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皇:胭脂雨》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1章 花钿委地 孟春二月,杏花烟润,檐间燕子呢喃,缤落了残红一地,灵犀殿挂满轻柔的鲛珠纱帐,遮挡春日里微寒的轻风。 木兰悄悄溜下床,套上素缎凌霄袜,拎起簪珠圆头履,绕过羽纱绣屏,蹑手蹑脚地溜出芙蓉阁……半月前宫中骑射大典,木兰一马当先,手执朱漆弯月雕弓,稳稳控住三支铁矢雀翎箭,力透靶心,一举夺冠,正欢呼雀跃,北疆进贡来的狮子骢桀骜不驯,愣是把美人从背上掀翻…… 佛祖保佑祖宗保佑,只是崴了脚,木兰不得不乖乖窝在床上大半个月,侍女荼蘼生恐主子落下病根,每日端茶送药,十分尽心,木兰想偷溜出来耍,难呐! 脱鞋褪袜,撩拨池水,戏弄足边游来游去的锦鲤,几只胆大的竟然凑上来,噬啃嘴边粉嫩脚趾,木兰一阵酥痒,忍不住开怀大笑,席地而坐,从身后藤篮里拿出点心,继续逗弄这些小东西,池水沾湿裙摆也不顾。 看着空空如也的藤篮,木兰意犹未尽,趁机斫下花圃滚着露珠的凌波斑竹、玉瓠蕉,一枝又一枝,直到茶漆藤篮里再也没有一丝空地,这才心满意足,拎着打道回府。 “帝姬的脚还没大好,怎么好跑出来沾露吹风?前天太医还叮嘱,倒春寒最易发哮症……” 木兰抬起头,荼蘼已经站在眼前,上前接过主子手中的藤篮,满脸无奈的抱怨,“帝姬就算不念小奴的辛苦,也该想着锦妃娘娘……” 木兰狡黠地眨眨眼,“好啊,咱们现在就去锦妃娘娘那道谢!还杵着干嘛,走吧!” 说罢甩开上前搀扶的荼蘼,很没淑女风仪的横跨滴水桥,穿越九曲回廊,木兰出来的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简洁的樱花纹样素纱绉裙,罩一层浮锦绢纱对襟春褂,头上也是简单的粉樱簪花,微风轻拂,裙上纱花栩栩如生,一派闺中女儿的妩媚清雅。 三年之前,木兰和红汀一起被刚刚登基的蜀帝送来吴越,木兰是休战的抵押品,以后蜀帝姬的身份权做人质,红汀是休战的馈赠品,以美色受封锦妃,宠冠六宫,此次木兰卧床大半个月,除了公主简蔷、简薇偶尔探视,就数红汀最为关心,她身怀龙孕,不良于行,依然每日遣人问候,见短了什么,就打发人送来,茯苓乌骨膏、莲蓉栗心饼、水晶百味鸭、新裁宫锦、钗环簪佩……衣食住行应有尽有,让寄人篱下又秉性清高的木兰,不致遭小人刁难…… 远远就看见采薇宫外侍卫林立,宫女太监簌簌发抖,匍匐在地,知道这个好姐妹临盆在即,莫非龙胎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木兰不由加快脚步。 宣读皇后懿旨的小太监嘴巴一张一翕:“……奢靡无度,以金丝银线成锦,寸耗万钱;恃宠生娇,以国库膏粱充己身,日费斗金……” 听见这道匪夷所思的懿旨,木兰和荼蘼面面相觑:这事从哪里说起?刚想冲进殿内看看,披甲侍卫毫不客气的拦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帝姬请留步!” 木兰赶紧回头,果然是禁军统领慕容黯,“慕容统领!红汀……锦妃是无辜的,你快救救她啊!” 趁守门侍卫给长官行礼的当口,木兰偷偷溜进殿内,大半个月不见,红汀的腹部日渐臃肿,算算日子,这个月就要生了,她素来心直口快,正强力支撑着站起身反驳,“本宫一应用度,全凭皇上赏赐,何来奢侈无度?” 为首的太监穿着紫色圆领无襟长袍,冷哼一声,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侍卫破门而入,上前摁住行动迟缓的锦妃,继续宣旨,“……掩袖工谗,媚惑圣听;僭登妃位,秽乱后宫,外干涉朝政,贻笑邻邦;内不安于室,昼夜宣淫……本后循祖宗典制,废锦妃为庶人,赐白绫一丈,立行毋延!” “冤枉啊!冤枉……福公公,这圣旨……陛下他知道吗?”大难临头,锦妃不得不搬出救命稻草。 福公公面露不屑:“这是皇后的懿旨,不是皇上的圣旨,娘娘,别磨蹭了,让在下送你上路吧?” 小太监急于杀人邀功,熟练的将白绫挽上死结,套上锦妃细腻纤长的脖颈,“嗖”的一声挂上正殿房梁,灰尘簌簌,呛得福公公咳嗽不已,瘟怒的瞪了一眼这个办事不力的属下,亲自上前拉紧白绫! 事发突然,采薇宫上上下下措手不及,除了红汀从后蜀带来的宫女披发漆面、叩头哀告以外,其余全部眼睁睁看着锦妃受死! 吴越皇后专横跋扈,素日里就把红汀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奈何人家盛宠不衰,直到半年前吴越王出师未捷,重伤不治,形势陡然没了转圜! 顾不上鄙视眼前这群见风使舵的奴才,木兰赶紧冲奄奄一息的锦妃大喊,“红汀,红汀,你还有什么话,想让妹妹捎回去吗?” “……回……后蜀……”听着断断续续的字句,望着空中红汀渐渐绷直的身体,木兰泪流满面,拼命点头。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2章 木兰帝姬 “木兰帝姬,皇后娘娘派小的前来,请您前往凤藻宫走一趟,有要事商量!”说话的小太监慢条斯理,“采薇宫这儿刚死了人,不干净,帝姬乃是金枝玉叶,不宜久留,给大皇子知道,小的可是担待不起呀!”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刁滑的恶奴,木兰恨不得赏他几个耳刮! 可惜这是在吴越,自己这个蜀帝送来休战的抵押品,不过是寄人篱下、任人宰割的鱼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刚刚死于非命的锦妃,就是前车之鉴! 吴越是南朝盛邦,跟偏居巴山巫峡的后蜀隔水相望,国力也在伯仲之间,为了应对咄咄逼人的西戎,去年两国休战言和,为了表明彼此的诚意,互送皇子充当人质,蜀帝子嗣不旺,膝下只得已故显仁皇后所出帝姬木兰,正值豆蔻年华,也被送了来。 江南春早,御花园百花繁茂,落红斑驳,荼蘼搀着木兰穿廊入户,走过四扇镂空雕凤菱花门,早有一众宫娥、姐姐候在那里,宫人掀起大红撒金的软毡帘子,朗声通报:“木兰帝姬到!” 凤藻宫搁着四座先皇御赐的鎏金铜香炉,宁静祥和的紫檀香雾袅袅,将屋子笼罩的迷离朦胧,恍如仙境。正中一溜儿雕花藤椅,斜倚着一位贵妇,身穿银红碎金对襟夹袄,头挽明月朝天螺丝髫,戴一枚五彩祥云玉石簪,妆容素雅,身上也无多余的装饰,只颈中戴着一串檀香木佛珠,气度雍容,仪态万方。 下月朔日是皇后四十岁寿诞,平日里就富丽奢靡的凤藻宫,更加繁花似锦,无论帷幔、窗帘都换成了大红锦缎,上面绣着各色牡丹花、如意纹,甚至香炉、廊柱等物也贴上了烫金镂空的“福”、“卐”字…… 木兰心里冷哼一声,暗暗替横死的锦妃不值……究竟是谁奢靡无度,谁秽乱春宫?面上却是淡淡的,屈膝行礼:“木兰给皇后请安,不知娘娘传唤,所为何事?” 皇后满脸笑容,“本宫听沉鱼他们说,帝姬腿脚大好了?” 木兰点点头,“已无大碍,谢皇后娘娘挂念,方才路过采薇宫,锦妃她……” “木兰,皇后娘娘已经下旨,废红汀这个贱人为庶人,帝姬才从采薇宫出来,难道会不知道吗?”说话的人是恭嫔,秉性愚弱,无才无德无貌,靠娘家的门第入选宫闱,靠承顺皇后自保邀宠,如今见锦妃横死,自然要来踩上几脚献媚。 皇后笑吟吟的嗔了恭嫔一眼,“好妹妹,孩子说话口没遮拦,原也不为大错,木兰年纪还小,别唬着她,木兰,转眼你来我们吴越三年了,真快啊!本宫琐事缠身,一直没来得及好好照看,真是惭愧!” 看着狼外婆潸然泪下扮慈母,木兰真不敢相信她刚刚才下懿旨残杀孕妇!荼蘼站在主子身后,悄悄推推她:“帝姬,帝姬,皇后娘娘跟你说话呐……” “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吧?转眼出落成美人胚子了!”说话的人是吴越一品诰命卫国夫人,世袭一等卫国公沈园的嫡妻,也是皇后的同胞姐姐,年约四旬,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裙,外罩碧绿藤萝花纹无袖夹袄,肩头搭着柔软的碎玉披肩,脸蛋圆润秀雅,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比起皇后的天皇贵胄,少了一份优雅大气,富有余而贵不足。 卫国夫人笑吟吟的上下打量木兰,然后对着皇后嘀咕几句什么,脸上带着几分傲然审视的笑容。 木兰正浑身不自在,小太监高声通报:“大皇子到!宝鼎郡主到!” 艳光闪过,一个黄衫美人喧闹着扑进卫国夫人怀抱,“娘,你进宫,怎么不带上我啊!”嗓音娇俏,软语诘责,对着满院春光,听起来别有一番心旷神怡,木兰留神看了看她的打扮,一身橘黄色纹锦琵琶襟宫裙,边角绣着几朵清新雅致的水仙花,鬓角上斜插着金凤步摇,垂着闪烁的明珠,整个人珠光宝气,明媚照人。 木兰心思全在一旁的大皇子简昊身上,面色微微晕红,毫无道理的揪扯手中豆绿锦帕。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3章 花原自怯 皇后闲闲的摆弄手上的万寿戒,挑眉笑道:“皇儿,你倒说说看,是你的木兰妹妹出落的好,还是宝鼎丫头长的俏?” 木兰不做声,看他如何应对,这大半个月简昊去城外宗庙斋戒沐浴,为母后万寿祈福,不来灵犀殿看自己倒也罢了,既然已经回宫,放着凄凄惨惨的“病人”不瞧,反而陪着珠圆玉润的表姐疯,哼! 简昊看看使小性子的木兰,又看看星眸熠熠的宝鼎,尴尬的咳嗽一声,狡黠道:“木兰妹妹是月中嫦娥,清艳逼人;宝鼎姐姐是人间奇葩,妩媚鲜妍,春兰秋菊,各为一时之冠!” 话音未落,卫国夫人捧腹大笑,“听听……听听昊儿这孩子,这人长大了,话儿也说得好听了!” 简昊悄悄朝木兰挤眼睛,木兰故意不理不睬,顺势低下头去自谦:“宝鼎郡主艳冠天下,仪态万方,深的皇后娘娘和卫国夫人神韵,岂是木兰微陋之貌敢比。” 宝鼎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叽叽呱呱笑闹不停,玩得兴起,索性在裙摆上挽个结,穿花蝴蝶般围着皇后、母亲撒娇,“皇后姨妈,刚才我来的路上,看小太监抬着一具尸体从采薇宫出来,谁死了啊?” 木兰大惊失色,恨不得夺门而出,碍于皇后积威,不敢轻举妄动,忍耐再三还是决定开口,“皇后娘娘,锦妃怎么说也侍奉皇上一场,怀过天家龙种,如今横死,若按庶人的规格安葬,送顺心坊一烧了之,未免让人心寒,不如……” 宝鼎花容失色,“什么?锦妃薨了?怎么薨的,什么时候?我还想让她跳霓裳舞给我看呐!” 卫国夫人蹙眉摇头:“哎!可怜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后宫自古多事!” “妹妹多虑了,我吴越朝天下太平,六宫祥和,就算偶尔有一两个妃嫔不识抬举,别说皇上,便是本宫和祖宗的规矩,也断断容她不得!”皇后面罩寒霜,语气蓦然加重,“至于那个贱人腹中血肉,也早有营造司工匠招认,是某人的孽种,跟皇上无干!” 木兰心中一寒,皇后号令六宫,母仪天下,为了一己私怨,居然忍心让一个身怀龙孕的嫔妃蒙受不白之冤,死前贬为庶人,死后挫骨扬灰! 恭嫔赶紧顺杆子凑趣,“皇后所言极是!想那红汀,不过后蜀远系宗姬,来我朝和亲,纯以美色当选,品性不堪,这半年皇上龙体违和,不便召幸妃嫔,她那样的贱人,自然不甘寂寞,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枉费了圣上往日恩情……” 听见恭嫔喋喋不休,凌辱谩骂,木兰面色绯红,尴尬莫辩。 简昊看出木兰不自在,赶紧上前解围,“母后,宝鼎姐姐难得进宫一趟,不如让皇儿和木兰陪 她去御花园逛逛……“ 说话间简蔷、简薇两位公主来到,一叠声叫好,立刻命传宫轿,风摆杨柳一般携着表姐的手, 叽叽呱呱地朝御花园走去,木兰心里担忧采薇宫那边,悄悄朝荼蘼使个眼色,这丫头会意,赶紧上前搀着主子,“帝姬,外头风大,您身子刚好,别再给吹着,奴婢回去给您拿个风氅过来。” 一年之中,春来看柳,夏至观荷,秋到赏桂,踏雪寻梅……又是一年莺飞草长,巍峨绚丽的知音阁内,云衣花容的吴越妃嫔,或端坐,或谈笑,或低语,芳芷兰汀,鸾声燕语,直冲九霄。 木兰年已及笄,情窦初开,这次不慎坠马,大半个月没见着情郎人影,刚回宫就横插进来个宝鼎,小女儿心性,满心满眼的不舒服,脸上又不便露出来,赌气自己驾着兰舟,泊靠在几簇一人高的白莲背后,躲在坊舱闭目假寐,听凭别人闹腾去! 水面上方就是飞檐亭,四周悬挂着密密实实的湘帘,依稀有几个宫女窃窃私语,木兰认得是皇后身边的沉鱼、落雁等人。 “宝鼎郡主和咱们大皇子,还真是天生一对璧人!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更难得他们还这么投缘!” 木兰胸口刺痛,强力凝神偷听下去,“谁说不是呐!前天皇后就吩咐福总管,让他把灵犀殿收拾出来,郡主今后就不回封地了,常住宫里……” “那木兰帝姬怎么办呐?她素日里跟大皇子卿卿我我,好得蜜里调油,满心指望嫁到咱们这当太子妃呢!” 沉鱼冷哼一声,“那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当初后蜀送她来的时候,就没安着好心,瞧她那个小狐媚相,整天勾得大皇子往灵犀殿跑,跟出墙死了的锦妃一路货色!” 闭月扼腕叹息,“锦妃娘娘素日看着乖巧玲珑,能歌善舞,没成想会背着人,做出这等淫奔无耻之事,失了天家体面!” 落雁神秘兮兮道:“你们猜她知道这消息,是闹腾一番赌气回国,还是不声不响认命道喜?” 木兰“嚯然”站起,疾步沿着台阶走上飞檐亭,想教训教训这几个胡乱嚼舌的奴才!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4章 柳本多愁 一双大手捉住她愤怒的玉臂,木兰定睛一看,居然是简昊! “你们几个怎么还在这里,母后正四处找你们!”简昊的声音里透着恼怒,“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说罢挡在木兰身前,免得这几个嚼舌的宫女看见,彼此尴尬。 两人对坐在苍翠逼人的凉亭内,木兰再也忍耐不住,扑进心上人怀里嘤嘤啜泣,“昊哥哥,这里住不得了!” 简昊忙扶起木兰,到一旁的熏云暖阁坐好,撩起云袖,轻轻替她拭去泪痕,“不过是几个没见识的小宫女,怎么当真了?听小棋子说,你赛马夺了头筹,高兴的崴了脚?” 听见意中人打趣,木兰狠狠的把锦帕摔进简昊怀里,“都知道人家崴了脚,还不早点回宫来看我?整天跟什么宝鼎姐姐、玉鼎妹妹的瞎厮混!” “没瞎混,全都睁着眼呢,不信你看看?”简昊促狭的朝木兰脸上凑,刚长出来的胡须蹭得木兰心头发痒,赶紧别过脸去,“仔细别人瞧见,这儿可不是灵犀殿!” “那等晚上我再过去看你,这趟出门,得了几件稀罕物,正想拿给妹妹瞧。” “晚上?怎么,晚上你不用陪宝鼎郡主吗?我可是听说,人家现在已经常住灵犀殿,准备当太子妃了!”木兰一面掐酸,一面倚栏朝湖面远眺。 暮春初夏的黄昏,大片大片的云朵被渲染得金光四射,点缀半空,延绵到宽阔的水面上,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染成半透明的金黄,在春风的吹拂下漾起细细的水波。 知音阁四周悬挂满精巧的莲花灯,地面铺设蜀锦地毯,宫女穿梭不息,梨木托盘上俱是精美食具,不用猜就知道是为宝鼎举行宫宴。 简昊站在木兰身后,温暖干燥的手心握着心上人圆润的双肩,“好妹妹,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过几年,回后蜀继续当我的帝姬呗!”木兰端坐棋盘桌后,煮熟的鸭子嘴硬,心里却暗暗叹气,后蜀内廷早就是新后满堂娇的天下,哪里还有她这个落魄帝姬的容身之处? 简昊扳过她执拗的脖颈,四目相对,一个星眸熠熠,一个杏花烟润,直直看进彼此心里…… 时光倒流回三年之前,木兰抛国离乡,寄人篱下,对着吴越后宫呷弄挑剔的目光,惶惶然如受惊的小兽,当晚忧国思乡,辗转难眠,侧头看一眼更漏,才只有戌时末分,还没有到宫门落锁的时间,索性披衣下床,悄悄走出芙蓉阁。 月色清幽动人,木兰不谙路径,沿着廊下通道向前慢步而行,穿过一道小桥,就进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初秋天气,花园里面已经有几分萧瑟的迹象,倒是脚边几丛雏菊,还开得朝气蓬勃。 意兴阑珊地入了花园深处,转过一丛幽篁竹林,眼前豁然开阔…… 一道清澈的水流,蜿蜒经过一座巍峨险峻的假山,在一侧汇聚成鸭蛋形的水池,旁边开满姿态缤纷的菊花,叫不出各色品种,却也看得出都是不同民间的凡品,娇颜簇拥,层层叠叠,连这清冷的月夜似乎也变得热闹起来。 良辰美景,木兰左顾右盼,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处,让自己坐下来静心观赏月下秋菊,来回看了一圈,把主意打到被菊丛团团簇拥的假山上,欣喜地跑到山顶,却遗憾地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木兰扳住岩石,探出头去,只能够看到那人的半边脸孔和少许身影,园子里没有点灯,借着清幽月色,来人衣衫华美,容貌秀丽,年纪看起来比木兰稍大,一派悠闲地斜躺在假山之上,半眯着眼睛,脚边躺着六耳无足雪泥瓷瓮,神情惬意,许是哪个宫里的大胆妃嫔吧? 一块光洁平滑的大青石,悉数被她高挑的身躯占据,木兰犹豫再三,悄悄商议道:“这位姐姐,麻烦你稍微让一下,让我也坐一会儿好吗?” 被木兰的声音惊扰,那人睁开眼睛,警觉的望向四周。 那是一双明亮晶莹如最璀璨的宝石一样的眼睛,光彩流离,仿佛灿烂的星辰在漆黑的夜空里濯濯生亮,被那双眼睛盯着,木兰的心脏没由来地漏跳一拍。 看到木兰,那人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恼火,声音却是意外地清亮好听,“什么姐姐?!你是谁?没有管教的野丫头,竟然敢打扰我喝……打扰我睡觉。” 没有管教的野丫头?!木兰撇起嘴角,此人容貌虽美,嘴巴可真是不饶人!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5章 野丫头 “不让就算了,干嘛出口伤人?你才是野丫头呢!”木兰说罢,金枝玉叶的倔劲上来,不依不饶的爬上假山。 不就是一座假山吗?这么小气,又不是你家的东西,大家一起坐着有什么不好?不可理喻!气头上的木兰顺手推了那人一把! 没想到从这一边看起来绵延顺势的假山,那一端竟然是完全悬空的,下面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水潭!因为木兰这无比轻微的一推,伴随一声惊叫,“扑通”一声,那人掉进冰冷刺骨的水潭…… 木兰觉得自己的大脑完全呆滞了,伸出的手也不知道收回,就那样维持着呆呆的杵在那里,直到水潭传来惊慌的呼喊声才恍如梦醒,连忙跳下假山,奔到水池里,也顾不上自己的衣服好歹,扑腾着下了水,七手八脚地将那人从水池里面拉扯上来。 两只旱鸭挣扎着爬回岸边,早已是发髻散乱,衣衫狼藉,伏地喘息不止,活像是两只刚刚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小鬼,那人趴在地上,被水呛得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抬起头,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 木兰有点心虚,忍不住向后挪了挪,虽然刚才完全是无心的,但在这样大秋天的把人家推下水…… 顶着气愤的目光,木兰只好硬撑开口:“别这么看我啊,我又不知道那边是水池,都怪你没有告诉我……” “你……阿嚏,阿嚏……”似乎被木兰的话堵得气结,一阵凉浸浸的风吹过,连打了几个喷嚏。 木兰赶紧狗腿地凑近:“你的衣服都湿了,很容易着凉,要不先去我那里换下来,算是我赔罪了,要不罚我替你洗衣服,好不好?不要这么小气嘛……” 初来乍到,木兰可不想在吴越皇宫掀起什么轩然大波,陪个小心,息事宁人自然是最好,这里又没有母后给自己撑腰!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冷风一阵寒似一阵,忍不住打了个寒栗,无奈妥协:“你的宫室在哪?” 木兰大喜,匆匆穿过流水石桥,一溜回到芙蓉阁,已经是快要落锁的时间了,幸好周围没有路过的宫人,不然让人家看到自己进宫第一天,就变成了这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不被笑死才怪,说不定还要连累父皇和后蜀被人嘲笑! 两人一起进了内室,点亮灯笼,闪亮的灯火之下,木兰观察倒霉蛋已经被污泥沾染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辨认出上面绣工精致的金线龙纹,头脑轰的一声炸开了,赶紧扶住旁边的桌子,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着没有跌倒在地。 这怎么可能?!看他年纪,自然不会是年过半百的吴越王…… “喂,你倒是快一点啊!”那人颇为不耐烦,冲着木兰喊起来,“我快要冻死了。” “太子殿下……”木兰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只觉得自己舌尖发抖。 那人愣了一下,无趣道:“你都知道了,那就赶快啊,要不是这次是瞒着父皇偷跑回来的,不想让母后担心,才不会跟着你回来这里呢!赶紧拿干衣服出来我换上,我不会告诉母后追究你推我入水的罪过!” 木兰不悦的撇撇嘴,不过是个皇子罢了,自己也是帝姬呀,什么了不起! 心里这样嘀咕,到底是自己不小心害人家掉进水潭,又在人家地盘上,更怕隔壁睡着的荼蘼发现,只好亲自去箱子里翻腾衣物。 翻到一半,木兰僵住,手也开始颤抖起来,看来自己不得不告诉尊贵的吴越太子殿下一个不幸的消息…… “快点拿过来!”看到木兰手中已经拿起一件衣服,那人在背后气势十足地命令道。 犹豫了半晌,木兰终于认命一样的决然转过身去,对着他举起那身素锦宫装:“这个……太子殿下……我这里……就只有这个……” 屋子里瞬间静谧得出奇,然后木兰听见空气里面响起磨牙的声音。 想想也知道,一个女孩子房间里,怎么可能会有男装呢?木兰满腹冤屈地想着,看着他越来越凶狠的眼神,身体渐渐朝门外移去…… 这小子不会想要咬人吧?待会儿他扑上来怎么办?虽然他不一定能够打得过自己,木兰可是飞天蝙蝠的高徒啊!不过他终究是吴越的太子……想到这木兰又后退一步。 他的表情倒真是一副想要咬人的样子,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扑过来,只是咬牙切齿地冲着木兰喊叫:“还不赶紧出去找一件来,如果让母后知道了这件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将小狮子咆哮的声音抛在身后,木兰一边贼没骨气的点头哈腰,一边飞一样逃离房间。 前殿有服侍的内监,应该能够暂借一套内监的衣服吧? 木兰一路飞奔,气喘吁吁的刚跑到宫门,“啪”的一声,宫门落锁了…… 为什么自己来吴越的第一天,就遇见这种倒霉事呢?难道是因为出发之前,自己没有按照师父所说,去庙里斋戒祈祷? 木兰心里哀号着,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他站在门槛处,好像脸都绿了……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6章 倒霉蛋 第二天一早,慌乱的宫人在芙蓉阁木兰帝姬的房间里,找到了整晚失踪的太子殿下,他正裹着被子占据木兰的床榻(他宁死也不肯穿木兰提供的衣服),一边煞是有趣地瞪着旁边通宵未眠,摇摇欲坠打着瞌睡的床主人…… 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之后,他被宫人们簇拥着离开,如蒙大赦的木兰也被福公公带进凤藻宫,皇后要询问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木兰不敢隐瞒,胆战心惊地将所有的细节和盘托出。 好在这个皇后不像母后那么严厉,微笑着拉过自己的小手,竟然还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宫宴欢迎自己到来…… 这一切无力阻止细碎的谣言在坊间秘密传播,木兰头一次见识到了宫廷谣言的恐怖,尤其是这件事情涉及“殿下”、“帝姬”、“床榻”、“衣服”、“凌乱”、“夜半无人”这几个关键词之后,更加成为宫人们热衷得出奇的谈资,最后,吴越两位金枝玉叶……简薇、简蔷也跑上门来看热闹。 关于太子殿下为何会在那样诡异的时间,出现在一个刚刚进宫的邻国帝姬床上,诸多猜测迅速地演变成众多不同的版本,香艳的,恐怖的,离奇的,阴谋的……偶尔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让木兰每一次听到都会禁不住心惊胆战、面热心跳。 之后,木兰日常的举动之间,开始谨小慎微,唯恐再有什么行差踏错,惹人嘲弄,此时已经清晰的知道,这个皇宫,跟父皇母后那个皇宫,有着怎样的霄壤分别! 只有那个倒霉蛋不依不饶,隔三岔五赖在阁中,不顾人家脸色,嘘寒问暖,听闻她爱弹琴,花费万金从东游觅来焦尾琴,在芙蓉阁撮土为台,筑杏花小榭,木兰由他闹腾,不置一词。 荼蘼却觉得主子越来越爱整天对着菱花镜,不停地比较着发式妆容,脂粉钗环,摆弄往日不屑一顾的针黹女红。 木兰喜欢在冬雪飘飞的季节里手捧一卷书,坐在暖炉一边,感受冬日的静谧和温馨,也喜欢在春日的阳光之下荡秋千,感受花香随着漫天的风飘过鼻端的轻快。 转眼又是一年春,杏花漫天,世人总爱把桃花附会旎丽情事,却不知杏花更要销魂,单薄如纸的花瓣,淡淡水粉的浅红,因为凄清的缘故,更显得妖娆,更适宜小儿女情窦初开。 木兰至今还记得那天,杏花汾酒的香气在林间飘荡,沁人心脾,花瓣缤纷之处,木兰素衣雪颜,仪态清幽,抚琴品茗,琴音清越婉转,却有说不出的惆怅,妩媚淘气的杏花飘拂肩头,彷佛是自惭形秽一般,倏的滚落地上。 “莲心蕙质,杏花烟润,”一个身穿藏青麒麟锦袍、头顶青玉镂金宝冠的佳公子,手拎六耳雪泥酒坛,翩翩而出。 木兰乍然看见这个被自己做弄不清的倒霉蛋,冰雪般的肌肤泛起一片红晕,伴着飘拂的杏花,宛如遗落凡尘的九天仙子。 这个风神俊秀的美少年,就是眼前的简昊哥哥,双眸明亮如星,明亮的背面却幽深似海,神秘得让人不忍深究,生恐一不留神,跌进他的心海,再也走不出来…… 荼蘼悄然来到亭中,隔帘笑道,“帝姬,皇后娘娘传膳呢,咱们快点过去吧?” 木兰赶紧挣脱简昊紧扣的双手,嘤声道:“正陪太子殿下下棋呢,这就过去!” 宫中正是多事之秋,木兰刻意跟简昊保持一段距离,不似往日那般亲昵,今晚的宫宴果然不同凡响,单单从与座之人服侍上看,皇后穿一身五彩金凤正红朝服,头戴累丝衔珠掐花凤冠,十二道凤尾将发髻牢牢固定成天仙髻的样式,凤首高高昂起,口中衔一柄玲珑细致的富贵如意,下悬三串珍珠,串尾还有一颗大珠,莲子大小,正中间的那颗又大出一圈,正垂在额头中间,光泽柔润流转,竟然是三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 宫宴主角宝鼎郡主,也换了装束……云水潇湘花纹碧罗拖地宫裙,髻侧横插三只蓝田玉钿步摇,眉心贴着胭脂染就妩媚别致的宝扇花黄,映着星星点点的宫灯,摇曳生姿,气度高远,在一群宫娥妃嫔中鹤立鸡群。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7章 迎来送往 宝鼎看见简昊过来,碎步迎上前来,一双水眸波光流转,顾盼生姿,盈盈秋波在木兰身上打了个转儿,旋即收回,翩然下拜,“宝鼎见过大皇子!” “算了算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套!”皇后身后站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宫女,素日里助纣为虐,更是皇后害死红汀的帮凶!木兰想起方才帘后恶语,忍不住蹙眉。 不知为何,卫国夫人没有参加宫宴,一溜坐着的全是后宫妃嫔,天气渐渐暖和,她们的衣裙也由厚重富丽的兽缎,换成绢绡轻纱,轻灵浅淡的色彩,映衬着宫灯下姹紫嫣红的繁花,娇俏动人。 这场景依稀见过,木兰凝神细想,只有自己刚进宫的时候,吴越的王公大臣,为了迎接她这个礼仪上的“贵客”,曾摆过一次宫宴,吴越王也参加了,如今他身染沉疴,政事全靠简昊以皇太子身份调停斡旋,主心骨还是眼前威仪不俗的皇后! 简昊今天打扮的神清气爽,头戴雪镂通天冠,身穿软金白纱袍,腰悬白玉五蝉佩,全身上下不染一丝杂色;木兰蜗居半月,只穿了一件银底翠边对襟长裙,裙上一丝毫装饰性的花纹都没有,襟扣也只是普通的白绫扭成蝴蝶式样,没有镶嵌流行的东珠、碧玉,乌发用翡翠玉梳拢得整整齐齐,长发垂肩,清新淡雅。 木兰满意的看着自己和简昊心有灵犀的妆扮,一旦吴越王驾崩,他摆脱母后桎梏,登基亲政…… 没等木兰把心事藏好,皇后率先开了口,“本宫今日重开宫宴,迎来送往,迎是欢迎宝鼎郡主从封地卫城前来吴越,陪伴本宫左右,”宝鼎嫣然一笑,朝满场宫娥嫔妃点头示意,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木兰心里老大不舒服,继续听皇后训示,“再就是……”皇后意味深长的看看心神不宁的简昊,“后蜀送来国书,要接帝姬回国,共享父女天伦之乐……” 石破天惊!木兰惊得差点从松香藤椅上跌落,荼蘼眼尖,不动声色的扶主子坐好。 简昊脱口而出,“母后!” 宝鼎看着满脸忧怒的简昊,脸色比木兰好不了多少,热闹喧嚷的宫宴,刹那间静的一根针掉下都听得见! 事发仓促,木兰不知所措,愣愣盯着凤仪森森的皇后,“本宫和皇儿虽然舍不得帝姬,却也不便强留,特此设宴饯行,明日恭送帝姬回国!” “母后!”简昊甩开上前拦阻的宝鼎,“后蜀正在和西戎激战,盗匪遍地,木兰妹妹一介弱女,如何千里跋涉……” “本宫得到消息,两国刚刚罢战言和,边关暂无战事,帝姬年纪渐长,难不成你要她终老吴越?”皇后语带双关,“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是一国储君,木兰是金枝玉叶,切不可草率行事。” 皇后义正词严,木兰一阵胸闷,剧烈的咳嗽起来…… 荼蘼急忙上前替主子捶背,“帝姬!帝姬!” 吴越烟瘴之地,气候暑热,木兰到此地不久,哮症复发,发作起来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芙蓉阁…… 御医一日三次前来造访,留下几张写满奇花异草的方子,经了荼蘼的手,化作热气腾腾的良药,殷殷切切的端进来,木兰支开荼蘼,屏退众人,悄悄倾倒在窗外的杜鹃丛中! 皇后心坚如铁,每日里纵容恭嫔带着一干刁奴,不顾木兰病体,喋喋不休,软硬兼施,告之家国人伦大义!想来简昊那里,该是王公大臣们轮番上疏轰炸吧? 气虚,身热,火逆络伤,气随血脱…… 龚御医躬身做礼,告诫道:“帝姬这样的病体,实在不宜远行!” 皇后凤目闪烁,面带微笑,目露凶光,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只是垂首不语。 木兰眼神落在窗外杜鹃花丛,淡淡开口:“木兰劳烦皇后娘娘挂念,但凡身体稍有好转,立即动身回后蜀,烦请皇后娘娘代为安排回程。”不卑不亢的给出这个让彼此满意的答案,木兰闭目假寐,再不发一言。 恭嫔正要上前,皇后以目制止,微微笑道,“帝姬果有此意,那是最好,本宫这就着人安排……福公公,当日随同帝姬前来的后蜀侍卫,还剩下多少?” “启禀娘娘,那些侍卫有的死了,有的逃了,只剩下三百余人,这阵子帝姬病重,他们啸聚宫外,吵闹着要见帝姬……” 福公公声音渐低,木兰心念一动,忙向皇后请求道:“皇后娘娘,红汀横死,她从后蜀带来的侍女,继续留在宫中无益,不如放她们随我回去吧?” 荼蘼端着药钵的手一颤,差点撒了一地。 皇后凤目微垂,缓缓开口,“帝姬的意思,本宫明白,一同前来,一起离开,对吗?” 察觉到周围气氛怪异,木兰狐疑的点点头,“谢皇后娘娘成全!” 看见皇后一干人走远,木兰忙追问荼蘼,“上次让你去采薇宫打探,那些宫人怎样了,皇后没有难为她们吧?” “她们都好着呢,前两天还来灵犀殿瞧帝姬的病,不巧您睡着,我就打发她们去了。”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8章 说客盈门 木兰正要细问,禁军统领慕容黯进得殿来,“荼蘼,帝姬身体恢复的怎样了?大皇子有没有过来看?” 荼蘼摇摇头,“大皇子三天没过来了,听他跟前的小棋子说,是在忙皇后的万寿!” 慕容黯是姑苏慕容家最惊才绝艳的嫡公子,剑术、琴音、书法三绝,名动天下,为人清逸放旷,吴越王曾有意将简蔷公主下嫁,竟只回寥寥一纸:“性疏懒,恐怠慢”六字婉拒,引天下名士竞折腰,吴越王不怒反喜,对他恩宠如故,拜为车骑将军,素日里常来灵犀殿走动,陪木兰、简昊弹琴畅饮,品茗舞剑。 木兰正要起身问候,门外传来一串“喈喈”笑声,“木兰妹妹,舍不得皇兄就直说嘛,干嘛要躲在宫里生病?” 被人戳破心事,木兰哭笑不得,一听声音她就知道,这是成天叽叽呱呱的嫡公主简蔷! 还没来得及睁开双眼,一串手珠戳到眼前,“木兰妹妹,给你瞧个稀罕物!” 木兰好奇的接过来,也不知何物所制,颗粒一般大小,成色似玉非玉,色泽玲珑剔透,古朴秀雅,异香扑鼻。 慕容黯好奇的凑过来,“大公主,这是什么宝贝?” 简蔷洋洋自得,“一种生长在天涯海角的奇树,一百年开花一次,用它的果实做成饰物,佩戴在气虚血弱的美人身上,可以滋补美颜!”简蔷说罢,牵过木兰日渐瘦削的手臂,不由分说的套上,非要让慕容黯品评一番。 见她如此不知避讳,木兰尴尬的抽回玉臂,回头去看慕容黯,人家早就识趣,陪荼蘼一起煎药去了。 “知道本帝姬气虚血弱,还整天欺负我?”这个无事忙突然出现,木兰用膝盖都猜得出她此行的目的,“是不是皇后派你前来,游说我乖乖的离开吴越?” 被人戳穿,简蔷也不脑,乐呵呵地开门见山,“好妹妹,母后一意孤行,我和皇兄怎么劝都没用,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后蜀和西戎交战失利,又连年灾荒,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母后既然愿意放你回去,不如趁机脱身!吴越虽好,不是久居之所……” “怎么两国还在交战?不是说停战议和了吗?”木兰大惊失色,难怪父皇这么久没有派遣使臣前来,原来是战事缠身! 简蔷略一踌躇,继续劝道,“母后执意让宝鼎姐姐做太子妃,妹妹孤身一人在此,无人做主,回到后蜀恢复金枝玉叶之身,说不定还有斡旋的余地。” 木兰一愣,“何出此言?” “妹妹是后蜀帝姬,跟吴越联姻,门当户对,只要你父皇派遣使臣前来提亲,皇兄自然愿意,就是母后,也不能不考虑两国邦交!” 荼蘼不知何时进来,上前插嘴道:“帝姬,小奴觉得大公主说的有理,吴越无力应付西戎连年侵扰,要宝鼎郡主做太子妃,并非看重亲戚,而是为了安抚手握重兵的沈家父子,所以……” 木兰纳闷的看着眼前这个丫头,“从哪打听来这些八卦?” 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容黯突然开口:“荼蘼所言属实,吴越和后蜀联姻,可以共同对抗西戎,帝姬并非没有胜算!” 宫宴之后,木兰病容恹恹,玉容憔悴,荼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送走简蔷,看主子气色稍好,兴冲冲的拿出一套宫裙,“帝姬,这是今年吴越宫廷最新款夏装,太子殿下早早打发人送了来,你还没上过身呢,今天天气好,换上它,让小奴陪你出去走走吧?” 木兰点点头,顺从的换上家常水蓝锦绣镶玉罗衣,坐到铺着蜀锦的梨木梳妆台前,摆正光可鉴人的藤萝雕花铜镜,打开胭脂水粉匣子,雅致的香气弥散开来。 木兰望着镜中美人,怔怔的出神。刚好荼蘼端来新熬好的养生汤,木兰只得喝了半盅,蹙眉叫苦不迭。 看看手中才喝了一半的良药,荼蘼摇摇头,上前想说些什么,终究忍住,把主子换下的衣服交给宫女,送到浣衣坊打理熨烫。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09章 步步紧逼 新桐初引,清露横流,窗外日上三竿,细嫩的阳光穿透重叠的枝桠,跳跃着折进灵犀殿,细碎散乱的光点星罗棋布,斑斑点点尽数落在雕花窗格上,射进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照在木兰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简昊已经整整七天没来灵犀殿了,在这之前,只要他人在宫里,没有一天不来这里溜达的,也不知皇后如何难为他! 架上的鹦鹉不识趣的嘀咕:“大皇子来了,大皇子来了……”木兰更加愁烦,很没道理的掷去一根簪子出气,玉簪应声断为数截! 方才简蔷说出来的法子,看似颇费周折,也不失为一个门路,父皇虽说另有新欢,但对膝下唯一的帝姬,宠爱不衰。 本是大漠蛮夷的西戎,在新任部落首领的治理下日渐强盛,铁骑利箭,咄咄逼人,大宛、巫女、交趾、西梁四个邻国先后臣服,西戎挥戈东进,后蜀和吴越门户洞开,不得不休战言和,共同对付这匹虎视眈眈的恶狼! 吴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后蜀天府之国富庶繁华…… “帝姬,想什么呐,这么出神?”荼蘼娴熟的替我拢好头发,“今天想梳头个什么发型?追星逐月髻?有凤来仪髫?再不然梳一个飞燕凌云髫?” “算了,还像宫宴那天编些碎辫子,挽个永结同心发式罢!” 木兰闲闲打量着镂空雕花首饰匣,最上面一格堆满各式各样的簪子,要么是父皇从后蜀捎来的珍品,要么是简昊从外头弄来的新鲜玩意,什么七宝珊瑚簪、踏雪寻梅簪、福寿绵长簪、佛光乌木簪、碧玉昙花簪、福寿并蒂簪、沁雪含芳簪……林林总总一大堆,跟一堆镶金步摇、东珠、碧玉挤在一起,晃得人花了眼。 木兰左挑右选,总算找到一根从后蜀带来的金丝累凤戏珠步摇,递给荼蘼戴上,又打开最下方的格子,拿出母后留给自己的珐琅如意金玉满堂长命锁,仔细戴好,但愿它能像母后期望的那样,消灾辟邪,永葆平安。 仔细打量镜子里的美人,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如墨,简单地挽起一个永结同心如意髻,斜插一枝晶莹剔透的喜鹊登梅碧玉簪,步摇轻颤,清艳窈窕,万万人不及……木兰满意的冲镜子做个鬼脸,听凭荼蘼拿出一件秋香色绣金线牡丹曲裾外袍,披在自己稍显单薄的肩上。 跨过滴水桥,穿过九曲回廊,远处知音阁传来唧唧呱呱的笑闹声,隔着影影绰绰的茉莉花丛,依稀看见是慕容黯陪着宝鼎郡主荡秋千,一众宫女穿梭不息,阁中摆满各色饮器……鹦鹉杯、蓬莱碗、鸬鹚杓、金簸箕、银凿落、琉璃盏、琥珀钟,水晶钵……斟满琼浆玉液,一溜排开。木兰这才想起时令已是清明十分,按吴越民俗,应当采百花,酿蜜酒,遍邀亲朋好友,把酒言欢,可怜她们主仆孤身在此,年年凄清,昔日还有简昊前来凑趣,今年…… “奴婢见过帝姬!”木兰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原来是两个过路宫女,一句问候泄露了主仆俩藏身之所。 宝鼎立即从秋千架上起身,一叠生吩咐宫女:“还不快去请木兰妹妹上来,大家一起品尝佳酿!” 眼见躲不过去,木兰索性大大方方,敛衣上前,“木兰见过宝鼎姐姐!” 宝鼎不经意的眼神落在木兰的面颊上,通身素净淡雅,遮掩不住明丽清新的气质,一丝暗昧的笑容闪过,“数日不见,妹妹越发清丽绝尘,难怪简昊哥哥念念不忘,相思成疾!” 木兰心中一惊,“成疾?简昊他……” 慕容黯拱手上前,“帝姬不必忧心,是大皇子日夜侍奉圣上,偶染风寒,皇后已经着御医用心调理,不日便可痊愈。” 木兰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冷冰冰的诘问:“慕容统领,本宫让你处理的事,办的怎样了?” 皇后带着恭嫔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沉鱼、落雁等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来到宝鼎郡主身边,笑吟吟道:“帝姬今日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木兰屈身万福,“谢皇后娘娘关心!”话未说完,香肩微倾,差点倒在荼蘼怀里。 “帝姬!帝姬!你怎么了?”荼蘼惊吓得不知所措,看主子缓缓睁开眼,神色稍解,“帝姬,你没事吧?吓死小奴了!” 看见皇后满脸狐疑,木兰强自挣扎着站起身,“皇后娘娘,木兰……失仪了……” 慕容黯趁机上前,“皇后娘娘,让臣护送帝姬回灵犀殿休息吧,今日风大,帝姬想必是吹着了。” 不待皇后首肯,慕容黯悄悄给荼蘼使个眼色,一左一右搀着木兰朝灵犀殿走去。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0章 昆仑奴 三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回到灵犀殿,看四下无人,木兰丢开病怏怏的伪装,一把抓住慕容黯的衣袖,“慕容统领,快告诉我,简昊现在到底怎样了,皇后有没有为难他?” 慕容黯摇摇头,“他暂时没事,皇后娘娘派人把他软禁在两仪殿,不让他出来见帝姬。” 木兰身体一晃,荼蘼惊叫着扶住。 “帝姬不必忧心,他日回到后蜀,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慕容黯正说着话,殿外突然传来锦衣侍卫的暴喝,“好小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帝姬!木兰帝姬!” 听见这熟悉的莽撞嗓音,荼蘼早已冲向殿外,“何人在此喧哗?!” “慕容统领,此人擅闯宫禁,属下正要将他擒住!”话虽说的铮铮响,披甲侍卫没有一个敢靠近眼前壮硕高大、装束奇特的男子。 “昆仑!”木兰大喜过望,一把拉过这个莽汉,藏在身后,嘤声朝众侍卫道,“此人乃是本帝姬从后蜀带来的随从,听闻主人病笃,冒失闯宫,烦请各位勿怪!” 锦衣侍卫虽然惧怕昆仑体魄身手,却也不便当着慕容黯的面露怯,迟疑着既不上前,也不离去,木兰赶紧朝慕容黯告求,“烦请慕容统领成全!” “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我来处理!”慕容黯喝退属下,迅速关闭宫门,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昆仑……虬鬓,深目,肤色异于常人,头发根根直竖,体魄高大威猛,开口说话,声如奔雷。 从后蜀出发之前,位列九卿之首的外公特意吩咐自己带上,说此人力可举鼎,有开碑裂石之技,等闲之辈三五十人不能敌,沿途护卫安全无虞。 二十年前,还是相府千金的母后溜到鬼市闲逛,偶然遇见被人贩用千金锁制服的昆仑,一时兴起,买回家中,怜他是弃儿,十分宠爱,如今除了知晓内情之人,恐怕没有谁敢相信,这个来自昆仑雪山的蛮夷家奴,性子却是温驯异常, “昆仑,你怎么会来这儿?”木兰顾不上客套,一把抓住这个昔日玩伴,“飞鱼、刁蛇、还有多罗罗,他们都还好吧?” 昆仑毛茸茸的大手紧紧捉住主人柔荑,上下打量一番,“帝姬没事吧?” 木兰连连点头,红汀被皇后害死以后,自己身边就只剩下这些从后蜀带来的随从靠得住了! “听说帝姬病了,大伙聚在宫外好几天,想进宫见你,那些人不肯,还让披甲侍卫对付我们,我趁他们不注意,就翻墙偷溜进来了!”昆仑满脸期待的看着主子,“帝姬,他们说,很快就会放我们回后蜀,是真的吗?” 看着这个满脸期待的大孩子,木兰不忍拂他心意,忍痛点点头。 慕容黯打开宫门,四下看看,劝道,“此地不宜久留,万一被皇后的人看见,恐怕昆仑会死无葬身之地!” “烦请慕容统领送昆仑出宫,千万不要让别人察觉!”看着昆仑衣不蔽体的样子,木兰哭笑不得,“最好能找一套侍卫服让他换上,免得惹人注目。” 慕容点点头,“这个我自去安排,不过……” 木兰诧异的睁大眼,暗想这个惊才绝艳的佳公子,不会也学俗人市侩,想索贿吧? 慕容悄悄把木兰拉到一旁,“帝姬,想不想……见大皇子一面?不出三天,皇后她就是赶,也要把你赶出吴越,你已经没机会等下去了!” 看见木兰犹豫,慕容黯叹气道:“吴越决定向西戎称臣,帝姬性命堪忧,若非大皇子抵死不从,恐怕早已……” 木兰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明白红汀不得不死,自己不得不走,撒开手再无顾忌:“两仪殿戒备森严,小鸟都飞不进去,我……”看见慕容黯神秘兮兮的眼神,木兰顿时会意,“如此烦请慕容统领成全!” “今晚子时,我在灵犀殿外等候,帝姬多加小心,慎防生变!”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1章 惊散 昆仑恋恋不舍的跟着慕容黯往外走,木兰突然喊住:“等等!”说罢转身进入大殿,袅袅婷婷,穿堂入室,不一会怀抱五彩描金首饰匣出来,荼蘼惊讶的看着主子,“帝姬,你不会是想……” 木兰淡然一笑,“昆仑、飞鱼他们跟我和母后一场,这点东西,就算是犒赏吧!” 荼蘼踌躇起来,“帝姬,这怎么行呢,你回到后蜀,这些东西还要用的啊!” 望着殿外杜鹃,木兰叹了口气,“我此行凶多吉少,若是有幸平安回到后蜀,这些东西自然还会再有,若是万一……算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只是委屈了你,这些年跟我吃了这些苦……” 荼蘼眼圈发红,“帝姬快别这么说,折杀小奴了!” 木兰匣子递到昆仑簸箕般大的手掌心,“听说你们还有三百多人,有愿意跟我回去的,就一起上路,不愿意的,不要勉强人家,送些路费,好生打发他们去罢,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抛家舍业,苦耗三年,我已经很感激了!” “帝姬,别耽搁了,快让昆仑上路吧,”慕容黯一面说,一面接过心腹侍卫递上来的甲胄,匆匆替昆仑披挂好,转眼之间,原本邋遢蛮夷,变身翩翩侍卫! 站在灵犀殿外,木兰和荼蘼恋恋不舍,目送两人离开。 当晚子时,木兰如约跟在慕容黯身后,穿过影影绰绰的花丛,晚香玉香气郁烈,引得蛐蛐、萤火虫云集而来,映得夜色更加幽深无边。 殿中重重掩映的鲛绡帐幔上,镶嵌着圆润明亮的珠玉,散发出莹莹光彩,映得周围光影迷离如烟,一阵细风吹过,帐帘轻动,珠玉相撞,殿中满是清脆悦耳的响动。 木兰行走在一片珠光玉润之中,影子倒映在白玉雕砖的地面上,似乎比倒映在水中还要清晰动人,慕容黯带来一套小太监服饰,吩咐荼蘼替主子换上,“不要搽脂粉,免得香味太浓,被别人嗅出来!” 木兰暗暗佩服他的细心,“慕容统领,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慕容黯稍稍惊讶,旋即苦笑道:“帝姬,我不是帮你,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 月光昏朦,似是大雨将至,木兰袅袅背影笼上一层雾溟,慕容黯默默随后,离了三步之遥,不待木兰继续追问,嘘声道,“已经到了,帝姬小心从事!” 对守门侍卫出示金牌,木兰跟着慕容黯进入大殿,遥遥高墙在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屋角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一个英姿身影沐着月色踯躅徘徊…… “听闻帝姬身体不适,怎么有雅兴深夜前来,陪太子殿下赏月啊?”耳边传来恭嫔刺耳的嘲弄,木兰身体骤然僵直,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抬起头,径直迎上皇后炯炯目光,“皇后娘娘,我……” 皇后气势满满的挥挥手,“不必说了,福公公,护送帝姬回灵犀殿,好生安置,不可怠慢!” 木兰无可奈何,跟着胖硕的内廷总管往回走…… 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朦胧,木兰穿好水粉绣白莲裥裙,拢一枚白玉扇形梳,轻手轻脚来到镏金铜镜前,却被自己被吓了一跳……镜中人眼圈浮肿,脸色黯淡,木兰揉揉酸涩的眼睛,看了看微亮的天,重又走回罗汉雕花床上躺下。 头很疼,好像要裂开一般,眼睛想闭却闭不上,好容易又睡了一会儿,却全是梦境……梦中简昊眼神悲凉,苍白的嘴唇一张一翕,喃喃自语,木兰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着心上人的脸渐渐模糊…… 人间四月,疏疏几阵雨过,满目绿肥红瘦,眼见春光渐老,木兰看见一群宫人拎着一篮篮白瓣绿蒂的槐花,香气馥郁,不由问荼蘼道:“已经摘了这些,御膳房还不够使么?” “帝姬不晓得,这些哪里够使……听说这些槐花,只取半开极嫩的,有一丁半点儿黑点黄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拣得干净,入甑蒸熟,滴取甘露,再用雪绡纱滤过,并不掺半滴水,只用这槐露和面做成饼,您说说看,这得多少槐花才够?只怕满皇城里这几千株槐树,禁不住这一蒸!真难为宝鼎郡主,这样繁巧的法子,可是怎么想出来?” 荼蘼摇头咂舌,满脸惊叹,手中端着一只白玉翡翠碗,鲫鱼汤香气扑鼻,“帝姬,用膳吧,这是今天御膳房新到的鲫鱼,奴才刚让他们熬了汤,您身体才见好,喝这个是最补的了,快趁热尝尝!” 木兰接过喝了一口,果然鲜嫩无比,赞许地点点头,悄声吩咐道:“待会出去打探打探……” 荼蘼会意,悄悄起身出门,突然折回头,大惊失色道:“主子,福公公带人往灵犀殿来了!” 木兰花容失色,暗想皇后不会故技重施,用害死红汀的法子对付自己吧? 福公公手托盖杏黄锦缎檀木托盘,皮笑肉不笑的踱过来,“帝姬,上路吧?” 说罢撩开锦缎,露出红底黑字帛锦国书,“皇后已经在十里长亭设宴,恭送帝姬!” 话未说完,一众宫人闯了进来,关闭灵犀殿角门、跨门、藻井、游廊……木兰被逼不过,只得领着荼蘼出来!一顶镶锦蜀绣芸香檀木鹅黄大轿,早已停在殿外等候,五色珍珠串成的遮幕,被狂风吹得馝馞作响。 “帝姬,请……吧?”福公公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一干宫娥姐姐,不由分说搀起木兰,送进轿子,本是玉人香车,却似阿鼻地狱!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2章 长亭 途经冷落凄清的采薇宫,红汀亲手种植的郁郁修竹早已不见,据说是皇后命人连根铲了,只留下梧桐蔓草。木兰突然想起皇后那日答应自己的事,骤然开口:“停轿!” “帝姬有何事吩咐?” “福公公,当日皇后答应本帝姬,可以带走红汀从后蜀带来的宫人,不知福公公可曾替我安排?” “帝姬请放心,皇后娘娘已经先行带她们出宫,在十里长亭恭候。” 轿外突然传来熟悉的怯怯呼唤,“木兰姐姐!” 木兰急忙撩起珠帘,“简薇,你怎么在这?” 简薇的生母早亡,自幼跟在皇后身边长大,性情温婉娴淑,此刻站在一棵合欢树下,身穿浅绿绣雪梨锦裙,头戴珐琅蝴蝶簪,手捧乌木雕花长匣,一身素色衣着,却让人眼中闪烁起万种绚丽,上前哽咽道:“姐姐此去,巫峡巴山,沿途匪盗横行,诸多凶险,多多保重才是,太子殿下身不由己,怕是顾不得帝姬周全了……” 见一旁福公公满脸不耐,简薇赶紧收泪敛声,“一点士仪,聊表寸心,姐姐收好。”说罢拿出锦帕遮掩,趁势在木兰玉臂轻捏数下,四目相对,意味悠长。 木兰玲珑剔透玻璃人儿,不动声色地接过木匣,致谢登车,须臾远去,回身遥望吴宫,粉泪簌簌而下…… 春深鹧鸪啼…… 十里长亭,皇后一身简洁的天蓝色绣暗花朝服,头戴一只侧尾细凤,七彩宝石串成的凤尾,把发髻整齐地挽住,髻侧别了数只珠花,皆是用大粒鸦青珠串制而成,端坐在青玉翠纹织锦坐垫梨木软椅上,凤仪森森,让人忍不住屏气噤声。 宝鼎今天的妆扮也格外爽眼……乌黑的长发沿着颈部优美的弧线滑下,一根白玉孔雀簪旁饰着一朵新开的木芙蓉,簪头处一缕金银丝相间的流苏垂至耳际,发顶用银点翠玉牡丹六股钗挽住,眉心镶嵌碧玉莲花额饰,身穿翡翠描银淡绿春衫,裙裾掩地,光华流淌,在春光映射下,明媚耀眼。 “木兰帝姬!木兰帝姬!”三百后蜀侍卫啸聚亭外,看见主人的宫轿过来,纷纷举戈致意。 荼蘼搀着主子登上高台,接受臣民呼拜,头顶一树樱罗开得正艳,满树的紫蓝花瓣深浅不一,第次分明,一阵烈风木兰吹皱衣裙,裙摆叮当作响,天际间满是纷纷扬扬的细碎花瓣,花雨一般飘落地面。 “帝姬,怎么不见昆仑、飞鱼、刁蛇、多罗罗他们,不会是拿着那些珠宝,私逃他乡了吧?” 木兰微微一笑,“人心难测,何必强求!”说罢袅袅走下台阶,缓缓走向皇后,“娘娘当日答应我,会让红汀身边的侍女,随我一起回后蜀,不知那些宫人现在何处?” 皇后凤首微颔,戴满琉璃义甲的玉手扬起,“宣采薇宫宫人出列!” 羽扇屏风后走出一溜宫娥,每人手捧一个五彩鱼藻纹瓷罐,旖旎前来。 木兰震惊的目瞪口呆,“皇后娘娘,这是……” 皇后面色平淡祥和,“这是采薇宫十四位后蜀宫女的骨灰,本宫特意把她们带来,烦请帝姬带她们回后蜀,归葬故里……” 远处一匹青骢骏马疾驰而来,“木兰!木兰妹妹……” 居然是简昊! 皇后恼羞成怒,骤然拉下脸来,“来人,恭送木兰帝姬!” 车轱辘吱吱嘎嘎,前路茫茫,木兰抚摸着身边一溜冤魂,“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帝姬息怒,皆因主子前一阵抱病在身,小奴不想让主子担心……” 听见荼蘼支支吾吾,木兰心中明白,撒开双手,咬牙切齿道:“是不是皇后下的毒手?” 荼蘼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主子怀里,哽咽起来,“帝姬,那天我奉命去采薇宫打探,只看见满地死尸……只有常去咱们那的坠儿,还剩一口气,她说……她说……” 木兰愤恨道:“她说什么?” “皇后先是问她们,有没有人愿意陪锦妃一起上路?有八个侍女舍不得娘娘,自己撞柱殉主……剩下的还没来得及高兴死里逃生,突然闯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宣皇后口谕,说他们这些人侍奉主子不力,悉数杖毙……” 木兰惊骇的跌坐车内,突然想起简薇送来的乌木长匣,赶紧打开,竟然是红汀素日所穿衣饰,底端夹层藏着封漆白泥鱼藻纹罐,想必就是可怜的红汀,香魂一缕,零落成尘……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3章 饕餮鬼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吴越皇城,正是日立中天,空中一丝凉风也无,飞鸟萎缩在树荫下躲避烈日暴晒,蝉鸣蛙叫,人困马乏,执戟侍卫挥汗如雨。木兰心中不忍,招呼大家在路边小憩片刻,自己在柳下找块大青石,坐下擦拭额头细汗,荼蘼手牵衣袖,来回舞动,体贴地替主人扇风。 木兰却像等什么人似的,左顾右盼,心急如焚…… “啪”的一声,一样东西落在木兰头上,以为是树上的毛毛虫掉下来,木兰“唰”的弹起身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荼蘼瑟缩着上前看,居然是块啃的不干不净的羊骨!不由“咦”了一声,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啃过的羊骨?主仆抬头往上看,浓密的柳叶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横坐在斜逸的枝桠上,两条长腿在空中荡来荡去,旁若无人,左手攥着一个烤羊腿,右手拎着酒壶,吃喝的津津有味! 木兰柳眉竖起,怒气汹汹:“哎,什么人这么缺德,没看见树下有人吗?” 树上那人不惭不愧,手扶树干,身子前倾,向下瞟了一眼,看见个面露不悦的小丫头,满不在乎的伸伸懒腰,打个长哈欠,不屑道:“你干嘛站在树下啊,这么多树你不选,偏选这棵!知道你肚子饿了,等着捡骨头熬汤,捡也就捡了,还大呼小叫……仗着人漂亮就有理啊?” 木兰正要发作,那人突然凌空跃下,稳稳当当的落到她对面,嬉皮笑脸地啧啧有声,“美,美极了!” 一爿簸箕大的手倒拎起这个不知死活的饕餮鬼,另一只手揪起一串葛藤,捆得结结实实,“嘎吧”一声仍在大青石上,摔得这家伙鼻青脸肿,呼天抢地。 刁蛇、飞鱼满脸坏笑的看着挣扎不休的猎物,“好小子,敢对我们帝姬不敬!” 木兰细看此人,流星目,卧蚕眉,鼻直口方,紫袍袖箭,拇指上还戴着犀角嵌玉夔纹扳指,颇像哪家的浪荡公子哥,心中嗤笑,也懒得睬他,问昆仑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那天简薇悄悄嘱咐,皇后不怀好意,说不定会遣人跟踪,伺机下手,此番出城立即弃车更衣,化整为零,方保平安;就算到了后蜀境内,还要防备西戎匪兵侵扰,绿林强盗打劫,一不可露财,二不可炫色! 飞鱼仔细打量换上百姓服饰的侍卫们,指挥他们三人一伙,五人一行,武器在包袱里藏好,刁蛇满脸得意,“属下还备了些吴越特产,路上若有人问起,就说是行走吴越、后蜀的行商,再无破绽。” 昆仑看大伙要走,讷讷开口:“帝姬,他怎么处置?” 刁蛇扬起长下巴,朝悬崖下耙几下,“扔下去算了!” 饕餮鬼吓得魂飞魄散,“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木兰心中好笑,蹲下身来奚落他,“喂,刚才你不是很神气嘛?现在这么一副窝囊相,怎么,怕死不敢充英雄啦?” “姑娘大人海量,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以后再也不敢了,”见木兰神色稍解,哀告不已的饕餮鬼又堆出一脸坏笑,“嗨……嗨……刚才听姑娘说,想去后蜀……在下常年行走两国,谙熟人情风土,当个向导绰绰有余,至于价钱嘛,可以……” 生死未卜还敢跟人讨价还价?木兰啼笑皆非,“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帝姬乃金枝玉叶,体恤爱民,断断不会滥杀无辜!” 木兰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帝姬?” 公子哥满脸无辜的看着昆仑,“方才听这位大哥说的啊!” 飞鱼、刁蛇担心木兰安危,凑上来想斩草除根,公子哥赶紧抛出杀手锏:“吴越王昭告天下,即日起与后蜀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修书西戎,献祭后蜀帝姬……以示交好……” 木兰惊骇地差点跌倒在地,荼靡搀着主子,急得团团乱转,“帝姬,咱们快逃吧,说不定西戎匪兵已经在附近了……” 多罗罗跟随显仁皇后多年,足智多谋,临危不乱,不由分说剥下饕餮鬼的紫袍袖箭,递给荼靡,“快服侍帝姬换上,大伙扮成庶民,暗中护送帝姬回国!” 木兰眼角偷瞥浪荡公子衣不蔽体的狼狈相,好不容易忍住爆笑,收拾停当,率领大伙扬长而去! 哼!算是便宜了这个促狭混小子……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4章 衣衫褴褛 快马加鞭,六天六夜,故国三千里江山,木兰忍不住探出头来……绿满平芜,春已堪怜,后蜀,父皇,外公……你们都还好吗?正伤春悲秋,眼前一队队衣衫褴褛的灾民跃入眼帘…… 虽说是青黄不接的时令,国中也不该饿殍遍地,木兰满腹狐疑,打发多罗罗上前打探消息,原来父皇亲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杳无音讯,国中已是人心惶惶,匪盗横行! 木兰忧心蹙眉,怎么说也是天府之国繁华富庶,不想偌大后蜀,竟被西戎蛮夷侵扰得鸡犬不宁! “多罗罗,父皇现在何处御敌?” “回帝姬,塞外大漠,距离此地千里之遥。” 木兰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帮不上忙的了,这一路顺便安抚灾民也好,当日离开后蜀,父皇亲自送到边疆,临行赐予尚方宝剑,上刻一行小篆……但凡后蜀臣民,见剑如见君,不得怠慢,违令者斩! 掷地有声的承诺至今回荡耳边,木兰小心翼翼的从昆仑背上拿出这道护身符,轻轻擦拭,泪痕不经意间洒满剑身…… 顷刻之间,化整为零的侍卫齐聚麾下,浩浩荡荡从绵阳出发一路北上,经汝州抵达伏牛山,此地南控吴越荆襄,北达蜀都锦城,枢纽要寨,多丘陵山地,雨水充沛适宜耕桑,父皇曾说“伏牛熟,天下足”,夸耀得意不尽。 木兰一路行来,只见捋榆钱的、挖野菜的、剥树皮的、扫观音土的百姓络绎不绝,心中纳罕,忽见路上走来一对青年兄妹,男子麻衣赤足,高挑精瘦,背老大一捆榆皮,女子皂裙锥髻,面有菜色,臂挎一篮野蕨,彼此搀扶着在山路间蹒跚。 刁蛇看得直皱眉,“净是些树皮野草,吃了怎么活啊?” “去岁春季大旱,夏又蝗灾,粮食入仓不及往年三成,连给官府的税饷都不够,百姓哪里还有粮食果腹!” 身后突然传来的叹气声吓了木兰一跳,回头一看,居然是路上甩掉的饕餮鬼! 背着榆树皮的男子停下脚步,“这位公子说得不错,东挪西借、吃糠咽菜总算熬过冬天,再过两个月就能见着夏粮,日子也该好过了!”话语间在为没有被饿死而欣然,木兰哭笑不得,看着他们喁喁而过。 木兰扭头朝多罗罗道:“记得父皇曾经说过,此地乃鱼米之乡,周邑设有百岁仓,就是为了给百姓以丰补歉,他们怎么不去借些粮米充饥?” 皂裙女子垂首叹气:“什么百岁仓、千岁仓,平日里没少往里投粮,可是到了用时,还不是大户人家说了算,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哪里指望的上?” 说话间飓风滚滚,乌云翻腾,顷刻之间砸的一行人避无可避,狼狈不堪的挤在路边荒败的城隍庙。 木兰跟饕餮鬼狭路相逢,恨恨道:“你不是在吴越吗,怎么也跑到我们后蜀来了?” “帝姬明鉴,在下乃后蜀锦城人士,在两国行走经商……”饕餮鬼一本正经的模样格外可笑,荼蘼接口嘲弄道:“你还谙熟两国风土,当个向导绰绰有余,对吧?眼前饥民遍地,你说说是何缘故?” 饕餮鬼当仁不让的清清嗓子,不合时宜地摇动手中山河扇,侃侃而谈:“伏牛虽然号称鱼米之乡,丰歉依然是老天说了算,本朝有鉴于此,周邑设立百岁仓,丰年家家根据田亩人口多寡,拿出粮食存入义仓,碰见凶年荒岁,再从仓中支取,朝廷尤恐不足,还从百姓上缴的粮食里拨出份额,在州县设立千岁仓……” 荼蘼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连连点头道,“这样不错啊,可百姓不肯去借粮,怎么办?” 饕餮鬼哑然失笑,“古有西晋憨帝责问百姓胡不食肉糜?,今有姑娘埋怨百姓有粮不借!天皇贵胄,养尊处优,哪里知道稼穑艰辛!”说罢连连摇头叹气。 木兰无言驳回,只得吐吐香舌扮个鬼脸,吩咐荼蘼从随身香囊中取出一锭素银,递给他们,劝慰道:“既然仓里有粮,不妨先去借些,聊解无米之炊嘛!” 兄妹俩没想木兰如此慷慨,突然跪倒在地,叩头不止,荼蘼忙上前扶起。 饕餮鬼笑道,“帝姬久居异国,不谙本土,百岁仓都是设立在当地乡绅之家,小灾小荒,没有义仓百姓也照常度日,大灾大荒,那点存粮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周济,此其一;其二,百岁仓的管理权一旦落入乡绅之手,又无人监管,难免刁弊丛生,什么存取公平,多半说说而已,天长日久,有名无实,早就人心尽丧。” 那对兄妹天降财神,喜极而泣,听完饕餮鬼的话,点头称赞道:“还是这位公子明理,可不就是这样光景!”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5章 天皇贵胄 饕餮鬼人来疯一般越发得意,“百岁仓在这些乡绅眼里,吃力不讨好,非但不是发财的机会,还是钱财流失的苦差,因为一乡一里应缴纳税赋多少,朝廷就找这些兼任里长的富户说话,乡间总有交不起的,有拖欠的,有逃荒的,就得由乡绅垫付,今年后蜀战事频繁,本地又是军旅要寨,驿站的马匹和往来官兵的嚼用,也要富户承担,他们如何肯多出力?百岁仓的粮米,多半被填进这个无底洞了,到了连年灾荒,仓里哪里还有余粮支借给百姓?” 木兰不悦嗔道:“照你这样说,竟没有了天家王法,听凭他们作耗不成?”说罢扭头吩咐多罗罗,“此地天灾人祸连连,咱们不妨去拜谒地方官,问明情况,再行调停!” 饕餮鬼摇头咂舌,目送兄妹俩千恩万谢着远去,荼蘼欣欣然地服侍木兰更换宫装……白缎金针绣孔雀开屏摆裙,搭配蝶恋花对襟琵琶无袖春衫,外罩四合如意镂空云肩,发髻点缀金玉满堂双鱼献礼飞天簪,顷刻之间从落拓游子变身天皇贵胄! 穿戴完毕,荼蘼细心的替主子戴上一个石青底三蓝平针绣香芸荷包,“帝姬,端午节快点到了,戴着它祈福吧。” 木兰莞尔,“你这丫头,倒是有心!” 饕餮鬼急忙抢过木兰换下的紫袍袖箭,谄笑道:“物归原主,物归原主!” 空山雨后,鹧鸪杜鹃,格外清新悦目…… 执戟侍卫英姿挺拔,和木兰雍容典雅的宫装相映成趣,饕餮鬼骑一匹枣红骏马,不知好歹的跟在木兰左右,须臾不离,荼靡待要开口嘲弄,远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振聋发聩,木兰心中骇然,抬头看见饕餮鬼清湛如九月天穹的星眸,不知为何,胆怯毫无来由地退了几分。 转瞬之间,来人赫然已在眼前,几十匹骏马的棕毛被方才的大雨冲刷得油光水亮,水珠顺着棕鬓涔涔流淌,马上之人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一色玄黑袖箭,笼罩得严严实实,沐雨而来,气势非凡,猛然闯入众人眼帘。 当先一人一声令下,几十匹骏马在同一时间定格在大道正中,与木兰一行人遥相对峙,咫尺之间,虎视眈眈,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昆仑护主心切,急忙挡在木兰身前,暴喝道:“来者何人?” 荼蘼战战兢兢,“帝姬,咱们……咱们碰见强匪了,怎么办呐?” 木兰想起临行慕容黯不可露才炫色的告诫,再看看自己粉面珠唇金玉满身,后悔不来。 饕餮鬼不知死活的凑到为首匪盗面前,摇晃山河扇,气定神闲道:“显仁皇后掌上明珠、后蜀帝姬木兰,出使吴越三年,功成返国,沿途一应人等不得骚扰,违令者斩!”气焰嚣张得让人心惊肉跳,木兰忍不住替他捏了把汗。 飞鱼、刁蛇不计前嫌,疾步来到饕餮鬼身后,严防对方突然袭击,执戟侍卫一阵竦动,气氛紧张,如箭在弦! 泥塑木雕一般屹立不动的人马突然四散,转瞬消失在灌木尽头,仿佛从未在此出现! 荼蘼震撼的目瞪口呆,匪夷所思的看着洋洋得意地饕餮鬼,嘲弄道:“嗬!还真有两下子,莫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饕餮鬼满脸诡笑:“哪里哪里!是显仁皇后荫庇后人,帝姬芳名远播,绿林豪杰也愿给几分薄面!” 木兰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反唇相讥:“如此说来,本帝姬倒要大张旗鼓,显尽天家体面,方保一路平安了?” 说话间来到一处集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来哦来哦,新鲜的五香蚕豆,正热的卤水豆腐……” “红绣坊的胭脂水粉……” “伏牛山春茶,新鲜的碧螺春,五个铜板一斤……” 一阵一阵的花香粉香、茶香酒香混在一起,各有各的叫法,各有各的精妙,木兰久居深宫,乍见许多麻衣布群的百姓,格外亢奋,眼睛都忙不过来,饕餮鬼不疾不徐地跟着,唯恐小商小贩非礼美人。 路边不时闪过衣衫褴褛的饥民,木兰赶紧向路人打听府衙方位,想了想又从多罗罗背上拿出父皇御赐的尚方宝剑,命飞鱼、刁蛇前往通报。 听闻帝姬前来催问百岁仓之事,知县不敢怠慢,早早带了县丞、主簿、典史前来跪迎,此人三十开外,谦言卑辞,对木兰毕恭毕敬,对答却胸有成竹,绵里藏针,“启禀帝姬,爱民恤贫,乃卑职分内之事,奈何本地乡民多有刁滑失信之徒,春贷之粮,秋收亦不肯偿还,几经催讨,辄故推搪,耗时费力,如此数年,百岁仓岂能再有余粮?况且去岁灾情有限,邻里互通有无足矣!” 主簿应声取出账簿,某年某月,借出多少,收回多少,亏空多少,有理有据,木兰无计可施,踌躇起来,饕餮鬼看出端倪,朗声上前道:“帝姬一路北上,见不少老弱病残沿街乞讨,心有不忍,烦请县宰斡旋妥帖,解民于倒悬!” 知县赶紧起身作揖,“绝不敢懈怠!明日必定联络辖下缙绅富商,责令有余粮的人家开仓赈济!”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6章 桂殿兰宫 木兰刚要开口,忽听门外人生嘈杂,好奇的踱出府衙,只见两匹报马摇晃而来,马蹄踏在雨后的路面上绵软无力,为首之人身穿甲胄,头发散乱,肋间有三五处被锐器撕裂,渗出大片血珠,身后之人倒是甲胄齐全,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来人刚在府衙停下,两匹烈马就像醉酒般口吐白沫,瘫倒在地,骑马人向铜兽大门扬扬手,没等喊出声音,头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多罗罗大惊失色,“此人身穿御前服色,莫非皇上他……” 木兰心头一紧,甩开饕餮鬼疾步上前,“喂!你醒醒,快醒醒啊!” 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来人终于奄奄一息的睁开双眸,缓缓从怀中摸出一角染血的黄缎,木兰一把抢过,展开来看,上面只有用鲜血写就地四个大字:“全师尽殁;救驾速来”,每个字都有拳头大小,字旁是一个硕大的血掌印,尽管字体已经变形,木兰还是一眼认出这是父皇的亲笔,浑身一阵竦栗,眼前一阵眩晕,拼命摇晃来人的脑袋:“父皇何在?” 此人已然油尽灯枯,多罗罗赶紧去推另一个,触碰之下才知晓可怜的御前侍卫早已僵死,只剩下毫无知觉的尸身在做骑马状……一群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铺天盖地地聚集在府衙屋顶、树梢,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木兰忍不住啜泣,饕餮鬼破天荒没有嬉皮笑脸,正色劝慰:“吉人自有天相,皇上真龙天子,自有神灵庇佑,当无大碍,帝姬毋须忧心!”见众人无语,旋即叹气道:“皇上下落不明,京城必定人心惶惶,帝姬尽快回宫主持大局才是!” 饕餮鬼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指挥大伙准备干粮水草,顷刻动身上路! 一路北上,木兰忧心如焚,眼前之人果真谙熟沿途风土,调停安排极是妥帖,带领大伙抄小道,辗转来到后蜀皇城锦城,飘飘然不知何往,木兰心有挂念,又不好强留,只得暂且由他去了。 眼前赫然就是阔别三年的桂殿兰宫,先帝曾引堰江之水,绕皇城为御河,每年夏天,御花园内衣香鬓影,兰舟纵横,说不尽的香艳旖旎,奈何人去桃花落,章台柳依稀! 多罗罗拦住飞鱼、刁蛇,“深宫内苑,外男不可擅入,如今皇上下落不明,那妖妇诡计多端,帝姬冒昧前去尚有不妥,咱们……” 飞鱼不耐烦的打断,“咱们在吴越是帝姬的随从,在后蜀自然也是帝姬的随从,凭什么不能进宫?” 木兰新换了件水红百褶蜀锦罗裙,满头青丝用明珠垂心软玉甲拢住,发梢在微风中蹁跹飞舞,淡雅清冶,此刻略一沉吟,吩咐道:“多罗罗说得也有道理,不如就让荼蘼陪我进宫,你们带着红汀的骨灰,先去外公的丞相府打探消息……” “何人在此喧哗!”一个凶神恶煞的西戎将军,头戴簪缨狐尾帽,正趾高气扬的朝漆靴皂袍的太监训话,不悦的瞪着木兰一行人。 木兰一眼认出内廷总管海晏,兴奋的扑过去,“海公公,我是木兰啊,你还认得吗?” 海晏不知道是老眼昏花还是记性不佳,迟疑半天摇摇头,“木兰帝姬出使吴越,至今未归,姑娘不可冒充,死罪!死罪!” 昆仑口笨舌拙,不善言辞,情急之中一把拉住海晏:“海公公,你不认得帝姬,总该认得我吧?” 见海晏还是摇头,飞鱼大怒,一把揪起他,“老东西,你看看清楚,我们是显仁皇后的侍卫随从,敢说不认识?” 木兰怕飞鱼伤人惹事,连忙喝住,“飞鱼,不得无礼!” 西戎将军注意到木兰,色迷迷的上下打量,满脸垂涎道,“既然公公不愿收留,就交给本将军带回大营吧!”说罢又看看人高马大的昆仑,“这几个小子不错,拉到城外运送军粮!” “你找死!”飞鱼、刁蛇暴怒起来,一拳挥过去,跋扈将军倒地哀嚎,一众如狼似虎地西戎兵远远冲了过来! 海晏慌忙把木兰拉到身后,悄悄使个眼色,扯开嗓子吩咐小太监,“这丫头冒充帝姬,来人呐,把她带下去好生教训,本公公随后就到!”说罢忙上前安抚暴怒不已的西戎将士,多罗罗眼明腿快,早强拉着众人远遁!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7章 红杏出墙 荼蘼紧紧跟着主子,纳闷道:“海公公今天好生奇怪,莫非他也像那几个眼皮浅的奴才,看显仁皇后不在了,就落井下石,挤兑帝姬讨好新主子!” “帝姬还认得奴才吗?”一直跟在木兰身后的小太监突然开口。 “你……你是吉祥?”木兰大喜过望,“长这么高啦?” 吉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帝姬长成大美人了,跟显仁皇后一个气派!” 跟在这个满脸喜庆的小太监身后,木兰主仆贪婪的打量阔别三年的皇宫,东六宫……关雎宫、桃夭宫、明月宫、飞燕阁、铜雀台、龙吟殿;西六宫……精卫宫、麒麟宫、鱼藻宫、有狐馆、素心殿、太极殿,此外尚有武陵春色、琼岛瑶台、蓬莱仙山几处皇家别院。 每座宫殿都是一座独立的院落,有前殿、后殿和配殿,墙高院深,门户严密,有些宫殿还有庑廊回转相连,奇花异草点缀其中,正值盛夏,御花园中溪水潺潺,积年地花木竞相怒放,香飘漫天。 穿过四道五凤雕花门,绕过九曲游廊,木兰隐约记得这是去母后宫中的路,忍不住开口,“吉祥,你这是带我们去见新皇后吗?” “海公公的意思,先送帝姬去显仁皇后故居住下。” 眼前就是幼时跟母后一起住过的太极殿吗?木兰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横生的杂草遮蔽宫墙,枯枝落叶铺满小径,朱红色的琉璃瓦下,厚重的蜘蛛网重重叠叠,回廊上原本光滑明朗的陶瓷瓦,被厚厚的灰尘严严实实地掩住,显不出一丝的原本的流光异彩,门窗上糊着的鲛绡薄纱早已经残破不堪,只能从空荡的镂空雕花窗上推断,曾经这里也是桂殿兰宫,此时却只剩下一派苍凉,跟周围的富丽堂皇比,格外显得幽邃曲折,空旷寂寥。 “吉祥,这是怎么回事?!” 见木兰怒不可遏,吉祥赶紧跪下,“帝姬息怒,帝姬息怒!”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帝姬不该回来的!” 木兰骤然转身,一个高髫宫人跃入眼帘,身穿暗灰折枝杜鹃花纹对襟褂,紫红掐纹镶边裤,外系蓝段补绣四季平安侧褶裙,发髻用银梅如意胡梳挽起,素衣淡裙,不掩国色,从荒废的偏殿出来,怔怔看着木兰和荼蘼,眼泪簌簌滑落。 木兰惊喜的大喊一声,“玉儿……玉姐姐!” “吉祥,帝姬回来的事,有没有让外人知道?” “回玉姐姐,帝姬在宫外遇见海公公,非嚷着要进来,那个西戎使臣又不怀好意……公公无法,只得让小的暂且带帝姬来姐姐这里。” 荼蘼狐疑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 玉儿四顾无人,赶紧掩上殿门,悄声道:“皇上生死未卜,那妖姬就逼迫百官撰写国书,要议和投降!” 木兰匪夷所思,“她可是后蜀皇后,母仪天下,现在圣驾下落不明,社稷危在旦夕,她不思抗敌倒也罢了,还敢釜底抽薪?” 玉儿递上冲好的碧螺春,接过荼蘼手中的行李,不屑道:“抽薪算什么,人家还敢红杏出墙!”看木兰满脸不解,继续嘲弄,“如意才从关雎宫出来找我,说是看见皇后昨晚和邓侍郎嘀嘀咕咕,说要自请下嫁西戎王伯颜,可怜后蜀大好江山、三宫六院全便宜了这贱人当嫁妆!” 吉祥也跟着叹气,“妃嫔宫人多有不从,上吊的上吊,服毒的服毒,撞柱的撞柱,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偏偏帝姬这个时候回来!” 木兰噎得半响说不出话来,“方才宫外那个西戎无赖,想必就是来联络婚嫁事宜的了?” “哼!一看就是色中恶鬼,”荼蘼气咻咻地服侍主子在紫藤春榻上小憩,“那个腥膻蛮夷伯颜,料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新皇后还是个难得的美人,就这么自甘下贱?” 玉姐姐冷笑道:“满堂娇原本就是教坊花魁,水性杨花,谁还敢指望她三贞九烈不成!” 木兰“嚯”得站起,“我这就去城门,以帝姬的身份号令百姓,大家齐心协力,击退西戎!” “帝姬请留步!”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原来是海晏满脸青紫,狼狈不堪的进来了。 玉姐姐大惊失色:“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一叠生招呼小丫头提热水,一边卷起衣袖替海晏敷面,吉祥赶紧上前,“海公公,小的去御厨房讨块冰来,替您解暑去淤……” 海晏痛得闷哼一声,急忙阻止,“不可多事!帝姬刚刚回宫,断断不可惊动皇后!” 好不容易气息平缓,海晏抬头对玉姐姐道,“今晚子时,咱家会想法子送帝姬出宫,以免落入西戎手中受辱,愧对皇上……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木兰恍若五雷轰顶:“父皇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死,他一定回来见我的!” 声嘶力竭,吓得屋顶灰尘簌簌发抖! 海晏绝望的摇摇头,颓然闭上眼睛,老半天才缓缓开口,“西戎匪兵已经攻破北疆,皇上率领的十万残兵……全军覆没,今天后稷丞相接到密报,西戎王残暴异常,皇上已经毁容自刎,他还不肯放过,悬挂圣驾在寨外长城,曝尸三日,惨不忍睹……” 木兰震惊的跌坐紫藤榻,只觉得眼前破败的宫殿天旋地转,心中似乎有千万只蚁虫噬咬,血气上涌,泪珠汹涌而出,顷刻间春衫湿尽……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8章 满堂娇 正一片愁云惨雾,殿外传来一阵阴阳怪气地的吵闹声:“怎么?帝姬回宫,就敢不去拜谒皇后?真是目无尊长!” 木兰强忍住心痛,勉力支撑起身,玉儿赶紧上前替她收拾妥帖衣裙发簪,荼蘼早冲出门去呵斥,“谁这么嚣张?滚进来让帝姬瞧瞧!” 话音未落,一个趾高气扬地太监闪了进来,不屑地扫了满屋人一眼,手舞拂尘傲然道:“咱家见过木兰帝姬,皇后娘娘有请!” 木兰嘲弄道:“皇后娘娘?不知是她是后蜀的皇后,还是西戎的娘娘?” 来人大窘,又不便发作,狒狒无言,磨叽着不肯走。 吉祥上前陪笑道:“扈公公辛苦,帝姬千里跋涉,鞍马劳顿,想好好休息一晚,待明日……” “啪啪”两记掌掴,吉祥小脸顿时紫涨淤血,如同顽童扔下山坡的南瓜,狼狈不在海晏之下。 “你是哪里钻出来的东西,也配跟咱家说话?谁抬举你这般胆壮?”打狗看主人,来人打骂的是吉祥,眼睛却瞅着海晏。 木兰不知此人底细,只是素来不大看得惯托大欺主的刁奴,心里也纳闷那个素未谋面的庶母,如何百媚千娇一笑倾城,竟能一曲歌罢,颠倒父皇这位英明神武的明君! 玉儿不放心,跟着木兰去面见皇后,一路经过无数亭台轩榭,小荷初露,和风送暖,宫中各处繁花斗艳,盈风吐香,点缀着溪流湖泊、假山奇石,格外幽美雅致。 关雎宫原本四面空旷的同心亭,用鲛珠纱团团围起……此纱是用东海冰蚕丝掺杂银线混织制成,轻柔软密,入水难湿,远看如烟似雾,近乎透明,又唤作鲛绡。 几个高挑秀丽的身影端坐同心亭,为首之人身着水绿百蝶串花牡丹飞燕裙,斜侧一溜东珠掐点锦扣,散发出淡淡的粉润荧光,百鸟朝凤髫上戴着青玉透雕撒金点翠凤冠,缀满佛手沁凤细簪,横插一支如意莲花步摇,搭配和田镂空玉蝉耳坠,妩媚妖冶,摄人心魄。 身后四位宫女身穿青纱拽地裙,头梳双鹤朝天髻,手执兽面蕉花瓠,插着新掐下的琼池白莲,清而又玄,望之脱俗。 木兰心下暗暗赞叹,走近一看,亭中案几上还摆放一套紫金蟒袍、龙冕象牙圭、白玉镂雕锦带、麒麟变幻佩等物,三足象耳鼎炉内檀香袅袅…… “先皇殉国,尸骨流落异邦,本宫特设衣冠冢……帝姬乃先皇唯一血脉,特换你一同前来拜祭。”满堂娇吹气如兰,神情自若,在四位宫女的搀扶下,更显得弱不禁风,悲不能尽。 木兰细看她眉目之间,竟跟母后有几分相似,心头一阵恍惚……若非玉儿告之真相,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觍颜无耻的妖姬,狐媚惑国,为一己荣华,罔顾天下苍生,偏还要摆出一副贞节烈妇的嘴脸追悼先夫! 木兰稳住心神,先发制人道:“皇后节操双全,知晓父皇驾崩,连夜召见丞相、侍郎,想必已经商议出安邦定国的良策了吧?”说罢定定看着弱柳扶风的满堂娇,看她如何应对。 “帝姬和本宫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絮叨家常,就开始忧劳国事了,不愧是显仁姐姐爱女,本宫自愧拂如!”木兰听这话冒酸气,不悦的扭转脖子。 玉儿悄悄扯拽木兰衣袖,耳语道:“帝姬稍安毋躁!” 满堂娇闲闲抚弄拇指上的蓝田扳指,玉石光彩映着水晶般透明的指甲,珠圆玉润,一阵炫目,此刻自顾从侍女手中接过刚泡好的银耳松子花茶,娴巧地用茶盖错着茶盅,淡淡笑道,“帝姬聪明过人,又出使异邦三年,寄人篱下,想必也是通权达变之人……如今先皇驾崩,你我孤儿寡妇,皆是女流,断断无法抵御西戎铁骑,与其兵败受辱,不如……” “不如拱手奉上万里河山,三宫六院!”木兰冷笑一声,“替皇后拿这个主意的,定是天下第一通权达变之人,京城兵不血刃,百姓免遭荼毒;皇后绮年玉貌,归顺西戎,少不了封妃作嫔,安享荣华!” “帝姬明白本宫的一片苦心就好!”皇后放下茶盅,“帝姬一路鞍马劳顿,想必也累了,扈公公,帝姬的住处收拾好了吗?” 鬼头鬼脑的太监赶紧上前,“启禀娘娘,暂且安顿在桃夭宫,奴才这就送帝姬过去!” 木兰豁然站起,“不必费心!今晚我要在太极殿召见后丞相,共商定国大计!父皇惨死异邦,皇后不思报仇也便罢了,竟然还想出如此滑天下之大稽的妙策,令人齿冷心寒!” 扈公公待要发作,皇后以目制止,“帝姬有此肝胆,本宫佩服,如此请自便吧!”说罢起身,朝身后四位宫女道,“风花雪月,今日天时不好,不必拜祭先皇了,摆鸾回宫!”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19章 通权达变 太极殿远远高出宫中其他地面,临轩俯瞰亭台楼阁,一览无余,原本就华美精致的宫室,在初夏繁花盛景的衬托里流光溢彩,入眼皆是富贵祥和的皇家气派。 和满堂娇翻脸之后,木兰穿过白玉阙道,重新回到太极殿,斜倚危楼,盈盈而立,淡淡的紫藤花瓣撒落美人肩,人不胜衣,如同碧水寒潭之中盛开的一朵精致睡莲。 不顾玉姐姐忧虑的眼神,木兰径直走进园中最荒僻的一角,微熏的夕阳返照在大殿屋脊,空旷寂寥的院子里,不加修饰的草木生机勃勃,落花不时从枝头滑落,飘到执着蔓延的杂草丛中,零落成泥。 木兰遥想母后在日,跟父皇恩爱情浓的场景,粉泪簌簌而下…… 吉祥匆匆带着一位峨冠博带的老者进来,“帝姬,您要奴才找的人来了!” “老臣叩见木兰帝姬!” 眼见老者颤巍巍要跪下去,木兰赶紧上前扶起,“国难当头,又是自家骨肉,外公何必拘礼?吉祥,赐坐!” 当日母后薨逝,外公一夜白首,三年不见,愈显清风道骨,听见木兰赐坐,斜倚石凳,缓缓开口,“宫中之事,帝姬想必已经心中有数,外公忝列百官之首,垂垂老矣,死何足惜?所憾者上马不能披坚执锐,保卫圣躬;下马不足运筹帷幄,安我子民!汗颜……死罪!”言罢唏嘘,潸然泪下。 木兰敛容道:“父皇北狩不归,国中人心惶惶,不知外公有何高见?” 后稷忙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呈上,木兰打开看时,上面密密麻麻用小篆写道: “……西戎贼寇肆虐,荼毒我朝生灵,圣驾忧虑宗社,寝食难安,躬率大军……天妒英才,北狩不归……神器不可无主,东宫岂能虚位?皇长女木兰帝姬,禀赋颖慧,堪当大任,出使吴越,早见懿行,兹立为监国帝姬,正位后蜀,总摄国政,抚安恤民,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木兰半晌无语……从来只听说皇后、太后垂帘听政,帝姬监国?亘古未闻! 后稷看出木兰犹豫,进言道:“此是权宜之计,先皇膝下无子,皇后执意归降,若非帝姬监国,后蜀江山社稷不保!况且帝姬年已及笄,他日觅得佳婿,入赘我朝,承继宗庙,岂不两全? “可是……”木兰踌躇不已,“可是虎符玉玺均在皇后手中,她岂肯轻易交出?”刚才一番口舌交锋,木兰早已不敢小觑这个素未谋面的庶母。 后稷胸有成竹,“先皇北狩不归,国中兵马损伤殆尽,有没有调兵虎符,已经不重要了!至于玉玺,外公自有计较,帝姬毋须忧心。” 玉姐姐不放心木兰,拎来宵夜问候,木兰惴惴问道:“西戎贼寇兵临城下,不知外公有何退敌良策?” “西戎铁骑远程奔袭,粮草匮乏,全靠沿途烧杀抢掠补给,难以持久,不宜与之硬碰,先帝不听臣言,致有今日……外公自有筹谋,不敢自专,还待明日帝姬亲上朝堂,说与百官商讨!” 明月西移,零零碎碎的几颗星,散落在墨色天宇中,巍峨宫殿失去了原本的富贵祥和,在漆黑的夜色笼罩之下,草木无声地随风摇摆,影影绰绰,几声鸟鸣间歇传来。 更漏上显着五更时分,木兰一夜无眠,早早打发荼靡替自己梳妆,却在发髻、服侍上犯了难,木兰离宫之日年纪尚小,父皇爱怜娇女,未曾严苛礼仪,朝服冕冠一样不曾准备,此番上朝议事,难道要穿家常服色见人? 正犹豫间,殿外一个英武身影,手捧檀香托盘,疾步上前,木兰见此人身穿麒麟服,腰悬鹿角剑,便知是禁军侍卫,暗暗纳罕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宫闱!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来人早已揭去杏黄锦缎,露出帝姬专属的吉服宝冠,并各色配饰,神气活现上前作揖:“听说有人要在龙吟殿召见百官,正愁没衣服穿哭鼻子,呶,织造坊连夜赶工出来的!” 木兰骤然回过神来,大喜出声:“后天表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后天曼声高吟,满脸坏笑,乌黑的眸子透出狡黠,摇头晃脑凑过来打趣,“昨日表哥夜观天象,替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表妹今岁红鸾星动,得遇良人……” 木兰抿唇不语,含笑侧眸看表哥耍什么花样,听见如此胡说,大窘,扑上来捶打三年未见的亲人! 后天赶紧讨饶,“好妹妹,表哥错了,天色不早,赶紧更衣上朝吧,百官都等着呢!” 木兰细看那顶珐琅掐金点翠凤冠,宝塔形冠顶,周遭一道冠檐,以金丝银线织网支撑,衬以天蚕冰丝,冠身有六只累瓒金凤,嘴衔珠花十六颗,下垂至肩,凤眼是猫睛石镶嵌,垂冕用五行珍珠平排垂挂,虽是一夕赶制,丝毫不显仓促之色。 吉服用孔雀妆花织金鹅黄云锦制成,两侧系衔绿松石结,搭配淡紫拽地绣缎裙、雨过天晴柳叶云肩,映得木兰肤胜皑雪,明媚动人,端立龙吟殿上,仪态万千地接受百官朝拜:“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0章 叩殿逼宫 “诸位爱卿平身!”木兰忧心如焚,实在没功夫顾及这些虚礼,朗声道,“丞相何在?” 大殿之外,一位身穿麒麟飞天甲的英武侍卫应声出列,“家翁偶感风寒,旧疾复发,不能殿前应对,帝姬勿怪!” 木兰愣住,拿不准外公是身染沉疴还是惧祸畏缩,百官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英武侍卫昂然上前道:“御前一等侍卫后天,见过帝姬千岁!区区西戎匪兵,何须帝姬忧心,后天不才,亦有退敌之策!” 众人听他大言不惭,纷纷凝神细听,木兰缓步走下御座,“表哥有何高见?” “当务之急,是调集兵源,保卫京师,锦城最近屯兵处为平安府、青州郡,各有精兵五万,帝姬即日颁诏,命守将火速驰援锦城;京城现有将士三万,内廷现有从全国征调来的两万工匠,负责修建宫殿别院、制作金银玉器、印染丝织、酿酒做醋的差事,帝姬可颁诏停工,人员划归兵部;城内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官府差役,凡是身强力壮者,昭令兵部报到;先皇带去的十万大军死伤大半,设站召集败归的散兵游勇,让他们有立功雪耻之机……” 木兰听后天说得有理,追问道,“如此说来,不计外援,锦城可用之兵也有十万之众?” 兵部侍郎苏堤出列,“下官以为后侍卫言之有据,可行可信,奈何兵部军器,尽数被先皇带去北疆,需速速派人去汝州搬取兵器,顺便留一批兵卒布防,谨防吴越趁虚而入!” 木兰听见人说起“吴越”两字,心头一颤,离开吴越皇城青麓之后,简昊全无消息,不知…… 正神游间,后天站到木兰御座前,清清嗓子,面向群臣朗声道:“先皇北狩不归,国中不可一日无主,不知诸位大人有何高见?” 原本嘈杂一团的朝堂刹那间寂静无声,木兰眼角扫到礼部侍郎邓冒神情怪异,心中冷笑,出言相激道:“此事礼部有何见教?” 礼部尚书新近告老回乡,一应事宜都是侍郎邓冒做主,自从他搭上皇后满堂娇,众人唯他马首是瞻,擒贼先擒王,木兰率先拿他作伐。 “臣以为,先皇膝下无子,可请皇后垂帘听政,再从宗族之中挑选合适之人为嗣,立为太子,承继宗庙……” 邓冒话未说完,后天大怒,“一派胡言!当今皇后乃六院花魁,以色弑君,狐媚误国,国人恨不得食肉噙皮,岂能婢作夫人,干涉国事!” 听见后天乱言犯上,百官大哗,后天手握鹿角剑,继续滔滔不绝,“木兰帝姬乃先帝嫡长女,显仁皇后泽被苍生,凤威远扬,深得后蜀百姓爱戴,帝姬出使三年,不辱使命,举国钦佩!如今国难当头,后天斗胆叩请帝姬以天下苍生为重,不惧浮议,临朝听政!”说罢手捧昨晚木兰早已看过的奏折,单膝跪地,朝中足有一半官员跟着跪下! 礼部侍郎邓冒大窘,垂死挣扎:“皇后母仪天下,先皇亲自册封,正位中宫,并无差错,后侍卫擅出妄言,按律……” “嗖”的一声,后天的鹿角剑钉上邓冒头上乌纱,陷进殿墙动弹不得,狼狈不堪的侍郎大人颇有几分血气,丝毫不肯服输:“虎符玉玺皆在皇后手中,看谁敢矫诏误国!” 后天环顾朝堂,拱手朗声道:“各位大人,事不宜迟,请随在下一起前去关雎宫,恳请皇后交出虎符,挽救社稷苍生!” 事发突然,群臣束手,兵部侍郎苏堤惴惴道:“莫非后侍卫打算叩殿逼宫?” 话音未落,风花雪月四宫女手捧赤金八宝镶玉匣进来,“虎符在此,后侍卫请留步!” 邓冒急得额头冒汗,大呼道:“皇后不必受奸人胁迫!在下有死而已!” 木兰没料想此人还有些风骨,细看他长相,颇颇说得过去,只是眉目之中,透着一股颓相。 后天断喝一声,“叉出殿去!” 御林军应声扑上,邓冒顿时双脚悬空,口中兀自大骂:“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谋篡宗庙,外戚祸国……” 经此巨变,百官各安职数,不再潜首缩身,抗敌调兵有条不紊,只有侍郎邓冒不知好歹,隔天早朝又上一道奏折,说满堂娇“圣慈智鉴,懿德昭天”,可立为显圣太后,木兰不屑,却也不便不睬,想了想,拿起奏折径直前往关雎宫。 满堂娇斜倚在西阁贵妃凉榻上闭目假寐,榻后屏风镶嵌西洋玻璃镜,满池莲花反射镜中,赏心悦目,分不清是人前有荷,还是荷后有人。 木兰冷哼一声,“后蜀百姓水深火热,皇后倒是好雅兴!” 听见木兰说话,扈公公赶紧带着风花雪月上前请安,“奴才参见监国帝姬!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鬼头鬼脑前倨后恭,木兰不屑地阑袖一挥,“免了!”说罢在雕花楠木潇湘椅上坐定,趁机细细打量阁内陈设……三鼎垂苏桌面用各色螺钿镶嵌,凸凹有致,恰成一副百鸟朝凤图;案几摆放秋雕立凤香炉,袅袅檀香从凤凰口中氤氲而出;旁立一对五彩缠枝牡丹葫芦宝瓶,一对斗彩鲤鱼八卦藻纹藏青杯,蛟纹罗帷迎风微颤,说不出的香艳旖旎,妩媚慵懒。 风花雪月四宫女手捧豆青釉彩唾盂、宣城锦帕、孔雀开屏纹铜钵、九子彩梳奁进来,服侍主子起身,木兰留意眼前区区妆奁,竟然是用黄金、素银、琉璃、贝壳、玛瑙、琥珀、珊瑚七物镶嵌而成,精致华美,内置鸦青黛、茉莉硝、兰香粉、水胭脂、驼绒花扑、胡杨凤梳、椠金铜镜…… 外公一早嘱咐木兰不可与皇后翻脸,以免掖庭生变,陡生事端。却没料想如此国难当头,满堂娇依旧奢靡如此,令人咂舌! 扈公公从小太监托盘上接过珐琅莲花敞口绯瓷碗,“娘娘,今日暑热,进一碗百合清心莲子羹吧!” 满堂娇沐浴方毕,素衣淡妆,闲闲接过莲羹,朝木兰笑道:“帝姬忧劳国事,本宫妇人无德,唯有佛前发愿,替先皇斋戒百日,以表哀悼!” “父皇尸骨未寒,你们……”木兰气极无语,拂袖而去!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1章 牡丹绿萼 锦城城内,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走来一主一仆,主人身穿大襟右衽斜领宽袖程子衣,足登翘首圆头履,手执绵竹扇,清新儒雅,风姿过人。 “帝姬,您慢点,奴才跟不上您了!” 吉祥头戴芭蕉攒心帽,蓝衫皂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追在主子身后,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四处观望,唯恐撞见朝中大臣。 木兰“唰”得收起扇骨,嗔道:“叫我公子!整天呆在宫里,烦!” 吉祥纳闷道:“帝姬想去哪?” “信马由缰,走到哪里是哪里!” 转眼莫愁湖畔近在眼前,上百艘画舫绮窗雕槛,围了翠帷,栏杆上挂满一排排兔形灯、鱼形灯、鹿首防风灯,点缀着精致流苏,波光潋滟,丝竹袅袅,一艘三层画舫鹤立鸡群,倩影曈曈,美人绡纱裙裾轻舞飘扬,分外妩媚。 木兰心中好奇,收起绵竹扇,整整衣冠,装模作样上了画舫。 “公子,这是蜀地最好的女儿红……”说话的美人高髫玉颈,手执荷塘鸳鸯酒壶,酷暑天气,战栗不已。 开怀畅饮的公子哥五官和蔼可亲,说出来的话却剑拔弩张:“绿萼怎么还不出来,难不成还给本公子拿乔?” 执壶美人抬头望望岸上银色更漏,赫然已是用膳十分,更加不安,讷讷辩道:“不……不是……公子您再喝……” 话未说完,一坛女儿红尽数倾泻在女子身上,狼狈不堪,“哼!故弄玄虚!来人,把这个刁女扔进湖中喂鱼!” “当啷”一声,碎玉满地,执壶美人脸色泛青,求救似的朝帘后张望。 “公子请息怒。”声音幽幽渺渺,犹若兰麝,把四周的靡华一扫而空,满堂宾客忍不住眯起眼睛,定定瞧着帘后。 一只纤纤玉手撩开珠帘,帘上珍珠泛着细细霓光,映衬的柔夷恍若脂玉,美人轻移莲步,削肩蜂腰,秋波盈盈,旖旎而出。 木兰细看她打扮:身穿一袭浅绯纱绫百褶拽地裙,腕戴一排水晶开光玉炔,眉心倦色若有若无,素面素妆,丽质天成。 此刻面对汹汹寻衅的恩客,依然风情无限,轻启莺唇:“绿萼见过后公子,久仰大名,只恨无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哥傲然背对佳人,闲闲把玩手中羊脂玉杯,得意道:“无缘?这些年本公子来千红坊,不下上百次了吧?每次你都拿着先帝的手谕,给我吃闭门羹!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出来见客?” 说罢转过身来,木兰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失色,吉祥更是惊骇的满头大汗,“帝姬,他是……是……是后侍卫?”木兰站在帘后,心头一阵眩晕,好不容易定住神,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跟班,“悄声!” 绿萼峨嵋淡扫,风致楚楚,“后公子说笑了,绿萼一介风尘女子,岂敢忤逆恩客?今日姐妹新排一曲,蒙公子不弃,绿萼献丑了!” 说罢云袖轻挥,纤足扬起,飞身跃上厅中莲台金盘,一身绯纱像是天边彩云,手法腰肢千变万幻,像孔雀开屏、凤凰展翅,后天看得如痴如醉,眼中凝出琉璃般的光泽,炽热似火。 一曲终了,后天意犹未尽,口中却嘲弄道:“久闻绿萼姑娘惊鸿舞出神入化,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徒有虚名罢了!” 绿萼不卑不亢,“正是当日徒有虚名,才致今日不名奇祸!” 玉簪螺髻,嘤嘤美人,后天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过不肯认输的佳人:“绿萼,牡丹绿萼,果然是国色天香,堪配公子!” 绿萼纤纤弱女,无计脱身,满堂宾客担心殃及池鱼,一哄而散,并无一人敢强替美人出头。 千红坊是后蜀官家画舫,入选佳丽色艺俱全,归入娼籍,卖艺不卖身,绝少灭烛散髻之事,后天身为重臣之子,放诞无礼,辱骂君上,简直是无法无天! 高髫玉颈的执壶美人从角落窜出,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宝剑…… 御前一等侍卫继续香囊暗解,头也不回的捉住剑刃,反手戳进“刺客”胸膛,美人应声萎靡,鲜血淋漓! 眼见表哥嚣张犯上,草菅人命,木兰再也看不下去,狠狠摆脱吉祥的生拉硬拽,冲出帘外,扶起倒地不起的女子,“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所幸后天背后出剑,只戳破肩头,未伤及要害,衣衫不整的绿萼扯过莲台上的云纱遮羞,急命小丫头去请郎中。 木兰冷笑道:“表哥日夜操劳演练,还有如此雅兴,三更半夜惊扰美人?” 后天衣饰凌乱,猛然看见一身男装的木兰,震骇尴尬地无地自容,半晌尴尬道:“表妹,你怎么出宫来了……”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2章 乌衣巷 皇城往北,乘马车半个时辰,就是玄武大街乌衣巷……朱门大宅鳞次栉比,金粉世家飞扬跋扈,后蜀门第显赫的鼎爵贵候,府邸多半位于此处。黛瓦青砖圈起幽深庭院,门前石狮张牙舞爪,来来往往都是盛装华服的骄婢奢童,气势凛然,泼天富贵扑面而来,平头百姓见到这光景,早就识相地望而却步,大名鼎鼎、权倾朝野的丞相府,就在巷子尽头…… 木兰打发吉祥回宫宣召御医,独自一人领着垂头丧气地后天,从宽阔的大街拐进乌衣巷,几百家奴垂手侍立,跪拜山呼,木兰弯弯曲曲不知穿越几个回廊,终于来到丞相书房,后稷皓首苍髯,卧床不起,“老臣教子无方,亵渎先皇,惊扰帝姬,万死难辞其咎!” 木兰仔细打量外公养病的小厅:湘帘高卷,古鼎鹤涎,靠南六扇镂雕蝙蝠飞天绘屏,北面一色逍遥如意百合窗,临窗横放御赐沉香桌、五福捧寿麟足案几,西壁陈列文杏十景橱,橱内摆放许多稀奇古玩,依稀认得青松石雕太白醉酒瓮、白玉雕鹅衔灵芝宝砚、琥珀鸬鹚笔洗…… 屏风尽头的春藤凉榻上,后稷颤颤巍巍,赔罪不迭,身穿水缎团花四季平安侧褶湘裙的侍妾嫣红,赶紧搀扶主人起身。 “老臣教子无方,汗颜无地,他日贱体痊愈,定当在龙吟殿负荆请罪!” 看着伏地请罪的外公,木兰恻然,“舅舅去世之时,表哥尚在襁褓,外公忧劳国事,疏于管教,表哥年轻气盛,难免放纵,今后严加管教就是!” 木兰说罢,转身看着尴尬不语的后天,“表哥,红汀为了后蜀百姓安危,和亲吴越,临终托付我照看绿萼,如今她尸骨未寒……” 不待木兰把话说完,后天满脸瘟怒,霍然从地上站起,狒狒道:“绿萼这个贱人,依仗先皇眷顾,自己有几分姿色,向来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这口恶气,早就咽不下去……” “孽畜!”后稷急怒攻心,“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咆哮帝姬?!”说罢遽然起身,喝令家奴上前制伏逆子! 木兰杵在当地,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正为难间,身后穿来一个尖利嗓音:“老奴来迟,帝姬受惊了!” 是扈公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木兰身后,挥舞拂尘朝后稷打躬作揖,“老丞相,帝姬出门许久,宫中上下忧心如焚,皇后娘娘特命老奴前来迎接!”说罢朝木兰诡笑道:“后侍卫少年脾性,以下犯上,轻狂孟浪忒过,咆哮帝姬,实属不该……如今后蜀内忧外患,帝姬万万不可因小过深责重臣,以免祸起萧墙呐!” 听见此人出言挑拨,木兰垂首沉吟,“扈公公,你刚才说……是皇后找我?” 木兰带吉祥出宫,前后不过数个时辰,满堂娇不但知晓千红坊变故,还派人找上门来生事,可见耳目众多,令人胆寒生畏。 扈公公挥舞拂尘,上前回禀道:“西戎大军攻破寨外长城,平安府、青州郡两处大军不战而逃,西戎匪兵挥师南下,京城危在旦夕,娘娘命老奴前来,是战是降,讨帝姬示下。” 木兰足底生寒,芳心大乱,“外公,怎么办啊?” 看着后天撮弄着扈公公前往客厅走,后稷颓然长叹,叹得山高水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哗啦”一声巨响,厚厚一摞奏疏滚落案几…… “出兵西戎之事断断不可,陛下何必执著?”烟雾燎绕的朝堂上,兽香袭人,须发皆白的后稷垂首侍立,据理力争。 盛怒中的皇帝剑眉紧锁,怒气冲冲的俯视殿前文武,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果真是断……断……不……可?” 后稷岿然不动,“陛下登基三年,屡次下诏废绌先帝旧政,减勋威、削官田,裁撤御林军,已是人心惶惶,此番再生事端,恐天下臣民误以为圣驾初掌朝纲,恣意妄为!” “恣意妄为?哈哈哈哈……好个恣意妄为!朕宵衣旰食,刷新弊政,如何算得恣意妄为?西戎猖獗数年,虎视眈眈,朕又岂能罔顾天下苍生,坐以待毙?” 百官齐齐下拜谢罪,“臣等无能,陛下息怒!” “朕决定亲率十万大军,一月荡平西戎匪兵,凯旋还朝,告祭宗庙!” 后稷大惊失色,遽然出列:“皇上视出征如儿戏,他日必定祸及祖宗社稷,累及天下苍生!” “童尚书,限你三日内凑足十万精兵,朕亲自在天地台阅兵!”说罢袍袖一挥,退朝而去,撇得一帮大臣面面相觑,鱼贯而出…… 祖孙二人回首往昔,后稷唏嘘不已,“你父皇登基以来,始终忌惮外公在朝野的势力,当日不肯让你母后见我,致她郁郁而终,之后穷兵黩武,异想天开,想凭藉亲征立功扬威,令百官不敢小觑,孰料天意弄人……”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3章 九天玄女 车外雨珠漫过琉璃雕瓦,沿途飞檐细流如注,迷蒙一片,宫车经过千红坊,木兰对驾车的后天喊道:“停车!快停车!外公,我想下去看看那位姑娘的伤势。” 绿萼早已收拾好满地狼藉,穿戴停当,率领众姐妹恭迎木兰,“今日之事,有劳帝姬!” “家有逆子,连累姑娘受惊了,不知另一位姑娘伤势如何?” “绿萼一介风尘女子,受辱何足惜,丞相位居九卿之首,该把心思用在满街流民饿殍身上才是,至于那位姐妹,方才太医来过,伤势暂无大碍,调养数日即可痊愈!” 今晚绿萼道姑妆扮,腰系鸦青素荷弹墨绫裙,搭配素缎蜀锦春衫,外罩水田镶边罩衣,腰系秋香丝绦,头戴乌金道簪,飘飘拽拽,风致淡雅,乍一看不像风尘女子,倒像大家闺秀! 上行下效,众美或穿弹墨白绫裙,或穿水田百纳衣,墨花裙清丽淡雅,別具风致;百纳衣妩媚鲜妍,色彩斑斓,用零星锦缎拼凑而成,形如江南水田。 木兰在吴越宫中愁捱三年,闲极无聊便去采薇宫学习歌舞丝竹,造诣非凡,趁此机会卖弄人前,绿萼莞尔,忽见后天在门外徘徊,脸色突变,扭身上楼去了。 木兰只得跟着她登上香阁,敛眸悄声道,“昆仑、飞鱼、刁蛇,还有多罗罗他们呢,怎么不出来见我?” “红汀骨灰送来之后,他们听闻先皇尸身受辱,气愤不过,自行前往长城,欲待趁西戎不备,抢回安葬!” 木兰忧心蹙眉,良久无声,难得后蜀还有如此忠心许国的勇士……悬挂城头的父皇,神情不知是壮志未酬的懊恼,还是死不瞑目的凄凉? 岸边传来敲打更鼓的声音,木兰意犹未尽地告辞出门,绿萼方才替自己梳了个嫦娥飞天髫,换一身翡翠撒花绫绡裙,飘飘欲仙。 后稷看着满街衣衫褴褛的灾民,朝木兰苦笑道:“京城数月不曾关饷,帝姬体恤将士,不妨将京城存粮为一年军饷,令将士家人亲友自取,如此不出一日,存粮即可告罄,以免城破落入敌手,空令百姓陷于饥寒!” 未战先言败事,木兰心中纳罕,还是慨然应诺,丝毫没有留意路边蔷薇丛中,停一辆紫雕驷马香车,上等胡杨精雕制成,车盖用金丝绣线网成雄鹰翱翔图,四周坠满紫晶垂冕,粗犷豪迈,气派雍容,一位豹目鹰鼻的公子哥惊讶的瞪大双眼,直直盯着擦肩而过的木兰…… 广袖罗衣,飞雪盈袖,累累云鬓,翩翩仙姿,恍若空谷幽兰徐徐绽放,暗香袭人,婀娜身影倏然消失在莫愁湖畔。 身姿魁梧的公子哥望着远去的旖旎背影喃喃自语:“仙女!仙女!莫非这世上真有仙女?” 三更已过,露湿衣袂,宫车长驱直入,灯熄人散的三宫六院宛如沉睡的孔雀,美丽寂寞,半轮冷月透过天窗挂在穹顶。 龙吟殿内,百窍水晶、青璃华灯、云英莲座,华丽的摆设随意沐浴在月辉之中,优雅散漫,木兰实在疲倦,听凭荼蘼替自己卸妆宽衣,熏然入睡…… 一觉睡到上朝十分,木兰早早起身,荼蘼、玉儿一左一右,替自己梳妆整齐,木兰揽镜自照,细细抚平白玉蝉纹扣下的褶皱,扶着吉祥娉婷而出。 百官呼拜完毕,木兰留意外公不在行首,心中纳罕,正待开口,兵部侍郎苏堤出列,“启禀帝姬,兵部凑集三万残兵,昨晚悉数被后侍卫带出玄武门,不知去向。” “户部征集数万民丁,亦被后侍卫分批带走……” “昨晚三更十分,锦州四大城楼燃放烟花,至五更方歇……” 木兰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骇,正不知所措,风花雪月簇拥满堂娇鱼贯步入龙吟殿,装束跟平日大大不同……头戴白梅嵌珠凤簪步摇,霞光熠熠,肩披素缎披风,银光离离,腰系雪白掐纹蜀缎水泄百褶裙,清秀淡雅,一洗往日浮艳,径直走上玉阶,与木兰四目相对,毫无避让之意。 满堂娇背对百官,也不回头,冷冷对呆若木鸡的朝臣道:“西戎大军星夜来京,后丞相亲率京畿三万御林军,受了西戎王麒麟宝刀,伏地称臣,诸位大人有谁愿意前往迎接,请随邓大人前往宫门等候!”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4章 犀牛刀 话音未落,龙吟殿檐积尘簌簌震落,沉闷的轰隆巨响从东南西北四大城门传来,火光漫天,潮水般的云梯攻城声刺破耳膜,蓦的又一声轰然巨响,大殿震动,琉璃翠瓦纷纷跌落…… 木兰吩咐荼靡取出父皇钦赐尚方宝剑,挽起飞仙髻,跨上狮子骢,玉色织银鸾纹罗衣搭配蔷薇色披风,翩翩而出,满庭惊艳,御林军多半被后天带走,偌大皇宫,只剩下木兰从后蜀带回的三百侍卫! 玄武门外,犹有宁死不降的将士拼力抗敌,数十万西戎匪兵有备而来,箭矢如雨,领头之人赫然就是木兰回宫所见西戎将军,剽悍勇猛,飞鱼、刁蛇跟此人狭路相逢,无计脱身,幸有三百侍卫拼死护卫,尚可支撑。 木兰胯下狮子骢突然受惊,甩蹄恢嘶,甩下主人狂奔而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过乱军头顶,竟是多日未见的昆仑! 木兰手握尚方宝剑,扯下颈间鹅黄蜀缎四合如意云肩,忍痛咬破玉指,顷刻成文,不顾流矢如雨,端立城头之上,咫尺之间,遥遥相望:“昆仑接诏……” 昆仑应声而出,凌空攥住布帛,揣在怀中,只恨肋下无翅,不能飞上城头接应主人。 木兰视死如归,朗声宣诏:“皇天不佑,亡我后蜀,城破国在,有赖卿等,加封昆仑、飞鱼、刁蛇、多罗罗四人为复国将军,出使邻邦,召集旧部,一力斡旋,钦此!” 多罗罗指挥众人杀出血路:“复国大计,九死不悔!臣等领旨谢恩……帝姬……多保重……”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木兰万念俱灰,举起尚方宝剑……父皇、母后,木兰不孝…… “帝姬且慢!”横在玉颈上的剑锋突然被人捏住,动弹不得,木兰心中一急,竟要纵身跃下城头! 对方眼疾手快,横空抱起美人,木兰这才看清来人面容……鬓如裁,眉如画,笑若煦风,赫然就是回宫路上遇见的饕餮鬼,心头又惊又喜,“是……你?” 城头乱兵耸动,却无一人上前叨扰,饕餮鬼促狭依旧,“蝼蚁尚且偷生,帝姬又是何苦?” 木兰凄然呜咽,“国破家亡,但求一死,岂能身陷敌手,辱累父母之躯!” 饕餮鬼目似星辰朗月,微露笑意,再不答言,径直抱着木兰下了城头,登上早已等候一旁的藏青马车,轿顶悬挂老大一只犀牛角,金丝镂雕,角身镶满玛瑙、松石等物。 见木兰簌簌发抖,饕餮鬼颇觉好笑,从靴中拨出一柄银镶兽角乌柄犀牛刀,递给木兰,“呶,拿着防身!” 说罢摸出一支福山寿海碧螺玉笛,起调就是“平沙落雁”,音韵宛若月穿潭底、竹影扫阶,木兰心绪渐平,叹气道:“四下城门紧闭,我是出不去的,公子不必费心!” 饕餮鬼笑着打量惊魂甫定的木兰,“谁说我要送你出城,我是要送你回宫,”看木兰震骇无语,饕餮鬼闲闲抚弄玉笛,“西戎军中我已经通了消息,若有擎肘,不妨拿出这柄宝刀,担保帝姬无事!” 木兰将信将疑,感激的握紧犀牛宝刀,讷讷追问:“你……是谁?” “饕餮鬼,或者阿里,帝姬愿意叫哪个名字,悉听尊便。” 沿途虽有叛军作乱,看见这顶朴素的青布马车,并不拦阻,转眼巍峨宫廷依稀可见,阿里喝令停车道旁,跟车夫嘀咕数句,转身离去,木兰急道:“说好了送我进宫吗,送佛送到西,怎么反悔?真是胆小怕死鬼!” 见木兰嘤声蹙眉,饕餮鬼挥舞手中犀角扇,“在下还有几笔大买卖要做,先行告辞,至于宫中,帝姬必定比我这个布衣草民得心应手。” 木兰气噎,猛然从髻间拨出彩扇八宝蝶纹乌玉簪,掷到人家怀里,“这个算你的向导费,本帝姬不喜欢欠人家!” 七月郁蒸,午后日光炽烈,木兰跟着海晏一路行来,罗衣汗透,两颊绯红,终于踏入太极殿,夹道两侧遍植幽篁,生满堇色兰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 原本荒僻的太极殿,此刻越发冷寂得像座坟墓,木兰远远看见荼蘼和玉儿,正要开口,忽见吉祥疾奔而来,“海公公,皇后宣召所有嫔妃宫人,前往关雎宫觐见!” 木兰手握犀角宝刀,立在一簇潇湘竹下,素锦长裾逶迤身后,冷笑道:“沦落敌手,皇后召见妃嫔宫人,想必是备好鸩酒,追随先皇一同上路?” 潮水般的喊杀声隐隐已至近处,一旦叛军冲杀进来,绮年玉貌的宫娥妃嫔纵然求死也是不能,木兰疾步来到满堂娇寝宫,这里早已聚集三千粉黛,神色仓皇,裙饰梳妆却甚为齐整。 满堂娇依旧素衣素面,身后风花雪月手捧鹅黄檀木托盘,分置羊脂沁丝龙蟠匕首一把、楼兰鹤顶红一壶、白绫一匹,朝众宫娥闲闲笑道:“先皇北狩不归,阖宫上下有谁自愿追随而去,请吧……” 话音落地,廊上阶下,帘内帘外,再无一丝声息,三千粉黛骤然沉默。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5章 梨花满地 满堂娇目光投向旖旎前来的木兰,目光似悄无声息的飞箭,将人洞穿,及至看清木兰手中之物,莞尔笑道:“帝姬临危不乱,本宫自叹弗如,这把胡笛甚为罕见,不似本朝之物,可否让本宫开开眼界?” 木兰尴尬的打量自己,绾凤双鬟髻早已散乱,青丝披肩,衣衫委尘,情知满堂娇出言嘲讽,当即回敬道:“皇后六院花魁,阅尽奇珍异宝、丝竹管弦这等芥末之物,岂能入了法眼?”玉儿担心宫掖生变,只得息事宁人,接过宝刀呈送皇后。 满堂娇淡淡接过,摩挲再三,即兴吹奏一曲“梨花满地”,曲调呜呜咽咽,摧人肺腑,满殿宫娥为之动容,木兰这才知晓犀角宝刀竟然还是一支胡笛!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满堂娇抚摸刀柄,朝木兰笑道:“人说帝姬脂粉豪杰,通权达变,果然不同凡品,本宫日夜筹谋,尚不及帝姬信手拈来!” 满堂娇笑罢,敛容起身,凤目扫过一众妃嫔,木兰知道父皇不喜厮混宫闱,跟母后又鹣鲽情深,以致内廷空虚,至今只有依照祖制册封的一后二妃三婕妤四嫔十才人承欢榻前。 风花雪月捧起鸩酒,徐徐斟满玉樽,满殿馥郁飘荡…… “淑妃、惠妃,先帝还是太子之日,两位姐姐就入住东宫,此番情意,岂可轻抛?”满堂娇微微停顿,两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皇后娘娘明鉴,先皇心系显仁皇后,我等虽有若无,形同虚设!” 淑妃愤懑满胸,喋喋倾诉:“臣妾与显仁皇后俱是冬月初三生辰,她圣眷宠盛,每年庆生燃放烟火,照得帝京宛若白昼,可怜臣妾在鱼藻宫通宵未眠,冷冷清清,阶下积雪三寸!” 满堂娇纤长白皙的手指如同春葱一般,圆润的指甲上既没有戴时下妃嫔们流行的金玉甲套,也没有使用任何脂粉颜料,就是清淡的粉红,自然散发出珍珠一般的光泽,头也不曾抬起,径直呼唤道:“班婕妤!” 应声而出的女子修颈削肩,眉眼幽幽,别有一番婉转风致,净瓷似的一个人,连语声也似水溅青瓷,动人心弦,“妹妹不知有先皇,但知有皇后,生死追随,但凭娘娘一言!” 三千粉黛乌压压全跪了下去,“生死追随,但凭娘娘一言!” 木兰尴尬的杵在当场,满堂娇视若不见,神色凝重,“各位姐妹请起,本宫出身低微,无才无德,诸位不必唯本宫马首是瞻,国破家亡,命若草芥,生死各安天命!” 满堂娇言毕起身,素衣广袖,青丝挽就仙螺髻,庭前蔷薇恰被微风吹散,落英缤纷,如雪散落,几点花瓣飘落美人肩头,翩然若仙,木兰心中一动。 三千粉黛,漫嗟荣辱,紧紧跟随满堂娇前往宫门,玉姐姐赶紧上前替木兰整好衣饰,海晏悄悄拦住,拉着三人退到空无一人的偏殿,变戏法般拿出三套太监服,“西戎偏远蛮夷,不识礼仪,此番出降,恐对宫中女眷不敬,帝姬金枝玉叶之身……” 宫门之外,铁骑铿锵,一位鹰鼻豹目的青年将军侧身而立,发束金冠,耳缀狐缨,胯下乌桓名驹“嘶嘶”鸣鼻,身后数万将士执戟挥戈,催逼三千佳丽出降。 木兰悄悄打量此人,左脸剑眉飞扬,豹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待转过身来,右边脸被一只精致的黄金面甲覆盖,甲上飞鹰刻纹栩栩如生,颈间疤痕隐隐贯穿面颊,清晰可见,惊得淑妃,惠妃倒抽凉气,不觉后退一步。 那人脸色一寒,独目里透出恼怒,挥手吩咐侍卫取出四个犀角托盘,分置雀羽深青团绣织金麻姑献寿冕服一件,雀羽绯金花开富贵芸香冠服两件,齐纨宫扇数十把。 三千佳丽屏气息声,静候发落,满堂娇接过冕服,不卑不亢,迎风伫立,并未跟随一干宫娥跪倒,青年将军锐利的目光近在咫尺,仿佛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容情! “后蜀故后满堂娇听令……” “后蜀故帝轩辕氏,德凉福薄,承嗣大统三载,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黎民告凶,疫蔓为殃……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鼠议不清,武将骄懦不举……旱潦遍地,抚驭失宜……穷兵黩武,擅起干戈,不有挞伐,何申国威……” 木兰紧紧握住犀角宝刀,想起早逝的母后,暴卒的父皇,恍惚只觉身体虚空,手心渗出细密汗珠。 颁诏完毕,淑妃、惠妃接过赐衣,面露喜色,班婕妤率一干低阶宫眷,列队领取白羽扇、象骨扇、水镜扇、雀尾扇、七禽扇……数十人姹紫嫣红,不知哪个踏错一步,仰面跌倒,众人忙扶起,笑闹成一团。 青年将军大怒:“来人,后蜀宫眷三千,悉数罚为营妓!” 木兰大惊,身前如狼似虎的西戎匪兵疾步上前,揪起距离最近的宫娥,人群里顿时发出凄惨绝伦的哭叫声。 满堂娇缓步上前娇叱道:“六皇子不得无礼!” 听见对方直呼自己齿序,倨傲异常的青年将军忍不住回过头来,似乎这才注意到素衣素装的后蜀皇后,冷笑道:“轩辕常烨骄横自大,他的皇后果然也是同道中人,在下就是西戎六皇子苏合,有何见教?” 鬼头鬼脑的扈公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托着一卷羊皮纸,毕恭毕敬的递给主子。 满堂娇接过展开,木兰偷眼看去,竟然是一份番邦诏书,赫然盖着西戎王的手签! “六皇子接旨!” 苏合一愣,身后将士早已跪了乌压压一片,尴尬间只得跪了下去,手捧羊皮诏书看完,半晌无言。 一干宫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伏地叩头不迭。 满堂娇皓齿微启,“诸位将军鞍马劳顿,本宫今日在内廷设宴款待,薄酒粗肴,聊表心意……”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6章 枝头画眉 五月里正是百花盛开,御花园更是莺啼婉转,一片繁华锦簇,宫中妃嫔放下心中大石,或拈花斗草,或闲庭对弈,或高阁荡千,或曲桥赏鱼,衣裙逶迤,笑语盈盈,不思亡国之恨,只图鱼跃龙门。当然这也是宫中女子的最大梦想,所有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九五至尊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降下雨露甘霖,终身荣华。 木兰依旧穿着小太监服色,跟几个絮絮叨叨的低阶宫女挤在一处…… “算了画眉,要怪,就怪我们生得不好,要是爹妈给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个品阶女官,有头有脸的,不会轻易捱打!” “没有好家世,有好脸蛋也行啊,你看皇后娘娘,啊不对,现在改叫蕊妃娘娘了……想想她身边的贴身侍女,那副金尊玉贵、盛气凌人的模样,哪里像我们,谁也不会正眼瞧,随便哪个不入流的主子气不顺,就拿咱们撒性子!” 叫画眉的小宫女穿一条丁香熏染水绿细纱裥裙,生得品貌不俗,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指挥摆宴的风花雪月,又是神往,又是妒忌,满脸不甘心地嘀嘀咕咕。 吉祥悄悄扶着木兰,贴耳悄言道:“她们四个都是粗使宫女,出身微贱,又没使银子,就被派到杂役班,擦柱子、抹地板、拔草除尘……” 用膳时间到了,宫婢鱼贯来到偏厅领餐,吉祥抢先领了两份过来,悄笑道:“高阶宫女要等服侍完主子以后,打发自己的小丫头代领,风花雪月那般有头脸的,还有自己的小厨房……” 还会被众奴才尊称一声“姐姐”、“姑姑”、“姐姐”!木兰看着忙忙碌碌的宫女太监,感慨万千,宫中等级森严,一层压着一层,越到上头,越有人上人的意趣,如今自己,也一朝脱尽荣华,前路渺茫…… 正说着话,木兰看见淑妃远远过来,穿一身绛红绣金宫装,柳眉紧蹙,杏眸含威,三两步就走到如意阁,冷不防画眉从白玉甬道窜过来,淑妃吃了一吓,脚底一滑,差点跌倒花丛,画眉赶紧上前扶起,“娘娘小心!” 淑妃细咬银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劈面一掌掴去,画眉虽是懵懂心气高,却也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颊指痕宛然,跪地求饶:“娘娘饶恕……” “天气燥热,姐姐当心上火……”惠妃穿一件花草文绣浅黄绢面锦裙,手执一方绢帕,步履轻盈,扶着贴身宫婢翠玉迎上前来。 “是啊,姐姐仔细手疼!”恰好路过的班婕妤慢条斯理地走过来,身着淡粉绉纱裙,腰束云带,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珐琅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笑声清脆,“按说处理几个不用心的小宫女,是我们姐妹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说不定就是个不恤人命的罪名!” 淑妃端详着指尖粉红蔻丹,若有所思,半晌不悦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姐姐,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得为她坏了咱们淑贤名声,小惩大诫,吩咐海总管调她去贱役坊!” 木兰唯恐众人认出自己,头低得不能再低,眼见淑妃脚上那双和田白玉做底、蜀丝绣花缎鞋缓缓从眼前移过,正长长出了口气,班婕妤突然“咦”了一声,“这个小太监看着面生,是姐姐身边的人吗?” 淑妃顿住脚步,一双杏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今晚她着实打扮了一番,青丝华髻,繁丽雍容,鸽蛋大小的东珠点缀发间,星星点点,璀璨生辉,映着夕阳红霞,令人不敢正视。 木兰正愁无计脱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嗓音,“老奴来迟,娘娘受惊了!” 迎面看见海晏毕恭毕敬,木兰惊喜万分,正待开口,海晏怒斥道:“松筋懒骨的奴才,躲在这儿偷闲,还不快去宫宴上帮忙!” 看见海晏眉目耸动,木兰会意,低头缩肩疾步前往铜雀台,台高数十丈,俯瞰天阙,通阶铺设汉玉云母砖,巍峨入云,层檐历历,窗牖壁带皆是百年沉檀香木雕就,芬芳远送,下临曲苑池一碧千顷,云霞蔚蒸,因其终日丝竹袅袅,缭绕云端,远望仿佛琼阁仙阕中的云雀青鸟,先帝命名“铜雀台”,宫中设宴常在此地, 台上正中,坐北面南设下麒麟鎏金香案,与之并列的羊脂白玉案,座东面西而设,侧座略低一层,再设三张芍药香案,殿前悬挂玲珑水晶帘,帘外另有数十张麒麟宝案,左侧安置西戎将士,右侧款待西戎故臣,木兰想起招降诏书上说“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嘴角溢出冷笑,自己视若救星的外公,今晚会不会腆颜登上首座? 西戎新晋“蕊妃”满堂娇,脱去皇后冠冕,穿一件薄云络丝绉纱湘裙,高挽天仙髻,斜垂一缕如墨云丝,再饰以鸾凤缧红步摇,发髻遍插珍珠珞花簪,行走间袅娜蹁跹,摇曳风流,既不乏故后威仪,亦不失新妃妩媚。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7章 一箭霜寒 华盖庄重,宝扇雍容,煌煌天家仪仗簇拥着西戎六皇子到来,满座宫娥、降臣毕恭毕敬的谄媚行礼,苏合昂然直入麒麟鎏金香案,满脸肃杀之气。 风花雪月久居深宫,从未见过如此长相的将军,一时顽皮,吐吐香舌,相视莞尔。 苏合眼角牵动,面甲熠熠,随手从案几箭壶里拈了枝白翎箭,指了指满堂娇身后的风花雪月,漫不经心道:“你们几个,过来!” 四人猝然一惊,再不敢玩笑,怯怯抬起头来,苏合扭头吩咐左右:“拿本王的弓来!” 众人犹在纳闷,木兰骤然想起回宫路上饕餮鬼说过的可怕传闻……面带黄金甲的嗜血将军! 满堂娇脸色“唰”得煞白,起身急道:“风花雪月,本宫丝帕遗失,还不快回关雎宫去找来!” 风花雪月愣愣的看着主子,终于醒悟,疾步朝帘外走去,十步……五步……三步……只要在往前跨一步,出了拱廊,就可以消失在台阶深处…… 苏合摸出四支白翎箭,漫不经心的缓缓将弓撑满,木兰张大樱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电光火石间,“嗖”的一声,疾箭去势如风,“噗……噗”没入风花雪月锦衣,透胸而出,血溅兰台! 四人趔趄几步,缓缓转向满堂娇,喃喃一声“娘娘保重……” 不支仆倒,血迹淋漓,洒在洁白的宣毯上,如同一幅凄厉的狂草,点点滴滴蘸满骇痛。 满堂娇花容失色,芙蓉面庞惨淡如枯叶,全身的气力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光,西戎侍卫将她牢牢按在羊脂案几上,动弹不得。 “满堂娇,我的箭术如何?”苏合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木兰心知这是苏合不服今日宫门跪诏,宴堂又遭婢人奚笑之辱,蓄意报复,杀鸡骇猴。 外公不知何故姗姗来迟,侍郎邓冒也不见踪影,海晏悄悄凑到木兰身后,悄声嘱咐:“帝姬静观其变,切勿自乱阵脚!” 木兰点点头,远处几名西戎侍卫正推攘喝斥一名宫人:“大胆奴才!竟敢在六皇子面前大呼小叫!” “宫女也是人,六皇子身为西戎王子,天皇贵胄,如此草菅人命,后蜀百姓口服心不服!” “你这奴才倒也忠心可嘉,”苏合打量眼前不知死活替满堂娇出头的宫女,危险的眯起双眸,缓缓抬起手上的弓箭,木兰舌头哆嗦得不听使唤,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喊出一句:“玉儿,快跑!快跑啊!” 西戎侍卫松开满堂娇,扈公公畏畏缩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侍奉,海晏叹了口气,命吉祥传召宫轿,自己过去扶起昔日威风八面的故后,“娘娘累了,老奴送您回宫歇息去吧!”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像一生那么长…… 玉儿如同受惊的小兔,脚下猛然一滑,跌坐玉阶之上。迫在眉睫的死亡惊得木兰呆了,一把抢过案几上的雀翎满月弓,觑准苏合额头,慢慢拉满,“六皇子箭法高超,本应纵横疆场,拿来恐吓宫婢,算什么本事!” “胡说!我们六皇子勇冠西戎,是草原大漠的雄鹰!” 苏合俯下腰,令人眩目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前这个“小太监”,秀丽出众宛若女子,凤眸像是两把淬满寒光的利刃,带着凌利的恨意,煞有其事的当众挽弓拿箭,不自量力要跟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较高下。 木兰似乎察觉到苏合的轻蔑,正色道,“本帝姬可是吴越宫廷骑射大赛的状元,不要狗眼看人低!” “帝姬?后蜀帝姬不是一朵木兰花吗?何时变成个腌臜小太监?” 满殿西戎将士爆笑不已,木兰一时失言,尴尬万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帘外传来外公后稷紧张的叩告声,后天性急,一个箭步冲进帘内,“表妹年幼无知,六皇子息怒!” 苏合满脸坏笑,紧了紧手中狼牙弓,对准脚裸扭伤倒地不起的玉姐姐,木兰大惊失色,一狠心松开手中雀翎满月弓,“嗖”得一声,远处玉姐姐应声闷呼,木兰骤然睁大双眼,惊觉自己射出的羽箭,不知何故飞到玉姐姐肩头! 原来苏合眼疾手快,凌空捉住木兰射出的羽箭,反手搭在他自己的狼牙弓上,射向玉姐姐! 一愣之间,弓箭早被人夺去,铜墙铁壁一般的侍卫挡住去路,木兰情急,抽出袖中暗藏犀角刀,一刺不中,顿时受制于人! 如狼似虎的西戎侍卫当胸重重给了木兰一掌,整个人站立不稳,仰面向后跌去,无数双手按住她,木兰只觉得自己变成一块腐脆的陈绢,可以听见每根经纬断裂的声音。 忽听一声暴喝:“放开她!”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8章 云青欲雨 头上的宫帽早已不知去向,几缕碎发滚落脸颊,苏合举起手中玉柄绞乌金鞭,托起木兰下巴,看清她容颜的那一刻,眼眸仿佛看见琉璃瓦上的眩目雪光,晃得睁不开眼,几乎有一刹那失神,脱口而出:“……果然是你!” 木兰趁机挣脱侍卫禁锢,越过桥栏,飞身纵下铜雀台,“扑”得一声落入曲苑池中,湖水像一匹硕大的绿绸,从四面八方涌上,紧紧裹住木兰。 妃嫔宫娥尖叫哗然隐约可闻,暗绿的水光在头顶极远处,窒息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黑暗压上来,木兰意识渐渐模糊,依稀听见苏合暴怒的呵斥声……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胸口突如其来一阵剧痛,痛入骨髓,木兰本能的想要张口呼痛,却呛出一口水来,接着剧烈咳嗽,呛出更多的水,吉祥小心的拿云袖替主子拭面,耳边依稀有人低喊:“表妹,表妹!” 木兰悠悠睁开双眼,察觉自己躺在御舟之上,手臂划出极长一道伤口,衣服上血珠斑斑点点,水珠滴滴答答,身侧围着海晏、吉祥等人,后天带着一群湿淋淋的侍卫,见她神智渐渐清醒,长长松了口气,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苏合阴鸷的脸映入眼帘,木兰一阵胸闷,再次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窗外飘起大雨,点点滴滴落在稀疏的蕉叶上,冷风吹过,远处高檐上的铜铃叮啷作响,听在耳里仿佛荒郊古寺般静谧。 木兰蜕变成一只迷途深山的小兽,诸事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这些人似乎只会说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木兰如虎狼,真不知苏合平日是怎样严苛治下!木兰越发思念荼靡、吉祥的千伶百俐,更不知玉姐姐伤势如何,自己唐突行刺有没有累及外公表哥,苏合有没有藉此大开杀戒? 忧心如焚,无计可施,夜里斜倚床头看《诗经》,不觉乏了,恹恹阖目,便听屏风外金铁交触,一片跪拜之声:“帝姬可曾睡了?” “回禀六皇子,帝姬还在看书,奴婢正要替她换药。” 苏合突然到来,木兰芳心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诗书闭目假寐,耳朵却支得更长…… 苏合毫不避嫌,直入内室,半晌鸦雀无声之后,突然开口道:“药给我,你们退下。” 众侍女退出内室,房中静得呼吸声清晰可闻,木兰闭着眼仍感觉他迫人的目光,笑虐声在耳边响起:“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只觉肩头一凉,被衾已被揭开,冰雪肌肤乍然裸露,激得木兰身子一颤,从脸颊到全身有如火烧,羞恼之下,霍然张开眼睛,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苏合大笑,目光近在咫尺,肆无忌惮地扫过,突然伸手捉住木兰手臂,臂上青紫淤伤被他握得生痛,木兰脱口低呼,苏合松手,脸上笑容敛去,目光如霜,“原来还知道怕疼?那怕不怕死?” 木兰倔强扭头,“国亡家破,生有何欢,死亦何苦!” 苏合鹰隼般的目光渐渐舒缓,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让我看看你的伤!”说罢揽过木兰,拂开衣襟,灯影摇曳,如玉肌肤骤然裸露,一片杀机凛冽的目光下,木兰忽然仰起左手,脆生生一掌掴去,拼尽全力,不偏不倚落在右颊,手掌火辣辣地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三声。 苏合愣愣受掌,没有丝毫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眼前胆大妄为的亡国帝姬,脸上显出泛红指印,神情似笑非笑,握住木兰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帝姬勇悍,一如当年!” 木兰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自己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自己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木兰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苏合一手将猎物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衣服上药。” 木兰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只得狠咬樱唇,不敢乱动。 苏合手指蘸满药膏,仔细涂在木兰肩颈、手腕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倒是他的手指停留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还含笑看着人家。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这家伙肯定是故意作弄自己,木兰瞪着他,气结无语。 苏合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给将军。”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木兰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上完药,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两人四目相对。 这般境地,偏偏又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木兰无法抑止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苏合一言不发,间或看木兰一眼,越发令木兰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苏合不由分说,将猎物从床上抱起,脚一沾地,木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既然伤势已无大碍,成天躺着无益,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你们中原女子就是身子娇贵!”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29章 水澹生烟 木兰抬眸看他一眼,颇觉得新鲜诧异,帝姬金枝玉叶,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嘱咐卧床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自己脾性。 苏合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伴着淡淡的草木芬芳。 木兰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一暖,原来苏合脱下风氅,将自己紧紧裹住,整个人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气息浓浓包围。 后蜀帝王权贵之家,皆是重金求取西域香料,有貌美稚龄的婢女专司调香,犹记得表哥和简昊身上的味道,表哥偏好杜蘅,简昊独爱幽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香气,连外公那样的老人,衣上隐隐也有薰香气息。 唯独苏合没有,他身上迷漫的只是强悍、锋锐和阴鸷,让人忍不住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铁戟,想起万里风沙。 惊雷滚过天际,檐下急雨如瀑,风声雨声雷声,夺去天地万籁,只剩冲撞和滂沱,暗夜遮蔽了羞涩,弥散了渴求,木兰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苏合力道沉重,将她圈禁在怀中不得动弹,肌肤气息如此炽热,仿佛幽碧之火,察觉危险近在咫尺,木兰些许恍惚,拼力挣扎:“放开我!” 苏合俯身望着怀里的猎物,身上的盔甲无声无息落地,赤裸的胸膛一起一伏,木兰打量眼前男子硕颀身躯,累累伤痕,暗红狰狞,透出身经百战的将军本色。 殿内宫灯寂灭,明烛吹尽,苏合猛然将她抵上身后妆台,拂袖挥落一地珠玉碎溅,裂帛声里,断了衣带,散了璎珞……昏冥暗色里,木兰秀发披散,薄衫半敞,雪白肩头沐半裸… 木兰绝望朝门外大喊:“荼蘼……吉祥……玉儿!” 苏合伸手揽住木兰腰肢,紧紧箍在怀中,一低头在她肩头咬下,从肩头细细啮吻,直吻至她小小耳珠,含了在口中,轻咬深吮,依依不舍。 木兰粉泪簌簌,咸苦直抵心间,有一瞬间目光迷乱,藏在心底的名字脱口而出,“简昊哥哥……” 语意嘤咛,携了千般柔情,万般痴妄。 苏合骤然起身,粗粝手指蓦地扼住木兰颈项,手背青筋绽出,眼底戾气大盛,“简昊?吴越太子简昊?” 雷声震动琉璃重瓦,雨势更急,刷刷抽打帘栊,木兰扭头不语。 “伯颜苏合在族人眼里虽是蛮夷贱种,却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喜欢的女人!”苏合倏然起身,转眼间盔甲齐备,“你这里情深义重,他那里迎娶新人,傻木兰!”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霎时寒彻心扉,木兰心口骤然抽紧,脑海接连闪过皇后、宝鼎、简蔷、简薇……大惊失色道:“你胡说!” “明日我便率领送亲使团,送其其格前往吴越和亲,当日聘礼就是帝姬你!” 木兰想起饕餮鬼说起的议和国书,虽然未曾亲见,想来未必全是空穴来风!讷讷道:“不是要娶宝鼎郡主吗,怎么又换成西戎公主?” “郡主怎么比得上公主呢?要不是后蜀国破,说不定你还真能当上太子妃,跟他双宿双飞,可惜事不如人愿,”苏合奚落道,“你在吴越被心上人蒙骗,回国又被自己的亲外公利用,要不是落在我手上,你……” “外公没有利用我!” “他老谋深算,利用你打击满堂娇,夺了兵权还狡兔三窟,说什么乱臣贼子悉数赶出城门,恭迎西戎大王,私下里还不是想拥兵自重,要挟新主子封官赐爵!” 月白,风清,人寂,花影婆娑,窗外大雨不知何时停歇…… 木兰心中波涛汹涌,五月的天气,人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苏合凑近木兰耳后,促狭道:“要是帝姬乖乖听话,我可以把那负心郎带来,听凭处置!” 木兰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轻轻环住自己,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木兰抬头,自心底迸发倔强,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 觉得痛,全身都在痛,木兰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苏兰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歉疚的目光一闪而过。 木兰转过头不再看他,语气生涩僵硬:“我没事,只想一个人歇歇。” 过了许久听见他转身离去,木兰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案前,脸深深埋入掌心,脑中一片空茫,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也挽回不了,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苏合俯身将那件披风系在木兰肩上,低低道:“都过去了,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木兰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泪水再度滚落。 苏合一步上前,将木兰拥入怀中,“都过去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木兰忍住痛楚,一声不吭,惟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苏合的下巴触到自己脸颊,坚硬的胡茬轻轻蹭过,隐隐刺痛而又安恬,这几年一路孤身,惟有对亲人的牵挂信赖支撑自己,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崩塌,那个曾经完美无瑕的琉璃世界,自回宫之日,失去全部光彩,从九天跌落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有生以来,木兰从不曾哭得这般狼狈,失去母后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那时尚有父皇,尚有后蜀……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男子不知所谓的怀抱。 第一卷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030章 蹙心孔雀 很久很久以后,木兰已经想不起自己那夜究竟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苏合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蜷缩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他的气息令自己渐渐安静下来,再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苏合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木兰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听凭她们摆布,木兰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鬟,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女孩儿形容尚小,却离开亲人为奴作婢,木兰瞧着她,心中不忍,“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抬起头,手上托盘却是一斜,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木兰半身,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木兰无奈,“起来吧。”瞧着满身污迹叹气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木兰不由低头苦笑,同是韶龄女子,她们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自己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沐浴梳妆,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就算家人离弃,简昊毁诺……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木兰微微仰头大笑,眼泪被水汽弥漫,任谁只会看到笑颜如花……当日是怎样笑着挣扎,如今,仍要一路笑着活下去。 温泉兰汤,香樨琼脂,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木兰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俗不可耐,几乎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木兰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牡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硕大祖母绿手镯,摇头叹气。 众侍女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木兰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散着湿发转身而出,缓缓行至镜前,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般从两肩垂下,雪肤云鬓、修眉依旧,面孔比往日消瘦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自己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帝姬,您看这身合适么?”方才那个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木兰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己意,遂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萱儿。” 木兰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多大了?” “十六。”低首垂眸,声音细如蚊蚋。 木兰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两人正是一般年纪,地位却如霄壤云泥,那个叫画眉的丫头牢骚忒过,却也不无道理,细看这女孩子,虽说不上冰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哪里还有余力关照别人,心下窒闷,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阴,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木兰遣退众人,只留萱儿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六皇子即日动身前往吴越,吩咐奴才替您准备行囊……”萱儿手中抱了曲裾芍药绉纱袍,满脸忧虑,“兵凶战危,奴婢恳请随行,侍奉帝姬!” 木兰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你这丫头,原来也是个贪玩的!”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1章 凤尾香罗 吴越边界凤鸣山,行宫绵亘数里,为迎娶西戎公主,亭台楼阁修葺一新,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阶梯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行宫大门。 天色未亮,行苑早已灯火通明,数百宫人穿梭往来,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甬道撒上喜金屑,道旁树身枝头一律缠裹喜红绫罗。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依次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数百护卫执仗列前,内官持器立后,巨大的玄色王旗嵌绣青龙,迎风猎猎。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西戎送嫁大军浩浩荡荡从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挂红缨,雕鞍宝辔护卫送亲使臣当先而来。 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西戎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四名迎亲使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等候,鸾驾徐徐而至,赞礼官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 简昊仪容英伟,肃立汉玉鸾阶,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龙皇子礼服,赤铜肤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充斥无忧贵气。 身后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燕语莺声:“其其格见过大皇子!” 人未至,笑先闻,却是一个朗朗如银铃的女子笑声,欢跃里透出爽朗,帘卷处凤冠霞帔,珠履璎珞,喜红嫁衣下的西戎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天地俱寂,云开雾散,人人屏了气息。 简昊惊愕抬眸,一时竟忘了礼数,只见一个金红耀眼的身影撞入眼中,带着夏日骄阳似的生气,烈泼泼的,直撞得眼睛作痛……原来西戎公主竟是这般绝色! 身前两名红衣宫女,手执玉凤衔珠金柄宫灯,身后两列十二名赭衣宫女,各托三对八宝双凤纹盘、三对龙泉窑青釉刻花瓶,装满鲜花玉露,簇拥美人旖旎前来。 简昊细看她一身织金红锦宫装,桃形凤冠垂下四面花簪,团绣烟锦裁作广袖长裾流云裙,斜插步摇,铮铮环佩,淡淡匀妆,一点笑意绽在唇上,横春水,泛秋波,摄人心魄。 璧人并肩而立,一袭明媚金红伴在耀眼明黄之侧,映得简昊坚玉似的面容也有了几分暖色,风仪秀彻,更见温润,众人为之神夺。 简蔷乍见西戎公主如此美貌活泼,顿时放下心中大石,她为人素来不拘俗礼,竟然自请引辔扶缰,其其格欣然与她并缰而驰,一骑紫骝,一乘乌驹,在上苑绿茵间相逐嬉闹,云袖翩翩,赏心悦目。 木兰头戴纱翅狐樱帽,身穿团绣卐字绿袍,胯下狮子骢,夹在一干送亲杂役中,绿树浓荫,心事重重,不觉已驰入杏子林间,熟透的青杏坠在枝头,碧悠悠打着秋千,已能嗅到丝丝清香,远处一人临风伫立,手拎六耳雪泥酒瓮,赫然就是大婚在即的简昊,玄色王袍上的绣金玉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木兰大喜,忙丢了锦辔,纵身下马,“简昊哥哥……” 话音未落,远处扬起一片粉尘,苏合、简蔷、简薇、其其格一行端坐马上,叽叽呱呱笑闹而来,丝毫不避男女之嫌,阳光透过层叠杏叶,细碎光影跳跃眼底,其其格略浅一分的褐色瞳仁越发晶璀好看。 西戎随从忙将玉柄绞乌金鞭呈送……公主万金之躯,旁人不得冒犯,近侍宫人若要搀扶,不可以手触碰。 其其格掩面大笑,看也不看那马鞭,稳稳朝呆立杏树下的未来夫君伸出玉手,简昊看着身后木兰,犹在迟疑,蓦地腕上一热,身子陡然悬空,竟被她不由分说拽上马来。 公主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待简昊坐稳了便放开,含笑看他惊愕的模样。 吴越皇族需要朝堂之外更大的势力,需要来自异族的支持,母后初始取重木兰,后青睐宝鼎,终究还是迎娶其其格,利益在前,谁也不过是她手上的一枚棋子! 简昊蹙眉看着眼前貌似天真无邪的其其格,悄悄隐去负疚之色,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仅存的骄傲。 慕容黯疾步前来,“启禀大皇子,皇后今晚在别苑赐宴,为西戎送亲使团接风洗尘,聊表地主之谊。” 苏合飞马纵身,凌空抱起呆怔当场的木兰,安置胸前,耳语道:“乖乖别动!”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2章 太子妃 连廊盘绕,复道飞架,太后所居的清风殿高筑叠台之上,取凌绝霜华、清风满怀之意,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凌绝之高,盛夏犹寒。宫人行走在玉阶琼廊,只觉衣带生风,扑面沁凉。 殿内一位贵妇正闭目假寐,半晌淡淡问道:“福公公,你在本宫跟前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且看那丫头如何?” 福公公抖抖长眉,叹了口气:“娘娘您是知道的,宫中女眷看在圣恩浩荡的分上,对奴才总给三分薄面,各式笼络手段奴才也见识过,倒是从始到终不给奴才笑脸看的,多少年来还只有两位女子……” 皇后头戴紫金凤冠、身穿绯红云罗彩绣五色冕服,仪态万方,此时一阵剧烈咳嗽,抚胸喘息不已,“如此说来,本宫没能养出好儿子,倒娶来个好儿媳!”语气似自嘲,似愤懑,不辨喜怒。 福公公觑她神色,迟疑道:“太子妃品貌出众,爽朗大方,堪为天下母仪……只是奴才看她眉宇之间,隐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气……” 等了许久不见开口,福公公以为主子乏了,躬身上前搀扶,却听她低低道:“本宫初见这丫头,便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是谁?” 福公公怔了怔,摇摇头。 “傲骨奇绝,姿容无双……恰似当年本宫自己!” 福公公大惊,“娘娘宅心仁厚,福泽天下,蛮夷公主岂能相提并论?” “宫宴之前,带那丫头去凌霄阁见我,不可使昊儿知晓……”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大叠边疆告急的奏折还躺在案上,特急的军报粘着雉毛,那羽毛泛着一层七彩亮泽,仿佛新贡瓷器的釉色,发出薄而脆的光彩。 一对未来婆媳的初次会面,安排在凌霄阁。阁筑于水上,四面空廊迂回,竹帘低垂,极是蕴静生凉。 “其其格见过母后!” 檀口樱声,我见犹怜,皇后泠然转身,突然扬手,对准眼前粉面朱唇一掌掴去,“贱婢!” 其其格千伶百俐,不动声色间闪身避过,皇后一时收势不住,扑倒在雕花凤椅边,眼冒金星,半晌挣不起来,慌乱间竟扯散飞髫,珠翠跌落一地。 一双纤纤玉手伸到肋下将她扶住,耳边传来软软凉薄的嘲弄声:“儿臣是西戎送来和亲的公主,吴越未来的太子妃,不是什么贱婢,母后老眼昏花,想必认错人了!” 皇后跌倒合欢春榻上,凤目微微泛红,半是恼怒半是鄙夷:“吴越不嫌你身子肮脏,你倒端起三贞九烈来了?” 一句话逼得其其格骤然失声,啮心啮肺地恨意蔓延全身,“皇后既然知道实情,又何必千里求亲?” “因为在所有的太子妃人选中,你对吴越最有用,”皇后冷冷道,“最重要的,皇儿还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希望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 一枚鸽蛋大小、浑身乌黑光滑的药丸递上,“丸内封存处子之血,大婚当晚足可以假乱真,本宫一片苦心,你好自为之!” “我要是不肯用呢?” “吴越虽是偏安一隅,皇儿却是洒脱性情,不以社稷权柄为意,若然知道降尊纡贵下嫁吴越的西戎公主,不过是一个被西戎始乱终弃、秽乱宫闱的贱种,大婚之日会发生什么,你自己想吧!” 入夜,明烛将尽,妆镜里卸去铅华的脸,竟有刹那陌生,其其格凝视镜中女子,萧瑟眉目间阴戾横生,龙凤高烛映得一室温软,喜红的颜色却叫人透心生寒。 侍女茯苓悄声探问:“太子殿下巡查未归,公主是否先行就寝?” 其其格自镜前转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大皇子自会回来,不必候着。”女官默然,看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闱,独自向内而卧,合欢绣帷在她身后缓缓垂下。 朦胧间,是谁冰凉的手掌贴着肌肤滑上腰肢,其其格蹙眉辗转,只觉那人手心冷腻,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密布浓雾,一条巨蛇吐着猩艳的芯子,盘绕上来…… “咝……”倒抽凉气的呼痛,惊破罗闱春意,来人惊怒缩手,却被细削五指紧紧扣住,指甲切入皮肉,素衣散发的其其格冷冷坐起,“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太子寝宫!”一面说,一面扣紧不速之客手腕,立时五道血痕,触目惊心, 其其格贝齿红唇,胸口急剧起伏,来人猛地覆身上去,狠狠拽住她一丛长发,迫她不能扭头闪躲,将唇贴在美人耳际,语声带着狠霸笑意:“你这贱人,竟敢背着我跟父皇自请远嫁,如今怎样,洞房花烛,人家还不是弃你如敝履?” 其其格霍然睁眼,发间剧痛自上而下撕裂全身,令她双颊瞬间褪尽血色,冷汗渗出额头,他越要她痛,她便越笑得销魂,樱口微开,媚眼如丝,“送嫁已毕,明天皇兄返回西戎,你我再无相见之日,届时纱袖罗衣,霓裳翩翩,皇兄你都看不到了!至于简昊待我如何,吴越帝后原本就不必恩爱,只要我凤印在握,旁人蜚短流长,其奈我何?” 其其格撑起身子,拉过锦衾挡在胸前,笑容不掩恶意与轻藐,“你看你,纵情声色,哪里还有天皇贵胄的威仪?今时今日的四哥六哥,铁血铮铮,寨外朔漠虽然辽阔,怕也容纳不了他们万丈雄心,你母后年老色衰,父皇早有易储之心……”一语戳在心尖痛处,来人恨不能拔掉她玉暖香滑的舌头,其其格却倾身过来,笑语转柔:“四哥和六哥兵不血刃,拿下后蜀江山,三千粉黛翘首等候西戎皇族临幸,你为何不去那里逍遥?” 来人阴骘的眼神格外骇人,狞笑出声:“别得意的太早,吴越国破,不出三月!” 门外传来小太监尖声通报:“大皇子到!” “你好自为之!”来人整好衣冠,倏然消失在屏风后。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3章 洞房花烛 简昊已换了衣裳,朱红锦袍,玉勾螭带,越发显得长身玉立,淡淡吩咐左右,“都退下吧!” 众人躬身退出,殿内一时寂静,隐隐听得草丛中促织夜鸣,简昊捻灭案上红烛,轻声叹气:“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今晚母后召见,没难为你吧?” 其其格霍然站起,眸色变幻莫定,“往事不可追,大皇子欲待如何?”语声温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气息酥酥暖暖,说出的话却是冰冷如铁。“ “你已是身不由己,我又岂能雪上加霜,从今往后,我们……” 其其格不待夫君说完,抢先开口道:“也只得做一对东宫嬖人,人前恩爱,貌合神离,对吗?” 简昊不语,二人四目相对,眼光似锋刃相抵,无边缱绻刹那间尽化杀意…… 夜色花荫,其其格脸色酡红,拎了半壶残酒,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去处,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散,索性脱了绣履,举壶仰头而饮。 边塞月色如练,云淡星稀,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繁花,曾经是谁伴我共醉,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象,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 其其格仰头,陡然手中一空,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她揽住。 “别闹,四皇兄……”其其格阖目微笑,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腰间突然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不由喃喃道:“六皇兄,我已嫁了人,你还不知道么……” 简昊一言不发,将她抱进内殿,俯身放在白玉榻上。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人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不要!”其其格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简昊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其其格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以为我要做什么?”简昊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她半湿的衣衫,连同亵衣一起扯下。 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袒露人前,既已身为人妻,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其其格高高举起的玉掌停在空中,终究没有落下! 简昊捏住她的手腕,唇角紧抿如薄刃,“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吴越太子妃可以骄傲,不可以骄纵。” 其其格没料到看似无害的吴越太子竟然身手不俗,唇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懑委屈逼上心头,抬眸直视,“我是你的太子妃,不是你的敌人,更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大婚之夜弃我不顾,你才是骄纵!” 简昊沉默片刻,松开她手腕,目中神色莫测,“我若骄纵,又岂会向西戎求尚公主,不管你为了什么嫁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夫君,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会怪你!” 简昊双眸灼人,映着月华,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心却一直颤抖,其其格眼泪滑落发鬓,滑下脸颊,滑到掌心,似乎隐忍了多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半晌哽咽道:“你心中是否还有别人?” 简昊心神俱震,幽深眼底不见了锋锐,只觉沉郁,清冷的月光映在眼底,寂寥无边,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无地自容。 其其格察觉简昊迟疑,狠狠瞪他,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后蜀帝姬木兰,对吗?” 简昊垂眸黯然,半晌摇摇头。 其其格面色一阵狂喜,蓦地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散发赤足踏在地上。 亲见心上人矢口否认,站在檐下偷听的木兰心头大恸,无意间碰倒身后半人高的雕花紫檀鹦鹉架,正压在脚裸处,痛得她大呼小叫。 简昊一惊,疾步走出门外,眉心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娴熟的替她脱去鞋袜,“边疆道路崎岖,不好好呆在杏园,乱跑什么?” 木兰偏过头去,恨恨道:“要你管!” 整好衣饰的其其格脚步还没完全迈出,乍见两人如此光景,惊破菡萏,芙蓉垂泪,“今日在杏林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木兰茫然任意中人牵住手,揽在臂弯,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袭过全身,令人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其其格指尖冰凉,蔓延四肢百骸,呆呆看着宫人牵来两匹宝马。 简昊看着痴痴愣愣的“太子妃”,无奈道:“帝姬远道而来,祝贺你我新婚之僖,我送她回杏园安歇。” 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吹得木兰长发纷乱如拂…… “翻过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高丘转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见底,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见绿洲,再往西走,就是巫女国的疆土了。” 木兰顺着简昊扬鞭所指的方向,趁着月色遥想朔漠狂沙,不禁心驰神往,第一次被天地之美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4章 跃马扬鞭 “听说其其格就是巫女国最小的公主,城破之际,靠美色蛊惑西戎太子赫图,成为国中皇族唯一幸存之人,不知怎么被西戎王封为公主,赐嫁给你。” “后蜀不战而降,西戎应该不会大开杀戒,本来我带着十万精锐,星夜前往后蜀解困,半路被母后强行阻拦,扣在此处完婚。” 木兰心中一暖,跟意中人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徜徉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 天际最后一抹月色焕发出最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银光,遥望天地尽头一轮皓月,木兰陡然生出豪气万丈,回首扬眉一笑:“昊哥哥,咱们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简昊勒缰驻马,朗声大笑:“让你百步!” 木兰蹙眉不悦,“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反手扬鞭,胯下狮子骢通身如雪,长鬃压霜,奔驰之间仿如御风踏云,暴烈脾性,受这一激,立时扬蹄怒嘶。 简昊大惊,催马跃出,追了上来,来自大漠的黑蛟神骏非凡,来势迅若惊电,黑白两骑渐渐并驾齐驱,木兰不肯认输,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长发飞扬,掠起衣袂翻卷,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木兰的弓箭马术由侠丐飞天蝙蝠亲授,冠绝蜀中,及至出使吴越,见了简昊骑术,方才心悦诚服。 狮子骢的主人已经有些乏力,简昊却还气定神闲,墨蛟越发神气昂扬。 “罢了,你赢了!”木兰不忍再催马,笑着将马鞭掷在地上。 “帝姬承让!”简昊含笑欠身,勒缰缓行,温柔凝望,“累了吗?” 木兰摇头微笑,掠掠鬓发,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月色皎洁,缤纷野花盛开在绿野之间,远处有数座毡房木屋,牧民们升起篝火炊烟。 木兰吐了吐香舌,讶然笑叹,“竟走得这么远了!这是哪里?怎么办,会不会有狼?” “狼是没有,人却有一个。” 木兰耳后发热,佯作听不懂,侧头回身,却忍不住失笑,牵着宝马良驹来到篝火前,一对不速之客的到访,让热情淳朴的牧民大为高兴,没人追问他们的来历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来款待,奉若贵宾。 几个少年围着墨蛟与狮子骢啧啧称羡,女子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好奇地围拢在周围,善意地嬉笑议论,惊叹木兰容貌衣饰。 酒至酣时,人们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弹着木兰从未见过的乐器,唱起一些听不懂的歌。 简昊贴在耳边微笑道:“这里就是巫女国地界,说得也是胡语。” 木兰瞧出端倪,轻声道:“他们不全是胡人吧?” 简昊笑着点头:“边地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风与中原迥异。” 木兰微微点头,心中感慨,边疆各国征战多年,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处,通婚育子,相濡以沫,疆域虽可以凭刀枪来划定,可血脉风俗轻易是割不断的。 简昊似乎知道木兰心中所想,感叹道:“各族本是唇齿之依,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木兰心念一动,“其其格是他们的公主,也是巫女国仅存的皇族,你母后强要你联姻,莫非……” 简昊刚和一个白眉老者对饮数杯,一个衣衫华丽、脸庞秀润的年轻姑娘端了酒碗上来,大胆递给简昊,周围男女哄笑起来,直直看向他们。 木兰不懂她们的风俗,却见简昊笑着摇摇头:“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强地一跺脚,转头望住木兰:“你是他的女人?” 直截了当,不愧是草原儿女真性情。 木兰一怔,旋即微笑,扬眉迎上那姑娘挑衅的目光,斩钉截铁回答:“是!” “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许吗?” 木兰正色道:“抱歉,不允许。” “为什么?”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荡。 木兰直视她的眼睛,“国土之疆不容敌寇踏足毫厘,一丈之夫也不许旁人染指分享。” 周围众人哄然鼓掌叫好,举起酒杯,察觉简昊直直望住自己,眼神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木兰辞别热情的牧民,踏上归途,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木兰仰头任夜风吹去脸颊上的潮红,心潮依然未能平静,“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简昊哥哥,不如我们离开这里,一起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杏花烟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泛舟天下,效西施范蠡……” 简昊阖目微笑,沉吟良久道:“好!我们游历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我便盖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给你,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薄唇轻触到木兰耳畔,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激起奇妙的酥软,仿若饮过醇酒,木兰微微颤抖,再无一丝力气躲闪,不由自主地仰了头,任他的唇落在颈项。 仰望苍穹,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靖好,眼底不觉已湿润。 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放下苍生子民,放下母后弱妹……值此良辰美景,抛开尘世纷争,贪得半日无忧也好。 简昊揽在木兰腰间的手陡然收紧,不由分说将她抱到自己马上,用风氅裹住,低低开口,宁定如常,声线却骤冷,“抱紧我,小心埋伏!”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5章 死生契阔 木兰霍然睁开眼睛,惊觉周身悚然,四下仍是一片夜色靖好,却有凛冽寒意从简昊身上传来……杀气,如刀剑出鞘般的杀气。 胯下墨蛟似也察觉了什么,缓下步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狮子骢,不安地低嘶一声。 简昊凝神按剑,暗暗将木兰揽得更紧,墨蛟缓步前行,马蹄一声声都似踏在人心坎上,浓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风里渐渐裹挟了湿雾,五月的夜空骤起雨意。 已经驰近牧野边缘,远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见行宫隐隐灯火,道旁错落高低的灌木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 木兰心中暗暗发紧,方才在空旷无际的原野上,放眼四下无遮无挡,即便一只飞鸟也躲不过眼睛,然而这牧野边际,地势已变,周遭灌木阻住视线,似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择人而噬。 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飓风愈急…… 木兰悄悄将双手环在简昊腰间,指尖触到革金带扣上镌刻的兽首,冰凉坚硬,透入心底,墨蛟突然停下,低头发出短促警觉的鼻息声,两人屏住气息,不动声色催马前行。 右前方有几点幽碧的萤火漂浮,忽而四散开来,有冰凉的雨点洒落,湿了脸庞,这雨究竟还是来了。 “伏身!”简昊蓦然低喝,将木兰按倒鞍上,只听一声尖厉呼啸,有劲风擦脸而过,一瞬之间,死神擦肩而过。 墨蛟骤然发力,惊电般跃出,向那萤火后的灌木冲去,风声呼啸,眼前一切飞掠如电,耳畔传来简昊镇定不紊的呼吸声,手臂稳稳揽住木兰,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划开浓墨般的夜色。 出剑,剑光照彻丈许,就在一刹那,木兰看见绰绰数十黑影,如鬼魅而至! 简昊霍然展开风氅,将木兰完全挡在臂弯下……最后一眼,木兰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那个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泠泠,似曾相识…… 风氅落下,木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再瞧不见半分,徒留鼻端一丝腥热气息,方才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飙溅上脸颊,惊雷乍起,雨声骤急,墨蛟腾跃惊嘶,剑风呼啸,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异之声,间或有金铁交击,更多是热血喷溅时的飒飒,骨肉折裂间的闷呼…… 经过玄武城破,血溅兰台,杀戮之声于木兰已不再陌生,浓重的血腥,在暗夜里弥漫开来,直扑鼻端,木兰将脸颊紧贴简昊胸前,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稳定,双臂发力张弛之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能摧毁天地间一切阻碍。 墨蛟奋力驰骋,腾空御风,奔向遥遥行宫,靠在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前,木兰从未有过如此镇定从容,死生契阔,与子同悦,哪怕前方就是修罗炼狱、万丈血池,不悔,不退! 周遭金铁杀伐声消退,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去,风雨声却更急,雨水湿了风氅,渐渐渗入木兰衣衫,带来湿浸浸的凉…… 简昊陡然闷哼一声,一支雀翎铁矢,不偏不倚闯进木兰指缝间,钻进心上人背中,有滚热的液体淌过,木兰抬头,却睁不开眼,雨水挟了急风刷刷打在脸上,转瞬眉睫发丝尽湿,墨蛟疲惫至极,“嘶嘶”鸣着响鼻,狮子骢脚步沉重,跟着主人狂奔不已。 木兰霍然掀开风氅,惶急脱口道:“你受了伤!怎么样?要不要紧……” 简昊拦住木兰,强自笑道:“没事!” 木兰见他浑身湿透,外袍血污斑斑,竟看不出还有伤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酥软,只抓住他肩膀不肯松手。 “我没事。”简昊低低开口,语声萧瑟,似乎什么话都哽在了喉间。 木兰怔怔望住他,不知是哭是笑,一句话都说不出,仍未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方才简昊一力击退数人狙杀,从精心设伏的杀阵中冲出,若非身边有自己这么一个负累,他或许可以杀出重围…… “脸都吓白了,”简昊叹息,满眼暖意,“傻木兰,很怕我会死掉么?” 一个死字从他口中说出,叫木兰心中又是一紧,呆呆望住他的面容,想到他若真的死去……只是想了一想,心口立时痛不可当! 木兰陡然张臂,紧紧抱住他,双臂箍得彼此几乎不能呼吸:“不许你死!就算百年之后,我也要死在你前面,那样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 简昊一震,久久不语,“好,百年之后我让你一步,”说罢贴在木兰耳边含笑低语,“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变成鹤发翁妪,即便发脱齿摇,也互不嫌弃,好么?” 身后追兵尽在咫尺,看着面色渐渐苍白的简昊,木兰狠咬樱唇,撩起风氅披在肩头,仔细打量那伤口,尚不致命,却也血流不止,继续单枪匹马鏖战数十亡命之徒,只能是死路一条! 转弯处恰有一垛蒲草,想是牧民囤积下的草料,木兰抢过龙吟剑,“嚯”的割断简昊背后箭尾,身子凌空,早把重伤不支的简昊推下宝马,落在绵软的蒲草堆中,瞬间陷得严严实实。 隔着滂沱大雨,木兰抚缰大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昊哥哥,我不想变老变丑,只能先走一步,来生再见!” 一口气说完,木兰跃马奔腾,朝前方一片黑暗处奔去,墨蛟、狮子骢似乎洞彻主人心意,丝毫没有停留,径直向前飞奔,一路疾驰,纷乱马蹄声踏破夜空,水泼四溅。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6章 凌寒青梅 雨水顺着风氅流下,湿透全身,木兰顾不得冷,催马疾行数十里,追兵渐渐靠近,数支羽箭贴耳擦过,死亡近在咫尺之间,木兰索性把湿重难耐的风氅扔下马去,轻身前行。 身后隐约传来箭矢穿透盔甲的“噗……噗”声,伴随跌落泥泞地面的惨呼声,转眼只剩下一名黑衣人一马当先,慢慢靠拢,纵身跃上墨蛟,一招制服疲惫潮湿的木兰,贴耳沉声道:“是美人当配名将,帝姬勇悍,一如当年!” 话音刚落,两人一起滑落马鞍,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脚下泥水四溅,眼前隐约见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隐在大片草垛木桩之后,踹开房门,急风挟雨直扑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原来是一处废弃的牧民毡房。 黑衣人返身将房门掩上,虽是薄薄一扇木门,却至少能将风雨杀机暂时挡在外面。 闪亮火摺,检视过门窗都已紧闭,外面不会见到火光,这才将火塘中残留的木炭点燃,边疆地寒,寻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里除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四下散乱堆放着干草。 木兰靠着那木桌,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抬眸看向黑衣人,蓦地一震,只见他风氅湿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两人倚坐在火塘边上,黑衣人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仅着贴身中衣,胸前紧实肌肤隐隐可见,木兰自觉理亏,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 黑衣人俯身去拨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顾凝神思索,未曾察觉木兰窘态。 不知道是不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太冷,还是长途跋涉后的虚脱,木兰浑身颤抖,靠近火塘还是周身发冷。 “还是冷么?”黑衣人从背后环住木兰,捏了捏她湿透的衣袖,断然道,“这样不行,脱下来!” 木兰正倾身去拨木炭,闻言手上一颤,铁钳几乎脱手,心中一慌,却挣不开他双臂,此前被他脱掉衣衫的狼狈,至今耿耿于心,眼见他又来解衣襟,忙羞恼道:“不用苏合,我不冷……” 黑衣人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木兰耳边,低低道:“为什么总是怕我?” 木兰窒住,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没有……” 苏合不再言语,静静看着木兰,温热气息暖暖拂在耳后,半晌叹口气道:“想不到你为了救他,不惜身犯险境,你那糊涂脑瓜有没有想过,若然不是我觑破机关,你说不定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掉!” 木兰垂首不语,听凭他数落。外面仍是风雨声急,火炭却将这简陋毡房烘得煦暖融融,一室春意盎然……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苏合仰起脸,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璀璨笑容在嘴角慢慢绽放,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又像是在倾诉一段隐秘的感情…… “……曾经有一个国家,臣民富足祥和,有一位嫡公主,她的容貌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风华绝代,国中最有名的画师,赞她是凌寒青梅,将她画入自己穷尽毕生精力完成的《四美图》。 她既然有这样天下无双的资质,当然也要配天下无双的夫君,在她及芨之后,为了她的亲事,她的皇兄和母后费尽心机,希望在国中贵族少年里选一个与她匹配的人才,许多异族的王子也慕名云集帝都…… 终于这位公主宣布了自己的意中人……国中最高贵的勇士罕穆尔,并且禀报给母后,希望能够为她主婚。这位勇士在母后和皇兄的眼中,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他也出身最悠久的豪门贵阀,相貌才学也是数一数二,但他是武将,一年大部分时间都要奔波在边关各地,很少回到京城,而母后和哥哥都是舍不得公主远嫁边塞吃苦。 他们不知道她内心的小秘密,那个年轻人在少年的时候曾经是她皇兄的侍从,居住在宫中很长一段时间,早在那时她已经和这个卓尔不群的少年一见钟情了。 既然公主坚持,大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只等结束战事,他从边疆归来就举行婚礼。“ 苏合的话到了这里滞了滞,凄然一笑:“太深的感情,让漫长的寂寞和等待都变成了一种幸福,可是之后不久,事情有了变故,一个更加强大的新生国家开始入侵他们的国家,一开始,没有人觉得惊慌,到了后来,边关城池不断被攻破,一封封告急的文书被送进朝中,他们才惊觉,这个国家虽然富饶繁盛,却因为长久的和平而武备废弛,国力日衰,已经承平日久的士兵和将领,根本无法抵挡那些久经沙场的精兵良将,只能节节败退! 敌人的兵马已经逼近都城,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朝臣都惊慌失措,而那个公主却没有担心,她是那么信赖自己未来的夫君,无比固执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回来救她,也救这个国家……“ 窗外的天空划过亮得刺眼的闪电,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鞭苔着这个尘世,苏合脸上隐约浮现丝丝痛楚和挣扎,仿佛隔了长久岁月的陈年伤口,此时又被生生割裂,然后发现它疼痛依旧,甚至更深。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7章 家亡国破 “那个古老的国家,名叫大月氏,那个美丽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的公主,名叫阿茹娜”,苏合垂眸看向木兰,“你很像她,三年前我第一次在鬼市见你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木兰回过头去,外面暴雨依旧,连绵的雨滴像是倾泻的箭矢,交织成硕大无比的水幔,草原上升腾起层层水雾,天空变得一片迷蒙。在这漫天漫地的空蒙之中,已经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寻不到自己的方向,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了这雨声,这风声,这雷鸣…… 苏合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公主没有看错人,罕穆尔不愧是国中最高贵的勇士,一番血战,终于击退敌兵,保住皇城,国人松了一口气,甚至开始筹备公主的婚事……英雄美人敖包相会,前来赴约的却是觊觎公主美色的西戎王子! 罕穆尔听到公主被抢的消息,连夜出发,带着将士一直追到天山脚下,一番血战,终于逼迫西戎王子交出公主,十个月后,公主生下一个儿子……“ 苏合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伴随那幽幽的语调,一种巨大的恐惧在木兰心底蔓延,不用他继续讲述,也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故事,也已经知道了公主和孩子接下来的命运…… “她和那个儿子,被大月皇族看做莫大耻辱,不但不肯再承认她的公主身份,还阴谋烧死这对可怜的母子!太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大月王无奈之下,只得将母子二人逐出宫外,派遣心腹之人帮公主将儿子带大,偷偷寻访名师教这个见不得光的外甥读书习武。” 木兰望着苏合半边孤峭清秀的脸庞,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那孩子渐渐长大,母子相依为命,过着虽然锦衣玉食却不见天日的屈辱日子,造孽害人的西戎王子早已登基称王,有一天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孩子。” 木兰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苏合冷笑:“西戎王膝下子嗣不多,这才想起一夜风流,遗在大月氏多年的儿子!” 木兰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西戎后不久,大宛、巫女、交趾、西梁四国轮番混战,大月氏夹在中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西戎,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苏合仰着头,饶是铁骨铮铮,终于还是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四国混战,西戎坐收渔人之利,大月族人危在旦夕,那孩子冒着冰天雪地跪了三天三夜,苦苦哀求,西戎王才应允他带着自己不足三百人的宫廷卫队,赶回大月救母。” 苏合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木兰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骑马狂奔三天三夜,他还是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三天……大月城内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两百余人、妇女婴儿无一幸免,大月王绝望的头颅悬挂城头,凄凉狰狞,死不瞑目! 那个可怜的公主被逐出王族多年,料想不在处死之列,那个孩子怀着一丝侥幸,赶到母亲居住的宫殿,沿途早已化成一片火海!翻遍断壁残垣,他终于找到了神志不清的母亲,陪在她身边的只有自己昔日恩师罕穆尔……“ 木兰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个绝望凄厉的少年。 苏合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狠狠攥紧木兰,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家,没有族,命运总算留给我一个疯癫的母亲,我还不至成为一个孤魂野鬼,罕穆尔率领一群侥幸逃出的族人,远遁楼兰大漠,誓死为大月氏复仇!” 苏合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那个孩子,终究还是带着自己灵魂出壳的母亲,回到西戎王宫,继续当他的六皇子,因为他不甘心,他要去讨回自己该得的一切……” 泪水渐渐涌出木兰眼眶,火塘中木炭爆出细微的毕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风雨暗夜的清冷。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8章 鬼市玉人 “木兰!”苏合语声罕见的低哑温柔,轻轻吹过木兰耳畔,“三年前我们在鬼市见过,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听见“鬼市”二字,木兰骤然睁大杏眸,狐疑的上下打量眼前之人。 苏合略一沉吟,缓缓取下面上黄金罩甲,苦笑道:“但愿别吓着你才好!” 长发散覆之下,一道血红伤疤贯穿右脸,从额到腮,右眼早已枯瘪,狰狞阴森,衬在俊美英挺的左脸旁,更加可怖,木兰如见鬼魅,差点跌坐地面。 时光催人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眼前真是当年鬼市那个英武青年么? 三年前的中秋,显仁皇后薨逝,那是木兰第一次经历亲人死亡,不管父皇怎么解释劝慰,仍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大丧过后,天天赖在太极殿,赶走所有宫婢,抱着母后生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流泪发呆,期待母后突然从寝殿出来,笑着唤自己“傻木兰”…… 曾经仗着母后宠溺,无法无天地和表哥、宗姬们混闹,不管闯下什么大祸小祸,只要躲进太极殿,赖在母后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在帘外,就像华盖稳稳张在头上,有了这块挡箭牌,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 身为后蜀重臣爱女,母后外貌高贵端雅,性情淡泊恬和,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不管发生什么,都只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才二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就的婵娟,岁月不曾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点滴印痕,不过因为一场风寒,陡然卧病,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匆匆辞世…… 进宫之后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齐整,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是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木兰伤心失望到极处,每每坐在母后亲手种植的五瓣紫藤下,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素绉纱衣,钻进心底,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父皇曾经说过“母后是后蜀最娇艳的牡丹,木兰是牡丹花心最晶莹的露珠”,得意炫耀溢于言表。 很久以后木兰才明白,太过于美好的东西、太过明媚灿烂的时光,总是不容易留得久长。 西戎、吴越时时滋扰后蜀,边患不断,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酿成十万灾民暴乱,乍登金銮的父皇手足无措,累月呆在龙吟殿处理政事,木兰身边只有昆仑陪伴。 第一次听他说起除了皇宫之外,另有一个有趣去处,好奇心起,竟胆大包天,偷了海公公的腰牌,趁天黑溜出宫去…… 后蜀鬼市,国书铭文记载:轩辕白帝曾与妃嫔宴饮于铜雀台,忽见远方烟幕浩淼,青城山顶孤塔耸起,直插云霄,又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檐,国中断断无此禅院,宫娥相顾惊疑。 未几琼楼玉阙,连亘六七里,有楼、有阁、有塔……观者目不暇接,忽起大风,尘气莽莽,镜像依稀……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巍峨入云,五架扉窗洞开,层层叠叠,楼愈高愈小,如点点繁星,黯然缥缈……中间熙熙攘攘,人烟市肆,不一而足,逾时渐行渐远,倏忽不见,惟有青城孤峰一座,帝感其灵,在青城山顶兴建天地观…… 百余年来,观中香火鼎盛,更兼毗邻莫愁湖畔,地势得天独厚,山脚夜市兴起,每月朔望五更,鸡鸣狗盗、贩夫走卒、娼优无赖、倚门人家……三教九流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远道而来,经年人影僮僮、宛若鬼魅,时人以讹传讹,讥为“鬼市”。 木兰曾随父皇前往天地观替母后祈福,依稀识得路径,此时心头小鹿乱撞,被人流裹挟前行。 “三更半夜,姑娘单身一人,是要卖身葬父还是想离家出走?” 眼前杵着一位公子哥,青袍袖箭,体魄粗犷,猎猎袍角在晨曦中散发着幽幽寒光,木兰冰雪般的肌肤泛起一阵红晕,隔着朦胧薄雾,宛如遗落凡尘的九天玄女,蹙起眉心,盈盈眼波闪烁,瞪他道:“多管闲事!”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39章 纨绔春心 木兰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鬼市,当天被贩卖来的清一色是女子,大都神色哀伤绝望,或埋头不语,或默默哀泣,或寻死觅活,或诅天咒地,只有尽头粉红绣帘后的女子,安静娴雅,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晶莹透明,焚香抚琴,静美到了极致。 观者钦慕怜爱之心顿生,几个浮华公子踱过来,对眼前美人垂涎欲滴,跃跃欲试,恨不能宠在手心,即刻枕席,不耐烦的催促牙婆道:“还愣着干嘛,赶快竞价吧!” 一位衣饰花哨的美妇,手执流星纨月扇,扭扭捏捏上得栅栏高台,满脸媚笑道:“各位公子稍安毋躁,玉姑娘是天下第一绣坊的红姑娘,才色双全,冠绝京华……起价三千两!” 美妇髻间斜插一朵新绽芍药,别有一番俗媚妖艳,与娴静温柔的玉儿一比,犹如彩凤随鸦, 众人哗然躁动,“五千两!”、“六千两!”、“八千两!”……身价一路上扬,转眼叫到一万两,牙婆乐得满脸皱成九月菊花。 叫玉儿的姑娘起身行礼,款款道:“垂髫之年,父母双亡,幸得绣坊抚养,教习针黹女红,若蒙哪位公子青睐,赎出火坑,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织绢染素,洒扫庭除……只有一事须得明言在先,玉儿虽长于贱地,却生于官宦人家,落魄贱籍,情非得已。此去为婢不为妾,为奴不为娼,若有逼迫,有死而已……” 羌管弄睛,菱歌泛夜,月华如水,佳人泪垂,台下寂然无声,方才还一掷万金的公子哥们窃窃私语,颇有反悔懊恼之意。 玉儿双眸淡淡有水波荡漾,丝毫不理会牙婆的抱怨胁迫之声,木兰暗暗担心有焚琴煮鹤之徒,行辣手催花之事,却没留意方才那个异族公子哥正满脸坏笑的站在自己身后。 一艘富丽奢绮的画舫靠岸,似乎是哪个大户人家上天地观进香,袅袅婷婷下来一群美人,靠岸边七、八丈远近,船上开始放板搭桥,凶神恶煞的家奴出来威逼众人让道。 路人不敢招惹,识趣的往岸边退让,木兰脚下趄咧,异族公子忙上前搀起,促狭道:“小丫头,当心人多挤掉湖里去!” 风神俊秀的公子哥双眉修长,鼻梁挺直,眸子明亮如星,唇尾上翘,全身充满粗犷的野性魅力,眼底幽深如地狱,神秘得让人毛骨悚然。 木兰云髻半编,形容尚小,一身杏红罗裙,不悦的跺跺脚,趁人不备,索性走到粉帘前站立,既躲过拥挤,又能一亲芳泽,丝毫没在意台下登徒子们啧啧惊叹之声。 背后传来悍奴咋咋呼呼的调笑声:“大公子,今日有奇货,你看这个姑娘如何?” 牙婆乐颠颠过来奉承,“哟,邓大公子,稀见稀见,这位玉姑娘,国色天香,绮年玉貌……” 公子哥白衣白袍,眉目疏淡,神色倨傲不屑,摇晃着手中山河扇,扫了一眼粉红绣帘里的玉儿,“庸脂俗粉,人尽可夫,岂能充列门阀,收为姬妾?” 说罢摇头,挥手带着众美欲待离开,眼角突然在木兰这牵动,“这位姑娘豆蔻年华,风致嫣然,是谁家的出货?” 牙婆怔楞半晌,感慨道:“这姑娘水灵,邓公子阅尽春色,果然好眼光!只是这位姑娘非鬼市之物,恐怕……” 听见牙婆奉承之人姓邓,木兰便知是后蜀四大世家的常山侯邓家,族人浮旷啸傲,子弟广置姬妾,奢靡无度,每行不法之事,百姓怨怼不敢言,先帝顾念旧臣功勋,不忍治罪,父皇颇有异词,曾与母后扬言“治乱世当用重典,他日执掌社稷,必定一网打尽,刺配三千,尽抒胸中淤闷……” 当日不解父皇何以痛彻骨髓,原来如此觍颜好色,堪称国蠹! 好在邓家子嗣不多,到这一辈只得长公子邓榕、次公子邓冒两人,前者习武,后者攻文,皆是名满京城的贵公子。 几个体型彪悍的刁奴凑近木兰,“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请你过府叙话。” 木兰自幼厮混宫闱,眼见父皇母后鹣鲽情深,又值豆蔻年华,于男女之事并非懵懂无知,只恨身边没有大内随从,好好教训一番这些冒犯天尊的恶奴。 邓公子没理会木兰的愤怒,轻描淡写的指了指垂首弹琴的玉姑娘,“一块带走,正好给新夫人当个婢女使唤。”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 木兰气炸了肺,眉心蹙起,那个异族公子哥隐在人群之中,好笑的抱着双臂,静候人家出糗。 身后宫商角徵不协,铮然弦断,抚琴女子瞥了一眼怒不可遏的木兰,从袖中飞快抽出一方银鼠锦帕,三掐两捏,一只布耗子活灵活现浮现眼前,两人四目相对,心有灵犀。 木兰身上恰好也有这么一块锦帕,忙依样画葫芦,笨笨叠好一只…… 人群中突然惨呼连连,原来邓府女眷明眸皓齿,惹来纨绔登徒子觊觎,色迷心窍,出言调笑不成,恼羞成怒,竟当众拉拉扯扯起来,邓大公子面不改色,淡淡笑着从仆从手中接过宝刀,“嚯……嚯”两声,一白一黑两只手臂滚落地面,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木兰惊骇的张大樱唇! 登徒子虽说罪有应得,却也该交锦州令处置,邓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滥用死刑,屠戮姬妾,简直禽兽不如! 心知自己单枪匹马不是他的对手,还是赶紧脱身,回宫禀报父皇处置为宜,久了恐生变,反为人所制!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0章 桃之夭夭 木兰心念一动,急忙拉着玉姑娘冲出帘外,两手各抓一只布耗子,斜刺里冲散啼哭不休的邓家姬妾,靠近人群纤手一扬,口中大喊道:“耗子耗子,快打耗子!” 手帕不偏不倚正落在女眷堆里,本来就吓得花容失色的姬妾顿时乱做一团,对脚下这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哪里还有心思分辨真假,兀自尖声大叫、东倒西跌,鬼市立时乱了套,一众闲人担心惹祸上身,早已躲得不见踪影。 偌大鬼市,转眼只剩下杵在台上不知所措的牙婆披发散髻,捶胸顿足,一群衣衫蓝偻的小乞儿趁势冲进女眷堆,口中乱叫:“耗子耗子,一群耗子!”缩起身子在人堆中一通乱钻。 木兰眼尖,早看见这群人三下五除二拨了七八根赤金钗,摸了五六个玉佩,当先一人还把邓大公子一托盘紫金镶玉祭器顺手牵去! 眼见兄弟得手,领头羊“忽悠”一声打个口哨,领着一帮小乞丐逃之夭夭。等那群嚣张跋扈的家奴回过神来,街上满眼都是乞儿,哪里还认得出谁是真贼?谁是假丐! 木兰紧紧拉着玉姑娘,夹在这群小乞丐当中,沿着莫愁湖畔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正得意间,先前那位邓公子领着一群悍奴迎头追来,满脸的云淡风轻:“两位姑娘走错路径,去邓府是往那个方向!” 木兰没料想此人如此嚣张狂妄,心头大怒,转身从路边杂耍摊上抡起一柄青云剑,竭力回想师父飞天蝙蝠教授过的招数,围观的百姓看戏文一般鼓掌叫好。 花拳绣腿转眼落了下风,邓府人多势众,脱身无计,再僵持下去势必束手就擒,玉姑娘粉泪簌簌,挺身挡在木兰身前,“邓公子,今日之事,错在玉儿一人,我跟你回府便是,不必难为这位小姑娘!” 木兰没料想烟柳女子还有如此担当,顿时刮目相看,稍一分神,宝剑早已被人夺去,看着越逼越近的恶奴,绝望的闭上双眼。 身后一匹棕红汗血宝马飞驰而过,一左一右揽起两人,安置马背,扬长而去…… 木兰回首往昔,心间痴痴愣愣,这才明白当日铜雀台上,苏合那句“果然是你”所指何事。 苏合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木兰从未见过的迷离,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木兰一刹那间神思迷乱……面容、眼眸、神情依旧,衣襟上传来亲切又陌生的气息,令人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耳边气息流淌。 “知道吗木兰,你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人心疼。” 苏合声音罕见的低柔忧伤,木兰双颊瞬间红透,听凭他缓缓收紧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风雨飘摇、死亡近在咫尺的草原深夜,这个怀抱既温暖又舒服,沉浸其中竟不舍离开。 那次在鬼市被他救走,木兰跟他诉说母后薨逝的哀婉,他沉吟良久,袍角沐浴漫天朝霞粼粼飞扬,半晌劝慰道:“世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富贵贫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自己心底像是山泉涔涔流淌,瞬间变得清澈柔软,那之后,不再惧怕死亡,不在赖在太极殿,也许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来年春暖花开,父皇替爱女打点行装,送去吴越为质,宫墙柳绿,杏花烟润,自己因而有了新秘密……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袖薄,声声唤着心头翩翩儿郎: 昊哥哥,我们去骑马…… 昊哥哥,我们来下棋…… 昊哥哥,我要看你画画…… 昊哥哥,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昊哥哥,昊哥哥,昊哥哥……每一次他都会微笑,无比耐心地陪伴身畔,满足自己任何要求,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也只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顽劣,以后怎么当太子妃,怎么母仪天下? 自己总会羞得满脸绯红,立时转身逃开,十天半月不再睬他,看他一趟又一趟的在两仪殿和芙蓉阁奔波,无端受简蔷、简薇嘲弄。 “……哼,敢小瞧我!” 仿佛察觉怀里木兰失神,苏合的怀抱骤然僵硬,“他已经死了!” “不!昊哥哥不会死的!”木兰斩钉截铁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他不会死的!”似乎说给苏合,似乎说给上天,似乎说给自己。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1章 吉人天相 苏合忽然钩住木兰腰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声嗔呼还未出口就凝在唇边,只见苏合脸色凝重,眸中精光闪动,按剑屈膝而立,将木兰护在身下。 知道强敌在侧,木兰屏息不敢乱动,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却隐隐察有什么正在逼近,苏合目光变幻,忽然振腕一陡剑尖,那雪亮长剑发出苍凉龙吟,在静夜中低低传了开去…… 倏然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木兰冷得一颤,却见门外雨中,一名铁甲森严的西戎武士垂首屹立,身后百余骑肃立数丈开外,置身风雨之中,身如铁石,纹丝不动。 苏合负手按剑,逆着火光,表情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警觉。 一名侍卫恭然撑伞上前,苏合将伞接过,回身向木兰伸出手来。 木兰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身旁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暖意源源不断递到身上。 走到毡房外空地之上,百余武士齐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主人俯首问候,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风雨之中格外震慑心神。 身后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狮子骢看见木兰出来,忙从干草堆中跃出,嘶嘶鸣着响鼻,分外亢奋欢跃,墨蛟却不见踪影,木兰眉心蹙起,突然释然,宝马良驹忠心护主,想必冒着大雨远路返回,寻找身负重伤的主人去了…… 昊哥哥,但愿你吉人天相,逃出生天! 苏合转身朝领头侍卫问道:“孟恩,行宫那边形势如何?” “启禀六皇子,吴越皇后并两位公主悉数擒获,只有太子殿下派去捉拿简昊的人马,至今杳无消息,属下接应主子的路上,发现他们的尸体……” 言毕偷眼看了苏合一眼,惴惴道:“属下已经将尸身上的羽箭悉数取走……免得太子殿下发现蛛丝马迹。” 苏合鹰掌一挥,“不必说了,回宫!” 木兰心头有喜有忧,喜的是简昊或许逃脱,忧的是苏合会不会受到连累。 苏合眸色越来越冷,将神色骤变的木兰看个仔仔细细,毫无避忌,眼中细碎锋芒与方才的隐忍模样判若两人。木兰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低头,漆黑的草原上,秀挺鼻尖渗出层层细汗。 鬼市初见,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别后重逢,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一方的六皇子,岁月替他脱去青涩,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而她亦失去当日的清澈无忧,凤眸低垂,神色淡淡,轻易看不出喜恶。 马蹄烁烁,行宫遥遥,转眼换了主人…… 其其格身心俱疲,阖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眸中亦如半天的月色,一分一分黯淡下去,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 红烛燃尽,西沉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凉而薄的锦被覆在身上,如同蚕茧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心跳狂如急鼓,无声的喘着气,过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贴身香囊。 急切的将药瓶倒过来,发抖的手指几乎拿捏不住,好容不易倾出一颗药丸来,噙到口中,呼吸渐渐平复,沉郁的药香在口中濡化开去,涔涔冷汗濡湿亵衣,只得虚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里一点微冷的酸凉,无力的垂下手去,手中的药囊已经空了。 每次吃完药,总有这样虚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虚幻得轻软。夜深人静,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深处的烦恶,连带对自己亦恨之入骨,垂下眼去,这世上再也无皎皎无瑕,哪怕是月色,透过数重帘幕,那光也是灰滞、淡淡像一支将熄未熄的红烛,朦胧的连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浅浅几笔。 窗外不知何时骤起风雨,高高在上的清风殿内,人影瞳瞳,间或传来几声骨肉催折的惨呼,其其格忆起晚间的羞辱,嘴角上扬,无边笑意涌上心头。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2章 刁奴 其其格无声穿过重重帐幔,随手拿起案台上的烛剪斫去烛花,烛芯间一团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玲珑的花儿,不过一刹那,便红到极处,化为灰烬,从西戎跟来的侍女尧儿,倚在外殿的烛台下打盹,一惊也醒了。 烛光明亮,照见脚下澄青砖地,光亮乌洁如镜,其其格突然觉得可笑,这样的洞房花烛,如同孤魂野鬼飘来泊去,凄淡无声。尧儿替她揭起珠罗帐,其其格困倦已极,只说了句“药没了”。 昏然入睡,再无声息。 醒来时红日满窗,蝉声正好,其其格刹那间有一丝恍惚,仿佛自己还是巫女国金尊玉贵的小公主,绣殿闺阁中歇了晌午觉醒来,四下里寂然无声,母后在后殿拣佛米,窗隙日影静移,照着案上瓶中一捧白荷,亭亭如玉,香远宜清,自己拈起一枝,柔软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窗上凸凹花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臂上,细而密的缠枝花瓶图案,枝枝叶叶蔓宛生姿。翠荫浓绿深处,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笑语,定是皇兄们贪玩,在廊下跟小太监淘气,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片刻,自会有皇兄喜孜孜拿进蒲草编的小笼,里头关了一只蝉,贴心地替她搁在妆台上…… 蝉声渐渐低疏,长窗上雕着繁密精巧花样,晃人眼睛,尧儿进来侍奉:“公主醒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其其格秀眉微蹙,任由人摆布,梳头的时候,只余了尧儿在跟前,方窃窃问道:“药呢?” 小小一只青绿瓷瓶搁在铜镜前,入手极轻,其其格立时拔开塞子,倒在掌心,“怎么只有十颗?” 尧儿声音极低:“这药如今极是不易配,所以……” 其其格沉吟不语,慢慢的将药一粒粒搁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嗒……嗒……”声,仿佛落在心上一般,涟漪阵阵。 其其格发上簪着赤金凤钗珠珞璎,极长的流苏直垂眉间,沙沙作响,偶尔闪出所贴花钿,殷红饱满如血珠,莹莹欲坠,此刻以手托腮,仿佛小儿女困思倦倦,过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他们想怎样?” 尧儿的声音几如耳语:“公主自然明白。” “到底是自家骨肉,何必做得忒绝?后蜀虽然归降,到底民心未定……各处正是用人之时,何必非要急在一时?” 尧儿神色恭敬,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事情早办晚办,总是要办,宜早不宜迟!若然功劳都给别人捞了去,太子殿下何以自处?” 其其格依旧望着镜中,“那答应本公主的事情,办的怎样了?” 尧儿微微一笑:“太子殿下一言九鼎,必不致令人失望。” “父皇每次赐药,皆是百粒,剩下的那些,想必躺在赫图香囊里吧?” “公主圣慧!” 其其格冷哼一声,“送亲使团里多了个小太监,你知道来历吗?” “是六皇子安排进来的人,说是万一事败,用此人挟制简昊!” “昨晚赫图殿下抓到简昊了吗?” “本来可以抓到,不过太子殿下故意放他一马,听说被一群牧民救了去,估计暂时死不了的。” 其其格似乎送了口气,“太子如此行为,不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吗?” “丧家之犬苟延残喘而已,何来东山再起之说,太子这样做,不过是想……”尧儿突然打住舌尖,神色似笑非笑,“吴越太子秉性凉薄,大婚之夜弃公主于不顾,此等无情无义之人,莫非公主还想藕断丝连,倚为臂膀?” 琪琪格目光泠泠,笑颜如花,骤然一掌掴去:“大胆奴才,竟然奚落公主!” 尧儿不闪不避,处之泰然,“奴才告退!”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3章 水晶帘 梅雨时节,芳菲都歇,一夜春威折…… 后蜀国破,三家粉黛惶惶不可终日,外公自木兰铜雀台落水之后,每日来宫中叩首索人,不堪忧劳卧病不起,降臣群龙无首,邓冒趁机只手遮天,腆颜奉承新主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众人敢怒不敢言。 满堂娇带着身负箭伤的玉儿隐居关雎宫养病,诸事不闻不问,六宫之事听凭淑妃、班婕妤调停,不以为忤,倒是惠妃,每日前往故后寝宫,晨昏定省,礼数周全。 艳冠天下的西戎公主其其格,和亲吴越,西戎王钦命六皇子苏合沿途互送,前来接掌后蜀朝堂的,是素以温润爽朗著称的西戎六皇子。 木兰借着淡白月色,看见帐前一双平金绣花珠履,金线绣莲重重瓣瓣,煞是可爱,裸足踏上去,透出瓷一样的细腻青颜,宛如青莲里复又盛开一朵白荷。 四下里寂静无声,极远处传来“太平更”,三长一短,看看殿内铜漏,已经是寅末时分,萱儿睡得轻灵,早已醒了,“帝姬是要梳妆么?” 殿前遍植木芙蓉,深紫浅碧的花朵,月色中开得别样幽寂,芳冽盈袖,似有若无,浮在微风中熏然醉人,看着晨曦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木兰微微觉得窒息。 吴越皇族沉浸在迎娶西戎公主的虚幻中,君臣在凤鸣行宫被人一网打尽,只有太子简昊侥幸逃回京城青麓,号令将士殊死抵抗,双方血战蓟城。 这一役极为艰难,苏合亲率五万轻骑绕道蜀川、伏牛,咄咄逼人,简昊以少敌多,不落下风,却不想北方八郡临阵倒戈,伙同西戎大军反围王师,诸部猝不防及,立时便被歼击殆尽,简昊率残兵且战且退,苦战十余日,又在楚河遭伏, 西戎各路大军兵不血刃,拿下天府之国后蜀,兵马粮草供给不匮,吴越府库空虚,匪盗四起,早就病成活死人的吴越王惊闻噩耗,三日驾崩。简昊困守孤城,仓促即位,遥册身陷敌手的母亲为端懿皇太后,率残部远遁苗疆,下落不明。 恰在此时,驻军凤鸣行宫的苏合深夜遭袭,身中数箭,所幸他早有防备,穿上冰蚕金丝软甲护身,不料箭矢有毒,顷刻浸入骨髓,药石不进,群医束手,性命危在旦夕。 木兰却认得那是苗疆奇毒蚀心花,恩师飞天蝙蝠独门秘制,当日木兰前往吴越,恩师一路互送,临别赠送鱼肠香囊,内藏百种奇毒解药,之后不知所终。 重新踏上阔别数月的后蜀国土,直觉官道两旁的垂柳消瘦不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合嫌太极殿废弃多年,强逼木兰移居摘星阁陪自己养病,画栋飞梁,高矗云际,免受俗世纷扰,木兰无奈,只得随往。 此刻望着镜中,眉心微颦,她眉生得淡,喜用螺黛描画极长,衬得横波入鬓,流转生辉,这种画眉之法由她而始,宫人贵眷纷纷效法,称为“颦眉”,数日之间,市面上的螺黛涨至每颗十金之数,犹是供不应求。 外公专为此事递了洋洋洒洒一份谏折,力请劝禁,苏合不置一哂,命三千宫眷停用螺黛,唯有木兰依旧赐用,淑妃为此语带讥诮,道是:“再怎么画,也画不出第三条眉来……” 内侍打起珠帘,萱儿屏息走进阁中,服侍木兰换上云锦流苏掐花绣裙,脑后素纱缠枝披帛垂落肩头,眉心胭痕淡点。 如今宫中上下悉数梳胡妆,不伦不类,自以为美,木兰颇为不悦,嘤嘤道:“萱儿,今日我想梳飞凤髻,两个凤翅,要斜侧一些,才生动有致,你可明白?” 莺儿局促道:“启禀帝姬,奴婢不会。” 木兰半晌无语,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内侍忽然掀起帘子,苏合狭笑着进来,“为何罢了,萱儿不会,另寻一个会的便是。” 木兰正在新浴之后,薄妙掩体,吹如气兰,猛然见他闯进,躲闪不迭,双颊绯红,“梳头自然是玉姐姐手艺最好,却遭你荼毒,卧床数月养病至今,你也忒狠心!” 苏合斜倚在妆台下的湘榻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木兰蹙眉使性子。 木兰被他看得发窘,冷哼一声,一把抢过萱儿手中的象牙梳子,自行梳起来,苏合苦笑,示意萱儿去传早膳,贴近美人耳后嘶嘶道,“若不是念在当日情谊,我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岂只一箭射偏肩头?” 木兰奚落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叩谢六皇子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怎么就不普降甘露,也放我一条生路?” 此刻天色未明,四周静悄悄一无声息,惟有微风过处,四周的花草欣欣颤动,发出阵阵幽香,苏合一把抱起玉兰,跌倒湘榻,“你这个刁嘴丫头,还是不饶人,回头送你去训诫司调教,免得人家以为我这有哪家悍妇走错门庭。”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4章 鱼藻宫 两人叽叽呱呱笑闹不歇,惊起阁顶白鹭簌簌飞起。荼蘼恰好进来,看见两人并卧一榻,进也不是,退也不妥,尴尬的杵在帘外道:“帝姬别来无恙?” 木兰惊觉,不免低了粉颈,俏脸飞起红云,暗恨苏合促狭,狠狠掐他一把,起身坐在奁台梳妆,荼蘼看见苏合在侧,格外小心翼翼,飞凤髻足足梳了半个时辰,犹未梳成。 苏合不急不躁,起身凑近木兰颈间,静静打量荼蘼一双巧手上下翻舞,飞凤髫梳得生动有致,像极一只玄凤张开翼翅,栩栩如生,满意道:“你这丫头还算伶俐,以后还来侍奉帝姬吧。” “奴婢叩谢六皇子大恩!” 内侍禀报四皇子到,苏合漫不经心道:“就说我还没起来,用完早膳再去找他吧。” 话犹未落,已听见帘下有人笑语:“皎皎明月,皓皓我心,水晶帘下看梳妆,此生幸事啊!有此眼福,为兄在此恭侯即是。” 苏合大笑:“堵个正着,算你狠!” 说罢整了整缀金玉袍,麒麟扣带,越发显得英气翩然,“午后再来看你,你们两个,好生侍奉主子,不可偷懒!” 萱儿、荼蘼忙伏地行礼,“奴婢遵命!” 木兰听闻帘外之人声音甚是耳熟,却顾不得探问,拉着荼蘼问长问短,“怎样了怎样了,玉姐姐、继续,还有海公公,他们还好吗?” “启禀主子,玉姐姐伤势已无大碍,还在皇后……蕊妃娘娘宫中养伤,海公公安排吉祥在那边侍候,知道帝姬回来,大伙商议过来探望,守门侍卫不许。” 木兰放下心头大石,追问道:“听说满堂娇闭门谢客,宫里的事情谁做主呐?” 鱼藻宫里微风送凉,芍药飘香,淑妃站在镏金铜镜前顾盼自怜,身后一列宫人手捧异彩流光的锦绣罗裳待她试穿……烟霞色太艳,海棠色太媚,流岚色太冷……不厌其烦一件件试在身上,各具妍色,愈衬出她雪肤花貌,丽质天成。 淑妃在显仁皇后薨逝前两年进宫,云阳太守之女,比木兰略长几岁,正值双十韶华。 身后近侍宫女名唤锦儿,伶俐讨巧,最擅谀赞,不失时机插言奉承:“娘娘天仙之姿,艳惊天下,阖宫上下无人能及。” 一面说,一面拎出一件芍药色宫装,裙裾点缀千粒东珠,极是奢丽繁复,淑妃却蹙起两道柳眉,回身看向一袭绛红云锦覆烟罗单纱宫装,手抚锦帛,神色怅惘,唇间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一时有些意兴阑珊…… 宫中只有皇后可穿大红…… 锦儿知道淑妃心思,巧笑婉言道:“这一身绛色,只怕衬不起娘娘雍容气派。” 听得这话,淑妃也只一笑,遂挑了那身点缀东珠的宫装出来,吩咐锦儿梳妆。 “奴婢看娘娘今日,似有心事?如今娘娘统摄六宫,无人不服,何必……” 看看近身无人,淑妃喟然长叹,“圣人有言,名不正,言不顺,满堂娇好歹还有一个蕊妃的封号,本宫呢?不过是废帝旧人,朝不保夕!听说西戎王不日带宫眷前来,那时情形如何,尚难预料!” 锦儿不以为然,“娘娘何必长他人志气!封为蕊妃,不过是西戎念她率先归顺之功,并无锦衾恩情,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也是一代帝王一代妃,娘娘绮年玉貌,这几年压在两位皇后座下,不得出头,如今得此良机,何不早做筹谋,迟则受人挟制!” 淑妃沉吟不语,身后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听说西戎王于男女之事不大上心,更兼他的皇后萨仁悍妒异常,宫人每有临幸,隔日必定召见赐药,手段狠霸,极是不好相与。” “何必一定是老迈之人,眼前就有两位才貌双全的青年皇子,趁着别人养病的养病,躲羞的躲羞,近水楼台先得月,娘娘何不早做打算?” “上次有狐宫负责洒扫的宫女画眉,狐媚歪道,不知从哪里打听六皇子喜欢仙女,故意穿件碧纹白绢纱裙,躲在林子里高歌道家《游仙阙》……指望春风一度,图个前程,脱了贱役的差事,谁料想六皇子循声前去,连赞三声好,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回头就让人拉她出去杖责四十,差一点活活打死了!” 锦儿轻蔑的撇撇唇角,“那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心比天高,成日间惦记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次攀高不成,只把屁股跌烂,算是她的造化!” 淑妃神色间颇为不忍,“画眉现在哪里安身?” “打得有出气没进气,拿草席卷了送去安乐坊等死,熬了三天三夜,正好满堂娇打那经过,看了不忍,让人抬去关雎宫养病,如今听说活过来了,就留在那照看花木。” 帘子掀起,一个高髫宫女笑吟吟进来,躬身福了一福:“奴婢画眉给淑妃娘娘请安,锦姐姐好!”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5章 鹿鸣别苑 锦儿豁然变了脸色,“这宫里怎么有这么不识礼数的奴才,登堂入室通报一声都懒得?真当自己是统摄六宫的主子娘娘啊!” 画眉任凭嘲弄,面不改色,“原本不该这么早来叨扰娘娘,只是六皇子殿下方才打发人去关雎宫,说是西戎王不日驾临,着后蜀宫人迎接,一应事宜,不可怠懒,如今宫中事无巨细,皆是娘娘裁夺,我们娘娘特意打发奴婢前来告诉。” 说罢上前又福了一福,“娘娘保重,奴婢告退!” 锦儿一阵胸闷,恨不得满杯茶水泼上脸去,偏主子毫无反应,木头人一般任人撮弄,只得罢了,扭头出去拿小丫头撒气。 一个四十出头的老嬷嬷垂手立在檐下,凸颧骨,大眼珠,瘦骨伶仃,锦儿问了问缘故,说是送个小宫女进来当差,不由冷笑道:“何时娘娘这里竟成了蛮荒流放的地儿,什么阿猫阿狗不要的,想攀高枝儿的,全都往这儿扔!” 那姐姐忙上前赔笑道:“姑娘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在别处,只怕三天就送进安乐坊了!” 锦儿脸色这才和缓些,上前托起小宫女下巴,“你来我们鱼藻宫,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小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一顿板子,撵了出去!” 小宫女年仅垂髫,目光惊恐,伏地叩头不迭。 不说宫中鸭扑鹅斗,木兰早带着荼蘼、吉祥搬出宫外,迁居鹿苑,眼不见心自然不烦,这里本是父皇少年时的赐邸,他性好奢华,多年经营,这一处园林更是精致华美到了极点,楼台亭榭美不胜收,遍植奇花异草无数,虽比不得宫廷的宏伟壮丽,却也别有风味。 时值黄昏,苏合与几位相得的军中将领小酌,凉亭正对一池新荷,风凉似玉,歌喉如珠,半天绮霞如泼,碧水之上,飞金点翠,动人心神,众人饮酒畅谈听曲,醺然欲醉。 木兰不知他为何要把自己迁出宫外,心下纳闷,扶了荼蘼,欲待上凉亭问个明白,远远听见歌姬唱到:“当年拚却醉颜红,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然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低迥而下,余音袅袅,臂间轻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极妩媚的花朵,盛放在天地之间,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顾盼生辉,明眸善睐,衬得波光流转,脂香粉艳,众人纷纷喝起彩来。 木兰看清歌姬面庞,倏然大惊,竟然是数月不通消息的绿萼! 听闻西戎官兵进城之后,虽然恪守军规不曾骚扰黎民,却也流连秦楼楚馆,一亲芳泽,惹出许多不堪之事,千红坊是前朝管家画舫,姐妹目下无尘,定然有许多为难之处,单说表哥后天就不知要怎样折辱。 正心头如转风车,忽听苏合笑道:“岸边有姑娘一位故人,久别重逢,正急切想见,姑娘但去无妨。” 木兰大窘,暗恨他作弄自己,忙携了绿萼退入玲珑画舫,坐在兰台之上,青丝垂栏,裙裾随着晚风飘拂,恍若仙子。 看见旖旎而来的绿萼,木兰赶紧迎上前去,帝都城破之日,西戎匪兵蛮悍,治下子民遭受荼毒者不计其数,木兰自身难保,掩面难救。绿萼身处秦楼楚馆,境遇自然更加不堪,没成想落在苏合手里。 荼靡性急,抢先上前开口问道,“绿萼姐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绿萼颓然坐在石凳上…… “嚯啦”一声响,偌大锦袋重重砸在檀木哔叽上,宝石珍珠,禽骨兽齿,灵芝雪莲……汹涌而出,“……你是我的了!” 云烛光影映在异域商人的倨傲非常的胡杨脸上,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已然认准自己彻底征服眼前冷若冰霜的绝色佳人。 昏暗的千红坊飘浮着淡淡的幽兰气息,女子自顾吹奏指间竹色羌管,背对恩客,惘若远在是非之外。一曲终了,美人轻移莲步,一颦一笑尽是妖娆妩媚:“就凭这些?”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替你买下来!” 女子嫣然转身,眉目之间似笑非笑,不施脂粉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羌笛轻抚粉红湘裙,细腻针角遍布裙裾,凝成几朵睡莲,与雪同色,晚风迎面拂来,漾开女子长长秀发,凉彻夜色。 女子引袖半遮面容,顺势起舞,抚过来客的脸庞,袖间暗藏的蝎毒倏忽飘进男子口鼻,无礼的笑声戛然而止,肥大身躯轰然倒地,了无气息……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6章 风尘误 荼蘼惊骇的张大嘴,“绿萼姐姐,你……你敢杀人?” “士可杀不可辱,绿萼虽然身处青楼,绝非人尽可夫!” 木兰上下打量瘦削高挑的绿萼,狐疑道:“官府就没去找你麻烦?还有我表哥他……” “说来还得多谢后公子,听到消息,二话没说就派人送我到这里,免去我当场殒命的惨祸!” 木兰纳闷道:“千红坊其他姑娘,个个名满锦州,天下名士不敢轻忽,也都被邓侍郎不分青红皂白,送去西戎大营劳军了吗?” “妓女就是妓女,纵然是名妓也还是妓女,精诗词、擅歌舞,不过是抬举自己也抬举别人的手段,所谓目下无尘,清高自许,不过是无奈自保的方法!天下女子多有,我等姐妹纵薄有姿色,身在风尘之中,又岂能得落得干净?刻意孤芳自赏,旁人便将我等看得与其他女子不同,纵是轻薄浪子,富豪强权,也多少敬重一二;但就这敬重,也不过是他们浪荡风流,想传个与名妓诗词唱和、相交甚深的美名;这样的敬重,骨子里又何尝不是一种轻忽怠慢?人说我得天子垂怜,名满天下,富豪权贵竞相量珠聘美,但你若问,有什么人肯娶我做正室夫人,我看所有誓言情深的公子老爷,不会有一人敢站出来!” 绿萼面色因为激动而显绯红,手抚白玉貔貅镶宝珠钗,婉然一笑:“纵有再多虚名,也只不过是舞姬歌伎而已。” 声音里并没有悲伤,甚至梨涡芊芊,唯其如此,才令人倍感辛酸,木兰笑容尽敛,半晌无语,细看她穿戴,跟往日素净打扮大大不同……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钗,裙系双衡比目貔貅佩,身穿缕金百蝶湘裙,臂挽五彩刻丝石青云袖,脚下翡翠撒花绣鞋,丹唇微启,艳光四射,竟似换了个人! 木兰讷讷道:“那桩命案现在如何了结?” “四皇子重金抚恤商人眷属,许他族人在蜀中自由往来经商,不了了之。” 荼蘼看看四周富丽堂皇的宫殿,“绿萼姐姐,你以后就留在四皇子这里,不出去了吗?” 此话正问在木兰心坎上,忙支起下巴聆听,丝毫没有察觉绿萼神思恍惚,依稀回到初次进府之日…… “姑娘,你的身契我是不会接的,以后你是自由之身,天高海阔,不受牵绊,”锦衣公子卧蚕眉,流星目,美人当前,神色不变,“姑娘数月之间,亲人暴死,姐妹流散,亦是命苦之人,在下岂能趁人之危?” “多谢公子美意,只可惜绿萼往日虚名太过,不知惹多少浪荡子弟觊觎,又身在妓籍,名列官册,不能强夺,今日因祸得福,脱去贱籍,却无依无靠,一个女子,内无持家之主,外无应门之童,于这人世之间,虎狼环伺,如何周全自保,飘零命运,不过付予流水落花,公子若是嫌弃……” 锦衣公子放下唇边的碧螺紫玉笛,哑然失笑:“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那你暂时就住在听云阁吧姑娘绮年玉貌,日后有了好去处托付终身,再行打算不迟!” 绿萼忙道:“此刻一身一心,都属公子……” 锦衣公子神色一顿,旋即伸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微微一笑,温柔满怀:“多谢姑娘美意,可惜在下的心太小,小得只能容下一人。” 不知是被这笑容感染,还是被这温柔语声触动,绿萼半晌无言,心头小鹿乱撞…… 木兰半是好笑、半是惊叹的听完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这些年追求你的公子哥多如恒河之沙,偏偏对这么个不识好歹的木头墩子动心?” “是啊,绿萼姐姐,你们千红坊的姑娘个个孤芳自赏,等闲之人求见一面亦是千难万难,何况穿堂入室,录为入幕之宾?” 绿萼径直盯着远处一群莺莺燕燕、唧唧喳喳的小丫头,“风尘女子,谋生在前,谋爱在后,我又何尝真的目下无尘,孤高自许?若得脱出风尘,纵是嫁予贩夫走卒,我也愿为针黹女红、纺绩井臼,行中馈之职;可惜虚名误我,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与我亲近,若是高官贵介,就算将我纳于私室,也不过婢妾之流;更何况锦州豪富权贵多想染指于我,暗中早有争斗,相持不下……我若身有所属,只怕旁的人求既不得,心有不甘,这些人哪个不是只手能遮天,财势敌国,真要狠下心来兴风作浪,不知要出多大风波,到头来必是我狐媚害人!我又怎敢让自己陷入这等是非之中,先帝也喜欢国中有我这样的名妓在,点缀盛世繁华,月明风清有我座中相陪,也多一番意趣,怎肯随便为我脱籍?谁若独占花魁,必结怨众人,却又不甘白白放手;四皇子新晋贵胄,人人巴结,大家都想着,既然谁也碰不着,便不若赠予不相干的旁人,也是天大的情份,慨然应允脱籍……我若不抓紧这次机会,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脱身风尘?” 木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声,佳人如此机锋,令人拍案惊奇,不知这位西戎四皇子如何惊才绝艳,竟能一面之缘,让目下无尘的花魁俯首帖耳,引为终身。 当晚木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北雁南归,家亡国破,父皇曝尸荒郊不知所终,昔日金枝玉叶,今朝不主不仆,个中尴尬悲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依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幼时听母后唱过的儿歌,有面目模糊感觉亲切的父皇……梦中有清清的水、蓝蓝的天,绚丽的水鹭掠过湖面,惊起阵阵涟漪,荷花开满御河,香气四溢,十里蔓延;风很温柔,山很清新,青山丽水中有个身影翩然起舞,自己笑颜如花,声若银铃,月色美轮美奂……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7章 月弯弯 远处更鼓声声,木兰乍然醒来,窗外皓月当空,木兰躺在白玉床上久久不动,梦中的情景恍然淡忘,梦中的欢乐萦绕心间。索性披一下床,从枕下翻出从吴越带来的冰蚕舞服,这还是自己师从红汀学成长绸舞时,简昊让人用上好的白冰蚕丝、罕见的冰兰银线绣成,芙蓉掐花遍布裙角,六尺云袖上也有精致花纹,沐浴月色舞动起来,银光时隐时现。 今夜又穿上这件衣裙,再跳一次惊鸿舞,为生死不明的他,也为零落成泥的自己……在夜风吹拂下衣炔翩翩,涵烟眉,茉莉面,宛若天仙,脚下旋转,长袖挥撒出去,猛然俯下又舒缓仰起,一式风摆柳,一招探海鱼,或云步、或飞脚……腾挪舒展,长长的水袖在周身萦绕,从空中缓缓落下…… 察觉身边有熟悉的气息,木兰骤然抬头,明月下,君子如玉,苏合望向自己的眼神一片坦然明净,月光照在他身上,眼中的光辉比月色更温润。 木兰发窘,抽身返回绣楼,关门闭窗,窗缝有些松动,忙探手去关,盈盈袖角却被院中旁逸的丁香枝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用力一扯,却撞上木刺,指间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背后环过来,解开被钩住的袖口,顺势抓住木兰手掌,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木兰心尖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苏合不满木兰躲避,斜斜睨她,语意嘲弄,却捉了柔荑凑到唇边,人家不得脱身的窘急模样,引来他一阵坏笑,木兰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帝姬,有事吗?”门帘掀动,荼蘼探身询问,满脸惊疑关切。 木兰趁机抽身退开,却听苏合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荼靡惊骇,看看主子,迟疑着退了出去。 “木兰,我一直想知道,当日你为何要拿解药出来救我?” 木兰心中一怔,拿起竹剪濯濯烛花,“你答应我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孟恩已经打探过了,你父皇的尸骨依旧停放在边疆大漠,我三日后动身前往西戎,迎接西戎王圣驾,顺道替你搬回安葬。” 木兰怨怼道:“父皇已经率领残兵败将投降,又自刎谢罪,你们为何还是不肯放过,非要挫骨扬灰才肯罢休?” “当日是赫图带领大军东征,他为人残暴,好大喜功,大宛、西梁、巫女、交趾四国臣服,皆是我在阵前苦拼,他在后方收缴美女财物,奸淫虏虐,无所不为,甚至把大宛国王的头颅制成漆器……” 木兰再也听不下去,“明日我要去天地观烧香,替父皇祈福!” 关雎宫内,九曲游廊,一片灯火阑珊,昔日皇后乌髫疏散,抱膝而坐,身上仅仅披了一件素丝绸衣,脸上一片空茫。 一双纤纤玉手递过莲子清心羹,“娘娘,天色还早,怎么就起来了?” 满堂娇徐徐抬头,素颜淡服,依然无损六院花魁的风姿,朝来人微微一笑,有些缓慢地伸手接过盖盅,目光徐徐扫向殿内,笑颜略带凄清,悠悠道:“本宫当日眼空心大,立誓谋得天下第一恩客,到头来依旧落得如此光景,真是可怜可笑,可悲可叹!” 玉姐姐心中恻然,低声道:“娘娘绮年玉貌,何必灰心如此?先帝是君主,娘娘是臣民,只要尽了臣民的本分,也就够了,何必纠缠许多。” 满堂娇凝眸望她,美人看美人,明眸似秋水,良久方才轻轻问:“对本宫来说,他但不是君,还是夫!” 语犹未尽,悠然叹息,无边惆怅转瞬被御河清风吹散,随水飘远。 玉姐姐见她伤愁,不以为意道:“如果他不是君,岂能是娘娘的夫?青楼女子生张熟魏,日日承欢,自然讲不得三贞九烈。现如今鹿死人手身不由己,何必空怀挂念,祸及一身?不如重梳婵鬓,美妇娥眉,琵琶别抱,皆大欢喜。” “我知道你们都怨我,不该归顺西戎,断送轩辕氏百年基业,”满堂娇站起身,对着镏金菱花镜梳拢满头青丝,“若我不如此,宫中上下岂能安然无恙?先帝庸懦,外不能抵挡异族欺凌,内不能招抚黎民,百官擎肘,九卿异心,三千粉黛又何必誓死追随?我是后蜀的皇后,正位中宫,只消保全姐妹身体,苍生无虞,此生无憾,世人讥诮,原是顾不得了!” 玉姐姐垂首半晌,再也发泄不出怨气,上前替主子梳头,“娘娘真知灼见,自担污名,奴婢自愧不如。” “听说掖庭住着吴越的皇后并两位公主,你知道吗?” “奴婢听吉祥说了,当日还是海公公负责安置,说是暂时羁押,留待招降吴越太子简昊,那皇后年老色衰,万念俱灰,倒也罢了,可惜两位公主国色天香,骤然沦为阶下之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奴婢听外头说,西戎王和和他那群皇子皆是蛮夷之人,不识中原礼数,宫中妃嫔宫娥正是绮年玉貌,他日不知如何饱受折辱!” “折辱?”满堂娇冷哼一声,“恐怕这会子,有人通宵达旦琢磨怎么谋夺新主子宠爱,上赶着分一杯雨露甘霖呢!” 玉姐姐心头竦动,“她们都是先帝有名有份的嫔妃,难道……真是淫娃荡妇,恬不知耻!” “玉姐姐,本宫是青楼出身,承欢人前,凤冠霞帔遮不住风烟漫天,你也曾是天下第一绣坊的红姑娘,又何必学那些道学先生,口诛笔伐世间苦命女子!”满堂娇穿上月缎水蝶蜀绣湘裙,戴好清点翠镶白玉钿,“有一件事本宫一直觉得奇怪,当日六皇子一箭射去,为何只中肩头?” 玉姐姐脸色绯红,讷讷道:“不然娘娘以为要射中哪里?” “苏合是西戎第一勇士,身经百战,当众发箭,岂会偏差,除非……” 玉姐姐赶紧拿起檀香匣里的玳瑁翠玉葵花指甲套,小心翼翼替主子戴好,鼻尖竟然沁出层层密汗。 满堂娇梨涡芊芊,拿起一个珊瑚雕花虾须镯,套在她雪白手腕上,“看你年纪也不过双十,跟本宫一般大小,帝姬出宫去了,若是不嫌委屈,以后就跟着我吧……”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8章 市廛清客 天地观香客如潮,祈福上香的,测字算卦的,郊游赏菊的……木兰一双眸子明若点漆,新奇的顾盼不己,荼蘼怕木兰被人潮挤散,紧紧拽着主子衣袖,跟进观去。 殿中檀香袅袅,无数善男信女匍匐在地,虔诚下拜,木兰一时兴起,四处游逛起来,不觉间跟侍从走散,乐得自由自在,刚拐过壁影,迎面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迎过来,“帝姬今日也有雅兴,出宫与民同乐?” 木兰抬头,竟然是饕餮鬼阿里! 自那日在宫门与他分手,感他陌路搭救之恩,心中常常挂念,奈何他是云游四方谋生的商贾,居无定所,再无一丝消息。今日骤然相见,格外欣喜,上前娇嗔道:“悄声!我早已不是帝姬了,现在是一个四海闲人,天不收地不管。” “若是小姐不嫌弃在下满身铜臭,还请照顾生意,再雇我当个向导吧?” 木兰好笑,“你除了跟人家当向导,还有什么正经生意?难不成整天蝙蝠一样飞来飞去?” “还真给小姐说中了,士农工商,商人最末,俗业中却有三雅……书铺、香铺、花铺,开这些铺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不外乎飞虫走兽托生,行帮中人,昼出夜伏,可不是蝙蝠投胎?” 木兰听得满头雾水,好笑道:“那开书铺、香铺、花铺的人,又该是什么飞虫走兽托生?” 饕餮鬼摇晃手中犀角扇:“开花铺者,乃蜜蜂化身;开书铺者,乃蠹鱼转世;开香铺者,乃香麝投胎。” 木兰信手一指路边诺大古董铺,“蜀中百姓戏称开古董铺的叫做市廛清客,铺中也有高文典册,也有名花异卉,也有沈檀名香,岂不在三种之上?又该是何等来历?” “生意之雅俗也要观其人,尽有生意最雅,其人极俗,在史书花香里虚耗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厌花香触鼻、书史闷人,终身为书史花香之累,这样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飞虫走兽,只因他只变形骸,不变性格,所以如此。” 木兰撇嘴,“狡辩!” “蜜蜂但知采花,不识花中之趣,劳碌一生,徒为他人辛苦;蠹鱼但知蚀书,不得书中之解,老死其中,止为残编殉葬;香麝满身是香,自己闻来不觉,虽有馥芬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这样的人不是俗中之雅,该叫他雅中之俗。” 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木兰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反驳,心中不悦,昂首走进路边生意萧条的铺面,老板不在,只有一个对青年男女忙前忙后,男子身材高挑,女子眉清目秀,竟然是当日所见山野兄妹! 男子认出木兰,一面让座奉茶,一面自我介绍,“小的俞二,舍妹秋荷,见过公子、小姐。” 饕餮鬼越发得意,“香麝蠹鱼,门可罗雀!” 男子窘道,“我们东家做生意之法,与别个不同,处处存些雅道,是以生意不好。” 饕餮鬼兀自在雕花太师椅上坐定,挥扇笑道:“说来听听。” “本店买进有三不买,……次货不买;假货不买,来历不明不买;出手有三不卖……太贱不卖;太贵不卖,买主信不过不卖。” 秋荷斟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茶过来,因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原是开店的虚文,东家竟当了实事,买卖虽不是一口价,十分之内也只虚得一二成,还到七成他断然不肯,就有不晓行情的,他接到银子,也捡出一二成来还他。” 秋荷此番打扮,跟当日大不相同,上穿藕荷斜纹麻纱褂,腰系豆绿暗花镶边阑干裤,外罩石青对襟祥云裙,头簪乌檀荆钗,不过数月之间,脱尽皂裙锥髻的颓相,行止斯文有致。 木兰想起百岁仓情弊,忍不住问道,“当日绵阳知县亲口答应开仓赈济,你们怎么还背井离乡,来京城谋生?” 秋荷莞尔轻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这些歪门道!知县大人口口声声无粮可赈,私底下早把官仓之粮,借给当地豪绅巨户牟利!” 木兰听得一头雾水,“豪绅富户衣食无忧,要这许多粮食何用?” “小姐有所不知,官府赈济,利息微薄,若是假乡绅之手出借,获利丰厚,百姓性命攸关,不惜倾家荡产凑钱借粮,卖儿典女惨不忍言,富户得了暴利,自然少不了官府的那份,天灾倒成了他们发财的大好机会!” 饕餮鬼不咸不淡的开了口,“这样交易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放出去的粮食风险极小,不要官府挨家挨户催讨,富家手下有的是家丁打手,又有官府撑腰,不怕百姓不还,他们有万贯家私在,官府也不怕他们赖账。” 木兰心中忆起那个刁滑县令,懊恼不迭,迁怒饕餮鬼道:“你既然知道,当日为何不戳破?” 饕餮鬼贴近木兰耳后,嘶嘶得意道:“在下已经在府衙谋得一个肥缺,主管锦州诉讼刑狱,帝姬心念天下苍生,不妨随我去做个典吏,为民出力啊!” 木兰匪夷所思,“一介商贾,也能执掌百姓生杀权柄?” “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啊?”饕餮鬼微微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瞬间让人目眩,促狭追问道:“风闻西戎六皇子对帝姬倾慕已久,甘为裙下之臣……” 木兰勃然色变,“无耻谰言!” “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明日子时锦州府衙,不见不散!” “哼……”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49章 如见鬼魅 “东家回来了!”俞二惊喜出声,迎上去接过主人蓑衣斗篷,“今日还是没什么生意,倒撞见两位故人!” 木兰扭头看去,惊骇的缩进饕餮鬼背后……眼前赫然又是一张黄铜面具,从额头一直覆盖到鼻翼,竟是生生粘进肉去,依稀看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 此人看见木兰,也是惊愕万分,愣愣向前疾走几步,突然刹住,恍然若失,呐呐道:“两位客官请坐!” 面若漆染,声音嘶哑,佝肩偻背,不良于行,分明一个从阿鼻地狱逃出的鬼判阎罗!此刻泥塑木雕一般杵在店铺正中,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 远处莫愁湖畔的潋滟波光令人沉醉,鳞次栉比的酒肆画舫熙熙攘攘,木兰的心却被一股寒气包围,眼前男子肤色青黄,一幅病入膏肓的荏弱模样,偶尔露在袖管外的一段手腕,竟像柴枝一样细瘦,偏又穿戴富贵,举止优雅,里外透着怪异。 一黑一青两块美玉递了过来,“两位一望而知皆是贵人,难得踏足小店,些微芥末之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木兰细看去,一枚长宜子孙翡翠镶金镯,一枚福山寿海墨玉扳指,颇为不解他为何初次见面,便赠如此厚礼! 朱雀大街百年老店无味楼,木兰专心对付面前的甜瓜果藕、莲子粉丝、杏仁豆腐、荷叶粥,丝毫没在意对面阁楼上早站着一个美人,高髫绿裙,玉指纤长,清风拂过,带动衣炔环佩扣击白玉阑干,叮当悦耳之音不绝,晚霞灿烂,照在她珠玉般温润的脸上,流光溢彩。 暮夏危楼,晚风冷冽直透心肺,美人拉紧华服,望着朱雀长街,身后一派奢靡……金樽清酒,玉盘珍馐,楼兰舞姬忽而蹙眉、忽而粲颜,手舞足移,腰肢灵动如蛇,脐上的金环妖娆妩媚,隐隐有人娇语呢喃,美人琵琶半遮,指尖拨串出绿柳低垂的景音,直叫人熏然欲醉。 笙歌夜夜,玉树后庭,销金窟、温柔乡,年年岁岁如是,木兰突然就如鲠在喉,美酒佳肴一样也咽不下去。 饕餮鬼挥舞犀角扇,目光如梦似雾:“十四岁那年我暗恋一个美貌温柔的侍女,别人告诉我她早就是我哥哥的猎物,十五岁那年我倾慕一个聪明伶俐的世家闺秀,第二天她父亲就亲自去哥哥府上提亲……十六岁我迷恋一个名满天下的绝色佳人,当晚她就成了哥哥的新宠……”饕餮鬼一直数到二十岁颓然闭口,“今年我二十三岁,不近女色也已经三年了。” 木兰乐得差点喷饭,继续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这么说你还真够背运的,想必你哥哥风流倜傥、才貌双全,这么多姑娘青睐!”“阿里汗颜!” “上次你告诉过我说你叫什么阿里,你父母怎么会替你取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方才听帝姬说已经搬出宫廷,远离是非之地,为何放着嫡亲外公不去投奔,反而寄居鹿苑?” 木兰蹙眉:“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可是六皇子不许,说甚么贪生怕死屈膝叛国之人,岂能一心抚慰孤女,我也怪外公不声不响骗我,表哥几次来探望都闭门不纳!” 夜色阑珊,两人沐浴着皎白月光,并肩坐在湖边数星星,英挺峭拔的阿里静心倾听木兰在耳旁夜莺般笑语,“当日多谢你提醒,我才没有落到西戎匪兵手上。” “现在你不还是落在西戎六皇子手上,跟那时就被捉去,有何分别?” “六皇子看着凶恶,其实颇有侠义心肠,不会乘人之危,强人所难,吴越皇后百般算计,反陷自己于囹圄……” 小桥流水、兰桨轻舟,月色轻纱般飘浮在湛蓝天际,木兰想起下落不明的简昊,神思缥缈,湖边凉风习习,身体早已习惯了吴越的温润,这么一点寒冷已然锥心刺骨,绯红面颊渐渐苍白,樱唇咬紧,短短三年,还真是把他乡做故乡了…… “暮雨迎,朝云送,暮雨朝云去无踪。襄王谩说阳台梦。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如此在下恭喜姑娘得遇君子。” “阿里,你现在住哪?不会搬去锦州府衙冒充青天大老爷吧?” “在下颇有自知之明,蜗居鹿苑不远的一所小宅子,饮酒作乐,左拥右抱,美人坐怀不乱,”房檐题匾慎独。“ 远处传来一片嘈杂踢踏之声,路面上不知何时涌现成群结队的小乞丐,沿途看见单身行走的漂亮姑娘,紧跟不舍,依稀是在寻找什么“木兰姑娘”…… 阿里忙携了木兰,躲进岸边,“来人不知是敌是友,不可轻举妄动,我沿小路送帝姬回府!”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0章 丐王段无忌 晨钟暮鼓,月满西楼,鹿苑早就闹腾的天翻地覆…… “好主子,您一声不响就走掉,奴婢差点急死,若是出了丁点差错……六皇子他……”看着齐齐上前抱怨的荼蘼、萱儿,木兰自知理亏,“路上遇见一个故人,跟他多聊了一会,再说我这么大的人,还能别人拐骗去不成。”言语间颇为不以为然,眼眸却朝屏风后扫了几眼,唯恐迎上一张阴鸷霸道无礼的臭脸! 萱儿悄悄贴近耳后,“启禀帝姬,六皇子今早上就动身回西戎觐见去了。” 木兰差点被嘴边的如意百合羹呛住,惊讶道:“不是说三天后才动身嘛,怎么招呼也不跟人家打一声就溜走?” 荼蘼忙上前接过素彩珐琅盖碗,“西戎王诏令即刻动身,不得延缓,六皇子无法,只得遣人去宫里把吉祥找来,照料主子起居,还写了一封信给他四皇兄,托他关照,临行还再三嘱咐,无事不可擅离鹿苑半步!” 木兰哑然蹙眉,“刚才满大街乞丐乱窜,怎么回事?” “奴婢早上跟帝姬挤散,又担心主子自行回府,就一路奔回鹿苑打探,谁知萱儿说六皇子已经走了,四皇子也一早就出门去,吉祥急得不行,这才想起他流落京城行乞时的大哥乐十方……” 木兰不敢相信的打量眼前满脸喜庆的吉祥,“你当叫花子?在哪里当的?” “回帝姬,就在这天子脚下,锦州城里,十年前堰江泛滥,奴才全家淹死的淹死,饿死的饿死,”吉祥声音渐低,恻然道,“就剩下奴才一人领着个邻家小妹,一路讨饭到了锦州……被海公公收留,这才当了太监……” 木兰想起百岁仓的刁弊,摇唇咂舌,“还真是可怜哎,你进了宫,你那个邻家小妹怎么办?” “我们讨饭来京城,一路上就是踩着死人尸首奔命,来京城没多久,小妹就病了,奴才没钱给她延医买药,只好把她寄养在废弃的山神庙里,那病大半个月也不见好,后来听人说那是水灾之后的疫症,喝艾叶汁会好,就偷偷摸到人家艾叶田里,搂了一小捆,差点被恶狗咬破裤管……想想小妹的病说不定就此好了,心里还是很高兴,谁知天黑我折回山神庙的时候,小妹竟然不见了,不知是旁人怕她传染,把她丢弃沟渠,还是被使了坏心眼的人偷了去卖,一个机灵懂事又好看的小人儿,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 吉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木兰也愣了,半响开口安慰道:“好吉祥,别伤心了,平日里看你总是笑嘻嘻的,还以为你生下来就是一肚子笑话,没成想也是根苦藤瓜!好,我答应你,只要你的小妹还活着,天上地下,一定把她找来还你!” 空头允诺没有打动跟班,木兰一狠心道:“也罢!今后准你每月出宫一趟,找你的小妹!” “谢谢帝姬,谢谢帝姬!”吉祥大喜,把头磕的蹦蹦响,引来众人掩口窃笑。 木兰忙拉他起身,“好了,留着力气找你小妹吧,可惜你当了太监,不然把她找回来跟你当媳妇多好!” 吉祥扭捏半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真给帝姬猜中了,大娘临死前,就是说把她给我当媳妇,让我好生照看,不过我猜那是大娘怕我路上饿狠了,丢下小妹不管,自己逃命,这才打马虎眼哄我,其实不管是我媳妇、还是妹子,都是我的亲人……” 萱儿似乎想到什么伤心之事,眼泪簌簌而下,扭头擦拭不迭。 折腾荼蘼、萱儿、吉祥他们一整天,木兰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吩咐管家赏赐每人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芙蓉簟一领,吉祥要出宫寻人,赏赐元宝两锭,谁知他拿了赏银,还是磨叽着满屋转圈,木兰狐疑,“莫非银子不够使?” 吉祥忙赔笑道:“不是,是奴才的两位结拜大哥,想求见帝姬一面。” 木兰心下好奇这个丐王是如何三头六臂,眨眨睫毛吩咐道,“今天也把人家累坏了,还不快请进来!” 须臾窗外莲花池中涌现一高一瘦两人,高的身材魁伟,衣衫褴褛,虎目猎猎如电;瘦的风神俊秀,衣炔翩翩,眼神缥缈,唇边淡淡一抹清雅笑意,无尽疏离却又诱人神往,两人自船头掠起,一路分花拂柳,在湖中荷叶上几起几落,转瞬便到了岸上,趁势纵身而起,穿窗而进,落在大殿正中。 “丐王乐十方……” “神乞万三千……” “见过帝姬千岁!” 亲眼目睹江湖豪客这般身手,木兰惊骇的差点跌倒,佩服的五体投地,吩咐荼蘼奉茶,主宾手捧如冰似玉的琥珀盖盅,内蓄一泓碧绿新茶,云香袅袅,正是今年新贡的丰山碧玉尖,乐十方大方坐定,宠辱不惊:“帝姬明日果真要去锦州大堂审案?” 荼蘼满脸狐疑:“那位阿里公子,真不知道什么来头,竟然手眼通天,包揽诉讼!” “两位大哥,不如明日带着兄弟们前往大堂听审,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有个照应,”吉祥颇有些不放心,“帝姬金枝玉叶,小弟怕有个闪失,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三弟放心,此事包在二哥身上!”万三千生若洪雷,啱啱生威,“有人放刁,定不轻饶!” 乐十方略一沉吟:“不知帝姬明日作何装束?” “只能屈就一个典吏师爷!”木兰满脸不爽,“主审还是阿里公子。” 荼蘼软缠硬磨:“好主子,明儿也带奴婢去开开眼界吧……” 用罢早膳,木兰喜滋滋戴上四角朝天纱帽,系好蓝袍褶裥袖衫,手执卧龙扇,清秀儒雅,领着家丁打扮的荼蘼,神气活现的登上早已等候一旁的藏青大轿,轿子顶端照旧挂了个偌大犀角,木兰见怪不怪,权当是蛮夷陋俗。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1章 并蒂芙蓉 到了府衙早已日上三竿,饕餮鬼还是不见踪影! 大堂上两溜三十二位差役,个个当令年纪,乌衣皂靴,腰佩阔叶弯刀,押着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堂上,沿途鸣冤叫屈,引来一群百姓围观。 眼见朽木不可雕,木兰索性自己接过状书,原来这对夫妻有一对孪生女儿,前许了张三,后来算计不通,又许了李四,以致争论不休,经官动府,把跨凤乘鸾的美事,反做了鼠牙雀角的讼端! 木兰气愤填膺,一腔热血涌上,越俎代庖一把拽过惊堂木,“啪”得一声震住堂下“嗡嗡”之声! 当先男子浑身一震,伏地叩头不迭,“青天大老爷在上,小民姓史名温,祖上在乡间薄有资财,娶妻何氏,向来艰于子息,只得一对孪生女儿,生的粉雕玉琢,明眸皓齿,隔壁丁秀才赞称海棠着露,菡萏经风,并蒂芙蓉现蜀中……” 木兰听他自吹自擂,暗暗好笑,继续听那妇人道:“一双女儿资性极好,精通女红针黹,只可惜家道中落,整日缟衣布裙,铜簪锡环……” 一番絮叨,木兰听得明白,不外乎何氏饱受贫贱之累,一意为稻粱谋;史温谦谦君子,偏重书香门第,原都是爱女不过,富贵穷通这点势利心肠,择婿之人个个都有,坏在各做主张……何氏央媒寻觅富家,史温亲允两个童生,数月之间,一对女儿许了四个婆家! 木兰对着状纸沉吟良久,掷下牙牌,命人去宣他们女儿上堂。 围观百姓越聚越多,乐十方也带着手下乞丐前来听审,越发挤的水泄不通,只听这对冤孽夫妻吵闹不休……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胡行?” “娶媳由父,嫁女凭母,你这糟老头子也敢僭越?” 正骂骂咧咧,饕餮鬼哈欠连天,从偏堂踢踏而来,看见吵闹也不理会,一屁股跌坐太师椅,继续瞌睡,木兰一把揪起,“青天大老爷,别睡了,审案啊!” 何氏愤愤不平,双手叉腰,手指丈夫鼻梁骂道,“青天大老爷,他虽是男人,一些主意也没有,随人哄骗,不顾儿女终身,所许之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无赖光棍!所以小妇人体恤女儿,不肯容他做主,求大老爷明鉴。” “妇人悍泼,鼠目寸光,贪图眼前浮财,贻误女儿终身,他日必定后悔!” 饕餮鬼被吵得发昏,息事宁人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可执一而论,待我传你女儿到堂,问问她们的意思。” 须臾二女带到,木兰凝神一看,一对花枝一般的小家碧玉……瓜子脸,杏仁目,笑靥芊芊,上得堂来毫无扭捏羞涩之态,落落大方朝饕餮鬼屈膝行礼,“民女水芙、水蓉,见过青天大老爷!” 顾不得感叹鸡窝飞出金凤凰,木兰开门见山:“你父母阴差阳错,把你们许了四户人家,审问起来,父亲说母亲不是,母亲又说父亲不是,争执不下,所以叫你们上来问个究竟。” 两人面有难色,相顾无言,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做女儿者说不得一般。 木兰默喻其意,索性发签要把四个男子一齐拘来,当堂替她比长较短,只要看得过的,就断与他成亲!算计已定,正要出签拘人,不想四个青年从人群中走出,一齐跪禀道:“不消老爷出签,人已经来了!” 木兰抬头一看,啼笑皆非,眼前四人竟象一对父母所生,个个奇形怪状,举止荒疏,水芙、水蓉一见之下,放声痛哭,慌得那对糊涂爷娘安慰抱怨不迭。 眼看红颜薄命,木兰心有不甘,吩咐道:“史温所许书生站在左首,何氏所许富户站在右首,”又朝涕泣连连的水芙、水蓉道,“不要你们二人开口,只把头儿略转一转,要嫁父亲所许书生就转向左边,要嫁母亲所许富户就转向右边。” 水芙、水蓉粉泪簌簌,也不向左,也不向右,正正地对了堂上放声大哭,“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饕餮鬼睁开睡眼,不急不恼,“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把你们判与父亲所许书生便是。”看见两个丑八怪朝自己走来,水芙、水蓉虽是素髻布裙,颇有气性,当庭便欲寻死,木兰忙命人拉住,痛斥饕餮鬼并何氏、史温夫妇道:“一个昏官!一个财迷!一个糊涂!把儿女终身视为儿戏,一女二夫,难道要她们东食西宿不成?” 四个怪物叩头鸣冤,“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因为我等生的丑陋赖婚?” 木兰听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字,心念一动,“也罢,待我写出文书,大老爷这就宣判。”说罢挥毫疾书…… “婚姻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缺一不成,兹审何氏所许富户,虽有媒言,实无父命;史温所许书生,虽有父命,却无媒言……有妨古礼,无裨今人……四男别觅贤妻,二女另结良缘,兴琴瑟和鸣之兆,免兰摧玉折之事……”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2章 春江花月夜 一场无头官司审下来,木兰精疲力竭,万三千上前拱手笑道,“帝姬通权达变,为民做主,堪称是女中豪杰!” 木兰撅起樱唇,“真想痛打那对糊涂爷娘一顿竹板!” 刚出了大堂,饕餮鬼瞌睡虫一扫而光,兴致勃勃道:“秋高气爽,大伙何不结伴去郊游一番?” “四弟如此雅兴,皇兄随行如何?” 一列高头大马突然挡住众人去路,木兰转头,惊骇失声,后蜀地处中原,从来没有人在闹市正中见过如此多的宝马良驹,就算父皇的御苑马厩也没有!依稀认得当先七匹名马是追风、白兔、蹑景、追电、飞翩、铜爵、晨凫,当日曾听师父飞天蝙蝠说起过,却无缘亲睹,引为憾事。 “四弟初来乍到,已经觅得妙人,艳福不浅呐!” 蓦然间感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穿过人群,毫不忌惮地射向自己,木兰倏然一惊,本能向着那个方向望去,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凸凹分明的五官勾勒出一种锐利张扬,唇角抿起,神色霸道嚣张,跟苏合的阴鸷内敛相比,另有一番摄人心魄的张力,此刻目光如炬,毫不掩饰眸中丝丝玩味。 木兰不闪不避,迎面直视,对方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似乎从没见过如此清澈大胆的中原“男子”……有着不通人事的骄傲,不受约束的张扬。 一道银芒划过,木兰忽觉身上一凉,低头看去,竟然看到身上那袭兰袍缓缓滑落!刚才毫无疑问是有人存心挑衅,划破衣衫害她出丑! 一袭白影飞过,在她的衣服滑落之前稳稳遮住了她全身,木兰一怔,抬头看去,竟然是乐十方,不知何时解下身上白袍,披在木兰肩上,悄声道:“来者不善,在下送帝姬回鹿苑吧!” 暮夏时节,疏疏几阵雨过,满目绿肥红瘦,眼见着韶光渐老。 鹿鸣别苑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太子赫图双目微闭,一副沉醉痴迷模样,惬意的随着琴曲低低咏唱,拇指上套着的腊玉扳指不时轻叩白釉桌沿,发出细微清悠的轻响,跟琴音相得益彰,悦耳动听。身畔端坐一位相貌清癯,峨冠博带的老者,赫然便是丞相后稷。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犹自绕梁。 赫图微微冲绿萼点头,朗声笑道:“牡丹绿萼,果然声甲天下,色甲天下。” 众人恍然从痴痴迷迷中回过魂来,纷纷附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牡丹忙起身上前,一双水眸波光流转,顾盼生姿,盈盈秋波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翩然下拜,婉声道:“蒲柳之姿,芥末之才,能为两位皇子和后丞相抚琴助兴,是绿萼三生有幸,只恐曲陋音俗,有扰清听。”声音娇美清脆,动人心弦。 后稷今日带着后天来鹿苑拜访四皇子阿里,正逢府中大摆宴席,替太子赫图接风洗尘,此时听见满耳吹捧之辞,轻轻叹口气,适才众人只顾痴痴迷迷地盯着这青楼艳姬发呆,只怕是谁也没有用心听琴吧? 捋着颌下一缕白须,对着牡丹淡淡道:“秦楼楚馆之中,能有你这样的技艺,已是难得。只不过琴为心音,你平素眼见有限,胸中丘壑不广,技法纵是再如何圆转如意,琴中境界低了,终是凡品,绿萼姑娘名满京城,怕是有溢美之嫌!” 众人哪里想到丞相大人有此一说,俱是诧异,绿萼敛容整衣,嘤嘤道:“如此受教了!” 后稷淡淡扫她一眼,也不再与她多言。 赫图满脸倨傲,反驳道:“在下听绿萼姑娘琴音,绵密如串珠缀玉,幽咽如花底莺啼,清越如鹤鸣雁咴,激昂如长风万里,手法精妙,名不虚传,丞相却大加针砭,恕在下愚鲁,难解其中奥妙,还请详加指点。” 后稷面不改色道:“绿萼姑娘适才所奏《春江花月夜》,本是盛唐才子张若虚所作,他为人胸襟开阔,磊落豪迈,曲中意象清明澄彻,哀而不伤,绿萼姑娘演来,听在老夫耳中皆是桃之夭夭,靡靡之乐,实在糟蹋这曲!更有甚者,那尾音忽然跳出几声变征之音,春江美景之中突然掺杂杀伐之声,更是不合音律,是以老夫以为谬也。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历练尚浅,不解人间风雨,深以为妙也是自然。” 四周突然变的安静,静的诡异反常,赫图面色暧昧淡漠,唇角冗杂的温暖中带着点点寒意,昏暗的夜色,迷蒙的细雨,映在脸上泛着月霜般的冷光,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安的气味。 帘外细风卷起无数雨丝,瞬间迷乱了视野,绿萼不再劝酒,整整衣襟重新坐下,取了琵琶,轻拢慢捻,嘈嘈切切,曲调沉雄悲壮,又凄楚宛转,竟是《霸王卸甲》! 漫漫黄沙呼啸而来,英雄陌路,黄昏空荡,残云烈风,隐隐有美人青丝含玉,远山如黛,竭尽全力最后一次盛开,玲珑易碎,如尘埃溃散,如渺渺轻烟,流沙无痕……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3章 西风残照 秦时明月汉时关,金戈、铁马、楚歌,一切如在梦里喧嚣。 赫图随手拿过案上海螺玉笛,贴在唇边,丝竹斑驳,曲调如万马奔腾,高亢激昂,渐渐压过绿萼琴声,清远空旷,入耳熨帖。 “两军决战之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楚歌凄壮,霸王别姬:虞兮,虞兮奈若何?”后稷闭目假寐,良久感叹,言间似有所指。 木兰心头恻然,项羽英雄盖世,三千里的江山终是断送,宝剑出鞘,八千子弟的英魂在锋上怒吼,万千江东父老的嘱托在耳畔回响,一骑乌驹纵能承受背上血肉之躯,亦无法载动千古英名。父皇一心彪炳青史,封禅泰山,终究落得凄凉零落,埋骨大漠,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切都无法挽回,伤心桥下的绿波也只能在画中追寻…… 一曲终了,后天目光灼灼,视线好像要穿透绿萼双眸,神色痴痴楞楞,木兰暗暗好笑,悄声嘲弄道:“既舍不得美人,当日何苦送她来此?” 后天满脸不自在,“死了的那个富商颇有势力,非如此不足保全绿萼性命!” “你就不怕别人捷足先登?” “四皇子为人放诞不羁,有断袖之癖,过一阵子我再找个机会讨她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木兰惊骇的睁大眼,看看自己一身男装,想起府衙前赫图太子玩味暧昧的眼神,终于明白原委,尴尬得面色绯红,支吾道:“那个赫图太子,对绿萼很有兴趣,对外公很反感。” “爷爷秉性耿直,朝堂又是多事之秋,西戎王不日抵达后蜀,六皇子安排你住鹿鸣别苑,躲开是非之地,倒是功德无量,只是他突然离京,所为何事?” “西戎王诏令催逼甚急,详情我也不知。” “表妹身处虎狼之窝,凡事小心才是,若有急难,命人拿此物前往乌衣巷!”后天说罢,摘下腰间和田玉蚕,塞进木兰手心,“这是外公吩咐。” 莲心池畔碧波荡漾,水光迷离,后稷举止之间颇有魏晋气度,翩然如谪仙,颌下三缕长须,更衬出一派世外隐逸风范,谈吐风趣,笑若熏风,丝毫不显亡国降臣的颓相,木兰暗暗赞叹。 赫图抚摸笛身,突然站起身,眼神锐利张扬,“后丞相,我奉母后懿旨,前来蜀宫接管三千粉黛,以备父皇选用,人地生疏,烦请丞相大人代为引路。” “当啷”一声,木兰花容失色,手中二龙抢珠鹤嘴玉壶跌落地面,摔得粉身碎骨……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斜晕射进关雎宫大殿,龙凤琉璃瓦上波光潋滟,一列绿衣内侍亟奔而出,海晏漆冠皂靴,一手执拂,一手秉令,汗湿两鬓地穿过三重宫门,驻足在内宫与外宫相衔的长阶之上,顾不得举袖擦汗,长声高喝:“奉娘娘口谕,宫门落锁……” 嗓音火燎火烤,越过宫墙重檐,远远传递开去,沉重的落锁声里,宫城四门缓缓闭合,全宫上下七十二门由内依次关闭。诸妃嫔所居殿堂逐一闭宫落闩,内外人等不得擅自出入。 “娘娘,娘娘,各宫的主子都在关雎宫集合,就缺您了!” 突如其来的横祸,每一个人都失了分寸,鱼藻宫内,锦儿的声音带着丝丝的颤抖,刚才在宫墙上看到乌压压的西戎武士,阵势着实让她心惊胆战,脚现在还在发软。 说来淑妃主理后宫也有一段日子,真出了大事,大伙还是愿意去关雎宫讨个主意,淑妃心里倒也没有不服气,匆匆扶着锦儿出来,远远地听见一个声音扬起:“……本宫知道谣言不止,人心恐慌,但是大家无需着急,扈公公刚刚出宫,前往西戎请旨……” 淑妃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一众嫔妃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更不用说让座行礼,当即不悦道:“本宫倒是听说,西戎王后悍妒异常,向来不待见妃嫔,此次派遣赫图太子前来接管内廷,醉翁之意昭然若揭,西戎皇城远在千里之外,一个小太监前去请旨,恐怕西江之水难救涸辙鲋鱼。” 众妃一片哗然。 满堂娇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待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冷然诘问道:“淑妃,你与本宫说话,就是这样的规矩吗?” 皇后积威甚重,淑妃被她突兀一问,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言谈失礼,只得垂首跪下:“娘娘息怒,臣妾知罪了!” 见满堂娇不做声,淑妃继续惴惴道,“关门落锁,确是保全宫中安全的良策,只是恐难长久。” 徐婕妤出列忧心道,“宫中人口甚多,嚼用不菲,眼下天气甚热,蔬菜米粮如何供给得上?” 玉姐姐朗声道:“听闻赫图太子前来锦州,娘娘担心有变,早已命御膳房拓宽冰室,储备食粮,足够宫中上下一月之需,坐等西戎王圣旨到来解困。” 众嫔妃大哗,齐齐躬身行礼:“娘娘圣慧!” 满堂娇面色不变,缓缓起身道:“如此多事之秋,做主子的先乱了阵脚,让奴才们怎么想?本宫已经备好祭品,前往佛堂祈求神佛庇佑,诸位妹妹请自便吧!” 也许是被皇后胸有成竹、信心十足的气势所感染,众妃的恐慌渐渐平和,跟随满堂娇鱼贯而出,还没等她们跨出宫门,城楼轰然一声巨响,震动飞檐簌簌滑落,吓得人群一阵惊呼,躲闪不迭。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4章 覆巢完卵 赫图骑着追风良驹,率三万披甲武士来到宫门,见四下寂然,关门落锁,冷笑数声,喝令将士用投石机捶打宫墙,登云梯旋即架上,披甲武士热血沸腾,攻势如火如荼。 后稷、后天被赫图制住,动弹不得,更不说召集城中残兵败将、豪门贵阀家丁士卒拼死抵抗……当日开门揖盗,反招今日折辱! 黑压压的西戎武士不断涌上,像是一重重连绵不绝的黑色波涛,急不可待地张开巨口吞噬一切,阿里回头看看木兰脸色,上前安慰道:“害怕了?还是回鹿苑安全一些,这里太危险,帝姬金枝玉叶,若有丁点闪失,六弟可不饶我。” 黄昏时刻,晚霞凄美嫣红,映衬得宫墙血一般刺眼,阵阵急切的马蹄声和金铁交击声,如同雷鸣一般敲击在木兰心上,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剧烈。 木兰心脏禁不住收紧,还是倔强的摇摇头,孤零零地杵在宫门前,依稀听得宫人骚动杂乱之声,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起呼啸洪水更加迅猛,那就是恐惧。 伴随着宫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火光和骚动几乎片刻工夫就蔓延到整个后宫,陷入地狱最深处,似乎只有那扇高耸的宫门才是一线生机。 高耸的朱红宫门被人轰然撞开,无数黑衣铁甲的骑兵潮水一般涌入,箭矢当头射来,纷落如雨。逃命的内监宫人前进的步子戛然而止,就好像被一刀生生切断那样的整齐,转而又惊叫着四散奔逃。无数人被身后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射中,挣扎着倒在了地上,惨叫连连。一阵箭矢过后,宫女内监的尸体遍布在广场之上,劫后余生的宫人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逃窜着。 西戎将士快马加鞭,紧随其后冲过宫门,遇见挡了道路的宫人就手起刀落,血溅宫墙,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昔日朱颜玉壁、锦绣繁花的亭台楼阁,早已是一片混乱,金钗委地,花钿零落。压抑许久的恐惧彻底爆发,宫人四散奔逃,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声嘶力竭。 木兰心里一阵不忍,拉着阿里的衣袖进入皇城,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眼前这些仓皇奔逃的身影,使得木兰对外公不战而降、满堂娇开门揖盗的行为有了一丝原谅,若是按照他们的本来意愿,这些杀戮或许可以避免。 士卒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刀枪,每一柄武器上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木兰拉着阿里,朝关雎宫疾奔而去……玉姐姐和海晏还在那里! 两人刚刚冲进宫门,嚣张的哄笑声、吼叫声、夹杂着惨叫声由远及近,一列披甲武士拔出兵器,不顾一切往紧锁的殿门砍去,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削铁如泥的兵刃下碎屑四溅,刀痕纵横! “乒”的一声,几十个西戎士兵生生砸开宫门,冲了进来。为首之人脸上带着无边的贪婪和欲望,眼神迅速地在院子里面扫过,看见阿里,满脸惊讶,少不得上前拱手行礼,“属下巴图,见过四皇子!” 阿里把木兰挡在身后,淡淡道:“此处宫室的主人,已经被父皇钦封为蕊妃娘娘,不可冒犯。” 巴图脸上现出难以掩饰地懊恼失望之色,一边骂骂咧咧赖在院中不肯走,一边指桑骂槐迁怒无辜:“滚开,兔崽子!小心我宰了你!” 随手将手中的大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宫女画眉,眼看躲闪不开,木兰悄悄在她身后一拉,这才及时闪到一旁,却因为立足不稳而跌了个四脚朝天。 几个士兵哄笑起来,突然哑了一般怔怔出神,木兰回头一看,满堂娇打扮素净,扶着太监打扮的玉儿出了寝宫,“多谢四皇子,本宫无以为报,就以殿内所有犒赏将士吧!” 木兰没料到满堂娇有此一着,暗暗惊奇,细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乱军之中坐拥金银珠宝,才是惹祸根苗,不若财去人安,再做计较。 不待阿里发话,巴图领着军士争着抢入房中,随即传来清晰的惊叹吸气声,满堂娇的宫室虽然不大,但是贵为一国之母,素喜奢华,诸般物件都是天下奇珍异宝,陈设也远胜于平常宫妃。 屋里翻箱倒柜忙活不停,夹杂着放肆的欢呼狂笑声,刀斧劈进精致的紫檀箱柜,甚至还有士兵为抢夺财物而争执怒骂的声音。 满堂娇似乎并不看重这些东西,倒是玉儿领着几个宫人,在一旁露出愤愤神色。 经过半个时辰的掠夺吵闹,十几个强盗披金抱银、满载而归,巴图开始围着国色天香的满堂娇转悠,丝毫不掩垂涎之色,阿里正色道:“娘娘犒赏已毕,还不快走!” 殿外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尖叫声,巴士心急火燎、赶紧带着手下一拥而出,“兄弟们快点!迟了连喝汤的份儿都没了!” 看着这伙强盗远去的身影,木兰轻叹一声,知道这样的劫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前奏。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5章 洗劫 满堂娇缓步走进自己的寝宫,屋里早已是一片狼藉,乌木折角屏风被推倒在地上,半压着歪斜的紫檀木包金桌子,香梨木的梳妆台被刀剑劈开,里面精美的金银首饰早已被席卷一空,墙角的柜子都被翻过,里面空空如也。 绣着银色玉兰花纹的淡绿色丝绸幔帐被生生扯下,金色流苏逶迤在地上,污痕遍布。雕刻着莲花纹的白玉胭脂盒碎成数片,鲜润的红色撒在地面上,插放着新折鲜花的景泰蓝花瓶被推翻在地,水流淌出来,洇散了胭脂,血一般的鲜明在地面雕花玉砖上漫开,弥漫出一种凄厉的香艳。 一番劫掠过后的关雎宫如同被狂风摧折过的花木,原本优雅精致的花瓣都被掠去,剩下残枝败叶零星地挂在枝头,只余下空气中散发着的袅袅香气,还萦绕在人的鼻端。 “这群挨千刀的强盗……”玉儿被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外面隐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声、哭喊声,木兰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重叠,像是一张无所不在的巨网,将她牢牢地困束住,无法挣脱,宛如一把钝刀,在不停地切割着她的内心,一种疼痛从胸口深处迸裂,几乎将她逼入疯狂,让她彷徨失措,无路可逃…… 她想要尖叫出声,又想要抱头痛哭,她已经受够了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正恍惚失神,一只手搭在肩头,灼热的温度从肌肤相接的地方传递过来。 木兰猛然惊醒,转过头去,阿里正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但是他的人却没有看她,他正转头对着刚才那个小太监,满不在乎的笑道:“有吃的没有?去拿点吃的过来吧,你主子可是饿坏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 画眉怔怔望着眼前的英挺男子,一副呆滞模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对了,前面还有点心,应该没有被糟蹋,奴婢去拿过来。”说着朝偏殿走去。 “别出神了,这些年西戎屡屡征服周边小国,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怎么可能有人对这样的事情习惯?”木兰的语气瞬间拔高,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即便这里是满堂娇的宫室,她也不可以无动于衷。 见惯了这位花魁继母或者高傲、或者清丽的身姿仪态,木兰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也会有这样疲倦和失态的时候,眼前之人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只是她长久以来竭力维持的端正姿态,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她是没有什么能够击败的。 所谓坚强,原来也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瓷片,只要轻微的敲击,就能够把它击得粉碎。当杀戮和血腥赤裸裸地展现面前,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是一样的令人绝望而难以忍受。 木兰心头轻叹一声,上前扶起她,“娘娘,坐下歇歇吧。” 满堂娇诧异于木兰的反应,目光炯炯,忽然笑道:“本宫原本以为,帝姬是很高兴见到这里变成这个样子呢!” 听到这句挑衅刺耳的话语,木兰没有说话,心底一瞬间有了怜悯,仅仅是一个眨眼,满堂娇就已经恢复到平日端庄自持的模样,而且惯常的出口伤人。 满堂娇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现在也只不过是急切地想要寻找一次发泄,让压抑在心底的沉闷爆发出来,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刚才本宫失言了。” 木兰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爽快地道歉,有点惊奇地抬头看向她,她的眼神已经恢复平淡从容,迎上木兰探究的眼神,唇角上扬,清楚刚刚是自己失态了,笑着转过话题:“本宫也很久没有吃东西了,画眉还算伶俐。” 这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许多精致点心,颠颠递给主子享用。 一场内耗消弭于无形,木兰低下头去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这种莲蓉杏仁糕味道很好,帝姬不妨尝尝。” 木兰气愤地瞪一眼,“说正经事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海公公,麻烦你把平日穿的衣服拿出来,给画眉她们换上,”一面说,一面四处收拢被西戎武士洒落一地的胭脂水粉。 木兰看着太监装扮的玉儿,暗暗佩服满堂娇精细,试想乱军之中,有什么人比一个小太监安全呢?只是玉儿、画眉这样的小太监,长的也太好看太扎眼了些。 满堂娇拿起眉笔黛石,唰唰舞弄几下,一个个或面孔黯淡、或满脸麻子、或眉目疏淡的小太监横空出世,貌不出众,走在路上任谁也不会多瞧一眼。 木兰笑得差点岔气,扶着紫檀木桌才站稳,桌沿上包着的金边都被士兵撬下来收进怀里,粗粝的木屑扎进手掌,木兰闷哼一声,玉儿赶紧过来看,从主子头上拔下一根金簪,舀出药膏替她敷上。 一群人安静地待在关雎宫,倒是没有匪兵再过来找麻烦,一直到了将近酉时,宫门处又有沉重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外面传来披甲武士高声呼喝,“太子殿下有令,后蜀宫眷全部都到宫门外集合,有擅自藏匿者杀无赦!” 看来他们准备清点战果了!阿里上前把木兰粘上的胡须贴好,万幸今天拉她出来审案,做了这副妆扮……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6章 逢迎 门外已经有一大群宫人被披甲武士驱赶着向前,沿途收集闲散俘虏,玉儿、画眉简单收拾一番寝殿,服侍满堂娇坐下,“娘娘有蕊妃封号,料想西戎匪兵不敢非礼,在此稍安毋躁,奴婢们去看看便回。” 满堂娇黛眉紧蹙,“海公公身为内廷大总管,正在太子殿下处斡旋,你们找到他,也好有个照应。” 玉儿点点头,领着众人出了殿门,不动声色地加入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木兰赶紧拉着阿里做挡箭牌,跟着他朝前走。 到处都是内监和宫女的尸身,队伍里大多数宫人忍不住小声哭泣,有不少宫女的尸体都是衣衫凌乱,血污满身,显然是在遭受凌辱之后被残忍杀死。 木兰银牙紧咬,几欲碎裂,自回到后蜀,她还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愤怒! 一群宫人都被赶到了桃夭宫旁边的空地上,披甲武士先将其中的太监逐一挑拣出来,驱赶着走向别处,木兰眼睁睁看着太监装扮的玉儿、画眉她们走远,欲待上前拦阻,阿里拉住,悄悄摇头,“帝姬稍安毋躁!” 好不容易熬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看守的武士都进了旁边的宫殿,寻来酒菜大吃起来,只留下几人隔着窗子探头出来,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众人疲惫不堪,纷纷各自寻找地方坐下,时令已经是初秋,夜晚凉意习习,四处树木虽多,遮掩不住森森寒气,风呼啸而过摇动枝叶,传来幽咽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更加凄凉难耐。 辽军对这些内监没有丝毫的重视,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安排,就这样让他们待在这里等候着接下来的命运。 玉儿明白木兰担心她的安危,连忙说道:“主子不用担心我,看这架势,必然不是要杀人。我早就干惯宫人差使,只要小心一些,不会被人识破的。” 阿里点了点头,木兰心中黯然,但也无法可想,只得罢了。 宫殿里一群强盗还嫌宫中饮食不合胃口,直接劈开一具木床榻,就在大殿弄起烧烤来吃。篝火旺盛地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在秋夜散发出灼热的诱惑力,混合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 殿外露天站立坐卧的太监们一个个又渴又饿,紧盯着殿中的火苗,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忽然一道凄苦的叫喊声打破了寂静,人群开始骚动,木兰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几个看守从殿中走了出来,不耐烦道:“吵什么吵,活不耐烦了!” “军……爷,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小太监哆嗦着凑上前来,左手指着身后一个颓然倒地的身躯。 当先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军士,手中的鞭子狠狠一甩,小太监一声惨叫,被打得飞出了老远,生死不知,军士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晦气地朝众人呵斥道:“妈的,不就是个死人吗?鬼喊鬼叫,老子看见你们这群阉人就烦!” 太监们都被他的鞭子吓着,瑟缩着向后退去。 那个军士把鞭子往地上一指,吼道:“都乖乖地给老子坐好,谁再闹得不消停,老子吃素,鞭子不吃素,有力气留着明天抬死尸!” 众太监惶恐地散开,小心翼翼地各自寻地方坐下了。军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威严带来的效果,转身就要向殿内走去,玉儿不知为何,从人群中踉跄摔出,正砸在不可一世的军爷面前…… 军士暴怒,高高举起马鞭,木兰惊骇的张大樱唇,刚想不顾一切上前阻止,一声伶俐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军爷,军爷……” 画眉点头哈腰地快步跑上前,“军爷息怒,玉姐……小玉子是有要事禀报军爷,并非有意冲撞。” “什么要事?”那个军士鞭子一缓,脸色不悦地看着这个胆敢阻拦他的小太监。 画眉赔笑道:“今儿天气不好,几位军爷辛苦了,奴才和小玉子知道有个地方有好酒,想孝敬几位军爷……” “有酒?在哪?”几个守卫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领头的军士半信半疑,“可不要骗人啊!宫里的酒窖不是就只有一个地方,在御膳房,早被太子殿下派人占住了,说是要论功行赏。” “奴才怎么敢欺骗军爷呢?确实是有酒,而且还是上好的女儿红、竹叶青,”看他们还是不挪窝,画眉满脸忠心、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若有一字虚言,就惟小的是问!” “好,这就带着我们去找,真的有酒的话,少不了你俩的好处,到时候保准给你们分配轻松点儿的活计……”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7章 美酒佳肴 木兰银牙紧咬,几欲碎裂,自回到后蜀,她还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愤怒,被外公利用出卖的时候都没有!这个深藏不露不可一世的赫图,比起这些粗莽肮脏的西戎匪兵更加可恨。 惠妃被刺穿身体,那一剑直中要害,立刻死去,路边被驱赶着向前的宫人经过,皆是低声啜泣,瑟瑟缩缩地打着寒战,不自觉地向后躲闪。 木兰用几乎冒火的目光狠狠地凌迟赫图,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竭力低眉顺目,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愤怒却不受控制地自双眸汹涌而出。 阿里适时伸出手,拉过木兰挡在背后,赫图似乎有所察觉,狐疑的回过头去,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来,入眼处全是一群形容憔悴、畏缩战栗的太监宫女,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疑惑着什么似的,又扫视了一遍,人群毫无异状,终于不再在意地转过头,率领着麾下的人马走了。 “太子殿下不仅兵法谋略上出众,领兵有方,法度森严,武功也深不可测,在西戎也只有六皇子苏合那样的高手,才有可能跟他一较高下。” 木兰咬牙切齿:“你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这样的高手,敏感远胜常人,你刚才目光过于凌厉,他都会有感应,你就不要用那种眼神去看他了,除非你想暴露自己的身份……”阿里颇为头疼,半是玩笑半是威胁。 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倒眼前霉,木兰恨恨的蹙眉抿唇,无计可施,乖乖的跟着阿里,朝人群走去。 一群宫人都被赶到了桃夭宫旁边的空地上,披甲武士先将其中的太监逐一挑拣出来,驱赶着走向别处,木兰眼睁睁看着太监装扮的玉儿、画眉她们走远,欲待上前拦阻,阿里拉住,悄悄摇头,“帝姬稍安毋躁!” 好不容易熬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看守的武士都进了旁边的宫殿,寻来酒菜大吃起来,只留下几人隔着窗子探头出来,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众人疲惫不堪,纷纷各自寻找地方坐下,时令已经是初秋,夜晚凉意习习,四处树木虽多,遮掩不住森森寒气,风呼啸而过摇动枝叶,传来幽咽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更加凄凉难耐。 几个平时得势的总管内监,早都没有了以前趾高气扬的架势,一个个憔悴畏缩地抖成一团。 一旦破了国,原有的地位权势瞬间都烟消云散,如今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奴才,只有殿里那些正在大吃大喝的人,才是主子。 木兰嘲讽道:“西戎军纪,向来便是如此不堪吗?” “赫图刚刚入城,必然要分散不少兵力去各处监视镇压,宫中的女子财帛任他们予取予求,贪婪好色之心上来,警戒自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天色黑暗下来,辽军对这些内监没有丝毫的重视,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安排,就这样让他们待在这里等候着接下来的命运。 玉儿明白木兰担心她的安危,连忙说道:“主子不用担心我,看这架势,必然不是要杀人。我早就干惯宫人差使,只要小心一些,不会被人识破的。”又开玩笑似的说道,“就是要伺候这些坏坯子,心里憋气!” 阿里点了点头,木兰心中黯然,但也无法可想,只得罢了。 宫殿里一群强盗还嫌宫中饮食不合胃口,直接劈开一具木床榻,就在大殿弄起烧烤来吃。篝火旺盛地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在秋夜散发出灼热的诱惑力,混合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 殿外露天站立坐卧的太监们一个个又渴又饿,紧盯着殿中的火苗,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忽然一道凄苦的叫喊声打破了寂静,人群开始骚动,木兰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几个看守从殿中走了出来,不耐烦道:“吵什么吵,活不耐烦了!” “军……爷,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小太监哆嗦着凑上前来,左手指着身后一个颓然倒地的身躯。 当先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军士,手中的鞭子狠狠一甩,小太监一声惨叫,被打得飞出了老远,生死不知,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晦气地朝众人呵斥道:“妈的,不就是个死人吗?鬼喊鬼叫,老子看见你们这群阉人就烦!” 太监们都被他的鞭子吓着,瑟缩着向后退去。 “你们当老子愿意在这里伺候你们这些狗奴才,”那个军士越说越生气,手中的鞭子一鞭接一鞭地抽打着身边逮得着的太监身上,“如今营里哪个不是搂着女人快活,就我们这些倒霉的连口好酒都没有捞着,还要在这里伺候你们……” 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躲闪不及的太监被他抽打得四处乱窜,惨叫连连。出了一阵子气,那个军士才松了手,把鞭子往地上一指,狠狠地喊道:“都老老实实给老子坐好,谁再闹得不消停,老子吃素,鞭子不吃素,有力气留着明天抬死尸!” 众太监惶恐地散开,小心翼翼地各自寻地方坐下了。军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威严带来的效果,转身就要向殿内走去,玉姐姐不知为何,从人群中踉跄摔出,正砸在不可一世的军爷面前…… 军士暴怒,高高举起马鞭,木兰惊骇的张大樱唇,刚想不顾一切上前阻止,一声伶俐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军爷,军爷……”画眉点头哈腰地快步跑上前,“军爷息怒,玉姐……小玉子是有要事禀报军爷,并非有意冲撞。” “什么要事?”那个军士鞭子一缓,脸色不悦地看着这个胆敢阻拦他的小太监。 画眉赔笑道:“今儿天气不好,几位军爷辛苦了,奴才和小玉子知道有个地方有好酒,想孝敬几位军爷……” “有酒?在哪?”几个守卫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领头的军士半信半疑,“可不要骗人啊!宫里的酒窖不是就只有一个地方,在御膳房,早被太子殿下派人占住了,说是要论功行赏。” “奴才怎么敢欺骗军爷呢?确实是有酒,而且还是上好的女儿红、竹叶青,”看他们还是不挪窝,画眉满脸忠心、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若有一字虚言,就惟小的是问!” “好,这就带着我们去找,真的有酒的话,少不了你俩的好处,到时候保准给你们分配轻松点儿的活计……”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8章 玉玺凤印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木兰暗暗赞叹画眉机灵大胆,宫中有美酒的地方绝对不止御膳房一处,西戎匪兵初来乍到,无人指点绝对找不到就是,偏偏这群内官被鞭子吓破胆,居然没人敢站出来献媚…… 前面又传来一阵喧哗声…… 在这个不幸的夜晚,后蜀内廷恍若人间地狱,凄惨的哭叫声,委屈的饮泣声,伤者的哀嚎声…… 木兰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听得麻木了,但是这一次的喊声却与那些不同,因为那个声音充满着熟悉的清丽和傲慢,竟然是满堂娇! 不知道为什么,满地狼藉的关雎宫门前站满了戒备森严的披甲武士,几十个手持火把的士兵围绕在周围,将宫门围堵得水泄不通,火光掩映下,那些军士的神色显得格外狰狞。 满堂娇站在宫门前的台阶上,宛如一枝坚强的银白广玉兰,笔直地独立于这疾风骤雨之中。身边只有海公公一人陪伴,毫不示弱地对峙着。 西戎将士语调透着威胁,“……知道娘娘已经受封西戎皇妃,太子殿下派我们前来请您移驾龙吟殿,蕊妃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请你明白眼下的局势……虽然殿下看父皇的面子,不会和你计较什么,但是……” 木兰听见“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啼笑皆非,数月前满堂娇劝导自己“通权达变”,今日反被人劝为“俊杰”! “没什么但是!”满堂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本宫已经说了,不论后蜀还是西戎,皆是没有皇妃面见皇子之仪!” 木兰只能够看到她的侧脸,光洁如玉的脸颊依然带着如同往常一般的骄傲凌厉,身穿一身银色的宫装,银紫凤尾图案闪烁着幽幽的光芒。远远地看上去,映衬着昏暗的宫灯,如同满身缟素一般,充斥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艳丽。 将领被她噎得一愣,面上立刻显出怒色,他们进入这个宫廷之后,还没有人胆敢反抗他们的权威,即便有也变成了尸体,这样明火执仗地违背他们的命令,油盐不进还能安然无恙屹立不倒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位绝色佳人。 将领狒狒瘟怒,禁不住上前走了一步,满堂娇身子微微一晃,却没有后退,依然笔直地站着,喝道:“我是西戎的皇妃,你们敢怎么样?!” “西戎的皇妃,哼,”那个将领终究是不敢对她怎样,走到了近前就停下脚步,轻蔑地说道,“我们可是听说后蜀皇后叫什么满堂娇的,出身青楼……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我们也好去开开眼界?” “住嘴!”满堂娇的声音徒然拔高,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使得面颊浮出一层红晕,强自稳定身形,后用充满轻蔑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训斥道:“刁奴竟敢当面欺辱皇妃!” 又一次被这个女人打断了自己的话,那个将领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料想要不是碍于满堂娇身份,肯定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他上下打量满堂娇,目光满是亵渎,忽然现出不怀好意的坏笑,“蕊妃娘娘,您现在不过只是西戎的皇妃,不再是后蜀母仪天下的皇后,摆谱不能忒过,要知道后蜀都亡国了,娘娘您就要入我们西戎的皇宫当妃子,我们现在的皇后娘娘可是太子的母后。” “你……”满堂娇羞愤难当,无计可施,沐浴朦胧月色,身形格外淡薄,神情楚楚。 正僵持不下,又一列披甲武士从远处跑了过来,领头边跑边喊:“太子殿下有令,请蕊妃娘娘立即交出玉玺凤印!” 咄咄逼人的将领脸上顿时显出喜色,趾高气扬的走上台阶,满堂娇惊骇脸色大变,人却却还是站着不动,海晏突然执拂挡了一下,动作软绵绵、轻飘飘的,那个军士却不知道怎么的,身体恍如触电一般踉跄着后退下去,险些跌倒在地,满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刚刚碰到他的年老太监,踌躇着不敢上前了。 “好俊的功夫!”阿里忍不住轻声叹道,木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海晏,没料到看似年迈无用的海公公,竟然有武功傍身! 刚刚到达的青年将军看了满堂娇一眼,露出赞叹神色,旋即正色重复道:“请娘娘交出后蜀玉玺凤印!” 满堂娇泠然道:“凭什么要本宫交出?” “后丞相已经交出虎符,娘娘既已归顺西戎,玉玺凤印留之无益,何必惹祸上身?” “慕容将军,何必跟她多费唇舌,不过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这个宫殿巴图将军已经带人搜过了,没有找到东西,肯定还藏在她身上……娘娘再不识相,恐怕兄弟们手重,捏痛了哪里,可别怪我们粗莽无礼!” 身后轰然一阵淫笑,几个披甲武士跃跃欲试,争先恐后涌上玉阶,眼前艳姬再蛮横,也不过是一介弱女,不堪一击,要不是上面再三吩咐过,以他们暴虐的性子,恐怕早就动手了。 海晏适时上前解围:“几位将军还请息怒,娘娘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早在大军入城之前,便以上书西戎大王请降,今日大军远道而来,又拿出宫中珠宝首饰犒赏,娘娘本打算面圣之日,亲自奉上玉玺凤印……” 海晏一边赔笑,一边继续说道,“既然太子殿下另有他用,现在就奉上也不妨,今日娘娘风体违和,情绪不稳,希望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大量海涵……” 海晏犹自絮絮叨叨,木兰心中却如掀起三尺波涛,慕容黯也在军中?他是吴越车骑将军、禁军统领,竟然归降西戎,那简昊…… “东西交出,我们自会离开!”领头的军士虽然不耐烦,碍于满堂娇身份特殊,终究是要给她几分面子,阴阳怪气地走上前来,朝满堂娇伸出毛茸茸的黑爪,静候人家献上玉玺凤印。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59章 落坡凤凰 满堂娇摇摇欲坠地半倚在海晏身上,脸色惨白的看着军士举动,海晏扶住她,低头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着什么,她回过头去扫视了留在殿门口虎视眈眈的披甲武士一眼,咬紧樱唇,骤然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神色泠然道:“玉玺凤印是何等尊贵之物,你这等莽汉也配沾手?本宫自行前去面见赫图太子!” 说罢撇下目瞪口呆的士兵,袅袅婷婷朝龙吟殿走去,海晏赶紧上前扶住,回过身来的士兵寸步不离,紧紧尾随在后,木兰也忧心那些妃嫔宫人现在如何,拽着阿里跟了过去。 天色阴沉沉的,雨意淋漓,木兰拉着阿里做护身符,沿途有惊无险地来到龙吟殿,隐身人群之中,兵士早已疲惫不堪,大多挨着树木花石抱成一团瞌睡,少数清醒的也都一个个憔悴失神,谁也不会发昏到拦住西戎四皇子盘东问西。 远远地听见几个大嗓门的军士哄笑,“算你小子有功,我这里有个好差使,先算你们一份儿,就不用去扛死尸了,”一个大胡子兵丁肩上扛着青瓷酒瓮,空闲的另一只手拍着画眉的肩膀,扭头吩咐道,“带他们两个去太子殿下那服侍。” 画眉、玉儿大喜过望……这个差使比较起抗死尸干苦力来说,不啻霄壤云泥。 秋雨绵绵飘落,郁郁不绝,打湿脚下白玉甬道,花木飘摇萧疏,木兰目光停留在殿前触目惊心的尸身上,心头恻然,面容不觉凝了一层淡淡冰霜,苍白的肌肤变得白玉一般晶莹,隔着层层的雪幕看去,宛然玉色般华美洁净,阿里看得心襟摇曳。 昔日威严豪阔的后蜀朝堂,竟成了西戎匪兵寻欢作乐之所……经历征战杀伐之后,他们急切渴望享受到自己所征服国家的一切,需要把失败者最看重的东西践踏在脚底。 木兰跟着阿里走进大殿,正看见父皇依照祖制册封的妃嫔并一干出色宫娥林立殿中,除去已死的惠妃外,一后一妃三婕妤四嫔十才人尽皆在侧,两旁的座位上分列西戎高级将领,桌上摆满酒肉膏粱,可怜满堂娇未雨绸缪的食量储备,全化作仇寇案上美味佳肴。 此时他们的注意力却没有一个落在眼前的美酒华食之上,贪婪的目光急不可耐地注视着殿中的朱颜玉质,时不时的低声议论评价几句,哄笑不断,几个离得近的妃嫔,听着这样的话语,早就已经吓得花容惨淡,一个个低声饮泣。 赫图太子甲胄在身,怀中犹自拥着一个绯衣美女,身姿窈窕,曼妙动人。正咬着赫图的耳边嘀咕什么,赫图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美人转过头来看着满殿宫娥,莞尔一笑,娇柔妩媚,宛如皓月当空,灿然生辉,一瞬间,满室春色都黯淡下来。 木兰凝神细看,竟然是辅佐淑妃掌管后宫多时的班婕妤! 此刻举起金花缠绕的酒壶,将手中的玉杯盏满上,一双纤纤玉手比羊脂白玉的酒杯更加柔润,比金光灿烂的酒壶更加动人。她将酒杯递上赫图手中,修眉凤眸,琼鼻樱唇,一举一动,无不是婉转香艳,潋滟生辉,别有不同。 众将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身上,连声称赞道:“果然是绝顶美人,太子殿下今次可真是艳福不浅!” 赫图揽住班婕妤纤腰,满脸得意道,“说来也是轩辕常晔无德无福,如此美人居然冷落宫闱,看来他不但征伐四方无用,御榻上也是个废物!” “难怪今天闯宫之后,四处找不见殿下人影,原来和美人……”两个离得近的将领小声嘀咕,垂涎的目光在满殿嫔妃脸上身上来回逡巡。 赫图接过班婕妤递上的美酒,眼光扫过场中众将心急火燎的模样,昂头一饮而尽:“知道你们已经急不可待了,方才不许动这批女人,就是要按照军功分配!” “后蜀宫妃是何等尊贵,岂容尔等粗莽之辈肆意侮辱?”赫图的话音刚落,一个高傲清丽的声音随即响起。 木兰不用抬头也知道,有这样高傲而庄重的语气的必然是故后满堂娇了。 赫图毫不在意地摆弄拇指上的紫玉扳指,“你们早就亡国灭种,哪里还有什么后蜀?如今你们不过是一群无主妇人,任人宰割而已。” “谁说我们后蜀亡国了?”满堂娇朗声上前,凤目含威,扫了一眼周围虎视眈眈的西戎将领,目光定定落在坐在龙椅上的赫图,“先皇北狩不归,臣妾连同九卿感念西戎大王神武,自愿迎接新主入朝,保天下苍生福址,效唐虞尧舜,兵不血刃,免去生灵涂炭……” “哈哈哈哈哈……”赫图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一样,狂笑不已,“自古成王败寇,望帝春心,杜鹃啼血,亡国之奴遮羞之言,难得你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殿中的妃嫔传出一阵低沉惶恐的哭泣,满堂娇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动摇,“胜败乃兵家常事,九洲天下,国土辽阔;古往今来,帝王无数,得失岂能拘泥一时一地?总是能者居之,胜不骄败亦不绥,抚恤四方百姓,方为圣君之道。”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0章 生亦何欢 座中的一个将领扬声质问:“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为强盗,难道后蜀不曾征伐过别人的国家?” 满堂娇坦然一笑,据理力争:“后蜀立国百年,帝王武功赫赫,自然也是征伐四方,所到之处也有无数守节知礼的妇人,虽然是沦落敌手,却是不卑不亢,通权达变,令世人敬重。” 方才那个将领不耐烦道:“妇人无知,岂能置喙千秋大业?不想伺候我们西戎,难道想平白送死吗?” “龙图大业固然大矣,一介妇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的夫君和国家,只知道徐慧身为后蜀的嫔妃,嫁于后蜀的君王,食后蜀的俸禄,享后蜀的尊荣,就绝不能失了后蜀的威风!” 莺声燕语,掷地有声,众将一时哑然。 木兰抬头去看,依稀认得是徐婕妤,生得清丽窈窕,罗袜生尘,倒是个有骨气的,原来叫徐慧,真是蕙质兰心,豪情不输须眉。 徐婕妤转身看向身后妃嫔宫娥,“国礼不可丧,西戎不过茹毛饮血的蛮夷之辈,岂知廉耻气节为何物?想要后蜀嫔妃屈身侍奉,痴心妄想!” 满殿宫娥被她凛凛目光一扫,无地遁形,俱是胆怯地低下头去。 赫图伸手揽过班婕妤,嘲弄道:“你们后蜀宫妃,不是早就自己投怀送抱,前来侍奉我们这些蛮夷了吗?” 徐婕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恢复平静娇媚,轻蔑地看了班婕妤一眼,“无耻之徒,不知礼节,不知自爱,岂配为我后蜀妃嫔?死后也难享宗庙香火!” 班婕妤眼中浮现一份轻蔑,一边高举酒壶,向玉杯之中缓缓注入美酒,一边轻声笑道:“宗庙香火?这样虚无的东西,姐姐要来何用!慢说姐姐只是先帝身边一个小小婕妤,经年难见天颜,便是皇后娘娘,昔日宠冠六宫,不也早早受封蕊妃,早就不是后蜀之人,妹妹位卑言轻,又何必自讨无趣,累及国中族人?” 说罢,定定看向满堂娇,目光得志、高傲,满是挑衅! 满堂娇面色凝滞,竟是无言以对,班婕妤愈发得意,杏目望着赫图,故作满面娇羞状,嘤咛耳语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臣妾这个皇后姐姐,未进宫之前,名满帝都,轻歌曼舞夺得六院花魁,三千粉黛甘拜下风呢。” 声音不大不小,满殿轰然大笑,方才那个将士捧腹不已,“看来后蜀风俗果真迥异西戎,婊子理直气壮要立牌坊也就算了,还能母仪天下正位中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班婕妤将手中玉盏琼酿悉数送进赫图口中,秋波粼粼,百媚千娇,“太子殿下万万不要将臣妾与皇后相提并论,娘娘艳冠天下,通权达变,岂是寻常女子所能及?娘娘志在西戎大王,不在太子殿下,故而如此……” 玉儿似是再也听不下去,上前娇斥道:“皇后娘娘出身卑微,天下皆知,先帝尚且不离不弃不嫌,何需你多言!” 看着眼前冒出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疾言厉色,班婕妤仔细瞧了瞧,半晌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玉姑娘,良宵一刻,怎么做如此妆扮啊?” 这个班婕妤如此眼毒,竟然认出改装易容的玉儿! 数月不见,木兰不知玉儿何以态度大变,不顾自己安危出头维护满堂娇。 赫图锐利的眼锋扫过徐婕妤,声音冷硬森森:“如此说来,你们是想要殉国了?” 只听徐慧莺声琅琅:“君子洁身自好,斧钺加身亦不能移其志于方寸之间!” “本太子也不想强人所难,干脆就成全你们,全……部……赐……死!” 听见“死”字,满殿妃嫔少激灵灵地打起哆嗦,她们都还是绮年玉貌的女子,最大亦不过双十年华,生来就是金尊玉贵,脚下的道路光鲜荣华,唯一需要担心的只不过是夫君宠爱的多和少,如何费尽心机获得更盛的荣光。死亡和杀戮距离她们的生活那样遥远,如今残忍的现实却将她们所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如此突兀,措手不及。 班婕妤抬起头来,用一种嘲讽和讥笑的眼光打量着不断瑟缩后退的妃嫔宫娥。 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木兰忽然有了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见身后无人响应,徐婕妤破釜沉舟,嫣然笑道:“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罢转过身去,眼神之中带着罕见的凄冷决绝,望向身后满堂娇,“皇天不佑,亡我后蜀,苍生遭此大难,我等妇人之辈所能做者不多,皇后通权达变,意在苍生无虞,自是一番大见识,非徐慧愚见所及……事已至此,与其身遭贼辱,不如坦然赴死,绝不谄媚欢颜,坏了君臣节义!” 言毕衣袂翻飞,人箭一般冲向身畔九龙飞天玉柱!在满殿惊呼声中,血迹沿着光洁的额头流下,在这个秋雨延绵的暮夏时节,香消玉殒,魂魄随那一抹嫣红血迹飘远……一介英烈女子,却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陨落……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1章 彩凤随鸦 班婕妤置若罔闻,依然平静地为赫图斟酒,举止轻柔和缓,烟视媚行。 赫图暴怒,下令将尸身丢弃宫门,不得掩埋,以儆效尤!殿内筵席重开,金樽飘香,令场中的妃嫔宫娥上前为众将端茶侍酒。 众人战战兢兢,犹豫不决,赫图挥舞金鞭指向殿前徐婕妤尸身,冷冷道:“再有推诿不从,就推出去与她做伴!” 宫人虽然满怀愤恨,但是看到丢弃在殿前的尸身,一个个浑身战栗,不敢言语。一个莽汉按捺不住,伸手去拉廖才人,她尖叫一声,早已跌进别人怀中,涕泣连连,终究是不敢挣扎。 场中随即大乱,阵阵肆意放浪的调笑声中,众将纷纷离席,将看中的妃嫔宫娥都扯到席间陪酒。一群绮年玉貌的弱女子,如何挣脱得了,一番僵持之后,少不得敢怒不敢言,饮泣依从。 转眼殿中只剩下满堂娇一人杵在正中,尴尬无言,赫图目光调侃,“蕊妃,西戎平定后蜀,你功不可没,庆功宴自然也要饮酒三杯,免得将士们说我赏罚不明。” 话音刚落,班婕妤端起一杯御酒,娉婷送到面前,“蕊妃娘娘请……”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雪花,才不过暮夏初秋天气,时令如此反常,莫非也在为后蜀冤魂哀鸣不平么?木兰俯身看着徐婕妤遗弃殿前的尸身,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雪片慢慢变大,鹅毛一般,从天空飘洒下来,四周白茫茫一片,外面守卫的士兵都因为受不住寒冷而跑下望台,窜到四处宫殿内取暖,四周静悄悄的。 木兰信步走了出去,雪粒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周围雪花落下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异样的静谧,木兰凝神看着这个已经被雪遮掩面容的刚烈女子……神情安宁而且决绝,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净,但已经被浅浅的雪花所掩盖,红润洁白,璀璨清澈如朝露。 木兰伸出手去,将她因为被拉扯拖拽而散乱开来的衣襟整理好,覆了雪的粉色锦绣霓裳耀眼璀璨,她是抱着这样坦然赴死的心意,所以特意穿上了这样的华服吧…… 数步之遥的龙吟殿内,散乱的丝竹声、歌舞声、哄笑声,交错传来,热闹欢娱更胜往昔,而它真正的主人,早已在千里之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融化在这漫天雪花之中了吧? 木兰站起身来,极目远望,天际暮色阴沉,乌云重重,只余下千万片的雪花映着宫灯,闪烁着微光,飘洒游移在空中,亦沉寂弥漫在她眸中,不知苏合是否能如约带回父皇尸身,回后蜀安葬。 站在这繁华却寥落无人的宫阙,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冷孤寂涌上心头…… 殿内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紧接着一顿呵斥,“还以为这里是后蜀皇宫,容得你们摆金枝玉叶的臭架子吗?!” 木兰抬头一看,是廖才人,不知为何触怒那个莽汉,免不了又是一阵拳脚辱骂。她苦苦地哀求躲避,白皙的瓜子脸蛋上五指印迹清晰可见,泪痕宛然。 满堂娇对殿中的一切视若无睹,她知道自己谁也救不了…… 龙榻上传来班婕妤银铃一般的笑声,妩媚诱人,玉姐姐低声啐了一口,“这种贱人,亏她还是御封的三品婕妤!” 满堂娇云髻峨峨,认命般淡然一笑,“她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在这个刀剑林立的乱世之中,对于女子来说,贞洁往往和性命无法共存,先帝已经不在了,三千妃嫔宫娥只要不想死,都会有不同的选择,徐婕妤为了自己的尊严选择自尽,值得佩服,班婕妤选择为了活下去勉力挣扎,也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该落井下石,坏了姐妹情义……” 酒香弥漫,大殿里依然是笙歌艳舞不断,被召来的宫廷舞姬罗袖轻挥,纤腰舒展,乍一看上去,龙吟殿还是如同往昔一般富丽繁华,只是酒宴的主人换了一批而已。 班婕妤看见玉姐姐恨恨望向自己,眉心紧蹙,穿过层层的红罗阵势,踩过重重胭脂流香,来到她们两人面前。 大殿之中歌舞依旧,赫图在漫天的笙歌艳舞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鸭扑鹅斗,目光带着一丝玩味地投向大殿里窘迫不堪的众妃,画眉此时正站在他身后,将刚刚送达的美酒斟入青玉杯盏。 “木兰帝姬是哪一个啊?” 仿佛晴天霹雳炸响头顶,正在斟酒的画眉双手禁不住一抖。 班婕妤灵巧地抬头扫了她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赫图,嫣然一笑道:“太子殿下是在问显仁皇后所出帝姬木兰吗?” “不错,听闻她美艳无双,颇有胆色,城破之前力主抵抗,若不是蕊妃娘娘和后丞相联手归降,将士们说不定还真要多费一番功夫!” “太子殿下好眼力,显仁皇后号称后蜀第一美人,她的帝姬自然是美人中的美人,风华绝代,恐怕是蕊妃娘娘也要甘拜下风呢!” 赫图眼眸一亮,拿起金鞭抬起班婕妤下颌,调笑道,“风华绝代?比起你如何?” “殿下太抬举臣妾了,”班婕妤嫣然一笑,微微一晃就挣脱了赫图的束缚,“比起世间的庸脂俗粉,臣妾自信姿色尚可,但是比起这位帝姬,那可就是……”班婕妤掩口一笑,“彩凤随鸦,徒添笑柄了,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问眼前的姐妹们。”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2章 移祸江东 妃嫔宫娥战战兢兢之下,哪里能够反驳,免不了随口应承,一时之间,龙吟殿上满是谀赞之声,什么浓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明眸善睐、仪静体闲……只把木兰夸赞得宛若天山雪莲、瑶台仙葩。 三年前木兰出宫前往吴越,正值豆蔻年华,虽然粉雕玉琢,形容尚小,回宫之后又只在太极、龙吟两殿出入,除了满堂娇、玉儿、海晏、吉祥、荼蘼这些人,还真没几个宫人见过木兰面貌,班婕妤在此言过其实,无端陷自己于险境。 听到众口一词,赫图眼眸闪烁,却依然摇头道:“我却不信这个世上真有这样的绝色。” “殿下面前,臣妾如何敢撒谎啊,不信的话,殿下可以问一下这位玉姑娘。” 木兰见班婕妤娇声软语,怂恿宫人将自己夸赞的天下无双,便知她不怀好意,没成想是要对付玉儿,构陷满堂娇。 人在凄惨境地的时候,往往也希望别人与自己是同样凄惨,更何况彼此同朝为妃,难免有仇又有怨,沦落赫图手中,只怕她心中也是难过恐惧,只是蝼蚁尚且贪生,谁愿意在这样绮年玉貌的锦绣年华面对死亡? 既然没有坦然赴死的勇气,努力勉强自己痛快接受,也是一种活下去的方式,只是别人也应该是与她同样命运! 木兰觉得心里仿佛有几百只小虫在啃噬自己的心脏…… 班婕妤巧笑倩兮,宛然承欢在赫图膝上,“殿下天生神勇,今晚臣妾一人侍奉,恐怕独力难撑,到时岂不扫了殿下雅兴,臣妾万死莫赎其罪哦!” 木兰听她出言无状,几近淫乱下作,禁不住侧目相向,阿里察觉气氛迥异,悄悄拉着木兰坐在帘后宴席上,静观其变。 班婕妤今晚刻意妆扮了一番,一身醉红银丝斜襟罗衣,外罩玉色云痕纱,半偏的飞仙髻上插了玲珑步摇,细长月眉,眼中潋滟随着娇雅步履焕然生姿,似乎藏着几多繁复的神采,似颦似笑,似清似媚,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往日相见只觉是个静瓷似的美人,原来娴静下掩藏着这般明艳妩媚。 赫图酒意微熏,听任怀中恶女挑拨撮弄,“如此待要如何?” 班婕妤看着赫图深浅难测的表情,不以为意,轻轻跃下膝头,袅袅婷婷来到花容失色的宫娥妃嫔面前,冷然逼问道道:“说吧,是假装成小太监?还是潜藏在暗室夹壁?乖乖交出来便罢,如若不然……” 赫图目光闪烁,披甲武士入宫迅速,后蜀妃嫔宫人几乎没有人逃得出去,这样就只能是隐藏在深宫之中,后蜀立国百年,各处宫室经过多次扩建翻修,楼阁延绵,亭台复杂,西戎将士入宫尚短,如果隐藏得好,一时之间,倒真是难以察觉。 班婕妤似乎知道赫图心中所想,上前献媚道:“殿下放心,如今宫中哪一处不是在殿下掌心之物?只要慢慢搜寻,必然可以找到佳人,而且臣妾还知道一条捷径,只怕用不着劳动将士们费心,就可以找到帝姬的落脚之处。” 一边说着,闪烁难测的目光已经投向玉姐姐,木兰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赫图一饮而尽,“哦,你有何妙计?” 班婕妤含了一抹清冷的笑容,缓缓说道:“帝姬再强,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孤身一人如何能够隐藏得住呢?必然是有人与她同谋,才能够潜藏这许久,所以臣妾以为,只要找来帝姬身边的心腹宫人,是藏匿宫中,还是潜逃在外,一问便知。” “言之有理,”赫图笑道,“一个个地拷问,不愁问不出实情。” “大王无需费力,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班婕妤侧头微笑,一派天真无邪,“眼前这位公公妆扮的玉姑娘,可就是帝姬身边的心腹啊,自从帝姬回宫之后,一直寸步不离侍奉左右,主子的去向岂有不知的道理?” 满堂娇一直端坐帘后,俨然老僧入定,闻此言脸色一变,手中的香炉“哐啷”一声跌落地上,檀香四溅。 感受到赫图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落到这里,玉儿禁不住微微哆嗦,双目看向地面,竭力保持镇静。赫图身后的侍卫走上前,粗鲁地把她推搡到玉榻前跪下。 “既然是帝姬身边的侍女,主子的下落你可知晓?”赫图问道。 玉儿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却强自压抑着紧张,摇了摇头。 “帝姬身边的这些心腹都甚是忠愚,只怕……”班婕妤在赫图的耳边轻声说道。 “嗯。”赫图点了点头,挥手让训诫营拖人下去拷问。 身后忽然扬起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此事不必追问了,那位帝姬,已经被六弟带往西戎,当日城破,六弟见那位帝姬貌美如花……安置在鹿苑,甚是宠溺。” 赫图冷哼一声,双拳不自觉地捏紧,“倒是便宜了他!” 阿里朗声打趣道,“当日攻破巫女国,太子殿下得其其格公主,此番后蜀国破,六弟得木兰帝姬,皆是有福之人呐。”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3章 银瓶乍破 木兰和玉儿齐齐在心里头抹了一把汗,堪堪逃过一劫,此事就暂且搁下。看着满殿乌烟瘴气,木兰一阵胸闷,索性走出大殿,出来透透气。 天色还是晦暗一片,雪花飞舞,徐婕妤的尸首几乎化为一座冰雪雕琢的玉像,木兰蹲下去,小心地用绵竹扇骨将她周围的积雪清空,手指拂过她的面容,指尖下感受到如同玉石般冰凉的触感,心情也悲凉起来。 殿内突然传来一阵笛声,木兰心中好奇,返回殿内一看,居然是赫图正在吹奏《十面埋伏》,用的还是饕餮鬼的那支福山寿海碧螺玉笛。 班婕妤于音律一道不甚寥寥,众将更是粗莽之人,天色不早,春宵一刻,早已如箭在弦,恨不得即刻抱着怀中美人双宿双飞,赫图一时间颇有曲高和寡之嫌。 一曲终了,阿里朗声赞好,劝道:“天色不早,太子殿下早点安置吧,大家也好自便。” 众将大喜,纷纷搂抱怀中佳人,摇摇晃晃的站起,可怜昔日金枝玉叶,如今虎狼环伺,花催柳折,竟然屈身蛮夷之手,任凭撮弄去了。 一个脆生生的嗓子不合时宜的响起,“太子殿下忘了臣妾方才之言了?” 赫图一愣,“什么?” 班婕妤眼波婉转,双睫开阖,举手投足间妩媚妖娆,缓缓耳语道,“臣妾不堪驰牝,烦请殿下允我请一姐妹襄助。”说罢走下御榻,冷不防解开玉儿牢牢系在颚间的太监帽,满头青丝瞬间滑落腰际,班婕妤随即端起一盏美酒洒在她面颊上,不慌不忙拿出锦帕替她揩拭。 待重新收拾停当,殿中赫然又是一个绝色佳人,众将唏嘘扼腕,碍于赫图在场,不敢轻举妄动。 “殿下觉得,玉姑娘姿容如何?” 光彩明辉的琉璃灯火中,赫图手握一盏冰玉杯,肤色明润,微挑的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双眸炯炯,却浮沉敛入光影万千,配上挺直鼻梁、红润薄唇,怕是连女子亦要自愧不如,坏笑的看着眼前横空出世的美人,眼角牵动惊骇不已的满堂娇,点点头应允。 眼见玉儿深陷万劫不复,木兰竭力挣脱阿里的手臂,冲上殿前,断喝一声道:“殿下且慢!” 赫图丝毫不觉惊讶,似乎早就拿准木兰会出头似的,挑眉问道:“这位公子……何事?” “这个姑娘我先看上了,想和殿下比试一局,若我输了,便把这条命给殿下,听凭处置,若是殿下输了,便把这位姑娘赐给我。” 木兰一口气说罢,也不看阿里、班婕妤,只怔怔盯着赫图,出言相激道:“莫非殿下自认技不如人,怕了在下不敢迎战?”赫图稍许沉默,目光突然温润起来,“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公子才是真正怜香惜玉性情中人,只不知公子要比试什么?” 木兰愣住,自己平生所长,不外乎骑射之道,师从飞天蝙蝠,奈何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败在苏合箭下,自然知道自己斤两;再就是在吴越三年,师从锦妃红汀,研习歌舞丝竹,如今事急,净是顾不得首尾,舍命相拼了! 赫图饶有兴趣地听着木兰提议,“怎么赌,说来听听?” 木兰道:“方才听殿下吹奏玉笛,万人不及,想必深通音律,这殿中现成有琴,若我弹奏一曲,殿下能以笛声相和则算赢,不能则输,如此可好?” 此言一出,便见旁边阿里惊惧摇头,满殿将士也露出轻松神色。 在西戎人尽皆知,太子赫图精通音律,名动西疆无人能及,木兰此举无异自断活路。 赫图静静看了木兰一会儿,笑道:“好,你去试琴吧。” 画眉赶紧上前帮忙将琴摆好,木兰重新调音试弦,宫中的琴自然是好琴,梧桐金玉,筝然有声。木兰在长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洒落身后,静雅从容,目光投向阿里,微微一笑。 赫图扬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 木兰静静侧首,心中掠过无数琴曲,秀美的手指轻轻滑过细弦,左手如兰,抚上古琴一端。再不理会殿上之人,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处,徐徐抬起的右手,顺着此时心境,突然弹拨琴弦,铮然一声起调,清脆中略带了些喑哑,在座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猛地划过,随着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颤。 一声方落,弦弦声紧,一张质朴的古琴骤然生出金戈铁马的气势。 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营千里,兵马嘶鸣,决战在即,风云暗动,一颗心仿佛被这肃杀的音色缓缓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极致。正在暗处心惊,忽听急弦突起,“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千军万马横扫大漠,风沙狂涌天地失色。 琴音摇曳之中,杀伐驰骋,惊心动魄;细弦波荡之时,剑气四溢,骇人听闻。一双纤手下气势万千,时而弦轻音低,稍现即逝的幽咽纠缠其中,承辅跌宕。 赫图玉笛在手,却始终没有举到唇边,只是静静地握着听曲,仿佛早已随着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场,风云激荡,兵锋压城。 待到萧索的低音转回,琴音顺势高起,大开大阖,大有直拔云霄之势,满殿之人不由闻声色变。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4章 甘拜下风 木兰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古琴再承受不住这激荡气度,猛地七弦崩断,曲消音散。 满堂娇霍然站起! 木兰白玉般的手指早已被断弦裂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滴在琴上,仿若雪溅红梅,木兰却无动于衷,只凝眸看那张琴,认真的神情使人觉得此刻她所有感情都倾注其中,专注得叫人不安。 阿里惊叫一声,待要离席上前,赫图鹰目扫过,披甲武士立时挡在面前,纹丝动弹不得。 一双白底皂靴停在琴前,木兰沿着甲胄向上看去,对上的是赫图清泉荡漾的双眼,一扫今晚的浮浪不羁,居然还伸手递过一方冰蚕丝帕,见木兰不接,索性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伤口,动作轻柔,丝毫不似日间嗜血杀戮,扭头吩咐道:“来人,安顿这位公子住下,好生看待,若有骚扰怠慢,严惩不贷!” 班婕妤大惊失色,讷讷道:“殿下……侍寝之事……” 赫图淡淡一瞥,看向身畔忧心如焚的阿里,坏笑道:“四哥形单影只,也罢,今晚你就前去侍奉吧!” 说罢对身后惊呆了的美人再不理会,只看住木兰仰头时略带疑问的双眸,深深的眸中幽静的一抹颜色震撼着他,说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木兰顾不上手疼,连声追问道:“究竟是殿下输了,还是我赢了?” 赫图凝视手中玉笛许久,笑着摇摇头,贴耳低低说道:“是我输了……即便能和上你这曲子,怕也和不上你曲中心境。” 不过是一个清丽纤弱的女子,竟使一首琴曲之中饱含了如此的激昂倔强,杀气哀烈,那份挥之不去的凄凉,深深几许。 木兰凝视对手俊雅不羁的面容,唇角缓缓上扬,露出苦涩的微笑,轻轻起身,“多谢太子殿……”木兰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人便落向琴前,心力耗尽,如断弦崩裂,再也坚持不住。 阿里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头微皱,一阵眩晕过后,木兰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俯身注视自己的阿里,温柔神情脉脉无语,恍惚中时光回转,自己和苏合夜半低语,轻柔沉醉。动了动手想去触摸那双熟悉的眼睛,却又疲惫地放弃,心力交瘁的感觉缓缓将她淹没…… 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木兰自榻上撑坐起来,身子却十分无力,复又一晃。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薰香球,缭绕传来安神的药物淡香。 勉强扶着床榻下地,四下打量…… 屋中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别致。长案之上放着玉竹笔架,几方雪色笺纸,琉璃阔口的平盏盛以清水,其上浮着一叶水莲花,素叶白瓣,干净里透着些许贵气,衬得一室清雅,明窗暖光,洒上细编竹席。 风停雨住,初秋的气息中却有些异常的黯凉,木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画卷之上。 画中绘的是月色荷塘,站在满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风缓缓入室,这画似乎轻轻带出一脉月华银光,清凉舒雅。着眼处轻碧一色,用了写意之笔淡墨勾形,挥洒描润,携月影风光于随性之间,落于夜色深处,明暗铺陈,幽远淡去,微风翩影,波光朦胧,中锋走笔飘逸,收锋落笔处却以几点工笔细绘,夭夭碧枝,皎皎风荷,轻粉淡白,珠圆玉润,娉婷摇曳于月夜碧波,纤毫微现,玲珑生姿。 远看清辉飘洒,近处风情万种,人于画前,如在画中,仿佛当真置身月色荷间,赏风邀月,无比雅致。她在画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赞,不经意间瞥见落款处书有两字……赫图! 笔锋峻拔,傲骨沉稳,于这幽美的月荷略显锋锐,似乎是冷硬了些,触手处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落笔的锐力,如带刀削,便如画卷舒展时,平江静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戛然而断,激起浪涛拍岸,然山映水,水带山,却不能言说地别成一番风骨。 “阿弥驼佛,帝姬可算醒了,都睡了三天三夜了!”一个惊喜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木兰吃惊之下回头:居然是萱儿! 她换了宫装,身条也高挑纤袅起来,婀娜移步来到身边,敛衽行礼:“萱儿见过帝姬!”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5章 接天荷碧 木兰忆起昨晚晕倒之后,满殿哗然,赫图将她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迈向殿外,之后就人事不知。骤然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换成宫装,木兰突然惊骇起来:莫非赫图早就识破自己的女儿身? “主子非但人长的美,弹也得好琴,蕙质兰心,不愧是金枝玉叶!” 木兰尴尬微笑,“一知半解,会而不精。” “主子在殿上一曲琴音,让太子殿下甘拜下风,如今军中都传为奇谈了,太子精通音律,之前还从未在别人面前落过第二,能得他俯首认输,又岂会是俗曲凡音?” 木兰想起昨日事急,为护得玉姐姐周全,不惜以命相博,一幕幕情景,仿佛跌入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叫人应接不暇。 那刻手触琴弦的感觉,似是要将数月来压抑的伤痛苦闷尽数付之一曲,扬破云霄,利弦划开手指飞血溅出时,心里竟无比的畅快! 轻轻一握手,指尖一丝伤口扯出些隐约的疼痛,木兰暗自叹息,往那画中看去:“画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时心中急于求胜,琴音起落外露,失于尖刻悲愤。” 萱儿道:“我虽没听着曲子,但太子既评了剑胆琴心四个字,想必是哀而不伤,激而不烈,让殿下真心赞赏。” 见木兰正看着那画,萱儿又道:“画的是西戎皇城御河中的荷花,主子日后有机会,可以去那里看看,美极了呢。” 木兰道:“画和诗似乎并非出自一人手笔。” “主子好眼力,这副画出自大月国名士夏侯,他穷尽一生之功画成《四美图》……陌上花开、接天荷碧、青梅凌雪……” 木兰一怔:“青梅凌雪?可是说六皇子的母亲,那个大月公主?” 萱儿神色黯然,“可怜了一个妙人儿,疯疯癫癫好几年,除了六皇子谁都不认识,那年冬天风雪交加,就那么不声不响的去了……” “这组画既然号称四美图,怎么画上并不见美人?” “帝姬有所不知,四美图的绝妙之处,便是观景知人,人景合一。” “接天荷碧是指何人?” “是指殿下的母后。” “如此说来她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萱儿抿嘴一笑,“皇后娘娘不日来后蜀接掌六宫,帝姬到时一看便知……” 看看天色微明,木兰急着去关雎宫看看玉姐姐他们怎么样了,赶紧吩咐萱儿上前服侍穿衣,托盘上竟然是一身对襟流云裳,这是西戎女子装扮,外衣绢纱淡薄如清雾笼泻,内衬白丝抹胸,束腰一袭飘洒长裙,广袖宽松,露出脖颈玉色肌肤。看木兰踌躇不悦,萱儿讷讷道:“太子殿下刚刚吩咐说……” “什么太子殿下,阿里皇子哪去了,怎么不来看我?”木兰心头不悦,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突然进宫?” “那晚赫图太子识破帝姬身份,阿里皇子担心有人对主子不敬,彻夜不眠在此陪了一宿,还派人接奴婢前来侍奉,今天一大早殿下又找他饮酒……” 想到那晚之事,木兰无语,待要穿回后蜀宫装,想想殿外如狼似虎的西戎匪兵,只得长叹一声作罢。 不知何时天上飘落纷纷扬扬米粒似的雪珠,细细一层雪末儿铺撒在朱檐碧栏琉璃瓦上,扑面寒风里也夹带了细碎的冰凉,萱儿替主子裹紧了雀羽斗篷,撑起绣伞,一路簇拥着出来。 行至龙吟殿前,一阵疾风刮来大团霰雪,打得伞面簌簌作响,主仆两人一个趄咧,伞柄脱手,竟然奔入芍药林中,萱儿急急赶去寻找,木兰长裾曳地行走不便,独自撑伞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见回来。雪粒沙沙扫过薄绢绘墨的伞面,被风吹得盘旋飞舞,纷扬着掠过木兰鬓旁。 远处廊下忽有男子笑谑声,几位鲜衣披甲的将士宿醉更衣归来,蓦然见此美人,不由得驻足呆了……琼庭暗香如缕,伞下丽人婷婷,飞雪盈袖,衣带当风,素锦长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琼。 木兰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不已! 果然,玄甲将士醺然上前,一把拽了木兰衣袖笑道:“这是谁家美人?” 木兰大怒,抽身避过扑面酒气,那人一惊,醉里一个踉跄,竟拽着飘飘衣袖往后跌去,木兰慌忙退后,裂帛声过,衣袖挣裂两半,晶莹肌肤赫然外露! 身后一人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怒叱道:“跋宏,不可无礼!” 跋宏抬头看见阿里,连连赔罪,木兰羞愤至极,叱责的话冲到唇边却又生生忍回,这般狼狈之事,若是闹开,徒添笑柄!萱儿从林中出来,看木兰如此模样,惊呼出声,“阿里殿下,您这是……” 阿里解下颈间炫色披风,系在木兰肩上,“萱儿,好生服侍帝姬!”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柄龙纹玉刀,“若有擎肘冒犯,可出示此物,来人必定不敢放肆。” 萱儿赶紧上前接过,口中千恩万谢,木兰冷笑道:“若是你的皇弟前来冒犯,此物也挡得住么?” 赌气不会去换装,径直前往关雎宫看个究竟。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6章 庭树苑花 “良宵一刻,帝姬为何如此少睡?” 木兰转过身,是班婕妤,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一身桃红色绣金线牡丹的琵琶襟长裙,发丝散乱,神情慵懒,衣襟松开,半掩着洁白的粉缎抹胸,一件绣金斗篷斜斜搭在肩上,露出粉嫩白皙的脖颈,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天气的寒冷,举止之间惹人遐想无限。 此时神色漠然地看着木兰,然后目光转向下徐婕妤的尸身,神情半是怜悯,半是嘲讽,口中不屑道:“愚不可及的蠢才!” 萱儿俯下身去,“见过婕妤娘娘。” 后蜀妃嫔虽然已经琵琶别抱,称呼却都没有改变,西戎将士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对他们来说,听着身边的奴才呼唤着怀中女人的旧封号,反而是另一种彰显自己征服功绩的方式。 班婕妤没有理会萱儿的行礼,径自走到尸首之前,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倒也死得干净!” 寒风吹过,班婕妤的斗篷翻飞鼓舞,生出一种弱不禁风的媚态,狂风呼啸而过,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风声里,断断续续听不分明。木兰摸不清楚她的意思,索性保持缄默。 寒风不断,将发丝吹得散乱,班婕妤忽然转头看着她,目光幽深,直透人心,“看见帝姬你,我就想起自己刚进宫的模样,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尚且摸不清这宫中繁华锦绣之下的波澜汹涌,尚且不知在这个宫里头,不可能有真正不变的盟友,有的不过是层层的利益纠葛,争斗不休,不得不蜕变,直到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木兰仰头看向天空,天边逐渐泛起淡淡的晨光,却仿佛连那光也是冷冷的,照射在遍地雪霜之上,反射着淡漠的银色,天地之间寒意越发浓重起来。 时令才是初秋,却雨雪交加,看来今年后蜀又是一个灾荒年景! 天色渐亮,一队巡逻的辽人士兵走过宫门前,聒噪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 “你们过来……”班婕妤忽然转过头,扬声呼唤住他们。 带头的小队长快步跑了上来,谄笑着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到班婕妤半掩的粉颈上,又看见一身炫色披风的木兰,惊骇的睁大双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萱儿手中玉刀,神色顿时恭敬起来,不再想入非非。 “……去把这具尸首安葬了吧。”班婕妤抬了抬下巴,向徐婕妤的尸身微一示意,漫不经心地说道。 木兰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看着班婕妤。 “可是……”那个十夫长迟疑着,“没有大王的命令,小的不敢擅自做主。”班婕妤不耐烦了,“待会儿本宫会向太子殿下解释的!” “……是!”犹豫了一会儿,十夫长还是依言办理,赫图对班婕妤甚是宠爱,如今寻常将领都不敢违逆她的意思,木兰却记起昨晚赫图满不在乎命她服侍阿里的神情。 两人并肩站在宫门处,看着徐婕妤的尸首被抬上车驾。车驾渐行渐远,逐渐淡出了两人的视线。 木兰心中还在惊疑不定,身后传来班婕妤清冷淡漠的声音,“还不知道等我死了的时候,有没有人给我收殓呢?帝姬好命,得以服侍阿里王子,好好活着吧,这往后的日子,还真是难说!” 木兰忍不住转过头去,晨光初现,背着光,她只看到她的容颜一片晦涩,她仿佛是在笑着,只是那笑容也如同她的语调一般,清冷淡漠。 没有等她细究,班婕妤已经转过身,漫步而去。 清风呼啸,花影婆娑,很快就将她纤瘦的身形掩去了,只余下漫天漫地银装素裹。 木兰轻叹一声,领着萱儿前往关雎宫…… 如果……如果不是苏合、阿里庇护,真的落入了西戎匪兵手中,自己会如何选择呢?是像徐婕妤那样坦然赴死,还是如同班婕妤那样的婉转承受? 这个问题忽然之间就钻入了木兰脑海,思路立刻陷入凝滞,脚步也停了下来。 身后传来萱儿和一干内监的喧哗声,“奴才奉阿里殿下之命,请帝姬登车!” 木兰心中一暖,想必阿里担心方才那样的尴尬重现,派了宫车跟随自己吧,满目疮痍,盛情难却,眼不见为净也好。木兰摇了摇头,屈身事贼之事,原本就是无法可想无路可退,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再发愁不迟,只怕到时候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何苦这样早就开始忧心呢……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木兰卷起绣帘,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自己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顽皮地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 昨日屠宫,沿途宫道上的青砖都变为暗红,被秋雨冲刷,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面皑皑白雪,纤尘不染,已看不见一丝嫣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留下长长两条辙痕,地面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 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蕊,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天边终于出现朝霞,漫天血红,侵入眼眸,古人道残阳如血,孰料朝霞亦如血!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7章 谄媚之徒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彩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西戎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木兰回首看昔日粉黛,俱是恹恹无神,来来往往都是一般漠然。 骤降的雨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又放晴了,朝霞射进关雎宫大殿,照在金碧辉煌的飞檐屋脊上,泛着点点金光,帘外鸟声啾啾,在枝头上蹦下蹿。昨晚一场鹅毛般的大雪突如其来,将宫殿楼阁点缀得银装素裹,遍地悲凉似乎都被漫天的大雪层层掩盖,看不出曾经赤裸裸的血腥和残暴。 正厅的房门忽然“咯吱”一声打开,走出一名身着淡紫高腰莲蓬百褶裙的女子,头发竖成同心髻,脑后插两朵盛开的芍药,眉间用朱砂点一粒红痣,风情婀娜,赫然便是玉姐姐,正和画眉一起,合力扶起殿内一座半人高的紫金盘龙香炉。 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满脸堆笑迎了出来,体态肥拙,举止从容,不疾不徐地朝木兰叩拜,“老奴见过帝姬千岁!” 木兰嘤声道:“海公公免礼,宫中上下可安好?” 海晏点头叹了口气:“这几日安然无恙,往后尚难预料,只能捱一阵是一阵了。” 玉姐姐疾步迎上前来,“帝姬没事吧?那天吓死奴婢了,那个赫图……” “……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智勇双全,后蜀三尺之童亦是如雷贯耳,只恨天堑纵横,一直无缘天颜,日盼夜盼,如今可算是盼到太子殿下亲临……这另外的一份是臣等小小心意,烦请将军笑纳。”来人一面恭维,一面将一个硕大锦袋递上。 跋宏掂了掂钱袋,重量和声响都让他满意,当即笑得晃动络腮胡:“邓侍郎客气了,后蜀上下若是都像邓侍郎这般识趣,我们也犯不着大开杀戒!” 木兰凝神细看,人群里除了侍郎邓冒、表哥后天并一干谄媚臣僚,还有许多衣饰繁丽的西戎商人,竟然还有那日看到的古董铺老板……枯柴似的四肢颤抖在秋风中,格外骇人。 “是,是,是……”邓冒忙不迭地奉承道,“殿下天威难测,臣等其实早就想要过来参见孝敬,如今知道殿下和跋将军都是这般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邓冒自顾夸赞不停,木兰听着几欲呕吐,身后跟着的富商有求于人,更是阵阿谀奉承,恭维话滔滔不绝,跋将军听得醺醺然如饮醇酒,“只要老老实实地为西戎效力,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本将军还要巡查宫掖,你们自便吧。” 看着跋将军远去,邓侍郎紧张的揩拭额头细汗,和后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一起朝身后送他们出宫门的西戎武士走去,满脸陪笑道:“几位军爷,我们想进去跟皇后娘娘请安,如今娘娘已经被西戎大王封为蕊妃,日后少不得有依仗之处……烦请军爷行个方便,通融通融,我们去去便出来。” 邓冒一面伶俐地上前解释,后天手中的银子也没有停下,几个披甲武士被他们恭维孝敬得颇为满意,丝毫没有为难,爽快地放一行人进了关雎宫。 木兰和画眉把香炉扶好,正想挪到墙角安置,后天赶紧上前帮忙,邓冒一扫方才的嬉笑之态,神情肃然,径直朝满堂娇寝宫疾走,口中低呼道:“娘娘,娘娘!” “……太子殿下率披甲军入城之后,富商豪门无一不受到抢掠洗劫,”邓冒摇摇头,脸上现出惨不忍睹的神色,“平民人家尚且罢了,乌衣巷众多权贵豪门、皇室宗族……便是丞相府也未能幸免,被乱兵洗劫一空,后相闻讯惊怒交加,一病不起!” 木兰倏然抬头,心中一阵黯淡,外公秉性刚直,受西戎匪兵如此折辱……方才沿途过来,那些西戎将领自夸功劳的话语时不时传入耳中,不外乎是劫掠了多少富户,搜刮了哪些店家,抓住了什么皇室宗亲,掳获了多少美女,甚至将追随父皇征讨西戎的将领家人屠戮殆尽…… 后蜀国力衰微,为了彻底断绝谋反的可能,并不实行皇室分封,宗室贵族、勋贵亲眷大都是聚居在帝都,如今却被西戎一网打尽,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天皇贵胄,沦为西戎匪兵口中最肥美的膏腴。 虽说后蜀龙嗣不旺,这些皇亲大多只是偏远支系,到底一脉相承,血浓于水…… 后天悲愤交加,怒极恨恨道:“当日显仁皇后薨逝,爷爷吐血盈袖,哀怜姑姑终究是红颜福薄,华年早逝……刚刚进宫里走了一遭,看到那些娘娘们如今……想来姑姑就这么去了,反而是最有福气的了……”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8章 吴越故人 木兰在旁边听得一阵悲凉,离宫之日年岁尚小,不明白花团锦簇背后的鸦扑鹅斗,回宫之后短短数月,耳闻目见,多少钩心斗角、费尽心机,可惜无论她们的手段如何精彩老练,计谋如何缜密周到,都是一张张蛛网,再细密,再晶莹,也敌不过狂风暴雨的摧残。 绮年玉貌,或者纯良,或者跋扈,或者骄横,或者懦弱,如今的遭遇又有什么分别? 她们有些为了贞洁选择自裁,有些不堪受辱被折磨至死,有些强颜欢笑,侍奉毁家灭国的匪盗,旦夕祸福,轮回无常,谁又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还能够笑得出来,是不是还能够活得下去…… 那个枯柴般消瘦的古董老板并没有留神周围人说些什么,听见后天提起显仁皇后,身子明显一怔,下意识的伸手抚摸额头一绺发丝,唏嘘出声,嗓音嘶哑,不类人声! 满堂娇讶异的看着眼前西戎富商装束的诡异男子,神情若有所思…… 萱儿突然从殿外跑进来,“帝姬,帝姬,太子殿下和阿里皇子正在东宫饮酒,请帝姬一同前往……”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细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龙吟殿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萏池。本是父皇为显仁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暮夏时节,池中浮萍依旧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其中。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萱儿扶了主子,一路郁郁而行。 木兰不知福祸,脚步踩在地面玉砖所雕的莲花上,袅娜多姿,缓缓来到赫图寝宫。青衣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推开雕花宫门,水气氤氲成雾。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盘龙宝帐,添香金鼎,朦胧映出几个人影。 正犹豫踌躇,忽听得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仿佛摔杯裂盏,随后一阵嘤嘤啜泣声。 “不识抬举的东西!” “太子殿下息怒,小女自幼娇养,性子倔纵了些,待罪臣慢慢劝解。” 这个声音好耳熟,木兰略一思索,豁然睁大凤眸……啜泣女子色可羞花,香宜制露,竟是简蔷!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吴越皇后,正尴尬扶着萎靡倒地的爱女;阿里伏在案上,半杯残酒淋漓,濡湿大半衣袖,已然醉倒。 凤鸣和亲阴谋得逞,除了太子简昊拼死逃出,皇亲国戚悉数落入彀中,受尽凌辱。多亏木兰念及旧情,屡次向苏合求情,把她们母女三人发配掖庭训诫司,听候西戎王发落,赫图进宫时间不长,怎么就知道她们下落…… “太子殿下!她们国破家亡,凤凰落坡,已经很惨了,殿下英明神武,又何必斩尽杀绝!” “我没有要斩尽杀绝,还想给她们翻身的机会,谁知道她们这么冥顽不灵!”赫图不屑的吹弹锦衣,唇间一抹不怀好意,“若是她们都像帝姬这般通权达变,岂不皆大欢喜?” 木兰惊窘,反诘道:“哦,太子殿下不妨说说看,我怎么通权达变?” “国亡之前,力主抵抗,万众归心;城破之后,八面玲珑,收拢两位西戎皇子为裙下之臣,如此手段心机,堪称女中豪杰!”话到此处,赫图俯身凑在木兰耳畔,“帝姬若是有意,在下自荐为入幕之宾!” 木兰羞恼,扬起玉手对准眼前修眉俊目…… 第二卷 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069章 衣冠禽兽 酩酊大醉的阿里突然抬头,朦胧中看见木兰,一把扯过,紧紧的抱在自己怀中,气息陌生而熟悉,醇郁的女儿红与杜若气息混合,木兰突然觉得心中一松,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松懈下来,他的臂怀温暖而坚固,仿佛能抵挡住天地间一切阴霾,自己本来坚硬得如铁如石,在他的目光里渐融软。 阿里摇摇坠坠站起身来,“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太子殿下,府中还有些杂事,先告辞,不打扰皇兄好梦……木兰,扶我回去! 说罢揽在木兰腰间的手臂骤然加大力度,不动声色的朝门外走去,简蔷嘤咛出声,“帝姬……” 木兰没有回头,此刻自己能在阿里的庇护下平安脱身,已属万幸…… 刚一跨出龙吟殿,阿里脚下生风,醉意全无,疾声催促道:“快走,回鹿苑!” 手忙脚乱登上萱儿早已备好的宫车,隆隆出了皇宫,木兰长长出了一口气,感激的看着阿里道:“多谢四皇子搭救!” “我叫阿里,绰号饕餮鬼,帝姬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叫木兰,四皇子应该很快习惯吧?” 萱儿听见两人打哑谜一般斗嘴,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木兰脸上发烫,“你这促狭丫头,不好好赶车,诡笑什么?再笑信不信我用犀牛角打你?” 离开鹿苑前往锦州府衙审案之时,沿途所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秦楼楚馆、酒肆店铺皆是欣欣向荣,不过隔了几日,重新走过来,原本繁华兴盛的后蜀帝都寂寥凋敝,除了横行无忌的西戎匪兵,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家家户户关门闭锁,时不时可以看见原本精美富丽的宅院,大火烧过,变为断壁残垣,门前石狮上依稀还有未曾来得及揩拭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一副被劫掠过后的凄惨景象。 木兰心中牵挂简蔷,惴惴问道:“阿里,你说赫图会对亡国的公主怎么样?” “你是想问刚才那位吴越公主,还是问你自己?” “两者都问!” 阿里看着木兰斩钉截铁的眼神,扭过头去瞧着帘外,“你不是见过其其格吗?” 木兰的心顿时沉到水底,“衣冠禽兽!” “落在赫图手中,那个公主还有一丝活路,若是落在跋将军那般莽汉手中,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如此说来,我还要替简蔷谢谢令皇兄?”木兰冷哼一声,追问道,“怎么只见皇后带着简蔷,不见简薇?” “听闻训诫司的人说,简薇入宫之后就生了重病,也算躲过一劫,当日皇后那般待你,难得帝姬不计前嫌,多方求情筹谋。”木兰低下头,依稀忆起那年杏花如雪,少年如玉,水苑里树影斑驳,一对璧人秉烛夜谈到天明…… “难得六皇弟对帝姬一片真心!”阿里似乎知道木兰心中所想,“帝姬切勿辜负才是!” “我想你误会了,苏合对我曾有过救命之恩,三年前在后蜀鬼市……并非儿女情长。” 看阿里笑而不语,木兰无意深究,赶紧转移话题,“表哥说你有断袖之癖,是真是假?” “帝姬觉得呢?” 木兰撅起樱唇,蹙眉道:“我不大相信,想必是你看中的姑娘都被赫图抢去,面子上过不去,托言遮羞吧?” 萱儿隔帘问,“四皇子,帝姬,今日是各处逛逛,还是回鹿苑?” 阿里长长大了个哈欠,看着意犹未尽的木兰,愁眉苦脸道“”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0章 烛奴灯婢 后蜀帝都锦城雄踞堰江上游,屏倚雁山,东逾麓江,南系易水,帝都依山而建,城池宏伟,雁山高二十余丈,延绵数十里,宫殿以此为基,周迴四十八里,巨制恢弘,雄浑壮丽。 初秋时节,梧桐零落,似雨非雨的天气,笼罩着后蜀帝都锦城,阴霾沉郁的天空,如垂眉的惆怅容颜,朵朵乌云如墨,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水来。挟带着一丝秋寒的轻风陡然增急,卷起了无数梧桐落叶,淡紫色的花瓣在空中随风飞舞,更为皇城平添了几分萧瑟。 木兰跟着阿里进了鹿鸣别苑,绿萼早已等候多时,看见他们进来,扼腕庆幸,“帝姬去了好几日,也不托人捎个信回来?怎么样,赫图没有为难你们吧?” “我们倒是没事,不过宫中上下就……”阿里见木兰脸色不善,忙吩咐萱儿扶她进内廷休息,门外的侍从突然匆匆进来,朝他耳语几句,阿里顿时脸色大变,欲待出去,又踌躇起来。 木兰心中揣度,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丢开萱儿,上前追问。 “没什么事,其其格来了……” 城中顺势而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街道平直纵横呈经纬状,将整个城池分为九九八十一坊。 上九坊地势略低于帝宫,圈列其外,坊间府邸星罗棋布,高檐飞柱,华美风流。御河金水玉带,两侧以盘螭雕栏护卫,专供王族出入之用,西戎匪兵烧杀抢掠,此处却毫发无损,想来是为了迎接西戎王銮驾。 一艘鎏金溢彩的丹凤飞云舟自上游驶来,前后各有八艘略小的虎贲舟随护,以明紫广帆开道顺水,徐徐转入堰江,向城中驰来。 云舟上层宽阔的通廊中,一位曼妙女子拨开长垂的幕纱缓步走出,她走得极慢,步履轻缓,长长的青莲裙裾拖曳身后,凸显曼妙身姿。乌发流泻肩头,以素青色丝带束成坠云髻,带身纤袅,随着她的步履轻轻飘逸。 江风习缓,美人似足踏凌波之上,走到雕栏之侧,扶着舷窗向外看去,清风拂面,看着帘幕翻飞外的江天,神情冷淡,眸中一片空澈。淡纱掠过她容颜飘飞,惊鸿一瞥。 渺远冰雪般的容颜,有种摄人心魄高贵的美,她只是安静地站着,纵衣衫飘拂恍若洛神临水,却有入骨的清冷淡在周身。江上的喧嚣远远退离在她的冰姿风神中,泠泠然无声逸去。 舫中转出一个艳妆高髫的女子,“娘娘,站了这么久,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美人头也不回,声音清漠,芙蓉绢裳,一行一动弱柳款款,观者如沐春晖。 木兰暗暗赞叹,眼珠不错的看着飞云大船进入莫愁湖畔,换乘宫轿。 萱儿惊喜道:“是柔妃娘娘来了!” 木兰没好气道:“什么柔妃娘娘,不好好呆在西戎,跑我们后蜀来耀武扬威!” “听跋将军说,西戎大王要迁都后蜀,过些日子来的人还要多,所以才派太子殿下前来打扫宫殿。” 木兰气得无可无不可,“打扫宫殿?就是这样打扫的吗?” “三千宫娥赏赐将士,既安抚军心,又腾空宫室迎接新人;金银珠宝封存国库,以备查验……”萱儿正自滔滔不绝,忽见木兰满头黑线,识趣的闭上嘴。 看着阿里上前迎接,木兰好奇的问道:“萱儿,西戎王除了赫图、苏合、阿里这三个儿子,还有其他的皇子吗?” “有啊,还有西来殿下、彻辰殿下、木仁殿下……阿里王子是他们里面最懒散不羁的,碧玉笛吹得出神入化,无人能及,府里还有许多非常美丽的灯婢手执华灯,排列帐前,通宵饮酒作乐……” 木兰惊奇道:“灯婢?阿里不是不近女色的吗?” 萱儿笑起来,“那不过是木刻的美人,色彩艳丽,衣饰华贵,确实逼真,要不是木头的,还不早被太子殿下夺了去!饶是这样,太子殿下还不忿兄弟专美,回去就在府中弄了许多烛奴。” “烛奴?那又是什么古怪东西?” “就是用龙檀木雕刻许多童子,穿衣束带,手执花烛,宴饮之际让他们尽数排列四周,惹得伊京贵胄纷纷模仿。” 木兰撇嘴道:“赫图府中的美人,定然很多吧?” “是啊,每次他领兵征讨回来,皇上都赏赐他许多,加上他自己四处搜罗来的,想必他自己都数不清,每次他喝醉了,就让姬妾用宫锦结成一个彩网,抬着他回到自己的寝殿,叫做醉舆……”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1章 芙蓉如面 柔妃生性疏淡,自行进宫安置,打发阿里自便去了。其其格却不依不饶,非要缠着他去鹿鸣别苑。 今日她穿一身茜红色绡绣海棠春睡轻罗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玲珑浮凸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火红浮云中。 阿里看看男子装束的木兰,又看看拧股糖一般粘上来的其其格,苦笑不已,“我倒是想让妹妹去鹿苑做客,不知别人肯不肯,”察觉怀中的其其格娇躯一震,阿里只得转移话头道:“数月不见,不知父皇龙体如何?” “父皇龙精虎猛,威震四方,正说服那帮老顽固迁都后蜀,皇后也是不肯,倒是柔妃娘娘自请随行。” “呵呵,柔妃一来,皇后就是不想来,也得来了。”阿里不置可否的苦笑笑,四顾无人,上前悄声追问道,“六皇子,他还好吗?” “苏合他……”其其格眉心微蹙,似有难言之隐。 木兰心头一震,欲待追问,其其格却凑在阿里耳边,嘀嘀咕咕老半天。 一个披甲武士匆匆前来,俯身朝阿里行礼完毕,朗声道:“太子殿下请其其格公主前往宫中一聚。” 木兰察觉到其其格身体陡然一僵,似乎想到什么可怕之事,又似乎皇宫是龙潭虎穴一般,片刻之后,才神色自若的跟着来人去了,临行朝木兰扫了一眼,意味悠长,满是审视斟酌之意。 可惜属于这位倾国倾城亡国公主踌躇的时间不多,御膳房立即送来可口的中原点心……桂花云锦糕、千层杏仁酥、醉汁蜜枣和清卤香笋,还熬了一炉香香软软的药膳粥。 “哼,倒是想得周全!”其其格冷哼一声。 侍女尧儿依旧波澜不惊,耐心的服侍主子用膳完毕。 “公主,天色不早,太子殿下快要来了,让奴婢侍奉您梳妆吧?” 解开高髫乌发,飞散的发丝映衬得她愈发凄清妖媚,我见犹怜。 尧儿一时也看的呆了,不经意间紧咬下唇,“公主,今日入乡随俗,不如梳个汉妆吧?” “怎么,你这贱蹄子,什么时候还学会了作汉妆?” 听见“贱蹄子”三个字,尧儿面色涨红,手中的玉梳差点跌落地面,“公主抬举奴婢了,奴婢哪里会梳什么汉妆,自然有那些亡国的丧家犬,慌不择路的前来献媚讨好,出妻献女尚且不羞,何况是来梳个头?” 其其格怒极无语,扬起玉掌“啪”得在侍女脸颊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指印,“滚!” 梳头宫人垂首进来,手里抱着某位娘娘的梳妆匣子,其其格接过来略一打量,用的是“芙蓉斋”的货色。 似乎这并不是一间老字号的脂粉行,有资格供奉宫里的应用,也不过是近两三个月的事,却是一炮而红,声名鹊起。货品色艳香清,与众不同。 短短半年,大江南北都已经有他们的分栈,堪称树大枝多,但凡是进上的贡物,必是由总行的老板亲手制成,格外的精良洁美。 看他们的器皿,也的确琳琅,装于一个黄缎暗纹四方盒子内送来,所有物事用一色桃红洒金细笺,端楷写了名目。打开细看,小瓶小盏,安插得错落有序,个个都那么别致有趣。 宫人跪地请安:“奴婢玉儿,见过公主千岁。” 先拧开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子,里头是貂油素蟾膏,挑了一点儿,在掌心打匀,抹在脸上。这样浓郁的香膏,脸和脖颈都抹到了,掌心还余许多腻泽,便涂在手背腕臂上。 而后是水粉,一捻一撮,调了清水,成一种晶莹的乳浆,细细打在脸上。待稍干,再拿了雪兔绒的扑子轻蘸些须散粉,薄敷一层,肤光致致,圆莹似雪泛着剔透,绝无滞重之感。 青黛是装在一个天青冰裂扁瓷盒子里,十二根比小指还细的棒,三寸来长,拿在手里不会沾染,把来画眉却浓淡得宜,且方便即时,再拙笨的女子,也能得一副八九不离十的蛾眉。 但今夜,其其格不想远山淡扫。细看那宫人,年华正好,姿色清艳,举止不卑不亢,心中一动,“你叫玉儿,现在哪宫里侍奉?” “回公主,奴婢是关雎宫蕊妃娘娘跟前的人。” “蕊妃?就是父皇新晋的那个汉家妃子,后蜀的皇后?” 玉儿脸色凝滞,“正是!” 其其格垂头不语,听任玉儿用小银剪剪下三分来长的一小段青黛,放入乌金盂内捣碎,研至极细。兑入琉璃瓶子内,些许蜀葵叶捣的汁,调匀再调入云母粉,成一种粘稠似蜜的厚汁,便用青铜簪子蘸了,画一双浓郁飞扬的眉。眉梢曲曲,剔出一个小小的尖儿,好似黄蜂尾针。 眼尾也描得长长,黛色与葵汁,果相辅弼,眉目间闪烁云母银粉,镜里顾盼,有毒辣至极的妩媚。 还不满意…… 因为这张脸上,尚欠了最重要的一件物事……胭脂!美女没有一朵如醉如焰的胭脂唇,就好象玉树琼枝,开不出美艳花朵一般令人遗憾。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2章 骤雨桃花 好在芙蓉斋的胭脂向来是招牌货色,每季总有些新货品出来。 胭脂都做成浓稠的膏,盛于墨玉圆盒,不似坊间常见的那种朱纸,简单平易,千篇一律,买回家,直接润湿了嘴唇一抿便成。薄质粗材,再是浓艳,那色到底淡薄。不若眼前这种,浓重如同夙世冤孽,化也化不开。 还有特配的貂三狼七玉柄小刷,专门用来上这种胭脂,小刷也是苦心孤诣的配搭……貂毛少了,不够丰润,便无法涂得饱满均匀;狼毫少了,不够硬,根本支持不起这样浓稠的膏体。必得是貂三狼七,刚柔相济,方堪这不曾散播尘世的海上奇方儿。 玉儿择了一种薰紫里透着莓红的,说不上究竟是何颜色,沉甸甸交缠暧昧,配合眼前神秘剔透的容颜。拈了玉柄,刷头轻挑,只要比米粒稍大一点儿的尽够了。对着镜子,细细地,慢慢地,渐次晕染……这样妖艳的颜色,浓得像下了蛊毒…… 嘴唇好象有了自己的灵魂,鲜明得几欲脱离主人面孔,作妖蝶飞翔而去。 其其格捧住自己的脸庞,有丝丝惊吓:莫非这胭脂里,下过什么桃花咒? 唇涂好,刷头上剩余的胭脂,便点一二滴水,化于掌心,在面颊上轻染,末后,额头正中贴一星花钿,翠羽裁作火焰,捧一粒指肚大小的明珠。 脑后梳了个反绾九环髻,一头丰厚乌发,一半绾作九环,却是倒着梳上来,枝桠张狂。另一半泻在身后,犀角为贯,青珥为坠。说是汉妆,却汉胡一家,各取所长。 其其格移近烛台,向镜中张望,镜里的人,妖娆邪媚,半点都不像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 没有人说过一个公主若打扮得失了体统,会得到何样的惩罚。即便有,其其格也不在乎,若是哪天年老色衰,便是裸了身子在宫中走上一圈,也不会得人瞩目。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翻出五纹云缕靴登上,赤金绞丝点翠镯,两臂铿铿锵锵,直戴了十七八只,耳上玳瑁金琲,颈间水精螭锁,想想今夜既扮了孔雀,意犹未足,跑去拿了小颗孔雀石,研粉调浆,染于眼睫。顾盼间,顿时浓绿幽邃,与山林女魅可堪一比。 尧儿正好掀帘进来,看见如此妆扮的主子,震撼无语,半晌冷笑道:“皇后銮舆三日后来到,太子殿下忙着跟将士们商讨迎接大典,想必是来不了啦,料想公主还不致孤枕难眠,且自便吧。”说罢扭动水蛇腰,朝偏殿扬长而去。 其其格如释重负,顺手拿起首饰匣边一根比目金簪,“劳烦玉姐姐,这个赐你,回去问蕊妃娘娘好,改日我自会登门拜访。” 玉姐姐不敢稍作停留,脚下生风般回到关雎宫,画眉接过她手中的梳妆匣,“玉姐姐出去一趟,怎么弄得满头是汗?” 满堂娇听见院中动静,忙扶了吉祥出来,“怎么样,赫图没难为你吧?” “是一个叫什么其其格的公主,要梳汉妆,这倒也平常,稀奇的是她跟前的那个婢女,嚣张的什么似的,嘴上没大没小,主子的帐也不买!” 满堂娇叹气道:“此人本宫曾听人说起过,她正经是巫女国最小的公主,金尊玉贵,万万人不及,十五岁那年皇城攻破,全族被诛,只剩下她一人沦为赫图太子的禁脔,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众人唏嘘不已,玉儿皱眉道:“怎么说其其格也被西戎王封为公主,也算是赫图的义妹,竟然敢乱伦!” 满堂娇坐在雕花凤榻上,接过吉祥递上的碧螺春,“蛮夷无耻之徒,有甚纲常伦理可说?” “哦,对了,奴婢出来的时候,听见那个侍女说什么皇后三日后来到……” 满堂娇双手一抖,茶盅里的水倾泻而出,溅湿罗裙。 吉祥、画眉、玉儿惊叫一声,忙做一团,“娘娘,娘娘!您没烫着吧?” 满堂娇半晌回过身来,淡淡一笑,“本宫没事,该来的终究回来,大家都躲不过!玉儿,你现在就拿本宫令牌出宫,到鹿鸣别苑去,让帝姬多加小心,最好搬到后丞相府中安置。那位阿里王子跟帝姬有旧,想必不会拦阻。” 画眉忧心起来,“娘娘,那新来的皇后,不会难为宫中旧人吧?” 一众目光射向满堂娇……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家还是静观其变吧,那些先帝妃嫔,想必都不得留在宫中,浮萍飘荡,生死由人,昔日过惯了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日子,陡然跟着一群喜怒无常的军曹莽夫,这往后的日子……”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3章 禽兽不如 绣户,珠帘,锦屏…… 子夜已过,其其格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却隐约有低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备觉凄凉入骨。 其其格发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干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着自己的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作了冰。一时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睡意渐渐朦胧,耳中似乎听见有人正朝床边悄悄靠近,慢慢将被子掀开,醇浓的酒香透帐而入,扑鼻而来,沁人肺腑,其其格被浓浓的倦意封住,浑然不觉……身体似乎正向一个温暖舒适的地带轻轻陷落,越陷越深,不可抗拒的睡意一波波柔和涌来,阵阵惬意令人四肢酥软,意识渐渐模糊…… 纤侬合度的娇躯近在咫尺,明妍无俦的娇容无比鲜灵,可她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拳,浑身微微发抖。 男人目光闪烁,隐隐的,有些哀伤闪现。 其其格猝然张大双眼,看清来人面容,顿时面无血色,“是你……” 赫图的声音顷刻间仿佛撕裂一般喑哑,颤栗不止的双手情不自禁轻轻在魂萦梦牵的娇颜上留连。 其其格动不了,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惊恐、愤怒、焦灼、无助,不得不听任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自己越来越苍白的脸,直到他禁不住俯身低头将嘴唇眷恋的贴向自己的红唇。 “别碰我!”其其格在慌乱中坐起身来。 “你嫌弃我?我脏?我有毒?”赫图面色凛寒,牢牢紧捉其其格的肩,将她钳入怀中,“看着我!” 其其格因他突发的凶悍而呆怔,一瞬间产生错觉,似乎又回到城破那日,父皇、兄长、母妃依次闭上眼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西戎悍兵…… 对方温热的嘴唇沾惹到自己潋滟红唇时,浓浓的酩酊恐惧方自悄悄苏醒。 蝶翼拂过花瓣似的一记轻吻,不但没带给进攻者适度的满足,反而使他饕餮于这蜻蜓点水般的亲近,满腔沸腾的欲望已如脱缰野马,难以驾驭。 屈辱的泪光在其其格眼中旋转,紧咬银牙,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得逞,“还真当自己是三贞九烈的公主?你若是有这样的血性,当日就该跟随父兄同赴黄泉!”赫图狰狞的俊脸贴上来,“想被捏碎每根骨头?还是想被剥个精光?” “禽兽!”其其格忍不住破口大骂。 赫图轻轻发笑:“公主抬举了,是禽兽不如!” 看着猎物在怀中拼命挣扎,满腹惊惶已被泼天愤恨替代,赫图置若罔闻,温柔的摩挲着她,让僵硬紧绷的猎物渐渐放松。挥袖熄灭床头几上的灯烛,踢掉鞋子。 其其格极度恐惧! “别怕,我不会、也舍不得杀你,当日不会,现在更加不会,”赫图闷闷的发笑,“每次,你为什么都不肯闭上眼睛睡呢?” 长发乌亮,脸颊白晰红润,眉、睫、眼、鼻、唇组成一张美貌绝伦的瓜子脸。玉颈香肩、腰细如柳、双腿修长、雪足韶秀,身段曲线玲珑。 从头到脚,精致得无可指摘。 魂牵梦萦的女子,艳冠天下的尤物,赫图自命阅尽人间春色,此时也忍不住心神恍惚,悄悄问她:“能对我笑一笑吗?” 他的眼睛象凶猛的野兽一样荧荧发光,在那里潜藏着激越的霸道、炽热的欲望。 其其格笑不出来。 “你能对苏合笑,为什么不能对我笑?”赫图的叫嚷有些歇斯底里,指尖的力道陡然加大。 “真是个可怜的疯子!”其其格鄙夷的望着他。 身体被他紧紧压住,再看不到他的表情,起先是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后来,慢慢的,变成了一种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所有一切的绝望。 没有掩饰,无可克制,几近疯狂,彻底的绝望通通被毫无保留的释放在哭声中。 活象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一个不得不寂寞的等待死亡的病人! 赫图突然狞笑起来,“答应我,你再也不走了,是不是?” 癫狂,难以形容的癫狂,赫图忘形的纵容心中那头早已被分不清是爱是欲的野兽。 迫不得已的承受,无可奈何的忍耐,其其格在心里悲伤的呼唤着那个一直铭刻在灵魂里的男子,湿润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华,星辰般明亮,檀口半开,莺啼婉转,干渴的嘴唇喘息着,轻轻呼喊一个熟悉的名字,长夜般浓暗,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静静的躺在他身下,如同待宰的羔羊,其其格紧紧闭上了双眼:此时此刻,除非幻想自己是躺在爱人的怀抱,否则只会憎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死。 不知过了多久,赫然终于平静下来,喑哑的开口:“你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随便去哪儿都好。” 其其格一言不发,如同枯槁死木。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4章 囊中之物 赫图怒极,狠狠收紧双臂,直至两人的骨头硌到彼此。他放纵自己去体会身下这具娇躯的凹凸有致、香息脉脉,张开焦渴的嘴唇贪婪的吞吃她樱红的嘴唇,毫不掩藏他半是掠夺半是祈求的急切欲望。 其其格潜藏在骨血中、附着在肉体上的旖旎妖媚,令他沙哑的嗓音充满急待餍足的欲望:“即使只是身体……”他胸中翻腾着更深沉的焦灼:“我也要!” 其其格闻到一股浓烈得兽性化的体味,赫图发狂般的拥吻着她,“除了用强,你还会做什么?”在他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她冷酷的嘲讽道。 赫图恨不得将她撕碎,但他舍得撕碎的仅仅是她的亵衣。 仰卧在纱帐内看着自己粉红色的脚趾,默默回想当初父王戏言“玉足如霜雪,不着鸦头袜”的时刻,其其格满是齿痕的樱唇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曾经众星捧月,饱受恩宠,是父王“青丝流瀑眉弯月,鬓带桃花一品香”的掌上明珠,到如今…… “禽兽!”其其格有气无力的咒骂着,听任自己微弱嘶哑的嗓音混杂在帐内得意的笑声中,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望着那个再度钻入帐中求欢的男人,她恍恍惚惚的嘲笑着一切,只不想被弄得像个被玩残的木偶。 疲惫的吹灭烛台,久久枯坐,原本整天欢笑的枝头凤凰,竟然沦落到今日任人欺凌的地步! 这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哭什么?”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暴怒的声音,修长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回转,又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辗转挣扎的狼狈尽都被他看了去。 其其格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逼近,他掀帐俯下身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是在伤心吗?”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你不是很想离开我,处心积虑寻找时机远走高飞吗?可惜你觅的如意郎君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不但美人没捞到,还害得皇族覆灭!哎,简蔷不是跟你合得来吗,现在也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一对亡国公主!要不要我让她来陪你骑马射箭?” 其其格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像暗夜里的精魅。 赫图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只要有我活着,你就哪也去不了!” 其其格身子发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眼见他摔门而去。 一直睡在殿外的尧儿一骨碌滚下床,不声不响的送了出去,许是心急忒过,竟然踩空一阶,当即止不住那翻翻滚滚的势头,直摔得头昏眼花、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撑着无处不在隐隐作痛的身子爬将起身,早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看到月光下身穿亵衣亵裤、花容失色踉跄而行的侍婢,其其格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隔窗虐笑道,“他已经走了,等他腻了我,说不定也会对你感兴趣的,来日方长,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尧儿缠满血丝的眼睛,锁紧了每分不可告人的情绪。 今晚她显然细细打扮一番,一袭水红银丝绣上衣,掐丝蝶恋花长裙,白玉簪旁饰着一朵新开的芙蓉花,簪头处一缕金银丝相间的流苏垂至耳际,衬得面肖满月,眉如远黛。 殿内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熏人欲睡,奄奄看着殿内剑拔弩张的主仆俩,静默无言。 尧儿被人戳破心事,羞恼交加,豁然起身奔向殿内,唇间冷笑出声,“如此奴婢拜谢公主成全,只不知若有那日,公主该如何自处?” 其其格惊怒,心间如被炭火烫到,猛然间涌起浓烈的嫌憎,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掴了上去。 尧儿竟也不避,脸颊脆生生挨了这一掌,白皙如玉的肌肤红印立透,唇角也渗出一丝鲜血。其其格用力太过,手腕也震得一阵剧痛,却见她低低笑出声来,舌尖将唇上鲜血舔去,仿佛舔舐着甘美至极的味道,隔着惨淡的月色看满殿森森,竟是如此诡谲怕人,看得其其格胸口一阵翻涌欲呕。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5章 面壁思过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鹿鸣别苑的暖阁里,阿里看着木兰饕餮玉儿从宫中带出来的精致点心,半晌无言。屋角暖炉驱散了寒气,融融如春,岁月静好,让人觉得若此生便就这样过去,未尝不是心满意足。 萱儿抬眸笑道:“四皇子看什么呢?” 阿里道:“看你主子吃得香。” “我饿了,也馋了,”木兰委屈的撅起小嘴,“你要不要尝尝?宫中尚膳司的手艺好像大有长进。” 玉儿摇摇头:“尚膳司的手艺还是那样,以前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有道鸡茸金丝笋,还有荔枝肉、班指干贝、葱姜爆蟹、素八珍都做得极好。” 木兰问道:“我怎么没吃过?” “宫里的老人,早没了,后来虽有这菜,也再不是那个滋味。” 木兰若有所思,再也没了方才的胃口,颓然跌坐春藤哔叽凳上。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许多,风吹云动,灰蒙蒙地涂满天穹,偶尔有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仆人撑起的紫竹油伞上,遮住了工匠笔下精美的兰芷,雨意潇潇。 案几上静静摆着四只翠色暖玉杯,杯子说不得价值连城,却雕得精巧,用了四块水头清透的绿翡,分别琢成梅、兰、菊、竹,花色雅致,玲珑精巧,是苏合心爱之物。木兰怕有损伤,不敢乱放,吩咐萱儿将它们细细清洗了一番,小心收起。 阿里叹气道:“东西是好东西,听说还是苏合母妃的遗物,他竟然托你收着,可见用心。” 木兰脸色微红,低了头缓步穿过本是花木扶疏的长廊,见那紫藤花飘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却已不见了馥郁香彩,沿着九曲回廊蜿蜒过去,星星点点残留着最后的美丽。木兰在回廊处呆立了片刻,抬头去看细细飘来的雨丝,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不远处的回廊尽头,阿里负手身后,站在通往冷心亭那座汉白玉雕琢成的莲花拱桥上,静静地望向漫天细雨,一如既往的湛蓝晴衫,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却不知为何在这秋雨中带了些许难以掩饰的忧郁。 木兰驻足犹豫,阿里却在她望过去的那一瞬间转身过来,看向了自己。眼见躲不过去,木兰索性开口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后蜀?” “他被父皇发配皇陵,面壁思过。” 石破天惊! 不远亦不近的距离,两人谁也没有动,隔着莲池寂静相望,一时间四周仿佛只能听见细微雨声,在整个天地间铺展开一道若有若无的幕帘。 莫名的就有种酸楚蓦然而来,木兰手中握着的纸伞轻轻一晃,一朵紫藤花悄然滑落,轻轻地跌入雨中。 阿里端立在拱桥之上,凝视木兰自淡烟微雨中缓缓而来,紫竹伞下水墨素颜仿若浅浅辰光,雨落星烁,飞花轻灿。 依稀仿佛,在遥远的不真切处,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那样确切却又如此的虚缈。是什么时候,这个人就在自己心头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要让人无可奈何。 待到木兰自伞下抬起头,阿里唇角早已露出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云淡,万里无垠。 他没有遮伞,发间衣衫已落了不少雨,身上却没有丝毫狼狈,风姿超拔泰然自若,仿佛是一块被雨水冲洗的美玉,越发清透得叫人惊叹叫人挑不出丝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得得急了些,木兰将手中的伞抬了抬,想替他挡一下雨,却又觉得这样的动作过于暧昧,一柄紫竹伞不高不低地停在两人之间,光洁的伞柄几乎能映出两人的影子,进退不得。 阿里看着她一笑,开口道:“吉人自有天相,帝姬毋须忧心,冷心亭中赏雨,也是别有景致。”说罢转身举步,木兰静静和他并肩而行。 “不日皇后銮驾入宫,还要着手筹划犒军,这几日总是有些事忙,繁杂得很。”像往常一样,阿里看似随意地和她闲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 这么久了并未觉得不妥,现在木兰反而察觉有些异样。这些话,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温暖的房中松散下来时只有对妻子才会说的。大事小事有的没的难的易的喜的烦的,有一个人倾听着,回以一个淡淡的关怀的笑容,一句体贴的轻柔的话语,便足够将整日的操劳尽去,安于相对一刻的欣然。 阿里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低声道:“木兰?” “啊?”木兰回过神来,对他抱歉地一笑,“那你不是更忙了?” 阿里若有所思地看她:“等苏合回来,我交了差事,便可松散几日,往下深秋时分就到了纵马巡猎的好时候,也好陪你四处走走,上次回蜀中的时候,你说过想四处游历一番的。” 木兰蹙眉道:“苏合犯了什么错,你父皇要罚他去皇陵面壁思过?” 阿里眸中笑意微微一敛,看定了她,“还记得吴越太子简昊吗,那日他从赫图手中逃脱,未必全靠上天帮忙吧?”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6章 羊羹酪 木兰心头一震,避开了阿里的目光,去看那越来越急的雨幕。莲池上隐约已见初秋的凋零,曾经饱满的花朵卸了红妆,急雨打在残荷之上,激起一层淡碧色的雨烟。 “我是来向你告辞的。”许久的沉默,木兰终于再开口道,“我想我应该走了。” 这话音落后,两人又陷入无声的安静之中。 木兰轻轻扭头看阿里,却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那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蓝一片,身后满天满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带着某些叫人无法琢磨的神情,叫人无法对视的温润和那一点儿深藏的无奈,或者说,忧伤。 而这一切只在瞬间,就在木兰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温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玉儿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吧?”阿里面上早已恢复了之前的俊朗平静,“她没有说清楚原因,所以我想来找你,可走到这儿,又觉得不知要说什么。” 木兰手指随着手中紫竹伞柄细致的花纹轻轻抚动,黯黯叹了口气:“你、苏合,还有我,原本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我是亡国的帝姬,你们是得势的皇子——” 阿里听到这话,突然像是很开心地笑起来,似无声无形嘲弄什么,答道:“呵呵,得势的皇子,得势的皇子!” 木兰伸出手去。让雨滴噼噼啪啪在手掌敲落:“难道不是吗?听说你还是西戎皇后的养子,尊贵仅在太子之下。” 阿里的手握上冷心亭凉意十足的白玉栏杆,皮肤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清晰可见,泄露了主人些许的情绪。 木兰很少看到阿里皱眉,现在分明看到他微紧着眉头。 “我先回去了。”见他不分辨,木兰陡然觉得无趣。 “木兰。”阿里在她转身时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伞撑开一半,几点雨斜斜地落上伞面。 暮霭沉沉,木兰回眸望他,见他目光远远地投向迷蒙天际:“帝王家事,岂能照常理判断?” 木兰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说,选择了沉默。 阿里看了她一会儿,声音温润如玉:“若我说,西戎皇帝,其实不过是个心如铁石的狠人,更是我的杀母仇敌,你会怎么想?” 雨水在木兰脸上留下了细微的凉意,一瞬间仿佛只能听到整个世界雨丝落下的声音,淡淡的,静静的,如同他语气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柔。 木兰的心却被他说出的话震惊了,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她一时间无法估计,在大脑几乎变得空白时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细雨打来,让她恢复了清醒。 阿里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木兰,知道我和苏合,是怎么长大的吗?在天都不见天日的宫殿阴影里,在看不见摸不清的阴谋诡计里……”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已经绵绵下了数日,天气冷得几乎连脑子都已经冻住,惜薪司的内官们连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两只小小的火盆,偌大的宫室就像冰窖一样,我穿了那样多的衣服,依旧冷得只呵白气。 母妃病得一日重过一日,昏沉沉睡着,有时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些微的响声,母妃喃喃的问:“是下雪了么?” 服侍母妃的宫女内官们都躲了懒,只剩我陪在床前。母妃说的是交趾语,在这阖宫里,亦不过只有我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可以听得懂。我捧住母亲的手,用交趾语轻轻的唤了一声:“娘亲——” 母妃曾经如月亮般皎洁的脸上,只余了一种灰暗的憔悴,曾经珠光流转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此刻呓语一般喃喃:“若是在咱们交趾的草原上,下雪的时候,你外婆就会蒸羊羹酪,那香气我现在做梦都常常闻到。” 心中难过到了极点,我反倒笑起来:“娘亲想吃,孩儿命膳房去做就得了。” 母妃轻轻摇摇头,轻笑一声道:“傻孩子,娘并不想吃。” 我垂下头去,心里当然知道娘亲为什么这样说!宫中上下皆是一双势利眼睛,御膳房连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过敷衍,哪里还能去添新花样命他们蒸羊羹酪! 母妃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手心是滚烫的,仿佛烙铁一样烙在脸上,但是母妃的声音就像是雪花一样,轻而无力:“好孩子,别难过了,是娘亲连累了你,这都是命啊。” 刹那有泪汹涌而出,我并不是难过,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 小小的身体霍然立起,“娘亲!这不是命,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咱们。”我不待母妃再说什么,夺门而出。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7章 兄弟 无数雪花漫天漫地卷上来,寒风呼啸着拍在脸上,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脸上。我一路狂奔,两侧高高的宫墙仿佛连绵亘静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我只听得到雪水在脚下四溅开来的声音,听得到一颗心狂乱的跳着,听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去御膳房,要给母亲要一碗蒸羊羹酪! 我是皇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母妃病得如斯,时日无多,身为人子不能连她想吃一碗酪也办不到!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着,一重重琉璃宫阙被甩在身后,突然脚下一滑,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半晌挣扎着爬不起来。 忽然听到头顶“哧哧”哄笑。 我抬起头,远处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在高高的步辇之上的竟然是太子赫图!一身锦衣貂裘,风兜上浓密水滑的貂毛,将他一张圆圆的脸遮去了大半。看到我全身雪水狼藉的模样,乐得前俯后仰,拍手大笑:“嗨,看这个交趾野小子,大老远的跟我行礼也就罢了,用的着四角朝天装乌龟吗?哈哈!” 我脑中轰得一响,满腔的热血顿时涌入脑中,几乎想都没想,已经拼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抓住赫图的胳膊,用力拖拽起来。 赫图猝不防及,被我从宫车上拖了下来,顿时摔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叫。内官们全都抢上来,还是拉不开他我们。我疯了一般牢牢抱住赫图,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捶下,听任他又哭又叫,两个人翻滚在雪泥里。 赫图拼命挣扎,胡乱朝空中拳打脚踢,我比赫图早生几天,体格却比他逊色,此刻急怒攻心,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蛮力,就是不肯撒手。 捱打不过的赫图着了慌,口中又哭又骂又叫:“你这个交趾野种,快放开我,我叫母后杀了你!杀了你母妃!”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过枯谢已久的心田,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轰然而至。我心里的怒火烧得双眼血红,翻身骑在赫图身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坏小子顿时喘不过气来。 内官们彻底慌了手脚,拉不动我的手,只得去掰我的手指。 我死命不肯放手,赫图渐渐双眼翻白,内官们着了慌,手上也使全力,只听“啪”的一声,我右手拇指顿时被巨痛袭去了知觉,痛得几乎昏阙过去,内官们终于将他拖开了,扶起狼狈不堪赫图。 拇指绵绵垂下,疼痛渐渐泛入心间,我从未这样痛过,内官都忙着检视赫图有无受伤,听任我跌在雪水中,并无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从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来,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嫣红刺眼。 我绝不能哭,哪怕今日真的被他们打折了双手,还是不能哭。 母妃说过,在交趾辽阔的草原上,好儿郎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 我拼命的抬起脸,天上无数雪花纷纷朝眼中跌落下来,洁白晶莹得好像是母妃温柔入水的眼晴。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我袭来,我本能的一偏脸,还是没来及让过去,赫图一脚重重踹在我脸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顿时血花四溅。 迸发的血珠并没有让赫图住手,他又叫又骂:“你这个小杂碎竟敢想杀我?我今天非要了你这条狗命!” 内官们哄着劝着,却并不出手阻拦,听任我的脑袋像个陀螺一般在地上翻滚。 我护着受伤的左手,竭尽全力闪避着赫图的拳打脚踢。本来年幼力薄,手上的巨痛弄得身形也迟缓下来,内官们装作是劝架的样子,却时不时将他推攘一把,踹上两脚…… 当雨点般的拳头铺天盖地的落在我头上脸上,皮肉的痛楚渐渐变成无法抵受的麻木—— 蓦地,我心头涌起无边恨意:哪怕是死,我也不愿这样窝囊的躺在这里! 大不了我跟这个向来蛮横的皇弟拼了,也好跟我可怜的母妃一起上路!想到这里,我再不躲闪,手臂悄悄向脚上靴子滑去。那里有母妃送我的犀角匕首,锋利无比,金石可破。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8章 手足 斜剌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有力的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抬起头来,眼前竟然是被父皇接进宫中不久的六皇弟苏合。他没有乘步辇,身后亦只跟随两名内官。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苏合——生得膀乍腰圆,举止却斯文有礼,他的手那样有力,一下子就将我拉了起来。然后横臂胸前,躬身对赫图行礼:“见过二皇兄。” 赫图上下打量他几眼,嘴角一撇,从鼻中冷哼一声,轻篾不屑道:“你来干什么?” 苏合冷峻的眉目间瞧不出什么端倪,径直望向随在赫图身后的几名内官,问道:“皇太后曾于逐虎门立铁牌,上镌宫规六条,第三条是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内官不防他有此一问,那铁牌上的宫规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间脱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烙面,逐入鹰犬坊永不再用。” 苏合点点头:“来人,传杖,替二哥好生教训这起挑拔主子的刁奴!” 一众内官吓得一激灵,忙跪下叩头求饶不迭。 赫图大怒,他是皇后嫡子,而苏合的生母不过是个落魄公主,没名没分,又远在异乡,赫图素来瞧不起苏合。此时傲然道:“你少管闲事!” 苏合眉峰微扬:“二哥,大哥是我们的兄长,手足相残,目无尊长,这不是闲事。” 赫图嘻嘻一笑,说道:“我才不认这交趾杂碎是我哥哥,他娘是交趾的献祭,你娘是大苑的贱种,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的好手足。” 苏合紧紧抿住双唇,眸中射出咄人的晶亮,手中的拳头紧紧攥起,声音陡然凌厉起来:“放开大皇兄!” 赫图嗤笑:“我就是不放,你敢怎样?” 话音未落,赫图突然出手,“唿”得重重一拳挥向躺在地上的我。 苏合眼疾手快,右手就势将我一推,左手已经格住赫图凌空落下的拳头。 赫图大怒,扑上去又撕又打。 苏合年岁虽然比赫图小,却自幼习武,剽悍勇猛。一群内官被他方才一番言语镇住,也不敢上前推搡,竟听凭我们三人在冰天雪地里折腾。 苏合牢牢将我护在身后,三个人在雪水中滚成一团,哪里还拉扯得开来!待得闻讯赶来的训诫嬷嬷七手八脚将他们分开来,三人早已是鼻青脸肿。 事情已然闹大,瞒不住了。 父皇听说此事,咆哮震怒,立时传了我们三人前去。 许多年后,我已经长大成人,依旧能够清晰的记起那日初入华阳殿的情形。 此殿历来为皇贵妃所居,形制仅次于皇后的坤元宫,用来安置父皇最宠爱的女人。 宫人打起厚重的锦帘,我顿时觉得热气往脸上一拂,裹挟着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个殿中暖洋如春。宫人引着我们进入暖阁前,轻拢起帘子,那重帘竟全用一般浑圆的海珠串成,颗颗大如鸽卵,隐约如有烟霞笼罩。 暖阁之中还置有数品茶花——花枝疏疏朗朗,别致有趣。这时节原不是花季,这些花皆是在暨州火窖中培出,然后用装了暖炉的快船贡入京中。 我看着那些花,并不认得这些花儿的名目,只觉得粉红嫩白十分好看。 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我想起自己和母妃所居的宫室,那冰窖一样的寝宫,忽然就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咯”得碎了。 声音虽微,可我知道,这裂痕此生再也无法弥合。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79章 父子 一个眉目姣好的宫女恭声道:“大王传三位皇子。” 我们随着引路的宫女,转过十八扇乌檀描金屏风,连一向骄纵的皇太子赫图也畏缩起来。我们行了见驾大礼,一一磕下头去:“给父皇请安。” 过了半晌,并没有听到回音,苏合素来胆大,悄悄抬起头来,忽然正对上一双明亮浓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书案那头坐着一个比我们年幼许多的少年,一双眸中浅蕴着顽皮的笑意,带着几分好奇正望向我们。 我心中蓦然酸楚,皇子们虽然日常素少见面,但也都认得这双眼晴,那是皇八子彻辰。 父皇正亲自教他临贴,握着小小的手,一笔一划,眉目热烈道:“习字如习箭,须专心致意,心无旁骛,在乱瞧什么?” 彻辰八岁少年的面孔,在严父面前有一种我们这些兄长皆没有从容,嘴角绽开一抹笑意:“父皇,儿臣是在瞧三位哥哥,并没有乱瞧。” 父皇松开了手,笑道:“倒会贫嘴。” 语气是我们从来未尝听过的宠溺,我和苏合不由低下头去,悄悄对视一眼。 父皇转过脸来对我们说:“都起来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见过柔妃娘娘。” 柔妃生性温柔淡泊,我们平素都难得见到她,只得又行了请安礼。 她生得出奇美艳,一笑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婉温存,话语亦是柔和:“不必拘礼,都快起来吧。”见苏合眉下有伤,不由伸出手去:“疼么?” 苏合将脸一偏躲闪了去,柔妃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父皇本来就在生气,见他如此,脸色更加阴沉,怒喝道:“苏合,谁教你对母妃这样无礼?” 苏合将脸一扬:“她不是苏合的母妃,苏合只有一位母亲,远在大苑!” 父皇怒极反笑:“好,好,如今你们都出息了,除了学会打架,更学会顶撞朕了。” 柔妃见他发怒,已经扶着榻案站了起来,口中求情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说话没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向苏合使眼色。 苏合并不领情,大声喊道:“我不是小孩子。”说罢回头狠狠瞪了柔妃一眼:“用不着你假惺惺!” 父皇气得连声调都变了:“这个逆子!”转头四顾,见书案上皆是文墨用具,并无称手的东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随手抄起白玉纸镇,便要向他头上砸去。 阁中诸人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一时都惊得呆了。 柔妃吓得花容失色,她本来距书案甚远,眼见着拦阻不及,父皇手中的镇纸已经狠狠掼下! 我骤然抢出一步,并不敢去阻挡父皇,只得一下子护在苏合身上,父皇手中的镇纸重重的落在我背上。那纸镇极沉,疼得我浑身一搐,书案前的彻辰失声叫道:“父皇!” 我背上疼得火辣辣的钻心,半晌才缓过气来,却牢牢将苏合护在身后,这个来往不多的皇弟脸色煞白,突然发疯一般朝父皇扑去。 左右内官慌忙死死按住他! 赫图早已吓得木头似筛糠不止,彻辰更是惶然,悄悄躲在柔妃身后,偷偷瞧着我们。 柔妃早已经跪下求情,她这么一跪,暖阁内外的宫女内官顿时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也许终究是亲生骨肉吧,父皇心下一软,但仍旧沉着脸色,只将镇纸掷在地上,足底一顿,斥道:“都给朕滚!” 苏合定定的瞧着父皇,如同从来不识得他,戚戚少年的目光,此时看来竟觉得有些刺目。 我勉强挣扎着站起身,用劲最后一丝力气拉住苏合,躬身行礼道:“儿臣告退。” 赫图也脸色如土跟着退出,再也没有心思跟我们纠缠,一溜烟跑回皇后寝宫搬弄是非去了…… 那是我和苏合此生最后一次嚎啕大哭吧,就靠在彼此单薄的肩头。 想起父皇那一刻狰狞的面容,我们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恨自己不如死去,死去也胜过这样卑微地活着,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悲悯间。 削瘦的肩头似乎化为垣古的石墙,一对小脑袋就那样无助那样绝望的抵在一起,将全部的滚滚热泪化为撕心裂肺的伤悲!那一次,我们放任彼此哭了许久许久。 最后御医替我们检视伤势,我右手拇指骨折,虽然扶正了指骨用了药,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们皆是五岁学箭矢,我今年本已经可以引开一石的小弓,从此以后却废了,右手连笔都握不稳,拿起筷子时,笨拙无力的叫人生出一身冷汗。 可我们再也不会哭了。 苏合看见我背上那乌紫的深凹瘀痕——这一记如果砸在他头上,只怕他已经不再活在这世间! 从此我们没有了父亲,或者我们一直不曾有过父亲,过往的最后一分希翼,也成了幻像,如今梦境醒来,只余了一对同命堪怜的弱兄悍弟,默然无声不离不弃。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0章 势不两立 我慢慢学会用了左手握笔、举箸,甚至想重新努力学习射箭!要知道在尚武的西戎,一个文弱的皇子是不会被皇族看重的。 从每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到每一个柝声初起的黄昏,弓弦绞在指上,勒进了皮肉,勒进了骨髓。那种痛楚清晰明了的烙在记忆深处,慢慢的结了痂,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底下的鲜血淋漓。 苏合默默的看着我徒劳无功的疯狂行为,送了一支碧玉笛给我解闷。他自己却发狂一样练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钧重的铁铅,沉痛得连筷子都举不起来,左手的拇指上,永远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来,或许只有引开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静气瞄准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才会是一片空白,才会有暂时的安宁吧! 那一刻,忘了远在大苑的母亲,忘了无情无义的父王,忘了寄人篱下的折辱,忘了…… 他渴求着这种安宁,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饮水一样,他一箭复一箭,一日复一日,不停的追逐,永不能息…… “咄”得一声,羽箭射在鹄上,深深的透过鹄心,尖利的箭镞犹沾有鹄心上的几屑红漆,在日光下闪烁着白锐的寒光。 满场采声如雷,内官高唱:“皇六子大胜魁元!”少年傲然勒马,眉目间依稀有几分贯有的倨傲。对滚滚而来的赞誉和名利,懒怠得不愿略有回顾,眼神只往人群深处的阿里望去。 苏合的武艺已是西戎皇室贵胄子弟中公认的第一,连大将军亲自调教的皇太子赫图亦不是他的对手。新科的武状元与他比试骑射,最后也败下阵来。 我不远不近的站在人群里,看着英姿勃勃的苏合,百感交集。 不久以后,当母妃终于寂寞的死去,我也并没有哭泣。母妃身体早就垮了,能拖那么多年全然是一种奇迹。彼时苏合率着大军出征西域,滚滚风沙如刀剑般割过他年轻的脸庞。 我继续躲在宫中苦捱日子,手里捧着的是父皇谥赠刚刚崩逝的母妃为宁北贵妃的恩诏。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战势紧急,新任交趾可汗腾格尔是母亲的堂兄,朝廷内忧外患,多处用兵,不得不对交趾最后一次虚与委蛇。 之后,苏合亲率二十万铁骑踏过茫茫交趾草原,那里是母亲惦记了一生,却来从不曾再次踏足过的交趾草原……金戈铁马,潮水般的大军汹涌席卷,势如破竹。 交趾城破,从此西戎北疆平定,再无边境之忧。 班师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城门,赫图阴阳怪气的执着苏合的手,在一片欢呼雷动中嘲弄道:“六弟辛苦,大哥节哀!” 我只谨声答了个“是”,还能说什么呢?自己身体里流着交趾血脉,可汗舅舅兵败之后,早已帅残部族人横刀自刎在那片不见边际的草原! 当晚太子赐宴,犒赏三军。 我和大醉的苏合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极醒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盏凉茶,见我在灯下拟着奏折,好奇的凑上来看。 我见他醒来,淡淡道:“这个折子你缮一缮,明天一早递进去。如今局势将乱,咱们只能先图自保。” 看清了是辞兵权的奏折,苏合懵然不语。第二天早朝,却向父皇自请,愿意亲率二十万西戎大军,平后蜀,定吴越,满朝震惊! …… 木兰看着眼前凄清扼腕的阿里,半晌方道:“那次你到吴越接我回国,想必也是赫图托付的吧?” 阿里定定看着手中的碧玉笛,默然无语,顷刻间唇边有笑意涌出:“那年鬼市一见,赫图对帝姬念念不忘,引为红尘知己,他担心你落入赫图手中,重演其其格之事。”说到这,阿里收起笑意,叹气道:“没料想帝姬女中豪杰,竟然一力抵抗西戎大军,这更让赫图抓到把柄。非说苏合勾结异族,图谋不轨,又翻出当日纵吴越太子简昊私逃之事,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狡兔死,走狗烹。纵然是皇子,亦不过只是朝局间一枚棋子,大苑、交趾、后蜀、吴越俱已臣服,苏合武勋功高,从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钉!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1章 蟑螂捕蝉 远远看见萱儿领着后天匆匆上了冷心桥,阿里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往事不可追,苏合圈禁皇陵之事,却并非没有斡旋余地。眼前虎狼环伺,也只得静观其变。”说罢缓缓伸出因为昔年折断而在风雪时节僵硬酸胀的拇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到眼前,又缓慢收回。 数年来被爱恨纠缠扭曲的心结,那种难以忍耐的莫名疼痛,已经在他们父子兄弟心间,留下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木兰待要开口,阿里轻轻吐出一句:“帝姬保重!”再不多说,径直朝桥的另一侧去了,撇下木兰一个人空落落的无趣。 秋风依旧沁凉,吹得满树金黄陨落,有不甘心的,便忽溜溜地在空中转起圈来。木兰随手捉住一片银杏叶子,贴在鼻尖嗅了嗅,香草的熏香萦绕鼻腔,甜甜地沁入肺腑。 后天侧过头来瞧着表妹手中的红叶,唇角忽地一抿,劈手将那片叶子夺了过去,嘴里夸张的叹了口气,对那片红叶抱怨道:“叶子啊叶子,你说说你哪点比我俊俏呢,为何美人如此含情脉脉地望着你,却对我瞧也不瞧?” 木兰见后天眼角瞥向阿里消失的背影,脸上像是忽地被烫了一下,忙去他手里抢那叶子。后天却笑着围着桥墩躲闪,继续大叫着:“叶子啊叶子,你看美人有多看重你啊!” 木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顿足嗔怪道:“促狭鬼!快还给我!” 后天嬉笑着做了个鬼脸,只引木兰去夺。 萱儿看着主子们嬉闹,破天荒没有劝阻,数日来别苑里郁闷的空气,似乎也为此一扫而空。 阿里悄悄躲在回廊壁后,颓然叹息。他实在是个如水一般的男子,像极了幽邃沉碧的水潭,波澜不兴,却又有华光流闪。 苏合却是不同的,他身上多了几分野性和不羁。那样的性子,怕是对什么都要势在必得。阿里想起当日临行,他把木兰托付给自己时的慎重和踌躇。也许是因为太过在乎,才会那么紧张兮兮患得患失,才会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幸福,到终了时,却像手心里的一摊薄沙,缓缓地从指缝里流走,抓也抓不住…… “表妹,天色不早,还是早些跟我回去吧。”后天突然收起笑脸,朝身后一挥手,原来方才笑闹的功夫,后天已经着人将木兰的行装收拾妥当,只等她上轿启程了。 丞相府内楼阁群聚,亭台重重,造型别致的假山遍布园间。晚霞早已褪尽,入眼黑黢黢一片黯淡。周围却是守卫森严,身着甲胄的兵士四处巡视。 但真正的屏障在府内,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影子卫士隐藏在黑暗中,在主人需要他们的时候暴起一击,给那些不速之客亲切的致命问候。 木兰刚进府中,眼前陡然一惊—— 只见数千军士身披铁甲,头戴缨盔,宛如铁铸雕像一般立在庭中。他们手擎的长矛笔直地伸向夜空,如同一片凭空长出的钢铁森林! 看见木兰一行归来,军阵之中为首两人疾步上前,俯身便拜:“参见帝姬!参见统领!” 后天上前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那二人从身后捧出一物,木兰映着火光一看,竟是两颗头颅!头发散乱,血污满面,隐约还有血迹从断口渗出来,像是刚斩下不久。 后天拔出腰间鹿角剑,上前一步挑开头颅上遮住面孔的乱发,端详了片刻,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办得很好。” 天宇中星辰闪烁,晦明变幻,忽见夜空中红光一闪,一颗流星划破长空,瞬息不见。木兰吓得花容失色,石像般一动不动,还是认得头颅主人是刚刚被赫图封为九门提督的跋将军。 “虽然调不动九门铿锵卫,但是只凭咱们这些人也能成大事。”后天喃喃自语,猛然朝那两名军士命令道:“全军开动,按计行事!” “表哥,你这要干什么?外公呢?”木兰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脱口询问。 丞相府内,一名正在路边巡视的兵丁,紧张兮兮地看着外面地动静,丝毫没有发现一个黑影正朝他逼进。那影子行进的速度极快,兵士根本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只觉得脖子一凉,他的头颅已被那黑影提在手中。 几乎同时,丞相府周围所有的守卫都同时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脑袋。暗杀者们将人头提在手中,轻轻地放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接着他们分散开来,各自从背上卸下一张小弩,将丞相府包围。由于人少,他们所站位置颇有法度,弩箭的射击范围恰好笼罩了整座丞相府的外围,每一个妄图从围墙上逃脱的人,都会被六支毒箭连发的弩机剥夺活下去的权利。 与此同时,一群身着夜行衣的人从不同的街道和小巷里现出身形,都是轻功极佳之辈,数十人夜中疾行,但如清风过巷,无人发觉。 奇怪的是这群人既没有出声提醒后天,也没有惊扰虎视眈眈的弩机。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2章 绝地挥戈 越来越多地披甲武士,在丞相府门前的空地上飞快集结,一个看似头领的人揭下面罩,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又望了望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叹了一口气。 “慕容将军,咱们要不要攻进去一网打尽?” 慕容黯怔了怔,道:“算了,还是守在外面,来个瓮中捉鳖的好。” 后天看了看簌簌惊讶的表妹,得意地朝身后挥了挥手:“来人,送帝姬去见丞相,大家摆下酒宴,敬候佳音。” 话音未落,他只觉脑际“轰”地一响,再看时丞相府的大门前已多了一人,他脸上仿佛有层浓霜罩着,阴气升腾,让人只看一眼就感到全身上下无处不冷。 紧接着一个冰凉入骨的声音刺上后天的耳膜:“后统领,别来无恙?” 后天大惊失色:“赫图殿下?怎么是你?” “不错,知道是我,为什么还不跪拜行礼?莫非是想造反?!” 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后天正要下令撤退,却见丞相府高高的围墙上突然闪出数百条黑影,接着便是刀剑相击,金石割体,痛哼仆倒之声不绝于耳。 看他们的身形动作,都是浸淫潜行暗杀一道的高手,铺天盖地而来,人数多得过分。 “想逃吗?”赫图的目光似乎能把人看穿,“京城的所有出路,都在半柱香之前被披甲武士占据。”赫图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淡淡的笑意,而后天越听越是心惊:“至于答应跟你里应外合的邓家兄弟,此刻正在蕊妃宫中饮酒品茶。” 知道被人出卖,后天牙关紧咬,两手的骨节间爆出几声脆响来! 赫图笑容尽敛,后退一步,猎猎长发无风而动。 后天明白他们已逃不了,只能拼出命来冲出去,死也要拉着对方同归于尽。几千兄弟哪怕是突围一人,也能让自己少一份负罪。 想到这他怒喝一声:“弟兄们,事已至此,跟他们拼了!”手上杀气喷薄,剑出鞘的刹那溅出无数火星。 木兰只感到周围的空气陷入了极寒,飞溅而出的火星在半空中莫名地熄灭。 乌衣巷的夜空亮如白昼,帝都百姓都听到了高墙另一边密如雨脚的步伐,那是数千铁血男儿绝地挥戈,人人都能感觉到那将要沸腾的战意。 出师未捷,在场的后蜀军士不觉间握紧了手里的兵器,盔甲刀戈在冷月下泛着寒光,波涛般汹涌喷薄。也许是知道很快命绝于此,他们死灰一般的心被激出丝丝怒意和不甘,如火燎原,势不可当! 他们挥剑冲向敌人,顾不上动作飘逸、攻守兼备,只剩下搏杀,疯虎一般挥舞着长剑——或者他们是想用杀戮熄灭怒火,但鲜血反而使火焰更盛。他们只能不停息地杀人,直到最后一根维系着生命的丝线断裂为止。 墙头早就等候这一刻的弩机手扳动机关,万箭齐发,见血封喉,转眼间地面上满是尸体。 后天为兄弟们的死而心乱,他在不该心乱的时候心乱,一直滴水不漏的防御露顿时出了破绽——脑后一阵凌厉的风响,他能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凭着直觉扭身朝后抵挡。 原本刺向他眉心的剑锋顿时改变了方向,“噗——噗”贯穿了肩膀。他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忍着剧痛趄咧着后退。 木兰惊叫一声,挡在奄奄一息的表哥身前。 方才献上跋将军头颅的两名军士赶紧分神来救主人,赫图的表情冷如寒冰,手中的玄铁宝剑一阵挥舞,长剑穿颅而过,将他们的生命连同惊异的表情一同钉死。 两名军士的身躯像冰雕一般倒了下去,一声脆响,脖子从中间断裂,血液似乎已经凝固。 赫图俯下身去,拎起他们的头颅,直视着他们死不瞑目双眼,嘲弄道:“你们很忠心,可惜找错了主人。” 慕容黯走到他的身侧,低首道:“太子殿下,丞相府叛逆已全部诛杀,我们死了几十个兄弟。” 赫图点点头:“用几十条西戎壮士的命换几千条狗命,自然不划算。不过另外加上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就另当别论了。” 后天受伤过重,不支扑倒,英挺的脸上满是不甘,口中愤愤道:“赫图,你以为赢了我,就算赢这盘棋吗?” 赫图嘴角噙着一抹笑,冷冷的,让人无故地生起一股寒意!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3章 飞天蝙蝠 “死到临头了,你还弄不清状况,像你这样的废物,连陪我下棋的资格也没有,因为这是一盘只有一位棋手的棋局,而你不过是一枚被人利用完就牺牲掉的棋子!” 后天浑身一震:“难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计划?” 赫图仰望夜空,稀星璀璨,娇月正媚。 “多美的夜色啊……只是这一夜,有太多人要死去。”他答非所问地说完这话,扭头朝木兰泠泠道:“送这个女人去军营,让兄弟们好好调教调教!” 话音未落,几个蠢蠢欲动的西戎军士已经狞笑着迫了过来。 木兰羞恼交加,连连后退,丝毫没有察觉到头顶有无数根细丝盘旋,夜色中以难以分辨的速度在她身边织起一张大网,这网越织越密,越收越紧…… “住手!”黑暗里传来一声断喝,木兰睁开眼一看,居然是外公!站在清辉流泻的屋檐下,苍老的身体微微弯曲,被月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孤独地伫立在如狼似虎的西戎军士面前。 赫图笑道:“怎么,丞相大人也想造反不成?可惜你太过优柔寡断,患得患失,注定因此而败,累及子孙!” 说话间几个军士已经站到木兰身边,刚要伸出狼爪,木兰“嗖”得一声凌空而起,耳边传来悦耳的琴声,听得在场的军士心襟摇荡,不能自持。 黑暗处一名婀娜女子怀抱瑶琴含笑走来,娇媚入骨,鬓边斜插一根紫玉蝙蝠钗,修长的手指上生着艳如牡丹的指甲。 “师父!”木兰脱口而出。 女子上身穿着杏黄流苏滚边的艳红紧身胸褡,一对爆乳呼之欲出,千层火红蝉翼裙下,修长的双腿在裙间若隐若现,肌肤细腻如羊脂,让人一望惊艳。她俯身朝赫图福了一福,仪态万方道:“太子殿下营中缺少军妓,木兰姑娘金枝玉叶,不谙风情,妾身蒲柳之姿,自荐入彀,不知诸位军爷意下如何?”说罢掩口咯咯娇笑,目光流转,有苗疆土人特有的碧色波痕。 赫图吃了一惊,面色微变,目光却略含不屑:“你这只淫荡蝙蝠不好好呆在苗疆种草,跑到这里干什么?” “太子殿下果然见识不凡,一见就知道妾身来历。” 赫图冷冷道:“若不是你锁骨上有幽兰花妆,手腕脚裸都带着苗人特有的银环,恐怕我也认不得你。” 女子眼中的碧色波痕慢慢地变成了波涛,连绵起伏,汹涌出暧昧的春光。 赫图深吸口气,惊骇道:“不好,她要施出‘夜魅之术’,不要看她的眼睛!” 数百西戎将士惊艳于这样的女子,神色失魂落魄,一时间竟然忘记出手阻拦。 女子收紧方才凌空织就的大网,纤腰一扭,撇下一串耸动人心的娇笑,带着木兰灵巧地跃上墙头,倏然消失在夜色中…… 高山峻岭,碧水浅滩,好一番人间仙境。 木兰猛地坐起身来,刺眼的明亮顿时耀入眼底,使她不得不侧首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身下的尖石硌得手臂生疼,触手处有浅水流过指间。 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木兰睁开眼到处打量,入眼之处青山环绕,密林葱郁,无边无垠的碧色层层。远方山巅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碎珠溅玉,水声隐隐。 水势沿山峰层层飞落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消失在苍翠的山涧。 而她就躺在这水边一块硕大的青石上,身着离开别苑前新换的白底粉花麻绸湘裙,缠弦抱腰,长襟广袖,未湿的裙摆随着山风飘摇轻荡,如云过水。 她无意中低头,清水如镜,自己如瀑般的长发沿肩泻下划过水面,修眉清黛,樱唇楚楚。手边翻落一个小小的翠色竹篮,装了些不知名的花草,浅紫深绿,幽香依稀。 她愣了半晌,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看了看,再抬头环顾四周,低头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 这一点切实的感觉牵着千番思绪万马奔腾般涌来,她起身茫然四顾,荒山野岭鸟兽无踪,有风拂发而过,微凉。 她依稀记得自己被师父飞天蝙蝠从重重军士中救出,恍惚间有人递上檀香袅袅的手炉,香味沁人心脾,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4章 天降救星 木兰脚下突然一绊,细看去是一把九霄环佩瑶琴,昔年母后送给师父飞天蝙蝠的那把!她手指不经意间划过琴弦,琴身忽地弹出一个暗格。 她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只小木盒,火漆完好。踌躇再三,她终于打开了盒子,只见盒中有一封羊皮书信。拆开一看,脸上惊异之色越浓,粉泪簌簌,一颗一颗滚落面颊。 羊皮上的字沾满磷火,遇风既燃,瞬息化为灰烬。木兰手一松,羊皮掉进河水里,涟漪漾处晃散了影子。她惊叫一声,慌忙捡起,羊皮经水浸泡,有一副地图浮现出来,细看似乎是山谷的分布图。 日影西移,孤独地缀在山间空旷的天空,木兰慢慢站起身来,努力将脊背挺直,支持越飘越淡几乎快要散掉的勇气。同时睁大凤眸打量着将要笼入暮色的山野,凝神思索。 师父在信上说这里往北不远有间竹屋,要木兰暂且安身,她还要回帝都营救外公表哥,打探风声。 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木兰心中惊骇,张口欲喊,声音未出喉咙便被闷断,那手紧紧地捂在嘴上,勒得她脸颊生疼。 她奋力挣扎,从水中混乱的倒影中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惶急中她用尽全力将手肘向后撞去,趁那大汉吃痛松手的当儿拼命一挣,力气虽不大,也推得那大汉趔趄几步。 木兰这才看清那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络腮胡子里泛黄的板牙上沾着草屑,满脸凶横。她和那人对视片刻,突然惊醒,急喊“救命”,扭头便跑。 身后传来大汉得意的呵斥声:“小娘们儿,还想跑?” 河边乱石嶙峋,木兰步履踉跄,几次险些跌倒。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木兰急中生智,俯身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后扔去。一回头却骇然发现追来的不止一人,另有两人和先前那大汉当她是到手的猎物一般,正狞笑着从三面围上来。 中间那个瘦得三根筋挑着一颗硕大脑袋的家伙,色兮兮的瞪着国色天香的木兰,“嗬,咱们千里迢迢来找那只死蝙蝠,扑了个空,却撞见这么个小美人,哈哈哈哈哈!” 木兰心中震惊,一不留神踩在岩石厚厚的青苔上,失足滑进水中。她惊叫一声,勉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栽倒,水倒是不深,只没到半腰,却让不会游泳的她惊吓不轻。 岸上恶心的脸越逼越近,几双脏手一起向她抓来。 木兰心一横,断然转身向水深处扑去。 水从腰部迅速漫到她的胸口,白衣被水波冲起像绽开的云彩般飘展,丝丝黑发无助游荡。 秋水刺骨的寒,木兰眼前逐渐迷蒙一片。 佛曰四大皆空,身心如幻,事到临头,才发现一切都那么遥远…… 身畔突然响起强劲的破风声,岸边“哧哧”两道激响夹杂一声痛呼,一个宏阔而低哑的声音在木兰耳边道:“姑娘,伸手!” 木兰茫然抬手,一只簸箕般大的手将她从水中拉到岸边岩石上。她只觉眼前两道热切的光闪过,灼得人睁不开眼。 未及她看清那人模样,已然发现两只狼牙羽箭钉在岸上紧追不舍的两名大汉脚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箭入河滩直没羽翎,力道非凡。追入水中的人却被一箭射中胳膊,惨声呼痛,连滚带爬地向岸上摸去,河水中立刻拖出一道殷红的血线。 水边一个身着窄袖劲装,手握缠金弓,身形如松柏般英挺的少年沉声喝道:“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没脸没皮,还不快滚!” 木兰这才看清射箭的和救她的并非一人,拉她上岸的中年人靠在岩石上,身形被一袭修长的黑色披风裹住,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遮住了半边脸。 因为面具的原因,她看不到他确切的样子,唯有面具后一双霸道的眸子幽黑炯炯,不见有丝毫情绪。 射箭的青年见几个歹徒仓皇逃窜,也不追赶,只回头道:“阿爹,你怎么样?”目光转到她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转开脸。 木兰低头,湘裙轻薄,遇水湿透,曲线玲珑地紧贴全身,几与透明无异。木兰大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原本莹白的俏脸火烧一般绯红。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5章 巧施援手 四周荒山野岭,着实无法可想,她正为难间,一件宽大的披风迎头罩来,正落在她的肩上。 木兰将披风扯紧,抬头正迎上面具后炯炯的眸子,那双眼睛虽然一直看着她从未转开,却像是什么也没见到。木兰将目光往下移了几分,心中骇然一惊。 那人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短箭,先前被披风裹着看不到,现在丢开披风,露出的深黑色紧身衣衫早被鲜血染透,半边呈现出一种浓重色泽。自己手中拉着的披风带子上亦沾染了不少血迹。 怪不得他一直靠在石上,看起来这伤势竟是不轻。可能因方才用力的缘故,又有新鲜的血液殷殷从伤口流出。 木兰听到他沉声道:“彻辰,过来拔了这箭!” 那被称作“彻辰”的男子无暇顾及木兰,上前扶起他父亲坐在石边,犹豫地看着伤口,哑声道:“阿爹,你忍着点儿!”说罢抬手握住露在体外的箭尾。 “慢着!”木兰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忙阻止:“这样拔会出人命的!” 那人胸口微微起伏,伤口的血随呼吸不断涌出,目光无声掠向木兰。 彻辰不由住手,有些心急地道:“不拔更要人命。” 木兰过去在他们旁边蹲下,“不是不拔,只是你这样拔箭,他不疼晕过去也会失血过多而死。” 男子慌了,急道:“那怎么办?” 木兰打量箭伤的位置和情形,问道:“你们身上有刀吗?小一点儿的。” 彻辰慌忙从背后箭囊中取出一把长约三寸的匕首,递给木兰道:“有,干嘛?” 她伸手接过,见刀鞘镶嵌犀牛角骨,铸工精致,刃窄且薄,入手却甚是沉重,一看便非凡品,笑道:“本姑娘自幼师从飞天蝙蝠,略懂些医术,你若是信我,不妨让我试试。” 彻辰扭头看向父亲,没有捕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中年男子颇觉玩味的看着眼前自信满满的小丫头,昂然笑道:“生死有命,姑娘请——” 木兰仔细打量伤口,估计没有伤到心肺,否则怕也熬不到现在,黠笑着朝彻辰道:“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我可不是坏人,这是看在你们刚才救过我的份上,才出手襄助!” 说罢收起笑脸,吩咐彻辰道:“轻一点儿扶他躺平,再想办法生点火来。” 她用小刀将披风相对干净些的里料裁下一大幅,分做几块,就着一旁的清水洗了手,叹气道:“要是有点酒就好了。” 彻辰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鎏金铜壶,喜滋滋道:“上好的竹叶青。” 木兰随手接过彻辰递来的酒壶,蘸了酒将刀子擦拭过,小心地把伤口四周的衣服割裂,整个伤口露出在眼前。 她俯身仔细查看,伤处的血随着呼吸不断流出,呈暗红色,估计没有伤到动脉,这样的话拔箭时血应该不会喷涌得太厉害。她又扭头看了看那人,发现他安静地躺在青石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深邃,看不出有没有怀疑或是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木兰突然对眼前这个波澜不惊地男人有了一丝好感,忍不住对他笑了笑,将刀子在彻辰燃起的火种上烧炙一番,又拿蘸了酒的布在伤口附近仔细擦拭,这才拿起刀子说:“可能会很疼,你要忍一忍。” 那人不语,微微点了下头。 她细想这箭有倒刺,不能直接拔出。她抬手压上伤口附近,手中小刀准确利落地划上伤口旁边的肌肉,随着那人一声闷哼,她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断箭应手而出,紧跟着涌出鲜血。 木兰沉着镇定,将断箭丢到一旁,对彻辰命令道:“布。” 彻辰将刚才叠好的布递过去,看她层层压在那人伤口上,问道:“阿爹,你觉得怎么样?” 那人唇色惨白,但在这样的剧痛下居然还保持着清醒神志,隔了会儿,方慢慢道:“还好,有劳姑娘了。” 木兰如释重负,对彻辰道:“你在这守着他,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草药止血。”说罢叹气道:“要是师父给我的鱼肠香囊在就好了,那里面可是神农百草,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用得着这样费事!” 不多会儿,木兰拿着些绿色的山草回来,洗净碾碎敷在那人伤口处,又换了块干净布重新按压包扎,那血果然逐渐止住。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6章 竹篱茅舍 天色渐暗,百鸟归巢,在晚霞间成群掠过,窸窣一片。 木兰坐在一块岩石上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天黑了,总不能就待在这里。” 彻辰问道:“这附近可有人家?” 木兰略沉默了一下,笑笑说:“听说有间竹屋……是我师父的家,两位若不介意粗陋,便随我来。” 彻辰见父亲不反对,便道:“如此叨扰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木兰抿唇想了想,道:“我叫……木兰,你们是什么人啊?怎么会来这里?” 彻辰沉吟一下,抱拳道:“姑娘萍水相逢援手施救,本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但我父子二人另有苦衷,如编造欺瞒,不是君子所为,不知姑娘能否见谅?” 木兰听后说道:“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是你们先救我的,大家扯平,本姑娘最不喜欢欠人家!”说罢,看向一直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那人睁开眼睛,浑厚嗓音中带着沉沉倦意:“多谢木兰姑娘体谅。” 木兰微微一笑:“我带你们去竹屋。” 三人一起溯河而上,木兰有羊皮地图指引,并不代表便能顺利找到路,何况天色已暗,当真费了些周折。 那人随他们走了许久,虽有彻辰连搀带扶,无奈伤口经不起震荡,又有鲜血涌出,想必甚是疼痛。他却始终一声不响,冷峻的唇角紧抿,眸子中一片暗沉,遮挡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 待到了竹屋,天色已全然黑下。木兰推开竹篱栅栏入内,借着天上星光依稀看到这小院中种着不少草木,夜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屋中摸到烛火,点燃后光线也并不十分明亮,这竹屋不大,但收拾得清爽干净。几案摆设皆以碧色青竹制成,摆放错落有致,烛火下恍惚落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莹莹淡淡。 木兰打起竹帘,里面是卧房,正中低榻上牵着青纱罗帐,一侧摆了张小案,旁边挂有铜镜,镜旁放着的玉簪木梳,靠近窗子的一边,有张古朴的琴架。 她把怀里的瑶琴安置好,放眼打量这间小屋。隔壁另有间房里一边放着些瓶瓶罐罐,还有不少晾晒好的草药,另一边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真不知道惯于捉弄人的师父还有这样的雅兴。 木兰拿起药瓶逐个细看,心头大喜。喜滋滋的挑来选去,不一会儿从中拿出两个小瓷瓶,又找到些干净的棉带。再看另外一间,原来是灶房。 竹舍四处井井有条,清幽自在,跟她素日住惯了的桂殿兰宫有若云泥,却也别有风味。 木兰有些出神地站在屋中,心中空空如许,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彻辰出来问道:“有药?” 木兰蓦然回神,双眸略带迷茫地看着彻辰,彻辰见她神色苍白,上前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急忙摇头:“没事!我这里有药,给他换药包扎一下,那边是灶房,你去想办法弄点儿吃的来吧。” 彻辰愣了愣:“灶房?好,我去看看。” 木兰转身回到房内,烛火落下淡淡温柔的晕黄,那人露在面具外的脸煞白如雪,只是眼神还清朗明了。看见她进来,略有些吃力地用手撑起身体。 木兰毫不避讳地在他身后垫上被褥扶他靠好,没有留意那人鹰目中掠过一缕精光。 伤口果然裂开了,她忙从一个彩盅瓷瓶里倒出些清透的汁液,小心清理了一下血污,再取出碧绿的药膏,轻轻敷在伤处,重新用干净的棉条开始包扎。 那人默不作声,手却在身侧紧握成拳,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处,痛楚割裂一般反反复复,几乎将人的体力抽空,唯有木兰指下轻巧的动作,为他带来些许缓和。 她的手指每每碰到他的肌肤,触手处始终蕴藏着某种沉稳的力度在其中,受伤和流血并没有使这个人放松,似乎随时保持着不易察觉的警戒。 木兰眸光轻动,对他投去狡黠的一笑,那笑落在了他深黑的眼眸底处,一转便被吸了进去。 换完药,她将东西收走,扶他躺好。那人疲倦地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木兰姑娘……” “嗯?”木兰抬头,一边不耐烦地抖了抖总是碍事的云袖。 “彻辰身上……也受了伤。” 她方才已看到彻辰肩头有伤,只是不太严重,忙乱中便暂时没有理会,现下也想起来:“知道了,我去看看,你歇着。”替他轻掖被角,掀帘出去。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7章 半斤八两 刚刚步出屋外,一阵浓烟迎面呛来。木兰看到灶房那边不停地涌出烟雾,急忙去看,恰和一身狼狈撞出屋来的彻辰碰个满怀。 彻辰伸手拉住她,抹把脸道:“怎么回事儿?灶火点不着。” 木兰看着他被烟灰抹了个唱戏一样的花脸,忍俊不禁,指着他“扑哧”笑出声来,彻辰剑眉飞挑:“你……笑我?不然你去试试?” 木兰笑想,不就是生火吗,把木头用火点燃谁还不会?利利索索的挽挽袖子,大言不惭道:“看我的!”言毕信心十足地步入灶间,彻辰跟在后面决心虚心请教。 半盏茶的工夫,两个人坐回外屋,灶间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彻辰看着木兰,眼中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戏谑三分无奈。木兰不服气地抿嘴站着,她从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更可气的是眼前彻辰一脸调侃神情。 木兰看他忍得辛苦,没好气道:“想笑就笑,干嘛表情那么古怪?你又不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彻辰看着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忍了忍,终于还是捧腹大笑起来,爽朗的样子使他看起来英武中带出潇洒,小屋里一时间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木兰恨恨跺脚:“还敢笑!你生不起火来,别说药不能煎,大家也都饿着好了,看谁着急。”说罢柳眉上扬,凤目微觑,做个要挟的表情,甩手走人。 不管彻辰在外一脸哭笑不得,木兰自顾入屋配药。品种繁多的草药很多师父都没教过,只得思索着仔细挑选药材,人命关天不敢马虎。冷不防彻辰掀帘道:“哈,成了。” “成了?”木兰随他出去,颇觉怀疑,“没灭?” “烧得好好的。”彻辰神情中带着点儿得意,“此等小事,难不倒本……少爷。” 木兰不以为然地挑挑纤眉:“那么煮饭的事情当然也难不倒你,我师父橱中有米有菜,就拜托了。”她趁彻辰愣神之时大力拍上他肩头,并故意落在伤口处,在彻辰“哎哟”痛喊时却又盈盈笑道:“先看看你的伤。” 彻辰气结,却对着她一张笑脸无技可施,只好自认倒霉。 木兰发现他身上数处都有刀伤,有几处颇为不轻。又见他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简单,但用的是上乘好料,云纹清晰,裁剪得体,丢在身旁的长弓握手处缠以金丝,两条精雕的飞鹰盘旋衬于双侧,腰间佩剑质朴古雅,锐意透鞘,想必都不是寻常人家的用物。 伤口处理妥当,彻辰笑道:“多谢。” 木兰道:“不谢,煮好了饭过来,就当药费。” 彻辰摇头:“伶牙俐齿,一点儿亏都不吃。” 木兰抱起桌上的药:“彼此彼此,麻烦你先点火煎药如何?” “好说。”彻辰故技重施,从屋中拎出一坛酒淋在木兰备好的药炉中,加了木柴,火折子一碰即燃。 木兰凑上前去看了看那酒,“暴殄天物!这可是浸了多种药材的上好药酒!” “哦?”彻辰闻言,以小盏倾出酒来饮了一口,半晌道,“好酒!” 木兰好奇心起,伸手在酒坛中蘸了蘸,以舌尖品尝。只一滴,入口清苦的药香混着酒的纯冽,久久不散,回味中冲得人心神舒泰。 她点头道:“是不错。”又伸手去坛中,突然“啊”的一声将手缩回,坛底那截深色的东西原来是条蓬莱蜥蜴! 彻辰仔细一看,突然笑道:“如此胆小,看来这酒不是你泡的。” 木兰凤目斜挑,佯怒地看向他:“不是我泡的,却是我师父泡的。” 彻辰朗朗一笑,随手倒了两盏酒:“木兰姑娘,有幸相识。” 木兰将酒盏接过手中,唇角轻扬:“彻辰公子,有缘相见。” 两人举杯,饮尽后彼此照杯一亮,酒劲冽酽入喉清醇,都觉得痛快,无遮无拦的笑声响彻屋中。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8章 月色如水 灯色轻淡,木兰端了碗粥去房里。那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很伸手想试试他额头的温度,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一副面具隔在那里,冷冷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正犹豫要不要将他叫醒,一抬眸,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中有点儿疲倦之色,但却掩盖不了那种天生入骨的峻冷霸气,静静地望向木兰。 和他对视片刻,她心中竟升起整个人都被看透的感觉,让人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她轻轻将修眉一挑,起身去端粥:“你醒了?吃点东西吧。” 那人闭了一下眼睛,缓缓摇头。 木兰柔声劝道:“什么都不吃不能恢复体力,对伤势毫无益处。” 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才行,那人却只停顿一下,又安静地闭了会儿眼睛,没有任何异议,“好。” 木兰扶他半躺起来,试了试粥的温度,瓷勺随着她手腕轻翻碰到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衬得屋中格外寂静。 那人看了木兰一会儿,淡淡说道:“面具是带给敌人看的,替我摘了吧。”声音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命令,不容置疑。 “嗯?”木兰停下手中的动作,心中揣摩那面具后的模样。 那人见她不动,停了停,又道:“我手上没有力气。” “哦。”木兰知道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而且想必他伤处现在也是极其疼痛。她将粥放在身旁,心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紧张:“那我摘下来了。” 那人不再说话,木兰伸手,轻轻将那张面具取了下来,面具之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因伤势的关系不见血色,阔眉鹰目,凛然淡定。 虽然没有想象中的英俊无比貌赛潘安,木兰还是一下子呆呆愣住,心头一刹那恍惚,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副面容。 她在心底奇异的情绪中静默了片刻,那双眼眸中的黑沉倒映出她的身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过。 木兰回神过来,方才那杯酒仿佛化作了烈烈暖意烧在五脏六腑,叫她觉得脸上微热,眸光低转避开他的眼睛。她将面具放到一边,尽量若无其事地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那人似乎微微避了一下,却又任她的手落下。 并不很烫,木兰将粥端过来,他却没有接。 一瞬不解后木兰暗想自己真是粗心,抱歉一笑,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他坦然任她服侍,并未有丝毫不适,仿佛自然便该如此。 只喝了半碗粥,他便摇头不想再喝,木兰也没有勉强,问道:“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他不带波澜地回答,明明精神不济,目光却还是可以一直看到人的眼底心底。 “嗯。”木兰也不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很静,一旦静下来便没有人打破这样的气氛,不多会儿他便昏昏沉沉睡去。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细竹窗棂明明暗暗洒入些花影,彻辰也趴在外面睡着了,木兰却一点儿倦意都没有。 空旷的夜里只有她醒着,这样安静地站在这里,迷茫,甚至些许的恐惧趁着黑夜悄然滋生,缠得她心中紧涩。木兰毫无目的地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顺着垂肩长发,镜子中淡淡映出人影,恍惚仍旧沉梦未散。 木兰抬起头来,漠然看向窗外,月华如练,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表哥后天不甘被西戎权贵踩在脚下,聚众图谋造反,被赫图一剑刺伤,生死未卜。还连累外公在垂暮之年深陷囹圄,自己幸得师父飞天蝙蝠援手,得以来此处避难休养,却也跟外界隔绝了联系…… 她很想把彻辰喊起来和自己说说话,免得独自胡思乱想,可见他睡得那样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东西给他搭在肩头。 榻上那人一直睡得不很安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他没有如前几次般睁开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浑身入手滚烫,究竟还是烧起来了。 木兰紧着眉心站在榻前,隐觉担忧,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又将彻辰找到的那坛酒取来。 秋日井水冰凉透骨,却正好合用,木兰用布巾蘸湿敷在他额上,稍后再换下,反复地保持清凉。将浸凉了的布巾垫在他颈后和腋下,再用酒很小心地替他擦拭身体,希望能见成效。 贵为帝姬,木兰从小到大从没有做过这样照顾病人的事情,一时还有些手忙脚乱。 他突然轻轻动了一下,木兰怕他无意间翻身触动伤口,急忙伸手按住,触到他手指时却被他握住,再不肯放开。 她试着抽了抽,觉得他握得很紧,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巨大难忍的痛苦,木兰心中一软,便任他这样握着,守在一旁。 如此折腾了半夜,天色微明的时候,木兰终于撑不住趴在榻前睡去。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89章 九霄瑶琴 醒来的时候,发现晨光淡淡地洒满四周,原来披在彻辰身上的薄衾罩在自己肩头,她的手反盖在那人修长的指下,一种被保护的暖意瞬间袭上心头——依稀是什么时候,简昊也这般握过自己的手…… 木兰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抚上眼睛,睫毛微湿,似是泪痕。她已经忘记了短暂的梦境,也不知今日将如何。轻轻把手抽出,再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他看起来已经退烧了,睡得很沉的样子。 木兰如释重负,轻声说道:“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彻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木兰吓一跳,回首瞪他:“吓死人了!干吗神出鬼没的?” 彻辰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笑笑:“辛苦一夜,不好意思。” 木兰知道他连日疲惫,昨夜其实也没睡安稳,只轻松说道:“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 彻辰双手抱在胸前笑问:“怎么还?你说。”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你先欠着。”木兰道。 “行,便是欠你的,”彻辰爽快说道,“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要随便用,我轻易不答应别人要求。” 木兰凤眸斜飞,一脸的不以为然:“说话听起来很像自大狂。” 彻辰哈哈一笑,道:“我刚到河边看了看,去弄条鱼回来怎样?” “好啊,我也去。” 彻辰摇头,做个拜托的手势,指了指榻上。 木兰回头看去,挑挑眉梢,接着明眸一转,道:“两个要求。” “趁火打劫。”彻辰低声道,却并不推辞,“只要阿爹无恙,区区两个要求又算什么?” 木兰抿唇,眸光明媚,笑意十足:“去吧,这里有我呢!” 彻辰神情潇洒,露出个爽朗笑脸,转身离开。 木兰缓步走出竹屋,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地铺展在天地间。 竹屋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昨日那条河离此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声淙淙,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 夏日的山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发丝飘扬,木兰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得透明,淡淡铺泻长空。 木兰伸出手,仿佛想握住流动的光线,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面对着寂林山野站了很久,木兰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凉而安静,透人心骨的空沁—— 苏合、阿里、简昊……熟悉的面容一一浮上心头,眉间百转千回,厮缠不开。 木兰神情落落地独自坐了会儿,万般小儿女心事尽皆兜上心头,随手拨了一下那张九霄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发出似有似无的细微的声音。想起当日在龙吟殿跟赫图的比试,顿生恍然如梦之感。 这把琴和她以前学过的古琴并不十分相同,木兰一时好奇,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弹法。一首曲子拨弄下来,再弹一遍便流畅许多,第三遍越发得心应手。 琴弦通透的声音虽淡,却令繁复的心事沉静下来,她压着纤细琴弦,迎着落入窗间的阳光缓缓扬唇,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商音往角音时再慢些,会更好。” 她回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听她弹琴。 “醒了吗?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过去问。 “什么曲子?”他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 她微微一笑道:“随手拨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有些烟雨飘摇、笑傲人世的意趣。” 木兰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箫相和该不错,以后可让彻辰和你试试。” “彻辰会吹箫?” “会。” 一时间,两人似乎再无话说,一个静静地躺着,一个静静地站着。 木兰觉得和他在一起总是特别安静,不像和彻辰见面,可以随性地斗嘴说笑。不过就连彻辰对着他都一副认真的模样,不是人变得安静,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地静下来。他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一点儿淡然的狠霸,一点儿峻冷的高贵,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闹。 她自顾地想着,无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0章 叶公好鱼 木兰侧头看他,觉得无法揣摩他在想什么,他让她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这静寂叫人略觉异样,她便随口问道:“你身上好些了吗?” “嗯。”还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在她以为两个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时候,听他道:“木兰姑娘,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见此一问,木兰一笑,笑间略有些无奈,这说来话长:“我自幼体弱多病,父母延请苗疆奇人飞天蝙蝠教习骑射,她医毒双绝,这里恰好又是她的一处住所,各色药草齐全,信手拈来毫不费事。”木兰淡声回答,语中不自觉地带了些萧然意味。 “药效很好,我见过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这样的伤药。”那人眼光淡淡扫过她眸底,继续说道:“此人虽精于妖媚之术,却秉性清高,等闲不与人来往,当日巫女国主花费万金,请她教习小公主其其格。” 听见“其其格”三字,木兰心头一颤,忙追问道:“可我没听师父说起她有这么一个弟子呀?” 那人笑笑道:“拜师的礼金虽然收下,还没来得及前往,巫女国已经被西戎攻陷,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木兰起身倒水给他,那人就着她手中的杯盏喝了口水,她体贴的问道:“还要吗?”见他摇头,便将杯子收好,不想再回头面对沉默,便走到琴边:“你若不嫌吵,不如就听我练琴?” “佳人抚琴,岂会嫌吵。” 木兰坐在琴前,拨动几下丝弦,抬头看向窗外,缓缓理韵,一声悠扬的琴音应手而起。 起初曲调低缓,清远平旷,旋即弦下隐隐生出金戈剑影,霸气浓处,却化作绕指丝柔,随着她清缓的嗓音透出深情无限:“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女儿心……” 曲终弦收,余音袅袅,轻绕在窗前明淡的阳光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木兰默然坐在琴前,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 却听屋外有人道:“好琴!”原来是彻辰拎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 木兰看他提着鱼凑到琴前,鱼的腥气和滑滑腻腻的感觉就在近旁,忙起身躲开:“快拿走!” 彻辰故意将鱼拎高,笑道:“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抓鱼吗?怕成这样。” 木兰道:“活的鱼好玩,死掉的多恶心。” “哎?这鱼可是活的。”彻辰说罢,特意将手中的鱼在木兰眼前晃了晃,那鱼吃痛,越发挣扎起来。 “鱼离了水,和死的差不多!”木兰急忙闪开,求助似的看了看榻上的人。那人凛然道:“彻辰。” 彻辰听见,便不再吓木兰,一耸肩:“算了,有阿爹护着你!刚才琴是你弹的?” “嗯。”木兰道。 “歌也是你唱的?”彻辰又问。 “是。”木兰答,目光中明显认为他多此一问。突然看到人家手里还拎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小心地又往后避了避。 彻辰倒没有再拿鱼吓唬她,“哈哈”一笑道:“就冲你方才那首曲子,今晚这鱼我做了。” 木兰等他出去,小声嘟哝:“本来就是你做,我才不动那黏黏糊糊的东西,不过你做的能不能吃啊?” 一低头,看到中年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见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经不住他再这么看下去,木兰有些不甘心地扬眉将目光避开,追出屋外:“我来帮忙好了!” 夜半无人,流年抛却,清风不问人间,在青竹翠色间穿绕流连。 星光点点泼溅了漫山遍野,木兰悄悄推开门,来到院中,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醉人心神。风摇翠竹的轻响,反而更衬得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 仍是睡不着,虽然连日都几乎没有休息,入夜之后依旧无眠。木兰抱膝坐在了横搭的竹凳上,抬头细细地去数天上繁星,璀璨星光在广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宽阔天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 夜凉如水,身上缥缈湘裙如穿梭风中的云,被夜风轻轻拂动,带着飘然出尘的潇洒。人说每一颗天星代表着一个灵魂,繁星如许,谁能知哪一颗是自己,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数月之间,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 虽心中不甘不愿,却无可奈何。心底的悲伤泉涌而上,几乎灭顶地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近绝望的孤独。 她想念父皇母后,想念苏合阿里,想念萱儿荼靡……想念一切曾经熟悉的人。泪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泪便再也不能控制,木兰伏在自己臂上啜泣。两日来紧紧压着的那根弦,断了,弦丝如刃,抽得肺腑痉挛。 啾啾清鸣的夜虫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回声息,黑夜里一片寂静。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1章 明修栈道 不知趴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有一片高大阔迈的影子落在了眼前,遮住了温柔的星光。夜色似乎落入来人的眼中,使那双眸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还有,一种灿然的安定。 木兰扭头避开,不愿让他看到红肿的眼睛。那人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好一会儿,木兰闷闷问他:“干嘛不好好休息?身上的箭伤最吹不得露水。” 那人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淡淡道:“白天睡足了,出来走走。” 木兰也不再出声,不知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哭出来才发现,原来人往往并不像自己想象般坚强。 所谓坚强,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虚言,相连于痛苦,不离不弃。如果此时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并不需要坚强。 木兰心中凌乱,唯一清晰的感觉是孤单,她幽然抬头问身边的人:“你愿意陪我坐一会儿吗?” “好。”那人依旧淡声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虑。 “那你可不可以不问为什么,就只陪我坐在这里?”木兰茫然相问,然而她立刻后悔,却已迟了。 她听到他用平淡的声音道,“好。” 同样并没有考虑,他还是给了这个答案。 这一个字似乎牵出了木兰拼命压抑的情绪,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只是她执意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业已模糊不清的星光。 那人扭头看了看她,说道:“不管出了什么事,哭是没有用的,所以我从不许我的女人哭哭啼啼。” 木兰不想去反驳,只是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一串熟悉的名字涌上心头,却没有一个可以抓得住…… 那人望向木兰泪水盈盈的眼睛,淡声道:“哭虽没用,不过你想哭,还是可以哭。” 听到这话,木兰竟然再忍不住,孩子般抓着他的衣襟失声痛哭。模糊中靠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而她就在这样略带陌生的温暖中哭累了,沉沉睡去。 清竹幽淡,阳光半洒在地上,斑驳明暗。 门前竹帘半垂,几只青鸟沐在晨阳中蹦跳几下,啄食地上的草籽落物。风过帘动,它们展展翅,跳远几步。 “爹要我先走,这如何能行?!”屋中声音略高,彻辰站起来大步走至帘前,惊得鸟儿们匆忙飞走,叽喳一片。 那人压抑着微微咳了一声,威严却是不减:“为父疑心追杀咱们的人并非后蜀叛军,而是另有主谋。” 彻辰惊讶道:“另有主谋?莫非——” 想必是伤势影响,那人一时没有说话,闭目稍歇,半晌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旦事变,即便你在也于事无补,不过多条人命!” 彻辰皱眉,但也知父亲所说有理,盯着地面透过竹帘落下的细长光影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当机立断:“两天之内孩儿必定赶回此处。” “好,自己路上多加小心。” 彻辰答应一声,又道:“也不知她是否愿跟咱们走?” 那人鹰目往室外看去:“她并非不通情理,说得明白,当会了解!” “孩儿去看看她醒了没有。”彻辰转身,迈入内室,却见木兰抱膝坐在榻上,看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似乎并无诧异之色。 彻辰一怔问道:“咦,何时醒的?” 木兰眸底清淡,笑了笑:“你们两个说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 那人扶着长案在一旁坐下,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彻辰难得认真地对她说道:“既然听到了,那可愿跟我们走?” 木兰略微侧首,垂眸思量,心中微微一动…… 彻辰见她半天不说话,问道:“可是住惯了舍不得这里?” 木兰不料他有此一问,愣了愣,抬眼打量这竹屋,竹色青青,淡黄浅绿,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婉转悦人。 其实她和他们一样,在此处仅仅住了几天而已。 彻辰又道:“或者是你不相信我们?” 她微挑秀眉,看看彻辰,又偷眼看中年男子,终于悠悠说道:“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彻辰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转向中年男子,道:“阿爹,您看……” 木兰便也扭头看过去,见那人一只手轻压左胸,脸色苍白,想必是牵动了伤口,忙上前道:“伤口疼吗?” 那人剑眉微蹙,目光停在她关切的眼中,摇头道:“没事。” 木兰稍微放心,忙说道:“该吃药了。” 那人并没有答她的话,反而说了句:“木兰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害你!”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2章 十丈软红 木兰静静望向他眼底,那如水如墨冷冷的黑,一泓深湖,无情无绪,偏又让人觉得湖底隐着万千的颜色,耐人寻味。 “哦。”她起身坐到床沿,道,“我知道,跟你们走可以,但是……”她一转头对彻辰伸出一根手指,“加一个要求!” “嗯?”彻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加一个要求。”木兰重复道,她不敢去惹那人,欺软怕硬拿人家儿子开刀。 “你……”彻辰语塞,稍后哈哈笑道,“成交!” 木兰三根纤纤玉指伸到他面前:“三个要求喽,好男儿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彻辰伸手弹了她手指一下,“我就当被抢了。” 木兰妩媚而又调皮地笑起来,笑得像只恶作剧得逞似的小狐狸,看得彻辰频频摇头。她却一下子正色对彻辰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危险我也只能与你们同进共退。方才不是说要走吗?既然你爹要你先回去,就必定是有道理的,赶快上路才是正事。” 彻辰也收敛起嬉笑,深深看她,随后一点头:“我速去速回,最多两天。” “好。”木兰道,“你阿爹的伤你尽管放心,有我照顾着,不会有什么差错。” 中年男子听他俩说话,用一种研判的目光看向木兰,似是从未见过她。 这个陌路相逢的女孩子,冷静时沉定从容,忧伤时安静幽凉,嬉笑时俏皮狡黠,言行举止别具一格,清风静流底下的如云似雾,引人入胜的奇异,和他见过的多少女子都不相同。 彻辰走后,竹屋中变得极为安寂。 中年男子性子肃静,再加上身上有伤未好,多数时候别人不说话,他便沉默着闭目养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难比登天。 和他共处一室,如同自己一人。木兰倒并不十分在意,独自待在竹屋里翻弄那些药草。 屋前院中除了开出一片菜畦外,整整齐齐种满了各样草药,很多都颇为珍贵,想必师父种植时花了不少心思。 阳光静淡,木兰俯身拔除了几根杂草,拈在指尖出神地看着山林幽远。如此安宁的地方,如果没有那可能存在的危险,没有无法释怀的国仇家恨,没有萦绕心间的女儿心事,她或许会喜欢简单地在这里种草,陪伴在师父身边。 两天过去,彻辰还未回来,四处倒也平静。 她日日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常常入迷,晚上还抱着古籍静坐于灯下研读。那人走过来随手翻了本她丢在手边的书,道:“在看什么?” 木兰从书中抬起头来:“随便翻翻,你拿的那本是写如何使毒的。” 那人目光落到翻开的书上,略加看读:“看来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木兰道:“不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凡毒必有解药,但有些毒因用法太过阴损,却几乎无解。像这个被列入天下奇毒的‘十丈软红’,如要解毒,必先种毒,以毒攻毒,毒复生毒,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知医懂药,原本应济世救人,却将医术用在害人之上。” 中年男子沿她手指看去,见书上写道“十丈软红,源出苗疆,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全身隐有梅花斑点……” 木兰再道:“还有这‘蚀心草’、‘枯藤桔’……” 那人手掌一翻,笑虐着将书合上:“整整看了两天,难道不累?” 她抬眸而笑:“其实我更喜欢骑马射箭,可这里一没有骏马良驹,二没有弓弦羽箭……” 他突然说道:“几天没听你弹琴了。” 木兰放下笔,扭头笑问:“可有想听的曲子?” “随你。” 木兰笑了笑,敛衽落坐琴前,目光融于窗外悄然流泻着的淡风浅月,她随意轻拢慢拨,弦声沉沉,一曲《百川归海》悠扬在夜色清风中。 弦清月高,天地间仿佛变得无比阔远,月光苍茫一片。 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夜风迎面轻拂,吹得他衣衫飘荡。木兰突然觉得这身影如此孤寂,沉淀了难言的清冷,悍然和俊伟都难以掩饰他身上突如其来的落寞。 忽听他喃喃问道:“古人云蜀道难难如登天,木兰,这四周都是崇山峻岭,你一个小姑娘单身何以到此,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有,你师父飞天蝙蝠现在何处?” 木兰不语,凝神看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觉得他仿佛会融入这清寂的月色中去,弦下略高,羽音清扬袅袅尚婉转。 他本来静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警觉,一抬手压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顿时拦腰中断。 木兰诧异抬头,看到他转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以他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举动。 她没有开口问,心头一掠而过的些许慌乱在看见他悍然坚冷的面容时消失殆尽,静静站起身来。 “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就去拿来。” 木兰顿了顿,快步取来一大瓶药给他:“这是伤药。” 那人看她一眼,收药入怀,“跟我一起走!”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4章 逃出生天 马蹄声由远而近,山影暗处,那人的神色冷凝如刀锋,淡淡扫过敌势。敌人大概是认定他们人在这边,兵马便集中在这岸,反而将对岸空出,他低头对木兰道:“一会儿在水里抓紧我。” 木兰知他要涉水渡河,点头答应。任由他伸手揽上不盈一握的纤腰,带她往深水去。水的浮力缓缓地将他们托起,他的手臂有力地环在木兰腰上,使两人不至于被水流冲散。 这截河段水流颇深,不像竹屋前仅是溪流一般没过脚踝。敌人即便发现他们在对岸,马过不了这么深的水,唯有弃马过来追。如此他们十分劣势便扳回三分。等听到马蹄声近岸,中年男子在木兰耳边低声道:“吸气,屏住呼吸。” 木兰依言而行,觉得被他大力带入水中,潜了下去。 起初还好,不多会儿她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中年男子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妥,追兵在岸,无法带她浮上去换气,手臂一紧,俯身用嘴渡了一口气息给她。 木兰胸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异样的温热冲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追兵的马蹄声沿岸继续向下游奔去,中年男子也带着她潜到对岸,却来不及歇息,两人拣偏僻的小路进入山中。 天边隐约透出极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后,他们要掩藏形迹便越发不易。 他寻了一处不大但还算隐秘的山洞要木兰躲入其中,自己靠着岩壁略一调息,俯身道:“待在这里不要出来,我甩脱敌人便来接你。” 木兰扶着岩石匆忙呼吸,心脏极快地跳动,几欲破腔而出!却见对方在这样慌乱的情况下居然毫不见狼狈,一副从容模样,镇定自若。突然听到他要孤身犯险,忙一把拉住他:“不行,你怎么躲得过那么多追兵?” “我自有办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只要不出此处,便不会有危险。” 木兰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对方花这么多兵力和时间搜索他们父子二人,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急急说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开追兵,你便可以脱身去找彻辰,那我还有救不说,即便没救,我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在尘世中无牵无挂,这样才合算……” “胡说!”她还想说,被他喝断,抬头见他的眼底一片凌厉慑人直逼过来。 木兰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微微一颤,拉住他的手松开。 那人似乎发觉吓着她了,神色稍缓,恢复那种不着痕迹的漠然,他在她身边蹲下,直视她双眼:“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木兰凝视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绪坠入便被淹没。她在他无声而笃定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向她露出相见后初次的微笑。 深湖之上云吹雾散,露出白雪皑皑的冰峰,青影水光,笑中如此悍然安定,漾着难得一见的柔和。 那笑转瞬即逝,中年男子抬头起身,身形突然停顿一下,眉头微皱,左手压上胸口,木兰急忙扶住他:“怎么了?” 他在她手上微微一撑,站起来:“无妨,你自己小心。”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突然又停住,微微回头对她道:“我叫慕天。” 木兰愣愣看着他颀长的身形消失在葱郁草木之外,低声默念:“慕天,慕天……” 他的离开使她重新变成孤身一人,心谷骤然空落至极,临风孑然而立,祈求他平安。 外面林密影深,黑蒙蒙一片,隐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马嘶鸣,突然间喊杀声起,仿佛有激战交锋,又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木兰手触冰凉的岩石,静静站在原地待他归来。身后是深黑的山洞,寂然无声,隐藏了一切慌乱和担忧。 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鸟儿婉转的清鸣传来,空气中弥漫开清晨的气息。 随着日光层层盛亮,木兰的心中却一丝一叶抽出忧惧,仿佛一粒种子见了阳光再也抑不住生长的姿态,逐渐苏醒,蔓延成势。 僵立了许久,木兰终于不安地左右走了几步,走出洞外找到一块平坦的白石坐下,惊吓之中几乎忘了伯颜慕天叮嘱过她不要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似乎希望也随之陷入渺茫。木兰站起来向山间眺望,突然耳边响起细微的风声,紧接着颈后一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在翠绿的枝头跳动闪耀,仿佛彻辰脸上的英气笑容掠过,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5章 西子阁 山高水深,一艘客船自堰江破流而上,船头逆水,冲开先前的平静。 船颇具规模,分做上下两层,甲板上迎风带着水意潮湿,长波浩荡,是蜀地江河独有的气息。 船头船尾客舱不显眼处,站着几个劲装大汉把守四周,戒备森严,但若不留神去看,却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客船。 木兰醒来时眼前昏暗,神志模糊,呼吸像被扼在胸间不能顺畅,混沌不知身在何处。 她挣扎摸到身后的墙壁,靠着坐起来,那墙壁时而微微轻晃,时而又恢复平稳,这是在船上的感觉。 舱中好像不止一人,似乎有断断续续低声的抽噎,黑暗中看不清楚。木兰仔细分辨,依稀看到身旁近处有个女子,正怀抱着另一个年纪比她稍小的女孩不停抹泪。 见她哭得伤心,她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那女子自抽泣中抬头起来,哭道:“他们不知喂了什么药,琼儿快死了……” 木兰想站起来,却觉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她靠到那女子身边,伸手试了试那叫做琼儿的孩子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又将手指搭上琼儿的臂腕,须臾之后她皱眉对还在哭着的女子道:“别哭,把手给我。” 那女子见她会诊脉,急急抓住她问道:“琼儿怎么了?” 木兰道:“并无大碍。”执她手腕细酌脉象,一息一迟几如浮絮,轻按几不可得,竟是被人下了迷药! 再看四周,尚有不少貌美妙龄女子,几个还没醒的躺在地上,醒来的大都坐在墙低声哭泣,钗环散乱形容憔悴,哭声悲切让人不忍入耳。 “放她躺在那里,一会儿会醒来。”木兰对那个抱着琼儿的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抬起泪眼看她,“我叫瑶瑶,你……你呢?” “木兰。” 撑着墙壁慢慢起身,木兰去看那些还没醒来的女子,皆是相同的情况。再问了几人,从她们断续的哭诉中得知无一不是被用各种方法掳至此。 竟然是人被劫持了! 木兰靠在船舱一隅呼吸着潮湿阴闷的空气,微弱的光线从一个极小的勉强可以称做窗户的透气孔穿入,在眼前投下斑驳的光影,些许的浮尘呛在光中,若隐若现。 船舱并不十分宽敞,对面便是上了锁的舱门。她打量四周,举步往门前走去,因迷药的效力刚过,脚下略有些虚浮。 木兰摸索着将门拽了拽,纹丝不动,于是她握拳捶上那厚重的木板:“有人吗?开门!” 沉闷的捶门声突然响起在舱中,惊动一众啜泣的人。瑶瑶自昏暗的船舱中抬起头来,看见木兰站在门口,隐在暗处的半幅纱衣略显凌乱,却似一抹冷光中的雪,白得刺目。 木兰抬眸时有明锐而清亮的光透出,似在深暗中一耀,照亮眉间不动的清冷坚决。那夺目的锋芒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临危不乱,在这样的情况下直震进人心田。 瑶瑶也勉强站起来,撑着走到门前,柔声问道:“我们怎么办?” “先喊人来。”木兰说罢,又用力拍了拍门。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地脚步声,铁索晃动,那个低矮的舱门霍然大开。外面新鲜潮湿的空气蜂拥而入,伴着突如其来的刺目的光线,花白一片,叫人一时看不清眼前景象。 突然木兰感觉手臂被人猛地拉扯,一个粗暴的嗓门喝道:“臭丫头,就是你!” 木兰挣扎着看清来人,顿时大惊失色。 这张脸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凶恶,竟是那个在河边想绑架她,却被彻辰射伤后落荒而逃的大汉。 “放开我!”木兰奋力想挣脱那只脏手,壮汉酒气熏天,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周围的女子被吓得挤成一片,徒劳地尖声呼救。 木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们来这里?!” “这是西子阁的花船,你们几个算是有福啦,从今往后有吃有喝有男人!”那大汉粗鲁地将木兰拎起来,狞笑道:“臭丫头,就你多事,老子这条胳膊差点儿都废在你手里!” 木兰怒极,挥手往他脸上扇去,“啪”的一声脆响,她狠狠给了对方一耳光。 那大汉怒火中烧:“靠!敢打老子!” 他猛地将木兰掼在墙上,双手探到她领口向外一撕,她的外衣“哧”的裂开一半,露出一截欺霜胜雪的肩膀。 “放手!”木兰拼命护住衣衫,那大汉借着酒劲兽性大发,继续撕扯她的衣服。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6章 江南首富 突然那大汉痛呼一声,松开了手。木兰刚觉心头一松,耳边立刻想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朱耷,不得对帝姬无礼!” 壮汉捏着被金丸打痛的双手,不甘道:“老大,这臭丫头——” 木兰睁开眼睛一看,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正狐疑着,忽听他训斥那壮汉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们的老大,那我的吩咐,都当耳边风啦?”说罢朝木兰招招手,“小丫头,你过来!”声音低微,不辨喜怒,口气却犹如呼猫唤狗,令人极度不爽。 她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面前,借着窗缝的微光看去,目光径直迎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竟是一个年过三旬的男子!轮廓深邃,长眉斜飞,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她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俊人儿,竟然会是劫掳自己和舱里那群苦命姑娘的匪首! 他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此刻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木兰的面孔,半晌收回,击掌赞叹道:“陌上花开的女儿,果然是美人中的美人。” 没待她回过神来,那人又冷冷一笑,“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帝姬不但是后蜀的妖孽,还是吴越、西戎那些痴心皇子的催命符吧?” 木兰听他如此说,一时错愕,愣愣无语。对方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她下巴。 她吃了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那人拊掌大笑,身上玄衣振振,迎风战栗不已,兀自探过脑袋嘲讽道:“但请帝姬赐教,何谓君子?” 封闭的船舱里,那人一双灼灼目光毫不收敛,放肆地盯着木兰,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木兰强自镇定心神,回击道:“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掳一介孤苦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原是我糊涂了。” 那人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帝姬果然胆识不小,难怪数月之间,能令西戎数位皇子皆为裙下之臣。” 木兰泰然与之对视,嫣然一笑:“公子过奖。” 那人笑容渐渐阴冷:“眼前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帝姬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木兰回头看看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的瑶瑶等人,默然无语:原本以为生死是一件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洒脱事,临了却原来也没有这般气定神闲。 见那人唇边勾起一抹讥诮,她抬眸对他一笑,叹气道:“蝼蚁尚且偷生,我自然也是怕死,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人一抹冷笑凝在唇边,有片刻的失神。 木兰知道自己赌赢了,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我还有用,不是么?” 那人危险地眯起眼睛看着眼前挥洒不羁的佳人,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豺狼。木兰在他目光下,肌肤渐渐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自然是有用,”那人笑意轻佻,将木兰从头看到脚,黠笑道:“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木兰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一股怒火却冲上来—— 这人明明知道自己前朝帝姬的身份,也知道苏合阿里对自己的关爱,依然敢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莫非? “姑娘不要误会,在下沈园,乃一介商人,帝姬奇货可居,沈某自然不肯放过这笔大买卖。” “沈园?”木兰心头电石花光闪过,一个鹅黄婀娜身影映入心间,不由脱口而出道:“在下就是宝鼎郡主的胞兄,江南第一首富沈园?” “劳帝姬眷念,正是区区不才。” 木兰顾不得矜持,忙追问道:“宝鼎她现在何处?” 沈园冷哼一声,索性背着手走向舱外,堰江漫漫,水天一色,偶尔有不知名的水鸟一闪而过。 “当日后蜀宫破,我已见过慕容统领,”木兰见那人不开口,心中着急,实在等不得,索性继续说道:“皇后娘娘并简薇、简蔷两位公主一起,暂居掖庭训诫司,我已使了银子打点,料不致受苦。” 沈园突然爆笑,剑眉扬起,拱手朝木兰长揖道:“沈某当真不知道,帝姬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失敬失敬!在此代太子谢过帝姬保全母后皇妹之情了。” 木兰心中尴尬,“简昊哥哥现在何处安身,也来到锦城了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西戎势大,复国之事断断不可操之过急,急则反受其害。” 玄衣男子背对木兰,半晌无言。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7章 藏龙卧虎 木兰注意到不远处有一艘小船飞速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一跃而起,凌空跳到沈园身后,居然是那次见过的神乞万三千、丐王乐十方! 看木兰发愣,乐十方依旧一身白衣,翩翩上前说道:“帝姬在堰江一露行踪,便被丐帮兄弟们探知,风急浪高,此地非久留之地,帝姬且随我来。” 说话间,万三千早已乒乒乓乓解决了追上来纠缠不休的莽汉朱耷,嘴里急道:“西子阁的帮手马上就到,还愣着干什么,大家快走!” 木兰看看身后渐行渐远的画舫,急道:“瑶瑶她们还在船上,也救救她们吧?” 乐十方摇动手中雕翎扇,恻然道:“帝姬有所不知,西子阁的后台老板高深莫测,今日兄弟们多方筹谋,救出帝姬已属不易……天色不早,帝姬快随大伙进城吧。” 街道上突然一阵喧嚣。守门将士以长戈挡开行人,强行让出道路,几匹骏马快奔而过,带起烟尘飞扬。马上几个年轻人策马扬鞭,锦衣玉袍,光鲜神气,所到之处惊得众人匆忙趋避。 彼此擦肩而过,木兰不悦的投去一瞥,顿时惊得屏住呼吸——领头之人竟然是邓榕!鬼市一别,数年不见,此人依然嚣张招摇,祸害帝都百姓! 表哥谋事失算,也跟此人脱不了干系! 木兰心中气恼,索性也不上事先预备好的轿子,飞身跨上接应之人骑来的马上,沿途打量阔别数日的锦城,但见宽近百步的街道两边尽是修葺一新的店铺商坊,行人如织商贾如云,熙熙攘攘中时见胡姬番邦,服饰别致多姿,更在这繁华中增添了几丝妖娆。 迎面又冲过来几匹骏马,木兰正看得出神来不及避开,身下的马匹突然受惊,嘶鸣一声便要立起,幸而乐十方眼疾手快,一把替她压住马缰,那马打了几声响鼻,四蹄躁动,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险些便是一场混乱,木兰蹙眉向前看去,入眼尽是些披甲武士,平日都嚣张惯了,这么不知收敛!不由蹙眉对乐十方道:“乐大哥,这些人在城中横冲直撞,惊扰行人?锦城令也不出面阻止?” 万三千生若洪雷,瓮声瓮气道:“西戎王平定四方,亲率十万玄甲勇士入帝都,途中被人偷袭,至今下落不明,满朝文武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心思辖制属下。” 似雨非雨的奇怪天气,入秋以来一直笼罩着帝都锦城。阴霾沉郁的天空中,朵朵乌云如墨,恰似美人垂眉的惆怅容颜,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来。 木兰心中愁烦,鹿鸣别苑四周早已布满赫图的眼线,阿里自身难保,苏合又被西戎王软禁皇陵不得脱身,外公那里,表哥后天身负重伤,外公也经被九门提督下狱。煌煌帝都之大,竟然没有这个前朝帝姬地立足之地…… 正想得出神,忽听乐十方吹了声口哨,一行人悄无声息的拐进一条窄巷,扑面而来的秋风陡然增急,卷起无数金黄色的菊瓣在空中随风飞舞,更为帝都平添了几分萧瑟。 木兰看看四周,并不识得路径,心中纳闷,忙开口问道:“乐帮主打算送我去哪里?” 乐十方看着紧张兮兮的木兰,淡淡笑道:“在下有一座宅子,还算雅致,帝姬若不嫌弃,不妨移驾前行,做个安身之所。”他顿了顿,继续笑道:“阿里殿下那里,听闻他已被西戎皇后召进宫中数日,无法传递消息,鹿苑暂且是去不的了。” 木兰被他说中心事,颇为不好意思,只得下马上轿。乐十方跟万三千耳语几句,悄悄屏退了随从,骑马快步朝城东走去。 入眼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朱门飞檐,并不见奇特之处。两人一路穿花拂柳,渐入浓荫深处,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处处皆有玄妙。 乐十方见木兰惊讶,忙上前解释道:“此处藤萝花径依九宫之格修筑,若不小心,是极难走出去的,外人自然亦难进来。” 木兰玉立在藤萝花下,颔首赞叹,暗想帝都果然藏龙卧虎,一介丐帮之主竟然也拥有如此奇丽豪宅! 几点深紫花瓣洒落在她肩头,越发映得衣衫胜雪,乐十方亦是一袭蓝衫,丰神卓然,面色颇为沉稳,朗声吩咐道:“来人,好好侍奉帝姬沐浴更衣!” 一对高髫丫鬟应声而出,簇拥着她朝兰汀水榭走去。绕过一个精巧的暗阁机关,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8章 洞天福地 木兰只觉道路迢迢,走了许久才遇见一处竹林照壁,转过照壁,又看见六扇屏门;转过屏门,又见三间厅房;再转过厅房,又是一座垂花拱门;进了垂花门,方才看见穿堂和抄手游廊。一架大理石屏风遮住视线,仍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再转过去,方才看见正面是一溜十余间上房,两边俱是穿山游廊厢房。木兰便以为到了内院,长长的吁了口气。岂知一问随行侍婢,才知这里只是供寻常宾客居住的外院! 如此这般,直到走近假山脚下五间重拱飞檐的暖阁,方才到了休息之所。沿途光线朦胧,花草树木影影绰绰,木兰愈觉庭院深深,不知这府邸究竟有几重天地。 一入浴室,更觉芳香横溢。原来在浴室的角落里,安放着一个精致硕大的伏牛香炉。两名侍女搀着她躺进飘满各色花瓣的雕花橡木浴盆中,又取来“天香豆蔻”一瓶,倾出三粒,放入木兰口中含化。 所谓“天香豆蔻”系用丁香、白檀香、青木香、零陵香、甘松香、香附子、白芷、细辛、川弓和豆蔻共同研为粉末,再炼蜜和丸制成。久用之可令香气沉积四肢,遍体酥香。 漱口完毕,两人又取来犀皮汤为木兰洗发。此物并非现成,须将小麦麩与沉香及连皮生姜细切后,同煎三两沸,用生绢滤清,再加入龙脑香和麝香,搅匀后方可。久用令长发漆黑秀美,柔润香滑。 木兰看得目瞪口呆,侍女又拿出“贵妃露”为她沐浴洁身。此方系用白鲜皮、白檀香、青木香、甘松香、丁香、桂心、猪胰、杏仁、白术、白梅、白豆共同爆干研末而成,久用令肌肤散发花香,光润如雪。 待出浴之时,两人又取来西域香粉——以青木香、麝香、沉香、丁香、藿香、白术、白芷、白薇、白檀和茯苓一起研末,装入绢囊内制成,外用敷体,辟秽香身。 至此洗浴熏香方才完毕,差不多已近两个时辰。两个侍女却还没完,再取来熏衣草捣研和蜜制成的香丸,置于陶制小炉中用细火烧烤,为木兰即将穿用的衣物鞋袜熏香。 沐浴更衣完毕,木兰端坐水榭楼台,面向满池残荷,闭着眼专心拨弄琴弦。 乐十方默然无言地为她点燃一缕安神香,静静地站在一旁,入神地看着她纤长的十指在柔和的霞光里抚琴奏曲,醉在一整片温柔之中。他有着魅惑众生的面容,象是揉碎了淡淡的忧伤和冷傲的不羁雕琢而成,褐色的双眸水晶般闪亮,如瀑般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周身宛若有云雾缭绕,整个人仿若透明。 黄昏悄无声息的笼罩下来,遮住木兰眉心中长久不散的落寞和哀伤。琴声激越旷远,起落只在她的弹指之间。依稀记得几天之前也有人如此专注地倾听自己弹琴,琴声依旧,彻辰父子却生死未卜…… 亭外黄花满地,北雁南飞,一行行划破了西天晚霞。 木兰柔顺的长发洒落过肩,粉色绉纱裙角上睡着两三朵静静的雪色莲花。凄美的霞光停在精致细腻的针角之上,略显些妩媚和沧桑。 毫无来由征兆的,她纤弱的身体开始微微起伏,啜泣声越来越大。乐十方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哭得梨花带雨的木兰,往暖阁安歇。 连日惊吓奔波,木兰娇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这一病就病了许久,也许是七八日,也许是十余日,每日昏昏沉沉,发着高烧,偶然醒来,总是惊悚呓语不止。 三四位帝都名医轮换着诊脉,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却总不见效…… 每次她都是从一个噩梦开始,梦见自己突然沉到湖底,冰冷的湖水浸透衣衫,她竭力挣扎、呼救,没有人回应,甚至她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水底不知名的枝蔓狞笑着凑上来,一眨眼功夫就将她缠到窒息,嗓子呛进了水,心被巨大的恐怖包围! 恍惚有人站在岸边,水雾模糊了视线,看不真切他们的脸,但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冷笑,声音尖锐刻毒,直刺向她精疲力竭的心脏……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木兰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提不起力来。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099章 良药苦口 终于晃晃悠悠醒来,入眼处丹云纱帐,犀角幛钩,屋子里的一切看起来既熟稔又陌生。木兰惺忪的目光落在窗前,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水般的晨光自窗外静静洒进,在他襟边勾勒出清淡的影子,越发衬得那身形挺峻。 木兰刚撑了撑身子,背对自己的男子便转过头来,眼中掠过惊喜,即刻吩咐外面伺候着的侍女:“萱儿快进来,帝姬醒了!” 说罢他将木兰扶在怀中低声道:“身子刚好一些,别急着起来。” 木兰笑了笑:“没事。听乐帮主说你被皇后召进宫中,何时回来的?又怎么找到的我?” 阿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从未见过她一样,许久方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半睡半醒的,足足四五天,帝都的名医都看遍了,说这是心悸之症,扁鹊难医,只能一味静养。我们哪里等得下去?还是海公公把昔日宫中御医给你开的方子找了出来,配药熬汁喂下,慢慢调养起来。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木兰点头:“好多了,只是有些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阿里审视她血气不足的脸色,眉间微蹙:“整整五天五夜,御医说你这是心疾,这阵子累狠了才会发作。整天嚷嚷自己是杏林圣手,解毒大家,却连自己身子都照看不好,真是——” 木兰心虚的打断他:“皇后怎么肯放你出宫了?”木兰想起乐十方当日说过,皇后忌惮阿里这个“皇长子”谋夺皇位,特意把他扣在身边,以防有变。 “前日国中盛传,父皇带着八弟离开军营微服私访之时,被后蜀余孽袭击,两人皆是伤重身死,一时间人心惶惶,”阿里自嘲般摇摇头,“孰料父皇死里逃生,半个月前亲率二十万玄甲武士,百官簇拥下回到西戎大都,谣言不攻自破,皇后跟赫图的算盘也落了空,只得放我出来。” 木兰默然无语,窗外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斑驳驳地射了进来,几许尘埃纠缠在那几道光柱里翻腾环绕。 阿里拿起金盘里的碧玉笛,贴上唇边试探音色,忽道:“你落在沈园那般俗商手上,少不得受辱吃苦,多亏你的那个江湖朋友乐十方,风流倜傥侠义满怀,出手搭救,改日要好好谢他一顿酒宴才好。” 木兰顿时提起了精神:“上次指挥小乞丐满大街找我的,也是他,说起来他还真是我的福星!虽然出身草莽,为人却不卑不亢,荣辱不惊,有骨气,也有傲气,是个人物!” 萱儿卷起帘子,端了药碗进来,见木兰滔滔不绝,丝毫不理睬,恼不得走不得,求救似的看向阿里。 阿里接过药碗,略一沉吟,说道:“也罢,难得帝姬如此看重此人,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宝贝,平日里舍不得与人,索性就送了他,成全一对璧人,权当谢礼呗。” 木兰捏着鼻子,不知死活的听任萱儿拿小勺把药灌进嘴里,苦得小脸皱巴成一团,压根没听见什么“璧人”、“谢礼”,只一叠声催促萱儿拿蜂蜜来吃下。 吃毕,木兰意犹未尽的舔舔樱唇,“萱儿,只剩下你一人在鹿苑,荼蘼那丫头呢?” 阿里摇头笑道:“绿萼姑娘执意参加此次花魁大赛,说是要力拔头筹,好得了赏银广开善堂,施粥赈济帝都灾民。脂粉英雄,心忧天下,在下自愧不如。” 后蜀连年征战,府库空虚,更兼朝纲不振,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诸如百岁仓之弊层出不穷。今岁夏季洪涝,入秋又是一场暴雪,冻死禾苗无数,入冬之后受灾百姓衣食无着,昔年朝廷多少有些抚恤,如今只能指望侠骨柔肠的风尘女子出手相救。 一个大胆的念头骤然浮现,木兰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阿里,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也去捧捧场吧,好歹你也是西戎的大皇子,多少镇得住地面上那群宵小之徒!” 阿里哭笑不得,“多谢帝姬抬举,也罢,泥菩萨不沾水,还是有人愿意烧香的。”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0章 水淹龙庙 窗外秋光渐老,霜意浓浓。日光看似热烈,却远远得难以触及。 三年一度的帝都花魁大赛在深秋冷月下拉开了序幕,莫愁湖畔菱歌泛夜,画舫如织。一众佳人羌管弄睛,舞姿翩跹。 木兰不顾病后身体虚弱,强拉着阿里登上犀角车,一路招招摇摇地在街头奔腾,朝城外驰去。刚刚行到人迹罕至的地面,前后左右忽地冒出几个膀乍腰圆的黑衣人,不用通名报姓,木兰就知道这些大爷是以何为生的。的 领头之人体魄高大,昂然挥手道,“给老子停下!” 阿里猛得猛然从马车上站起来,“唰”得收起犀角扇,黠笑道:“阁下何事?” 他威风凛凛的样子还真把人吓着了,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大汉脚步不由一顿,乖乖站住,半晌一位身形儒雅的同伙上前拱手道:“千里跋涉来帝都,兄弟们手头有点紧,烦劳这位公子广结善缘……” 阿里长吁了一口气,嘲弄道:“闹了半天,原来是打劫!拜托你们拿出一点做强盗的祖传功夫好不好,出招亮相之前,四句出场诗是绝对不能漏的——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你们老祖宗没教吗?真是丢尽了全天下强盗的脸!” 一干强盗张口结舌的表情滑稽到极点,马车里紧张兮兮的木兰也禁不住轻笑,吓人的气氛一扫而空,她忍不住从轿子里探出头来。 壮得像座塔的强盗头目,眨着一对牛眼,过了好半天,才大吼出来:“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教训老子?”一边说,一边抡起手中大砍刀,呼啸生风。 饕餮鬼摇头叹气:“第一,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往今来聪明绝顶风流倜傥美男儿阿里是也。” 这一串又长又溜的外号,听得几个强盗一阵眼晕。为首之人的牛眼瞪得更大,眼前这个古古怪怪的大胆男子,明明只说了一半嘴唇就没再动,后面那一句自报家门是谁在说的?怪不得他胆子这么大,原来身后有靠山。 阿里眉开眼笑:“木兰姑娘果然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帝姬,能把在下的雅号记得这么牢,不枉我辛辛苦苦带你出来。” 围在马车四周的强盗几乎气到吐血,他们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拎着砍刀冒出来,人家居然还有心情跟美人调情逗嘴! “兄弟们,给我上!”强盗老大再次发出嘶吼,丝毫没注意身后的军师竭力把本就不大的眼睛睁大,“多罗罗,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去找银子啊!” “昆仑!上次本帝姬打赏你还嫌不够,要用抢得了吗?”一声娇斥,木兰挑起车幔,面上梨涡浅浅,笑靥如花的打量着铁塔似的昔日属下。 “帝姬!木兰帝姬!”昆仑惊讶的老半天合不拢嘴,“你怎么会跟这个饕餮鬼在一起?”说罢上前仔细打量换了西戎蛮夷妆扮的阿里,方才还真是没认出来! 木兰拉着昆仑的手,吐了吐舌头,今日她穿一身醉红银丝斜襟罗衣,外罩玉色云痕纱,半偏的飞仙髻上插了根珊瑚镶玉步摇,细长的柳叶眉下,凤眸潋滟,随着娇雅步履焕然生姿,似颦似笑,似清似媚,神采繁复,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 此刻朝这个数月不见的跟班问道:“怎么只剩下你们俩,飞鱼和刁蛇呢?” 多罗罗叹气道:“他们暂且留在北疆招募流民,我和昆仑听说丞相举事不成,心中牵挂帝姬安危,特意回京探望。沿途饿殍遍地,我们身上的银子全部拿出来救济灾民还是不够,只得——”说道这里他尴尬的看看木兰,“本来以为这辆车是西戎富商的座驾,不料想冲撞了帝姬,死罪死罪!” 木兰想起客死异乡的父皇,心中恻然,忙追问道:“父皇遗骸找到了吗?” 多罗罗摇摇头:“北疆盛传先皇尚在人世,当日毁容自尽的另有其人,甚至那具假尸首也不知所终,此事一时成了悬案。西戎自己也纳闷不解,为了竦动人心,只得一口咬定先皇已死。” 木兰想起苏合当日说起父皇尸身无故失踪的话,跟这件事也算对景,后蜀十万北征大军尽殁,或有重臣义士,感念皇恩,肯代为替死,亦不足为奇。 见她神情凄婉,多罗罗笑道:“今日西戎八皇子率军入城,不如我们前去开开眼界。”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1章 皇上驾到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八皇子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帝都为之震撼。成百上千的庶民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轩榭,都早早被人挤满。 阿里带着木兰一行来到天下第一楼坐定,大家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地,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赫图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定然是新任丞相邓冒! 木兰触动心事,忙扯了扯阿里衣袖,说道:“我想去刑部大牢看看外公和表哥他们,你能不能帮帮我——” 阿里不语,深深看向她,全无一丝笑容,半晌方道:“小丫头,我已经在帮了,宫中太医每天早晚都去问看,后天的伤势已无大碍。” “这个我知道,”木兰偷偷看看四周,附耳悄悄道:“我想带昆仑他们去劫狱。” 阿里苦笑笑:“刑部地牢戒备森严,断然不是逞匹夫之勇的地方,一旦失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木兰再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她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忽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整个帝都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一面大大的黑色滚金帅旗高高擎起,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刻着银勾铁划的“西戎”字样。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木兰依稀觉得眼熟。 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蹄声都响彻城门内外。礼乐毕,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阿里紧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惶恐:“父皇,来人是父皇!” 那人离他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但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木兰生出压迫窒息之感。他没有理会早已等候在高阶之上的赫图,径直走到他身前站定。 此人一袭墨黑铁甲,怀抱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着寒芒。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帝都之中的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手里的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凛冽而沉敛的杀气。 西戎王——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帝都百姓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木兰胸口一窒,这才惊觉自己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她从不知道,这世间,真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自幼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父皇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生涩。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她却不敢直视那个人。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阿里亦是一反嬉笑常态,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犀角刀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她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忍不住开口问道:“不是说八皇子率军入城吗,怎么变成了你父皇?” 阿里苦笑笑:“前日父皇出营私访,遭叛军袭击,身受重伤,幸得八弟冒死逃回军营,率兵接应,方才绝处逢生。父皇秉性多疑,此番神不知鬼不觉驾临帝都,血洗叛军自然不必说,恐怕还会千方百计挖出幕后主使之人,永绝后患!” 木兰大惊失色:“你是说我表哥派人伤了你父皇,他纵有此心,有怎么会知道西戎王的行踪?” 阿里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多半是父皇亲近之人起了异心。” 正说着话,忽听楼下山呼沸腾,宣诏官嘴唇翕动,全然被淹没在人群中。鹿苑一名近侍匆匆赶来,看见木兰在侧,面有难色,索性凑近主子耳边嘀咕起来。 如此不顾尊卑,想来也是饕餮鬼素日好性子,她忍住好笑,追问道:“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 阿里干笑几声:“帝姬不必生疑,是昆仑、多罗罗听说太子正在四处搜查叛军余孽,忧心帝姬安危,特地派人前来嘱咐我送你回鹿苑。” 木兰无法,只得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萱儿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她,却换了多日不见的绿萼。 诧异间,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2章 广陵散 木兰换了一套式样繁复的镶银镂牡丹花纱夹裙,在琉璃灯影下华光点点,飞舞摇移,美如流水。绿萼却是素衣素面素裙,珠簪翡镯、胭脂水粉样样皆无。 时令已是中秋,深寒的日光不能完全化去天地间的冷意。枝头还残留着娇春媚夏的花团锦簇;湖心却再不见春波荡漾。 木兰端坐六角亭中,轻抚简昊当日所赠的鹤鸣秋月焦尾瑶琴,空有良辰美景,不知人面何处。 绿萼贝齿赌气似地咬住红绫帕子,黛眉微皱,其中藏匿的情绪让人猜不出。素手抱过那把焦尾瑶琴,横陈在石矶之上,玉手轻抚,弦上叮叮琮琮,是魏晋名曲《广陵散》。 悠悠琴音代替闺阁女子不能表露的心事,划过淡薄的空气传向空中,仿佛借此可以告知欲语还休的秘密。 “铮”得一声,琴弦断了。 绿萼洁白的食指上浮起一条红线,渐渐成痕,渐渐化珠,她不为所动。 木兰却紧张起来,慌忙拿起锦帕温柔地压在伤口上,手却麻利地扎好了患处,口中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琴弦划出来的血,终究是有限,被人掼杀在帝都百姓面前,血流成河,才算惨烈。帝姬乃是杏林圣手,医者父母心,为何眼见骨肉至亲惨死,弃之不顾?” 听见“骨肉至亲”四个字,木兰惊骇的睁大眼睛,讷讷道:“你是说外公和表哥他们?他们怎么了?阿里不是说赫图只是把他们关在狱中,等候西戎王发落吗?” “刚才在城头,你不是亲眼看见西戎王来了吗?” 木兰拔腿就往门外冲去,边跑边喊:“萱儿,备马!” 碍事的湘裙在脚下跌跌绊绊,她来不及更衣,索性在裙摆打了个梅花结,飞身上马,手中的白玉鲛银鞭高高扬起,径直朝宫门冲去。 蜀刑以酷烈闻名一时,仅杀戮之法便有十九种。其中一项曰掼杀——将人装进布袋,高高举起,再摔打于地,如此反复,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气绝身死。此等酷刑向来用于处置叛国谋篡之徒。 蜀帝轩辕常烨当日有云:“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西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掼杀之刑加诸叛逆之人—— 宫门之外,高台之上,木兰耳畔骤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哀呼:“天儿!”恍然是外公垂死绝望的声音。 她看看里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急忙催马后退,胯下狮子骢知晓主人意图,自动退后十余丈,前蹄扬起,骤然跳过三丈观礼台,跃进刑场正中。惊得四周百姓惊叹不已。 抬头却瞧见侍卫正拖着一只鲜血淋漓地麻袋离去,鼓鼓囊囊的袋子在宫阶玉砖上留下猩红的两行。披枷戴锁的外公发髻凌乱,目光发直,定定地看着阶下泅散的两摊深红,一声未出便昏厥过去。 木兰飞身下马,脚下雕花玉砖被浸出诡艳的图案,盘曲沟槽里犹如陌上漫山遍野的罂粟般盛开。此后的日子,她也常常将清水浇上玉砖,看砖面泅开水迹,却总及不上此刻猩艳。 抛开手中白玉鲛银鞭,她将玉指搭上外公脉搏,轻如飞絮,似有似无,正忧心如焚间,身后传来一阵踢踏的鹿靴声:“大胆!竟敢擅闯宫门,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伴随着军士的呵斥声,两个不辨人形的东西摔落眼前,竟然是表哥宠妾所出的孪生子!襁褓稚童尚不能记事,却并非全然懵懂。至少有乳娘瑟瑟发抖的身体,丰腴胸脯隔着衣衫,透出腻人的乳香,须臾间是父亲的怒吼,夹杂了谁的呵斥,谁的号令…… 最终两声闷响,一声哀呼,终结了所有混乱。 据说经验老道的施刑者会将分寸掌握得恰好,前几下重击不会致昏致死,只会令人筋骨俱碎。这样想来,刚才两个幼童连惨呼也未发出,一掼之下便已死去,可算是慈悲。 木兰颤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身边的外公衣衫凌乱,裸露的肌肤上淤痕遍布,白发覆面,宛然一丛死去经年的藤蔓。 站在高台之上观刑的西戎王,终于看清擅闯女子的面容,面色竟然微微露出笑意,缓缓问赫图道:“那女子可是叛臣家眷?” “启禀父皇,此女正是轩辕皇室余孽——木兰帝姬。” 西戎王鹰目闪烁,神色似笑非笑:“她既是前朝皇室,朕看她姿色不在其其格之下,你为何没有收在东宫享用?” “父皇明鉴,大哥和六弟皆对此女关爱有加,儿臣不敢夺人之美。” 西戎王沉默片刻,极目远方说道:“既然如此,暂且将此人收在掖庭,听候发落。” 父子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一列褐色锦衣的内侍恭然上前,簇拥着威风八面的圣主登上銮驾,前往宫门。身后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亡国之臣拼死抗争,成败终于尘埃落定。木兰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永远掩埋在煌煌异族天威之下。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3章 红粉麝香 夜色中的宫门,像森然张开的巨口,直通向幽暗深宫。 其其格默默起身,孑然走出殿门,裙裾拖曳身后,轻罗绡纱湿了夜露,凉凉贴着肌肤,冷意直渗入骨子里去。 尽头处凤帷半掩,罗幕低垂,白绢绘墨的屏风后,一盏琉璃宫灯淡淡照着,烛火映照出一个高大的剪影。四下清寂,宫人一个不见。她在屏风前驻足,仿佛闻到隐约浮动的白芷香味。转出屏风却见明烛空照,内室寂静无人,只余一只玉壶,半杯残酒闲搁在案几上。 她走近前去,端起那半杯残酒,指尖拂过杯沿,仿佛触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腰间蓦然一紧,已被那人稳稳圈入怀中,温热气息迫近耳鬓。 她闭了眼,软软倚上身后胸膛,任他啄吻在她耳垂。 赫图语声低哑,似半醒半醉:“为何郁郁寡欢?” 她闭目不语,只觉他的温暖气息拂在颈间,撩动心头酥软:“我想今夜应该郁郁寡欢的,似乎另有其人才对。 赫图重重把她摔在春榻上,旋即迫了上去,修长手指摩挲在她冰凉的脸颊上:“牙尖嘴利的贱人!你要的,我都给了,还要怎样?” 她眸色清寒,默然抬起手来,纤白手指迎着月光,腕上赫然有一道鲜红掐痕。 怔忡地看着手上淤痕,她眼里渐渐浮起厌憎。那血红淤痕像是附在手上的怪物,令她越看越厌,竟不顾疼痛地抓上去,想将那一圈血痕从肌肤上抹掉。 赫图忙将她双手攥住,她却极力挣扎,发了狠地抽出手来。他紧紧将她手腕拽住,一低头便吻了上去。那火辣作痛的伤处被他温软的嘴唇覆上。 其其格初时惊怔,渐被他唇舌掠起的战栗淹没。从手腕至指尖,他吻过她寸寸肌肤,轻轻啮咬下去,咬住那蠢蠢欲动的心魔。她身子绵软,再无力气挣扎,只任由他吮吻索求—— 痛在肌肤,痒在骨髓,恨在心头,身体深处似有一道空洞寒冷的裂缝,恨不能以他全部的温暖来填补。月华清寒,闱间香腻,红唇呵暖。她依依攀住他的脖颈,满目迷乱,苍白脸颊浮上一抹极致魅红,蛊惑他狂热难遏。 赫图狠狠将她抵上屏风,拂袖熄灭了案上灯烛……冥暗内室里只有低抑呻吟、沉重喘息起伏,纠缠难分的躯体隐现在画屏之后。 巫女国破,这个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不得不诚惶诚恐度日,小心地仰人鼻息,揣摩着旁人的喜怒行事。可偏偏在他跟前,她一反常态,跋扈任性。只因他是这世间唯一肯宠溺她的人,教她即便不甘,即便挣扎,也一步步坠入其中,不得超脱。 雨住云收,炽烈地情欲气息消散,静谧的月光洒在床头。她蜷伏在赫图怀中,青丝铺散玉枕,似一只慵倦的猫,暂时隐藏起锋利的爪,娇笑道:“既然你视我如贱婢,当日为何不把我发落营中为妓?抽薪止沸,剪草除根,你留我在身边,终究是祸患。” 赫图半撑起身子睨他:“这两桩事全不相干,我折磨得,旁人欺辱不得。” 见她冷冷侧首不语,赫图一把揽过她身子,道:“木兰帝姬生得国色天香,父皇有意收入宫中,暂且就安置在你这有狐宫吧。一对亡国的公主,正好作伴。” 月光透帘而入,匀匀铺洒在赫图赤裸健壮的背上,钨色肌肤上似有细微银芒流动。倦意袭来,他安稳地睡着,长睫投下阴影,气息间散发出白芷的清香。 其其格悄无声息地起身,信手将一件雪白丝袍裹在身上,轻轻牵过薄衾替他盖好。 有狐宫侧殿之后有精巧的獭玉池,宫人早已备好了沐浴香汤,将一勺勺豆蔻、白檀、兰草和药末混杂的香片抛洒入水中,水汽熏蒸,异香浮动。她褪去外袍,步下浅阶,将身子缓缓浸入池中,乌黑长发漂浮水面,如荇流浮。 仰靠池边,泉水温暖,舒解了周身酸软……仿佛过了许久,似醒非醒之间听得一声叹息,她回眸,朝池边白衣散发、襟怀微敞的情人慵然一笑。 赫图朝她伸出手,俯身将她拽了起来,横抱到外室软榻,任她湿漉漉地投入怀中,将他刚换上的锦袍弄得湿透。低头间嗅到她肤泽温香,隐约透着一缕麝香的馥郁。 “又是麝香!”赫图愤怒的双眸中透出些许无奈,自己身边的女人无一不是千方百计求嗣,唯有她每次事后沐浴,都在兰汤里加入麝香,此物历来是宫闱禁物,女子久用将致不育。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姐妹嗜用麝香,以致终生未能生育。有此例在前,宫妃无不避忌。 赫图掬起她湿发握在掌中,俯身低低说道:“今后不许你再用这东西,全给我扔了!” 其其格巧笑倩兮:“千金求得,扔了倒也可惜,你刚送来的那位木兰姑娘,说不定用得上。”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6章 亡羊补牢 深宫雪后,腊梅疏疏落落的开了两三枝。远远的经过回廊,都可以闻见它幽远清冽的寒香。 木兰若无其事地看着葛衣内侍将绳索挽好死结,强扶着她踩上案几,套上索子,没容站稳,已经有手脚麻利之徒将凳子抽去。 颈间骤然一紧,全身的重量顿时令人窒息,她本能的挣了几挣,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手足在空中乱挥,有轻微的风声在耳畔回响,如同甜美酣醇的梦境,温存的将她包围……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表哥陪着她在母后所居的太极殿桃花树下打秋千,她高高荡起,仰面看见灼灼花枝在头顶盛放,仿佛是最绚烂的晚霞,清风吹过,有无数的花瓣纷纷跌下,落在发间裙上,像是一场绚烂绮丽的花雨,表哥大笑着用力,将她推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朦胧中,极远处响起杂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气吁吁的喘息,旋即响起内官特有的尖细嗓门:“快!快!放她下来,太子殿下有令!放她下来!”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着金色流苏的淡绿色丝绸幔帐,边角上绣着银色的牡丹花纹,风一吹过,那长长的金色流苏摆动起来,光彩流离。空气中散发着袅袅的杜若香气,萦绕在人的鼻端,让人倦怠悠闲,昏昏欲睡。 颈间隐隐作痛的勒痕让她立刻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瞬间就彻底清醒过来。忙从雕花胡床坐起身来打量四周,迎面是一架苏绣折角屏风,色彩淡雅而不失明丽,透过半透明的绢纱,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象牙梳妆台旁,一个窈窕的身姿揽镜自照。 还没有等她有所动作,身边传来一个清幽慵懒的声音:“阿弥驼佛,你可算是醒了?” 她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床后立着一个姿色不俗的宫女,素裙高髫,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不屑和轻藐。当即强自压抑着升腾而起的怒气,问她道:“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其公主的寝殿!”宫女没好气地说道,“昨天晚上,你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吊死鬼了!” “尧儿,不得无礼!”屏风外的其其格听见动静,忙打开案上那只三层填漆食盒,捧出一只镂花银碗,盛满浓浓酽酽的姜汤药汁,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木兰纹丝未动,连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颤动。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前,又生生被人拖了回来!颈间已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时时发作的灼痛火烧般难耐,仿佛喉管已经咔咔碎掉。 她赌气坐在那里,凤眸微垂,神色端正娴雅,如一尊泥雕木像一般,浓睫投下深影如扇。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后只剩下一团死气的荒芜。空洞洞地眼神盯着房中某处,没有焦点,没有生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其格放下盘子,亲手端了那碗药,劝道:“木兰妹妹,这药得趁热喝下去才不苦。” 木兰恍若未闻,并不理睬。其其格叹了口气,说道:“妹妹难道还不明白,这世上最要紧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它是什么天大的事,活着才有将来。” 将来?木兰冷笑出声——国亡家破,沦落敌手,她还有什么将来?连死都不让她痛快去死,他们还想将她怎么样? 其其格把药先搁下,闲话家常一般对她说起话来。奈何木兰恍若未闻,无动于衷。起初那个尧儿还在一旁搭话帮忙劝解,见百计无施,便也作罢,只在外头做着针指,任由主子在床前开解。 大半个时辰过去再一看,人家仍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主子已经口干舌燥,见她进来,叹气道:“罢了,你再给帝姬重新煎副药去……” 东宫紫萱暖阁内,太子待若上宾的名士邱隐连输三局。趁着内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残局,赫图得意道:“邱先生若是不服,咱们再下一局。” 说罢依旧执黑先行,数十子后,枰上黑白两势纠缠不休,赫图执棋于手,沉吟良久却不曾落子。 邱隐拂须笑道:“殿下明明有奇谋在胸,为何举棋不定?难道不怕坐失良机,就此前功尽弃?” 赫图恭然道:“这几日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只是打草惊蛇,反受其害,不知如何补救。” 邱隐不动声色,自袖中取出一柄犀角小刀,长不过三寸,刀锋血迹宛然,横在棋盘中央道:“殿下乃人中龙凤,不拘小节,见此物必有良策。” 阁中静到了极处,地下的百合龙鼎里焚着薄荷白芷,幽幽不绝如缕,散入暖阁深处。过了良久,赫图伸手拂乱棋局,捉过匕首横在眼前,目光锋锐:“先生高见。”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7章 绝处逢生 一入有狐宫院门,淡幽的梅香扑鼻而来,赫图不由止住脚步,望了望着庭中初绽的早梅呆了呆。忽觉颊上一凉,原来又开始下雪了,转眼越下越大,如扯絮鹅毛一般绵绵无声。扈公公忙命人张开鸵毛皇伞,替主子遮蔽风雪。 随着外厢宫女们嫩脆的行礼声,尧儿衣色光鲜,搓着两只小手迎了出来,她新换了一件镶边红绫夹袄,腰系石青色百叠襦裙,袖口上严丝合缝的缀着两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她抢先一步打起帘子,引了赫图往后走,娇声笑道:“其公主当了半天说客,实在乏了,正在暖阁小憩。” 赫图淡淡道:“不必惊扰公主,直接去见木兰姑娘便是。” 寝殿里静悄悄的,窗外漱漱的雪声纤微可闻,薰笼里的红萝炭陡然“哔剥”几声,唬人一跳。木兰不为所动,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扈公公轻轻咳嗽一声,上前提醒道:“帝姬,太子看你来了,还不快快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木兰剪影如纸,就如未曾听到一样。 扈公公无可奈何的看看主子,退到一边。赫图不以为忤,缓步走上前说道:“那日宫门之外,后丞相亲见儿孙横死,神智疯癫,已被父皇下在狱中,丞相府中数百家奴,也已悉数没入官中发卖。” 他的话一字一句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扇着翅膀的飞虫,在木兰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一阵眩晕。只觉“咔嚓”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滚坠在地。 尧儿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木兰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纤手扣在玉榻扶手凤眼上,眼内雕嵌一粒硕大的明珠,竟被她生生用指甲剜了出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她不由看得心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木兰脸上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赫图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间更见峻峭:“斩草需除根,向来是父皇的风格——” 木兰终于抬起头来,黑澄静明的眸子,眸光寒砭入骨,令人望而生畏。 他嘴角含着一抹讥诮的浅笑,“锵”地一声从袖底拨出一柄精光湛然的匕首,往木兰脚下一扔,此物长不过三寸,刃锋森然,正是当日木兰替彻辰父子疗伤所用。 该来的终于来了! 木兰瞳仁里反射着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点了睛,有一点璨然的光火从眸底点燃,她沉重的呼吸着,瞳孔极剧收缩,望向这把短剑,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剑柄,带来异样的触感。 她抬起眼睛,望着面前的人,压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从内到外骤然爆发。曾几何时,父皇死了,母后死了,表哥死了,外公疯了……她一个人孤零零活在天地间还有什么意义! 狂乱的积愤令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扑了上去,直刺向他。 赫图身子微微一侧,木兰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仆去,她本就大病初愈,又许久未饮未食,这一扑已经是油尽灯枯,顿时虚脱的栽倒在地,短刀“叮”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过了许久,才有力气挣扎着支起胳膊。适才使力过猛,娇嫩的玉臂在金砖地上蹭破,痛得火烧火燎。 赫图微一示意,扈公公忙取了银匣出来,打开倒出一颗丸药,塞入木兰口中。 木兰无声冷笑,为了处死自己这个前朝公主,枉费了白绫三丈、匕首一把,眼下只剩下鸩酒毒药一途了! 她没有反抗,药并不苦,在舌底渐渐濡化,一颗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周身的血脉也慢慢流畅。她惊讶的挣扎着抬起头来,一时间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动,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盛——此人无意杀她,欲待如何? 赫图踱回炕前坐下,在离她那样近的咫尺,声音却遥远得如同从天际飘来:“你救了他的性命,他却夺了你亲人的性命,夺去了你的一切,安然端坐在金銮殿中,难道你不想报仇?” 木兰嘴角微颤,眼睛一瞬不瞬,惊愕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今日他只穿了家常服色,福字如意锦缎蟒袍,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显出尊贵无匹的储君身份。举手投足之际,袍袖间隐隐有白芷香气,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 她的眼神渐渐凄厉无助,而他含着微微一缕笑意,仿佛只是在端详一枝凌雪绽芳的梅花,在踌躇从何处下剪,好将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怖人:“你待如何?” 赫图斜凭几榻,神色闲适:“帝姬错了,眼下应是你待如何?” 呼吸间还有椎心的焦痛,每一口空气都艰难得像是最后一缕生机,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每一个字吐出时,都带着心里最深切的仇恨:“原来你想借我之手杀了他?!” 赫图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帝姬可要想好了,那是天子,万乘之尊,若想谋逆行刺,谈何容易。” 木兰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也恢复了神采,仿佛火炭将熄未熄前最后一分亮光,爆发出骇人的热力:“但请太子殿下指教。” 赫图漫不经心,捻碎瓣瓣寒香,缕缕清幽自他指间碾转破碎,零落红茵:“假如我能给帝姬一个报仇的好机会,不知姑娘愿以何报答我?” 她慢慢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冷冽,透着凛然:“我替太子除去僭登帝位的心腹大患,彼时天下万物,殿下唾手可得,不知愿以何答谢我?” 赫图放声大笑,连声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终不愧是天家女儿。” 木兰喉间巨痛又作,似是再发不出半点声息,脸上却浮起一抹迷离的微笑。 赫图说道:“一应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后的日子,你好生调养,静侯佳音即可。” 她敛衽为礼,艰难吐字:“木兰谢过太子殿下。”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8章 悉听尊便 宫灯初上,几近戌时,青衣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氤氲成雾,四下里静得慵懒,唯觉夜幕渐浓。 一番缠绵旖旎之后,其其格斜倚在暖阁榻上,白腻纤嫩的玉足微微翘起,没有穿鞋子,玉趾踩着碧玉脚踏,莹润的光彩映着水晶般透明的指甲,娇俏可爱。 赫图放下手里尧儿刚泡好的银耳松子奶茶,倾身靠了过来。细细的吻宛若轻鸿飞过,落在了她颈鬓之间,辗转厮磨,却又精细小心,像在呵护件易碎的宝物。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身下的锦被,几乎要沁出汗来,有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渐渐滑落,无声地滴在枕上,消散化开。只隐隐听见耳边响起一句话:“睁开眼,看着我!” 她纹丝不动,嘤咛出一缕叹息,沉沉缈缈,无端令人心境萧索,神智似乎早已穿越千山万水,回到巫女国破那一天…… “啊!”突如奇来的尖锐疼痛,骤然袭击了她的身体。 听到她的声音,他略顿的身形开始了快速律动,身下无庸置疑的障碍与过份紧窒的狭小,让他眉心微微蹙起。可惜他不会对一个美貌女俘怜香惜玉,哪怕她刚才还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 每一次的挺进,都让他凝聚全身的力气进入她的最深处,像是在不满她的隐忍和从容。 虽觉疼痛,她并没有因此而痛恨眼前这个无礼的男子,她已经从初时尖锐的痛楚中适应过来,很快被一种难以言语的欢愉所替代。来势汹汹的渴求袭上了她的心,也占据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他对她猛烈的进犯,攻击着她的灵魂,吞噬她的理智,随之带来的比暴风雨还猛烈,但又让她强烈悸动的奇异感觉,身体恍如被抛入天际一般云卷云舒。 赫图冷眼盯着在他身下崩溃娇吟的女人,神色鄙夷。他有些错愣,他以为至少她应该哭哭啼啼,或者哀告求饶,跟无数他遇见过的女俘一样,万万没想到会如此淡定从容,情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阴鸷着脸瞪着她,恨不得就此停住,可他控制不住身下猛烈的悸动,他的欲望在未经主人同意之前已经做出行动…… 不问对错,不计后果。一股莫名奇妙的神情掠过他俊美的脸庞,瑰丽的情欲让他无法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激情褪却,一切归于平静,其其格全身虚脱瘫软一般倒在他怀里,似乎是想舒缓一下疲惫的身体,却被他狠狠的推开。 力道十足的大手让她当场扑跌于地,森冷的语气陡然在她耳边响起:“你以为有了肌肤之亲,我就会怜惜你?放过你的族人?真可笑!世上想算计我赫图的人,从来就没有过好下场!” 她沉默着,顿觉心口像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在狠狠戳她的心,第一次明白原来心痛是这种感觉! 情动,所以心伤…… 她立刻冷若冰霜的回眸,直视他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赫图气得满头黑线,鹰目闪动着怒火,倏地一下晃到她眼前,鹰手掐住她细嫩修长的脖颈,咬牙切齿的吼道:“莫非你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她面孔涨的绯红,依旧淡定从容,双唇紧闭地睨着他,神情冷漠,全无半点退缩,竟真的不怕他杀了她! 赫图震怒,大手渐渐收紧,幽黑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嘲讽道:“你不怕死,你的父皇母后皇兄们,他们也都不怕死?” 一双平静无波的水眸顷刻间波涛汹涌,赫图没放过她脸上的每一次神色转换,内心满意至极,眼神犀利的盯着她,傲然道:“很好,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赫图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轻轻的摩挲上她的粉嫩白皙的脸蛋,悠然说道,“长得国色天香,肌肤吹弹可破,不如我把你送去玄铁营,赏给那些为国效忠的披甲武士……他们杀戮四方,可是有很久没碰到过女人了,见了公主这样的绝色美人,那种激烈的场面,我想你现在就应该想像的出来吧?”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一声惊雷劈在耳边,顿时让其其格大惊失色,如身临冰窖,浑身颤栗。 传说西戎王阴狠歹毒,他的儿子也不逊他半分,真如传言中行事冷酷阴鸷狠决!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09章 生不如死 他简直就是个恶魔,一个十恶不赦地地道道的大恶魔!其其格抬眸久久凝视着眼前这张阴鸷跳脱的脸,不禁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被她这么盯着看,赫图极度不爽。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美的一张脸,好狠的一颗心!原来美的东西都是邪恶的!” 她竟敢……竟敢讽刺他!顿时怒不可遏:“很好,很有骨气是吧?来人!”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一个身穿玄甲黑衣的侍卫从门外飘然而至。 “把抓到的巫女国皇族,全部拉到围场射杀,曝尸十日!”赫图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的继续下令:“把她交给教坊司送进玄铁营,沿途别让她咬舌自尽了,兄弟们都等着她呢!” “是,太子殿下。”侍卫利落的抱起她的纤腰,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 幽黑的夜晚,赫图紧抿薄唇,冷冽的凝视远方:“这是你自找的,休怪我无情!” 当晚内侍们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的侍候着,不敢有半点马虎。他们的主子不知因为何事,整晚都处在狂躁暴怒中不能自控。 阴暗潮湿的地牢,簇簇蘑菇开出绚丽的花儿,墙上锁着一个发髻散乱的女子,紧闭樱唇,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任由如雨点般的鞭子落在身上,始终一声不吭。 鲜红的血液从旧的鞭痕中溢出,执鞭的彪形军士已经打的精疲力竭,可被打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仿佛这火辣辣的鞭子不是打在她的身上一样,军士竟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 他“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烈酒,恶狠狠地冲到她身前,“啪啪啪啪”一连煽了好几个耳光,抽的她耳根嗡嗡作响,嘴角沁出血丝,可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盯着他。 “太子殿下驾到!”一个尖利的桑音弥漫地牢。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军士立刻胆小如鼠的跪在地上:“恭迎太子殿下!” 赫图摆摆手:“全都下去!” “是!”军士虽然纳闷,还是乖乖的离开。 一进牢房,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曾经美奂绝伦的脸庞,此刻却苍白得毫无半点血色,身上怵目惊心的鞭痕赫然在目。 他伸手轻抚她脸上的乱发:“疼吗?” 其其格麻木的神情在听到他声音的同时渐渐的苏醒,虚弱的抬起螓首,凝视着他,幽黑的星眸闪动着不安和心痛。 赫图小翼翼地捧起她的脸,试探道:“想不想跟我回去?” 其其格有片刻的恍惚,幽幽的说道:“你杀了我吧!” 赫图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不甘心地劝慰道:“我是西戎的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你还是巫女国王的掌上明珠,跟着我也不算辱没,更何况你现在已经身陷敌手,荣辱由人!” “要么你就杀了我,要么你就放了我,不过就算你放了我,我还是会杀了你,替我死去的父兄报仇!”其其格冷冷的哼了哼,不再说话! 他已经放下身段来好言相劝,没想到却被她冷言喝叱,他勃然大怒:“不识抬举的贱人!你给我记住,你的父兄不是我害死的,是被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公主害死的!来人,给我严加看管!” 看着主子暴怒拂袖而去,几个军士又合拢过来,其中一个脸上躺着一条狰狞丑陋的疤痕,在昏暗的牢房中更显恐怖,他阴恻恻的说道:“这臭丫头骨头够硬,竟敢得罪太子殿下!咱们用烙铁试试,看她还能挺到什么时候!” 滚烫的烙铁被取出来,烧灼的热气步步紧逼。 无边的恐惧侵袭了她,死或许不可怕,巫女国的皇族向来是视死如归,永远不会朝敌人低下高贵的头颅。可对于她来说,如花似玉的容貌也许比性命更为重要。 他们没有放过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恐慌,狞笑道:“太子殿下身边有数不清的女人,很快就会忘了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丫头!” 一提到他,她心头一阵酸涩,有这张脸又如何,照样被她厌恶。也许没有了这张脸,就只会记住他赋予的仇恨,去杀他或许心中不会再有牵挂和不忍。 心意已定,其其格抬起头不屑地催促道,“要动手就快点,别磨磨蹭蹭!” 轻蔑的语气、不屑的眼神彻底激怒了这两个军士。 滚烫如熔岩的烙铁无情的迫近,灼上肌肤的刹那,远比她想像中无法忍受,那一刻她宁愿死! “小心,别让她咬舌自尽了!”握住烙铁的军士大喊,为了制住她反抗,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又加深了几分。 “啊!……”锁骨上骇人的灼痛把她凌虐得几乎昏死过去,紧闭的眸中看不到一丝光亮,虚弱的四肢本能的抗拒挣扎着,双脚翻踢的愈厉害,身旁宛如恶鬼般凶残的军士就将她压得愈紧。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生不如死是如此骇人,如此恐惧!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10章 魂飞魄散 其其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 她醒来后,四肢已被人铐上铁链,两条玉臂被人挟持着,虚脱无力的垂下来,任由别人拖着往前走,急急火火的不知道要将她送去哪里。这一路上她总是昏昏沉沉,锁骨处被火烙过的地方愈来愈痛,就算风轻轻拂过,也会火辣辣钻心的痛。 “喂!好端端的绝色美人却给烙个印,多可惜,还好不是在脸上!”一个负责押解的士兵小声对其他同伴说。 “活该,谁让她得罪太子殿下!”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骤然响起:“再说这是营妓个个都有的烙痕……” 听人提到赫图,她渐渐昏迷的意识猛然清醒,狠狠的咬着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再昏厥过去。 “唉!真可怜,被打得这么惨,还要押送教坊司做营妓,那里才是生不如死……” “想怜香惜玉?好啊,等她去营里挂牌开张,兄弟们多去捧场就是!” “听说她还是巫女国最娇贵的小公主呢……”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她大概已经了解自己的处境……营妓! 刹那间无边的痛楚似乎要将她吞噬,坚持的意识终于土崩瓦解,彻骨的痛袭卷了她,旋即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痛!好痛!为什么这么痛!是谁在动她的伤口? 剧烈的疼痛让她从无尽的黑暗中惊醒,困难的开启沉重的眼帘。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忙碌着,焕散的意识渐渐的清醒。等她看清楚跟前的人后,立刻想翻身下来,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引起一阵钻心的巨痛。 “别动!”那人沉声阻止道。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惊恐万状的盯着他。 “伤痕只是暂时的,好好调理几天就好了,”那人神色慈和,言语温厚,“皇儿有时候太任性,惊吓公主了。” 她忽然觉得亲切,他身上竟有些父皇的味道……宠溺的味道!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声音就觉得好慈祥,浓浓的关切! 见侍女捧来崭新宫装,那人轻咳一声,“好好休息!”悄然走了。 她在心里对这个陌生男人万分感激,毕竟是他让她摆脱去做营妓的困境! 脸上的烙伤已经不再像开始那么样火辣辣的痛了,清清凉凉地,应该是被上了药。刚刚醒过来的身子依旧虚弱不堪,不一会又沉沉睡去。 自从牢房里出来,赫图的心一直说不出的憋闷,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个倔强的笨女人。独自一人漫无目地的走在刚刚攻占的异族宫殿……她哀怨的眼神,她被鞭打的累累伤痕,牢牢盘踞在他脑中,挥散不去。 不知不觉竟来到关押她的那间地牢! 他心情复杂的推开门,脚步不听使唤的走进去,空气中仿佛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弥漫开来,可牢房中原本被锁在墙上的人却不见了!他暴怒的指着墙壁吼道:“人呢?人呢?” 狱卒们见到太子殿下怒气冲天的闯了进来,一个个吓得四肢发软瘫,有胆小的直接就昏倒在地。负责看守的那两个狱卒结结巴巴的回道:“启……启禀殿下,那……那个姑娘被用了烙刑,送往营中去了!” 烙刑! 营妓! 他顿时如五雷轰顶,整个头被炸开似的痛,一阵天旋地转,稳住身形后紧揪着狱卒胸前的衣襟,玄铁宝剑豁然出鞘…… 看着满地喷溅的鲜血,几个狱卒顿时吓得吓魂飞魄散! 赫图危险的鹰目充满暴戾,神情阴鸷莫测:“来人,把那天在场的人统统押来。” 不多时,所有涉及此事的一干人全被带了上来。 他寒冰似的眸子扫视一圈,轻声问道:“说吧!谁用的烙刑?” 没有人敢吱声,一个个吓得浑身筛康。 他倏地狠戾咆哮起来:“不说!那就全拖出去砍了!” “奴才冤枉,殿下开恩哪!”哭天喊地的求饶声此起彼伏。 两个狱卒控制住自己快要吓昏的脑袋,战战兢兢地上前回道:“启禀殿下,是……是奴才。” “为什么用烙刑?” “启禀殿下,奴才见他胆大包天,冒犯太子天威,心中不忿,这才出手教训……” 另一个赶紧补充:“所烙之物是营妓必有的罂粟花痕。” 牢房里诡异般的安静,静得让人窒息,赫图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很好,尽忠职守!” 狱卒猛然抬头,看了一眼满脸云淡风轻的主子,嘴角掩饰不住有些得意:“谢殿下夸奖。” “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来人,拖出去……斩立决!”他的声音带着铺天盖地般的怒火,空气中仿佛能听到火焰冒出的滋滋声响。 狱卒得意的笑僵在脸上,怔在原地。潮湿的地牢里传来来不及掩饰的抽气声,充满火药味的空气顷刻冻结。 “她人现在在哪?”冰森的语气骤然在头顶响起,在场的人不由自主的哆嗦一下。 负责押送的士兵甫一回来就看见这般光景,忙上前回道,“启禀殿下,押送的那名女子在路上被大王派人接回,大王还下令厚葬巫女皇族。” 赫图紧蹙剑眉,鹰眸泛着森冷,骤然把宝剑掷在地上,怒吼道:“滚!都给我滚!”跪在地上的人如或大赦,惊喜地叩头谢恩,连滚带爬地从硝烟弥漫的牢房中夺门而去…… 第三卷 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11章 孽情 晨曦微露,尧儿进来侍奉主子梳妆,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熏人欲睡。 其其格换上一身家常的秋香色撒花细纹百褶裙,外罩一件狐皮比肩马甲,几朵珠花零散地点缀着一头乌发,身子斜倚在背后的金丝鹅毛靠垫上,隔着帘子静静望着站在飞凤檐下的赫图。 他思虑沉沉,面色冷肃,一大早就眉心微蹙。人几乎已到了她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身形怔住,定定看着她,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的襟摆,手指缓缓抚过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明黄锦衣上依稀有一道极浅的皱痕。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她。她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 他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短短数语的温存,令她眼底瞬时热烫,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回到暖阁。 尧儿见他们踏进寝殿,忙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主子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赫图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他随手拈起一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尧儿低眉顺目,细声道:“这是蜀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大漠青杏不同。” 他将杏脯放回盒里:“这就是金杏吗,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尧儿伶牙俐齿,对答如流,仿佛早知主子有此一问。 其其格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她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身边这个自幼跟随的侍女,百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肯信的。 赫图刚要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她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她身上的衣物裹紧,匆匆转身而去,突然又停住脚步,蹙眉道:“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今岁天寒地冻,早些将貂裘备上才好,昨日寨外进贡来两件白狐裘,回头我让人送来吧。” 白狐狸世所罕见,而银狐更是白狐中的极品,因其皮毛柔软顺滑、光彩耀人而天下闻名,只能生长在寨外苦寒之地,而且迅捷如风,狡猾机警,难以扑捉。前几日有寨外部族前来进贡,才只得两三件。 想到这,其其格笑道:“那百岁狐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另一件与了母后,岂不更好?” 风声过耳,雪落簌簌,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空气说不出的清新,却干干的冷,吸一口寒意入腹。散散碎碎的落雪如同青盐粉末,伴随飒飒寒风飘飘洒洒。白玉甬道两旁,冬雪装扮出的琼枝玉叶枝枝蔓蔓四下延伸。 其其格扶着尧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麾,袅袅婷婷一路走来,尽管穿着厚重的冬衣,她妖娆的面庞仍然让人意动神摇。 主仆正默然间,却听她似不经意地问:“尧儿,你和我同岁吧?” 尧儿一怔,低头称是,黎明的昏暗里,宫灯柔和的亮光斜照在她的脸颊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薄唇深目,眉长疏淡,肤色也不够白皙娇嫩。此刻垂下眼帘,仍能感受到主子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其其格看了她半晌:“当初我本不想让你跟着我的。” 尧儿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候好公主,求公主恕罪!” 其其格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出宫,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也强似这里日日谨小慎微,不得出头。” 尧儿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奴婢心意已决,生死跟随殿下……公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