就看到了阿碧当着燕天南和董易飞的面,强装着镇定,假借按他们意思写信的时候,轻轻地用笔在上面蹭上十八个竖道,每蹭上一道,便心里安稳一分。 这经历太过惊心动魄,听得玛瑙是心跳不已,但她深后悔刚才说错了话,所以此时一言不发,等着丁四继续往下说。 果然,丁四没过多久又开口说道:“当时我以为是带十八的地名,于是我查遍了整个京城,把含有十八的地名都翻了一遍,什么十八孔桥、十八里店等地方,都一个一个搜索,到后来,连带着含十八的酒楼跟客栈都找了一遍,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在这些地方,都没有他们出没的痕迹,没人见过阿碧,也没人见过燕天南和董易飞,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阿碧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可惜我跟她成亲快一年了,说过的话却是没有几句,她所暗示的我都不懂。”那时候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如果早知道有那么一天,他不会再冷落阿碧,不会任她在失望与期待中过了那么长时间,他眼前又出现了阿碧那张生动的脸,耳边又响起阿碧的声音:“我想清楚了,你要是一直忘不掉白衣,我便离了丁家,自己找个地方静静过日子,不会老在你面前让你烦恼;若是老天爷眷顾我,能让你喜欢白衣一样喜欢我……算了,就算是像喜欢白衣一半那么多,我就跟你一生一世,天荒地老。”可是,阿碧,我心里已经有你了,你却在哪里?白衣注定今生跟我有缘无份,我既然负了白衣,又怎能让你抱恨终生?但当我想清楚时,你却在哪里?你到底想向我说什么? 六十 下落 六十下落 从海上吹过来的空气夹吹在人的身上温暖而惬意,远处的海浪一**地在拍打着海岸,升上天际的太阳在海面上投下了粼粼的波光,一切是如此的美好和平静,丁四的声音又似春风一样响了起来:“后来我突发奇想,如果十八不是地名,也不是人名的话,那么,这个数字有没有可能是阿碧的年纪,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而这事情是与她被绑架有关的。想到这一点后我就跑去问阿碧她爹,但她爹却吭吭哧哧说不上来,我又赶紧问她贴身的丫环巧云,巧云跟我说,阿碧在十八岁那年,是有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丁四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玛瑙有种错觉,仿佛那个叫阿碧的女子正站在丁四的眼前,丁四正深情地望着她,这时就听丁四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巧云说,阿碧在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在枯叶寺见到了我。”丁四已经忘了他是因为什么事到的枯叶寺,他甚至忘记他那一年是否到过枯叶寺,他经年忙碌,走过许多路,到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事,这些他都记不清楚了,但是,那一年,阿碧在枯叶寺无意中见了他。也许,阿碧听说过丁四的事情,只是,她从来不知道谁是丁四,长得甚么模样,直到十八岁在枯叶寺,她才第一次见到丁四,于是,一见倾心,一见沦陷。 丁四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等巧云告诉我这事后,我想,阿碧有可能被燕天南和董易飞藏在了枯叶寺。枯叶寺在京城的西南角,一到秋天时,枯叶满堆,因此得名,那寺庙香火也是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于是我马上就带人到了枯叶寺,为防止打草惊蛇,我一人乔装打扮,假装香客潜入了寺庙。”丁四还记得当时也是秋天,枯叶寺落叶遍地,风卷起满地的落叶就像漫天的蝴蝶,在天空不住飞舞。丁四平息了自己的呼吸,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落叶寺转了个遍。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寺庙,里面加上住持也就是七八个和尚,丁四又和寺里小和尚东拉西扯,终于从他那里探得,近日寺里来了两个挂单僧,据他们自己说是从五台山来的,而这两个和尚颇有些神秘,早起也不做功课,平时与人相处也颇为霸道,住持觉悟就想着找个机会把他们撵走。打探到这些情况后,丁四就悄悄退了出来,与外面的兄弟们会和。他这几日研究通化两虎的资料,知道董易飞是个好赌的,就是就安排了几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大呼小叫,装成几人在豪赌的情形,果然,董易飞听到掷色子的声音已经心痒,终于忍不住现身跳了出来,当时这董易飞虽然一身和尚的装扮,但满脸横肉,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丁四不待他再有行动,立刻出手制住了他,那董易飞还在奇怪丁四怎么找上自己,早被人用一条绳子捆了起来。董易飞最初还嘴硬,被丁四一顿收拾,终于老实下来,承认是自己和燕天南绑走了关碧悦,因为五虎剩下两虎,他们又被官府通缉,整天东躲西藏,他们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个地方落发当了和尚,可又受不了寺院日子的清苦,他俩又离了寺庙,装作游方僧的样子,天天在外面游荡,时间长了,便越发仇恨丁四了,于是便找个借口到枯叶寺挂单,暗地里趁丁四不在时掳走了关碧悦。当时董易飞交待完了还狞笑着说:“丁四,你速将我放了,要是燕天南见我久不回去,定然知道我出了事,说不定一刀就将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捅了,你就是舍得你那娘子,可是,你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吗?”当时丁四就大吃一惊,他跟阿碧从来没有肌肤之亲,又是从哪来的孩子呢?只是当时知道阿碧还没遭毒手,他已经喜出望外了,当时只是稳住了董易飞,赶紧带人去寻燕天南的下落。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年了,但丁四说起来还是如此眼前,他长长出了口气,嘴角里弯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声音里也有一丝放松:“我侥幸抓住了董易飞,但是却没审出阿碧的下落,我当时心急火燎,生怕燕天南起了疑心,于是赶紧搜索燕天南的下落,后来终于问出来,人人曾见过燕天南和董易飞在枯叶寺附近一个树林里消失不见过,我一点一点寻了,终于在树林里发现一个地道,我就想着,阿碧恐怕就在这里关着的。”那条地道着实巧妙,外面盖着石板,又用茅草遮着,洞口并不大,只能容一人出没,丁四当时就跳了下去,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在恶狠狠说话:“你这臭娘们儿不要再哭哭啼啼了,依我的主意,一刀把你给劈了,也让姓丁的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偏偏董老二说要把你当诱饵,钓那丁四上钩。”嘴里又骂道:“董老二也是个拎不清的,说好要在铁家门埋伏的,事到临头又嫌那个地方不够好,这一拖不知拖到什么时间。”这时就听到有声音啜泣着说:“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不害我性命,我肚子里已有丁四的孩子,你们要什么他定是都会肯的。”这声音听到丁四耳朵里如同天籁,是阿碧的声音,尽管有些沙哑,但丁四一下就听出这是阿碧的声音,他不由紧紧贴在土壁上,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就在这时,忽然身边有土块落地的声音,原来是同来的兄弟不小心蹭下来一块土,待丁四想要去掩饰时已经来不及了,燕天南显然听到了声音,他愣了一下,嘴里就喊道:“董老二,董老二。”喊几声不听回应,咦了一声就走了出来,一下子就跟丁四碰了个照面,丁四抽刀向他砍去,这厮却也狡猾,倏地一下缩回头,再出来手里就拎着阿碧,阿碧当时蓬头垢面,被绳子捆住手脚,极是狼狈,但见到丁四那一霎,眼睛一下就闪闪发光,就像夜空中的星星,熠熠生辉。 丁四投鼠忌器,不敢逼得太紧,眼睁睁瞧着燕天南押着阿碧一步步来到洞口,燕天南知道外面定有人守着,恐怕这次是凶多吉少,就狞笑一声,嘴里阴森森说道:“丁捕快,你的女人已怀了你孩子,你若顾惜她与肚子里孩子的性命,就用你手中刀砍去自己一条胳膊,也算是给我们被你捉去兄弟的一个交待,我数到五,你要是有半分犹豫,我就杀了你女人。”说完后开始数道:“一……” 丁四只觉得额头上汗水一滴滴滴了下来,燕天南数数的声音一声声响起,丁四竟毫无思考的时间,燕天南就见丁四缓缓举起了刀,然后将左臂伸了出来,他眼睛一下睁大了,他不相信丁四会为了一个女人舍得砍去自己的胳膊,他紧紧盯着丁四,提防丁四会耍花招,不知不觉中,他手中的匕首渐渐有些放松,就在他要喊出“五”时,只见丁四的刀高高举起,真得要砍了下去。 六一 获救 六一获救 就在燕天南心里一喜,觉得无比放松时,忽然只觉得耳朵一疼,禁不住大叫起来,原来,趁他放松警惕时,关碧悦竟然使足了全身的力气跳了起来,狠狠地咬住了燕天南的耳朵,简直要将自己吊起在他的耳朵上一样。丁四手一停,看到阿碧像一只凶狠的母狼一样,死死地咬着燕天南的耳朵,鲜血正顺着她嘴角流下来,丁四心里一急,大刀向燕天南手腕砍去,这大刀真是锋利无比,手起刀落,一下竟把燕天南的手腕给砍断了,燕天南当时就痛得昏了过去。 等丁四旁边捕快跑上前去将燕天南牢牢捆住时,关碧悦嘴里还咬着他的半个耳朵,她头发乱得不成样子,脸上也是一片脏污,嘴里流的血不知道是燕天南的还是她自己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双手被绳子捆在背后,双脚也用绳子系了起来,她又脏又臭,站在丁四面前像是吓傻了一样,不会流泪,不会说话,但是丁四却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阿碧,没事了。”然后,阿碧就昏在了他的怀里。 回忆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丁四手心不由汗浸浸的,尽管五六年过去了,但今天想起来依然让人情不自禁心跳加快、紧张无比。他看了一眼玛瑙,她正睁圆了眼睛,认认真真等自己往下说,模样娇俏而可爱,丁四展颜一笑,又开口说道:“也算是老天庇佑,最后我还是把阿碧救了出来,而燕天南和董易飞最终被绳之以法。”他嘴里的往事甚是平淡,但玛瑙聪明无比,单从他脸色就看出来了这段往事是如何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她满嘴苦涩,心里无比酸楚,原来在丁四的生命里,有这么多是她所不知道的,所没有经历的。 丁四又在一旁轻声说了:“自从那时以后,我就在心里发誓,再不让阿碧受一点委曲,再不让她心里难过,这一辈子,我跟她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他这话一出口,玛瑙就脸就刷地一下白了起来,她是聪明的,到现在丁四讲这段往事的意思她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她的心事丁四是怎样知道的?他既然知道,为何却没有一点犹豫,就这么干净利索地推开了自己?难道她就如此不堪,让他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她正在失魂落魄,又听到丁四低声说道:“玛瑙,你也是个好姑娘,如果我有幸,你也愿意的话,就把我当作哥哥吧,咱们以后就是和亲生兄妹一样的。” 玛瑙的泪珠不由夺眶而出,她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难过,不由扑到丁四怀里,抽噎着说:“丁大哥,丁大哥,能认你作兄长,我心里是再欢喜不过的。”可嘴里说着,泪水却不停使唤一样不住往下流,打湿了她的前襟。 丁四也不推开她,任她在怀里哭个不止,等她终于哭累了,从自己怀里挣出来,肿着眼睛看向远方时,才又轻轻问了一句:“如果你愿意把我当作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玛瑙,你到底是谁?林正道到底又是谁?” 他这话一出不啻于晴天霹雳,玛瑙刚缓过的脸色立马又白成一片,她哆嗦着嘴唇说道:“丁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不明白。” 丁四看向玛瑙的眼光温和而有力,嘴里的话清晰而坚定:“玛瑙,一开始你跟林正道告诉我,你们是林中风的侄辈,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林正道为人豪爽,颇对我脾气,再加上为了知府大印被盗之案我确实需要有人帮忙,所以一直对你们深信不疑。那日你放飞风筝,让我想到那晚大印被盗时的凤凰有可能是风筝,后来你又将我引到了顾长远那里,再接着林正道帮我打探消息说,寒易有可能就是泉州一个无赖赵一寒,他家里老娘跟三个孩子便住在窝棚区,后来你又帮我打探知府后宅,当得知我没有精力顾及怡红阁的案子时又主动帮我探听消息,现在又在我被人袭击时救下我,你和林正道一直在暗中帮我,让我相信寒易不是盗印的主谋,盗印的必是其他人,但是,你和林正道到底是谁?” 玛瑙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快,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就被丁四一席话说得不知如何应付,她喃喃地说道:“我是玛瑙呀,丁大哥,你刚不是说过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妹一样,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丁四诚恳地说:“玛瑙,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否则也不会跟你说这番话了,但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吧?” 玛瑙看看丁四,依然只是说:“我是玛瑙,丁大哥,我一直是玛瑙。” 丁四见玛瑙依旧坚持,望着玛瑙的眼睛说:“玛瑙,你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怀疑你和林正道的?” 玛瑙不说话,但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定定地看着丁四。 丁四身上的衣服已被海风吹干,他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自从我来到泉州后,各种各样的事情层出不穷,我一直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细想,吴海先入为主,认定是妖道作案,结果真的抓到了寒易,而且寒易居然承认了一切,他所承认的与吴海原来设想的惊人的相似,所以我觉得是有人利用吴海这种心态,先找了一个替罪羊,指望着速速结清此案,而这人,不是阮元就是张汉生,但据我分析,阮元可能性大一些,只不过我没有抓到真正罪犯,不敢打草惊蛇,在这其间,你和林正道帮我不少忙,使我确信,寒易盗印是无稽之谈,然后,我又根据你的暗示,想到了有人用风筝蒙混作案,继而又无意中撞见了张青青的事情,随后又从顾长远那里得知从他那里求风筝的是汪之洋,于是便怀疑到了汪之洋那里,后来我又抓到了易扬,但易扬不管如何审问,始终不愿意配合,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忽然想,如果不是汪之洋做的案,那么这案子又该破呢?想到这个问题后,我就又想到,之所以认定是汪之洋做的案,很多时候是因为你跟林正道的暗示,风筝、顾长远、张青青、寒易、窝棚……这些都是你们那里得来的消息,以前因为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多想,但我这么一想,就发现一个问题,如果你们要存心误导我的话,我很容易就顺着你们的思路考虑问题,因此我便需要查证你们是否真的是林正道的子侄辈。” 他每说一句话,玛瑙的脸就黯然一分,等他说到后来,玛瑙的脸一片沮丧,是,他们忽视了这个问题,如果丁四要查他们的话也不难查,找个与林正道相熟的人一下就知道他们身份是否属实,原来左叔、林大哥只想着要接近丁四,帮丁四做事情,尽量取得丁四的信任,但却忘记了,一旦丁四查清楚他们接近自己是有目的的,丁四还会相信他们吗? 六二 倭寇 六二倭寇 这是玛瑙经历最为跌宕起伏的一天,先是听了丁四讲他和关碧悦的往事,硬生生把她一腔少女的热情堵进肚子里,然后又揭穿她和林正道不是林中风侄女侄子的事实,玛瑙一颗心起起伏伏,到最后又悬得高高的,但是她心里始终是不怕的,在整个事情过程中,他们确实想着全心全意帮助丁四,根本没使一丝诈,还有这次救丁四于危难当中,她也是拼了全力的,丁四肯定会感受到的,另外,如果丁四一点也不相信她,就用不着跟她讲他和关碧悦的事情了。 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就听到丁四悠悠地说道:“后来我专门查了林中风,终于发现,他孤身一人,在泉州是没有什么侄子侄女的,尽管你和林正道做的很巧妙的,但这事情是不经查的。可是——”丁四拖着长长的声音说道:“你和林正道自始至终对我是没有恶意的,许多次是我主动寻着你们帮忙的,那次怡红阁遇险也是千真万确的,我相信我这双眼睛,还有昨天你拼了性命也要救我,更不似作伪,但玛瑙,你们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些什么?” 原来,该来的总归要来,玛瑙在这一刻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丁四终于信了他们没有恶意,那么,他们要说的话、做的事尽管匪夷所思,但丁四总是愿意听一听的。可是,她要现在说吗? 玛瑙忽然对着丁四笑了一笑,这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坦荡和明净,愈发显得玛瑙明眸皓齿、秀色怡人,她不再惊慌、不再害怕,挺直了胸膛朗声说道:“丁大哥,如你所述,我跟林大哥确实不是林中风前辈的侄子辈,林大哥确实姓林,名字就叫正道,而我其实姓计,只不过名字仍是玛瑙……” 她忽然间落落大方起来,较一般寻常的女子确实不同,其它女子在此情形下早就手足无措、心慌意乱起来,而玛瑙却摒除了一切杂念,不再为被人拒绝而黯然神伤,不再为被人识破而心虚不已,她的神情只有无比的坦荡和诚恳,她沉思了一下,准备继续说下去,忽然从远处传来“噼啪”的声音,玛瑙立马抬了头看去,只见天空闪过几点耀眼的光,似是有人发出什么信号,她脸上一喜,对丁四说:“丁大哥,你稍等,我们的人马上就来了。”说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将外面裹着的油纸层层揭去,然后用火石打着,将里面类似烟花一样的东西点燃,高高向空中抛去,只见那东西升上天空,也发出“噼啪”的声音。做完这一切后,玛瑙又对丁四展颜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诚恳:“丁大哥,你要信我的话,就稍等一下,等福哥他们来了后,让他们告诉你吧。” 她身上衣衫都已经被海风吹干,如今都在风中展了开来,衣袂飘飘,有如仙子一样,丁四不由喝了声彩,这女子也算是女中豪杰了,拿得起放得下,光明磊落,确实自有风采。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海浪拍打着海岸的声音不时响起,天地一片寂静。 没过多长时间,果然见一艘船在海中如箭一样飞了过来,很快就停在岸边,从船上跳下几个人来,前面的正是昨日曾经出现过的福哥。福哥一见玛瑙就大喜,眉开眼笑道:“玛瑙,我就晓得你没事,你要是在海里出了事,那才叫个可笑呢。”嘴里这样说着,却一把拉过玛瑙,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生怕玛瑙有一丝闪失,待看到玛瑙眼睛似乎哭过,不由一怔,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丁四旁观者清,早看出这年轻人对玛瑙情深意长,又见到这年轻人长相虽普通,但自是有一股英雄气势,不由也是暗自颔首。 玛瑙嘴里嗔道:“福哥,我会有什么事。”用手一指丁四,对着福哥说道:“这位便是丁捕快,左叔和林大哥向你提起过的,咱们的事如今全落在丁大哥身上了。”又对丁四介绍道:“福哥是我自小一块长大的,全名叫做陈福。” 两人忙抱拳相见,陈福见丁四气宇轩昂,不由也生了敬重之意。玛瑙待两人见过,随即爽朗地说道:“丁大哥刚才认我做了妹子,福哥,这也算是咱们自己人了,我正准备把咱们这次的目的完完整整告诉丁大哥。” 陈福也是痛快人,点头道:“帮主早着急得不得了,想着尽早把丁捕快请到咱们岛上去,这事情也不敢再拖了。”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似地说:“对了,丁捕快,玛瑙,还有一件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昨日我们随后赶到,和伏击丁捕快那帮人在水底斗作一团,虽然有几个逃之夭夭,但是仍被我们活捉了一个,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那人就是潜在泉州城的倭寇,以此推断,想置丁捕快于死地的就是倭寇了,只是倒也奇怪,倭寇怎突然间对丁捕快动了手?” 丁四听他这样说不由大吃一惊,任他如何想怎么也没想到昨天那帮人竟然是倭寇,只是陈福说得对,倭寇怎么会对他动手呢?他们怎么会知道汪之洋的事情呢? 玛瑙略一沉思不由向着丁四问道:“丁大哥是否让人盯着怡红阁?” 丁四点点头:“因为涉及汪之洋,我使润泽埋伏在怡红阁,看汪之洋是否会去找玲珑问事,又让他顺便探探如花身亡的事。” 玛瑙眼睛眨了一眨,沉思着说道:“我明白了,定是怡红阁里的人发现了丁大哥派的人手,又知道了山本失踪被捉,以为是丁大哥暗中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下了毒手。”又长长出一口气:“幸亏丁大哥吉人天相,让那些倭寇毒计落了空。” 丁四听得糊里糊涂,不由拿眼光瞧了玛瑙,玛瑙看出了丁四的疑惑,不由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丁大哥,山本就是那晚想侮辱我的人,左叔和林大哥暗地里埋伏,将他捉住了,不过这倭寇倒是心狠,当场就想切腹自杀,现性命只剩下半条,我们这次出海就是要把他送回岛上,却也是巧,没想在海上碰到你。”说完后看一眼丁四,叹息着说:“丁大哥,你莫着急,这事情太长,等到了岛上,让我爹细细跟你说了吧。”然后仰起脸,看着丁四说:“丁大哥,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请你跟我们一起上船,跟我们一起上岛吧。” 丁四略一思忖,就重重点了点头。 玛瑙大喜过望,雀跃着说:“福哥,咱们上船吧。” 六三 海盗 六三海盗 在茫茫大海上,这艘小船如同水面上漂浮的一片树叶一样渺小,但它始终无惧风浪,顽强地在与大海搏斗,向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前进。丁四看船上除了陈福、玛瑙外,还有三个年轻小伙子,都是皮肤黝黑,身体壮实,陈福四人划起了浆,胳膊上的犍子肉都鼓了起来,小船虽载了六人,但仍然箭一般向前行去。 玛瑙倚在船尾,看着越来越远的孤岛,心里升腾起了莫名的失落,在那里,曾经只有她与丁四两人待过,她曾经做了一个非常旖旎的梦,但是梦醒后,她却从高高的云端跌入严峻的现实中,满腔少女情怀,却不堪现实一击,她到底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份感情呢?玛瑙觉得有些迷茫,想了一会儿觉得心烦意乱,不由就靠着船的一侧,低着嗓子哼起小曲来: “春天里呀百花开, 海风习习吹过来, 渔歌伴着山歌唱, 一江春水好放排。 夏季里呀山如黛, 往返人儿画中来, 千条瀑布万条溪, 石栀扬帆向东海。” 她声音清脆,虽然是轻声细语,但还是吸引了船上划船的年轻人,福哥不由也扯起嗓子,高声和了起来 “秋天里呀芦花白, 行行大雁飞过来, 百里雁荡放眼望, 奇山秀水赛瑶台。 冬夜里呀月徘徊, 山影朦胧玉人, 夜景**如梦境, 诉说千古情和爱。” 唱到最后一句时,福哥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抑制不住的柔情蜜意就流露出来,旁边的几个小伙儿挤眉弄眼地跟着一块唱道:“诉说千古情和爱。” 玛瑙听到这句,不知为什么,心里又是一酸,眼里不由又想流出泪水来,她赶紧装作被浪花溅在脸上一样,轻轻拿袖子拭着脸。 在欢快的歌声中,小船向着远方航行,丁四坦然坐在船上,不问船到哪里去,也不问玛瑙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凭自己的感觉,玛瑙等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他相信玛瑙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自己的。 经过了两个左右时辰的功夫,丁四又看到了一个小岛,在宽阔的大海里,这个小岛似乎孤零零地立在那,任凭浪花拍打,波浪翻滚。等快到了小岛,丁四才瞅见,小岛上竟飘着一杆大旗,蓝色的旗顺风摇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计”字,玛瑙见了这面旗,不由兴奋起来,她睁着秋水一样的眼睛,对着丁四说:“丁大哥,这就是我们鲨鱼帮的所在。” 丁四听到“鲨鱼帮”三字不由一愣,玛瑙是鲨鱼帮的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帮派?正在疑惑间,眼看着小岛就在眼前,那面蓝色的旗子上活灵活现地绣了个鲨鱼的模样。 说话间小船已近了岸,恰逢一个浪推过来,小船就搁浅在浅滩上,玛瑙不等船停稳就一下子跳了下来,小岛上同时传来一声惊呼:“小姐,小姐。”随着声音就从里面跑出一个人来,这人气喘吁吁跑到玛瑙面前,一把就抱着玛瑙,原来,这人正是玛瑙的随身侍女喜鹊,她呜呜哭了一会儿,又抹着眼泪说:“可怕我给担心坏了,昨天我们跟那帮倭寇狠狠打了一仗,转身就找不到了你了,海上风浪那么大,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昨天喜鹊跟陈福几人跳下水和倭寇斗作一块,那倭寇也颇为凶狠,双方在水底里混战了将近一个时辰,对方才体力不支狼狈逃窜,仓皇中一个同伙给陈福他们捉了去,陈福见没了玛瑙和丁四的身影,就安排喜鹊几人带俘虏先回海岛,自己又带了几人寻找玛瑙两人的下落,喜鹊回到岛上便一直不吃不喝,站在瞭望台上看海面上的动静,突然看到玛瑙等人回来,不禁欣喜若狂,立马冲了下来。 丁四趁着喜鹊抱着玛瑙又蹦又跳的时候,上下打量了这海岛,这海岛看上去也不甚大,靠近浅滩这一侧只有一条向上的石阶,弯弯曲曲向上,而石阶两侧,不知是自然形成还是天然所在,竟然都是高大的石头,像是一道屏障,将这海岛同大海隔了开来。一旁陈福见丁四打量着这海岛,在一旁介绍说:“这海岛也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当真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于是我们便以此为家,现在已经有七八年了。” 就在陈福说话的功夫,从海岛上又跑下一人,这人长着一副机灵模样,见到陈福抱拳说:“福哥,计帮主请丁捕快上岛。” 听来人这么一说,陈福伸手向丁四做了个请的动作,丁四点头一笑,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迈开步子,沿着石径拾阶而上,就如同闲庭信步一样,陈福在心里不由又是一叹,左叔和林正道对丁四赞不绝口,他初闻还疑惑区区一个捕快是否能实现他们所求,现在看丁四的气度,竟是许多人比不上的,或许,他们就能达成所愿了。丁四踏着石阶上去,在石阶尽头有一条向里延伸的大道,左右两旁每两步就站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每人手持一把九环大刀,那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吓人的光芒,丁四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没有丝毫犹豫。他经过时,两名大汉微微躬身后退,待走出了四五丈远时,忽听一声爽朗的大笑:“丁捕快果然好胆量。” 丁四顺着说话声音瞧去,只见有一人昂首挺胸站立,背后簇着一大群人,这人甚是威风,身高约有七尺,古铜色脸庞,两只眼睛甚是桀骜不驯,一把胡子已是花白,虽然看上去已有五旬年纪,仍是虎背熊腰、英雄盖世。他背后诸人虽是形形色色,但看上去都是骁勇彪悍的模样,一齐站在他身后,有如天兵天将一样。 丁四朗声一笑,抱拳道:“阁下就是计帮主吧,不知千方百计引丁四来到海岛,有何指教?” 那人见丁四面不改色,毫无畏惧,不由也佩服丁四是条汉子,也是一声大笑,双手抱拳说:“老夫计万水,等候丁捕快多时了,今日见到丁捕快,当真觉得一见如故,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他爽朗大方,身上自有一股草莽英雄气概。 丁四丝毫不被他气势震慑,望着计万水的眼睛径直说道:“计帮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知府大印,是你派人盗走的吧?” 他这话一开口,计万水背后众人吃了一惊,不知丁四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有人禁不住握紧了身边武器,生怕丁四忽然翻脸。 计万水查觉到背后诸人的紧张,轻轻摆摆手说:“各位不用惊慌,我早已打探清楚,丁捕快是顶天立地的人物,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定会原谅咱们想出这个笨办法。”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丁捕快,先请进会客厅,容我把事情经过向你细细讲来。”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众人散作两列,将堵得严严实实的屋门露了出来,丁四只见黑漆漆屋门上镶了个匾,上面写了三个大字“会客厅”,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进去。 六四 真相 ** 一群人进屋坐定,计万水坐了主位,丁四坐了他右侧的位置,其他人都分坐在两排,这间屋子虽说是会客厅,但着实简陋,其实就是拿石头垒出来的,屋内一张八仙桌连漆都没上,椅子也是自己砍来树木做的,丁四看那桌子椅子磨得甚是光滑,知道是有好几年光景的,再看两边众人,都是神情严肃,仿佛面临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一样。他也不急,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两眼平视前方,嘴角还微微向上扬了几分。 计万水扫视一下屋里诸人,声音洪亮地说:“这屋内都是咱们自己人,左军师三番五次托信来,说丁捕快是个爽快人,也是个有情有义、智勇双全的人物,咱们这趟买卖全落在丁捕快身上,我原本找个时间到泉州城去一趟,亲自拜访一下丁捕快,没想到这次倒巧,竟能请丁捕快到咱们岛上走这一遭,这真是天意呀,那么,我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咱的底细跟丁捕快交待个一清二楚。” 一屋人看向丁四的目光有些异样,有人惊讶,有人怀疑,有人欣喜,在众人的审视下,丁四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静等着计万水继续说下去。 计万水犹豫了一下,好像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仔细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我们是成化二十年从泉州府惠安县来到这座岛上的,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十三年了。”他这句话一出,两旁的众人的神情不禁都恍惚起来,丁四看这些人的岁数,最年轻的也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显然都是在惠安住过的。 计万水脸上渐渐也柔和起来:“惠安是个好地方,丁捕快可能没有听说过,那里景色也美,水土也肥,种庄稼打鱼都是非常容易上手的,我家世世代代都在惠安县计家村住。”说完后不由失笑道:“在座的兄弟大部分都是惠安县的,即便不是,离得也不太远,都是知道这个地方的。本来咱们好好出海打渔,虽说日子过得不好不赖,但总算能活下去,出海打了鱼,回家抽袋烟,看老婆孩子围着自己转,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但日子是越来越过不下去了,这渔税是越来越重,渔盐税也在一个劲往上涨,哦,丁捕快可能不太明白,我们捕鱼后有时需要把鱼腌成鱼干,经常是要用盐的,可官盐太贵,官府又不准用私盐,这日子过得就一天比一天紧张了,有时候风里去浪里来的,冒着风险打了一天鱼,还不够向官府交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成化二十年,那年不知老天爷怎么回事儿,天天刮风下雨,海上没法出,即便出了也捉不了几条鱼,这地里的庄稼也都被淹死了,那年的光景真是苦呀。”他似乎想起了往事,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些老态。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说了下去:“那年,惠安饿死了好多人,玛瑙的娘也是那时饿死的,我埋了玛瑙的娘,玛瑙她哥八岁,玛瑙那年才五岁,两孩子一边哭着找娘,一边哭着肚子饿,可当时官府上门催交渔税,竟是一刻不能缓,我那时就想,老天爷真要断我计万水和两个孩子的后路,让我们跟了玛瑙她娘去,玛瑙她娘就是为了省一口吃的给两孩子才给活活饿死,我要是两个孩子也养不活,怎有脸到地下去见玛瑙她娘。恰逢当时有许多乡亲都被王剥皮逼得无路可走,哦,王剥皮是当时的县令,对外称他是朝里太监梁芳干儿子王清芦的侄子,连泉州府的知府都要看他脸色的,一向是欺男霸女、横征暴敛的。我们凑在一堆一合计,觉得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外出打渔,却连妻子儿女爹娘都养活不了,你们却大鱼大肉、不可一世,凭什么?于是,大家就一咬牙,杀了上门逼着交税的差役,乘船出了海。” 他说完这番话,在座的众人都是一脸悲愤,仿佛计万水所说之事就在昨日,会客厅一片肃然。 计万水停了一下,又说道:“当时官府也曾出海捉过我们几次,我们那时人手少,常常刚在一个岛上安顿下来,便不得不逃到其它岛上,这样逃来逃去,哪有时间出海打渔,本来大家是想逃出来找个小岛,自己打鱼、自己种庄稼,好歹能活下来,但这样一来,整天东奔西跑,根本没时间打渔,于是我心一横,便带着兄弟们做了几桩买卖,抢了海上来往的几艘商船,但我们的规矩是只求财,不伤人,我们也是为了活下去,这时间一长,我们就做了海盗。”他语气诚恳,毫无隐瞒之意,看来确实向丁四交了底儿。 丁四早瞧到会客厅挂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大字: “一曰,私上岸者,初犯割耳,再犯者死。 二曰,所得八成归公,二成作奖;擅取公物者死。 三曰,**妇女者死。” 他看到眼里,心想:计万水这话倒是不差,可见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伤天害理的一伙人。他这边正想着,又听到计万水说:“时间长了,我们也熟悉官兵的秉性了,他们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你真要是拼了命跟他打,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刚好我这帮兄弟们都是水上功夫甚好的,慢慢就历练出来了,后来我们还找到了这个易防难攻的岛,渐渐就安顿了下来,算是有了立身的地方,还学其他人取了个帮会的名字,叫鲨鱼帮,算是说出来气派一些,时不时做上几票买卖,而慕名前来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渐渐我们就有了一千来人,你见过的左叔和正道都是后来加进来的,我们算是正式做了海盗。”他目光如炬,看丁四的反应,丁四面上仍是淡淡的,并没有露出厌恶反感的神态。 这要是在丁四年轻时,是断不能容忍海盗的,他那时黑白分明,觉得官府和盗贼是势不两立的,但历练时间长了,见的事情多了,也知道有些事没那么简单,现在又听计万水当年被迫出海的情形,也有几分同情,只是不知计万水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因此也不置可否,静等他往下说。 计万水见丁四并没露出敌意,心里稍稍踏实了点,又诚恳地说道:“丁捕快,我们虽然做了海盗,但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所以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岛上妇幼老少有口饭吃,过往商船虽劫了些,但只求财不害命,有时还借了倭寇的名义到岸上抢些粮食,也是迫不得已的,说到底,我们跟倭寇还是不一样的。”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一声:“如果能有安生日子过,谁愿意守着这个小岛,在这里,即便死了也入不得祖坟,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所以,这帮兄弟们还是想回到惠安的,看着自己孩子一生下来就在这个小岛上,什么都没见识过,大家的心里还是不痛快的。再加上这些年老皇上去了,新皇上倒是个能干的,听说这日子渐渐过得下去了,我们更想回去了。” 丁四听到这里,禁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乱世盗贼、盛世思归,也算是朱祐樘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当年他意气风发的情形又浮上脑海,不禁心想:如果朱祐樘得知这一切,会不会分外高兴呢? 六五 底细 六五底细 计万水的话仿佛触动了在座人的思乡之情,他们的眼神有些迷离,惠安的种种情形已刻进了他们的心里面,是怎么忘也忘不了的,在有生之年光明正大地回惠安一趟,可能是大部分人的心愿中吧,能回惠安一趟,告诉儿孙这是他们曾经劳作过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祖宗先人,希望他们死去了也能埋在这块土地上,这样的话,生老病死便没什么可怕了。但,他们回得去吗? 计万水看众人沉默,把眼光望向窗外,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年,大家上了年纪,这个心思便越发重的,就算是不为自己,能为儿孙谋个出路,也是应该的。于是我便寻思,既然我把大家带了出来,这个事情便该落在我肩上,在我闭眼前要把这事情给做了。”他目光炯炯,豪情满怀,倒是个有担当的。丁四忽然见他呲牙一笑,眼睛微微眯起说:“结果真让我寻着机会了。两三年前,不知怎从东洋跑出来一群倭寇,大概六七百人,听说是在国内争什么王位失败,没奈何跑了出来,他奶奶的,他们在国内混不下去,便来咱们这捣乱,还想跟老子夺地盘,结果干了几仗,他们占不到什么便宜,便灰溜溜地逃走了,整日漂在这海上,也算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这帮倭寇真是歹毒,不但夺财,还要人性命,所劫到的船只男人尽数杀死,女人带到岛上,白日劳作,晚上宣淫,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些妇人瞅空跳下海去,结果命大被水卷到我们这里,说起来都是哭得要昏过去。可恨官兵装聋作哑,也不想办法来剿灭倭寇,倒叫他们作威作福。”他说到这里,显是心中愤怒,禁不住握紧了拳头,牙齿也咬得吱吱响。他两眼冒火,瞪得像铜铃一样,过了半日才强压了心头怒火,又说了下去:“可恨这帮倭寇想要得更多,那领头的听说叫富坚五郎,在东洋也是个横的,不过被更横地赶了出来。这日子长了,竟想打起咱大明的主意。”他看了一眼丁四,大声说道:“丁捕快,咱明人不说暗话,有一天咱凑巧劫了一艘船,结果发现船上竟藏着一个倭寇,说一口流利咱的话,不细听还以为是大明人,幸亏左叔心细发现了他,就把他带回来,想让被他们作践过的妇人出出气,结果那人也不害怕,还口口声声要见我,见了我跟左叔后,说出来一番让我们大吃一惊的话,原来这帮倭寇竟想以东番为跳板,想夺了咱们大明的江山,还跟我吹嘘说他们管这个计划叫猛龙过江,还要拉我入了他们一伙。我当时就想砍了这货,幸好左叔稳住了他,竟从他嘴里套出那泉州知府张汉生与他们勾结了起来,就等着时机合适,他们里应外合,一鼓作气夺了长江以南的地盘,跟大明算是划江而治,那张汉生做了皇帝,再资助那倭寇回东洋夺地盘去。”他脸色凝重,两眼紧盯着丁四。 丁四被他话骇了一跳,饶是他平时冷静多智,此时竟不能判断计万水说得是真是假,这事过于重大,又有些匪夷所思,但看计万水一脸诚恳,心里终是半信半疑。 计万水看他脸色,知道丁四没有全信自己,不由苦笑一声说:“我和左叔先稳住那人,私下里召集诸位兄弟商议,大家都是吃过倭寇苦的,如何愿意跟他们混在一块去,又担心这帮倭寇得了手,咱们泉州的老百姓就没好日子过。丁捕快,我们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没有廉耻、忘了祖宗之人,这时左叔便出了个主意,趁这个机会,向朝廷告密,让朝廷早作了打算,待事成后就算朝廷没甚么赏赐,至少可以不再追究咱前面的事儿了。这个法子提出来后,我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弟兄们也一致赞成。可是,我们都是一帮海盗,本就是朝廷要剿灭的,而那张汉生是泉州府知府,我们要是不小心谨慎些,恐怕不但不会达成所愿,还有可能害了全岛老老少少的性命。”他说得倒是实情,这事情太让人难以相信,过去虽然有倭寇作乱,从来都是到岸上烧杀抢掠,只为了钱财来的,这帮倭寇竟想占了大明的江山,是让人如何也想不到的。更何况以他们的身份,说出来只会被人认为是巧言令色、包藏祸心。 计万水又看了一眼丁四,坦荡荡说道:“我们也料到这事情有几分困难,但大家伙商量还是可以试试的,这总算是个机会。我们这边刚拿定主意,那捉上来的倭寇竟察觉到我们意图,乘晚上夜深人静竟想逃了出去,结果被我们兄弟发现,也是不巧,一个不小心竟失手砍死了他,这下连个人证也没有,我们这番话更怕被人认定是胡说八道了。”他又长长叹一口气,然后才缓缓说道:“左军师跟我商量了半天,才定下来一个计策,先派人到京城散布张汉生大印被道士盗走的谣言,因为听人说皇帝倒是有几分信这个的,目的自然是想引了朝廷的人到泉州来。” 丁四想到朱祐樘身边的李广,不由也是叹了口气,这时就听到计万水说道:“果然,皇上派出了巡按和丁捕快来泉州,你们还没出京城,我们的人就得到消息,你们当晚到了泉州,我们便盗走了知府大印,想着这样可以引起你们的疑心,能查查张汉生的情况,说不定暗中能发现什么,同时在巡按身上下功夫,能取得他的信任,但实在找不到机会,恰逢丁捕快到泉州访友,左叔便和正道商议,顶了林中风侄子的名义接近丁捕快,没想到歪打正着,那巡按吴海竟是个糊涂虫,倒真抓了个妖道出来,幸亏丁捕快是个精明的,又有胆量跟吴海叫板,这才让我们觉得有些希望,左叔跟正道便全力以赴帮丁捕快,指望有天你知道了真相,能够信我们几分。” 他说完这番话,厅内众人眼光都聚在丁四身上,有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大厅里鸦雀无声。 丁四朝计万水微微点头,朗声说道:“我这里也有几句话想问计帮主的。” 计万水知道此时甚为关键,赶紧说道:“丁捕快请讲。” 丁四眼睛一片清明,紧盯着计万水说:“你们是用什么法子盗走那大印的?” 计万水松了一口气,口齿清楚地说道:“左叔和正道都是颇有几分身手的,那晚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拿了任千山做的风筝。” 丁四听到任千山这个名字,觉得甚为熟悉,想了一下连忙问道:“不是传着任千山已去了吗?” 计万水又是苦笑一声说:“五年前,任千山家中的女儿被人糟蹋,当晚便悬梁自尽,他到官府告状,又被对方使金银买通了官府,结果糊里糊涂结了案,那任千山悲愤之下就跳了海,结果被冲到了我们这里,我见他身世可怜,便留他在这岛上,又劝他另想办法报仇,他才熄了求死的心。”又解释说:“任千山在泉州素有风筝素有风筝王之称,做的风筝活灵活现,就如同真的一样。”说完又对堂下坐着的一人说:“老牛,你使人把那大印拿来。” 一人便应了一声,站起身出门去。 六六 信否 六六信否 没过多长时间,计大虎就手提着一个包袱来到会客厅,他将包袱放在桌子上,一层层打开,到了最后,终于露出一个大印,这印是用上好的玉做成的,方方正正一块,通体透白。 计万水用手指指大印,对着丁四说道:“丁捕快,这就是泉州知府大印。” 丁四拿起印柄,只觉得手中一片凉意,他小心将大印转过来,只见上面刻着几个阴文的隶书,想来应该是“泉州知府印”几个大字。他又小心将大印放下来,对着计万水点点头。 厅里众人望着丁四,眼睛一眨不眨,只听丁四坐正了,又问计万水说:“计帮主,你这除了大印,可还有其它的人证物证?” 计万水的脸就黯淡下来:“按说,我手里应该有三个倭寇的,我们从船上劫来了一个,从怡红楼捉住一个,又在他们对丁捕快下手时从水里捉住一个,但这三个倭寇一个活着的也没有,第一个被我手下砍了,第二个伤势太重死了,第三个本抓了囫囵的,但是他趁人不备竟服毒死了,他奶奶的,这倭寇不但杀人残忍,对自己也是狠心。”又急急说道:“丁捕快,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前两日我又听说富坚那帮倭寇占了东番,这下就更麻烦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否则等他们有了动静,咱们就来不及了。”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丁四脸上依然只有浅浅的笑意,看不出心里想什么,他像是细细回味着计万水的话,过了一会又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第三,那张汉生为何要与倭寇勾结?” 计万水脸色凝重,摇摇头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大厅里越发安静,静得让人心里有些发惨。丁四不自觉地将手握得紧紧的,面上却是一动也不动,两旁众人都如庙里的泥塑一样,只有眼睛偶尔眨上一眨。 过了一会儿,计万水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丁捕快,这事虽骇人听闻,但是我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否则,我何苦将你们从京城引到这里,又千方百计要接近你,我好好做我的海盗不成,为何要掺和到这里来?” 丁四听他着急,略想了一下,抬起眼看着计万水,诚恳地说道:“计帮主,此时若我点头说信了此事,未免就太过于轻率,你心里估计也是有想法的,我之所以不敢下结论,就是对你话信了五六分,但没有确切的证据,你让我如何说给其他人听,你要我如何让别人相信。换句话说,我信了并没有太大用处,你要让皇上如何相信,如何让文武百官如何相信,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丁四这席话说得计万水哑口无言,他原想着使皇帝身边的人信了,可是没想到这后面的事还棘手得很,没有证据,皇上如何肯信,又如何能治那张汉生的罪,又如何挡住那倭寇的侵犯?这样一想,不禁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前途似乎渺茫得很,他不禁又长长叹一口气。 丁四见计万水有些沮丧,又开口说道:“但这事确如计帮主所言,计帮主不为权势富贵所动,不与倭寇同流合的豪情丁四是深深佩服的,倭寇妄想觊觎我大明江山,想鱼肉我大明子民,凡是有丁点血性的大明人都不会看他们如此猖狂。计帮主,你放心,这事如果查明了,就算千难万难,只要丁四一口气在,定会揭穿他们阴谋,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他这席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计万水不由也振奋起来,心想当初军师已料到此中的艰辛了,那时大家都觉得这是惟一的出路,还是可以试一试的,现在丁四口里说信了五六分,已是很好的开始,当日那倭寇为了拉拢自己,说得煞有其事,相信也不是胡编乱造的,前几日玛瑙他们又在怡红阁里出现了倭寇的踪迹,只要认真查下去,他们肯定会有马脚露出来,到那时真相大白,自己筹划的事情怎么愁办不成?这样一想不由又振作起来。 丁四看计万水神态,又站起来对众人一抱拳:“各位好汉,若事情真如计帮主所言,丁四先在这里向各位表示表示感谢,也答应一定会想办法达成诸位心愿。”众人也赶紧站起来还礼。丁四又正了脸色,肃然说道:“倘若是诸位以此为饵,想诱丁四入穀,不管是有何居心,丁四也肯定不会轻易罢手。”众人脸上颜色不由一滞。 计万水这时傲然说道:“丁捕快,你放心,若我有半句骗你半句话,我任你缚了去千刀万剐,眉头都不皱一下。” 丁四又对计万水说道:“计帮主,这枚印我先带回。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轻易在张汉生面前露了这消息。” 计万水点头说:“丁捕快说话一言九鼎,说得到自然做得到,我相信你。” 丁四在众人眼光注视下伸手包了印,藏在自己怀里。 计万水又对众人说:“诸位兄弟请先退下,我这里还有几句话跟丁捕快交待。” 众人听他这样说,就整整齐齐退出了会客厅,一时间偌大一个会客厅就剩下丁四和计万水站着。计万水向着丁四说:“丁捕快,此事决非儿戏,若被那倭寇得逞了,别说是泉州,就是福建甚至长江以南也不能安生,咱大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张汉生真是想权势想疯了,他跟倭寇合谋,简直就是跟狼共事,到最后不被他们撕吃了才行。” 丁四冲计万水颔首道:“计帮主,你放心,我晓得轻重,我一回到泉州,就收集证据,若有得力的证据,马上启奏皇上,定不会让这帮贼子得逞了去。” 计万年一脸诚恳地说道:“丁捕快,我跟你交个底,左叔是我们这里的军师,一向足智多谋,林正道在年轻人中也算翘楚,一身好水性,功夫也不弱,就是他宅子那帮人,身手都是不错,你有事要帮忙就找他们。”他犹豫一下又说道:“就是那怡红阁,我也派了人作了卧底,那人是咱们这的计大姐,前些日子刚到那里做了厨娘。”末了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岛上一千四百余名老老少少都指望着能回到陆上,还请丁捕快不要大意。” 丁四听他说得诚恳,心里不禁又信了一两分,但他生性谨慎,眼下没见到具体的证据,嘴里丝毫不松半分。 两人说了半天,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六七 父女 六七父女 因时间已晚,丁四当晚就歇在岛上,这座岛本是无名的小岛,计万水他们发现这座小岛容易防守后就一直以此为据点,将小岛守得跟铁桶一样,还给这岛取了个名字叫“桃源岛”,丁四在计万水陪同下在岛上闲逛,见岛上俨然一个渔村的模样,结网的结网、晒鱼的晒鱼,白发苍苍的翁媪还在摸黑腌着咸鱼,一旁的小孩子拍手唱着儿歌,丝毫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样子,大家对计万水也不陌生,见了就热情地打招呼,有些人见丁四是个生面孔,也不免有些好奇,在背后指指点点,丁四也不介意。 待转了一圈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计万水站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远方的大海,此时一轮弯月正挂在天边,水天一色,说不出的宁静与安祥。 计万水瞅了一会儿,才对丁四说道:“丁捕快,人也真是怪,原来想着不受官府苛责,好歹有口饭吃就可以了,但现在这些都成了真的,反而有些想家了。大家都说这现在的皇上不错,丁捕快,你觉着这皇上如何?”这话说得甚是直接,显然是把丁四当成了自己人。 丁四看着天边弯月,想到朱祐樘忙碌的样子,不禁开口说道:“我十八岁时认识皇上时,他还是太子,不知计帮主有没有听说过,皇上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于是他将朱祐樘幼年经历讲了一番,听得计万水咋舌不已。待讲到朱祐樘侥幸没被万妃废掉后,计万水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又听丁四讲到韦兴等人在万妃死后竟想谋逆,计万水心跳都加快了许多,待到后来,听到韦兴等人阴谋败露,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这皇上也吃过那么多苦,可见皇位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丁四点点头:“是的,但难得的是,皇上虽然受了不少磨难,依然想着天下百姓,想着做一个明君,这也是这么多年天下渐渐安定的原因。” 计万水苦笑一声:“若天下安定,谁愿意漂泊在外,做些不尴不尬的事情,现在上了年纪,我才觉得,平平静静过日子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响,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响起来:“爹。” 乘着模糊的月光,丁四看到两人正向这边走来,待到了跟前,才认出走在前面的是玛瑙,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腮边全是胡子,具体模样月光下倒看不太清楚。 玛瑙几步已到了两人身边,紧紧依在计万水的身旁,又对丁捕快打了个招呼:“丁大哥。”又一指那浓眉大眼络腮胡的男子说:“丁大哥,这位是我哥计大虎。” 丁四这才想过今日在会客堂是见过的,连忙冲计大虎颔首。 玛瑙说话间早暗中扯了计万水袖子,计万水知道女儿肯定有话要跟自己说,连忙对儿子计大虎说道:“大虎,明日丁捕快一早还要赶回,你先带丁捕快休息。” 计大虎答应一声,丁四也瞧出来玛瑙显然是有事来找找计万水,便跟着计大虎离去。 看两人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玛瑙满怀希冀地问:“爹,怎么样?丁大哥有没有相信咱们?” 计万水摇摇头,一边迈步向前走去:“他口里说是有五六分相信,但我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事儿就难办得很,他说的也对,就算是他信了,还得让皇帝信,要不然,最后还是没什么用处。”他嘴里叹着气说道:“看来,咱还得有真凭实据才行。” 玛瑙赶紧大步跟上他,一边又拉了计万水的胳膊说:“爹,你放心,丁大哥如果这么说,肯定会全力以赴查那倭寇和张汉生,这么大个事儿,他们没点马脚露出来根本不可能。丁大哥是个精细人,就凭他做了这么长时间捕快,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计万水停了下来,望着夜空说道:“但愿如此吧。” 玛瑙扯了扯计万水的袖子,拖着声音说:“爹,我还想到泉州跟左叔和林大哥他们一起做事。” 计万水知道女儿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但没想到她说出这么一句话,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对玛瑙说:“跟我一块回屋再说吧。” 计万水的房间丝毫没有特殊的地方,屋里摆设倒也简陋。只是当屋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鱼叉,在灯光下闪烁着凛凛的光。玛瑙待父亲坐定,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来,端到父亲跟前,计万水接过杯子,大口大口喝下,然后用手抹着嘴说:“还是咱们计家村的水好喝,这水终有股海里的味道,再浓的茶叶也盖不住。” 玛瑙手脚利索地又给父亲添上水,嘴里追问道:“爹,我还要回泉州去,你还没答应我呢。” 计万水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说:“玛瑙,你这趟从岛上到京城,又到泉州住上这么长时间,见识得也差不多了,这事凶险得很,上次在怡红阁的事,左叔也给我捎信简单说了说,我想来也有些后怕,所以才捎信让你回来。” 玛瑙见父亲话里流露不想让自己回去的意思,不禁着急地跺脚说:“爹,我不是好好的吗?”大眼睛一转又说道:“爹,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之所以想回到泉州,不是为图着外面热闹,可都是为着咱们心里想的这件事。第一,我昨天在紧要关头救了丁四,他对我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我说的话他定会听上几分,再说,他都认我做妹子了,自然与其它人是不同的;第二,我忽然不见,左邻右舍肯定奇怪,林大哥和左叔还要想办法掩盖这一切,也不太好;第三,怡红阁里的梦蝶是个不明不白的人物,我怀疑她是倭寇和张汉生之间的联络,我是个女孩儿,接近她也方便些;第四,这事做到关键处,大家都是不顾危险,我怎能因为那里凶险便撤了回来,你让岛上的叔伯兄弟如何看我?” 计万水听女儿叽哩呱啦说了这么多,一时间觉得头都大了,指着玛瑙吵道:“你这聒噪的性子不是像了谁,你哥像锯了葫芦的瓢,偏偏你又一张跟闲不下来。” 玛瑙听父亲嘴里有了松动的意思,赶紧站在父亲背后给他捶背揉肩说:“我哥性子有什么好的,每次跟他说话都急得我跺脚,爹,你就答应我让我回泉州吧,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注意。你看,这次要不是我,哪能带丁四回海岛上来,女儿也是出了几分力的。你要把我这时留在海岛上,不把我憋死才怪,爹,你就答应吧。”她心里一急,手上力气不由重了几分,捶得计万水背上一痛。 计万水叱道:“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哪有一点女孩的样子。闺女,你轻点,你再使劲你爹就被你捶散了。” 玛瑙在背后吐吐舌头,赶紧小了几分力气,嘴里却还是哼哼唧唧着说:“爹,你还没答应我呢。” 计万水不胜其扰,摇摇头说:“你这孩子,我真把你惯坏了。”又无奈地说:“如果你真想去,那就明天跟丁四一起回吧。” 玛瑙心里大喜,不由从背后搂住计万水说:“爹,你真是太好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计万水哼了一声说:“别急,我话还没说完,为防万一,陈福跟你一起回泉州,有陈福在,我也放心几分。” 玛瑙听到这里不由一呆,本来喜逐言笑的脸就有了几分无奈。 六八 归去 六八归去 当东方还是朝霞万道时候,丁四一行人已经准备起航了,为了稳妥起见,丁四跟玛瑙陈福分作两船出发,计万水安排了两个得力的手下划着一艘小船送丁四,玛瑙陈福等人又乘了另外的船。晨光中,计万水看丁四登上了小船,心情颇为复杂,他不知道前途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所谋算的事情能不能实现,微风中,他花白的胡须轻轻飘动,脸庞也被朝霞映红了脸,但是,总是要试一下的,如果不试,又怎么能够心安呢?他想到了左叔说过的话:“要想做成这件事,就看朝廷派谁来查案,这人必定是皇上的心腹,如果这人是精明的,咱们所求之事就成了一半,如果咱们能找到倭寇跟张汉生勾结的证据,这剩下另一半也没什么差错。虽然此事颇为艰难,但还是要做一做的,除了咱们等了这么久,这是一个机会外,咱们又怎忍心看福建战火再起,长江以北等地方再无宁日?”看着丁四在船上向自己挥手,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力气,他重重地向丁四挥手,心想:虽然皇上派来的巡按是个糊涂的,但老天保佑,这姓丁的捕快还是个人物,做事沉稳又滴水不露,难得还跟皇上有过硬的交情,可见这次,老天爷真是开了眼。 丁四坐在船上,耳边听海风呼啸,又见小船穿梭在浪间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心里头也是思前想后、复杂无比,他现在已是七八成信了计万水的话,他自从在会客厅听完计万水一席话后,就在心里边盘算了无数边,反复在捉摸计万水说的话,但他没有找到漏洞。他曾想过,这事是不是计万水编出来逛自己的,目的就在于想借自己手整治张汉生,可如此大张旗鼓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做这件事,实在不是常人所能想到的,能如此这样做,得跟张汉生有多大的梁子?但张汉生却从没提过他与计万水等人的矛盾,以此来看,这种可能性极小。那也就是说,计万水所说的极有能都是真的,张汉生确实和倭寇有所勾结。 风浪越大,小船越颠,丁四却觉得自己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这些天的事情又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他们一行人来到泉州,张汉生听到风声前来迎接,当晚大印就丢失了,丢失时差役看到了凤凰,而后吴海捉拿道士且抓到了寒易,寒易家人在他被抓之前失踪,而后寒易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就是盗印之人,第二天还竟说出了藏印的地方,说完后就一命呜呼,接下来自己说动吴海重返泉州,然后出现了如花离奇坠楼,据弄月说,如花生前曾被人强暴,根据玛瑙在怡红阁的遭遇,强暴如花的肯定是那倭寇,难道不成是如花发现了奇怪之处想告诉吴海,结果被埋伏在怡红阁的人给杀死了?接下来自己怀疑到了汪之洋和风扬的头上,张汉生鼎力相助,结果捉了风扬,但风扬拒绝合作,从嘴里问不出任何东西。然后他和胡润泽晚上探监,无意发现风扬擅长使毒,但手却被药弄坏了,根据不可能放起来那么精巧的风筝,以此类推,汪之洋望风而风扬盗大印的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大印匣子是好好的,如此精巧的开锁技术断非是风扬所能做到的,那么,汪之洋盗大印试图协迫张汉生就范的设想就不成立了。接下来就是有人诱使自己来到浅滩,试图在海里要自己性命。其实他是会水的,若非没有这点本事,他也不会以身犯险,轻易到浅滩去。只不过上次在海上,他一心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就佯装作不会水的样子,没想到却被玛瑙一帮人上,阴差阳错来到了桃源岛。究竟是谁想要害自己性命呢?若按计万水等人的说法,那天伏击自己的人应该是倭寇,但倭寇怎会盯上自己呢?难道真如玛瑙所言,胡润泽在怡红阁走漏了风声,倭寇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先下手为强,要杀死自己?如果这样,怡红阁里埋伏的倭寇是谁呢?真是玛瑙口中的梦蝶吗? 在一连串的思考中,丁四心头仍然萦绕着一个久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当寒易被捉住时,本来还在极力撇清关系,但听到问那日做了什么,他就忽然哑口无言了,他那天到底做了什么?与这件事有关系吗? 此时,他身旁激流涌动,走错一步,可能就会酿成大错,他不断提醒自己要谨慎,要小心。 小船箭一样向前行,丁四的眼神也越来越清明,他心里已盘算清楚,现在最关键的是关注怡红阁和张汉生,看张汉生是否和倭寇勾结起来,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其它的事情,倒可以暂时缓一缓了。海风把丁四吹得越来越清醒,这是他一生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但是他心里豪情大涨,越是困难,越是棘手,他便越是要直面向前,毫不退缩。 就算是有倭寇狼子野心垂涎我大明江山又如何? 就算是张汉生生了外心为了权势铤而走险又如何? 就算是吴海胡乱判案贪图赏赐暗地挤兑自己又如何? 就算这迷雾重重危险种种不知暗里有多少眼睛盯住自己又如何?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些事情,面对些困难,总要敢于不屈从权势,不畏惧危险,就算是明知前面千难万难,明知对手凶恶残暴,也要勇于承担自己的使命,坚持心中的正义。 我大明正如旭日东升,百姓日子正在渐渐好转,怎容许倭寇占我土地辱我兄弟姐妹?怎容许张汉生与外族勾结以致大明土地再起战乱祸起萧墙? 海上风浪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这叶小舟卷进大海中一样,但是这小舟驶在风浪中,丝毫没有一点畏惧,任凭狂风巨浪卷来卷去,却依然挺立在风尖浪头,毫不退缩。 在这艘小船的后面,远远地缀成另一条船,玛瑙牢牢盯着那前面如同一个黑点一样的小船,再不找不到丁四的身影,但是她依然紧紧盯着前面的小船,心中涌现的是丁四坚毅含笑的脸庞,这样的男子,真是可遇不可巧,只是自己没有福气,不能跟他走在一处,那就跟他并肩作战吧,让他心里永远记住有这样一个女子,她爽朗大气,她心地善良,她不畏困难,她勇敢坚强。玛瑙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好像就要下来了,她赶紧把脸扭向一边,生怕身旁的陈福发现了自己的异样,一阵风卷着浪花溅过来几滴海水,刚好落在玛瑙的脸上,玛瑙伸出衣袖,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水迹,露出来一张干干净净、不饰脂粉的脸,晨光中千娇百媚,不由看呆了一旁的陈福。 六九 被盯 风浪中小船速度飞快,没半天时间便赶到了码头,丁四待船停稳,一个箭步跳下了船,朝着船上两人抱拳说:“一路上有劳两位了。” 那两人慌忙还礼道:“大人客气了,我们还要在此等一下陈福哥,大人先请回吧。” 丁四也不客气,告别了两人径直向城里赶去。丁四一路上寻思了一下,便决定先找到胡润泽,看看这两日自己不在是否有异常情况。他脚下使劲,一会儿就远远看到怡红阁大大的招牌,此时临近中午,怡红阁客人还不多,倒有几分安静,丁四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捏着嘴巴学了几声布谷鸟的叫声,没过多大会儿,便从另一处传来布谷鸟叫的回应声,丁四就安静站在那里,静候胡润泽出现。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胡润泽就匆匆出现在丁四视线里,他脸上带着惊喜,远远地就想说话,丁四赶紧做了个手势,他便噤了声,低头慢吞吞地向丁四这边赶来。丁四暗中比划了个两人才懂的手势,让胡润泽跟上自己,然后像是无所事事一样,踱着步子慢慢悠悠向前走去,待走到一个拐角处时,他身形一晃,几步就藏在一棵树后面,然后就瞧见胡润泽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向前走着,他不见丁四的身影,并不着急,像是到此处根本不是与丁四会合一样,也不东张西望,径直向前走着。丁四等他走了过去,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字,等他数到十七的时候,两个中年男子从拐角出现,他们穿着麻布衣服,身上的打扮跟街头平常的行人没有任何区别,但丁四看他们眼睛盯紧了胡润泽的背影,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不禁就一沉,只怕是胡润泽已经被人先盯上了。 丁四身子紧紧贴着大树,看那两人小心地跟着胡润泽,便悄悄从树后走了出来,远远地缀在那两人后面,那两人倒小心翼翼,生怕胡润泽发现了自己,不时掩护着自己,胡润泽慢他们也慢,胡润泽快他们也快,随着胡润泽转了四五条街,也不见他们心急。就在他们有些放松警惕时,只见胡润泽快步走到一个小胡同中去,身形之快,竟是与刚才截然不同,两人大惊,跟着就飞奔过去,待转了过去,却见小胡同中空空荡荡,哪有胡润泽的身影,两人一路小跑,到了胡同尽头,看到向左向右两条道路,两人使了个眼色,一人向左一人向右,脚下生风地追了过去。 这两人身影刚消失,丁四就出现在胡同口,他微微一笑,向胡同上方看去,只见胡润泽正将身子撑在胡同两边,原来胡润泽到了胡同就将身子跃起,手和脚牢牢撑住两边墙壁,那追在后面的两人情急之下,哪能发现胡润泽就在自己头顶。见丁四出现在胡同里,胡润泽立刻就从上面轻飘飘跃了下来,待落到地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丁四冲他点点头,转身就走出了胡同,胡润泽在后面几步跟上,两人并肩行走,脚上如同生风一般,很快就离开胡同,转到了另一处偏僻的地方。丁四看四周无人,便停住了脚步,转身对胡润泽说:“润泽,你被人发现了。” 胡润泽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对丁四说:“大人,我这几天分外小心,根本没有露出行踪,怎会被人发现了呢?这在后面盯着我的人又是谁呢?” 丁四看他疑惑不解的样子,沉思着对他说:“何止是你,连我这边有人都起了杀心。”于是把自己这两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向胡润泽讲了出来,听得胡润泽瞪大了眼睛,一副后怕的样子。 等丁四讲完,胡润泽都呆住了,他怎料到这事情节外生枝,竟然窜出来海盗头子盗印的事情,又冒出来了倭寇跟张汉生勾结的事情,饶是他跟着丁四见过许多场合,此时也不由心惊肉跳,他颤着声音说道:“大人,这下咱们该如何是好?那海盗头子说的话是否可信?别是他们贼喊捉贼,背后是另有用心。” 丁四冲他点点头说:“你想得很对,我原来也怕他们包藏祸心,但我细细想了一回,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若只是想祸害张汉生,未免有些太费工夫,恐怕他们说的有七八成是真的。” 胡润泽又急忙说道:“那咱赶紧将这事告诉皇帝,让皇帝派人马过来防范着张汉生。” 丁四苦笑一声:“可是,证据呢?且不说皇上信还是不信,如果大张旗鼓赶了过来,张汉生跟倭寇查觉到风声不对,把脑袋一缩,再觅时机另想办法,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还有,按照皇上的性子,肯定是要跟文武百官商量的,这里面有几个人会相信这事儿呢?” 胡润泽想了一会儿,皱着脸说:“大人,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丁四看着湛蓝的天空,先是吐出了两个字:“证据。”然后又缓缓说:“咱们必须拿到他们勾结的证据,这样才证明此事确实发生,皇上也会容易相信咱们的话,才能一击制敌,将这伙人绳之以法。” 胡润泽觉得额头上汗水都要浸了出来,这真是他平生所未经历的事情,其中责任之重、任务之险、情况之复杂竟是从未遇到的,但他看丁四胸有成竹、毫无畏惧的样子,心里不由稳当了许多。 丁四见胡润泽脸色恢复了正常,又皱了眉问道:“润泽,你在我身边大概有两年了,论身手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这次怎被人给盯住了呢?” 胡润泽又是一愣,在脑海仔细想了想这几天的情形,好像自己并没有泄露行踪的地方,他不由喃喃道:“我这些日子分外小心,并没有任何破绽。” 丁四提醒他道:“你没有将埋伏在怡红阁的事情告诉过任何吗?” 胡润泽刚想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一滞,嘴里说道:“我只告诉一个人,不会是她走漏了风声吧?” 丁四脸色一沉,将语气加重了几分:“是谁?” 胡润泽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大人,我……我……”下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他一咬牙说道:“我就跟怡红阁里的梦蝶姑娘说过。”他脸上一片血红,嘴里还在说道:“大人,那梦蝶姑娘身世可怜,为人单纯,我是见她一人在后花园弹琴生怕她像玛瑙一样被人强掳了去,好心提醒她提防这里的倭寇,我想,这消息即使走漏了风声,也是她不小心说出去,她断不会是……” 他话没说完丁四已重重叱了一声:“润泽。” 胡润泽从来没听到丁四用这么重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不由一呆,抬头看丁四脸色阴沉似水,一颗心不由怦怦直跳,不由想道: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丁四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把脸色缓了一缓说道:“润泽,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怎还会被美色蒙蔽,单凭一个人长相,你怎知她为人单纯。”又轻轻叹道:“我说那日为何有人约我到浅滩去,又为何有人埋伏在水底,想要取我性命,原来他们早从你这里知道,咱们已发现了怡红阁不同的地方。” 七十 羞愧 七十羞愧 丁四叹息声如同一把锤子,重重敲在胡润泽心上,他怅然若失,低头不语,但心里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低低开口说道:“大人,会不会是那什么鲨鱼帮为了使你相信他们,故意设下埋伏,然后又使人救了你,刚才那跟踪之人,就是他们派来的人?” 见他还不死心,丁四本想叱责他,但看他快要哭了出来,想了想,缓缓说道:“润泽,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但你想过没有,那计万水使人想办法在京城散布消息引咱们到泉州来,又派人盗了大印绊咱们在泉州,这泉州城如果没有不地道的地方,为何有人急急地想让咱们早点走,特地威胁寒易承认所有的罪状?一个想让咱走,一个想让咱留,你说,这里你会信谁多一些?” 胡润泽想了一会儿,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死死咬住牙齿说:“大人,我要找她问问,为何骗我,为何害我?” 丁四截住他直接问道:“她如何骗你?” 胡润泽哑口无言。 丁四继续说道:“没人骗你,是你自己眼睛被假相蒙蔽,你对梦蝶一点也不了解,只看她楚楚可怜、美艳动人,便有些情不自禁,润泽啊润泽,你怎生如此糊涂?” 胡润泽把拳头攥得紧紧地,牙齿快要把嘴唇咬出血来,胸中像有团火在燃烧一样。 丁四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放缓声音说:“润泽,你少年心性,若非经此一事,你才会在女色上更加慎重。玛瑙暗中告诉我,她怀疑正是梦蝶出手杀死了如花,而那晚出现在怡红阁的倭寇,也与梦蝶有关系。当然,再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也难以证明玛瑙的话是真是假,所以,咱们才应该尽快找到证据,尽早分清敌我。润泽,敌人很强大,不是一般的强大,咱们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一定要谨慎,不能把咱们消息轻易走漏了出去。” 胡润泽抹了把汗水,咬牙说道:“大人,你放心,如果到最后有证据证明梦蝶就是倭寇的人,我一定会亲手抓了她,再不会被她美色所骗了去。”说完后望着天空,心里一片空空落落,但到底是什么滋味,自己也说不清楚。 丁四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心里难受,但若胡润泽自己走不出来,别人是没办法帮他认识到自己的失误的。两人沉默良久,丁四只见胡润泽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呆板,也不催他,只是抬了头看天空白云飘荡。 过了好大一会儿,胡润泽才小声说道:“大人,我确实是错了,我不该在……”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不该在梦蝶面前泄露怡红阁的事情,无论她是敌是友,我都不该在陌生人面前放松警惕。”到后来,他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说话也流利了许多。 丁四见他终于明白了,心里面还是颇为高兴的,但他面上不显,对着胡润泽说道:“润泽,现在咱俩深入虎穴,敌我未明,真相未卜,你切记得别轻易把情绪带了出来,下次再见到梦蝶,千万不要让她发现你起了疑心。” 胡润泽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大人,我一定会更加小心。” 丁四又问道:“这两日泉州城里可有其它消息?” 胡润泽想了想,迟疑着说:“其它消息倒没有,就是张汉生忽然提前了张青青的婚礼,这几日周宏元就要到泉州迎娶张青青了。” 丁四一愣:“张汉生怎如此着急嫁女儿?” 胡润泽摇摇头:“我是无意间从别处听到这样的消息,现在估计泉州城都知道知府大人要嫁女儿了,吴海还直说刚好趁此机会喝杯喜酒。” 丁四想了想,对胡润泽说道:“润泽,你仍密切注意怡红阁的动静,尤其是那梦蝶,若发现她有与倭寇来往的迹象,立刻告诉我。”又语重心长地对胡润泽说:“你现在已经暴露,估计行动就更困难了,但你一定要装作丝毫不知的样子,麻痹对方,让对方放松警惕,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你一定要记住,咱们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拿到张汉生勾结倭寇的证据,而我就盯紧了张汉生,看他是否有不地道的地方。。” 胡润泽用劲点头,丁四又与他交待了几句,看看四周无人,便先离开了巷子,待他走后,胡润泽才慢慢悠悠出了巷子。他心里一片失落,难得脸上并无半分表情现出来,丁四的话一直响在他耳旁,他又间羞愧,又是伤心,梦蝶清丽妩媚的面容不由又浮上他心头,他忽然有一丝犹豫,丁大人不会弄错了吧,梦蝶一介弱女子,怎会是那倭寇的奸细呢?可是丁大人言之凿凿,且大人素来精明,如果他这样说,梦蝶十有**是有问题的? 一阵风吹过来,胡润泽衣袖飘飘,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又来到怡红阁门前,他想到刚才被人尾随,知道自己已是被人盯上了,原以为是自己在暗敌人在明,现在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明敌人在暗,这真是形势复杂、变化莫测呀。 他这边正想着,忽然抬头看到门口停下一乘小轿,轿子落地,从里面先下来一个小丫头,看上去颇有几分面熟,这丫头跳下轿子,赶紧打起轿帘,轿子里就露出一张风情万种、貌若天仙的面孔来,丁四一眼认出正是梦蝶。梦蝶款款走下轿子,腰身摆动如同弱柳扶风,霎那间就吸引了路边行人的目光。梦蝶眼睛轻轻一扫,无意间就看到胡润泽远远地站着不动,她不由轻轻向着胡润泽的方向点点头,仿佛感谢那晚他的提醒一样。胡润泽身子就如同被击中一样,呆呆地看着梦蝶,心头只是反复在想:她会是倭寇的人吗?倭寇不都是极其凶恶,像她如此柔弱,怎会是倭寇呢? 梦蝶见胡润泽呆若木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由又是启齿一笑,有若是春风拂面,花开无声,胡润泽的眼光竟不敢跟她对视。梦蝶又是一笑,轻扶了前面红玉的手,迈步向怡红阁走去。 走到无人处,红玉凑在梦蝶耳朵边说:“这姓胡的捕快怕是迷上小姐了。” 梦蝶一笑,不复刚才的柔媚,脸上表情也凌厉了许多:“如果没有他,咱还不知道丁四已发现了这里的蹊跷,可惜上次丁四运气好,竟被人救走了,富坚查清楚没,救丁四那帮人是谁?” 红玉脸上露出不相符的成熟与沉稳:“富坚他们当时就查了此事,最后怀疑海岛上一个叫鲨鱼帮的海盗干的。” 梦蝶脚步不由就停下来:“海盗救丁四?这大明朝可真好笑,官盗竟混作一起,查实了没,到底是不是那帮海盗做的?” 红玉低声说道:“富坚那边已经有行动了,如果真是那帮海盗做的,就准备探听这帮海盗想干什么。” 梦蝶沉声说道:“让他们一定小心,千万不敢露了马脚。” 红玉点头说:“小姐放心,这次是青木亲自去的。” 听红玉如此说,梦蝶脸上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七一 将嫁 七一将嫁 知府后宅里,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大家都知道张青青再过三天就要出嫁了,而且是要嫁到福州的参将周元宏处。因为要办喜事,宅子里便与往常不太一样,院子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触目可见,丫环婆子脸上都是笑容满面,手脚要轻快利索了不少。 张青青这些日子里深居简出,据说是要赶着绣嫁妆,众人都知道新嫁娘害羞,因此见不到张青青也没觉得什么奇怪。知府嫁女,而且是唯一的女儿,这是一定要很隆重的。有嘴碎婆子下面也嘀咕说张青青嫁得太快,未免有些草率,但只是躲在暗处里偷偷说,明面上还是一脸喜气,直夸小姐有福气。 知道自己要出嫁的消息,张青青一直是淡然的,既然决定了听从父亲的安排,嫁早嫁晚便没什么要紧,嫁给谁也无所谓,她这颗心火热过一次,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形了。她闺房里满是大红色,扑天盖地的红色像是要把她淹没,使她完全无法呼吸,这红色,没有让她觉得喜庆,反而让她感到无比的冰冷。她端坐在书桌前,翻开桌子上翻过无数遍的《金刚经》,嘴里低低地诵道: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面带虔诚,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在心里不住祈祷:我佛慈悲,愿我一人承受所有罪过,只愿他日日快乐,年年心安。 她默默诵了会儿佛经,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于是便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向外看去,窗外蓝天似洗,一碧万里,片片白云轻轻飘荡,卷卷舒舒,自由自在。她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广阔,但是,她以后就囿于这寸土之间了,哀莫大过于心死,她这颗心早已经残败,再也没有一点热情了。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金氏进来好几趟来看张青青,见她低眉顺眼,虽没了以前的活泛,但也没有反抗的迹象,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在女儿耳边又安抚了半天,说的无非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之类的话,张青青不胜其烦,但只是在心底里诵着佛经,脸上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迹象,#氏心里踏实了不少,于是又忙着办其它事了,临出门又嘱咐小丫头牢牢守着房门,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通知自己。 夜晚降临了,一轮半圆的月亮冉冉升上了天空,大地如同笼罩在青纱里一样,张青青站在窗前,看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心里忽然情不自禁想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可能会在吟诵诗书吧,他也可能在月下习武吧,他可能会对着月亮发呆吧,他是不是也会大口大口的喝酒呢? 他还好吗? 一想到他,她的脑子便不受自己控制,两人的相遇、他的笑声、他的洒脱、他的一举一动便如潮水一样涌上了张青青的脑海。她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那是自己内心藏得最深的一段往事、一个人,就算是白了头,这记忆都会如此鲜活,是她一生一世不能忘记的最美好的东西。 他会来看她吗?自从那日来过后,他就像是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没有他的任何音讯。好几个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她睡眼惺忪披散着头发冲到窗前打开窗户时,外面只有风声阵阵,却是空无一人,然后她就再也合不上眼睛,漫漫长夜,便开始枯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诵着佛经。 他不来也好,他若是来了,见还是不见呢?即使是见了面,所有的命运都已经被安排,所有的前程都已经被决定,他和她除了痛苦,还会有什么呢? 不如相忘于江湖,虽然,她愿意相濡以沫,但她连这样的选择都没有,只有两两相忘。 但她又忘不了,于是,这痛苦便渗到了血肉里,渗到了骨头里,让她憔悴无比。 他会在她出嫁前再来看她一眼吗? 夜风轻轻吹过,张青青终于无望地把窗户关上,关掉了外面的清风明月,只留下一室的漆黑满地。 但张青青不知道的是,外面有好几双眼睛一直盯着她这里。张汉生已下了命令,让差役牢牢守住张青青的房间,一旦有人靠近女儿的房间,一定要将这人抓住,能留活口就留活口,不能留活口就留下尸体,若能活捉此人,赏白银五百两,杀死此人,赏白银三百两。他对汪之洋恨之入骨,这该死的盗贼,竟蛊惑他的女儿,让他一向乖巧的女儿离家出走,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如能捉住汪之洋,他一定会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他料定这盗贼还不会死心,一定会在女儿出嫁前再在这里出没。 夜深了,万籁无声,月亮仿佛也有些困意,钻进了云朵里不见踪迹,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烁。在此把守的人又换了一拨,他们牢牢盯着知府后宅,准备着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动手捉人。 三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三天没有任何异常,无论多黑的夜,都没有人在这里出没,得到这消息的张汉生纳闷不已,他心里也是非常诧异,据朱克庸的分析,这汪之洋肯定会再来一次的,这贼囚怎如此沉得住气,竟丝毫不见踪迹。等过了今晚,青青就要嫁往福州了,自己的事就成了一半了,可抓不住这汪之洋,着实让自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今晚,就看今晚了。 傍晚时分,张青青被人围着试穿嫁衣,旁边五六个人将衣服穿在她身上,衣带如同绳索一样将她牢牢捆住,她看着镜子里自己一身红衣,脸上尽管涂上了水粉胭脂,还是盖不住自己的了无生机。明天,她就要嫁往福州了,她是多想再看汪之洋一眼,但是,她有机会吗?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摆弄中,张青青百无聊赖,她将脸扭向窗外,看外面夕阳挂在天边。 忽然,她不由呆住了,在西边,在半天空,竟然飞着一只老鹰,这只老鹰高高展翅翱翔,一会儿挥翅,一会儿置喙,在空中做出许多动作来,完全不像平常的老鹰一样倏忽飞过,眨眼不见,她再细心瞧了,原来,这竟是一只风筝的形状,只不过夕阳里那细线完全看不到,只有那老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飞翔。张青青的手不由死死揪住衣衫,她知道这只风筝,汪之洋曾经带她一块放过这只风筝,那时他说,希望她能像雄鹰一样展翅飞在天际,尽情享受自由生活。 忽然间,那老鹰像是被人从下面剪断了一样,直直向天际飞去,越来越小,渐至看不见。 她眼睛里热泪滚滚,她知道,她终于失去了他。 七二 夜探 七二夜探 夜渐渐黑下来,知府后宅仍是灯火通明,丫环婆子进进出出,还在为第二天的迎亲做准备,黄氏已经发话,等过了明天,每个下人赏白银二两,她们自然提足了劲,无论多么忙碌都不敢有丝毫懈怠。青砖铺的地已经用清水泼过好几遍,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物;大红的绸子裹在树上,看上去喜气洋洋、一团喜气,这也检查了好几遍,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张青青第二天的衣服首饰也都由专人看管,不敢有一点马虎。所有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第二天必定万无一失。 待到子夜时分,所有的下人都累得眼都睁不开了,黄氏这才下令让众人散去休息,顷刻功夫,热闹的后宅便安静下来。黄氏临走前又拉着张青青的手叮嘱了半天,末了又抹了把眼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张青青茫然地看着满屋的红色,却只觉欲哭无泪,明天,她就要嫁去福州,就要成为周元宏的妻子,为什么她今晚不得了一场急病就离开这个世界?她一生的幸福都要被葬送,为什么她要行骨走肉一样生活在这个世上?她这辈子,到底为谁活着?张青青望着垂泪的蜡烛,眼里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她还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吗? 她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窗外七八双眼睛盯紧了她的身影,只要有一点异常,七八个功夫最好的捕快已经准备着冲出来,知府大人已经说过了,如果有外人偷偷进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敢让人跑了,他们统统要挨一顿板子的。 夜,越来越静,越来越深,看似喜气洋洋的后宅却隐藏着刀光剑影。 许是张汉生把精力都放在了后宅,二堂倒没有往日守得那么严了。几个巡夜的差役转了一圈儿,发现没有异常,不由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 一个差役看看后宅,咋舌说道:“大人这次嫁小姐,当真是排场,听说明天宣政使路大人都是要到的。” 另一个差役嘿嘿笑道:“那明天定有一顿好酒好肉了。” 他这话引得大家一阵笑声,一个精瘦的差役鄙夷地说:“你这小子就想着吃了,张大人如果心情好了,说不定还有赏赐呢。” 他几人说得甚是热闹,没人发现,两条黑影潜在夜色里,小心翼翼地躲开众人目光,偷偷摸近了张汉生的书房。这两人都一身黑衣,只露两只眼睛,他们猫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约过了一炷香功夫,觉得没有任何异常,一人才轻轻凑到门锁前,趁着月光找到锁孔,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朝着锁孔一戳,没想到这锁没任何反应,这人吃了一惊,又用力扭了几下,锁还是没有打开。后面那人见他半天没打开房门,生怕惊动了处面的差役,伸手轻轻拍了他肩膀,示意他让开,自己看看四周,小心地凑上去,手里使个巧劲,那锁就应声打开了,他不等那锁落地,一手抄起那锁,身手甚是敏捷。两人又蹲在门前候了会儿,听一切正常,前面那人打了个手势,用手轻轻推开了门,闪身进了屋,留后面那人在外面望风。这人进了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火折子,轻轻点燃,漆黑的书房里便亮起微弱的灯光,灯光下,只见那人露在外面的双眼炯炯有神,正是丁四。原来,他探得今晚张汉生为嫁女忙碌,知道这里肯定会放松守卫,于是便和胡润泽偷偷潜了进来,准备查查张汉生的书房,这里素来是张汉生最喜欢去的地方,说不定会藏着些有用的东西。他留胡润泽在外面把风,自己来到屋里,一边小心听着外面的声音,一边在屋里翻找着。他不放过书房里的每处地方,仔细寻找着,尽量不弄乱书房里的东西。但他翻完了书房里的每个角落,却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出张汉生和倭寇勾结的迹象。他不死心,又仔细在屋里翻找着,却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忽然听到胡润泽在外面学了两句虫鸣的声音,他知道有人要来到这里,赶紧几步走到门口,听听外面声音,轻轻将门拉开,闪身到门外,手上一用劲,锁便又锁了上去,这时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立刻纵身一跃,将身子埋在屋顶上。这时只听两三个人走过来,又见火光亮起,将书房附近照了个遍,一人奇怪的声音响起来:“难道是我看花了眼,我怎么刚才一闪看到这书房里有灯光?”另一个人粗着嗓子骂道:“张八两,你是不是昨天的酒劲儿还没下去,这好端端的哪有什么灯光?”几人又嘟哝几句,就到其它地方去了。丁四和胡润泽对望一眼,等再没人注意自己,便顺着后墙溜了下去。 到了没人处,胡润泽拉下面巾,迫不及待地对丁四说:“大人,可有什么收获?” 丁四摇摇头:“没有,那书房里都是一些往来的公文,并没有什么跟倭寇互通的书信。” 胡润泽皱眉说:“查了三天,什么都没查到,那怡红阁也是天天热热闹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嫖客,其它的什么也没发现。不过我暗中发现有人在盯着我,我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他们肯定还以为自己藏得好呢。” 丁四点点头:“你这样做很好。”又看一眼胡润泽说:“他们现在虽没什么把柄落在咱们手里,但如果真是张汉生勾结了倭寇,总会有一些物证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证据,咱们好报给朝廷。” 两人正说话间,忽看到大堂西南侧一阵嘈杂声,胡润泽伸着脖子望望说:“那里是南监所在,平常都是关押犯人的,这个时候闹什么闹?” 丁四想了一想,脸色不由一变,对胡润泽说:“不好,别是那汪之洋冒死前来救那风扬来了。”说完一纵身,就向吵闹处奔去。 两人都是一身功夫的人,没过多长时间,就来到南监,两人急忙找个地方将身子藏好,就见南监门口火把高高举起,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一干人围成一个圈子,将两人牢牢围在里面,其中一人面似冠玉,英气勃发,正是他们这些天久寻不到的汪之洋。原来,自从风扬被抓后,汪之洋就更加小心藏了自己踪迹,尽管张汉生也派了大量手下寻找他下落,但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他打探得张青青第二天就要出嫁,觉得这是救风扬唯一的机会,于是趁着夜深人静就偷偷来到南监,小心摸了进去,打昏了牢卒,取出钥匙救出风扬,没想到刚出牢门,就被闻迅而来的张汉生率人马围了个正着。风扬这几日在牢里受尽了折磨,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汪之洋紧紧搀着他,他才能勉强站稳。风扬见围上来的官兵越来越多,不由用尽身上力气催促汪之洋道:“之洋,你快走,别管我。”汪之洋牢牢搀着他,朗声说道:“风兄,咱们联手做了多少案子,这些狗官兵又怎生奈何得了咱们?”一边说着,一边挥剑抵挡着官兵的进攻。 张汉生见了汪之洋,两眼已是冒出火来,他用手一指汪之洋,高声喊道:“今天谁要是活捉了这贼人,我赏白银千两。” 这句话一出,围攻的官兵都是精神一振,不要命似地挥着武器攻了上来,饶是汪之洋功夫高强,但被身边风扬拖累着,有几次差点被对方刺中,汪之洋面不改色,一把长剑使得神出鬼没,拼却性命一样抵御着对方,但终于架不住对方人多,渐渐有露败的迹象了。 七三 被擒 七三被擒 胡润泽看汪之洋几次遇险,不禁一阵心跳,他终是忍不住,对丁四说:“大人,这汪之洋不是那盗印的主谋,念在他一片侠义心肠,咱们帮他一把吧。” 丁四低头想了一想,知道若是汪之洋落在张汉生的手里,下场是极为悲惨的,一咬牙,就纵身跳了出来,几步跳进去,他不敢拿出自己大刀,赤手空拳跟对方交战,打了几个回合后一错手夺了一人手中一把长剑,剑花一挽就刺向对方,他身边胡润泽也是不敢将铁锁亮出,凭两只拳头跟对方斗作一团。 张汉生眼看汪之洋就要落败,忽见从旁边又冲进两人,而且这两人功夫都是不弱,不由心中大急,高喊道:“务必捉住汪之洋,抓住活的赏白银两千两,杀死汪之洋的赏白银一千两。”这句话一出,只见手下差役一齐向汪之洋围去,看架式要把汪之洋生撕活剥了一样。 汪之洋见围上来的差役越来越多,情知如果耗在这里,说不定他跟风扬都逃不出去,霎那间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手中长剑一挥,逼退了围上来的几个差役,又将风扬往旁边一送,推到丁四的怀里,大声喊道:“壮士,先带我哥哥走。”说完后一挥长剑,纵身跳了出来,口里还大声喊着:“大恩大德,至死不忘。” 差役目标都在汪之洋身上,一见汪之洋跳了出来,就都一起围向了汪之洋,丁四刚扶住风扬,就见汪之洋如同发疯的猛虎一样,剑剑致命,招招凌厉。但差役们都是势在必得,哪肯轻易放过汪之洋,纷纷把汪之洋围在中间,竟是存了要活捉他的心。 丁四赶紧把风扬往胡润泽那里一推,对着他说:“先带了这人走。” 胡润泽还在犹豫,丁四已是一个纵身又跳了进去,胡润泽无奈,只好将风扬背在身上,健步如飞,奔跑不见。 丁四跟汪之洋背靠着背共同与差役作战,他又不忍心对着差役痛下毒手,招招留情,只在逃命不在伤人,这威力自然就小了不少,有时候不小心竟差点被对方的兵器刺中。汪之洋见两人被官兵牢牢围着,他身上汗水已经将衣服湿透,体力渐渐不支,胳膊大腿有几处挂了彩,只是在硬撑住,他心里暗叫不好,生怕拖累了旁边的人,心想别人好意帮自己,怎让他受连累,只是不知这人姓甚名谁,恐怕是没有机会报答了。他想到这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逼退围上来的官兵,又是纵身一跃,远远离开了丁四,官兵很快又将他围了起来,汪之洋大喊一声:“壮士,快走。”说完一个趔趄,全身力气用完,不由倒在地上,霎那间七八个明光闪闪的兵器就对准了他。 丁四大惊失色,看汪之洋被差役制住,知道今天要救回汪之洋比登天还难,来不及多想,乘差役心思都在汪之洋处,一个纵跃,高高跳起,不到片刻功夫,就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知府后宅已是灯火通明,张青青已被喜娘妆扮好,她端坐在床上,头戴凤冠霞岥,身穿大红喜服,人比花娇,美艳无比,她只觉如同木偶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两边的人吵得她不胜其烦,但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这一切。她正在烦恼,忽然屋子里声音一静,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来,她抬眼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原来,张汉生来到了女儿房间里。 张汉生一摆手,一屋子的人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张汉生和张青青在房间里。张青青盛妆坐在床上,不方便起身行礼,只好向父亲颔首示意。张汉生见女儿身穿嫁衣,浑身露出许多喜意,脸上涂着水粉胭脂,倒显不出往日的憔悴,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心情甚好,脸上满是笑意,对张青青说道:“青儿,自小我如同眼珠一样将你捧在手里,眼见你嫁出去,心里又是喜欢又是不舍。” 这句话一出,张青青的眼泪不由在眼眶里打转,心想:要不是念着你对我这么好,我何苦要对不起他,何苦要嫁一个自己不愿嫁的人。今日一嫁,这养育之恩便是报答了。 张汉生见她要落下泪来,急忙改口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哭,一哭就把妆弄花了。”他声音温和,一副慈爱的样子。 张青青极力去忍住眼里的泪,但睫毛一抖,泪珠还是掉下来。 张汉生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改口说:“青儿,爹知道你嫁得不情愿,但爹也是有苦衷的,爹要做一件事,一件很大的事,若少了那周元宏,情形可是麻烦得很,因此便有些委曲你了。只不过周元宏甚是爱慕你,我想,你嫁过去,必定会享不尽的福。如果我的事情做成的,青儿,你放心,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张汉生的女儿势必是天底下最尊贵的。” 张青青正心烦意乱,听他又说得含糊,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无心多想,只听到张汉生又说道: “青儿,此次你嫁去福州,有件事你要记得,如果周元宏有什么牢骚或有什么对我不满意的,你要是听到了,就赶快给我报信。这次你的陪嫁中,有四个小丫头,其中一个叫冬梅,她功夫甚好,人也机灵,是我给你的心腹,有什么事儿,你直接找她就可以了。” 张青青显然并未听到心里去,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张汉生口气又严肃起来:“青儿,这事你一定记得,如果那周元宏有什么异常,你一定要想办法通知我。” 张青青抬起头,诧异地望了一眼张汉生,还是点了点头。 张汉生看女儿懵懵懂懂,心里不由又是一软,叹一口气说:“青儿,你若是男儿,我定会……但可惜你是个女儿家。” 说完后摇着头走出了房门,只留下张青青独自发呆。张青青听父亲话里有另外的意思,正在想父亲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忽然间喜娘一大帮人又从外面涌过来,一见张青青似乎哭过不禁拍着巴掌说:“唉呀,我的大小姐,今个是大好的日子,是喜事,你可不敢哭。”说完后连忙让人重新给张青青妆扮。张青青只觉头又大起来,马上就有人过来在她脸上摆弄着,她只好停住思考,耳边又听到喜娘那高亢的声音响起来:“唉呀,小姐,听说现在迎亲的新郎已离泉州有两里地,很快就赶到了。听说这周参将急着娶媳妇,昨天一大早就动身了。”说着又吃吃笑起来。 没过多长时间,就听唢呐“嘀嗒嘀嗒”的响起来,一声声摧得人心惊肉跳,喜娘赶紧将红盖头盖在张青青头上,张青青就觉眼前全是红色,一颗心忽然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这辈子马上就完了,从今后,就指望着回忆过日子,从今后,就只能靠着那佛经才能心安。 洋哥哥,对不起,我明知会有这样的结局,可是还执意要开始,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是,却害了你,让你空欢喜。 以后,希望你诸事顺利,不要再碰到我这样的姑娘,希望你能遇到一个人,她重情重义有勇气,能抚平你心底的忧郁。 只是,我还想说,我这辈子,曾经爱过一个人,他与众不同,他玉树临风,他放荡不羁,他对我情深意重,这是我最大的福气。 从此以后,愿你一切都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七四 谋划 七四谋划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桃源岛上阳光明媚,春天已是将近尾声,夏天就要来临,因此,桃源岛上倒有几分初夏的燥热,一些孩子已迫不及待地到浅水地方戏水了,海岛上的人没有不会水的,因此,大人也不去阻拦,任凭他们在水里玩耍。 在议事厅里,计万水坐在椅子上前,正认真向对面一人说着什么,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皮肤黝黑,脸上是忠厚老实的样子,只不过偶尔眼中精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这人,正是被计万水派到泉州的左叔左公权,他素来精明,一向被计万水视为倚仗,这次借倭寇这件事向朝廷投石问路,就是左公权想出来的法子。他这次急着赶回桃源岛,就是听陈福和玛瑙说丁四已到过岛上,因此急着回来和计万水商量。 待他听完计万水说完事情的经过,皱眉想了一会儿,一拍桌子说道:“帮主,这事快有四五分成了。” 计万水摸着胡子说:“我也觉得倒也顺利。” 左公权又说道:“那丁四既起了疑心,肯定会暗中查找张汉生和倭寇勾结的证据。只要证据有了,丁四肯定会向朝廷禀报。那丁四是稳妥之人,没证据之前,肯定不会向咱们轻易吐口。” 计万水一拍大腿:“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帮丁四找到证据。” 左公权想了想说:“帮主,这事可有几分棘手,那倭寇都是滚刀子肉,那次他们想拉咱一起干,因此才向咱泄了密,现在即便咱抓住一两个倭寇,估计也是不顶事的,咱们得拿到他们勾结的书信或是盟约之类的东西。” 计万水苦着脸说:“这千刀万剐的倭寇,不安安生生在自己地盘过日子,还想过来占咱的地方,欺负咱的人,真是猪油糊了心。” 左公权手有些发抖,牙齿紧紧抵住下颚,一字一句说道:“他们干尽坏事,总有让他们血债血偿的时候。” 计万水知道左公权的经历,安慰他说:“老弟,你切莫心急,说不定你妻儿还在人间,你们总有相见那天。”原来,左公权原是福州一介秀才,后来考了几年功名,一直都名落孙山,就熄了做官的念头,到泉州做起了生意,那时般舶司设在泉州,南来北往的船都汇在此处,左公权人素来精明,没过多长时间就做得风声水起,他就想着把家眷都接到泉州,谁料想刚接上妻儿到船上,没走多远就遇到一帮倭寇,一家人万般无奈又不甘受辱,只好一起跳了海,谁知左公权命大,被水卷到了岸上,他跑到官府报官,官府只是草草应付了他,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他心里幻想妻儿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只好自己想办法查找妻儿的下落,后来听说海上有帮海盗在岛上安家,倒收留了许多海上坠水的人,于是便想办法渡到了桃源岛,结果被岛上的人当成探子,要当场砍了他,幸亏计万水恰巧从此处过,听他说了自己的遭遇,倒敬佩他有情有义,于是就问遍了岛上被水冲过来的人,结果没发现左公权的妻儿,左公权当事心灰意冷,就想当场投了海去,计万水见他可怜,劝他在岛上落伙,一边追寻妻儿下落,左公权被他说动,从此就留在岛上,这些年一直在留心妻儿的下落,但却从没有什么音信,他也知道家人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没见到尸首,总是存了几分幻想,因此倒从来没放弃过。 计万水见他沉默不语,知道他又想起了妻儿心里难受,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左公权心里难受一会儿,强自振作精神,吸口气对计万水说:“帮主,咱们今天就计较了,我还回到泉州去,跟陈福和正道一起想办法查他们勾结的证据,这次我回来前,听说张汉生把女儿嫁给了参将周宏元,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名堂没。为谨慎起见,帮主,你不如派几个机灵的手下到福州去,查查周宏元这人。” 计万水连忙点头说:“那我派计聪跟罗士祥他们几个去。” 左公权想了想说:“帮主,岛上派出去了这么多好手,你一定要小心。” 计万年豪迈一笑:“没关系,咱这岛难攻易守,另外还有大虎阿猛他们在岛上,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倒是你们,在外面要小心点。” 左公权点点头说:“帮主放心,我们会多加小心的。”抬头看看天色,对计万水说:“帮主,天色不早,我赶紧回去,好安排泉州那边的事情,到明日我得想办法见丁四一面,仔细商量一下这下面的行动。” 计万水知道这是特殊时期,也不留他,见他站起身来马上也站起来,亲自将他送到海滩上。 此时海滩上已有一艘小船做好了准备,旁边还有一群孩子相互泼着水,左公权正想上船,忽一眼看到这群孩子中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甚是眼生,再看他跟其它小孩儿不是太熟悉的样子,不由问道:“这孩子是咱岛上的吗?怎像是没见过一样。” 计万水看看那男孩儿,只见他在孩子当中怯生生的,想了一想,说道:“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前天从艘小船上救下来的,当时船上还有一男一女,但都没了呼吸。这孩子当时都吓傻了,过后我才问出来,原来倭寇占了东藩,岛上百姓日日被他们欺凌,这孩子的爹妈倒是个烈性的,偷偷带他逃了出来,但没想到被倭寇发现了,当场就追了过来,他爹娘被火药打中,犹自拼了最后一口气划动小船,可惜伤势过重双双身亡,这孩子在船上漂了两日子,侥幸被海水冲到了咱这里,我就让富贵家先养着他。。” 左公权看那孩子神情落莫,小小一个人眼睛里却盛满了哀伤,忽然想到当年自己孩子也是这么大年纪,心里忽然一软,不由迈步向这孩子走过去,到了跟前仔细擦了他脸上一处泥污,一把抱起他,对他柔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见他和气,像是见到亲人一样紧紧贴在他怀里,嘴里答道:“我叫阿福。” 左公权叹口气说:“阿福,你爹妈都在天上看着你,他们都盼望你快长大,你放心,这帮倭寇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阿福乖巧地抱着左公权的脖子,左公权觉得心像是被融化一样,他轻轻拍了拍阿福的后背,把他放了下来,对他说:“等伯伯忙完了,一定带阿福去海上玩,好吗?” 阿福重重点了点头。 计万水心里一动,想道:“不如这事忙完了,就将这阿福给了公权做儿子,也算是两人都有了依靠。”他正盘算着,就见左公权上了船,对自己挥手说:“帮主请回吧,我明日就寻丁四去,相信我们联手,定能找到证据。” 计万水赶紧挥手,小船一会儿就消失在天水边,渐成一个黑点,远远不见。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桃源岛很快笼罩在夜色中,忽然,在一处偏僻地方,一个瓶子被远远抛了出来,一下子落到水里,就像是有人无聊之极做的一个动作一样,但等那瓶子渐渐沉到水里时,一个穿着水靠的男子潜在水底像是等候多时,他一把抄起瓶子,然后就人不知鬼不觉得向远方游去。 七五 毒计 七五毒计 怡红阁的一处房间里,一场激烈的情事刚刚结束,张汉生躺在床上,露着健壮的身体,旁边侧躺着梦蝶,身上半裹着大红的毯子,愈发衬得她肌肤似雪、楚楚动人。梦蝶斜靠在张汉生的胸前,长发披散着,像妩媚动人的女妖,她一双柔荑轻轻抚在张汉生的身上,使男人觉得舒服无比。张汉生看像猫一样偎在自己胸前的梦蝶,心情大好,不由在梦蝶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梦蝶闻声脸就有了几分绯红,害羞的样子别有风情。张汉生只觉更加爽快,美人在卧,红袖添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见张汉生**满足后心满意得的样子,梦蝶轻咬贝齿,吹气如兰,在张汉生耳边低语道:“爷,你要是得了势,可别忘了我,那时候你身边肯定是莺莺燕燕,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可别嫌弃我年长色衰呀。” 张汉生脸上淫笑着,一双手不老实地揉搓着梦蝶,嘴里说道:“到时候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人,我还是喜欢你这个调调,再说,如果没有你,我怎能跟那富坚二郎搭上线,你放心,等我得了这长江之南,除了原来说好的助富坚回国争夺地盘外,我就封你个贵妃做做,你就是爷的贵人,号我就想好了,就称你叫福贵人吧。” 梦蝶脸上显出惊喜交加的样子,在张汉生脸上一顿狂亲,嘴里还说着:“爷,你答应我的事可千万别食言呀。” 张汉生被梦蝶弄得兴起,又一翻身把梦蝶压在身下,梦蝶感觉到他又来了兴致,急忙在他耳边说道:“爷,现在有一桩棘手的事。” 张汉生不管不顾,嘴里说道:“再棘手的事也缓缓,让我痛快一次再说。” 梦蝶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在他耳边说道:“据富坚那边得来的消息,丁四好像发现咱们了的意图了。” 她这话一说,张汉生满腔的**眨眼间烟消云散,他一下子滚下了梦蝶的身子,睁大眼睛说:“你说什么?”他神态威严,跟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梦蝶清清楚楚地说道:“丁四大概有五六成知道咱们的事了。” 张汉生眯起了眼睛:“他怎么会知道我跟富坚的事,他不是正在忙着查那大印失窃之案吗?” 梦蝶眼眸转动:“听说海上有个什么桃源岛,上面有伙水寇,叫做鲨鱼帮,他们故意引来了丁四,把消息告诉了丁四,估计他们现在正在查证据。” 张汉生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话可否属实?” 梦蝶神色从容:“大概有七八分准,我们的人打入了鲨鱼帮,现在传消息过来,知府大印本就是鲨鱼帮盗取的,他们的目的就是引来朝廷派来的人,现在他们已经跟丁四接上了头,丁四跟他们正在查找证据。” 张汉生不管自己赤条条的,一下子爬了起来,焦急地说:“这该如何是好?” 梦蝶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急忙披上衣服站起,拉住他说:“爷,你别着急。他就是再得皇上的宠,空口无凭,对爷根本没甚么威胁,大不了咱们死不认帐,他又能怎么着你?” 张汉生如梦初醒般点头:“对对对,他们口说无凭,想制我的罪是没门的。只不过,咱们准备这么长时间,难道就这样罢手吗?” 梦蝶轻蔑地看了一眼窗外,嘴里说道:“爷,咱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看老天爷站在哪一边,谁能抢在前面去。” 张汉生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心里安定不少:“对,你说得对,咱们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周宏元求得了青青,自然是对我言听计从,再加上这人也是有野心的,他那里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泉州是我的地盘,只要富坚二郎率人马渡海过来,我就开了城门,使他们进城,然后咱扯起大旗,周宏元在福州呼应,动手把承布宣政使等人给宰了,福建就落在了咱的手里,然后咱们以福建为点,再北上取了贵州、江西、浙江、湖广等地,长江以南就都是咱的了。” 梦蝶见张汉生踌躇满志地样子,又蛊惑地说:“到那时,爷就可以张士诚后人名义自立为王,国号大周,从此之后,千秋万代称颂。” 张汉生脸上现出一抹戾色:“那时候,我先把司空图那老贼给砍了,跟我争女人,还让我低三下四赔礼道歉。”原来,当日张汉生在福州为争一个女人,跟按察使司空图翻了脸,但最后迫于司空图的权势,只好低头,这事在他心里耿耿于怀,因此当初梦蝶找上他提及合作谋反之事,他最终决定孤注一掷,跟那富坚二郎一块举事。想到自己心头奇耻大辱可以得报,张汉生不由更是迫不及待,嘴里忍不住问道:“富坚那里还得有多长时间?” 梦蝶垂了眼睛答道:“上次带信说大概还得一个多月,现在他们刚攻下东番,一是要人手休整一下,二是东番那里还不稳当,还得再巩固巩固。” 张汉生咬牙道:“只要这一个多月过去了,管他什么大印丢失,管他什么金刀捕快,我让他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又一皱眉说:“那现在咱们是不是得做些什么,好绊住丁四,让他查事不那么顺手。” 梦蝶一笑,美艳中带着狠毒:“咱不但要绊住丁四,最好还能先灭了他口,让他再也查不下去。” 张汉生听她这样说,倒有些局促:“可如果平白无故砍了他,朝廷要是知道了,估计还要派人手下来查这个案子,到时候咱们反不好行事,倒有些得不偿失。” 梦蝶自得地一笑:“爷,你放心,我已想好了一个办法,保管那丁四众叛亲离,就是被咱们暗中下了毒手,也没人多想一个字。” 张汉生眉毛一挑,看向她说:“哦?” 梦蝶并不急着说自己的计谋,反而又问道:“爷,那胡海现在是不是还恼着丁四?” 张汉生点点头说:“对,上次丁四和我联手抓到了风扬,丁四在他面前说出怀疑风扬跟汪之洋合伙做案的想法,吴海那张脸霎时就变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心想着向皇上邀功,可这被丁四一搅和,他的算盘就落了空。我闲时也有意无意挑拨一两句,现在吴海提到丁四就咬牙切齿,听说他还不但向他姐夫写信说丁四的不是,而且还向皇帝上书,控诉丁四指手划脚,以一介捕快身份干涉捉拿妖道的事情。” 梦蝶闻言大喜,一张脸笑意殷殷,望向张汉生说:“真是天助我也,有吴海这个糊涂蛋,这事情就有五六分成,这糊涂蛋居然在京城还有人脉,这事情就有**分的把握了。” 张汉生听她说得甚是自信,不由好奇道:“女诸葛,你又想到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让我听听?” 梦蝶凑向张汉生,低声说出一番话来,张汉生闻言大喜,脸上堆满了笑容,拊掌说:“真是一条好计,不愁那丁四不上钩,他引火上身,轻则无心查案,重则丧命,咱们就等着看他的下场。” 他心里安稳,一眼又瞅见梦蝶衣衫似开非开,雪也似肌肤似露未露,心头欲火又起,一下子又把梦蝶扑倒,转眼就把她扒个干净,梦蝶只好闭了眼,任凭他在身上蹂躏。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七六 逼近 七六逼近 戌时时分,丁四刚匆匆从外面回来,立刻就有差役来请,说是知府有事商议,丁四心头诧异,张汉生这几日颇为神秘,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几次提出要一块审讯汪之洋,都被张汉生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胡海也是几次三番追问丁四,是否有盗大印的线索,那盗贼可否抓获,末了还阴阳怪气地提醒丁四,这出来时间不短了,若他这里没什么进展,赶紧就随了他一块回京复命。丁四一颗心全在查张汉生和倭寇勾结证据上,任凭胡海如何挖苦,面上一直淡淡的,倒把胡海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丁四查了几日,暗中也搜了张汉生几处秘密议事的地方,一直都没有什么收获,胡润泽在怡红阁里也是没什么进展,只看到张汉生到怡红阁梦蝶处混了一个下午,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左公权曾经约丁四谈过一次,告诉丁四计万水已派人到福州查周元宏的消息,并且怡红阁也有自己的人手埋伏,两人约定,一有消息就及时通知对方,一定尽早查获张汉生和倭寇的罪证。 丁四一路寻思,很快就到了知府衙门,才进了大堂,就见张汉生正襟威坐,神态分外严肃,堂下站着一群捕快,约有二三十人,都是年轻力壮、孔武有力。丁四看这架式莫名其妙,心里不由一沉,难道张汉生发现了什么? 他正在思索功夫,张汉生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丁四说道:“丁捕快,今天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还需要你来帮衬帮衬。” 丁四面上不露任何神色,只是客气说道:“张大人客气了,有事尽管吩咐。” 张汉生眼中精光闪烁,盯着丁四说:“本府得到消息,在泉州城,竟然藏着一群海盗。” 丁四听他说话,心里不由大吃一惊,不知为何突然间张汉生竟发现了左公权等人的踪迹。但他神色镇定自若,丝毫没有一点慌张,一动不动,静等着张汉生说下去。 张汉生心想:此人真是好城府,如非自己得到消息,还会以为丁四与这帮海盗无关。他看看丁四,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这帮海盗一向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泉州的一个大隐患。现在他们潜伏在泉州,不知有什么阴谋。丁捕快,现在这帮海盗的藏身之处我已探明,我想请丁捕快跟我一道捉拿这帮海盗。” 丁四心里已是翻起惊涛骇浪,但面上平静如水,点头答道:“张大人放心,我一定会亲手将这帮海盗抓住,替张大人了结了心腹之患。” 张汉生哈哈大笑:“今日既得丁捕快相助,真是老天开眼。丁捕快,为防止消息泄漏,咱们这就出发了。”说完后一伸手:“丁捕快,咱们这就出发,请——”竟是丝毫不给丁四考虑的时间。 他目光如炬,丁四来不及多想,只好握握身边佩刀,深吸一口气,举步走出门外,张汉生自骑了马,其余人都是步行,有几个精干的捕快立刻将丁四夹在中间。 此时暮色四合,夜色弥漫在大地,月亮躲在云朵里,竟是没有一点亮色,街上行人甚少,丁四看这群人悄无声息,竟是真地要到林家宅子去。饶是他聪明多智,此时不禁也有些左右为难。张汉生定是发现了什么,说不定他已经得知自己跟鲨鱼帮接触的事情?这事情是谁泄露出去的?这人是如何查到的?但是这些都不是丁四现在考虑的事情,他只觉离林家宅子越来越近,仓促间竟没有一个万全的主意。张汉生紧盯着自己,提前给左公权他们报信已经来不及,但若这样就让张汉生他们闯进去捉了左公权等人,计万水肯定以为是自己把消息透露给张汉生,对自己肯定会恨之入骨。 张汉生特意让自己一块前来抓左公权等人,不就是让自己身陷两难之地,从而无法再有精力和时间去查他和倭寇勾结的事情? 霎时间,电光火石一刹那,丁四已经想清楚了张汉生这样做的原因,果然是好计谋,好歹毒的计谋,虽然丁四现在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他已经确定,张汉生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这事情,定是与倭寇有关。 想到这里,丁四心里明镜一样清楚,他脸上毫无惧色,坦然面对张汉生的审视,倒让张汉生心里一阵发毛,不知丁四又动了什么样的心思。 张汉生紧紧盯着丁四,他骑了马,丁四快他也快,丁四慢他也慢,一路上不离丁四左右,牢牢看住了丁四。约摸着快有几十丈远的地方,张汉生心里已是大喜:看样子丁四是到了穷途末路了,他现在还没甚么行动,可见是不敢让人看出他和鲨鱼帮接触的事,是打定主意要自保了。不过,就算是丁四想从这泥潭里抽身而出,恐怕也是由不得他了。他已经又布置了后手,丁四这次无论如何都会牵扯进来,等他们人抓住了这帮海盗,他就会派人散布消息,说这都是丁四的告密,那被抓了的海盗心里恼怒,肯定会把丁四咬出来,丁四呀丁四,你此时被胡海盯着,他肯定会添油加醋,趁机报了这心头仇恨,剩下的那帮海盗也会恨不得撕吃了你,就算你是神仙附体,恐怕也自身难保,更别说要查我的事情,我就笑着看你是怎么死的。 他这边正得意洋洋想着,忽然觉得身子下面的马前蹄一软,竟是要摔倒的样子,他不由大叫一声“哎哟”,双手死死拉住缰绳,他身后捕快不知发生了何事,黑暗里只见前面知府大人要从马上摔下去,都不由大吃一惊,就在这时只听有人朗声高喊:“快救知府大人。”混乱中也不知这人是谁,大家七手八脚凑上前去,所幸那马只是蹄子软了一下,张汉生向来也是骑惯马的,他两腿死死夹住马肚,马打了个踉跄,所幸没有摔倒,立刻就站了起来,一众捕快立刻又围上前去看知府大人有没摔伤,见张汉生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就在众人忙成一团时又依稀听到不远处有人拉长嗓子喊:“小心火烛——” 张汉生刚镇定下来,立刻不错眼地寻找丁四,只见丁四在捕快身后,两手抱臂,也不上前帮忙,黑夜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张汉生不由松了一口气,厉声喝道:“安静。” 众捕快都是训练有素的,立刻就鸦雀无声。 张汉生做了个手势,一众人悄无声息地向着前面的林家宅子摸了过去,丁四在人群中稍微松了口气,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原来,刚才丁四在黑夜中摸出一颗石子,趁众捕快不备时打在了马蹄上,所以才有马要失足那一幕,不过张汉生所骑之马是匹好马,片刻功夫就恢复正常,可就在这短暂时间里,丁四趁大家忙作一团,早飞身跃出四五丈,装成更夫的样子高喊几声“小心火烛”。待到张汉生恢复冷静时,他已又赶了回来,张汉生哪料到短短事情他已经向左公权等人发出了信号? 一切正常后,人群更加安静,张汉生已远远看到了林家宅子,只见那里一切照旧,依然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烛火,心里不由大定。 丁四看着那黑黢黢的宅子,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玛瑙能否听出我的声音? 七七 暴露 七七暴露 玛瑙睡得正香,忽然就一下子醒了过来,她睡眼惺忪地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醒来,就在这时,她听到远处一声“小心烛火”的声音,这声音远远地传来,好像跟以往的声音不太相似,有点像,有点像……她忽然一下跳起来,没错,这应该就是丁四的声音,她记得丁四的一切,他走路的背影,他微笑的样子,甚至说话时的声调,就是丁四,有危险,她连蜡烛都不敢点,一把推醒睡在旁边的喜鹊,匆匆穿上衣服就跑下楼去。 她刚下楼,就听一声短促的叫声:“玛瑙。”玛瑙赶紧停下来,看到客厅里左叔、林正道、陈福等人都已经聚了过来,黑暗里大家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一丝惊慌。左叔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刚才我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喊马叫的声音,此事太过于反常,恐怕是咱们暴露了,官府带着人过来捉咱们。咱们现在赶紧抄起家伙,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大家一定动作要轻,千万要赶在官府的前头。”说话间,喜鹊也从楼上匆匆下来,玛瑙一把拉过喜鹊,在她耳边低语几声,两人回房间各抄起自己随身的柳叶刀,再下楼时已看到众人已都准备停当,左公权点点头,林正道在前,陈福压后,数十人就静悄悄摸出了屋子,一起向着后院门口走去,当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林正道在门口侧耳细听,外面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冲后面点头示意,然后一拉门,闪身跳了出去,身后众人也都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林正道正想挥手让众人跟上他走,忽然火光一亮,只见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群捕快,手里拿着明晃晃大刀,个个凶神恶煞地样子,火光下,朱克庸和胡海站在众捕快中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朱克庸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丁捕快早把你们底细告诉了我们大人,你们以为花言巧语可以骗得了丁捕快,那是白日做梦。兄弟们,知府大人吩咐,拿下这帮海盗,重重有赏。”原来,张汉生早在林家宅子埋伏下一队人马,使朱克庸和胡海带着,就等着守株待兔,要拿下左公权一众人。 朱克庸话音刚落,只听两人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喊道:“丁四这个王八蛋,出尔反尔,真是没天理。”原来正是陈福听后怒火攻心,忍不住出口斥责。另一个声音却喊道:“你胡说,丁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原来正是玛瑙忍俊不禁,出口为丁四辩解。 朱克庸心里却是听得高兴,他们恼丁四,自是要找丁四报仇,丁四的仇家便又多上一些;他们替丁四分辩,正好让他吴海听了,坐实了丁四跟这伙人有来往的事实。无论如何,丁四这次都栽了。他狞笑一声,把手一挥:“兄弟们,上。”说完后护着胡海闪到了众捕快后面,一群捕快已是一涌而上,将左公权等人团团围住。胡海看双方混战一团,火光下众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看得胡海脸色一阵发白,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傍晚时分,他被张汉生请去,说要让他看场好戏,然后就随了朱克庸一块出发,埋伏在林家宅子旁边,刚才听了一会儿,似乎是丁四暗中跟这帮海盗有来往,此时,他心里既害怕又高兴,但最终还是高兴的情绪占了上风,他不顾自己手一直发抖,一把抓过朱克庸说道:“朱师爷,我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丁四竟然跟海盗勾结在一起了。” 朱克庸一边忙不迭点头,一边目不转睛向场里看去,只见众捕快人多势众,将左公权数十人团团围住,但左公权等人着实骁勇,一个个面不改色,把手中兵器舞得呼呼生风,连里面那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面无惧色,着实勇猛。他盯着被三四个捕快围着的玛瑙,心里不禁想:如这女子被抓了回来,使人捆住她手脚,然后剥得光溜溜的送到大人房间,大人是否会喜欢这一口儿的? 左公权一伙人都是拼了性命一样跟众捕快搏斗,因此捕快虽然人多,但双方竟打了个平手,到了后来,包围圈被左公权等人撕了个口子,眼看着就要围不住了。这情形看在吴海眼里,已是心惊肉跳,他紧紧拽住朱克庸的手,颤着声音说道:“朱师爷,可……可不敢让……让他们给跑了。” 他声音刚落,只听又是一声大喊:“你们这帮贼囚,竟还想逃,真是痴心妄想。” 火光下,只见又是一队人围了上来,正是张汉生带着捕快赶了过来,他把手一挥,众捕快就紧紧将众人围住,两边捕快加在一块,竟有数百人,就算是左公权他们再拼命,恐怕今日是凶多吉少了。在火把的映照下,张汉生咬着牙,对丁四说道:“丁捕快,还请你痛下杀手,抓住这帮贼子,无论死活,都不能让他们逃了出去。” 左公权清清楚楚看到丁四跟张汉生站在一起,他心里大惊,那日跟丁四见面,说得好好的,大家一起全力寻找张汉生跟倭寇的证据,怎地一转眼,丁四竟站在了张汉生这一边,难道,这丁四真是信不过自己这帮人,向张汉生告密揭发了自己?他紧紧盯住丁四,看丁四如何行动。这边林正道也是惊疑不定,将目光聚在丁四身上,而陈福眼睛里就像喷出火一样,恨不得将丁四砍翻在地。 玛瑙看左公权等人都是满腹狐疑地盯着丁四,知道众人已是生了疑心,她心里一阵大叫:不是的,丁大哥才不会跟他们站在一边,他已出言给我们报了信,他肯定也是蒙在鼓里的。可是,这话无论如何却喊不出口,只凭她的说辞,会有几个人相信呢?她心是担心又是着急,双眼也紧紧盯着丁四,不知知道丁四会如何行动。 丁四没想到张汉生已在这布下了伏兵,他心里已经确定张汉生对自己生了疑心,要不然,他不会先使吴海和朱克庸带人先围住这里,再和自己一块带捕快来捉左公权等人。这计谋着实毒辣,自己若动手,计万水肯定以为自己骗了他们,就会再也信不过自己了;若是自己不动手,吴海肯定会暗地里向朝廷禀告,说自己私通海盗。一刹那功夫,丁四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但竟没有一个办法是万全的。而此时,无数个眼睛都紧紧盯着丁四,就看他该如何行动。 丁四感觉到自己一下子成了众人聚目的焦点,他抽出大刀,缓缓迈步,火光映在他刀上不住跳跃,恰似他此刻的心,紧张而又无奈。在众人眼光中,他一步步向左公权等人走去,两边的捕快已准备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左公权的心在不住下沉,他脸上都是失望的神情。 林正道看着丁四一步步走过来,犹自不信似地睁大了眼睛。 陈福咬牙切齿,手中钢刀滴着血,已是不自觉地对准了丁四。 玛瑙心一阵狂跳,丁大哥,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不怪你。 张汉生在笑,胡海在笑,朱克庸也在笑。 七八 抉择 七八抉择 眼看着丁四就要走进一众捕快中,一块围捕左公权等人,左公权已做好动手的准备,他知道今晚上在劫难逃,但他毫不畏惧,就算是死,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相信,计万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让他死不瞑目的是,如让那帮倭寇得手,他就是做鬼也不安心,我大好河山锦绣山河,怎能容贼寇糟蹋。还有,这次白信了丁四,原来老天也有瞎眼时候。 就在他心潮澎湃时,忽然见丁四挥动大刀,一纵身,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却是向后跃了过去,眨眼功夫,就见他长臂一挥,一把揪住马背上一脸狞笑的张汉生,一下就把他揪下了马背,刀光一闪,刀刃架在了张汉生的脖子上,高声喝道:“住手。” 这变故生得太突然,一众人都是措手不及,大家眼睁睁看着丁四将张汉生从马揪下,张汉生偌大一个身躯一下摔下马去,又被丁四用刀架在脖子上,大家都是傻了眼睛,不敢想丁四如此大胆,竟在众目睽睽下挟持了朝庭命官。吴海吓得缩在朱克庸背后,生怕丁四发现了自己对自己不利,朱克庸手指着丁四,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汉生还算镇定,虽然被刀架着,嘴里仍喝道:“丁四,你想干什么?” 丁四把刀牢牢抵在张汉生的脖子上,张汉生只觉脖子上一片冰凉,他心里多少有些悔恨,早知道丁四如此有血性,他就应该早做了防备,让那丁四抓了吴海做人质也好,省得自己落在丁四手里。 丁四毫不慌张,微微一笑道:“张汉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想逼迫丁某罢手,让你阴谋得逞,那是痴心妄想。” 左公权见丁四不顾自己安危,竟在众人眼前劫持了张汉生,已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禁不住身上又是一阵热血沸腾,这人真是条汉子,有胆有识,仓促间做了决定,既然如此,自己跟帮主所谋之事就全系于此人身上了。玛瑙看丁四刀架在张汉生脖子上,火光下雄姿英发,气宇轩昂,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她就知道,丁四不是临阵而逃、背信弃义之人,她一时间又是骄傲又是难受,双眼在眼里闪闪发亮。 朱克庸这时赶紧回头一把拉住胡海,在他耳边低语道:“胡大人,此时你得出面呀。”胡海这才如梦初醒,颤着声音说道:“丁四,皇上对你不薄,你千万不可一时糊涂,做出了对不起皇上的事情。” 丁四微微一笑,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有力:“胡大人,你放心,我做的事情从来不会没有理由。”神情一肃,又说道:“张大人,请下令放了围着的这些人,否则——”他手上一用劲,刀刃已快要划破张汉生皮肤,吓得张汉生身上一阵哆嗦,嘴里赶紧说道:“丁捕快,你莫要冲动,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说完后立刻冲着捕快们喊道:“速退了去。” 众捕快听张汉生如此命令,都不由向后退去,围着左公权等人的包围圈立刻解散,左公权几人大步如飞,立刻就奔到了丁四身后,左公权在丁四身后低声说:“丁捕快,你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了。” 朱克庸见吴海只顾着发抖,心里一阵厌恶,也不让吴海出面,站出来对丁四说:“丁捕快,你要我们做的事我们都做到了,快放了张大人。” 丁四又是一笑,朗声说道:“朱师爷,你放心,我答应的事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不过,现在要劳张大人送我们一程,还请朱师爷看住了诸位兄弟,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要是伤了张大人性命,就不要怪我不小心了。” 张汉生被丁四勒得死死的,觉得自己连气都快喘不出来了,他眼睛看着朱克庸,示意他赶紧答应。朱克庸犹豫了一下,挥手对捕快说:“你们就按丁捕快吩咐行事,牢牢站在原地。” 丁四手中力气小了些,张汉生立刻大口大口地吸气,心跳却是越来越快。正在这时就听到朱克庸又说道:“丁捕快,请赶紧放了张大人。” 丁四凑在张汉生耳旁,轻声说道:“张汉生,你放心,我今天不会取了你性命,现在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了你,总有一天,我要你真面目大白天下,让大家看清楚,泉州府的知府张汉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听得张汉生胆颤心惊。丁四说完这番话,也不看左公权等人,口里又说道:“左先生,你先和众人离去,等你们安全了,我便放了张汉生。” 左公权见丁四竟似要一人留下来,不由大惊,对着丁四说:“丁捕快,我们跟你一块走。” 丁四口气里有不容拒绝的坚决:“左先生,此时情况紧急,莫要争执,按我所说行事即可。你速带了人走。” 左公权听丁四主意已定,略想了一想,对丁四说道:“丁捕快,我留下正道跟你一块,多少有个帮手。”说完后对林正道点点头,林正道立刻站在丁四身后,跟朱克庸等人对峙着。左公权一行人立刻向着小巷子跑去,眨眼功夫就消失在黑夜里。 朱克庸看得眼里冒火,但张汉生在丁四手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公权等人离去,却没有一点办法。大概等了一盏茶时间,他正想说话,就见丁四冲林正道一使眼色,大刀在空中挽了个花儿,一脚将张汉生向着朱克庸踹去,他这脚力度极大,张汉生只觉得自己重重向着朱克庸撞去,朱克庸根本没有时间躲开,就感觉到张汉生向着自己扑来,他踉跄几步,结果就被张汉生压在地上,可怜他做了肉垫,张汉生一百五六十斤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一时间呲牙咧嘴,感觉骨头都快散了架。一旁捕快见两人倒地,赶紧跑过来搀扶,两人神情狼狈,张汉生帽子都被撞飞,头发披散着,朱克庸被压得都快喘不过来气。旁边吴海一边快步奔过来,一边说道:“张大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边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张汉生看着身旁黑压压的捕快,禁不住又气又怒,大声喝斥道:“一群蠢货,还不赶紧去追。” 捕快们慌忙一起向小巷子冲了过去,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但只见巷子里空空如也,哪有丁四两人的踪迹,众捕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追两人。正在犹豫不定时,只听张汉生叹气喊道:“算了,回来吧。”一众捕快只好又水一样跑了回来。 张汉生一瘸一拐,眼见马是骑不成了,朱克庸命人赶快抬轿了来,乱作一团功夫,只听吴海自言自语道:“丁四这厮莫非吃错了药,怎会跟海盗搅在一起?” 张汉生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对吴海说道:“听说那海盗中间有个女的,长得颇类丁四年轻时喜欢过的什么圣姑,估计是色令智昏,就不管不顾起来。” 吴海先是一愣,又是一喜,嘴里说道:“如此,甚是大逆不道,我一定要向皇上报告此事,丁四勾结海盗,对朝廷大臣意图不轨。” 张汉生闻听此言,心里欢喜,本想咧嘴大笑,谁知却牵动了脸的擦伤,不禁咧嘴道:“哎哟,吴大人,到时候我跟你一块联名上书。” 七九 潜藏 七九潜藏 泉州城柳条巷子有家酒馆,每天庚时一过,小酒馆便会准时开门营业,酒馆里的小伙计约有十**岁年纪,眉眼甚是喜庆,手脚也很勤快,见到了客人总会殷勤跑上前去,引客人到桌前就坐,这个小伙计叫顺子,是酒馆老板董掌柜的儿子,董掌柜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所做的烧刀子味道醇美,价格又公道,很是受附近人的欢迎,久而久之,这小酒馆倒也热闹,每天有很多脚夫下人聚在此处喝上一两杯解乏。 这天傍晚时分,董掌柜正忙不迭地给人打酒,顺子麻利地在客人中间穿梭,这里来喝酒的人都不太讲究,就着花生米就可以喝上一壶酒,一边喝一边侃着大山,倒也是甚为热闹。喝酒的客人中,有四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正喝得尽兴,他们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的年轻人喝得满脸通红,他拿起桌子上的海碗一饮而尽,又用袖子擦擦嘴说:“董掌柜这酒酿得是越来越好了,比那秋棠春还要好喝。”秋棠春是泉州城正流行的好酒,据说一两银子一坛,价格算是不菲。 他对面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年轻人已有四五分醉意,他嗤笑一声,嘴里笑骂道:“叶老二,你这个牛皮鼓就可着劲吹吧,你喝过秋棠春,做你娘的梦吧。” 叶老二也是醉醺醺得,听对面人这样一说,立刻不高兴地瞪起了眼睛:“朱麻子,你莫要看不起人,我家堂兄是泉州府的捕快,上次张知府赏了大家一坛秋棠春,他特意拿回家请我品尝的。” 有一人刚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听叶老二这么一说,不由“扑”得一声笑,嘴里的酒一下子喷了叶老二一脸,那人哈哈笑着说:“叶老二,你又提你那八杆子打不着的堂兄,人家估计就没把你放眼里吧。” 叶老二一边擦着脸上的酒一边不高兴地说:“陶老大,你咋也不信我说的话,我家堂兄真真正正是衙门捕快,日后要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们,报出我家堂兄字号,管保他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他这话出口,其余诸人笑得都是东倒西歪,貌似叶老二经常在众人前炫耀他这做捕快的堂兄。叶老二见众人不信,不由大急,对着众人说:“你们可知今天官兵在城里贴出告示,要抓一伙海盗,可是为了何事?” 众人听他这话里有几分名堂,不由住了笑,一齐凑过来说:“这倒是真的,今天果然有许多官兵挨家挨户搜查,叶老二,你知道这是怎生一回事吗?” 叶老二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意起来,故意拿乔不肯多讲,朱麻子看他这样子,不由骂了一句:“叶老二,你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有话快讲,把哥几个胃口掉起来又蔫蔫乎乎不吱声算什么事。哦,我知道了,你又在吹牛皮鼓。” 叶老二听他如此说,眼睛立刻瞪起来说:“我吹牛皮鼓,我家堂兄跟我说得清清楚楚,昨晚他们一帮人要捉一群海盗,这群海盗是藏在泉州城的,专门要劫一些貌美妇人到岛上去,他们那最缺女人了。”他这话一说,旁边人不由齐齐吸气说:“这帮杀千刀的海盗,竟然包藏着如此祸心。” 叶老二吐口唾沫,不屑地说:“朱麻子,你担心个啥,你家里母猪也没一个,还在这里装大瓣蒜。” 朱麻子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说:“叶老二,你也是光棍一条,还有脸笑话我?” 众人看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不由轰一阵大笑,陶老大笑着说:“你们也别乌鸦笑猪黑,叶老二,昨日真有官兵捉贼一事,你跟我们说说,当时情形是怎样的?” 叶老二立刻绘声绘色讲道:“我那堂兄说,昨晚他们出动了百十名好手,那帮海盗大约有十几个人。” 他刚说到这里,朱麻子立刻截住话说:“你莫要骗我们,一百多捕快抓十几个海盗,还会让他们给跑了,这话谁信呀?”一旁果然有人赞同地点头。 叶老二见众人不信,有些着急,立刻压低了嗓子说:“听说有个京城里来的捕快,跟那帮海盗是勾结起来的,他当时趁人不备,用刀押在知府大人脖子上,逼知府大人放了那帮海盗,知府大人现在还恼着的。” 一帮人听得目瞪口呆,看叶老二神情不似说笑,都一脸惊愕,有人嘴里喃喃说:“这京城里来的捕快居然如此嚣张,竟不把知府放到眼里,估计小命都不要了。” 叶老二说得高兴,忽然想到自家堂兄告诫不要出去乱说,省得招惹了麻烦,倒有些后悔逞口舌之快,急忙喝了一口酒说:“还有事要忙,改天再一块喝酒呀。”说完后急急站起来,跟众人打个招呼就扬长而去。 众人本想再向叶老二打听些细节,见他突然离开,一时都失去了兴致,几个人又转而聊起其他话题。 董掌柜本是在前面打酒,但刚才叶老二的话显是吸引了他,连酒漫出来了都没注意到,等酒流到他脚面上,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停住了手,把酒壶放在了柜台上。从此之后,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做事也没有之前专心了。 等到客人散尽,顺子手脚麻利地收拾桌椅,将店里整得干干净净,董掌柜却怔怔得有些发呆,顺子以为父亲上了年纪有些累,赶紧走过来说:“爹,你先歇了去,我自己来收拾。” 董掌柜也不多说话,直接走出门去,却并不往房间走去,顺子看他去的地方似是到酒窖去,不禁有些奇怪:这么晚了,父亲到酒窖去干嘛呢? 董家酒窖并不大,里面放着好几大缸酒,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却挤着十几个人,这些人正是昨夜从林家宅子逃出来的左公权一伙人,而丁四也端坐在他们中间。原来,丁四昨晚和林正道趁大家慌作一团功夫逃了出去,左公权已提前和林正道说好了藏身的地方,所以两人见没了追兵,立刻赶来和他们会合。 左公权见董掌柜走进来,又小心地将酒窖的门合严,赶紧站起来说:“老董,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董掌柜忙说:“左先生客气了,上次要不是你在海里救了我,恐怕我现在早就没命了。只是据我今天得来的消息,大街小巷都贴上了抓你们的布告,官兵们挨家搜查,这事情眼看麻烦得很呀。”说完后偷偷瞧了丁四一眼,心想:这人看神态跟左公权一帮人不同,莫非他就是从京城来的捕快,却不知他们怎么混作了一块? 左公权毫不慌张,胸有成竹说道:“没事儿,我们已商量妥了,明天一大早就离开。” 董掌柜劝阻说:“不着急,等风声不紧时再走,我这里倒安全得很,没人怀疑我酒窖里会藏着人。” 左公权含笑说道:“老董,你这里人多眼杂,我生怕出了什么差子,要是有人发现了我们,说不定还会连累你,你放心,我们现在有了计较,即使离了这,我们也是安全的。” 董掌柜见他们去意已决,也不再阻拦,又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才千般叮咛万般嘱咐离去。 陈福听外面甚是安静,看一眼左公权,不解地问道:“丁叔,此处甚是安全,为何咱们要离了此处?” 左公权解释道:“咱们人手太多,这里又是人来人往地方,万一走了风声,事情就不妙了,我在泉州安排的还有其他藏身之处,咱们索性化整为零,这样动静小些,相对会更安全一些。”又对众人说道:“明天寅时,咱分三拨离开这里,陈福带几个兄弟护着玛瑙和喜鹊到城东三家胡同找一个铁匠铺子,计飞在那里落脚,你们去跟他会合;正道带几个弟兄和丁捕快到城西孙家楼找一个叫孙鸿的商人,他跟咱们也是过硬的交情,你只要报出我的名字,他就会给你提供一切方便;至于我,将带着剩余兄弟到怡红阁附近埋伏,计大姐已提前在那里落脚盯着梦蝶。咱们分作三拨,既要小心行事,又要想办法拿到张汉生和倭寇勾结的证据,只有这样,丁捕快才能向皇上禀报,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神情严肃,在灯光下眉眼甚是坚决,丁四等他说完,也点头说:“我在张汉生那里查了他常去的地方,竟没有藏着什么有用的东西,我想,或许这怡红阁的梦蝶处有些古怪,但我派去的人已露了身份,被他们盯得死死的,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左公权看向一众人,声音虽轻但却有不可动摇的力量:“丁捕快连自身安危都不顾,咱们一定要查到他们勾结的证据。” 众人都是点头不已。 左公权看看丁四,丁四刚好也正瞧过来,两人不约而同点点头,像似不经意一样先后出了酒窖,两人站在庭院里背手而立,丁四轻声说道:“左先生,张汉生忽然间动手,恐怕是你们的人走露了风声吧。” 左公权皱眉说:“我也觉得这里有些名堂,可是,是谁呢?” 夜已深,曹掌柜一家都沉沉睡去,小院里万簌无声,只有一轮明月当空。第二天还没天亮,一切都沉睡在安静中,几道黑影已轻手轻脚离了酒窖,不见踪影。到了鸡鸣时分,正在沉睡的董掌柜忽然被一阵吵闹惊醒,他披了衣服匆匆跳下床,就见一队官兵如狼似虎冲进来,他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这队人向着酒窖冲去,他心里一紧,急忙冲上前去,就见酒窖码着几大缸酒,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不由就长长舒了口气。 八十 婚后 八十婚后 福州参将府内,张青青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现在正是晚饭时分,桌子上的饭菜甚是丰盛,但她似乎一点胃口也没有,手中的筷子高高举起,却始终落不下去,她扭头看看窗外的夜色,脸上不由就白上几分,筷子不知不觉竟掉在地上。她身后的冬梅见张青青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赶紧走上前去,又帮她拿了一双筷子,对张青青说:“小姐,你还是吃两口吧,你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张青青低低叹一口气,轻轻说:“算是,还是不吃了吧。” 见张青青这个样子,冬梅有些莫名其妙:自张青青嫁过来后,周元宏对她还是非常疼爱的,吃的用的穿的都很是精致,周元宏虽然是五大三粗,黑胖了些,但看张青青的眼光还是很是喜爱的,不知张青青为何总是闷闷不乐,她忽然想起了出嫁之前张汉生把她单独叫到了一边,对她严肃地说,看好了小姐,提防周元宏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心里就莫名的一紧,这桩婚事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但她老子娘都在张汉生的手里,他说什么她就得听什么,但愿这次任务结束后张汉生能网开一面,放她和家人离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张青青在卧室有些坐立不宁,房间里还是一片喜气洋洋,斗大的喜字正贴在窗户上,床上也是一团血红,她算算时间,和衣躺在了床上,把毯子紧紧地裹在了身上,又一口吹熄了蜡烛,屋子里一片黑暗,她这时才感到一阵心安。她在心里不住祈祷:但愿周元宏今晚不回房里歇息。 但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听到了门外重重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沉,无边的恐惧向她袭来,随即她听到“哐”的一声房门被打开了,火光一亮,蜡烛燃了起来,周元宏喝得醉醺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娘的怎睡这么早?” 然后就是他撕扯自己衣服的声音,张青青身子不由抖了起来,没过多长,卷在她身上的毯子就一把被扯了开来,她只觉得眼前有蜡烛的亮光,她惊恐地睁开眼,只周元宏脱得赤条条的,手拿着一根蜡烛,眼里都是淫笑,好像恨不得把她吞下去似的,她不由抱紧了双臂,把身子蜷作一团。周元宏灯光下见张青青白着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胸中欲火更盛,他将蜡烛往桌子上一推,一把拉过张青青,就去扒她身上衣服,张青青不住挣扎着,不愿意屈就,但她力气怎能抗过周元宏,没多少功夫,她衣服就被扯得七零八散,张青青又拼命用脚向周元宏蹬去,周元宏哈哈一笑,一把拽住她脚,涎着脸亲了一口,嘴里喷着酒气说:“娘子,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呀。”应声一撕,她衣服就裂了开来,张青青继续挣扎,周元宏乘着酒意,将她手脚都用撕裂的衣服捆了起来,然后就在她身上啃咬起来。张青青眼泪就喷涌而出,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头,周元宏也不管她哭得可怜,把她翻了个身,在她身上大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元宏终于尽了兴,他也不管张青青手脚都被捆着,倒头就呼呼大睡,张青青羞愧不已,恨不得昏死过去,她花朵一样的人,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但周元宏是行伍出身,本就是一介粗人,平时跟士兵在一块说的都是些浑话,哪会顾及张青青的感受?张青青哭了半夜,也不见周元宏有甚么动静,只是呼噜打得震天响,她眼睛红肿,看着流泪的喜烛,不禁想:如果那天听了汪之洋的话,真得跟他一块走了,现在是不是会好一些?本想到心如死灰,但怎料到会生不如死? 原来,再深奥的佛经都救不了自己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原来,再富贵的生活都换不来自己的心甘情愿。 洋哥哥,我已经后悔了,但我身子已经败了,我又再有脸出现在你面前?这日子,又该怎样过下去? 她哭了半夜,最后昏昏睡去,第二天睁眼时天已经大亮,周元宏已经起床外出,自己被捆住的手脚也经松去,想必是那周元宏起来时替自己松的绑。她看自己手腕足踝都勒出了一圈痕迹,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忽然就觉得人生了然无趣,这世上竟像是再无留恋的东西一样。 或许死是个解脱吧,她忽然想到了佛经里的一句话: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今生已矣,嫁也嫁了,养育之恩报也报了,汪之洋也负了,白白让他对自己一往情深,但愿来生,她身子干净,往来自由。 这念头一出,仿佛死就是她当前最好的选择,同时也让她身上有了力气,她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对镜子梳妆打扮,看到镜子中的面孔如同花一样娇艳,忽然就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她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将撕碎的衣服拧成绳子,然后就抛在梁上,自己踩了凳子上去,把脖子往里一套,脚下一踢,她就感觉到脖子被勒得紧紧的,连气都快要透不过来,她两眼渐渐发黑,心里却有一丝解脱的快感。正在这生死关头,冬梅却蹬蹬跑了过来,原来她见张青青久不起床,不是她平时的习惯,就格外留了心,她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到里面一声凳子响,马上就冲了进来,见到张青青悬在梁上,舌头都快要伸出来,赶紧抱起张青青两腿,将她救了下来。她把张青青放在床上,伸手试她鼻息,觉得手上温热,知道还有呼吸,心里才稍微安定一些。恰在这时,周元宏回屋取东西,一见冬梅惊慌失措的样子,又见梁上悬着绳子,哪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阴恻恻地看向冬梅,冬梅急忙摇头,表示张青青还活着。周元宏脸色才好看一些,他示意冬梅离开房间,冬梅不敢不听,担心地望了望张青青,还是走出了房间。张青青被冬梅救下,意识渐渐恢复,周宏元见她眼睛渐渐张开,略想了想,走过来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嫌我长相不太顺眼,没有那些小白脸好看,就想寻死觅活,不过你现在还死不得,你爹跟我还交易没有完成,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老子当初娶你,就是听说你爹甚是宠你,为着我们之间关系更牢固。”说完后又轻佻地说:“你要是不想跟我睡,也不用做出这种事儿来,你在床上像条死鱼,哪有**有趣儿,大不了我不近你身就是,要不,我那准备登基的岳父知道了,还不跟我拼命。”说完后鼻子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张青青听他说得不像样,脸早羞得红透,又听他说得莫名其妙,不知他话里什么意思,等他走后,眼睛一闭,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在这痛苦不堪,张汉生在泉州却是心情顺畅,他虽然那晚被丁四吓了一跳,但最后也算是全身而退了。回来后他当即就跟吴海一块拟了折子,快马加鞭向京城送去,吴海又另给他京城的姐夫写了封情深意长的信,也让人一块带了回去。张汉生做完这一切,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志得意满地跟张汉生道了别,却向衙门一处秘密地方走去,这里重兵守着,原来是他准备的一处私牢,他低头走进牢房,里面暗无天日,前面的差役拿着火把给他照明,在里面一间牢房里,汪之洋戴着手铐脚镣,被吊在空中,身上衣服被血牢牢粘着,已瘦得不成人形。张汉生从差役手里接过火把,凑近汪之洋面前,凶狠地说:“姓汪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勾引我的女儿,说,我府里大印是不是你盗的?” 汪之洋话都说不出来,眼见是奄奄一息,张汉生眼睛瞪大看着他说:“姓汪的,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仗着长得俊俏,我就划了你脸,挑了你脚筋手筋,割了你舌头,把你扔在大街上,看你还仗着什么去诱惑青青?”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八一 阴谋 八一阴谋 京城一所大宅子里,同样笼罩着一团夜色,这大宅子修得甚是漂亮,朱红色的大门,门口蹲着两只黑铁铸成的大狮子,门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上写着一个“狄”字,原来,这正是通政使狄出尘的住处,狄家书房里也是明灯高照,灯光下一中年男子正在皱眉凝思,他约有五十岁左右年纪,四方脸,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这人正是狄出尘,他旁边站着狄万远,肚子高高腆着,似乎比上次跟张延龄等人在一起喝酒时更胖了些。 狄出尘仿佛在仔细衡量着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才一咬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抬头看看儿子,问道:“你上次把李广对丁四有些腹诽的话带到张延龄那里了吧?” 狄万远点头:“我听张延龄说他当时就找了李广,李广虽脸上没现出什么,但他对丁四不满的意思已是表露得七七八八了。” 狄出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广这个老狐狸,一向是咬人的狗不叫。”又一沉吟说:“如果这样,这趟混水倒可以趟趟了。”他站起来走两步,长叹一口气说:“你舅舅已向皇上递了密函,咱如果不推一把,事情如出了差错,你舅舅这辈子别想翻身了。”原来,狄出尘在没有得志之前,一直在鸿胪寺署丞这个九品官上打转,后来受到宣抚使同知吴天照的赏识,吴天照不但把女儿嫁给了他,还为他打通了官场上的关系,使狄出尘最终一跃而起,吴天照在临死前,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儿子吴海,他知道吴海有几分不清楚,因此就把儿子托付给狄出尘,狄出尘也是念旧的人,因此一直罩着吴海,在他关照下,吴海在百官眼里倒有耿直厚道的印象,这也是为何朱祐樘把大印丢失之案交给吴海办理,但自己小舅子几斤几两,狄出尘是清楚的,原想着这次有丁四一块跟着,事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无非是功劳大小的事情,没想到自己这小舅子偏偏和丁四弄拧了,两人矛盾还越来越大,如果让丁四在皇上面前得了脸,吴海这块肯定就弄个灰头土脸,最先狄出尘也犹豫过要不要插手这件事,但架不住妻子在家里又哭又闹,再加上又听说张延龄与丁四有过节,而现在还收到了丁四和海盗勾结的信息,他心里有几分活泛,因此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帮吴海一把,但他向来老奸巨猾,这次也打定了主意,使个借刀杀人之计,自已则将干系脱得干干净净。 狄万远不知父亲心中所想,还有些好奇地问道:“舅舅向皇上奏什么密折了?” 狄出尘眼中精光一闪道:“他与泉州知府张汉生联名上奏,说金刀捕快丁四受鲨鱼帮一女子蛊惑,竟和鲨鱼帮勾结了起来。” 狄万远大吃一惊:“竟有此事?那丁四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 狄出尘沉吟着说:“若是这事不准,那你舅舅就有诬告之嫌,那丁四是皇上少年时的知己,若这事是子虚乌有之事,你舅舅恐怕就要下大狱了。” 狄万远急忙问道:“爹,那咱们该怎么办?” 在烛光的映照下,狄出尘的脸色现出几分凌厉:“丁四跟海盗勾结的事,我估计这里面是有隐情的,但事到如今,丁四只有与那海盗勾结,你舅舅所言才不虚,才会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末了又轻轻说道:“咱只有叫丁四回头无路了。” 狄万远听得不甚明白,正想开口询问就听到父亲问道:“我让你查丁四家里情况,你查得怎么样?” 狄万远想了想说:“丁四他爹前几年就死了,现在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他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大的今年五岁,小的还不到半岁。” 狄出尘又问道:“他妻子家世如何?” 狄万远查得极细,听父亲如此问立刻胸有成竹地说:“他妻子叫关碧悦,本是兵马指挥关大猛的女儿,但关大猛两年前得了急病死了,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兄弟,不过去年放了外派,被派到西北守边去了。” 听儿子如此说,狄出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他压低了声音,对狄万远说道:“远儿,你要记住,以后你要做什么事不方便自己出头,一定要想个万全之计,先把自己摘个干净,然后暗中推手,让事情向着自己希望的发展。”然后清清楚楚地向着狄万远说道:“你明天找到张延龄,先向他透出丁四跟海盗勾结的消息,然后会有御史在早朝上奏请皇上拿下丁四家眷,先送进大狱再说,按照皇上的性子,他必定会犹豫不决,你让张延龄提前跟李广通气,让他在皇上想办法促成此事,然后,你再让张延龄提前放出风声,就说皇上震怒,要杀丁四家眷,丁四家都是妇人,肯定会慌了手脚,这时再让张延龄找人假扮丁四的朋友,佯装要救她们出去,她们此时走投无路,肯定会跟着出逃,等差役们过来拿人时故意撞上,装成是盗贼营救丁四家眷的假相,我不相信这事一出,皇上还会相信丁四,还会念着少年的情谊,所谓爱之深恨之切,皇上肯定深恨自己受了丁四蒙蔽,再让李广在皇上面前挑拨几句,那丁四就是再有本事,没有皇上的信任,他也是有心无力,你舅舅的事就成了。” 狄万远听得是目瞪口呆,等到最后不由拊掌说:“爹,你这招借刀杀人的办法当真是天衣无缝。” 狄出尘看儿子佩服的目光,心里也是有几分飘飘然,他面上丝毫不显,正色对儿子说道:“你找到张延龄,一定要装成无心的样子,千万不要提你舅舅的事儿,就像是替朋友出头,为张延龄打抱不平,一定要记得这事做成了,还要让张延龄承你的情,皇后甚得皇上的宠爱,他又是家中的幼子,他爹死后皇后看着他长起来的,情分更是不同,以后一定会有用着他的地方。” 狄万远更加佩服父亲,向狄出尘低着头说到:“爹,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我知道今晚张延龄在望江楼听戏,等我到差不多戏也该散场了,我装成无意中遇到的样子,将这话说给他听,按他的性子,丁四羞辱他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狄出尘对儿子颔首说:“如此甚好,你切记小心行事。” 一个时辰后,望江楼戏园子门口,张延龄正大模大样从里面走了出来,迎头就撞上了从不远处走来的狄万远,张延龄眼睛一亮,大声喊道:“狄胖子,你怎地也在这里出现?” 狄万远小跑着跑了过来,也不知他在张延龄耳边说了些什么,张延龄听得哈哈大笑,随即就带着小厮跟狄万远来到了一个酒楼,等两人喝到微醺时,狄万远就装成不经意间附在张延龄耳边说出一番话来。张延龄听得甚是认真,到了最后眼睛都不由瞪大了,等狄万远说完他又仔细想了想,一拍桌子道:“狄胖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可帮了我的大忙了。不过,你这办法还不太好,我要让人暗中先砍了丁四家人,我既要让丁四尝尝失去亲人之苦,又让他无法回头,到时候看他还会不会仗着我姐夫对他的信任横行霸道,随便欺负人。” 他口气充满怨恨,狄万远的嘴张得大大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八二 借刀 八二借刀 皇宫御书房里,朱佑樘坐在椅子上时间很长了,他似乎有些举棋不定,摊在桌上的书一直没翻过,在书的下面,压着一封密信,正是胡海和张汉生联名上奏的那封信。他心绪不定,侍候的宫女太监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打扰他。在这个时候,李广从外面走进来,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把朱佑樘面前那杯凉茶拿起来,又换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书房里顿时弥漫起茶的味道,满室生香,正是朱佑樘喜欢喝的垂云茶。李广做完这些,也不说话,就躬身要退出来。正当他身子快退出门口时,朱佑樘忽然开口说道:“李广。”李广急忙又小跑到他面前,毕躬毕敬地答道:“皇上。” 朱佑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来问你,如果有一个人,他是你少年知己,平时里刚正不阿,但突然有密报说他做些违法犯禁的事,而他又不在朝内,这时朝廷有人奏请将他家眷捉拿入狱,省得他接了家眷逃之夭夭。你会怎么做呢?” 李广心里一动,不由暗自道:“来了。”他脸上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对着朱佑樘说道:“此乃朝廷大事,奴才不敢置喙。” 朱佑樘一摆手说:“你且说说,说错了无防。” 李广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末了才神情严肃地说:“奴才以为,这事万不能因为少年情份就顾此失彼,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要是没做那违心的事儿,肯定是不怕查的,至于拿他家眷入狱之事,原本就是防患于未然的事,完全可以做个样子,名义上将家眷送进牢里,其实多加照顾,不将他们当犯人照顾。”他见朱佑樘皱眉,急忙又说道:“其实,如果那人不在京里,又出了这样的奏折,万一被有心人利用,要对他家人不利,这事还有些麻烦,将他家人以下监名义关进牢房里,说不定还是一种保护呢。他家眷在牢里,想是他肯定要回来的,等他回来,再查清这事是真是假,如是真的,当以国法论条处罚,如是假的,就查上奏折的人是何居心。” 他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竟让人找不到破绽。朱佑樘忽然想到丁四这些年来捉了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万一他们以为丁四犯了事,趁机要寻他家人的麻烦,这事情就麻烦了,又突然想到当年关碧悦刚跟丁四成婚就曾被绑架过一次,心里不禁有些担心。他当即就拍案而起,对李广说:“你赶紧到镇抚司传个圣旨,让徐宏图立刻带人就到应天府捕快丁四的家里,将他家人关进狱里。”又将脸一板说:“告诉那徐宏图,不要为难丁四家人,到了监狱也要让人好好照顾他们,要是他们敢受一点委曲,我剥了他皮。”他脸色严肃,李广心里不由一凛,丁四在朱佑樘心里分量果然是不同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朱佑樘还是顾着他家眷的安全才把他们关进牢里,也算是用心良苦了。这么一想,他心里更忌惮丁四了,想要除去丁四的心就更坚定了。 他领了圣旨,故意大摇大摆出了宫,没到镇抚司皇上要抓丁四家眷的消息就传得满天飞,他出宫本就傍晚了,他又故意拖延时间,到了镇抚司天色已是暗下来了,他又拉着徐宏图处说东说西,看到时间差不多了才整整衣冠,向徐宏图告辞而去。徐宏图立刻点起一队人马,刚才李广说得明白,不能为难丁四家眷一点,他多少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因此也不是太紧张,慢悠悠就向丁四家中赶去。 但是,就在李广刚出宫时,皇上大怒,要诛丁四全家的消息便长了翅膀一样传了开来,立刻便有热心人到丁四家里将这消息告诉了关碧悦和丁母。待来人走后,丁母已是手脚冰凉,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昏倒在地上,关碧悦初闻这消息也是大惊失色,见婆婆脸色苍白急忙上前照顾,丁母用尽力气,将关碧悦推开,指着门外说:“阿碧,你快带德文德武离开,要是等官兵来了,咱丁家就绝后了。” 关碧悦脑子转得飞快,对丁母说道:“娘,你先不要慌,丁四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皇上跟他自幼的交情,怎会如此轻率做了这个决定?” 丁母见她还有幻想,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阿碧,你没听过伴君如伴虎,我虽出门少,但这事听得多了,咱可不敢拿德文德武的性命去赌皇上的心意。” 关碧悦回头瞅见丁德文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小脸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心里不禁一软,嘴里喃喃说:“娘,这仓促之间,咱们能藏到哪里去?” 她这话刚落,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丁母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欲坠说:“完了,是来人要抓咱了。” 关碧悦这时倒静了下来,一咬牙让家人把院门打开,门外倒没官兵吵闹的声音,没过多久只见丁安进来低声禀报说:“是几个陌生人,说是听到皇上要杀丁家家眷,他们曾受过丁大人大恩,因此拼了性命来救小少爷。” 还没等关碧悦来得及说话丁母就迫不及待地说:“快,快请这几位壮士进来,今天就是我没了性命,也不能叫我的两个孙子出一点事。”说完就是一阵大哭。 关碧悦来不及阻拦,丁安已出了屋门,没过多久就带几个人进来,关碧悦见这群人大概有五六个,都是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年轻人,为首一人年纪略长,脸上鹰勾鼻子甚是显眼,关碧悦只觉这人眼睛紧紧盯在自己身上,让她无端就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稍微侧了侧身,避过了那人的注视。 这几人大模大样站定,长着鹰勾鼻子那人咳了一声,重重说道:“丁夫人,我们都是受过丁捕快大恩的,现在听说皇上要杀他家眷,因此急忙赶来,请老夫人和夫人赶紧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带你们逃出去。” 正说话间巧云已把德武也领了过来,德武见大人们神情严肃,已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事情,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不惊慌,过来就扯着关碧悦的手。关碧悦见到两个儿子都在身边,都是如玉雕成一样的颜色,眼睛一热,眼泪就要滴下来,她拼命忍住泪水,心想:今天就是拼却了性命不要,也要护两个儿子安稳。她一把搂住儿子,柔声说道:“德武,有娘在,你莫要怕。”说完后抬起头,对着那长着鹰色鼻子那人一笑,大大方方说道:“敢问壮士可否是京城东郊的赛三爷,外子经常向我提起的。” 那人见关碧悦一笑已是魂飞天外,心想要是等会儿把这小娘子也砍了未免有点可惜,听关碧悦这么一说就胡乱点头:“正是,我跟丁捕快是过命的交情,他家人有难,我自是要鼎力相助的。” 关碧悦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个劲下沉,什么赛三爷都是她胡诌的,那人居然也就认了,就是那人的眼光也是有几分不正经的,丁四顶天立地,哪会交这样的朋友?莫非是丁四得罪过的人趁乱来报仇了?她这心思一起,越看就越觉得极有可能。这时丁母已一个劲催促她快带了两个孩子跟这些人走,免得官兵来了走不及。关碧悦情知大事不好,虽然一颗心狂跳不已,但脸上仍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对着来人说:“赛三爷,我先替外子谢谢您。”又一伸手说:“我这里有几句话还想和几位壮士讲,请几位跟我先来一趟。”说完大步走出了屋子,后面几人因得了吩咐,一定要和官差们撞上,因此也乐得拖延时间,都一块跟她走了出来。关碧悦走到东厢房前,伸手推开房门,站在门外做出请的手势,几人不疑有他,都大步走进了屋子。待最后一人跨进屋子,关碧悦手疾眼快,迅速将门拉上,在外面上了锁,只听里面有人喊道:“丁夫人,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快快让我们出去。”关碧悦哪管那么多,撒开两腿就向着堂屋跑去,还没跑两步就听到后面屋子传来撞门的声音,她咬咬牙,跑得更快,待到了堂屋,丁母几人正焦急地等她,她来不及多说,大声喊道:“丁安带几个强壮的家人护着老夫人和两个孩子走。”大家见她疾声厉色,都赶紧按她说的行事。 她们刚出了房门,还没来到院门前,就听到东厢门一声巨响,原来是里面的人将门撞坏,从里面奔了出来,鹰勾鼻子带着几人气急败坏地从后面追上,迎头堵住关碧悦几人,恶狠狠地说道:“丁夫人,你还是随我们一块逃出去吧。” 八二 入宫 这几人不怀好意思,步步逼近,关碧悦正在紧张想着对策时,忽然从门外不远处传来了人马的声音,这次应该真的是朝廷派的官差来了,关碧悦额头上不由渗出了汗,就算自己和丁安等人拼却性命不要,但若是要护得丁母和两个孩子不出意外,可真是难上加难。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关碧悦的汗水不由顺着脸滴在地上,丁安也感受到对方没有善意,大声呼喊道:“夫人,你快带老夫人和小少爷逃出去,我们在这顶上一阵。” 鹰勾鼻子显是也听到了外面的兵马声,心里一喜:等到官兵进来,我们就按计划佯装跟官兵交手,然后趁乱砍了丁家任何一人,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他们几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面对关碧悦等老残弱小竟是丝毫不心软,眨眼之间已把大刀都抽了出来,那刀光在夜色中甚是凛人。 正在这千钧一发时间,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何处狂徒,竟敢在此处动手。”随着声音就从墙头跃下几人,迎面就拦住逼近的这伙人。关碧悦见危难中竟有人出手援助,又是喜欢又是惊奇,她看那领头的人竟是个女子,一身白衣,因为背对着看不清面容,她身后跟着六七个人,一看都是功夫高强、身手矫健之人。这几人也不多话,径直就拿出武器,和鹰勾鼻子为首那伙人打了起来,鹰勾鼻子几人虽也是有几分功夫,但跟这伙人一交手立刻感到有些吃力,这几人身手凌厉,对付他们简直是绰绰有余。打了几个回合,鹰色鼻子几人觉得甚是吃力,眼见再打下去非死即伤,又听到外面官兵拍门声一声紧似一声,不由就起了逃跑的念头,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喊一声:“风紧,扯呼。”一闪身跃上了高墙,又赶紧跳了下去,不到顷刻之间竟逃了个干干净净,白衣女子几人并不追赶,急忙转过身来走向关碧悦等人,关碧悦见那领头的女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眼如秋水,身如青松,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 此时外面砸门声越来越响,白衣女子几步走到丁母面前,作了个揖手道:“伯母,一别数年,您老可好?” 丁母趁着夜色将白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她老眼昏花,仓促间竟想不到何时见过这白衣女子,不禁呐呐问道:“你是?” 那白衣女子一笑,关碧悦只觉她笑容里有几分无奈和凄楚:“我就是白衣,当年曾见过面的。” 白衣这名字一提,关碧悦只觉脑袋里“轰”得一声,她早就应该料到了,如此出众的人物,也只能是白衣了。听到白衣这个名字,丁母也终于将记忆里那个身影跟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一把拉过白衣的手说:“白衣,快救我两个孙子。” 白衣还没来得及说话,大门处就“通”一下被撞开,外面官兵如潮水一样涌进来,白衣来不及多说话,冲跟着自己的几人一点头,几人就持武器上去拦住了官兵。白衣毫不慌张,沉声向有些发呆的家人喝道:“快把梯子架到墙上。” 关碧悦立刻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很快就明白了白衣意图,回头家人喊道:“快搬梯子。” 家人立刻手忙脚乱将一架梯子放在了墙上,巧云抱了德文,关碧悦抱了德武,白衣又亲自背了丁母,一旁家人又扶好梯子,没过多长时间几人就上了墙头,关碧悦往下看,只见墙那边已架好了一个梯子,下面还有一辆马车停着,旁边还站着几匹马,她便立刻又顺着梯子爬了下去,等关碧悦刚抱着德文下了梯子,就看到白衣身上负着丁母,从上面高高跃下。白衣及到之后,立刻朝着墙里面大喊一声:“撤。”话音高落,几名大汉从墙那边高高跃出,一下蹿到马上,身手甚是敏捷。等所有人坐上马车,赶车那人长鞭一挥,马车就飞一般跑了起来。 等马跑了一会儿,关碧悦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今天晚上的事情过于紧急,她竟一时不能反应过来,看到怀里的德文依然睡得正香,她才有死里逃生的感觉。马车奔驰中,她感觉有人正注视自己,于是她抬眼看去,刚好捉住白衣打量自己的眼神。她嫣然一笑,对白衣说:“多谢救命之恩。” 白衣跟她目光相接,只觉得这女子明艳大方,她嘴里不禁微微有些苦涩,心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上丁四。又听到关碧悦向自己道谢,急忙说:“不用客气,我也是匆促听到丁捕快得罪了皇上,皇上要杀他家眷的消息,仓促间奔了过来,所幸到来还比较及时。不过丁捕快跟皇上是少年的情谊,怎么会突然之间下这样的圣旨?” 关碧悦苦笑一声:“我也是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仿佛说是有人举报丁四在泉州与海盗勾结,还劫持了泉州知府,有不臣之心,因此皇上才会动怒。” 白衣又问道:“那今晚先来那批人是谁?” 关碧悦答道:“说是受过丁四恩惠,要来救我们的,但被我一诈竟发现根本不是这回事,我怀疑是丁四得罪过的人趁机报复。幸亏你们来得及时,说不定今天我们就在劫难逃了。”她说得甚是真诚,但心里却渐渐不安起来,好像有什么没想到的事情在脑海萦绕一样。 她这边有些恍惚,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白衣细如游丝的声音响起:“他这些年还好吧?” 关碧悦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白衣说的什么,马上点点头说:“他这些年也还好,只是抓贼捕盗时奋不顾身,遇到不平的事也看不下去,嘴里常说着不放过一个坏人,不错抓一个好人。” 这句话一出,白衣心头一震,嘴里喃喃道:“不放过一个坏人,不错抓一个好人,这些年他竟一直还记得这话。”她声音甚低,旁人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有白衣知道自己心里五味俱陈,竟不能用任何词语形容。如果当年自己自私一些,放下红莲教不管不顾,现在会不会又是另外一副景象?只是这世间事,只有曾经,哪有如果? 她正在思量,忽然听到关碧悦喊道:“停车。” 这时马车已跑了很远,后面再无官兵追赶,车夫听到喊声就把缰绳一勒,马车应声停下,白衣不知关碧悦想做什么,两眼疑惑地看向了她,丁母也是一脸糊涂,丁德武的小脑袋也从巧云的怀里探出来,只有丁德文睡得正香,像是这场变故跟他无关一样。 关碧悦一咬牙,对白衣说:“白……”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喊道:“白姐姐,我不能走,我得回去。” 车上人大惊,丁母禁不住喊道:“阿碧,你傻了不成?” 关碧悦坚定地摇摇头,对丁母说:“娘,我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咱们都走了,不正落实了咱们心里有鬼吗?无论如何,我都不信丁四会跟海盗勾结,可是咱这一走,有心之人正好趁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皇上不信了丁四,到时候就算丁四有隐情也是百口莫辩。所以,娘,你跟德武德文走,我回去见皇上。” 丁母想了想,觉得关碧悦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忍道:“阿碧,帝王心似海深,万一他真动了怒,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向德武德文交待?” 关碧悦泪珠在眼里打转,但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娘,我嫁了丁四,原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又怎能贪生怕死,把丁四的事情放在一边?”她说着已站起身,将德文递给白衣:“白姐姐,我敢冒这样的险,但是舍不得两孩子陪我冒险,麻烦你替我先照顾一下德文。” 白衣见她脸上表情从容坚定,不由伸出手来接过丁德文,她此时见丁德文睡得正香,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怜爱,紧紧将德文抱在怀里。关碧悦又转过身对,对丁德武说:“德武,你爹是个大英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你说,咱要不要像你爹一样?” 丁德武年纪略长,已多少懂得了母亲的意思,眼泪不住往下流,但嘴里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只是重重地点头。 关碧悦心里难受,但还是硬起心肠说:“所以,现在娘要回去,替你爹打消皇上的疑虑,我不晓得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无论如何,娘都回去试一试。德武,你好好听奶奶的话,替娘照顾弟弟,像你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不好?” 丁德武眼泪鼻涕哭作一团,但还是不住点头。 关碧悦眼里泪水滴下,嘴里说:“德武,好孩子。”说完后手一撑,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八三 入宫 八三入宫 关碧悦刚跳下马车,白衣就把丁德武交给身旁的人,一跃而下,拦住关碧悦说:“丁夫人,且慢。” 关碧悦对着白衣说:“白姐姐,你别拦我,我主意已定,是非去不可的。” 白衣声音清脆地说:“丁夫人,我不拦你,我跟你一块去。”关碧悦见她眼神清澈,做事利索,心想:这样的女子连我见了都喜欢,怪不得丁四当年一直将她记得牢牢的。她本来还担心见不到朱祐樘,现在白衣愿意跟自己一块去,她自然也是千肯万肯的。 正在她这样想的时候,白衣又真挚地说:“不过丁夫人,我还是建议你先不要找皇上,他现在正在气头上,难免行事会急促了些。”她见关碧悦急着说话又抢在她前面说:“我不知你跟皇后交情如何,但我素来听说皇后甚得皇上敬重,且也是个贤明的,你不若先见到皇后,等说动了皇后,下面的事自然好办了。” 关碧悦想了想,觉得白衣说的有道理,况且女子和女子间更容易沟通,于是就点头说:“白姐姐,我听你的。” 白衣见她同意,也不再多话,直接问她道:“你平时能不能骑马?”她刚才见关碧悦身子灵活,不像平常的弱闺女子,因此便猜她也是个好动的,果然,关碧悦说道:“以前骑得多,成亲后倒骑得少了,不过应是没什么问题的。”白衣听后,就回头对身旁的人说:“先护送丁老夫人和两个孩子到总坛去,一定要护得他们安全。”旁边人答应一声,留下两匹马,然后赶起马车,飞奔而去。 看马车在夜色中不见,关碧悦才转过身子,白衣早跃身上马,关碧悦也攀着马鞍上了马,白衣冲关碧悦说:“丁夫人,我和你一起潜入宫中,你可想好了见到皇后如何开口。”说完后一拍马匹,就飞驰起来。关碧悦也催动身下这匹马,她多年不骑马,初时有些生疏,但没过多长时间就熟练起来,胯下之马就奔跑起来。 等两人到了皇宫外墙时,已大概是丑时时光,白衣轻手轻脚伏在墙上听了会儿,感觉里面静悄悄的,就对关碧悦作了个手势,然后抓住关碧悦手,一使劲,纵身一跃,竟顺着城墙上了墙头,她们刚跃上城墙,就见到下面一队侍卫排着整齐的队伍经过,白衣知道这是侍卫在巡逻,赶紧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大气也不敢出。等那一队侍卫走过,两人又等了会儿,白衣揽了关碧悦腰,又轻飘飘从城墙上跃了下去,她功夫高强,当真是悄无声息,丝毫没有惊动里面的侍卫。此时皇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大红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摆。白衣看着皇宫里宫殿鳞次栉比,一重套着一重,不知道坤宁宫在哪个方向,幸亏关碧悦曾进宫见过皇后,多少有些印象,两人一边摸索一边提防着侍卫,到底是找到坤宁宫所在了。两人伏在坤宁宫一棵树后面待了半天,见里面守卫森严,虽是快到了寅时时分,但一点松懈也没有。白衣正在有些着急,忽然听到关碧悦在自己耳边说:“白姐姐,我已经找到了坤宁宫,见到皇后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我与皇后有过几次照面,想来她也能认出我,你身上还负着红莲教的重任,不如你先离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白衣听她说得有道理,又见天色有亮起来的迹象,情知再不走就没有机会离去了,于是一咬牙,对关碧悦说:“你多保重。” 关碧悦轻声说道:“白姐姐,你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你也要小心。” 白衣犹豫了下,还是凑在关碧悦耳边说:“他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当真是他的幸运。”说完后不待关碧悦有表示,就趁着黑夜,轻轻一跃,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里。 关碧悦来不及品味她说的话,就见白衣没了踪影,她回头想了想白衣的话,心里不禁又是骄傲又是甜蜜:这世上有些事,虽然来得艰辛些,但到底还是来了。就像这次事情,她相信,任凭它是千难万难,只要她专心去做,就一定会是做成的。 她伏在树后一动不动,这棵树枝繁叶茂,将她挡得严严实实,渐渐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她看到夜色慢慢褪了下去,朝阳探头探脑从云彩里钻了出来,映红了一片彩霞,关碧悦只觉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清晰,到后来,甚至听到了里面宫女太监起床洒扫院子的声音,她觉得心里“咚咚”直跳,身子也因为站得时间太长而有些发麻,但她仍是一动不动,眼睛只瞧向坤宁宫的大门,等待着最好的机会。 又过了会儿,等朝阳映在坤宁宫朱红色的大门上时,只听“吱呀”一声,里面有人将门打了开来,两个宫女探头探脑地向外看去,关碧悦知道,此时应该是皇后起床的时间,她深吸一口气,从树背后走了出来,一步一步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坤宁宫,两个宫女见从树后走出来一个陌生人,都是有些大惊失色,脸圆的宫女已大声喊道:“你是谁?快来人。” 关碧悦应声跪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道:“应天府捕快丁四之妻关碧悦求见皇后娘娘。” 两名宫女神色戒备,站在门前如同两尊门将一样,这时,一队侍卫已听到了宫女的呼喊声,立刻从不远处飞奔过来,齐齐围住了关碧悦,大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皇宫?”嘴里说着,手中长枪已齐齐对准了关碧悦。 关碧悦丝毫不慌张,依旧声音响亮地喊道:“应天府捕快丁四之妻关碧悦求见皇后娘娘。” 侍卫见她还在呼喊,早将她掀翻在地,拿起绳子就要捆了她。关碧悦见宫女侍卫竟然不理会自己,只是一个劲要拿下她,心里一阵着急,见不到皇后,这下面的事情又该如何办呢?正在她焦急万分时,就听里面一个声音问道:“外面何事喧哗?” 随着这声问话,一名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关碧悦就见自己眼前一阵明黄颜色,知道肯定是皇后走了出来,再也顾不得许多,就大声喊道:“丁四之妻关碧悦求见皇后娘娘。” 张月儿闻听此话大吃一惊,她已从小太监处得知昨晚朱祐樘大发雷霆,说丁四真的与盗匪勾结,往日嘴脸竟都是装的,还说自己白白信任了丁四,真是辜负了自己一片良苦用心。她派小太监打探,才知道朱祐樘昨日派去丁家的徐宏图回来报告,说是丁四家属提前得到风声,竟闻风而逃、不知所踪,跟她们在一起的陌生人还打伤了官差,分明就是准备多时、有备而逃。现在听这面前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丁四的妻子,不知她怎么来到皇宫?又到底想做些什么? 八四 谗言 八四谗言 朱佑樘下了早朝一直有些无精打彩,等他走出了太和殿,耳边还在响着大臣们争吵不休的声音,这些争论都是围绕着丁四进行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丁四这件事会引来大臣们如此大的关注,有几个御史听说昨晚朱宏图去拿丁四家眷,结果受到了预先埋伏人的袭击,最后还让这帮人和丁四家眷逃跑了,一个个都是慷慨激昂,口口声声都是“丁四大逆不道、居心叵测”之类的话,刘健等人又站出来说丁四平时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到了最后吵来吵去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他只好散了早朝,走出了宫殿。 对于昨天发生的这件事,他刚听到是勃然大怒的,丁四的家人居然被人带走,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在他心目中,丁四一直是他少年的朋友,他从来没有用帝王的身份对待过他,有了这份情谊,在他眼中丁四自是与众不同的,他希望当年那个积极向上、正直勇敢的少年永远以这个形象出现,但是,为什么丁四会和海盗混在一起,他恨不得把吴海和张汉生喊到面前,将经过一五一十地问清楚,又恨不得找来丁四,听他向自己亲口解释,但是丁四从来没有只言片语寄来,而吴海和张汉生联名的奏折他看了又看,从中找不出一丝破绽。但即使是这样,他最初还是不相信丁四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本来他下旨捉拿丁四家眷也是为了保护他家人的安全,可是没想到,他家人居然在外人的帮助下逃走了,如果心里没鬼,怎会仓促逃走? 想到这里,朱佑樘心里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视为知己的那个少年,他从来给予信任的朋友,居然就这样背叛了他,抛弃了他们曾经有过的情义,这样的话,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可以信过的?但他居然还狠不下来心让人通缉丁四和他的家人,他心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期待,他在期待什么呢?等丁四跑过来痛哭流涕,向他承认一时糊涂,还是期待这是一个梦,等梦醒了友情犹在、世事如常?他又不觉自嘲地笑起来,这做皇上是不是注定要在这个高高的位子上孤独一生,真的是“寡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走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才发现李广远远地缀着自己,他不禁又有一分感慨:或许,还是有人在乎自己的吧,就像李广,平时忠厚老实,只是喜欢道家法术,还替自己在大旱时求过雨,这些人从不花言巧语,但对自己确实忠心耿耿。他这么一想,心里不禁又好受一些,脚步停了一下,远远地喊道:“李广。” 李广听到朱佑樘叫自己,急忙远远地躬腰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有何事吩咐?” 朱佑樘看着他问道:“你会不会背着我干些作奸犯科的事?” 李广吓得心里一哆嗦,不知朱佑樘这句话什么意思,他心里有鬼,自是怕得厉害,但他脸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朱佑樘脚下说:“皇上,奴才性命都是皇上的,哪有胆子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朱佑樘见他脸都吓白了,禁不住安抚他说:“逗你玩呢,我自是信得过你的。” 李广听朱佑樘这么一说,心里才略微有些踏实,就听朱佑樘幽幽说道:“这些日子,我心情甚是不好,顺天府捕快丁四是我年少的朋友,曾经帮我一块粉碎了韦兴谋逆的阴谋,我原想着无论时光如何变化,这份情谊至死不渝,但没想到,前些日子跟他一块派去泉州的吴海上折子说丁四竟与海盗勾结了起来,还劫持了泉州知府张汉生,所幸张汉生被救了下来,那份折子上还有张汉生的签字及手印,吴海也是耿直厚道之人,想来这事不会空穴来风,但我还是不相信丁四会背叛我,那日向你问话,忽然就担心有人趁机暗算丁四家眷,于是就准备下旨将他家人抓进狱中,一是为了堵御史的口,二是防止有人害他家人,但是没想到,他家人居然得到风声就逃走了,连分辩都不曾分辩一声。”阳光下,他神情落莫,有说不出来的伤心难受。 李广跟了他这么长时间,竟从来没见过如此情形的朱佑樘,他心里一哆嗦,如果朱佑樘发现他也在里面推波助澜,会不会就剐了自己?这次,丁四必须得背叛朱佑樘了,如果丁四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张延龄肯定会把自己供出来,到那个时候,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了。他想到这里,越发恭敬地问朱佑樘道:“那姓丁的捕快到底为何这样做呢?” 朱佑樘叹口气说道:“吴海在信里说丁四狂妄自大,有不臣之心,他和海盗勾结,不知道又有什么隐情。” 李广听完话故意皱眉道:“这丁四肯定是仗着皇上的信任,就无法无天起来,这世上确有许多人,骄纵奢侈,渐渐地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猜,这丁四肯定觉得皇上心肠好,下不了狠心处置他。” 朱佑樘被李广这么一激,不禁咬牙道:“他如此行事,我要是只念旧情,不去罚他,又怎能叫天下人服气?” 李广装模作样劝朱佑樘说:“皇上不要气愤,大浪淘沙,那些小人的嘴脸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看清了他们真面目,按律论法即可。” 朱佑樘点头说:“你这话说得甚合我意。” 他跟李广聊了一会儿,心中郁闷多少缓解了些,但终还是有些遗憾,他又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有两天没到皇后那里了,于是就迈步向着坤宁宫走去。 还没等到了坤宁宫,他就觉得这里气氛颇有些不同,几名侍卫正交头接耳,见他远远走来立刻屏气凝神,身子站得直直的,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他狐疑地看了一下几人,几名侍卫都把头低了下去,他也不让人通报,迈步就走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几名宫女正守在门口,见他忽然进来吓得赶紧行礼,他也不理他们,径直就准备掀开帘子,向里面走去,但就在他手刚伸出那一霎那,他听到里面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坚定地说:“娘娘,我敢用性命担保,丁四他是不会背叛皇上的。” 朱佑樘闻言就是一愣,伸出去的手就不由自主收了回来,只听里面皇后缓缓说道:“丁氏,你怎如何笃定?你又有什么证据?” 那女子肯定地说:“娘娘,丁四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都想着除奸捉凶,怎会有其它的想法?” 皇后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也说过,丁四这些年经常在外面奔波,谁又能说他不会受什么蛊惑,一下子鬼迷了心窍了呢?” 朱佑樘这才意识到那里面跪着的女子是丁四的妻子关碧悦,可是,她不是闻风先逃了吗?她怎么出现在坤宁宫?她到底要做什么呢?他心里想着又听到关碧悦一字一句说道:“我就是信他,我敢拿自己的命担保。” 这时又听到皇后说道:“丁氏,我知道你信得过他,可是你两个儿子却藏得严严实实,你要是信丁四无事,为何又把儿子送走呢?” 这话问得甚是尖锐,朱佑樘就想听关碧悦如何回答,只听关碧悦顿了一下,却并不答皇后的话,只是轻轻说道:“娘娘,可能您也听过丁四年少时与那红莲教圣姑相恋,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时间听听我和他的事儿。” 朱佑樘不知关碧悦此时提到此事有何意图,但明显皇后的兴趣被吸引了起来,她不由颔首说:“你要是想说,但讲无妨。” 八五 往事 八五往事 坤宁宫袅袅燃着檀香,闻起来沁人心脾,朱祐樘就隔着帘子,听着里面关碧悦黄莺一般的声音响起来: “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丁四,是在枯叶寺。那一天说也奇怪,我听人说起枯叶寺,便有了想去的念头,我娘死得早,我爹又是大大咧咧的,平时拿我当男孩儿养,所以,我什么人也没打招呼,便带着贴身丫环巧云一块去了,结果巧得很,竟在那里见到了丁四,他当时正和另外几个捕快在那里捉一个犯人。”关碧悦嘴里说着,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她见到丁四的情形:那时候的丁四也就是二十三四的样子吧,长身玉立,一脸正气,几下就把那犯人用链子锁了,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更衬得他眉目如画、俊美不凡。她那时就忽然一阵心跳加快,脑子里就刻上了这男子的身影。她听得旁边围观的人一阵叫好,然后有人大声的说:“这就是咱当今圣上亲口封了的金刀捕快,向来是嫉恶如仇、抱打不平的。”这名字听到她耳朵里,一直就记在了她心里。她向来是性子爽快的,不知为什么,那天忽然间就有些扭捏起来。想到这一幕,关碧悦嘴角忍不住扬了上来:“当时我就觉得丁四卓而不群、顶天立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看着关碧悦有些羞红的脸,张月儿一阵恍忽,她是十七岁那年嫁给朱祐樘的,在掀下盖头之前,她居于深闺,从来没见过朱祐樘的模样,只知道他是太子,她就要成为太子妃了。在洞房那晚,她偷偷瞧他,只见他嘴角含着微笑,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一颗心就沦陷了,醉倒在他和气的笑容里。 关碧悦仍然沉浸在往事中,她的神情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苦恼:“我回去后,开始打听丁四的事情,结果让我探得他原是顺天府一个小捕快,十八岁那年因为帮助皇上立下了大功,因此被封为金刀捕快,但是他与红莲教圣女白衣倾心相恋,又因为种种缘故不能走在一起,从此后,丁四便无心婚事,一直单身。我那时既惋惜又庆幸,心想这样出色的男子又这样深情,若哪个女子能嫁了他,当真是有福气。可是,大家都说丁四不顾爹娘如何恳求,一直不同意婚配。那时我偷偷地想,如果我运气好……”她声音戛然而止,任凭她是大方爽朗的女子,在想起当年的女儿心事,她依然有些害羞。那些时间,她茶饭不思,天天无精打采,没过几天人就瘦下了一圈,尽管她爹是一介武夫,但是居然也发现了她有心事,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关大猛急得跺脚,后来软硬兼施,终于探得女儿的心事,原来是喜欢上了一个叫丁四的捕快。关大猛熟悉丁四这个名字,也知道他心里早有了别人,本来板着脸让女儿不要再胡思乱想,但看着女儿痴了一样的模样,不禁心一软,面上斥责着女儿,暗地里却开始关注丁家的动向。 张月儿曾无数次从朱祐樘嘴里说过丁四的事情,当年韦兴心怀叵测,妄图谋逆,丁四无意中被卷进此事,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硬是帮朱祐樘粉碎了韦兴的阴谋,最终使朱祐樘顺利登基,其间朱祐樘也说过丁四与白衣的事情,她知道二人经历了生死劫难,本是可以牵手一生的,但白衣又在为红莲教的原因离开了丁四,两人心都在彼此身上,却有缘无份,终于天各一方、形同陌路。那时她便为两人的深情所感动,心想,如果哪一天朱祐樘跟她有类似的遭遇,当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后来,她又听说丁四娶了别人,又有了儿子,不禁慨叹再深厚的感情都禁不起时间的侵蚀,这传说中的牛郎织女也只是在传说里了。现在关碧悦大大方方在她面前说起自己与丁四的往事,她心里的好奇多少得到了满足,听着关碧悦银铃一样的声音响起,她不由暗暗打量眼前这个明目皓齿的女子,心想:她也真是不幸,竟喜欢上了丁四这样的男子,心里先有了别人,那般深情不知能分出来几分给她?又想到朱祐樘对自己一往情深,两人婚后十年竟没有再纳一个妃子,心里不禁又是满足又是骄傲。 朱祐樘在帘子外面听的也是非常认真,当年丁四一直郁郁寡欢,他也曾劝过丁四忘了白衣早日婚配,但丁四都是一笑并无多言。他本来以为,丁四会孤单一人终其一生。想到往事,朱祐樘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沉默伤感的丁四,心里不禁一软,哎,算起来,他跟丁四已经是十年的交情了。 三人各怀心事,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关碧悦缓缓说道:“后来,我以为我跟他再也没有缘份时候,我爹忽然告诉我,丁四的爹娘正在为他说亲,我爹让我再想想,到底要不要嫁过去,毕竟他前面有段往事,他心里又有了别人,怕我嫁过去吃苦,到最后只是独守着空房。我那时心里只是知道欢喜,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如果不试一试,我始终会后悔,这辈子心里都不安稳,我跟我爹说,我不怕,我要嫁。我爹没办法,只好截住媒人,说成了这门亲事。那些日子,我盼着换庚贴,盼着成亲,甚至担心丁四悔婚,可是老天保佑,这些担心的事都没发生。” 张月儿听关碧悦不瞒不藏,说话坦坦荡荡,不由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趁她停顿时说道:“别跪着了,起来说吧。” 关碧悦赶紧致谢,此时她膝盖酸麻,站了一站竟未站起来,一旁的宫女赶紧将她搀了起来,关碧悦站定后,又顺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我在成婚前那段时间,甚至偷偷打听了白衣是怎样性子的人,我听他们说白衣性情恬淡,文静从容,就暗自担心,我这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性子,怕是丁四不喜欢的,于是就想,等成亲后,我也要做一个文静恬淡的女子,好让丁四也能喜欢我。”她说到这里不由笑了一下,她还记得出嫁前那天晚上,她喝了一坛子酒,然后醉熏熏地对着巧云说:“从明天起,我就不能这样放肆了,我就要做一个安安静静、性子柔和的人,你记住,我以后就叫文静了,你但凡见我有一丝不文静的地方,就偷偷地掐我一下。” 那个时候,她只是盼着赶紧走到丁四的心里去,能够替代白衣,哪里想到婚后会有那么多的苦与痛,有那么多的伤心与烦恼?可是那个时候的感觉真好,那种不顾一切如同飞蛾投火一样的情怀,那种燃烧了生命去喜欢一个人的冲动,仍然让她甘之若饴、至今难忘。 八六 柔肠 八六柔肠 朱佑樘隔着帘子,看着关碧悦恭恭敬敬站在张月儿面前,她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她一绺黑发散在光洁的脖颈上,身资挺拔、亭亭玉立,他知道丁四亲昵地叫她“阿碧”,时间长了,在提到关碧悦时,他便以“阿碧”来称呼她,但他很少见关碧悦,也很少从丁四嘴里听他说跟阿碧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起,丁四再见到自己,开始毕恭毕敬,以臣子之礼来对待自己了。他多怀念当时丁四不知道他身分,放肆地跟自己争论,无拘无束地跟自己喝酒,可自己头上有了那顶皇冠,自己便不仅是自己,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威严。一旁的宫女早机灵搬来了凳子,朱佑樘坐下,他此时倒想听听,从年少到此时,他到底错过了丁四的什么,关碧悦是个聪明的女子,她说这些话肯定别有深意,她想说什么呢? 他这里正想着,就听到关碧悦声音又响了起来:“后来,我终于等到了成亲,当时如果皇后有印象,还会记得您跟皇帝亲自来观礼,这是多大的荣耀,当时京城都轰动了。”张月儿又是一阵恍惚,这时间过得也忒快了,当年朱佑樘执意要去参加丁四的婚礼,她也伴了朱佑樘一起去,那时面前这女子顶了大红的盖头,看不清容貌,就只觉得丁四脸上淡淡的,没有高兴没有伤感,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关碧悦的声音里就有了几分低落:“可是新婚第一夜,他就宿在了别处,我蒙着盖头等了半天,本来是一腔热情,等到后来,心却越来越凉。”是的,那天晚上,她不断提醒自己,等盖头揭掉那一刻,要露出最美的笑容,说最得体的话语,可是,她没有机会,孤灯相伴,深夜凄凉,她自己揭了盖头,看满屋的喜庆,忽然就不自信起来,她自己选的这条路,到底有多艰辛?那时,她跟自己说,没关系,她可以等,十天不行就等二十天,二十天不行就等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等两个月,一直等到丁四回心转意,这才是刚刚开始,她有大把的时间,所以,她不急。这样一想,她心里便少了几分伤感。从此以后,她便藏了自己的性子,细声细气说话,慢慢腾腾走路,认认真真孝敬公婆,一心一意等丁四忘掉白衣。 张月儿听得入神,一颗心全在关碧悦的讲述上,她见关碧悦声音沉闷,脸上闷闷不乐,不由也是甚为同情,心想:她也不知怎生熬过那段时间? 关碧悦声音越发轻了:“我那时一日日数了,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到了第一百三十六天,我忽然就莫名难受,只觉心里堵得厉害,虽说成了亲,但他一直躲着我,好几天都见不上一面,我对于他,到底算什么?我不怕等,但是,我怕毫无希望地等,这一百三十六天,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希望他会看我一眼,能对我笑一笑,可每天都是没有任何结果,我怕我总有热情耗尽那一天,我怕我争不过他心里的那个白衣,只能做他名义上的妻。”她说到这里,身子不由有些发抖,张月儿不由走上前去,轻轻揽了她肩,将她按进了身旁一个椅子上。 关碧悦感激地冲张月儿笑了笑,又幽幽说道:“因此那天晚上,我便想放纵自己一下,我伺候公婆入睡后,又支开了巧云,然后自己拿了酒坛,顺着一棵树爬到了屋顶,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洒在屋顶像流水一样,我看着月亮,怨一句老天不开眼,然后喝一口酒,我不知说了多少句老天不公,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口酒,喝到后来,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可是,这种大口喝酒的感觉真痛快,说也奇怪,我喝到后来,居然还能记着自己回房间,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然后我想了很久,其实我没必要去怨天尤人,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尤其是情感这事儿,丁四喜欢白衣,不愿忘记他,这是我勉强不来的,但是我喜欢丁四,这也是我控制不了的。只是,白衣只有一个,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白衣,那么,我只能是关碧悦,丁四如果喜欢我,便只能是喜欢关碧悦,他要是不喜欢我,我还是关碧悦。所以,如果我运气好,丁四能看到我的好,我便安心做他的妻子,如果他忘不掉白衣,当时娶亲只为了爹娘,那么,等两位老人百年后,我便离开了丁家,一个人过日子去。”她说到此处,神情骄傲而又生动,看得张月儿是佩服不已。 初夏时分,坤宁宫安静而又祥和,风把纱幔吹起又吹落,张月儿好像跟关碧悦是多年的好友一样,带着微笑倾听着她的叙述。 关碧悦的声音里又有了几分欢快:“说也奇怪,自从那天我喝醉过后,丁四倒有意无意来我房间里坐坐,我当时还想,难道那晚我骂老天那话被老天听到,看我可怜特意来安慰我的,如果这样我为何早骂两句老天,倒省了这么长时间的痛苦。”她说的俏皮,张月儿不由就是一笑。 “可是,那晚我想得清清楚楚,我是关碧悦,我不要做任何人的影子。”关碧悦的口气有说不出的坚定:“自从那日后,我大大方方走路,爽爽快快大笑,再也不做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公公婆婆都是好人,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妥,有时候还被我逗乐,笑得前仰后合。” 关碧悦眼波流转,眉眼生动,但末了却怅然说道:“那时我想,说不定我就会得偿所愿,在丁四心里一有一点位置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丁四喝醉了。”她说到此处顿住了,但眼前又浮现起那一晚的情形:她本准备入睡,没想到外面就响起拍门声,她隔了门瞧,只好看到丁四醉眼迷蒙,她赶紧开了门,丁四再没有平时的拘谨冷静,他一下倒在了她的身上,她费了很大劲才将丁四拖到了床上,等她想帮丁四倒杯茶时,忽然衣带就被丁四拉住了,她回头看向丁四,他俊脸通红,眉头紧锁,眼光有些迷离,这样的丁四带着几分软弱与痛苦,教她无端就感觉到心疼。她正在想着,忽然就觉得丁四那边一拉,就把她拥在怀里,他的热气呼在她的脸上,他的唇贴在她的颊上,他紧紧地拥她入怀,她忽然感觉到全身无力,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惶恐,可是,她听到烛花爆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她不由想抬起头,想把自己的唇离他的唇更近些。但是,就在这时,她听到丁四轻轻喊了一声:“白衣……”刹那间,她如同五雷轰顶,全身不由都变得冰凉,他当她是谁?是那个魂牵梦绕的白衣吗?可惜,她不是。她就轻轻然而坚决地推开了丁四的手,离开了他的怀抱,她看到他手在空中乱舞,好像想要抓她一样,但是,她只是垂了眸,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丁四,我是关碧悦,关门的关,碧绿的碧,喜悦的悦,因为我出生是在春天,外面一片碧绿,我爹娘又希望我一辈子快快乐乐的,所以给我起名关碧悦,我不是什么白衣。”她想得出神,忽然看见张月儿关切地望着自己,急忙不好意思的一笑,轻声说到:“没想到,丁四嘴里喊的还是白衣的名字。”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坤宁宫的众人好像都听得入了神,偌大一个宫殿,竟丝毫没有一点声音。 八七 心惊 八七心惊 坤宁宫里幽香阵阵,院子里石榴花缀得满枝头都是,蝴蝶和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在这个初夏的上午,朱祐樘和张月儿认真地聆听着关碧悦的讲述,朱祐樘听着关碧悦流水一样的声音,心想这叫阿碧的女子也是一个人间少有的,竟能如此明白和透彻。张月儿看着关碧悦花一样的颜色,不由有些惺惺相惜,虽然她经常从朱祐樘那里听到丁四的事情,但是关于丁四的妻子却很少听说,原来丁四也是个有福气的,虽失之东南但也收之桑榆了,就是看他知道不知道珍惜了。 关碧悦又缓缓开口说道:“但自从那天后,丁四却一直躲着我,原来还时不时到我房间里坐坐,之后就连着好几天见不到他人,我以为丁四一直过不了自己那道关,心情也一直很是低落,但我知道我那天的选择没有错,尽管我喜欢他,但我不能骗自己,我能做的,只有能,于是我也不难过,也不伤心,每天照顾着家,闲了就绣绣花,其实我之前是很少做女红的,因为没那个耐心,不过那时却发现,有这些事情做真好,至少心里不会胡思乱想。”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分外平静,有想明白后的从容和骄傲。张月儿不禁暗暗替她心疼:丁四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这么好一个女子,还让她受这么多委曲。 关碧悦的声音依旧优美动听:“但是有天深夜,我正辗转反侧睡不着,就想到院子里转转,结果刚坐在树下面,忽然听到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平时也是个胆大的,就顺着声音摸了过去,然后听到外面两人在低声争论,我听了一会,好像那两人听说丁四不在家,要来伺机报复的,只是两人仿佛有争议,一人想捉了丁四家眷作诱饵,最终要了丁四性命,一人想杀了丁四家眷要远走高飞,我那时才知道丁四不在家,心里不由大惊,那时我脑子飞快转了,心想如果我要大喊了,万一惊动这两人,他们一时性起,真要行起凶来,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可是挡不住他们,那时家里还没请什么护院,于是我赶紧偷偷叫起公公婆婆,使他们藏起来,结果刚做完这事,就迎头碰上那两人,几下就被他们擒住,我当时就以为性命都没了,结果原来说要杀了丁家家眷的人忽然也改口说要抓我去做诱饵,我看那人眼光,就知道他对我不怀好意,心里恨不得他们杀了我,可两人一拍即和,就把我捉了回去,我为了麻痹他们,就故意装成哭哭啼啼的样子,让他们以为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尽管知道关碧悦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张月儿还是觉得心里一阵紧张,她原是听朱祐樘说过这事的,但是因为跟关碧悦并不相熟,所以就没如此紧张关心。 关碧悦提起这段往事,声音也不由有些发抖:“那晚他们就把我关进了一个地窖,我跟他们说我肚子里已有了丁四的骨肉,本来我是想骗他们放松警惕的,没想到原来色迷迷盯着我看的人就失了兴趣,再看我时眼光也变了,我才没那么紧张,本来我想我手脚都被捆了,他要敢碰我一下我就咬了舌头。” 说到这里关碧悦长出了一口气,张月儿也感觉心跳没那么快了。 关碧悦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分外清晰:“那几天我被他们关得死死的,我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心,有时候我还忍不住想,要是就这样死了,这一辈子该多冤,我还没等到丁四喜欢我,我还没亲耳听他对我说一句在乎我的话。有时候我又禁不住想,要是我这样就死了,丁四会不会记住我一点点,就算不像对白衣那么深,但至少会有那么一分。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我听到外面有寺庙的钟声,我只觉身子一颤,原来这地窖竟在枯叶寺附近,若不是枯叶寺,我也听不出这钟声,但因为是枯叶寺,这的钟声都是与众不同的,因为自从在枯叶寺见过丁四后,我又偷偷到寺里好几次,这钟声我是熟悉得很,那钟好像有处破了,我总听着这钟声里像是有低微的叹息一样。我就想,人与人的缘分起伏奇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跟丁四就这样结束了,自枯叶寺始,自枯叶寺终。” 她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落寞,一如她当时的心情。 关碧悦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所以我想,如果这一切真是冥冥中注定,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十八岁那年,在枯叶寺见到他,是我最难忘的事,不管结果如何,我从来不曾后悔过。”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张月儿忍不住又拍了拍她手,就听到关碧悦又接下去说:“结果有一天,那两人让我写一封信给丁四,,我心里一动,就装作抖抖索索的样子,暗中用笔在纸的背面偷偷蹭了十八道,我庆幸巧云没被一起捉来,她会清楚我十八岁那年刻骨铭心的往事,如果老天爷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的话,丁四会带着人赶过来。写完那封信,我就一直在等着,可好几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任何动静,那两个贼人有时候当我面争吵,一人还是要除掉丁四,一人则想害了我性命远远逃了去。我心里紧张,又怕丁四中他们圈套,又怕他们凶性大发,那段时间真是煎熬,直到有一天,那要害了我性命那人一个人来到地窖,指着我骂了半天,将对丁四的怨恨都发在我身上,我看他越骂越狠,甚至想一把掐死我,就隐隐有几他不好的感觉,但是忽然间,我就听到外面有了一声响动,那贼人也听到了这声音,他喊了两声,觉得不对劲,就伸头去看,但他马上跳了回来,将手中大刀架在我脖子上,然后我就看见了丁四……”关碧悦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当时丁四面容憔悴,两眼泛着血丝,待看到她时又惊又喜,仿佛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原来丁四真有几分念着自己,那么这之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就为这一眼,她至死无憾。 八八 打动 八八打动 关碧悦正出神,忽然张月儿递过来一个丝帕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一脸,她急忙用丝帕抹了一把脸,又赶紧说下去:“原来是丁四还是发现了我上面的标记,猜到了我的意图。可是那贼人也是狡猾,当时也发现丁四神情不对,逼着他要砍自己胳膊,我看到丁四没有丝毫犹豫,当时就高高举起刀来,我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趁那贼人全神贯注盯着丁四,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我已经想好了,我就是拼却了自己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能那贼人得逞。” 说到这里,关碧悦轻轻出了一口气,脸上带着骄傲的微笑说:“果然,那贼人没提防到我会突然发难,疼得哇哇大叫,丁四趁机就用刀削去那人半截胳膊,将我救了下来。”她垂了眼睛,想到自己昏倒在丁四怀里,他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不少。她像是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听到有个男子对自己说:“阿碧,你快醒了过来,我陪你白头到老。”她醒来那天,一睁眼就看到满室的朝阳,再一抬眼,丁四正俯在床前睡得正香,原来他没事,原来她也没事,老天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终于把丁四给了她,她想笑,眼里流出来的却是泪。 在张月儿的眼光里,关碧悦大大方方地说:“这件事后,丁四就对我渐渐好了起来。” 张月儿听得咋舌不已,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轻轻问了一句:“关碧悦,你今天想尽办法见到我,又跟我说了半天你跟丁四的事,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关碧悦听张月儿这么一问,忽然翻身跪倒,两眼泪如泉涌,语带哽咽,看着张月儿说:“娘娘,我时常觉得,咱们身为女子,不能像男子一样顶天立地,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咱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夫婿安心在外做事,替他把后面的事打点好,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丁四这些年跟我无话不谈,我从来没听说他对皇上不满意,从来没有半分怨言,怎么会突然间就跟海盗勾结,要胁朝内重臣?我想,这里面肯定是有隐情的,我不想丁四在前面拼命,他却因为家里的事分心,所以,我用了性命担保,丁四肯定不会做出对不起皇上的事,还请娘娘将我番话说与皇上,别让皇上跟丁四生分了。”说完后叩首不已。 张月儿听她说完这番话,忽然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关碧悦前面所说的话竟是她心里想的,没想到她一字不落地说出来,她心里激动,正准备慨然应允,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不用那么麻烦,你的那番话,我都听到了。” 张月儿和关碧悦大惊失色,不知朱祐樘何时到了坤宁宫,朱祐樘站定,看向关碧悦说:“关碧悦,我来问你,既然丁四对我从未二心,为何我派去人围了丁家,你就早做了打算,和一帮人冲出重围?” 关碧悦见朱祐樘来到,只觉意想不到的惊喜,她早料到朱祐樘会有此问,因此不慌不忙地说到:“原是没想那么多的,只是之前忽然来了一拨人,说是皇上动怒要杀丁四家眷,让我们跟他们逃走,所以一时惊慌,便没想到皇上英明睿智,哪会如此轻率做这样的决定?” 朱祐樘目光如炬:“那些人是谁?” 关碧悦答道:“他们自称曾受过丁四大恩,只是我当时多了个心眼,诈了他们一诈,结果发现这些人包藏祸心,竟像是仇家来伺机报复,因此不愿跟他们走。正在这时,又来了一帮人,赶跑了这伙人,却也说听闻皇上要杀丁四家人,特地赶来相救,当时官兵已到门前,我没时间多想,就跟他们逃了出去。” 朱祐樘没想到当时还有这样的情况,不由皱了皱眉头,又不动声色地说道:“那第二拨人你可认得?” 关碧悦知道这事隐瞒不得,只得说:“那领头那人说自己叫白衣。” 朱祐樘闻言不禁有些动容:“你是说是那红莲教的圣姑白衣吗?” 关碧悦点头说:“正是。” 朱祐樘眉头皱得更深:“当年红莲教立下大功,我本来要赏了白衣,并准备大力扶持红莲教,但白衣坚决拒了赏赐,并称我刚继位,应该清除奸佞,革除弊端,不能任人唯亲,反让红莲教成了别人嘴中的诟病,我见她心意已决,便只能作罢,这些年一直没听她太多消息,原来她也是在京里的。” 原来白衣性子是极为素淡的,本就无心功名利禄,并且尚可法在临死前也告诫白衣,让红莲教远离是非,不可再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再出了被韦兴之类的人利用之事,白衣跟众护法商议,决定减少在京城的力量,把重心放到了广西等地,这次本也是匆匆路过京城,结果就听到张鹤龄等人故意散布的消息,一时间就匆匆赶到丁府,救走了关碧悦等人。 关碧悦见朱祐樘脸上阴晴不定,大气也不敢出,跪在一旁,静静等候。 朱祐樘想了一会儿,对关碧悦沉声说道:“既然你如此说,这里面说不定有其它的隐情,我看皇后甚是跟你投机,不如你暂居宫里,陪陪皇后,我且等丁四那边可否有消息传来。” 关碧悦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有几分信自己话了,心下大喜,赶紧叩首谢过。 张月儿在一旁赶紧吩咐宫女带关碧悦下去梳洗,关碧悦谢了皇后,跟着宫女下去。 等她走后,朱祐樘叹口气说:“我既希望丁四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又怕我心软错信了人,反而又误了更大的事。”阳光照在他脸上,他脸色有些憔悴,张月儿有些心疼,她亲手给朱祐樘沏了一杯茶,端在了他面前。朱祐樘端了茶,并不喝下去,依旧有些怔怔说:“按关碧悦的说法,丁四那里是没有问题的,但丁四到底想做什么呢?现在又搀进来一个红莲教,这事情可更麻烦了。” 张月儿偎在他身旁,轻声说:“我觉得这关碧悦是心直口快之人,要是她心里有鬼,何苦要回来这一趟呢?” 朱祐樘沉吟着说:“若是丁四瞒了她点什么呢?” 张月儿大惊,两眼看着朱祐樘,若有所思。 朱祐樘看她神情,不由苦笑一声:“月儿,你别怪我疑神疑鬼,你不知道,皇帝这个位子是不好坐的,我怕负了天下,误了天下苍生,也怕被人背叛,毕竟这位子太有诱惑力,所以有时候难免想得多一些。其实,我未尝不觉得累呢?我常怕自己真成了寡人,对任何人都怀了戒心,找不到信任的人。”他说到这里有些意兴阑珊,有难以名状的孤独。 张月儿从后面抱住朱祐樘,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嘴里喃喃说道:“皇上,你放心,不会的,我始终会陪在你身旁。” 此刻,在狄家大宅里,狄出尘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狄万远则不安地看着父亲,他等了半天狄出尘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禁局促地问:“爹,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狄出尘恨恨地说:“张延龄这纨绔子弟,真是什么事都办不成,咱都梯子都架在他面前了,他还将这事办砸了,真是人头猪脑。”又看了一眼狄万远道:“那张延龄听到消息后什么反应?” 狄万远忙说:“我猜应该是李广从宫里给他送了消息出来,张延龄自然是暴跳如雷,直嚷着手下办事不力,又恼恨丁四福大命大。” 狄出尘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那丁四的妻子确也有几分胆色,我本想到她被这一下,肯定都吓糊涂了,没想到她竟能致死地而后生,把这盘棋给搅活了。”又咬牙说:“现在千万不能让丁四递消息到皇上面前,我看皇上对丁四还有几分情谊,如果丁四再狡辩几句,说不定皇上就反过来治你舅舅的罪了。你现在赶紧到张延龄那儿,让他多派些人手,一定不让丁四派人给皇上送信,而我这里本就管着奏议之事,丁四任何消息都不会经我手递了上去。” 狄万远赶紧答应一声,狄出尘又想了一会儿,不由慨叹着说:“看来这次我还是要出手了。” 一、失 踪 明成化二十三年。北京城隍庙左右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此时正逢北京城的庙市,商贾云集,货物满目,行人摩肩接踵、寸步难行。在人群中间,有一少年正奋力分开人群,着急赶路。 一群人正围在卖儿童弄具的摊位前,摆摊的石公手持泥叫叫,正滔滔不绝向旁边客人兜售,偏一眼瞅见少年,眼睛一亮,忙中偷闲大喊道:“丁四,如此急走路,是不是又被丁捕头揍?” 少年看向石公,脸色腓红,从强自装出来的老成中透出一些慌乱,回喊道:“石公公,仔细今天卖不出500吊钱,石婆婆又要聒噪半天。” 旁边的客人闻言都“哄”地笑一声大笑起来,石公却也不恼,和客人一道大笑,眼看着少年在人群中到底挤出一条路,向远方走去。 挤出热闹的集市,少年长长的出一口气,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又急急向前方赶去。初秋的天气阳光正好,洒在少年脸上,愈发衬得少年剑眉星目、英俊非凡。忽然,少年仿佛听到什么,在一处红墙边停下来,仔细听去,里面传出伴着琴音的歌声:“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歌声依稀远去,少年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嘴里喃喃一会儿,看看太阳,又慌着向前赶去。 待到郊外一处杨树林中处,少年终于慢下脚步,探头探脑向里看去。树林里光线斑驳,风吹起有“沙沙”的声音,伴着蝈蝈此起彼伏的叫声,竟也显得热闹异常。少年刚站定喘气,树林里便闪出一个人,嘴里叫着:“四哥,我在这里。” 听到喊声,丁四向前迎去,眼前这人身材魁梧、肤色微黑,年纪与丁四不相上下,面带憔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到好友神情萎靡、无精打采,丁四暗叹一声,还是开口安慰道:“天雷,你且放心,熊伯母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原来,七天前,北京城出了一件怪事:聚义镖局熊掌柜熊平顺之妻冯月娥神秘失踪。据家里婢女讲,头天晚上主母还督促下人关好门窗、小心火烛,第二天过了巳时还不见主母起床,婢女才发现房门虚掩,室内一切如常,而冯月娥却不知所踪、音信全无。此时熊平顺正好走镖在外,只有熊天雷在家,家人一边惶惶报官、遍贴寻人告示,一边急急飞鸽传书,告知熊平顺速速归家。 听丁四提到母亲,熊天雷微红了眼眶,聚义镖局这两年做得风声水起,熊天雷自出生也是锦衣玉食,哪经历过这种情形,眼前母亲失踪、父亲又出门在外,熊天雷担心母亲却又无人商量,整日里忧心忡忡,本来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此时却身心俱累、疲惫不堪。 见熊天雷这副情形,丁四迟疑着问道:“天雷,你爹还未回京?” 熊天雷黯然失色道:“我爹这几年不如为何经常随镖队外出,我娘常劝我爹不用那么拼命,我爹却只是一笑置之,不过昨天有消息传来,我爹正快马加鞭往回赶,但到京城还得三四日。” 丁四又问道:“五月初七那天,你娘可有异常?” 熊天雷的眼泪滴下:“五月初七那天晚上,我娘还叮嘱我勤练拳脚,早日顶起门户,说我爹赤手空拳创办镖局,为镖局费心颇多……” 话语至此,熊天雷禁不住失声痛哭。 丁四心有戚戚,却又不知如何开导熊天雷,只好陪着伤心。 过了一会儿,熊天雷终于忍住哭声:“四哥,是不是我爹在外面惹下了仇家,他们趁我爹外出,便伺机报复。或者是有人看这两年聚义镖局颇为兴盛,将我娘当作肥羊,想做一票生意。但为何……为何至今仍杳无音信,我娘到底是生是死……” 提到母亲安危,熊天雷以手握拳,击在一棵大树上,竟把树枝击得晃了几晃。 丁四略有迟疑,想了片刻,仍将话说了出来:“天雷,此事颇为蹊跷,熊伯母并非弱质女子,听说室内仍安然不乱,全无打斗痕迹,或许有其它隐情。” 冯月娥虽年近不惑,但自幼习武,若与两三个寻常男子过招,也是胜多输少,加之熊平顺出镖前,为护家宅平安,特安排家丁夜间加强巡逻,若有异常,家丁必有知觉。可当晚一夜无事,第二天冯月娥竟不翼而飞,事情传开后,莫说左邻右舍颇觉稀奇,就是报至官府,也毫无头绪,只是传令下去,使各捕快明察暗访,看有何消息。 身为捕快,丁四自是知晓其中经过。昨日酉时,熊天雷使人传信于他,说有要事相商,约今早在此相见。眼见好友如此变故,丁四自是不敢耽误,一大早便请了假,赶至此处。 许是将心中烦忧向人倾诉,熊天雷的情绪渐渐平息,将目光看向丁四: “四哥,你记不记得以前你曾向我提过一事,你初任捕快,杨家裁缝铺杨路外出要帐,杨家老母夜有奇梦,一红衣女子说杨路外出定遇盗贼,若要解此劫难,杨家老母须找一寺庙,诚心诵经三日。第二天杨家老母便偷偷赶至碧云寺,三日后杨路返家,不见母亲,刚报至官府,杨家老母便从碧云寺返回。” 提至此事,熊天雷竟满是希冀,声音也略微发颤: “四哥,你说我娘会不会也有如杨家老母,所以才……” 丁四对上熊天雷闪亮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当初杨母痴信佛教,日有所思才有此梦,但若说冯月娥躲在寺庙里为熊平顺祈福,十人也无一人相信。当年冯氏月娥学人上香,刚叩拜完毕,嘴里便嘟囔道:“不知这泥塑能否如我所愿。”后见所求之事不成,求佛之心本有两分,竟都化作烟消云散,再也没有提起。 思想至此,丁四只好安慰道:“天雷,或许你娘也有此梦,说不定你爹返家,你娘也会归来。” 见好友如此说,熊天雷心中的希望又多了几分,一把拉过丁四的手说:“四哥,我现在竟是一点也等不及,说不定我娘正在碧云寺诵经。你愿与我一同去碧云寺吗?” 丁四中瞠目结舌,这才知道熊天雷约自己之事,但眼见好友死马作活马医,哪能忍心拒绝,当下就把声音放暖:“天雷,咱们现在就去碧云寺,我陪你一起去。” 微风吹来,林荫筛下点点金黄,两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间,转眼不见。 二、佳 人 碧云寺依山而建,规模不大,但近年香火却颇为旺盛,每至初一、十五,大批信徒蜂涌而至,小小寺庙竟也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今日恰逢五月十四,拜佛上香之人倒也熙熙攘攘,白发翁妪与垂髫稚童混作一团,富贵之家与村夫村妇摩肩接踵,却也应了佛家“众生平等”一语。 看到眼前情形,丁四暗暗叫苦,熊天雷约自己到此寻母,总不会在人群中大喊一声“娘,你在哪里”,本来就是希望渺茫之事,如今碧云寺礼佛之人众多,又如何找寻呢? 想了一会儿,看熊天雷也是懵懵懂懂,丁四便悄声说:“天雷,若不我们先寻知客,查问一下,最近是否有女眷隐居诵经?” 熊天雷眼睛一亮,答道:“如此甚好。” 此时恰逢一小沙弥从此经过,两人便在指引下,在客堂找到了知客僧济元。济元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虽是八面玲珑之人,怎奈无分身之术,也只好拣那些穿金戴银的奉承几分,至于其它人,笑脸倒是给了,却是答非所问、打个哈哈罢了。 正在忙碌之时,济元对两少年自是眼瞅也不瞅,一句“贫僧不曾知晓此事”便应付了二人。见济元如此敷衍,熊天雷不禁涨红了脸,他一心寻母,将大半希望寄托在此行上,别人看来是可有可无、希望渺茫之事,他却觉得事关重大,当下一把将济元拉出人群,嘴里嚷道:“大师慈悲为怀,还望大师仔细思量,近日是否见过一妇人,大约四旬年纪,柳眉杏眼,甚是美貌,鼻侧有一红痣,米粒大小……” 他嘴里正喋喋不休,济元却被吓了一跳,正准备斥责对方,忽一小沙弥跑至面前,来不及打揖就禀道:“师傅,上客林(寺庙供在家人居住的地方)的女施主有事商议。” 济元还没有听清小沙弥禀告何事,熊天雷却如同久旱逢甘霖,只是“上客林女施主”就令他又惊又喜,当下甩开济元,向上客林奔去,丁四只好向济元歉然一笑,追随而去。 熊天雷三步并作两步,转眼便来到屋外,刚准备用手敲门,忽听到里面声音甚是熟悉,哪来得及多想,伸手就将门推开,嘴里还喊道:“娘。” 待看清屋里情形,熊天雷却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热情和希望竟化作冰雪满地。丁四赶到时,正看到熊天雷僵住身形,一语不发。 屋里有三名女眷,一名约四十岁年纪,紫色对襟长裙,外罩墨绿色比甲,一双眸子有如沉水,看不出是怒是惊,其它两名一左一右陪在身旁,都是豆蔻少女,一穿红衫,一穿白衫,两人都满脸错愕、浑身戒备。 丁四赶紧走上前去,先打了个揖首,将情形说了一遍。 中年妇人看了看二人,嘴里淡淡说道:“倒也是虚惊一场,念你寻母心切,暂不作计较。不过你二人行事大不妥当,即便是仇家报复,也是要再三思量一番,至于你到寺庙寻母,着实不妥,哪有妇人独身一人隐居寺庙?你还是回家去,静候你爹归来,若你再出什么意外,叫你爹如何是好?” 她三言两语,却是一针见血,丁四甚是佩服。 说话间,忽听远处隐约有长啸声,断续传来。丁四原先并不在意,但见红衣少女眉头一皱,凑在中年妇人耳边耳语几句,中年妇人略一沉思,眼里便闪出几分赞许。 丁四料三人定有事处理,忙拖着熊天雷,又拱手表示歉意,和熊天雷一块退了出来。 熊天雷脸色灰败,一声不吭,只将眼光盯向天空。此时天空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卷卷舒舒,变幻出奇奇怪怪的形状,一排大燕成人字状,向远处飞去。 丁四陪熊天雷站定,心想时事无常,谁曾想熊家有此变故,当年二人同在牛家堡学习拳脚时,众多师兄弟中两人颇为交好,那时也想快意江湖,多少次月朗星稀,二人谈至兴奋处热血沸腾,恨不得学成后到外闯荡,匡扶正义、抱打不平,谁料想出师后父命难违,自己跟随父亲入职任了捕快,整天东家跑、西家忙,尽是琐碎小事,熊天雷那边眼见也要子承父业,接管镖局大小事务,没料想节外生枝,熊家却出了这档怪事。 正思量间,忽听上客林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走出人来,丁四顺眼瞧去,却禁不住“咦”了一声,原来,从屋里走出三人俱是男子装扮,两名少年在前,后跟一白首老仆,弯腰驼背、步履不稳。三人正朝下山路走去,眼见着就到了下山石梯处。 丁四还在纳闷,却见一群人却将石梯堵住,正健步向上赶路,为首一人满脸横肉、目光阴冷,下山的三名男子刚好与来人撞了个正着,在前面的两少年却也进不得、退不得。 满脸横肉男子将眼光盯向三人,满面狐疑,将手一摆,后面随行众人立刻停下,男子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下,向后喊道:“张富,将画像拿来。”一彪形大汉应声而出,将一画轴拿了出来,“唰”一下抖开,满脸横肉男子细细向画像看去。 丁四恍然大悟,这三人定是刚才屋内女子装扮,三人不知在短短时间内如何易容,但料想仓促之间,必有疏漏,只不过检查的这群人并未见过三人,再加之男女有别,画像再逼真,也无法确定眼前三人就是画像之人。 再看三人,却是镇定自若,两名少年装扮的女子任对方打量,只是作出一副诧异无比的样子,好像一时间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状况。 看三人丝毫不紧张,满脸横肉男子也泄了气,恶狠狠大喊一声:“走。”一群人竟横冲直撞,向上客林奔去。只听得房门被人用脚踹开,里面又是翻箱又是倒柜,还夹杂着“直娘贼”的骂声。 再看三人,竟是毫无反应,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一样,缓缓走下石梯,意态闲适,若闲庭信步。丁四暗暗称奇,心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谁料想三个女子竟能在危急关头从容不迫,也真叫人佩服。 回头再看熊天雷,却对眼前情形视而不见,依旧沉浸在重重心事中,丁四只得用话安慰了他。两人败兴而归,熊天雷担心母亲,一路上免不了长吁短叹。 三、女 尸 五月十六,寅时。 北京城还在沉睡之中,万籁俱寂、一片安静,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显得分外清脆。北京城门外,一匹马飞奔而来。因此时还未到开城门时间,马上之人只好勒了缰绳,在城门外等候。 卯时一至,在“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中,这人纵身跃马,竟是一刻也等不及,向城里赶去。 熊天雷头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子时才缓缓睡去,但刚一及梦就梦到母亲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禁不住在梦中醒来,如此反反复复,早上醒来后竟觉无比疲惫、头脑晕沉。正在强打精神之际,忽听门外传来惊呼声,随及便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不由自主精神一振,直奔屋外。 刚出屋门,就见门外一彪形大汉,威风凛凛,熊天雷一声“爹”没喊出口,眼泪早已流了下来。 熊平顺一把抱住儿子,显然也是心情难受、伤心不已。 熊天雷见了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将母亲失踪之事又说了一遍。 熊平顺早是忧心忡忡,却又安慰儿子:“天雷,你放心,你娘定会平安无事,等下我就找人打点,催促官府寻找。我在**也有几位朋友,我已使人放出话去,若有人将你娘消息告知,定酬谢白银千两。若是有人一时糊涂,做下冲动之事,只要将你娘送回,熊家既往不咎。否则,我誓死与他鱼死网破。” 熊天雷见父亲眼含血丝,满身风霜,知道父亲这几天星夜兼程,甚是辛苦,忙止了眼泪,陪父亲洗漱。 正忙碌间,忽听门外有嘈杂声,熊氏父子忙走出来,只见丁四和另一名差役疾步走入。丁四看到熊平顺,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喜,拱手行了礼,话语里却吞吞吐吐,似是难以启齿。 还是旁边差衙见丁四难以出口,就将手一拱,对熊平顺说道:“熊当家的,我等奉顺天府府尹之命,前来传信,今早有人在破水潭发现一具女尸,还请熊当家随我们前去辩认,看是否是尊夫人。” 熊天雷听完差役所述之话,仿佛晴天霹雳,两眼一黑,浑身无力。丁四在旁边手疾眼快,忙扶了熊天雷,在熊天雷耳边低声说:“天雷,只是恰有此事,我等前来传话也是例行公事,未知事宜,切莫过度伤心。” 熊平顺目光也是一凛,思索片刻后谢了差役,本不欲使熊天雷同去,但熊天雷执意前往,熊平顺只好带了儿子,随差役同往。 破水潭在京城东南,位置偏僻,潭水幽深,很少有人前往,熊平顺四人赶到该处,直用了两个时辰。待赶到时,有几人正在忙碌。为首之人约四旬年纪,一副精明能干模样,眉毛浓黑,双目炯炯有神,正是顺天府捕头丁尽忠,丁四之父。 熊平顺和丁尽忠匆匆见礼,二人俱是相识,闲话不多,便前去辩认尸体。 因在水中浸泡多日,女尸早是遍体肿大、面目全非,熊平顺一眼看到所着衣服,就禁不住失声大叫一声,以手扶住身旁一棵树干,身形晃了几晃,差一点倒在地上。 熊天雷却大叫一声:“这不是我娘…….”话未说完,就弯下身去,不住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丁尽忠向丁四微微颔首,丁四赶紧上去扶了熊天雷,将他拉到一旁。熊天雷只是呆若木鸡,两眼赤红,过了好久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过了好久,丁尽忠才陪熊平顺走了过来。熊平顺又悲又愤,浑身乱颤,向丁尽忠说道:“丁兄,拙荆一向慈善,为人和蔼,却不知从何处惹下这泼天祸事,想来定是因我结仇,仇人害我不成,转害拙荆,实在是太残暴了。丁捕头,一定要速破此案,使凶手伏案,使拙荆瞑目。” 丁尽忠屏退左右,正色对熊平顺说道:“贤弟,节哀顺便,还请贤弟细细思考,看近年来有何仇家,若有蛛丝马迹,尽管一一道来。” 熊平顺此时早已心神大乱,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摇头说:“近两年镖局名声大振,虽行走大江南北,但道上朋友却也卖我的面子,再加上聚义镖局有一帮兄弟捧场,近两年走镖倒颇顺利。” 熊平顺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三年前曾保过一次镖,护送奇宝‘蝴蝶玉春盏’至杭州,当时江湖神偷‘妙手’觊觎此物,虽设下连环巧计,终不抵我小心谨慎,末了还将自己赔了进去,被浙江知府关进大牢。莫非,妙手刑满被释,将满腔仇恨泄在了拙荆身上。”话一出口,禁不住咬牙切齿,仿佛妙手正是真凶一般。 丁尽忠并不接腔,静候熊平顺继续说下去。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熊平顺又迟疑着说:“还有两人,也颇有嫌疑。聚义镖局这两年名气颇为响亮,一家坐大,同行间难免会有人忌恨。京城威武镖局原是北京老字号,但这两年渐渐衰微,有一次商行王平贵本将镖托给威武镖局,但后又放心不下,将镖退回,又托镖聚义镖局,威武镖局当家罗氏兄弟怀疑是我暗中做手脚,曾率人到聚义镖局砸场子,被我手下痛击,狼狈逃窜。难道是罗氏兄弟一直怀恨在心,趁我外出,加害拙荆。” 又想了一会儿,熊平顺满脸悲伤:“丁兄,在下真是心乱如麻,实在是没有一点头绪。” 丁尽忠以手轻拍熊平顺肩膀:“贤弟节哀,夫人虽已仙去,看天雷年纪尚幼,尚需人照看,你务必要多多保重。另外,今日之事,还望贤弟莫声张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末了又交待道:“若想起有哪些要紧事,还请速告知我,莫要耽搁。” 熊平顺自带了熊天雷离去,回家准备冯月娥后事。 仵作马丰走了过来,告知丁尽忠:“女尸颈有掐痕,分明是被人乘其不备,掐住了脖子,且凶徒力气巨大,一击即中,后又沉尸入潭。据在下检验,女尸丧命已有七日左右。” 丁尽忠嘴中喃喃道:“冯月娥失踪时,家里并无异常,若是仇家报复,又何苦将尸体运出;若说是将人劫持出院,怎又会悄无声息。这倒真是一件怪事。” 思考之后,又说道:“今日我便请府尹休书一封,寄往浙江,看妙手是否被释。” 末了又吩咐道:“李程,明日带丁四到聚义镖局,看聚义镖局七天前可有异常。” 旁边李程立刻答应。 四、蛛 丝 威武镖局本位于北京城正中心,为“铁掌”罗一虎创办,由于罗一虎武功颇高,一双肉掌力大无比,足可以震碑碎石,在江湖上颇有威望,尽管罗老爷子脾气虽暴躁,但也无人敢惹,硬是将威武镖局的牌子做得无人不晓。自从三年前罗老爷子仙去,威武镖局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罗老爷子膝下二子,一名罗天成,一名罗天赐,将罗老爷子烈火般性子学了个淋漓尽致,身上功夫可是稀松,真可谓是虎父犬子。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凡人成名后就不愿儿女再受自己所受之苦,以为可以锦衣玉食,补偿自己遗憾,殊不知却恰恰害了子女。威武镖局就是一例,罗老爷子仙逝后,罗天成、罗天赐接手镖局,二人都是志大才疏之人,以为既有威武镖局之名气,又有镖局一干镖师,足可以横行天下、所向披靡,殊不知江湖险恶、世事难测。威武镖局失了几次镖后,名声渐落,再加上赔偿自是不薄,家道就慢慢中落下去,镖局也由京城正中心挪在了一处偏僻地方。罗氏兄弟不在自己身上思量原因,却怪在别家镖局身上,再加上身边小人挑唆,因此便和聚义镖局成了死对头。 第二天,李程一大早便偕丁四赶往威武镖局。 威武镖局败落之像触目可知,门口一面大旗虽迎风飘扬,但上面几个绣金大字早失去了光泽,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空可罗雀。 二人还未走进镖局,就听到一男子声音,话里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却又故意将这欢喜压下,做出一副任君上钩的样子。 只听那男子说:“两位兄弟,真是好眼光,威武镖局已有四十年光景,在江湖上是老字号,只要一报上威武镖局的名字,乖乖,吓软了强贼的筋骨,威武镖局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成化三年,京城富商马士强有一批珍宝运往四川,满京城镖局无人敢接此镖,正是威武镖局接下此镖单,将珍宝顺利送到……” 这人说得唾液四溅,原来正是威武镖局大当家罗天成,近来生计艰难,罗大当家也只好放下身段,亲自游说。 那两人还在犹豫,罗天成早拿了纸笔,对二人说:“来来来,兄弟,把镖单签了吧。” 只听得其中一人向同伴道:“听说聚义镖局名声颇盛,要不咱们到聚义镖局看看。” 听到聚义镖局四字,罗天成已是满腔怒火,他原不是有心计之人,话未多想便脱口而出:“兄弟,莫说聚义镖局,二位初至京城,还不知近来聚义镖局老板娘都走失了,聚义镖局恁大一帮人,连个娘们儿都护不住,说不定现在已经被丢在水里淹死了,或者…….” 他话未说完,李程和丁四早闪身进屋,当面喝道:“你怎知聚义镖局熊夫人沉尸水潭?” 罗天成见屋里闯进两人,自是骇了一跳,待看清是两名捕快,又勃然大怒道:“姓熊的丧尽天良,早年我爹待他不薄,我爹死后他使尽阴招,坏我名声,挖我镖师,像这种猪狗之人哪有不得报应。”又恨恨道:“我只恼为何不是熊家撮鸟失去踪迹,像这种阴险小人哪有面目活在世上。” 两名客人见公差上门,行商之人最忌此事,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罗天成见此形此景,更是将帐算在了聚义镖局上,嘴里骂骂咧咧,恼恨不已。 前面的吵闹早惊动了后院,只见里门推开,从里走出一人,此人三十岁年纪,身形瘦削,脚步轻盈,脸上嘴角含笑,眼中精光四射,正是威武镖局镖师郑魁,江湖人称“笑面判官”。威武镖局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可以说与郑魁有很大关系。郑魁之父郑三经与罗一虎情同手足,罗一虎曾对郑三经有救命之恩,后郑三经早逝,罗一虎将郑三经一双儿女抚养长大,又把一身功夫传给郑魁。因此威武镖局虽渐渐中落,郑魁却感念罗一虎之恩,始终不曾离去。 郑魁一把将罗天成抱住,嘴里一边劝道:“罗大哥先不要动怒,还是看两位公差大哥到此有何公干。” 丁四见李程眼角眯起,知道他对罗天成之话颇有疑虑。昨日父亲将破水潭之事严加封锁,外人一定不会知道此中消息,罗天成一语中的,不知他是随口胡诌还是情急之下将真相说出。李程不再提此事,丁四也不再追问。李程在捕快中资历最老,经验也最丰富,丁四被父亲嘱托,让他多跟李程学习,因此一切看李程眼色行事。 李程拱手道:“我等奉丁捕头之命,前来调查罗大当家、罗二当家近日行踪,还请不吝赐教。” 罗天成瞪起眼睛正要发脾气,郑魁一把把他拉住,回话说:“八天前,五月初七晚上,我和罗大哥、罗二哥在清风楼饮酒,三人喝了个酩酊大醉,日上三竿才返至家中。二位如若不信,可到清风楼刘掌柜处询问。罗大哥此后一直身在镖局,我和罗二哥五月初十到天津卫保镖,五月十四方回,一众镖师都可作证。” 李程见他说得清清楚楚,也不再询问,对郑魁说道:“我们奉命行事,如有得罪,还望见谅。但天道昭然,清者自清,还请不要在意。” 当下告辞二人,走出门去。 待出得门,丁四禁不住问道:“昨日父亲还不让打草惊蛇,咱们今天走访威武镖局,是不是会让他们心生警惕,早作准备。” 李程笑道:“这不叫打草惊蛇,这叫敲山震虎。熊平顺昨日返京,已是众所周知之事,如威武镖局确实是凶手,肯定会留意官府动静,咱们若不上门走访,才叫人觉得反常,此时咱们尽可调查威武镖局近日动向,暗中再使人密切关注威武镖局动静。他不是凶手便罢,要是凶手,肯定会露出马脚。” 二人按郑魁所说询问有关人等,竟是一点不差,再问左邻右舍,也无任何不妥。忙碌半日,抬头看天,已是日薄西山、夕阳西下。 二人在分岔路口告别,各归其家。 五、巧 遇 眼看天色一点点黑下来,所幸今晚月亮分外明亮,一轮圆月当空,真应了那句俗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丁四走在路上,禁不住慢下了脚步,举头望向天空,玉盘一样的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芒,月亮中桂树婆娑,只不知月宫中是否有仙子居住,想来世间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上天眼睛,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露”正是此中意思。 丁四感慨一番,眼瞅着快到家门口,前面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想了一下,便准备抄小路返家。 这条小路上有一荒废园子,据传是某位侍郎旧宅,因家里接二连三有人暴病,便怀疑是鬼狐作祟,也曾请天师到此捉妖,但终不抵内心惶恐,所以才搬离了此宅,此处宅园也渐渐荒废了下来,时间长了,便有传言夜深人静时常有不寻常声音,弄得大家谈及此宅,便觉色变,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这处宅园便成了大家传说中的凶宅。 丁四走近这座园子时,直觉园子静得令人发瘆,但丁四向来是胆大之人,仍是大步流星,丝毫没有犹豫。 就在行走时,却听园里隐约响起有人争吵声音,似有女子在怒斥,被风吹散在空中,模模糊糊、似有还无。 丁四暗暗称奇,来不及多想,就轻轻推开破旧的大门,侧身闪了进去。 这时候女子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似是刀剑相击的声音。丁四忙随着声音摸去,却发现院子里一群人斗得正酣。 丁四将身隐在一棵大树后,放眼望去:只见一群汉子正将三人围在中间,汉子人多势重,又都手持明晃晃大刀,一招一式都是狠辣无比,被围三人手持长剑,左闪右挡,竟像豁出性命一样,也是凌厉无比,招招见险。正在此时,忽见一汉子从怀中摸出一物,向空中抛去,升到空中,“啪”的一声响起,爆出耀眼光芒,原来却是一支烟花。被围三人知道对方通知同伴,一时焦急起来,三人互相靠背,剑势越发凌厉,竟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众汉子也都是狠角色,如同潮水一样,不断地围上来,将三人咬得死死的,竟不给三人一点突围的机会。 双方刀来剑往,不知斗了多少回合,被围三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架不住对方人多,终有些不支。只听一人大喝一声:“住手。”却是妇人声音,只见她剑花一挽,收了招式。旁边两人跳在一旁,刀中长剑在月色发出寒光。 此时月色甚佳,将荒园照得如同白昼,丁四定睛瞧去,却觉得三人有些熟悉,仔细一想,可不是那日在碧云寺所见三人。 中间那人赫然就是那中年妇人,她森然笑道:“我不知你们是何人所派,这些天来死缠烂打,想来是要得到此物,不过那却是做梦,我三人历尽千辛万苦,仍被你们找到了行迹,苍天无眼,但我宁愿玉石俱碎,也不会让尔等心想事成。” 话音刚落,手中却甩出一物,直奔丁四藏身大树撞来,自己却将身子一扭,朝另一个角度奔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丁四却从树后窜出身子,一招“却之不恭”,卸下那物飞来的力量,顺势抄在手里。触手所及,那物竟温润无比。 这场变故使众人目瞪口呆,都不知丁四是敌是友。中年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白衣红裳,快追回信物。”原来,那妇人本意并非想把信物毁掉,只是要借力打力,她手上力气算得刚好,等信物撞上树,便会飞向大树另一边,她刚好趁众人不留神,接了信物,同时也解了对手的包围,哪想到树后竟然伏有一人,这下变故众人都没想到,愣了片刻后,一众人等竟化敌为友,一并向丁四袭来。 丁四看众人来势汹汹,哪敢多留,将身一拧,向屋外跑去。 刚跑出宅子,说来也巧,汉子那伙人的同伴看到烟花报信,又率一队人奔来,众人一错眼没看见丁四,倒见一大群人要从宅子里跑出来,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挡住对方,又是一团混战,倒叫丁四趁着混乱,转眼便跑得不见了踪迹。 丁四眼见跑出了众人视线,才长出一口气,一颗心已是怦怦乱跳。丁四摸出刚才所接之物,趁着月光,看了仔细,原来此物正是一个玉佩,颜色赤红,被雕琢成半朵莲花形状,在月光下发出盈盈的光芒。 丁四暗暗称奇,回头一想,颇觉有趣,不知那群人混战完毕,才发现自己不见足迹,到底又会闹得怎样天翻地覆。又想,等回头见了那三名女子,定会完璧归赵,三人又如何欣喜有加、感激涕零。在他心里,已是对三名女子大有好感,三人在危急关头镇定自若,已让他佩服不已,今晚又见三人以一当十,竟是丝毫不畏惧,更是让他甚觉“巾帼不让须眉”。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想到三名女子神出鬼没,也不知该到什么地方找三人,又是一阵惆怅。 回到家中,丁四向父亲简单报告了今日出访之事,却又隐过了晚上这场奇遇。 丁尽忠知道第二天李程还会向自己详述经过,并不多问,嘱托丁四就餐后早早休息。 丁四回房之前,又正色立于堂前,将《丁氏家训》缓缓诵出:“……丁氏子弟,但求无愧于天地。正气浩然,忠义永存。守诚信之诺,怀凌云之志。出则为吏,入则为民,上报国家以忠,中对父母以孝,下对朋友以义,不恃强凌弱,不为非作歹……” 六、初 识 顺天府衙内,云板响过,吏役一一应卯,偌大一个衙门,吏役众多,却也是井井有条,但见各职人员鱼龙穿梭,自是各司其职,丝毫不敢马虎。 李程果然向丁尽忠报告了昨日到威武镖局经历,丁尽忠也奇怪道:“罗氏兄弟与熊平顺结仇已久,单为近来接镖之事,矛盾激化,也并非不会做出此事,罗天成情急之下,将冯月娥惨死古潭之事说出,也是合情合理。但此案疑点颇多,若是威武镖局所为,罗氏兄弟做案时间还需渐渐落实,冯月娥被勒死后沉入古潭,也颇令人蹊跷,若被当场勒死,为何又要将尸体运出,投至那么偏远的破水潭,嫌犯又在掩饰什么?若将人运出,又为何临时起意,将冯月娥活活害死?”当时就让手下捕快密切注意威武镖局动向,如有异常,立刻报告。 回头看到丁四,忽想起一事,对丁四说:“我有一封密信,需送至廊坊县马捕头处,这两日你速速去涞水县,将密信交到马捕头手里。”于是取过信,用火漆封了,交给丁四,又嘱咐他路上不可贪玩,将信送到后立刻归来。 丁四将密信揣好,刚出得县衙,就听得有人喊道:“丁捕快。” 回头看去,就见三人缓缓走出,赫然就是昨晚被围三名女子,丁四不知怎的,心里就觉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到底三人还是趁着混乱突围而出,但随取一愣,三人怎么这么快找到自己。 三人看出了丁四的疑虑,红衣女子宛然一笑:“丁捕快莫要惊讶,第一,昨日你忽然出现,敌手也是摸不清头脑,说明你不是他们的人;第二,虽然是夜晚,但月光如水,我们在仓促之间也能看清是位少年;第三,昨夜你倏忽不见了踪迹,分明对此处甚熟;第四,这条路是通往马家胡同的小路,如果不是有意埋伏,肯定是到马家胡同去的,昨天晚上定昏时分到马家胡同的共有12人,12人中只有丁捕快才是最符合条件的那个人。不过,最关键的还是最后一点……” 三人思路如此缜密,倒教丁四惊得目瞪口呆,正认真听红衣女子说下去,却见她似笑非笑,却又闭口不语。 旁边白衣女子笑喝道:“红裳,莫要胡说八道。”同时将手举起来,一只白生生的柔荑中,赫然拿着一个腰牌,上刻“丁四”两字。 丁四这才明白三人如何这么迅速找到自己,原来昨晚慌乱,竟将腰牌遗失,不过三名女子也真是胆大,过后居然又到园子查寻,倒也不怕再遇到对头。 中年女子道:“丁捕快,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借步说话。” 四人找到一偏僻处,两名少女把风。中年女子这才正色对丁四说:“丁捕快,我们都是红莲教中人,教中秘事,不便向公子细述,还望公子见谅。昨日我一时气愤,想与对方玉石俱焚,也是情急无奈之举。多谢公子临时将玉佩接过,还烦公子还过。相助之恩,来日必将报答。”许是近日奔波,中年女子面色苍白、微露疲态。 丁四倒也痛快,将玉佩从怀中拿出,递给中年女子。 中年女子见到玉佩失而复得,又是欣喜又是激动,平息了好大一会儿才对丁四说:“在下卞风萍多谢公子。” 丁四没想到昨日无心之举能让中年女子如此反应,自是连连歉让。旁边两位少女也表示谢过,丁四这才注意到两名少女虽身量相当,但容貌迥异。红衣少女肤色白晳,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笑起来鼻翼微皱,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白衣少女柳叶细眉,神情端庄,落落大方,随便拿眼睛一扫,只教人觉得肃然起敬,不敢调笑。 三人不敢多留,谢过丁四后便转身别过。但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卞风萍“唉呀”一声,将腰弯下,捧住腹部,痛苦不已。 丁四连忙奔过去,只见两位少女大惊失色,将卞风萍搀住,不住发问。 卞风萍面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上渗出,挣扎一会儿,颤着手从怀里举出一个药丸,一口咽了下去。 过了一刻钟功夫,卞风萍才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说:“无妨,旧伤发作。” 丁四想了一下,说道:“可需大夫医治,我知道附近有一诊所,医师水平不凡,在当地颇有名望。” 两名少女听后并不说话,只是将眼光看向了卞风萍。 卞风萍闭了眼睛,有气无力说道:“多谢公子美意,现在我三人尚被人追杀,不敢泄了行踪。我这倒是旧伤,服下药丸,也能忍一段时间。” 说罢,挣扎着站起身子,竟忍住疼痛,被两位少女搀扶着,向远处走去。 丁四看三人执意离去,在身后扬着嗓子高声说:“如需帮忙,请勿客套,到衙门或牛家胡同找我都可以。” 两名少女转过头来,感激一笑,在朝阳的照耀下使人顿觉如沐春风,浑身有说不出的舒畅。 丁四看三人渐渐远去,一边担心三人此去不知是凶是吉,一边讶异红莲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教派,围攻卞风萍的那些人又是些什么人。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丁四立即取了马匹,向涞水县赶去。 七、巧 遇 到了涞水县,事情办得颇为顺利,待丁四出得涞水县衙,才发现天色已晚,忙寻了住处,早早歇下。第二天起床,丁四见天气晴朗,阳光普照,便不再耽搁,催马上路。待到中午时分,丁四只觉内腹内饥肠辘辘,肚子“咕咕”叫个不已,正想寻个地方吃饭,但看路两侧很是荒凉,连个茶舍也没有,只好又往前行了一程。 就在饥饿难耐时候,忽远远看见一面酒招迎风飘扬,上面的“酒”字若隐若现,丁四大喜,连催了马,向酒店奔去。 这酒店所开位置也甚是难得,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刚好是行人吃饭的好地方。丁四下得马来,却不见有人前来相迎,只好自顾把马拴在旁边的拴马桩上。进得店去,发现偌大一个店,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就餐。丁四正在奇怪,从里面奔出一个小二,肩上搭着白布巾,脸上满是笑容,火也似地热情:“客官,可要吃些什么?” 丁四报过菜名,便坐在一旁等候,顺水替自己倒杯水,却是一杯凉茶,正准备叫小二,只见一男子从里面奔出,矮胖身材,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径直在酒垆后坐下,看样子是此店老板,但又感觉没有生意人的油滑和玲珑。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马蹄声响,这次小二倒飞一般迎出来,只听得小二殷勤招待了客人,迎进店来,又泡壶热茶,送到客人桌子上,亲自拿了杯子,倒了满满一杯热茶。 那客人刚好坐在门口,将背影对了丁四,丁四听声音应该是位年轻男子,正在纳闷为何小二前倨后恭,对自己和来人差别如此大。忽见那人将身转过,有意无意向店内瞧来,看到丁四,两人俱是一呆。原来,这客人就是昨日才见过的白衣女子,虽然此刻扮作了男子,但丁四在碧云寺见过她女扮男装,一眼就将她认出。那女子也认出了丁四,面上一惊,却也很快平静下来,将身转过,像是不认识丁四一样。 丁四低下头一想,心里暗叫不好。店小二对女子如此热情,分明就是在此等候多时,又想了一下,心里疑心更重,平时小二送壶,都是将壶嘴对准客人,而刚才小二分明将壶嘴对内,哪像是平日就掂茶倒水之人?再抬头一看,白衣女子缓缓将茶放在嘴边,准备喝下时又拿嘴吹了几下,当垆坐的老板虽然将头低下,但丁四从他嘴角看,竟微微崩起,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丁四这才明白,定是茶水里有古怪,当下略一计较,忽将手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大声喝道:“什么鸟店,做盘菜也须等这么长时间。小二,小二……” 小二又风一般从里面奔出,连赔不是。 丁四嘴里骂骂咧咧,也不顾小二挽留,竟要扬长而去。那老板坐在垆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丁四更觉奇怪。 待经过白衣女子桌子前,丁四忽把眼瞪起,向白衣女子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吵架。” 白衣女子甚是机灵,也把眼睛瞪起,回骂道:“你这人真不讲理,看也不容别人看一眼。”一边吵,一边也恶狠狠站起来。 丁四一掌拍到桌子上:“你再说一句试试?” 小二和老板娘都没想到变故忽生,小二尚不知所措,老板却急急跑到二人中间,将一双恶狠狠眼睛挤出笑意,劝二人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都是出门在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丁四二人哪管许多,竟是越吵越凶,二人你揪我我揪你,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外,二人又吵了几句。丁四这才叫道:“今日老子有急事,若在平日,非要将你这个小白脸揍个稀巴烂。”随手解了马,扬长而去。 白衣女子在后面喊道:“你别走。”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店内老板和小二早看得目瞪口呆,他二人不住向里屋看去,却始终没有回应。待二人扬长而去,里面才有四五人簇拥着一个女子从里面奔出,只见这女子身材修长,乌黑一头头发,松松用簪子挽了个发髻,一双妙目仿佛会说话,但又让人觉得甚是凶狠。 老板和小二一起上前问道:“段堂主,为何不吩咐追了上去?” 那女子恨恨道:“我布下机关,亲自出马,要在此活捉白衣,就是怕人多耳杂,把消息泄露了出去。若今日只有白衣小蹄子一人也就算了,就是身份暴露,我也要把她拿下。”又把眼一瞪道:“今天事情也邪门,眼看那小蹄子就要把随风倒喝下,不知从哪跑出这个野小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又下令道:“白衣那丫头定是知道圣姑和护法在野三坡,传令下去,一定不要让白衣见到圣姑和护法。” 一群人正在唏嘘,小二忽说道:“堂主,我看那小子来得很蹊跷,是不是护法派来的眼线。” 女子一凛,吩咐下去:“速返野三坡。” 八 并 肩 丁四策马狂奔,一口气跑出二三里地,见已把酒店远远抛在后面,才一勒缰绳,让马慢了下来。 扮作男装的女子紧跟身后,也将马慢了下来。 待赶上丁四,男装女子才问道:“丁公子,刚才那酒店可有蹊跷?”这女子倒也聪慧,刚才丁四无故挑衅,已觉异常,她近日连连被人围追,心中早深有警惕。 丁四遂将刚才事情娓娓道来。 男装女子听完才觉后怕,看着丁四感激地说道:“丁公子,你真是好心肠。” 这女子容貌生得甚是漂亮,虽作男子打扮,但绰约风姿仍见一二,丁四被她这一看,不知为何,心里“嘣嘣”乱跳,脸也没来由地红了几分。 男装女子又说道:“在下姓白名衣,原是……”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不知要不要把话说出来,沉思一会儿,接下去说:“我本是红莲教人,昨日你所见两人,年轻的姓倪名红裳,年长的是卞嬷嬷,我们从广西到北京,原是有要事见圣姑。怎料来京后处处被人追杀,几次险些被捉,听闻圣姑今日在野三坡出没,但昨日卞嬷嬷旧伤复发,红裳陪她在京,我只好一人到野三坡。”可能想到此行责任重大,又不知是否能顺利完成任务,禁不住微微把眉蹙起。 丁四见这姑娘孑然一人,豪情油然而生,对她说:“白姑娘,我看你孤身一人,如信得过在下,索性我跟你一起跑这一遭。” 白衣乍听此言,浑然一喜,嘴角漾出一丝笑意,又犹豫道:“丁公子侠义心肠,连助我们两次,如此大恩还未谢过,怎么好意思又麻烦公子?” 丁四倒也豪爽:“白姑娘,顺手人情,倒不值得挂念。在下单字一个四,你我二人一路上兄弟相称,现在趁天色甚早,咱们及时启程吧。” 说完后把马一拍,向野三坡方向直奔而去。 野三坡位于涞水县西北,山势雄伟,景色秀美,倒也不失一处游玩的好地方。只不过今日野三坡倒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红莲教一行人在此要和一位重要人物会面。这人到此有何目的,只有圣姑和护法才知晓其中秘密。 在野三坡山腰一间净房,红莲教圣姑马晴雪和护法成士龙正和一男子详谈,马晴雪四十岁年纪,脸庞微圆,凤目微挑,英气十足,气势逼人,看容貌年轻时也是一位美人,只不过岁月不饶人,青丝间渐有白发生出,鱼尾纹也悄悄爬上眼角。成士龙也是四十出头,国字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鼻梁高挺,,身材挺拔,看上去文质彬彬,其实却是智勇双全。和二人对面而坐的那人与成士龙年纪相当,身材高大,脸色冷峻,宽口阔鼻,面白无须,给人阴冷无比的感觉,再加上一身黑衣,越发让人觉得阴森。 三人所谈之事甚是机密,随身所侍之人尽在室外守候,大约一个时辰后,马睛雪和那男子并肩出门,成士龙紧随其后。 出得门来,那男子将手一挥,一队人马迎上前去。 男子看了眼马睛雪,笑着说:“此事可谓互利互惠,还望圣姑细细思量。”虽是笑着说,但这男子声间又尖又冷,竟不给人半点笑意。 马睛雪脸上满是笑容:“此事关系重大,还容我和教内商议。” 那男子料定马晴雪会有如此回答,也不为忤,从容和众人离去,他面上平静,心里却颇为恼火,深恨马晴雪与成士龙态度暧昧,不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想到自己来之前被千叮咛万嘱咐过,一定要办成此事,不由又叹了一口气,暗暗腹诽,不知那人从何处听来汉末黄巾军的事,一定要与红莲教合作,若不然,冲着今日红莲教的态度,他当时就要发了脾气。 马晴雪不知男子心中所想,等看那男子背影消失在山路上,她才转过头来,对成士龙说:“成护法,你觉此事如何?” 成士龙沉吟一会儿才道:“圣姑,此事无疑与虎谋皮,稍有不慎,教内将会引来滔天祸事呀。” 马晴雪颔首道:“那就从长计议吧。” 正商议间,只见山路上马匹疾驰,经有四五个人正向这边赶来,为首一人就是在酒店出现的女子,只不过此时嘴角也是笑意盈盈,少了许多戾气。 马晴雪看那女子疾驰而来,禁不住奇道:“我记得今日负责护卫的风堂堂主李子剑,怎么段青莲赶过来了,难道京城出了什么事儿?” 原来红莲教下设四堂,分别以风、雨、雷、电命名,因今日事关重大,所以特派了武功最高的风堂堂主李子剑护卫,而前来的女子正是雷堂堂主段青萍。 说话间,那女子已下马到了跟前,因是相识,李子剑并未过问,点头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段青莲笑容满面上前:“圣姑,尚护法,今日事情还算顺利吧?”不等二人回答又自故自地解释:“刚我到附近有事情处理,想到圣姑和护法在此,就来此相见。” 马晴雪并未起疑,对段青莲说:“今日事太复杂,等返回京城我再和你们细细商议。”又忽想起一事,对段青莲说道:“青莲,我与尚护法离京期间,可曾有圣女的消息。” 段青莲心中不由一跳,脸上却毫无异常,仍是笑容满面:“没有,我也在奇怪,说是月初就要进京,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始终没有二人消息。” 一行人一边聊,一边向原路返回。刚走了一段路,忽一个男子从远处跑来,在李子剑耳边嘀咕几句,李子剑听了几句话便不由“咦”了一声,待手下汇报完毕,一挥手,那男子垂手立在一旁,静听指示。 李子剑这才上前说道:“圣姑,护法,刚才有报,返途中的吊桥被人毁坏,原路是回不去了。” 原来今日事情过于重大,所以双方选了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途中有一河道,水流湍急,河水上架一悬索桥,桥面狭窄,仅容一人一骑通过。 成士龙听到所报,心里不由一动,今日商谈前,对方明明是派人在吊桥边守卫,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被毁坏?如此说来,定是黑衣男子过桥后让人把桥毁坏,用来告诫红莲教,此事一谈,已是回头无路了。 他抬头看看马晴雪,马晴雪也是脸上隐隐有忧色,越发觉得黑衣男子行事狠毒,这场密谈是福是祸,真是无法判定。 殊不知他倒冤枉了黑衣男子,说来也巧,黑衣男子过桥撤过人马后,段青莲一行人才赶到桥边,正是为了防止白衣和丁四顺利找到圣姑和护法,才命手下做了手脚,将桥毁坏。 见无人表示讶异,段青莲深觉侥幸,若按成士龙平时的机智,此时若不费一番功夫还难以糊弄过去。又一想,都说人无完人,成士龙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算在前面。这么一想,倒把平日忌惮成士龙之心淡了两分。 李子剑看众人都是无语,又说道:“圣姑,如此我们只得行到拒马河,坐船返回了。” 当下一行人就向拒马河赶去。 九 得 助 春日时分,野三坡别有一番景象,山上丛林郁郁葱葱,分外迷人。与夏季满山尽绿不同,春天的野三坡嫩得像一掐就能出水一样,走在山道间,偶有山鸟低鸣,愈发显得野三坡如世外桃林,幽静而又安宁。走在这样的山道上,丁四和白衣却无半点心情欣赏两边美景。白衣只是听卞风萍说圣姑和护法要在此处与人密会,但野三坡这么大的地方,又到哪里找二人呢?好在丁四在牛家堡习武时间经常到此游玩,对野三坡甚为熟悉,想既然是密会,肯定是较为荒僻地方,找了几处后,阴差阳差,却也找了上来,只不过没想到却看到吊桥被毁,再看河边马蹄纷乱,丁四二人更确定圣姑一行人必在前方。 眼见这河水湍急,白衣犹不肯罢休,捡块石头扔了进去,只听“咚”地一声,石头沉进水底,听声音就知这河水颇深。再看四周人迹罕至,也没有任何摆渡迹象。 丁四在一旁劝道:“白姑娘,这处原有一处吊桥,是到前方净室的必经之路,今日无端被毁,肯定是有人居心叵测,不想让我们找到圣姑。” 白衣恨声说道:“这定是有人设下机关,阻挠我们见到圣姑。现在功亏一篑,我真是不甘心。” 丁四沉思说道:“此处不通,想圣姑一行人也无法从此回返,那么她们只能从拒马河渡船回京。”说到此处,丁四却又是精神一振:“白姑娘,我知道有一处山路,虽然险峻,但却是到拒马河的捷径,我们抄小路走。” 白衣闻听大喜,当及随了丁四,驱马调头远去。 这条小路果然难走,路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地,二人幸亏是骑马,虽然缓慢,但总算了行得通了。约走了半个时辰,二人都是汗流浃背,满面汗水。丁四看白衣虽是女子,却很是要强,不尽对白衣又生出了几分佩服。 二人正在一心行路,却不料忽然行至一处,二人都大吃了一惊,原来小道却被一块大石堵了个严严实实,要从此经过,真是比登天还难。想来是山上落石顺道滚下,却刚把这路卡住。 丁四赶紧下马,用手去推这块石头,这石头有一人多高,任丁四怎么用力,却是纹丝不动。 丁四急得满头大汗,白衣赶紧过来帮忙,二人推了半天,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只好罢了手,面面相觑。 白衣静了会儿,才灰了心,对丁四说:“丁公子,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当下又顿住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想今日虽没遇到圣姑和护法,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们的,不过只是卞嬷嬷知道了,定是失望地很。” 说话间,汗水点点落下。 丁四看白衣无比失望又强自按捺的样子,心里不由无比着急,却终究是无计可施,看看天色渐晚,便说:“白姑娘说的很是,等回到京城,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白衣抬头看着丁四,感激地说:“丁公子,你真好。” 丁四第二次听白衣说这话,汗水也是不停下落,忙抱拳说“客气客气”。 二人正准备驱马回返,却忽然听到下面传来说话声,宛然是一个前行一个后追的样子。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声说道:“慧姑,慧姑,你别生气……今日事……唉呀唉呀…..切等等我。” 不等她说完,一个老妇人就气冲冲地发话:“祁老三,本来今天要上山赏景,你非要带我重返当年路。这满地荆棘,弄得我狼狈不堪,害得我没心情过生日。你……你赔我的五十岁生日。” 话音刚落,丁四和白衣就看到两个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两人也没想到此偏僻处有人出现,也是吃了一惊。 这两人俱是鹤发童颜,叫祁老三的男子身材高大,胡须斑白,叫慧姑的女子身材娇小,一双眼睛却是无比妩媚,虽嘴里说“五十岁生日”,但看样子也就三十五六岁的光景。只不过两人身上都是荆棘苍耳,看上去有些狼狈。 祁老三见二人手牵马匹,心里却是一喜,想若是我上前将马掠走,乖乖,便不用被这荆棘烦扰。但转念又一想,慧姑要是看我这样做,心里定会不喜。他心里原无善恶之分,但心里有了牵挂,做事也就踌躇了几分,只好拿眼睛看着二人,心想如果二人愿意把马匹借与自己,那么自己定会…… 正在胡思乱想间,白衣已手牵马匹,从他身边经过,祁老三正在犹豫“抢或不抢”时,却见白衣又停了下来,转回头道:“婆婆,你要是嫌这遍地荆棘,行路困难,你就骑了这马吧,我正想独自走走。” 那边慧姑还未启齿,祁老三早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对白衣说:“少年郎,好孩子,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一边慧姑见祁老三如此急切,一跺脚,喊道:“祁老三,你怎么好意思?”白衣看这慧姑虽五十岁年纪,但举手投足却风情无限,心想这女子年轻时不知容貌有多美。 祁老三这边接话道:“慧姑,我刚才许了个愿,想如果这两位年轻人愿意把马借出,我定会日行一善,我是说今日,可不是每日呀。乖乖里底咚,原来老天爷真听到了。”又对白衣说道:“你有什么想办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到。” 白衣心想,我想办的事,我自己都办不到,你又如何能办到?又觉自己一丝善意,竟能使对方如此高兴,原本沮丧的心情也有几分喜悦,忙推辞不已。 祁老三却急道:“我一向言出必行,你莫觉得我办不到……”说话间,抬头看见路口堵着的石头,忙说:“就算是挪开这块石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衣乍闻此话,心头大喜,但又看了一眼祁老三,却笑自己病急乱投药,对方不过说说而已,哪能成真。 祁老三看白衣如此神情,也是吃了一惊:“你……你不会真想把这块石头挪开吧?” 十 共 骑 看祁老三如此反应,白衣开口道:“公公,原本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客气。”又看了一眼慧姑说:“婆婆真是幸运,有公公如此照顾。”停了一下又说:“婆婆生得真是美。” 她话语诚挚,使两人心头都是大喜,对白衣禁不住心生好感。对于慧姑而言,夸她漂亮的倒听过无数遍,但赞她婚事的却少之又少。对祁老三而言,被白衣当慧姑面这么一夸,更是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当下豪气大增,对白衣说:“对别人说,这是难事,对我雷神祁某人来说,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慧姑看祁老三如此气势,又是骄傲又是欣喜,心想这个男人虽然褒贬不一,但是对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好,认识他这么长时间,只要自己想要的,他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当下悄然一笑,有说不出的甜蜜幸福。 祁老三看慧姑如此表情,觉得这两个少年出现得真是巧,且不说雪中送炭,主动借马给自己,单就是慧姑如此快乐,已经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祁老三来到巨石前,俯下身子看了看。丁四忙上前帮忙,心里也好奇这老人怎能把巨石移开。 老人在巨石两边看了看,大喜道:“幸好这石头没有把路全部卡死,如果彻底堵死,一个缝隙也没有,就是我祁某人出手,也是断然办不成。” 说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形的东西,弯腰趴下,将那东西从石头下端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塞了过去,又将一根长长的线留在外面。 做完之后,祁老三得意洋洋地对身后人说:“这是我最新发明的震天雷,威力可是大得很,你们往后退五十步。” 丁四这才恍然明白,这老人塞的圆东西定是地雷炮,只不过奇怪的是这老人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然随身携带此物。丁四听人说过此物厉害,忙引白衣和老妇人向后退。 看到三人已经退到安全地带,祁老三拿火镰点了火线,转头就向后跑去。他深知此物厉害,一刻也不敢停留,三人看他身手很是迅速,一转眼功夫已经跑到三人跟前,又见火花顺着火线一路烧去,顷刻之间,一声爆响,从下溅起许多泥土石屑,甚是骇人。 待黑烟散去,四人看那巨石,仍是矗立在那,只是位置稍有变化。丁四心想,难道老人还要再炸一次。看那老人,却是挺胸扬肚,傲然向巨石走去。待走到巨石前,老人回头看丁四和白衣仍在原地,禁不住大喝到:“年轻人,还不过来帮忙。” 二人糊里糊涂走上前去,丁四禁不住发问:“公公,难不成还要炸一次?” 老人一瞪眼:“我这新做的震天雷甚是难得,我花费许多时间,才治得一枚,哪有许多此物。我叫你们来,是上前跟我一起推这巨石。” 丁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人拿地雷炮放在巨石底部,是炸飞附近石块泥土,这样形成巨石下倾状态,巨石自身的重量也可做向下的推力。想到此处,丁四精神一震,和白衣一起上前,三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只听那巨石一阵晃动,老人大喊一声:“小心。”这石头径直一路向前滚去,不一会功夫,只听“扑通”一声,却是落入河水的声音。 看巨石被移,白衣大喜,对着老人谢了又谢。 老人捋着胡须,甚是得意。 慧姑在一旁,轻轻赞道:“三哥,你真是厉害。” 被慧姑这么一赞,老人更是快活,恨不得白衣二人再找十件八件难事来办,但丁四和白衣此时赶路的心情非常急切,老人只好牵了马,携了慧姑,不情愿地下山去,临走时又留下一锭银子,强塞给白衣。 待老人和慧姑牵了马匹,丁四和白衣忽然想起一事,两人脸色不由一变。待老人和慧姑下山,二人都是脸生红晕,像是涂上了胭脂。 丁四踟蹰说道:“白姑娘,要不然,你骑了这马去,向前若有三叉路,就沿最左边的走,再往前走……”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原来,他也久不到此地游玩,对此处的记忆也渐模糊,目之所触方能想到一些,若光凭回忆,哪能如此清晰地将路线记住? 白衣看他再也说不下去,深知其中原因,只好把牙一咬,轻轻说道:“丁大哥,今日耽搁已久,现在天色不早,事急从权,且不顾太多礼节。你我就共乘一骑,至于其它,哪能计较那么多?”嘴里虽如此说,雪白一张小脸早通红无比,眼睛也不敢瞧丁四一下。 丁四见白衣如此,心里也是怦怦直跳,但也没有太好的主意,看天色也确已耽搁不起,便咬咬牙,纵身上马。 丁四在前执缰,白衣坐在马后本想牵了丁四衣带,但山路陡峭,没走几步,白衣便只好用双手半环了丁四腰。丁四从没和女孩子离这般近,只觉得鼻子中嗅到若有若无的幽香,头脑也有些糊涂,气也喘得有些不均匀,身子更是僵硬得像是一块铁。 白衣在后被风一吹,发烫的脸渐渐凉了下来,渐查觉到了两人的尴尬和不自在,想了一会儿,便启齿对丁四说:“丁公子,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吧。” 说完,就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新月如扇舞,剑花寒夜露,少年心胸凌云处。 肝胆硬如铁,黄金比粪土。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天下万里路,庶民百姓苦,英雄豪情当空吐。 大盗亦有道,风中撕诗书。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这歌词不知何人所做,写的却是豪气万千,让人听在耳里不由一振。白衣声音清丽,唱起曲来却是斩钉截铁,仿佛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丁四听这曲子,心里也觉荡气回肠,豪情陡生,那些莫名生出来的尴尬也随着曲子慢慢消散,到后来竟是快马加鞭,直朝拒马河奔去。 十一 相 见 拒马河渡口,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渡口的艄公及行人都镀上了一层红晕。马晴雪、成士龙一行人已经早早赶到此处,段青莲心里恨不得早将二人赶至舟上,送到对岸,但艄公看他们大概有二十余人,且还有马匹,就上前对着二人说:“客官,你们人数众多,这里只有四只船。如果分批渡河,估计天黑了都过不完,不如我让小儿去附近多寻些船只,一起渡过河去。” 听艄公如此说,马晴雪与成士龙二人自是应允。于是艄公吩咐儿子到相识人家找船只,一行人忙里偷闲,就在拒马河渡口欣赏山里秋景。段青莲强压住心头着急,殷勤劝马尚二人乘船先行,但二人都不愿先行离去,坚持要和大伙一起渡河。段青莲只好不住祈祷渡口的小哥儿赶快将船找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心里又侥幸想白衣又怎会知道密会地点,说不定正漫山遍野乱转。想了一会儿,又恐怕白衣误打误撞,寻至拒马河。如果今天给白衣寻到圣姑和护法,多年谋划的心血都白费了一半,这千载难封的好机会,还是眼生生给错过去了。在恍惚间又想到了闯进酒店的小伙子,看样子也不是接应白衣的眼线,那么这样说明成士龙并未发现自己的打算,今天下午的事情真算巧合。她在那里患得患失,一会儿的功夫身上竟出了薄薄一层汗。好在众人谈兴正浓,也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眼见到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段青莲的忍耐也到了极点,正想冲艄公发火,却听不远处传来划桨的声音,定睛瞅去,十余艘小船正向这边划来。段青莲不由大喜,心想老天保佑,等到众人上得船只,白衣就算是赶至渡口也是枉然。当下心中大定,恨不得仰天大笑,以示心中所快。 等到船只靠近,段青莲殷勤挽了马晴雪手,将马晴雪送到船上。不到一刻钟,众人都在船上安排好,船夫便起了锚,划动船桨,向河对岸划去。 待划得二三百米,段青莲心中已是大定,心中已开始计划等马晴雪和成士龙一离开此处,就派人在此堵截白衣,等抓到那丫头,定顺藤摸瓜查清卞风萍下落,最后一定把红莲令拿到手中,那时候整个红莲教都是自己天下了。 正思索间,忽在余晖中依稀看到有马飞奔至渡口,马上跳下二人,其中一人白衣白衫,看身形岂不是白衣模样?心中正是一凛,忙拿眼去看另一只船上的马晴雪与成士龙,二人却仿佛并未看到白衣一样,依然对着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段青莲不由大喜,心想二人已十年不见白衣,就是白衣站在二人对面,二人怎知她就是当初选定的圣女呢? 段青莲在这边大喜,白衣和丁四那边却心急如焚。白衣眼睁睁看十几艘船向河对岸划去,禁不住抓了丁四衣袖喊道:“丁公子,我看到了,船上确是圣姑和护法,卞嬷嬷给我看过他们画像,断不会错的。” 二人不住对船只挥手呼喊,但艄公却以为二人要渡河,也向二人挥挥手,意思是告诉二人船上人满了,等下趟吧。 眼看船只越来越远,白衣忽然静了下来,对丁四说:“丁公子,我还有一法,麻烦帮我多找些树枝茅草。” 说完之后,纵身跃起,也不管茅草树枝是否刺手,疯了一样拔在手里。丁四看白衣如此,赶忙在一旁帮忙。不到一会儿功夫,二人已是抱满一堆树枝茅草。白衣迅速将这些树枝茅草摆成形状,拿火镰引火一点,火就“蓬”的一下起来了。趁着火光,丁四看到白衣双手已满是血渍,原来手上已不知被划破多少道伤痕。再看自己手上,也是又红又肿,此时才感觉到疼痛。 待到火光一起,船上众人也是一惊。马晴雪和成士龙看到一朵火莲花中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和一个英俊少年,当下就大惊失色,马晴雪嘴里喃喃道:“红莲教,红莲教吉物,这两个年轻人怎么知道?”成士龙早吩咐船夫赶快把船往回划。 段青莲在一旁看到眼里,欲哭无泪,心想要早知道这白衣如此狡诈,早就在酒店吩咐人把她给宰了,那时候患得患失,又侥幸白衣初到京城,今日密会地点又是机密,白衣断找不到圣姑和护法,一时优柔寡断,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火莲花渐渐熄去,在一片余烟缭绕中,白衣和丁四看到有一艘小船箭一样向自己驶来,白衣泪珠禁不住一颗颗掉了下来,心里想:老天保佑,还是给找到圣姑和护法了。 等到马晴雪和成士龙下得船来,白衣躬身倒地,高声说道:“圣女白衣,恭拜圣姑护法。” 二人急步上前,将白衣扶起,拉着白衣问长问短。 丁四在旁听了半天,才将事情听了七八成明白:原来白衣红裳皆为红莲教圣女,根据红莲教教规,当圣姑三十岁时,必须与护法选定两到五名天资聪颖、慧骨天成的女童,由教养嬷嬷加以教导培训,教养嬷嬷世代隐居于广西思灵山,主要就负责圣女的培训,从圣女六岁开始,就传授本教教义、武功心法,乃至民间疾苦、世态人情,待十年期满,由教养嬷嬷送至总坛,再由圣姑、护法加以教导,最后根据各人资质不同,从这些圣女中选定一人为教中圣姑。教养嬷嬷手中握有教中红莲令半枚,待护送圣女上京时作为凭证。卞风萍就是白衣红裳的教养嬷嬷,白衣红裳年满十六,她亲自护送进京,本来一路上倒畅通无足,但到得京城屡生变故,不断被人围追,而巧的是,马晴雪和成士龙恰在月初有事离开京城,三人只好东躲西藏,苦等二人归京。 待叙完这一切,夜幕已悄然降临,马晴雪携了白衣手,到丁四面前致谢不已。成士龙忙安排小船渡河。 待过了河,李子剑早布置了住宿地方,成士龙盛情邀请丁四一块安歇,丁四见白衣已找到圣姑和护法,哪肯多留,当时就表示要连夜赶路。见推辞不过,成士龙忙取过厚厚一封银子,要丁四收下。丁四哪里肯收,长笑一声,翻身上马,抱拳别过,扬起马鞭,就要飞奔。 就在这时,忽听耳边一声清脆的喊声:“丁大哥,谢谢你。”丁四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回头瞧去,白衣在人群中向他不住挥手,丁四微微一笑,高声说道:“白姑娘,后会有期。”马鞭一挥,扬长而去。 十 二 凶 手 黎明的晨曦刚照亮顺天府衙,衙门内已是一片忙碌了,丁四回得衙门,先找到父亲报告了送信情况。丁四见父亲丁尽忠满面红光,一脸喜色,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又看旁边人多耳杂,又无法开口询问。看父亲无事吩咐,便自去班房候命。 到了班房,丁四一眼瞅见李程,忙行了礼,叙说了这两日不在衙门的原因。李程应该是早知道丁四外出送信,并无多问。 丁四想起冯月娥一案,便上前问道:“我外出这两日,熊家案子可有消息?” 听丁四如此一问,李程嘴角已带出几分笑来:“兄弟,你刚回衙门,还没有听说,那冯月娥被害一案,却已是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丁四闻言大惊:“可是凶手有了线索?” 看到丁四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样子,李程更是无比兴奋:“何止有了线索,那凶徒昨天就已认了罪状,签字画押,这案子,是破了。”却并不谈谁是凶手,只是等着丁四发问。 丁四忙亲热叫道:“好哥哥,你真是厉害,我出去两日,竟把这案子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快告诉我凶手是谁?这案子又是如何破得?” 见丁四如此心切,李程哈哈大笑,便绘声绘色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前日丁四走后,先是寄往浙江府的信函有了回音,说是“妙手”三月初被释,但被释后的“妙手”不知为何出家做了和尚,现天天在寺庙撞钟,并无离开浙江的踪迹。丁尽忠当即就安排李程盯紧了威武镖局,当天威武镖局倒也无甚要紧事儿,门前依旧冷冷清清,间或听到罗天成骂骂咧咧,无非是聚义镖局如何不顾江湖道义、恩将仇报,破坏镖局名声,或者又是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之类的话。到了晚上子夜时分,李程刚朦朦胧胧有了困意,正准备叫醒随行的捕快替自己一会儿,却听见罗家后门轻轻一声响,李程刹那间睡意全无,就见罗家后门轻轻跳出一个人,这人鬼鬼祟祟打量四周后就想溜着街角走。李程赶紧把旁边的捕快叫醒,让他赶快到衙门找帮手,自己就跳了出来,拦住了那人去路。那人也是大吃一惊,很快就凶相毕露,和李程斗做一团。那人武功甚是高强,一双拳头舞得呼呼生风,加上身形又很灵活,有几次差点给他溜了。幸亏李程运气好,两人的争斗声很快引来了巡城的官兵,官兵一拥而上,那人难敌人多,很快被擒。 讲到这里,李程停下一顿,问道:“兄弟,你可猜道那人是谁?” 丁四迟疑了半天才回答:“难道就是那罗天成吗?” 李程将头一摇:“要是那怂货,我早一个人就把他给抓了,哪还等得五城兵马司那帮人?” 丁四又想了一会儿,忽想到一个人,便不敢相信地说道:“不会就是‘笑面判官’郑魁吧?” 李程却将头点了点道:“正是那厮。” 丁四满腹狐疑:“李大哥,郑魁怎会与熊家结仇?又怎会杀死冯月娥?” 李程叹了一叹,又讲了下去: 原来当晚将郑魁抓获之后,连夜便进行审查,郑魁倒也痛快,当下就承认冯月娥为自己所杀,并直言这一切与罗家兄弟无关,全是自己私自动手,暗中报复。捕快也从郑魁身上搜寻出一根金钗,经熊平顺辨认,正是妻子冯月娥之物。 李程一席话却是听得丁四目瞪口呆,如坠五里云雾。丁四忙拉了李程追问不已:“哥哥,你还没说为什么郑魁与熊家有仇呢?” 李程摇了摇头:“说来话长,郑魁看样子精细伶俐,其实也是个痴人。罗一虎罗老当家对郑家有恩,郑魁一直铭记在心。罗老当家在临死前知道自己两个儿子志大才疏,因此就把威武镖局托付给了郑魁,恳请郑魁帮儿子照看威武镖局。可罗老当家又怎料到,江湖一代新人换旧人,聚义镖局这两年天时地利人和,竟做成了京城第一镖局,威武镖局自是衰微,这眼看得就要撑不下去了。郑魁本是个明白人,知道威武镖局好运到头了。怎奈罗氏兄弟一直在耳边嘀咕说熊平顺薄情寡义,丝毫不顾及罗老当家面子。久而久之,郑魁自然对聚义镖局心生不满。” 丁四等李程停下来,又忙问:“但郑魁为什么要把人先掠走又杀死呢?” 李程又是一叹:“唉,郑魁交待,本来他是没想把冯月娥杀死的,只是想趁熊平顺不在家,把冯月娥掳走,算是让聚义镖局栽一个面子,保镖的连老板娘都护不住,也着实让人看不起。郑魁晚上趁人不备,先藏在熊家屋中,等冯月娥上床安歇,偷偷点了她穴道,又躲过了家丁护院,将人带至一处偏僻地。郑魁本想等事情传开来就将冯月娥放回家中,但没想算错了穴道时间,把自己一张脸给冯月娥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月娥当时又大喊大叫,郑魁情急之中将冯月娥掐死,随后又抛至破水潭。” 丁四想到当日所见的郑魁,分明也是一条汉子,没想到行事如此狠毒,不禁又唏嘘了一回。 李程那边也是感慨不已:“郑魁因为罗老爷子之恩,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可惜罗家生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罗天成当即就表示这是郑魁一己私念,与罗家无关,回家后就把郑魁的妹子给赶了出来。可惜呀,郑魁遇人不淑。” 丁四不禁旁边不服气道:“郑魁是罪有应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郑魁那晚子夜外出,又是为了何事?” 李程并没有计较丁四的异议,缓缓答道:“那天郑魁见你我二人上门来访,当晚就犹豫着要远走高飞,但一时仓促,所以才推迟到第二天潜逃。” 丁四听了不由得又指责道:“可见郑魁也是个缩头乌龟,做事思虑不周,闯下弥天大祸,却又想一走了之,把遗患丢给罗家。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按我说,罗老爷子却是看走了眼,将镖局托付给这样的人。” 二人感慨了一会儿,丁四又说:“还没恭喜李大哥呢,这桩案子得破,李大哥功不可没。” 李程忙说:“侥幸侥幸。”心里却想:这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如果不是郑魁自己做贼心虚,先慌了手脚,自己跳了出来,这场功劳哪能轮到自己呢? 十三 疑 窦 十三疑窦 丁四正在和李程闲聊时,忽抬头见父亲丁尽忠向自己挥手,便起身上前,问父亲有何事吩咐。 丁尽忠向丁四说:“这两日你不在家,估计此时才听到熊家案子已经侦破,昨天晚上熊家已经发了讣告,定于今天办理丧事,我估计你今天肯定能回到京城,早备下纸钱香烛,你今天与我同到熊家吊唁。” 丁四听父亲这样说,很是奇怪:“熊伯母丧事办得如此急促?” 丁尽忠瞪了儿子一眼:“入土为安,这案件已破,尸身哪能久放在义庄?熊家伯母虽已逝去,但亲眷还要活下去,久不入土,徒增伤悲。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听完父亲教训,丁四忙俯首贴耳,心里却想:不知天雷现在伤心到何种程度? 丁四取了香烛纸钱,随父亲一道向熊家赶去。大概一炷香时间,便赶到了熊家。未至熊家,便远远看到一片雪白,等到了熊家,才发现熊家大门上贴着大大的丧联,熊家一干人等俱是白衣缞绖、哀戚满面,前来吊唁的人来人往,把熊家挤了个水泄不通。 到了灵堂,丁四看到冯月娥的画像栩栩如生,想到自己每次到了熊家,冯月娥极为亲切,不由得也是悲从心来,低着头垂了一会儿泪。再看灵堂前回礼的天雷,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几天不见的功夫人竟瘦了下去,显得有些痴痴呆呆,丁四见好友如此惨淡,想上前安慰,怎奈灵堂前人来人往,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远远地向天雷望了一眼,也不知天雷看到自己没有。 待到吊唁完毕,丁尽忠有事要先回衙门,丁四想留下来陪陪熊天雷,便上前告知父亲。丁尽忠也看熊天雷伤心得厉害,就允了丁四,先行离去。 熊平顺平时对妻子极为宠爱,现在突闻妻子噩耗,更是将丧事办得极为铺张,不但棺材选用了上好的木头,连移灵的柩车都极为精细,再加上一班和尚作水陆道场,愈发显得声势浩大、庄严肃穆。 丁四趁人多眼杂,找了个空儿上去搀了熊天雷,在熊天雷耳边低低叫道:“天雷,节哀顺便。” 熊天雷听到丁四熟悉的声音,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禁不住靠在丁四身上,有气无力,丁四只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声。 丁四扶了熊天雷,见熊天雷神情凄惨、双眼迷朦,禁不住抱紧了熊天雷臂膀,刹那间觉得所有的言语竟都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熊天雷才平静了点情绪,颤抖了声音说:“四哥,丧事完毕,你先不要走,我有话给你说。” 短短时间,柩车已到了墓地。丁四看熊天雷举着大幡,跟着熊平顺看了墓穴,又在棺柩下到墓穴后拿土填了墓穴,最终堆成坟墓的样子,丁四只觉五味陈杂,心里更恨郑魁,只觉郑魁人称“笑面判官”,果然是实至名归,当真这人是心狠手辣,竟对女子下此毒手,真是丧心病狂。 等丧事队伍回到熊家,大家一一踏了火盆,趁熊平顺招呼亲朋,熊天雷偷偷携了丁四手,来到家中一偏僻处。 熊天雷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对着丁四欲言又止。 丁四看熊天雷样子奇怪,心想天雷是不是伤心过度,神智也有些不清不楚了,正想拿话安慰了熊天雷,却见熊天雷抬了头,开口说道:“四哥,你看我现在神智是否清楚?我认得你是四哥,我没认错人,是吧?” 丁四听熊天雷这话奇怪,心里只觉熊天雷反应奇怪,但一时来不及细想,安慰熊天雷:“天雷,你没事儿,你一点都没事儿,我是四哥,咱俩从小到大一直玩在一起,有一次咱们到西瓜地里偷摘石公公西瓜,误惊了恶犬,还是你扑在前面,结果倒害得你被狗咬了。不过天雷,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凶手已经捕获。天理昭然,郑魁那厮一定会给你娘偿命的。” 熊天雷听得丁四如此说,口里又嗫嚅说:“四哥,我没糊涂,我没疯,我还认得你,你说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随即,把头贴在了丁四耳边,轻轻说道:“四哥,我觉得棺材里的那人不是我娘。” 丁四乍听此言,倒吓得毛骨悚然,心里只觉熊天雷是真疯了。 熊天雷的眼睛倒又明又亮,瞅着丁四说道:“四哥,这话在我心里憋得难受,我不敢跟我爹说,我不敢跟家里人说,我所有人都不敢说,大家肯定觉得我疯了,肯定觉得我哀伤过度,神智不清。但是四哥,我知道,我好好的,我没事儿。” 丁四见熊天雷说话倒有条有理,一时拿不准熊天雷是糊涂还是不糊涂,只是壮了胆子,对熊天雷说:“天雷,你娘如地下有灵,一定会常伴你左右。” 熊天雷愣愣怔怔地看了丁四一眼:“四哥,我娘不在地下,在地下的不是我娘。你莫怕,我那日从破水潭回来之后,心里着实羞愧,我连敢看一下尸身都不敢,实在是胆小。后来回家后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于是便趁着夜色,来到了义庄。我潜入义庄,乘人不备,来到了停尸处,我大着胆子,一处处细看,虽然尸身泡得模糊不清,但我知道我娘手腕处有一红痣,可是,那尸身却是没有的。” 丁四听得身上一阵紧,心脏也“嗵嗵”跳个不已,只听熊天雷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就大喜,本来我想跑回去就告诉爹的,可谁知当晚就抓获了郑魁,而且郑魁居然供认不讳,说破水潭的女尸就是我娘。我只觉我那两天人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是自己做了一个梦还是确有此事,等我爹将尸身领回,我再看那手腕,居然是擦伤的痕迹。我这些天恍恍惚惚,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醒着。我看我爹丝毫没有怀疑,心想我爹都看不出,那定是我认错了,或者又是我做了一个梦。但是,四哥,我却总觉得自己没问题,我一直好好的,我没糊涂。” 熊天雷说的事太过于匪夷所思,丁四听得也是云山雾罩,但看熊天雷讲话条理清楚,丁四倒拿不准熊天雷是真糊涂了还是确有此事。 熊天雷又说:“四哥,这事太过于离奇,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四哥,如果让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实在心有不甘。四哥,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熊天雷恳切地望着丁四,倒让丁四不知说什么好。 熊天雷把声音压低了说:“四哥,今晚我偷偷溜出来,你陪我一块到监牢里,我想见一见郑魁。” 丁四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天雷,等见了郑魁,如果他还是供认不讳,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熊天雷不住点头:“四哥,你放心,如果郑魁说得清清楚楚,就当是我做了一个梦,或者发了一次疯吧。” 丁四听熊天雷这般说,就不再多说,当即和熊天雷约定了时间地点,又去见了熊平顺,告辞而去。 十四 夜 探 晚饭过后,月亮很快升了上来,水一样的月光照亮了大地,将一切妆点得朦胧而又圣洁,儿童的欢笑声飘荡在大街小巷,有心急的父母开始喊着孩子的名字,督促其早点回家就寝。 丁四赶到两人约好的地点,熊天雷早已等候在此,两人并不多言,立即向顺天府监牢奔去。到得监牢,丁四早探得今日当值的是胡超、刘霸,因俱都是相识,丁四含笑说明了来意,并顺手将一壶好酒递了过去。胡、刘两人推让不及,只好收了下来。胡超带二人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了虎头牢。虎头牢因都是关命犯的地方,防备更加严密。胡超向两人指明了牢房位置,交待探访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就将二人留至虎头牢,自己又将牢门锁好,匆匆离去。 虎头牢阴森潮湿,终年不见阳光,趁着昏暗的灯光,两人看到两旁都是关囚犯的牢房,门上都上了锁,窗户更是小得可怜。丁四二人按照胡超所指,正向关押郑魁牢房处走去,忽然就听得低低一声叱喊:“你骗人。” 二人大惊,忙站定了向声响处瞧去,原来就在关押郑魁的牢房门外,隐约立着一人,听声音似是女子,二人忙藏了踪迹,听郑魁与那女子说话。 郑魁似在里叹了一声,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只听得那女子发急道:“哥哥,我不知道你发哪门子昏,硬把这场人命抗在自己身上。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五月初七那天晚上明明在家,你为何要供认说跑到了熊家,劫持了熊夫人?” 牢房里又是一阵低语。 门外那女子带着哭腔说:“这半年你越发神秘,问你在做什么,你又不说。你可知你画押那天,罗家就把我赶了出来,你要是替罗家兄弟背这黑锅,当真冤也不冤。” 过了一会儿,又听那女子哭着说:“哥,我不要银子,你给我留再多的银子,我也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你捎信要我到此和你相见,难道就只为这没要紧的话?” 牢房里郑魁又低低说了几句,就听得那女子说:“哥,我不走,我不走。” 沉默了一会儿,又听得那女子说:“哥,你说话呀,你这样怎么让我甘心,你说话呀,哥。” 牢房里终没了声息,不远处又过来一人催着离去,丁四和熊天雷听那女子哭泣着和郑魁道了别,竟向和自己来时相反方向走去。 等脚步声听不可闻,丁四忙拉了熊天雷,向关押郑魁处走去。 刚至郑魁门前,就听到郑魁在里面低低说:“婉儿,你莫要再回来了,咱兄妹这一世缘尽,下辈子有缘再生为兄妹吧。我今日也算咎由自取,上贼船易,下贼船难,你切莫再为我生事,记得找个好人嫁了吧,以后逢年过节,替我烧把纸钱。”原来郑魁把外面脚步声听成了妹妹重回到牢房前,故有此说。 熊天雷早按捺不住,没有多想就沉声说道:“郑魁,我是冯月娥之子熊天雷,今日我就问你一句话:我母亲是不是被你所害?” 郑魁没料到外面不是妹妹,不由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回答道:“不错,你母亲为我失手所害。熊少爷,在下抱歉得很。” 熊天雷闻言大怒:“姓郑的,你真是乌龟王八蛋,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又悲恸道:“我娘她……她可有遗言?” 郑魁沉默了一会儿,在熊天雷准备发怒时才说道:“熊少爷,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当真对不住,我就把命偿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熊天雷还有话要问,却听外面传来胡超低低的喊声,二人不敢再多停留,忙随了胡超,向外走去。 二人谢了胡超刘霸,出得监牢。丁四在牢房内便觉心神不宁,出得门来,被风一吹,头脑清醒了几分,但心里愈来愈觉得不甚踏实,在牢房里听得那几句话一直响在头脑里: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五月初七那天晚上明明在家,你为何要供认说跑到了熊家,劫持了熊夫人?” 丁四沉默着和熊天雷走了一段时间,却见熊天雷忽然停了下来,两个眼睛却是闪闪发亮:“四哥,你还记得郑魁那妹子说了什么话?那天晚上郑魁明明在家,明明在家。” 丁四只觉心中无比郁闷:“天雷,蝼蚁尚且惜命,郑魁又是为何冒了杀人之名?” 熊天雷喃喃道:“四哥,你说会不会是郑魁那妹子受人挑唆,故意到狱中和郑魁串了口供,要为郑魁翻案?” 丁四只觉得头大如斗:“天雷,你今日见了郑魁,可还疑心那棺内不是你娘?” 熊天雷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若按郑魁的回答,这事断是我在胡思乱想,可是四哥,我只是不甘心,如果郑魁是凶手,我一定要让他给我娘偿命。但如果棺内不是我娘,那我娘是被郑魁藏起来了,还是郑魁认错了人?我娘又在哪里?” 两人只觉得一个又一个疑问堵在脑袋里,把脑袋涨得生疼生疼,抬头看天,月亮不知躲到哪去了,只觉得满天云彩,天地间也是迷雾重重,两人仿佛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梦醒了,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丁四沉默了一会儿,对熊天雷说:“天雷,此事过于离奇,你那些想法,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若有时间,咱二人先访得郑魁妹子,听她细细讲来。” 熊天雷点头答应。 两人在街头分手,丁四见熊天雷走远,才心事重重向家中走去。他原以为熊天雷思母心切,故生出许多稀奇古怪想法,以为带他见了郑魁,熊天雷倒容易接受丧母的现实,可阴差阳错听到这场话,连他自己都有些晕头晕脑。在路上走了一会儿,丁四见月亮又从云朵后钻了出来,照得大地像白天一样,心里不觉好受了许多,暗想:云朵始终是遮不住月亮的,这世上事,一定有真相大白那一天。这样一想,心里倒安定了许多。抬头看看月亮,忽想到一个曲子,嘴里便不由哼了出来: “新月如扇舞,剑花寒夜露,少年心胸凌云处。 肝胆硬如铁,黄金比粪土。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天下万里路,庶民百姓苦,英雄豪情当空吐。 大盗亦有道,风中撕诗书。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在哼唱之时,一个窈窕的身影禁不住出现在脑海里,丁四只觉得心中块垒倒消散了许多,嘴角也不由浮上一丝笑意。 十五 迷 雾 十五迷雾 丁四一夜好梦,第二天醒来倒觉神清气爽,精神好了不少,便赶紧起床动身到衙门。 刚到得捕快房,就看到李程和其它几个捕快在说着什么,丁四忙凑上去,只听到一个叫马长鸣的捕快说道: “这郑魁倒也聪明,竟在狱中自杀了。若不然,最后终是一死,现在倒免了那么罪受。” 另一个叫路家虎的捕快接下去说: “不管如何,咱们捕快房这次倒长了脸,抓到郑魁,李大哥功不可没,我看这两天丁捕头也是精神奕奕,听说府尹还要请丁捕头和李大哥吃酒呢?郑魁活着还是死了,跟咱们捕快房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丁四听到这里,已是大惊失色,赶紧插进去问道: “几位哥哥,郑魁死了?” 李程点头说:“正是,今早司狱司那边传来消息,郑魁暴毙于虎头牢。” 丁四犹疑着问:“郑魁应是自杀吧?虎头牢管理森严,怎么会让他给自寻了死路呢?” 李程回答道:“听说这厮是咬舌自尽的,倒也是个狠角色,不但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一阵奇怪的感觉涌上了丁四心头,昨晚在监牢里听到郑魁与他妹子的对话又浮现在脑海,丁四感觉要抓住什么,却又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看丁四魂不守舍的样子,李程笑道: “丁四,怎么着,给吓住了?兄弟,到底太年轻,我这些年见过的死囚比这凶悍的还有很多哩。”随后又关切问道:“如实在不舒服,到外面走上一走吧?” 丁四心中有事,忙道了声“抱歉”,一个人走出了捕快房。 刚走了出来,丁四就看到父亲远远地走过来。许是父亲近日受到了嘉奖,丁四看父亲平时严厉的面孔也浮出了一两分笑意,让人感觉也亲近多了。丁四想了想,还是疾步走到父亲面前,鼓起勇气,把昨晚探监之事讲了出来,只是略去了熊天雷怀疑女尸非其母之事。 丁尽忠听完后也不说话,只将丁四看了又看,倒将丁四看得心里忐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丁尽忠才正色说道:“四儿,你跟爹进了捕快房,这一辈子就要吃这碗饭了。爹以前跟你说过,咱捕快只管缉捕罪犯、调查罪证,至于案子如何断定,大事有府尹,小事有通判。现这案子明明白白,现有郑魁有签字画押,至于昨晚她妹子那番话,大可不必当真,男人做事儿不一定事事要女人知道,郑魁要做那伤天害理之事,难道还要让他妹子知道吗?肯定要藏了踪迹,掩人耳目。”想了一下又说道:“四儿,你莫要节外生枝,你初到捕快房,所见甚少,只听我吩咐即可。” 说罢,也不看丁四反应,径自直入捕快房。 听完父亲讲话,丁四只觉心里更加郁闷,只好怏怏向外走去。他边走边想,忽然突发奇想:如果熊天雷怀疑之事是真,女尸只是与其母眉目相似之人,那么郑魁怕就是替人担罪,他妹子所讲那晚郑魁没有外出倒可以说得通。不过这样一来,里面纰漏更多:如果女尸不是冯月娥,那冯月娥到哪去了?为何熊平顺没有发现女尸不是冯月娥?郑魁为何又要替人顶罪?想来想去,又觉如果是熊天雷伤心过度,胡思乱想,如果是郑魁他妹子不知道哥哥行踪,这一切问题也算是迎刃而解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丁四始终觉得有想不通的感觉,想到最后,丁四只觉心烦意乱,无精打采。 正在胡思乱想时,丁四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大市,这一处有许多商铺,甚为热闹,丁四平日无事很是喜欢到此处游逛,今日倒不知不觉又逛到此处。丁四看看时间,生怕衙门有事,便转了头,准备向回走去。正举步间,忽看到一白衫少女,禁不住心头一振,赶紧追了上去,等走到跟前,才发现这少女哪是白衣,只不过身形相仿罢了。丁四暗笑自己今日真是糊涂了,又想到白衣已寻得红莲教圣姑和护法,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思索间,忽听耳畔一声清脆地喊声:“丁捕快。” 丁四止住了脚,往旁边一看,只见一红衣少女,眉目如画、满面笑容,可不是那叫红裳的女子?丁四倒是又惊又喜,向旁边看去,倒没见到白衣的身影,不免微微有些失望。 红裳笑容可掬,俏生生地挤到丁四面前,嘴里已忙不迭说道:“丁捕快,真是太巧了,又见到了你。” 看了一眼丁四,红裳又问道:“丁捕快,今日到集市有何事?” 不等丁四回答,红裳又说道:“唉呀,卞嬷嬷一直念叨什么时候见了丁捕快,要当面致谢呢,丁捕快,听白衣姐说,那天幸亏有你,要不然,还找不到圣姑和护法呢。” 丁四终于等她停下来,才含笑问道:“红裳姑娘,你们近来可好?” 红裳刚要回答,忽眸子一闪,大声扬手喊道:“姐姐,这边。” 丁四顺她手一瞧,白衣站在一家药店前,依然是白衫白裙、人淡如菊,不知为何,丁四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一滞。 白衣也看到了红裳和丁四,就不疾不徐、无惊地喜地走了过来。 见了丁四,就清清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丁捕快,真巧,上次相助之恩,还没谢过,以后但凡在下能帮得到丁捕快的,尽请吩咐。” 看到白衣淡淡的样子,丁四的情绪就一下低落下去,话里也带了些疏离:“白衣姑娘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当不得铭记在心。” 白衣客气了几句,便说道:“今天我和红裳来替卞嬷嬷拿药,现时间不早,先行告退。” 倒是旁边红裳,满面春风地和丁四道了别,然后挽了白衣胳膊,向前走去。 丁四只觉心里的烦闷一时间重了许多,看四周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不觉茫然站在街头,只觉心灰意冷、索然无味。 白衣随着红裳向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了一眼,瞧见丁四心事重重、失意无比的样子,脚步就慢了下来,到最后将牙一咬,叹了口气,在红裳耳边低语几句, 白衣终还是忍不住,径向丁四走了过去,缓缓说道:“丁捕快,我看你满脸愁容,似有心事,不和能否告知小女,看是否能够相帮一二。” 丁四看她返回,已是深觉惊讶,只觉一颗心“呯呯”乱跳,见她开口相问,不知不觉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连熊天雷怀疑女尸非其母之事也说了出来,说到后来,只觉得心底畅快了许多。 白衣也不嫌他啰嗦,就站在那里静静倾听,浑然忘了时间和周围密集的人流。看丁四时而烦恼时而疑惑的样子,白衣不知怎地,心里就是一叹,莫名的惆怅就涌上心头。 等丁四住了口,才发现自己耽搁了许多时间,还未开口表示歉意,就听白衣轻声问道: “丁捕快,你为什么要做捕快?” 丁四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爹是捕快,我便做了捕快,我又不能读书应试,想来想去,也只能做捕快了。” 白衣想了想也是,按照规定,捕快子孙三代后才可参加科举考试,便又问道:“那你做捕快做得快活吗?” 丁四想了想说:“有时快活,有时烦恼。” 白衣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快活呢?” 丁四的眼睛一下子就变亮了:“坏人伏法的时候。” 白衣看丁四的样子,眸子中也有了暖意:“丁捕快,那就是了,你只须记住,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能做到问心无愧,便没那么烦恼了。” 丁四听白衣这番话,只觉得如闻天籁,自己心里想的说不出来的话,竟被白衣一语道中,当下一抱拳,感激地说:“白姑娘,多谢多谢,真是听君一席话,如读十年书。” 白衣看丁四脸上露出笑意,自己也觉得欣喜,回头看时候不早,红裳那边等得颇有些不耐烦,便急忙道了别,和红裳转身离去。 丁四和白衣畅谈之后,只觉郁闷之气散去不少,头脑也清醒了不少,忽然间心中一动,不由想到一个问题:虎头牢规矩森严,自己也是因为和胡霸相识之故,才能匆匆进入,听郑魁他妹子口气,分明就是郑魁让人带信让她前来相见,郑魁一介死囚,哪有恁大本事?想了一会,又不禁奇怪道:看那天情形,郑魁他妹子就是从另一条道进来,难道虎头牢还有一个进口?想到后来,丁四便拿定主意,不管父亲说什么,先找了郑魁他妹子再说。 十六 少 年 十六少年 正在思量间,丁四忽然就听到远处有声音喊:“抓住那个偷儿……” 丁四向前一瞧,就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向自己跑来,这人仗着自己灵活,在人群中竟如泥鳅一般滑不溜湫,后边两人几次伸手要抓到他,都被他趁人多,将身子一扭就逃了去。 眼见这人就跑到自己身旁,丁四将身子一晃,挡住了他的去路,随即将手搭在他腕上,用劲一攥,就将他死死抓住。 那人没料到会有人抓住自己,情急之下,看也不看丁四就用另一只手去掰丁四的手,挣扎了几下无法挣脱,就恶狠狠低头一口咬在丁四手上,丁四只觉一阵疼痛,将肘击在那人脸上,趁那人吃痛松口时,将那人手腕一拧,反转到背后。 丁四刚制服那人,就见后面追赶的两人来到自己面前,两人都是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练家子。丁四心想,这偷儿惹谁不好,居然惹到这两个人身上。两人中个头稍高一点的急忙向丁四抱拳表示谢意,另一人早一耳光打过去,嘴里骂道:“不长眼的王八蛋,竟然敢偷到我们爷身上。”这偷儿一巴掌被打得半边脸肿了起来,惊恐万状地看着两人。个头稍高的壮汉从偷儿怀里一把拿出一个荷包,放在手里看了又看,又瞪了一眼偷儿说:“幸亏这荷包还没受损,要不然,你小子麻烦大了。” 偷儿见面前两人如此凶恶,直吓得心惊胆颤,不知道要受些什么折磨。旁边早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纷纷喊着:“揍他,揍他……” 正当这个时候,一个少年和一位老者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几步就走到丁四跟前,两名壮汉急忙施礼,随即把荷包呈给少年,少年攥着荷包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丁四看这少年,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瘦削,脸上却是满是与年纪不相趁的成熟与沉稳,细长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似笑非笑,身上衣饰简单,却是通身的富贵气派。 那少年看荷包完好无缺,便对高个壮汉说:“大魁,既然东西没被损坏,这偷儿就放了吧。” 叫大魁的壮汉恭敬答一声“是”,就示意旁边的人放了那偷儿。 丁四在一旁着了急,禁不住上前拦住说:“且慢,这样可恶的偷儿,放了他岂不是纵虎归山,若他还要偷其它人怎么办?” 少年诧异地看了一眼丁四,大魁急忙说:“少爷,正是这位壮士捉住了偷儿,我们才把荷包取回。” 少年听完后,将手一拱,嘴上说道:“多谢多谢,这荷包里也没甚重要物什,只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因此对我来说倒无比珍贵。” 丁四看这少年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态度却极为和气,毫无骄纵之气,心底倒生出几分好感,将手也一拱,说道:“客气客气。” 那少年眼睛倒好使,一眼瞧见丁四手上有丝丝血渍,忙问道:“可是刚才捉偷儿受了伤。”回头向后边老者说道:“连……连管家,附近可有医馆?” 那老者应声上前,丁四见他身材微胖,一张脸慈眉善目,只是刚才跑着捉贼,倒还有几分喘。丁四不待他说话,忙说:“一点小伤,真不用如此动静。” 那老者喘定后才说:“小哥儿莫客气,我刚好随身带有上好的伤药,随我找一个僻静地方把药涂上吧。”喘了几口气又说:“我们也趁机歇上一歇。” 几个人说话间,围观的人已渐渐散去。老者拉着丁四在前,少年居中,后面两个壮汉押着偷儿,找到一个茶馆,要了一间房,老者从怀里掏了半天,找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把伤药倒出来,涂在丁四手上。 丁四心想:这少年真是出身富贵,出门带得东西倒全,自己这点伤算得什么,真是小题大做了。不过这伤药倒实在好用,顷刻之间,丁四觉得自己手上受伤处倒好了许多。 少年看丁四已涂上了伤药,沉吟着说:“大魁,问这偷儿,可要洗心革面,再也不做这偷窃之事。” 这偷儿倒也机灵,那边已一个劲哀求道:“几位爷,小的也是身不由己,我老母亲卧病在床,就指望着我挣钱,我也是没了办法,才做了这个营生。” 少年还没说话,丁四早已叱责道:“你有手有脚,干什么营生不好,非要干这个。” 少年倒有几分被这偷儿说动,倒替偷儿分辩说:“他也许一时糊涂,迷了心窍。”又沉思了一下说:“假若百姓富庶,四海清明,这偷窍之事,是断不会有的。” 丁四倒觉得不以为然,心想这少年倒愚肤得很,本就是个人的原因,非要想到四海清明上。 少年那边早正色道:“我若今天放了你,你再做这种事情,等我碰到了,定要数罪并罚,重重治你罪。” 偷儿早在那边又是发誓又是承诺,口说得唾沫四溅。 少年又说:“大魁,承鹏,放了这偷儿。”又对老者说:“连管家,送他一锭银子,让他回家替他娘治病。” 这边两名壮汉刚放了偷儿,老者已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偷儿面前,丁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偷儿也是一下子张大了嘴,两边看了看忽一下跪了下去,一边叩首一边说:“几位爷大恩大德,我马立顺要再做这样的勾当,让老天爷打雷霹死我。”说话间已是涕泪俱下。 那老者赶紧扶起偷儿,将银子塞在他手里,那偷儿千恩万谢出了房间。 待那偷儿走后,丁四忍不住说:“偷东西的反得了银子,若叫其它偷儿知道,岂不是天天寻思着偷到你身上。” 老者才要出言说话,少年倒笑着摇手制止说:“我这次给了他机会,让他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但机会只给他一次,如果下次我再见到或听说他仍走这条路,我断会加倍罚他。”这少年一脸傲然,满面自信,刹那间浑身气势凛然,咄咄逼人。 只是丁四心里深觉不以为然,仍然坚持己见:“这世间只一个法字,我只知道违法必究,坏人必要受到惩罚,如果都是情有可原的话,多少人打着可怜的名义行苟且之事,这天下岂不是乱得一塌糊涂?” 少年想不到丁四有这样的反驳和见识,抬眼看了一下丁四,沉吟着说:“你说的固有道理,但若是法不容情,天下也势必成水火之势。” 丁四看和少年说不到一块,也无心同他争执,将手一拱说:“大家见仁见智,且看这偷儿是否改邪归正吧。”略一点头,就要告辞。 这少年倒有几分留恋,看丁四要走,忙匆匆问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丁四见他客气,只好说道:“在下丁四,顺天府捕快。” 少年也自报姓名说:“我叫程佑柱,今日多谢丁捕快了,下次如有缘相遇,定要请丁捕快小酌两杯。” 丁四也不回答,启齿一笑,将手一拱,转身就走出门去。 十七 巧 娘 十七巧娘 丁四出得门来,一时间倒觉得神清气爽,刚才那种陌名的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衣那两句话如醍醐灌顶,一直响在耳边:“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能做到问心无愧,便没那么烦恼了。”丁四当下决定,马上去找郑魁妹子,但又想到郑魁妹子被赶出罗家,也不知现在寄身何处。正考虑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来到衙门门口。 丁四到得捕快房,李程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丁四,立马喊他道:“你来得刚好,现一桩案子需到城东传唤证人,你速速赶到城东,将裁缝关仁平传至衙门。”丁四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又详细问了地方,便到马厩取马。 到得马厩,养马的小厮迎上前问:“四哥,又要出趟差?” 丁四答道:“到城东传个人。” 小厮殷勤上去牵了马,嘴里还说道:“熊家案子算是结了吧?听说郑魁已招供,这货倒是爽快,在牢里给自己一个了断,省得受了许多苦。刚我还听人说,午时后郑魁家还有人来收尸,倒便宜了这货,至少不做个孤魂野鬼。” 丁四正要上马,听罢急忙将身子停下来,问道:“你说什么,郑魁家人午后要来收尸?” 小厮不清楚丁四为何如此关心,懵懵懂懂答道:“是呀,刚听仵作房人说的。” 丁四看看天色,太阳正半挂在天空,眼看午时就要到来,思量一下,还是跃身上马,向城东赶去。 丁四这趟差事儿倒也顺利,一来一往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到捕快房交了差,顾不上腹内空空,丁四转身就到仵作房去。 到得仵作房,丁四顾不上太多寒喧,径直找到相熟的马仵作,急急问道:“午后来的郑魁家人可是郑魁妹子?” 马仵作点着头说:“据说他和妹子相依为命,现在除了他妹子,倒还没人替他收尸。” 丁四又问:“他妹子还在衙门?” 马仵作答道:“他妹子倒来得早,不到午时便赶到衙门,现在离开衙门有半个时辰了。” 丁四满心的希望化成了一腔失望,嘴里喃喃道:“也不知她到了哪里?” 马仵作看丁四怏怏的样子,倒想不出丁四找郑魁妹子的缘由,一时好奇道:“这案子都破了,你还找人家妹子干嘛?” 丁四不想与他人道太细此事,忙含糊几句将事情掩盖过去。 马仵作也不追根问底,在一旁好心提示道:“死囚又入不了祖坟,多是埋在了郊外的荒坟场,你要是寻她,径直到荒坟场,或许能碰个正着。” 丁四听了大喜,谢了马仵作,匆匆离去。 丁四本想径直赶到荒坟场,谁知捕快房又有事儿寻他,他饿着肚子将公事办完,眼看着到了申时,丁四才紧赶慢赶,向荒坟场奔去。 荒坟场位于京城南郊,大多埋些进不得祖坟的人,时间长了,倒也密密麻麻,坟墓连成了一片,再加上旁边有些低矮的树木,在夕阳下显出几分凄凉。 丁四在乱坟中,远远看到一座新坟,脚下加了几分力,赶快飞奔而去。还没到得坟前,丁四眼见有一着素的女子,心里便觉得一松,当下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那女子倒不觉得有人过来,依然在坟边烧着纸钱,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丁四把脚步停下,依稀听到被风吹过来的声音,似乎是“安心去”之类的话。 那女子烧完纸钱,又呆呆坐在坟前,丁四看不到她脸庞,不知道女子还想做什么,只好耐心在旁边等着。过了许久,那女子长长叹一口气,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一回首,看到丁四,愣了一下,却又不慌不忙地拍拍身上的土,几步就走过丁四身边。暮色给这女子涂上一片金黄,丁四看这女子,头发乌黑,用一根簪子松松盘住,一张圆圆的脸看上去颇为端庄,浓眉大眼,中等身材,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那晚牢房灯光昏暗,丁四看得不甚清楚,一时拿不准女子是否是郑魁妹子。 待那女子走过两三丈时,丁四禁不住开口道:“敢问令兄可是郑魁?” 女子身形一顿,将头扭转过来,面上无惊无悲,只将眼睛盯住丁四,等着丁四把话说下去。丁四倒也佩服,如此荒郊野外,面对一陌生男子,这女子竟能毫不慌张,也算是胆识过人了。 丁四想了一下,径直报出自己身份:“我乃顺天府捕快丁四。” 那女子依然静立不语,等着丁四说话。 丁四迈步走到女子面前,低声说道:“令兄所犯之案倒有几分蹊跷,我怀疑他是替人顶缸,真正凶手,另有其人。我查到他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如有隐情,还请不吝赐教。” 那女子神情未见任何变化,只是淡淡说道:“我兄长已签字画押,至于其它事情,我倒毫不知情。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如犯下罪行,当以命相偿。只不过如果阁下觉得他是替人顶缸,早些替我兄长开脱了罪行,也算是救人一命,却不知此时前来,有何居心?”原来这女子真是郑魁妹子郑巧娘。 郑巧娘说话毫不客气,丁四倒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他只一心想找到郑魁妹子,却没想到找到之后,竟不知如何交谈。郑巧娘见丁四无话可说,转身就要离去。丁四想想,终是不甘心,几步追过去,截住女子。 郑巧娘见丁四拦在面前,脸上显出一丝怒意,将身形一定,左手成拳右手成掌,嘴里喝道:“阁下难道想动手不成?” 丁四知道郑巧娘误解,伸手从怀中拿出捕快牌子,解释道:“我姓丁名四,确为顺天府捕快,今日并无恶意,只是想天网恢恢,断不能放走一个坏人。我不知此案是否确为令兄所做,但如有线索,还请姑娘能够告知一二,也算是能洗去令兄污名,还他一个公道。” 郑巧娘见丁四如此客气,收了招式,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丁捕快,确实无可相告。” 丁四毫不气馁,继续追问道:“姑娘是否在昨晚到过虎头牢?” 郑巧娘听后身子略颤了一颤,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不曾去过。” 丁四看郑巧娘如此情形,也知道自己莽撞,看样子对方还不敢完全相信,对自己深有戒心,丁四想了一想,又说道:“姑娘想必对我有所警惕,不肯告诉我实情。不过想想令兄现在葬在此处,令尊令堂在天之灵如知此事,该会如何心痛?” 他这几句话说得正是郑巧娘日思夜想、心所不甘之事,听丁四如此一说,郑巧娘多少有些意动。但她向来谨慎,知道此事重大,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是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半点不露声色。 丁四看她似乎毫不在意,颇有几分失望,但还是缓缓吸了一口气,对郑巧娘说道:“还请姑娘细细思量,如信得过我的话,请到顺天府捕快房找我。”说罢将手一拱,转身离去。 残阳如血,天色将暗,郑巧娘背后是一片荒冢,看着丁四离开的背影,郑巧娘忽觉得天地之大,自己竟无所寄身之地,嘴里禁不住喃喃道:“哥,你让我如何是好?” 言罢,只觉得眼里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 十八 联 手 十八联手 因为王月娥一案尽早得破,凶手郑魁又在狱中自行了断,顺天府府尹心情大好,见手下都含笑夸了几句,丁尽忠也得了府尹几句夸,一时间不禁觉得神清气爽,满身的疲惫也一扫而光。这天丁尽忠在捕快房将一干捕快也夸了几句,一众捕快也是笑容满面、欢声连连。丁尽忠见衙门无事,嘱咐众人几句,便提前回到了家。 待返至家中,丁夫人正忙着准备晚饭,见到丁尽忠却是又惊又喜,丁尽忠这些天一直忙碌,连续几天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丁夫人看丁尽忠春风得意,知道丈夫心情不错,忙又使人打了一壶酒,晚饭又加了两个菜。 天色渐黑,一轮新月悄悄爬上夜空,园子里有虫子不停鸣叫,屋内红烛高照,丁夫人早摆得一桌丰盛佳肴,却迟迟不见丁四回来,禁不住向丁尽忠问道:“老爷,四儿为何这么晚还迟迟不归?” 丁尽忠正泡得一壶好茶,美美得饮了一口,听丁夫人问话,来不及品这茶的味道,也奇怪道:“这些天衙门内倒无恁多杂事,这孩子是不是一时贪玩,会些狐朋狗友,忘了回家。” 丁夫人听丁尽忠如此回话,不由得瞪了丈夫一眼,嗔怪着说:“我倒觉得四儿这些天倒老成了不少,上次李程见了我还不住夸四儿懂事聪明,哪有你说得那样顽劣。” 丁尽忠心情正是大好,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哈哈大笑着说:“好好好,你生的儿子聪明伶俐,我丁家也是后继有人。” 丁夫人笑了一回,又怅然说道:“可惜四儿只能做个捕快……” 丁尽忠不由得眉头一皱,知道妻子又要唠叨,忙又饮了一口茶,将满心的不耐烦压了下来。 谁知还不待丁夫人往下讲,门“吱呀”一声响,丁四就闪身进了屋子。丁夫人见到儿子满心欢喜,又不由唠叨说:“四儿,你怎么比你爹还忙,你爹倒回来多时,你怎回来如此晚?” 烛光闪烁,屋内光影跳动,丁四年少挺拔的身影如同笔直的春葱,鼻似悬胆,眼若点漆,满身的青春洋溢,丁尽忠看儿子如此情形,心里不由也是一阵骄傲,但嘴角刚有一丝笑意,却又强压了下来,嘴里却是有了几分不满道: “怎回来得如此晚?是不是到处鬼混去了?” 丁四听父亲问话,早垂了手,毕恭毕敬答道: “下午出了趟差,到城东提了个人。” 丁尽忠不再往下问,起身就坐,又示意儿子坐下,丁夫人忙在一旁布了碗筷,自己又拿筷子向丁四碗里挟了许多丁四喜欢的菜,一旁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只觉得满心欢喜,一时间又想到再过个几年,丁四娶房媳妇,生几个胖小子,家里面不知又是如何热闹的情形。 丁家一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倒吃得安静,丁尽忠喝了几杯酒,身上无比舒畅,看到丁夫人收了残羹冷炙,丁尽忠倒觉得意犹未尽,便借着酒兴,唤住准备起身的丁四,说道: “这些天衙门可还忙碌?” 丁四在父亲面前一向敬畏,忙恭敬回答说: “倒还可以,跟着李程哥也学了不少东西。” 丁尽忠对丁四答话倒也满意,想了想说道: “你初到捕快房,我安排李程带你,却也正有此意,李程为人谨慎,做事儿又认真,就像此次熊家血案,如果李程不紧盯?家镖局,郑魁估计早逃之夭夭了。这案件哪能如此迎刃而解?” 丁尽忠端起杯子,又轻啜了一口,咳了一声说道: “我近日来比较高兴,一是因为此案得以告破,二是因为到威武镖局访查,你也在场,尽管功劳小,但也少不得被表彰。” 丁尽忠平时在丁四面前甚为严厉,丁四对丁尽忠倒是敬畏有加,今日听父亲口出此言,不由得怔了一下,抬头看丁尽忠,眉眼还是往日的眉眼,不过却透出几分慈祥来,再瞧丁尽忠脸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皱纹,鬓边也有几根白发。 丁尽忠浑不知丁四想法,口里继续说道: “你入捕快房将有两载,我平时里听李程说你倒也勤勉,从你曾祖父开始,咱丁家四代捕快,我倒希望你能青出于蓝胜于蓝,造化更在我之上,所以对你甚是严厉,做捕快如果不心细、谨慎、大胆,倒真没什么出息。” 丁尽忠酒后尽吐脏腑之言,丁四本来郁闷至极,一时间倒想把这些天所遇之事向父亲一五一十说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所遇之事匪夷所思,自己先没了底气,只好沉默不语。 丁尽忠说了一会儿,酒意上来,挥手让丁四离去,自己也起身休息。 丁四躺在床上,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儿想了一遍,却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待到睁眼时分,窗外已是旭日东升,天色大亮。丁四匆匆起床,慌乱吃了早饭便直奔门外。 刚走到路上,只见路边迎来一人,嘴里喊着:“四哥……” 丁四停下脚步一看,原来正是熊天雷,数日不见,熊天雷人已足足瘦了一圈儿,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丁四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熊天雷神秘兮兮地冲他摇摇手,轻声说道:“四哥,这边来。” 丁四紧跟熊天雷,绕了几条小路,来到一座破庙前,熊天雷停下脚步,招呼丁四说:“四哥,进庙再说。” 丁四纳闷不已,不知熊天雷葫芦里卖什么药,看熊天雷将庙门推开,也跟着进了庙门。 这座庙失修已久,庙里神像颜色黯淡、蛛网密布,在破旧的神像旁边,赫然站着一人,待那人把脸扭转过来时,丁四却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正是昨日才见过的郑巧娘。 郑巧娘沉声说道:“丁捕快,山不转水转,咱们又见面了。” 丁四被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道郑巧娘和熊天雷怎么就有了联系,熊天雷见丁四满腹狐疑,早将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昨天丁四和郑巧娘告辞后,郑巧娘才发现自己竟没了去处,待回到城里时早已是华灯初上、夜色迷离,郑巧娘只好回到自己前两天租住的小客栈里,她刚回到店里,却发现早有不速之客正在等着自己,这人正是熊天雷。这些天熊天雷也是脑袋里昏昏沉沉,不知是醒着还是梦里,闭了眼便是母亲血污的样子,刚想上前去看,那女尸又僵直着身子坐起来说:“我不是你的母亲。”耳边却又传来母亲大喊的声音:“天雷,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如此反复几次,熊天雷彻夜难眠,精神恍惚。熊天雷索性将自己浸在冷水里,将近些天事情想了个七七八八,越想越觉得蹊跷,心想若不找郑巧娘问个清楚,自己这辈子难以心安,便托人打听了郑巧娘住处,一直守在客栈里,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等得郑巧娘又重返客栈。 待熊天雷向郑巧娘介绍了自己身份,饶是郑巧娘镇定,也不禁有些慌乱,再加上这一路她静下心来将事情仔细思想了一番,已决定要为郑魁洗去此污名,因此不等熊天雷说明来意,嘴里已清清楚楚说道: “我哥哥是清白的。” 十九 隐 情 熊天雷听郑巧娘开口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顿时觉得平静了许多,好像这些天一直等待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终于证明自己还是一个正常人。 郑巧娘既说出这句话,接下来说话便利索多了: “罗家镖局虽对我们有恩,但还不至于我哥为镖局不顾江湖道义,我爹娘在世时,也曾教导我哥做人应顶天立地、光明磊落,这也是我哥为什么在罗家镖局渐渐没落时一直不愿离去,我哥平时也曾说过,罗家兄弟做事过于刻薄,镖局也只能勉强撑下去,也有人劝我哥及早离去,犯不着替镖局卖命,我哥只是想着罗老爷子临终前所托,才苦苦支撑。”提到哥哥,郑巧娘眼中不禁泪花闪烁,但终是咬咬牙,没落下泪来。说到后来,郑巧娘嗓子有一丝嘶哑:“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哥五月初七那天一直在家,从没出门,怎么可能会动手犯下这案子?” 熊天雷听到后来已是目瞪口呆,但却突的一下,内心最深处某种隐隐的期待一下子破茧而出,不断呼哧呼哧拍打着翅膀。 两人当下一拍即合,约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前去找丁四。 丁四听完熊天雷所述,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郁闷一扫而光。 熊天雷对丁四说完,又看一眼郑巧娘说:“郑姑娘,你或许也疑惑我为什么这样轻易相信你。昨日匆忙,我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怀疑女尸并非我娘。” 熊天雷话音刚落,郑巧娘就是一声惊呼。 丁四冲郑巧娘颔首:“郑姑娘,天雷所说句句属实。” 熊天雷略平静一下,便将那天在义庄所见说了个明白。 破庙里光线渐渐明亮起来,三人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明媚,只觉得如坠五里云雾,面前是迷雾重重。 丁四先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郑姑娘,在下有一事不明,当日你到虎头探访令兄,我和天雷也正好到牢房,但奇怪的是,为何你和我们走的路不是一条道路?据我所知,如果不打点关系,虎头牢犯人很难见上一面,你是又怎么到得虎头牢呢?” 听完丁四问话,郑巧娘脸上却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我不知道呀,自从我哥哥被抓进牢房后,我便被罗家赶了出来,幸亏平时还有一点积蓄,我就找了个客栈先住下来,我天天想着能见哥哥一面,但身边没有一个熟人相助,我只好守在衙门旁,看此案有何进展,结果有一天傍晚时分,有男子找到我,说要带我到牢房探望哥哥,于是,我便跟他进了牢房,才见到了哥哥。” 丁四眼睛一亮,问道:“那男子长何模样?” 郑巧娘回忆道:“身材不甚高大,约有五尺有余,一身皂衣,只是脸上糊了膏药,看不太分明。” 丁四听完后,嘴里喃喃道:“脸上糊了膏药,分明就是想把脸遮起来呀。”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熊天雷打破了沉默,问道:“郑姑娘,还请你仔细想想,那人有何特征?” 郑巧娘眉头紧锁,陷入苦思冥想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无奈摇头道: “我那时急着见哥哥,听那人说完后,便慌着跟他一块去,确实不曾注意太多细微处。” 丁四心想:既然那人脸上糊了膏药,肯定不想人认出,自是要故意掩藏行迹,郑巧娘想来也不会有太深印象。丁四想了下,又问道:“郑姑娘,你们进虎头牢,可曾见到狱吏?” 郑巧娘摇摇头说:“我跟那人一路走来,并无见到闲杂人等,只记得那人到牢门前,拿钥匙将锁打开,只是那锁似乎有些古怪,那人开了许久才将牢门打开。” 丁四闻言一惊,据他所知,进虎头牢必须经过狱吏看守处,只有狱吏才有钥匙进得牢房,那人居然自己拿钥匙打开牢房,真是奇怪得很。又想到郑巧娘走时跟自己方向相反,便问道:“你们可否是原路返回?” 郑巧娘肯定地点头:“正是原路返回。” 丁四只觉头大如斗,这些天所遇尽是奇奇怪怪之事,想破头也不知原因所在。 正惆怅间,只听郑巧娘又轻声说道:“我比较奇怪的是,我见到哥哥后,还没来得及问哥哥事情经过,哥哥就让我速离开京城,并让我到孙家当铺报他名字,有人会给我一包金银。无论我怎么追问,哥哥就是不肯告诉我发生何事,后来,后来,我就被那人拖走了。” 熊天雷刚想张嘴说话,就听丁四问道:“郑姑娘似乎也有几分拳脚功夫,怎就轻易跟人走了。” 郑巧娘脸上一红道:“我本想挣扎,没想到那人掌上功夫甚是了得,一把将我制服,没声息地就把我拖走了。” 熊天雷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那包金银你取了吗?” 郑巧娘说道:“此事太过蹊跷,我哥生死未明,我怎能一走了之。于是,我没去当铺,结果第二日就听到我哥自尽的消息。” 丁四和熊天雷无话可问,郑巧娘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说下去: “我始终觉得我哥有难言之隐,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性子闷了点,但我明白我哥在想什么,这些年威武镖局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我哥深恨罗氏兄弟不成材,白白糟蹋了罗老爷子创下来的名声,有时候我哥也劝罗氏兄弟几句,罗氏兄弟为人自大骄横,反斥责我哥管得太宽,我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威武镖局。” 小庙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郑巧娘低低的啜泣声不时响起。 过了一会儿,丁四才打破安静,缓缓问道: “郑姑娘,你说令兄五月初七那天并无外出,能否将详情细述?” 郑巧娘忍住伤心,将那日情形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月亮虽是半圆,却将院子照得很清楚,因为我爹祭日是在五月,我哥五月从不饮酒,那天晚上罗家兄弟拉我哥喝酒,我哥也只是以茶代酒,回来时尚不到亥时,我等到我哥回来后才安歇下来,那天晚上我念及父母早逝,我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这两年过得却是艰苦,威武镖局一日不如一日,连每月的酬金都无法发放,故是我辗转反侧,大概到子时才恍惚眼去,梦里却又睡得不是太踏实,到了寅时我听得哥哥起床晨练,他哪有时间到聚义镖局做下此事?” 听完郑巧娘所述,丁四说道: “难怪郑姑娘一直坚信令兄不曾犯下此事,威武镖局与聚义镖局一在城东一在城西,骑马来回也要大约一个时辰,然后又要到破水潭,以普通人脚力,断无可能短短时间内犯得此事。” 沉吟了一下,丁四又说道: “不过,如果令兄要替人顶缸,那就另有一说了。” 丁四目光炯炯,盯住郑巧娘问道: “如果是罗氏兄弟做下此事,令兄念及罗老爷子恩情,将所有罪名扛了下来,但却不知罗氏兄弟杀死的只是他人,因此只是指认破水潭女尸是熊伯母。这么一来,这件事倒可以解释得通。” 郑巧娘紧接了下去:“我哥之所以在狱中自杀,就是因为要瞒住罗氏兄弟犯罪的事实。” 熊天雷旁边插话道:“那么我娘应该还在罗氏兄弟手里,只不过是生死未卜?”他心中激动,声音也难颤抖起来。 丁四嘴里忽然又喃喃道:“不对,不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为什么罗氏兄弟要杀死一个与熊伯母相似的人?当铺那包金银是谁赠的?又是谁带郑姑娘到虎头牢的?如果是罗氏兄弟做下此事,又给威武镖局带来什么好处?” 沉吟了一会儿,丁四带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成对二人说:“这些问题颇令人头疼,但现在我们能肯定一点的是,郑魁在狱中自杀,肯定是要隐瞒什么。现在我们只有分头行动,郑姑娘,你查点令兄遗物,看有什么信函之类的东西,同时注意罗家兄弟动静。天雷,你到孙家当铺,最好能查清楚那包金银是谁送到当铺的。我马上到虎头牢,查清通往牢房是否还有一条通道。” 吩咐完毕,丁四又补上一句:“明天此时,我们依然此地见面。” 三人安排妥当,出得庙门,相互道了别,各自行动。 二十 送 别 二十送别 蓝天似洗,朝阳明媚,北京城官道上,笔直的大路一直向远处延伸,道路两边树木郁郁葱葱,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艳。 一片静谧之中,徐徐过来几匹马,马上之人正是红莲教一干人。 原来,今日正是卞风萍启程离京日子,她将白衣红裳送至红莲教,眼看二人在教中渐渐适应,经过几日的休整,自己身体渐渐复原,便向马晴雪和成士龙辞行离去,马尚二人本挽留卞风萍多住几日,奈何卞风萍去意已决,马晴雪和成士龙便遂了卞风萍意,一大早便送卞风萍启程。 出得城门,卞风萍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向马晴雪和成士龙抱拳道:“圣姑,护法,教中事务繁忙,无须远送。” 马晴雪也赶紧跳下马来,向着卞风萍低低说:“风萍,你我二人许多年未见,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马晴雪在思灵山时,和卞风萍正当同龄,马晴雪在一众圣女中脱颖而出,成了红莲教圣姑,而卞风萍也成了思灵山教养嬷嬷,这次乍然相逢,两人都想到了当年那段时光,只可惜时光荏苒,美好的时光都成了回忆,当时的天真烂漫都变成了人情世故。 卞风萍听马晴雪这么一说,看了看对方脸上细细的皱纹,也禁不住有些伤感:“圣姑,最好你我都平平安安,如若京城有变,思灵山永远都是红莲教养精蓄锐、晦光养韬之地。” 马晴雪要的就是卞风萍这句话,眼下时局不稳,红莲教也是人心浮动,这次卞风萍护送圣女进京,竟然中途有人伏截,幸亏卞风萍三人有胆有识,才能顺利相见。否则,圣女被截、信物被抢,自己还有何面目在教内立足?一时间想到几日前野三坡同那人的会晤,瞬间不由得也是心乱如麻,如若是那人起了威胁的心,所有事情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红莲教也只能上得贼船,哪有什么选择可言?但那人怎会对红莲教事务如此了如指掌,若没有教内外勾结,也断然不会做到如此地步?如果教内有内奸的话,又是哪些人呢?一时间,马晴雪不由得心乱如麻。 看马晴雪如此神情,卞风萍也知她这个圣姑做的也是辛苦,当下握住了马晴雪的手,轻轻晃了几下,暗地里却将一张纸条塞进马晴雪手里。马晴雪不动声色,将纸条悄悄握了起来。 卞风萍向一旁的白衣和倪红裳招招手,两人便一下子跑上前,紧紧抱住卞风萍,三人在思灵山情同母女,卞风萍平时虽然要求严格,但对她二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再加上这次从广西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到了京城又历尽数劫,三人感情又深厚了不少,眼下突然分离,不免有些伤心。 红裳到底年轻,抱住卞风萍就哭出了声:“嬷嬷,你旧伤复发,现在还未全愈,一路上可要小心一些。” 卞风萍被她哭得难受,强忍着涌上来的眼泪,帮她擦了一下眼角,哽咽着说:“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禁得起风雨的,倒是你们两个,都是挑选出来的圣女,切莫打了思灵山的脸。” 白衣紧紧抱住卞风萍,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任脸上涕泪横流,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卞风萍知二人年轻,还未经历这种情形,便抱住二人任她们哭了一场。待二人情绪平复下来,卞风萍一一替二人擦干净了眼泪,又轻轻嘱咐道: “历届圣女至少三名,但这次却也不巧,黄练意外失踪不知死活,紫绡死于疾病,独只剩下你二人,而你二人中只有一人出任圣姑一职,但不管是谁担此大任,我都要剩余一个全力辅佐,不得心生妒忌,暗中作祟。” 说到后来,卞风萍声色俱厉,神情严肃。 白衣还没说话,红裳便抢着说:“嬷嬷,白衣为人端庄,什么都胜我一筹,圣姑这个位置,自是白衣的。” 卞风萍神情一缓,在她心目中,自也是这样认为,不过到了红莲教,圣姑和护法还要教上一段时间,到时间白衣红裳谁得二人眼缘,也是难说的事儿,当下也是一声轻叹。 白衣止住了哽咽,轻声说道:“嬷嬷,我和红裳自小一块长大,情同姐妹,自是不会因此闹了生分。嬷嬷放心,当年在思灵山所受教诲,定会铭记在心。”原来,当年所选圣女本为四名,但四人中黄练坠崖、紫绡早夭,当时的教养嬷嬷杨宜念引咎辞职,才由卞风萍接了此位,全力培养二人,白衣红裳二人同食同住,情分也相当深厚。 卞风萍看二人都表了态,心下稍安,又暗暗叹道:圣姑又哪是那么容易做的,时事如棋,江湖混乱,不见马晴雪也是辛苦得很。 眼见太阳一点点升上来,卞风萍一一和众人道了别,跳上马去,挥动马鞭,身影渐渐远去。 白衣和红裳又洒了几次泪,才跳进马车里,偎在一块,依旧伤心不止。 走了一会儿,红裳才在白衣耳边低低的说:“白衣,我真的不想做圣姑,你什么都比我强,等你做了圣姑,我便全力来辅佐你,好不好?” 不等白衣回答,红裳又说下去:“再说,做圣姑有什么好,一辈子孤零零一个人,天天费心,累都累死了。” 白衣握了红裳手,轻轻说道:“红裳,圣姑是要选出来的,你莫忘了两月后还有大选一事,教内对选圣姑一事儿颇为重视,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但嬷嬷平素教导咱们,定要与红莲教同生共死,以教内事为首,咱们都答应过嬷嬷的。” 二人在这低低私语,马车缓缓入城,一转眼功夫已过去大半个时辰,两人也渐渐从离别的愁绪中走了出来,红裳不时从马车窗边向外张望,遇到新奇事情时也不由在白衣耳边低低细说,白衣脸上只是浅浅笑着,听红裳说个不停。红裳说了一会儿,又拉开窗帘向外开,没多长时间也又禁不住“咦”了一声,嘴里也径直喊道:“白衣,看,丁捕快。” 白衣眼睛随红裳方向瞧去,果然看到丁四正从衙门里出来,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人格外精神,白衣的心没来由的就跳快了几拍,对着红裳怔怔说:“丁捕快倒是个好人。” 红裳看着丁四向远处走去,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人群中,才转过来头对白衣说:“是呀,丁捕快心肠不错,人也长得精神。” 白衣还没来得说话,红裳又径直说下去:“上次你到野三坡也是丁捕快帮忙才找到圣姑和护法的,还没听你细说其中经过呢,你跟丁捕快是怎么找过去的?” 白衣一怔,几天前的情形一幕幕涌上脑海,嘴里却不知向红裳如何描述当日情况。 二一 柳 暗 二一柳暗 丁四这厢匆匆而行,正是刚从提牢厅寻胡超出来,不巧的是,胡超今日不当值,丁四兴冲冲而来,却无功而返,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丁四闷闷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却又着急不知胡超家在何处,只好怅然准备往衙门走去,他心事重重,脑海里都是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一个不留神竟撞在人身上,那人“唉呀”一下,丁四回过神后赶紧拉住对方,嘴里连忙说道:“对不住,对不住。” 丁四看被撞那人,年方花甲,胡须皆白,本是高大的身材也有些佝偻,看脸却有几分面熟,正在想那人是谁时,老人却是瞪眼训道:“年轻人,走路且小心,我一把老骨头,却是经不起你这么一撞。” 丁四自是不住道歉。 那老人将腰揉了一会儿,拿混浊的眼睛看了会丁四,却忽然说道:“我看你倒有几分面善,你不会就是丁尽忠家的皮小子吧?” 丁四脑海里灵光一闪,口中已是惊喜的喊道:“马伯父,好久没见到您了。”说来真巧,这老人名叫马大富,也是衙门里的老人,当年和丁尽忠也有一两分交情,因为年纪渐老,马大富回家颐养天年,不在衙门约有四五年的光景了,现在日日在茶馆里听人说书,倒也过得消遥自在。 丁四和马大富叙了一会儿,马大富挥手道:“小子,跟着你爹好好干,回去跟你爹说一声,等他哪一天退了下来,找我一块日日茶馆听书去。” 丁四含笑向马大富道了别,自去衙门。 到了傍晚时分,丁四又去寻胡超,这次倒巧,胡超刚和一名狱卒换过当值牌,见了丁四就哈哈笑道:“老弟,今日又有公务繁忙?” 丁四把胡超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胡大哥,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跟您说,不知您可方便?” 看丁四不欲使外人知道,胡超当下使那名狱卒多等一会儿,拉丁四进了旁边一间小屋子,便静等丁四开口。 丁四也不啰嗦,径直开门见山道:“胡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几日前我和一位朋友到牢房探过一次监?” 胡超点点头说:“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犯人就叫郑魁,第二日就在狱中自己了断了。”言罢忽一惊讶道:“上面急着结案,人死了就死了,也没尽心查,你与人探监之事儿我和刘霸可是丝毫没让人知,好兄弟,这事儿可莫再声张。” 丁四万没想到胡超会有此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下去:“胡大哥,那天晚上我真遇一蹊跷事儿,我们探监时,正遇上也有人在郑魁牢房前探询,但让人奇怪的是,他们离开时却向我们进来相反方向走的,难道这牢里还有一个出口?” 胡超愣了一下说:“丁四,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可是只有你们进去探监,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虎头牢关的都是些命犯,通道也只有一个,若没有我们允许,这牢房是断难进去的。” 丁四听胡超这么一说,不由急道:“胡大哥,这事儿有几分稀罕,还请你仔细想想。” 胡超把脸一板,对丁四说道:“丁四,冲咱们兄弟的交情,哥是不会骗你的。”说完又把神情缓了一缓道:“不管这里面有什么稀罕,兄弟,你做你的捕快,上司让提人就提人,该传谁就传谁,你又不是府尹,操那么多心干嘛?”完了又说:“听人劝,吃饱饭。这里的龌龊事儿不是一件两件,管了不该管的,你还要前程不要。” 胡超说完后径直出了屋,丁四无可奈何,只得向胡超致了谢,怏怏离去。 出得提牢厅,丁四脑海里天人交战,胡超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自己却又觉得放手此事有些不甘心,惆怅间,忽想起一句问话:“丁捕快,你为什么要做捕快?”刹那间浮躁的内心就有了些许的平静,那日在街头与白衣的对话便清清楚楚的浮现在脑海,丁四在心里又把《丁氏家训》背了一遍,人就变得清醒多了。丁四心里暗忖:听胡超回话,只有一个通道进牢房倒似乎是真的,那天胡超也应确实只放了自己与熊天雷进牢房,这一点倒与郑巧娘所说相符,不过此事说到这里,再去胡超那打探,估计胡超不愿再多提此事,要想知道更多,还得另想办法。丁四心里默想了一会儿,算了一下自己在提牢司有交情的人,算来算去也总共那么两三位。丁四于是牙一咬,又转过身挨个问了问,只不过在问话时不敢把事情说得太明白,不过绕来绕去得到的都是一个答案:虎头牢只有一个通道,没有狱卒钥匙,断难进入虎头牢。 丁四出得衙门,只觉得口干舌燥,脑袋也是“嗡嗡”直响,全身上下少气无力,直觉查案比抓人累多了。眼瞅得天快黑了下来,丁四看捕快房也无甚杂事儿,径去寻了个茶馆,思量着回家之前先解解渴、消消乏,免得回家一副少气无力的样子惹得母亲担心。 两杯茶下肚,丁四觉得喉咙里好受了些,身上也有了几分力气,当下坐直了身,听那说书人在台上说古,那说书人口才甚好,茶馆里一众人等听得是全神贯注。丁四听了一会儿,说书人讲的是宋代岳武穆大败金兀术的事情,台上是舌绽莲花,台下是群情激奋,丁四暗想,岳飞一代名将,可惜最后被那宋高宗赵构十二道金牌传回,白白送了性命,可见这做臣子的如果遇不上个好皇帝,再也本事也无济于事,刚为岳飞叫了声屈,又想到岳飞一世忠义,名留青史,也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难怪连今朝太宗高皇帝朱元璋都赞叹其曰:“纯正不曲,书如其人。”忽又想到岳飞的两句词:“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苦悲切。”身上就不由有些热血沸腾,情不自禁。 他这厢正胡思乱想,说书的先生台上大喝一声:“金兀术口里吐出一口鲜血,嘴里大叫:‘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台下立马响起一阵掌声,还夹杂着有人叫“好”的声音。等掌声响过,说书先生扫了一眼众人,嘴里缓缓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等下回书分解。”说完向众人抱了抱拳,就开始收拾东西下台。 只听台下有人大声说道:“胡先生说书越来越精彩了,我日日听惯了,一天听不到竟像少了些什么。”丁四瞧那说话人,不由心说“好巧”,原来,那人正是今天刚遇到的马大富。 丁四连忙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马大富见丁四,也不由啧啧道:“看来老夫真与你有缘。”完了又把脸一板,说道:“你爹还没心思到茶馆听书,你倒有功夫到茶馆歇息。” 丁四暗想:马家伯父直性子的脾气还是没改,一边却是带笑向马大富解释:“马伯父误会了,小侄也很少到茶馆闲逛,今日办事办得喉咙像着火一样,眼瞅见这家茶馆,才进来喝杯茶。” 马大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年轻时候,多干点正经事儿,到我把年纪,才是闲下来歇的时候。”又对丁四说:“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去,别让你爹妈惦记。” 丁四于是施礼向马大富告了辞,脚下一刻不闲地向家走去。 二二 花 明 二二花明 因与熊天雷、郑巧娘约好在庙里见面,丁四第二天早早起床,出得门来见天空乌云密布,隐隐竟有下雨的迹象。丁四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向神庙走去,一路上还在想,自己这厢是没有任何线索,不知天雷二人有何发现。 丁四到得庙里,郑巧娘早已等候多时,丁四刚和郑巧娘没叙两句话,熊天雷便急匆匆走进来,一见二人在此等侯忙道歉说: “不好意思,今天我爹一大早出去保镖,我送了送我爹,出门晚了点。” 丁四等熊天雷站定,简单讲了自己昨日查询结果,末了皱眉说:“我这里还没头绪,惟一能确定的是外人探监通道只有一条,不过不知那天为何郑姑娘从另一条道进出,我现在还纳闷是不是郑姑娘晚上转糊涂了?” 听丁四这样说,郑巧娘又细想了自己那晚经历,才摇头说道:“那天我还颇觉蹊跷,为何一路上也没有狱卒盘问,但后来又一想,既然早打点好,肯定是有人放行。” 丁四又问道:“郑姑娘,令兄一介在押囚犯,又如何能指使人将你带进牢房呢?” 郑巧娘答道:“我原来以为那人是我哥的朋友,想我哥外面有些朋友也是正常。” 丁四不再问下去,静等熊天雷和郑巧娘说下去。 果然,熊天雷接下去道:“昨日咱三人分手后,我便到孙家当铺,不过掌柜的不在,小伙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把我取笑了一顿。”熊天雷没好意思把昨天情形向二人复述,孙家当铺算是京城里一处稍大的当铺,当铺伙计每天见到的都是些破落户子弟,说话自是毫不留情,听熊天雷把话说完便不无讥讽地说:“爷,小的在当铺待的时日也算少,还没听说报个名字就可以取东西的,如是这样,每天都有人找上门取东西,咱家当铺早关门了。”当下就板了脸,不再理睬熊天雷。 见熊天雷也是一副怏怏的样子,丁四只好抬了眼,看郑巧娘昨日探访结果如何。 郑巧娘启齿说道:“我昨日到威武镖局,碰巧镖局罗大当家正在铺子里,我向罗大当家要我哥遗物,没想到罗大当家当时就让人把我赶走,当时我一时性起,直接奔到我们之前住的屋子里,竟然发现屋子里全然一空,剩下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哪去了。我从威武镖局出来后,私下里找到以前熟识的马志刚媳妇儿,马家大嫂跟我说,罗天成、罗天赐交待大家不要再议论此事儿,熊家案子是我哥自己一时糊涂,自不量力,结果是害人害己,跟镖局没有任何关系。昨晚我气不过,偷偷潜入罗天成房间,倒听他与自己媳妇说了半晌我哥坏话。”郑巧娘把昨日自己经历一一细述,单单略过了自己把一把巴豆扔进镖局水缸里的事儿。 熊天雷听郑巧娘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问:“郑姑娘,如此看来,罗氏兄弟倒像是不知里面隐情的,如是他兄弟做下此事,令兄替他们顶缸,看在令兄舍身报答的份上,他们对你也应该是客客气气的,现在竟是把你撵得远远的,没一丝情分,倒让人觉得他们与此案是无关的。” 郑巧娘听熊天雷如此分析,虽面上有几分不甘心,但却轻轻颔首道:“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我昨天又找了镖局里熟识的人,也能确定五月初七那天晚上,罗氏兄弟约我哥喝酒,当晚喝个酩酊大醉,一觉睡到了天亮。” 丁四在一旁忽然道:“郑姑娘,罗氏兄弟平素是否对令兄妹没甚情分?” 郑巧娘当下毫不犹豫地说:“是,不单对我们,对镖局一干人都是冷淡得很,要没有当年熊老爷子情份在这撑着,不知道多少人都扬长而去。” 丁四想了想说道:“这样看来,令兄没有做案的动机和时间,也没有替人顶缸的理由,那为何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呢?” 丁四顿了一顿,又问道:“还有,那金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此话一出,那边熊天雷吃惊地问道:“什么金钗?” 丁四奇怪地看看熊天雷说:“据说当日郑魁被抓时,从随身包裹里搜出了你娘的金钗。” 熊天雷当时正沉浸在伤心之中,这些事情自是一概不知,听丁四这么一说,他倒有些愣愣地,嘴里喃喃说道:“我娘倒有一支金钗,是我爹送给我娘的,我娘心爱的很,倒很少见她拿出来戴。” 丁四听熊天雷这么一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了一下问道:“天雷,你娘失踪那晚可还有其它财物丢失?” 熊天雷回想了一下说:“倒未曾听说有其它财物丢失,我娘房间整整齐齐,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 听完这句话,郑巧娘禁不住叫了起来:“这案子定不是我哥做的。” 丁四也轻轻颔首:“我也觉得令兄跟此案关系甚远,可是,为何令兄要携金钗出逃,又爽快承认此事呢?”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这案子与郑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偏偏郑魁却自尽在狱中,所有的疑点便无迹可寻了。 庙内一片安静,三人这才听到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下起来雨来,从窗子里向外看,雨下得又紧又密,一时间倒无法出得庙外。 正在沉默间,忽然庙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从外面跑来一人,嘴里还叫着:“这贼老天,说下雨就下雨。” 那人站定后,看屋内有三人,先“呵呵”笑两声说:“年轻人,也是到此处避雨的吧?” 丁四看那人,却不免有些目瞪口呆,那人居然又是昨日巧遇两次的马大富! 马大富看看丁四,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今日又到茶馆听书,不巧在路上遇到下雨,便到这破庙里避雨,没想到又和丁四三人遇上了。 马大富笑得胡子乱颤,笑过之后对丁四说:“这两日竟是把这么多年没遇上的机会都补上了,天下真小,有时候真巧呀!” 丁四赶紧上前见礼,又将熊天雷和郑巧娘含混介绍过去。 听丁四说三人都是朋友,马大富倒没有多问,只是拉着丁四问捕快房自己熟知的捕快,听完之后不免有些唏嘘,摇头感慨道:“我当年在提牢司倒经常与捕快房打交道,好像昨日还在一块饮酒,这一晃却好多年过去了,老了,这人不服老是不行呀。” 丁四听到“提牢司”三字,眼前不由一亮,他只是幼时随父亲见过几次马大富,但马大富在提牢司当差却是丝毫不知,丁四面上带笑,嘴里问道: “马伯父,您当年在提牢司当差?” 马大富还沉浸在回忆里:“是呀,在提牢司待了一辈子啦。” 丁四赶紧说道: “马伯父,近来倒一件怪事,我一个朋友在提牢司当差,一天晚上到牢房巡查,却听到牢房内外人探视的声音,当下就吓了个屁滚尿流,守在通道看何人私闯牢房,结果等了半天,却什么人也没等到,又到各处牢房查看,竟什么也没查到,回家后就病了,说是冲撞了鬼神。” 马大富听完后就不屑道:“哪有什么鬼神呀,那是人呀,如果有鬼神的话,该报应的早就报应了。” 丁四顺着问下去:“我那朋友说,当晚并没有放人进牢房,也没人出牢房,却明明听到有外人探监,这事情倒蹊跷得很呢。” 马大富看看四周,冲丁四说:“回头跟你朋友说,让他莫要多想,许多旧事儿他不知,我们这些知晓事情的老家伙,都十之**不在世了。” 丁四听他话里有话,忙推了旁边熊天雷说:“马伯父,实不相瞒,这位便是那晚受了惊吓的朋友,我们正在此商量买些香烛,多烧些纸钱,向冲撞的鬼神告个罪。” 熊天雷倒也机灵,赶紧上前见礼。 马大富看熊天雷大病初愈的样子,沉吟了一下说:“这事儿告诉你也无妨,好歹你还要在提牢司当差。” 窗外雨声潺潺,马大富提起往事,声音有了几分低沉:“其实,进牢房还有一个小门。成化元年,虎头牢失火,烧死犯人三十余名,按察使以失察滋事之名参顺天府府尹,成化帝刚登大宝伊始,就遇上此事,自是大怒,当时就撤了府尹,办了提牢主事,后上任的提牢主事怕再有此事发生,就自作主张在虎头牢修了个暗门,以防不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暗门可就没再用过了。你那日所见有人神秘探监,是否就是从暗门中经过呢?不过是何犯人如此重要,竟让主事私开暗门呢?这暗门,可是只能有重大事故时才能开启的。” 丁四听得精神一震,和熊天雷、郑巧娘相视一望,脸上不由放出了笑意。 二三 密 谋 二三密谋 窗外的雨是越下越大,在红莲教议事厅里,马晴雪也是满腹心事儿,她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脸上挂着一丝疲态,内心里却依旧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她才挥挥手,一名手下立刻恭敬靠近,马晴雪睁开眼睛,对手说:“有请成护法。” 片刻功夫,成士龙匆匆走进议事厅,没等他说话,马晴雪已示意手下退出大厅,偌大的议事厅里只剩下二人。 成士龙径直坐下,对马晴雪说道:“圣姑,可是有事商议?” 马晴雪也不答话,将攥紧的拳头摊开,里面赫然有一张纸条。她将纸条展开,成士龙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 “红莲教有内奸。” 原来,卞风萍一路被人追堵,似要夺了圣女玉佩、掠了圣女去,她内心自是暗暗生疑,待见到马晴雪后,为稳妥起见,她却没有丝毫声张,只是暗中察访,虽是几日时间,又是在养病期间,但她仍是起了疑心,因此在离开时偷偷塞了纸条给马晴雪,提醒她暗中提防。 成士龙看完纸条倒无惊讶之感,在他心中,也颇觉有许多疑虑,只是前一段时间他一直疑心野三坡所见黑衣人,这两日才觉得教内似乎也没那么可信,他想了想对马晴雪说道:“现风、雨、雷、电四堂堂主,分别为李子剑、白博文、段青莲、莫思邪,四人中李子剑武功最高、性子最烈,白博文最是足智多谋,段青莲心思最为细腻,莫思邪口舌最好,四人各有特点,这也是当初挑选四人分管四堂的原因,四人管理堂内事务方式不一,但各人却都有些手段,却不知内奸出自哪个分堂?” 马晴雪沉默不语。 成士龙想了一想,不由提议道:“要不然,咱们将四位堂主请至议事厅,让他们回去仔细查了,看哪些人形迹可疑?” 马晴雪看了看成士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可若是堂主有了异心,岂不是打草惊蛇?” 这是马晴雪两天来一直烦恼所在,她自是不肯相信四位堂主有外心,但她为人谨慎,想来想去都不能释怀,只能请成士龙商议此事儿。 成士龙浑身一震,心里却暗叫“惭愧”,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提防黑衣人暗中捣鬼,对教内事务不免有些松懈,听马晴雪这么一说,马上明白过来,低声说:“听卞嬷嬷口气,这帮人颇了解本教事务,但若真是有任何一位堂主有了外心,事情就麻烦了。” 马晴雪声音有些疲惫:“风萍怀疑雨堂和雷堂,但这二位堂主一为白博文,恰是泱雪嫁过去的,一为段青莲,泱雪和青莲都是当初和我一起在思灵山长大的姐妹,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太不可思议。”原来,胡泱雪和段青莲都是当初选定的圣女,三人自小长大,情分倒很是深厚,后来三人中马晴雪因为机缘巧合,被选为教中圣姑,胡泱雪和白博文暗生情愫,凑成一对夫妻,段青莲做得雷堂堂主。 成士龙知道马晴雪心中苦恼,但此事关系重大,自不能轻易定论,只好安慰马晴雪说:“卞嬷嬷只是怀疑雨堂和雷堂,也是无证据的,咱们暗中查访,多加小心就是了。” 马晴雪知道此事急不来,听成士龙这么一说,也点头道: “咱们以静制动,看那暗中之人还有何后手?” 略一停顿又问道:“那边可有动静?” 成士龙知她所说何事,回答说:“那边倒没来人催,不过昨日在京城西郊的一个分坛被人砸了,有四五人受了伤。” 马晴雪闻言眉毛不由竖了起来:“可是那边派人做的?” 成士龙答道:“倒没甚证据是那边派人做的,不过以我判断,肯定是那人施加的压力,估计是等得不耐烦了,要咱们一个答复。” 马晴雪叹口气说:“以你看来,倒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呢?” 成士龙思量了一下,将这两日心中的思索说了出来:“依我本意,倒真不想与政事有什么牵连,但既然那人找上咱们,又是那么轻易能够脱得了身的,他如此机密之事对你我说出,肯定要势在必得,要么咱们帮他,要么他视红莲教为眼中钉。” 马晴雪对成士龙所说甚为认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来想去,才没法有个定论。” 成士龙等她说完,又开口说道:“这两日我细细想来,此事是脱不了干系了,要么帮那边,要么就坏了那边事儿,就当是帮了当今皇太子。”说到后来,成士龙脸上已是一副斩钉截铁样子。 马晴雪就没料到成士龙会有此说,她愣了一下,嘴里不由重复道:“要么联手,要么拆台。” 成士龙点头说:“正是此意。现在是联手还是拆台就看谁的胜算大些,现万妃新逝,成化帝伤心之下,朝事上也是糊涂得很,万妃手下一帮人正群龙无首,那人现在跳出来,正是有揽了这帮势力的意思,但就凭那人,还能改了朝代不可?” 马晴雪赞同道:“我也是有这样想法,但那人却似胸有成竹,倒不知他手里还有哪些是我们所不知的。万妃恃宠多年,那人又是万妃的心腹,真不能小觑。据传皇太子又体弱多病,万妃一直视为眼中钉,倒不知皇太子为人如何,把宝押在皇太子这边又有多少胜算。” 红莲教一直不涉及朝廷政事,故多年来与朝廷相安无事,但以眼下情形来看,这场风波是无可避免了,事关红莲教存亡,二人自是不敢有丝毫大意,成士龙多日思量正为此事,马晴雪所述正是他心中所想。他迟疑了一下,才将近日来所想的一个主意说了出来:“红莲教一贯与朝廷无甚来往,对朝事也是不太关心,现在就看皇太子能否斗赢那人,顺利登得大宝。至于皇太子品性,咱们真还没注意。这几日我倒有个想法——” 话到这里,成士龙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派人潜入宫里,打探宫里虚实。” 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在马晴雪耳中,却无疑是此至于晴天霹雳,想也没想到的事。 半晌,马晴雪才说道:“人都说你智谋过人,其实也是胆大得很。” 成士龙苦笑道:“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使人扮成宫女,潜入宫中些时日,我还是能做到的。” 马晴雪知他已有打算,就等他一直说下去。 成士龙接着说道:“原我想找教内一聪明伶俐之人假扮了洒扫宫女,但现如今教内如此局势,若消息外泄,不但卧底之人性命堪忧,而且那人也知我们所筹划之事,行事会更阴险。因此,我倒想使——”他话又停了下来。 马晴雪不待他再说,帮他说道:“圣女。” 成士龙点头:“正是。” 马晴雪轻声说道:“此事过于重大,容我细思。” 成士龙声音恳切:“圣姑,此事不宜拖延。” 马晴雪摆摆手说:“一刻钟。” 大厅里一片寂然,窗外雨声打在屋檐上,说不出的清脆,成士龙看靠马晴雪双手在衣袖里攥了又攥,终于说出了两个字: “依你。” 二 四 入 宫 二四入宫 白衣和红裳自到红莲教后,没过几日就深受众人喜爱,二人一静一动,虽是性子迥异,但举止大方,说话伶俐,上至圣姑护法,下至侍从婢女,都和二人一见如故,关系甚是亲热。 白衣和红裳这日跟莫思邪在屋内听了半天的红莲教教义,两人均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莫思邪本就是口吐莲花、能言善辩之人,见二人听得认真,嘴上更是滔滔不觉,白衣时不时执盏为莫思邪添上茶水,红裳听到关键处还不忘问上两句。有这样两位圣女学生,莫思邪讲得甚是尽兴。讲到后来,莫思邪乘兴问上一句:“今日我讲这么多,你们对红莲教教义有何认识?” 红裳还在思索,白衣已静静答道:“杀身成仁,出泥不染。” 莫思邪赞许地看看白衣说:“不错,能有这八个字已经很难得了。须知红莲教外,还有白莲教,名虽相近,实则不同,白莲教信奉无生老母,平时里或传授经文符咒,或教人拳术静坐,广集信徒,从元末起渐涉政事,就是今朝,也曾有几次大的起义。而我红莲教,所祟尚的也只是火莲花,心中莲花成火,见不平则助,以己身成天道。” 白衣还在思考莫思邪话里的意思,倪红裳早拍着手笑起来:“莫堂主好厉害,难怪我听说京城宣道时,诸多百姓深信不疑,拍手称赞。” 莫思邪被捧得高兴,看外面雨早停了下来,便对二人说:“今日先到这里,你们且休息一下。” 二人慌忙施礼告退,刚出得门外就见一侍女门外相候,见了二人笑着说:“刚好,圣姑有请二位。” 白衣红裳跟了侍女来到议事厅,却发现成士龙也在,二人急忙行礼拜见。 等二人就坐,马晴雪眼睛看看二人,还是将刚才与成士龙商定的结果说了出来:“白衣、红裳,你二人到总坛已有一旬,现有一要紧事需一人去做,此事事关重大,但如事情败露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你二人,谁愿担此重任?” 二人愣了一下,但看马、尚二人神情严肃,知道不是玩笑,相互看了一眼齐声说道:“我等甘愿受圣姑差遣,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见二人如此态度,马晴雪与成士龙相视一笑,当年的眼光没错,两人都是可堪大任之人。 马晴雪继续说下去:“你二人如此,很好,但此次差事不只需要胆大,同时还得心细,若被人发现了马脚,不仅害了自己性命,也耽误了红莲教大事。” 她看了看二人,缓缓说道:“我要你们现在看这议事厅,可发现了什么?” 这议事厅大约有一间半房子大小,正中靠墙悬挂一屏风,上有红莲一朵,左右是一幅对联,上联为“红莲碧沼,养天地正气”,下联是“白月清风,去人间疾苦”,长案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放,长案前有一八仙桌,八仙桌上有一壶,旁边是两个杯子,马晴雪坐左边椅子,成士龙坐右边椅子,厅前两侧各有四张椅子,白衣和红裳坐在右边两张椅子上,刚好位于马晴雪下首。 约有半盏茶功夫,红裳见白衣一直沉默不语,眸子灵活转了两圈儿,俏生生地说道:“我先来说,我坐的位置可是平时里莫堂主常坐的位置?” 马晴雪微笑着颔首:“正是,你如何得知?” 红裳见猜着,很是高兴,脸上全是明媚的笑容:“莫堂主身体微胖,讲话又喜欢摇来晃去,我坐这椅子,后背都磨得很是光滑,四腿也有些晃荡。” 马晴雪点头道:“不错,真是聪明,可见在思灵山也是专心学过的。”又对白衣说道:“白衣,你发现什么?” 白衣恭恭敬敬答道:“红裳所坐之位既然是莫堂主经常坐的,那么对面的椅子就是白堂主经常坐的。”她略一顿解释道:“白堂主身材魁梧,我看椅子前青砖微有凹痕,像是脚跟磨出来的,据凹痕离椅子距离看,也只有白堂主的身高相符了,只是,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马晴雪颔首:“你说的也不错。还有呢?” 红裳仿佛又回到思灵山被考究功课的情形,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声音都有些颤抖:“尚护法听力甚好。”这次她不等马晴雪问下去,直接解释道:“我与白衣在屋外还没禀报,尚护法径直让侍女打了茶去,可见早知是我们到来,我猜应该在三十步外尚护法就知道我们到了。”她越说越快,到后来没有了停顿。 白衣在旁边补充道:“圣姑和护法应该在屋里商议有一个时辰以上了,圣姑平时有个习惯,三盏茶后杯子便推到离身侧一尺处,照圣姑喝茶的速度,也该一个时辰了。” 成士龙听得甚为满意:“不错,这么短的时间,有这样的见识,也算是细心了。” 白衣和红裳听后并不得意忘形,倒让马晴雪和成士龙更为欣赏二人。 马晴雪看看二人,点头说道:“你二人都是心细如发,自是不错,现在尚护法要试试你二人功夫了,小心。” 她“小心”两字刚出口,只见成士龙身形一晃,双手中射出两件暗器,直向二人飞来。白衣在刹那间将身子一缩,两手却向那暗器抄去,成士龙用了约摸七成力气,白衣到底将暗器兜在袖中,展开一看,原来是枚小小的铜钱。再看红裳,却有些狼狈,虽也将暗器接在手中,鬓边一绺头发却被扫了下来,脸色也有些发白。 成士龙暗道:能在这么短的距离接住我铜钱,手上功夫也可以算作不错了,若以武功论的话,白衣要稍胜一筹。 白衣回头帮红裳整整头发,红裳却崇拜地看着成士龙,嘴里不住说道:“尚护法,你这手上功夫真是厉害得很呀,不知什么时候我能练到你这般境地。” 马晴雪闻言笑道:“红裳,你二人心智功夫都颇为不俗,我与尚护法像你们年纪时,也勉强跟你们算上半斤八两了。” 成士龙沉声说道:“不错,红莲教能接住我铜钱的,最多也不过二十人而已。你二人,确实无愧圣女的称号。” 白衣上前施了个礼道:“圣姑,护法,白衣还想讨个便宜,这趟差事,还是让我去了吧。” 红裳也急忙上前:“这事儿还是让我去吧。” 见二人都争先恐后讨这危险差事儿,马晴雪心里激荡不已:“好孩子,我和护法都明白你们的情义。” 白衣眼睛明亮,向马晴雪看去:“圣姑,在下妄自揣测一下,此事是否需要一不显眼人去做?” 马晴雪奇怪道:“你怎知此事儿?”心里却暗暗同意:要藏身皇宫内,肯定不能打眼,否则的话,早被人发现了。 白衣不好说进屋后成士龙有意无意多瞧了自己两眼,嘴里继续说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性子稍静一些,自是最适合之人。” 马晴雪眼角瞥到成士龙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便对白衣说:“既如此,你便辛苦一趟,担了这趟差事儿吧。”回头已吩咐来人将红裳带了下去。 白衣瞅见红裳离去时一副想叮嘱自己的神态,朝红裳做了个手势,叫她不用担心。 见屋内没有外人,马晴雪便徐徐向白衣说出一段话,这话让白衣听得惊心动魄: “半月前,宫里有人找到我们,说他夜观天相,帝星将坠,乾坤大乱,这天下大任将落在他身上,他希望与红莲教联手,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红莲教在京城颇有威望,可替他向天下人宣告此事,等到八月时分,京城还有吉兆出现,到时也会应在他身上。” 屋内一片沉静,白衣只听到自己心跳不已。 成士龙接下去道:“那人说他万事已备,只待有人宣了这天命去,一切便唾手可得。红莲教一向与朝廷关系甚远,从不愿卷进这是非中去,估计那人也知这些内情,因此要借红莲教这些年树下来的名声。现在来看,这场是非不是我们想躲就能躲过去了。先前皇帝宠爱万妃,万妃今春逝后,皇帝已无心朝事,天下民生凋敝、官场黑暗,皇太子一直是万妃的心头刺、眼中钉,这么多年,性命能保住就不错了,实权也没几分,眼下一场大乱是迫在眉睫了。我与圣姑本无意与那人联手,但又不知皇太子是何品性,白衣,我要你潜入皇宫,扮作宫女,查实皇太子是否能担得起天下这番重任。” 白衣听到后来,汗水将小衣都打湿了,但尽管如此,她仍沉声说道:“白衣定不辱使命。” 二五 暗 访 夜空似洗,弯月如钩,繁华的京城一下子沉静下来,仿佛沉睡在梦里,只有巡夜的更夫扯着嗓子喊“小心火烛”,打破了这夜的宁静。罗圈胡同的一处宅子里,高允武在黑暗中一下子醒来,他似乎做了一个噩梦,但又不是太真切,醒来后只觉得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脑中空空荡荡的,好像很累,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清醒,便摸出火镰,点亮蜡烛,外袍也不披,径直倒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这是一位年纪不足四十的男人,身材虽不高大,但却非常结实,胳膊上绽起的肌肉块给人孔武有力的感觉,他嘴角微向下弯,显得冷漠而又骄傲,在烛光的映照下,他本来冷峻的脸庞也浮现出一丝温柔的错觉。高允武喝完了水,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看看天色尚早,又吹熄了灯,钻进了被窝里。 但是过了很长时间,高允武都觉得自己没有睡意,他想到昨夜春风阁里杜秋娘在自己耳边低喃的细语,想到杜秋娘那宜嗔宜怒的眼睛,想到了杜秋娘细腻滑溜的肌肤,便又觉得有些干燥,喉咙也有了几分渴意。在这种亢奋与烦躁中,高允武不经意想到了自己迅速瘪下去的荷包,这种感觉便被另一种烦躁与不安代替了,他需要银子,没有银子,他便无法到春风阁一掷千金,没有银子,他也没法到赌坊尽兴逍遥,没有银子,他连“醉仙居”里的杏花酿都喝不到。高允武觉得人生一世,如果不能尽兴潇洒,真是枉称男人,而且,他认为自己有资本这样做,他头脑灵活,他为人豪爽,他功夫一流,他冷静利索,只不过,他时运不济,娶了两房媳妇儿都是短命鬼,在提牢司混了二十余年才做了一个副主事,整日忙碌不提,还要看主事冯一阁的脸色。不过,他很快就会出人头地了,虽说这事担了风险,但富贵险中求,他相信自己的好运就要到了。 想着想着,高允武禁不住沉沉睡去,不知在梦中梦到什么好事,他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高允武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鸡鸣不已,他翻身起床,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手,练了几套拳脚,看天色不早,便收拾停当,出门赶往衙门。 在衙门半日,高允武已是烦得恨不能撞墙了,冯一阁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得意洋洋地训了半天话,讲到兴奋处把口水都喷在了自己脸上,都过了两月了,冯一阁还没有从任职的狂喜中走出来,开口一个“府尹”,闭口一个“吾皇”,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高允武在心中暗自腹腓不已,一边祝愿着冯一阁那八十岁的老娘早点升天,让冯一阁赶紧丁忧去,一边却在想再忍几个月,待事情成功后一定让冯一阁天天跪倒在自己脚下。 好容易等冯一阁喋喋不休的讲话结束,高允武便从侧门溜了出来,准备放松休息一下,他看看四周,缓缓向一个小胡同走去,他没注意到,在旁边角落里,有两双眼睛正紧盯了他。 等他消失不见,郑巧娘转过头,低声对旁边的熊天雷小声说:“就是他,这下我认得清清楚楚,那日带我到牢房见我哥的就是他。虽然那天他故意做了伪装,但他走路的姿势和声音我可是记得牢牢的。” 原来,这几日郑巧娘和熊天雷一直在提牢司门口守着,想找到那天带她到牢房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昨天等到了这人,只不过临近黄昏,郑巧娘没有十成的把握,生怕认错,因此一大早又来到门口,等候高允武进出。 熊天雷对郑巧娘说:“昨日我已打听清楚,此人正是提牢司副主事高允武。” 郑巧娘低声说:“怪不得我看那冯主事,不像带我到牢房那人,幸亏丁铺快细心,让咱们日日守了门口,终于等到这人。” 熊天雷心想:原来暗门的钥匙是在副主事手里,不在主事手里呀。 郑巧娘看看天色,悄声问熊天雷:“丁捕快今日外出提人,什么时候才能返回?” 熊天雷挠了一下头:“我也不知四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估计午后应该能回来吧。”他略停一下说:“四哥跟我说,让咱们有时候到孙家当铺一趟,看令兄所说金银是否有此事?” 郑巧娘点头道:“好”。 孙家当铺离此处不远,两人当下就迈开脚步,向孙家当铺走去。 两人所经之处,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只是两人现在都无心留意其它,熙熙攘攘人群中,两人脚下生风,走得却是飞快,熊天雷看郑巧娘虽是女孩儿,却能跟上自己脚步,也不免暗暗佩服,眼见郑巧娘香腮生汗,熊天雷不由脚步慢了下来,刚走几步,只听到后面郑巧娘悠悠的声音传来: “熊少爷,虽然我哥不是行凶之人,但到底跟这事儿也有牵连,说到底,也是我们郑家对你不住。” 熊天雷脚步一顿,回头看郑巧娘满脸歉意,知她一番诚意,也闷声说道:“你跟这事儿也没半天关系,现在我只希望家母尚在人世……”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如若有意外,我一定要将真正的凶手找到,千刀万剐,为我娘报了仇去。” 郑巧娘口里说着话,脚下半点功夫也不耽误:“我这几日夜间都留心罗家兄弟,倒像往日一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熊天雷心想:这女孩儿倒真是能吃苦,白天蹲在提牢司门口,晚上还能到镖局打探。想到这里,他轻轻瞟了一眼郑巧娘,发现她脸似乎又尖了一些,倒显得眼睛又大又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孙家当铺,这次倒巧,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悠闲地喝着茶。熊天雷急忙上前拱了拱手,向掌柜问道:“劳驾问个讯,可有人托宝店给一个叫郑巧娘的带点东西?” 掌柜的向熊天雷和郑巧娘看了看,又皱着眉头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倒不曾。” 郑巧娘不由吃了一惊,在她心里,哥哥说有什么便是有什么的,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朝着掌柜说:“烦请掌柜仔细想想,或许是这两天事忙给忘了,郑巧娘,小名叫巧儿的。” 掌柜的看了一眼郑巧娘,又仔细想了想,将头摇得更加坚定:“真是不曾有的事儿。”又疑惑地看看两人说:“这里是孙家当铺,两位莫非是找错地儿了。” 熊天雷急忙向掌柜的道了个歉,给郑巧娘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当铺。 出得当铺门,郑巧娘神情沮丧说道:“哥哥也会骗我。” 熊天雷看她如此,嘴里不由说道:“或许也是给人骗了。” 郑巧娘抬头看看熊天雷,若有所思。 熊天雷见郑巧娘如此,心里暗叹一口气,伸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说道:“郑姑娘,你孤身一人,这钱你拿去吧。” 郑巧娘受惊似地和后退了两步,说道:“熊少爷不用如此,我现在有地方住,身上也还有些银两。” 熊天雷坚持说:“京城客栈不便宜,你收着吧。” 郑巧娘脱口说:“早从客栈搬出来了……”她声音不由小了下去:“有一相熟的婆婆,却是孤寡一人,她可怜我一人,让我搬了行李去住。” 熊天雷沉默不语,把银子放在地上,向前走去。 郑巧娘瞅瞅地上的银子,百感交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银子揣在怀里,跟了熊天雷向提牢司走去。 二 六 底 细 两人还没到衙门口,就看到丁四急匆匆赶过来的身影。三人见面后,并不多说,到得一偏僻处,丁四才问道: “怎么样?查实没?” 熊天雷微微一笑说:“郑姑娘已经辨认清楚,那日带她去牢房的正是提牢司副管事高允武。” 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些温热,风吹在身上也是暖洋洋的,让人有慵懒无神的感觉,丁四却觉得精神振奋,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浮现在心里,就像是走在迷雾间左转右转,忽然发现有一个石洞,让你觉得神秘而又陌生,特别想走近看看,在这个石洞里,到底有些什么。 丁四轻轻点头说:“高允武,高允武……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平时为人有些自大,愿意跟他亲近的人倒不多,据说喜欢到不正经的地方去……”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便对郑巧娘说:“郑姑娘,这几日让天雷盯住高允武,你且在家休息几日吧。” 郑巧娘听丁四话里的意思,高允武应会到一些自己不方便去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了。 熊天雷这时想到一事,便压低声音对丁四说:“四哥,我和郑姑娘刚才到了孙家当铺,和掌柜的见了个面,那个掌柜却说没人托他给郑姑娘东西。” 丁四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却不知郑魁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看了一眼郑巧娘,发现她眉目间也是隐隐有些失落,便不好意思详细询问,只是叮嘱道:“我知道了,郑姑娘这几日且休息一下,天雷先盯着高允武,我午后衙门里还有些事,待闲下来我先查一下高允武这人。” 丁四看看日头,才要告别忽又想到一事儿:“郑姑娘现在在哪里安身?” 郑巧娘抬头说道:“有门远房亲戚,曾受我家相助,现在他家里还剩一老婆婆,倒还有些情分,我暂时寄身在她家。如有事找我,到鱼头胡同找杜婆婆家,那里人都知道的。” 丁四启齿一笑:“记下了,郑姑娘,天雷,就此别过,一切小心。” 说完转身,又急匆匆走了。 丁四忙了一个下午,到太阳快下山之际,总算把衙门里的事儿忙完了,李程见他一天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儿,就让他外面喘口气去,丁四看看天色,和李程道了个别,便径直走出衙门。 丁四一路上走得急,不到一会儿,便来到一家茶馆,进得茶馆,丁四拿眼瞅了一圈,看到一人,便不由笑了。那人正在全神贯注听书,丁四也不打扰他,待到说书先生落了板子,丁四便凑到那人身边,恭敬行礼道: “马伯父,又见到您老了。” 那人正是前几日遇到的马大富,丁四今日到茶馆就是寻他的,却也巧,一寻一个准。 马大富见了丁四,还沉浸在听书的内容中:“唉,这岳武穆一生忠义,精忠报国,可惜却被秦桧给耽误了。”原来今日说书的内容是岳飞风波亭就义,马大富正听得唏嘘不止。 丁四陪着马大富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然后才把话题扯到高允武身上,马大富提到旧人往事,自是有一番回忆,原来高允武平时喜欢贪那么两杯,对富贵人家的生活也是羡慕得紧,不过他家底薄,先后又死了两房妻子,到后来家里是越来越穷了,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说到后来,马大富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 “听人说,高允武从去年开始,不知交上了什么好运,花钱也似流水一样,为人也轻狂了许多,听说还经常到春风阁取乐,这世道呀。” 末了,马大富又说道: “这人虽不着调了点,但他对自家侄儿还算不错,那孩儿父母去得早,高允武倒经常照顾,后来帮衬着娶了媳妇儿,教他做些小本买卖。” 丁四含笑听完,又把话引到其它地方,两人闲扯了会儿,丁四向马大富道了个别,出了茶馆。 到外面看看天,太阳半隐在西山里,余晖似金,镀在大街小巷,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丁四还没赏这美景,肚子先不争气的叫了两声,不知不觉已经忙了一天,此时才觉得腹中空空,便准备回家去。才迈开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喊: “丁捕快。” 丁四回过头来,看到一位少年郎,身形也不甚高,正向他徐徐走来。待他走近,丁四才觉得这人有些脸熟,再一细想,不觉笑道: “程公子,幸会幸会。” 丁四脑子甚是好使,一下就想到了那人就是丁四抓贼时遇到的程佑柱,只不过两人当时意见不一,还有几句争执。 程佑柱在丁四面前站定说:“丁捕快,相请不如偶遇,如无它事,小酌两杯如何?” 丁四不是扭捏之人,见程佑柱不是客套,当下就点头同意,两人随意并肩走进了街边一酒馆。 待两人身影看不到,远远缀在后面的几个人匆匆跟上来,其中一人赫然就是那日的连管家,他看了看天色,叹口气说: “每年今日,主子心里都有些不痛快,难得主子也有投缘的人,就让主子跟那个小捕快小饮几杯吧,小捕快跟主子同岁,人心肠也不错。” 连管家探首往酒店里看了看又说:“他们上楼了,咱们坐大堂里也吃点东西,顺便也歇息一会儿。” 一伙人便也进了酒馆。 丁四跟程佑柱正坐在二楼包间里,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就是程佑柱的眉眼有些怔怔的,像有满腹心事,却无人诉说。喝了几杯之后,程佑柱的脸色才慢慢柔和下来,启齿一笑说: “上次还没来得及多谢丁捕快,今日借此薄酒,特表谢意。” 丁四爽朗一笑:“程公子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程佑柱眉目间带了些哀戚:“那荷包对别人不值什么,但对我来说,那是我娘给我留的最后一点东西了。我六岁丧母,连我娘长什么样也记不甚清楚了,就这个荷包一直陪着我。” 丁四看他有些动容,便安慰说:“程公子莫要悲伤,昨日哀事已过,令堂在天有灵,也是希望你平安快乐的。” 程佑柱向丁四举杯,丁四只好又陪他喝了一杯。 程佑柱喝完酒,眼睛却是闪闪发亮:“谢谢丁捕快安慰,我也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凡事多往好处想,就不会太伤心了。” 丁四听他这样说,觉得对面这人没富贵公子的势力、想事儿又通透,倒是个可以相交的朋友,不禁举起杯说:“不管如何,我相信天道有常,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行端坐正、问心无愧即可。” 程佑柱笑着和丁四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两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有说不出的投缘,话是越说越多,酒是越喝越兴奋,喝到后来,丁四脑海里不禁响起了以前听到的几句曲子:“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想着想着,丁四不由自主就吟了出来。 程佑柱听完后,呆了一呆,然后情不自禁地点头:“贺方回《六州歌头》里的这几句写得倒真不错。”说完后,又和丁四碰了一大杯。程佑柱喝得尽兴,禁不住拿起筷子,就着盘子敲起来,嘴里却又吟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丁四正听得入神处,却见程佑柱停了下来,举杯对丁四说:“丁捕快,来,喝酒。” 丁四也举起杯子,对程佑柱说:“程兄弟,你刚才吟那几句曲子真好,想来想去真是妙,单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八个字,就说到我心里了,人生天地间,这一辈子若不顶天立地,做些男子汉大丈夫当做的事儿,真是白来世间这一遭。” 说完后举杯一饮而尽。 刚放下杯子就见楼下匆匆上来一人,正是那日的连管家,他走到程佑柱耳旁窃语了几句,程佑柱就举起杯子,对丁四说:“丁捕快,今天真是尽兴,下次有缘,一定不醉不归。” 丁四喝得痛快,大笑着说:“程兄弟,多谢美意,下次我来做东,咱们再喝个痛快。”看看天色不早,又知连管家肯定提醒程佑柱回家,当下就站起身说:“程兄弟,如有事帮忙,请到捕快房找丁四,今日美酒,先行谢过。” 两人搀扶着下了楼,在门口依依惜别。 丁四乘着酒兴,在初夏的微风中踱起步子,行走间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忽然心中一动,一位身穿白衣、明眉皓齿的姑娘就浮上心头,丁四嘴里不由喃喃道: “白衣……” 二七 打 草 二七打草 这夜丁四睡得甚是香甜,梦中总是梦到白衣波澜不惊的脸庞,偶有落花缤纷,愈发衬得白衣人淡如菊,飘若仙子。丁四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还意犹未尽,眯着眼回味了一番,待彻底清醒后才想起昨晚喝得尽兴,马上便穿衣起床,轻手轻脚溜出屋子。 待到和熊天雷约定的地方,熊天雷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丁四,熊天雷便交待了昨日跟踪高允武情况:高允武中午喝得大醉,下午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晚上到了春风阁便再也没有出来,想是宿在了春风阁。今日一大早,高允武哼着小曲离开了春风阁,早早到了衙门。 丁四看到熊天雷黑着眼圈,暗叫一声惭愧,对熊天雷说:“天雷,要不今日你休息一下,我去那边盯着。” 熊天雷推辞道:“昨晚倒打了个盹,不妨事的。” 丁四赶紧把昨天从马大富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熊天雷,熊天雷听完后皱眉道:“高允武这厮肯定有问题,可惜我们没法子审一审他,要是能抓起来审审,倒是能问出些东西来。” 话刚说完熊天雷又低低向丁四说道:“四哥,今晚咱们摸黑到高允武家,看看有什么可发现的没?” 丁四想了一会儿,虽觉有些不妥,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头同意。 两人约定了时间,熊天雷便准备又回到衙门盯梢,丁四劝不动他,只好遂了熊天雷愿,自己匆匆到捕快房去。 捕快房今日公务甚少,丁四眼见到了晌午,便找到李程告了个假,自己赶到提牢司门前,果然见得熊天雷在一个果子摊前喝着茶水,一边紧盯着提牢司大门。见到丁四,熊天雷又说了高允武上午的行踪:上午巳时,高允武出了衙门,到外面转了好大一圈儿,仿佛在找什么人,但最后也没见和人会晤。 丁四听完,便强迫熊天雷回去休息,自己在这盯梢。熊天雷见丁四如此安排,只好站起身和丁四道了别,转身回家去。丁四见熊天雷离去,便悄悄躲到一个角落里,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生怕高允武溜了出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丁四看到高允武踱着步子走出了大门,丁四赶紧把身子缩进角落里,尽量不引起高允武的注意,待高允武左看右看一会儿,转身走出五六丈远,丁四才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 高允武走得很慢,他像是初到京城的外地人,对什么都很感兴趣,有时还与遇到的熟人打招呼,丁四查觉不到高允武意图,便越发小心,离高允武距离更远了。 高允武踱着步子,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两天一直有人好像在注意自己的行踪,尤其是他从衙门出来的时候,总是有目光在身后注视着自己,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上午巳时,他特地出来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儿,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他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他需要更加谨慎,荣华富贵尽管诱人,但没有了性命,又如何享受呢?高允武一边走着,一边注意身后的动向。这次让他奇怪的是,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没有了,他本来这次是想要揪出来在后面监视自己的人,但没有被盯梢的感觉,他便想做些另外的事儿了。高允武的步伐渐渐加快了几分,不知不觉间,他便转到了京城西侧的七孔桥上,桥下流水潺潺、波光粼粼,桥上行人稀少、一片静谧,高允武来到第三孔处,等没有人经过时,他抽开孔上一块活动的砖,伸进手一摸,就把一张纸条握在了手里,然后又把砖填了回去,左顾右盼一番后就疾步走下了桥。 等高允武走远后,丁四几个雀跃,便来到了七孔桥第三孔处,他试着抽了几块砖,很块那块活动的砖便被抽了出来,丁四向里面摸了摸,什么也没发现,他便知道,里面的东西已经被高允武取走了。 夜色很快降临,丁四和熊天雷躲在高允武宅子旁的一棵大树上,一身黑衣,黑巾蒙脸,与夜色融为一体。今晚虽是满月,天上的月亮却像是与人捉迷藏一样,一会儿出现在天空,一会儿却又躲在云层里。高允武回家后,倒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有和任何人见面。等到高允武房间里吹熄了灯后一个时辰,丁四向熊天雷点点头,二人便从藏身的大树上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摸到窗户下,约摸等了半个时辰,听到房间里一点响声都没有,丁四向熊天雷打了个手势,让他在外面守着,自己推开窗户,轻轻一跃,便潜到了屋子里。 丁四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屋内一片寂静,里间高允武翻了个身,嘴里说了两句梦话,便又酣睡起来。丁四借着月光,轻轻在屋里翻看起来。高允武单身已久,房间也不甚整齐,丁四翻了半晌,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想了一想,便闪身来到里间。 高允武在床上睡得正熟,丁四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觉里间也是一团狼籍,隐约还有酒的味道,显然高允武睡前自斟自饮了一番,再细细看去,桌上有几个酒瓶东倒西歪,而在桌面一侧,有片没被烧尽的纸被酒水打湿,紧紧贴在桌面上,丁四心中一动,轻轻将那纸拈了起来,放在口袋里。再看屋内,床侧有一柜子,大约有一人高,丁四便摸到柜子前,轻轻将锁扭开,很快就在柜子角落里摸到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借着月光一瞧,依稀是个走兽的形状,似铁又非铁,摸上去凉嗖嗖的,丁四正在纳闷间,忽觉身后有风声袭来,急忙将身子缩了一缩,就觉得有利刃从头顶削了过去。丁四大惊,赶紧在地上滚到一旁,然后顺势侧蹲起来,见不知何时高允武从床上起来,手执大刀,恶狠狠正向自己袭来。丁四仗着身体灵活,在屋内与高允武周旋,高允武因屋内狭小,一把大刀无法施展,两人一时之间难分高下。丁四几次想夺门而出,都被高允武压在了角落里,见高允武气势汹汹,丁四倒沉下心来,将一套伏虎拳打得是威风凛凛。两人正在僵持不下时,忽见高允武身后又窜出一人,径直向高允武袭去,原来熊天雷听到屋内打斗,知道不好,便跳进来帮忙。高允武腹背受敌,有些不支,丁四几步便窜到门口,一拉熊天雷,准备离去。高允武那能让二人轻易离开,将身体一纵,手中大刀直向丁四脖颈砍去,丁四急忙将身体向后一缩,不料刀刃卷住面巾,直将面巾扯了下来,这时月亮正从云层里显现出来,高允武乍见丁四脸庞,心中不由一惊。趁高允武愣怔功夫,丁四和熊天雷转瞬之间已跃出房门,径向黑暗中跃去。 ********************************************** 签约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写第二卷,晚上做梦都是故事情节,很少有这样激情澎湃的时刻了,码了一首诗,既是对《大明金刀捕快》主题的概括,也是我的心声: 再卑微也有梦想 再黑暗也有光 再通达也会断肠 再荒唐也会倔强 我们匆匆忙忙 却忘了最初的希望 愿你我单纯如少年 一直有向上的力量。 二 八 惊 变 捕快房前有块石碑,上书八个大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字是小楷,虬劲有力,据传是成祖朱棣的墨宝,丁四站在石碑前,看得甚是认真,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得特别生动。 李程在门口看丁四站在石碑前动也不动,含笑踱着步子走了过来,打趣说:“四儿,石碑长出花了。” 丁四闻言忙把脸扭过来,对李程说:“李程哥,别打趣弟弟了,我是觉得这几个字写的甚好,咱们做捕快的可不就是要抓坏人,把坏人绳之以法。” 李程听丁四一说,禁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用手拍拍丁四肩膀,想要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只是把脑袋摇个不停。 就在李程笑个不停时,走廊外忽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严厉: “丁四,过来。” 丁四抬头一看,却是父亲背着双手,双眉紧皱,一脸严肃。丁四心里一紧,赶紧小跑到丁尽忠面前。 丁尽忠看了丁四半晌,并不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向屋子走去。丁四心里就“格登”一下,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他抬头看看父亲的背影,把牙一咬,几步就跟了过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丁尽忠站在窗户边,脸埋在阴影里,神情不甚分明,丁四只听得父亲压低了嗓子问道:“昨夜你都做了什么?” 丁四内心已是狂风暴雨一片,但嘴上仍清清楚楚说道:“和往常一样,并无特别。” 话音刚落,丁尽忠已一脚踹过来,丁四生生挨了这一脚,抬头看着父亲,并无半点解释。 丁尽忠盯着丁四,声色俱厉:“今日一早,提牢司副主事高允武就找到我,说你昨夜和人闯进他家,不知在找些什么,他在和你交手中将你面巾扯去。我已问过你娘,你昨夜回家甚晚,你还说,你和往常一样,并无特别。” 原来高允武一夜无眠,想来想去觉得丁四有些面熟,一大早便起来寻踪觅迹,也是他有心,找来找去便发觉是捕快房丁四,得知这消息后高允武心里甚是不安,不知道捕快夜闯家门是何用意,后来索性牙一咬,仗着和丁尽忠有几分交情,径直找到丁尽忠,霹头就问丁尽忠让丁四夜里闯进家里是何用意?他这一问倒让丁尽忠惊诧不已,当下就要找到丁四问个明白。高允武见丁尽忠神情不似作伪,倒把心里那块石头放了下来,只是让丁尽忠跟自己一个交待就扬长而去。 丁四哪知道半天时间,已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见父亲暴怒,便跪倒在地,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熊天雷怀疑尸体不是熊夫人到夜探虎头牢巧遇郑巧娘,又到后来无意中从马大富处得知高允武处有暗门钥匙,说完后丁四从怀中拿出一物,正是昨晚从高家桌子上的那张纸片,只不过上面大部分都被烧去,只能依稀看到最后两个字:“除根。” 丁四毫无隐瞒,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说完后偷偷觑了一下父亲脸色,丁尽忠脸上已是满面讶色。 屋内一时间一片死寂,丁四等了半饷才听到父亲的问话: “此事你想如何?” 丁四毫不犹豫,沉声说道:“爹,我今早上看成祖在石碑上写那八个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想,咱做捕快的,定要将做恶的坏人抓起来。” 听完丁四答话,丁尽忠觉得口中满是苦涩,低头看跪在地上的儿子,才发现儿子已不是自己印象那个少年了,不知不觉间,儿子已长大成人了。 丁尽忠走到丁四身边,将丁四扶了起来,对丁四说: “上次你跟我说过此事,我记得跟你说过,咱们捕快只管抓人,至于断案定论,那是府尹和通判的事儿,你知道我为何跟你说这样的话?” 不待丁四回答,丁尽忠已自已说下去: “成化十年,应天府有妇人投毒案,应天府府尹判妇人斩首,应天府捕快房有“捕神”之称的陈时言认为此案有疑处,并上书府尹,但后来因东厂卷进此案,府尹后来以陈时言‘勾结疑犯,混淆真相’为名,将陈时言重责四十大棍,后陈时言不知去向;成化十五年,顺天府捕快毛志龙奉命捉拿凶犯,毛志龙认为此人并非凶手,私下将人放走,府尹以‘懈怠公事’为由,将毛志龙抓进大牢,几乎送了大半条性命。” 丁尽忠一字一顿,丁四听得却是浑身发凉。 丁尽忠缓缓说道:“类似的事还有好几桩,你要我一件件讲给你听吗?”说完后又厉声问道:“你如何去查明真相?你查明真相后又如何处理?府尹已将此案结案,你要他承认是草菅人命吗?” 丁四脑中一片混沌,却又不甚服气,嘴里喃喃说道: “爹,那我们做捕快又为了什么?只是彼之狼犬,为虎做伥吗?” 丁尽忠见丁四还敢还嘴,一个耳括子打过来,嘴里骂道: “你是嫌自己活得时间长吧。” 丁四脸上顿时现出指痕,却又把嘴抿得死死的,显是没把丁尽忠的话听进去。 丁尽忠见状大怒,待又高高举起手打下去,只听丁四缓缓诵道: “丁氏子弟,但求无愧于天地。正气浩然,忠义永存。守诚信之诺,怀凌云之志。出则为吏,入则为民,上报国家以忠,中对父母以孝,下对朋友以义,不恃强凌弱,不为非作歹……”原来丁四嘴里诵的,正是祖上传下来的《丁氏家训》。 丁尽忠高高的手就落不下去了,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手指着丁四,嘴里喝道:“你这个孽障。” 见说不动儿子,丁尽忠便扭了儿子,避开众人,将丁四送回家里,也不管丁夫人一脸不明所以,直将丁四锁进屋里,吩咐丁夫人看好丁四,气冲冲就扬长而去。丁夫人在门外惊慌不已,不知道父子间有何事情发生,隔着门问了半天,丁四忍住委曲叫母亲不用担心,好容易才消了丁夫人疑虑。 待母亲离去后,丁四才疲惫地躺在地上。这间屋子丁四再熟悉不过,本是家中放杂物的地方,小时候丁四调皮闯了祸,丁尽忠大怒之下,总会把丁四锁在屋里反思,这间屋子狭小阴暗,只有后墙一个窗户,隔着树荫筛下几缕阳光,丁四总是数着阳光照在地上的位置,以此来判断时间。丁四躺在地上,看着光线一点点移动,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百无聊赖间,丁四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待到醒来时,才发现屋里是一团漆黑,夜暮已悄悄降临。丁四见父亲没有理自己,知道父亲心中仍是愤恨,想必母亲也没劝得动父亲,估计这小黑屋要关到明天了。丁四刚坐起身,肚子就咕咕噜噜叫起来,原来腹内饿得厉害。 正在饥饿难耐时,忽然后墙窗户一动,丁四抬眼看那窗户,竟缓缓推了开来,丁四心中一动,浑身便紧张起来。 正当他防范戒备时,从窗户伸进一个脑袋,嘴里还小声叫道:“丁捕快…….” 那人背着月光,面上一片阴影,丁四看不清面容,只是觉得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仿佛有些耳熟,正在迟疑间,只听得那女子说道:“丁捕快,我是红裳。” 丁四闻言就松了一口气,一张活泼生动、宜喜宜嗔的面容就浮上了脑海,丁四向着窗户说道:“原来是倪姑娘,不知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倪红裳显然是坐在窗户外那棵树的树干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神情,只听得她无精打采说道:“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想来想去,这京城也就认得你一人,所以便偷偷溜出来。”忽然语调一转,又欢快说道:“丁捕快,你闯了什么祸,被你爹关了起来,我还是偷听你爹跟你娘谈话,才知道你被关在这间屋子里,等他们睡下我就才溜到这里来。听你爹口气可是不高兴地很呀。” 丁四等她终于停了下来,赶紧插嘴问道:“白衣呢?” 倪红裳便有些落寞:“白衣有事做,被圣姑派了出去。”原来白衣走后,倪红裳孤身一人在红莲教,教内诸人不熟,她又性子活泼,实在闷不过便晚上溜出来,又实在无处可去便来找丁四,不想刚好遇到丁四被父亲责罚。 丁四正想问白衣到何处去了,倪红裳却忽然坐直身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丁捕快,你稍等,我去去就来。”说完后便一阵风似地眨眼不见。 来不及问白衣情况,丁四只好闷闷地看着窗外的点点星光,内心一池春水却被倪红裳这话吹动点点涟漪。大约一刻钟功夫,只听得“噌”的一声,倪红裳又跃上树枝,从窗户外扔进来一包东西,嘴里还说道:“你爹还没给你吃东西,吃点东西。” 丁四大喜,打开包裹,却是几个烧饼和一块牛肉,丁四当下就撕下一块牛肉,大口大口嚼起来,一边向倪红裳说:“倪姑娘,谢谢你呀。” 倪红裳一边在外面摆着手,一边却奇怪的说道:“丁捕快,以你的身手,怎么老老实实待在这小黑屋里,你不会从窗户爬出去呀?” 丁四一边吃一边说:“我爹要知道,还不得更生气呀。” 倪红裳托腮一想,点头道:“也是,以前我和白衣在思灵山时,每次我闯了祸,白衣都陪我一起受罚,我们怕师傅生气,都是老老实实受过,从不敢淘气的。”说完后一看天色,拍拍手说:“时候不早了,要是圣姑发现我溜出来,还不知道会不会罚我呢,不行,我千万不能让圣姑发现。” 说完后将脑袋伸进窗户,对着丁四说道:“丁捕快,以后我要是无聊了,能不能出来找你呀?” 她语言恳切,丁四想到她孤身一人,不禁心中泛起一丝怜意:“倪姑娘,在下随时奉陪。” 倪红裳闻言大喜,只留下一串笑声便扬长而去。 *********************************************** 作者有话说:看到这里的书友,欢迎留言,谈谈你的感受。 ******************************************************** 二九 除 根 等丁尽忠把丁四从屋子里放出来时,已是第三天午时,期间幸亏丁夫人偷偷送了食物,丁四才不至于太狼狈。丁四瞥了一眼父亲,看父亲脸色凝重,不知道父亲怒气消了没有,只好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并不敢多言。 待到了院子里,丁尽忠站定,对丁四说道:“高允武昨晚家中失火,人烧死了。”原来,丁尽忠这两天一直想找到高允武,想向他解释一二,替丁四陪个不是,但这两天衙门公事繁忙,总是没有机会。待到今早总算有点闲睱时间,可到了提牢司,还没来得及问高允武行踪,就听人说高允武家中失火,人被当场烧死。 丁四闻言大惊,嘴里喃喃道:“竟然这么巧,爹,这中间有问题。” 丁尽忠瞪了一眼丁四:“有什么问题,仵作都得了结论,高允武喝醉之后忘了熄灯,结果焟烛烧着了屋子,人当场就不行了。”丁尽忠大为恼火,对丁四说道:“幸亏是昨夜失的事,如果是那晚你夜闯高家,就算你浑身是嘴,你又哪能说得清楚。”想了一下又说道:“我猜高允武还不会把那晚的事儿说出去,你还算是侥幸占了便宜。” 丁四只是闭了嘴,低头不语。 丁尽忠烦躁地在院里走了几步,又站定对丁四说:“四儿,不管高允武做了什么,你都别再管这事儿了,好吗?”丁尽忠话说到最后已换了口气,像是在请求。 丁四抬头看看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不语。就在丁尽忠以为丁四不再说话时,丁四忽然轻轻说道:“爹,你让我学武,我便去学武;你让我做捕快,我便去做捕快;你教我做人光明磊落,我不敢做半点亏心事。可是,爹,我到底为什么要做捕快?我该怎样去做捕快?” 他这话想是想了好久,一字一顿,虽说得慢,但声音甚是有力。 丁尽忠怔怔地看着丁四,语气里是一片颓废:“丁四,爹有些话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时候没到,现在,爹要告诉你的是,好奇心太重的人都活不长。没了性命,你还能做些什么?” 丁四仍没妥协:“那么,爹,我辛辛苦苦练武是为什么?我认认真真做捕快又是为了什么?我这一辈子,见不对的事不去管,见抓错了人也不去管,见坏人犯了案逍遥法外也不去管,是不是活得太糊涂了些。爹,我不是因为好奇,我就是想做点事儿,不枉男儿一场。” 忽然一阵风吹过,丁四衣袂飘飘,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丁尽忠见儿子如此态度,垂了眼睑,挥手让丁四退下,自己站在院子里,只是看天上的云被风吹得卷卷舒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丁四走出家门,却觉得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正在迷茫时,却看到熊天雷大步向自己走来,径直抓住自己衣袖,低声在耳边说:“四哥,终于见到你了。” 待到一偏僻处,熊天雷松开拉住丁四的手,丁四这才发现熊天雷两眼红肿,眼里也全是血丝。还没来得及问话,熊天雷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声音哽咽着说:“四哥,巧娘被害了。” 丁四突闻此言,有如晴天霹雳,饶是他平时冷静自持,声音也不禁颤抖起来:“天雷,怎会有此事发生?” 熊天雷一边哭一边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原来这两天熊天雷一直在偷偷盯着高允武,有了这几天的盯梢,熊天雷小心多了,一直藏着自己的行迹,不敢让高允武发现。昨日黄昏,熊天雷看到高允武先是回到家,然后乔装一番,小心翼翼出了门,就觉得有些不寻常。他跟在高允武后面,来到一处小胡同旁,但高允武这厮十分狡猾,几下里东绕西绕,就失去了踪迹。熊天雷正在遗憾时,忽然看到胡同名字:鱼头胡同,便想到郑巧娘在此居住,于是思量着和郑巧娘碰下头,看她这几天有何发现。等熊天雷好容易找到杜婆婆家,杜婆婆絮絮叨叨问了半天话,熊天雷才知道郑巧娘到运河边捕鱼未回,并且刚刚还有一名男子来找她,熊天雷听她形容那男子,赫然就是高允武,熊天雷便匆匆告退,一路狂奔,待他快到运河时,远远就看见高允武一掌把郑巧娘推下了河,等他到了河边,高允武已人迹杳然,只见河水湍急,郑巧娘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熊天雷自己又不会凫水,此时河旁又没甚人,他在河边喊了半天,终于有人跑过来帮他下水打捞,却是忙活了半宿,终是不见郑巧娘踪迹。 丁四听得身上发冷,强忍着眼泪说:“天雷,你且带我到出事地方瞅瞅。” 河边风重,水里浪深,运河盘旋着一直向远方流去,看不到尽头,也听不到郑巧娘倔强的声音,丁四想到她幼年失怙,本来兄妹相依为命,谁料郑魁抛下她一人先赴黄泉,她又一门心思为兄长洗去罪名,却又招了毒手,被人暗算了去,年纪轻轻,身世凄凉。风吹到脸上,丁四就觉得眼中泪水渗出,竟是再也忍不住。丁四和熊天雷垂了半天泪,空对河水奔腾,心里只觉得苦涩无比。 丁四就着河水洗去脸上泪痕,喃喃道:“郑姑娘,我丁四定然会全力以赴,将此案查了下去,全你遗愿,叫背后杀人的凶人替你偿命。” 丁四又就着河水狠狠洗了几把脸,神智渐渐有几分清醒,他忽然想到在高家看到的那张纸片,禁不住低低说出了声:“除根。”想必高允武得了指令,要置郑巧娘于死地,如今高允武也被火烧死,这场案件背后的当事人都消失得一干二净,看来对方是想让此事无迹可查了。 想到这,丁四心里倒犯起满腔怒火,暗暗发狠道:“不管有何魑魅魍魉在背后捣鬼,这事情我是一定要查下去了。” 丁四和熊天雷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等到夕阳落山,两人才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去。熊天雷想到家中一系列变故,又想到昨晚见到的情形,心中伤心不已,一路上不住垂泪。 待到了分手时,丁四拍了拍熊天雷肩膀说:“天雷,我是不会叫郑巧娘白白死去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不信那坏人没有一丝马脚可露。只是这事看来甚是危险,你不如别搀和此事了。” 熊天雷摇头说道:“四哥,事关我娘生死,我又怎会袖手旁观。四哥,咱们今后小心行事,一定要拿住幕后凶手。” 说完后一抹眼泪,大步转身离去。 丁四看熊天雷远去,自己也怏怏回到家中。待有气无力吃了晚饭,丁尽忠才匆匆从外面回来,一见丁四就把他叫到一边,轻轻说道:“下午我找了府尹,把你说的情况告知了他,没等我说完,府尹便叱我无凭无据,胡思乱想,让我不要多管此事。” 丁四怔怔地看着父亲,不发一语。 丁尽忠看丁四伤心的样子,把口气放温和道:“四儿,这事儿还是放手吧,安心做捕快,不用管太多事。” 丁四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流下来:“爹,你让我查下去吧,不管查到查不到,我只求心安。” 丁尽忠看丁四哭得难受,叹了口气,伸手想摸丁四头发,却发现儿子比自己要高了,他沉默半晌,才挣扎着说道:“你要实在想查,就随你去吧。”说完后转身离去,待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说:“切记小心谨慎。”说完后大步走开。 三十 涂 鸦 高家宅子已是一片残垣废壁,丁四和熊天雷看宅子被烧的情形就知道那晚火势肯定很大,但两人却直觉这火肯定不是意外失火,想来有人觉得高允武没有利用价值,怕他泄漏风声,便来了个一刀两断,彻底做了个了结,只是不知高允武在拿到纸条,看到“除根”两字时,是否想到自己的命运。 丁四和熊天雷忙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好拍拍手,准备离去。两人踱到街口,不知道要到何处去,却又不甘心,只好信步走去,待走了几步,丁四忽然停住脚步,对熊天雷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听人说过,高允武有个侄子。”丁四又想了一想,又肯定地说:“没错,我听马大富马老爷子说的,据说高允武对侄子还不错。走,咱们寻他侄子问问。” 丁四和熊天雷又赶紧折回去,终于在高允武一家邻居口中得知高允武侄子叫做高义天,在城南开了个杂货店,只不过高义天娶妻后便很少与高允武来往,一两个月也不见来一回。 丁四和熊天雷抱着死马作活马医的态度,急匆匆来到那邻居口中说的城南流水巷子,找到了这家杂物店,还没进店就听见店里传来争吵声。 一妇人高声喊道:“高义天,你这个王八蛋,今天敢出店门一步,我就跟你没完。” 一男子低低地解释声:“不管如何,他毕竟是我叔叔,当年也颇照顾我,我料理他后事,也是应当的。” 那妇人又喝道:“呸,说得轻松,你买香烛棺材不要钱,你要是不拿一个铜子出去,老娘连个屁也不放,你敢从家里拿一个铜子,我就跟你拼命。” 那男子无可奈何地恳求道:“大姐儿,当年咱们成亲的银子,大半都是叔叔垫出来的……” 他话还没说完,妇人已骂出声来:“还有脸说这事儿,哪有成亲后就拉着我一块还帐的,当叔叔的花天酒地,也不知道接济侄儿一下,还有脸伸手拿钱。” 那男子也被骂得火起,声音也高了起来:“吵吵吵,整天就会吵,老子今天就是不过了,也要去料理这场事。” 只听里面“扑扑通通”响了几声,也不知道两口儿谁先动手,里面就打了起来,片刻后妇人撒泼的声音就响起来:“高义天,你这个小娘养的,打死我吧,老娘跟你受苦受累,你就这样对我。” 一男子就气冲冲从杂货店走出来,身上衫却是被扯破了。丁四和熊天雷一使眼色,两人就迎了上去。 那男子迷惑地看着丁四和熊天雷,不知道二人要做什么。 丁四问道:“阁下就是高义天吧?” 高义天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丁四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三人就来到一僻静处,丁四看着高义天说:“我们是衙门的人,高主事丧生火海,实是大家伙儿没想到的事,现在衙门有些重要文书,不知是在火中随之一炬,还是被高主事放到了他处,我们探来探去,高主事也只有你一位亲人,不知道高主事近期对你有何交待?” 高义天听丁四这么一说,脸上不免显出些尴尬的神情:“两位,实在是不好意思,虽然我叔叔身边只有我一位亲人,但家中拙荆跟我那叔叔有些不对盘,我也是半年没跟叔叔来往了。”说到后来,声音却是不知不觉小了下去。 丁四聊了半晌,看高义天确实对高允武的事一无所知,只好跟熊天雷一道离去。 刚离开流水巷子,熊天雷就对丁四说:“四哥,我听说高允武和春风阁的**杜秋娘关系打得火热,咱们要不要去访一访?” 丁四精神一振,当即颔首。 等杜秋娘懒懒坐在丁四和熊天雷面前,两人只觉鼻中香气腻人,顿时被熏得头晕脑胀。 杜秋娘涂着厚厚的粉,脸上画着重重的妆,声音也得发腻:“两位公子英俊潇洒,秋娘不知何时竟得两位公子青眼,实在让我心里高兴得很呀。” 丁四又把对高义天说的话对杜秋娘说了一遍。 杜秋娘立刻歪着的身子坐直了,也不拿眼斜着看两人了,声音也利索了许多:“原来是两位官爷,秋娘看走了眼,高大爷竟被火烧死了,真是没想到呀。”她夸张地叫了两声,又想了一会儿,才对着两人说:“高大爷是跟我来往的多一些,这春风阁的姐妹,高大爷最喜欢的就是我,不过大家都清楚,这是逢场作戏,哪会有甚真实情义在,若高允武真喜欢我,早把我赎回家了,我还天天在这卖什么笑?” 杜秋娘嘴角撇了一撇,继续说道:“他来这,要么是喝酒,要么是取乐,衙门里的事,几乎都没说,至于公文,更不会跟我提,平日里和谁来往,我也是一概不知。” 丁四和熊天雷又问了一会儿,杜秋娘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回话也是爱搭不理,丁四和熊天雷只好离去。 等两人走后,杜秋娘在床上歪倒,心想真是晦气,前几天高允武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要发达了,到时候富贵利禄都是唾手可得,没想到转眼便送了命。忽又想到那一日高允武喝醉了酒,拿笔在纸上乱画了几下,说自己不会写字,但画的就是这贵人的名字,自己为表深情,还把那幅画收下来,跟高允武说自己要日日供了那贵人的名字,好叫贵人让高允武心想事成、官运亨通。如此一想,就觉得更是晦气,杜秋娘索性从床上坐起来,在梳妆台里翻了一翻,就把那纸找了出来,然后就袅袅婷婷下楼,到后园子里把那纸给烧了去,刚把火点燃,准备去烧那纸时,就听到背后有人似笑非笑着问:“姑娘是在给高大人烧的吗?” 杜秋娘一惊,手一抖,纸没点着,手里的火也熄了,她急转头一看,正是丁四和熊天雷,原来丁四二人并没急着离去,一直在暗处盯紧了杜秋娘。 见是二人,杜秋娘心也不慌了,反而吃吃笑着说:“这是高大人画的贵人,我想,不如烧了去,也全了高大人念想,让他心中的贵人保佑他在阴曹地府里日子好过些。” 丁四挑着眉毛,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哦”字。 杜秋娘索性把那片纸递过去:“不如官爷看看,奴家只听高大爷说是他命中贵人,会保他升官发财,就把他名字画了下来,我可是看上面画得歪歪扭扭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丁四心里一跳,把那片纸接了过来,那纸上从右到左先仿佛是一个太阳,然后又是长长的一道,再接下去是一个张着大嘴的人,画得甚是混乱,想必是高允武勾搭上这人,觉得富贵利禄不在话下,又无法向人炫耀,只好拿笔画了下来,好渲泄一下内心的喜悦。如此说来,那人定是位高权重。想到这里,丁四心里又是一紧,觉得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只不过看这纸上的画乱七八糟,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丁四和熊天雷交换了一个眼色,丁四笑着说:“姑娘如果想起来高大人还留下来的什么画呀、字啦,甚至想到了高大人说过什么奇怪的话,还请下次能不吝赐教,要不然,高大人在地下以为姑娘早把他忘一边了,说不定会晚上来找姑娘呢。” 一句话说得杜秋娘恶寒不已,当下就决定趁无人时多给高允武烧些纸钱,省得他阴魂不散,前来纠缠自己。 三 一 思 乡 夜已深,窗外昆虫低鸣声也渐渐淡下来,丁四躺在床上始终没有睡意,从杜秋娘处得来的纸条不时浮现在脑海里,却让他又百思不得其解,据杜秋娘所说,这纸条上所画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但这名字到底是什么呢?想到后来,丁四索性轻轻披衣起身,点亮油灯,借着灯光又把那张纸拿出来,翻来复去地看,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正在失望处,忽听外面传来轻轻叩窗声,丁四急忙把纸条收了起来,轻手轻脚打开窗户,就看到倪红裳眨着眼睛对他笑。 不等丁四说话,倪红裳把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招手,示意丁四出来。 丁四想了一想,一口吹熄油灯,将身子轻轻一纵,就从窗户跃了出去。 院子里月光似水,红裳身着一身黑衣,头发松松挽起,一张俏脸却是无精打采,对着丁四压低声音说:“丁捕快,我又溜出来找你聊天了,你不会觉得我烦吧?” 丁四只觉得红裳天真烂漫,心里并不反感,当下笑着说:“哪里会呢,倪姑娘初到京城,难免有些地方不能适应,既然愿意找我,自是把我当作朋友,这是我的荣幸,哪会厌烦呢?” 红裳闻言大喜,嘴里禁不住嚷出声:“丁捕快,你真是好人。” 丁四微微一笑,看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竹凳,几步就走了过去,轻拂了几下,示意红裳坐下。 两人坐定,红裳抬头看着坐葡萄架里漏下的月光,轻轻叹道:“京城虽然热闹,但我还是觉得思灵山好。” 丁四知她思乡心切,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听她讲。 红裳果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在思灵山的时候,每到晚上睡不着时,白衣跟我就会偷偷溜出来到静月溪看鱼,丁捕快你知不知道,鱼晚上也要睡觉的,不过当我跟白衣聊天时,它们就会惊醒,晕头晕脑地乱转,在思灵山,我们还养了一条狗,白衣和我偷偷养的,这次我们来得仓促,把它托付给了张伯,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 微风袭来,有阵阵花香,丁四听着少女轻声低喃,只觉得心里渐渐静了下来。 红裳完全沉醉在思乡情中,说了一会儿,轻轻叹口气说:“但是白衣跟我说,我们既然是红莲教圣女,身上自有自己的责任,不是我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丁四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倪姑娘,白衣还没来回来吗?” 红裳摇了摇头说:“没有,所以我一个人才觉得极其无聊。圣姑和教主虽然对我很好,但我总是觉得不自在。教里每个人好像都在忙,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教里的段堂主倒是个热心人,每次见了我都说上老半天话。” 丁四想了想,又问道:“那白衣做什么去了?” 红裳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白衣没跟我说,只是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做完了事儿,很快就会回来。但我看这事神秘得很,也不知道白衣会不会遇到危险。” 丁四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却是一阵大急,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见红裳扭过头看着他说:“丁捕快,我看你这么晚也没休息,是不是也有什么烦恼?我跟你唠叨了这么久,心里好受多了,你要有烦恼,不如也说出来。” 丁四看红裳目光真挚,当下也缓缓说道:“有一个案子,我们要暗中查下去,有一个人的名字画在了纸上,这个名字对我们很重要,但我却猜不出来这个名字是什么。” 红裳又叹了一声说:“唉,真是可惜,要是白衣在,定会帮上你的忙。在思灵山,许多别人不懂的事,她一看就懂了。” 丁四不由问道:“白衣很聪明吗?” 红裳点点头:“是呀,白衣聪明得很,她虽然不喜欢说话,人却是很好的,从小对我就很照顾,做事又认真,思灵山老老少少都喜欢她呢。” 月色皎洁,夜风轻柔,两人聊到后来,都觉得心里的烦躁渐渐淡去,心里安宁了不少,到了后来,红裳看看月亮,吐吐舌头说:“丁捕头,打扰你这么长时间,我得赶紧回了。” 说完后急急站起身,将身一纵,几个雀跃就消失在夜色中。 丁四看她匆匆而去,只觉得有身在梦中之感,他蹑手蹑脚地又从窗户跃了进去,只觉得困意上来,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床,丁四看时间已是不早,正着急着赶紧到衙门去,就见父亲走进房间,他正奇怪为何父亲为何也没到衙门去,就听见父亲对自己说:“四儿,你今天不用到衙门去,我自会去跟李程说,你且陪了你娘到弘愿寺一趟。” 丁四略想了一下,就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六月十九日,正是民间所传观音菩萨成道日,据说今日念佛、诵经、持咒、放生所积阴德要胜往日数倍,母亲每到此日都会到弘愿寺上香拜祭。他立刻答应一声,却又想道:不如约了熊天雷一块去,他近日劳累,又一人在家,约了去也可散散心。 待父亲走回,他向母亲表明了想法,丁夫人自是同意,丁四约了熊天雷,一行人就向弘愿寺赶去。 弘愿寺人山人海,自是比往日热闹不少,丁四和熊天雷两边搀了丁夫人,齐齐在观世音菩萨像跪下。丁四看观世音菩萨宝像庄严,拈花而笑,心里暗暗说道:观世音菩萨若有灵验,就教一切作恶的人得以伏法,还这朗朗乾坤一个公道。又在霎那间想了郑巧娘,眼里就有些发酸,急急将头伏了下去,诚心叩拜。起身后看母亲身旁的熊天雷,也是一脸虔诚,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禁不住又将目光放到了佛像身上,就见观世音菩萨栩栩如生,脸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三二 太 子 三人叩拜完毕,丁四和熊天雷又陪了丁夫人在人群中慢慢在庙内游玩,初夏时分,天已慢慢热起来,再加上庙内人山人海,没过多久,丁夫人就有些气喘,于是就找了个地儿坐着休息,又让丁四和熊天雷自顾自闲逛去,两人看拗不过丁夫人,便在寺庙里蹓跶起来。 离了丁夫人,熊天雷就迫不及待地问丁四:“四哥,那幅画你参透了吗?” 丁四无奈摇头说:“高允武画的歪歪扭扭,只能依稀看出太阳和一个张着嘴巴的人,我原想着那人是不是叫张日,张大嘴,但细细打听,朝内有权势的又无一人叫此姓名,但再让我想这画上的名字,却真是绞尽脑汁,什么也想不出来。”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终是没甚么线索,也没什么心情看景色,只好怏怏返回,丝毫没注意庙内大树下一个婢女,这婢女垂手而立,模样极是普通,看面目还有几分木讷,许是主人吩咐他在此处等候,她竟然动也不动,在无人时也不知道偷懒。约过了一刻钟,一名年轻人匆匆从人群中挤出,来到这婢女身旁,叫道:“主子让去收拾东西。”那婢女赶紧跟着年轻人,向寺庙大殿走去。 过了一盏茶时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几人,若丁四晚走一步,肯定一眼就认出,那行人中间走的赫然就是跟自己有几面之缘的程佑柱,那婢女手持一个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这行人身后,脸上的汗水一直顺着脸颊流下来。一行人走到马车旁边,程佑柱径直上了一辆马车,覃管家也爬上一辆马车,看那婢女还傻傻等着吩咐,便轻喝一句:“红柳,你要和侍卫们挤吗?” 那叫红柳的婢女才低着头走上前,笨手笨脚地上了马车,却是躲在车门口,两手紧紧攥着挡帘,汗水仍不时淌了下来。 马车夫等两人坐好,一扬马鞭,马车便疾驰起来。 覃管家在车内两眼微闭,瞧上去似是睡着了,红柳却是缩在车门口,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住晃动,她长相极其普通,眼睛也没甚光彩,一看就不是心思灵活的人,有时候看上去似乎有些呆板。 不知不觉中,覃管家紧闭的眼睛渐渐睁开,不住拿眼睃红柳,红柳似乎一点没有注意到,依然安安静静。 覃管家的眉毛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忽然开口问道:“红柳,宫里日子还待得惯吧?” 红柳听覃管家这么一问,低着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她看了看覃管家,小心翼翼地说:“挺好的。” 覃管家继续问道:“每天负责洒扫事宜,倒是挺累的吧。” 红柳连忙摇摇头说:“以前在家做惯的,不累。” 覃管家又问道:“想家吗?” 红柳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闷声闷气地说:“刚来时想得紧,时间长了倒有些淡了。” 覃管家见她实在是无趣,便也失了和她说话的兴趣,用手掀了窗帘往外看。就在这时,忽然马车一个颠簸,红柳身子竟急往前倾,倒一头顶在车夫后背,吓了车夫一跳。红柳又把身子钻进车厢,头发都乱了不少,瞧上去更是狼狈。覃管家看了看,嘴角倒溢出些笑意。 马车一路疾驰,竟向紫禁城奔去,入得紫禁城,门卫看了腰牌,放马车进去,马车缓缓驶入,到了毓庆宫门口,红柳慌忙跳下,又搀了覃管家下车,覃管家活动了两下身子,向红柳摆了摆手,示意红柳退下,自己缓步走了进去。 毓庆宫小书房里,程佑柱已换了衣裳,身着盘领窄袖赤色红袍,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将身子缩进圈椅里,若有所思。 覃管家走进来,见程佑柱一副思考的样子,就拱手立在一旁,程佑柱眼睛却一扫看到了覃管家,坐直了身子问:“回来了?” 覃管家忙毕恭毕敬上前答道:“禀太子殿下,老奴回来了。” 原来,这叫程佑柱的少年,竟是当今东宫朱祐樘,说是程佑柱,只不过将三字颠倒过来,而所谓的覃管家,就是朱祐樘前心腹太监覃吉。 朱祐樘又问覃吉:“今日父皇可曾上朝?” 覃吉答道:“皇上今日心情郁闷,感觉头脑昏沉,早朝仍是没有举行。” 朱祐樘听完后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使人注意那洒扫宫女,可有异常?” 覃吉微微皱了皱眉:“这宫女倒没甚反常的地方,看来是奴才多虑了。” 朱祐樘忙安慰他道:“覃公公不用自责,现在是特殊时期,咱们自当小心谨慎,尤其是东宫各色人等,千万不能有任何疏忽。” 原来自从万妃去世后,成化帝情不能自已,每每想到万妃,一直垂泪不止,深憾造化弄人,将自己与万妃阴阳分离,他对万妃情深意重,这下子日夜伤心,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覃吉深知此时是多变时期,虽然万妃去世,但万妃之前的所做所为仍然让覃吉心有余悸,当年万妃费尽心思要贬去朱祐樘的太子称号,虽最后没有得逞,但万妃一伙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万妃虽死去,梁芳、万喜之流犹在,为防节外生枝,覃吉深记司礼监大太监怀恩在被贬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务必守住毓秀宫,小心被人钻了空子。”十日前毓秀宫有名洒扫宫女生了重病,内务府调了名叫红柳的宫女替补,虽是位洒扫宫女,覃吉却丝毫不敢大意,私下里使人盯了红柳几天,查来查去,只觉红柳性情木讷,可疑的地方倒没发现。 朱祐樘又和覃吉聊了几句,便摆手让覃吉退下,自己一人坐在书房,随手打开《史记》,翻到了“孝文本纪”,这是朱祐樘常读的一章,但他每每读至此处,便觉心情激荡,不能自已,读到最末处,朱祐樘禁不住轻轻诵道:“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馀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於今。呜呼,岂不仁哉!” 朱祐樘读罢掩卷,看窗外余晖满天,心里不禁想道:汉文帝继位于吕后乱政之时,当年吕雉为了把持朝政,先后害死了汉高祖刘邦的四个儿子,文帝刘恒侥幸得以保命。在吕雉死后,陈平、周勃联手诛灭了吕雉一党,刘恒才得以继位。虽是如此,刘恒却能推行“仁政”,使得四海清平、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边疆一片安定。想到此处,胸中禁不住豪情洋溢,顿觉以前的种种磨难,竟都不值得一提。又向怀中掏出香囊,暗暗握了一回,只觉浑身都是力气,前路有多少未知困难,身旁有多少魑魅魍魉,都不能阻了自己前行的步伐。 三三 意 夜色静谧,一片安详,毓庆宫中灯火已熄去,只有走廊上的灯笼轻轻随风摇摆。此时此刻,不管是前院配房的太监还是后院耳房的宫女,都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洒扫宫女居住的下房里也是一片漆黑,住在这间下房里共有四位宫女,由于级别低下,她们所住的环境更差,狭窄的小房子里一张连铺,四人便躺了上去,但由于白天辛苦,她们反而更容易沉沉睡去。在均匀的呼吸声中,红柳双目紧闭,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黑暗中,有熟睡的宫女忽然在梦中发出“呵呵”的笑声,红柳知道,这是红棉,平时里大大咧咧,她自由家庭贫寒,能在宫里吃饱肚子已让她心满意足,至于别人的欺辱和讥笑,她都是一笑而过;蜷在自己旁边的是红枫,平时里胆小怕事,做起事儿来是兢兢业业,生怕惹恼了主子;红枫边上躺着的是红荷,她平时虽沉默寡言,干活却非常利索,常常干完了自己那份工作完,还会帮助其它人,因此人缘颇好。想着这几天在毓宫里的经历,红柳觉得仿佛被好几双眼睛盯着一样,只有到了夜深人静,黑夜遮住了一切,自己才能放松身心,不再小心翼翼。 渐渐地,红柳觉得沉沉睡意袭来,下一刻就要进入甜美的梦乡。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翻身的声音,然后有人起身出恭,轻轻下床,轻迈脚步,又轻手轻脚上床入睡。这声音如此之轻,丝毫没有将其它人惊醒,红柳却听到自己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两手也不由攥紧了被子。这人练过功夫,下盘功夫还很扎实,问题是,这人白天走路却不是这样,红柳观察过自己身边的三人,都没有会功夫的迹象,而在半夜刚起床时,这人显然不再控制自己的脚步,却没想给红柳听了出来。这人,就是和自己隔了红枫的红荷。红柳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呼吸却是一点不乱。很快,下房又是一片沉静,不知不觉中,红柳也渐渐睡去,梦里面,却梦到一少年温润的笑脸,看到这张笑脸,红柳的心就踏实了不少。 第二天红柳四人早早起床,就赶紧忙着打扫庭院,红荷三人都是做惯此事的人,虽偌大一处院子,三人仍是有条不紊,红柳也是极有眼色,干活又不藏拙,四人一片忙碌,等太阳渐渐升起、天色大亮时,院子里已是干干净净。四人打扫完毓庆宫各个角落,俱是大汗淋漓,红棉拖着大扫帚,肚子里不由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声音响过,红棉就苦着脸说:“饿了一早上,浑身都没力气了,等会儿我得多吃个馍馍。” 红荷看红棉少气无力的样子,就上前说:“红棉,你要是累了,就把扫帚给我,我替你放去。” 见红荷作势要接红棉手中的扫帚,红柳早上前去拿了过来,对着三人说:“三位姐姐,我还不是太累,都把扫帚给我,我一人放去。”她初来乍到,自是对三人殷勤备至,三人也不与她客气,径把扫帚交给红柳。 红柳拖着四个扫帚,倒是有些吃力,红荷看红柳脚步沉重往前走,就在她身后叫道:“红柳,你且等一下,我帮你一块拿。” 红柳听到红荷声音,转过身向着三人笑笑,还没说话,红棉就一声惊呼,原来,离红柳十步远有架梯子,不知怎么从墙上滑落,正直直向红柳砸过来。三人眼睁睁看着梯子重重砸下来,红柳也是满脸煞白,显然是被吓傻了。红柳把眼睛紧紧闭上,不忍看红柳被砸中的情形,红棉紧紧拉住红荷,一脸紧张,红荷张大嘴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紧要关头,就叫红柳身后闪出一人,轻轻将红柳一带,毛竹做的梯子就擦着红柳身子砸在地上,把花草都砸倒一大片。几人都在惊魂甫定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脸色苍白看了看没被梯子砸中的红柳,牙齿不住打颤,对着红柳说:“姐姐没事吧,我真是该死,我刚把梯子放在墙上,不知怎么梯子就从墙上滑了下来,要是砸中了姐姐,我罪过就大了。” 红柳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仍是愣着神一语不发,倒是刚才将红柳带过救了红柳一命的那人呵斥道:“又不是第一天当差,怎如此毛手毛脚?”原来,这人正是毓庆宫侍卫毛如海,合着红柳命大,毛如海刚从此处经过,就见到红柳要被梯子砸中,当下来不及多想,就将红柳一扯,以致红柳没有命殒当场。 红荷看到这情形,长长出了一口气,高声叫着“红柳”就跑了上来,红棉和红枫就赶紧跑到红柳身边,几个人看红柳没事,都不住合掌高叫“阿弥陀佛”。 红柳缓过神来,也不由一阵后怕,她看梯子砸下来,将旁边的花花草草都砸得一团狼籍,梯子前端竟陷进土里,心想如果真是被砸中的话,自己一条性命都要送在此处。 旁边小太监不住道歉,又向着毛如海叩首道:“幸亏毛侍卫反应敏捷,要不,奴才这次罪孽深重了。” 红柳也赶紧向毛如海道谢,毛如海看红柳无事,就喝道:“赶紧将地上收拾干净,要是让覃公公看到了,小心剥了你皮。” 小太监立刻手忙脚乱收拾起来,毛如海转身离去,穿过一道墙,就看到覃公公急急走出,见了毛如海停下问道:“前院何事有巨响声?” 毛如海知道覃公公在毓庆宫的地位,赶紧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覃公公听完皱眉问道:“那叫红柳的宫女竟是吓傻了,也不知道跑?” 毛如海笑着回道:“公公,除非是会武功的,没功夫的人想跑都来不及,您刚才没看见,梯子倒下时那速度那力度,就是普通男人也跑不脱呀。” 覃公公沉着脸想了会儿,摆摆手让毛如海离去,自己踱着步来到前院,看小太监还在哭丧着脸收拾,又重重骂了小太监一阵。小太监也不知道为何就出了这差错,任由覃公公责罚。 罚过了小太监,覃公公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也长出一口气,转身离去。 三 四 问 政 毓庆宫书房中,朱佑樘正奋笔疾书,专注地在纸上挥毫,丝毫不知道宫里发生的这一切,东宫讲官刘健站在朱佑樘身后,轻轻颔首不已。 刘健自幼熟读经书,胸中常怀报国之志,自从担任东宫讲官后,他每与朱佑樘讲学,都深感朱佑樘聪慧仁义,授课从来不敢马虎。刘健料定朱佑樘登上帝位,必能做出一番大事。只是万贵妃病逝已有月余,皇帝每天悲悲切切,眼瞅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妃一党余孽每日里奉承皇上,极尽谄媚之事,又是为万妃召魂,又是上表叩请加封万妃,且不知私下里又会对朱佑樘做些什么手脚。 看朱佑樘专心致志撰写策论,刘健缓缓走到椅子上坐下,又不由想到了朱佑樘充满磨难的坎坷身世: 昔日皇上专宠万妃,万妃在后宫一手遮天、气焰熏天,不久后一举得子,更让万妃不可一世、横行霸道,但让万妃没想到的是,她所生皇子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当下万妃就悲悲切切,哭倒在皇上怀里。说也奇怪,万妃此后就再也没有怀孕过,无论她是拜神求佛还是遍寻良医,肚子始终没见动静,这下万妃慌了神,情急之下竟禁止其它嫔妃怀孕,发现有怀孕的嫔妃,万妃就令人一剂药灌下去把胎儿打掉,使后宫再无皇子出生,到了皇上30岁时,才发现自己膝下一直无子,心情渐渐郁闷,一日皇上揽镜自照,发现自己鬓边白发渐生,禁不住感叹道:“我老了,竟然还没子嗣。”此话一出,旁边太监张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说出一番话让皇上又惊又喜。原来,六年前有宫人纪氏怀孕,万妃派人为纪氏堕胎,堕胎宫女与纪氏颇有交情,不忍心灌药,于是就向万妃回报说纪氏并未有孕,只是生了怪病,万妃就把纪氏打进冷宫。后来纪氏在冷宫生下朱佑樘,万妃得知后又让张敏前去将朱佑樘溺死,张敏见到朱佑樘,哪肯按万妃命令行事,于是索性阳奉阴违,帮助纪氏将朱佑樘偷偷养大,今日见皇上如此感慨,便趁机将此事说了出来。皇上听后立刻召见朱佑樘,第二天就下诏立朱佑樘为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万妃得知此事后,在后宫暴跳如雷,但大局已定,万妃只得暗中伺机行事。此后不久,淑妃在宫中暴毙,死因不详,而张敏也于次日吞金自杀,周太后听闻此事后,生怕朱佑樘性命不保,于是亲自抚养朱佑樘,并教导他说:“今后贵妃给你食物,千万不要吃。”朱佑樘将此话牢牢记住,不管万贵妃拿出什么好吃的东西,如何诱骗,始终不张嘴吃,甚至万妃处的茶水,都不敢轻易喝下。万妃见暗中加害不成,便索性在皇上面前诋毁朱佑樘,并鼓动皇上废掉朱佑樘。此时皇上膝下又有了几名皇子,竟在万妃一党蛊惑下有了废掉朱佑樘、另立太子的想法。一日,皇上命司礼太监怀恩拟旨废立太子时,怀恩以头撞地,坚决不从,皇上索性罢免了怀恩司礼监掌印职务,另让人拟旨。就在这危急关头,东岳泰山却发生了地震,钦天监报奏此事与废立太子有关,若废掉太子朱佑樘,还有更大天谴降临。皇上听闻报奏,只好将此事搁下,朱佑樘太子身份这才保住。 刘健那处思想时,朱佑樘早挥毫完成了所做策论,呈上来让刘健审视。刘健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 待刘健看完策论,朱佑樘在旁边笑着问:“先生以为如何?” 刘健称赞道:“殿下所作甚合我意,殿下认为,应该如何治天下呢?” 朱佑樘侃侃而谈:“汉唐都曾显赫一时,当两朝兴盛时,天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国库财力雄厚,外族俱来朝见,如我大明能重现此景,想必也是先生所盼之事。我若治天下,必心怀仁慈,亲民爱民,勤于政务,公正严明,不与民争利,不顾念一己之私,不骄横奢侈,不贪图荣华享受。” 看朱佑樘瘦弱的身子挺得笔直,刘健禁不住颔首道:“殿下所言极是,《汉书》记载,汉武帝继位后,先后下令举荐一百多位文学贤良,董仲舒作为贤良回答武帝的策问时,曾这样说:‘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未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所以尧、舜实行德政,人民就仁慈长寿;桀纣肆行暴虐,人民就贪鄙天亡。在上的人君教化在下的人民,下面的人民服从在上的人君,好像泥土放在模型裹,听凭陶匠的加工;也好像金属放在容器裹,听凭冶匠的铸造。)由此足见人君的重要性,殿下任重而道远,大明江山担子都在殿下肩上。” 朱佑樘接话说道:“我必当尽自己全力,以不辱肩上使命。”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他又接下去说道:“我记得《汉书》中还这样说:‘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对年轻的就教他们养成学习的好习惯,对年长的就授给职位察看他们的才能。用职位和俸禄来培养他们的德行,用刑罚来禁止他们作恶,所以人民都懂得礼义而耻于触犯他们的上级。)可见君王治理天下,一定要兢兢业业、赏罚分明,若偏听偏信,被小人堵塞了耳目,赏罚不当、百姓怨怼,天下必定大乱。” 刘健听朱佑樘说得慷慨激昂,情不自禁对着朱佑樘拱手说道:“殿下有爱民之心,并能怀凌云之志,实在是我大明的福气。” 朱佑樘看刘健如此情形,忙谦让说:“先生见笑了,我今日只是信口开河,至于大明幸与不幸,当看我如何去做事了。先生也知道,许多事说起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就像许多政令,听上去虽好,实施起来却不太容易。” 刘健脸上却是神采熠熠:“政令难行,大抵不外乎两种情况,或者官员执行不力,或者阻力过大,我倒认为,诸事当徐徐图之,既不能心急冒进,又不能遇难则止。”一边说,一边把声音低到两个人才能听到的程度:“就像此时,朝政动荡,尚不知万妃一党是否还会蛊惑皇上,殿下一定谋定而后动。” 朱佑樘也将声音低下来说:“梁芳、万喜之流是否还未死心?” 刘健回答道:“梁芳倒还规矩,没见他有太多活动,倒是万喜,前几日私下求见皇上,不知又向皇上进了哪些谗言?” 朱佑樘听后并不说话,朝阳映在他年轻的脸上,一片明媚。 三五 合 作 三五合作 红莲教总坛内一片肃静,倪红裳趴在窗外,看天上云卷云舒,脸上却是一脸落莫,白衣离开这些天里,虽然圣姑和护法待她很好,她却总觉得无聊得要命,她是闲不下来的人,有时候想找点事儿,红莲教的人待她又太客气,满京城她认识的人只有丁四一人,因此趁晚上偷偷溜出去找过丁四几次,这几次让她觉得既好玩又刺激,此时她心里正想着哪天找机会再溜出去找丁四夜间聊天去,如果能让丁四逛逛北京城,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正胡思乱想处,忽听身后笑声响起:“红裳,瞧什么呢?” 红裳忙回头,却见段青莲满脸带笑,正饶有兴趣地瞧着她。 段青莲对红裳极是不错,每次见红裳又热情又亲密,像是把红裳当成了自己妹妹妹一样,红裳也是性情豪爽之人,最喜欢别人心直口快,自然对段青莲也比别人要亲近一些。眼见段青莲出现在自己身后,她又惊又喜,问道:“段堂主,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找我?” 段青莲走过来,在她身旁椅子上坐下,亲昵地搂住红裳的肩,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正有话问你呢,三天前,你是不是晚上偷偷溜出去了?” 红裳大惊,小脸一片讶色,她自认做得巧妙,怎想到被人发现,嘴里“吱吱唔唔”不知说什么是好。 看红裳如此模样,段青莲又是一串银铃一样的笑声:“三天前晚上,有人送了根钗与我,上面镶得五颜六色的花,我想我这般年纪,哪用得着这么花梢的东西,就想拿来给你,没想到到你房间,却见熄了灯,我还以为你睡了,结果走到窗前一听,里面声息全无,因此猜你是晚上出去了。”又是拍掌大笑道:“今天可好,给我这一诈,可不是马上诈出来了。” 红裳听她这么说,脸上不禁一白,急忙向四周看去,生怕有人听了去。 段青莲看她这样子,又是大笑起来:“别担心,今天圣姑和护法有事出去了,他们是不会知道此事的。” 红裳这才长出一口气,对着段青莲说:“段堂主,你可千万别对人说。这些日子白衣不在身边,我一个人万般无聊,因此便晚上偷偷逛了去。” 听她这么一说,?才像忽然想起来说:“听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有些天不见白衣了,白衣到哪去了?” 红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算着日子,白衣有十二天没消息了。” 段青莲一脸惊诧:“你们都是从思灵山来的,白衣有事儿还瞒着你?”不待红裳回答又说下去:“不过你们都是下一任圣姑的备选人,可见白衣还是防着你的。” 红裳没等段青莲说完已反驳道:“段堂主,不是这样的。”她一脸骄傲地说:“白衣和我情同姐妹,我们怎会为此坏了情谊。”她语带崇拜地说:“白衣人好又聪明,在思灵山就远胜我一筹,白衣肯定是下一任圣姑。”她语气一转,又笑着说:“再说,当圣姑又有什么好,一辈子孤零零。”她看了一眼段青莲,语带羞涩,小声说道:“又不能嫁人。” 段青莲倒是没想到红裳这么说,愣了一愣,脸上神色一变,嘴里不由附和道:“你说得对,做圣姑真没什么好的。” 红裳看段青莲脸上神情,想了一下,又对段青莲说:“段堂主,你别让圣姑跟护法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他们俩,总是有些怯怯的。” 段青莲脸上神情已恢复正常,当下又笑着说:“傻丫头,我这么喜欢你,怎会让你受罚呢。”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支钗来,那钗却也做得精致,红裳接过来,对?感谢地说:“段堂主,你对我真好。” 看红裳笑语嫣嫣,感叹着说:“谁让我跟你对脾气呢,我就喜欢心无城府、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看到你,我觉得就年轻好几岁。”说完后话锋一转,语带关心地问:“白衣这么长时间没消息,不会有意外吧,我知道教内这些日子可不甚太平。” 红裳果然脸上一紧,不无担忧地说:“应该不会吧,白衣那么聪明,不会出意外的。”想了想又对段青莲说:“段堂主,要不你帮我问问圣姑,看圣姑是否有白衣的消息?” 段青莲笑起来说:“我总得先弄清楚白衣是干什么去了呀?”她看着红裳,问道:“白衣走时都跟你说了什么?” 红裳认真地想了想,说:“白衣说,她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这事关系到红莲教的生死存亡。”她想了想又压低嗓子说:“我想最早圣姑和护法准备在我们两个中选一人前往办事,那天圣姑和护法试了试我和白衣功力,还考较了我们眼力。”红裳眼珠一转说:“我怎么觉得像是让我们做卧底去?” 段青莲乍闻此言,脸色大变说:“红裳,你再好好想想,你和白衣身份尊贵,怎会让你们去做卧底?” 红裳倒愈发肯定说:“对,我这么一想,倒觉是十有**是这个事儿。” 段青莲又问:“那到什么地方去呢?” 红裳又想了想,犹豫着说:“自从那日后,白衣有两日都没跟我一块,不过我瞧着她似乎走路都有些不一样。”她忽又想起一事说:“对了,有天晚上白衣还在房间里练习行了一个怪怪的礼。” 段青莲赶紧问:“你是否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礼?” 红裳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比划着做了一个动作。 段青莲看红裳的动作,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脸上的热情和爽朗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一脸的惊诧。她森然笑了一声,说:“红裳,你真是好孩子,你放心,一旦有白衣的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说完后竟匆匆离去,剩下红裳一人莫名其妙。 段青莲回到分堂,副堂主陈志明看她脸有狰狞,急忙低声问道:“堂主,发生了什么事?” 段青莲咬牙切齿答道:“我知道白衣到什么地方去了,马晴雪和成士龙这两个蠢货,这么好的时机,竟白白放过去。他们两胆子可不小,竟连这事都敢做出来。”眼一瞪问道:“那边还没回话吗?” 陈志明摇头,段青莲怒极反笑道:“我们巴巴找上门,他们还拿起架子了。你告诉他们,如果再不与我合作,还想对马晴雪心存幻想,他们连人头怎么掉都不知道。”说完后,在陈志明耳边说出一番话。 听完这番话,陈志明脸色也是一片紧张,他将手一拱,对段青莲说道:“请堂主放心,属下誓死追随堂主,一定办成此事。”说完就急急出门去。 陈志明走后,段青莲在屋子里又疾走了几圈,才压住涌上心头的震惊和怒火,渐渐稳住身形,嘴里犹自不信似地喃喃道:“马晴雪和成士龙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到皇宫。”又想了一会儿发狠道:“白衣那个贱人肯定是到太子那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两人竟像瞎了一样。马晴雪呀马晴雪,若不是我机警,红莲教定要毁在你手中。” 午时,陈志明匆匆从外面赶回,他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水,径直向段青莲报告说:“禀告堂主,那边同意接头了,今晚亥时三棵松巷子吴家院子相见。” 听陈志明此话后,段青莲不禁大喜:“好,陈堂主,你辛苦了,待事成之后,我定论功行赏。” 待陈志明走后,段青莲放声大笑。 亥时未至,夜深人静,天暗似漆,三棵松巷子吴家院子,忽地掠过几道人影,轻轻落在庭院中,这是一处极平常的民房,白天从外看毫不起眼,但到了晚上却有着说不出的诡秘。几道人影刚落定,一个男声就低低响起:“段堂主好俊的身手。”随即一拍手,正屋的大门就缓缓开启。 段青莲料定这是那边一处秘密据点,想必上午对方在仓促之间没什么好接头的地方,只好放在这里,但既然对方在这里见面,说明双方的合作十有**了。 段青莲看看敞开的大门,大摇大摆地迈步走进,身后几名随从想一块跟进,段青莲将手一摆,竟一人不带,缓步走进门去。待她迈步入屋,屋门又立刻关上。 段青莲看屋内有三人,一人正坐厅前堂椅上,脸色掩藏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唇边无须,嘴边泛有冷意,另外两名男子侍立在他身后,眼光凶狠,体形彪悍。段青莲也不多言,大模大样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只是含笑不语。 烛光下只下坐着那人伸出手来一摆,身后的两名大汉相互看了一眼,就退出屋门,随手将门紧紧关上。那人随手剔亮烛火,灯光下这人赫然就是与马晴雪和成士龙密谈那人。 那人依旧神情阴冷,嘴里淡淡说道:“段堂主真是女中豪杰,难道就不怕红莲教知道你私底下这番作为吗?” 段青莲闻言“哧”一下笑出声来:“难道曹公希望红莲教知道我这番作为吗?” 那被称作“曹公”的人哼了一声,声音尖利地问:“你上午派人所言是否属实?” 段青莲又是一笑:“千真万确,想必曹公也在红莲教有耳目吧,您应该知道思灵山所来圣女白衣约有十二天不见了吧?” 烛光照在曹公的脸上,那张不动声色的脸竟然有些隐隐作怒,而段青莲却是一脸得意,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半个时辰后,门“吱呀”一声开启,段青莲从门内走出,曹公尾随其后。出得门来,段青莲将手一拱,朗声说道:“在下期待合作愉快。” 说完后将身一纵,和另外几人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三六 东厂 黑夜过去,朝阳东升,街头卖早点的小贩最早唤醒了这座沉睡的城市,紧接着,起床声、开门声、寒喧声便一处一处地从北京城漫延开,短暂地睡眼惺忪后,这座城市很快便生机勃勃,一片热闹。 熊天雷茫然地走在街上,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身边的行人匆匆忙忙,各自有事去做,他却觉得漫无目的,无处可去。母亲在世时,他早起要习武;吃早饭时,他得意地向母亲炫耀新学的功夫;间或有空闲时,他也愿意跟镖局的老人朱叔聊聊江湖上的事情。所有这一切在今年的五月七日戛然而止,他还难以忘记自己看到母亲房间一片狼籍时的震惊与无措,难以忘记见到母亲尸首时的哀痛与悲伤,然后又是那晚自己到义庄时的惊讶与慌乱,接下来便是和丁四、郑巧娘一块的奔波,但现在,却是所有的线索全无、漫无头绪。或许,那晚的发现是自己的幻觉吧,母亲已经真的不在了。想到这里,熊天雷就悲从心来,胸中像是被掏空一样。但紧接着,他又摇摇头,他和丁四虎头牢的奇遇、郑魁的自杀、郑巧娘的遇害、高允武的被害,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慢慢地,他心头就被恨意所填满。就算有一丝希望,他也决不放弃,即使母亲真地不在人世,他也定会把幕后凶手给揪出来。 想到这里,熊天雷渐渐冷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正是丁四疾步向他走来。 转眼间,丁四已走到他面前,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嘴里低低地说道:“天雷,那副画我参透了。” 熊天雷闻言也是精神一振,两人赶紧寻了个没人处,丁四从怀里掏出那张小画,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图画说:“原来咱们一直以为是都是人名,这几天我一直在苦思冥想,发现前面这两个却不是人名。”丁四指着画上面的太阳解释道:“这个太阳像是刚升起的样子,我就大胆猜了东。”又指着上面长长的竹竿说:“这个竹竿又画这么长,我就猜了长。”随即又指着张大嘴巴的人:“此处应是张”。不待他说完,熊天雷已接下去说:“这画上白色的窗户是…….”丁四看了一眼熊天雷,两人竟异口同声说道:“百户”。熊天雷不由自主把几个字念了出来:“东厂张百户。” 熊天雷的身子竟不由抖了起来,丁四看熊天雷的样子,低声问他:“天雷,你怕吗?” 熊天雷的脸色渐渐由白变红,一声长笑说:“四哥,我只是高兴极了,你竟参透了画上含义。四哥,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又算得了什么?”语毕又对丁四说:“四哥,我是因为母亲缘故才敢以身犯险,却无端连累你也趟了这混水。” 丁四也是哈哈大笑:“好兄弟,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脸色一肃又说道:“我身为捕快,抓捕凶犯原本就是我职责。如果这一生浑浑噩噩、蝇营狗苟,岂不是白来世间这一遭?” 两人相视大笑,胸中都是豪情满怀、无所畏惧。 两人笑毕,丁四正色说道:“东厂自成祖始,风头渐劲,今朝皇上又建成西厂,宦官汪直任西厂提督后,东厂不及西厂得圣心,但成化十八年西厂取消后,东厂声势渐起,现在也是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原来,明成祖朱棣为了寻找建文帝,首设了“东缉事厂”,简称“东厂”,成祖信任身边太监,因此便任了太监做掌印,掌印太监也被人称为提督,而提督之下,又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一名,协助提督。后来,东厂又有了“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的使命,东厂所管范围渐渐扩大,连官员平日言谈、百姓日常生活,甚至柴米油盐价格都成了东厂秘报内容,东厂更是深得圣心眷顾,被皇帝倚为支柱。 熊天雷问道:“东厂嚣张,我也曾耳闻,不过不知张百户是哪位?” 丁四答道:“张百户名叫张青,在东厂提督刘公公处甚是得脸,此人心狠手辣,手段凶残,兼小肚鸡肠,从来睚眦必报,有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鬼见愁’。” 熊天雷沉思着说道:“四哥,此事越来越匪夷所思,从郑魁到高允武再到张青,我只觉着诡异,真不知这是否是巧合?” 丁四摇摇头:“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事越不可思议,我就越想弄个明白,至少,不能让郑巧娘死得不清不楚。”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熊天雷又问道:“四哥,这事关系重大,你是否打算让丁伯父知道?” 丁四迟疑着说:“我原也想是否告知我爹,但依我对我爹的了解,如果知道要查东厂张青,肯定不会让我再插手此事,现在好不容易我爹不再阻止我暗中查这件事,我想,还是算了吧。等最事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告知我爹也不迟。” 熊天雷攥了一下拳头说:“反正我爹走镖在外,也没人管我,四哥,咱们下面怎么查?” 丁四想了想说:“天雷,此事风险甚大,东厂平日里就是做暗中监查之事,咱们定要事事小心,否则,一旦被张青发现,咱们肯定斗不过张青。” 熊天雷重重点了点头。 丁四就凑近熊天雷耳边,轻轻说出一番话来。 二人商议完毕,又并肩走了一段路程,眼见着就到捕快房了,熊天雷就立住了脚,向丁四作别道:“四哥,你也小心,我先想办法打听张青行程,等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丁四正待答话,忽然旁边跑过一个小乞丐,约模十岁光景,眼睛中闪着狡黠,脸上的灰迹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到丁四面前老气横秋地问:“阁下是丁捕快吧?” 丁四一愣,随即点头道:“正是在下。” 小乞丐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丁四道:“有人给你的东西。”说完后将纸往丁四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 丁四疑惑地看着小乞丐远去的身影,迟疑地打开手中纸条,看完之后脸色却是一变,将纸条递到熊天雷面前说:“天雷,你看。” 只见纸条上写着几个大字:“档头徐成雄。” 原来,东厂除提督、千户、百户外,具体负责侦缉的是役长和番役,役长手下有若干番役,平时被人称作“档头”。 熊天雷看完后还有些懵懂,丁四忙向他作了解释。 熊天雷诧异道:“这真是好生奇怪,是这徐成雄向我们写条示意,还是示意咱们小心徐成雄?” 丁四想了想道:“这定是提醒咱们要注意徐成雄,不过也真是奇怪,居然有人也在查此事…….”然后又目瞪口呆道:“居然有人知道咱们在查此事?” 两人急往小乞丐跑的方向看去,只见路上行人匆匆,又哪有小乞丐的身影? 熊天雷脸色有些发白,问道:“四哥,怎么办?” 丁四想了会儿,发狠道:“管它暗中那人是敌是友,既然他敢递条子过来,咱们就先从他条子上的人名查起,至少查档头比查百户要容易得多。”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会,然后匆匆分手。 三七 旧识 丁四查了半日,终于弄清楚了徐成雄的情况:徐成雄,东厂役长,手下有数十人,在数百名役长中深得重用,被委任访缉京城不法官吏,许多官员都深恐自己被徐成雄盯上,因此徐成雄职位虽低,官员们却不敢小觑,徐成雄做事倒甚为低调,从不在人前耀武扬威,他平时进退得宜,加上身上功夫甚是了得,除了一手“伏虎拳”打得是虎虎生威,一身轻功更是使得神出鬼没,故尔张青任命徐成雄暗中调查京中官吏,徐成雄也不负张青厚望,每次做事都让张青深为满意。 丁四得知徐成雄消息后自是吃了一惊,如果自己跟熊天雷要查徐成雄,真还得加倍小心,否则不但无功而返,还会给自己和熊天雷带来不小的麻烦。转念又想到不知是谁暗中递了条子过来,到底是有何居心。想来想去,只觉得心乱如麻,看衙门里事儿不多,索性向李程告了假,到外面乱逛起来。 不知不觉间,丁四竟发现自己走到东安门,看看四周,再往北走就是东厂衙门所在了,丁四不由失笑,心里想着东厂,身子竟信步走到东厂附近,也不知是否会遇到张青和徐成雄,随即又想到还不清楚二人的容貌,估计即便见了也应是不识。丁四一笑,转身就向南走去。 大约走了三百多米,就听到前面有喧哗声,丁四不由好奇向前看去,只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隐隐还有吵闹声,丁四疾步就向人群走去。 还没走到人群处,就听到有暴怒声音喝道:“今天势必要跟我说个清楚,什么叫奇迹淫巧,上不了台面。” 随及就有一个声音气急败坏道:“你这老儿好生奇怪,我们自己聊天自己闲议,哪个与你说话?唉呀,快放手,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声音还没完,又有一女声响起:“祁老三,你发什么疯,你答应陪我逛京城,莫名其妙又与人吵什么架?” 说话间,丁四已挤进人群,看到人群内一老者手扯一名穿皂衣的书生,旁边还有一中年美妇跺脚嗔怒,中间另有一穿青衣的书生手忙脚乱,一边劝老者放了那书生,一边又劝书生不要着急。 看到里面四人,丁四不禁觉得老者与中年美妇有些眼熟,略一回想,就想起这两人就是当时自己和白衣上次巧遇的那两人,当时幸亏老者帮自己炸开了挡路的巨石,自己和白衣才及时找到圣姑和护法。丁四不由奇怪,两人怎在此与人发生争吵?他急忙向旁边打听,听完不觉好笑。原来两书生在路上闲聊,穿皂衣的书生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穿青衣的书生却说:“术业有专攻,僻如说公输般,也算是世代留名。”穿皂衣的书生就不齿道:“一切工匠做的都是旁门左道,僻如说做火药的工匠,靠奇迹淫巧讨好世人,除却造得满天烟火,费得大把银子,还有甚实际用处?”却不想这话被里面的老者听到,顿时火冒三丈,当时就扯住书生衣服,与他理论起来。 丁四才打听到始末,就见里面中间美妇脚一跺,发狠道:“祁老三,你自发疯去,我才懒得陪你丢人。”说完将身子一扭,竟滑不溜湫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那老者见她离开,也慌忙丢开书生,推开两旁看热闹的人,径直追上去,剩下穿皂衣的书生气得发抖,嘴里一直说着:“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周围人群“哄”一声散去,丁四疾步向前追去,嘴里喊着:“前辈,请留步。” 丁四脚下功夫甚好,几个起落已经来到两人面前,那老者正在美妇人身边正谄笑不起,看到丁四出现眉头一瞪就要发火,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说:“好小子,原来是你,上次就是你们帮了我,这次快帮我劝劝慧姑,我也是情不自禁,口不由己。” 丁四还没来得及答话,叫慧姑的美妇恨声说道:“祁老三,你这炮仗脾气一辈子都改不掉,我今天真是颜面尽失。”又向着丁四说道:“倒让公子见笑了。” 那美妇人嗔怒之间,风情万种,看得丁四心跳也是慢了一下。 那叫祁老三的老者更是越发嬉皮笑脸,不住哄慧姑开心。 丁四将手拱了一拱:“两位前辈,真是有缘,晚辈丁四有幸再见到二位,幸甚幸甚。” 祁老三哈哈笑道:“幸甚个啥,每次都是我被慧姑埋怨时,不过幸亏有你在,要不慧姑一连三天都不会理我。” 慧姑俏眼瞪了他一下,向着丁四说:“丁公子,咱们倒有缘分。”又轻轻笑起来:“上次真是多谢,倒害得你与小友共乘一骑。” 丁四想起与白衣共骑一马,耳边不由隐隐发热,慧姑看他模样狼狈,心里却是一阵好笑,耳边就响起丈夫哈哈大笑声:“慧姑都跟我说了,你那小友看样子是个女子,你们俩倒珠连璧合,真真是一对璧人。” 这下丁四脸一下就红了起来,慧姑还没来得及埋怨丈夫,就又听到丈夫说:“那女子怎没和你一处?” 丁四闻言心里一片怅然,嘴里却是赶紧拿话岔了开去。 当时白衣主动赠马,再加上模样俊巧,说话动听,祁老三和慧姑对她都大有好感,此时听不到白衣消息,也隐隐有些失望。 丁四赶紧说:“还没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慧姑看祁老三喉头一动,赶快抢在他前面说:“这位是我夫君,我平时喊惯了‘祁老三’,其实姓祁名士显,在下姓李名慧姑。” 丁四面上一片感谢:“当时巧遇两位前辈,也是幸运得很,幸亏祁前辈帮我们炸开挡路的石头,才让我们省出了时间,找到了我们要找的人,多谢?前辈。”说罢深施一礼。 祁老三闻言将脸庞笑成了一朵话:“慧姑,你听这姓丁的小子多会说话,我就听不得别人说做火药是奇迹淫巧。” 慧姑见他如此模样颇是无奈,眼波一横,又是爱又是嗔。 三人正在谈话间,忽听后面有人喊道:“祁前辈,祁前辈。” 慧姑闻言脸色一变,嘴里低声说道:“糟糕,又被他们发现了。”用手一推祁老三:“快走。” 两人将身子一扭,几步就跃了出去,竟也不向丁四道别,转眼就混在人群中。 丁四正在瞠目结舌时,就见四五人从后面跑了过来,为首一人尖帽白靴,身着褐色长袍,腰系墨色小绦,几人见祁老三两人没了踪迹,禁不住恼恨不已。为首这人却停下脚步,对着丁四说道:“年轻人,你可认识刚才跟你说话那两人?” 丁四看他们衣着,知道是东厂之人,赶紧打起精神说话:“只是向我问路,说要是到光禄寺。”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面容生得甚是普通,就是脸上两只眼睛无比冷峻,像是看到人的心里去。丁四一脸坦然,倒丝毫不见慌乱。 旁边人凑到那人身边,说道:“徐档头,消息说这两人初到京城,应该不会有认识的人。” 那人这才释然,将手一挥道:“回去。” 丁四看几人离去的身影,心中却是一片大惊:徐档头,难道不成这人就是那徐成雄? 三八 迷局 毓庆宫东南角有条小湖,因形似弯月,故名月湖,此时,初夏的睡莲还没盛开,长长的柳条在湖面拂过,此时,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湖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源,这里风景虽美,但很少人来,此地本就偏僻,再加上前两个月有太监失足掉进湖内淹死后,就有传言说这里闹鬼,那淹死的太监整日在寻替死鬼,太监宫女们害怕被拖下水,纷纷躲开这里走。雨中的小湖人迹稀少,但有位宫女却撑把小伞,把脸藏在伞里面,轻手轻脚走近小湖,看四周无人,机灵灵将身一闪,就躲进湖边的假山后。这假山是藏身的极好处,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听到那宫女压低嗓子说:“公公此时唤我,有何吩咐?” 另有一声音同样压得低低的:“主子吩咐,红莲教圣女白衣混进毓庆宫,不知有何图谋,但万一联络上了太子,恐坏了主子计划。主子命你速将此人找出,结果了她性命。” 那宫女倒有些吃惊:“覃吉把毓庆宫守得跟铁桶一样,主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把我混了进去,这红莲教有何手段,竟轻而易举地混了进来。” 另一声音说道:“本来主子也不想这么早动用你,不过现在情非得已,你千万不可暴露了自己。” 宫女声音响起:“可有什么线索?” 另一声音又说道:“因万贵妃当年就是宫女出身,皇太后就减少了太子身旁的宫女,偌大一个毓庆宫,就你们四个宫女,这红莲教圣女势必在你们四个中。” 宫女说道:“我定不负主子所命。” 那声音又阴森森说道:“那红莲教圣女应是经过红莲教高手易容,据说身手也很了得,你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那宫女答了一声“是”,就不再说话,约过了一会儿,听外面再无动静,她迅速从假山后闪出来,看看四周无人,又撑着伞走进雨中。 这场雨没下多长时间就停了下来,毓庆宫里,红柳在忙着给花坛的花施肥,红棉在修剪盆景,红荷和红枫在忙着收拾院子,四人各司其职,把毓庆宫很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同时传出朱祐樘的声音:“覃公公,替我送送先生。” 只听覃吉答应一声,就陪着刘健走了出来。 走到庭院处,刘健看花坛里花草长得郁郁葱葱,尽不住赞道:“毓庆宫越发整齐了。”忽又问道:“怎么会有这么香的香气?” 覃吉看廊下盆栽的几盆绿植中,有一盆大约三尺左右,叶子浓密肥厚,在叶子深处冒出几朵花来,象牙黄花瓣上有丝丝红晕,绿色花蕊,像安静的少女一样静静地开放。覃吉禁不住喜道:“没想到一场雨后,这花竟开了。”一眼看到旁边的红棉,就喝道:“快去报太子,含笑花开了。” 刘健看覃吉兴高采烈地样子,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花?还没见过。” 覃吉回道:“这花叫含笑花,原是南方的花,好不容易在宫里活下来,开花还是第一遭。” 刘健走近,看那花微张半开,又略向下垂,不由赞道:“真是花如其名,颇像美人含笑。”又说道:“当年杨诚斋有诗曰:‘只有此花偷不得,无人知处忽然香。’说的就是这花呀。”看一眼覃吉说道:“也只有东宫才与此花相匹。” 覃吉也是无限感慨:“谁说不是呢?” 两人正说话间,朱祐樘已是快步赶过来,无限惊喜地说:“吉兆吉兆,多年不开的含笑花竟然此时开放。”又赞道:“真是幽香扑鼻,沁人心脾呀。”又忽然笑着说:“赶紧折几朵送到皇太后那里。” 旁边覃吉赶紧挥手让红棉四人拿来玉瓶,小心折下几朵含笑花,把小小的玉瓶插得花枝团簇。 朱祐樘命红棉速将花送到慈宁宫,红棉领命,仔细捧了花瓶,小心出了宫门,红荷三人在旁边收拾清理下来的残叶。 朱祐樘嗅着花香,不由动情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娘带我在安乐堂住,我娘就千方百计种了这花,不知不觉间已经十二年了。”说罢从怀里掏出香囊,轻轻摩挲着说:“这香囊里就有含笑花的花瓣。” 他那里一时伤感,覃吉知道这前段时间是纪妃忌日,朱祐樘颇有些伤感,赶快把话岔开说:“老奴还记得前段时间太子差一点遗失了这香囊,还多亏那小捕快丁四擒住那盗贼。” 提到“丁四”这个名字,朱祐樘立马对着刘健说:“还没来得及告诉先生,我在外面结识了位朋友,是顺天府的捕快,名叫丁四,人品倒是好得很。” 刘健躬身说道:“太子交友不以贵贱区分,真是可赞,不过以太子身份,不知多少人要蜂拥而上。”刘健意思提醒朱祐樘交友要慎重,不要被刻意攀附的小人蒙蔽了眼睛。 朱祐樘知道刘健意思,不由感慨着说:“那丁四还不知道我身份。”想想又童心大起:“这人倒有意思,跟我数次面相见,竟也不问我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心里以为我是干什么的。” 刘健看看天色,对朱祐樘施礼道:“臣还有事情,先行告退了。” 朱祐樘赶紧虚扶道:“先生慢走。” 刘健走后,朱祐樘对覃吉说道:“听胡太医说这两天父皇身体有恙?” 覃吉答道:“听说精神还不太利索,梦里梦到过万妃几次。” 朱祐樘站定想了想说:“你与我一起探望父皇去。” 覃吉应了一声就跟在朱祐樘后面出门。 此时红荷三人已经收拾完残枝败叶,红枫看着朱祐樘远去的背影有些发呆。红荷看红枫这个样子,轻轻问道:“红枫,在想什么呢?” 红枫似乎从梦中惊醒,立刻如同受惊的小兔一样怯生生说道:“无事,无事。” 旁边红柳握着红枫手说:“你手怎如此凉,虽近夏天,你小心得病。” 红枫还没答话,红棉就轻盈迈着步子走过来,她本是敛裾凝气,一见庭院众人都散去,立刻就放松下来,人未到三人跟前话已经响起:“嘿,我今天真是好运,皇太后见了含笑花喜欢不已,还打赏了我二两银子。”她那里兴高采烈,没顾上雨后的青石板有些滑,一不小心就重重摔了一跤,在那里四肢朝天“唉呀”不已。 三人赶紧上前把她拉起来,红荷还轻声责备说:“红棉,小心宫规。” 红棉慌里慌张站起身,在腰间摸索道:“我那银子千万不敢摔丢了。” 听到这话,红荷和红柳禁不住对视一笑,连红枫总是受惊似的脸上都有了一丝笑意。 一日的光景很快过去,晚饭过后,四人又挤在了下房里,红棉还在为今天得了赏赐欣喜不已,红荷在帮红柳用凤仙花包指甲,红枫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说:“这天怎如此闷,我且到外面散散气。”说罢起身就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晚霞满天,红枫站在宫门口一动不动,余晖映在她的脸上,让人觉得心事重重,过了半晌,大侍卫毛如海从门外走入,看红枫在门口站着,不由开口问道:“红枫,你怎在此处站立,可是有事?” 红枫赶紧慌乱摇了摇头。 毛如海正色说道:“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速速回住处休息。”说完大踏步离去。 红枫看着毛如海的身影,想要迈脚,却怎么也迈不动。恰在这时,一根树枝向她肩膀射来,这本是一根普通的树枝,但因为被人用内力发出,这树枝来势颇为凌厉,若被射中了肩膀,定会受伤。就在树枝快要射中红枫肩膀时,红枫突然蹲了下去,双手抱头,似乎啜泣起来。那树枝从她头上飞过,“啪”的一声落在她面前一丈多远处。毛如海似乎听到响声,回头看红枫蹲在地上,急忙赶回问道:“红枫,你怎么了?” 红枫站起身,一边拭着眼睛说:“没什么事。”说完匆匆离去。 渐渐,毓庆宫夜色沉沉,只有房檐下的灯笼被风吹起,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三九 败 露 东方欲晓,天色还在一片朦胧中,下房就有了起床的声音,忽然,从下房传出来一声惊呼:“怎么不见红枫?” 说这话的正是红棉,红荷和红柳闻言都是大惊,红荷翻起红枫的被子:“真是没人。”又问道:“红枫出去了吗,谁见她出去了?” 红棉和红荷都是摇头。 红棉奇怪地说:“这丫头可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宫规。”又自己接下去说:“红荷,红柳,咱们千万别说出去,要不会害了红枫的。”略一停顿又说:“咱们先把她那份活干了,等红枫回来,让她好好服侍咱们几天。”说完后又忙不迭的洗脸漱口。 三人整理完之后,又在点卯处同点卯的太监磨了半天,终于使那太监信了红枫生病无法起床,三人这才长出一口气,自去洒扫庭院、整理房间。 未到辰时,忽有小太监传命覃公公有请,三人惊诧不已,不知覃吉何事找自己。三人赶紧跟着小太监,却发现小太监竟把自己领到月湖旁。月湖旁一群人围着覃吉,见了三人,覃吉冷冷问道:“听说红枫生病在房中休息。” 三人不知覃吉为何问起红枫事,但心头俱是一颤,嗫嚅着不敢说话。 覃吉一指旁边说:“你们看这是什么?” 三人这才发现覃吉手指处似是躺着一人,仔细一看原来正是红枫,只不过浑身水肿、双目紧闭,显是已经死去多时。 红棉不由“啊”地一声大叫起来,红荷和红柳也紧紧抱在一起,浑身颤抖。 覃吉又冷冷说道:“今早巡视太监发现湖面有一女尸,正是你们所说生病休息的红枫。”遂喝道:“一个一个带下去,给我问个清楚。” 立刻就走过来几名侍卫,将红棉三个人分别押了下去。覃吉对着旁边的侍卫太监说:“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切不可马虎大意。如若有一点闪失,小心尔等性命。” 旁边众人俱是一寒,齐应一声。 过了一会儿,一名侍卫匆匆来到覃吉身旁,在覃吉耳旁小声低语了几句,覃吉脸上惊了一惊,吩咐众人看好现场,随侍卫离去。 到了午时,忽又一名小太监跑来要见覃吉,覃吉见那小太监约十五六光景,眉眼还算是伶俐,一眼认了正是守宫门的小边子。小边子见到覃吉,“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嘴里忙不叠地说:“覃公公,奴才小边子跟红枫因是老乡,私下里倒有几分熟稔。刚才听说红枫身亡,倒有隐情相报。”抬头看了一下覃吉又赶紧说道:“前日红枫偷偷告诉我,她在清扫书房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她知道那花瓶颇为太子喜欢,便把碎片藏了起来。她一直担心此事事发,因此找我商量。我跟她说太子仁慈,只要她承认此事,想必太子只会小惩大戒,不会有性命之忧。刚才奴才听到有人说红枫身亡,我猜想是不是红枫胆小,害怕责罚,便趁晚上跳了江。” 覃吉听完并不说话,看了看旁边的毛如海,毛如海低声说:“红枫身上并无伤痕,显是溺死的。我刚才已禀告公公,我也见那红枫昨晚在宫门口痛哭,不知是不是要找这小太监?” 覃吉又问道:“昨晚你可否见过红枫?” 小边子脸上有几分惧意:“奴才昨晚因吃坏了肚子,在茅厕里待了多时,倒没一直守在宫门。” 覃吉厉声说道:“不管红枫之事真相如何,你误了职事,自去敬事房领罚。” 小边子不住叩头,旁边早来两个太监,把小边子拖了下去。 覃吉回头想了一会儿,又起身出去,过了一个时辰后回到房内,向众人宣布:“红枫打碎花瓶,不主动认错,反跳湖溺亡,损了太子仁爱名声,罪孽深重,诸位切引以为戒;红棉出谋蒙骗,妄图遮掩红枫一夜不归之事,罚去板著思过,红荷二人,不能及时发现红柳异常,各罚三个月俸银。”于是定了此事,不再提起。 红棉三人惊魂甫定,俱心惊胆战。红荷二人又见红棉被押了下去,都是颤抖不已。两人回到房中,连晚饭都没吃多少,便早早躺在床上。 看着外面夜色渐渐黑下来,红柳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无一点睡意,禁不住对红荷说:“真是奇怪,昨日我不知为何睡意特别快,你替我染过指甲,我就睡了过去。” 那边红荷呆呆说:“我也是,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吧。” 红柳又接下去说:“不过我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开门返回,不知道是谁外出归来。” 红荷那边静了一会儿又说道:“许是做梦吧,要不就是红棉,我一觉天亮,倒没有醒来。” 过了一会儿,红柳又幽幽说道:“你一觉天亮,为何今早起来,我看你鞋子上都有泥滓。” 那边红荷闻言却是噌地一声坐了起来:“你此话何意?” 红柳也坐了起来,抱着两臂看着红荷:“昨夜我闻到了一阵香,如果我没猜错,那香应该叫‘入梦’吧?” 红荷脸色发青,指着红柳说:“你到底是谁?”想了一想又不禁失声说道:“你才是白衣,你就是红莲教圣女。” 红柳依旧慢悠修地说:“哦,原来你要杀的是白衣。你为什么要杀红莲教圣女?” 红荷又想了想说:“不对,不对,我看红枫一直鬼鬼祟祟,又躲过了我那招‘借风化掌’,她才是白衣。” 红柳淡淡说道:“你没有听覃公公说红枫是打碎了花瓶才心绪不宁吗?她躲过你的招式,也是凑巧吧。红荷,你难道没听说过疑人偷斧的故事吗?” 红荷思索后恍然大悟道:“我说昨晚用‘入梦’药倒红枫时怎如此顺利,原来她真不是圣女,但你又毫无内力,不可能是白衣。你到底是敌是友?”她说这话时,声音已渐渐沉静下来。 红柳声音开始有不加掩饰的清冷:“你问我是谁,那你又是谁呢?” 红荷恨声说道:“不管我是谁,今天让你发现了不对,你的死期就到了。”说罢挥掌向红柳袭来。 几个回合后,她见白衣左躲右藏,使出的招式都是非常老到,但攻式全无,一点内力都没有,禁不住细想了一会儿,就哈哈大笑道:“你是白衣,你是红莲教圣女,不过你倒真的蠢得可以,为了藏身皇宫,怕人发现了有内力,竟服了‘清风散’。”随即又恨声说道:“没想到你竟有此胆量,就是这样才让我对你失了戒心。” 红柳沉声说道:“对,我就是红莲教圣女白衣,你是谁?” 红荷恶狠狠说道:“想知道我是谁,让阎王告诉你吧。”遂没了顾忌,双掌化拳,带着劲风就向白衣面门袭来。 白衣虽没了内力,但身子还比较灵活,迅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一拳,没想到红荷招式未尽,反手张开手掌,就向白衣脖子扼去。白衣全力以赴将身子一滚,算是躲过了此招。 红荷哈哈大笑道:“圣女,没了内力,我看你撑多久。”说着纵起身子,两腿径向白衣脸上踢去。 四十 投诚 就在红荷要踢中白衣时,只听门“通”的一声被打开,随即就夹杂着一声大喝:“住手。” 红荷吃了一惊,白衣趁她惊诧时又立刻聚起全身力气,算是躲过了这一脚。红荷猛回头,看见屋内站满了侍卫,禁不住又回过头看看白衣,犹自不死心地说:“你竟已勾结上了东宫,你怎么勾结上的东宫?” 毛如海早和两名侍卫纵身过来,一记小擒拿手就向红荷抓去,红荷纵横闪了两下,虽避过三人夹击,却知大势已去。她状若疯癫,使尽全力,一时之间毛如海三人竟也奈何不了她。看到此情景,有三名侍卫又纵身跳进来,六人齐齐将红荷围住,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红荷头发披散,满脸后悔:“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误了主子大事。”说完后一掌向心口拍去,竟震碎了经脉,一口鲜血吐出,气尽而亡。 覃吉从侍卫后面走了出来,对角落里的白衣说道:“圣女,太子有请。” 白衣整整衣衫,缓缓从角落里站起,对着覃吉说:“有劳公公。” 原来,白衣昨晚入睡前,觉得一缕异香钻入鼻孔,随即就觉得昏昏欲睡,她顿时感觉不正常,赶紧闭住呼吸,她内力全无,与普通人没甚两样,只觉得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就在似睡非睡间,她听到红荷低低唤“红枫”的名字,恍惚之间又听到红荷得意地说道:“可惜红莲教圣女,竟如此不堪一击。”随即就是开门声,红荷将红枫抱了出去,不知要做些什么。好大一会儿,白衣才觉自己头能抬起来,就听到门一声响,红荷又闪身回到屋里,她赶紧做出一副沉睡的样子。到了第二天,三人发现红枫失踪,她早知道红荷将红枫当作自己,只是不知道红枫是生是死,心里却是震惊不已,到后来在月湖见到红枫尸体,又如何想不到有人已知道自己混入皇宫、要置自己于死地。等到三人分别被侍卫带走时,白衣当机立断,告知侍卫要见太子。只是太子哪有那么容易见得到,侍卫只是将此事禀报给了覃吉。白衣见到覃吉,坦承了自己身份,并将昨晚之事告诉了覃吉。覃吉当下半信半疑,恰在此时小边子将红枫打碎花瓶之事说了出来,覃吉就顺水推舟,将此事定案,用以麻痹红荷,并暗中和白衣定计,让白衣引红荷说出昨晚之事。现在覃吉见红荷自戕,侥幸之余又不免有些后怕,自己原以为东宫似铁桶一般,没想到这四个宫女中,就有两个是混进来的,此事了结之后,定要再仔细梳理一番。 毓庆宫书房内,朱祐樘却是坐得笔直,烛火跳跃,他脸上阴晴未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名侍卫守在他身前,将白衣远远地隔了开来。 白衣轻轻敛裾施礼,朱祐樘见她态度大方、气质不凡,知她脸上定是经过易容,也不点破,淡淡问道:“白莲教犯上作乱,唆使百姓造反,一向与朝庭水火不相容。红莲教又是做什么的?可与白莲教有渊源?” 白衣沉声答道:“红莲教和白莲教只是名字相似,两者并未渊源,红莲教只是这两年才到京城,只是教人向善,并不敢参与到政事中来。” 朱祐樘又问道:“你以红莲教圣女身份混入东宫,又意图如何?” 白衣踟蹰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实在是因为红莲教遇到了一件大事,一个月前,有人找到红莲教,说今皇无能,太子孱弱,如红莲教能助他起事,他事成后定以红莲教为国教。” 朱祐樘不待她说完,已厉声喝道:“那人是谁?” 白衣应声答道:“只是说来自宫内,并未有更多详情。本来红莲教也不敢轻信,但所提几事,那人一一办到,倒教红莲教不敢不信。” 朱祐樘又问道:“此事与你混入东宫有何关系?” 白衣声音里不带一丝慌乱:“那人说太子孱弱,红莲教却不敢轻信,故派白衣潜入东宫,若太子仁厚,则是天下之幸事,红莲教就算是拼却全教性命,也要阻挠此人。” 朱祐樘却是接了下去:“若是我无能昏庸,你们就定会助他吧。” 白衣急忙摇头:“不敢。” 朱祐樘却是冷笑一声:“你竟敢混入东宫,还有何不敢的?”略定了一会又问道:“以你之见,我为人如何?” 白衣声音满是赞赏:“太子出身困境,多经磨难,但为人胸怀坦荡,心系天下百姓,白衣深深佩服,因此才敢自暴身份,向太子坦承此事。” 朱祐樘冷哼一声,脸上不见悲喜,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烛火“啪”爆了一个花,到过了半晌,朱祐樘才说道:“我也知晓有人蠢蠢欲动,只是不知道这人有何手段,眼下竟找上了红莲教,可见手笔颇大。红莲教圣女白衣,你教内是谁主事儿?” 白衣躬身答道:“红莲教圣姑。” 朱祐樘又说道:“你回去告诉你那圣姑,顺藤摸瓜,查清背后主谋之人,我可既往不咎。” 他说话气定神闲,哪像十七八的少年,白衣心想:如果红莲教与太子为敌,那才是自寻死路。心里主意已定,立刻低首称是。 朱祐樘又吩咐道:“现赐玉佩一枚,你可凭此物前来见我。” 覃吉随即呈上一块玉佩,白衣接在手里,心里又惊又喜,以前只觉朱祐樘仁爱厚重,没想到杀伐决断也是如此利索,看来自己决择不错,回去后一定要跟圣姑好好说说。白衣深施一礼:“太子英明,白衣定将太子所言转达圣姑。” 朱祐樘挥挥手,几名侍卫带白衣下去,室内只剩下覃吉侍立在侧,他沉思了一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覃吉:“是谁妄想勾结红莲教?又有何意图呢?谁是背后主谋呢?梁芳还是万喜,或是另有他人呢?” 覃吉在一旁轻声说道:“太子,不管是谁,有什么阴谋诡计,都只是螳螂挡臂,不自量力。” 朱祐樘点头道:“不错,当时万妃在,尚奈何不了我,现在万妃已去,那帮小人更是无力回天。”又沉声说道:“派人盯紧了梁芳万喜,一有异动,立刻报与我。” 覃吉立刻称是。 四 一 遇险 天边曙光微现,红日喷薄欲出时,一匹马从紫禁城疾驰而出,马上之人正是白衣,她纵马疾驰,心里却是思绪纷飞,没想到此次入宫如此凶险,若自己没服“清风散”,红荷定会查出自己一身功力,敌暗我明,说不定就让红荷得了手。原来,白衣入宫之前,怕被人看出自己一身功力,就向马晴雪和成士龙建议,要服了“清风散”,压下自己功力。马晴雪和成士龙担心白衣将内力压制,在宫内难以自保,本不愿同意白衣请求,但白衣一再坚持,马晴雪二人想到白衣最多在宫内待半月左右,半月以后,原来生病的宫女就会病愈,再将白衣偷偷混出宫,也就同意了白衣所求,只是没想到四名宫女内还隐藏着一个内奸。想到这里,白衣心里又是一凛,此事只有圣姑和护法和自己三人知道,到底是谁泄露了自己踪迹,又是谁想要自己性命?想来此事与皇宫那人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红莲教内奸是谁?事关重大,所以白衣不敢在皇宫久留,仓促服下解药“化清风”,竟不待功力恢复三成,就匆匆离去。她料知红荷之死瞒不过对手,那人肯定会拦截自己。本来覃吉要派侍卫护送自己,但白衣怕人多声杂,又担心轻易泄了红莲教据点,因此便有几分犹豫,覃吉猜出她心中所想,也就没有坚持,想着白衣易容成红柳,想来也没人识得,就任白衣单人单骑出了紫禁城。 红莲教总坛在北京城西南处,白衣一路上倒也畅通,眼见着拐过一片林子,这是到总坛的必经之地,经过此处,不到一里地就到了据点,白衣不由长出一口气,放慢了马速,抹了一下汗水,纵马跃进了林子。 此时一轮朝阳已经渐渐东升,林子里虽然有些暗,但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白衣一眼就看见前面竟设下几道绊马索,于是一勒缰绳,马就硬生生扬蹄站住。 与此同时,从树下跃下来几道人影,其中一人体形彪悍,满脸横肉,扑扇一般大掌,纵跃之间却是身轻如燕,白衣知他是高手,屏气凝神,静等他开口。 那人盯住白衣看了一会儿,嘿嘿笑道:“你就是红莲教圣女白衣吧?识相的束手就缚,免得爷动手脚。” 白衣心中大惊,不知为何此处又埋伏了一道人马。原来,曹公公担心红荷谋事不成,又与段青莲商量,在此处藏下埋伏,凡单身女子俱都拿下。 白衣面上镇静,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知好汉说些什么,家母病重,现在急着取药,还请好汉行个方便。”说罢施上一礼。 那大汉阴森森笑起来:“管你是不是圣女,先送了你上西天吧。”一挥扑刀,人影如魅,就扑了上来,旁边众人也是齐齐亮出武器,向白衣逼来。 白衣功力尚没恢复,哪敢和他们硬碰,闪躲几次后,发现自己不是对手,便赶紧调转马头,向林子外奔去。那帮人看白衣逃去,也不追赶,彪形大汉一挥手,众人又藏身高树,做好埋伏。 刚藏好片刻,就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大汉赶紧跃下树梢,迎上前问道:“王麻子,你怎地来了?” 那叫王麻子的果是一脸麻子,他跳下马,气急败坏的说:“主子得到密报,红莲教圣女已经出宫,千万不能放任何人经过,不管是不是红莲教圣女,一律格杀勿论。” 那大汉听完后瞠目结舌道:“刚才有一女子从此返回,该不会是红莲教圣女吧?” 王麻子脸色一变:“算时间,应该就是那红莲教圣女。”一拍坐下马匹,冲大汉说道:“路大川,你守好此处,我带弟兄们去追。”说完和一行人扬长而去。 白衣从林子里退回,心里却是后悔不已:早知道对方如此狡猾,就该让覃公公护送自己,现在对方守住要道,只有等自己功力恢复了再作打算。她随即运气,发现身上功夫恢复到五成,细细一算,再有半天时间,自己功夫到了十成,也可硬闯一下了。 正在思量间,忽听到背后马蹄声响,白衣脸色一变,赶紧两腿一夹马腹,飞奔前行,耳边只听得后边人声喊道:“那女子就在前面。”“快追上捉住她。”白衣心里更是焦急,两腿一运劲,马又快了几分。她此时慌不择路,只捡那偏僻的小路走,后面的人马眼看就要追上白衣,她顺路一拐,又到了一条小路,因此后面的人马始终跟她有一丈左右。不知跑了多少时辰,白衣只觉得汗水湿透了衣服,身下骑的那匹马也渐渐慢了下来,白衣心下大惊,就在一转眼功夫,后边人马就追了上来,齐齐将白衣围住。 白衣看自己跑了半天,却不知转入一座什么山里,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灌木,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身下这匹马已是气喘吁吁,显是累得不轻。 白衣见对方识破了自己身份,就不再遮遮掩掩:“尔等受何人之命,在此地拦截我。” 王麻子哈哈大笑:“红莲教圣女,今日你的死期到了。”说罢,亮出一把明晃晃长剑,飞身下马,纵身向白衣袭来。 白衣见他来得凶险,也赶紧弃了马,跃到高处一块石头上,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与王麻子呯呯啪啪打了起来。白衣知道对方人多,因此拼却全身力气,招势凌厉,那王麻子一时间也不敢和她硬碰硬,心里却是计划要把她力气耗干,今日里如果活捉此女,也算是大功一件。 白衣和他打了半晌,身上已是筋疲力尽,眼见对方其余人等跃跃欲试,哪敢有丝毫大意,王麻子手一挥,有两人又跳进来共同袭击白衣,白衣手起剑落,乘空隙刺中一人胳膊,自己却也因为闪躲不及被削去了一绺头发。见白衣狼狈的模样,王麻子放声大笑:“红莲教圣女,乖乖放下武器,跟爷回去交差吧。” 白衣又是纵身一跃,勉强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王麻子率众人一齐逼近,白衣看左前都是敌人,自己背对的又是山壁,右边似是山谷,要是想突围,只能从正面逼退对手,但可惜自己功力没有完全恢复,现在若是突围,只有三成的把握了。白衣正在思量间,忽然听到身后头顶轻轻传来一个声音:“白衣?”白衣听这声音分外熟悉,身子禁不住就是一震。她当即喝道:“我乃红莲教圣女白衣,今天尔等敢在此行凶,不怕红莲教寻仇吗?”她知道那人不敢确定是否自己,因此高声自报了姓名,那王麻子还以为白衣到了山穷水尽,只好恐吓自己,闻言又是一阵肆无忌惮大笑。 笑声未了,只见山壁斜长的一棵大树上跳下一人,手持长剑,跟白衣并肩站在一起,白衣看那人出现心里却是惊喜交加,那人身材修长、剑眉星目,赫然就是丁四,丁四看白衣如此装扮,眼里一片愕然,但眼下不是说话时候,两人并肩持剑,就向王麻子众人袭去。 王麻子等人措手不及,转眼就被丁四二人放倒两人,颇有些手忙脚乱。王麻子赶紧挥剑向两人刺去,一众人也纷纷手持武器,向丁四和白衣二人攻去。丁四和白衣看面前七八人中,只有最右边两人实力较弱,因此一使眼色,就齐齐向右边攻去,那两人看两柄明晃晃长剑向自己刺来,心里先自害怕了几分,手上一慢,眼见着丁四和白衣就要跳出包围。孰知就在两人跃起时,忽又从外面跳入一人,掌风凌厉,有万钧之力,向着白衣当胸打去。丁四眼见那人就要打着白衣,不假思索,身子滴溜溜一转,硬生生替白衣挨了这一掌,身子立刻如同风筝一样,向后坠了三四丈,眼看着到了山崖边,差一点掉到山谷处,白衣吃了一惊,纵身向后跃去,只见丁四面色苍白,嘴角也有血渍流出。偷袭那人一举得中,禁不住哈哈大笑,王麻子定睛一瞧,原来正是东厂役长徐成雄,不由惊讶道:“徐档头,你怎也到此处来?”回头看看丁四和白衣二人,料定二人此番是插翅难飞了。 丁四只觉得胸口翻涌,勉强提一口气压住,强撑着站起身子,在白衣耳边低声说道:“刚才我躲在树上,看到后边虽是山谷,但右下方却有一块伸出的石台,白衣,你现在向右跳出一丈,应能跳到到石台上,他们仓促之间,不会立刻追上,你赶紧逃命,莫要管我。” 白衣看后面王麻子一伙就要围上来,不再犹豫,把牙一咬说:“好。”伸手一把拉住丁四胳膊,纵身向右侧跃去。 四二 生 死 四七生死 白衣纵身一跃,果然看到右下方是块微凸出来的石台,但可惜她手拉丁四,以她现在功力,带住两个人重量跃过去,却只跃出了几尺远,眼睁睁看着石台在眼前错过,两个人身子却是一个劲往向下坠去。 白衣只听耳边风声不住,身子被崖壁伸出的树枝刮蹭不停,情知如果摔了下去,两人性命不保,危急之中一手紧拽丁四,一手持长剑狠狠向壁上刺去,可惜石壁坚硬,长剑在石壁上滑过,两个人却是不住下沉,正在危难关头,白衣只觉长剑一滞,两人身子一下子被带住,她抬头一看,长剑剑身被石壁上长出的一棵大树挂住,剑身刺进树干约有半指,她不禁心喊“侥幸”,向下看看右手拉住的丁四,发现丁四脸上被树枝划得都是伤痕,脸色苍白,眼睛满是惊惧,知道丁四暂时无事,心里不禁安定了不少。丁四在下面少气无力说道:“白衣,我叫你一人逃命,你怎如此糊涂?” 白衣正想答话,忽觉身子微向下滑,向上一看,发现手中长剑深陷树干,但长剑上又挂两人重量,剑身虽然被石壁剐花了刃,但毕竟是利器,竟如同锯齿一样在割树干,白衣不由大惊。 丁四也发现了这一异常,向上一看哪能不知道其中凶险,颤抖着声音说道:“白衣,快松手,你还可以保命,否则你我都丧命于此。” 白衣强自镇定:“你且莫说话,今天生死与共,要活一块活。”她抬头看那树干,知道若不想办法,一旦这样割下去,两人肯定会坠了下去。她看剑柄离树干不足五指,心想也只有冒险了,于是看看丁四,柔声说道:“丁四,你可有力气用另外一手紧抱我腰或腿?” 丁四闻言知她用意,挣扎着说:“可以。”鼓足全身力气用另一只手抱住了白衣腿。白衣等他抱紧,看上面不断晃动的剑身,一用力,右手将丁四放开,随即就向树干抓去,她五指如爪,牢牢抓紧了前面的树干,就听得后面的树干“咔嚓”一声,从剑身割破的地方断开,直掉了下去。白衣身上冷汗不住,看丁四双手牢牢抱住了自己腿,又是一咬牙,将左手长剑掷下,反手就抓了树干,两只胳膊一用劲,就抱住了树干,两人就这样一下一下吊在了树干上。白衣腿上挂着丁四,她两手攀着树干,努力向上撑去,只不过试了几次,力气难支,有一次还差一点滑脱一只手。如此一来,白衣脸上满是汗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滴落。 丁四看白衣抱紧树干,只是自己抱着她腿,她也无法脱险,思绪一会,就下定了决心,开口轻声说道:“白衣,这些天红裳跟我说你做了一桩很凶险的事儿,我一直担心你安危,今日见你平安,我心就放下了。” 白衣只是一心在想如何脱险,不知丁四此时还有心说话,只道他吓糊涂了,轻声安慰说:“你莫急,咱们定能脱险。” 丁四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一抹红色,轻轻漾了开来:“白衣,这些天我一直在梦里梦到你,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他忽然一下子松开抱住白衣的双手,大喊一声:“白衣,保重。”身子重重坠了下去。 白衣大惊失色,急忙双手撑起,将身一纵,就跳到了树干上,再往下看已看不到丁四的身影,泪水便一下子涌了上来,不住喊着:“丁四,丁四……” 她哭了一会儿,心如刀绞,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也是对丁四暗生情愫,不过只是碍着圣姑不得婚嫁的教规,一心按红莲教培养要做圣姑,因此压下了这份情,孰知情这东西,来去又哪是人能控制得了的? 白衣哭得满脸是泪,心里却是发狠道:不见尸体,谁能说丁四就死定了呢?如此一想,赶紧擦干泪水,向下望去。此时正是午时,阳光正好,白衣一眼就瞧到下面有小河流过,离自己脚下这棵大树不到两丈,她心下略定,纵身一跃,就跳下了大树。这山谷人迹罕至,积了多年的落叶扑在地上,就像一张大大的毯子,白衣不顾身上多处划伤,赶紧在四处寻找丁四。不大一会儿,白衣就找到丁四躺在一大片落叶中,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白衣不由心呯呯跳起来,赶紧试了试丁四鼻孔,发现丁四还有呼吸,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却是不由想到:幸亏他还活着,如果他要是死了,我……忽然却有不能独生的想法,白衣自己也吃了一惊,赶紧收住胡思乱想,查看丁四伤处。丁四除了被徐成雄一掌击中,四肢也有一些擦伤,不过都不是要紧的伤口,白衣心下稍安,看看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想来此处罕有人至,连道路也没有一条。 正在发愁间,忽然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白衣吃了一惊,生怕是对手到谷底来探个究竟,正在小心提防时,却见走来一男一女,那男子跑在前面,嘴里还喊道:“那咚一声似乎就从这里发出。”又说道:“慧姑慢点。”白衣看那男子,原来就是当日在?帮自己炸石开路那老人——被慧姑唤作“?老三”的。?老三先是一眼看到白衣,奇怪说道:“真奇怪,这里怎会掉下来个女子。”白衣知道自己脸上变了模样,他一时认自己不出。?老三又一眼看到丁四,不禁失声说道:“这不是叫丁四的那个小捕快吗?” 说话间,慧姑也赶到眼前,正在气喘吁吁时,白衣已双膝跪地:“两位前辈,还请援手救下丁四,晚辈感激不尽。”说罢深深叩首。 慧姑诧异问道:“你可是那时过山路那女子?怎我觉得容貌差了如此多?” 白衣赶紧卸去易容,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眼里泪水已是止不住夺眶而出:“正是白衣,请前辈想办法救救丁四的性命。” 慧姑当时已深喜欢白衣,看白衣哭得梨花带雨,深知其中必有隐情,赶紧伸手把白衣拉起,用手一指丁四说道:“?老三,快看人怎样?” ?老三两步走到丁四身边,细细察看了一番说:“这小子受了内伤,不过没关系,今日碰到了杏花仙子李慧姑,死在了鬼门关也能被拽回来。” 慧姑不理?老三贫嘴,携白衣来到丁四身边,将手一挥就封住丁四几处穴道,轻轻蹙眉说道:“他所受内伤颇重,得休养几天了。”然后又向?老三笑道:“三哥,难得跟这小子有缘,咱们今天做件好事吧,不如你背了这小捕快,咱们把他带到家中诊治。” ?老三听她如此说,先是苦着一张脸想了一会儿,才重重叹一口气说:“真是麻烦,做好人真麻烦,还要我来背这小捕快,不过,这小子跟这女孩我都喜欢,算了算了,救吧。”一弯腰,伸手将丁四放在背上,也不管头脚是否放好,大步就往前走去。 四 三 情生 四三情生 白衣和慧姑跟在祁老三后面,顺着山谷一条弯弯曲曲小路向前走去,约过了半个时辰,到得一棵大树前,祁老三站定脚步,大声说道:“终于到了,这下可累死我了。”然后又回头对白衣得意洋洋地说:“小姑娘,你看我造的树屋,可是漂亮得很呀。” 白衣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这棵大树树干粗大,两人合抱还不能抱满,最让人惊异的是,在大树上两米多处竟然趁势造起了一个树屋,从树屋上垂下用绳索和木棍做的软梯。祁老三背了丁四,小心翼翼上了树屋,推开屋门又不无得意地说:“这屋子费了我一个月时间才造好,不过主意可是慧姑出的。” 说话间,白衣和慧姑也顺着软梯上了树屋,白衣见慧姑又把软梯卷了上来,心里暗赞两人想得仔细。白衣今日大难不死,身上却是被树枝和石壁撞得疼痛难忍。她此时来不及察看身上伤势,径直扑上去看丁四情况,只见丁四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依然昏迷,便忍不住轻声喊道:“丁四,丁四……” 一旁慧姑轻轻拍了白衣肩膀,轻声细语说道:“姑娘,你莫要惊慌,让我看看。”白衣将身子闪在一旁,看慧姑把了丁四脉搏,自己把牙紧紧咬住,心里不住祈祷:但愿丁四平安无事。 慧姑替丁四把完脉,回头看白衣一脸担心,便笑着安慰白衣:“姑娘,你莫担心,这小子身强体壮,虽然受了内伤,但也无甚大事,等会我煎副草药给他喝。”又转头对祁老三说:“三哥,你先给这小子清洗下伤口,再拿咱们药膏给他敷了伤口,然后再抓三两巴乾、四两虎尾轮、一钱金线莲、五两九里香,用三瓢水煎两个时辰,然后给这小子喝。”听慧姑说完,祁老三在旁“呵呵”笑道:“当年你可不是也煎这个药方给我喝的。”一边说一边奔到床前,准备给丁四查看伤口。 慧姑把白衣拉到一边,见白衣惴惴不安,又安慰白衣道:“我也颇懂几分医理,今天不是托大,这小子到我手里定无性命之忧,也不会有任何后遗之症。”白衣闻言心里才踏实几分,赶紧又是跪倒在地,口里说道:“多谢前辈救命,今日得遇两位前辈,真是白衣和丁四的福气。”慧姑搀起白衣,不无爱怜地说:“好孩子,不知怎么回事,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你倒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老身。”白衣闻言泪珠不住往下滴,喉头也有几分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慧姑又对白衣说:“趁这屋里没人,你解了衣服,我帮你看看伤势。”白衣便解了衣服,只觉肩上、腿上被划破了好几处,虽然伤势不重,但干涸的血渍已把衣服紧紧贴在伤口上。慧姑看白衣咬牙将衣服解开,也佩服她坚强,赶紧帮她清洗了伤口,拿药敷在上面,及至敷她肩膀时,慧姑看到在白衣皎洁的上臂点着一点鲜红的守宫砂,心下无比奇怪,脸上却毫无声色,待敷完后又找来衣服,让白衣换上。 没过多时,祁老三爬上树屋,将熬好的草药端给慧姑,慧姑拿着药碗,对着白衣点头说:“你来把这碗药喂给他,仔细烫。” 白衣赶紧接过碗,用嘴将汤匙里的药汁吹凉了,小心喂丁四服下,丁四倒也安生,没过多久便将一碗药喝得干干净净,不过依然紧闭着双眼,没有一丝反应。 如此忙了半天,天色已暗了下来,白衣看这树屋都是用树枝做成,悬在树上也是别有情趣,窗外已是夕阳西下,一时间树屋内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白衣耳听外面小虫鸣叫,眼看屋外鲜花盛开,只觉不像是在人间。她心里暗暗称奇:这叫祁老三和慧姑的不知是何方高人,竟隐居于此,也算是让人称奇,又想到不知圣姑和护法是否得知自己消息,敌人是否还在那条路上守着,自己又该如何联络圣姑与护法,想了半天又见丁四仍是一动不动,禁不住心乱如麻。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白衣只听得慧姑轻唤自己,便赶紧收起思绪,站起身来。只见慧姑端着热气腾腾的碗向自己走来,笑着说:“白衣,你今天也忙碌了半日,先来把这碗汤喝了,提提神。” 白衣道谢不已,接过碗就一饮而尽,只觉得这碗汤无比美味,竟是自己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一碗汤,不由赞道:“前辈好手艺。” 慧姑大笑:“算时间,你也饿了一天了吧。” 白衣见慧姑笑得灿烂,却又有几分踌躇:“今日多谢两位前辈救命之恩,此中细节本应向两位前辈一一道明,但白衣有难言之隐,还请前辈不要见怪。” 慧姑知道她和丁四定有一番不寻常的遭遇,白衣既然不愿直说,便也不勉强,只是在一旁又铺了床被子,嘱咐白衣早早休息。 白衣这天过得极是凶险,本来应该筋疲力尽、困意难支,但她此时却没有一刻睡意,白天所发生事情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想,只觉得死里逃生,真是侥幸,不知道敌手竟会如此强大,到底对方要做些什么呢?思来想去,忽然耳边响过一句话:“白衣,这些天我一直在梦里梦到你,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这句话一直被压抑,就当白衣觉得自己像是忘记这句话时,它竟倏地响在耳边,白衣不由怔住了,她一时心烦意乱,起身看躺在床上的丁四,月光透过窗洒在他脸上,竟像是熟睡一样。白衣走到窗前,只觉清风拂面、花香怡人,抬头看天上月似圆盘、一片皎洁,又恍然觉得心里无比踏实,就像此情此境似曾相识,宛如梦中梦到过一样。白衣月光下禁不住双手合掌,嘴里喃喃道:“愿丁四平安无恙,愿红莲教度过此劫。”不知过了多久,白衣沉沉睡去,梦里只梦到一少年纵马疾驰,嘴角不由露出点点笑意。 四 四 杀敌 四四杀敌 白衣第二天还没睁眼,就听到外面鸟声婉转,如珠落玉盘,睁了眼看到天色已大亮,她急忙起身查看丁四情况,丁四依然眼睛紧闭,只是脸色略比昨日红润,白衣心里不由又是一急,却忽然听到外面“轰”的一声响,如巨石滚落,在宁静的早晨显得分外响亮,白衣正准备奔到窗口看何事发生,就见慧姑笑盈盈推门进来。 慧姑看到白衣脸上惊奇的表情,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说:“莫怕莫怕,这是外子在试他的火药。” 白衣想到上次在山道上祁老三所点燃的轰天雷,不由说道:“这东西威力好大。” 慧姑无奈说道:“外子一辈子就喜欢这东西,当真是改也改不掉了。”又叹一口气说:“这东西杀伤力过强,如果用不好罪衍就深重了,外子年轻时做事不分善恶,全凭兴致,倒也犯过不少错,如今我和他找了这个人烟又少、风景又美的地方,他做他那火药,我采我的草药,偶尔做做善事儿,算是全了外子年轻时犯的错。”又轻轻一笑说:“咱两天我给这山谷取了个名字,叫忘忧谷,这名字可还使得?” 白衣看她神情妩媚,眼波流转,言语间有说不出的满足与幸福,不由说道:“远离尘嚣,乐而忘忧,当真是贴切不过。” 慧姑闻言笑着说:“你这个丫头倒会哄我开心。”又拍了一下手说:“昨日就听你前辈前辈的叫,还是改口叫婆婆吧,这个称呼倒亲切些。” 白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听门一声吱呀响,祁老三不知何时爬上了树,一头钻进房中,他脸上却是浑身泥土,脸上像是涂了墨汁一样满是黑色的污渍,他一边嘴里“呸呸”吐着东西,一边用袖子擦着脸说:“这次真是失算,加多了硫磺和硝石,《武经总要》记载的比例当真不能改吗?” 白衣看祁老三如此模样,本来郁闷的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祁老三自去洗脸换衣。 慧姑又熬好了一碗汤药,让白衣给丁四喂下,白衣看丁四呼吸均匀,脸色恢复了五六成,心里也是安定了不少。 到了午后,白衣试了试自己内力,发现“清风散”的药力基本都已散去,举手投足都觉轻盈了不少,呼吸也畅快了许多,再看身上所刮蹭伤痕,也没昨日那么疼痛,再看看躺在床上的丁四,一时之间就有些踌躇。 慧姑看出了白衣的担心,对白衣笑道:“你莫担心,到了酉时应该就可以醒来了。” 白衣闻言忽翩然下跪,对慧姑说:“婆婆救命大恩,白衣永生难忘,只不过有一事难以启齿,还请婆婆不要介意。” 慧姑并无讶色,静等白衣说下去。 白衣脸上微有赭色,但还是说道:“白衣深知现在丁四尚在昏迷,本不应离去,但是,但是……”她咬咬牙,继续说了下去:“白衣本是红莲教之人,现在有一件大事关系到教内生死存亡,白衣不得不暂别一日。” 慧姑面色如水,沉声问白衣道:“这小捕快也是红莲教之人吗?” 白衣摇头不止:“不,丁四是顺天府捕快,我们只是……”说到后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如何描述她与丁四之间的关系。 慧姑弯下腰,把白衣扶了起来,一边嘴里说:“白姑娘,我与外子只想寄情山水,不想再卷进是是非非中去。”白衣听她嘴里叫得客气,一颗心就不由自主沉了下去。 慧姑又想了一下说道:“如你确有急事,倒不用担心丁捕快安危,我看他静养两三日就可恢复五成,虽然我与外子想独善其身,但也不会见死不救。”白衣听她后面这样说,不由长出一口气,感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到慧姑又说道:“只是还请白姑娘不要向外人泄露我们行踪。” 白衣听她说得冷淡,心里难免有两分伤心,喉头就有些哽咽:“婆婆放心,白衣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地方我定会守口如瓶。” 慧姑见她伤感,也颇有几分感慨:“你若不是江湖之人,我倒有几分相交之心,只不过半辈子风风雨雨,也是怕了江湖上的血腥。你年轻,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的。” 白衣眼里打转的泪水就一滴滴落了下来。 慧姑替她拭去眼泪:“如有一天,你想身退江湖,我倒欢迎你常来做客。”然后又执了白衣手,将她送下树屋,又在白衣耳边说了到城里的路,就微微一笑说道:“保重。” 白衣看天上太阳,不再多留,将手一拱说道:“婆婆大恩大德,白衣没齿难忘,等我将事办完,一定及早回来。” 说完纵身跃起,疾步不已,跃出数十步后,白衣回头看那木屋掩映在一片青枝绿叶、缤纷鲜花里,显得如同世外桃源一样,不知为什么,心里不禁微微一滞,有说不出的羡慕和遗憾。她不敢再多想,赶紧调头行路。 白衣按照慧姑的指示,很快就出了山,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顺着到红莲教总部的路,一边小心有无可疑的人,一边匆匆行路。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红枫林就要到了,白衣不由慢下了脚步,她知道敌人肯定还会在此有埋伏,如若硬要闯进去,也不是未尝不可,不过如果对方有高手在的话,孰能取胜还是未知,她上次因为功力还未恢复,所以没有与对方动手,对方实力如何,真还难以断定,若此次不能一举通过,敌人肯定更要加强防守,要是再强行通过的话,可是有些难度了。现在时不我待、情况紧急,圣姑和护法还不清楚皇宫里的事情,还没下定决心站在哪一方,红莲教的内奸还没找出来,要是耽误了教内大事,那自己肯定无法承担后果。想到这,白衣禁不住有些犹豫,脚步也停了下来。她站在路边想了一会儿,便又匆匆调转头,向原路返回。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白衣又匆匆赶回,不过手中却多了一个大风筝,她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把风筝撑开,原来是一个美人风筝,不过其它美人风筝都是衣饰华丽,这美人身上却是不涂一丝颜料,一身素净的白衣。白衣将手一扬,风筝就趁着风势飞了起来,这风筝一会儿就飞上了天。白衣衣袂飘飘,看那风筝越飞越高,在空中隐隐能看到美人的轮廓,就收住线,让那美人风筝在天上飘飘荡荡。 此时天色渐晚,没过多时白衣就看到太阳渐渐西垂,天上的美人风筝也渐渐模糊在天空,白衣心里不禁微微有些失望,恨不能拽了那天上太阳,不要落山太快,但渐渐残阳似血,夜色渐笼了大地。就在白衣心急如焚时,忽听到远处有歌声响起,白衣侧着耳朵一听,心里不禁大喜,就跟着那歌声和了起来,她声音清脆,跟前面那声音配合得天衣无缝,听上去宛如天籁。夜风吹来,将歌声送去甚远。 没过多久,就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跑到前头的那人还没到白衣面前,就喜极而泣、语带哽咽地喊道:“白衣……”原来,正是思灵山另一个圣女倪红裳。 转眼间,红裳已翻身下马,伸手拉住白衣的手说道:“白衣,我就知道是你。我看到天上的风筝,我猜一定是你放的,这样的美人风筝,也只有你才能做出来。”原来,早在思灵山时,每逢春日,红裳总喜欢和白衣一起到郊外放风筝,她素喜做红衣美女,白衣则喜欢做白衣美女,因此,红裳见了天上的风筝,就猜想肯定是白衣在向自己传递消息,因此赶紧禀报了圣姑和护法。马晴雪和成士龙这两日也正担心白衣,听红裳这么一说,立刻派了教内武功最强的堂主李子剑,带一队人马前来寻找白衣。 说话时,李子剑也到眼前,白衣赶紧上前行了个礼:“?堂主,前面红枫林有人埋伏,白衣被人拦截,险些丢了性命,因此才用风筝传递消息。” 李子剑闻言大怒:“谁人如此欺负红莲教,竟敢动红莲教的主意,看我不杀他们个净光,我就把李字倒过来写。” 白衣沉声说道:“我刚也想了个主意,不知是否妥当。” 李子剑示意白衣讲话,白衣就低声说出一番话来,李子剑连连点头,回头吩咐身后人马说:“给圣女让一条路出来。” 众人将身向后一撤,白衣看着红裳微微一笑,比划了个“杀”的手势,红裳也是恶狠狠把头一点,就看着白笔朝着红枫林走去。 红枫林内,路大川正带着一伙人静静埋伏,他接到密令,红莲教圣女白衣虽然失手摔下山崖,但并未见山崖下尸体,因此必须小心把守,心是可疑之人,务必拦截。刚才眼见一队人马从里往外出,路大川正在纳闷,红莲教怎如此晚还有人外出,但上面只派他拦截进入之人,因此倒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向手下打了个手势,让大家务必小心。正在此时,忽听前面传来两声清脆的虫鸣,原来正是埋伏的手下发出的信号,提醒大家小心。路大川精神一震,心想红莲教圣女果然贼心不死,妄想夜闯红枫林,这一次管教她有去无回。正小心翼翼时,忽见林中一道人影跃来,路大川心道“来得好”,便持明晃晃长剑跳了出来,周围手下一起纵身跃出,将来人围在圈子里。 白衣被围在中间,一点也不惊慌,缓缓将长剑从背后抽出,淡淡说道:“我昨日功力还未恢复,因此落了下风,今天不怕死的就上吧。” 话音刚落,一把宝剑如蛟龙出海,使得是神出鬼没,路大川略一交手,便觉得此女厉害,于是便将手一挥,一群人便挥着武器冲了上来,个个招式毒辣,直要取白衣的性命。白衣也不与他们客气,她招招见血、剑剑封喉,逼得一群人也是无法上前,有三四个武功弱点的还被白衣一剑刺中,滚在一旁哭爹喊娘、哀嚎不已,白衣却是越战越勇,月光下一把剑泛着冷光,不住攻向对方。路大川一伙也煞是凶狠,无论白衣如何想要突围,却始终无法闯过。约过了一会儿,白衣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出手招式也不如以前凌厉,路大川心下暗喜,高叫一声:“这小娘们没力气了,兄弟们谁要取了她首级,赏白银500两。”众人精神都是一震,层层将白衣围住,眼看着白衣就要落败。 正在这时,忽听外边哈哈大笑一声:“兔崽子们,受死吧。”路大川向后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竟围了一圈人,正将自己这些人圈了起来,他暗叫“不好”,就见这些人恶狠狠攻了过来。这下情况立即逆转,白衣和红裳并肩作战,两姐妹心有灵犀,直杀得对方无还击之力,白衣这些天一口恶气,端是出得个干干净净。再看李子剑那边,也是手起刀落,一帮人分外骁勇。路大川眼看自己这方受伤的越来越多,也无心恋战,趁着一个空档,跳出圈外,高叫一声“走”,率着一众残兵败将,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子剑杀得甚是痛快,看敌人狼狈逃窜,禁不住放声大笑。 四五 复 命 四五复命 白衣跟着李子剑回到总坛,来不及和红裳诉说这几天的经历,便被人带到议事厅,马晴雪和成士龙一脸肃穆,正焦急地等着白衣到来。 白衣知道事关重大,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乔装进皇宫的经过讲了个清清楚楚,马晴雪和成士龙越听便越是严肃,听到后来,两人都眉头紧锁。白衣讲到自己和李子剑相见,最终杀退伏兵时,嗓音已略有些沙哑。最后,白衣将朱祐樘所赠玉佩拿了出来,双手递给马晴雪。见马晴雪接过玉佩,白衣又说道:“圣姑、护法,当时情况紧急,本来按计划应该由圣姑和护法定夺是否向朝廷投诚,但我看朱祐樘堪当大任,如若他能顺利继位,实在是天下黎民苍生的福气,我想咱红莲教的主旨便是杀身成仁、扶助人困,所以一时僭越,自己做了主张,白衣擅自作主,还请圣姑和护法责罚。” 马晴雪看白衣伏在地上,缓缓问道:“那太子竟是历年来难得一见的明白人?” 白衣恭敬答道:“太子仁义聪慧,兼之杀伐果断,如若登基,实是明君。尤其让白衣佩服的是,太子出身险境、历尽挫折,竟能心存光明、积极向善,实是难能可贵。” 马晴雪和成士龙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开口说道:“红莲教何去何从,实乃教中大事,我和成护法这几日想了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这趟混水是免不掉了,但事有两难,如若与那人合作,一旦事情失败,红莲教不但名声尽失,恐怕连苟存都难维持;但若拂了那人意,一来我们素与朝廷没有往来,二来依那人的性子,又岂能放过红莲教,恐怕还要使出几分手段逼我们乖乖就范。不过,你擅自作主,向太子表明身份,倒替我们做了决定,也算是与太子搭上了车。既然如此,我们就替太子查查这想做谋逆事的人,到底是何许人。” 成士龙在一旁沉声说道:“白衣,你不辱使命,能按圣姑和我的要求,卧底东宫,探访太子秉性,算是为本教立下一功,但擅自作主,也是教规一大忌,此次出行,有功有过,功过相抵,你且先去休息。” 白衣跪在地上,并不起身,又恳求道:“多谢护法,只是白衣还有一事请求,请圣姑和护法能成全。” 成士龙问道:“何事?” 白衣眼睛明亮,看着成士龙,轻轻说道:“白衣在危难之中,深受顺天府捕快丁四救命之恩,我离开之时,丁四仍昏迷未醒,还望圣姑和护法能允许我能到无忧谷探望下丁四。” 成士龙问道:“可是上次在拒马河所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白衣答道:“正是。” 成士龙又问:“那丁四怎会如此巧合出现在那里?” 白衣摇头道:“当时情况紧急,并未多问,后来丁四昏迷过去,迄今一直未醒。” 成士龙说道:“既是三番两次相助,理应表示感谢,我使人与你同行,带些名贵草药,待他情况好转,你便及时归来,切莫忘五日后圣姑候选。” 白衣闻言又踌躇道:“只是我与丁四被山里两位异人相救,他们隐身山野,并不想太多人知道藏身处。” 成士龙想了想道:“既是这样,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就可带些草药赶去。” 白衣致谢不已,旁边马晴雪看着白衣,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衣见她似有话说,便静候她吩咐,马晴雪想了想,终是一挥手,让白衣离开了议事厅。 等白衣走后,马晴雪才对成士龙说:“你觉得白衣这孩子如何?” 成士龙答道:“临危不惧,做事果断,头脑清醒,倒是个不错的苗子。” 马晴雪苦笑着说:“第一次听你这么评价一个人,看来,我们都老了,倒没有他们那种敢作敢为的气势了,越来越容易患得患失了。” 成士龙躬身说道:“圣姑自谦了,这些年没有圣姑呕心沥血,红莲教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过新旧交替,新陈代谢,本是这世间不变的道理。” 马晴雪摆手止住了成士龙:“你莫安慰我,我知道红莲教人才辈出,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失落。我心里也觉得白衣这孩子不错,虽说她私下见了太子,但事从权宜,那样危急关头,除了这个办法还真没甚好主意,何况本来我们安排她进东宫就是摸清太子实力后做决定,说起来她做的也不差。” 成士龙微微叹道:“说不定下任圣姑的担子要落在白衣身上了。” 马晴雪望着窗外说:“等五日后,下一届圣姑人选拟定,我就会全力栽培白衣,年满五年就把位子传给白衣,到时候我也可以歇歇了。” 成士龙笑道:“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咱们也是初生牛犊,时光催人老,不服老是不行了。” 马晴雪微微颔首:“现在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是能妥善解决此次风波,红莲教能够安然度过,二是好好栽培下届圣姑,顺利过渡。” 成士龙轻轻捻着自己胡须,沉吟着说:“那人竟敢在东宫设下埋伏,可见起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是处心积虑、深谋远虑呀。” 马晴雪缓缓说道:“前来红莲教密谈的自称曹公公,但据他讲,他身后另有他人,此人极有势力,大到皇宫朝廷,小到江湖流派,都有他的人。不知此人到底是何人?” 成士龙接着说:“他们这伙人既然看中了红莲教,要红莲教替他们卖命,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呀。” 马晴雪摇摇头说:“这场血雨腥风看来是躲不过了,估计他们也猜出咱们心思,所以在总坛要塞伏下人马,不让白衣和咱们见面。这次李堂主带人与他们埋伏人马血战一番,也算是撕破了脸,不知他们有什么后手。不过这谋反之事实属大逆不道之罪,谅他也不敢公然与咱们为敌。”略一沉吟后又说:“可是咱们商量之事本属机密,除了白衣、你我三人外,没一人知道白衣此次使命,又是谁泄了密去呢?” 成士龙低声说:“自从卞嬷嬷送白衣红裳来京,我就觉得红莲教内必有异心之人,不想这人如此快就与那伙人勾结了起来,咱们势必要将这人揪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马晴雪说道:“这段时间,我也颇有些猜忌,不过没有真凭实据,我倒不好冒然开口,那人心机跟我倒不相伯仲,说得早了,恐怕她反倒打一耙。我已使人暗中注意她动向,如果查清真是此人,我一定铁面无私、手刃此人。” 成士龙微微一叹说:“我倒怕圣姑一时心软,下不得狠手,圣姑有此一说,我就心安了。”略一顿又说:“刚才白衣在时,圣姑似有话要讲,刚问圣姑为何没说出口?” 马晴雪声音有些飘忽:“我只怕白衣过不了情关,红莲教圣姑终身不嫁,白衣与那捕快丁四三番两次混在一起,如果日久生情,又岂不是尴尬不已?但我若阻两人相见,又觉得不符江湖道义,所以终是没说出口。” 成士龙安慰道:“白衣红裳在思灵山时,卞嬷嬷应该将教规与她们说得清清楚楚,想白衣也不是糊涂之人。” 马晴雪叹了口气:“情之事,一旦生起,再无可灭,到时候痛苦难受的还是自己。” 成士龙听她满嘴苦涩,料知她想起往事,遂静默不语。 四六 情 难 四六情难 白衣走出议事厅没多远,就看见红裳在一边张望,远远看到自己就跑了过来,紧紧攥住白衣手说:“白衣,你这一趟受了不少苦吧?” 白衣与红裳久别重逢,也是分外激动,但她性子沉静,任由红裳抓住自己手,只是轻轻在红裳耳边说道:“此处不是说话处,咱们先回房间。” 两人回到房间,白衣紧闭了房门,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自己这半月来的经历说与红裳听,红裳只听得张大了嘴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到后来,红裳眼圈竟有些红了:“白衣,你真是吉人天相,要不然,我们就再见不到了。” 她这边真情流露,白衣心头也无比熨贴,拥着红裳说道:“不会的,红裳,咱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说好不分开的。” 红裳担心了一会儿,忽又破涕为笑说:“瞧我傻的,明知道你好好的没事儿,偏要在这哭哭啼啼。”随后竟又问到:“你竟能见到太子,真是让我没想到的事儿。太子俊吗?有没有丁四俊?” 她无意中提到丁四,倒让白衣有些愣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红裳看白衣这副模样,赶紧说道:“白衣,你莫要担心丁四,说不定他现在已经醒来,他肯定会没事儿的。”又扯住白衣的衣袖说:“等会我也向圣姑求个情,跟你一起去探望丁四可好?” 白衣迟疑道:“红裳,只是救了我与丁四的两位前辈性子古怪,不喜陌生人前去。” 红裳嘟了嘴说:“我是陌生人吗?我跟丁四也熟得很,你不在家这段时间,我经常和他聊天。” 白衣只是在心慌意乱,并没有在意红裳说的话。红裳见白衣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她担心丁四,便拍拍手:“好吧好吧,我不缠着你去便是了,不过,一旦有了丁四的消息,你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白衣胡乱应了一声,随手收拾几件替换的衣服,心头只是想着: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喜欢我,如果他醒了,还说喜欢我,我该如何拒绝他? 红裳看白衣模样,眼睛滴溜溜一转,凑近白衣问道:“白衣,你有心事?” 白衣看着红裳,不知为何,心里话就轻飘飘吐了出来:“丁四说他喜欢我。” 这声音虽小,听到红裳耳朵里却像惊雷一样,震得她简直要跳起来:“你说什么?丁四喜欢你?” 白衣点点头,她这几天一直为此事苦恼,却不料将心事吐露给红裳后,心里面却又是甜蜜又是惶恐。 红裳皱着眉头说:“可是你要做红莲教圣姑的,丁四好是好,你却又怎么能和她终身厮守,咱们教义规定圣姑是不以婚配的。”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一丝说不出的惆怅:“丁四怎么就喜欢你了呢?” 白衣没有察觉到红裳的异样,满腹心事却又有隐隐的喜悦,少女情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会有这样的心情。 明月满室、花香袭人,屋里两人竟像是痴了一样,无人说话,各有惆怅满怀。 第二天一大早,白衣和红裳就早早醒来,一晚上辗转难眠,两人眼圈都带了些淡淡的青色。红裳陪白衣辞别了圣姑,又到库房取了一些名贵的草药,便送白衣上马,看着白衣消失不见,心里就多了些无名的烦躁。 白衣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山前,她跳下马,取了草药,一拍马屁股,那马就自行返了回去,白衣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不到午时就来到了忘忧谷,远远看到掩映在红花绿叶中的树屋,白衣心就呯呯跳了起来:不知丁四是否醒来? 到得树屋下,白衣高呼“婆婆”,慧姑见是白衣,将软梯放了下来,白衣便顺着软梯上到树屋,还没开口询问丁四情况,慧姑就说道:“你走后没两三个时辰,丁捕快就醒了过来。” 白衣闻言大喜,跟着慧姑推开屋门,就看到丁四斜躺在床上,脸色虽是白着,眼睛却是极有神采,两眸似笑非笑,正与白衣四目相对。 白衣只觉心头一块石头落底,眼泪不禁渗出眼眶,嘴里轻轻说道:“你醒了就好,你醒了就好。”又向一旁的慧姑致谢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慧姑见她喜极而泣,心里也是欢畅,扶了白衣说:“你先陪丁捕快说说话,我去看外子试火药。”说罢便离了屋子。 丁四身子还有些虚弱,他颤着嗓子说:“侥幸,我们都还活着。” 白衣拭了眼中泪,点头说:“是的,我们都还活着。丁四,你身子可还好?” 丁四咧嘴笑了一下:“还好还好,幸亏我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拾得一条性命,而且,手脚都还利索。” 白衣抿嘴一笑,映着满树点点阳光,竟看呆了丁四,他心里不禁一阵狂跳,不由自主想道:白衣真是生得漂亮。想了后又赶紧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仓促之下又无意碰着了伤口,禁不住疼得他“唉呀”一声。 白衣赶紧跑过来,问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丁四闻着白衣身上的阵阵幽香,胡乱摇着手说:“不防事儿的。” 白衣又是一笑,轻声说道:“你先歇着,我带了一些补药,等会熬给你喝。”说完好径自下了树屋,在灶旁开始将带来的草药放进锅里,将柴点燃,心里只觉溢不住的欢喜,真是世事静好、乐而忘忧。 她熬好了草药,端到丁四床前,用汤匙舀了药汁,一勺一勺喂了丁四,丁四一颗心不住狂跳,只觉得口中药汁竟甘甜似蜜。 等吃完了药,丁四不由问道:“白衣,你找到圣姑了?” 白衣点点头:“圣姑和护法对你非常感谢,这两次都是多亏了你。不过,丁四,你怎地出现在这荒山野外?” 丁四答道:“还是上次的案子,我和天雷查到了东厂徐成雄身上,那一日我见他只带了几个手下,疑心他要做的事与案子有关,便偷偷跟在他身后,没想到山里兜了几圈,就失了他们影踪,恰好碰到你在跟那群人交战,那群人是谁?他们好像跟徐成雄是一伙的,要不徐成雄怎会帮他们对付咱们?” 白衣听丁四这么说,不由吃了一惊,原只听马晴云和成士龙说想迫使红莲教联手的是宫里人,没想到这人还能指使动东厂的人,看来此人蓄谋已久,红莲教又有内奸与他联络,如果想些办法,红莲教倒真是麻烦。 丁四见她想得出神,并不回答自己,当下也不多言,只拿眼睛余光看白衣。 白衣怔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丁四含笑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脸一热,不好意思说道:“刚才想起了别的事儿,一时发呆,别怪我呀。”不知不觉中,白衣竟有几分娇嗔:“我前几天奉命去调查一件事,不想无意暴露了身份,对方本想除掉了我,结果我运气好,侥幸死里逃生,对方又在我回总坛的路上设下埋伏,我仓促中逃进山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没想到那些人是东厂的人,事情可麻烦得很了。”事涉红莲教密事,她只好闪烁其词。 丁四听后半晌没说话,白衣以为他抱怨自己说得不清不楚,正想道歉,就听到丁四低声说道:“我没想到你做的事这么凶险,还好,你安然无恙。” 他语气自然,深情毕现,白衣听在耳中,只觉得心头一暖,眼泪不由就想夺眶而出。她赶紧站起身,吸口气,待心情平静下来才低声说道:“你也是,你为了救我连自己性命也不顾,如果你摔下去有了意外,倒让我怎么安心?”没等丁四开口她又幽幽说道:“你我匆匆数面,承蒙你几次相救,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对我好?”说到后来,她语气已低了下去,几近不闻。 丁四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就在白衣以为他不再开口时就听到丁四带着几方羞涩的声音:“白衣,你不知道,你是一个多好的人。” 一时间,白衣就觉得自己心里又是甜又是酸,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江湖险恶,时光峥嵘,这一刻却平静至极,难得安心,难得陶醉。白衣满口的话都说不出嘴,只是想醉倒在这一刻,让时光停止,尽情享受这份美好。 两人都不多言,太阳划过天空,渐渐西落,树屋渐隐在光线的花蕊中。 四七 生 枝 四七生枝 第二天白衣醒来,见丁四神情比昨天又好了许多,一颗心倒安定了不少。 丁四吃完药,慧姑替他把了脉,对他说:“照这样,丁捕快三四日就可赶路了。年轻人,到底还是底子好。” 白衣知道慧姑不愿卷进江湖是非中,就对慧姑施了一礼道:“多谢婆婆救命之恩,待丁四能赶路,我就去雇了马车,送丁四回家。只是公公婆婆大恩,不知道怎样报答?” 慧姑还没说话,祁老三那边已高声说道:“你这丫头忒客气,我瞧你和这小子挺顺眼的,要是换了其它人,我可是懒得救的。我和慧姑半辈子也没儿女,有你们在还热闹些。” 慧姑本来还想制止他说下去,待听到后来不禁低了眉眼,语带惆怅地叫了一句:“三哥……” 祁老三看她神色,赶紧跑到她面前说:“慧姑,你莫难受,我不是那个意思,当年你离开唐家堡,陪我浪迹天涯,就算是没有孩子我也是高兴的。”又微微一叹说:“要不是你在我身边,即便我有一二十个孩子,我也是不愿意的。” 慧姑的嘴角本来耷拉了下去,听祁老三这么一说,又禁不住扬了上来,眼睛横了祁老三一眼,嘴里说道:“你昨天试那罐火药不是还没成吗?走,咱们一块去试。” 祁老三就兴冲冲拉了慧姑下了树屋,到外面试他火药去。 白衣和丁四听两人对话,知道两人之间定是有不寻常的往事,相视一笑,都觉得心情舒畅。 丁四忽皱了眉,对白衣说道:“白衣,我还有一事儿想麻烦你。” 白衣听他说得客气,禁不住嗔道:“你千万别跟我说麻烦这两字。” 丁四一笑说道:“我已有三日没有回家,想必我爹跟我娘担心得很,你帮我回京城先找到熊天雷,让他对我爹娘说,就说……就说”他想了下说道:“就说我师父那儿有急事,我帮两天忙就回去。顺便让他跑一趟牛家堡,别让我师父说错了话。” 白衣当下应了一声,下得树屋,又找到慧姑和祁老三说明自己去意,便又离开了忘忧谷。她刚离开丁四,就不由心烦意乱,昨日本想与丁四说明自己要做红莲教圣姑的,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没有说出来,眼下丁四这个情形,自己究竟该如何开口?她一路上思绪不定,就在患得患失中找到了丁四交待熊天雷的住处,熊天雷正准备外出,见到白衣,不由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貌美的女子找自己何事。 白衣赶紧说明来意,熊天雷听完顿时喜出望外:“我这两天正担心四哥安危,没想到四哥好好的,当真是喜事儿。”心里却奇怪道:这女子跟四哥到底是什么关系?四哥怎会认识这么漂亮一个女子? 白衣又说道:“丁四还想托您到他父母处捎个信,就说他现在在当年和您学艺的牛家堡,牛师父有事需要帮忙。还请熊公子辛苦跑这一趟。” 熊天雷听白衣这么一说,脸色却忽然一变,嘴里吞吞吐吐道:“四哥的家里出了点变故。” 白衣大惊,静等熊天雷说下去。 熊天雷顿了一顿,才犹豫着说下去:“前天丁世伯不知道为何开罪了府尹,被寻了个由头下了狱。” 白衣听完略一想,就知道这事没有想得那么简单,不知是不是东厂徐成雄认出了丁四,又得知了丁四和丁尽忠的关系,便疑心丁尽忠暗中指示丁四跟踪自己,因此找机会被派了个不是。 白衣秀眉微蹙:“那他是否有性命之忧?” 熊天雷一副为难的样子:“我与衙门打交道甚少,至于丁世伯近况如何,我还一时说不上来,只知道现在还在狱中,倒是丁伯母惊吓中病倒了,又因为没有丁四的消息,身体差得很,现在虽然每天都要吃药,却还不见好,我这些天一直在丁伯母身旁照顾,今天刚回家换些衣服,正说到丁四家去呢。” 白衣当即立断:“熊公子,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不敢耽误,立刻向丁家赶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丁四家。到了丁家,熊天雷轻轻推开了门,对着白衣说:“丁伯母估计还在昏睡,她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太好。” 白衣和熊天雷到得床前,果见丁母正在沉沉睡觉,颜色也有几分憔悴,梦中仍是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熊天雷见丁母如此模样,便打了个手势让白衣先坐,自己到外间忙碌。白衣刚刚坐定,就听见熊天雷“咦”了一声,嘴里说道:“真是奇怪,这是谁留的纸条呢?” 白衣听他这么一说,赶紧站起身向外间走去,就见熊天雷手持一张纸条,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凑过去一看,只见那张纸条上写道:丁尽忠无性命之忧,速查丁四下落。 白衣也吃了一惊,心想:不知写这条子的人是敌是友?正在纳闷时,忽听里间丁母一声大叫:“丁四。”两人赶紧奔了过去。 到了里间,只见丁母从床上坐起,两手揪着被子,脸色苍白,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见熊天雷便说:“天雷,我梦到丁四被人杀了。” 熊天雷赶紧上前安抚:“伯母,丁四没事,您看,他差朋友来报信了。” 白衣也走上前:“伯母,我是牛家堡的白衣,丁四现在正好好在庄子里,他师父有事需要他帮忙,估计过几日就回来了。” 丁母听她这么一说,有些不敢信地问道:“你说的可当真?” 白衣笑着说:“伯母,丁四正是怕您担心,所以差我来向您报信,因为他师父那边事情紧急,丁四得了口信就赶到了牛家堡,倒没想到让您忧虑了。” 熊天雷在一旁帮着说:“伯母,您总该信我吧,我向您担保,四哥他一定没事儿的。” 丁母神情渐渐松驰下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他爹这里刚出事儿,丁四那再也不能有变故了。”说着不由大声咳嗽起来。 白衣赶紧上前抚了她背,熊天雷取了茶水过来,帮丁母服下。折腾了一会儿,丁母又渐露疲倦,白衣和熊天雷又服侍她躺下休息,不到一会儿功夫,丁母又沉沉睡去,只是脸上神情轻松了不少。 白衣和熊天雷轻手轻脚到了屋外,白衣对熊天雷说:“丁四虽然现在没有性命之忧,但身体尚未复原,估计最快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我现在立刻返回,等他身子一好就让他回家,这里就辛苦熊公子了。” 熊天雷当即说:“这里有我照顾,你别让四哥担心。不管留纸条之人是敌是友,至少丁世伯尚无性命之忧,你千万别急着跟四哥说,要不等身子好了再告诉他吧。” 白衣点点头说:“我会酌情处置,请熊公子放心。” 二人商议罢,白衣就向熊天雷道了别,出得门外。 四八 两 全 四八两全 白衣出门没走几步,忽然就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白衣。” 白衣回头一看,就见到红裳走了过来,两人虽然昨天刚见过面,白衣却觉得红裳变了不少,一张满是明媚笑容的脸上竟有淡淡的忧伤。 白衣一惊,上前拉住红裳的手说:“红裳,你怎么会在这?” 红裳将自己的手从白衣手中抽出:“我猜丁四应该会差你回来报信,所以一大早就在这候着你。”然后又低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处。” 白衣一怔,只觉红裳奇怪不少,正在纳闷,就见红裳举步向前走去,她赶紧跟了上去,脑子中却忽然想起一事,但见红裳不言不语,只好闭口不言,待跟着红裳走到一僻静处,她才问:“红裳,你一早就在丁家附近?” 红裳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白衣又问道:“你可看到有人出入丁家?” 红裳想了想说:“好像有一老一少到过。” 白衣忍不住问道:“那两人长何模样?” 红裳并不回答,反而说道:“白衣,在我回答这事之前,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在此处等你?” 白衣奇怪道:红裳今天是怎么会事儿,处处透着奇怪?她打量了一下红裳,见红裳一脸肃然,不由低呼一声:“红莲教出事儿了?” 红裳并不答话,看着白衣一脸怜悯。 等了好大一会儿,红裳才低低问道:“白衣,咱们是不是姐妹?” 白衣上前挽住红裳手说:“你怎地如此说?你明白咱们从小长大,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 红裳反手握住白衣的手:“是呀,自从黄练失踪紫绡早夭后,就剩下咱们两个,那时我怕得很,是你叫我别怕的。从小到大,你就让着我,我喜欢吃的你让先吃,我喜欢穿的你让我先挑,我喜欢玩的你都统统给了我。我小时候最怕打雷,每当夜里打雷时我常常钻进你被窝,那样我就能睡着了;有时候我淘气惹了祸,你常常替去挨罚。那时候我便想,再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她说到后来,眼里竟是有泪花点点。 白衣想起往事,禁不住把红裳拥在怀里。 红裳眼泪渗透了白衣前襟:“所以做好了打算,要是你想做那什么圣姑,我是不会与你争的,反正你比我强,等你做了圣姑,我就好好辅佐你,谁要敢不听你命令,我就一剑杀了他。” 白衣不知红裳忽然说起了这些,正在疑惑间就听到红裳在耳边轻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喜欢丁四吗?” 此言如晴天霹雳,白衣失声道:“红裳,你……你……”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红裳从白衣怀里挣了出来,看着白衣一字一顿说:“你要是不喜欢,就摇摇头给我看。” 白衣头如同僵住一样,一动不动。 红裳凄然一笑:“果然,我和你心有灵犀,你的心思我也能猜个**不离十。”然后又幽幽说道:“其实,我也是喜欢丁四的。” 白衣瞠目结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红裳自顾说下去:“如果丁四喜欢的不是你,我也许会是争一争,反正我也不想当什么圣姑,可是,丁四怎么喜欢你呢?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呢?他肯舍了自己性命救你,定是喜欢到骨子里了吧。白衣,你运气真好。”她又低叹了一声:“我真是羡慕你。”她用手擦去了脸上泪水,忽然说道:“白衣,你索性退了红莲教,将圣姑位置让给我吧。” 她说话跳跃太大,白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叫了一声:“红裳。” 红裳语气却越来越坚定:“你退了红莲教,自可和丁四成一对神仙美眷,而我也得了圣姑位置,岂不是两全其美。白衣,丁四跟圣姑,你至少有一样给我吧?” 白衣不由大惊道:“红裳,卞嬷嬷从小就教咱们,咱们作为红莲教圣女责任重大……” 红裳嘴角露出讽刺的笑:“红莲教生死荣辱,系于圣女身上,是故圣女之于红莲教,有如夜之明星、暗之烛火。”她又是一笑:“这经义咱们是背得滚瓜烂熟了。”她略一顿:“可是,白衣,你不能那么贪心,丁四跟圣姑,你都要。” 白衣微微皱了皱眉:“红裳,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你要想做圣姑,我让给你就是了,不过,我怎么能退出红莲教?”她从小就被教导以红莲教前景为己任,现在倪红裳忽提让她退出红莲教,她几乎是本能地表示反对。 红裳轻轻叹了一声:“白衣,我自是信得过你,对于咱们俩来说,谁做圣姑都是一样的。可是,白衣,这圣姑是你让就想让的吗?对于护法和圣姑来说,你样样比我强,如果他们非要你做圣姑,你又会怎样?退一步说,即使你让得了圣姑这一位置,你留在红莲教,又让丁四怎么办?你会劝丁四加入红莲教吗?他会加入红莲教吗?如果你让出圣姑位置,依然和丁四失之交臂,白衣,你让我情何以堪?” 白衣脑袋一片混乱,嘴里喃喃道:“我又怎能退出红莲教?我又怎能置自己使命不顾?” 红裳眼睛越过白衣,向远方看去:“白衣,什么使命,什么责任,你有没有想过,假使你在卧底时就失去了性命,红莲教是否就溃不成军、自行解散?”她声音有些哽咽:“红莲教没有说离开不了谁?这世上没有说谁离不开谁。白衣,咱们各得其所,不是很好的吗?” 白衣心里惶恐得厉害,但是,她竟没有理由反对红裳的话,她怔怔地说:“红裳,你几时听说圣女可以退出红莲教的?如果圣姑不允,这又该如何?” 红裳看了看白衣:“这是段堂主跟我讲的,她说圣女如果坚决退出红莲教,圣姑和护法也是不能强行制止的,段堂主说,往上数三代,也曾有圣女退出红莲教的,红莲教的教义本是‘舍身取义’,如果你眷恋红尘,舍不得身,那就与红莲教恩断义绝,不过,只是要辛苦你挨上一次‘红莲训’,要受罚一次。” 白衣只觉得脑子不够使,她摇摇头说:“不行,不行,红裳,你这法子太疯狂,你让我多想上几日,咱们从长计议吧。” 红裳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悲伤:“白衣,咱们哪有几天的时间,再过两日,就是从咱们中定下下届圣姑人选的时间,你那时候想退出红莲教,恐怕比登天还难了。” 白衣觉得脑袋里仿佛有两个人在争吵,一个人扯着嗓子说:“这个法子不错,你和红裳各得其所,两全其美。”另一个人却说:“不行,不行,若要为个人私利退出红莲教,怎对得起红莲教数年的栽培和养育?”一片混沌中,丁四的脸忽然在脑海中一现,耳边禁不住又想起丁四那声“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不由便痴住了。 红裳握住白衣的手,和她并肩站定,说道:“白衣,你退了红莲教,但教内有事,你肯定还会回来帮忙的,是不是?” 白衣脑海一片混乱,身子抖得厉害,嘴里答不出“是”还是“不是”,只觉得这个决定千难万难,竟是自己人生中最难的一个选择。 红裳看白衣在那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烦恼,眼泪不禁流了出来,牙一咬说道:“我知道你难以选择,所以我便替你下了决断,来之前,我已经向圣姑和护法禀明你有意要退出红莲教,圣姑和护法特地让我寻你回去面见他们,如若你要否认,你可以向圣姑和护法说我心存忌妒、捏造事实,那顿‘红莲训’就让我挨了吧。” 白衣身子一晃,随即站定,高高举掌就向红裳掴来,红裳并不躲闪,一双眸子盯住白衣,又是倔强又是伤心,白衣的手就停在空中,再也下不去。 四九 受 罚 四九受罚 红莲教议事厅内,马晴雪和成士龙坐在大厅正中两把椅子上,两旁分别坐着“风”“雨”“雷”“电”四堂的堂主,几人正襟端坐,一言不发,马晴雪脸色阴沉,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成士龙若有所思,眼中时有精光闪过,段青莲轻轻啜着茶水,脸上波澜不惊,白博文皱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莫思邪眼睛越过对面的段青莲,直向窗外看去,坐在他旁边的李子剑却是握紧了拳头。 马晴雪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现在倪红裳已和白衣在门外等候,我把各位召过来,就是想提前商议一下,如若白衣真要求退出红莲教,咱们该如何处置?又或者红裳为夺圣姑之位,故意捏造谣言,咱们又当如何?” 李子剑禁不住把握着的拳头放开,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大声说:“笑话,红莲教圣女位置至关重要,又岂是想当就当想退就退的?一入红莲,生是红莲人,死是红莲鬼。” 段青莲闻此言后把茶杯盖子一合,手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嘴里却不冷不热地说道:“李堂主此言差矣,咱红莲教讲的就是心甘情愿,若使手段逼人就范,红莲教还有何面目立足?” 莫思邪忙止住瞪起眼睛的李子剑,沉声说道:“此事倒也蹊跷,那白衣怎出去了一趟,就有了退出红莲教的想法,如若她是忘恩负义之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又怎会为我教效力?” 白博文在一旁也说道:“红莲教这么多年来,还未曾有圣女退教之说,如若处置不得力,倒是红莲教一个笑话。” 段青莲冷冷说道:“怎没有圣女退教的先例,四十年前,正统十三年,圣女朱静怡坚决要求退出红莲教,当时我教圣女只有朱静怡一人,圣姑诸人想尽办法,怎奈朱静怡决心已下,甚至以死明志,我教只好准朱静怡离了红莲教,也正是因此,我教才把圣女人数升至三到五人,就是怕圣女出了意外,圣姑还得辛苦撑下去,直到培养出新的圣女。” 马晴雪喝道:“此是此,彼是彼,当时朱静怡情况特殊,就算是她不退出红莲教,红莲教估计也难让她容身。” 段青莲嘴角露出一丝讥笑:“说是情况特殊,其实是有了身孕,这事儿想瞒也瞒不过的。依圣姑的意思,等到那白衣要是有了身孕,咱们大可以网开一面,放她离了红莲教。”又阴沉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红莲教倒成了牢笼,一入深似海。” 马晴雪大怒:“段青莲,你应以大局为重,怎如此意气用事?” 段青莲哈哈大笑,一字一顿说道:“圣姑,当年若非你贪恋权势,又怎会害得申公子消声世间、不知所踪,现在尚不知是死是活?”笑声中,却是有滴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马晴雪身子一晃,眼中现出一抹痛楚:“青莲,你现在还在怪我?” 众人都是知道往事的:当年马晴雪、段青莲、胡泱雪在思灵山一块长大,后来马晴雪和段青莲在上京路上偶遇了上京会试的举人申晨旭,阴差阳错的是,申晨旭喜欢上了马晴雪,段青莲却是对申晨旭情丝暗生,马晴雪知道自己是要参选圣姑的,所以便挥剑斩情丝,婉拒了申晨旭的心意,怎奈申晨旭是个痴情的,打击之下生了一场病,会试也没考好,狼狈离京,此后便再无音信,不知生死。 段青莲用拭去泪滴,咬牙说道:“圣姑,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认为好的别人不一定认为好,何苦为难别人?” 莫思邪在一边点头说:“如果白衣真想离教,咱们不还是有倪红裳吗,我看她平日聪明伶俐,也是个不错的苗子,咱红莲教如今教徒众多,发展正旺,又是差白衣一个的?” 成士龙接话道:“不错,如今咱红莲教势头正好,跟诸位的辛苦是分不开的,圣姑人选固然重要,但如果教内有人生了异心,那才是红莲教的麻烦。不管圣姑最后如何决断,都请诸位莫要忘了咱红莲教的根本,说到底,咱们还是为了一个‘道’字,世间如污泥,修行如红莲,切不可为了眼前一点小利迷了眼睛,做出对不起红莲教的事。” 段青莲状若不闻,只是看着马晴雪。 马晴雪颤声说道:“青莲,你且随我来?”说罢起身,走入左侧室内。 段青莲跟着走进左侧室,马晴雪看着她,无限感慨地说:“青莲,咱们都老了,你也有白发了。” 段青莲目无表情地说:“那又如何?” 马晴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咱姐妹仨从小感情甚笃,当年申公子一事,对你影响极大,我知道,你心里是恨我的。” 段青莲沉默不语。 马晴雪叹道:“青莲,怎能让你放下心结,不再纠缠于往事?或许,申公子也是不惑之年,将你我都忘掉了吧。” 段青莲幽幽说道:“圣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即非白衣,又非我,你怎知白衣之痛,我之痛?” 马晴雪想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既如此,青莲,我遂了你意,成全白衣,你也莫再念念不忘了。”又说道:“我只希望红莲教上下一心,志同道合,现在红莲教正是关键时刻,稍有不慎,或有灭教之灾。” 段青莲过了好久才说道:“一切听从圣姑安排。” 二人从侧室出来,马晴雪对室内诸人说:“我意已定,如白衣坚请离教,等她过了‘红莲训’这道关,就不再是红莲教中人;如若是倪红裳搬弄是非,捏造事实,废了她圣女称呼,惩罚再议。” 成士龙在一旁低低喊道:“圣姑。” 马晴雪向成士龙摆一摆手:“护法,我知你心意。”向着成士龙歉然一笑道:“红莲教关键时刻,教内不容有变。护法,此事就这样定了吧。” 成士龙长叹一声,闭口不语。 马晴雪喝道:“有请圣女白衣、倪红裳。” 片刻后,白衣和红裳并肩走入议事厅,马晴雪六人眼光立刻落在白衣和红裳身上。只见白衣脸色苍白,神情木然,红裳则是唇角紧抿,表情倔强,只是眼光与段青莲相遇时,不经意地眨眨眼,段青莲就觉得一颗心放进肚子里了。 马晴雪厉声问道:“圣女白衣,圣选在即,圣女红裳却禀报说你要退出红莲教,可有此事?” 大厅里鸦雀无声,众人把眼光一起盯到白衣身上,白衣汗湿重衣,第一次觉得议事厅的气氛紧张得人透不过气来,张开嘴唇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成士龙在一旁缓声说道:“白衣,也或是红裳误会了你的意思,对你本意有所误解,如是这种情况,你也莫要慌张,大可将实情道出,消除其中误会。” 白博文眼睛一亮,正想说话,红裳的声音已经响起:“白衣,你想清楚了再答,有无退教之意?”语气中却有说不出的凄楚。 白衣咬咬牙,双膝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未及触地,嘴里已低低说道:“白衣有负红莲教重托,罪该万死。”说完后重重在地上叩首。 马晴雪声音不疾不徐,无悲无喜:“白衣,我要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我,你是否已下定决心,要退出红莲教,抛下圣女身分,卸下圣女重任。” 白衣眼睛不敢看马晴雪,只是轻轻说道:“是,还请圣姑开恩。” 大厅内一片肃然,只有成士龙低低叹了一口气。 马晴雪又问道:“白衣,此事至关重要,你可想好了。” 白衣泪水滑出眼眶,声音略有一丝哽咽:“白衣对不起卞嬷嬷,更是对不起圣姑,但有所罚,勿敢抗命。” 马晴雪沉默良久,嘴里诵道: “世情混浊,人生苦短。 忽如朝露,净彼红莲。 心动莲动,身灭莲生。 不去不来,无忧无憾。” 到了后来,大厅众人一起诵道:“纵舍我身,亦求成仁。汝已成莲,幸甚此生。”声音低缓却短促有力。 诵声停后,马晴雪又说道:“圣姑一职,责任重大,白衣,我与护法对你本寄以厚望,但人各有志,无法勉强。今日护法与各堂堂主俱都在场,你领了五十杖‘红莲训’,从此后,恩断义绝,再无牵连。”又下令道:“段堂主,行刑。” 旁边已有人将刑具拿了上来,段青莲神色复杂,高高举起刑具,嘴里数着:“一、二……”她平日里恨极了白衣,但看到白衣伏在地上,心里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受,只是想道:如果二十年前马晴雪这般行事,今天又会如何?心里这般想着,却不由将刑具轻轻落了下来。 尽管段青莲心慌意乱下留了几分情,白衣仍是觉得身上一片疼痛,她用尽力气,将牙齿死死咬住,心里却在想:我如此行事,是对还是错呢? 五十 离 教 五十离教 这边段青莲在行刑,大厅里响着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啪”声,马晴雪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说不出的痛苦和难受,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成士龙,嘴里不由说道:“成护法,你心里是否正在怪我过于纵容白衣和段青莲?” 成士龙忙摇头说:“圣姑,今日事你自有难处,我明白的。只不过我怕你纵然遂了某人愿,那人却不一定领你这份情。” 马晴雪苦笑一声:“我与青莲自幼长大,虽然我后来担任教内圣姑一职,但自幼的交情却是记在心里的,我只望她能迷途知返,这样纵使教内失了一个白衣,红莲教还不至于乱了人心。” 成士龙叹了一口气说道:“圣姑良苦用心,自是为了红莲教前途着想,但若有人执迷不悟……”他话没再说下去。 马晴雪接下去说:“若经过此事,她仍然不知悔改,我一定会亲手处置了她。”话语又不禁低了下去:“这次,就算是全了当年的交情,还有申公子那事儿,她心里也是苦得很。”说到最后,声音已是低至不闻。 成士龙虽不以为然,但事已至此,无力挽回,心里只好感慨道:毕竟圣姑是女人,向来心软,若依了自己性子,先稳住了白衣,到最后再慢慢劝说白衣改变想法,不再提退教的事儿。可恼今日段青莲和马晴雪都被往事迷了心智,一个疯了一般推波助澜,一个傻了一般顺水推舟。这一疯一傻,就将一个极好的圣姑苗子推出了红莲教。成士龙一边想,一边是恼恨不已。 顷刻之间,段青莲行刑完毕,白衣身上已是血迹模糊,她强撑着走到马晴雪和成士龙面前,“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垂泪道:“白衣任性,让圣姑和护法为难失望,实是羞愧难当。但若红莲教有所命,白衣赴汤倒海,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马晴雪本来看好白衣,自是对白衣满是希望,今日白衣嘴里吐出那个“是”字后,她就没再正眼瞧过白衣,现在看白衣狼狈的样子,又想起平素里白衣稳重的性子,不禁又微微有些可怜白衣,放着好好的圣女不做,非要退出红莲教跟个小捕快混在一起,一时间马晴雪颇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感觉。她这里情绪复杂,索性垂了眼睛,做出眼不见心不净的样子。 白衣从来没见马晴雪气成如此模样,心想圣姑这辈子估计难以原谅自己了,她本来就心怀内疚,现在更是深觉惶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成士龙在旁边见此情形,虚扶白衣道:“白衣,你求仁得仁,既然选了这条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卞嬷嬷那边,我会派人说一声,估计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定会难受,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她,还须向她细细说明。”他微顿一下,又说道:“白衣,你受红莲教恩惠多年,如红莲教有事,还请你莫要推辞,别忘了咱们红莲教的教义‘舍身成仁’便是。另外,今日别过,你就不再是红莲教中人,但还请你不要将教内事张扬出去,所有教中秘事,任何人都不能说。”他说到后来,声音已是渐渐严厉起来。 他刚提到“卞嬷嬷”三字,白衣已是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等他说到后来,白衣一边重重点头,一边是涕泪俱下,只觉从没有的难受,竟比自己卧底东宫或是失足坠崖时还要痛苦,那时候生便生了、死便死了,哪如今日这般生死两难、肝肠寸断? 马晴雪见她哭得难受,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匆匆甩下“好自为之”便离了议事厅,成士龙说过“保重”后也扬长而去,四堂堂主也摇头叹息着离去,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白衣和红裳,两人一站一跪,显得甚是冷清。 红裳慢慢走过去,弯腰跪在白衣面前,对住白衣说道:“白衣,今日都是我不好,害你声名扫地、受尽责难,你若有气,狠狠骂我吧。”一面说一面流泪:“可是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会这样做。尽管现在痛苦,但你我都有所得。” 两人抱头哭了一会儿,红裳搀着白衣站了起来,在白衣耳边说:“白衣,日后你若需要帮助,尽管直言。” 白衣两眼微肿,声音喑哑:“红裳,你勿用自责,今后你责任重大,所挑的担子远非咱们能想到的那么轻,以后就要辛苦你了。我思来想去,有一事关系重大,须向你说明。”她清了清嗓子,忍着疼痛说道:“你也知前几天我卧底东宫,其中原因,还未向你道明。原是有人想借红莲教势力行谋逆之事,圣姑和教主密令我探明太子性情,看太子是否有治国之才。据我观察,太子宅心仁厚、志向远大,若能继位,实是百姓之福。” 倪红裳闻言不由一惊,没想到教内竟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没等她说话,白衣又接下去说道:“红裳,红莲教百年基业,圣姑和护法行事小心得很,你多向他们请教吧。” 红裳拼命点头说:“白衣,你放心,我定与红莲教同生共死,行事前多听多想,我也知道我性子有些冲动,今后我会好好改的。”接着又问道:“白衣,接下来你又有何打算?”她这句话说得甚是心虚,不知不觉中声音也低了下来。 白衣一片茫然,嘴里不禁苦笑道:“我有何打算?我又能有何打算?”又咬牙说:“丁四现在仍负伤在卧,他本让我今日到家报个平安,没想家里又生了变故,他父亲被捉入狱,他母亲又生着重病,我现在得赶紧赶回去。”她心里堵得难受,忽觉天地之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地。 沉默了一会儿,白衣忽想到一事儿,便淡淡问道:“我听你说曾在胡同见到两人到过丁家,可记得两人相貌?” 红裳还不知道丁家出了这场变故,闻言又是一惊,听白衣有此一问赶紧想了想说:“当时我心烦意乱,只是守在丁家附近,那两人相貌并未注意,只是依稀记得是一老一少,一男一女。” 白衣点点头,又垂泪道:“红裳,原来咱们在思灵山那几年竟是最快活的日子。”嘴里低低叹道:“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红裳不由大哭起来:“白衣,今日是我害了你,白衣,是我对不起你,我擅做主张,冒冒失失……” 白衣不待她说完,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自己在红裳耳边轻轻说道:“红裳,保重。” 说完后踉踉跄跄,咬牙向外走去,等她出了大门,红裳一阵风地从后面跑过来,紧紧抱住白衣的腰,嘴里一边哭一边说:“白衣,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我等着喝你和丁四的喜酒呢。” 白衣被红裳碰到背上的伤,疼得呲牙咧嘴,轻轻掰开她的手说:“红裳,多保重。” 说罢,径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五一 病 倒 五一病倒 天色渐晚,无忧谷已隐藏在一片夜色中,风轻轻吹起枝头的树叶,发出“唰唰”的声音,躲在草丛中的小虫子撒欢似地歌唱,此起彼伏,忽高忽低,使无忧谷显得既静谧又热闹,微风吹来,把花香吹得满谷都是,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不多时,月亮渐渐从一片浮云中露出脸,无忧谷顿时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树木花草都像是披上了一层轻纱,分外妩媚。 慧姑懒洋洋地坐在树屋窗前,将长发打开,满头长发披散开来,像锦缎一般,她吸着满室的香气,只觉得心情大好,旁边祁老三小心翼翼帮慧姑梳着长发,一双手竟是灵巧无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慧姑才轻声问道:“那小捕快睡着了吧?” 祁老三凑在她耳边说:“睡着了。” 慧姑吃吃笑着说:“亏我在他药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否则,这小子还不一定要聒噪到什么时候。” 祁老三哈哈笑起来:“显然他是担心白衣那丫头,不停念叨怎么白衣还没回来。”又涎着脸说:“若是我,一样会担心你的。” 慧姑眼波横了祁老三一下:“三哥,你嘴越来越甜了。不过,我老多了,再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祁老三急忙辩解道:“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最美不过的,我二十岁那年,不小心被火药炸晕了过去,当我一睁眼见到你,就不禁想,我可不是上了天堂,否则,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仙子。只不过又一想,我平时也不少作恶,怎又上得了天堂?” 慧姑扑哧笑道:“我当时还以为你被炸傻了,只觉无端救了一个傻子回来,杏林李家医术再好,我又怎能手到病除?” ?老三听到慧姑提起“杏林李家”几个字,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慧姑,我累你被赶出杏林李家,你可是怨我不怨?” 慧姑沉默了一会儿,看外面风景如画,一片安宁,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被整好的头发,嘴里说道:“世间诸事,没舍哪有得?如若我舍不了杏林李家的名声,舍不了那安逸富贵的生活,哪有今天的世外桃源、恍似仙景?”她回过头,对祁老三嫣然一笑:“三哥,你不用自责,现在都是我自己选的结果,如果我不想跟你走,就算有人拿刀架我脖子上,当即要了我性命,我也不会挪步。”她说得是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犹豫。 祁老三闻言不由嘿嘿笑了起来,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舒畅。他二人念及当年往事,聊得甚是尽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忘忧谷一片宁静,花草树木仿佛都睡去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祁老三和慧姑还在睡梦中,就忽然听见丁四连声惊呼:“白衣,白衣……” 两人睁开眼,就着窗户向下一看,发现丁四不知何时竟顺着软梯爬了下去,他现在还没完全复原,真不知是如何爬下这两米多高的软梯的。丁四手扶软梯,脚下不稳,一副想向前走而又气力不支的样子。而在他面前五六丈远处,白衣正身靠一棵大树,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无论丁四如何呼喊,竟是声若不闻,应都不应一声。两人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就齐身跃下大树,一人扶了丁四,一人赶紧上前查看。慧姑看白衣面如纸色,脸上满布的不知汗渍还是泪渍,头发也是蓬蓬松松,几绺长发紧紧贴在脸上,慧姑手触及她皮肤,竟觉烫得吓人,再看她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尤其是后背一块,衣服被血紧紧粘住贴在肉上,慧姑心念一动,两指搭在白衣脉博处,静静替她把起脉来。此时,祁老三也扶了丁四走了过来,丁四看白衣情形,一颗心已是揪得高高,看慧姑正在闭目与白衣把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觉一颗心“呯呯”急跳个不停。 顷刻功夫,慧姑已把完脉,丁四不由自主问道:“前辈,她没事儿吧?” 慧姑沉吟着说:“脉细如线,沉取不断,显是忧劳过度,心火过盛。”又不禁纳闷道:“只不是出去了一天,怎会如此情形?”她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看了看白衣身上伤势,嘴里不禁说着:“虽然看上去吓人,却都是皮外伤,歇个三五日就好了。等我先抓点药,先把她这烧给止住。” 慧姑和祁老三一阵忙碌,好不容易把白衣和丁四送回树屋,祁老三累得气喘吁吁,不禁抱怨道:“他娘地这好人真不能做,先是一个人躺倒,结果又躺倒一个,要是再来这样三五个,估计我也躺倒了。” 丁四听在耳里顿觉不好意思,正准备开口时,忽听正在一旁煎药的慧姑大怒道:“祁老三你少在这里叽叽歪歪,当年要不是我做好人救你,你现在不知投胎到何处了。我虽然离了杏林李家,可李家的规矩还是记在心里的,自古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都是罪过。” 祁老三被她这一吵,顿时英雄气短,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又看到丁四在旁边嘡目结舌,仿佛看呆了一样,不禁有些脸上挂不下来,把眼一瞪说:“看什么看,小捕快你以后娶了媳妇儿,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丁四在家里见到的都是父亲威严母亲慈爱,哪见过祁老三如此夫纲不振的?眼见祁老三恼羞成怒,赶紧说道:“前辈心胸广宽,能进能退,晚辈实在佩服。” 祁老三听他说得诚恳,不禁洋洋得意道:“你小子实在知趣,我看这什么莲教的小姑娘人也不错,日后你要有缘娶了她,千万不要在小事上与她计较。”将胸脯一挺说:“咱们男人都是做大事的,怎能在小事上与个妇道人家争个高下。” 他这番话一出,丁四脸上不禁一片赧然,脸上的红晕渐渐漾了开来。 祁老三看丁四如此模样,又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白衣这一病倒病了个三四日,眼见着丁四一天天好起来,渐渐能自己走动,白衣却直昏迷了一天一夜,她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流泪一会儿苦笑,嘴里还不知喃喃说着什么,把丁四在一旁吓得心惊肉跳,怕她有个什么好歹。幸亏慧姑不住安慰丁四,向他再三保证白衣没有性命之忧,丁四心里才渐渐踏实下来。等到第二天晚上,白衣身上烧退了下去,丁四才长出一口气。 白衣似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在梦里一会儿是丁四羞涩的笑脸,一会儿是红裳伤心的脸庞,一会儿是卞嬷嬷细语安慰,一会儿是马晴雪厉声喝斥,她正彷徨不知如何面对时,忽然有一声音又响起来:“白衣,你虽然害死了我,可是我要你生不如死。”顺着声音一看,却原来是红荷狰狞的面容,自己不由向后退去,却不知为何退到一片悬崖处,正在这时,忽然面前有条蛇窜出来,吐着赤红的信子就向自己咬来,她向后一错步,就不禁坠入万丈深渊,眼看就要摔个粉身碎骨,她心里着急,手脚乱动,正在危急关头就听得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白衣,白衣……” 白衣一下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丁四关切的面容,她嘴里喃喃喊道:“丁四……”丁四在一旁不住答应,白衣眼睛又缓缓闭住,有泪珠从眼角渗出,就此无梦,睡得甚是安宁。 白衣晚上这场发作,倒吓了丁四一跳,他听得白衣嘴里痛苦**,见她手脚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刚轻轻唤唤了几下白衣,白衣就一下睁开眼睛,只不过像是认不出自己一样,很快又昏睡过去。丁四听她呼吸渐渐平稳,借着月色看她心力交瘁的面容,耳边不禁又响起白衣清脆的歌声,他不禁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今生若有幸,必定不相负。” 五二 认 亲 五二认亲 白衣这样忽睡忽醒又大约有个两天时间,才彻底好转过来。她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后却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她好转时,丁四已是能站能走,有时还可以帮慧姑和祁老三做点事。 白衣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个早晨,朝霞万丈,朝阳洒金,她迎着霞光坐了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一样,她吸一口气,只觉自己是满嘴苦涩。见她彻底醒来,丁四三人都是无比高兴。丁四眼睛满是喜悦,直盯着白衣说道:“白衣,你那天是怎么会事儿?真把我们都吓坏了。” 白衣只觉有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渗出,她忙掩饰着擦去泪珠,低低地说道:“没事儿,没事儿……”说完后就再也不肯说话。 丁四见白衣情形,心里不知为何也很是难受,他安慰白衣道:“白衣,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你尽管开口,我,我……” 他正嗫嚅不知该说些什么,白衣忽然有对人倾诉的感觉,她自幼性格恬淡,从来遇事都是自己承担,今日却只想一吐为快:“我已退出红莲教,不再是红莲教圣女了,从今后,便是无所可依了。”几句话说出来,心中的郁闷便少了许多。 丁四闻言无比震惊,不由问道:“这是为何?你是犯了错被赶出来还是主动请辞?” 旁边的慧姑和祁老三对望一眼,脸上神情到惊讶又变成了然最后又成了同情,慧姑叹口气,伸出手拍拍白衣的胳膊:“白衣,离开红莲教也没甚不好,有失才有得,你若不嫌弃,就把我们这里当个家吧。” 她一扫往日疏离与冷淡,倒叫白衣心内一热,眼泪忍不住又要流下来,赶紧用牙咬住嘴角,把眼泪又逼了回去。 祁老三倒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说道:“这倒敢情好,我和慧姑无儿无女,就当有个闺女从天而将。”他话本是脱口而出,说完后就越来越觉这事甚是可行,一拍旁边桌子说:“不错不错,你索性就认我们当爹娘,你有了家,我和慧姑也算有了孩子,好主意好主意。”又急急说道:“你放心,我们都不是那无名无辈之人,我在江湖上也颇有威名,人称‘雷神’,若论把火药当武器,真是天下第一,举世无双。”又指慧姑说道:“她也不是无名之辈,原出身江南杏林李家,一身医术妙手回春。你认我们当爹娘,也算是你的幸事。” 他这一番话让三个人当场目瞪口呆,他却兴奋得手舞足蹈,拍拍脑袋说:“这主意甚妙。这丫头人长得漂亮,心肠也不错,咱们也算是不吃亏,慧姑,你说可好?” 慧姑听完只觉哭笑不得,她抱歉地对白衣说:“我这外子性格直爽,口无遮拦,如有得罪,还望见谅。” 祁老三却丝毫不管慧姑态度,依然大声说道:“慧姑你莫要不好意思,咱们还没当过人家爹娘,咱若收了这丫头做闺女,我教她做火药,你教她救人,咱们的本事都让她学了去,岂不是好事?” 殊不知,他口中这句“咱们还没当过人家爹娘”一说出口,慧姑就有些恻然,她胸中暗叹一声,眼中也禁不住有了期望,直向白衣看去。 祁老三这一闹,倒让白衣仅存的伤感和委曲一扫而空,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两位前辈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先是救了白衣和丁四,又在白衣无家可归时愿意收留,实在是白衣的再生父母,能有这样的爹娘,着实是我的幸运。” 祁老三听完后乐得哈哈大笑,对着慧姑说道:“这丫头说话我喜欢,咱们找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办个仪式,就把这亲给认了。咱俩回头把咱们的事细细给这丫头说了,让她知道咱们的厉害。” 正说到高兴处,白衣却忽然想起一事儿,暗叫“不好”,神情就有些迟疑和犹豫。慧姑看白衣如此神情,伸手拉了拉祁老三衣袖,对白衣说道:“白衣,可是还有话没说?” 白衣看着丁四,将牙一咬径直说道:“丁四,那日我受你嘱托,前去府上传话,不想却听到……”她停顿了一下说:“丁伯父被捕入狱,丁伯母卧病在床。” 丁四听白衣这么一说,犹自有些没反应过来:“白衣,你说什么?” 白衣怜悯地看了一眼丁四,说道:“那天我本来要立刻返回将这消息告诉你,不想事情有变,我又因退教一事乱了心智,病倒了这几日,倒没及时把这事告诉你。”又赶紧安慰丁四道:“不过你莫要着急,那日我和熊公子在你家收到一莫名纸条,上面说你爹暂无大碍,你娘那有熊公子照应,想来也无事儿。” 丁四只觉脑袋沉了一沉,腹内如同火烧一样,呼吸也有些紧。慧姑看他脸色有变,立刻喝道:“丁捕快,你身子刚好,千万急不得,若急火攻心,又躺倒在床,就更顾不上你爹娘那边的事儿了。” 丁四闻言赶紧稳了稳神,调整了自己呼吸,才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白衣又仔细把那天到丁家的经过讲了一遍,听完之后丁四若有所思,嘴里喃喃道:“我爹为人甚是稳重,不知何事被捕入狱?”他两道浓黑的眉毛皱在一起,显是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不行,我必须赶紧回家看看,都过去五日时间,也不知道我爹我娘现在情形如何?” 白衣在一旁说:“我陪你一块去。” 慧姑知道二人身体刚刚复原,苦劝二人再休息一日,到了后来二人实在拗不过慧姑,只好答应第二天再动身启程,慧姑当即又给两人煎药服下。丁四担心家人安危,一直坐卧不安,吃饭也没有精神,最后在白衣劝说下才勉强吃了几口饭,只觉得味同嚼蜡,一点滋味也没有。白衣知他心里难受,不住安慰丁四,丁四却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只觉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到了晚上慧姑又给二人把了脉,觉得两人都恢复到了七八成,心里才多少踏实了点。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丁四就迫不及待起了床,两人拜别了慧姑和祁老三,便急急忙忙上路,祁老三犹在后面喊道:“白衣,等这小捕快的事情忙完了,你赶紧回来,我还准备当爹哩。” 二人身子刚好,不敢过于奔波,纵是丁四心急如焚,脚下功夫也是慢了许多,二人赶至丁家时,已是午时时分。丁四和白衣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内丁母苍老的声音说道:“天雷,过了这几日怎还没见丁四回来?” 熊天雷还没答话就听到外面的拍门声,他面色一变,先搀了丁母坐下,走到门前,吸了一口气,拉开门栓,就看到丁四和白衣站在门外。一时间,熊天雷又惊又喜,不由高喊道:“婶子,丁四回来了。” 五 三 捕 神 五三捕神 见到丁四,丁母先是哭了一会,看丁四平安归来,丁母才把心放到肚子里。丁四趁机问了父亲情况,原来,七日前,府尹以“捕盗不力”之名,将丁尽忠一阵训斥,然后又找借口将丁尽忠下了狱,当时捕快房人人都是莫名其妙,只道这事蹊跷。丁尽忠做捕头多年,人缘自是不错,有人就偷偷打听这背后干系,于是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丁尽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府尹把丁尽忠拘在牢房里,不让任何人探视,李程程等人本想偷偷溜进去探监,但看守听说是要探丁尽忠都一个个唬得摇头不已,只是偷偷告诉他们说有人专门交待不得让人探望丁尽忠,又说接到吩咐不准为难丁尽忠,现在丁尽忠在牢房中,日子过得是苦了点,但也并未遭什么罪。丁四听熊天雷这么一说,在心里一算,父亲下狱那天恰是自己跟踪徐成雄进山的第二天,又想到徐成雄在山里突然出现击了自己一掌,丁四心里就是一紧,他转头看了看白衣,白衣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便把头点了一点。丁四知道白衣心里也是这么想,不由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是徐成雄发现自己背后在查他,以他手腕,肯定能查出自己身边的关系,莫非父亲这次入狱,便是东厂徐成雄使人办的?想到这里,他自是又惊又恼,自己若要和东厂斗,定是以卵击石,不知道徐成雄背后有何打算,要干些什么? 丁四心中是排山倒海,震惊不已,但当着母亲面,无法将心中所想说出,他只好拿话安慰母亲。丁母自从那日得知丁四并无意外后,心便放进肚子里了一大半,今日见丁四平安归来,心中宽慰不已,说话也有了精神。丁四见母亲这边无事,便和熊天雷商量着外出打听消息,白衣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丁母,丁四就匆忙和熊天雷出了家门。 丁四和熊天雷到了外面,又详细说了这些日子自己的经历,只是在介绍白衣时简单略了过去,随后又把心中所想告诉了熊天雷。 熊天雷听丁四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四哥,我没想到因为我娘的事儿把你拖下了水,你为这事儿险遭不测,又牵连了你爹,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丁四把手一摆,止了他话道:“天雷,你勿需自责,若换了他人事情,我也是这样去做,既然我做了捕快,就要做捕快该做的事,我若是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倒是枉活了这么一场。天有天道,坏人就算是猖狂一时,也逃不过这天道。”他话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饶是遇到了东厂,心中也没有半点惧怕。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声音响起:“不错,不错,这话说得甚是中听,你年纪虽小,也是个性情中人。” 丁四和熊天雷没想到两人谈话被人听了去,急忙寻声望去,只见有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那人约六旬年纪,面容清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唇边有几绺长须,身形挺拔,脸带笑容,让人顿生好感。 丁四二人从未见过此人,自是都惊疑不定。正在这功夫,忽从这老者后面跑出一人,一边跑一边喊道:“丁捕快,熊公子,终于见到你们了。” 二人一见此人,不由面色大变,只觉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熊天雷在一旁不由大喊一声:“原来你没死!” 从老者身后跑出这人竟是当日被郑魁击入水中、被浪冲走的郑巧娘! 郑巧娘见到二人,也是喜不自胜,三人当时又哭又笑,抱作一团。等过了好大一会儿,郑巧娘才向二人说了自己经历:原来那天她到河边,不料却被郑魁一掌推进河水,她一下子被呛了好几口水,幸亏她还会几招水式,便慌里慌张划动四肢,怎奈水势过大,她只好顺着水流方向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天色暗了下来,她浑身无力、四肢发软,只觉自己要沉下水去,她拼命用手抓身旁东西,怎奈水势过急,她只觉水直往自己喉咙灌了进来,到后来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在一处客店里,原来她被水冲到岸边,侥幸被人救了过来。 说到这里,郑巧娘立刻为丁四二人引见身旁的老人:“丁捕快,熊公子,这位就是救我的恩人,陈时言陈先生。” 丁四听郑巧娘提到这个名字,顿觉有些耳熟,心中一动却又想不到什么,只是暗暗奇怪道:“这名字怎会如此熟悉?”心里想着已和熊天雷向陈时言行了礼。 陈时言冲着丁四赞赏地点点头:“年轻人,你那番话说得甚好,老夫也曾任过捕快,就为这番话,老夫就得跟你浮一大白。” 这话却是一下子提醒了丁四,他不由失声说道:“听闻应天府有位名捕,人称‘捕神’,敢问可是阁下?” 陈时言哈哈大笑:“那是江湖朋友以讹传讹,实是不敢当的。” 丁四顿时觉得又惊又喜,他在顺天府当差时,早就听众人说应天府有位“捕神”,武艺高超智绝天下,应天府府尹都要尊他几分,每每有了难破的案件都要请他商议,只不过后来这位“捕神”却不知因何事儿销声匿迹,已有好几年听不到他消息,也有传言说他无意间得罪了权贵,被人暗中害了性命去,丁四本一直颇为惋惜,今天突然见到陈时言本人,倒觉喜出望外分外激动,于是忙又行了个大礼。 陈时言遇到郑巧娘时,本是准备到京娘湖游玩,他无意间在河畔救得郑巧娘,随后又听郑巧娘说了自身遭遇,他就觉得此事大有玄机,不禁对此案有了兴趣。他带着郑巧娘来到京城,打听到高允武被火烧死后疑心更大,于是就没急着跟丁四熊天雷见面,想潜在暗处看事情如何发展,同时也在暗地里查访此案,后来倒让陈时言查到高允武与东厂档头徐成雄来往颇为密切,高家着火那天晚上,徐成雄恰有事不在家,陈时言便怀疑徐成雄与此事儿脱不了干系,便写了纸条提醒丁四和熊天雷,没想到丁四参透了高允武留下来的那幅画,他索性自己带着郑巧娘查张百户,原想着分头行动,没想到丁四失踪、丁尽忠被捕,倒出乎陈时言意料之中,他动用自己关系使丁尽忠在狱中暂保平安,又留条给熊天雷,让他赶紧寻找丁四下落。今日一见丁四平安归来,便带着郑巧娘赶紧现身。 叙完这一切后,陈时言看着丁四道:“此案越来越复杂,又与东厂扯上了关系,更是难缠,丁四,你已是险遭不测,不知你可否还要查下去?” 丁四两眼发亮,崇拜地看着陈时言说:“陈先生,原来我还担心我跟天雷斗不过他们,今天遇到你,我心里便踏实了许多。我跟天雷两个人尚且有胆查下去,现在有前辈指点,管他有甚困难,自是要查下去。” 陈时言颔首道:“不错。”又朝着熊天雷说道:“熊公子,以老夫经历来看,你娘遇害一案实在疑点甚多,至少我敢确定,郑魁不是害你娘的凶手,至于你那天在义庄所见,不排除你神情恍惚所见并非实情,但也难保有其它隐情,我一生经历案子太多,许多案子一旦水落石出,其背后实情让人难以想象,你,也要跟我们一块查下去吗?” 熊天雷点点头:“陈先生,如不能得知背后真相,我一辈子也会不安。” 陈时言又看看郑巧娘说:“巧娘,你呢?” 郑巧娘声音干脆:“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为了我哥,为了我自己,我也得查下去。” 陈时言又是一声大笑:“哈哈哈,有志气,老夫就带你们几个彻查此案,看背后是哪些魑魅魍魉在捣鬼。”又沉声说道:“东厂,这次又遇上了。” 五四 探 狱 五四探狱 应天府监牢内,油灯似豆,牢房内一片寂静,白天那些或哭哭啼啼或大吵大闹或呼天喊地的声音也消失在夜色里,两名狱卒正在打盹,一名狱卒用手支住下巴,头沉得抬不起来,另一名狱卒已靠在墙上睡着了,忽然门轻轻被拍了两下,一狱卒从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睛大喝道:“谁?” 门外低低传来一声回话:“在下陈时言,前几日见过的,有事相烦,还请行个方便。” 说话间,两个狱卒都已醒来,两人听外面这么一说,对望一下,隔着门看了一眼,就把门打开了,昏暗的灯光下,陈时言带着丁四和熊天雷走了进来,丁四一看,却也赶得巧,两名狱卒都认识,年长点的就是胡超,年轻点的叫做方稳。 陈时言对两位狱卒拱手说道:“两位兄弟,这些日子多谢关照了。” 胡超连忙说:“陈大爷客气了,大理寺冯少卿已经吩咐过了,有事尽管开口,再说丁捕头与我们都是熟人,这些事情自是应该做的。” 刘稳接着说道:“幸亏冯少卿提前打了招呼,要不然丁捕头就被送到东厂狱了。” 丁四从陈时言身后闪了出来,向胡超和方稳行了个礼,胡超和方稳见是丁四,都不由吃了一惊,胡超径直对丁四说:“你怎这么多天都没有露面,丁捕头还在牢房一直牵挂你,今天上午还托我们打听有没你的消息。” 丁四冲着?又是一揖:“多谢胡兄了,这几天小弟不在家,也是刚知道家父的消息。” 胡霸和刘稳知道丁四必定要去牢房探视父亲,不待他开口已取了钥匙,打开了牢房门,放丁四一人进去。丁四在昏暗的灯光下,好不容易找到关押父亲的牢房,隔着窗喊道:“爹。” 他没喊两声,丁尽忠的声音就在里面响起:“丁四?” 丁四赶紧应着,就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没过多长时间,丁尽忠就走到了窗口,丁四看到父亲面容较前两天消瘦了许多,禁不住喉头有些哽咽:“爹……” 丁尽忠却是在里面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丁四,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 丁四这时哪还顾得上隐瞒,就把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讲了一遍,听得丁尽忠是心惊肉跳,丁四讲完后半晌没有说话。 丁四见父亲沉默不言,以为父亲是恼了自己,赶紧说道:“爹,是我考虑事情不周到,倒连累你受苦了。” 丁尽忠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四,我和你娘就你一个儿子,你可知为何我们给你取名丁四?” 丁四心跳了一下,答道:“我也听我娘无事提起过,本来我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但都没有养大,早早夭折。” 丁尽忠低沉的声音在牢房显得有些苍老:“你可知你娘为何虔诚向佛,每日三炷香?” 丁四不知父亲为何提起此话,不禁一呆,呐呐说:“不知。” 丁尽忠想要说话,忽然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声音喑哑着说:“你娘曾在菩萨前许了愿,这一辈子只要你平安无事,她愿一辈子茹素。所幸,你无病无灾,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 丁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丁尽忠又说道:“我原想使你做了捕快,在我眼皮子底下倒能照看几分,没想到你这性子,反而让你屡屡涉险,上次我知道后本来就该及时阻止你,不让你再查下去,是我大意了。”丁尽忠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待咳嗽完了才说道:“我原也奇怪,我好生生地怎会有牢狱之灾,最早想着是不是无意间得罪哪些人了,但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印象,后来又听狱卒说东厂想提了我去,我还纳闷,怎么东厂找上了我的麻烦。” 丁四又是哽咽着说:“爹,是我不孝,连累你受苦了。” 丁尽忠向着丁四摆手说:“也没吃什么苦,几名狱卒都是相识,还是照应了几分的。”又缓缓说下去道:“如此说来,熊家那桩案子还真是有几分蹊跷,但怎就和东厂扯上了关系,虽说当今圣上又建了西厂,分了东厂一些风头,东厂没以前风光,但余威犹在,还是不好惹呀。”丁尽忠此时心里早就雪亮,自己之所以被抓进监牢,肯定是东厂查到了丁四与自己关系,以为是自己指使丁四暗中查访此事,索性给自己胡乱安了个罪名,以便阻止自己查下去。他心里想得明白,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暗道幸亏东厂误会了自己,否则要是专门对付丁四,丁四这辈子就栽了。丁尽忠一时又想到,这样看来,府尹还是给了自己几分面子,要是被东厂带走,自己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想到这里,丁尽忠又说道:“以现在府尹对此事态度,东厂应该不会直接插手此事,否则,我早就被带走了。不过以府尹为人,倒是难为他了,没想到这次还能有几分骨气。” 听丁尽忠这么一说,丁四犹豫一下,还是说道:“是陈时言陈先生与大理寺少卿冯德高有旧,故找他说情,冯少卿特意交待过的。” 丁尽忠奇怪道:“陈时言是谁?” 丁四这才想起还没向父亲提过陈时言的名字,便赶紧把陈时言和郑巧娘的事告诉父亲,丁尽忠听完后禁不住喃喃道:“陈时言,当年一代捕神,原以为都不在人世了,原来还活着。”说完看着丁四说:“当年陈时言也是捕快中的翘楚,此人武艺高超,为人又机智善断,应天府府尹都颇为依重,连当今皇帝都曾嘉奖过,就因为得罪了东厂,被迫退出衙门,从此销声匿迹。东厂气焰之胜,由此可见一斑。冯少卿曾在应天府任职,想必是在那时认识的。”说到这里,丁尽忠忽然语气一变,厉声说道:“丁四,你从此之后,就把熊家一事丢开了去,莫要再管是非。不管我条命是生是死,你务必要平平安安。” 丁四听父亲这么一说,不知如何回答,口里只是嗫嚅着。 丁尽忠见丁四这般态度,痛心疾首道:“小四,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还要将此事管下去吗?你就是一个小小的捕快,难不成还把自己当成什么英雄人物一般?” 丁四见父亲着急,仓促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见父亲一阵咳嗽,便赶紧好言安慰。 丁尽忠见丁四并不答应,便沉了脸色说:“你若要再执迷不悟,多管闲事,你便再不要见我。”说完之后再也不理丁四,径直走到床前坐下。 丁四看牢房狭窄,父亲坐在那里佝偻了身形,心里一阵阵难受,在外面低低又叫了几声,只看到丁尽忠的脸埋在黑暗里,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只好说:“爹,我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又等了一会儿,始终听不到父亲回应,丁四只好垂泪跟父亲告了别,离开了牢房。 五五 遇 害 五五遇害 红莲教总坛一处净室里,马晴雪和倪红裳相对而坐,马晴雪正指点着倪红裳如何处理教内事务,这些天来,马晴雪已经默认了倪红裳下一届圣姑的事实,对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处时间长了,倪红裳倒没那么怕马晴雪了,只不过有时候倪红裳会偷偷地想:以马晴雪和成士龙之睿智,不知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打听到自己私下和白衣说的那番话,不过段堂主说得也对,如此一来,白衣可以和丁四双栖双飞,逍遥自在,强似到最后因为白衣身份弄得不尴不尬,自己和丁四虽然没了可能,但最后做得了红莲教圣姑,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不过如果让自己选择的话,自己倒还真宁愿像白衣一样,辞了圣女身份,离得了红莲教,到外面自由自在过日子,可惜,丁四喜欢的不是自己。她这么一想,对白衣的愧疚之情倒少了许多。 马晴雪见倪红裳神情有些恍惚,以为她这段时间被自己拘得太紧,心想到底是年轻人,性子还得磨,又想到如果是白衣此时坐到这,应该会稍好一些吧。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说道:“红裳,咱们暂时先休息一下。” 倪红裳听她这么一说,才立马回过神来,嘴里脆生生答应一声,又赶紧站起身,走到马晴雪背后,对着马晴雪说:“圣姑这几日给我讲了不少东西,让我茅塞顿开,我也无以为报,就让红裳给圣姑捏捏肩膀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手在马晴雪背上拿捏起来。 马晴雪被她按得舒服,正准备说话,忽见侍女匆匆从门外来进,手里拿着一封信,对马晴雪说道:“圣姑,外面发现一封信,上面写着要你亲启。” 马晴雪“哦”了一声,伸手接过信,红裳看黄纸信封上写着“马晴雪亲启”几个字,字体遒劲有力,马晴雪只觉字迹有些眼熟,也不多想,当时就把信撕开了看去,只见信纸上又是几个有力的大字:“落樱台上花似雪,那时太匆匆。又是一年夏光至,极目忆当年。故人可有闲,再来一聚否?”下面落款写着“申晨旭”三个字,马晴雪的手不由抖了起来,再把信纸拿开,下面压着一张帕子,马晴雪将帕子展开,帕子已是洗得发白,依稀能看出粉红的颜色,上面绣的是漫天大雪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马晴雪的手不由抖得更加厉害,良久之后才平息了自己情绪,对着红裳说道:“今日我有事,你可到演武厅把昨日教你的那套刀法练一下。”说完之后,竟是起身出门,扬长而去,只剩下红裳愣在那里,心里不住嘀咕:往日圣姑那般稳重一个人,没想也有心慌意乱的时候。 落樱台位于红莲教总坛西北处五公里处,是京城近郊有名的一处景点,尤其是春天花季时,漫天樱花似雪如云,开得甚是漂亮,京城里王孙仕女都会蜂拥而至,赏花饮酒做诗,使此处格外风雅。此时正值初夏,樱花花季早过,不复早些日子热闹,再加上位置稍偏,还显出几分荒凉来。但就在此时,却有一人匆匆向此处奔来,走得近来,可看出那人正是马晴雪,她走到落樱台,向四周扫视一下,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微微叹一口气,竟是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忽有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竟是一刻也没有耽搁。” 马晴雪回过头来,看到段青莲不知从何处走出,脸上表情甚是不屑。马晴雪先是一惊,后来一想就释然道:“青莲,是不是申公子也写信请了你来?” 段青莲也不回答,只是说:“我记得当年咱们见申公子第一面就是在这里,那时正是落樱台最热闹的时候。” 马晴雪只是觉得她奇怪,顺着她话说下去:“那时咱们都是风华正茂,我记得你还指着樱花说,若能赏得这一世美景,也不算虚度人世一场。” 段青莲点点头说:“是的,那时你跟我约定,咱们三姐妹年年要来此处赏樱花。可是,这么多年了,我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马晴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自从申公子没了消息后,你便跟我有了心结。不过,青莲,今日有了申公子消息,咱们就把往日恩怨放下了,好不好?当年咱们是多好的姐妹,不能这一辈子都有着隔阂。”又轻轻说道:“等会儿见了申公子,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段青莲听后哈哈大笑,笑到力竭时眼泪从眼角中渗出,她盯着马晴雪,一字一句说:“若能见到申公子,让我抛却什么,我都是欢喜的。可惜,可惜……”她喃喃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申公子了。” 马晴雪吃了一惊,大喝道:“青莲,你胡说什么。”扬扬从身上掏出来的信说:“这上面分明是申公子的字迹,难道不是申公子约你到此处来的吗?” 段青莲大声说道:“申公子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不在人世了。当年因为你贪恋权势,非要做那甚么圣姑,害得申公子伤心不已,春闱也没考好,之后心情郁闷,在回家的路上一病不起。”她声音嘶哑说道:“他—死—了。” 马晴雪摇摇头说:“不可能,如是这样,为何当年你不跟我说?” 段青莲横眉瞪着她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要没有你,申公子哪会早逝,你不配得到他任何一点消息。” 马晴雪觉得心跳一阵加快,身子也有了几分冷意,嘴里痴痴说道:“他死了,他竟然早逝了,我还以为,他是这辈子躲起来,不想再见到我了。” 段青莲又是咬牙说着:“就是你,害死了申公子。” 马晴雪神情恍惚,摇头说道:“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原来只想着日子长了,申公子或许会喜欢上你,我也没甚么好的,申公子总会念着你的好。” 段青莲厉声说道:“你倒是惯会作伪,让申公子对你念念不忘。申公子临死的时候,托我将这块帕子还给你,他说……他说……”她声音凄厉,竟是说不下去。 马晴雪颤着声音问道:“他说什么?” 段青莲拼命把眼泪逼回去:“他说,若有来生,情愿不相见。”说完之后,大叫一声,抽出宝剑,径向马晴雪刺来。 马晴雪先是脑袋“轰”得一声响,又见段青莲向自己冲来,本能躲避,她二人师从同门,一招一式甚是熟悉,再加上她武功又比段青莲高,几下腾挪闪躲,段青莲始终刺不到她。她瞧到一个空档,向后一跃,嘴里喊道:“青莲,我也不知最后会这样,你切莫发狂。” 段青莲停了招式,手指马晴雪说:“我没有发狂,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马晴雪不由沉声说道:“青莲,信是你写的,你想做什么?” 段青莲哈哈大笑,状若癫狂:“我想做什么,你不是爱做圣姑吗?我偏要你做不了圣姑。你志大才疏,守着总坛偏安一隅,把红莲教弄得不死不活,我要让你知道,你没甚么比我强的,你嘴里说得好听,最是虚伪不过,先是骗得申公子对你死心踏地,后来又骗得圣姑对你青睐不已,我就是没你善于伪装,所以才让你占了上风。” 马晴雪点头道:“我早想到是你,在卞嬷嬷送白衣红裳进京时,就是你派人拦截,你又暗中跟曹公公勾结,在白衣进宫时通知曹公公,想借他手除了白衣。上次白衣退教,你也使了手段吧?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改过自信,你却一直执迷不悟,段青莲,你想干什么?” 段青莲恶狠狠地说:“我想让你死。”说完之后,手中剑凌厉无比地刺了过来,马晴雪仓促赶来,并未随身带兵器,饶是这样,段青莲并不占上风,两人大概拆了几十招,马晴雪瞅一个空当,一脚踢飞了段青莲手中宝剑,对着段青莲道:“段青莲,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能否改过自新,不再引狼入室。” 段青莲咬着牙说:“做梦。” 马晴雪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已是仁义尽至,你就随我回总坛,升了坛,让大家商议如何处置吧。”说完后,她就上前去擒段青莲。孰料她刚向前走一步,就忽听到身后风声响起,有暗器向自己袭来,她刚想躲避时,那暗器来得极快,正中自己右肩。她右肩一麻,行动一滞,背后又是一掌,打得她摇摇欲坠,眼前一黑,口内有腥味上涌,她勉强稳住身形,向后转去,嘴里禁不住失声道:“怎么是你?” 刚说完,段青莲已趁机拾起地下的剑,一剑就刺中她后背,面前那人趁机又是一掌,马晴雪顿时就觉天翻地覆,身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她用尽全部力气,转过身来,对着段青莲说:“青莲,红莲教……” 话未说完,只觉背后一凉,那人竟在背后一把将剑身都送刺进她身体,她嘴里鲜血不住涌出,意识渐渐涣散,在弥留之际听到段青莲低低说道:“申公子还说了,若是相见,情愿不相恋。若是相恋,定要生生伴。你下去陪他吧。” 五六 继 位 五六继位 红莲教化莲池里,整整齐齐码上了一圈四四方方的干柴,马晴雪安详地躺在上面,如同睡去一般。在化莲池四周,成士龙一干人身着黑衣,手持纸做的红莲,俱都哀恸不已。马晴雪一夜未归,待寻到她时已是冷冰冰一具尸体,成士龙当时都红了眼睛,牙齿都要咬碎了,口口声声要找到杀人凶手,为圣姑报仇雪恨,几位堂主都是涕泪俱下,哭得要背过气去,一时间,红莲教上上下下都是同仇敌忾,高呼“报仇”。成士龙问了半天,大家只知道马晴雪接到一封信后就匆匆离去,竟没有一人知道她要见何人?又是谁送了这封信来?而倪红裳只是不小心瞥到信上一行字:“落樱台上花似雪”,其它内容也是一概不知。众人查找现场,也是一无所获。成士龙等人只得准备将马晴雪身后事料理了,再细细查是何人行凶。 成士龙站在化莲池前,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几岁,他走上前去,将红莲扔入化莲池,低低说道:“圣姑放心,我等定会将红莲教发扬光大,那害人的凶手,我也会亲手了结了他。”一面说,眼泪一面纷纷落下。 众人也纷纷走上前,将红莲花扔进化莲池,一时间,马晴雪竟像卧身红莲之上。在这一群人中,胡泱雪和段青莲哭得最是伤心。大家都知道马晴雪、胡泱雪、段青莲三人从小都是在思灵山长大,情谊自是深厚。虽然后来马晴雪和段青莲因为申晨旭有了几分生疏,但时间长了,两人都像是将此事忘了一样,很少再提及此事。胡泱雪最后哭的是不能自己,倒在了旁边白博文的怀里,段青莲眼睛都肿了,嘴里不住说着“到最后才明白姐妹情最重”,高声喊着要为马晴雪报仇,众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都是一阵阵伤心,又想到平时马晴雪端庄大方,待人宽厚,一个个都是痛哭不已、肝肠寸断。 倪红裳站在人群里,也是一阵阵悲伤,这几日与马晴雪朝夕相处,也知道她对自己寄以厚望,教自己从不藏私,正在垂泪时,忽听成士龙低低呼了一句口号,众人便安静了下来。 只听成士龙说道:“ 世情混浊,人生苦短。 忽如朝露,净彼红莲。 心动莲动,身灭莲生。 不去不来,无忧无憾。 纵舍我身,亦求成仁。 汝已成莲,幸甚此生。” 红裳知道这是红莲教的往生咒,便随着众人一块低低吟道:“ 世情混浊,人生苦短。 忽如朝露,净彼红莲。 心动莲动,身灭莲生。 不去不来,无忧无憾。 纵舍我身,亦求成仁。 汝已成莲,幸甚此生。” 吟诵声中,有人拿火把点燃了干柴,顷刻之间,熊熊大火便吞没了马晴雪,渐渐化成了灰烬。成士龙使人拿坛子装了马晴雪的骨灰,派人送到思灵山去,又安排了教徒查访下届圣女。待做完这一切,成士龙又走到倪红裳跟前,单腿跪下,将一物举过头顶,高呼:“请圣姑继位。”众人都一齐跪倒,齐声高呼:“请圣姑继位。”声音洪亮,如同雷鸣,红裳听在耳里,不由觉得心里颤了一颤,再看成士龙所举之物,竟是一朵玉雕的红莲,她知道这是红莲教的信物,他日若访齐了圣女,其中一半是要随着小圣女一块送到思灵山的,便颤抖着手拿起了这块玉,高高举起来,大声说:“倪红裳定不辱使命。”众人在下面三呼“圣姑”,不知谁又高喊“为老圣姑报仇”,下面是一阵回应:“为老圣姑报仇。”红裳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响亮:“教内兄弟姐妹,我向大家保证,定要揪出凶手,将他千刀万剐。”她话音刚落,人群中是掌声雷动。 待众人散去后,倪红裳跟着成士龙及四堂堂主来到议事厅,众人坐定后,红裳站起身向五人行了一个礼,对着他们说:“红裳年轻,见识不深,还请各位多多指教、多多关照。” 五人赶紧站起身,段青莲更是说道:“圣姑客气了,教内事情繁多,你又是临危受命,可是要辛苦你了。” 成士龙点点头说:“段堂主这话说得甚是,本来按照惯例,圣女身份确定后,是要跟着圣姑五年时间的,今日老圣姑突传噩耗,你这段时间势必要辛苦一些了。”提到马晴雪被害之事,成士龙鼻子又是一酸。 李子剑在一旁大喊道:“咱们现在第一要事,就是要揪出凶手,替老圣姑报仇,现在连谁杀死了老圣姑都不知道,真是窝囊。” 白博文将话接过去说:“这事也颇为奇怪,好好的,圣姑怎一见那封信就一刻不停到落樱台去,那地方现在甚是荒凉,有甚好看的。” 倪红裳歉然说道:“我当时也是无意看到一句‘落樱台上花似雪’,其它并未看到,如果我当时细心,能问圣姑几句,或许咱们就不会如此没头没绪了,再或者,我要是能陪圣姑一块去,说不定也没了这场祸事。” 段青莲赶紧说道:“事情来得太快,谁能料到出了这等事,你也不要过于自责。” 倪红裳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头不禁渐渐感激,又听成士龙说道:“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现在圣姑刚继位,要忙的事还很多,若有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六人又在一起商议了些教内事情,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黑下来,成士龙单独留下了倪红裳,四堂堂主知他有话交待,各去忙碌,段青莲临走时悄悄拉了一把倪红裳的手,在她耳边说道:“改天我去找你,你有事莫要客气,尽管开口。”说完就走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成士龙早将灯点起来,灯光映照下,他神情憔悴,形容黯淡,眉眼间尽显沧桑,倪红裳看他如此情形,心里也是一酸,禁不住开口劝道:“护法,你还要节哀顺便,圣姑身遭不测,我资历尚浅,红莲教正是你费心的时候。” 成士龙正要说话,忽然却重重咳了起来,他赶紧拿帕子掩住了口,待咳了一会儿才说:“无事,我将你留下来,就是要跟你说一说教内的形势。”他看着倪红裳,正色说道:“在卞嬷嬷送你和白衣上京时,红莲教也是遇到了一桩大事,有人派手下找到我与圣姑,说要与红莲教合作,做件惊天地泣鬼神可载入史册的大事。我跟圣姑听起来,竟像是要行谋逆之事。那人手段也很是厉害,向红莲教许诺的几件事情,竟都办得妥妥贴贴。但这人却一直躲在幕后,从不露面,只是宫里一个曹公公与我们接洽。我和圣姑左右为难,万一逆了那人,一旦那人事成,红莲教必有灭教之灾,但若跟了那人,若举事不成,红莲教也无存身之地。我们思来想去,就行了一个险招,派了白衣潜到宫里,看当今天子到底性情如何,看他能否顺利继位,又是否能做一个明君。你也知道,白衣外出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里,竟是凶险之甚,好在白衣认定太子仁义聪明,于是当机立断面见了太子,并和太子达成约定,咱们替太子找出那潜在背后之人,助太子顺利登基,太子特意赐了信物。现在正是教内关键时候,不想圣姑又身遭不测。”成士龙停下来歇了歇,又说道:“红裳,你初继圣姑之位,就要担起教内这等大事,真是难为你了。” 倪红裳从来没有听到红莲教这等秘事,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听到后来,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成士龙知道她心里忐忑,但还是接着说道:“现在教内形势更为复杂的是,我怀疑有人有了异心,卞嬷嬷护送你们上京时,一直有人伏击你们,好像要夺了那半块圣莲令去,不知是有何居心。而白衣卧底东宫,本是教内机密之事,除了我与圣姑,其它人一概不知,但却又被曹公公一方知道,他们先是派人暗杀白衣,所幸白衣易了容,又服食了‘清风散’,这才没被他们得逞,但在白衣返教途中,对手又在红枫林暗中埋伏,竟是对红莲教总坛了如指掌,知道红枫林是到总坛必经之路。圣姑本亲自安排人手排查内奸,没想到现在又被人害了性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红莲教内奸定是与曹公公一伙人勾结了起来,红莲教现在内忧外患,形势可是复杂得很。”成士龙一口气与倪红裳说完这许多话,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倪红裳听他咳得厉害,赶紧上前,成士龙一面拿帕子掩口一面向她挥手,过了一会儿才说:“无妨无妨。” 倪红裳等他咳嗽声定,才向他恭敬说道:“成护法,白衣离教之前,曾跟我特别交待,当今太子少年老成,仁智双全,实是不可多的明君。我虽见识浅陋,但也知天下明君实乃百姓之福。只是现在我刚到总坛,人事尚不熟悉,以后诸事,还请护法指点。” 成士龙见她话说得诚恳,心想:虽然此姝性子活泼,但尚是个明事理的人,在思灵山这些年,果真也是没有白待的。他这么一想,不禁又多了几分心安。两人又谈了会儿话,倪红裳见成士龙神色疲惫,赶紧告辞。待她走后,成士龙展开帕子,上面竟是点点嫣红,显是刚才咳出血来。他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成士龙与倪红裳在总坛细细交谈,却不知在京城的三棵松巷子吴家院子里,段青莲也和人谈得正欢。吴家院子正堂里,此时已是灯火通明,灯下坐着两人,一人虽神色冷峻,但嘴角却弯出了几丝笑意,这人赫然正是曹公公,他对面之人就是段青莲,也是笑意盈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两人此次见面,都是多了几分亲切,俨然自家人的模样。 段青莲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含笑说道:“曹公应得到消息,红莲教圣姑已身遭不测了吧?” 曹公不由拍了一下掌,赞道:“段堂主真是好手段,原来我还担心段堂主做不了红莲教的主,怕误了我家主子大事,现在看来,段堂主是巾帼不让须眉,胸中自有丘壑,可惜红莲教让明珠蒙尘,如果段堂主当初做了圣姑,红莲教就不会这么委委曲曲了。”说完这番话,又似随意问道:“我听人说,红莲教新任圣姑由原来的圣女倪红裳做的。” 段青莲闻言不屑道:“这丫头性子天真莽撞,我与她接触得多了,竟是没头没脑之人,已经被我哄上手了,我再与她说几句好听话,管教她服服帖帖。”她又庆幸说:“若是白衣做了圣衣,倒有几分难缠,不过事有凑巧,那丫头被我使手段逼得自行离教,可不是天助我也。” 曹公公正色说道:“我主子做得可是大事,千万不能节外生枝,红莲教以圣姑为尊,圣姑这厢,可出不得差错。” 段青莲胸有成竹地说道:“你放心,这丫头敢有二心,不按我话行事,我还有后手。” 曹公公点点头,把头凑过来低声说道:“这次咱们就正式盟约,等事成之后,管教红莲教成天下国教,你想做红莲教什么职位都是使得的”。看到段青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曹公公满意地说:“主子行的计划就是四个字,日—落—江—湖……”随后在段青莲耳边窍窍私语,听得段青莲是点头不已。 五七 翁 妪 五七翁妪 东安门因为有东厂衙门在,因此便相对其它街道安静了许多,其它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分外热闹,这条街上却是小贩一个也没有,再加上路两边树木高大葱郁,越发衬得这条街冷冷清清、人迹罕至,不过在东厂衙门对面,却是一个小小的园子,据说东厂衙门搬至此处后,此处宅子的主人便担心碍了东厂的眼,哪天惹来了泼天祸事,因此便搬离了此处,但此后再也没人敢住在此处,天长日久,倒成了一处废园,年轻人是无心来这处的,只有一些无事做的老翁老妪,贪此处荫凉,也不怕对面东厂衙役凶狠,时常在夏季乘凉。此时,蝉声嘶鸣,初夏的燥热渐渐浮起,这处废园里三三两两坐着些老人,通常是老翁混成一堆,老妪混成一堆,两群人刚好隔着一个矮矮的土墙,一边看孙男孙女嬉戏玩耍,一边在谈天论地。 在这些老妪中,有一老妪昏昏欲睡,她穿着蓝色细棉做的团衫,头上戴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抹额,手里摇着一把芭蕉扇,将背靠在身后石凳上,甚是舒适,这老妪乍一看与其它老妪并无半点不同,但若从她坐的位置来看,刚好把进出东厂衙门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再细看这老妪的话,又能看到这老妪虽是眼睛似睁非睁,但眼里却是精光四射,哪有一点老妪眼底的混浊?而在墙壁那群老翁中,同样也有一胡须花白的老翁,正紧盯了那东厂衙门,丝毫不敢有任何放松。 夕阳西下,天渐渐暗了,这群老翁老妪也慢慢散去,只见那穿蓝色团衫的老妪也佝偻着身躯站起来,慢慢顺着东安门走去,离了这条巷子,那老妪看四周无人注意,便挺直了腰背,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小胡同,便闪了进去,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门口,那里站着一个老翁,像正在等着什么人。 那老妪看到老翁,低低地叫了一声:“丁四。”那老翁闻声走来,对着老妪说:“白衣,咱们进去说话。”原来,这老翁老妪正是丁四和白衣伪装,他们被陈时言派去监视东厂尤其是徐成雄的踪迹,担心徐成雄认出自己,刚好发现园子里有乘凉的老人,索性让白衣把两人妆成老翁老妪。 两人匆匆进了院子,看屋里尚未燃灯火,丁四低声说道:“陈老爷子和巧娘还未回来。”原来,陈时言和巧娘以爷孙相称,租了此处院子住。 白衣和丁四卸去妆扮,乘着凉风,坐在院子石凳上等陈时言和巧娘回来,陈时言这两日带着巧娘查张青,也是非常忙碌。白衣看丁四坐在那里并不说话,神情也有些恹恹,以为他担心父亲,便安慰他说:“你勿需挂心,陈先生既然说你爹无事,必会全力照顾。” 丁四颔首说:“陈先生当年有捕神之称,自是聪明善断,他说的事自是不会有错,不过……”他神态有些惆怅,但并不把话说下去。 白衣又安慰他说:“你娘这几日身体也好了许多,你也不用担心。” 丁四感激地说:“这几日幸亏你照顾,她身子已是康复到八成了。只是……”他又是吞吞吐吐,像是有话想说又说不出来。 白衣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有话说,但说无妨。” 丁四牙一咬,径直说道:“白衣,那日祁前辈背后偷偷跟我说,你拼了性命辞了红莲教,不做圣女,是为了我的缘故?他说听闻红莲教教规甚严,圣女是不能婚配的。” 白衣听他话语出口,脸庞一下红了起来,像是红霞朵朵,美不盛收。 丁四看她如此情形,心里哪有不明白的,禁不住又是欣喜又是惶恐,低着声音说:“白衣,我心里真是高兴。你放心,我决不负你。”他这句话说得甚是流畅,想必是在心里想过许多遍。 白衣心里又羞又急,等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脸不发烫,才舒了一口气,静静说道:“丁四,你三番五次救我,我心里自是记得的,我之所以离了红莲教,其中原因过于复杂,我一言难尽。至于其它的事,我……我……”她说到后来,声音已低了下去,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又是快乐又是伤心。 两人静了半晌,白衣听见丁四声音里带着些苦闷说道:“白衣,我这几天也颇为苦恼,那一日监牢探过我爹后,我便有些为难。” 白衣听他说到他事,神色多少自然了一些,抬头看丁四果然面带迷茫,便不由问道:“有何事为难的?” 丁四答道:“我原本想着,有陈先生带着咱们,自是可以放开手脚,跟他们大干一场,看这背后到底有哪人坏人在作祟。但那天探监,我爹却跟我说,不让我再卷进此事。这两天,我心里甚是苦恼,我爹因为我被抓进监牢,我娘又因为我病倒,我现在又把你卷进这场是非,我一个人受些罪还什么大事,但让身边人受此磨难,我心里甚是难受,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把这案子查下去。”他嘴里说着,一向明媚开朗的脸上竟隐隐有说不出的苦恼。 白衣听他这么一说,不禁问道:“丁四,这一生,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丁四眼睛禁不住发亮:“我原想做一个好捕快,查凶缉私,清清白白。” 白衣又问道:“你又为何要做一个好捕快呢?” 丁四声音掷地有声:“我想着人生天地间,匆匆数年,怎能虚度这辈子,辜负了这大好光阴?” 白衣不由暗暗点头:“丁四,如果让你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你快乐吗?” 丁四摇摇头:“我肯定不快乐,所以才为难。” 白衣轻轻说道:“你不快乐,你爹娘会快乐吗?” 这句话声音虽轻,却听在丁四耳朵却是震聋发馈,他呆呆想了一会儿,不由大声说:“白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爹严禁我参与此事,定是怕我斗不过他们,自己又惹上是非甚至送了性命。但就是现在我收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与其整天担惊受怕,还不如放开手脚,跟他们较量个高下。我就不信了,这朗朗乾坤,会叫坏人横行。”他这话说得甚是慷慨激昂。 白衣看丁四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像是轻轻被风吹过,只觉分外熨贴。但就在此时,白衣忽想起一事,便赶紧说道:“丁四,你可认识一年轻人,约十五六岁光景,身形不甚强壮。” 她所说特征不太明显,丁四一时还没有头绪,白衣忽然一拍手说:“你曾帮他找回香囊。”原来,白衣卧底东宫时,恰巧有一天在整理花草时听朱祐樘提到此事,那时白衣就奇怪,怎丁四也会认识太子,难道赶巧了是同名同姓? 丁四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是偶然间认识了个朋友,叫做的程佑柱。” 白衣嘴里念叨了两句“程佑柱、程佑柱”后,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原来他在你面前自称是程佑柱,可不是把名字反过来的读音。”忙对着丁四说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丁四看白衣如此认真,一时倒摸不清头脑:“当时虽见过几面,也畅饮过一次,但一时也没请教他家世,只知道他为人厚道,心里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白衣缓缓说道:“你只知他为人厚道,却不知他身世凄惨,但难得胸无戾气,且能心怀大志。其实,程佑柱就是当今太子朱祐樘。” 丁四闻言不由大惊说:“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再回头一想,叫做“程佑柱”那人说话神态、做事气派,可不是有皇家气势? 白衣这边就把宫内听到的有关朱祐樘的身世向丁四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听得丁四唏嘘不已,听完后扼腕叹道:“此人可以交往,倒不是因为太子的名号,能生于逆境,长于艰难,良善如斯,通达如斯,天下少有。”口中这么说着,颇有些英雄相惜之意。 正在慨叹间,忽听门声一响,陈时言带着巧娘从门外进来,见到丁四和白衣后打了个手势,低声问道:“今日有何发现?” 丁四答道:“只见徐成雄一大早匆匆带人出去,等衙门人都散去,还没有回来,其间张青曾进出过两次。” 陈时言说道:“张青今早和徐成雄碰了头,像是有事吩咐徐成雄去做,自己却去了顺天府衙门,我留巧娘在顺天府衙门守着,自己跟着徐成雄一伙,他们在京城里转了半日,好像在找什么人一样。” 几个人只觉东厂行事太神秘莫测,不知张青和徐成雄到底要做何事? 五八 侍 疾 五八侍疾 乾清宫暖阁内处处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偌大一个房间竟是鸦雀无声,成化帝朱见深躺在床上,正沉沉昏睡,他脸色苍白,即使在梦中也是双眉紧锁,像是有满腹心事的样子,一旁的朱祐樘坐在紫檀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药碗,正看向朱见深,神情复杂,若有所思。 对于朱见深,他不是没有期待的,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朱见深的时候,他被人带到了这个男人面前,这个男人当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圆圆的脸上带着暖暖的笑容,高高地把自己抱起,自己像是一下子飞到空中,满屋子的人们都动情地看着这一幕,而当时自己离他那么近,甚至看到了他眼角里含着的泪水,自己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怀抱让自己心安,他第一次知道有父亲的感觉竟是这样。母亲和张公公都跟他说,等有了父亲就好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呀。可是,母亲和张公公也有骗他的,并不是一切都好,母亲很快离开了这个世界,张公公也跟着吞金自杀,自己又被皇太后带在身旁,一遍又一遍教导自己说:“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尤其是万妃宫中的食物”,从那时起,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贵为皇帝,竟也不能好好的保护自己。但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一个个开始出生了,本来父亲膝下只有自己一个皇子,但随着自己出现在父亲面前,嫔妃们逐渐产子,到现在生下来的弟弟都有十一个了。于是,父亲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关心了,那年温暖的怀抱以及眼角闪的泪光都成了记忆,而在成化二十一年,那年自己刚十五岁,父皇听万妃和太监梁芳等人撺掇,竟起了废太子的心。当时司礼太监怀恩拒不草诏,父亲竟把怀恩贬到凤阳守皇陵,就在万妃等人以为就要得逞时,怎奈泰山地震,父亲就担心是易储引得上天震怒,于是便息了废立太子的心,可笑万妃和梁芳一伙费尽心思却落个空欢喜。万妃自从此事后便一直肝火攻心,易怒易气,就在今年春天鞭挞宫人怒气攻心,一命呜呼。 想到这里,朱祐樘耳朵里响起了公公张敏对自己说的话:“殿下,奴才虽然读书少,但听人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殿下受苦多年,就是上天给你的考验呀。”就在张敏给自己说这句话第二天,他就吞金自杀了,若不是迫于万妃淫威,张公公怎会死去?朱祐樘想到这里,心里已是满腔怒火,可随即又想到张敏当时又说的一句话:“殿下,民间还有一句话:‘恶人胆大,小人气大,君子量大。’你以后使命重大,千万不要把心思用在报复上去。”想到这里,朱祐樘赶紧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床上的朱见深忽然挣扎了起来,他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朱祐樘赶紧上前拉住朱见深的手,嘴里不住的喊到:“父皇,父皇……” 朱见深紧紧拉住朱祐樘的手,好大一会才从梦魇中醒了过来,他睁大眼睛,待看清楚前面的一切,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喘着粗气。此时,朱祐樘才发现,朱见深已是一名虚弱的中年男子了。 过了一会儿,朱见深才睁开眼睛,双眼无神地看着床幔,朱祐樘忙说:“父皇,喝杯水吧?” 朱见深拉住朱祐樘的手并不放松,他声音缓慢地说:“我在梦中梦到万贵妃了。” 朱祐樘心里一紧,并不说话。朱见深继续说下去:“她身穿戎装,甚是英姿飒爽,站在一棵梨花树下,看着我笑,我想上前拉她,却怎么也动不了身,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不见。”说到这里,朱见深缓缓地以手撑床,朱祐樘赶紧扶他半躺在床上。 朱见深看了一眼朱祐樘,有气无力地说道:“樘儿,你心里可是怨父皇过于宠爱万氏?” 朱祐樘忙说道:“不敢。” 朱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万氏十九岁开始侍奉我,自此以后,所有磨难困苦都是她陪我撑了下来。你皇爷爷误听太监王振的谗言,亲自征讨瓦剌,结果被围在了土木堡,生死未卜,朱祁钰由大臣拥立,坐了皇位,虽然后来你皇爷爷被救了回来,但一直被朱祁钰软禁了起来,五年那年,我就被废了太子之位,降为沂王。那时就是万氏一直陪伴着我,别人欺我辱我,她总是挺身而出,完全不顾自己只是一介女流。”他似乎想到了当年的情形,神情中也多了点向往:“那时我就想,即便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万氏决不会负我。” 朱祐樘听他说得认真,只是侧耳倾听,并不插话,朱见深又慢慢说下去:“所幸后来你皇爷爷复位,我重新被立为太子,情形才渐渐好了起来。万氏陪我患难与共、相濡以沫,我便许她宠绝后宫,享尽天下富贵。也许在其它人眼里,我是宠万氏过了头,但是,他们谁知道万氏对我的好?” 朱祐樘只觉得无话可说,偏朱见深眼睛渐渐有了光彩,声音也高了几分:“我知道万氏有几分骄纵,对你也有诸多得罪,你心里或许有些怨言,但是,这是我欠她的。樘儿,这几日我思来想去,就只担心一件事,你今日须向我保证,他日你若即位,定不能向万氏口伐笔诛,也不许重提当年之事,更不能把帐算在万通梁芳身上。” 朱见深一席话说完,朱祐樘只觉得口里如同嚼了满嘴的黄莲,竟是苦到了心里去。他垂了眼睛,恭恭敬敬地说:“父皇春秋正盛,千万不敢胡思乱想。” 朱见深并不罢休,对朱祐樘说:“樘儿,你要答应我。” 朱祐樘点点头,对朱见深说:“父皇放心,儿子定将父皇所嘱之事放在心里,不敢违逆。” 朱见深这才放开朱祐樘,无力地靠回床榻,嘴里喃喃说:“万氏去了,我也将去矣。” 如此喃喃一会儿,就见朱见深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朱祐樘只觉暖阁内有些气闷,便几步踱了出来,刚出得门,看见覃吉守在门外,一时间又想到覃吉是朱见深特意赐给自己的,覃吉对自己是忠心耿耿,可见父皇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心里又不禁微微有些感激,只觉对朱见深又爱又恨,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他看了一眼覃吉,平息了一下心情,问道:“可查到谁是曹公公?” 覃吉低声回答:“内务府查过了,宫内姓曹的公公有四十五个,但没有一人对得上相貌。” 朱祐樘又问道:“锦衣卫两位指挥同知跟五城兵马司那厢,都安排妥当了吗?” 覃吉答道:“太子放心,有兵部方尚书出面,应该无事。” 朱祐樘又说道:“不知道红莲教那边有什么消息?” 覃吉摇了摇头:“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两人说话间,就见梁芳跟万通两人一前一后向这边走来,见到朱祐樘,两人赶紧停住行礼,那梁芳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看上去甚是精明能干,眉毛浓黑,眼珠灵活,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含着微笑一样,朱祐知道梁芳阴险,一向甚得万妃欢心,当年万妃竟替他向朱见深请命承袭广平侯爵,而朱见深也是连连点头,许了梁芳袭爵。梁芳受万妃器重,气焰也是愈来愈高涨,暗中偷偷把内库的七窖金子都用了个干净,朱见深碍于万妃面子,只令梁芳将金子补上。现在万氏离世,梁芳失去了依靠,天天拉着万通到皇帝面前献殷勤,指望皇帝念着万妃的好,能再眷顾一段时间。万通乃万妃之弟,长相颇为凶狠,宽口阔鼻,两眉倒竖,他凭借万妃势力,日子过得逍遥,这些年体型渐肥,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满身的肉都颤个不停,因此朱祐樘见他脸上都是汗珠。朱祐樘一向讨厌二人,见他二人行礼,冷冷一哼,还没开口,就见从后面又过来一人,显是被二人落在后面,等那人来到眼前,朱祐樘更是觉得心情烦躁,原来那人是御马监提督太监韦兴,一向与梁芳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人貌忠实奸,表面上看上去一本正经,其实却是唯梁芳马首是瞻,当年偷用内库窖金就是他与梁芳一起做出来的。还没等韦兴向朱祐樘行礼,朱祐樘已冷冷说道:“父皇正在休息,尔等还是回去吧。”说完后转身走进暖阁,剩下梁芳三人面面相觑。 五九 布 道 五九布道 梁芳三人在乾清宫前站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万通嘴角耷拉着说:“今天一听说皇帝身体不舒服,我就觉得不妙,皇帝龙体时好时坏,这可怎么得了?”万通因为万妃的缘故被委任为锦衣卫指挥使,平时极为飞扬跋扈,万妃去世后,他没有了靠山,便渐渐压不住手下的两名指挥同知黄云龙与康永辉,现在见成化皇帝的身体一天好一天坏的,心里不禁更为忐忑。 梁芳嘴角抽搐了两下说:“万大人,你且放心,我昨日问过马太医,说皇帝这些日子忧思过甚,所以精神有些恍惚,等过了这段时间,身体自会好起来。” 万通禁不住拊掌说:“太好了,我就怕皇帝伤心过度,把身体难受坏了。” 韦兴看着两人转忧为安的样子,不禁说道:“最近朝内刘健、王恕等人,可是不断上疏弹劾咱们,把过去旧帐都翻了出来。” 万通听后愤愤说:“这帮老家伙们,仗着自己资历老,一个个鸡蛋里挑骨头,要是我姐在世,我一定诛他们九族。” 梁芳忙止住万通话说:“小心隔墙有耳。”看看四周又说:“咱们当务之急,就是帮皇帝把身体康复了,我现在已遍访灵药,你们也多注意下,看有哪些仙丹妙药,或是杏林圣手,咱们一一寻来,现在皇帝春秋正盛,等皇帝身子好了,那些老东西管保不敢乱来了。” 三人匆匆商议一番,各自匆匆散去。约过了半个时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出了宫,绕了几圈后就停在棋盘街前,马车停稳后就从上面下来了一人,这人头带团巾,身穿长衫,打扮得极为平常,细细看来,却正是几日前刚与段青莲碰过头的曹公公。曹公公依旧不苟言笑,神色阴冷,几步就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棋盘街是北京城几处热闹地方之一,其市场与城隍庙市、灯市、内市和崇文门市场齐名,每至开市时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曹公公随着人群走了一会儿,走走停停,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忽然间在几位妇人旁边停了下来,那几位妇人正聊得起兴,只听一体态肥胖妇人扯着嗓子说:“听说红莲容大师今日在罗圈胡同布道施法,还有符水相送,可要去看看?”其中一位穿蓝布褂子的妇人说:“据我家邻居张嫂说,那符水颇为灵验,她家这段运道不好,喝了符水,霉运都走了。”旁边一上了年纪的妇人高兴地说:“可不是比张半仙算卦还灵验,张半仙算一卦还要收十文钱,听说这容大师是不收钱的,看看去。”几位妇人越说越兴奋,当下一合计就一起罗圈胡同走去。曹公公心想:我正要看段青莲做事如何,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知这容大师说的又是谁?心里想着,脚步却跟上几位妇人,随她们向前面走去。 没走一会儿,就离了棋盘街市场热闹处,人也不似刚才多,但依旧有三三两两的人结伴同行,到了一处小胡同处,竟也聚成了二三十人,一下子把窄窄的胡同堵得满满的,又走了百十步路,忽听前面响起一阵呐喊声和拍手声,人群里有人不禁说道:“容大师正在布道。”于是这些人便脚步迈得更大,径向前奔去。曹公公在人群中远远就看到前面一个空地处许多人围成一个圈子,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衣着普通,都是平常百姓模样。曹公公使了个巧劲,挤开人群,几步就走到了前面,见圆圈里围着一胖胖的中年人,满面含笑,正在侃侃而谈。只听他声音清脆,语气亲切,虽然面对这么多人,但每人都觉得像是在自己耳边低语一样。曹公公心想,这人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红莲容大师吧,当下就聚精会神,听那人到底讲些什么。 容大师神情从容,不急不躁说道:“自古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许多人埋怨老天不公,其实是自己愚钝,怨不得命。前段时间京郊小胡庄出了件事,不知诸位可曾听说,村里有两户邻居,都遇到了家里母鸡打鸣的怪事,一家置之不理,一家赶紧找人占卜,算出了三月初十居家不利的卦相,于是当天就早早避了去,结果诸位可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儿?” 下面一群人听得极其认真,有人禁不住跟着问:“什么事儿?” 容大师见众人急不可待,便微微一笑说:“结果那天一匹马脱了缰,冲开了门,避出去那家侥幸逃过一劫,没有避出去那家被踢伤了两个人。” 众人在下面听得是啧啧称赞,一中年男子还大声说:“这事我知道,被伤那家还是我们布店里伙计姑妈家的亲戚。” 众人听得又是唏嘘不已,容大师看在眼里,又是一笑,声音低了三分,十分神秘地说道:“诸位可知文成公刘基曾传下来一首《烧饼歌》?” 这句话前面的人勉强能听清楚,后面的听得模模糊糊,禁不住向前面人打听:“容大师说了什么?”前面的人便也神秘地附耳道出,于是,容大师这话便很快地传遍整个人群,比他大声说出还能让人记得住。见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他说下去,他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据说太祖爷在内殿吃烧饼,内侍忽报文成公刘基刘伯温求见,太祖爷便把烧饼用碗盖住。等文成公觐见了太祖,太祖就生了戏弄文成公的心,让文成公算算碗里是何物?文成公掐指一算,便开口说道:‘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太祖爷大惊失色,赶紧收了戏弄之心,向文成公请教天下事。文成公便求太祖爷先赐免死金牌,以赫免他透露天机之罪,太祖爷如是照办后,文成公先是说道:‘臣见都城虽巩固,防守严密,似觉无虞,只恐燕子飞来。’然后又吟出了三首歌,说的都是今后大事。”说到这里,只见容大师身子微微一晃,似乎站立不稳,摇晃几下后站定说道:“怪事,怎我一阵头晕。”细细一想大声说道:“诸位,容某一时兴起,倒忘了这是天机,我也没得那免死金牌,自是不敢把这文成公所作《烧饼歌》公布出来。”又看看四周说:“施符水,施符水,今日符水一饮,有病的去病,有灾的去灾。”旁边几位赶紧将一陶罐拿过来,众人都争着拿碗接那符水。 曹公公站在人群中,不禁颔首不已,心想:这容大师真是好口才,把众人胃口高高吊起,反而对此事更关心。再看周围众人,抢得到碗的都去接符水去了,还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依稀听到“燕子”“燕王”之类的词语。曹公公阴冷的脸上不禁浮出了几分笑意,暗道:这段青莲真是有本事,办事也颇为利索,只是不知主子何时生事,倒要提前一段时间将这消息放了出去,不过按主子今天的交待,最多也不超过一月了吧。 一个时辰后,曹公公又回到了皇宫,四下瞅瞅无人,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只听里面有人问道:“段青莲这厢可靠得住?” 曹公公声音响起:“倒是有几分手腕,《烧饼歌》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 六十 禁 足 六十禁足 东厂衙门前行人依旧稀少,门口两只石狮子被初夏的太阳晒得有些发烫。衙门对面,丁四和白衣依旧扮了老翁老妪混在人群中盯紧了对面情形。突然,有几个人向东厂衙门口走过来,前面那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几步走到衙门,抬脚就走了进去,后面几个人也跟着鱼贯而入。丁四看着这群人,却忽然“咦”了一声,身子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一旁的白衣显是发现了丁四的异常,不动声色地从老妪堆里站起来,乘人不注意挪丁四身旁,像是忽见熟人一样寒喧起来。 白衣低声问道:“丁四,可是发现了什么?” 丁四正在瞠目结舌,他揉揉自己眼睛,像是没看清楚一样,听到白衣问话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赶紧坐下来,也低着声音说道:“刚看到一个熟人进了东厂,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 白衣好奇地问:“是哪位?” 丁四犹豫了一下答道:“好像是天雷的父亲,震远镖局大当家熊平顺。” 白衣知道他与熊天雷的交情,想来与熊天雷的父亲也颇为熟悉,如是丁四肯定不会认错人,不过熊平顺怎会到东厂衙门去?她看丁四一副愣愣怔怔的样子,知道他有所思索,便安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此时,丁四脑海像炸了锅一样,昨天的一幕又浮在他脑海里:原来,昨天丁四和白衣与陈时言、郑巧娘分手,忽然想到这几天没见天雷的行踪,便让白衣先回家陪着母亲,自己转身拐进了震远镖局。因丁四常来,一进镖局便轻车熟路地径直摸到上房去,到了上房,却见房门紧闭,屋里灯光也没一点,他以为熊天雷不在,便犹豫着准备离去。正当转身之际,忽听里面熊天雷熟悉的声音传来:“你回来就把我关进屋子,不让我出去,却是为何?” 丁四准备迈开的脚便立马转了回来,转身准备敲门,却听屋里另一个人声音响起:“我这两日正忙,还没来得及教训你,如果再不把你关起来,我看你的小命也不保了。”那人声音响若洪钟,丁四立刻听出了是熊天雷父亲熊平顺的声音,丁四心里暗想:原来熊伯父保镖归来,可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熊天雷不服气的声音响起:“那你今天有了时间,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何事?” 只听熊平顺高声说道:“有人跟我说,你帮着丁四在查案,居然去查东厂,你是吃了豹子胆不成,你不知道丁四他爹都被关了起来。” 熊天雷顶撞道:“爹,这哪是我帮四哥,分明是四哥帮我的忙,我总觉我娘的事处处透着蹊跷,我跟你说过,爹,娘入葬前我到过停尸的义庄,明明那尸身上面没有痣,我总觉得我娘还活着。” 熊平顺声音就低了下来:“天雷,爹知道你娘离去对你打击过大,你难免会胡思乱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或许是那晚你心情难过,义庄里灯火又暗,不免会看走眼,那郑魁不是已经自首说是自己行的凶了吗?”说罢又长长叹了一声。 熊天雷声音里带着执拗:“可是我求四哥带我到牢房看那郑魁,却不料郑魁妹子郑巧娘也在探望郑魁,并且让人奇怪的是,她居然被人从另一条道带了进来。我跟四哥又找到郑巧娘,她也觉得她哥不是凶手,我们好不容易查到那晚带她进牢房的是高允武,却没想到高允武却对郑巧娘下了毒手,转身自己又被烧死了,我和四哥又好不容易打听到?最近与东厂张百户和徐档头走得近……” 熊天雷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里面熊平顺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喝道:“你这逆子,居然背着我做出这些事来,不要命了吧。你自己糊涂,便天天做些不正不经的事。郑魁妹子为他兄长出头,定是不会承认他哥是凶手,高允武既然肯带郑巧娘探监,定是跟她家有些瓜葛,谁知道高?对她下毒手会不会有其它缘由,高允武被火烧死是老天报应,你就怎知是有人行的凶?高允武和东厂走得近,自是想趁着东厂这棵大树好乘凉。这么些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事,你怎都和你娘的死联系到了一起?”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熊天雷不禁愣住了,嘴里喃喃说道:“难道真是我跟四哥想错了?” 熊平顺的声音就有了一丝悲戚:“天雷,你娘若是在世,又怎愿看到你现在茶饭不思,整日人恍恍惚惚?我又怎让你娘安心?”说到后来,竟有一丝哽咽,禁不住啜泣起来。 熊天雷在里面慌张叫道:“爹,爹……”显是被父亲情形吓倒了,熊平顺平时性情豪爽,大大咧咧,很少流泪,就连知道冯月娥噩耗时也从没掉过一滴泪,熊天雷知道父亲甚是疼爱母亲,显是把伤心窝在心里,今日没想到被自己带了出来。 熊平顺哽咽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了情绪道:“天雷,别让你娘担心你,别再做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熊天雷泪水却一下子涌了出来:“爹,娘真的不在了吗?” 熊平顺声音里含着无穷的疲惫:“天雷,你娘一直在,她从没有离开过我们,你做什么事她都知道,她会远远看着你,一直陪着我们。” 熊天雷哭倒在了父亲怀里,声音嘶哑,像是绝望之极。丁四知道熊天雷始终怀疑母亲还在人世,心里总有一丝希望,现在被父亲说得没了希望,自是伤心不已,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转身离去还是上前推门安抚。 熊天雷在里面哭了一会儿,到最后哑着喉咙说:“爹,是我不甘心,却没想到最后害了丁四,也害了丁伯父。” 熊平顺说道:“你丁伯父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我原听人说是他指使丁四暗中查东厂,丁四又拉着你一块行动,原来他却是被你连累了。” 熊天雷有气无力地答道:“是”。 熊平顺又说:“等你哪天有了精神,和丁四好好说道说道,别再胡闹了,你丁伯父那边,我也认识几个朋友,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他出狱,另外,等过几日镖局到浙江有趟镖要出,你也不小了,就替我出趟镖吧。” 熊天雷又迟疑着说:“可是,爹……” 熊平顺制止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别再有其它想法。”熊天雷本想和父亲说说陈时言的事,看父亲不耐烦,只好闭了嘴。 丁四听熊平顺在屋里又说道:“你先在屋里想想我说的话,把以前的事都搁在一边吧。”转身准备离去却又几步折回去说:“这几日我都忙忘了,我这次外出给你带了块石雕,是青阳县的特产,等会我让人给你送来,你闲时可耍上一耍。”丁四听到这里,已知熊天雷平安无事,又知道熊平顺已经回来,略一思考便打定主意,也不见熊天雷,自行离去。 想到这里,丁四不由暗暗纳闷:听熊伯父昨日口气,分明是畏了东厂权势,生怕熊天雷遭了算计,今日怎敢到东厂衙门?难道熊伯父还认识东厂里的人吗?越想越是糊涂,就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只听白衣低声说:“他们出来了。”丁四定睛一瞧,只见熊平顺又是一阵风似地大步从里走出,转眼之间几人已经离去。丁四赶紧打起精神,盯紧了东厂衙门,看还有什么人出来。 天渐渐黑下来,丁四和白衣准备离去,就见几辆马车疾驰而来,一下子就停在了东厂衙门口,只见一群人匆匆从马车上走下来,依稀还抬着什么东西,一阵嘈杂过后,东厂衙门紧紧闭上,两人在远处看得不甚清楚,又过了半晌,里面再无动静,丁四和白衣只好离去。等他们回到陈时言住处,还没来得及卸去伪装,陈时言就匆匆带着郑巧娘回来,一进门看看四周无人,就压低了嗓子对丁四和白衣说:“徐成雄死了。” 六一 生疑 六一生疑 丁四和白衣闻言大吃一惊,丁四急忙问道:“陈先生,徐成雄是怎么死的?” 陈时言先捧着郑巧娘倒上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上一通,然后才说道:“今天一大早,张青和徐成雄又带着一帮人进山,我和巧娘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缀着他们,结果听到一声巨响,我和巧娘赶紧藏了行踪,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我们看到张青一帮人神情狼狈从山里出来,由于离他们太远,我和巧娘看得不甚清楚,只听队伍里有人喊‘徐档头不行了’,然后就是一阵吵闹。” 听陈时言这么一说,白衣脸色立刻就变了,她跟丁四对望一眼,都想到一件事情:能在那处使炸药的,自然就是那祁老三了,难道张青和徐成雄遇上了慧姑他们?丁四比白衣要想得更多一些,他是那天见过徐成雄追祁老三和慧姑他们的,自然知道祁老三和慧姑是懒得理徐成雄一伙的,但怎么今日双方发生冲突了呢? 陈时言看白衣和丁四脸色,知道两人肯定知道什么,也不多言,静等着两人开口。果然,丁四冲白衣点点头,向着陈时言说道:“陈先生,不知您是否听说一位叫‘雷神’的江湖前辈?” 陈时言想了一下,答道:“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据说此人擅长使炸药,二十年前就在两广一带颇有盛名,不过这些年来仿佛销声匿迹一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白衣听陈时言这么一说,心想:原来祁老三这般厉害。她正在思量间,就听丁四又对陈时言说道:“晚辈上次不幸坠崖地,幸亏遇到了‘雷神’祁前辈,他原是隐居山里的,而且有一次我无意与徐成雄相遇,知道徐成雄是要寻祁前辈的。因此晚辈推测,前几日张青和徐成雄应该也是在寻找祁前辈,今日徐成雄被炸死,必是与祁前辈遇上,双方动了手。” 白衣在旁边担心道:“东厂人多势众,不知?前辈他们情形如何?” 陈时言想了一会儿,叹道:“不知东厂寻他是为了何事,你们既然与他是旧识,明天进山探探情况,看他们是否还在山里。” 四人约定后,丁四和白衣匆匆告辞,一路上两人担心祁老三和慧姑,都颇有几分着急,丁四又把昨日在熊家听到熊天雷父子的对话说与白衣听,白衣这才明白为何今日丁四见熊平顺到东厂为何吃惊。她心里略一盘算,不禁驻足不动,向着丁四说道:“丁四,奇怪。” 丁四也停了脚步说:“何事奇怪?” 白衣一边思考一边说:“你且让我想想,我只是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嘴里沉吟道:“先是熊天雷母亲失踪,然后又在破水潭发现了尸体,后来熊天雷怀疑尸体不是母亲,再后来你们在狱中无意撞见郑巧娘探狱,接着郑魁在狱中自杀,然后郑巧娘与你们联手,再接下去你们查出高允武就是带郑巧娘进牢房探望的人,后来就是郑巧娘遇害,再接下去就是高允武屋内失火,你和熊天雷又查出高允武跟张青来往密切,然后就是你被徐成雄一掌击中,再接着就是你爹被抓进监牢。”她说到这里眼睛不由一亮:“丁四,为何你、郑巧娘、熊天雷三人联手查案,郑巧娘和你都遭了暗算,甚至连你爹都受了牵连,而熊天雷却安然无恙?”她想了想又说:“对,你们三人都是初生牛犊,查案自是没什么经验的,恐怕东厂早就发现你们行踪了,可是,为何他们就放过了熊天雷呢?” 丁四听白衣这么一说,本能地否定说:“白衣,这恐怕是巧了。” 白衣又静下来想了想说:“这里面,一是赶巧了,另外还有一个解释,可能就是因为熊平顺认识东厂里的人,所以东厂卖熊平顺一个面子,如果这样,倒不难解释为何熊平顺今天到东厂衙门了。” 丁四松了一口气说:“我和天雷从小都认识,两人又同在牛家堡学艺,天雷应该不会有事瞒着我。” 白衣忽又迟疑着说:“不过我还有一事儿想不通,熊平顺应该比熊天雷更了解自己的妻子,如果熊天雷能发现尸体不对劲,熊天平应该更能发现这里面的蹊跷。那么,这便只有两种解释了,一是熊天雷那天晚上确实是神智糊涂,心里盼着母亲还有生还的可能,于是便生出尸体不是自己母亲的假想,如是这样,丁四,你们一开始就错了。”她说完后看了一眼丁四,看丁四如遭雷霹,脸上变幻不定,嘴里喃喃道:“难道真如天雷他爹所说,这一切背后另有原因。”白衣停了停,又启齿说下去:“这只是其一,那么,如果熊天雷没看错的话,还有一种可能,熊平顺必有所瞒。” 白衣这番话比上句话更让丁四震惊,他呆呆地看着白衣说:“白衣,你说什么?” 白衣知他跟熊家交情颇深,因此陷于其中反不如自己看得清,就又说道:“如果熊天雷那晚看得清楚,没有认错的话,熊平顺肯定会认出来女尸并非是妻子的尸体,但他故意不说,他为什么不说呢?”她略一思考又问道:“熊平顺跟熊天雷他娘平时感情如何?” 丁四答道:“天雷他娘甚是利索,口舌也是非常伶俐,天雷他爹对他娘自是喜欢得很,感情也是深得很。” 白衣一愣:“要是感情深得很,熊平顺不可能置自己妻子死活不顾,糊里糊涂就认定妻子死去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不由幽幽一叹:“丁四,难道一开始就是你们查错了,熊天雷那晚真是昏了头脑?” 丁四静静站定,也不说话,两眼若有所思,这些天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回放,此时反而更加清楚。白衣见他想得认真,也不打扰他,在旁边轻轻哼了小曲。 白衣歌声甚是轻柔,丁四只觉得头脑从没这么清醒过,他脑海思绪如飞,想了半晌才开口道:“白衣,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咱们可以换个思路来想,徐成雄一掌击中了我,东厂又使我爹进了监牢,肯定他们担心我们在查他,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东厂权势虽不如以前,但他们嚣张惯了,自是不会怕我们在暗处调查,他们定怕我查出什么东西来。”他朝着白衣微微一笑,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我不管是天雷那晚上看走了眼,还是天雷他爹隐瞒了什么,咱们跟陈先生查下去,看东厂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自有水落石出那一天。”他又沉吟着说:“等咱们见了陈先生,好好跟他请教一下,看他有何见解。” 白衣看丁四神采飞扬的样子,脸上不由一红,又听丁四在耳边说:“白衣,有你在我身旁,我真是喜欢得很。”她心里一阵甜蜜,却做出没听到的样子,脚下生风,径往前走去。 两人很快就赶到了家门口,丁四母亲这几天身体好了许多,已是可以独自一人在家了,两人远远就看见丁家院子里一抹灯光,心里不由一暖,相视一笑推开院门,就听见丁四母亲惊喜的声音: “丁四,你看谁回来了?” 丁四一见,禁不住大喜过望,高声喊道:“爹,你被放出来了?” 六二 灭口 六二灭口 段青莲这段时间心情颇为愉悦,只是她不好把这心情表现在众人面前,马晴雪尸骨未寒,众人提起来都是咬牙切齿,段青莲自是在人前演尽了哀戚,口口声声说要与圣姑报仇,不住回忆起马晴雪、胡泱雪与自己三人在思灵山的经历,姐妹情深尽现话语,有时候话说得多了,心里便不知不觉想到了早年的经历,有一天晚上,她居然梦见了马晴雪与她及胡泱雪又回到了思灵山,三人一招一式跟风嬷嬷练习拳脚功夫,自己不小心把脚扭了,马晴雪与胡泱雪一左一右在自己身旁,马晴雪拿药酒跟自己捏着脚踝,胡泱雪则在旁边为自己轻轻擦汗。夜来梦醒,段青莲竟然好半天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待到清醒过来,她又不禁有些困惑,这事情是曾经发生过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呢?她发了半天呆,却感觉似曾相识,似有还无,到最后她不禁暗暗发恨道:就是当年有些情谊又怎地,少女情怀单纯无比,哪想到后来马晴雪事事都要占尽便宜,那些姐妹友情早就随风凋零,经不起现实的风吹雨打。申晨旭最后还放不下马晴雪,马晴雪最后还想着红莲教,她偏要让马晴雪在地底下瞧瞧,红莲教如何在她手中发扬光大。如此一想,段青莲心便慢慢静下来,她心里又嘀咕道:曹公公背后那人不知是谁,从来连面都没露过一面,但听曹公公口气,那人也是极有心计的,要不然,也不敢想做这等大事。是的,红莲教蜇伏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即便是有风险,也是应该试试的。依现在情形来看,曹公公已经比较满意自己所作所为,他们的计谋也向自己吐露了个六成,那么接下来只等时机一成熟,自己就要替他们造势了。一旦那人得手,红莲教便是国教了,而自己,定会被教徒世世传颂、享尽赞美。想到这里,段青莲看看自己双手,这双手皮肤光滑,细腻白净,哪有沾上半滴鲜血的样子。第二天一起床,段青莲精神抖擞地外出,昨夜梦境好像烟消云散,没有半丝波澜。 三棵松巷子吴家院子里,曹公公和段青莲谈得更是投机了,曹公公一向阴冷的脸上竟然堆满了笑容,而段青莲更是色似春花,灿烂无比。曹公公向着段青莲啧啧称赞道:“段堂主真是好高明手段,现在北京城到处都传着说刘伯温传下来首《烧饼歌》,大家对歌里内容都是好奇得很呀。” 段青莲踌躇满志地说:“这都是小事儿,我红莲教教徒数以万计,不是我向曹公公说大话,这些年来红莲教发展势头猛烈,凡饮水处必有红莲教教徒。” 曹公公击掌说:“主子对段堂主也是仰慕之极,可惜现在不太方便,如有机会主子定要跟段堂主好好切磋切磋。” 段青莲狡黠地笑道:“我已向曹公公表达了诚意,曹公公先是要求我将马晴雪解决了,我已经照办,不久前又让我把《烧饼歌》的传闻放了出去,现在这事也是人人尽知。我现在想请教一下曹公公,你们手里到底有几成胜算?” 曹公公志得意满地说:“上至京城守卫,下至各地草莽英雄,都已经尽在我主子囊中,现在又有红莲教与我们合作,这事七八成都有了。”又低头神秘地说:“这两日主子运气正好,有一关键人物被主子网罗了,依我来看,这事如果做好了,得有九成九的把握了。” 段青莲面露喜色,娇笑着说:“既然如此的话,曹公公可方便告知背后那人是谁?” 曹公公把脸沉下来说:“段堂主,在事情未成之前,主子一概不会露面,以免坏了大事,你只管放心,待事成之后,主子定会重重有赏。” 段青莲见他翻脸,倒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将手中茶杯举了,高声说:“曹公公,段青莲等着与他共饮。” 待段青莲从三棵松巷子出来时,已是申时时分,她向四周看看,几下纵起,不见踪迹。待她回到红莲教总坛,早有侍女上前报告说倪红裳在房间等她,段青莲得意一笑,心想:这丫头跟自己走得越来越近了,许多时候对自己也是言听计从,也好,虽然原先心里生过其它的办法,但现如今这个情况,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她疾步向房间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高声说道:“圣姑,让你久候了。”她脸上含笑,一把拉开房门,就看到倪红裳飞快地站起来,嘴里结结巴巴说道:“段堂主……你回来了?”神色慌张,手足无措。 段青莲心里暗暗奇怪,心想:这妮子是怎么会事,以前早跑过来拉住自己问长问短了。她知道倪红裳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如此神情,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走上前去,拉住倪红裳,笑着说:“快坐下,还跟我客气什么,我前天还得了一个好玩的东西,等会拿给你呀。”她只觉得倪红裳身子微微有些发抖,被自己拉住的手也有些僵硬,而另一只手攥成拳,握得死死的。 倪红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本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只是几天不与段堂主聊天,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一见段堂主,心里好多了。”还没等段青莲搭话,她又接着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成护法还有事儿找我,段堂主,我稍后再来。”一边说,就一边挣开段青莲拉住的手,准备向外走去。 段青莲疑心更甚,手上一用劲,却将倪红裳紧紧拉住,笑着说:“急什么,既然来了,坐一会儿再走。”忽又高声问道:“圣姑,你那左手握的是何物?” 倪红裳脸上表情一滞,盯着段青莲道:“也没什么。”身子却抖得更厉害。 段青莲冷笑一声,手如闪电,握了红裳左手命脉,掰开了倪红裳紧握的五指,却是一张团着的纸露了出来,这团纸已经被倪红裳掌心的汗微微沁湿了。段青莲放开倪红裳,打开了这张团得皱巴巴的纸,慢慢打开,等她看到那张纸,一颗心已是渐渐沉了下去,原来,这正是她用来练习临摹申晨旭字体的一张废纸,上面写满了“落樱台”三个字。她当初临摹申晨旭字体时,本来非常谨慎,每次都会把临摹完的废纸烧掉,没想到有一次忘了关窗,一阵风吹散了桌上纸张,待到把纸张捡起才发现自己也忘了临摹多少张了,想必这一张被风吹到了角落里,今天无意被倪红裳发现。她脸上表情不变,却轻轻移动身形,挡死了倪红裳退路,嘴里依然笑着说:“圣姑,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纸,你怎如此小心?” 倪红裳看段青莲已发现自己手中的纸,身子却也不抖了,她刚捡到这张纸时,已是起了几分疑心,毕竟当时她是见过马晴雪拿到那张信函的,没想到自己一向信任一向喜欢的人,竟然还可能是杀死马晴雪的真凶,再想到段青莲挑唆自己向马晴雪捏造白衣退教的事情,倪红裳就觉得自己被段青莲骗了。正在伤心生气时,段青莲突然归来,她本是性情中人,见到段青莲自是露出了情绪。现在见段青莲还要骗自己,倪红裳只觉得心中怒火熊熊烧起,眼中不禁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口中却是恶狠狠地说:“段堂主,枉我将你视为亲人,没想到你却骗了我?” 段青莲就是越来越冷静:“圣姑,怎地如此说话,我何时骗了你?” 倪红裳只觉肺都气炸了:“你到此时还在骗我,既然如此,段堂主,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何你背后偷偷临摹字体,又用这字体写信去骗老圣姑?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这‘落樱台’三个字与老圣姑拿到信上的字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个樱字,最后一笔向下拖去,重重收笔,别人是写不出来这样的。” 段青莲一看,果然像倪红裳所说,尤其是这“樱”字,甚是与众不同,段青莲口里喃喃道:“原来他这樱字写的如此独特。” 倪红裳只觉心里怒火更盛,冲动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你就是杀死老圣姑的凶手,你还撺掇我去老圣姑那捏造揭发白衣要脱离红莲教,你背后肯定有什么打算,我这就到护法那,把这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护法。”她口中说着,身子一晃就向门口奔去。 段青莲那会让她夺门而出,身子将门堵得死死得,顺手拿起挂在门后的剑,明晃晃挽了个剑花,手中宝剑像毒蛇一样向倪红裳刺去,倪红裳拼尽了全身力气,仍是没能逃出门去。 倪红裳退到角落里,高声喝道:“段青莲,你想怎么样?” 段青莲嘿嘿一笑,恶狠狠说道:“既然你不想活,我就成全了你。”却是一步步逼了过来。 倪红裳有些慌张,嘴里喝道:“我乃红莲教圣姑,红莲教没了圣姑,教内势必大乱,段青莲,你若幡然悔悟,我以圣姑之名起誓,可饶你不死。” 段青莲闻言哈哈大笑:“你居然在我这里耍圣姑的威风,实话告诉你,倪红裳,当初派人拦截你与白衣的,就是我段青莲,你还以为没有你,我就做不成事了。”说完话,剑势越发凌厉,径向倪红裳要害刺去。 倪红裳本来武功就稍逊段青莲一等,她手中又没武器,很快就落了下乘,倾刻间身上就被刺伤了几处,她见段青莲招招夺命,已是暗叫不好,正在生死存亡危急关头,忽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她心里一喜,正准备张口呼救,没想到段青莲一剑刺来,正中她心口,她“救命”两个字便堵在了口中,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六三 算 计 六三算计 当成士龙诸人发现倪红裳失踪不见时,红莲教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没人说出倪红裳是何时失踪的,没有人见到倪红裳出入的行踪,让大家奇怪的是,倪红裳就这样神秘失踪了。成士龙急火攻心,当时就觉得一阵眩晕,站立都有些不稳了。莫思邪等人赶紧把成士龙扶到椅子上,然后让人四处寻找倪红裳的下落。很快,就有人报告说,落樱台上发现了倪红裳的尸体,并且从她怀里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寥寥数语:欲知害死马晴雪的凶手,请独身至落樱台。红莲教上上下下一片愤怒,却不知怒火向谁发出,大家想破了脑袋,也不知红莲教得罪了谁,新圣姑上任不到半月时间,竟也惨遭杀害。一时间,红莲教内弥漫着既愤怒又不安的诡异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成士龙越发沉默,身形也越发消瘦,咳嗽声也越来越频繁。待到红莲教办完了倪红裳的身后事,成士龙哑着嗓子对风、雨、雷、电四位堂主说:“诸位,还请到议事厅一叙。” 五人来到议事厅,俱都沉默不言。成士龙清了清嗓子说:“今日请四位前来,就是商议一下红莲教该如何举事?” 莫思邪看无人开口,便叹口气说:“这两场事闹得人心恍恍,连京城许多教徒都传说红莲教连出凶事,恐怕是教内有逆天的事情,上天特意要惩罚红莲教的。我和教内兄弟想了许多办法,费了许多口舌,才将这言论压了下去。” 李子剑听完莫思邪一番话,倒扯着嗓子说:“是哪个鸟人传出来的话?这分明是有人针对红莲教,想灭了红莲教,我倒觉得是上次堵在红枫林那帮王八蛋。护法,咱们查清楚没有,是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敢在红枫林伏击咱的人?” 段青莲忙也跟着说:“护法,现在没了圣姑,红莲教有何面目自处?” 白博文等大家声音落定,也开口说道:“红莲教这段时间颇不太平,怎这段时间如此多事情,可惜咱们又寻不到蛛丝马迹。” 成士龙听完四人开口说话,才神情严肃地说道:“现在教内有件大事,本来我跟倪圣姑商议,是要这几日就要跟大家商议,没想倪圣姑遇害……”他眼里泛起泪花,强用力压下去说:“这事关系到红莲教生死存亡,早在一月前,宫里有人找到红莲教,言语间竟想与红莲教合作,要得了大明天下。我和老圣姑思来想去,便派人到宫内一探究竟,结果探得当今太子英明仁厚,因此息了与宫里那人合作的心,结果没过多久,老圣姑遇害,我将此事告知倪圣姑,倪圣姑建议红莲教暂离京城,先避了这个风头,我们正想与各位商议此计是否行得通,没想到倪圣姑也惨遭毒手。” 大家脸上纷纷现出吃惊神色,李子剑想也不想就喊道:“难道是那帮人探知了咱们心思,所以先下手为强?所以便害了老圣姑和倪圣姑?” 段青莲还没说话,成士龙已经摆手说道:“我猜应该不是那帮人下的手,如果想胁迫咱们与他们合作,只需去将圣姑扣在手里,可不比接二连三杀死两位圣姑要有效的多?这凶手定另有其人。” 莫思邪也点点头说:“抗法说得极是,但不知宫里那人许了咱们什么好处?” 成士龙看看四人,大家都期盼地看着自己,便清清楚楚说道:“若红莲教能助他成大事,以红莲教为国教,从此之后,只有红莲,不论释道。” 四人不禁吸了一口气,这条件如此诱人,真是不由不让心动。 段青莲开口说道:“护法,不知当初圣姑决定使谁进宫打探?” 成士龙答道:“白衣。” 段青莲似笑非笑道:“那白衣为情所困,主动辞去圣女之位,哪里将咱红莲教放在眼里,护法,老圣姑是否被白衣蒙蔽了?我倒听人说,太子孱弱,万贵妃和今上曾想废了太子另立,结果被他侥幸躲了过去。” 莫思邪颔首说:“我也听京城教徒有这样的说法,太子朱祐樘势单力薄,今上对他也是不满意的。” 众人一阵沉默,成士龙扫了一眼四人,又开口说道:“以当今形势来看,红莲教不知得罪了哪帮势力,但定非宫里那伙人,他们估计还在等我们与他们合作呢。” 段青莲等成士龙话音刚落,便忍不住说:“护法,我倒认为,这是红莲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与其偏安一隅,不如放手一搏,如那人能成大事,红莲教千秋万载、昌盛不绝,如果那人败了,咱们蜇伏起来,等两年后风声过了,咱仍可以死灰复燃。” 莫思邪听她这样说,本想开口制止,但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说出话来。白博文和李子剑却是面面相觑,相互看了一眼后,李子剑才说道:“护法,你素来多智,我们听你安排。” 成士龙面无表情,思索片刻说道:“段堂主说得颇有道理,原来我就有几分犹豫,这两日红莲教祸事连连,我也想不如找棵大树乘凉。” 段青莲听成士龙这么一说,不禁心里一阵狂喜,她竭力把脸上的笑容压下去,赶紧说道:“我们都听护法安排。” 莫思邪在一旁说道:“此事咱们再商量吧,现在教内当务之急是没有圣姑,这可怎么办才好?” 大家一片沉默,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段青莲忽然牙一咬,开口说道:“有件事情,本来早就应该向老圣姑和护法禀报的,只不过这些日子教内事务繁忙,反倒忘了提起。”她看了一眼四人,四人正专注听她讲话,她便接下去说道:“护法与三位堂主如果有印象的话,应该还记得当初被选为圣女栽培的有四个女孩儿,白衣、红裳、黄练、紫绡,结果一人早夭,一人丢失,只剩下白衣和倪红裳两人。但前些日子我无意找到了失踪的黄练,原来她当年年纪甚小,贪玩下山,结果忘了上山的路,最后被人牙子拍了去,我已使人核了她身分,就是十二年前丢失的黄练。原来我想,她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不知底细,因此没及时向圣姑和护法秉报,现在看来,不如把黄练顶上,且填了红莲教没有圣女的空缺,将这难关度过。”说完后,心里却是有些忐忑,眼睛用余光看看四人,看到那人神情平和,心就稳稳放了下来。 她话刚说完,李子剑就脱口而出:“这事怎如此巧?倪圣姑刚遇害,黄练就从天而降,谁敢担保那黄练不是害两位圣姑那伙人派来的。” 李子剑话音一落,段青莲就变了脸色,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博文就急忙阻止道:“李堂主,你莫要多想,段堂主用心良苦,咱们都应该感谢段堂主的。不管这圣女到底有何底细,红莲教总归有了圣姑,倒免了尴尬。若不然,红莲教还有何面目在江湖立足?红莲教圣女去而复归,可喜可贺。” 李子剑听了白博文一番话,想了想仿佛恍然大悟般说:“我明白了,对,咱们当务之急是有圣女…….” 段青莲觉得冷汗都从后背上流了下来,幸亏有白博文替自己圆了这番话,不然李子剑不管不顾喊了出去,自己也只能图穷匕现了。不过又想到即使闹大了又如何,他们无凭无据,难道自己就会束手待毙了吗?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做出一副受了委曲又无法直说的样子。 莫思邪也一副了然的样子说:“即使那黄练做得了圣姑,她在教里的根基甚浅,诸事也是咱们说了算的。” 大家一致把目光盯向成士龙,静候他定夺。成士龙无惊无喜地说道:“圣女失而复得,原是红莲教一大喜事。等倪圣姑三日忌满,咱们开坛迎圣女复归。”段青莲只觉得心头一松,忍不住得意地想:即使有人怀疑又如何,现在红莲教这情形,就算是个假圣女,也大大去了大家燃眉之急,何况黄练这孩子确也是自己无意中遇到的,也算是个真圣女了。原来,段青莲无意中找到了当年失踪的圣女黄练,她便心生一计,便设法在卞嬷嬷送白衣红裳上京路上截了红莲令,想使黄练李代桃僵,好把红莲教控制在自己手里,没想到被白衣与马晴雪接上头,她只好再寻时机。这些天兜兜转转,教她计谋得逞,她不由心花怒放。 正在高兴时,又听成士龙说道:“刚才和各位商议宫里有人与红莲教合作谋逆一事儿,我也有个主意,就按段堂主所说,即使是与虎谋皮,也成则名就,败则蜇伏,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沉默良久,异口同声说:“但听护法安排。” 成士龙又说道:“我这几日里会和那边联系,说明红莲教意思,看那边到底想让红莲教做些什么事。” 众人商议已定,各自离开议事厅,白博文似有话说,但看成士龙一副疲惫的样子,想了想,还是离了议事厅。众人散去,成士龙不禁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停下来,他展开刚才掩口的帕子一看,脸色便越发灰败了, 六四 定 计 六四定计 忘忧谷里,依然是绿树成荫、繁花盛开,阳光在密密的树叶下筛下满地的金黄,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热闹,红花似火,黄花似金,白花似锦,五颜六色的花争奇斗艳,直把这山谷点缀得如同仙境一样。丁四和白衣一路走来,却无心欣赏这山间美景,他们离树屋越近,心里面就越发不安。等他们到了树屋两三丈远处,他们心不禁一沉,白衣指着树屋说:“丁四,你看那软梯似乎被人砍断了?”丁四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到软梯孤零零垂在半空,那一半不知被何人砍去,显得甚是显眼,丁四索性大喊起来:“祁前辈,李前辈。”谷底尽是他的回音,却无一人作答。白衣用手一扯丁四,几步就奔到树屋下,两人看看四周,禁不住有些呆住了。树屋前面花草都被踏得不成样子,哪有两人离开时的绿草如茵、花香四溢,看这情形,应该是不少人在此处盘旋,才践踏了这一处美景。两人又转到树屋后面,只见有几处似乎是被火药炸过的痕迹,泥土翻出,都成了黑色。丁四和白衣尽管来时心里都有了准备,但见到这里情形,还是不由吃了一惊。 丁四向着白衣说:“可见那天两位前辈还是和东厂那帮人遇上了。” 白衣点点头,对丁四说:“咱们上树屋看看。”说罢将身一纵,就跃上树枝。丁四学她样子,也跃上树枝,跟她钻进树屋。两人进了树屋,却不禁又是一惊。树屋里满地狼籍,东西都乱作一团,不知被多少人翻过。白衣看此情形,心里甚是难受,对着丁四说:“我怕两位前辈是凶多吉少。”又想到几日前此处还有似世外桃源,景色怡人、悠闲舒适,祁老三和慧姑还说要认自己作女儿,不禁一阵怆然。 丁四安慰白衣说:“最初我在京城遇到两位前辈,正是徐成雄带着东厂一群人在背后追赶,但我看当时情形,徐成雄一伙似乎对两位前辈有所求,虽然两位前辈在这里与东厂混战过,一时之间,应该还没有性命之忧。” 白衣听丁四这么一说,心下稍安,对丁四说道:“咱们赶紧找到陈先生,把这情况告诉他吧。” 丁四向屋子扫视几遍,只看到一团混乱,只得点头说:“好。” 两人在路上一刻功夫也不敢耽搁,一边赶路一边不住思索:到底东厂找祁老三和慧姑是为了何事呢?丁四却是想得更多,昨日他和白衣回到家中,就见到父亲竟被放出来,一时间喜极而泣。白衣知道他们三人定有许多话讲,找了个借口躲了出去。丁尽忠仓促之间也没问白衣来历,就反复交待丁四不要再插足此事,说到后来,丁尽忠竟然老泪纵横,要丁四答应自己要求。丁四骑虎难下,只好顾左右言他,勉强将此事糊弄了过去。赶路间隙,丁四只觉心神不定,眼见此事越来越难以捉摸,东厂定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去做,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呢?再说熊天雷母亲一事尚无定论,自己又如何能就此罢休呢?但如果自己再插手此事,父亲那里又该如何交待呢?思来想去,只觉心烦意乱。 两人赶到陈时言和郑巧娘所租院子时,已是寅时时分。陈时言和郑巧娘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丁四和白衣进了屋子将窗户掩上后,郑巧娘早就两碗茶端了过来,两人一饮而尽,顿觉舒服了不少。 丁四放下茶碗说:“我和白衣今天到了祁李两位晚辈居住的无忧谷,那里果然好像有一场恶斗,现场还有火药爆炸的痕迹,我们猜测两位前辈应该被东厂捉了去。” 陈时言等丁四说完接下去说道:“我和巧娘今天也查得东厂昨日确是捉了两人回来,这两人关在何处尚不太清楚,徐成雄昨天受了重伤,不治身亡,今天他家人已经着缞了。如是咱们可以推测,东厂捉的那两人定是雷神祁老三和他妻子。”陈时言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敲着,嘴里奇怪道:“东厂寻这二人是为了何事?” 白衣在一旁接过话说:“以我愚见,定是因为祁前辈造得一手好火药,我跟丁四与他两人也有些交情,他二人一擅长使火药,一擅长治病救人,若是治病救人,李前辈宅心仁厚,定不会拒了他们要求。我看那火药威力无比,饶是像徐成雄这般武功的高手,都被火药炸得一命呜呼,东厂定是想用火药害人,祁前辈他们两人才避之不及,惟恐被他们寻了去。” 陈时言点头说:“你这分析倒合情合理,不知东厂做火药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丁四忽想起一事,急忙向陈时言行了个礼说:“陈先生大恩,晚辈差点忘了表示感谢。” 陈时言倒被他弄了一愣,他诧异地说:“这是从何说起?” 丁四毕恭毕敬地说:“晚辈昨夜回到家里,我爹已经从监牢里放了出来,我想这定是先生出的力,大恩大德,丁四没齿难忘。” 陈时言又是一愣:“你爹被放出来了?” 丁四看陈时言不似作伪,也是惊讶道:“先生还不知道吗?” 陈时言摆手说:“这固然是好事,但我还真是不清楚此中缘由。我原与大理寺少卿冯德高是旧相识,他替我与顺天府府尹说情,怎奈顺天府府尹不敢得罪东厂,又不想驳了冯少卿面子,因此只答应不把你爹移交到东厂衙门,从没吐口放了你爹。”一面又奇怪道:“论东厂之威风,谁又能压得下这件事呢?” 丁四和白衣忽想到昨日熊平顺在东厂衙门出没,丁四又想到那天听到熊平顺跟熊天雷说要想办法救自己父亲,心里不禁一阵惊讶,当下就把那天偷听到的话以及昨天见到的情形向陈时言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陈时言听得全神贯注,到后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听丁四说完禁不住脱口而出:“熊天雷他爹怎与东厂如此熟悉?” 丁四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说道:“陈先生,我有个想法,不知合适不合适。” 三人一齐等丁四说下去,丁四却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本来我爹昨夜训了我半夜,教我不要再插手此事,我正想怎么说服我爹,刚才听陈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有个顺水推舟的想法,既如此,我索性跟我爹说,辞了这捕快不做,央他去跟天雷他爹说说,让我到聚义镖局做事去,我乘机暗地里再查这个案子,不知道这个法子如何?” 陈时言想了一会,点头赞许道:“倒是个办法,难得你脑子灵活,竟能想出这个主意,这样一来,你便由明转暗,做事儿反倒更方便了。”又慨叹说:“其实咱们做捕快,倒不在乎是否披这身衣裳,只要心里有正气,想着将坏人绳之以法,便是行这捕快之实。丁四,这个主意不错。等事情水落石出,我托人到府尹那说情,定要你重新归了捕快队伍中去。”这些日子,他跟丁四接触久了,便越觉得丁四值得栽培,爱才之心愈重,现在看丁四不拘泥形式,又看得透彻,便更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四人又商量日后如何行事,如何到东厂打听祁老三跟慧姑下落,正说得热闹时,忽听到院子里有人敲门,陈时言冲郑巧娘使了个眼色,郑巧娘便轻手轻脚走到院门口,三人便侧耳静听。只听郑巧娘声音响了起来:“天雷,快进来。”三人便松了一口气。 没多大功夫,熊天雷就低头跟郑巧娘进了屋,他才丁四和白衣都在屋里,不禁说道:“四哥,我刚到你家找你,你爹娘说你不在,我便猜你会在这里。” 大家看他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又想到刚才丁四向大家说听到他跟熊平顺的对话,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屋里一片安静,过了半晌就听熊天雷干巴巴的声音响起:“陈先生,四哥,我昨天跟我爹谈了很久,后来也想了许多,我想,我那晚可能是昏了头脑,我娘应该真地不在人世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四哥,多谢你陪我折腾这么久,原来我真的是无事生非,倒叫四哥受累了。”他向丁四重重一揖,态度甚是真诚。 丁四急忙一把拉住熊天雷,嘴里说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又迟疑着问熊天雷:“天雷,你真想清楚了,巧娘遇害,高允武遇火身亡,还有高允武与东厂张青的暗中勾结,你真觉得没一丝疑点?” 熊天雷喃喃说道:“四哥,有疑点又如何?为了我娘的事儿,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又让丁捕头平白受了牢狱之灾。现在你爹好不容易出了狱,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丁四还要说什么,陈时言制止他道:“丁四,熊公子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熊公子想清楚了,这件事,咱们就此放过了吧。”众人知道他对熊家起了疑心,自然不愿让熊天雷知道他们几个密谋的事。 丁四看了眼陈时言,犹豫着对熊天雷说道:“天雷,我也有个想法,这捕快我做得实在无趣,若有机会的话,我到你们家镖局谋个事做如何?” 熊天雷闻言大喜,无神的眼睛一下子闪起了光芒:“四哥,此话当真,你要是有此意的话我去跟我爹说,到时候咱们天天守在一起。” 丁四眼睛不敢看熊天雷眼睛,低声说:“天雷,改天我请我爹跟你爹说,你莫着急。” 熊天雷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回家就对我爹说这事儿,我爹还让我过两天出趟镖,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那就太好了。” 陈时言也在一旁说:“如此甚好,捕快这行混水太多,也是不好做的,等过几日我也游山玩水去,各位小友,老夫行踪不想使人知道,还望莫对他人提起见过老夫之事。熊公子,你看可使得?” 熊天雷连连点头说:“陈先生放心,我却是省得的。”又看了一旁低头的郑巧娘,叹口气问道:“巧娘,我娘一案八成是令兄所为,我恨令兄过于歹毒,但你是不知情的,我……”他嘴里说了半天,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意,他与巧娘相处一段时间,知道她也是可怜的,但中间又牵扯着郑魁,心情自是分外复杂。他说不下去,冲几人一拱手,口里说道:“既然如此,我先告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四哥,等我消息。” 四人沉默不语,看着熊天雷背影离了院子。丁四看看天色,也和陈时言、郑巧娘道别,陈时言嘱咐丁四、白衣这两日先按兵不动,等他探得消息再计划下一步行动,丁四答应一声,转身和白衣离开。街上凉风习习,吹得人甚是舒服,丁四和白衣走了一会儿,忽然红了脸就对白衣说:“白衣,等此事有了结果,我回头跟我爹娘就、就商量咱们的事,你看可好。”白衣听他这么一说,尽管自己是江湖儿女,脸却一下子发烫,索性装作没听见,疾步向前走去。丁四知她害羞,心里也是一阵狂跳。 两人回到家里,丁尽忠已从妻子那里得知白衣是从牛家堡来的朋友,对白衣自是分外客气,丁四母亲病中受白衣照顾,已是对白衣深有好感,又看到两人情投意合的样子,哪里还不明白?只是丁四不说,两人索性装聋作哑,也不多问。吃饭时丁四又把自己想到聚义镖局的事跟父亲说了,丁尽忠见丁四终于放手此事不管,自是欣喜无比,一口答应改天就找熊平顺将此事办了。 白衣跟丁四都奔波了一天,自是有几分疲惫,饭后就各自回房休息。白衣躺在床上,却不住担心祁老三跟慧姑的安危,翻来覆去半夜都没有合眼,待到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却听到窗户轻轻被拍了几下,有人在外面轻声呼唤:“白衣。”就不禁一下坐了起来,披衣起床,又听那人在窗外低低说了两句,便赶紧将窗户打开,纵身跃出窗外。 六五 缱 绻 六五缱绻 丁四劳累一天,当晚却是睡得甚为舒服,梦里梦到祁老三和慧姑安然无恙,又梦到熊天雷母亲一案有了结果,仿佛是东厂行凶,待最后却说是张青指使的,张青当场就被判了死刑,一转眼又梦到白衣一身红妆,俏生生对了自己笑,自己也是一副新郎官打扮,熊天雷、陈时言还有李程程一帮人都向自己恭喜,正在乐不思蜀处,哈哈一笑就从梦中醒来,他又回味了梦中情境,不由俊颜飞红。待见到白衣时,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白衣眼圈便有些发青,显然昨晚睡得并不好,丁四以为她担心祁老三和慧姑,便安慰白衣,叫她不要过于担心。白衣冲丁四展颜一笑,霎时闪亮了丁四的眼睛,丁四不由怔怔想:白衣怎如此好看。又想到梦中情形,一颗心却是慌乱跳个不停。 白衣见丁四不错眼盯着自己,俏脸若沾胭脂,却并不躲闪,大大方方冲丁四说道:“四哥,我正想找你商量事情呢。” 丁四听白衣连称呼都变了,不由更加慌张,不问何事张口便说:“好,好,好。” 白衣见丁四如此模样,更是笑弯了眉,她本是性情恬淡,今日难得的活泛,倒让丁四看到了白衣的另一面。白衣止了笑,对丁四说道:“四哥,陈先生让咱们先等他的消息,你又不用到衙门去了,我想,咱不如到忘忧谷去,帮两位前辈将树屋修好,等他们安然无恙归来,就可以轻松入住。”丁四自是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出了家门,看到天空中乌云密布,一副阴沉沉的样子,但白衣兴致颇高,一点没受天气影响,丁四受她影响,心里也是欢畅无比。两人一路上谈笑晏晏,侥幸赶到忘忧谷时,大雨还是没下起来,再看天空,却又仿佛要出太阳一样。两人一齐动手,把树屋前空地被他炸开的泥土都填平了,又修整了被踩倒的花草,待收拾得差不多时又跃上树屋,将树屋里凌乱的东西都归至原处,又将软梯修好,等做完这一切,树屋里是洁净如新,树屋外是触目美景,眼前一切亦真亦幻,何似人间? 却在这个时候,只听天空一声雷响,几道闪电撕裂了天幕,片刻之间,大滴的雨珠便落了下来,两人急忙躲回树屋,只见大雨如泼,从天上倾泻而下。两人坐在窗前,看外面花草树木都像是洗过一般,雨中美景,也自是别有一番风味。他们这些日子历经磨难,难得有时间闲下来放松心情。两人正在看得入神时,忽一阵大风吹过,雨滴便纷纷跳进来,湿了丁四满脸。白衣便用袖子轻轻拭了丁四脸庞,丁四只觉得脸上一片滑腻,鼻中嗅到阵阵幽香,身子便僵住了。 白衣细细与他擦完脸,又向窗外望去,嘴里叹一声说道:“如此美景,若有一杯香茗,便是人间最幸事了。” 丁四笑呵呵地说:“这有何难?等祁前辈和李前辈平安无事,他们定是要认你做闺女的,那时候咱们必会长来此处。” 白衣点头道:“是,两位前辈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又怜我疼我,我真是顶好的运气。”她看着窗外的雨景,用手接过一掬雨水,又让雨水顺着指缝流出,她手指纤长,肤色如玉,衬着晶莹剔透的雨水,煞是好看。白衣一边撩着雨水,一边轻轻说:“四哥,我这辈子,还不知道我爹娘长得甚么模样呢。红莲教挑选圣女,自是在信徒中挑出最聪颖最有慧根的女孩加以培养,圣女选出后,便交到思灵山,从此以后,便是圣女了,然后,最优秀的圣女便要接了圣姑位置,终身不嫁。” 丁四从没听白衣说过自己身世,今日听她这么一说,禁不住有些同情,想了一下,低低表白道:“白衣,这一生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你有半分苦恼。” 白衣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说:“四哥,我很高兴遇到你,若不然,这辈子多孤单。” 丁四含笑道:“可见老天还是垂怜你我的。” 白衣点头道:“是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雨,看了半晌,然后低低呼了一句:“四哥。” 丁四答道:“嗯。” 白衣又喊道:“四哥。” 丁四又应道:“嗯。” 白衣低低地说:“你喜欢做捕快,等以后,你做你的捕快,我就做了羹汤等你回来,你要是有想不通的事儿,你便说给我听,我能帮上忙就忙,我要是帮不上忙,我就静静听了,好让你有个倾诉的人,你要是有什么危险的案子要办,我就陪你一块去,好歹我还有几分武艺。四哥,你说这样好不好?” 丁四只觉心里甜蜜无比:“白衣,你这样聪明,定会为我指点不少迷津。不过以后即使有危险的案子,我也不会让你跟我一块去的,你只消做些你喜欢做的事情。白衣,你喜欢做什么呢?” 白衣叹一口气说:“四哥,我日日和你这样待着,便是最喜欢无比了。” 丁四说道:“那我们以后就日日这样待着,直到你我白了头,掉光了牙,成了老头老太太,还这样日日守着。” 白衣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若白了头,掉光了牙,那定是很有意思的事儿。”越想越觉得好玩,竟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又是一阵大雨被吹了进来,白衣这次倒被浇了一脸,丁四便学白衣拿袖子替她拭脸,只见白衣闭了眼睛,睫毛长长,上面还垂着几滴雨滴,当真是眉目如画、美若仙子,丁四便不敢用劲,只是拿衣袖轻轻拭了半天。 窗外大雨一直不息,白衣和丁四忙里偷闲,聊了半天的情话,聊到后来,丁四只觉得阵阵困意,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白衣头也轻轻垂到丁四肩上,丁四依稀听到白衣嘴里哼着曲子: “新月如扇舞,剑花寒夜露,少年心胸凌云处。 肝胆硬如铁,黄金比粪土。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天下万里路,庶民百姓苦,英雄豪情当空吐。 大盗亦有道,风中撕诗书。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歌声中,丁四不由沉沉睡去。待到丁四睁开眼时,窗外已是雨过天晴、朝霞满天。丁四只觉得眼前都是晃眼的阳光,肩膀却有些发酸。他揉揉肩,轻轻喊道:“白衣……”却只听到阵阵鸟鸣,并无白衣的回应。他赶紧坐起来,树屋内一切如旧,却没了白衣的身影。丁四在屋里找了半天,也没见白衣踪迹,正在纳闷时,只见白衣坐的地方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丁四亲启”四个字,他慌忙打开看,只见上面娟秀的字迹写道: “圣姑红裳遇害,红莲教大难临头,白衣归去,后会无期。诸事小心,愿君平安,从此以后,相见陌路。” 再往下面看去,最后缀着两个字:白衣。 丁四有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怔在那里,呆若木鸡。 六六 归 来 六六归来 红莲教总议事厅里,成士龙和四堂堂主正襟危坐,态度极为严肃。段青莲表面上不苟言笑,心里却是不屑一顾:红莲教转了个大圈子,最后不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可叹马晴雪自视甚高,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又想到申晨旭被马晴雪表面样子骗住了,心里就是一痛。若申晨旭活到了现在,他还会一片痴情、矢志不渝吗?段青莲摇摇头,往事已矣,可惜,只有曾经,没有如果。马晴雪和申晨旭的面庞在她脸海中一闪而过,她不禁又想到了昨日成士龙和曹公公会面的情形:曹公公神情倨傲、不可一世,成士龙满面含笑、唯唯诺诺,若不是想着将和曹公公合作一事过了明路,更有利于以后行事,她才不会费功夫帮成士龙和曹公公搭桥。曹公公冷着脸指责成士龙优柔寡断,不相信自己的实力和诚意,耽搁了主子的大事。成士龙陪着笑,将责任全推到了马晴雪身上。想到这里,段青莲就想哈哈大笑,可见人都是自私的,当初马晴雪和成士龙狼狈为奸,私自定计,使白衣入宫,暗地里和太子勾搭上,现在马晴雪不在人世,成士龙见风使舵,一盆脏水全倒在了马晴雪头上,极力为自己解脱,她在旁边都为马晴雪悲哀。不过她竟没想到曹公公做事竟如此谨慎,当曹公公拿出一枚药丸,似笑非笑地请成士龙服下去以表诚意时,她简直想为曹公公拍掌叫好了。按曹公公所说,这药丸名叫“情人酥”,若过一月不服解药,就会毒发身亡,成士龙当时竟毫不犹豫地服了下去,可见确实走投无路,当真是铁了心要跟曹公公合作了。再等片刻,等将那圣女黄练迎了回来,任了红莲教圣姑,红莲教就在自己一手掌握中了。段青莲想到后来,不禁有些兴奋了。她抬起头,看对面那人依然神色安静,就轻轻掐了一下虎口,暗叫自己沉住气。 大约过了一刻钟,忽然门外有侍从高声喊道:“圣女归来。”段青莲心里一喜,心道:可总算来了。一人随即从门外进来,还未走上前便双膝跪下,口里清清楚楚说道:“我教慈悲,广洒余辉,迷途知返,但期回归。”段青莲听那声音不对,正在吃惊,忽见那人抬起头来,只见她白衣飘飘,神情恬淡,双眉入鬓,眼如秋水,不是那白衣是谁?段青莲不由站起来,大声说:“不对,这是白衣,不是我寻那圣女。” 其余三位堂主也是吃了一惊,成士龙却是毫不慌张地说:“我下去仔细想了想,那日李堂主说得颇有道理,段堂主寻那圣女失散多年,谁知底细如何?后来我使人寻了白衣,她迷途知返,情愿重归红莲教,这难道不比那黄练来做圣姑更好一些?” 段青莲不由高声叫道:“我反对,成护法出尔反尔,将我们四位堂主玩弄于股掌之上,今日之事断不能让你一人说了算。” 成士龙淡淡说道:“红莲教现在没了圣姑,自然诸事都是由大伙商量了办,白衣回归,出任圣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李子剑已从见到白衣的惊讶中清醒过来,听成士龙这么一问,就大声说道:“这个丫头好,毕竟是从思灵山来的,人又聪明,当初老圣姑也是赞不绝口的,如果白衣能担当此任,我自是双手赞成。” 白博文也随着说:“我也是愿意白衣重回红莲教的。” 莫思邪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段青莲早就高声喊起来:“莫堂主,你快说话,你也愿意白衣回来做那圣姑吗?” 莫思邪一阵踌躇,像是难以决断似地说:“此事过于突然,能否以后再议,容我们细细思量一下。” 成士龙淡然一笑:“莫堂主不置可否,算是弃了这票,好,三人同意,一人反对,恭祝白衣失而复归,担了教内圣姑职务。” 白衣闻言,朗声答道:“是。”将身站起,却并不上前,只是站在门口,牢牢将门守住。 段青莲勃然大怒:“成士龙,你是想过河拆桥,今日你休想借势压人,白衣若想回归红莲教,那是门也没有的事。”随手想摸自己佩剑,却想起成士龙以议事为名,禁止诸人带武器入议事厅,心里不由一慌。 成士龙不等她说完,已是红了眼睛,大声喝道:“白衣,将段青莲拿下,为圣姑和红裳报仇。” 说话之间,白衣宝剑出鞘,呼啸着向段青莲刺去,段青莲并不甘示弱,一双肉掌迎战白衣,竟是毫无惧色,旁边李子剑三人已是看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成士龙又是一声高喝:“红莲卫,速将段青莲拿下。”话音刚落,门外几人已是手持武器冲了进来,围住段青莲就是一阵厮杀。段青莲做梦也没想到今日会有此劫,心腹一个也没带,只好希望那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但眼看着自己就要顶不住了,那人竟动也不动,知道他正在权衡得失,怕暴露了自己,心里一恼,不管不顾地喊道:“你再不出手,我就将你做的事说出来了。”话音刚落,就见莫思邪袖子一挥,一双肉掌径向成士龙袭了过去,成士龙早防备多时,眼见莫思邪身形一动,身子立刻跃了起来,莫思邪一掌击了个空,把成士龙所坐椅子击了个粉碎。旁边白博文见莫思邪出手,也挥拳加了进来,拳脚带风,竟是对莫思邪毫不留情。议事厅里一片混战,只有李子剑莫名其妙,不知大家为何动起手来,呆呆地不知该帮哪一方。趁混乱功夫,段青莲在空中飞起一脚,向围着她的几人踢去,身子却在空中一转,就准备向门口跃去。孰料身子还没转到门口,门外一人手持长剑,冷不防就向她刺来。段青莲身形还没使老,赶紧将身子一扭,那人长剑却刺中了她肩膀,她只觉得一阵疼痛,那人反手一剑,就架在了她脖子上,段青莲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跟她和马晴雪一起曾做过圣女的胡泱雪。她颤着嗓子问:“泱雪,你这是为何?”胡泱雪声音悲愤:“段青莲,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段青莲把眼睛一闭,暗想:总是功亏一篑,原来成士龙早布下了这天罗地网。 白衣和几名红莲卫早持剑向莫思邪刺去,饶是莫思邪肉掌厉害,但寡不敌众,一时间头发也被削去几绺,身上也被刺中几处,样子十分狼狈,他一个不防备,成士龙拼尽全身力气击他一掌,正击中他前胸,他嘴里鲜血顿时就流了出来,平时里一张慈善面容就变得非常狰狞。他一个趔趄没站稳,白衣明晃晃宝剑就指向他心口。 这边段青莲和莫思邪两人已束手被擒,那边李子剑还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会事,只是在那着急问道:“成护法,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成士龙还没答话,胡泱雪就哽咽着说:“李堂主,圣姑和红裳都是被他们杀害的。” 李子剑却是一惊:“此话怎讲?” 成士龙眼睛快要冒火,盯住二人道:“圣姑早发现教内有人起了异心,但却始终没查出来到底是谁,孰料想这两人却施计害死了圣姑。” 段青莲狞笑着说:“成士龙,你说我们害死了马晴雪,你有何证据?” 不待成士龙说话,胡泱雪的声音已经响起来:“那天圣姑的尸体在落樱台被发现后,我就想到,曾依稀听圣姑说过,她和段青莲就见申晨旭的第一面,就是在落樱台,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又听到红裳说见信纸上写着一句‘落樱台上花似雪’,圣姑一见此信,便忙不迭地出去,就怀疑此事与申晨旭有关。” 白博文接下去说道:“泱雪起初只是起了疑心,就偷偷跟我说了出来。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便找到护法,暗中调查。查到后来,我们查到当年的申晨旭竟是病逝了,而最后收他骸骨的,就是段堂主。我们跟护法又暗中观察段堂主,发现她早就偷偷和曹公公勾结了起来,只是没想到段堂主好手段,竟然又说动一人和她一起举事,我们不知是莫堂主还是李堂主。”他嘴里说着,却是向着李子剑歉然点头。 成士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错,我们本想以静制动,待那人自己露出马脚,不想红裳又被人害死,待看到段青莲急着另立圣姑的情形,哪猜不出是段青莲下的毒手?” 白衣声音悲愤,用剑一指段青莲,嘴里喝道:“段青莲,红裳对你言听计从,你为何要害她性命?” 段青莲见大势已去,咬牙切齿道:“那妮子无意中捡得我练习申晨旭的废字,便起了疑心,还威胁我向护法揭发。呸,她以为自己是圣姑就可以在我面前耍威风了,那是做梦。” 成士龙叹道:“是我大意,白白害了红裳性命。待到段青莲将如意算盘打出,我便将计就计,又重新约了曹公公,商谈合作事宜,暗地里使人通知白衣重回红莲教,趁机将段青莲拿下。”又看了一眼莫思邪说:“原来我还担心跟段青莲联手那人今日仍混水摸雨,蒙混了过去,没想到段青莲狗急跳墙,倒把你咬了出来。”他痛心疾首,看向莫思邪问:“段青莲是因为申晨旭一事对圣姑怀恨在心,莫堂主,你又是为何?” 莫思邪脸上没有一丝羞愧之意,反而挺起胸膛说:“成护法,你只知道我每天率人传教,可知传教的辛苦,我说得口干舌燥、天花乱坠,那些愚夫蠢妇们就只知道计较眼前一点利益,说得时间长了,我渐渐烦躁,若以这般传教速度,红莲教哪能比肩释道?曹公公前来洽谈,原本是大好良机,没想到你和圣姑疑神疑鬼,几乎将这机会错过,因此当段堂主在我面前抱怨时,我就生了和段堂主连手的心。至于圣姑之死,原是曹公公不知我跟段堂主在红莲教的实力,想用除掉圣姑考验我们,我权衡再三,只好下了毒手。成护法,我一腔热血,都为了红莲教,今日我宁愿与圣姑偿了命去,但只请你三思,红莲教有此机会不易呀。” 成士龙喟然叹道:“莫堂主,你错了。我且问你,天下之兴与红莲教之兴,到底是哪个重要?” 莫思邪答道:“这二者为何要选其一,我要比翼双飞、一举两得。” 成士龙说道:“如二者能齐全,当真是最好不过。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宁愿天下兴。你以为我和圣姑派白衣到太**内是要查何事,就是看太子是否能兴这天下,为一己之私便害了天下百姓,这怎是红莲教舍身取义的宗旨?” 莫思邪身体一震,还没说话,段青莲早疯狂笑起来:“莫堂主,你别理他,成士龙也惯会和马晴雪一样,面上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他分明是与曹公公取得了联系,便想将咱们一脚踹开,当真是卑鄙小人。” 成士龙大笑一声:“夏虫不可语冰,段青莲,你蛇蝎心肠,死有余辜。”高声吩咐左右:“将这两人带下去,为圣姑和红裳祭灵。” 六七 梦 见 六七梦见 丁四自从那日从山里归来后就得了伤风,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头疼得要命,整日里只是昏昏欲睡,喉咙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丁夫人以为是那天淋了大雨受了凉,赶紧请了大夫抓了药,丁四喝着又苦又涩的汤药,只觉得心里更苦。他喝完药之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将睡未睡之际,就听到父亲一声叹气:“四儿这病,恐怕还有心病。”又听到母亲说道:“兴许是前一段累了,你被抓进牢里,我又生病在床,只得辛苦了四儿,四处奔波,好在你被放了出来,若不然,四儿又要强撑着出头。”父亲又一声长叹道:“我本想以我资历,好歹还能护他三分,没想到连自己都护不了周全,只是这次侥幸脱身,不知是托了谁的福?”母亲似是有些抽泣:“这祸事惹得奇怪,去得也奇怪,我只当是老爷吉人天相、菩萨保佑,改天自是到庙里在菩萨面前多烧几柱香。”父亲似乎在拍着母亲肩说:“四儿也懂事了,知道我的心思,所以主动提出来不做捕快,他既然想到镖局,我这两三日就到聚义镖局走上一趟,让平顺多照应他,只是恐怕这场病也与此事有关,据我观察,四儿还是喜欢做捕快的。”母亲抽泣声渐渐停了下来:“我只盼着丁四和老爷平平安安,哪天娶了媳妇儿,多生几个大胖孙子给我带。”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地对着父亲说道:“我看丁四跟那个叫白衣的姑娘倒是情投意合的,只是当时匆忙,也没顾得细问白衣的来历,依稀记得好像是牛家堡的,不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父亲又说道:“你我原本也不是计较的,只要丁四喜欢,咱们就顺了他心思,也让他高兴高兴。”听到这里,丁四只觉得胸口微疼,竟是无比难受。又听父亲母亲絮叨了几句,接着便是蹑手蹑脚出门的声音,此后便是一片安静。丁四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人在自己耳边唤道:“四哥,四哥。”这声音如此熟悉,睁眼一看,可不是白衣出现在自己面前?丁四又惊又喜,痴痴地望着白衣,话也说不出一句。白衣依旧是那副模样,双眉如黛,眼如晨星,一身白衣,飘飘欲仙。丁四紧紧拉住白衣的袖子,似是怕她又突然离去。 过了良久,只听白衣幽幽说道:“四哥,是我对你不住。”丁四看她垂了眼,泪珠一颗颗落了下来,心里就如刀割一般。白衣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四哥,圣姑和红裳遇害,我岂能袖手旁观,因此,便只能辜负你一片深情,还请你见谅。”丁四只觉得自己眼角一片湿润:“白衣,你莫哭,我省得,我也想过,如果我是你,恐怕也只能像你一样选择,我不怪你,我只怪我命薄福浅,不能同你长相厮守。”白衣哭得话都不说不完整:“四哥,我只恨这辈子太多牵挂,竟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丁四见白衣哭得难受,心里也是无比痛苦:“白衣,我知你是有担当的人,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从来没有慌张过。如果红莲教遇到了难事,你眼若不见、听若不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白衣了。”白衣的泪水落在了丁四的脸上,两人泪水渗作一处,流在丁四口中,竟是又苦又涩,耳边又听到白衣说道:“四哥,你也是,我跟你第一次见面,是向你寻红莲教信物,第二次同你相见,你又是慷慨出手相助,当时只觉得你急公尚义,对你是感激得很,没想到最后反倒害得你白白伤心。”丁四赶紧摇头说:“白衣,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来就没有过。那时我查案左右为难,幸得你开导,我就想,这么多人,只有你懂我。”白衣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都是敢担了责任的人,但就是这责任,反而成了你我之间的鸿沟,如果我能自私一点,便没有了你我今日的痛苦。”丁四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少我半分的。”又怜惜地拍拍白衣的肩说:“白衣,你重回那红莲教做了圣姑,千万要小心一点,你前面两位圣姑先后遇害,恰说明了红莲教形势复杂,你一定要小心。”白衣把头靠在丁四胸前:“四哥,你也是,东厂势大,这案子你还要查下去吗?”丁四点头说:“那是自然要查下去的,我要做捕快,便要做得光明磊落、替天行道,谁杀人行凶,便将谁抓了起来。”白衣说道:“四哥,你也要小心一点,务必要注意自己安全,一定要好好的。”又忍不住落泪说:“四哥,若有来世,我只愿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老天能对我们好一点。”又抬头看丁四说:“四哥,多保重。”说完之后,丁四只觉怀里一空,白衣一下子站到面前两米处,把眼泪一拭说:“从今以后,我便是红莲教圣姑,你便是顺天府捕快,一切往事,都作了烟消云散。”将后一摆说:“丁捕快,后会有期。”说完后竟然倏忽不见。丁四大急,赶紧坐了身去拉白衣,却只觉得眼前一亮,原来只是一人在室,刚才情形只不过是南柯一梦,再摸摸脸庞,竟满是泪痕。 丁四又坐了一会儿,心里想道:白衣面在红莲教,一边伤心,一边又要将大大小小事务担起来,我又怎能在这顾影自怜,只想着自己难受。如若白衣知道了,定要看我不起。又想道:现在断案正是关键时候,陈先生和巧娘那里,正是需要用人手,我千万不能躲倒在床。这样一想,便将伤心压了下去,撑着起床寻了些东西吃,吃完之后,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又过了半天,觉精神好了不少,丁尽忠又过来告诉他自己已找过熊平顺说过丁四辞去捕快想到镖局帮忙的事,熊平顺说熊天雷已替丁四说过情,让丁四有时间来镖局帮忙就行。丁尽忠这厢刚交待完,就见熊天雷慌忙跑来,原来他听熊平顺说丁四生病在床,便赶紧来看个究竟。 丁尽忠知道两人情义,便让熊天雷陪丁四聊天,自己赶紧到衙门去。熊天雷见丁四有气无力,形容萎靡,不禁有些自责地说:“四哥,都怪我前段时间把你拖尽我娘的事来,害得你爹也进了牢房,幸亏这次有惊无险,你爹职复原位,你也没法再做捕快了。” 丁四连忙安慰他说:“天雷,你莫太过于客气,咱们都是兄弟,原是要相互帮忙的,这次我听我爹说,你前几天就在你爹面前说过我的事,倒让你费心了。” 熊天雷挺了挺胸膛说:“四哥,你要是能到我家镖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爹这镖局,早晚要交到我手里,有你在我心里更踏实。”又一顿说:“我爹现在已经使我出镖了,等明日我就要跟趟镖到江浙一带,本来我爹还想让你跟我一块出去,我向我爹说你爹有这样一场祸事,正需要你在家照顾,我爹才息了让你跟我一起出去的心。”他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四哥,我已经把你拖累得不轻,此次这事,我要自己做。 丁四听熊天雷这样一说,心里也是一松,现在查案正在要紧处,还不知熊平顺跟东厂什么关系,在这件案子里又起什么作用,自己断是无法离开的,他心里这样想,便觉对熊天雷有些歉然,对熊天雷一笑说道:“天雷,你出门在外要小心,毕竟这走镖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熊天雷见他担心,哈哈一笑说:“四哥,我爹让我出这趟镖,就是让我出去散散心,都是走熟的线路,再加上有几位师傅都是极富经验的,你放心,没事。”心里却又在想着,这次恐怕自己要做一件大事,如果侥幸能够成功,定要让四哥大吃一惊,也能让父亲和四哥知道,之前自己所做的种种都不是胡闹。他这样一想,心里更是激动,眼睛也亮了几分。丁四只是以为熊天雷在家闷时间长了,对此次外出充满期待,心里也替他高兴。 六八蠢蠢 六八蠢蠢 虽然太阳还没升起来,天上还是朝霞满天,京杭大运河的大通桥码头已是开始了一天的喧哗,京杭大运河历史悠久,据传春秋时期吴国为伐齐国开始修建,到了隋朝时,才建成了这条以洛阳为中心、南通杭州北至北京的大运河。此时,码头上熙熙攘攘,有商船正忙着卸货,有客船正在准备启航,在这些船只中,有一艘船正忙着上人,这艘船颇为结实,高高的桅杆上飘着一面旗帜,上面绣着大大的“舒”字。码头上,熊天雷正在向父亲辞行。原来,京城富商舒天贺家眷要由京城返回杭州老家,怕路上有什么闪失,特地请了聚义镖局来护送,熊平顺便让熊天雷跟着几位镖师一块走这趟镖,并嘱托熊天雷到了杭州后去拜访自己一位老友,顺便可以在杭州游玩一段时间。熊天雷知道父亲是想让自己散心,也不客套,当下就痛快答应了。熊平顺又嘱托了同行的几位镖师,正准备离去,就看见丁四匆匆赶了过来。熊天雷早就看见了丁四,知道他是前来为自己送行的,跟父亲说了声就迎了上去。两人肩并肩走到熊平顺面前,丁四赶紧向熊平顺行了个礼。熊平顺与丁四也非常熟悉,笑着拍丁四的肩膀,让他不要客气,然后又声音洪亮地说:“本来我还想让你陪天雷一块到杭州去,天雷说你现在家里还离不开你,所以我才罢了这个心思。”丁四连忙向熊平顺表示感谢。熊平顺又扯着嗓门说:“千万不要客气,莫说我跟你爹这么多年的交情,就冲着天雷你俩穿开档裤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我早就把你当侄子看待了。天雷和你爹都跟我说了,你要是不想当捕快,以后你就跟着我,这镖局就靠你和天雷了。”正说着,就见到托镖的舒天贺正从船上下来,他和舒天贺也是相识,就赶紧上前招呼。 丁四看着熊平顺的背影,忍不住问熊天雷:“天雷,你这次到杭州,得多长时间?” 熊天雷了算说:“应该一个月左右时间吧,这次我爹还让我在杭州一位世伯家住上几天,其实说是护镖,还不如说我爹安排我到杭州游玩。”忽然又想起一事,悄悄在丁四耳朵边说:“这几日事情太忙,我都忘了问了,那叫白衣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你骗得了你爹跟你娘,我却清楚牛家堡哪有这样一个俊俏的人物?” 丁四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神色一下子黯然下去:“江湖上认识的一个朋友,现在已经离去,以后估计你很少见到了。” 熊天雷见丁四忽然情绪低落,又听他说这句话,哪里猜不到两人之间有了变故,赶紧拍拍丁四说:“四哥,你莫难过,以你这般人材,哪会遇不到合适的女子。” 丁四赶紧打起精神,把话扯到其它地方去,恰在这时,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的镖师跑上来,对着熊天雷说:“少公子,船马上就要启航了,咱们赶紧上船吧。”熊天雷与丁四挥挥手,说道:“四哥,我要上船了,你也快点走吧。”说完之后转身跟那镖师上船,待到了船上,还看到丁四站在码头向自己招手,他赶紧向丁四挥手。片刻之后,船就高高扬了帆,顺水而下,码头上的行人越来越小,渐渐不见。熊天雷又张望了一会儿,只看到河水水流湍急,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锦盒里放着一块石头雕成的马,惟妙惟肖,十分生动,他打开夹层,在夹层左侧,歪歪曲曲横七竖八描着几笔,似是用胭脂写成,细细看去,仿佛一个“天”字,熊天雷看着这个字,脸上就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码头上熊平顺和丁四并肩站着,身上衣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熊平顺看船渐渐远去,便拍拍丁四的肩说:“走吧,也就是个把月就回来了,到时候有你们兄弟两个热闹玩耍的时间。”一边转身一边对丁四说:“你先在家好好休息,等哪天闲得发慌,想到镖局做事,直接到镖局找景师傅,我已经给他交待过了。”丁四连忙致谢不已。约摸走了一会儿,熊平顺要去见一个朋友,丁四赶紧向熊平顺道别,自己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熊平顺与丁四分开,七转八转走了半天,约离家还有一里来地,特意经过一个茶坊,这茶坊修得甚是气派,门口黑色大匾上写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紫艺阁,熊平顺看看茶坊二楼的一个窗户上,摆着一盆开得正艳的杜鹃花,便迈步进了茶坊。此时已是辰时,茶坊里已稀稀落落坐着几位茶客,正在悠闲地品着茶。熊平顺进去之后,也不要人侍侯,径直上楼来到二楼一个包房处,伸手就推开了包房房门。 此时屋内已有一人,正在凭窗远眺,听到有人进来,便不慌不忙回过身来,这人外罩皂色细葛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打扮甚是普通,一见熊平顺,阴冷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原来,此人正是前不久刚和成士龙见过面的曹公公。 曹公公殷勤招呼道:“熊大当家,主子临时有事,半路上回宫去了,只令杂家在这里等熊大当家。”一边说着一边把窗外的那盆杜鹃花放回了屋子里。 熊平顺也不同他客气,径直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曹公公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走几步坐在熊平顺的对面,笑着说道:“这是今年刚出的黄山云雾,喝起来如何?” 熊平顺哈哈大笑说:“喝起来就是有些烫,要是再凉一点更好。” 曹公公听他这样一说忍不住笑起来:“熊大当家真是个妙人。”待熊平顺又喝了一杯茶,曹公公脸上一肃说道:“主子今日也是到过码头的,亲眼见少公子上船。” 熊平顺一副吃惊的样子:“他也到码头了?” 曹公公点点头说:“主子说,总算是要亲眼看到少公子离开,心里才踏实。” 熊平顺自责地说:“是我疏忽了,天雷这孩子添了不少乱子。” 曹公公一脸平静:“主子说了,这些日子倒也难为少公子了,只不过咱们暗中所做之事,定要瞒得死死的,要不然少公子要恨上咱们了。” 熊平顺赶紧说:“你回去跟他说,不会的,这孩子性情我清楚,也是个忠厚老实的,咱们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曹公公又沉吟着说:“这事主子不想再节外生枝了,那叫丁尽忠的捕头真和此事无关?” 熊平顺一拍胸膛说:“丁尽忠跟我也算是老相识,这人行事最是胆小圆滑,借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跟东厂叫板,天雷已经跟我解释得清清楚楚,都是他伤心欲绝之下,又听说郑魁在狱中自杀,索性就胡思乱想,撺掇着他一个相识的小捕快叫丁四的要查这件事,那丁四恰巧就是丁尽忠的儿子。丁尽忠被放出去后,已经不敢让儿子再做捕快了,我索性就让他到镖局里做事,本来我想指使他去江浙陪天雷,怎奈天雷死活不让,我也怕天雷见到丁四再想到他娘,就没再坚持。他现在就在我眼皮底下,他和他爹管保无事。” 曹公公听熊平顺说得这么肯定,心里稍稍平定几分,又想道:主子倒对熊平顺了解得透彻,这人性子虽豪爽大方,但却是太重情义。如按自己想法,不管丁四、丁尽忠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先把两人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不过这丁四是熊天雷的好朋友,以主子对熊天雷的态度,肯定也是有所顾忌的,主子既然迫使熊平顺做了那件事,其它事倒不好下手了。又想到丁四只是顺天府一个小小捕快,年纪轻轻,现在又到了镖局,料想也翻不了大浪,丁尽忠这次受了牢狱之灾,如果他敢再有什么想法,自己定会送他上西天。 熊平顺看曹公公脸上渐渐平静下来,知道他将此事丢开不管,正想开口忽听到曹公公抢先说道:“还有一事儿,主子让我告诉你。”说完后两眼瞧瞧四周,又压低嗓子说:“这两日皇上病得更重了,主子偷偷问了御医,说是最多再撑一个月了。” 熊平顺大惊失色:“那咱们是不是得提前行动了?” 曹公公又压着嗓子说:“现在形势都在主子掌控之中,红莲教那边经历两届圣姑遇害,已是惶恐不安,护法成士龙几日前托人见了我,表示要跟咱们合作,我不放心,让他服了毒药‘情人酥’,他要是一月内不服解药,小命就没了。不过这两日我听说红莲教里成士龙和段青莲两人争权夺利,各找了一个圣姑,最后应是成士龙占了上风,这些事咱们就让他们狗咬狗吧,只要他们替咱们做事,谁掌权都是一样的。”曹公公说得口干,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又说:“那擅做火药的‘雷神’前几日也被找了出来,虽然现在还犟着不按主子意思做事,但那人最疼媳妇儿,有他媳妇儿在咱们手里,料想他也会乖乖就范。” 熊平顺长出一口气说:“江浙、河北几省江湖朋友也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咱们这块动了手,管保是一呼百应。” 曹公公森森笑了起来:“日落江湖天雷响,红莲一朵万象新。大火烧平天下顺,赤色只流血泊处。这天是马上就要变了。” 六九 相 惜 六九相惜 丁四与熊平顺分开后,悠闲地在街上转了半天,看见小摊也上前问价钱,遇到有杂耍的就驻足围观,一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样子,大概一个时辰后,丁四见周围没有可疑的人,便一错身进了一个小胡同,又快步转了几条小路,就出现在陈时言住处前。 陈时言把丁四让到屋里,丁四发现郑巧娘并不在家,陈时言向丁四解释道:“张青在家养伤,我使巧娘在张青家附近盯梢,看他是否有什么异动。”又问道:“熊天雷走了?” 丁四点点头,对陈时言说:“我刚才在码头见到了天雷他爹,天雷他爹跟我说只要我想到镖局做事,哪天愿意了就直接去。”又迟疑着问陈时言:“陈先生,天雷他爹不会有问题吧?” 陈时言看了一眼丁四:“丁四,是否有问题得用事实说话。你之所以有此一问,应该隐约也觉得熊天雷他爹多少有些不对劲。这里面原因有二,其一,若熊天雷能察觉女尸不是他娘,熊平顺应该也能发现,但熊平顺并没有发现;其二,咱们查到东厂那里,熊平顺居然也与东厂有联系,这未免太过于巧合。” 丁四又问道:“是否有可能天雷那晚看走了眼,要是那真是天雷他娘呢?” 陈时言颔首说:“这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但若是如此的话,那么郑魁便是杀人凶手,但此处也有疑点:第一,郑魁不等判案便在狱中自杀,有些不合情理;第二,巧娘言之凿凿那晚郑魁并没有外出;第三,带巧娘探监的高允武为何帮巧娘见郑魁又为何要杀巧娘,也颇让人费解;第四,高允武随后被大火烧死,也有几分蹊跷。”他想了想又说:“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仿佛有人不愿你们把这案子查下去,反常即为妖,这里定有问题。” 丁四听陈时言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赞道:“陈先生能举一反三,当真不负‘捕神’的称呼。” 陈时言摆摆手说:“那都是以讹传讹,其实哪有这么神奇。咱们做捕快的,无非是胆大心细。论理说咱们不管断案,只要听令缉凶缉盗即可,不过眼见坏人消遥法外,总觉得有几分不平,所以才遇事多想,有时候顺便帮大人们出出主意。” 丁四听陈时言这么一说,只觉说到自己心里,连忙点头不已。 陈时言乘兴又说道:“要想抓到真凶,洞察力一定要强,要注意一些细节,有些坏人虽然谨慎,也特意做一些伪装,但无中毕竟不能生有,因此总会有一些破绽。” 丁四听得甚为佩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陈先生,我心里也有一个疑问,咱们怀疑天雷他爹跟此事有干系,但依我平时的了解,天雷他爹和他娘情深意投,他对天雷也是非常疼爱,断不会做出杀妻害子的事儿,如果天雷他爹有所欺瞒的话,他为什么要骗天雷呢?” 陈时言看丁四一脸认真、急于听自己解答的样子,不由摸了摸鼻子,笑着说:“丁四,许多时候真相是咱们想不到的,也可能咱们猜错了熊平顺,也可能这里面还有其它隐情,也有可能熊平顺也是被骗的,到底事实是什么,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 丁四不好意思笑起来:“是我太心急了。”又想到一事,于是便对陈时言说:“陈先生,那天东厂抓的两位前辈对我和白……”那个“衣”字不知为何就是蹦不出嘴,丁四顿了一下说道:“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想今晚到东厂衙门探一下,看两位前辈是否安好。” 陈时言奇怪丁四为何吞吞吐吐,一时间也不便询问,便对丁四说:“幸亏你先对我说了,要是今晚你直接到东厂衙门,肯定要扑个空。我打探到,那叫‘雷神’的男子被关到永定门一处宅子里,不过奇怪的是,他妻子却没和他关在一处,也不清楚关到哪里了。” 丁四想到如果没有祁老三和慧姑伸手相助,说不定自己这条小命都不保了,他和两人朝夕相处几日,知道祁老三狂放不羁,亦正亦邪,行事全凭自己心情,并无善恶之分,倒是那慧姑心中极有主见,以救人为乐,只是不喜卷入是非中去。却也是奇了,这样两人怎凑到一块去?而看祁老三模样,似是对慧姑言听计从,两人住在无忧谷那样漂亮的地方,也算是神仙眷侣了,只是东厂不知为何非要寻两人的麻烦?心里又想两人的大恩一定是要报答的,今晚索性闯过去探个究竟。他心里主意已定,对陈时言说了出来。 陈时言这几日跟丁四接触下来,已是对他非常赏识,现在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想道:这丁四不但正直聪明,而且是有情有义之人,倒可以做个忘年交。他对丁四点点头,说道:“那宅子位置甚偏,不知张青他们在干什么勾当,今晚老夫陪你一块去。”他这次出山,本是一时技庠,又见郑巧娘可怜,遂起了相助之心,没想到却遇到了丁四这样的捕快,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丁四听陈时言这么一说,急忙向他表示谢意。陈时言看了丁四一眼,开口说道:“丁四,你是个好的,老夫与你一见如故,也算是咱们的缘份,我做捕快这么多年,颇有点心得,这些年因为东厂关系,我被迫隐居,闲来无事就把自己一些想法写了出来,今日就把这册子传了你,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吧。”说完从随身行李处翻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几层油纸后,拿出一个小册子,丁四看那小册子甚是普通,上面用写着四个大字:时言杂记。陈时言翻开第一页,上面又是写着八个字:天网恢恢,疏而不露。陈时言见丁四神情专注,笑着说道:“这八个字你定是常见,天有天道,必将惩恶扬善,咱们就是老天借了手替天行道的,有人做了案,要是抓不到或是胡乱抓人,那便是阻了天道,咱们罪过就大了。”丁四赶紧点头。陈时言又说道:“我这杂记里记得东西甚杂,有些是疑难案子,有些是做捕快的本事,僻如咱们有时候跟踪人,最要紧的是记住那人的特征,有时候他可能换了衣着,但走路行动说话是不会大变的,跟踪时如果被人发现,一定不能慌乱自露马脚,如果能圆一定要圆过去,不可引起人的提防,如果跟着那人进了房屋庭院,一定要先看有几处出处,有时候不一定非要人背后盯着,必要时紧赶几步,走到他的前面,再让他超了去,他自然就少了几分戒心……”他滔滔不决,说得甚是高兴。而丁四听得也极为认真,越听越觉得陈时言能得“捕神”的称呼,绝非是浪得虚言。不知不觉中,两人倒忘了时间。不知聊了多长时间,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响,陈时言一看天色,慨叹道:“今日只顾聊得痛快,都忘了要替换巧娘了。” 说话间,巧娘已经进屋,见了陈时言和丁四就说道:“今日张青伤好了许多,先是大夫来帮他换药,没过多久东厂厂公司公公带千户牛孝武登门,我看那张青已经像没事人一样出门送两人出门。” 陈时言听后想了一想说:“据我这些日子消息,东厂厂公司公公像是不甚喜欢张青,这次带牛孝武登门,应该不只是探视那么简单,如果探视早就该到张家了。”又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到张青处训示的,这次张青把徐成雄带出去,让徐成雄被炸死,也定是瞒不过司公公和牛孝武的,张青自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到最后,不由微微笑道:“这水是越来越混了,这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七十 夜探 七十夜探 永定门在外城靠南处,是北京城相对比较安静的地方,到了晚上,这里仿佛比其它地方睡得更早一些,才不到亥时,此处已是一片静谧。夜色深沉,天上繁星似锦,不知何处偶尔响起一阵狗的叫声,才使此处泛起一丝生机。在永定门东北角有一处民宅,这处民宅从外表上看并无什么不同,院门不大,门上红漆斑驳,门口几棵梧桐树长得郁郁葱葱,偶尔有风吹过,树叶便轻轻飘舞起来。在斑斓的星光下,没人注意,在其中一棵最靠近大门的梧桐树上,隐藏着两个人,这两个人俱是一身黑衣,脸上用黑巾蒙面,只露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院内。而这所民宅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其它地方的窗户都是一团漆黑,这所宅子里的窗户却隐隐约约透出灯光来,如人瞌睡的眼,朦朦胧胧。藏在树上的两人正是陈时言和丁四,二人已隐藏多时,丁四只觉得身子处处发酸,方才陈时言已在他耳边叮嘱过,此处宅子看似普通,其实有几处都可能藏着护卫,丁四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 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屋门“吱呀”响了一声,三名男子从屋子走了出来,走到院子里后停住不动,左边一男子似有不甘但又怕惊动了周围,把嗓子压得低低地说:“老子真恨不得一刀把他给在宰了,真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中间那人咳了一声说:“马档头且忍住气,这人对主子至关重要,再说,他那婆娘在咱们手里,他也不敢跟咱们撕破脸,现在就让他嚣张几天。”正说着仿佛触到什么伤口似地“唉呀”一声,右边那男子赶紧问道:“张百户伤口又发作了?”原来中间的男子正是东厂百户张青。张青骂了一声娘:“娘的,这人做的火药也真他妈的厉害,徐档头那么好的身手,都折在他手中。”左边的男子又恨恨说道:“想到徐档头被炸得稀巴烂,真想一刀把这王八羔子给捅了。”张青叹口气说:“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好不容易抓到这人,主子的意思是定要把他降服了。”右边的男子问道:“那明天真让他那婆娘跟他见面?”张青狞笑一声说:“等明天让他们见上一面,如果这人还是作乔,咱们就拿刀弄花了那婆娘的脸,看他还敢不敢耍威风?”三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张青一摆手,四名暗卫如同鬼影一样从黑暗里闪了出来,看得丁四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如果是自己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恐怕早就被捉住了。张青对几人低低吩咐几句,就和身边两名男子闪出了院门。 院里一名似暗卫头子的人作了个手势,几名暗卫便又迅速躲了起来,小院里又是一片寂静。丁四心里着急,眼睛余光瞥了瞥陈时言,见他一动不动,只好忍住冲动,静静伏在树上。又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只见从院内耳房里出来一名男子,拍了两下手,两名暗卫从黑影里出来,那男子摆了摆手,三人便一齐回到了耳房。丁四知道里面暗卫看夜已深,便两两换防,替换休息去。又大约过了一刻钟,陈时言忽然眼睛一亮,丁四顺他目光瞅过去,只见东侧院墙上无声跳上去一个黑影,看身形似是一只猫,那只猫懒洋洋蹲在墙上,伸个懒腰,便伏下头睡去。陈时言等那猫睡了过去,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向着那猫的方向就掷了过去。只听“啪嗒”一声,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分外响亮,东西两个方向的暗卫便闪了出来,轻轻几步结伴上前,他们刚到墙角,那只猫就“喵”地一声跳过来,倒把两人吓了一跳,趁这两人背对自己正在分神时,陈时言一扯丁四,两人就轻轻纵身,一下子就跳到院里,随即又几步跃到窗下的一个空缸后,藏住自己身形。一名暗卫见是一只野猫,不由低低骂了几句,另一名暗卫却回头奇怪道:“你看那棵梧桐树怎么摇晃个不停?”原来,陈时言和丁四轻轻一跃,还是晃动了梧桐树枝,枝叶便有些摇摆,此时一阵风吹来,几棵梧桐树便一齐摇摆起来,那人又喃喃自语道:“原来是风呀,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恰在这时,那只野猫不知为什么又跳了过来,一名暗卫不禁又一声大喊:“呀。”喊声刚落,耳房里三人已是冲了出来,大声问:“什么事?”这名发出喊声的暗卫有些尴尬地说:“他娘的一只猫大半夜发骚。”另外四人发出阵阵嘲笑。正在这时,只听窗户一声“啪”得打开,从里面飞出一个茶杯,随即就是一声大喝:“你们吃屎了这般兴奋?还让不让老子睡了。”丁四听那声音,正是祁老三,当下又惊又喜,当把刚才他忽然开窗那一吓给忘了,院里五人忍住怒火,祁老三又在里面骂了几句,在骂声中,三名暗卫又进了耳房,只留两名暗卫在院里守着。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院里响起小解的声音,恰这时祁老三的窗子还没关上,陈时言和丁四便将身一纵,鱼贯跳进屋里,屋里祁老三正两眼望着床顶发呆,忽见跳进两人,刚要张口说话就被丁四一手握住嘴巴,耳边听到丁四说道:“祁前辈,丁四。” 祁老三立马就把嘴闭住,在黑暗里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是丁四,赶紧冲丁四摆摆手,又装成不耐烦的样子嘟哝道:“真他娘地晦气,好好的梦被搅没了。”一边随手将窗户关上,黑暗里又朝丁四打了个手势,几步就走到角落里。丁四跟着祁老三来到角落,陈时言在窗户下听着外面动静。丁四低声说:“前辈,东厂那帮人没难为你吧?”祁老三也把声音压低:“没有,把我侍候得像大爷一样,你小子怎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丁四说:“我家里事情解决,我们就到无忧谷寻两位前辈,结果发现谷内一片狼籍,又听说东厂徐成雄被炸死,就猜到两位前辈是被东厂抓了起来。”祁老三心疼地说:“我那树屋定是毁得不成样子了吧?”丁四答道:“我们都把屋子收拾好了。”祁老三转忧为喜说:“好,好,我没看错人,你这个小捕快倒有良心。”丁四又问道:“前辈,现在外面只有两人看护,其他三人估计都睡熟了,你随我们杀出去吧?”祁老三踌躇道:“却是不行的,慧姑在他们手里,他们要是发现我不见了,估计要拿慧姑出气了。”丁四想了想低声问道:“可知东厂为何要把你关到这里?”祁老三恼道:“前几天只告诉我让我做有威力的火药出来,又不告诉我何事,许我做出来后有黄金百两相酬。今天我问得急了,才跟我说他们在山里发现有个产金子的矿,要拿这火药把矿炸开。我恼他们用慧姑逼我,一直没有答应他们,他们答应我明天将慧姑带来。”原来,张青担心祁老三不按自己吩咐做事,就拿慧姑威胁祁老三,却不知反而弄巧成拙,祁老三平生最恨别人将慧姑与自己分开,因此便犯了牛性,不肯轻易答应了张青,若是张青痛痛快快说明来意,将百两黄金奉上,祁老三才懒得管东厂是开矿还是杀人,说不定就立刻赶制了起来,只是这样一来,祁老三有了投鼠之忌,也不敢轻易离去。丁四看祁老三无意离去,只得说:“前辈,东厂心狠手辣,你一定要小心。”祁老三连忙点头。 正在这时,忽听陈时言“嘘”了一声,两人回头看去,就见窗户被人轻轻拨动,不大一会外面又是一推,窗户就打了开来,陈时言立刻做了个防范的姿势,却见外面并没有人进来,只是传来几声低低的喊声:“祁前辈,祁前辈……”那声音虽低,听在丁四耳朵里却是震得他身子一颤,那声音不是白衣还有何人?他嘴里就不由轻轻呼道:“白衣。” 窗外便立刻跳进一个人来,黑暗里虽然看得不甚分明,但丁四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白衣,一时间不由就痴住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白衣也被屋子里几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是丁四他们三人,马上又压低声音说:“外面两人和耳房里的人都被我们迷晕了,赶紧随我走吧。” 祁老三不由哈哈大笑:“你们还兵分两路,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好,你这闺女我没白认,等我和慧姑回到无忧谷,咱们就正式认了父母女儿。”一边对三人说:“今天我是不能跟你们一块回了,你们放心,我跟慧姑没有危险,你们走吧。”说完便挥手让三人离去。 丁四和白衣苦劝半天,祁老三坚持不肯离去,两人只好作罢。这时又听窗外有人低低说道:“圣姑,咱们该走了。” 白衣看了一眼祁老三,叹口气说道:“您老人家多保重。”又低低冲陈时言说道:“陈先生保重。”想了想又说了声:“你也一样。”说完后纵身一跳,就跳到了院子里。 丁四也赶紧向祁老三作别,和陈时言一起紧跟跳了出来,前面白衣一行五人已经跃上墙头,丁四身不由己跟了上去,大概跟了不到一里地,白衣身边几个护卫不知丁四是敌是友,齐齐将白衣护住,手中兵器却对准了丁四。白衣低低对四人低语几声,四人就退到了一边,丁四也对陈时言说声:“陈先生稍候我片刻。”几步就来到白衣面前。 夜风似水,虫鸣不已,丁四和白衣相对无言。良久之后,白衣才幽幽叹道:“丁四,是我对你不住。” 丁四看到白衣眼睛里润出了点点星光,抬手就要替她拭泪,手举到了半空却又不禁停了下来,半晌才说出一句:“白衣,你莫要伤心,如我换了你,也会选了同样的路,我一点都没怨你。” 白衣泪水一下涌了出来,轻轻唤道:“四哥,咱们今生缘浅,你把我给忘了吧。”说完后硬起心肠,头也不回离去。 夜风吹拂,听到丁四耳边都是白衣“四哥”的呼唤,余音尤在,伊人渐远,丁四看前面空空的街道,叹口气转过身,和陈时言一起离去。 七一 镖 局 七一镖局 第二天一大早,丁四跟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向聚义镖局走去。约走了半个时辰,丁四远远就看到一面飘扬的大旗,上面写着“聚义”两字。这几年下来,聚义镖局的名气越来越响,无论多大多险的镖,熊平顺都没有失手的时候,北京城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富商豪绅,要想请镖局首先想到的便是聚义镖局。丁四进了镖局,早有小伙计迎了上来,听说是找景师傅,马上把丁四带到后院里。 后院里一位赤着上身的男子正在练拳,他四十左右年纪,一脸络腮胡子,双眼炯炯有神,身上肌肉横绽,他此时正打得兴起,一路拳脚打得是虎虎生威。等他收了招式,丁四马上迎了上去,嘴里称赞道:“景师傅好功夫。” 景师傅狐疑地看看丁四,丁四连忙介绍了自己身份。景师傅听完后高声说道:“大当家的交待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一边说一边拿了帕子擦身上的汗,待收拾干净穿上褂子后又伸手拍拍丁四肩膀,丁四顿觉肩上一沉,立刻猜到景师傅有考量自己的用意,便稳住下盘,身形不变。景师傅满意地收了手说:“不错,倒有几分功底。”一边说一边向屋里走去。 丁四跟他进了屋,景师傅坐在了一把八仙椅上,示意丁四也坐下,丁四在他下首坐了,景师傅便开口说道:“我先把咱镖局的情况跟你叙叙,咱镖局这两年在北京名号颇为响亮,江湖朋友也比较给面子,这几年无论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失过手,因此便越做越大,现在镖局里的镖师也有一百多人,其中不乏江湖上一些高手,像道上有名的‘虎扑’洛海生、‘无声刀’杨大龙……都在咱们镖局。”说到这里眼睛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壶,丁四立刻站起身恭敬冲了一杯水,送到景师傅面前,景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手一抹嘴又说道:“平日里镖局接的活大概有三类,一类是走镖,一类是护院,一类是坐店,所谓走镖,就是护送人员或财物,此事最有风险,所谓护院,就是或王侯府第或朝廷重臣或富商大贾请咱们去看护家院的,护院时间可长可短,长则三五年,短则数月,所谓坐店,就是那生意兴隆店铺为防流氓痞子捣乱,请了咱们在店里镇店的。我平时多负责护院一事,这些日子你先跟我转转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丁四连忙站起来说:“丁四愚笨,还请景师傅不吝赐教。” 景师傅也不与他客气那么多,又带他见了一众镖师,丁四初来乍到,自是处处提着小心,人人面前献着殷勤,这些人都是不拘小节的汉子,几个时辰混下来,大家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又过了一会儿,熊平顺也风风火火来到镖局,见丁四已来镖局帮忙,特意又嘱咐了景师傅多多关照丁四,景师傅满面含笑答应。丁四见熊平顺如此仗义,不禁有几分愧意,心想熊伯父如此对我,我还来防着他,实在有几分小人之心。又想到陈时言说得也有道理,熊伯父确实有几分古怪。想来想去只觉脑袋一片混乱,不由发狠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熊伯父如果没甚么错处,自然禁得起查,如果熊伯父真要做出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儿,我一定也会不循私情。这么一想,心里倒踏实了许多。熊平顺自去忙碌,丁四又和大家伙聊了一会儿,有意无意问了熊平顺的情况,发现众镖师都对熊平顺交口称赞,不住夸大当家的为人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就在大家聊得一团火热时,又听熊平顺扯着大嗓门喊丁四,丁四赶紧跑到前面,就见父亲正和熊平顺并肩站着,满面含笑,原来丁尽忠从衙门出来,顺路到镖局看丁四第一天情形如何,熊平顺跟丁尽忠寒喧了几句,就让丁四跟父亲一块回家。 丁尽忠心情不错,一路上对丁四问东问西,丁四很少见父亲有这样开怀的时候,赶紧陪着笑脸认真回答,就在闲聊闲逛时,丁四无意中一回头,发现有一个三十多年的汉子,五短身材,离自己父亲有五六步远,眼睛似乎正在向自己看来,无他不提防丁四回头,眼光倒和丁四撞了一下,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旁边一位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聊了起来。丁四隐隐觉得奇怪,脸上却是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又大概走了一会儿,丁四又悄悄用余光看了看周围,发现那两人仍然在自己跟父亲不到几丈处,他想了想,不知道这两人跟的是自己还是父亲,于是眼珠一转,找了个借口,和父亲分了手,却向另一条路走去。他走了一会儿,发现再无人跟着自己,心中已明白这两人定是盯父亲的,便猜应该是东厂的人派的眼线,不由奇怪道:东厂难道还不放心我爹?又想到父亲对此案的态度,暗暗出了一口气。他见无人跟着自己,三转两转,就向陈时言住处走去。 不多时,丁四已来到陈时言住处,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又等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才听到门口脚步响起,片刻后陈时言就和巧娘一齐进了院子。两人见了丁四并不惊讶,陈时言谨慎看了看四周,就把丁四让进了屋子。 陈时言知道丁四今天是第一天到镖局帮忙,料他也没什么发现,只是叮嘱他凡事小心,如果有万不得已的事来不及通知,可到消息传递到镖局附近的王记茶叶铺。丁四没想到陈时言到了北京还能如此细心安排,当下深为佩服。 陈时言交待完毕,又不由沉吟着说:“我这几日缀着张青,没发现他有反常的地方,而且据我打听到的消息,东厂厂公是宫里司公公,下设一千户牛国栋,千户之下又有两名百户,除张青外另一个叫方大勇,牛国栋因年纪较大,司公公倒有从张青和方大勇两人中选一人担任千户,相较而言,司公公倒是更喜欢方大勇一些,私下里张青倒有几分怨言,而前几日被炸死的徐成雄深受张青的器重。”又想了想说道:“以我对东厂的了解,张青定是私下和熊平顺有交易,而且这交易不那么光明磊落,因此熊平顺才会在张青那里甚是得脸,但这跟熊家一案有何关系呢?张青与高允武有联系,高允武又是帮巧娘进监狱探监,又是加害巧娘,他自己又死于非命,巧娘他哥承认自己是凶手,却又在监狱自杀。”想了一想,只觉得头大,索性说道:“那东厂定没想干什么好事,咱们只管盯紧了他们,坏了他们想做的事,说不定这其中缘由就清清楚楚了。”陈时言上次因为被东厂逼得隐退,一直含恨在心,现在想到能坏东厂事,不由心情大好。 丁四看看天色不早,赶紧向陈时言和巧娘道了别,匆匆离去,到了街上看到天边一弯新月,心里就不由想道:也不知白衣此刻可好? 此时,在红莲教的议事厅,成士龙、白衣、李子剑和白博文也正在紧锁眉头,正在商量着一件重要的事情,原来,段青莲和莫思邪被秘密处死后,成士龙一直向众人封锁了消息,只是说两人受指派寻访新的圣女去了,暗中又将两人心腹调到了他处,算是将红莲教整顿一番,今日午后,曹公公又秘密见了成士龙,嘱咐了他一件机密的事,却是让他借红莲教之名将几句话传出,说是刘伯温《烧饼歌》的句子,成士龙就对着几人将这几句话一字一句说出:“日落江湖天雷响,红莲一朵万象新。大火烧平天下顺,赤色只流血泊处。”李子剑和白博文听得纳闷不已,白衣心里想了一会儿,脸上就变了颜色,不由对着成士龙说:“护法,我似是猜出了一些。”成士龙忙示意白衣说下去。白衣虽然心里焦急,但依然有条有理说道:“咱早知曹公公一伙人有谋逆之心,这几句话无非是想使他们行事更像上天注定,颇像当年汉末黄巾军举事前的安排,而他们的计划我也猜出了一些,护法知道,昨晚我和几名红莲卫到城里救人去了,只是护法还不知道,那人擅长**,昨晚告诉我说东厂让他**,我猜,曹公公应该是和东厂勾结起来,那火药也不是用来开采矿山的,应是用来谋逆的,这天雷应该就是火药的响声了吧。因此,第一句话我猜他们要用火药害太子,第二句话就是许咱们红莲教一枝独秀,并让咱们宣扬他们是顺乎天命,第三句我猜他们如若举事,定会以‘顺’开国,第四句,赤色就是‘朱’了,朱氏一族从此要有一劫。” 她这番话一出口,成士龙三人俱都变了颜色,成士龙想了想,沉声说道:“速派人取了太子信物,把消息递到太子那里,白衣你要设法联系到那擅作火药之人,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千万不要使他助纣为虐。” 白衣三人连忙答应。 七二 奇遇 七二奇遇 丁四这几日一直在聚义镖局做事,跟景师傅等人也是越来越熟悉,正如景师傅所言,聚义镖局做得大了,便不像其它小镖局走镖护院坐店混着来,在这里,景师傅主要负责护院这一块,众镖师护院之余,还要到镖局乍演武场练习功夫,丁四初来乍到,景师傅便让丁四每日跟着练习拳脚刀枪,说等他熟悉后再给他安排事做。丁四发现熊平顺这些日子倒闲了下来,整日在镖局里坐镇,他交游甚广,每日里忙着应酬,倒也忙忙碌碌,丁四暗地里注意,并没有见到东厂的人前来,而熊平顺也没有多少值得怀疑的地方,他心里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丁四在忙碌之余,也装作无事状到过安定门,却发现那晚关祁老三的地方却是人去楼空,不知又把祁老三送到了哪里?丁四想既然东厂有求于祁老三,想必要客气许多,又想东厂真是贪婪,连开矿一事都想参上一份。 这样过了三四日,一天,丁四刚跟着一众镖师练完一趟伏虎拳,就着井水畅快洗了把脸,就听见熊平顺大嗓门在前面响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要急着出去一趟,您老见谅。” 丁四偷偷溜出后院,就看熊平顺正急着出门,旁边一衣着考究的男子还絮絮叨叨交待着什么,那熊平顺就有些不耐烦,脸上强挤出几分笑意,拉过身后的掌柜,又陪了个不是,转身就大步离去,留下那男子后面喊道:“大当家,这事只能跟你谈才说得清楚。”但熊平顺哪顾他许多,装成没听见模样,径直离去。丁四心里暗暗奇怪,这倒不像熊平顺行事风格,他心里一动,赶紧奔到景师傅处,做出喝完凉水腹内疼痛的样子,向景师傅告了个假,景师傅便让他回去休息。丁四急急出了镖局大门,刚好看见熊平顺的身影在前面一闪,向右边街道走去。丁四一边小心自己的行踪,一边紧赶慢赶,终于不远不近缀在熊平顺后面。 熊平顺像是着急做什么事,一路上步子匆匆,追得丁四一身大汗。丁四心想:熊平顺去的地方肯定离镖局不远,要不然,他应该骑马出去了。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儿。熊平顺来到一家茶楼前,正是此处远近闻名的紫艺阁茶楼,熊平顺看看茶楼二楼的窗户,像是松了一口气,迈步就进了茶楼。丁四顺了他目光看去,紫艺阁二楼一水临街的雕花窗户,蒙着白白的窗户纸,看上去煞是好看,只是从左数第三个窗户半开着,外面窗台上,摆着一盆开得正艳的杜鹃花。没过多大功夫,从屋里伸出一只手,把花搬了进来,又顺手关上了窗户。 丁四只觉得奇怪,找了个偏僻地方,看茶楼里茶客进进出出,却始终不见熊平顺出来,丁四不禁想:这几天很少见熊平顺在此处与人谋面,不知此次见的是何重要人物?要按他以往想法,早就到茶楼看个究竟了,但这段时间跟陈时言待时间长了,行动便便小心多了。大约等了一盏茶时间,他实在忍不住,看看四周并无可疑之人,就不慌不忙踱着步子来到茶楼门口,到了门口,又不急着进去,只是躲在门口一辆马车后面,心里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想到最后,又一狠心,便准备举步进茶楼,谁料想他刚迈开步子,就看见茶楼门帘一掀,熊平顺就走了出来,霎那之间,丁四来不及多想,身子就蹭地一下钻进马车底下,心跳得如同打鼓一样,他在马车下面,看见熊平顺的靴子从旁边经过,依他走路的速度,应该是没瞧见自己,丁四心里暗自庆幸不已,若是熊平顺发现了自己,一时之间还没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他正在高兴,却听到马车一沉,似是有两人上了马车,然后前面车夫也上了马车,高喊一声:“爷,走咧。”丁四一下子又是魂飞魄散,又怕车轮轧了自己,又怕熊平顺没有走远发现自己,他也是急中生智,两手抓住马车两边,将脚蹬在床底横木上,与马车紧紧贴在一起,跟着马车就离开了茶楼。 丁四暗叫苦,不知道这马车要驶向何处,只希望马车赶紧停下来,好让自己有机会脱身,一会儿又觉得马车颠簸得自己两臂发酸,只好强撑着不让自己掉下来。就在难熬时,只听马车里一人说道:“熊大当家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义,千万别影响了咱们大事。”丁四听到“熊大当家”几个字不由浑身一颤,也真是巧得很,他无意中攀上的这辆马车,竟然就是和熊平顺所见之人乘坐的。那人说话半晌后,才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此事凶险,我本不想让他牵涉其中,他却愿与我同生共死,他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马车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又听到最先说话那人说道:“那件事情,不知熊大当家是否还有心结?”后说话那人不以为然说道:“女人就是麻烦,我最烦与她们打交道,所谓贱人,称呼她们正是恰如其分。”丁四听得奇怪,但从中也能听出熊平顺跟他们有些不清不白,似是联手要做什么事,不知后面说话那人怎如此仇视女人,他心里猜不出两人话里意思,便拼命把耳朵贴在马车底板上,想再听多一些信息,可惜马车上两人却不再说话。 马车大概转了有半个时辰,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下,丁四听到两人下车的声音,然后车夫又赶着马车走了一会儿,停好马车,又牵了马到旁边马棚去,丁四听到马棚里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周围便安静了下来。丁四这才长出一口气,只觉得两只膀子又酸又疼,两手一松,便躺在了地上。他又等了一会儿,听得周围没有声音,便小心翼翼地从车下钻了出来。此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趁着朦胧的灯光,丁四才发现这里竟是一个放马车的地方,除了他身边的马车外,这里居然还有五六辆马车,丁四心里不由叹道:这人家好富贵,竟然备有如此多的马车。再看这此些车,一个个都是做工精致、极不一般。丁四知道这户人家非富即贵,便愈加小心,生怕被人发现了自己,幸运的是,他悄悄走出车棚都颇为顺利。 丁四望望四周,这户人家果然阔,墙头都挂着明晃晃的气死风灯笼,虽然是晚上,视线却非常好,丁四暗暗叫苦,只好藏在假山、树木后面,有几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便赶紧稳住身形,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如此一来,他紧张得浑身大汗,只希望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但让丁四没想到的是,他拐来拐去,始终没有见到大门,这里一处院子连着一处院子,竟像是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处房子。丁四走到后来,只觉得头昏脑胀,身心疲惫。就在丁四叫天不应、叫地无门时,忽然一阵脚步声,七八个护卫模样的人整齐走来,丁四赶紧把身子缩起来,紧紧贴在一块石头后面,就听一个声音说道:“大家停下来休息会儿。”随后就有脚步声向着丁四藏身处走来,丁四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把身子缩了又缩,恨不得变成一件衣服粘在石头上。那人到了跟前,却并没有想到石头后有人,只是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丁四,又顺手把一件什么东西放在了脚下。丁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过了半盏茶时间,又听到有人说:“各位兄弟,咱们到前边查看一下。”七八个人齐齐答应一声,便又聚在一起,迈步向前走去,丁四正在暗叹侥幸时,忽听有声音说道:“我的乾落那边了。”随即脚步声就向自己走来,丁四心里叫声不好,来不及把头低下,就见那人弯下腰来,正好与自己四目相对,那人一怔,随后就大叫:“有人。”丁四站起身,撒腿就向黑暗处跑去,那人反应也快,跟着丁四就追了过去,嘴里还喊道:“快来人。”丁四跑得飞快,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可惜他不熟悉此处,没过多大一会儿,还是很快被人围了上来,七八条汉子身材魁梧,俱都孔武有力,一个个手持武器,眼看着就向丁四砍去,丁四慌忙之中,赶紧左闪右躲,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慌乱中被人一脚踹在地上,六七样武器就对准了丁四要害,丁四眼睛一闭,只好束手就擒。这些人把丁四双手剪在背后,又拿刀压在丁四脖子处,正在商议拿丁四怎么办时,忽然就听一个声音喝道:“何事喧哗?” 有一人似是这群人中的头目,赶紧迎上前去答道:“覃公公,有人藏在此处,不知有何居心,被我们抓了个正着。” 那被称作覃公公的“咦”了一声,分开众人走了过来,丁四还没看清来人模样就听覃公公吃惊的声音:“丁四?” 丁四正被眼前灯笼照得刺眼,听有人叫出自己名字连忙将两眼眯了起来,向覃公公望去,只见那人约有四十岁左右年纪,面色白净,两眼细长,身形微胖,却是似曾相识,丁四认真想了一会儿,就恍然叫道:“覃管家……” 覃公公皱眉问道:“你怎到此处来?” 丁四赶忙说道:“也真是巧得很,我……” 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覃公公挥挥手,冲着几名护卫说:“这人原是我认识的,我先带走了。”说完后转身离去,立刻有两名男子过来冲押住丁四的护卫一点头,几名护卫就松了,那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把丁四夹在中间,喝道:“走。” 丁四正在疑惑覃管家怎么被人叫做做覃公公,就觉得身子被后边两人推了一把,就踉踉跄跄跟在覃公公后面,就在这时,丁四忽然想到了白衣的一番话: “你只知他为人厚道,却不知他身世凄惨,但难得胸无戾气,且能心怀大志。其实,程佑柱就是当今太子朱祐樘。” 刹那间,丁四不禁有些呆住了:难道说这里就是皇宫?自己竟糊里糊涂被马车带进了皇宫?再看看身旁两名男子,圆领衫上隐约可以看到飞鱼图案,腰间所佩腰刀弯成一个弧形,比平常所见腰刀要小,心想这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定是皇宫侍卫了,顷刻之间,心里哪还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丁四只觉得额头上汗水不住流下,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七三 相见 七三相见 没多大功夫,丁四跟覃公公来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不大,中间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一根婴儿手臂般蜡烛将这房间照得一片雪亮,覃公公坐在椅子上,挥手让两名侍卫退下,这才问道:“丁捕快,你怎会到这里来?”丁四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自己经历讲了一遍。覃公公听他是在跟踪时无意躲进马车,又怕别人发现自己就攀在马车底被带这里,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皱眉对丁四说:“你也太胆大了,如果今晚不是我当值,你性命就不保了。”看了看丁四又说道:“不过我家公子这些天倒一直念叨你,今晚既是碰巧,我禀了公子看是否有时间与你见上一面。”说罢就出了屋子,只留下丁四一人。 没过多大功夫,覃公公回到屋里,对丁四说:“丁捕快,随我这边来。”丁四赶紧跟了覃公公,又来到一间屋子里,待进了屋,丁四只觉得灯光耀眼,竟比刚才屋子还要明亮,只见这屋子极其宽敞,中间摆一宽大书桌,上面笔筒、砚台、书架、笔洗一应俱全,书桌旁边放着博古架和罗汉床,而在书桌后面坐着一人,就是那自称程佑柱的朱祐樘,只见他稳稳坐在那里,面上虽是平平淡淡,眼睛里却满是笑意,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冲着丁四说:“相请不如偶遇,丁四,咱们又见面了。” 丁四此时哪还敢装糊涂,赶紧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嘴里说道:“丁四见过太子。” 丁四刚说完这句话,就听朱祐樘“咦”了一声,再开口已是有了几分无奈:“覃公公还是将我身份告诉你了。”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覃公公就喝道:“你怎知道太子身份?” 丁四眨了眨眼睛,心想莫非太子与覃公公误会我有攀龙附凤之心?当下就清了清声音,朗声说道:“也是巧了,我与红莲教圣女白衣有几分交情,她无意中听到太子说与我相识,便把这事告诉给了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怅然若失。 朱祐樘“哦”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你怎认识红莲教圣女白衣,莫非你也是红莲教中人?” 丁四赶紧答道:“也是机缘巧合,我在无意中帮了白衣几次忙,因此倒有几分相熟。” 朱祐樘忽然童心大起,眨眨眼问丁四说:“那白衣是怎样向你说我的?” 丁四两眼不禁闪亮:“白衣对太子极尽赞美,说殿下从小历尽劫难,但竟能宽厚仁爱,实在是天下的幸事,让我听得也是佩服不已,从前有幸与太子相见几次,只觉殿下过于厚道了,但知道了殿下的经历,我觉得殿下生于艰辛,屡遇困难,依然通达仁厚,着实难得。”他性子单纯,心里确实是对朱祐樘有好感,并不因为朱祐樘是太子就阿谀奉承,故话语说得直接而又真诚。 朱祐樘在深宫很少遇到丁四这样的少年,见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能如此讲话,心里也是非常欢喜,嘴角不禁高高扬起道:“你如今还说我过于仁厚?” 丁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却是觉得我当捕快,就是要使坏人绳之以法,让他们受该受的惩罚,不能因为坏人可怜就放了他们,如果这样,天下就乱了,但殿下以后要治理国家的,这事儿要更难办一些,我也不清楚是宽厚点好,还是要严厉点好。” 朱祐樘听丁四这么一说不由笑了起来,他谈兴正浓,随手对覃公公说:“无事,你先下去吧。”覃公公只是走到门口,并不离去,显是对丁四还有戒心,门口几名侍卫也并肩站着,将门口守得死死的。朱祐樘并不在意覃公公的动作,指着椅子让丁四坐了,才开口说道:“你说得不错,上次我回来也好好想了,做人不能一味严厉,但也不能一味宽厚,凡事只有刚柔相济,才能将此事做好。” 丁四听完呆了一呆,想了会儿才说:“这话甚是有理,我原想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其实黑白间也有灰色,这世间事纷纷杂杂,实在是难解得很。” 朱祐樘点点头说:“就像一个人,你既恨他又爱他,到底是恨还是爱呢?” 丁四喃喃道:“还似有时候进退维艰,是进好呢还是退好呢?又似有时候有得有失,到底是得还是失呢?” 朱祐樘与丁四年纪相仿,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世事复杂,今日相逢,都不禁想要一吐为快。 两人越说越是投机,说到后来,朱祐樘不禁慨叹道:“长大千般恼,还是小时好,小时候想说什么话便说了,哪用想这么多。”一时之间,他想到自己到万妃宫殿,皇祖母叮嘱自己不要吃万妃给的东西,当万妃问自己为何不吃时,自己竟吐口而出“怕食物有毒”,不禁笑了起来。 丁四想了想说:“长大也有好处的,小时候诸事不能参与,只有乖乖听了父母话,现在想做事倒多了几分自由。” 朱祐樘笑着说:“对,不用再东躲西藏,害怕朝不保夕了,可见有失必有得,有一利必有一弊。” 两人讲到这里,都觉得心内一片宁静,诸多烦恼,俱作烟消云散。丁四这么多天来一直心里郁闷,今日与朱祐樘畅谈之后,忽觉就舒服了不少,不禁轻轻吐出一句话:“若是有缘,便与她相伴到老;若是无缘,就护她一生安好。” 朱祐樘那厢没有听到丁四低语,也在点着头说:“这些天我一直患得患失,生怕做不到万无一失,但哪会有那么十全十美之事,总要担上一分风险的。” 二人都是豁然开朗,不禁相视一笑,更觉亲近了几分。末了,朱祐樘忽若有所思地问道:“丁四,以你之见,红莲教圣女白衣是怎样一个女子?” 丁四一笑,说道:“她聪明伶俐又极其有担当,行事果断又有情有义。” 朱祐樘脸上也绽出笑来:“听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多了。”又看了丁四说:“今日与你交谈,我心里甚是喜欢,难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还能保持赤子之心,交友如此,幸甚幸甚。” 丁四见天色不早,便向朱祐樘告辞,朱祐樘也是有事要做,便不再挽留丁四,随即命覃公公进屋,吩咐他从角门带了丁四出去,待到丁四走到门口时又说道:“丁四,我以后出宫的机会恐怕有限,我让覃公公给你个腰牌,如你有时间,凭腰牌可到这宫里来。”朱祐樘难得遇上与自己年龄相仿又交谈甚欢的朋友,自是有些难舍难分,于是便希望能经常见到丁四,因此才有这样一说。丁四赶紧谢了朱祐樘,随后跟覃公公离去。 没过多大功夫,覃公公轻手轻脚进了书房,朱祐樘随口问道:“将丁四送出去了?” 覃公公躬身答道:“是。”随即垂手站在一旁。 朱祐樘看向覃公公,嘴里说道:“前几日红莲教派人进宫,跟我说那人要让他们将四句歌谣散布出去,这四句歌谣竟如他们所猜,果然是那人要借鬼神之名为自己造势。只是,那人太狡猾,始终没在红莲教前露过面。”又想了想问“梁芳近日可有异常?” 覃公公答道:“据消息报,他与万安日日忙着替皇上访求仙药,倒没甚其它行动。” 朱祐樘不禁烦躁道:“难道梁芳不是后面主谋之人还是这厮城府太深?” 覃公公看朱祐樘着急,低着声音说:“太子,实在不行就派人与红莲教一起,将那接头之人捉住,严刑拷打,不信他不把那背后主谋之人给供出来。”原来,白衣派人将消息带进宫后,朱祐樘就找了一帮心腹出谋划策,结果众人意见不一,有人主张立刻解散了红莲教,免得红莲教被人利用;有人主张使红莲教将歌谣内容换了,替朱祐樘造势;还有人主张赶紧派人察访,看哪里有造火药的赶紧抓了起来;大多数人都如覃公公想法,盯紧了红莲教,先将几个小鱼小虾抓了;只是朱祐樘心中自有计较,但又怕思虑不周,因此才一直没有回复红莲教。 朱祐樘静静想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覃公公,我准备命红莲教按那人所安排,将这四句歌谣在京城中传了出去。” 覃公公大惊:“太子,那人心思歹毒,谋划已久,万一出了差错,让他得了手,可就麻烦了。” 朱祐樘点点头,口气竟不像是十七八的少年:“覃公公,我这些天一直犹豫,也是生怕有变故,但是,这个法子固然凶险,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我以身作饵,便可以将有异己之心者一网打尽。”他嘴里说的事重大无比,脸上却不变一丝颜色:“你也知道,万妃深受父皇宠爱,对我一直视为眼中钉,上次若非泰山地震,险些被她得了手,现在虽然她已死去,但尚不知哪些人是她嫡系,哪些人又是在墙头左右摇摆,哪些人又是咱们自己人,如果趁着这次机会,将一些居心叵测、口是心非之人一网打尽,也算是做了一件大事。” 覃公公一下子跪倒在地:“太子,万万不敢如此行事,你身份金贵,怎可以身犯险?” 朱祐樘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有何金贵?出生后被我娘藏于深宫,性命都是堪忧;被父皇认回后,我娘就离开人世;后来养于皇太后之侧,还担心有人要我性命;即便做了太子,还小心被废了去。这些年的凶险,哪是能用一句话说得尽?”他垂了眸子,继续说了下去:“我这几年举步维艰,生怕出一丝差错,除了刘太傅等人,也不清楚还有何人可信,我想着,借着这次事,索性将朝堂势力认个清楚,总好过猜来猜去,满腹疑心。” 覃公公伏在地上,声音有些哽咽:“太子,如此行事,可就苦了你。“ 朱祐樘将覃公公扶了起来:“覃公公,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你没看现在朝堂上是风雨飘摇,民间也多有怨言,我既是太子,便不能单单为了眼前,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如果天要亡我,那便不在早晚,天若要不亡我,就是要让我整顿朝纲,撑起这天下。”又用手拍拍覃公公肩膀说:“你放心,那人尚不知红莲教已向我投诚,咱们大可通过红莲教,摸清那人动向,如那人对红莲教起了疑心,咱们可就被动了,本来我也担心红莲教左右摇摆,两边讨好,不过今日与丁四交谈后倒放心了一些。”脸上又起了一抹厉色说:“就算是红莲教敢起了二心,我也会将红莲教一并铲除。”说完后看向覃公公说:“通知刘太傅等人入宫吧,等将事情定了就让红莲教将这四句歌谣赶紧传了出去。” 七四 护 院 七四护院 当朝阳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聚义镖局”这面大旗上时,景师傅却是正急得发慌,他在屋子里不停打转,嘴里不停嘟囔着:“娘的,怎如此巧,江小川、马大个、刘大胡子、洛一刀都有了事,这要是少一个两个的,我还有话交待,这一下子少了四个,可是麻烦得很呀。” 丁四走进镖局时,正看到景师傅愁眉苦脸,一张脸皱得像苦瓜一样,丁四不由走上前,高声问道:“景师傅,怎么了?” 景师傅闻声看到丁四,眼睛不由一亮,一拍脑袋说:“我怎么把这小子给忘了。”当下一把扯住丁四,高声说道:“丁四,你来得正好,有桩护院的差使要出,你赶紧准备一下,等会儿就要跟几位弟兄一块去了。”说完后,又自顾自地说道:“干脆把胡二龙也从许家调过来,回头江小川他们四个随便补上一个就行了。”又长长出口气说:“就这么定了。胡二龙,胡二龙……”一边喊一边到另一个房间去。 丁四这边也是大吃一惊,他昨晚回到家后还在想:原来熊平顺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车上那人口中所说“女人就是麻烦”,不知是不是指冯月娥,但总而言之,熊平顺定是对天雷瞒了什么。又想到熊平顺怎与宫里人扯上了关系,且两边见面也是极其神秘,那盆摆在外面的杜鹃花到底暗示着什么呢?一时之间,他真想奔到陈时言面前,将这些想不通的难题问了陈时言,只是天色太晚,他只好强忍住好奇,打算今天偷偷溜出去,和陈时言好好研讨一番,怎料到今日节外生枝,要被景师傅派出去护院。他看景师傅奔到另一间屋子里,赶紧也追了过去,想推了这差使,没想到进了那屋子,就看到熊平顺也在众人堆里站着。 景师傅这边刚与胡二龙交待完毕,又对熊平顺说:“大当家,咱们这里勉强能凑出十二个人,再多也是凑不出来了。” 熊平顺一脸肃然:“那就先凑这么多吧,记住,到了地方,该问的问,不该问的把嘴巴闭紧了。这次护院事出突然,估计得有个**十来天,等兄弟们上了车,再通知他们家人。” 丁四便越发慌张,凑过去对熊平顺说:“熊伯父,我爹那里还有事吩咐,这么长时间怕凑不出来。” 熊平顺拍拍丁四肩膀说:“丁四,你爹那块我定会亲自说明,现在急需人手,你且随了大家伙一块去,我嘱咐他们好好照顾你,你且莫害怕。”又回头对景师傅说:“一炷香功夫车就到了,让大伙快点集合。”说完后就出了屋门。 丁四急得汗都快流下来,屋子里有镖师开始打趣丁四:“小子,咱们爷们儿经常接这种突如其来的差事,你莫怕,把心放肚子里,又不是龙潭虎穴,不要自己吓自己。” 仓促之间,丁四倒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才好,正在手足无措时,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飞快跑出镖局,就这样在街上狂奔了一会儿,一抬头,见一家店铺前挂着一个牌子,上写“王记茶叶”,就一头钻了进去。茶叶铺里有一中年男子正在忙着将堆着的各种茶叶摆在架子上,忽见一满头大汗年轻人慌里慌张进了铺子,不禁有些愕然。丁四赶紧抹了一下汗,对着中年男子拱手说道:“阁下可是王掌柜?”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丁四长出一口气道:“我有话要转告陈时言陈先生。” 王掌柜见丁四行事匆忙,知道他有要紧之事,便赶紧说道:“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丁四又喘了一口气,低声说:“我要被派去护院,让陈先生多注意紫艺阁,有盆杜鹃花摆得甚是稀罕。”他说得没头没脑,王掌柜竟然神态若定,点头说道:“明白。” 丁四心下稍定,谢过王掌柜后又匆匆走出铺子,稳了稳神,又向镖局赶去。等他到了镖局,早有两辆马车停在镖局门口,还没进镖局就见熊平顺跟两名彪形大汉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景师傅一众镖师。熊平顺见了丁四,立刻对着丁四招呼道:“丁四,等会儿我自会跟你爹娘说去,你莫要担心。”丁四只好随了众镖师一块上了马车,两名大汉分开各坐了一辆马车,随即车夫一声鞭响,马车便疾驰而去。丁四见这马车一路向城外驶去,待过了城门没多会,马车却停了下来,这辆车上的大汉高声说道:“诸位兄弟,向各位告个罪,咱们去的地方不能泄了消息,要请各位将眼睛蒙上了。”说完后拿出几块黑布,众镖师一起向车中年纪最大的镖师林如龙看去,只见林如龙想了一下,就坦然接过黑布,众人也伸手将黑布拿了,丁四随众人把黑布拿在手中,学众人模样蒙住眼睛,心里不禁有些奇怪,不知这车会把众人拉到什么地方去。众人蒙了眼睛,只能感觉到马车渐渐颠簸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有鸡狗叫的声音,片刻功夫后,只听大汉一声喊:“各位,到了。”丁四赶快解下黑布,只觉外面阳光刺眼,眯了半天眼睛才看清楚,马车将众人拉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这村子似乎并不大,街上也没甚闲人看热闹,只有几个孩童在不远处嬉戏玩耍。眨眼功夫,大家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两名大汉伸手拍了拍朱红色大门,低低说了句话,大门就缓缓开启。丁四看这门倒挺气派,心想:难道这户人家是哪个达官贵人返乡养老的地方?众人随两名大汉进了院子,先看到了一个影壁墙,上面画着大团大团的花花草草,甚是喜庆,绕过了影壁墙,丁四才发现这宅子竟是一个二进四合院,两名大汉在二进门前站定,一名大汉在门前唤了几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汉子,这汉子一身犍子肉,身上的衣服好像都要被撑爆一般,丁四看他下盘甚是稳当,太阳穴高高鼓起,心想:这人功夫应该极好。那人扫了一眼众人,向大家抱拳说道:“各位好汉,这几天要辛苦各位了,我们几位弟兄守在二进院子里,你们守在前院。”一指左边大汉说:“这位是‘铁拳’韩世通韩兄弟,大家听他吩咐,小心被人混了进来。”说完后又安排众人在前院住下。 丁四在这里待了两日,才觉得此处戒备极是森严,他们十二人被分作两组,白天黑夜交替护院,那姓韩的和另一大汉又将众人看得死死的,众人一刻功夫偷懒时间都没有,那二进院子里由浑身横肉的汉子指挥,丁四只听有人唤他“十二爷”,连他叫甚名字都不知道,至于此院护卫何人,却是面都不露一个。丁四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陈时言那边有没有收到自己信息,自己守在这里,竟像是与世隔绝,什么事都做不得。 这日戌时,又轮到丁四当值,他随众镖师在前院巡视了一圈,见无异常,便和另一叫马广升的镖师两人一组,守在了院子东北处,此时恰值黄昏,凉风习习,空中隐隐传来槐花的香味,甚是惬意,丁四心中烦躁,只觉此地是一刻也不愿待下去了,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夜空,心里在盘算着:我该怎样溜回镖局呢?一边想着,一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儿童若有若无的歌唱声: “日落江湖……,红莲……新,……天下顺,赤色只……” 听来听去都听得不甚清楚,中间两字“红莲”却是明明白白,丁四不禁片刻失神:此时白衣在做什么呢?圣姑与红裳都先后遇害,想必红莲教里也是一团乱麻了吧?这辈子他与白衣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吧? 七五 通风 到了后半夜,丁四渐渐觉得自己眼皮重了许多,他赶紧打起精神,顺着院子溜了一圈儿,走过之后,斜靠在影壁墙处,抬头看天空星星一闪一闪,只觉得星海浩瀚,璀璨无比。正在看得入神时,忽觉右肩一疼,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中一样,丁四觉得奇怪,睁大眼睛在地上看了看,似乎有颗小石子在地上滚动,但揉揉眼睛,却又什么也看不到,好像是自己眼花了一样。丁四觉得奇怪,抬头看看四周,一切俱是安静无比,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丁四正在纳闷间,忽见墙头缓缓露出一张脸,丁四骇得要大叫起来,就在他要发出声音时却又哑然失声,那脸上眉目竟有几分似白衣。丁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狠用手掐了一下自己,觉得生疼,这才不敢置信地看那人向自己摆手,似是有话要讲。丁四赶紧向那人做了个手势,让那人将自己隐藏起来,自己却装作上茅房的样子,顺着茅房墙侧一棵树爬了下来,偷偷溜到外面。 丁四几步走到那人藏身处,点点星光下,看到那人眉目如画,楚楚动人,不是白衣又是谁?丁四只觉得恍然如梦,痴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白衣见丁四赶了过来,做了个手势,几条黑影从她身后闪出,散在四周把风。丁四这才注意到白衣一身夜行衣,脖子上还挂着蒙面巾,显是刚刚拽了下来。白衣几步走近丁四,在丁四耳边问道:“你怎在此处?” 丁四只觉鼻子嗅到阵阵幽香,白衣的呼吸拂过自己脸庞,禁不住心慌意乱,赶紧稳了稳神说:“我现在聚义镖局做事,被派出来替人护院。”又奇怪问道:“你来此处是……” 白衣轻声说道:“里面关的是慧婆婆。” 丁四闻言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望着白衣,白衣冲他点点头,又在他耳边说道:“那晚咱们相遇,祁前辈挂念慧婆婆安危,不肯随咱们走,后来东厂又不知把祁前辈又送到什么地方,我探不出祁前辈下落,倒无意间知道了慧婆婆所关地方,于是趁晚上带人潜了进去,结果跟慧婆婆没说几句话,就被东厂那些人发现,那帮人颇为凶悍,我们只好返回,第二天又多带了人手去,没想到慧婆婆被他们转移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里。” 丁四听白衣说完,知道白衣的来意,赶紧对白衣说:“前院里都是聚义镖局的人,带我一共是十二个,还有两名应该是东厂的人,后院里的人一直没露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知道有个叫十三爷的应该甚是厉害。” 白衣声音中就有了几分为难:“我来此处,却不只是单为救慧婆婆,还是想让慧婆婆向祁前辈传几句话,这话至关重要,估计也只有慧婆婆的话祁前辈才能听。” 丁四听得诧异,不由问道:“到底是何事?” 白衣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恐现在难与你详述。四哥,上次祁前辈说东厂使他做火药是为了开矿,那都是骗他的。东厂有人要谋逆,那火药是用来害太子的。” 这话说得声音虽轻,在丁四耳里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颤着嗓子问白衣:“这情报可准?” 白衣点头:“所以现在务必让慧婆婆阻止祁前辈将火药造出来。” 丁四想了想问:“祁前辈跟慧婆婆都在后院吗?” 白衣摇了摇头:“没有,张青怕祁前辈与慧婆婆在一处,便没了胁迫祁前辈的办法,于是把他俩分作两处,但祁前辈也提了个要求,他做火药可以,但须每隔三日见一次慧婆婆,这些都是上次慧婆婆告诉我的。” 丁四还震惊于张青等人想谋逆的消息中,白衣已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张青等人应该不是主谋,太子想放线钓鱼,将那人查了出来,但火药威力太大,如让他们得手,恐怕难免有意外。四哥,有了上次教训,我们现在轻易不敢动手,生怕又惊动了看守慧婆婆的人,将她又转了地方去。你既然赶巧在此处护院,一定想办法帮我说动慧婆婆,让她务必别让祁前辈为虎作伥。” 丁四想了想又问道:“那为何不能跟着慧婆婆,找到了祁前辈,趁机将张青等人拿下?” 白衣低声答道:“原来我们也想过此法,但一怕惊动谋逆之人,让他另行计策;二怕他们守卫森严,跟不到做火药处;三怕对方狗急跳墙,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来。” 丁四听得明白,又想到朱祐樘温润如玉的样子,不由胸脯一挺说道:“放心,定不让他们得逞了阴谋。” 白衣交待清楚,生怕院子里人起疑,便赶紧跟丁四道了别,临行前又轻轻在丁四耳边说道:“四哥,你也要小心。”说罢就和几人消失在夜色中。 丁四也赶紧又顺着墙溜进了院子里,其它五人并未起疑,六人又在院子里巡视几个来回,各自守在位置,小心提防。夜越来越深,丁四却越来越清醒,白衣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他怎么也没想到张青等人竟有如此的野心。那么,熊平顺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次出来护院只是镖局接的一桩差事还是熊平顺也参与了谋逆了呢?冯月娥到底是生还是死呢?想来想去,丁四又在刹那间想到会不会因为熊平顺参与了谋逆,因此与冯月娥给闹翻,便把冯月娥给杀了,最后又胡乱找了郑魁顶缸,不巧又刚被熊天雷慌乱中看错了尸体,这样阴差阳错,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但随即又想到,熊平顺没有谋逆的理由呀,他现在镖局做得风声水起,又何苦担这个风险?丁四只觉得头大如斗,整理不出一丝头绪来,忽然间又想到白衣交待给自己的事儿,又是一阵头疼,后院守得跟铁桶一般,即使是前院几个镖师,也是禁止进出后院的,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下给慧姑传话呢?想来想去,思绪乱飞,不知不觉间已是金鸡高啼、朝阳东升了。 两组人又换了值,丁四他们六人匆忙吃了早饭,各自回到房间休息。丁四听到同屋的镖师很快就响起了呼噜声,自己却翻天覆地,难以入眠。正在这时忽听二进门响了一声,随即十三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今天我们要陪夫人出去一趟,几位兄弟小心外人进出。”丁四起身顺着窗户看去,只见十三爷一行人站在前院,七八条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人,这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黑纱垂面,看身形似是妇人,旁边站一小侍女,紧紧贴了这人,与她是寸步不离。丁四心里一动,随即想到昨晚白衣说的话,不禁暗想:难道这就是慧姑,今日要带去和祁前辈见面。这样一想,不由精神一振,又怎能错过这大好良机,于是赶紧起身,“吱呀”一声开了门,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走了出去。一时之间,院里众人齐齐向丁四看来。十三爷见是请来的镖师,倒没有在意,带众人举步向门口走去。 待到了门口,那蒙黑纱的妇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旁边的侍女说道:“素心,后花园种牡丹那块地咱翻过没有?”声音轻轻柔柔,有说不出的妩媚,可不正是那慧姑。 旁边侍女不防有此一问,呆了一下说道:“夫人忘了,昨天翻到一半了。” 慧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瞧我记性,人年纪大了真是啰嗦。”一边说着,一边举步向门外走去。 丁四见十三爷一行人出了门,回到房间躲在床上反复在想该如何行事,忽然脑袋灵光一现,想慧姑肯定刚才认出了自己,那她对侍女说的话有什么意思呢?听慧话所说,她是可以在后花园行动的,丁四霎那间便猜出了慧姑的暗示,他飞快起身,找来笔墨,一边斟酌一边把白衣话里意思表达了出来,除此之外,又替朱祐樘说了许多好话,再三请求慧姑劝祁老三不要帮人将火药做出来,又嘱咐慧姑注意安全,在她脱险之前,他都会在前院护院。 写完之后,丁四拿布包了信,来到院子里,因今日十三爷带人出去,众镖师没了护卫对象,都有些放松,丁四趁众人不备,又躲过了后院所留两人的目光,飞快跑到后花园,果见园子里种牡丹的地方一半被人翻过,一半没被人动过。丁四来到那没被人动过的地方,在一株牡丹旁边挖出一个坑来,将布连信了进去,又草草掩了起来,最后又随手放了几片叶子,若不细心瞧是看不出异常的。做完这一切,丁四赶紧又溜到前院。 待到申时,十三爷带着慧姑等众人又回到院子,丁四站在门口,觉得慧姑的目光仿佛在看向自己,便点点头,用手指指后花院方向,待慧姑一行人进了二进门,自己也转身回屋。 七六 蛛丝 在浙**田县有这样一个传说,据说当年女娲补天时,所炼的石头没有用完,后来便修得灵性,下凡变成了青田石,是故青田县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女娲补天遗石下凡变成青田石。”提起这句话,青田人都是无比自豪,青田石天下闻名,青田石雕也是被人们广为称道,许多人纷纷慕名而来,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纷纷竖起大拇指盛赞不已。在青田县,最大的石雕店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在三间房大的铺子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石雕,或为花鸟虫鱼,或为山水人物,形态逼真、栩栩如生。这天午时,铺子来了位年轻人,大约有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身体敦实,只是看穿衣打扮,倒不像青田本地人。他一进铺子就眼睛一亮,在几排架子周围转来转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铺子里的小二是个机灵人,早满面笑容地迎上前问:“客官,可有什么要买的,不是我吹,这个铺子的石雕是是青田最全的,你想要什么石雕,咱们这里应用尽有,而且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那少年闻言又是精神一振,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拿出一个石马问道:“铺子里可有这样的石雕?” 小二接过石雕,一边看一边说道:“这块石雕是用上好的金玉冻刻成的,价值可是不菲呀。”看来看去又摇头说:“店里却是没有这样的石雕。” 少年脸上便隐隐有些失望,又拿出匣子问小二说:“小哥儿,可曾见过这样的匣子?” 小二接过匣子,仔细看了看说:“也是没见过的。” 少年的脸便有些哭丧,小二见少年有些扫兴,便赶紧热情地说:“客官,虽然咱铺子里没有这样的石雕,但也有用封门青做的石马,亦是上品。” 少年哪有心情再听小二聒噪,勉强谢了小二,怏怏出了门。走到门外,少年愁眉苦脸,嘴里嘟哝着说:“青田十一家店铺都转过来了,怎没有一个铺子见过这个东西的,这可怎么办呢?”原来,这少年正是到浙江走镖的熊天雷,他随船队一路上风平浪静,诸事顺利,只用了六天时间就到了永嘉,他按父亲吩咐拜见了父亲的一位朋友,那人却也热情,知道熊天雷第一次到浙江,就殷勤留熊天雷在此地玩耍,熊天雷就没有随同镖局一块返京,独自一人留了下来。他之所以如此痛快留下来,也有自己的私心,原来,在熊平顺给他带回的青田石雕匣子上,竟被人偷偷用胭脂写上了两个字,一为“天”字,一为“平”字,虽然这字写得歪歪扭扭,熊天雷一眼就识得这竟是母亲的笔迹,原来有阵子冯月娥一时兴起,逼着熊天雷教他写字,熊天雷就各拣了自己名字和父亲名字中一个简单的字教她,冯月娥学了半日,终于学了一个“天”字一个“平”字,后来便没了兴致,再也不说写字的事儿,但这两字却记了下来,熊天雷无意间在匣子上看见这两个字,霎那间就如同绝地逢生,枯木逢春,心里不禁想道:原来娘没死,那尸体真不是娘。一时间喜不自禁,但兴奋过后,熊天雷心里也不住嘀咕:为何母亲会在父亲送的礼物匣子上写字?是母亲有事儿要告诉父亲还是要告诉自己什么?父亲到底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熊天雷想来想去,便决定这事不再告诉父亲。他本想把此事告诉丁四,但想到丁四因为帮自己查案受尽磨难,连丁四父亲都吃了连挂,于是便决定守口如瓶,又听父亲要自己到浙江永嘉走镖,索性自己一人趁机暗查此事。 在炎热的夏季里,南方的天气要更热更潮一些,熊天雷站在铺子前,脸上已满是汗水,他心里也不免有一丝沮丧,连青田县最大的石雕铺子都不知道这东西是哪家铺子卖出的,这样的找寻真无疑是大海捞针。他吸了口气,极力想象母亲人处险境,正等着人来救命的情形,这么想了一会儿,便振作了精神,准备再向别的铺子打听打听。他打定主意,便把匣子又往怀里揣去。谁知就在这时,身子却被一撞,匣子随手就掉在地上,那匹石马一下子摔了出来。熊天雷还没来得及去捡摔在地上的东西,早有人抢先一步弯下腰,赶紧将那石马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运气,运气,这用上好封门青雕的石马纹丝没事儿。”旁边就有声音说道:“石博士,今天走路怎这么不小心,地上有银子呀?”那被称作“石博士”的男子并不理会旁边的调侃,只是对着熊天雷说道:“不好意思,刚走路没有小心,幸亏你这石雕没事。”熊天雷却只顾着捡地上的匣子,丝毫不关心那石马摔得如何,听那人这样一说,随手就把石马放在匣子里,连说:“无事。”却连那人相貌都没瞅上一瞅,迈步就要向前走。 那人见熊天雷如此,也有几分奇怪,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在后面喊道:“小兄弟,这可是方山黄家的手艺,上好的封门青石材,极为贵重的。” 熊天雷闻言却是大喜过望,急忙回过头问道:“方山黄是谁?” 那石博士闻言不由失笑:“小兄弟,你果然不懂,来,让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原来,这石博士是青山县有名的喜欢石刻之人,他又恰巧姓石,久而久之,人们便仿照“茶博士”给他取了个绰号:“石博士。” 熊天雷在一旁听石博士说这石马的好处,却是越听越是心花怒放,心里阵阵兴奋: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据石博士讲,在青田县方山乡,有一姓黄的人家,世代以雕石为生,家传手艺甚是精湛,但只是这家人做石雕讲究“慢工出细活”,一年做出来的石雕也不过是几十件,因此市面上能见到的人极少。熊天雷又赶紧拿匣子让石博士看,石博士笑着指了指盒子下面一个云锦样的花纹说:“你看这个纹路,是不是颇像一个黄字?”熊天雷听石博士这么一说,确实有几分相像,大喜之下,仔细谢了谢石博士,倒又引起了石博士谈兴,愿意向熊天雷普及青田石雕的知识。熊天雷哪有心情再听下去,对着石博士谢了又谢,问清方山乡方向,便立即赶了过去。 不过半日时间,熊天雷就赶到了方山乡,一问石雕黄家,就有人给他指了方向,待熊天雷赶到黄家,才发现这家连铺子都没一个,仔细一想:也是,总共一年才几十件,哪还用得上铺子?黄家主人名叫黄灿,原是一个黑黑瘦瘦的汉子,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甚至有几分木讷。 熊天雷拿出匣子给黄灿看,黄灿立马点头说是自家的东西,熊天雷强忍住心里的激动,向黄灿问道:“黄老板,你还有没有印象,是何人买走这石马?” 黄灿不知熊天雷用意,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熊天雷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黄灿才吞吞吐吐说:“应该是二十天前,一位长得很是壮实的汉子,出手倒挺阔绰,没还甚价钱就买了下来。” 熊天雷赶紧问道:“那汉子可是约四十岁左右年纪,两道剑眉,皮肤有些黝黑,一脸络腮胡,不是本地口音。”他所描述样子正是熊平顺长像。 没想到黄灿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是,那人本地口音,皮肤白净,脸上也没甚么胡子。” 熊天雷大吃一惊,难道这石马不是父亲买来的?他又问道:“黄老板能不能再想想,或是有两个一样的石马,一时给记浑了。” 黄灿倒没犹豫:“这倒不会,这石马我今年就雕了这一个,你看这马身,我借了这上面黄色做成马鞍,就是往年雕的都没有这样的。” 熊天雷觉得脑袋一片糊涂,又赶紧指着匣子问道:“这匣子应该也是从此处买来的吧?” 黄灿点头:“这种匣子外面是没有卖的。” 熊天雷打开匣子,指着夹层里胭脂写上的字说:“黄老板能否确认一下,这字是买前就有的还是买后才写上去的?”他说到此处,声音颤抖,心里甚是紧张。 黄灿断然说道:“这盒子都是我亲手做的,从不假手于人,这定是买回去后写上的字。” 熊天雷又问了半晌,发现实在问不出来什么,才谢了黄灿,走出了黄家家门。此时天色已晚,街上响起了女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熊天雷左顾右盼,此时身在异乡,连一个人都不认识,而心里的痛苦与茫然,却又是难以启齿,禁不住就长长叹了一声。 七七 还魂 七七还魂 北京下雨总是做足了声势,雨像是攒了很长时间,在人们盼望中姗姗来迟,而一旦开始下雨,动静相当大,乌云压头,电闪雷鸣,下得是痛快淋漓、浩浩荡荡。江浙不似北京城,平时多雨,一阵风便能带来一阵雨,在忽如其来的阵雨中,熊天雷仓皇跑到一个破庙里,摸摸衣服,已经湿了一半了。他在方山待了已经有两三天了,黄灿那里也去过四五次了,黄灿却并不识得那买石马的人,后来也没再见过此人。熊天雷又在附近转了转,问了许多人,并没有人见过冯月娥。几天下来,熊天雷疲惫不堪,身子是又脏又累,今天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一浇,他更是狼狈,他看了一下自己,简直就快成一个乞丐了,他苦笑一声,盼着这雨快快停下来。谁知这雨是越下越大,倾盆大雨像是想把大地浇透一样,势头是相当得猛,一直在哗哗下个不停,熊天雷在庙门口不住徘徊,心急如焚。 “年轻人,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倒把熊天雷下了一跳。 熊天雷回过头,发现在破庙的东南角里躺着一个人,庙里光线不好,如非仔细察看,很难发现这里有人。熊天雷几步走了过去,那人像是刚刚醒来,就势用胳膊撑起身子来。熊天雷看那人身上衣衫褴褛,蓬蓬松松的头发沾着稻草,脸上皱纹纵横,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样子真的是个乞丐。熊天雷正准备说话,忽听那人肚里咕噜咕噜一声响,那人不禁苦着脸说:“还不如睡着了好,这醒了饿得人实在难受。” 熊天雷看这人可怜,赶紧从怀里掏出准备的午饭,却是一个夹着牛肉的大饼,递到了那人面前。那人闻到香味,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把抢过大饼,大口大口地就吃了起来,因为吃得急,呛得都咳嗽起来,熊天雷又赶紧递给这人自己带的水囊。这人停下来把水倒进旁边的一个破碗里,几口就喝得干干净净。 眨眼功夫,那人就吃完了一张大饼,揉着肚子说:“小哥,你心肠好,菩萨会保佑你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胖小子,谢谢你呀。” 熊天雷苦笑一声:“不用客气,萍水相逢,也算是缘份。” 那人奇怪地说:“小哥,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呀?” 熊天雷点点头:“我是从北京城那边过来的。” 那人又咂舌道:“那可是天子脚下,听说气派得很,甚是繁华。” 熊天雷没来由一阵想家,只是想到家里没有母亲,从小熟悉的北京城却少了几分亲切。 那人又问道:“小哥,你来此处做甚?” 熊天雷忽然就有向人倾诉的冲动,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位陌生人能听自己说话,让自己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竟也如此难得,他不由自主说道:“我是来找我娘的,我娘两个多月前在北京城失踪,后来我发现在一个匣子上有我娘写的两个字,而这个匣子,正是青田县方山黄家做的石雕,那黄老板也认得是自己一个多月前卖出的,但只说是一个本地人买走的,其它再无线索,我按他口中所说那人形容找寻,却怎么也找不出这人,也没有人见过我娘。”他说到后来,心情郁闷,眼圈不由一红,声音便闷在胸中。 那人见熊天雷如此情形,也不由有几分替他难受,轻轻叹口气说:“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 两人一老一少就有些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熊天雷看那雨势渐渐停下来,便又振作说道:“我既然从北京来到这里,就一定要有我娘的消息,说不定老天可怜我这番苦心,就让我和我娘遇上了,现在雨停了,我再出去打听打听。” 那人忽然说道:“小哥,你要不再等一会儿。”见熊天雷不解地望着自己,他赶紧说道:“这里有数十个人都以乞讨为生,大都是身世凄惨之人,或身体残疾,或被人遗弃,久而久之,大家同病相怜,便凑在一起,白天各自行乞,晚上来这破庙寄居,今天因天气不好,他们怕我年老体衰,被雨淋坏了身体,就把我留在庙里。我原想着我们这帮人走门访户,经常在各村游荡,或许会知道些平常人不知道的事儿。”又看看外面天色说:“这雨一停,估计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熊天雷犹豫了一下,看这人一片好意,心想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就点了点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多大功夫,就有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回到庙里,正如那老人所说,这些乞丐有的身体残缺,有的还只有七八岁光景,他们有的喜滋滋带着几文钱,有的捧着一碗剩饭剩菜,也有空着手什么也没讨来的。众乞丐见了丁四,都是奇怪不已,老乞丐便把熊天雷的事情给大家说了。熊天雷描述了母亲容貌,众乞丐都说没见过,熊天雷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熊天雷正准备起身告辞时,忽然有一小乞丐说道:“你们北方人是不是吃面多一些?” 熊天雷不知这小乞丐为何有这样一问,只得点了点头。 小乞丐又说道:“我在呼家堡行乞,发现这段时间呼家堡呼员外家经常会有些剩下来的馒头,他们家下人也吃不惯,因此都便宜了我,我奇怪他们家怎做些经常剩下来的东西,何况咱这里吃米惯了,又不好买面。” 熊天雷呆了一呆,不禁问道:“那呼员外家可有人长得甚是壮实,面白无须?” 小乞丐愣了一下:“你说得可不是呼员外?” 熊天雷一颗心就跳个不停,赶紧对小乞丐施了一个礼道:“小兄弟,若是我真找到了我娘,你可是帮了我大忙。”说完就急匆匆打听呼家堡如何走。 众乞丐七嘴八舌告诉了熊天雷地址,熊天雷恨不得身生双翼,一下子就赶到呼家堡,虽然外面道路泥泞,天黑路滑,熊天雷却是深一脚浅一脚急着赶路。所幸呼家堡离此处并不太远,不到一个时辰,熊天雷就赶到了呼家堡,他按小乞丐交待找到了一户人家大门前,乡里人家睡觉早,此时虽还不到亥时,村子已是一片漆黑,熊天雷看这户人家,和其它房子相比,真算是殷实人家,他躲在角落里听了一会儿,院子里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又等了一会儿,院子里一片安静,他便顺着墙爬到了院子里,到了院子里,熊天雷才发现,这竟是一所三进院的宅子,在正房廊下的一间窗户里,还隐隐透出一抹黄色的灯光,他蹑手蹑脚溜到窗户下,找个地方藏好身形,听里面人在说些什么,屋里的人应是一男一女,理应就是这家的男主人女主人了,两人聊了会儿家长里短的话,只听那男人说道:“时间不早了,赶紧歇了吧。”里面就响起悉悉缩缩的声音,然后灯光熄灭,屋里一团漆黑,那女人似乎没有睡意,翻了几次身后小声说道:“那从京城来的女人这些天倒是安份,不过也太安生了,连话都不说一句。”男人多少有几分睡意,打了个呵欠说:“你使李虎家的盯紧了她,莫到时出了意外。”那女人又嘟囔道:“现在整天念经,我只好在后院给她布置了个佛堂。”那男人听她埋怨,颇有些不耐烦说道:“他曾救过我性命,我一直说报答他总还没机会,这又不是甚么大事,他托我照看个妇人,我怎能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女人不敢唠叨,犹自小声说道:“你怎不说上次买了恁贵的黄家石雕送他?”不过她声音压得低低,连身边男人都不敢让听到,更别说窗外的熊天雷了。此时的熊天雷已听得莫名其妙,从两人的话中,似乎这里确实住着一个从京城的妇人,但那人是自己母亲吗?熊天雷只觉得心里阵阵紧张,手都不由抖了起来,身子也没甚么力气,到最后,他咬咬牙,又小心地向后院摸去。 后院里也是一团漆黑,只有一个小窗户上跳跃着微弱的灯光,熊天雷轻手轻脚来到窗户低下,只听到里面有敲打木鱼的声音,敲破了这安静的夜,熊天雷心跳得厉害,他伏在窗户上听这木鱼声,又觉得像是敲到了自己心上,把自己一颗心敲得七零八落、忽上忽下,熊天雷手伸了七八次,每次要敲到窗户上又停了下来,他真怕这次又像在碧云寺那次,认错了人,白白破灭了自己的希望,就在此时,忽听木鱼声一下止住,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有人自言自语道:“天雷,愿我这一番诚心能保佑你平平安安,菩萨在上,所有的罪过都让我一人承担吧。” 那叹息响起时,熊天雷的眼泪就“唰”地一上流了下来,等那人话音刚落,熊天雷就低低叫道:“娘。” 屋里人一怔,不由喊道:“天雷?”又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傻了,怎会是天雷的声音呢?” 熊天雷哽咽着说:“娘,你开窗户呀,我就在外面?” 里面脚步匆匆,窗户立刻就被打开了,昏暗的灯光不住跳动,熊天雷一脸泥污,又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他终于看到母亲一身素衣,神情憔悴,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七八 孤身 七八孤身 夏日的太阳分外耀眼,即使是朝阳,也似乎要亮堂不少,再加上知了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叫着,莫名就叫人有些烦躁,这一切都昭示着盛夏就要到来了。在知了声中,丁四和众镖师扯掉蒙着眼的黑布,眯眼适应了刺眼的阳光,发现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些天来,每隔几日他们就要换一个地方,如此算来,这是他们换到的第三个地方了,每次都是趁天黑的时候,十三爷突然宣布要搬家,然后十三爷一行人将慧姑看得死死的,一众镖师被蒙上眼睛,颠着颠着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丁四不知道十三爷他们是因为发现了白衣的行踪还是过分小心所致,但自从那晚见过白衣等人后,丁四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外面的人,搬来搬去搬到哪里也是糊里糊涂,镖师里资历最老的林如龙也是莫名其妙,私下里告诉众人说这是他被派出护院最诡异的一次,在这样的环境里,众镖师反而更加安静,他们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就是因为这次太不一般,他们说话更少,做事更认真,十三爷对他们倒还客气,不过始终不让众镖师靠近慧姑,他们一伙人将慧姑看得死死的,只是每隔三天就会带着慧姑出去一趟,丁四知道,这定是祁老三要和慧姑相见,确保慧姑安然无恙,张青那帮人知道慧姑在祁老三心中的分量,因此行事更加谨慎,牢牢将慧姑控制起来,丝毫不敢马虎。这几日里,丁四连和慧姑传消息的机会都没有,他不知道上次自己埋在后花园里的书信慧姑拿到没有,也不知道慧姑有没有说动祁老三,但看十三爷一伙人的举动,祁老三应该还在造火药,如果真如白衣所言,这火药是为了谋逆做准备,那朱祐樘可是有几分凶险,丁四暗下决心,如果真是祁老三善恶不分,帮张青等人造了火药,他一定会找机会探得造火药之地,就算是拼得这条命不要,也要毁了那些火药。这样一想,他倒把对熊平顺的诸多疑心搁置起来,一心打算找机会跟慧姑碰上头,看慧姑那边有何话说。 丁四一边心里盘算着,一边跟着众镖师下车收拾住所,张青一伙人也好手段,这次找的又是一处颇讲究的宅子,众镖师在垂花门外安置了,十三爷等人护着慧姑到了内院,那侍女模样的少女一步也不错地跟着慧姑。 众人收拾完毕,林如龙给众镖师排了班次,又让晚上守卫的几人先进屋休息。丁四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睡意,到了后来,他思前想后半天,实在是耐不住性子,便坐了起来,心里想:一定要找时间和慧姑单独见上一面,若不然,事情可就麻烦了。丁四脑海里不住盘算如何和慧姑见面,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马上就要轮他们这班人换防了。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这地方倒也安静,外面不闻一丝喧哗,丁四和其它五位镖师在前院转了一圈儿,并无异常情况,十三爷出来嘱咐众镖师夜间小心,仔细提防,便又进了内宅。没过多长时间,丁四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吵闹声响起,他不由把耳朵贴在墙上,认真听了起来,微风把里面的声音吹了出来,依稀是慧姑的声音:“如此天气,我到树下乘凉有甚不可,我又不是你们关押的犯人。”语气略有几分愠怒。里面又争执了几句,很快十三爷的声音又响起来,过了一会儿,似乎劝说无效,丁四听到慧姑的笑声响起来,渐渐地,这笑声竟一路向着前院越来越近。丁四回头看看后院,斑驳的星光下,靠着墙竟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这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从前院看过去,竟有两三人那么粗,这树紧靠着墙生长,一半树叶罩着后院,一半树叶罩着前院,丁四心里一喜,几步向那树荫走去,刚到树荫里,就听到慧姑声音响起来:“星光灿烂,清风扑面,如此美景,非让人躲在屋里受憋曲,真是脑袋似猪蠢笨。”又颇有兴致地说:“小桃红,你也别像个木头似地戳在我身边,去做几道菜,将上好的女儿红打上一壶,让我小酌两杯。”旁边侍女颇无奈地应一声,并不离开,随后慧姑又怒喝道:“十三爷,这是你给我指的丫头还是主子。”那侍女没办法,只好匆匆离去。丁四心里一动,这些天慧姑一直安安静静,今晚这番举动肯定另有深意。他正愁没法与慧姑通口信儿,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哪肯放过,于是趁其它人不注意,悄悄爬上墙,钻进这棵大树里,这棵梧桐树着实茂盛,丁四钻进里面,竟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透过树叶,丁四看到慧姑坐在树下,十三爷一伙人或坐或站在屋前廊下,有竟无意地紧紧盯住了慧姑这厢,生怕慧姑这边有什么意外。丁四静静等了一会儿,看那边人渐渐有了几分懈怠,便轻轻在树上喊了一声:“前辈。”声音极其细小,仅仅慧姑一人勉强听清楚。 慧姑手摇扇子,不见一丝异样,丁四却听到她将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丁四,你放心,信儿已送到,那火药绝对炸不了。” 丁四赶紧说道:“祁前辈那厢可还安全?” 慧姑又小声说道:“放心,待到大后天,祁老三自有办法带我一块离开。”又低低叮嘱道:“你也要小心。” 刚说话这句话,就见那侍女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了过来,丁四立刻屏住呼吸,生怕她发现了自己行踪。丁四这边正在小心翼翼,忽又听到前院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丁四……”他霎时吓出了一声冷汗,知道又到了结伴巡逻的时间,这声音分明也传到了后院,丁四看到十三爷在前廊下站起了身,正准备朝前院走去,他不由暗暗叫苦。就在这时,忽听慧姑把酒杯一摔,怒喝道:“这是什么酒,我要上好的女儿红,你怎敢将那劣酒拿来冒充?”丁四趁那侍女分神时,迅速爬了墙头,轻轻一跃,就跳了下来。 饶是他将动作做得极轻,那侍女还是听出了异样,大喝一声:“有人。” 廊下人都向树下走来,十三爷也止住了脚步,喝道:“怎么会事?” 那侍女回道:“刚才我听到树上有人爬动的声音。” 立刻有几人跃上大树,仔细察看一圈后回道:“树上无人。” 慧姑在旁边冷冷哼道:“你拿劣酒搪塞我,我还没问一句你就在这胡言乱语,胆子也忒大了。”又甚不满意地说:“多好的兴致都被你败坏了。”说罢站起身回房。 那侍女看看十三爷,又赶紧追上慧姑,随她一块进屋。 十三爷厉声喝道:“就在这几天功夫,都给我打起精神,不得有误。”说完后又走出垂花门,问道:“刚才何事惊慌?” 林如龙赶紧走过来说:“有个兄弟不知到哪了,也可能上了个茅房。”又说道:“我再喊喊看。”赶紧扯着嗓子喊道:“丁四……” 他喊声未落就听到墙角一声应答,丁四似乎刚睡了一觉,正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从角落里站起身,十三爷皱了一下眉,走上前劈手就是一耳光,恶狠狠骂道:“再敢睡了我剜了你眼去。” 丁四惊魂甫定地看着十三爷,一副极为害怕的样子。十三爷“哼”了一声,对林如龙说道:“看好了你的人。”说完转身离去。 十三爷这掌打得极重,丁四的脸一下肿了起来,林如龙又是埋怨又是同情,交待了丁四半天才集合众人赶紧巡视前院。尽管脸上火辣辣的,丁四心里却是安定了下来,听慧姑意思,祁老三应该是在火药里少加了什么东西,才会让火药无法爆炸,不过张青那伙人也是无比狡猾,不知能不能将他们骗了过去,又听慧姑意思,大后天慧姑去见祁老三时,祁老三会想办法带慧姑离开这里,不知他又如何行事? 丁四这边心定,又不禁转念想到了陈时言,不知道在这些天里,陈时言那边又查到了什么?熊平顺和张青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想来想去想得头大,却是始终无法断定熊平顺和张青是否是一伙儿的。在思绪乱飞中,丁四听到鸡鸣声渐渐四起,一个晚上又过去了。 七九 脱 困 七九脱困 如是又过了两天,慧姑在内宅里并无任何动静,丁四那天得了慧姑回话,心里也有了几分踏实,情绪也渐渐安定下来。这天早晨,丁四刚换了防,还没来得及进屋休息,就见十三爷一伙又簇拥着慧姑走出了垂花门。丁四暗想:那日慧姑说祁老三今日要带她一块走,也不知祁老三到底想什么办法。十三爷留下两人留守,和其它几人陪着慧姑,转眼之间就扬长而去。丁四一颗心全在慧姑身上,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不住祈祷慧姑和祁老三能顺利脱困。 慧姑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面上神情不改,心里却有几分紧张和兴奋,旁边侍女用窗帘将马车盖得极为严实,一行人将慧姑紧紧护住,赶马那人将马鞭挥得响亮,马车一路飞奔,慧姑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半分。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慧姑感觉马车颠簸得更加厉害,知道很快就要到了。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就听到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人询问,十三爷在一旁答了话,马上有人掀起门帘,见无异样,放下了帘子,马车继续往前行。约摸走了一杯茶时间,马车又停了下来,只听车外有人哈哈笑着说:“祁先生,贵夫人安然到来,你可放心了吧?” 慧姑扶了旁边侍女手,轻轻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就见张青脸上笑得像朵花一样,正陪祁老三站在山洞前,旁边是一队哨兵,牢牢将洞门把住。自从张青拿慧姑威胁了祁老三,又辅以重金相诱,祁老三只好痛痛快快答应了张青的要求,整天在这山洞里做火药,张青也应祁每老三要求,每隔三日就将慧姑接来,让两人见上一面,不过自从白衣她们摸到了慧姑关押之地后,张青就生怕有人将慧姑救出去,于是便不时将地方换上一换,眼见离祁老三答应交火药之日越来越近,张青自是更加谨慎。 慧姑几步走到祁老三身旁,微微朝他一笑,并不说话,祁老三对着慧姑瞅了两眼,大声喊道:“三日不见,我这娘子又瘦了几分,姓张的,这事怎么说道?” 张青陪着笑说道:“等再过两日,祁先生将火药造了出来,就不再劳烦先生和夫人两下奔波了。” 祁老三“嘿嘿”笑道:“那就不用再等了,今日午后,我就可以把火药做好,你先把许给我的百两黄金取来,慧姑也不用再赶来赶去了,等咱们货银两清,我就和慧姑就自去逍遥快活去了。” 张青又惊又喜说道:“祁先生不是说还要两日才能把火药做出来吗?” 祁老三眼睛一瞪:“难道不许我快马加鞭,将这火药提前做出来?” 张青此时哪里计较祁老三言语,不住陪笑说:“使得,使得。”说完后叫过旁边侍从,低头嘱咐了一番,那人随即离去。 祁老三等那人离去,对着张青嬉皮笑脸说:“这些日子真把我累坏了,我雷神祁老三还没做过这么多的火药,莫说你开矿,就算是你把一座小山给炸平了,也是够用了。姓张的,这百两黄金可是花得值呀。” 张青听他这么一说,两只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对祁老三拱手说:“祁先生厉害,在下真是佩服。” 祁老三对着张青摆摆手说:“先别急着说好听的,把银两妥妥送来是正事。”又对着慧姑说:“现在还有事要做,我不放心其它人办,你来帮我一下。”说着昂首走进山洞,慧姑紧紧随着祁老三,张青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阻拦,里面侍卫闪开一条道,让两人走进了山洞。 慧姑随祁老三弯弯曲曲走了一会儿,很快就来到一个石室,这屋子四面都被石头围着,洞顶高高挂着几盏灯笼,将这石室照得像白天一样。祁老三苦着脸说:“这帮王八蛋倒会找地方,这石屋生生像间监牢,照亮全凭火把,也不怕我不小心被炸死在里面。” 慧姑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嗓子说道:“三哥,我已告诉丁四,这火药是不会炸的,你做的火药可是稳妥。” 祁老三愁眉苦脸地说:“可恨那丫头和姓丁的多事,非要揽这档子事情,炸不炸太子跟咱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我拿火药炸的人,如今倒让我为难,既要等会给他们看时要炸,又要他们用时不要炸,真是好麻烦,若不然,我早就造好这火药,和你开开心心玩乐了。” 慧姑嗔道:“三哥,姓张的这伙人心术不正,又是要拿这火药做谋逆之事,真是被他们得了手,这天下百姓哪有好日子过?只怕这上上下下要被他们弄个乌烟瘴气,永无宁日了。” 祁老三嘀咕道:“谁要管他人怎么过,只要咱两人逍遥自在。” 慧姑见他如此,脸色一沉道:“三哥,你千万不要糊涂,丁四在信里说得明明白白,当今太子仁厚,实是天下百姓之福气,咱怎可为了自己就乱了天下?” 祁老三见慧姑生气,赶紧转了口气说:“罢罢罢,都听了你话。”又轻轻说道:“你放心,我在那火药里少放了硝石,又偷偷放了白垩进去,白垩易受潮,我之所以提前了两天将火药做出来,一是为了打乱这些人的计划,让咱们能顺利逃出来,二是为了让这些火药有时间受潮,等他们用时再也炸不了。” 慧姑这才转怒为喜,却又不放心地问道:“三哥,你可有十成把握?千万不要搞砸了。” 祁老三将胸脯一挺,瞪着眼睛说:“我的手艺你还不放心?我原也怕出了差子,所以先试了试,确实是炸不了的。”又皱眉说道:“要不是为着这个,我至少还能提前几天将火药做出来。” 慧姑见他发急,知道这事定是万无一失,才长长出了口气说:“三哥,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祁老三这才眉开眼笑起来,又问道:“我让你找的火镰带来没?” 慧姑急忙从怀里拿出两块火石,祁老三从她手里取过火石,咧嘴一笑说:“等咱们拿了金子,我带你就离开这鬼地方。”说完之后,祁老三使慧姑先在石屋门口候着,自己又在屋子里鼓捣起来,约摸过了不到两个时辰,祁老三得意洋洋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冲慧姑点点头说:“成了。” 祁老三带着慧姑从山洞走出,只见张青正陪着一人正在洞外站定,两人不正在说些什么,一见祁老三和慧姑出来,两人立刻住了嘴。慧姑看张青旁边那人,身形高大,两眼看人有些阴沉沉的,莫名就让人心里一颤,虽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嘴边却是一点胡须也没有,她和祁老三都是第一次见这人,自然不识得这人就是一直和红莲教接头的曹公公,慧姑只是觉得没来由不喜此人,但见张青对此人态度,知道这人比张青地位更高。 曹公公看了两眼祁老三,尖着嗓子问道:“你就是江湖上被众人推祟的‘雷神’?” 祁老三看也不看曹公公,直接对张青说道:“姓张的,快使你手下的将火药抬了出来,咱们验过东西,就赶紧算了账,从此后我走我的阳关路,你走你的独木桥,天各一方,不要再找老子的麻烦了。” 曹公公见祁老三理也不理自己,脸色沉了下来,想了想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挥手让旁边侍从进石洞将火药抬出来。一会儿功夫,几名侍从将火药从洞里抬了出来,几包火药叠在一起也有半人高了。祁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形状的东西,几下就拧开,对着张青说道:“这可是空的。”张青和曹公公紧盯了那物什,里面确实是空的,张青不放心,又拿过来瞅了半天,只觉得那东西拿在手里略有些沉,似是铁铸成的。祁老三又对张青说:“你任挑一包火药,取出一些将这个手雷填满,然后将它拧紧。”张青依老三所说,随手指了一包火药,旁边手下打开将他手中的手雷填满,张青又用力将手雷拧上。祁老三在旁边指点说:“切莫拧太快,但须拧紧,你再拧两下,看拧紧没有?”张青又小心拧了两下,点点头说:“确实拧不动了。”祁老三指着那手雷上的一撮线说道:“你将这火线点着了,然后远远掷开,记得点着后就立刻抛了出去,千万别抛到有人的地方。”张青神情凝重,快速将火线燃着,然后就抛了出去,只见那手雷一下子炸了开来,声音如同雷鸣,地面上碎石纷飞,当真是威力无从,只看得曹公公和张青是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祁老三见看呆了曹公公和张青,哈哈大笑着说:“我雷神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又将手一伸说:“将黄金拿来。” 曹公公和张青这才回过神来,曹公公一挥手,一名侍从抱着一个箱子走上前,曹公公示意那侍从将箱子打开,只见里面金光闪闪,全是一锭锭金子。祁老三几步上前,一把拿过箱子,点着头说:“虽然你们手段无耻了些,但总算也是痛快人。”随手将箱子递给了慧姑。 曹公公见祁老三拿过箱子,嘴角撇出几分笑意说:“虽然这火药是做好了,不过恐怕你们还得跟我们待几天,倘若这火药有不对地方,还得劳烦阁下。”话刚说完身旁侍卫已抽出刀来,虎视眈眈望着二人。 祁老三见此情景仰天大笑,笑声落定后怒视曹公公等人说:“刚才咱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全是这姓张的一人动手,我可没做什么手脚,如果有问题这火药怎会有如此大威力?好,好,好,幸亏我早料到你们会欺信背义,说话像放屁一样。”他咬牙说出后面一句话时,两手一翻,竟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手雷来,另一手持了火石,对着曹公公说:“想要把我们留下,就等我点燃了这个手雷,连着那堆炸药一起炸了,大家一起粉身碎骨吧。”说完之后,将火石打着,就要去点那手雷上的火线。 曹公公等人没料到他有此行动,顷刻之间急得脸上汗都冒了出来,眼看祁老三就要点着那根火线,曹公公急忙扯着嗓子喊:“慢,慢……”祁老三闻声顿住,只拿眼睛盯着张青说:“张爷,咱们若两败俱伤,命丧此处,再大的好处都没了。” 张青看了一眼曹公公,嘴里不住说:“大家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祁老三狞笑着说:“你们若敢不仁,我就敢不义。张爷,委曲你到我边来,护送我们一程。” 张青看看曹公公,不敢轻易答应,又听到慧姑在一旁喊道:“三哥,不要这姓张的护送,咱要让这没胡子的爷送咱们一程。” 曹公公立刻变了脸色,咬牙说:“那就辛苦张百户一趟吧。” 慧姑在旁边也不坚持,抿嘴对张青一笑,张青呆了一下,不得不走到祁老三夫妇身旁。祁老三又喝道:“其它人退到山洞里,留一匹马在外面。”曹公公等人只好依言行事。祁老三见众人都退到山洞里,举着手雷对张青说:“请张爷送我们一程。”张青没办法,只好在祁老三的胁迫下向前走去,慧姑一手抱着箱子,翻身上马,跟在二人身后。刚走了两步,曹公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张百户,别忘了有话对他们叮嘱。”张青闻言愣了一愣,却是头也没敢回,径直向前走去。 八十 永 别 八十永别 没过多大功夫,祁老三押着张青已走到一个空旷处,祁老三看前面道路可以纵马奔驰,便停了下来,对张青说:“祁某人多谢张爷相送,自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完后就跃上马去。 张青却突然说道:“祁先生,张青有话要讲。” 祁老三狐疑地停了下来,手中所持手雷却是不自觉高高举起,张青见祁老三如此情形,连忙把双手举起来,连连后退几步说:“祁先生,我就说几句话,这话颇为重要,稍安勿躁。” 祁老三喝道:“快讲。” 张青双手举起,却是对着慧姑说道:“夫人现在可否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呼吸间有无胸闷之感,行动间有无吃力之状?” 慧姑一愣,脸色一变,祁老三不由就在一旁怒喝道:“姓张的,你搞什么鬼?” 张青含笑说:“也是我们过于小心,生怕每次祁先生和夫人见面都有一些变故,因此在夫人早饭里都加了一味药,此药叫做‘美人睡’,却是极合了夫人美如春花的容貌,若十二个时辰不服解药,夫人恐怕就长眠不醒了,通常咱们都是把解药放在夫人晚饭中的,现在眼看这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在下还是想请夫人和先生回去吃了晚饭。”说完后气定神闲,袖手旁观二人。 祁老三急得脸色都变了,双眼冒火,恨不得吃了张青,但双手却不由颤抖起来,正在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慧姑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这帮蠢才,也不打听打听我原先的出身,我早尝出了那饭菜不对劲,因此自从三哥告诉我今日要行事后,我便三天前将晚饭剩了一半,我也实话告诉你,今天早上我便是搀着那晚饭一起吃的,可惜那饭菜多少有些味道。”说完后高声喝道:“三哥,咱们走。” 祁老三闻言心里一松,回头恶狠狠骂一声:“王八蛋,你们竟如此卑鄙。”举手作势要拿手雷炸那张青,张青早吓得变了脸色,抱头鼠窜而去。祁老三看张青狼狈逃窜的样子,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爽快,一抖缰绳,马就疾驰起来。没跑多远,就听慧姑轻轻问道:“三哥,今日你试那火药,怎有如此大的威力?不是说不会炸的吗?” 祁老三笑嘻嘻地答道:“我那个空手雷是夹层的,里面藏的是硝石粉,我让张青又将手雷拧上两下,其实是打开了机关,那硝石粉刚好搀了进来,所以才有这样的威力。我给他们那些火药硝石份量都是不足的,再加上搀进白垩,极易受潮,保管炸不响。” 慧姑在后面答了一声:“原来如此呀。”又用手紧紧抱住了祁老三的腰,咳嗽一声说道:“三哥,咱们回无忧谷。” 祁老三答应一声,也是归心似箭,双腿一夹马腹,只听风声在耳边响起,一路向前奔去。又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祁老三只觉慧姑紧紧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似乎要睡过去一样,不由高声喊道:“慧姑,再坚持一会儿,咱们马上就到家了。”却并不听慧姑在身后回应,他只觉得奇怪,赶紧拉住缰绳,回头向后看去,只见慧姑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身子软成一团,祁老三惊得是魂飞魄散,赶紧跳下马来,将慧姑抱在怀里,大声喊着慧姑的名字。慧姑听到祁老三的声音,强自撑着说:“无事,三哥,刚才……刚才……我是骗你们的,没有……没有……晚饭剩下来,只是咱们……绝对……不能回去了……快到无忧谷……那……有药。”说到后来,已是话不成句。 祁老三只觉得自己也是手脚冰凉,颤着嗓子说道:“慧姑,咱们不到无忧谷,咱们现在就回去求他们,让他们给了咱们解药,他们想要火药,我便给他们做。” 慧姑紧闭的双眼中流出一滴眼泪,却仍然摇头说:“快到无忧谷……”双手将祁老三衣服揪得死死的,祁老三一咬牙,将慧姑抱在怀里,飞快跳上马去,像疯了一样,双目赤红,一路上风驰电掣般狂奔起来。等到了树屋下,祁老三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抱着慧姑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屋,一边把慧姑往床上放一边不住问道:“慧姑,药在哪里?用些什么药?”慧姑勉强用手指了几处地方,祁老三急急将几味药煎进砂锅,一边不停用嘴吹火,他心里盼着火再大一些,赶快将这药煎好,哪顾得被灰抹得满脸是黑。待草药煎好后他飞快拿碗盛了药,又找把蒲扇将药扇得不再烫手,便立刻扶起慧姑,将药灌进慧姑嘴里。慧姑喝完草药,不禁沉沉睡去。祁老三守在一边,又怕她长睡不醒,又怕扰了她精神,一会儿拿手试她鼻息一会儿又呆呆看着慧姑,当真是五内俱焚,心乱如麻。到了后半夜,慧姑又不住吐了起来,祁老三赶紧不停清理,待收拾停当后紧紧将慧姑抱在怀里。 他一夜不眠,却觉得慧姑的气息是越来越弱,身子也渐渐凉下来,祁老三只觉得恨不得替了慧姑去,却只能束手无策,眼看着慧姑脸色灰败下去。正在难受时,忽见慧姑紧闭眼睛睁了开来,他又惊又喜,不由颤着嗓子叫道:“慧姑……” 慧姑像是听到了他声音,冲他微微一笑:“三哥……” 祁老三急忙阻止她说:“慧姑,别说话,你很快就会好起来,我去热了药给你喝。” 慧姑用手攥住他衣裳,缓缓说道:“三哥,这次是我托大了,却忘了医者不自医这一说……”她略喘了一口气,又说道:“但我宁愿这样,也强过你受他们胁迫,帮他们做伤天害理的事。” 祁老三抓住她手说:“好慧姑,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做,只是,你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慧姑又是一串眼泪从眼角渗出,不住喘着气说:“三哥,是我对你不住,常常拘了你,让你做这那。” 祁老三涕泪俱下:“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这一世,最高兴的时间就是和你守在一起。” 慧姑又喘了几口气说:“我也是……”一句话不待说完,却是呼吸渐渐弱了下来,待到后来,身子已是一片冰凉。 祁老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是坠在悬崖下,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是反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慧姑,你怎丢下我一人?”他紧紧抱住慧姑,呆坐良久,脸上老泪纵横,伤心欲绝,恨不得就这样陪了慧姑一块去。 祁老三枯坐半日,直到中午时神智才有几分清明,他颤着手将慧姑放在床上,又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才跌跌撞撞爬下树屋,用铁锹挖出一个墓穴来,此时烈日当空,祁老三脸上汗水与泪水织成一片,一滴滴都落在脚下泥土里。就这样忙了好大一会儿功夫,眼看着就堆成了一个坟墓,祁老三又找来一块石头,一笔一划凿出几个大字来:“祁士显之妻李慧姑墓。”他用尽全身力气,把这石头做成的墓碑立在坟前,用手抚摸了好大一会儿,嘴里喃喃唤了半日“慧姑”,字字泣血,声声泪下。到末了,竟不知不觉昏昏睡了过去,梦里面只见慧姑满面含笑,指着自己说:“祁老三,我要你陪我去再回到江南,听听江南的雨,看看江南的花。我还要你跟我去看看塞北的雪,大漠的月。”祁老三一喜,伸手去拉慧姑,不由从梦中醒来,抬头一看,夜色沉沉,天上繁星点点,手摸到冰冷的墓碑,才想起慧姑和自己已是阴阳相隔,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大恸。 待到朝阳初升,天色大亮,祁老三才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说道:“慧姑,你切等我,只等我报了这仇,便日日来此陪你。”说完后起身,走到树屋前,垂泪道:“这屋子本是为你造的,没了你,要这屋子何用?”一边说一边点亮火把,使劲往树屋一投,那屋子就立刻被点燃,随即火势越来越大,原先精致的屋子很快就成了一火烬。待到后来,火势渐小,只有漫天的灰烬随风起舞,久久不散。 正在这时,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却传了过来,祁老三静立在灰烬里,并不回头,心里却想:若是张青这伙人来了,势必要炸他们个稀巴烂,让慧姑看了,这帮人是如何得到报应的。他正想着,却只听身后一声惊喝:“这是怎么会事?”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焦急。祁老三缓缓回过身来,却见到白衣站在身后,旁边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原来,白衣一直打听不到祁老三等人的消息,既担心他们的安全,又不知丁四是否将消息传给祁老三,只能一边派人打探他们下落,一边隔了几日又到无忧谷一趟,却不想今日和成士龙一起到此,刚好遇上了祁老三。 祁老三见是白衣,倒把满身戾气收起了一些,眼泪不由从眼中淌了下来,长叹着说:“你来得正好,难得慧姑在世时与你有几分缘份,你在她墓前磕个头,算是送她一程吧。” 白衣闻言大惊,急忙上前问道:“慧婆婆怎么了?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祁老三看着白衣,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半天才意兴阑珊地说:“这事虽与你有几分关系,但到底也怪不到你头上,你随我来。”说着几步就走到慧姑墓前。 白衣听得更加糊涂,看祁老三神情,又不敢多问,只好随他来到墓前,眼见墓碑上清清楚楚写着“祁世显之妻李慧姑之墓”,才晓得刚才自己没有听错,想到慧姑音容笑貌,平时对自己是照顾有加,白衣不由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又想到祁老三刚才的话,隐隐猜到慧姑必是因为自己托丁四传话,这才冒了风险,心中不由暗恨不已,伤心中又夹了些自责,到后来哭得是肝肠寸断,竟再也停不下来。 祁老三见她哭得伤心,不满之意又淡了几分,哑着嗓子说道:“慧姑宁愿冒着性命之险,也不愿我受张青那帮人的胁迫,替他们造了火药,让他们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回去跟那什么太子说,那火药最终是炸不响的。” 白衣跪到在墓前,哭得是泣不成声:“都是我考虑事情不周到,使慧婆婆惨遭毒手,我……我……” 祁老三向天长啸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必报了这深仇大恨。”说完后摇摇晃晃转身,径直要出了谷去。 白衣禁不住喊:“前辈,千万不要冲动,等咱们商量了一块行事。” 祁老三回过头来:“我主意已定,你莫要拦我,慧姑在世时对你颇为喜爱,你若有心,今后就多多祭拜慧姑吧。”说完后随手抛出一枚火药,只见火光一闪,雷鸣声骤起,待到烟火散去,谷内已看不到祁老三身影。 八一 所 求 八一所求 白衣追了一会儿,不见祁老三身影,无奈又回到谷里,四下里张望,只见四周一片残败,原先温馨漂亮的树屋已被烧得支离破碎,偶尔有没烧尽的火在苟延残喘,很快又被风吹熄了,虽是夏日,白衣却觉得身上阵阵凉意,她不由垂泪对成士龙说:“我还是想得简单了,白白让慧婆婆送了性命。” 成士龙摇头说:“不是你想得简单,是那些人既狡猾又凶残,看样子,他们是势在必得了。我虽然与那慧婆婆素未谋面,但看今日情形,她也算是个女中丈夫了,能辨清大是大非,又不肯苟且偷生,也可以受我一拜了。”说完之后,举步走到墓前,恭恭敬敬朝着慧姑的墓拜了三拜。 白衣也跪在坟前,重重磕了几个头说:“婆婆,你待我恩情深重,又在我孤苦伶仃时肯收我做义女,着实对我不薄,没想到还没报答您老人家大恩,又拖累您身处险境,致使您失了性命……”说到后来,白衣又是一连串眼泪流了下来,滴在慧姑坟前湿了一片。 成士龙见她哭得伤心,禁不住在她背后说:“白衣,你用不着自责,世间事难以预料,这原是你也没想到的。我想,如果你没有将张青等人的真实意图告知慧姑,假如被他们得了手,慧姑肯定会后悔不已,余生都在自怨自艾中,那祁老三又怎和她有快活日子过。更何况,人固有一死,司马子长曾有话说:‘问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慧姑也算是死得其所,现在大敌当前,你千万不可伤心过度,误了事情,使那些坏人得了逞。” 白衣听成士龙这么说,用力抹了把眼泪,咬着嘴唇说:“护法放心,我定会拼了性命,也不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圣姑、红裳、慧婆婆这些人的死,到最后总会有个说法。” 成士龙听她提到“圣姑”两字,心里不禁一痛,强撑着没在脸上露出来,重重呼口气对白衣说:“白衣,那伙人居心不良,却又是诡计百出,现在因为要借红莲教的势力对咱们是百般拉拢,但其实对咱们是有所提防的。若不然,也不会过了这么长时间,幕后主使那人面都不露一下,那曹公公只是马前小卒,他背后行事之人当真是心机深不可测,想来谋划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咱们真得步步小心,步步谨慎。” 白衣低低答道:“是。”又忽然问道:“护法,有个事儿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段青莲没音信这么长时间,曹公公竟毫不怀疑,连消息也不打听一下?” 成士龙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但随即又淹没在浓浓的骄傲中:“听曹公公口气,他后面主使之人对汉末的黄巾起义颇为推祟,坚信谋事若要成功,必要散布些鬼神之说,所以一定要借助红莲教为他造势。我又趁机误导曹公公,让他相信红裳死后,我与段青莲在争权夺利,他恨不得红莲教内不太平,自是毫无疑心,何况他交待的事,咱们也都帮他们做得顺顺利利,他怎会想到咱是阳奉阴违,他原以为能将我控制在掌心,就能让咱们服服帖帖,这真是白日做梦了,你我拼了性命,求得无非是心安理得,求得无非是天下苍生。”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听得白衣是心里钦佩不已,但却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对劲,好像哪里没有听明白一样。 成士龙原也是性情平淡之人,但今日慧姑之死使他颇有共鸣,不禁也有几分激动,又对白衣说:“白衣,这些日我将红莲教大大小小事情都与你交待完毕,你性子又聪明,定会做得极好,雷堂和电堂新提上的周子元和洛新霞,都是忠心耿耿之人,红莲教教内必不会有什么差错。如哪日我有了意外,你可任诸葛成元为教内护法,这人有胆有识,我栽培已久,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白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突,不由说道:“护法怎可如此说,现在红莲教若没了护法,又怎生是好?”说到后来,已是大急。 成士龙轻轻咳了一声,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掩饰说:“你不要着急,我今日感慨颇多,原也是受慧姑之事影响。”说罢将话题一转道:“这太子也是有几分血性的,敢于不顾自身安危,引蛇出洞,也算是好胆量。” 白衣沉吟着说:“我觉得太子此番布置,也都是形势所逼,原先万妃得势,他一直致力自保,想必朝堂上也是没甚势力的。而这次谋逆,到底有哪些人涉及,现在都不太清楚,我猜太子定是想借着这次事情,能将朝堂上众人忠心看清楚。只是不知太子是否布置停当,能否将谋逆之人一网打尽?” 成士龙叹道:“他若是没这本事,以后这位置也是坐不稳的,更别说什么黎民苍生,天下清平。”心里不禁想道世人看这皇帝做得消遥,岂不知要做个好皇帝,又岂是容易的事?只盼太子能有几分手腕,将这天下能梳理一番,使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过上舒心太平日子。他心里一番感慨,一抬头见天色不早,便对白衣说:“白衣,咱们日后若能破了那伙人阴谋,再来慧姑坟前凭吊,将这喜讯安慰慧姑在天之灵。” 白衣又跪在了慧姑墓前,嘴里虔诚祈祷:“婆婆放心,我会多使人留意祁前辈下落,定不会让他再落到张青等人手里。” 两人一路上行程匆匆,不顾天气炎热,很快出了深山,成士龙只觉白衣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索性就停了下来,对白衣说:“白衣,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千万不要客气。” 白衣脸上微微泛出些红色,倒不似平日里大方,微垂了脸说:“护法,我那晚托丁四替我向慧婆婆传递消息,现在慧婆婆遭了不测,我只是担心丁四的安危。”又看向成士龙说:“护法,你放心,我既然重归红莲教,就不敢再奢望和丁四再有什么牵连,只是现在心里总放心不下,我想到镖局探一下丁四是否消息,你看可否使得?”说到后来,眼神清明,神色从容。 成士龙想了一想,点头说:“这原也是人之常情,他既帮了咱们这般大忙,怎可不顾他死活?你只管前去,如需人手,红莲教责无旁贷,你尽可以派了人去,只是现在形势复杂,敌我不明,你切也小心自身安危。” 白衣赶紧答应,两人就此分作两路,白衣径直向京城方向而去。不过一个时辰,白衣就到了聚义镖局的门前,她见镖局也没甚异常,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在镖局门口藏了半日,也没见丁四的身影,她心里不禁有几分着急,心想:镖局派丁四等人护院,不知是张青那帮人人手不够,故雇了镖局镖师替他们卖命,还是那熊平顺真与东厂一帮人有什么勾结?想来想去,越发不敢冒然行事。到了最后,看到一个半大的小子正在那卖果子,一时之间没甚生意,他自有几分惫懒,便走上前去,拿出几文钱,请那小子打听一下丁四是否进镖局里。那小子抓过钱,笑嘻嘻看了一眼白衣,满面春风应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跑过来对白衣说:“里面的人说,丁四出去护院了,还没回来。”白衣听小子这样一说,心里倒多几分安定,她又有几分惆怅地望了几眼镖局,只好怏怏离去。待走过几条街后,从她身后超过来一个人,这人身材魁梧,在人群中甚是打眼,他大步流星,几下就把白衣落在后面。白衣与这人一错面的霎那,却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一样,但仔细想去,这人在她脑海中又无迹可寻,她心里暗自奇怪,自己眼力尚可,见过的人十之**能记起来,但这人怎么却既既熟悉又陌生,走了半晌,忽然脑海里灵光一现,这人应是聚义镖局大当家的熊平顺。她和丁四在东厂衙门前盯梢时,也远远地见过熊平顺一次,把熊平顺形容看了个四五分,虽不甚真切,但大概轮廓还是能记起来的,再加上她和熊天雷接触好几次,熊天雷容貌又有几分随熊平顺,因此乍见熊平顺顿觉几分熟悉。就在她思来想去这会功夫,熊平顺早不见了踪影,白衣心下颇有些遗憾,若早能认出来熊平顺,说不定还能从熊平顺那里打听下丁四消息。她四下又打量了一会儿,有些惋惜地叹口气,只好又迈步向回去的路走去。 八 二 谋逆 八二谋逆 就在白衣四处寻找熊平顺的时间,熊平顺已大步流星上了紫艺阁二楼,他想了想刚才看到杜鹃花摆放位置,举步就向天字号一间房走了去。他也不敲门,将门一推,看到里面熟悉的身影,原来大大咧咧的嗓门竟低了下来:“今日有事缠身,倒晚来了一步。” 他此话一出,里面坐的人还没答话,屋顶梁上一人却不由心头一喜,暗自庆幸道:我这些日子费尽心机,总是没法混进来,这次真是上天保佑,给我撞对了一次。原来,梁上这人正是陈时言,自从那日丁四托了茶业店王掌柜给陈时言带了消息后,陈时言便暗中注意这紫艺阁来,他原是心细之人,没过多久就发现此处明为茶坊,其实却似是一个据点,茶坊里有几人一看就是练家子,熊平顺有几次与人相见颇为神秘,相见时总以杜鹃花为信,且防守严密,根本无法近身,他生怕打草惊蛇,不敢靠得太近,因此一直不知道熊平顺到此处跟谁会面,又在密谋些什么。后来他便想了一个办法,特意抢先藏在这房间梁上,不过一连过了三天,都是些普通的茶客在喝茶,今日本以为又是无功而返,没想到却真得等来了熊平顺跟人会面,心里是又惊又喜,在梁上将自己身子缩作一团,生怕被人看到了,又小心地屏气凝神,把耳朵竖了起来,听熊平顺和人说什么。 陈时言听到屋子里有人退到外面守卫,熊平顺又亲自动手将房门插了起来,然后就听到熊平顺说道:“今天大哥怎一人到此?” 另外一个声音就低低响了起来:“皇上薨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却非常从容,他声音虽有些尖,但语调柔和,并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反倒使人有风清云淡、从容不迫之感。 熊平顺不由呼了一声:“当真?”声音里有忍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 那人仍静静说道:“昨夜午时就去了,估计很快消息就传开了,今天我也是趁乱溜了出来,曹公公替我在宫里提防着。” 熊平顺又问道:“那咱们怎么办?是否要动手?” 那人用手指敲着桌子沉思着说:“以现在情形来看,咱们还是颇为顺利的,如今红莲教教内争权夺利,现在是那叫成什么龙的护法占了上风,他内忧外患,自是对咱们是服服帖帖,曹公公恨他之前拿乔,又使他服了‘情人酥’,他性命都在咱手里,让他往东自是不敢向西的,如今他已使人将那四句话散得满天都是,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我猜测,红莲教这边应该问题不会太大。东厂姓司的虽与我平时不大对盘,一时之间还无法拉拢过来,但他手下张青却对咱们忠心耿耿,也是没甚问题的。锦衣卫一直在万安手里,我有意无意暗示过几次,虽然万安没甚明确的态度,但最差也是两不相帮。另外,这两日还有一件大事做成了。”却没有说下去,轻轻端着茶子啜了起来。 陈时言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听得莫名其妙却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正听到紧要关头那人停下不说,当真是心急如焚却又偏偏一动也不敢动。他这里着急,熊平顺那里也是急不可待,等那人饮过四五口后问道:“可是那事成了?” 那人声音依旧是无惊无喜:“可不是,那火药前天造出来了,曹公公当场见识了火药的威力,回来后还跟我感慨不已。” 熊平顺低低呼道:“真是天助我也。” 那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问道:“你联络各地的英雄好汉都到京了没?” 熊平顺郑重答道:“湖广地区的刘大虫、马氏兄弟、盖破天等人都在前两日进了京,河北河南的无影腿方不同、龙子兴也都带了人马来,江浙一带的胡子乔等人明日就到了。” 陈时言听到那人满意地说:“很好,很好。”陈时言听到这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只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熊平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天真得来了,我又是欢喜又是紧张……” 那人不待熊平顺说完就截住了他话:“你勿须担心,不是咱们太强,而是太子力量太弱,这些年朱见深纵着万妃,太子日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万妃抓住把柄,哪敢行错一步?这都是朱见深自作孽,白白把大好江山拱手送人。”陈时言听到这里,只觉脑袋“轰”一声响,两只手不由满是汗水,差一点从梁上滑落下来,他没想到无意中竟听到如此重大的事情,下面两人竟轻描淡写地商议着谋逆大事。过了好一阵,他才稳住心绪,只听到那人声音里才有一丝悲愤的情绪:“指算来,我到宫里已经三十六年了,连我自己都把宫里当成家了,整日里看人脸色,小心奉承着,有时候还要担心着自己性命,生怕朝不保夕,不知什么时候脑袋都保不住了。不过,这些都快要过去了。”说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熊平顺沉默了会儿,还未开口只听到那人又说到:“现在箭在弦上,已再无退路了,我计划是这样,我已使人把火药运进宫里,三天后也就是九月十二日,我在里面接应,想办法使人将火药点燃,你们听到火药声音,便是我在里面得手了,此时可作兵分三路行动,你带各路江湖上的朋友从神武门攻进去,张青带手下兄弟从东华门攻入,红莲教一干人从西华门攻入,为防止节外生枝,你再安排些人手混到西华门,如红莲教想脚踏两只船,就使人率先动手,让红莲教再无退路。” 熊平顺吃惊地问道:“难道红莲教还有二心?” 那人答道:“这倒不一定,不过红莲教最初态度暧昧,我也是怕出了差错,此事过于重大,须得处处提防。”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道:“今天张青跟我无意中提到,前几日你派去协助看守祁老三婆娘那批人中,有一个叫丁四的有些奇怪,但一时又没什么凭据,此人底细如何?” 熊平顺赶紧陪笑道:“丁四是天雷自小的玩伴,本跟着他爹丁尽忠在顺天府做捕快,后来因为天雷胡闹,张青他们倒怀疑到丁尽忠身上,寻了个由头把丁尽忠下了狱,因此这丁尽忠心灰意冷,也不愿让儿子做捕快了,天雷替他求情,我便让丁四到镖局帮忙。” 那人又问道:“你那批派去的镖师可知你与张青等人的关系?” 熊平顺笃定答道:“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 那人沉思着说:“事关重大,须要小心谨慎,我算着你那批镖师张青今天就会送他们回来,你暗中查查丁四,此人如不牢靠,可除了他,别顾忌任何私情。总之,这几天时间,不可出任何意外。”那人说到后来,声音已是越来越严厉。 熊平顺恭恭敬敬答道:“是”。 陈时言听到这里,头上已是大汗淋漓,他又不敢拭,只觉得身子又酸又麻,竟是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他无意中救了巧娘,本是可怜她身世,又因为一时忍不住,所以才参与此事,原想着点拨丁四几人,也算是栽培栽培后生了,没想到这事情竟如此严重,现在可见冯月娥一案已是不足挂齿,重要的是如何将这帮人的盘算通知到宫里,否则的话,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他正思量着,又听到那人说道:“火药一响,你们就在外面动手,若那火药不响,就是事情有变,如果这样……”那人想了想,颇有些不甘心但最终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大不了咱们再等时机,我不能使你们白白折了进去。” 熊平顺声音却有一丝异常:“大哥,你定要小心,护得自身安危。” 那人沉默了会儿,然后才慢慢说道:“无事,我也是先做最坏打算。时间不早了,我要赶紧回宫了,一切按咱们计划行事。” 陈时言在梁上真想看了这人形容,但想了半天,还是忍住心中好奇,一动也不敢动,耳中听两人出了门,屋里一片宁静。陈时言慢慢活动了下麻木的身子,又等了会儿,轻飘飘从梁上跳了下来。他几步走到门口,听了半晌,外面悄无声息,连茶客声音都不曾有一点,他心里一惊,就觉得有些反常,想了一下,退回屋内,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管,在外壁刻下一行小字:“三日后熊平顺勾结宫人谋逆。”一边刻一边想:“若是我能安全身退,必想尽办法将此消息通知太子,若是我这厢万一有了差错,只盼巧娘能找到这竹管。”他原是胆大心细之人,这时更是做足了准备。刻完之后,蹑手蹑脚来到门后,又在门口听了会儿,把牙一咬,就轻轻将门拉开,看外面悄无一人,便准备闪身出门。没料想他刚伸头,几把大刀就向他迎面劈来,来势又急又快,刀刀向他要害砍来,陈时言感觉不妙,立刻把身子一缩,又钻进屋内,朝窗户奔去,他还没来得及到窗户跟前,背后那扇门就被一脚跺开,四五个大汉气势汹汹就冲了进来,陈时言几步跳到窗台上,纵身就向楼下跳去,耳边只觉风声呼呼,手中却趁机把竹管向远方丢去。他刚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几把明晃晃武器就对准了他,陈时言也不反抗,眼睛一闭,束手就擒,耳边听到有人在喝斥围上来的人:“茶坊里遇贼了,有甚好看的。”随即就被人七手八脚按住肩膀,押到旁边的一辆马车上。陈时言做出一副吓呆了的样子,老老实实,浑身乱抖,心里却一直疑惑:他们怎知我躲在屋里?我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却不知,熊平顺说到最后,忽见梁上滴下一滴汗水,又仔细听了听屋内动静,到底听出一丝微弱的气息,因此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给那人看,那人赶紧离了此处,吩咐熊平顺布置人手,务必将陈时言给拿下。 八 三 通风 八三通风 虽然陈时言眨眼功夫就被押走,但他从楼上跳下来动静太大,已引起旁边人的注意,许多看热闹的人在一旁议论纷纷,人群中依稀传出“这紫艺阁唱的是哪出”、“那跳下来的人是谁”、“怎会有拿刀的人”之类的话语,不到片刻功夫,“紫艺阁出了偷儿”的消息便传得纷纷扬扬,许多看客还自行补充出“那偷儿偷了紫艺阁一锭黄金”、“这偷儿专门捡有钱的客人下手”之类的内容。围观的人聊得尽兴,中间混杂一人却是心急如焚,又不敢在脸上露了出来。这人正是跟随陈时言左右的巧娘,陈时言本使巧娘在下面望风接应。巧娘却没想到,突然之间,陈时言就从楼上跳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陈时言已经被押上了马车,待她跑到跟前,已是只剩下一群看热闹的人在议论纷纷。巧娘听了半天,听到的都是以讹传讹的消息,一点有用的都没有,她又不知道马车驶向了何方,只是在人群里干着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大家唾沫四溅地议论了一会儿,渐渐便失去了兴趣,许多人摇头晃脑离去,巧娘不敢多留,只好强压住内心惶恐,不住叫自己冷静,也随着人散去。 回到住处,巧娘一夜不眠,翻来复去都在想该如何是好,她这些日子随陈时言查案,一直对陈时言深为佩服,只觉陈时言有胆有识、智谋百出,没想到陈时言却眼睁睁被人带走,巧娘不停在想:陈先生为什么不反抗?陈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待到后来,她想到这查案遇到的凶险,先是自己被人暗算,然后是丁四父亲受到牵连,现在陈先生又没了消息,不由就有些心灰意冷,暗暗盘算,如果陈先生能安然无恙归来,就求他莫管此事,自己已经认命,此案就算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巧娘就赶紧起床,起身到紫艺阁探听一下消息,看是否有陈时言的消息。一路上巧娘心神不宁,暗想,此时丁四也不在身边,偌大一个京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的,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又依稀想到陈时言与大理寺少卿冯德高是故交,实在不行自己只有贸然上门,请冯德高插手此事了。她一路上思来想去,总没有稳妥的法子,饶是她性情稳重,也不禁心乱如麻。 不多会儿,巧娘来到紫艺阁附近,她远远地瞅着紫艺阁,一切似乎照旧,早晨的茶客稀稀落落,旁边卖果子的小贩满脸热情招呼着过往的行人,昨日那场混乱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再也难觅丝毫踪迹。巧娘在附近来来回回逛了一个时辰,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她心里一阵沮丧,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正在她六神无主、一片惶惶然时,忽听到身旁一个声音低低喊道:“巧娘。” 巧娘如闻天簌,急忙抬起头看,只见丁四仿佛从天而降,一下落到自己眼前,巧娘的眼泪终于一串落了下来,上前拉住丁四的袖子说:“丁捕快,陈先生被抓走了。” 丁四自从慧姑被带走后一直和其它镖师被拘在那处院子里,他当天晚上不见慧姑归来,不知慧姑是否顺利和祁老三逃走,一直为二人担心,但脸上又不敢露出一丝焦急,只好跟其它镖师待在一起静观其变。这样又过了两日,到了黄昏时分,众镖师才被两辆马车送了回来,大家只觉这次护院无比诡异,但能安全回来,一个个都是长出了一口气。丁四他们返至京城,已是夜晚亥时,回到镖局也没见熊平顺,景师傅就让大家先回家,第二天再到镖局。丁四歇了一夜,正想着今日抽时间到无忧谷一趟,没想到几步转下来,竟遇到了巧娘。 丁四听巧娘一句话已是神色大变,急忙左右看看,好在还无人注意两人,他几步就把巧娘带到一个僻静小巷子里,急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巧娘赶紧把事情经过跟丁四说了,丁四闻言大惊:“陈先生是被何人抓走的?” 巧娘摇头说:“不知道。” 丁四踱了几步,又停下来问:“可有甚异常?” 巧娘一张脸皱着了一团:“这事原先一点迹象也没有,陈先生忽然间就跳了下来,我还没有奔到跟前陈先生就被带走了。” 丁四又踱了几步,忽然停住问:“陈先生竟来不及反抗?” 巧娘犹豫着说:“好像陈先生没有反抗的意思。” 丁四“咦”了一声,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旁边巧娘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丁四。过了一会儿,丁四喃喃说道:“陈先生到这原是我使人告诉他这里有些蹊跷的,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不成?”他又转了几圈,嘴里自言自语道:“陈先生不反抗,应该是知道你在附近,生怕你硬闯了进来,一起被他们带走,所以才束手就擒……他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是有事情想让你知道……而且这事情还非常重大……”他一拍脑袋:“陈先生定有消息向你传递。”他看了一眼巧娘:“陈先生之前可告诉你如遇急事如何通知你?” 巧娘摇摇头:“陈先生从来没有说过。” 丁四又想了想,口中说道:“若我是陈先生,我会在茶坊里留下线索。”又想了想摇头说:“不对,楼上如此凶险,连陈先生都不能全身而退,他定不会把线索留在上面。”又望了会儿天,沉吟着说:“如果是我,我也许可能在跃出窗户时把东西一起抛了下来。”想到这,他急急对巧娘说:“巧娘,你想想陈先生跳下来的位置,咱们找找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没。若是这里实在没有,咱俩拼了性命,也要到楼上探探究竟。” 巧娘听丁四这么一说,半信半疑,闭了眼仔细想昨日情形,片刻后睁开眼,对丁四说:“丁捕快,我想得差不多了。”两人又赶紧遮掩了自己形容,来到紫艺阁前,各自分开,看似慢慢行路,两眼却紧紧盯向街道,仔细搜寻。丁四走了两三个来回,依旧是一无所获,禁不住有些急躁,心想:如果真没什么东西的话,我不如先到镖局,看看熊平顺有什么反常。 就在这时,巧娘却忽然停了下来,几步走上前,在角落里捡起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回头望了一眼丁四,轻轻点点头,又向那条偏僻小巷子走去。丁四知道巧娘必是得了什么东西,瞅瞅周围无人注意,大步流星就跟了过去。 到了小巷子,巧娘冲丁四扬扬手中的竹管说:“这东西是陈先生的。”原来这竹管是陈时言一个随身带的机关,里面装有飞针,触动销子,飞针就会射出,巧娘见陈时言曾拿出过这东西,故认出这是陈时言之物。两人小心翼翼拿起竹管,发现上面刻有小字,丁四就一字一句读了出来: “三日后熊平顺勾结宫人谋逆。” 这句话出口,丁四自己先懵了,脑袋里只觉得“嗡”地一下,竟有几分头晕目眩,过了好大一会儿,丁四才又看了看上面刻的字,跟刚才自己嘴里读的是一模一样,不差分毫。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阵寒气冒上心头。 巧娘呆呆地说:“丁捕快,这不会是有人刻着玩的吧?”却是她自己都信不过这句话。 丁四脑海里想起一幕幕往事,只觉得熊平顺与张青等人关系密切,哪里是镖局跟客人的关系,分明就是狼狈为奸,如此说来,那冯月娥肯定就是熊平顺等人杀害的,没想到一向熟悉亲切的熊平顺竟如此凶残,甚至怀有如此不可告人的野心,丁四顿觉寒彻心扉、悲愤交加。就在此时,两人耳边忽然响起阵阵钟声,一声声连绵不断,丁四只觉一颗心往下沉:“皇上薨了。”按规矩,皇上大殓前,京城寺观要击钟三万杵,算是代皇上造福冥中。丁四只觉嘴唇有些哆嗦,强自忍着不安对巧娘说道:“此处不可久留,快走。” 说完之后,两人拼了力气向巷子外奔去,待狂奔出一里多地后,两人都是浑身大汗,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脸上像是水洗了一样。两人站定,丁四指着这竹管说:“巧娘,陈先生定是想让我们将这消息传了出去,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得赶紧行动,我凑巧与太子有几面之缘,他赏我有进宫的腰牌,我现在就进宫禀了太子,让他早做准备。” 巧娘一脸肃然:“丁捕快,你赶紧去,陈先生与大理寺少卿冯德高相交甚厚,我去将此事告知冯少卿,看他有甚主意,咱们分作两路,定要有一人将此事传了出去。” 两人商量已定,不再耽搁,彼此回头望了一眼,转身分作两路行动。 八 四 守灵 八四守灵 乾清宫内,数不清的素帛将大殿妆点得一片雪白,大殿中央,停放着朱见深的棺椁,这棺椁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长约一丈,高约五尺有余,上面栩栩如生地刻着几条龙,显得金碧辉煌、极为华丽。棺前放着一张“几筵”,摆着美酒佳肴瓜果蔬菜等祭品,两旁又摆着安神帛、立铭旌等物品。朱祐樘身着素服,跪坐在棺椁旁边,身后是朱祐杬等众多皇子。一连几天的辛苦劳碌使得朱祐樘有些疲惫,他将头靠在棺椁上,用食指轻轻压了压两鬓,心中还是涌上了淡淡的悲戚。这个给了他生命、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如同秋日落叶,静静躺在这棺椁中,终于停止了对万妃的思念,不再抱憾阴阳相隔,追着万妃去了,只是不知道,万妃是在天厅还是地狱,他的父皇又能否如愿找寻得到她。父皇是解脱了,把他留下来面对这危机四伏的局面。朱祐樘低垂了眉,暗暗却将拳头攥得紧紧的,接下来这场战争马上就要拉开帷幕了。 当朱祐樘又抬起眼时,就看到覃吉匆匆走进大殿,他情知有事,便站起身,几步就迎上去,覃吉也不说话,躬身站在一旁,跟了朱祐樘走出大殿。好不容易找到廊下一处僻静处,朱祐樘站定,看向覃吉道:“何事?” 覃吉低声禀道:“捕快丁四持了腰牌,匆匆进宫,口口声声说有要事,但必须亲自见你。” 朱祐樘皱皱眉:“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哪有时间见他?不然你告诉他,让他过了这阵再来吧。”说完又问覃吉:“梁芳万安等人有何反应?” 覃吉迟疑着说:“我使人紧紧盯着他俩,倒是规规矩矩,没有让人起疑的地方。”抬头看了一眼朱祐樘又说道:“殿下,不知道红莲教的消息是否准确,那火药当真是没用的?假使万一……” 朱祐樘看了一眼廊外的灿烂阳光,轻轻说道:“我也是有此担心的。” 覃吉急急说道:“殿下,咱们提前动手吧。” 朱祐樘叹了一口气:“咱们只知道东厂张青和宫里一个叫曹公公的参与了此事,但又没甚证据,眼下如此混乱局面,却又偏偏找不到那幕后主使之人,这始终是一块心病。咱布了这么长时间网,怎能为这一点风险就轻易放弃?昨日红莲教偷偷派人跟咱们说,曹公公通知他们九月十二日巳时到西华门附近集合,想必就是他们动手时间了,我猜那天东华门、神武门、午门应该也有他们的人手吧。”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说不了的凌厉和凶狠,又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都指挥使骆长风已经是咱们的人了,宫里侍卫我还是放心的。” 覃吉不放心地说道:“可是锦衣卫那块……” 朱祐樘不待他说完就自信地说:“锦衣卫虽一直由万安负责,但他向来靠万氏狐假虎威,自己一点本事也没有,万氏死后,他自身难保,手下人也是不甚服他,我已着人暗示锦衣卫指挥同知黄云龙,等我即位,指挥使这位置就是他的了。”又沉吟着说:“倒是梁芳这只老狐狸,为人阴险,我倒有几分不放心他,我想来想去,有胆做这件事的人除了他真找不出第二个,但咱们盯这么紧,怎么会一点破绽都没有呢?若是有证据,咱们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覃吉拱手说道:“殿下千金之体,千万不要轻易涉险,等九月十二日那天,请殿下牢牢坐在奉天殿,哪儿也不要去,我使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守个水泄不通;宫外那些人,刘先生已与京营提督白正雄说好,使他派三千士兵潜藏在宫外四门附近,只等他们发动攻击,立刻将他们拿下。只是红莲教所提到的火药现在还没发现,我总是有些不放心,若能查到那些火药就好了。” 朱祐樘沉声说道:“只希望红莲教提供情报准确,这两日再仔细查了皇宫各处,看是否能发现火药。” 两人商量已定,朱祐樘迈步就向乾清宫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说:“你将那丁四唤来吧,也不差这一会儿时间了。” 覃吉连声称是,迅速退了下去。朱祐樘听着宫殿里哀乐阵阵,心里却有着隐隐的紧张和兴奋,他感觉身上热血沸腾,内心的斗志像是被什么点燃一样,一时间,年轻的脸满是自信和倔强。 片刻功夫,丁四就随覃吉走了过来,丁四见到朱祐樘就脱口而出:“太子,三日后有人谋逆。” 朱祐樘听丁四说完,不由盯着丁四说:“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丁四赶紧长话短说把事情经过交待了一下,说完后焦急地看着朱祐樘,见朱祐樘不置可否还以为他信不过自己话。 朱祐樘还没说话,覃吉已经问道:“熊平顺是谁?” 丁四挣扎了一下,还是慢慢说道:“熊平顺乃是聚义镖局大当家。” 朱祐樘和覃吉对望一眼,伸出手拍拍丁四肩膀:“丁四,你不错,肯将这消息传递给我,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现在我已布置停当,你放心,断不会让那些人得了逞去。” 丁四擦擦额头的汗水,长出一口气说:“那就太好了,我生怕太子这里没防备,倒着了他们的道儿。只是,只是,这聚义镖局大当家熊平顺也是我熟悉的人,如果有可能,还请太子能从轻发落。”他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了下去,他知道熊平顺做的事是诛族的大事,朱祐樘断不会放过的,但依然眼睛里满是恳切,紧紧盯着朱祐樘。 覃吉在一旁喝道:“丁四,你也忒大胆了。” 朱祐樘摆摆手,对丁四说:“你放心,我定不会累及无辜之人。”又望了望远方,踌躇满志地说:“丁四,待这些事情都了结那天,我定邀你一醉方休。” 丁四深深拜下去说:“太子英明,百姓有幸,如有所遣,无不从命。” 朱祐樘对覃吉说:“丁四这信带得好,你使人把这消息告诉刘先生,让他找人查查熊平顺这人,咱们先防备了他。”覃吉赶紧领命前去传话。 丁四这才觉得一颗心放到了嗓子里,浑身都轻松了不少。朱祐樘亲自把了丁四胳膊说:“丁四,你先回去,等收拾了那些人,我再给你封赏。” 丁四脱口而出:“太子,我不要封赏,只求太子诸事顺利,登基后能造福百姓。” 朱祐樘点点头:“你放心,你放心。”其它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丁四见朱祐樘已有对策,心中石头落定,对朱祐樘说:“太子,现在陈时言陈先生身陷敌手,生死不明,我得赶紧打探消息,免得他遭了毒手。” 朱祐樘也不挽留,对丁四说:“你一定要小心。” 丁四拱了拱手道:“太子,你也要小心。”说完之后,大步流星朝门口奔去。朱祐樘看丁四背影离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既然是与镖局勾结,十二日那天定是有一帮草寇了。”他只觉精神抖擞,自己这里胜算又多了几分,傲然一笑,举步向乾清宫走去。 待到了乾清宫,里面照旧是一帮皇子守在那里,只是大家都哭累了,眼里泪水都干了,只在那里低低嚎着,朱祐樘一去,哭声又响了几分,朱祐樘棺椁一侧跪下,心里暗自筹划。他在那里专心想事,没注意有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移到棺椁后面的帷幕中,趁人不备,在放棺椁的台子下面轻轻翻出一个捻子,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火折子,颤着手把捻子点着,看捻子燃起点点火花,渐渐越烧越短,赶紧几步闪了出去。原来,那日陈时言在茶坊被发现后,曹公公一伙便怕消息泄了出去,因此提前了动手时间,祁老三做的那批火药,就被他们放在了乾清宫摆放棺椁的台子下面,打算趁守灵时间,将一众皇子炸个粉身碎骨,那捻子眼瞅着越来越短,就要烧到火药处了。 丁四与朱祐樘告别后,从侧门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去救陈时言,不知不觉已走到西华门附近,忽然耳边就听一声巨响,他脸上顿时就失了血色,惊叫道:“不好。”转身就准备向宫里跑去。 他还没跑几步,就见一伙人气势汹汹,手持大刀长矛,见人就砍,径向西华门冲去,这些人还没走几步,后面又跳出一伙人将他们拦住,双方一团混战,丁四正在奇怪,一眼又瞅见中间有女子身着白色长衫,手中一把刀正舞得风声四起,赫然正是白衣。丁四不敢怠慢,几步跳进去,将一把砍向白衣的大刀架开,白衣见是丁四,赶紧冲丁四喊道:“丁四,赶紧想办法到宫里告诉太子,那伙人提前动手了。”说话间,人却是越聚越多,场上是一团混乱。丁四看白衣这方人手也不少,有几人招式颇为厉害,知道白衣等人并无危险,答应一声,跳出人群中,径向皇宫跑去,一边跑一边想:那火药怎会发作?不是说无事的吗?他心中焦急,不知宫里情形,脚下如同生风,一会儿功夫奔到宫殿侧门,向着守门侍卫拿出朱祐樘所赐腰牌,就要迈步进去。 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忽听背后有人高喊:“四哥。”丁四回头一看,熊天雷正大步向他走来,数日不见,他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熊天雷惊喜地对丁四说:“四哥,你能进皇宫,快带我一起进去,我有要事。” 丁四看着熊天雷,心里却是满腹狐疑,熊平顺与人勾结谋逆,熊天雷不知有没有参与这件事,又不知熊天雷进宫是为了何事,一时间便犹豫起来。熊天雷见丁四如此模样,发狠道:“四哥,你信我不信,我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一把拉过丁四,在他耳边说道:“我知道宫里何人要谋逆,或许我可以劝他一劝。” 两人正在说话间,宫里也是一阵喧哗,守门的侍卫不知何事都在面面相觑,丁四略想了一想,一把拉过熊天雷,准备向侍卫求个情两人一起进去,就听到有人急匆匆喝道:“速将侧门关了,任何人不得入内。”丁四朝那声音看去,原来正是覃吉带了一队侍卫,一边喊一边迈步走了过来。丁四赶紧大声喊道:“覃公公,有人在西华门发起进攻,红莲教一帮人正在杀敌。”覃吉远远一瞅,见是丁四,朝两边侍卫挥挥手,丁四便和熊天雷被侍卫放了进来,身后门就吱吱呀呀关了起来。丁四几步跑到覃吉面前,把外面情形描述了一下,覃吉喘着气说道:“如此说来,西华门无甚大忧,就看神武门守住守不住了,东华门和午门都还好。”又焦急说道:“东华门门外怎会有一声巨响,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赶紧看看太子情形。”一边说一边又率着众人向乾清宫奔去。 八 五 匕现 八五匕现 丁四一路跟着覃吉,发现宫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依然森然有序,心里就踏实不少,他们一路奔跑,远远看到乾清宫无甚异样,都不由长出一口气。快到乾清宫时,覃吉步子停了下来,他示意其它人先在宫外守候,自己带着两名侍卫进了宫殿。 宫殿里依然是一片银妆素裹,几位皇子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窃窃私语,年纪更小的几位皇子还在懵懵懂懂的低声哭泣,覃吉一眼瞅见朱祐樘不在人群中,不禁就一把拉住年龄稍大的朱祐杬问道:“太子为何不在灵堂?” 朱祐杬看覃吉一脸焦急,赶紧答道:“刚才大家听到一声巨响,皇兄就带几名侍卫出去察看了。” 覃吉听说朱祐樘带了几名侍卫出去,心里倒没那么着急,现在情势紧张,一时也无法向朱祐杬说明情况,告了个罪就退了出来。他走到殿外,对丁四等人说:“太子不在殿内,咱们赶紧寻到太子。”又带着一伙人匆忙四处寻找。 没过多久,在宫外一处空地处,他们竟看到有几名侍卫被砍倒在地,有的被削去脑袋,有的血肉模糊、气息全无,只有一个侍卫身上有五六处重伤,却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见覃吉等人,强撑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着一个方向说:“太子,太子……”一句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覃吉大惊失色,用尽力气就向他所指方向飞奔过去,一群人都知道事情严峻,恨不得身生两翼,一下子飞了过去。覃吉等人一路狂奔,没过多大一会儿,就见前面有二十余人,朱祐樘赫然被围在了中间。覃吉心中着急,身子却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抓过一名侍卫说:“速传金吾卫至此。”说完后勉强提起最后一点劲儿,带众人拼命追了过去。 丁四等人到底年轻,脚下呼呼生风,将他们迎头堵上,这群人见丁四等人横刀立在自己面前,也是一愣,中间一人不由大喝一声:“若要保住太子性命,尔等速速闪开。”嘴里说着,手里却将一把刀架在了太子脖子上。 丁四一群人看这帮人拿朱祐樘来威胁,不由一阵阵惊慌,正在不知是好功夫,就听有人气喘吁吁说道:“韦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策划着要谋逆。”人群中,就见两名侍卫搀着大汗淋漓的覃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丁四这才知道,此时拿刀架在朱祐樘脖子上的人叫韦兴,只见这人浓眉大眼,不到五十岁光景,此时一脸狠色,面容极是狰狞。韦兴此人,本是梁芳亲信,向来为虎作伥,跟着梁芳做尽坏事。 朱祐樘虽然被钢刀架在脖子上,但面容镇定,毫无慌乱之意,在生死攸关之际,竟镇定自若缓缓道:“韦兴,这是你一人主谋还是梁芳指示你的?” 韦兴哈哈大笑:“太子,你们都觉得我以梁芳马首是瞻,但梁芳胆小如鼠,整日和万安想着求仙问药,使皇上苟延残喘,哪有胆量做如此大事?他也不想想,皇上终究要去的,等太子继位之后,哪能有我们活命的机会?” 覃吉又看了一眼韦兴背后众人,不禁又说道:“原来所说的曹公公,竟是御马监的写字太监张如曹,不知何时曹公公何时改姓了曹。” 韦兴背后的张如曹把胸脯一挺:“我本姓就是曹,只是入了宫,怕羞了先人名声,故改作了姓张。覃公公,大家都是可怜之人,咱莫要难为自己,你让众人闪开,我可保你性命无忧。” 张如曹话音刚落,一队人马就从两边包抄过来,将韦兴等人牢牢围在中间,有一人大声喊道:“里面的叛贼,还不赶紧立刻投降。”覃吉听到那人声音,抬头一看,不由大喜过望说:“刘太傅,快想办法救太子。” 说话间,刘健已分开众人,走到韦兴等人面前,手指韦兴叱道:“韦兴,你大势已去,莫再做垂死挣扎。现在京营白提督已将神武门一帮贼人团团围住,西华门那里红莲教反水,已拦住攻门的那伙人,你那些人也撑不了多少时间了,至于东华门那里,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奇怪的老头儿,将那领头儿的东厂张青用火药炸了个稀巴烂,口口声声说要替亡妻报仇,其它贼人也乱作一团,现在应该都被闻讯赶来的东厂司公公带人抓了起来。” 刘健说完,韦兴脸色已沉了下来,横眉怒斥:“刘健,你莫诓我,我不会中你的计,我使人在乾清宫埋下火药,刚才那声响应是灵堂里的声音,现在诸多皇子都应该被炸得血肉模糊了,太子虽侥幸漏网,但现在生死在我手里,你若再敢废话,我立刻诛了太子。” 正在他在那发狠时,又有一队人马围了过来,有一人从马上高喝:“韦兴,我已清理了门户,张青带的那帮人都被我抓起来了。”覃吉定睛一瞧,这人正是东厂厂卫司公公。司公公将手一挥,有一人被侍卫押了过来,这人一见韦兴就颤着声音说:“韦公公,正是那祁老三将张百户炸没了,我们乱作一团,连东华门的大门都没碰着。” 韦兴一口气堵在喉哤,只觉快喘不上来,他手指司公公高喝:“姓司的,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祐樘在他手中面色不改:“韦兴,原来你在灵堂埋下了炸药,想将我们一众兄弟炸个粉身碎骨,真是好狠的心肠,不过红莲教已暗中通知做火药那‘雷神’,他替你做那火药是堆废物,怎么也炸不了的。”嘴中虽然如此说,心里却一阵后怕,假使被韦兴等人得了手,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韦兴还没说话,张如曹却大喊道:“你们莫要得意,神武门外孰胜孰败还没成定论,太子在我们手中,你们快快退下,否则我先砍上太子两刀。”他眼露凶光,状若疯狂。 韦兴被他这话点醒,禁不住也高喝道:“你们还要不要太子性命?” 正在此时,又一人大步跑来,高喊道:“刘太傅,宫里作乱的侍卫也全被抓了,神武门的攻势已停,那帮人已溃不成军。” 韦兴和张如曹对望一眼,听宫外的声音是越来越小,一颗心早沉了下去,他们原计划用火药炸了朱祐樘等一众皇子,听到一声巨响以为诡计得逞,赶紧派拉拢过来的侍卫到宫门接应,又在慌乱中遇到朱祐樘,以为朱祐樘侥幸躲过了灵堂爆炸,不由分说上前杀死了朱祐樘身边侍卫,又拿朱祐樘作人质,静等里应外合,熊平顺等人攻进宫里,没想到节外生枝,灵堂的火药根本没炸,反是张青被为慧姑报仇的祁老三炸了个血肉模糊,张青手下众人仓皇失措,东华门和神武门的一众贼人以为那声响是动手信号,就不顾一切杀了出来,覃吉正在向刘健报告从丁四那里听到的消息,听到门外攻势,知道情况有变,赶紧派人与京团提督白正雄联系,又组织宫里侍卫抵抗,将形式稳了下来。 韦兴与张如曹知道大势已去,两人不由都是面如土色,韦兴看了眼面前众人,哈哈笑了两声:“是我运气不行,终欠了几分,以至功败垂成,没能做得大事,不过,今天可是要太子跟我一起陪葬,这份荣幸,史书有几人能得?”说着,就要拿刀向朱祐樘砍去。 八 六 惊心 八六惊魂 众人没想到韦兴说动手就动手,一时间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韦兴行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喊:“伯父。” 韦兴却是一下子停了下来,不敢相信地看向面前人群,随着那声高喊,熊天雷几步走出人群,脸上神情复杂,有几分仇恨又有几分悲戚还有几分无奈。 韦兴看着熊天雷,睁大眼睛说:“天雷,真的是你?你怎会在皇宫里?我不是让你爹把你送到江浙了吗?” 韦兴此言一出,丁四不由大惊,覃吉等人都盯着熊天雷,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个人,他和韦兴到底是什么关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熊天雷躬身施一礼道:“我在江浙侥幸找到了我娘,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娘,没死,我才知道,我居然有这样一个伯父。” 周围人都是不明所以,不知道熊天雷怎么扯到这样一件事上,丁四听到耳中却是无比惊讶,只是不明白韦兴怎又成了熊天雷伯父。众人一头雾水中,只听韦兴失声叫道:“你爹没听我的话,居然骗了我,他没有……”面对熊天雷,后面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下去,脸上的神情颇有些愤懑。 熊天雷点点头:“是,我爹与我娘患难于共,情深意长,他怎么会对我娘下的了手?所以,他暗中带走了我娘,找了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代替。” 韦兴的脸色变得又有些尴尬,他艰难地对熊天雷说道:“天雷,你别怪我心狠手辣,实在是这事情过于重大,你娘妇人之见,甚至吵着要将谋逆之事说出去,因此我才万般无奈,勒令你爹将你娘灭口。” 熊天雷又缓缓说道:“那日你听说破水潭发现女尸,以为是我娘的尸体被发现,生怕牵连到我爹,所以才安排了郑魁顶缸,是不是?” 韦兴点头说:“是,我原以为你爹听我安排,杀了你娘,就怕你爹被人发现疑点,他正在做大事的时候,又怎能被人注意?所以我找人使郑魁故意出逃,引起大家注意,又使他承认了罪状,安排他在狱中自杀。但是没想到,你又和人在暗中查郑魁的死因,我怕你查出来是你爹杀死你娘,心里难受,所以把涉及此案的人都灭了口。” 丁四在人群中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整个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正在感慨时,就听到熊天雷颤抖着声音说:“我娘说,你照顾我家颇多,我们欠你不少,让我不要恨你,你也是可怜之人。但是,你为何不认祖归宗,光明正大地和我爹论了兄弟,咱们一大家子相互有个照应,也强似现在情形……” 韦兴一声苦笑:“天雷,你说得容易,我幼时家贫,为了活命自残身体,进了这皇宫,现如今,哪还有脸见列祖列宗?我后来千方百计打听到你爹下落,知道熊家情形,尤其是见熊家有后,自是喜出望外。天雷,那天我偷偷见了你第一面,当晚就高兴得难以入睡。我没脸入熊家的祖坟,可是熊家还有后人……”说到后来,他脸上涕泪俱下,悲喜交加。 熊天雷见他如此,不由大声问道:“你为何又要做这谋逆之事?”他声音悲愤,似乎要把心中所有委曲与愤怒喊了出来。 韦兴闭了眼,又是一阵大笑:“天雷,你身在民间,不知这皇宫里多少龌龊之事,我跟着梁芳跟着万贵妃做下不少事情,哪一件都是要性命的大事,可是等太子继位了,哪有我们活命的机会?万妃在世时梁芳与我策划废掉太子,但太子福旺,被他躲了过去,自从那时,不管梁芳怎么想,我就筹划做这事。从古至今,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咱们一出生就受尽折磨,所受非人,他们尽享荣华富贵,肆意胡作非为?我就是不服,就是不服……” 他这一番话似乎说出了张如曹等人心中想法,张如曹禁不住也喊道:“韦公公,别与他们废话,今天举事不成,是咱们福薄,索性咱们就杀了太子,也教史书记上咱们名字,算咱们不枉活这一场。” 他话音没落覃吉已跳上前去,手中拿着从一旁士兵手中夺过的长剑,架在熊天雷脖子上,恶狠狠对韦兴说:“韦兴,你手里有太子,现在你便宜侄子在我手里,你胆敢动太子一根毫毛,我就教你熊家绝了后。” 韦兴本是一心杀了朱祐樘,见此情形不由大喊:“覃吉,你敢……”就见熊天雷身后又顶上几把长剑,他稍敢动作熊天雷身上就会捅上七八个窟窿。 他思量了一会,面如土色,挣扎着说:“罢,罢,罢,你们放了天雷,我放了太子,但是,太子,你须向我保证,所有事情都让我一人承担,天雷从不知有我这样一个伯父,千万别让他受这无妄之灾。” 朱祐樘点头说道:“如果他毫不知情,我定不会迁怒于他。” 韦兴对覃吉喊道:“你让天雷走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我本想给他荣华富贵,没想到反牵连他进这场变故,说到底,也是我对他不起。” 覃吉松了一口气,急忙说道:“你放开太子,让太子过来,我同时放了你家侄子。” 韦兴还没说话,张如曹就大声制止:“韦大人,不可轻信覃吉所说之话,如果放了太子,咱们插翅难飞,熊大当家和熊天雷都难以活命,咱们这么长时间辛苦就白白成空,只是赔上自己性命。” 韦兴脸上变幻不定,到最后一声长叹道:“事已至此,垂死挣扎已毫无意义,我信太子一言九鼎,断不会骗我。”说完后手一松,将朱祐樘往前一推,朱祐樘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脚步,这边覃吉也放开熊天雷,两人相向走去。 就在两人快要错肩而过时,张如曹忽然疯了一样从后面冲了出来,一把刀向太子砍去,嘴里喊道:“我还是不服,我还是不服……”一旁众人始终未及,眼睁睁看着他使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向朱祐樘身上砍去。 就在电光石火一霎那,熊天雷忽然一把推开朱祐樘,那刀就一下子砍中了熊天雷,深深陷在他肩膀上。旁边侍卫这才反应过来,齐齐围住朱祐樘,另有侍卫跳上前去,将张如曹牢牢制住。 丁四几步跳上前去,扶住熊天雷,只见钢刀顺着他右肩劈了下去,鲜血把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不由急忙喊道:“天雷,天雷……” 韦兴已被侍卫押了起来,犹自挣扎着向熊天雷处冲去,嘴里还喊着:“天雷,你不敢出事,熊家就你一个后人了……” 一团混乱中,朱祐樘惊魂甫定,旁边司公公等人高呼:“天佑太子,遇难呈祥。”朱祐樘强自镇定了一下,对覃吉吩咐道:“速传御医,务必救得熊天雷性命。”旁边早有人飞奔而去。 朱祐樘几步走到熊天雷面前,熊天雷此时脸色苍白,双目眼光游离,看到朱祐樘上前挣扎着似是有话要说,朱祐樘赶紧制止道:“你切莫说话,务必打起精神,等你脱了险,我再单独见你。”熊天雷似是听到了朱祐樘的话,不再挣扎,双眼一闭,大颗大颗泪水从眼中渗出,滚成一团。 正在这时,几名御医匆匆赶了过来,朱祐樘不待他们行礼立刻令他们救治熊天雷,几名御医忙活一阵,终于替熊天雷止了血,用白布将伤口缠上,擦着头上汗水上前复命说:“这人性命无甚大事,估计一条胳膊是保不住了。”丁四听熊天雷性命无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朱祐樘已下令将熊天雷赶紧抬到御药房。 这边刚刚忙定,覃吉走上前对朱祐樘禀道:“刚才有侍卫报告,东华门的贼人已死伤大半,神武门的贼人也没来得及逃走,那领头儿的熊平顺也在混战中被砍死了。” 韦兴听到覃吉所说,身子已瘫了下来,嘴里喃喃说:“我只想着奋起一击,哪想到天不容我,这老天到底还是没长眼的,害我一生,更教我身边人受到牵连……”他正说着就见眼前走来一双糊着白布的靴子,正是朱祐樘来到他眼前,朱祐樘怜悯地看着韦兴,沉声说道:“韦兴,你可知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少小经历,你也曾耳闻,只是困苦磨难亦如砺石,强者不息,用以自励,经历风雨,更惜花时。你虽出身贫困,但得意时竟为虎作伥,本就是逆天之举,以你之谋划,即使得逞,也是鱼肉天下百姓,误尽天下苍生。此时此刻,你还怨天尤人,难道你没听说“自作孽,不可活”一语吗?” 说完之后,理也不理身后韦兴一众人,傲然前行,扬长而去。 八七 相 送 八七相送 北京城外,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湛蓝的天空如同洗过一样,秋日的阳光晒得人格外舒服,一切都笼罩在宁静平和之中,官道上行人稀少,长亭处有几人正在依依话别。红莲教圣姑白衣长发披肩,一头锦缎似的头发没有一件饰品,越发衬得她人淡如菊、素雅无比,她身旁新任护法诸葛成元一袭青衫,气宇轩昂、镇定自若,白衣含着泪向前面李子剑等人说:“诸位莫要悲伤,圣姑护法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成护法在弥留之际告诉我,他早知道自己得了恶疾,所以将身作饵,使曹公公一伙认为红莲教被他们牢牢控在手心,若非如此,他们定不会掉以轻心。成护法说,他即使到地下见到圣姑,也是没什么遗憾的了。” 李子剑、白博文几人也不禁垂了眼泪,只觉满嘴苦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最后,白衣勉强止了眼泪,对李子剑等人拱手说:“四位堂主,我和诸葛护法将马圣姑和成护法还有红裳的骨灰送回思灵山,也就是七八日的事,诸位不用远送,不日后我们就会归京,这几日就辛苦诸位了。” 李子剑等人也将手拱起说:“圣姑放心,如今红莲教大局已定,你与护法不必牵挂教内事情,凡事都有我们。” 白衣和诸葛成元齐声说道:“有劳各位了。”说完之后,两人齐齐上马,几名侍卫随即上马,白衣在马上又向李子剑等人说:“诸位请回吧。”说完后转过头来,将马腹一夹,嘴里喝道:“驾。”所骑之马如同离弦之箭,一下子就飞跑起来。 看白衣等人渐渐远去,白博文对其余三人说:“咱们也回吧。”其余三人齐应一声,四人翻身上马,转身催马向总坛方向奔去。 四人离去没多长时间,一人一骑又从京城飞奔而来,他奋力挥着马鞭,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着急,正催马向着白衣等人去的方向驶去。那人眼似点漆,满脸正气,身材挺拔,一身青衣,外罩无袖背甲,腰束青丝织带,正是丁四在匆忙行路,不过他身上佩一把金光闪闪腰刀,在阳光下正发着凛凛的光。他追了大概有四五里路远,终于影影绰绰看到前面白衣等人的身影,心里一阵高兴,不由高喊着“白衣”,一面又催马前行。 白衣正在赶路,忽听到后面有声音呼喊自己名字,就不由勒了缰绳,向后看去,就见尘土飞扬中,丁四正挥手向自己奔过来,金色的阳光将丁四脸庞妆点得生机勃勃,白衣心里就是一痛,眸子就暗了下来。 转眼间,丁四已赶到眼前,诸葛成元见白衣停下,也都将马缰一勒,一齐围了过来,白衣赶紧稳稳心神,向众人说:“只是京城的一位朋友,无事。”说完后跳下马,向丁四迎去。 丁四也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走到白衣面前,急急说道:“白衣,你这是要到哪里?” 白衣看他身上装束,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低低说道:“恭喜你重任捕快,听说太子赏你金刀,封你为金刀捕快。” 丁四脸上一红:“那是太子的厚爱,其实我什么力都没出。我听说你不要太子丝毫封赏,太子现在一直耿耿于怀呢。” 白衣轻轻一笑,若轻风拂面:“我跟太子说,红莲教站在太子一方,并不是为了富贵利禄,只要太子能够做一个好皇帝,使天下百姓有一温饱,红莲教愿天天为太子颂经布道。”不待丁四说话又径直问道:“那日匆忙别过,还不知熊天雷、巧姑及陈先生的情况,他们都还好吧?” 丁四声音低了下来:“天雷总算保得了性命,但一只胳膊却没保住,他已在碧云寺落发为僧,法名觉空,我昨日才探过他,他现在日日诵经,说是为父亲赎罪;陈先生也万幸被救了出来,但因惨遭张青一伙人的毒打,身子已是垮了,巧娘前日陪他回了应天府,说要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好好伺候在身旁。” 白衣嘴里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可有祁前辈的消息?” 丁四摇摇头:“那日众人只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用火药把张青炸得血肉模糊,等硝烟散去,却是再也没见到祁前辈。” 白衣强忍着眼里的泪:“是我连累了祁前辈及慧婆婆,若是没有我使你央了慧婆婆,他们哪有这场风波?” 丁四低声安抚道:“白衣,你莫要自责,慧婆婆宅心仁厚,她若是黄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罪你。白衣,你不要难过。” 他声音醇厚,句句发自肺腑,白心不知为何,只觉心中大恸,恨不得俯在丁四肩上大哭一场,但是咫尺天涯,那一步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两人四目相对,都能看到自己眏在对方眸子里的身影,但是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白衣赶紧拼命把泪水逼了回去,哑着声音说:“等我将圣姑、护法及红裳的骨灰送回思灵山,就算踏破铁鞋,也要将祁前辈找到,到那时,定要认了他做义父,好生供养。” 丁四安慰白衣道:“我昨日到了无忧谷,本想祭拜慧婆婆,没想到在她坟前见到好大一束花,想必是祁前辈放上去的。” 白衣闻言心里稍安,抬头看看天色,终于硬了心肠,冲丁四说:“你我各有使命,今日就此别过吧。” 丁四拱手说道:“白衣,你一路小心。” 白衣腾身跳上坐骑,对着丁四说:“你也是,多保重。”说完后一拍坐骑,绝尘而去,就在渐行渐远时,听到后面有歌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新月如扇舞,剑花寒夜露,少年心胸凌云处。 肝胆硬如铁,黄金比粪土。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除却人间不平事,如疾风,吹迷雾。 天下万里路,庶民百姓苦,英雄豪情当空吐。 大盗亦有道,风中撕诗书。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何时乾坤皆清平,看明月,在天幕。” 纸上盛宴,青春贪欢 《日落长河》这卷终于告终了,谢谢你有耐心看完这卷文字。 其实这卷差不多写了快两年时间,一直是写写停停,但最终还是写完了,因为实在抵御不了码字时的那种兴奋和投入。 这卷写的是青年丁四的事情,十八岁的丁四正是风华正茂,对外界有着种种好奇,对着未来有着种种期盼,但并非没有困惑。 而且,在我的感觉里,十八岁还是困惑非常多的时候。 当父母开始放手,当你准备独自前行,当这个世界向你伸出双臂的时候,你会突然会不自信起来,尤其是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 但是,还得往前走。 你会遇到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或者让你高兴或者让你痛苦,你接受不接受,你适应不适应,你都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或许,你做的工作不是你愿意做的; 或许,你爱的人却不能跟你并肩走下去; 或许,你看不惯周围的种种; 或许,你开始为生计发愁。 在这卷里,丁四也是一样,做了捕快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捕快,爱上了白衣却不能相守,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却受到了阻挠。 他有困惑,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自己。 这样的设定应该不是读者所愿意看到的,之前记得有人给我说过:“网文就是臆想,得有金手指,得让读者看得很爽,得让主角无所不能。” 我犹豫过很长时间,也想动笔写篇穿越类的作品,妻妻妾妾莺莺燕燕,文能治国武能平天下,众人臣服天下敬仰。 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在我这个年纪,对,在我这个比大叔还大一些的年纪,如果还是去盲从还是去模仿,那未免太可悲了。 何况,这些本来就是骗人的,没有穿越,没有这么简单的**丝逆袭,虽然看文一时爽,但也只是自欺欺人。 然后,我又问自己,我为什么去码字? 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只是为了抒发胸中的情怀,表达自己的感情,图的就是码字时的爽快。 我在闲睱时写作,感觉心里格外宁静。 所以,当有人建议我扑了这本小说时,我就在想:不能扑,不能扑,就算是写给我一个人看,也是不能扑的。 因为,这里有我青春的痕迹。 那些少年的迷茫,那些沸腾过的热血,那些不甘和冲动,那些痛苦和兴奋,本就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我想表达出来上述的东西。 于是便最后有了这卷《大明金刀捕快之日落长河》。 在这卷里,朱祐樘是年轻人,丁四是年轻人,熊天雷也是年轻人,白衣也是年轻人,一群不知道世事艰难的年轻人,用热情对抗冷漠,用青春对抗陈规。 青春的热血,足以冲淡种种苦难和不幸。 朱祐樘这个人物始终是我喜欢的,根据记载,朱祐樘的生母是普通的宫女,姓纪,结果被宪宗宠幸怀孕,万贵妃就派人为她堕胎,前去的宫人不忍心这样做,就谎报说纪氏肚子里是个瘤子,万贵妃还不放心,把纪氏关进了冷宫,结果纪氏在冷宫里生下了朱祐樘,万贵妃得知后又派太监张敏溺死朱祐樘,可张敏考虑到宪宗至今无子,于是不但没有按万贵妃的话做,反而暗中将朱祐樘保护起来。后来有一天,张敏在替宪宗梳头的时候,宪宗感慨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儿子,张敏就扑通跪下来,跟宪宗说他有一个儿子,只是如此种种,一直养在深宫里,宪宗又惊又喜,当时就让张敏把朱祐樘带来,这样,朱祐樘才被封为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可是很快纪氏暴毙,张敏吞金自杀,周太后担心朱祐樘也遭毒手,于是把朱祐樘接到自己住处,并教朱祐樘说不能随便吃万贵妃的东西。结果有一天万贵妃把朱祐樘接到自己住处,并给他很多好吃的东西,朱祐樘却一概不尝,并说:“怕食物里有毒。”万贵妃怒火冲天,于是要求废掉皇太子朱佑樘,另立邵宸妃的儿子兴王朱佑杭,但就在宪宗决定要废掉朱祐樘时,泰山地震,钦天监说此兆应在东宫,宪宗只好作罢,万贵妃的阴谋算是落空。后来宪宗驾崩,朱祐樘即位,面对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大明,但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朱祐樘仍然开创出“弘治中兴”的局面。 生于忧患,长于荆棘,尚能心存乐观和忠义,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所以,我一向觉得,环境不是我们自怨自艾的借口和理由,这世上没人是一帆风顺的,你只有努力过了,才能说自己运气不好。 但在这本书里,主人公并不是朱祐樘,因为他这样的身份和际遇,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所以,我虚构了丁四这个人物。 在我的设想里,丁四应该是这样一个人:阳光帅气、积极进取,他有着鲜明的道德感和正义感。按照古代的规定,捕快也是贱役,子孙三代后才能读书做官,丁四因为父亲是捕快,不能读书,不能从事其他的职业,所以,只好做了捕快,一般捕快的职责就是抓人提人、催缴赋税,丁四在这样的环境里,肯定会觉得厌烦,因为在年轻人的心目中,没有人谁愿意平淡地过完一生。可是,命运会把我们带到哪个方向,谁又不知道。幸好,在这个时候,丁四遇上了白衣,在白衣向他说出“你只须不错抓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时,他的世界好像突然开朗了,他不再是一个只听命于他人的捕快,他可以审视自己的行为并使自己所作所为有更积极的意义,因此,到这个时候,他才全心全意喜欢上白衣,他觉得这是一个能理解她的女孩儿,更何况,这个女孩貌美如花,人又聪明机智。在白衣的影响下,丁四秉承了这样的信念,全心全意追查熊天雷母亲冯月娥的下落,结果步步惊心,却卷入一个惊天的阴谋中。作为一个年轻人,涉世未深,他肯定要不断成长,所以,我在这卷里,写了丁四追踪罪犯但很快被发现,他屡屡面对强大的对手有束手无策的情形,于是,我又写进了一个捕神的角色,帮丁四尽快成长起来。 其实读者在看小说的时候已经发现,很多时候看得不尽兴,因为丁四身上没有那种料事如神的特点,他有的只是一腔热血,按照自己坚持的方向前进。我觉得,作为一个年青人,这样就足够了。 你涉世未深,不会一下子脱颖而出,你所做的,是不忘初心,让身上的热血不要凉下来。 作为书里的女主角,白衣承担的是另外一个使命:在年青人的成长过程中,如果责任和情感发生了冲突,你会选择哪一个? 如果你仔细看这卷的话,你会发现,我给的答案是责任。在成长的道路上,我们不能恣意妄为,我们肯定是要舍弃一些东西,虽然痛,但是你无处可逃,你别无选择。 写到这里,我忽然有些诚惶诚恐,我想表达得这么多,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将这个意图完美地表现出来。 在写这卷的时候,我一直也在克服着自己的负面情绪。作为一名起点写作的新人,虽然年纪略长,但跟许多新写手都一样要面对刚走上这条路的艰辛。第一次裤衩推时,我不断刷屏,看看点击量,看看收藏量,我看着收藏从19涨到了68,我查网上其他写手的贴子,通过比较,发现这个数据是极为惨淡的,那段时间我不断到贴吧里打广告、跑到其他作品下面留言交流,希望数据好看一些,我甚至想要不要在某宝上刷些数据,我生怕成绩太差编辑就放弃我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白忙活一场。但后来我还是将这些想法给否了,我在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写东西? 于是在痛苦中就有了最前面的那个答案:表达自己的情感,只图码字时的爽快。作为一个出身中文系的人,儒家的东西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如果我能把我想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能让读者产生共鸣的话,就有那么一点,我也是愿意的。如果这些都不能实现,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孩子,你老子我始终很认真、很努力,等她长大后,我会给她看这部小说,希望她能看到我想表达的东西。 就这样心就静下来,每天在业余时间码字,虽然点击量可能一周只有10几个,虽然收藏量涨了两个又少了一个,如此反反复复,但对我影响不大。 其实,我也发现,我也在进步,《日落长河》码了快两年时间,而下一卷《猛龙过江》在两个多月时间就码了二十多万字,感觉写作更顺手了,有时码字时禁不住快把自己码哭了。 我想的是,既然是有这样一个开始,至少,我会把这部作品完成,不会给那些坚持看完这本书的人挖一个大坑。 还有,在最后,我想说,谢谢你能坚持看下来,现在我读前面的情节,有几处也让我汗颜的,比如说:白衣卧底时的易容,还有她把内功散去的脑残行为。谢谢你在看到这么老的桥段时还能忍受着看下去,下一卷不会再出现这些情节了。 最后,再来解释一下太监宫变的情节,在明代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只不过这事情发生在明英宗时期,天顺五年(1461年)七月,宦官曹吉祥勾结蕃将谋反,结果谋反不成,反被碎尸在市场街。而明孝宗朱祐樘即位还是比较顺利的,在写作时我将明英宗的史事拿来用,还请各位读者不要被误导了。 到明天,《大明金刀捕快》就进入下一卷《猛龙过江》了,一转眼,丁四已是三十岁的人了,让我们明天在文字中相会吧。 一二0 碧血 眼看丁四就要逼近富坚一郎,富坚一郎如梦初醒,慌忙移动身形,躲开了丁四这一掌,丁四眼看就要得手,哪会轻易让他轻易逃脱,身形随之一转,大刀就要贴上去,他此时用尽全力,只想着赶紧控制住富坚一郎,好让倭寇投鼠忌器,趁机牵制住倭寇。孰料就在此刻,富坚一郎一手拉过手边一名倭寇,丁四大刀收不住,一下子就拍在了那人背上,那人应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不由颤了一颤。丁四见富坚一郎又从自己手下逃脱,心里暗恨不已,他知道时间宝贵,能及早擒住富坚一郎,便能多一分阻住倭寇和张汉生会合的可能,他眼里只有富坚一郎的身影,丝毫不把身后围攻他的倭寇放在心上。他见富坚一郎刚刚站定,于是脚下发力,双脚一跺,身子纵起,有如一股龙卷风一样向富坚一郎扑去。 他身后围过来的倭寇见他死死向富坚一郎追去,哪肯让他得手,一个个如同疯狗一样向他袭来。他们趁丁四背后大空,挥着武器就砍了下来。丁四听后面风声响起,头也不回向后挥起大刀,意图迫散倭寇袭击,另一手却用力弯曲,如同鹰爪一样向着富坚一郎命门抓去,他此时一心想要擒住富坚一郎,不惜把自己后背露给倭寇,而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右手上,这十余名倭寇中有一个心思敏捷的,见丁四如此情形已猜到他的心思,因此轻轻避开了丁四金刀,趁丁四不备就向他肋下砍去。丁四此时全神贯注盯着富坚一郎,根本就没有防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他只觉肋下一痛,原来竟叫那倭寇偷袭成功,把倭刀插进了他肋下肉里,丁四肋下一下涌了出来鲜血来,丁四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扭用金刀在空中划了个圆,纵跳之间,那名倭寇的胳膊便被削了下来。丁四站定,见自己肋下插着一把倭刀,不由暗恨自己大意,教倭寇得了手,他看富坚一郎已被人保护起来,知道刚才大好机会已过,又觑了觑天色,心想,若再能拖得船再停留一个时辰,倭寇便无法如期同张汉声会合了。他想到这里,将牙一咬,伸手拔出肋下倭刀,肋下鲜血如注,霎时染红了他身子。他此时暗提一口气,两脚一跺,将身跃起,威风凛凛向着富坚一郎扑去。 富坚一郎见丁四受了伤,心里大定,冲着众倭寇喝道:“砍了这人,我重重有赏。”他身边倭寇不等丁四扑过来,已是齐齐向丁四逼去,丁四见倭寇围了上来,脚下船向前航行的速度渐渐加快,心里大急,他原想着擒下富坚一郎,没想到倭寇人多势众又狡猾无比,自己反而受了伤,他胸中又急又气,只觉被愤怒涨得满满的,暗想:难道老天不开眼,这次真要让张汉生和倭寇称心如意,在泉州掀起战乱来?丁四经历过无数险境,但从没这一次感觉力不从心,此时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就算是铁打的人,又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丁四只觉身子有些发冷,他暗叹一口气,只是不停想道:只要剩一口气在,就不会让这帮人得手。 富坚一郎见丁四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但他竟像是毫无察觉一样,两手稳稳握着金刀,眼里丝毫不慌,竟是一片风轻云淡、浑不在意,不禁怀疑丁四身体是什么做的,竟然能始终撑下去,一时之间倒有些愕然,心里叹道:原来明国人竟如此英雄盖世,全然不像张汉生这样贪恋权势、卖国求荣。这样一想,原来还对大明有几分不屑,现在却不由把轻视之心收了几分,只是满满的信心也少了许多。富坚一郎叹口气,操着生硬的话对丁四说道:“你倒是条汉子,不过眼下你是拦不住我们了,你要是识相,趁早束手就擒,我还可以考虑给你一条生路。” 丁四闻言哈哈大笑,这声音无比响亮,竟压过了船下波涛翻滚的声音,众倭寇见丁四浑身鲜血淋漓,仍似不知不觉一样仰天大笑,不由面面相觑想:这人岂非是傻了?丁四笑声忽然停止,眼睛明亮,胸脯高挺,如同青松昂首、劲竹宁立,他扫视一下众倭寇,又冷冷看一眼富坚一郎,沉着嗓子说:“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大明人物众多,英雄辈出,从来不愿意入侵别的国家,但也不怕别人无端挑衅。你们若要安安生生待在自己国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若要有虎狼之心,我们必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他这话一字一句从口中说出,竟叫人无端就深信不疑。 众倭寇在海上漂流久了,对明国话也能懂个十有**,此时十余名人团团把丁四围住,竟没一人出言反驳丁四这话。丁四见众倭寇不语,高喝一声:“我国皇帝更是励精图治、发愤图强,他爱民如子、心怀天下,这大明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就算你们今天能和张汉生会合,要想占我们土地,那是白日做梦。” 富坚一郎见众倭寇哑口无言,心里早是恼羞成怒,当下深吸一口气,张嘴就要下令让人砍了丁四。但就在他话还没出口时,忽闻海上不远处有人大呼:“主上,张汉生派人来接应了。” 富坚一郎向那声音处瞧去,原来是先前派出去的先锋,他闻言大喜,指着丁四对众倭寇说:“速杀了这人。” 丁四虽没听懂刚才那先锋说什么,但见富坚一郎满脸喜色,知道这消息对自己不利。正在猜想到底发生何事时,就听众倭寇嘴里“嗷嗷”叫着,一脸狰狞地向自己扑来,此时天边启明星越来越亮,过不了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丁四见众倭寇扑来,心想:今天这条命恐怕要交待到这里了,眼见无法阻得倭寇前进的道路,只希望朱祐樘接到消息及时布置,及早消灭张汉生和倭寇,别让他们犯下太多罪行。在最后一刹那,关碧悦连嗔带笑脸庞一闪而过,丁四眼含热泪来不及流下,就轮起手中大刀,旋风一样挡住众倭寇兵器,众倭寇见半晌还杀不了丁四,也是心中着急,手中刀剑越发凌厉起来,一时之间丁四又被刀剑砍上了几处,他虽然受了伤,却仍然是勇猛无比,左躲右闪功夫还趁机向倭寇袭上一刀,有几个倭寇一时不提防,倒被他砍中一刀。富坚一郎见丁四仍然坚持,冷哼一声,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把手铳,伸手就向丁四喵准。原来他们这帮人流落海上,不经意一次机会从一些佛朗机商人手中劫得几把手铳,上次青木到桃源岛卧底时拿了一把,富坚一郎随身又带了一把,只是这手铳的火药所剩不多,他平时一向爱惜,轻易不拿出来用,此时见众倭寇擒不住丁四,不由是勃然大怒,只是一心想解决了丁四,赶紧带人和张汉生会合。只见黑黢黢枪管直对准丁四,不过丁四身形疾驰,一时之间不好搬动手铳。就在富坚一郎心中烦躁时,忽见倭寇像商量好似的,一齐挥动武器,齐齐向丁四砍去,丁四来不及躲闪,一手攥了刀把,一手拖了刀背,硬生生顶住自上而下的刀剑,与众倭寇胶着在一起。 富坚一郎大喜,心想这人的死期终于到了,当下就要扣动搬机,不过就在这时候,他身旁有个手下见是个好机会,忍不住拈开弓,双臂用力,那箭就流星一样射了过去。富坚一郎看那箭直直向丁四射去,而此刻丁四毫无防守之力,分明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他虽然遗憾没能亲手杀了丁四,但是丁四怎么着都是一个死,他心里就稍平静下来,手指离了搬机,睁大眼睛,看丁四是如何丧命。 一 雪祭 北京城上空浓云密布,漫天卷的都是鹅毛一样的雪花,风一吹,雪就迷了人的眼睛,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而雪花和冷风卷着就吹进脖子里,直觉得痛彻心扉的冷。这雪下得越来越紧,短短几个时辰,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房屋、树木、街道全是银妆素裹,平素热闹的北京城一下冷寂不少,路上很难见人的踪影,触目所及只有漫天飞雪、一片皎洁。这场雪把天地连成一片,而在京城附近的史家山也是一片冰天雪地,满山的松柏全被冻成了一片冰雕,再难见其苍翠的颜色,此处人迹罕至,更是一片寥寥。 史家山又叫施家台,位于笔架山的南麓,因为风景秀丽、地势开阔故在此处造了泰陵,平日守陵的土兵还不断在陵前巡逻,但今日一场大雪,士兵也觉得天寒地冻,渐渐也有些大意,不由都躲进屋子里取暖,泰陵便安静得像睡过去一样。但士兵若要仔细察看,便会发现在白雪皑皑的上宫,有一人正坐在雪地上。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长时间,身上已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远远望上去像雪人一样。这人胡子眉毛都落上了雪,看上去也是白的,只是他虽是席地坐在雪上,身子仍是直直的,有若松柏一样挺拔。 这人坐了半天,到最后终于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壶来,对着陵墓低低说道:“今天我金盆洗手,从此不再做捕快,以后天天都要在家陪着阿碧,心里忽然间有说不出的难受,想找你喝杯酒,可惜你我已是阴阳相隔。当年你赐我金刀,大家都称我金刀捕快,可惜我这两年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从此后江湖再无金刀捕快,只有一老朽丁四了。” 原来,墓前这人正是丁四,而墓里葬着的就是孝宗皇帝朱祐樘。弘治十八年五月七日,朱祐樘在乾清宫驾崩,享年只有36岁,,十月十九日葬在了泰陵,时至今日,已过去整整14年了,而丁四也已是50岁的人,他年轻时甚是英勇,常常为抓贼不顾自己身体,到了此时是一身伤病,后来实在无奈,便被关碧悦唠叨着不再做捕快,他本来还不想退下来,不过有一两次抓江洋大盗贼时险象环生,差点被对方置于死地,于是便只好金盆洗手,不再担任捕快。 丁四说罢这番话,拿起酒壶在墓前洒下滴滴美酒,又仰起脖子“咕咚”一口喝下,只觉得这酒意醇厚,一口美酒下肚,身上已是火烧火燎起来,霎时间热血沸腾,眼睛也明亮起来。他忍不住将这壶美酒一饮而尽,随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又先洒下酒水,然后举起来准备饮下时又苦笑着说:“这样喝酒多寡淡,你说你怎会先走一步,你当时正是壮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眼看大明也蒸蒸日上,百姓日子也越过越好,你怎能英年早逝?这老天爷也忒不长眼了。”说完后又将壶中酒喝下,一扬手将酒壶掷得远远的,嘴里喊道:“这酒喝得着实难受。” 他连喝完两壶,已是渐有醉意,对着陵墓絮叨道:“我跟你认识那年,你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那时你被偷儿偷去了随身香囊,我无意间撞到此事儿,随手就抓住那偷儿,没成想这香囊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你对我感谢不尽,只是那时咱们还起了争执,你手下留情将偷儿放走,我却觉得你这人有些可笑,那时你说盛世便是不教百姓再饿肚子,不能把人逼上作奸犯科的路,我觉得你甚是迂腐,咱俩话不投机我是扬长而去;第二次无意撞到你是你娘的忌日,你一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遇到我便邀我喝酒,那时刚好我也心烦意乱,没想到聊着聊着就觉得脾气相投,你好歹不算是太迂的人,那时还不知道你是大明的太子,还以为你最多是一权贵家的公子,机缘巧合呀机缘巧合呀。”丁四说起往事,不由又想起当年的事情,那时候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少年,一个是立志要做捕快界的翘楚,一个是决心做一个大有作为的君王,当时风华正茂、青春大好,竟觉这世间诸手皆是唾手可得,哪料得时事如棋、风雨如晦?想到当年,丁四脸上不由绽出一丝微笑。 雪花仍是飘飘洒洒,落在这片已是白成一片的大地上。丁四竟又从怀里摸出一壶酒,兴致勃勃地大喝一口,又高声说道:“韦兴作乱那时,你才登上皇位,那时他盘算着要把你炸个粉身碎骨,结果你福气旺,将韦兴捉了个正着,你说你那时都无事,怎却生个平常的病都起不来呢?你殡天那年我正在塞北缉拿‘塞北双魔’,等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两人捕获,兴冲冲赶回北京时,结果半路上就听到你归天的消息,唉,时事难料,时事难料……”他说到后来声音转低,有无限的伤心失望。 过了半晌,丁四又拧开酒壶,喝下一大口酒,微叹着说:“我还记得那年张汉生色结倭寇要行谋逆之事,泉州桃源岛鲨鱼帮不甘那倭寇到咱大明国土作乱,又有心归顺,于是使人在京城谣传张汉生被妖道摄走了大印,趁我和吴海到泉州之际暗中偷走大印,以期引我的警觉。那时咱们都是人到中年,你又是何等的雄心勃勃。你总遗憾没能见上计万水老英雄一面,现在应该是心愿得逞了吧?唉,我这么多年来抓过数不清的罪犯,也认识不少英雄豪杰,有那么多都早早离去,实在是可惜呀。”他说完后,又饮下一口酒。 此时天地仍是一团冰冷,丁四却浑然感受不到,他眯起眼睛,看向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纷纷落在他的脸上,他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不知是雪花化成雪水还是有泪水从眼中渗出。 丁四在陵前坐了许久,不知说了多少话才觉得心中一团火渐渐凉了下来,不由慨叹着说:“你壮志未酬,我也是宝刀已老,迟早有一天咱们要见面的,那时咱们再喝个痛快吧。”到最后不知想起什么,只摇头说:“你生下的儿子要有你三四分好,也算是造化呀。”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不过满地雪光仍然映得这夜晚不如平时黑暗,风卷着雪吹过,把丁四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只听得暮年英雄感慨,却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二 探病 从泰陵回来第二天,丁四就感染了风寒,他只觉得头晕晕乎乎,身上有气无力,只是一心犯困,眼睛竟然睁都睁不开,在梦里,丁四见了许多熟人,白衣、红裳、朱祐樘、计万水、左公权、林正道,他们对着丁四都问出同一个问题:丁四,你不做捕快了还能做什么?这个问题让丁四极为苦恼,他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忽然间,那天的金盆洗手像是不曾发生过,他又领命要缉拿一个凶手,他昂首挺胸、神清气爽地到了踩好的点,正想带众兄弟将那凶徒拿下,没想到眨眼间又闪出许多人,团团把他们围在中间,他心里大急,指挥众兄弟与对方作战,没想到他手脚都不灵活,害得两个年轻的捕快还在护着他,忽然间有一个捕快不提防还没刺上一剑,丁四看那鲜红的血液从那捕快的身上渗出,他心里极为愤怒,挣扎着要捕上去,可是胳膊一阵酸麻,原来当年受过的旧伤又发作起来。正当无计可使时,忽然间耳畔传过一个声音:“大人,大人。” 丁四在睡梦中睁开眼睛,却看到胡润泽站在自己面前,他摸摸自己额头,上面满是汗水,忽然间就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神情就有些黯然。 胡润泽此时正是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远比当年要干练沉稳得多,他急忙把丁四扶起身,轻身说道:“大人,你前几天刚退了下来,怎立刻就发作了伤寒?” 丁四还没说话,帘子一掀,关碧悦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如今五十不到的年级,两鬓也有了银丝,眉眼间也有了皱纹,只不过性子仍是佻达,她明显已听到胡润泽的问话,不由瞋怒着说:“他呀,下大雪那天晚上不知到哪喝酒,回到家里已是酩酊大醉,幸亏还知道回家的路,要不然醉倒在这雪地里,连性命也没有了。结果,当晚就发了热,这一病就是这么多天。” 丁四听她唠叨,无奈地闭上眼睛,又听到关碧悦对胡润泽说:“润泽,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你来得正好,帮我开导开导他,顺便看着他把这碗药让他喝下。”说完又掀帘子走了出去。 丁四睁开眼,看到胡润泽手里端着一碗药,热气正袅袅地腾了出来。胡润泽殷切地拿勺子舀药喂给丁四吃,丁四苦笑一声,对着胡润泽说:“我真是老了,连这点风雪都顶不住了。”说完后就从胡润泽手里接过药,一举碗就大口喝了下去,这药的温度正好,不热不凉,正适于饮用,可见关碧悦甚是用心。 丁四喝完了药,觉得又是一阵气短心虚,忙赶紧斜靠在床头,叹口气说:“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胡润泽见他神情黯然,忙笑着说:“这伤寒虽然病不重,来时却气势汹汹,别说是大人,就是我有时顶不住的。” 丁四摇摇头说:“唉,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些年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了。” 胡润泽赶紧安慰他说:“大人的身体甚是硬朗,平日看上去分外精神,远远瞧上去根本不像五十岁的人。” 丁四神色有些恍惚,嘴里喃喃说道:“可不是,算来我已有五十一岁了,这时间过得忒快了些。” 他这句话说完,闭目养了会儿神,就在胡润泽以为他快要睡着时忽然见丁四睁开眼睛,直视着自己说:“润泽,你知道为何我要退了下来?” 胡润泽连忙安慰他说:“大人忙了这么多年,也该闲下来休息一下,现在德文、德武都已长成人了,后边的事儿交给我们就行了。”又正色说道:“大人,你放心吧,你刀里来雨里去了大半辈子,无数次出生入死,现在该陪陪嫂夫人了。” 丁四摇摇手止住了他的安慰,低沉着声音说:“其实我心里是不想退下来的,要是行的话,我真想一辈子都做捕快。”他说到这里,低声咳了起来,待安定下来才怅然若失地说:“可这身子渐渐不听使唤,每次捉拿罪犯时还害众兄弟要****的心,我每次扯了大家后腿,都觉得甚是尴尬,阿碧又一直劝我,于是索性便生了隐退之心,可这一退下来,就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我忙碌这么多年,真不知道除了捕快,我还能做什么?” 胡润泽见他眼里满是困惑,再不像以前见到时的镇定自若,忙又安慰他说:“大人如果觉得闲闷,我日后有了时间便来找大人,到时大人不要觉得我来得频繁。” 丁四笑着摇摇头说:“我如何不清楚衙门里的事情,哪有时间空闲下来。”又看向胡润泽说:“你别怕我心里难受,我只不过忽然不做捕快,一下适应不了,等再过几日便习惯了。”他说到这里,心头忽然想起一事,对胡润泽说:“润泽,一月前四月胡同魏家铺子被劫一案的主谋陈四海抓住了没?” 胡润泽眼睛一亮,声音不由高了起来:“就要告诉大人这件喜讯,初五下雪那晚,我们埋伏在醉月楼,那凶徒陈四海以为天气恶劣我们不会出动,就大喇喇带几个手下去找相好的喝花酒,结果被我们抓了个正着。” 丁四闻言大喜,精神好了不少,一拍床头说:“好,这陈四海终于给抓住了,若再让他逍遥法外的话,不知要祸害多少人。润泽,不错,干得好。” 丁四又向胡润泽问了好多话,都是事关衙门捕快职责的,他自己不能亲手去捕捉罪犯,现在听胡润泽转述衙门里的情形,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遗憾,高兴的是衙门里仍是井井有条,兄弟们还是那么能干,遗憾的是自己不能亲自上阵,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又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是老了,即使自己不再出面,所有的事情还是有条不紊地往下进行,这样一想,心里又有几分伤感。 胡润泽看他脸上表情,知道他心情非常复杂,便仔细拿话安慰了他,丁四心里起起伏伏,到最后终于静了下来,想了一想,又向着胡润泽问道:“润泽,丁德武在衙门里还让你省心吧?”原来,德文、德武两兄弟长大后,果然是人如其名,德文好静,平时喜欢读书,于是家里便送他进学,丁德文也是勤奋聪慧,22岁就中了二甲第十六名,被赐了进士,现正在翰林院任庶吉士,而丁德武从小喜欢舞枪弄棒,非吵着进应天府做捕快,丁四便遂了他的意,安排他做了捕快,只是虽然他很是英勇,但平日性子佻达,丁四一直恨他不够稳重,常常冷着脸批评指责他,现在他退了下来,心里很是放心不下丁德武。 听丁四这么一问,胡润泽忙带笑说:“大人,你是爱深恨切,我瞧德武人也机灵,做事也拼命,虽然性子有几分活跃,但如果再磨砺几年,还是个不错的苗子。” 丁四叹口气说:“德武这孩子不像我也不像阿碧,性子也有几分叛逆,是非观念更是有些不清不楚,以前我在还拘他拘得紧,现在我退了下来,你帮我多留心一下,有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胡润泽立刻含笑应了。 此时屋外白雪在一片艳阳下渐渐融化,红妆素裹,看上去分外妖娆。 三 元宵 积雪化尽,转眼就是元宵节了。自高祖朱元璋建国后,就分外重视此节,曾专门下令让文武百官及百姓在元宵节晚上外出赏灯,并且连续十天取消了夜禁,当年此令一出,元宵节晚上是人山人海、分外热闹,此习一开,之后每年便越来越炽。到了成祖时候,开始在午门城楼张灯结彩,远远望上去花团锦簇,有如仙境一般,而午门之外摆上的螯山灯火也是一景,所谓螯山灯火,就是将千百盏花灯堆至成山,一直高至十三层,看上去犹如巨螯一般,因此被称作螯山,各色彩灯扎得活灵活仙,有做成八仙过海的,有做成麻姑献寿的,也有做成百鸟朝凤的……如此种种,活灵活现,看上去让人赞叹不已。为了天下同乐,成祖还下令此时午门对官吏百姓开放三天,大家可以在午门尽情玩耍,并且百官连放十日长假,当时口谕是如此说的:“如今风调雨顺,军民乐业。今年上元节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这几日官人每都与节假,著他闲暇休息,不奏事。有要紧的事,明白写了封进来。民间放灯,从他饮酒作乐快活。兵马司都不禁,夜巡著不要搅扰生事,永为定例。”自此之后,元宵节便成了北京城万民空巷的一件盛事了。 时至今朝,正德帝朱厚照又是好热闹的,元宵节比以前就更为引人注意,螯山的灯做得更加漂亮了,样式也更加多种多样,有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秀才灯、媳妇灯……让人看得眼花燎乱、目不睱接,而到了元宵节当晚,又在午门放起了焰火,将天空映得像白昼一样,漫天烟花千姿百态、光影流转,直让人有月不得明、露不得下之感。正德十四年的这个元宵节同样也是非常隆重,当晚礼花万朵,花火争明,流星上飞,将天际渲染得分外艳丽,一簇簇焰花在天空开放,真是美不胜收,让人叹为观止,无数个百姓站在京城看这神奇的一幕,直觉欢喜雀跃、喜不自胜。在街头一簇簇行人中,丁四也驻足其中,他是被关碧悦强拉出来的。在关碧悦的照顾下,他伤寒很快就全愈了,但饶是这样,他人也是蔫蔫的,颇有些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意思。关碧悦也知道他还把一片心系在捕贼捉盗上,所以常常找些事让他做,使他不至于感到太闲,怎耐丁四总是兴致不高,关碧悦生怕他闷出病来,于是便趁元宵节时候,拉他出来散心。关碧悦虽然上了岁数,但性子依然是有些活泼的,漫天烟花一起,她这便无由激动起来,竟高兴地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丁四见她这样,又好笑又好气,便在她耳边讴她说:“你不知道见过多少这样的焰火,还似是第一次见一样,果然是青春烂漫、返老还童。” 关碧悦听他取笑自己,便横了丁四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么美的景就像是天上的仙境一样,我每看一次就觉得激动一次,哪像你,老气横秋的,就像个老头子。”说完又一把拽住丁四的手,连声喊道:“万事如意,这烟花是万事如意。”随着她喊声,丁四遥遥向天空望去,只见天空上一朵巨大的礼花盛开在天幕,这礼花占了半个天空,而每片花瓣还不断变换着颜色,就如同是天女散花一样源源不断。丁四近年忙碌,很少闲下心来观赏烟花,今日一见这绝美绝伦的“万事如意”,不由也是一呆,只觉这烟花无比绮丽,当真是让人再无忧愁,可转眼间这烟花又在天空熄灭,虽然后面仍有烟花升腾,但是鲜有美过这一支烟花的。丁四不由暗暗叹道:人人都求万事如意,不知这万事如意也是一闪而过的,这世间还是不如意的事多,如意的时候少。 他在这边正有些慨叹,忽听关碧悦在耳边叹着说:“你能闲下来陪我看这一场焰火,我当真是心满意足了。” 丁四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关碧悦,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忙碌,关碧悦在家里孝敬老人养育儿子,还日日替自己担心,实在是有些冷落她了。这么一想,丁四就有些不自在,像是陪罪似地说:“这日子还长,等以后我年年陪你看这焰火,直到你看厌为止。” 关碧悦在月光下展颜一笑,有说不出的高兴,丁四看她脸上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容貌不复当初年轻时,不由微微一怔:以前从没注意阿碧也渐渐老去,可见了这时光真是过去不少,这时间也忒快了点。关碧悦到底是上了年纪,看了半晌焰火就觉得身体有些乏,本有心再四处转转,但脚下就有些踉跄,丁四一把搀住她说:“你要是累了,咱就回去吧,好在来日方长,我现在闲在家,总是有时间陪你的。” 关碧悦叹一口气:“这焰火总有结束的时候,即使再美,也终有一散。” 丁四笑了笑:“没关系,今年没了,还有明年,焰火年年都是有的。” 两人相互搀了,在大街上缓缓走着,此时烟花一朵朵地绽放,映得大地如同白昼一样,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真是太平盛事、举国欢庆。丁四和关碧悦也不着急,慢慢穿过人群,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忽然就有人生一梦、白云苍狗之感。 关碧悦今日跟丁四一起看焰火,心里还是分外高兴的,虽然焰火是年年看了的,但今年有丁四在身边,就觉得那焰火是分外中看,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现在又跟丁四慢慢走着,渐渐聊起年轻时的时光,整个人都觉得精神熠熠。她正聊得兴起,忽然就觉得身旁丁四有些心不在焉,她急忙侧过头看,就瞅到丁四眼睛牢牢盯向一处,显是精神都集中在那里了,她顺着丁四眼光一看,只见几个人缩成一团,正在背光的黑影里慢慢走着。关碧悦正在奇怪那几人有什么好看的,就听到丁四轻声说道:“阿碧,那几人好生奇怪。” 四 遇盗 在热闹的人群中,那几个人确实有些格格不入,大家都仰了脸,满是欢笑感叹着向天上望去,就算是要提前离去的,也是步步回首,对此良辰美景留恋不已,而这几个人却故意躲在黑影里,头上还包着头巾,像是故意要把脸遮起来一样。不过关碧悦只看了一眼就丢了开去,轻声细语说道:“这有什么值得看的,或许这些人看乏了,急着要回家去;再或者这样的打扮是其他族的,要是跟咱们不一样呢?” 丁四听她这样说,仍是不错眼盯着这几个人,心里只觉一阵警惕,这警惕没有依据,就如同是直觉一样,他觉得这几个人肯定不寻常,同时,他还隐隐觉得有些兴奋,这兴奋是他这几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突然就有热血沸腾、心跳加快之感,他的眼睛仿佛被烟花点燃,霎那间便无比明亮,他回头对关碧悦说:“阿碧,这几人肯定是不地道的,等我跟上去,看他们要做些什么名堂。”等关碧悦想拦他时,丁四已悄悄把身子一晃,挤进旁边的人群中,紧紧尾随着黑影里的几人,一步也不敢落下。 关碧悦站在人群中,就看到丁四像一尾鱼游进大海一样刹那不见,街上人来人往,欢笑声、感慨声、喝彩声不绝于耳,丁四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边,但人却是再无踪影。关碧悦寻了半天,始终没看到丁四影踪,到最后只好一跺脚,半是无奈半是气愤地说:“姓丁的,回头再找你算帐。” 街道上摩肩接踵,游人如织,天上烟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大家都陶醉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浑然忘了身在何处。谁也没有注意,黑影里的几个人步伐越来越快,他们专挑背地里走,很快就转进一条小巷子里。丁四紧紧缀在他们身后,一点也不敢大意,他借助巷子里的树木砖墙把自己身影隐藏起来,不敢惊动这几个人,他一边跟着,一边暗算揣测:这几人鬼鬼祟祟不像好人,到底在这元宵佳节要做什么? 这几人又拐了几个圈子,渐渐离紫禁城越来越远,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跟刚才的热闹景象相比又是一番情形,丁四跟到后来,已是确定这几人肯定要做些不清不楚的勾当了,他这些天里在闲得难受,早就想要抓贼捕盗了,一见这几人如此,手早就痒痒了,心里想着一旦这几人做些什么出格的事儿,一定要将他们抓个正着。他心里正暗自提劲,没料到前面一人忽然顿足停了下来,丁四立马把身子矮下来,伏在一个墙角后面。只听那人低声说道:“我怎么觉得后面仿佛有人在跟着咱们?” 此话一出,旁边几人就是一惊,有人仓促之下,已经从怀里拽出一把大刀,然后四面瞧去,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丁四远远看在眼里,不由一惊,这几个人未免也太机警了些,依照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地缀在后面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为何却被发现了。他一边诧异一边将身子隐藏了起来,眼看着那几人渐渐逼近过来,丁四习惯地把手向怀中按去,结果发现怀里是空的,原来,他做捕快时怀里都带着一支响箭,遇到危险以便及时通报,只是他不做捕快,这响箭便交了上去,丁四一愣,又想到这次陪关碧悦外出游玩,一向形影不离的金刀也没带出来。他来不及多想,眼看那几人就要奔过来,轻轻运一口气,身子使了个旱地拔葱,人就像片羽毛一样飘到高墙上,他身子刚贴在墙上,那几人就转过了墙角,幸亏黑夜中丁四手脚轻巧,一点也没给人发现踪迹。这几人转过墙角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四处张望,见没有任何异常,一个人压低嗓子骂道:“三弟,你莫要大惊小怪,咱们来京里是悄无音信的,谁知道咱们会在这时候来京城里?” 先前发现后面踪迹的人不乐意起来:“二哥,你知道我素日里听风辩声的本领要强些,刚才我明明听到后面有细碎的脚步声,而且听声音还不像一个人,一直是随在咱们后面,我刚才人多时候不敢说话,想着到这小胡同里再看个究竟。” 这几人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狐疑地打量四周,有人又小声说道:“刘老三一贯耳聪目明,他说的话定是可信的,莫非是孙家坳那伙人一向跟咱不对付,知道咱们来京城,就偷偷跟来了?” 立刻又有人反驳道:“哪会这么巧?那伙人也生怕被官府抓了去,哪敢在京城里搅事?”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又准备四处搜寻,这时只听不远处一声哨响,竟是放出一支响箭来,丁四是识得这声音的,正是捕快用来捉拿罪犯时发出的信号,他不禁奇道:原来赶这般巧,这几人竟是官府要捉拿的,只是刚才自己一心想着跟前面几个人,居然没听出来后面还跟着人。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声大喝:“你们这群贼人,居然有胆来到京城,真不把爷看到眼里。” 随着这声大喝,从后面闪出三个人来,丁四听这声音分外熟悉,竟然是自己小儿丁德武的声音,不由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晚上不见这小子,原来是随捕快出行动了。 丁德武大大咧咧站定,对着对面四人说:“姓白的,你们几个现在已经被我们盯上了,我们早得到消息你们要在元宵节干票大买卖,你们在富祥银楼踩好了点,现在是急着动手了吧?我劝你们束手就缚,省得哥几个动手。” 原来,对面几人是伙江洋大盗,为首的叫作白志广,一向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们本来是计划在元宵节晚上趁热闹做桩大案,没想到刚到京城就被应天府捕快盯上,专等着今天晚上拿人的,胡润泽现已是应天府的捕头,他见这伙盗贼在午门乱转,生怕引起大乱,因此就命丁德武几人跟紧了他们,一等到僻静处就发出信号缉拿他们。 这几人听丁德武说出自己来历,不由大惊失色,原以为自己是准备周密,没想到京城的捕快如此精明,几人相互看了看,又哪肯束手就擒,一声大喊:“风紧,扯呼。”便准备逃之夭夭。 五 援手 见白志广等人想溜,丁德武哪里会放他们离开,几人飞奔上前,举起手中武器就与对方战成一团,尽管那伙大盗人数比丁德武这边多上一人,可丁德武刚放过信号,知道胡润泽派来接应的人很快就会赶来,于是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丁四伏在墙头,见儿子甚是勇猛,以一敌二竟是毫不费力,丁德武身材修长、手脚灵活,从小就被丁四训练,身手自然不错,他左腾右闪,将手中铁索挥得呼呼生风,那两人被他牢牢缠住,想要逃又逃不掉,便不禁有些想狗急跳墙,大刀带风,刀刀都是向着致命的地方砍来,丁德武丝毫不慌张,一招招化开了敌人的进攻。他这边尚可应付,可对付白志广的捕快便有些力不从心,白志广性格残暴,武功也是几个人里最好的,他手脚迅速如同鬼魅,忽东忽西,拦住他的捕快顿时便疲于应付,渐渐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于是不小心就被他手中长鞭扫中,顿时皮开肉绽,“唉呀”一声大叫不已。丁四看到这里,正准备跳下去帮忙,忽听不远处传来人马喧叫声,抬眼看去,原来是胡润泽带一大帮捕快匆匆赶来。丁德武三人一见大喜,手上武器便舞得更加凌厉,只等众捕快加入战团,赶紧把四人给捉住。 白志广一见涌来大批捕快,心里就是一凛,他原来在各地作案都是来去自如,从来没被当地捕快给堵住过,时间一长便有几分狂妄,本想来到京里作几桩买卖,也算是扬名立腕,教道上的兄弟看看他的厉害,没想到刚进京城就被捕快盯上,他就不敢小觑顺天府这帮捕快,现在又见来了二十余名捕快,便立刻生了速速逃走的念头。他挥动手中长鞭,生生迫退了和他交战的捕快,将身一纵就准备离去,此时另外三个盗贼见白志广要溜,都暗叫不好,他们想效仿白志广迫退对手,可功夫又没白志广的好,只觉得对方像是牛皮糖一样牢牢缠住自己,根本就无法脱身,当下一急,浑身就冒出汗来。 丁四一见白志广要逃,正准备跳下去将他拦住,忽然从巷子拐角处转过两个人来,这两人应是看完花灯焰火才归来,不提防竟遇上了这场厮杀,两人刚转过来,刚好撞上白志广迎面奔来,两人一愣,就见白志广一脚踹飞一个,然后手中长鞭一挥就绕上另一个人的脖子,将这人卷到自己身前,大喝一声:“要想留这人性命,赶快住手。” 这变故生得太突然,丁德武三人一惊,手中动作就慢了下来,而胡润泽恰好带人奔了过来,却也不好涌上前去。白志广手中长鞭勒得那人快喘不过气来,被踹倒那人已是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娘子,孩子……”原来这两人是夫妻两个,丈夫被一脚踹倒,那妇人抱着孩子就被白志广胁持在手里。 胡润泽一扬手,众捕快就停下了脚步,丁德武几人拦住的盗贼也乘机溜到白志广身边,胡润泽见对方有人质在手,不敢轻易冒险,当下大喝一声,朗声说道:“白志广,你们四人行踪已被我们识破,你要是聪明的话,赶紧放开手中人质,否则的话,你……” 这话还没说完,白志广就截住了胡润泽的话,恶狠狠地说:“想要威胁老子,你们还嫩了点,我现在从一数到三,你们立刻后退三十步,否则的话,我先杀了这妇人,然后再杀了这孩子,今天就算是我们兄弟几个交待在这里,也有一起陪葬的了。”然后又阴恻恻数道:“一……” 他这声音在夜色里分外阴沉,就如同鬼煞一般,胡润泽知道这伙人心狠手辣,定是说到办到,匆忙间来不及多想,在他还没喊出“三”来手一挥喊道:“且慢。” 白志广狞笑一声,将手一收,把怀里那妇人勒得更紧,那妇人眼看着快喘不过来气了,却依然死死抱住怀里孩子,这孩子好像在梦中被惊吓住了,忽然一下子大哭起来,声音响亮,响彻夜空。 胡润泽本想将这伙人一网打尽,但事情忽然就有了变故,他知道如果放了这几个人,打草惊蛇之后就再难捉住这几名大盗了,可要是不放这几人离开,这妇人跟这孩子肯定就命丧当场了,就在他左右为难时,白志广手中的长鞭勒得更紧了,那妇人显是进气少出气多,孩子在她怀里也不住哭泣。 这变故也使丁猝不提防,他将身子隐在墙头上,双方都一时无法察觉他的身影,就在这时,丁四忽然看到丁德武有意无意向他这边看来,一边看一边还暗暗做了个手势,分明是发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他再看丁德武做的手势,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丁德武的意思,在黑暗里轻轻晃了晃手指,以此来回应丁德武。 就在两人做小动作时,胡润泽已经拿出了主意,他大声喝道:“白志广,尔等切勿杀害人质,我答应回退三十步,各位兄弟,撤——” 他这话一出,白志广一伙人就心里大喜过望,白志广手里长鞭一住,那妇人就不住咳嗽起来,显是刚才勒得不轻。黑暗里只见众捕快迈起脚步,齐齐向后一步步退去,丁德武在人群里只是作势起步,脚步高高抬起却原地落下,手中却飞速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弩,起拉推进,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然后将手一扬,箭如同长了眼一样便向着白志广射去,白志广正全神贯注盯着捕快的行动,根本没注意到一支箭向自己射来,待发现有异常时急忙把头一低,想要躲在那妇人背后,将那妇人作了掩护,孰料就在此时,丁四已经从墙头暴起,他与白志广离得甚近,几乎就在箭快射到那妇人身上时他似乎从天而降,轻轻使了个巧劲,就将那妇人从白志广手里夺了过来,而那支箭擦着妇人的脸射了过去,刚好插进白志广的面门,疼得白志广一声大叫。 六 父子 几个盗贼还没反应过来,胡润泽已是带着众捕快奔了过来,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白志广凶性大发,一把将箭扯了下来,脸上顿时是鲜血直流,他也顾不上擦拭,起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刚才他手中长鞭缠在那妇人脖子上,丁四跃过去时已用力将鞭子从手中夺了过去,现在他赤手空拳较刚才威力已是小了许多,此时捕快人多势众,很快几名盗贼便落了下乘。 丁四此时已将长鞭从妇人脖子上解了下来,那妇人早已着急看自己怀中孩子,待看到孩子安然无恙不由哑着嗓子说:“老天保佑,多谢老天保佑。”又赶紧向丁四致谢说:“多谢壮士救命。”这时那被踹在一旁的男子早连爬带滚地赶了过来,和那妇人搂成一团痛哭不已。丁四见母子二人无事,眼睛便扫向打斗处,果然看见四名盗贼手忙脚乱,很快就被捕快制服。胡润泽命人给这四人带上手锆,然后又跑来见过丁四,又惊又喜地说:“大人怎会在此处出现?” 此时天边又是一朵烟花升了上去,待烟花落定,丁四才含笑说:“也是巧了,我刚好陪你嫂子出来赏这花灯,没成想看到这几人,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于是就跟在这几人身后,结果撞上你们要拿这几人。” 胡润泽听丁四这样说,嘴里不由叹道:“今日幸亏大人在这里,要不然真是前功尽弃,倒教这几人又逃了过去。” 两人正在叙话,那边捕快已将四人扭在一起,胡润泽忙吩咐人将他们送回关进大牢里,然后又喊道:“德武。” 他话音落地,丁德武便应声跑过来:“胡大人有何吩咐?” 胡润泽一指丁四,对着丁德武说道:“德武,这边已经无事,你陪着你爹回去吧。” 丁四知道胡润泽还要回去交差,于是赶紧跟胡润泽告别,等众捕快离去,丁四才对丁德武一点头,淡淡说:“走吧。” 丁德武素来忌惮丁四,赶忙垂了手走在他身后,父子两个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两人也不多话,气氛就有些闷,走了一会儿,丁四忽然开口问道:“众人都没发现我伏在墙上,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藏身之处的?” 听丁四如此问,丁德武偷偷做了个鬼脸,刚才丁四专心追白志广一行人,根本没有留意到丁德武三人还缀在后面,丁德武是早就发现丁四的踪迹,因此故意压了脚步,生怕搅了局,他那时就想自己父亲果然上了年纪,连身后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可这话又不敢直接跟父亲说,怕他听了心里难受,丁德武这么一想,便转着眼珠说:“其实我也没发现您,只是巧了,烟花乍时闪过,我就那么一晃,觉得墙角像是您老人家的身影,最实也不敢确认,因此才敢悄悄打个手势给你,待看到你回应,我才放了心,知道你定会伺机而动,于是便冒险放了那支箭。” 丁四听完并不作声,此时夜已渐渐深了,天边的烟花不再绽放,街头便有些寂寥,丁四默不作声径往前走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意兴阑珊地说:“算了,你嘴里也没甚实话,我知道你是哄我的,定是你们跟在这伙人身后,我突然闯入,你们便远远跟在了后面,想来我的踪迹早落在了你眼里。”顿一下又闷闷不乐说道:“我果然是老了,耳目也没以前好使了,真是该退了,如果再这样干下去,迟早会误事儿的。” 晚风吹来,丁四的声音有些黯然神伤,丁德武听父亲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和烦恼,只觉头都大了,他一向畏惧父亲,刚才本是顺着父亲想法说,没想到丁四心里都明白,不禁暗暗嘀咕道:人总要老的,我若是到了做不动捕快那天,我一定及时退下来,天天游山玩水的,别提多自在了,哪用这样自寻烦恼? 丁四感慨一番,丁德武装作没听见一样低头走路,恨不得几下就走到家里去。丁四一边走,一边想起自己的捕快生涯看来是要就此打住,不过幸亏有丁德武继承了自己衣钵,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他这样一想,就觉得有许多话要向丁德武叮嘱,于是趁机慢下脚步,对着丁德武说道:“德武,我是老了,你今后要多靠自己了。” 丁德武先是被他这句“德武”叫得受宠若惊,待听到后面话时又不禁嘀咕道:就算是你在捕快房,也是对我声色俱厉的,哪一点照顾我了? 他这点心事只是埋在心里,丁四从来不知道儿子这样想,因此仍是按了自己思路说道:“这些年你虽长进不少,做事也敢拼命,但性格还不够稳重……” 听他说到这里,丁德武又是一脸不乐意,心想:总不能让我未老先衰,像个老头子一样吧?他听父亲训话,脸皱得像苦瓜一样,只是拼命忍住满腹牢骚,不敢当丁四面发作。 丁四训了一会儿子,见儿子默不作声,心里倒觉几分满意,以为儿子懂自己苦心,便一鼓作气,把平时想到的都说了出来:“除了这些不足外,你平素还有些轻佻,这也是远远不行的,咱丁家家风朴素,你却有些风流倜傥,以后这个性子一定得改改。”他轻轻咳嗽一声,接下去说道:“像上次派你到山东缉拿逃犯,你怎地招惹上当地青龙帮帮主龙在天家的女儿,让她一路追着你进京,害得龙在天以为你拐带了自己家闺女……”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丁德武已经是满心不乐意,他又不敢大声反驳,只好低着嗓子说:“那丫头自作多情,非要死缠着我,怎好怪在我头上?” 这句话声音虽低,丁四已听出了儿子心里的不痛快,他眉毛一皱,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丁德武,刚好看到儿子撇嘴看着自己,月光之下,丁德武身子修长,有若玉树临风,肤色白晰,眉目英俊,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总是脉脉含情,即便是现在不痛快时也自有风流,比起当年的丁四有过之而无不及。丁四眼里只看到儿子的不乐意,他脸色一沉,厉声说道:“你以后要把那轻浮的举止给改改,别有意无意想着招惹不该招惹的人,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在个人私事上弄得不清不楚?” 他语气一重,丁德武立马就蔫了下来,耷拉着眉毛想道:分明是那些女人自己扑上来的,他想躲还躲不及,怎会把帐算在自己头上。他心里只觉委曲,暗暗看看前面的路,见马上快到家门口,心里不由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到家了。 七 桃花 孰料就在马上快到门口时,忽然从暗地里冲出一个人,堪堪地奔了过来,还没看清脸就听到这人大喊道:“丁德武,你今晚躲哪去了,为什么接了我的花笺却不应我的约?”听声音像是个女子。 这女子气急败坏地刚站定,又从黑影里奔出来一个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嘴里怯生生地喊道:“小姐。” 丁德武听那女子的声音,只觉得头大如斗,人都有些想遁地而逃,原来,他前几天在街头无意碰到几个恶少无赖当街调戏一个姑娘,这姑娘虽是独自一人但浑然不惧,跳脚跟他们吵个不停,这群无赖一边轻薄一边还动手动脚,这姑娘被气得满面通红,她人虽泼辣却不敌这群人的污言秽语,丁德武一时仗义便上前教训了这帮无赖。没想到这姑娘却是右都督方德的女儿方红芬,方德武状元出身,勇猛过人,一直守在宁夏南路任总兵,现因年迈刚调回京城任右都督,他膝下只有一女,从小就当作男孩儿养的,方红芬刚回到京里正是得趣儿的时候,就满大街一人闲逛,在银川城大家都是认得她的,因此她从来没遇到意外,现在到了京里这个习惯没改过来,又是一人外出闲逛,没成想遇到一帮无赖,她脾气虽然火辣便根本吓不跑这帮人,正在生气时忽见丁德武三拳两脚就赶走了这帮坏人,又见丁德武英俊潇洒当时就有些情动,再加上丁德武说话又甜,几句“妹子”一叫刹那间就芳心暗许,于是回家后就有些茶饭不思,她从小在草原长大,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于是就偷偷托人向丁德武表达了自己心意,丁德武年轻面嫩,不知道把话说清楚,结果这姑娘以为丁德武是接受了自己情义,日日是美滋滋的,今晚元宵佳节她让人带话给丁德武一块游玩,结果等了半宵也没见人,她一时不悦,就带丫环在丁家门口等着,要丁德武说个清楚。 月光下只见方红芬柳眉倒竖,一张俏脸是怒气冲天,丁四脸色骤然就阴沉起来,他不知道丁德武又招惹了哪家姑娘,但叫这姑娘模样,应该是和儿子有些牵连的,他又想起刚才丁德武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不由大怒,只是当着这女孩的面不好发作,只好咬了牙,眼一瞪丁德武,叱道:“说你不检点你还不承认,你快把这事给了结了,我在房里有话问你。”说完后一甩袖子,怒气冲冲推门进去。 丁德武见父亲模样,知道今晚是别想消停,又见方红芬情形,知道这话是不能不说清楚了,不等方红芬再次发作就朗声说:“方姑娘,你的心意我知道,只是丁某不敢高攀,姑娘的好意还是收回吧。” 方红芬发泄了一通心里已是好了许多,月光下又觑得丁德武神仙一样的人物,一颗心就是怦怦直跳,她本想丁德武说几句好话就把此事揭过,没想到丁德武说出这几句话,心里顿时就慌了,她性格简单,根本没细想丁德武的意思,赶紧说道:“你这人怎如此没意思,我就是随便发几句牢骚你就妄自菲薄,尽管你门第不高,你放心,我父亲甚是宠爱我,我想的事儿他是断无不允的。算了算了,你也不用自怨自艾,我原谅你了。” 丁德武听得目瞪口呆,就觉得应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些,要不等这姑娘误会大了就麻烦了,他不敢再嘻皮笑脸,赶紧正色说道:“姑娘误会我的意思了。”然后索性一咬牙说道:“姑娘虽然出色,并非是丁德武心中所想的佳偶。” 他直接了当说出来倒对了这姑娘脾气,她如同被浇了一桶雪水一样,心里想道:怪不得他今晚不来赴约,原来根本是不喜欢我。她心里沮丧,月光下苦着一张脸,喃喃说道:“你要是早跟我这样说我就不会这样缠着你了。”然后又不死心地问道:“我有什么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丁德武看着方红芬,忽略了她第一个问题,直接答她第二个问题:“我喜欢的姑娘,眼睛要大,肤色要白,性子要温柔,然后……”他看看方红芬,看她略显黝黑的脸上两道细长的眼睛,挠挠头,想着方红芬还有哪些没有的地方,后来实在想不出来,便把两手交叉起来,一耸肩说:“就是这么多了。” 他每吐一个字,方红芬便心往下沉一分,待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快要哭了出来,嘴里只是喃喃的说:“原来你真是不喜欢我。”她在塞北一直被众男儿喜欢,自然也是骄傲不过的姑娘,现在丁德武说这么明显,她只觉满身血都涌向脸上,只是强自撑着,不让自己漏出软弱的样子。她咬咬牙,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声调说:“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的,上次谁让你叫我妹子叫得那么亲热,以后你要不喜欢一个姑娘,千万别让她误解了。”她眼睛亮晶晶的,无端就让丁德武有些心虚:难道我爹说的是真的,我果然举止有些轻浮? 方红芬转过身子,默默转身离去,她身边的小丫头立刻跟了上去。丁德武看她离去,不由长出一口气,忽然又想到父亲肯定还等着自己有一顿训话,不由垂头丧气地想:看来今晚是睡不好了,也不知道娘睡了没,若是娘在跟前,还会罩着自己几分;若是娘睡着了,估计就惨了。他仰天长叹一声,终还是迈步走进屋去。 夜色如水,风轻轻吹动枝桠,整月十五的深夜还是有些凉的,不过对于奔跑着的方红芬来说,她额头上大汗淋漓,心底却是一片冰凉,她从小受尽宠爱,在塞北一直被众男儿仰慕,从来只有她拒绝别人的份,哪有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时候?她一团气哽在胸里,只觉得涨得难受,眼睛一眨,泪珠就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待到后来,她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带着哭腔问:“碧珠,我眼睛大不大?” 她话一出口身旁的碧珠就毫不犹豫地说:“大。” 方红芬眼睛一亮,赶紧又问道:“我肤色白不白?” 碧珠立马语气坚定地说:“白,小姐在漠北从没人比你白的。” 方红芬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畅快不少,然后又犹豫着问:“我温柔不温柔?”脸又一板说:“我要听实话,不许骗我。” 碧珠眨着眼睛,语气诚恳地说:“小姐从来不苛责我,都是客客气气跟我说话,不像别人家的姑娘板着一张脸,我觉得小姐最温柔不过了。” 方红芬一眨眼睛,两颗挂在睫毛上的泪滴立刻就坠了下来,她细细眼睛一弯,心情欢快了不少,然后又嘟囔说:“我眼睛又大,肤色又白,性子又温柔,那丁德武竟然说不喜欢我,当真是有眼无珠。” 碧珠立刻重复道:“对,有眼无珠。” 方红芬又想了想,然后拿不定主意似地说:“是不是丁德武觉得我身份太高,所以就含蓄地跟我说,他就算是喜欢我也不敢向我表达。” 碧珠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一圈,到最后一咬牙说:“我在旁边也觉得有几分这样的感觉。” 方红芬闻言大喜:“碧珠,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惜我当时竟没想到这一点。”又回头向着刚才的小巷子看了几眼,犹豫了一会儿,末了一跺脚说:“算了,不回去找丁德武那傻子了,反正日子还长着了。” 碧珠闻言才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方红芬脚步又向前迈开,一边大步走一边说:“我又不像京城里的姑娘爱涂脂抹粉的,我明日要施了粉,不知要白上多少。”又哼哼叽叽着说:“至于门第不对,多大个事呀,我向父亲求上几番,父亲断不会拒绝我的。” 她从小受尽宠爱,心思无比简单,这样一想很快转忧为喜起来,脚步就轻快了不少。此时虽然夜色微冷,但少女的青春气息燻化了寒冰,吹暖了寒风,哪有一点冬天的情形? 八 训子 金鸡开始第一声啼叫时,丁德武还在睡梦里回味无穷,他正睡得香,忽然门外就是一声喝:“丁德武,起床了。” 丁德武迷迷糊糊答了一声,然后又呼呼大睡,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忽听门外一声暴喝:“丁德武,怎地还不起床?”原来正是丁四等得不耐烦,脾气上来恨不得将门踹开。 这声音直接将丁德武震醒,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等迷糊了半天才明白父亲那边已是生气了,他昨晚出了任务,跟白志广等人是一场恶斗,昨晚回家又被丁四揪住训了半天,然后被逼着背了半天《丁氏家训》,身子是又累又乏,现在正睡得香又被父亲吵醒,他满腹怨气又不敢发作,只好哀嚎一声倒在床上,正痛苦万分时又听父亲一声吼,他赶紧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心里恨道:父亲不知抽哪门风?原想着父亲从衙门退下来就不用受他钳制,没想到这倒更变本加厉了。他不知道昨晚丁四半夜没睡着,一直在反思自己当初太忙忽视了对丁德武的教导,而平时在衙门他又忙着捉拿罪犯,只是注意了丁德武的拳脚,训练他敢于搏斗,没想到在做人上讲的少了些。他这一想就觉得有些心惊,就决定今后要多在这方面下下功夫,于是一大早就把丁德武叫醒,准备接着昨天没说完的话,再好好跟丁德武说道说道《丁氏家训》上的话。丁四在外面喊了半天,终于听到房间里有起床的动静,这才长出一口气。 这时丁德文已起床准备上朝,知道这个时间丁四是要起床练拳脚的,赶紧前来问了安,丁四看着丁德文稳重大方的脸,不禁就有些纳闷:他自觉在丁德武身上下的功夫还多,怎丁德武连丁德文一半都抵不上呢? 丁德文早早中了进士,又娶得了#之女为妻,现在膝下有一子一女,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人看上去也就气度不凡,举手投足有说不出的气宇轩昂。正在这时,丁德武睡眼朦胧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丁四见他衣冠不整、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禁就把脸一板,语气严厉地说道:“你看你有气无力的样子?” 丁德武赶紧打起精神,丁德文见弟弟这副情形,同情地一笑,向他使了个眼色,做出“我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的表情,丁德武脸上浮起苦笑,向着哥哥做了一个鬼脸,却没成想丁德文是背着父亲站的,丁四看不到他表情,但丁德武挤眉弄眼的样子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丁四脸色就沉得滴下水来,丁德武看父亲这情形,便知道不好,于是便准备着听父亲吩咐到外面扎马步去,结果却听到丁四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今日我要细细跟你讲讲《丁氏家训》,你先把《丁氏家训》背上一遍。” 丁德武顿时石化,心里禁不住喊道:天哪,还不如让蹲一个时辰的马步。但他向来忌惮丁四,只好流利地背了起来。 丁四听他背得滚瓜烂熟,脸色不由少霁,郑重地向着丁德武说道:“这做人的道理都在上面咱丁家世世代代家氏清白,家风淳朴,从来做事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不敢有半点做错。”他将昨晚想到的话都讲了出来,端的是苦口婆心,讲的是口干舌燥,到后来不由想道:这教人学好的事真是难做,远不如捕贼捉盗轻松。但立马又提醒自己:教丁德武这事是刻不容缓,今天他只有一分不是,要是不及时纠正过来就后患无穷,就算他武功再好也做不成一个好捕快。这样一想他更是慎重无比,讲的是一本正经、认真无比。 他这边热情百倍,丁德武却如坐针毡,他仔细把近来所做事想了想,只觉没什么让父亲发火的地方,禁不住心里计较:肯定是父亲在家闲得无聊,因此无事生非、故意要生些事端,又想到这才是父亲刚赋闲在家,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不由头都大了。他心神恍惚,根本没把丁四话听到耳朵里,丁四一抬眼,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气得胡子要翘起来,但又想到这事责任重大根本急不得,于是便把声音放慢,只是话里有几分阴恻恻来。丁德武听父亲口风不对,心中一凛,立刻正正经经、睁大眼睛望着父亲,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丁四瞪了他一眼,又将前面讲过的话重复讲过一遍,丁德武不敢马虎,极力配合父亲,有时还虚心问上几句,丁四的怒火渐渐就下去了,讲到后来不禁有些动情,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说道:“德武,自从我十八岁到捕快房后,一致记得咱们《丁氏家训》,咱们祖上传下的规矩很是不错,我每每在关键时刻想起上面说的话,都觉得很是有道理,你也知道咱们做捕快的,黑道白道都要接触的,如果心里没有底线和标准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迈错了步子,到时候要想后悔就晚了。你年纪方轻,正是血气方刚时候,如果在儿女私情上把握不了自己,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等你上了贼船,事情可就麻烦了。”又看了一眼手中快要发黄的《丁氏家训》,声音醇厚地读道:“丁氏子孙,当须谨记,方年少时,戒之在色,切勿轻怠调笑女子……” 丁德武虽面上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他只觉父亲有些小题大做,外面那样女子都是一个个着火样扑上前,分明是她们春心萌动,干嘛把这笔帐算在他头上,他从来没对一个女子动过心,也从来没打算诱惑一个女子,若这些犯花痴的女子能放过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愿意跟他们纠缠?但父亲不了解情况,反派了自己不是,他又无法跟父亲争辩,只好做出一副恍然大悟、改过自新的样子,脸上的神情是正经无比,就像是醍醐灌顶、大梦初醒的样子。丁四看他这样子,心里也觉得颇为舒畅,感到辛苦这一早上也还是值得的,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升上来,知道丁德武是要到衙门去的,于是摆摆手满意地说:“今日先到这里吧,明天早上咱们接着讲。” 这句话刚说出口,那边就响起关碧悦的声音:“好了,别聊了,要吃早饭了。”丁四和丁德武净了手,自去桌前坐下,只见桌子上摆了一桌子小菜,都是关碧悦亲自带着小丫头们做的。丁德武看到关碧悦,忽然脑袋里闪出一道灵光,想出一个主意来,他不动声色地坐下吃饭,待到大家都吃完早饭后也不急着走,暗中觑了一个空偷偷窜到关碧悦身旁,压低嗓子神秘地说道:“娘……” 关碧悦向来宠爱小儿子丁德武,见他有事要避了人说,眉开眼笑地压低声音说:“瞧你这样子像是相中了哪家姑娘,如果是的话不要害羞,只管跟我说。” 丁德武立刻摆手道:“娘,不是这事儿。”然后看看四处无人,在关碧悦耳边说道:“娘,你知道我爹昨晚上干嘛去了?”也不听关碧悦回答,又立刻眉飞色舞说道:“最近京城里来了几个江洋大盗,我爹虽然退了下来,还是暗里地插手这件事,你不知道昨天多危险……”他把昨天事情经过说得凶险无比,让关碧悦一颗心起起落落,一时之间就有丁四差点回不来的错觉。丁德武看看关碧悦脸色,知道这把火烧得差不多了,又赶紧在她耳边说:“娘,你可不敢告诉我爹这话是我学的,要不,我下次可不敢跟你说了。”说完后一看天色,慌里慌张地说:“我得到衙门去了,要不就迟了。”然后一错身就溜出门去。 关碧悦听得是怒火万丈,几步就跨出门外,瞅见丁四正站在廊下怅然若失的样子,沉着脸喝道:“金刀捕快……” 九 小楼 冬日渐渐过去,春风重回大地,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北京城千树万树的梨花、桃花开得满街头都是,微风过后,花飞如雨,同时伴随着一阵阵香气,沁人心脾、使人神清气爽,就在这样的大好春光里,关碧悦一鼓作气,拉丁四逛了香山、妙峰山、百花山、云蒙山……又去了有名的潭柘寺、智化寺、东岳庙、白云观……丁四竟从来没有发现,关碧悦外出游玩的热情居然如此高,就算是他做惯捕快经常出行的人也觉得有些吃不消,果然,去完白云观后,关碧悦就觉浑身酸痛,累得连话都说不出,丁四也就建议她迟些日子再出去游玩,关碧悦本来还有些犹豫,但见丁四也是颇为劳累的样子立刻就同意了他的提议。 丁四终于得来半日闲,不再陪关碧悦来回奔波,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于是便思量着这些日子都没再跟丁德武细谈,就打算备好了功课第二日再乘机对丁德武谆谆教诲,但等他刚坐在廊下长椅上闭目养神准备谈话细节时,忽听到有人脚步匆匆,正向着自己这边走来,他睁开眼一看,门房上的家人正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爷,宫里来人了,要宣你进宫。” 这话让丁四颇有些莫名其妙,自从朱祐樘薨后,他已是很少进宫,此时乍听宫里有人宣,一时间不禁有些愣怔,好像又到了朱祐樘在世的情形,待他愣怔过来,才发现已是今非昔时,于是赶紧整理衣冠到了前面院子里。 院子里站着的太监见丁四出来恭恭敬敬地说道:“丁捕快,杂家奉太后娘娘口谕,请您进宫一趟。” 听太监这么说,丁四不由奇怪,现在的太后就是当年的皇后张月儿,朱祐樘薨后,朱厚照继位,尊张月儿为太后,朱厚照就是现如今的正德帝,现正值壮年,不过说起这名声可就差朱祐樘远了,朱厚照行事荒唐,颇爱嬉戏,专门建了一个行宫曰“豹房”,在里面伺养了老虎、豹子等动物,又不听大臣劝谏,每每被人提起,无不掩面叹息。不过朱厚照侍奉张月儿颇为孝顺,但凡张月儿有所训示,他还是毕恭毕敬,听得甚是认真。丁四自从朱祐樘去世后就很少见到张月儿,他有时倒想请张月儿劝劝朱厚照,但一直苦无机会,现在听说张月儿派人来请,他心里一动,心想这倒是一个机会,于是便跟在太监身后准备入宫。 等入得宫内,丁四又是一阵感慨,此时春光大好,宫里花团紧簇、春意盎然,时有蜜蜂、蝴蝶翩翩飞舞,可是物是人非,景色依旧,人非故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朱祐樘却早已入了土。一时间,丁四不由唏嘘不已,心情也不免有些沉重。他随太监左绕右行,不经意间已来到寿康宫的门前,这寿康宫便是太后张玉儿的住处。太监把丁四带至延寿堂,早有宫女进去传命,须臾功夫,宫女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后宣丁捕快谨见。” 丁四迈步走进延寿堂,先闻到了一阵檀香,然后见到东侧摆着八扇黄纱屏,四个宫女恭敬站在纱屏前面,知道太后就在那屏风的后面,他不再迟疑,向着屏风行礼道:“臣丁四见过太后娘娘凤仪。”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面就响起太后的声音:“丁捕快勿须多礼。”丁四听这声音已有一丝苍老,随即默然不语,算起来张太后也是四十五六的人了。 张太后又命人为丁四看了座,等丁四坐下,她在屏风后才微微一叹说:“丁捕快,你也上了年纪了。”然后又问道:“你家阿碧还好吧?算起来,我跟她也好久没见面了。” 自从上次关碧悦在宫里与张玉儿接触了一段时间,两人都有了惺惺相惜之心,此后也曾来往过一段时间,不过朱祐樘去世时,朱厚照才14岁年纪,张玉儿一颗心扑在了儿子身上,跟关碧悦会见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丁四是知道关碧悦与张玉儿两人的交情,听张玉儿这么一问,忙回答道:“阿碧也是念着太后的,时不时还念叨当年太后的恩典。” 黄纱后面就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传来张太后一声叹息:“当年都过去了好多年了。”语带辛酸,似是已潸然泪下。 丁四也是心情激荡,就又听到张太后幽幽的声音响起:“丁四,我这些天老是梦到先皇,他容颜未老,仍是当年模样。我知道你是他最信得过的朋友,你…….你……”她顿了好几次才说了下去:“你跟我说说先皇的事儿吧。” 她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哀怨思念,丁四知道她定是想朱祐樘想得厉害,可惜阴阳相隔,只好找来跟他熟悉的人重提当年情形,丁四重重呼出一口气,低沉着嗓子说:“我跟先皇相识时,他年方弱冠,扮作普通人样子出宫,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太子,那时他彬彬有礼、待人客气,我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 他说到这里,张玉儿已忍不住插嘴说:“对,他就是这个样子,一向是温文尔雅,待人都是极好的。”她似是又想起了当年的朱祐樘,声音有几分缥缈。 丁四又接下去说到:“当时也是巧得很,刚好有偷儿偷了他的香囊,这香囊是孝穆纪太后留给他的,他自是分外宝贵,等他发现了东西被盗,便带人追在偷儿后面,我恰巧拦住了偷儿,并将香囊还给了先皇,当时我本想把偷儿扭送到衙门,先皇被偷儿哀求所动,答应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当时不以为然,觉得他未免太纵容偷儿,结果先皇说,假若百姓富庶,四海清明,这偷窍之事,是断不会有的。”丁四说到此处不由戛然而止,往事纷至沓来,当年那个瘦弱挺拔的少年恍若重现眼前。 那时正是初夏时分,万物生机勃勃,一如当年相遇的两个少年。 十 听雨 春日气象多变,刚才还是风和日丽,一会儿的功夫,细细的春雨便洒在地上,无声滋润着大地,雨中的叶子被涤去尘土,更是鲜亮碧绿、生机勃勃。在小楼一隅,丁四如同痴了一样,浑然不知屋外春雨朦胧,而黄纱里的张太后更是情难自已,眼泪不同自主流了起来。春雨无声,在这样一个天气里,有一个人能跟你一起回忆往事,跟你一块追忆亲人,忽然间模糊的事情就清晰起来,它生动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才骤然发现,就算是灰飞烟灭,天地老去,你在意的人依旧活在你心里,就算是跟他的朋友共忆往事,你就觉得无比幸福。 过了好久,张太后的声音仿佛一样被春雨氤氲了一样,只听她似喜似悲地说道:“没错,先皇一直是心存此念的,自从我认识他,他不知跟我说过多少这样的话,他一心念着天下百姓,一意要做个顶好的君王。”她好像拭了拭眼泪,又开口问道:“丁捕快应该是知道先皇身世的?” 丁四转过神来,不自觉点头道:“是,原来不晓得,后来才多多少少听说一些。” 张太后轻轻叹道:“自从我知道自己要嫁给先皇,便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情,那时我才知道先皇也是顶可怜一个人,他自幼深藏冷宫,一直没见过宪宗,还要防备万妃的搜捕,当真是受过了不少苦,直到他六岁那年才被张敏公公送到宪宗面前,宪宗竟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而后孝穆皇太后便离奇暴毙,孝肃皇太后担心先皇被万氏迫害,便把先皇接到自己身旁抚养,不知经过多少磨难才长大成人,但饶是这样,万氏仍不死心,生怕先皇登上皇位报复自己,于是便不断想法子,想使宪宗废掉先皇的太子封号,有一次差点被他得逞了,幸亏泰山地震,宪宗以为跟太子事有关才惹得天地震怒,于是便息了这念头。”她提起往事,仿佛又回到了待嫁闺中时听父亲严肃而小心说起这些事时,那时她忽然无端生了些害怕,朱祐樘命运如此多舛,难免性子上会有一些乖张,如果他性格暴躁,自己又如何该自处呢? 她还没有想太久,丁四已缓缓说道:“我最佩服先皇的是他能于逆境中不堕落,虽然劫难重重,但仍是宽以待人,这样的胸怀实在是少有的。我记得先皇继位后,有人曾上疏要严惩已” “是的,先皇就是这样的人,生于算计却不失宽厚,胸怀坦荡从不谋私。”张太后声音里满是钦佩和思念,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说道:“先皇继位后,始终不行打击报复之事,他常在我耳边说,一国之君不难有私念,否则就会偏听偏信。” 丁四不由点头说:“先皇不但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位时,一直是勤勤恳恳、打理朝政,我记得当时先帝不但设早朝,还开了午朝,兴建水利、改革积弊、北阻匈奴、东防倭寇,百姓这日子是越来越好了。”丁四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思念也有感慨,他想到大家传言正德帝随心所欲、举事荒唐,不由叹了口气。 张太后没有注意到丁四声音里的唏嘘,依然沉浸在回忆里:“当时先皇还感慨说,政事太忙,他抽不出时间陪我,登照儿登基,他闲下来后,定要多多陪陪我,可是人不胜天……”她声音一下子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丁四知道朱厚照登基时年纪尚幼,张太后必是不少辛苦才稳住局面,也确实很是费了一番心血,不由也佩服她虽是一介女流,但在朱祐樘突然去世时能忍住悲痛,顺利扶持朱厚照登基,真也是大不容易,他想到听来朱厚照的风言风语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我还记得当年先皇对皇上期望甚高,常说要好好培养皇上,要使他也成为一代明君。” 张太后思绪不知不觉被丁四引了过去,感慨着说:“照儿出生就深得先皇喜爱,也是巧了,他的生辰恰是在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恰好连了申、酉、戌、亥,被人说命格极好,是贯如联珠之相,”,按照星命官的观点,这种生辰只有太祖才有的,先皇觉得后继有人,大明百姓有福气了,对照儿延请名师,希望他能成为一代名君。”提到朱厚照,她声音不自觉有一些骄傲和自豪:“照儿确实也聪明伶俐,读书时过目不忘,常得先皇称赞。” 丁四听张太后称赞正德帝,知道作母亲看儿子哪里都是好的,便心一横开口说道:“太后,我在坊间也听到些传言,说皇上行事有些放荡无忌。”说这话时,他不由抬起头扫了一眼黄纱屏风,不知道张太后会作何反应。 未料黄纱背后张太后的声音依然如故:“是,皇上性子有些洒脱不羁,当年他自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北上打鞑子,确实有些太行事无拘了些。”张太后说的这事丁四是知道的,正德十二年十月,鞑靼王子伯颜率兵来犯,朱厚照听闻后大怒,执意要率兵迎击,大臣闻讯后纷纷劝谏,生怕重蹈了当年“土木堡之变”的复辙,孰料朱厚照不以为然,无论大臣或是威胁或是痛哭或是直言,坚持己见,真的率兵赶赴战场,并在前线混战出杀敌一名,众将士见皇上如此英勇,也都是热血沸腾,一场大仗打得鞑靼大败而逃,这两年边关极是安宁。听张太后提到此事中,丁四不由叹口气,这事在百官中虽褒贬不一,但丁四却觉得朱厚照此事做得虽然冒险,但勇气可嘉,他心里还是有些称赞的,不过张太后提到此事,她嘴上是有几分埋怨,可心里还是首肯的,照这个样子,又如何让张太后能有所警示,暗中规劝皇上呢? 春雨沙沙作响,朦胧了天地万物,各人心事暗自揣,怎奈心中波涛汹涌,却总是开口忘言,不知该如何启齿? 就在丁四暗中想中要再说些什么试试,张太后也在想着如何将今日的目的说出来,最后,正当丁四再想开口说话时候,张太后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来:“丁捕快,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先皇之死吗?” 听完这话,丁四只觉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 十一 怀疑 张太后声音不大,但丁四听到耳朵里却觉震聋发馈,他望着屏风,黄纱依旧是纹丝不动,不知道后面的张太后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张太后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语气平稳地说道:“先皇去世那年,你应该不在京里吧?” 丁四急忙稳稳神,点头说道:“我那时下了趟琼州,等回到京城时,先皇已葬入泰陵。”他说这句时,往事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记得他知道朱祐樘消息时已是五月#下旬,他一路马不停蹄,从琼州赶到京城,回来后朱祐樘已大葬了,此时距他去世之日已是有数月了,丁四当时伤心不已,径直闯到泰陵,结结实实哭了一场,怎奈回天无力,朱祐樘就这样是和他阴阳相隔,再也不能见面。 张太后的声音如缕清烟一样袅袅升起:“丁捕快,你可听说当年先皇的死因?” 过了一会儿,丁四声音才满是遗憾地响了起来:“听说是得了伤寒,太医院#诊错了症,开错了药,结果贻误了时机,因此才归了天。” 他话音刚落,张太后已冷笑起来:“误诊,太医院里顶尖的太医,顶好的药材,竟会要了人的命?丁捕快,你在衙门多年,可曾见多少例这样的事?或许寒门布衣请到了庸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伤寒又不是要紧的病,哪家达官贵人会因伤寒就误诊丧命?”她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丁四低头想了想,迟疑地问道:“既如此,太后当年为何不查个清楚?” 张太后的声音满是颓废和无奈:“当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得知先皇死讯,悲痛之余,便想要是有人暗中作祟,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揪出这人来。”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过了一会儿才涩声说道:“可是那时候照儿才不到十五岁,先皇又是骤然去世,我要先撑着让先皇入殓,让照儿登基。等这两年大事做完好,我算准备好好审审此案,可照儿被人哄着,跟我说要自己亲自问案,我当时想照儿刚登基,也是要立威的时候,于是就想明着让他审,我在暗中动手,可还没过几日,我这还没头绪,照儿已过来禀告我说,他已经着人查清楚,是#这两人开错了方,他们也供认不讳,我那时就想,谅他两个小小的太医也不敢有胆害先皇,必定是有人暗中指使,但照儿极力陈辞,再三保证说没人指使,已是审清楚了,并抱着我痛哭不已,叫我不要伤心过度、小题大做,我那时看照儿哭得要昏了过去,又想着他才登基,诸事不明,又不忍心逼他,思前想后便接受了这个结果,我那时也想,或许先皇原来在冷宫里出生,伤了元气,从小又是东躲西藏,因此身体稍弱了一些,若是#这两个混帐东西真是一时失误,也不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勉强信了这个说法,可我心里一直有根刺,扎得我日夜不宁。”她说这话是又急又快,显是积在心里许多年,丁四听得是心惊肉跳,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末了又听到张太后的声音响起来:“当年我强迫自己信这个说法,心想只要把这两个庸医诛了族也算是出了我心头一口气,当时照儿也同意我这个意见,我一直以为他是照我这个法子做了,可是……”她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要尖叫起来说:“前几****才知道,这两人根本没丢性命,只是当时被判了戎边。”她强压着怒火才没有拍案而起,口里是咬着牙齿一字一句说道:“丁捕快,你说,这背后蛊惑皇上,极力阻他查清此事之人,是不是就是害先皇的凶手?”她声音冷冰冰的,有固执也有仇恨。 丁四早已不顾失仪,两眼只盯了黄纱屏风,脸上表情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心神已乱。他想了会儿,终于犹豫着张开嘴,满口苦涩地说:“太后……” 屏风后张太后情绪激动,根本没听到丁四开口,只是自顾自说道:“此事不明,我就算是百年后见了先皇,我又有何颜面?”她一顿后又无比严肃说道:“丁捕快,你是先皇挚友,又是嫉恶如仇,应是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不待丁四答话又说道:“我已经跟皇上说过我要暗中再查此案,当年皇上亲自过问此案,应该最清楚是谁误导了他,丁四,你愿意出面把那心狠手毒之人揪出来,使他杀人偿命吗?” 丁四脸上阴晴未定,只是张嘴看着屏风,刚才那句话堵在嘴里如千钧重,怎么也说不出来。 张太后在屏风后面看他神情,以为他有顾虑,又高声说道:“你莫担心,皇上那边,我已交待清楚,只要你想找他了解案情,凭我信物,可直接求见皇上。” 丁四闻言又是一阵心跳加快,他稍作考虑便朗声说道:“太后放心,我就算是肝胆涂地,也会对先皇有一个交待。” “好,好,好。”张太后无比激动,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然后才说道:“丁捕快,你还是没变,先皇当年没看错人。”又向着左右吩咐道:“来人,将这块玉玦给了丁捕快,我再着手谕一份,就说是丁四替哀家行事,任何人不得阻拦。” 此时屋外的春雨是渐渐大了起来,原本沙沙声竟连成了淅淅沥沥的声音,紫禁城一片万紫千红笼罩在薄如烟雾的春雨中,竟显得朦朦胧胧,使人如坠云雾。 十二 豹房 在#处有座行宫,这行宫从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是知道的人却不自觉绕着走,这就是当今皇上正德帝最喜欢的地方——豹房,进得里面,就先听得一阵吼叫,声音高亢凶狠,使人不寒而粟。这叫声往往是最凶猛的动物发出来的,这些动物被在一个个大笼子里,皮色油亮,膘肥体壮,它们似乎被关得不耐烦,一个个眼露凶光,彪悍无比。 在一个铁笼子前,有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襟危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颇带欣赏地盯向笼子,这人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被一根玉簪挽在头顶,身上穿的是#,他身材健壮,肌肉发达,浑身洋溢着火一样的热情,这人正是大明的皇帝——朱厚照,他坐在铁笼子前,一副放荡不羁、满不在乎,没有一点帝王的庄严和威仪。他身旁正围着三四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多岁模样,其中身材最高大的便是朱厚照身边的红人——江彬,他颇得朱厚照信任,被朱厚照封为#一职,站在江彬旁边满脸含笑的是#,他一身布衣打扮,原是街头卖艺耍把戏的,后来无意遇到朱厚照,两人聊得颇为投机,于是便入了朱厚照的法眼,剩下一人个头虽矮,但脸上一副骁勇好斗的神情,这人是#的儿子,当年也是跟朱厚照一块上战场杀鞑子的,这三人和朱厚照脸上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而在四人面前的笼子里关着的庞然大物,赫然就是一只斑斓猛虎,这虎一身金黄,正在笼子烦躁地走来走去,恨不得一下子冲出牢笼,尽情撒泼。 在这只吊睛猛虎的吼声中,朱厚照皱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丁德武这小子怎还未到?” 身后几人相互看了几眼,江彬清清嗓子正想说话,忽然从外面跑来一人,嘴里还高声嚷着:“来晚了,来晚了,莫怪。” 这人丝毫不顾忌朱厚照在场,而朱厚照也毫不以忤,一拍巴掌说:“丁德武,你总算来了。” 原来,这急匆匆进来的正是丁德武,他一身短打扮,更显得精神利索、神彩奕奕。 说话间,朱厚照已一边挽袖子一边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来,老规矩,掷骰子,谁大谁先来。” 几人显是极有默契,丁德武一边擦汗一边和江彬三人围在朱厚照身旁,朱厚照眼睛发亮,早有侍者将三个玉做的骰子送到朱厚照手里,只见朱厚照将骰子一阵乱晃,然后一掷,大家急忙围住了看,却是掷出一个#来,朱厚照哈哈大笑说:“这次说不定就是我的第一了。”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显是做好了准备。 江彬不露痕迹地冲丁德武使个眼色,丁德武点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四人又先后掷了骰子,待丁德武掷完后,朱厚照就捶胸顿足,原来丁德武掷出一个#,恰恰大过了朱厚照。 丁德武哈哈一笑,对着四人说道:“这次我手气好,让我先来驯驯这猛虎。” 原来这猛虎是刚送进豹房的,野性未除,五人在这掷骰子竟是为哪一个先下场驯服这猛虎。 朱厚照虽然没有掷得头筹,但依然兴致不减。没多长时间,侍卫已把关猛虎的笼子推到一个环形场地里,这地方大概方圆七八丈,四周也是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刚才那只猛虎已被放出来关进这场地里,它被关得久了,凶性大发,正恨不得发泄一番。此时丁德武也已经装备停当,他早在上身罩了一副比甲一样的盔甲,将要害处护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一个头盔,只剩两眼露在外面,旁边侍卫早把一把长鞭送到他手里,丁德武随手甩一个鞭花,声音就清脆地回响起来,那猛虎听到声音,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看了过来。丁德武一点也不害怕,等侍卫将铁门打开后将声一拧身子,“倏”地一声窜了进去,而在同样时间,一群侍卫浑身盔甲,已进去守住四周,只等有意外便上前帮忙。 这猛虎丝毫没注意到站在四角的侍卫,只是盯着丁德武,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显是把丁德武当成进攻的对象,丁德武一点也不敢大意,双脚牢牢钉在地面上,身上是满满积蓄了力量。 这猛虎将头俯下,眼睛死死盯住丁德武,忽然间一个前扑,果然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奔了过来,丁德武见老虎作势时已是做好准备,那猛虎刚用劲跳起,他已是抢在前面,身形比老虎更快,一跃三丈,脚顺势一蹬旁边的铁栅栏,身子翻空,手中长鞭绽出一声春雷,“啪”地一下抽在猛虎身上。这猛虎一扑得空,又被丁德武抽了一鞭子,疼得“嗷嗷”大叫,身形一转,头直对着丁德武,张着血盆大口就又扑了上来。丁德武刚刚站定,就觉得面前一阵风起,他知道老虎又要扑过来,急忙将身形一矮,这猛虎擦着他头皮又扑了过去。丁德武趁老虎还没转过身来,手中长鞭发力,贴着地面就抽了过去,一下击中老虎右后腿,老虎受痛,怒火彻底被激了出来,竟是在地上打一个滚,又是高高跃起,如泰山压顶一样向丁德武扑了过来。此时场里场外诸人是连气都不敢喘,朱厚照屏气凝神,手牢牢攥住衣角,他此时只觉分外兴奋,恨不得在场里跟猛虎搏斗的是自己。场里的诸侍卫也做好准备,只待丁德武稍有败相便一拥而上,将这猛虎降服。 在场诸人看得都是惊心动魄,丁德武却是一点也不慌张,转眼功夫他已与猛虎拆上好几招,可无论猛虎如何发威,却总沾不得丁德武半点衣角,反被丁德武抽了几鞭,它一时烦躁,更是穷凶极相,恨不得立刻将丁德武撕成碎片。此时丁德武已是大汗淋漓,可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却是毫无一点惧意。正在此时那猛虎又是一扑,带着风就压了过来,丁德武赶紧往旁边一闪,轻轻松松就避了过去,孰料这猛虎甚是狡猾,丁德武身子还没站定,它尾巴一甩,“啪”的一声抽在丁德武脸上,饶是丁德武戴着头盔,也觉得脸上一痛,正在这时,猛虎早调转身子,又是一跃,向着丁德武扑来,丁德武刚被猛虎尾巴抽中还没站稳,哪有时间错过这一扑,眼见着就要猛虎按在掌下,而旁边侍卫竟来不及奔上前相救,朱厚照不由“唉呀”一声,心都要跳出嗓子来。 十三 畅饮 大家正在担心时,忽然间只觉眼前一花,驯兽场里就没了丁德武的踪影,只有那只猛虎狂怒地飞奔。几人正在面面相觑时,江彬眼睛利索,已瞅见丁德武不知用了什么招式,竟是已跃到猛虎背上,长鞭一卷,将自己牢牢拴在上面,那猛虎仿佛成了他的坐骑一般。江彬一指猛虎上的丁德武,还没来得及说话,朱厚照几人也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名堂,朱厚照拳头放开,不由击掌高声喝彩:“丁德武,好样的。” 几人看得惊心动魄,对丁德武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只见场中猛虎更加烦躁,它从来没受过如此欺侮,一时间又是上蹿下跳,又是左摇右晃,似是要把丁德武从上面晃下来。丁德武胳膊上肌肉绽起,浑身的力量都用在了两只手上,他长鞭卷着老虎的脖子,两手死死扯住鞭梢和鞭把,无论这猛虎如何颠簸,他却是岿然不动,远远看去,就如同是天上的伏虎罗汉一样。老虎发疯一样在驯兽场上狂奔,起初纵横跳跃、力大无比,但跑了半个时辰后,它力气渐渐耗尽,不由就慢了下来,丁德武两腿夹紧猛虎腹部,感觉到它不住喘气,知道这畜生力气快要用尽,当下腾出一手揪紧虎毛,另一手将长鞭一收,在空中又挽个鞭花来,只听“啪”的一声响,鞭子抽在老虎身上,这猛虎再不像刚才一样暴跳如雷,显是已被丁德武驯服。丁德武又甩开鞭子抽了几下,老虎已经是服服帖帖,再不敢有一点不满的表示,丁德武大喜,手中松开揪着的虎毛,在空中一跃就跳了下来,恰站在这只猛虎的面前。 朱厚照只见丁德武威风凛凛,浑身气势是税不可挡,心里已是喜不自禁,转眼又见这猛虎四腿一弯,竟跪卧在丁德武面前,知道这猛虎已表示服气,不由“哈哈”放声大笑起来,只觉此时心中痛快淋漓、无比酣畅。 笑声中丁德武已出得驯兽场,旁边侍卫已一起帮他去掉盔甲,他身子都被汗水浸湿,白皙的脸上有一块红印,显是被刚才猛虎尾巴扫中留下的痕迹,不过丁德武浑不在意,仿佛刚才那场博弈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彬几人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拍着丁德武的肩膀说:“不错,这猛虎如此凶猛,你才用了一个时辰就降服了它,把咱们几个的记录又破了。” 丁德武脸上露出笑兮兮的神情,若无其事的说:“江兄如要上场,不知要快出我多长时间。”又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地说:“下次不用掷骰子,大家一起来。” 旁边公公早送来清水供丁德武净面,又早有小太监送来瓜果酒菜,朱厚照几人围了几案,就在这驯兽场上吃喝起来。朱厚照今日看得尽兴,一边啖着果子一边叹道:“这样的日子才是快意,我最不耐烦一帮老头子围着我,做什么都是祖宗有命,旧秩如何,我有时候不注意说错话就如丧考妣,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寻死觅活。他们若真是想为国尽忠,当年鞑子攻城时就应该请命到边防去,或是有了水患亲自到现场治水去,一个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非要做出舍生取义的样子,真是沽名钓誉,有辱斯文。” 几人听朱厚照这样说,不由都想起坊间的一则旧传,在正德五年元宵节时宫内失了火,当时火势甚猛,已殃及乾清宫,朱厚照却笑逐颜开说:“好一棚大烟火。”这话传到了言官耳里,第二天就有人在早朝时慷慨激昂进谏,害得朱厚照只好下了罪己诏。 江彬是最清楚此事的,他刚喝下一杯酒,听朱厚照这么一说不由“哧”的一声笑起来:“大伙都是以讹传讹,当年元宵节起火时皇上已是立刻命人救火,又恨不得自己扑上前灭火,这事儿怎地没人说?”又不满意地说道:“这都是那些文人为了哗众取宠,踩别人的名声为自己造势。” 朱厚照一摆手说:“算了,此事不再提,喝酒喝酒,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独爱太白这句诗,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可不能随便磋砣了。”他虽然贵为天子,在丁德武几人面前却无一点皇帝的架子。 几人共浮一大白,丁德武脸上红迹已渐渐消淡,此时脸上都是被酒意激上来的红晕,他容貌俊秀,此时更显得唇红齿白、美如冠玉。乘着酒意,丁德武开口说道:“不过皇上也应该尽量不要落人口舌,毕竟你要青史留名的,仔细防备了那些人坏了你名声。” 朱厚照闻言哈哈大笑,自己先灌下一杯酒,用手抹着嘴边的酒渍,丝毫不在乎地说:“声名自有后人说,唐代武曌一介女流都敢留块无字碑供后人评说,我堂堂男儿怎不如妇人?”他眉眼间一片傲色,大大咧咧说道:“我无愧于心,无愧于己,人这一辈子,岂不是更为快活!” 他这句话出口,江彬几人齐声叫好,洛风城不由拍手说:“皇上是最不像皇上一人,偏又是最洒脱一人,古来这么多帝王,皇上也是独一份了。” 旁边张云雷凑趣说:“洛兄说的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和当今皇上凑一堆喝酒,实在是荣幸,荣幸呀。” 朱厚照不以为然地说:“也没甚么,只不过我命好,生在了皇家,你命稍差点,生在了普通百姓家。不过这又什么关系呢?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除去了身份不同,咱们这些人聚一起都是性情相投使然。” 五人聊得甚是兴起,不由又是连着饮了几杯。朱厚照兴致上来,一捋袖子喊道:“前几日从西域来了几位美人,都长得一副好容貌,居然迥异中原,曲子舞蹈都是不错,赶紧让她们来助助兴。” 随身伺候的太监领命赶紧将几名西域美人唤了上来,果然都是颇具异域风情,一个个赛杨柳一样的身姿,一会功夫吹曲的吹曲,跳舞的跳舞,五人一边看着歌舞,一边喝得酩酊大醉。 十四 见驾 几个人正在尽兴时,忽然见大太监于经从外面走了进来,于经是朱厚照身边的贴身太监,平素甚得朱厚照喜爱,他面色白净、身材微胖,脸上是雷打不动的一团和气,于经轻手轻脚进来,凑在朱厚照耳边低低说上几句话,朱厚照眉毛一挑,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德武一眼,双手一拍,歌舞应声而止,江彬等人喝得正酣,不知道为何朱厚照停了歌舞,丁德武正挽着袖子,手中捏着酒杯,也不由疑惑地望着朱厚照。 朱厚照冲丁德武一点头:“你爹要来了。” 听朱厚照这么一说,丁德武酒意霎时便消散个一干二净,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我爹怎么知道我跟皇上交好?我在家里从来没露出口风来。”他愁眉苦脸地说:“皇上,你是不知道,自从我爹退下来后,就把所有精力放在训斥我上了,天天在耳边跟我说些大道理,我本是偷偷摸摸来这里的,他怎么就知道我来这里并且还有胆子进这里呢?”丁德武一反刚才勇斗猛虎的英雄气魄,整个人局促不安,颇有些无路可逃的情形。 朱厚照见丁德武苦恼万分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还没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情形,不过你不用着急,你爹来这里不是为了你的事。”他说完这句话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待沉思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是奉了太后的手谕找我的。”他身子向后略靠了靠,然后又说道:“当年我爹突然病故,太后一直怀疑有人动了手脚,前不久不知谁向她泄漏了张瑜、刘文泰等人没被处死的事儿,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生怕我是受了别人的糊弄。”他眼睛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活力无限的眼眸,然后才长叹着说:“我估计你爹十有**是为此事来的,不过那么久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何苦要再翻出来呢?” 江彬等人听到此事涉及先皇都不敢说话,倒是丁德武知道父亲到这不是寻自己麻烦的,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又回过头一想,向着朱厚照求情似地说:“皇上,我爹这人颇有些古板,若有些得罪的地方,还请皇上体谅些。” 朱厚照听他这样说,向他一摆手说:“你爹跟我爹也是有旧情的,他又是受了太后之托,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罪他的。”他又眼睛看向丁德武,有些戏弄似地问道:“丁德武,你要留在这里等你爹进来吗?” 丁德武一下子把头缩了回去,把手摇得像把扇子一样说:“算了,我还是偷偷溜走吧,要不然,我爹又是一阵唠叨。”说完后也不客气,站起来向朱厚照一抱拳:“皇上,江兄、洛兄、张兄,你们继续,我先告辞。”然后便一阵风似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江彬几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朱厚照将手一摆,吩咐道:“传见。” 于经赶紧领命出去宣丁四见驾。 没多大功夫,丁四已从外面走了进来,此时江彬等人都躲到了一边去,美人歌舞也都撤了下来,只有朱厚照一人手持美酒,一边似是欣赏牢笼里的老虎,一边轻轻啜上几口。丁四见此情形,眉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他素日常听旁人说朱厚照骄奢淫逸,今日见豹房关着一溜猛兽,空气中又弥漫着一阵沉重的酒气和脂粉气,不由心里有几分不满,心想朱祐樘这般克制守礼之人,怎会如此离经叛道的儿子? 朱厚照早觑见丁四眉宇间一丝失望,他浑不在意地一指前面座榻,随随便便说道:“丁捕头,莫要客套,坐——” 丁四哪敢托大在朱厚照面前坐下,身子站得笔挺,不肯落座,朱厚照笑兮兮看了一眼丁四,似乎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曾经也从别人那听到过你的事儿,知道当年你是有胆量跟什么红莲圣女有些首尾的,怎到了现在,反倒越活越正经了呢?” 朱厚照这句话一出口,丁四脸不禁就是一热,他没想到朱厚照竟是没正形到如此地步,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年纪和身份。他心里不禁有些烦躁,不过很快将这情绪压了下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少年往事,如今提起颇觉恍然一梦,不曾想被皇上见笑了。”然后不等朱厚照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今日面见皇上,实是奉了太后之旨。”他目光炯炯,浑身正气,无端就让朱厚照有些不太舒服。丁四不知道朱厚照所想,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前日太后宣我进宫,实是想——” “想查明先皇真正的死因?是吗?”朱厚照目光如隼,凌厉地盯住了丁四。 丁四一怔,随即毫不在意地点头:“皇上英明,太后正是此意。” 朱厚照冷笑一声,语带不满地说:“丁四,我来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张瑜、刘文泰都被砍了才算解气,最好是将他们一族都诛了去,这样才算是替先皇报了仇,这样才算是称心如意,是吗?”他说到后来语气已是越来越重。 丁四态度恭敬,但语气里仍有掩饰不住的坚持:“不敢作此想法。” 朱厚照不屑地说:“你莫要在此口是心非,当时我虽年纪小,可是查得清清楚楚,先皇身体孱弱,就算是御医,谁又能做到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他们又不是天上的仙人。” 丁四吃惊地看向朱厚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厚照见此情形,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说:“你们的命是命,这御医和太监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这话刚说完,丁四忽然开口问道:“皇上还记得先皇吗?” 朱厚照一愣,然后静了片刻,声音就有了几分叹息:“自是记得的。” 丁四听他这样说心里稍安,心想:这朱厚照也不算是无可救药,还知道记得先皇,总算没有辜负朱祐樘对他的疼爱。他声音有些低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我记得有皇上那日,先皇是极为高兴的。当时我已有了大儿丁德文,先皇对我慨叹说,总算是后继有人了,他那日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因此倒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朱厚照颇有兴趣地看向丁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丁四沉思着继续说道:“他说他六岁前根本没见过自己父亲,就算是认到了先太上皇跟前也不敢和他过于亲近,这是他每每想起来遗憾的地方,因此他有了儿子,便不会再让这样的遗憾发生,他说,他说,他要亲自教养皇上,让皇上成为一介明君,去完成他许多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丁四说到这里,眼睛不禁又浮现起朱祐樘欣喜若狂的面容,心里却是一酸: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朱祐樘如果知道现在朱厚照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十五 旧事 屋内一片安静,朱厚照不言,丁四也不语,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天,才听到朱厚照淡淡的声音:“丁捕头,你说当年先皇希望我成为一介明君,那你跟我说说,何为明君?” 丁四一愣,这问题问得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他才犹豫着说:“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以百姓黎民为己任,知人善任,爱民如子,我认为做到这些便是明君了。” 朱厚照听完却不由大笑,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在丁四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朱厚照傲然说道:“要你这样说,这皇上也太好做了,整天挤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这样便是明君了。”他话音一转,声音低沉有力:“我与你说说史上的明君,秦代始皇帝,统一六国、改革积习,可谓之明君;汉代武帝,雄才大略、击退匈奴,可谓之明君;唐代太宗,胸襟开阔、从谏如流,可谓之明君。所谓明君,必先是铮铮男儿,有热血、有抱负、有能耐,不畏惧流言蜚语,不被名声所累。所谓明君,必是有鲜明的个性,而不是人说长便长,人说短便短。”他说完这些话,又不无骄傲地说:“我自认为我做得并不差。” 听完朱厚照这长长的一席话,丁四无言以对,他忽然发现,他所了解知道的朱厚照,都是大家传来传去的朱厚照,至于朱厚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时又听朱厚照略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既然太后派你来问我此事,这也是她一桩心事,我就跟你说说当年的情形吧。”他目光深邃,仿佛又回到了朱祐樘逝世时的情形,丁四听到他略带惆怅地说道:“弘治十八年,我那时还不到十五岁,先皇突然病故,我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要彻查此事,先皇毕竟是我爹,我又怎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此时豹房内忽然一声巨吼,原来是刚才那只猛虎缓过了劲,此时正精神奕奕地望着笼子外的朱厚照和丁四。丁四被吓了一跳,待看到笼子关着一只吊睛猛虎时不禁暗叹朱厚照荒唐。朱厚照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叫声一样,他忽然抬头望向丁四,嘴里问道:“你既是先皇好友,应该知道他身旁近侍李广吧?” 丁四当然知道李广此人,这人本是宫内太监,后来被朱祐樘宠信,他就渐渐引着朱祐樘做些斋醮烧炼之事,原来有几次也让他碰了巧,求雨时恰得了雨,问吉凶恰应了准,朱祐樘便深信李广是有法术之人,再加上李广又颇为机灵,一直小意伺候着,日子长了,朱祐樘便觉得他是有本领的人,对他便有几分纵容。没想到李广便骄纵起来,时不时做些贪污受贿之事,丁四当时曾向朱祐樘进谏过,没成想李广知道后恼羞成怒,竟和张延龄、狄出尘等人勾结陷害丁四,还意图置他于死地,后来李广事败,朱祐樘派人搜他家,竟搜出一本帐本,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他收贿的帐目,朱祐樘大怒,使人斩了李广。 此时朱厚照提到李广的名字,不由让丁四又陷到往事的回忆里,笼子里猛虎又吼一声,把丁四从往事拉回到现实中去,他定定神对朱厚照说:“不止知道,我和他之间还有段恩怨。” 朱厚照并不关心丁四和李广之间到底有什么陈年旧事,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当年李广巧舌如簧,诱骗先皇炼丹,你可有听说过?” 丁四一怔,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我只听说李广甚得先皇欢心,并不曾听先皇提起修炼丹药之事。” 他这边刚说完,那边朱厚照就叹息着说:“你不曾听先皇提过,所以也不知道先皇因出身冷宫就有些不足之症,而李广进言说道教的丹药有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功效,于是先皇一时糊涂,便跟着吃了些丹药,这本是宫内秘事,我原来也不知晓,只是那时审问太监张瑜、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才知道的。”他一声长叹,有些愤懑地说:“当年秦皇汉武,虽然极富勇才大略,但可惜都妄求长生不老,结果乱服仙丹妙药,白白送了性命,除了这二人外,晋代哀帝司马丕,唐代太宗李世民,都是因此送命的。道家称‘假求外物以自坚固’,认为金丹可固元,本是无稽之谈,为何这么多人都轻信此言呢?”他话里似是有几分愤怒,又有几分无奈。 丁四沉默不语,似是并未对朱厚照所说之事有太多的震惊,他眼中似是一片清明,但掩饰了太多的东西,教人看不甚清楚。 朱厚照既说破此事,索性挑明了说:“我知道,先皇在世时名声甚好,虽然他当年宠信李广之事大家颇有微辞,不过本着为尊者讳的想法,大家并未敢多传,都说是李广太狡猾,所以才误导了先皇,但没人想想,如果尊者不是糊涂,又为何会受了侫人的骗呢?” 他这番话显是指责朱祐樘轻信小人,虽然他话里意思不错,但丁四却有些听不进去,无论如何,子不言父过,朱厚照竟在话里轻轻巧巧说了出来,颇令丁四心里不爽,他一时激愤,不由脱口而出道:“皇上当年宠信公公刘谨,是不是也是一时糊涂呢?”他说完才觉得有些造次,刘瑾是当年朱厚照最为宠信的公公,向来是翻手云覆手雨的,后来被人告发有不臣之心,朱厚照才硬了心肠将他处死,这事向来无人敢在朱厚照面前提前,今日丁四义愤之下说了出来,不过话既出口,他就准备等着朱厚照的勃然大怒。 没想到朱厚照并不为忤,他看了一眼丁四,眼睛里有不屑也有冷漠,随后才淡淡说道:“刘谨臭名远扬,可有谁记得他当年行的罚米例?”原来,当年刘谨为了打击官吏失职和贪污,特别施行了罚米例,并且执法严厉,从不循私,经此一治,官员中渎职贪赃便少了许多。 丁四一怔,又听到朱厚照冷静地说道:“当年浙江饥灾,他降徭役,轻赋税,又拨调银子赈灾,大家也都忘了吧?”他张张嘴,好像要再说出几桩事来,到最后却有些索然无味,又怜悯地看一眼丁四说:“他一介宦官,却严禁太监专权,只是重用焦芳、刘宇、曹元、毕亨、朱恩等人,你又知这是为何?” 他这一番话问得丁四一片茫然,丁四正在模棱两可时忽见朱厚照微微躬起身,紧盯着自己说:“丁四,你不要太轻信别人说的话,这背后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又似是有些讥笑似地说:“皇上这位置也是不好坐的,只会忧思难忘怕最后被活活累死,没些手腕跟谋略又怎能做稳这江山,如果坐都坐不稳,何谈百姓?” 不知为何,丁四听完他这番话无端有些震惊,他看着朱厚照一张无所畏惧、年轻气盛的脸,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位行事乖张、肆无忌惮的皇上一样。 十六 信否 朱厚照说完这番话后就缄默不语,他嘴角微微上撇,似乎显得有些无情。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有些疲惫似地说:“算了,这些跟你说没用,先皇应该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话,反正你永远不会懂这些的。咱们还是来说说先皇的事吧,先皇宠爱李广,跟着他做些道蘸炼丹之事,自然也服了不少金丹,明着看身子还不错,其实内里早就不行了。当年他祷雨斋戒,偶感伤寒,张瑜赶紧着刘文泰、高廷和等人问诊开药,刘文泰之前曾诊过宪宗病情,哦,宪宗也是生前信番僧、方士服了不少丹药,结果伤了身体,体内积热不下,那时刘文泰和施钦等人想以祛火积寒之药治之,最后却寒不克热,宪宗病逝,刘文泰从此便心里有了计较,先皇病情发作,表面看是伤寒,其实也是被丹药伤了身体,你若与先皇当年有往来,应该知道先皇后来总是口干舌燥,常出大汗,刘文泰等人知道治伤寒易,但治这热症却是极难,当时他们遍查古籍,竟看到以热袪热的方子,他们跟先皇商议后,先皇也同意一试,最初刘文泰等人不敢用太多药量,只用了十一的剂量,可先皇服用药后,身体就比以前好了许多,于是他们大喜,就用了五成的剂量,没想到先皇当晚就鼻血不止而亡。” 丁四听他这段话说得甚是流利,知道他当年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对朱厚照稍多了些好感,这时又听朱厚照说:“当年先皇跟母后甚是亲密,所以才没把自己身体情况跟试药的事儿跟她说,没想到母后一直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了还是不忘。”他目光似炬,紧紧盯住丁四:“丁四,我来问你,你觉得张瑜、施钦、刘文泰等人,真得应该诛九族吗?如此一来,谁还到太医院任职?先前宪宗不治先皇尚未治刘文泰的罪,如果我真让人砍了他们的脑袋,你觉得先皇在天之灵会瞑目吗?” 他一连串反问问得丁四哑口无言,正当丁四犹豫着如何开口时,朱厚照又淡淡说道:“张瑜、施钦等人当年戎边时就已经死去了,现在只剩下刘文泰一人在世,只不过他从边境回来后就隐姓埋名,有人说曾在城隍庙附近见过他,后来便没了消息,你要是真想查就去查吧,毕竟太后着你问此案,你也要给她一个交待的,不过,丁四,切莫先入为主,切莫感情用事,有罪就是有罪,无罪就是无罪,罪不至诛就是罪不至诛。”他拍手,终于从座位上站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丁四,有说不出的威严。 丁四也不害怕,眼睛里依然是高深莫测的平静,只不过这平静背后,有掩不住的惊涛阵阵。 朱厚照也不再多说,慢慢踱步走下石阶,径直走出驯兽场,末了不忘回头说:“记住我的话,丁四,你既奉了太后的手谕,可随时前来见我,但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不要冤枉错判了他人。你的命是命,他人的命也是命。”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丁四,大步走了出去。 丁四错愕地看着朱厚照的背影,他本来之前准备了许多话,却发现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虽然与朱祐樘是莫逆之交,但一点也不了解朱厚照。正在沉思的功夫,驯兽场的动物像是一起醒来一样,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丁四感觉自己似乎处于丛林中一样,他抬头看着空空的驯兽场,又看几名小太监赶紧到笼子前投喂里面关着的猛虎、狮子等物,轻轻垂了眼眸,也迈步走出了驯兽场。 日薄西山的时候,丁四终于回到了家,丁德武这日倒回去得早,正和关碧悦在嘀咕着什么,一见丁四进了家门,立刻老老实实站起来垂手叫了一声爹,然后规规矩矩站好。 丁四虽然满腹心事,一见丁德武依然不自觉地把脸一板,严肃地问道:“这段时间怎不见你经常在家,你又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勾当?” 丁德武还没有回话,关碧悦早抢过话说:“你还好意思说德武,你原来在捕快房不也是早出晚归,你是从衙门里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衙门的事情?” 被关碧悦这么一打岔,丁四倒不好再指责丁德武,丁德武一见父亲兴致不高,赶紧告了退,泥鳅一样溜了出去。 春风正暖,春花正美,虽然是暮色重重,便仍醉出一分春意来,可丁四却仿佛没有感受到春天的气氛,丁德武和关碧悦出去后,他便呆呆地坐在堂前,眼睛里是若有所思,却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天渐渐黑下来,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把自己埋在一片黑暗里,一动不动。 等关碧悦推门进来的时候,丁四才仿佛被惊动了一样,他正想站起身,只听“嚓”一声响,关碧悦已划动发烛,屋里的黑暗一下子被照亮。随即她又点燃蜡烛,屋里顿时是一片温暖的黄色。她含笑把蜡烛放在堂前长桌上,自已又坐在丁四旁边的椅子上,烛光中眉目生动,虽然容颜老去,但当年风韵犹存。她也不问丁四为何一人坐在这黑暗里,嘴里只是絮絮叨叨说道:“伯存马上就要四岁了,我看他实在聪明,说不定会像德文一样喜欢读书。”伯存是丁德文的儿子,向来深得关碧悦宠爱,这孩子着实聪明,连丁四严肃惯了的人见到他都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来。 关碧悦的话像春风一样轻柔:“你说德武还不愿说亲,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德文在他这么大时早就成亲了,前两天我还托人帮物色合适的女子” 就在这时忽然丁四开了口,他话说得极快就像是怕被关碧悦打断一样:“我要做一件事。” 烛光跳动,关碧悦的表情一下子僵住,过了半晌,她才无可奈何地问道:“危险吗?” 丁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应该去做。”他又保证似地说:“阿碧,等我做成了这件事,再无遗憾,我就天天陪你游山玩水。” 关碧悦轻轻叹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加深了许多,她站起身,有些落寞地推开窗,窗外一弯新月已挂在半空,她回头,似嗔似怨地说:“好吧,你小心点,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窗外春风吹过,枝头花瓣片片落下,似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 十七 温柔 北京城城隍庙向来是远近闻名的繁华场所,这里汇集了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各种阶层,向来都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人群中有不可一世的显贵,也有普普通通的平常百姓,也有些奇人异士格外引人注目,土农工商、男女老幼,各类人等不一而足。之所以这里鱼龙混珠、人口混杂,除了商号林立、小贩如云外,还有许多热闹可以看,譬如天桥下耍飞刀的,就地划一个圈儿,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手擎两把飞刀,正向围观的人演得尽兴,那刀忽左忽右、明光闪闪,就像是长在他掌中一样,没有任何脱手的迹象,那汉子耍得兴起,不知又从哪里弄出两把刀来,四把刀在手中耍成了一条线,只见刀光闪闪,不见那汉子面貌;还有那人群中变戏法的,手持一朵桃花,吹气功夫桃花便不翼而飞,正当大家正在惊奇时,忽见那变戏法的手掌一翻,竟结出又大又红的蟠桃来,一群人又是鼓掌又是喝彩。除此之外,还有那唱莲花落的、演皮影戏的以及口技表演的艺伶,都是吸引了大批行人驻足围观。 然而,与往日不同,今日一个棚子里分外热闹,这棚子与他处不同,四根柱子顶着红色的纱,被风一吹便飘出绮旎的韵味来,远远地特别招人的眼,而这棚子前围的大多是些男人,并且已是围得水泄不通,外面的人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眼珠瞪出来。这情形使得更多的人像水一样涌进来,只听得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这里是做什么?怎如此热闹?”前面的人一边往里挤一边不耐烦地说:“我还没看着呢,唉呀,谁踩住我的脚了。” 这情形也吸引了远处一位少女,其中一个少女身材婀娜、眼睛细长、肤色稍黑,光看脸上神情就透着富贵人家的傲气,再看身上衣着更是富贵逼人,她旁边跟着一男一女,像是护卫和侍女,那侍卫的身材高大,让人平白就生出畏惧来,他旁边的侍女虽容貌普通,但脸上透着精明。这两人紧紧护住前面的少女,不敢让行人挤着她。这少女像是极爱凑热闹,她远远看见前面一群人围成一团,但忍不住想要飞奔过去看个究竟,她兴奋地冲身后的护卫和侍女说:“京城要比草原热闹多了,前面不知有什么希奇,怎地会有这么多人,咱快凑过去看看热闹。”这少女本来是一副挽袖子捋胳膊的样子,但才走出两三步,忽然一阵惊呼,又急忙缩了头,对着身边的侍女说:“碧珠,丁德武,我瞧见相德武了。”原来,这少女正是方红芬,她今日兴致颇高,乘着春天气好,非磨着方德要出来游玩,方德向来在爱女面前是没有脾气的,只好让碧珠和护卫方飞陪了她。 方红芬本来是急着跑上前看热闹的,忽见人群中一个面孔一闪,赫然就是丁德武,她一颗心不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本是桀傲不驯、大大咧咧的女子,此时却忽然有些畏首畏尾,她眼睛一眨,深吸一口气,不由就想到那晚丁德武说的话:“我喜欢的姑娘,眼睛要大,肤色要白,性子要温柔。”她眼珠一转,脚步就慢了下来,嘴里一边轻轻说着“温柔温柔”,一边在想着,像那些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京城女子,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呢?她正在犹豫间,忽然人群中又瞅不见丁德武的身影了,她一跺脚,嘴里喃喃道:“我还是先见着了人再温柔吧,否则俏眉眼都白做了。”如此一想,她又一用力,双脚似飞一样跑上前去。 这边刘红芬少女心思起起落落,那边丁德武对身后情况一概不知,他此时正陪着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在人群中向棚子中看去,一旁几个侍卫不漏痕迹地将朱厚照围了起来。今日丁德武本到豹房向朱厚照探听父亲上次前来的事情,结果没想到朱厚照正要微服外出玩耍,一见丁德武到来,便拉着他一同外出,丁德武拗不过他,只好陪他一块外出。眼下两人来到城隍庙,就见到有热闹可看,朱厚照立马来了兴致,他此时哪有九五之尊的气势,只见他两膀子一架,顺着人缝就钻了进去,一旁丁德武使了个巧劲,也穿过人群挤了进去。丁德武眼睛利索,立刻看到棚子里摆着一个台子,而台子上面正有三个穿白纱的少女正在扭动着身姿,此时虽是阳春三月,但穿纱还是早了点,朱厚照看这三个少女虽然正当妙龄,但姿色一般,顶多也就是身子妖娆些,而朦胧的白纱里若隐若现地露出玉一样的肌肤。朱厚照没见两眼,便觉得索然无味,他美女见得多了,这三个女子根本引不起兴趣,他嘴一撇,心想这些人见识过什么,连这样粗陋的姑娘都趋之若鹜,见识实在太浅了,他正想挤出来时,忽听旁边有人不耐烦地说:“怎得还没完没了,那丽娘总该出来了吧。”朱厚照听到这话,要走的身子立刻又站住了,心想原来这么多人都是看叫丽娘的女子的,这倒要瞧上一瞧了。 那三个女子又轻歌曼舞了一会儿,终于听一声锣响,三人便收了个势,向着众人福了一福,匆匆下了台去,下面众人不禁高呼:“丽娘,丽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这下连丁德武也不禁好奇起来,心想这叫丽娘的女子到底是何样女子,竟能引得如此大反应。他眉毛微皱,两眼满是好奇,洁白的牙齿轻抵嘴唇,不料这情形恰巧落入挤进来的方红芬眼里,她不由心跳慢了半拍,也没注意到身旁大多都是一群男子,就不由两眼痴痴地望着丁德武,天地万物便如同摆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