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戟纵横》 第一卷 阴阳易道 楔子 潜龙忽用 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 连横,事一强以攻众弱。 设局破局,权谋武斗,不若如此。 …… 熙宁二年秋,刀光剑影不尽,九鼎神州战未休。 就在青葱的深山深处,某家小亭旁。 刀客和剑士对峙而立。 “你真要这么做?”刀客年迈,头戴斗笠,脚踏草鞋,与田地里忙于春耕的老农无二。 然而,他毕竟不是老农。 他的腰间,用草绳系住一把无鞘宝刀。宝刀微微颤抖,刀身雪亮,仿佛它拥有自己的生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刀客诚恳地对剑士说道: “事不至此,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剑士不禁轻笑。 “前辈,你错了。”剑士身着青衣,怀中抱着一把长剑。 与刀客的无鞘宝刀正相反,剑身用层层的布料缠绕,半点锋芒不露。 “从一开始,机会就不存在。所以,我才必须要创造机会。” “那你为得是什么?是家?还是国?别告诉我,你是为向前朝尽忠?!”刀客皱眉问道。 剑士不答,只是轻轻解开缠绕长剑的布料。他的动作很慢,慢得难以想象,但随着布料逐渐解开,剑士身上也随之升腾起一股青色气息,盘旋上天有若苍龙。 满山杀机四溢。 “也罢,就让我见识一下,传承如今的陵家剑,到底隐藏着何等玄机。”刀客握住手中宝刀,压低身子。 “晚辈向昔日霸刀挑战。”剑士朗声道。 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彼此刀剑相交的瞬间——— 轰! 以他们为原点,百十来步的距离内,所有的苍松老枝,全部都轰然断裂,连带着漫天飞舞的萋萋芳草,宛如巫山落雨,点点地打在两人身上。 一旁的小亭也随之倒塌,高居亭中的牌匾,倏然片片飞溅,龙飞凤舞的字迹也悄然退散。 在退散前,依稀能看到所书的三个字。 「风波亭」。 …… 剑士与刀客厮杀在一起的时候,千尺之上山崖犄角,其实还有三个局外人,俯视着他们的生死相搏。 局外人们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分别是和尚、道士还有书生。 “传言上古时代,众人悟造化苍生之意,逍遥于九天之上,可练丹修仙,运用元气填山移海,谓之于仙。” 道士望着下面几乎搅成一团的刀光剑影,拂尘轻晃,垂眉说: “可惜后世再无一人可入道,亦再无可能修得仙人长生。以至于如今所谓江湖武林,五湖四海中人,都不过寻常武夫模样。” “阿弥陀佛。”和尚颂唱佛号,温和地对道士说道,“仙人也罢,寻常武夫也罢,都不过表象。佛门谓之神通,终归是体悟心境。留有一颗慈悲佛心,就算元气断绝,身在末法时代,亦可保金刚不坏。” “哼。”道士冷哼一声,“从今天起,贫道将率领道门众人尽数迁入西川,无人兵解悟道升仙、入长生逍遥之前,绝不出世。” “我佛慈悲。我佛门子弟将前往广南,辩论佛法普度众生,再创舍我、澄明、轮回等三千世界。” 和尚和道士语毕,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书生。 书生望着他们,噗呲地笑出声来,他笑得越来越放肆,捂着腰几乎站不起来。 他索性席地而坐,任由泥土沾满衣裳。 “牛鼻子老道,秃驴和尚,你们这么说话不累吗?输了就要承认,惹不起躲走就是逃跑,别弄那些幺蛾子好吗?” “你也不是赢家。”道士横眉说道,“不过是封了个王,别失了本心!” “是、是。我们都是输家,这是当然。所以我认了。”书生摊摊手,紧接着,他指向了那已然分开的两人。 此时刀客艰难地半跪在地,一抹青光就落在刀客喉咙上。剑士并未让锋刃见血,而是收回了剑,并对半跪在地的刀客伸出了手。 “刚才牛鼻子老道说,上古时代剑仙如何如何,和尚也说,如今是末法时代。你们嫌弃他们境界太低,即便他们已经是兵器谱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在我看来,你们根本比不上他们,连一丁点都比不上。” “至少,他们还肯面对现实。元气逃逸四散,那就锻炼先天元气。遇事不决,即拔刀相向,想尽办法解决。可你们……呵呵。”书生嘲讽地说。 道士冷笑,和尚置若罔闻。 书生心知肚明,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再说他也不是来改变这两个人的心意。于是他沉声道: “时机未到,绝不会擅自行动。” “这是儒门的承诺?”道士追问。 “只是我的承诺,主导儒门的人,从来都不是我班师诏,而是四大柱国的柴家……哦,是前四大柱国。还请不要搞错。” 和尚点头微笑:“足够了。” “滚蛋吧。”书生彻底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话不投机半句多,其实三人都没有想和对方处好关系的打算。 道士挥动拂尘,一只白鹤从天而降,他乘上白鹤驾云飞起。和尚则口颂佛号,脚踏元气幻化的朵朵仙莲顺山而行。 而书生躺在原地,好似原地昏睡了过去。 待到夜半时分,星空璀璨,剑士才堪堪来到了书生身旁。 剑士低声道:“班兄,事情都处理好了。” “陵浅山,你不后悔?”书生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望向剑士。剑士陵浅山没有回答,只是瞭望夜空,听着书生的声音在深山深处游荡徘徊:“如今大局已定,想要破局是千难万难。就算你甘愿牺牲,不过,这完全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你没必要……” “班兄。” 陵浅山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带有几分沙哑,显然受到极重的内伤,但无论是书生还是他自己,好似对此毫无察觉。 “王朝颠覆,世事无常,本是人间道理。但如今……他已然天理不容!我陵家主掌谍报,统领江湖,理应挺身而出。若天下昌盛须以血祭奉之,本该从陵家开始!班兄,我意已决,但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儿虽从小聪慧,但行事荒诞,命蹇时乖。假若他一生碌碌无为、胸无大志,倒也就罢了。但假若他……” “我知道了,你的遗愿,就交给我吧。” 陵浅山回过神来,书生已然不见,山崖左右只剩一人。 肆虐的山风中,陵浅山望向夜空,只见妖星四起,反而映得明月昏暗无光。 他细细思量自己的一生,目睹了京镇府的繁华,踏足过江南的黛瓦红墙,知晓世间有的是一剑封喉的侠客、食人肝胆的妖魔、倾国倾城的美人以及如画江山。 这辈子,值了。 “对不起。”陵浅山自顾自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向谁抱歉。 然后,他挥剑自刎! 一抹鲜红,飘落山野间。 …… 一队黑甲红披风的骑兵队伍,携带大宋皇帝下达的圣旨,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承平已久的庐州城。 城中各级官员黑压压地在官府后站了一片,在死寂中静观急剧变化的事态。 率领骑兵的队长大步走进官府,腰间携带黑铁马刀,红色的大披风在秋风中招展,宛如四溅的红色墨滴,披风一角还绣着只有皇室成员才能佩戴的牡丹花花徽。 庐州城最高长官知州蔡得章身着紫色二品官服,别看老头平日里威风凛凛,可在这位队长面前,却是卑躬屈膝得很。 蔡德章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对队长说道: “圣使想必已经累了,下官备好了茶水糕点……” “接旨吧。” 队长卸下面甲,竟是名年纪轻轻、相貌清秀的女子。 她携着从城外带来的萧瑟,也不自报家门,没有多说一句,干脆利落地摊开圣旨。 金蚕丝制成的绫锦织上,由皇帝花天远写下了八个字。 满门抄斩,独留一子。 “圣使,这是……病句?”蔡得章瞪着圣旨。 “此乃皇帝亲笔,绝非有误。”女子顺手把圣旨丢给蔡得章。她大步走回队伍,翻身上马,带领队伍宛若一道血色洪流,直接奔向城东。 …… 早有探子报告,从晨时起城东大院便门扉紧闭,无一人进出。 皓洁月色下,陵府的招牌依稀可见。 门下有小童打扫卫生。明明地面已然干净地如同湖面,可小童依旧认真地挥动扫帚。仿佛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工作。 女子统帅着黑甲骑兵们来到门前,她拉起缰绳,随着她的动作,接连不断的马嘶声响彻整个庐州城,没有一匹马越矩,骑兵与骑兵间皆保持一臂距离,没有例外。 “叫陵浅山出来。”女子对小童吩咐道。 小童一板一正地施礼,将扫帚放在门口,然后才转身跑入陵府。半盏茶的功夫,身着儒服的年轻男子迎了出来。 “你就是陵浅山?” 男子揖礼,轻声说道:“在下并非陵浅山,但在不久之前,家主之位已然传给在下。陵家上下一百五十三口人,在此拜见平阳公主殿下。”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们会来了。”女子平静地说道,丝毫没有因被叫破身份而动容,“不愧曾是主掌谍报的陵家。” “公主谬赞。” 女子驱马向前,居高临下俯视这位男子:“既然你接替了陵浅山,那么,你的剑呢?” “剑在千山怀里。他年纪刚满十二,还望之后公主不要吓到他。” “我不远千里奔驰,就是为了见识兵器谱排名第八的陵家剑,与我花家霸王枪到底孰强孰弱。可惜,最终还是不能如我所愿。”公主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抽出腰间狭长的黑铁马刀。 “公主说笑了。”男子微笑着注视女子,就好似在跟邻家娘子聊家常一般,“公主殿下乃是吞山气魄,未来想必不可限量。在下比不得浅山,终归不过满谷境地,自然也不是您的对手……而且,既然公主殿下这么瞧得起在下,那么在下自然更不能随殿下心意。” “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大好头颅飞去。 平阳公主凛然地将马刀直指陵家宅门,“飞羽军,冲锋!” 秋雨适时地下了起来。 倾盆的有如飞瀑的暴雨,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硬生生压下了人的悲鸣,以及刀刀入肉的声响。乌黑粘稠的浆水,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滴流淌到通判脚边,成溪成河。 在屠杀的旋涡中,一只白鸽飞出了满是血泊的陵府。很快,西川道观,有道士闭观。广南一带,有和尚封塔。江南江宁,有儒生聚首。也有一谷一庄一阁一会,就此掀起了新的武林争斗。 至于秦州辽国扰边,河北纣族政变,都仿佛约好了般的—— 设局破局,权谋武斗,就此掀起诗篇里的第一章。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一章 笑言哑哑 清早的阳光刚刚攀上日晷,彻夜的凉意还没来得及驱散,建筑时间能追溯到前前前朝的三丈城墙下,官道两旁就充斥着热闹的叫卖声。 熙宁四年难得是一个丰收年,没灾没祸。 既然没有灾民聚集在庐州城,那么即便是难过的冬日也添了几许欢快,好情绪一直延续到了春风扑面的时节。 贩货郎或挑担或背篓,驱赶牲口聚成了颇有规模的草市。市内从上好的皮货药材到劈好的木柴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人摆摊,吆喝着从地里刨出来的上古藏宝图。 这种东西能卖多少钱,全靠贩货的嘴皮子好坏。说得好了,自然是发财万岁,不过要小心,之后得知被骗了的买主终究会找上门一阵暴打。 从草市出来,伴春风掠过河边成排的杨树,穿过纵横如阡陌的小宅小院,便到了城东。 酒香四溢的小巷深处,枣色的酒旗随风招摇。 来过庐州城的人都知道,这儿买的是全淮南最烈的好酒。从早到晚,来喝酒的客人纷至沓来,其中不乏混迹江湖的侠客,大多都能一掷千金,但他们酒醉后大打出手也是寻常。 因此,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就摆放着一块牌匾,上面传言是在兵器谱上留下名号的知名剑客,醉后写下的三个大字—— 出去打。 出去打酒肆今早也生意兴隆。 “二娘——”老主顾轻车熟路地抢了个座,敲着桌子对帘子里面叫嚷道,“拿壶好酒,配上三样菜蔬,一盘牛肉!” “收到啦。” 叫的是二娘,从店里出来的却是位少年郎,剑目星眉,脖子上挂着的兽牙饰品格外醒目。 他大概十五六岁左右,却已有五尺七八的身高,穿着洗白了的半破棉衫,一条粗麻布裤,襟前几点油污醒目,好似念死书最后家财尽散、被迫打工讨食的穷措大。 但他又并非普通的穷书生,因为他脚上穿着崭新的牛皮靴,花纹精致甚至还缝有宝珠痕迹,不过珠子早已被硬生生扯下,只留三两根线头滑稽地飘在外头。 他的腰间,还系着一本脏兮兮、如同被油泡了三天三夜的书卷。 真的穷措大,不会脚上穿着如此贵重的鞋子。 真的读书人,也不会如此虐待书本。 尤其是,少年郎的嘴角总是时不时潇洒地上翘,即便他不笑也留有三分笑意,七分懒散,有种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味道。 这份特立独行的模样,在见惯了穷酸书生和江湖阔少的酒肆中,犹如一道崭新的风景,颇令人眼前一亮。 “呦,是你啊。”老主顾一见少年脸便耷拉了下来,然后探出头窥视帘子内,“二娘呢?” 少年将牛肉摆在客人桌子上,顺势地用身子遮住帘后,温声笑道:“她今天难受,在家休养。您要是想温酒,我倒是可以帮忙。” “算了,还是捡现成的上吧。二娘温酒,那叫温酒娘子。”老主顾不满意地撇撇嘴,“你温酒,难道还能叫温酒公子?” “错,不是温酒公子,而是温酒贵公子。”少年郎笑嘻嘻地回答道,言语中没有半点不快。 出去打酒肆有三绝。 一绝无需多言,自然是上好美酒。 二绝则是温酒娘子二娘,小小年纪帮衬店里,相貌清秀脱俗。客人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她露出白皙手腕娴雅地摆弄酒具,别有一番滋味。 剩下的第三绝,则是这位出来招呼客人的少年。 曾经贵不可言的陵家独子,陵大郎。 陵千山。 半年前,少年来酒庄做工,至此成了城东一景。大家为了欣赏落难少爷的身姿,不远千里前来围观,结果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虽然一开始不顺手,但是很快就干熟了,并且看起来是心甘情愿、专心致志地做店小二。 于是外人都道,陵家——是彻底完了。 陵千山给老主顾上齐了菜,转身回到了店铺后院。路过厨房的时候,他随手顺出几片熟牛肉,径直地扔向院子中,没等肉落地,一道银白色的身影矫健地从半空中咬住了食物。 “小白,你的身手越来越好了啊。” 立起来大概与人相仿的银色白狼,听到少年悠然的、好似训猴的口吻,不满地发出几声闷哼,警告般地瞪了千山一眼。 它叼住肉,晃晃悠悠卧进院角的柴火堆里,还用爪子搭了个台充作饭碗,开始享用今天的早饭。 陵千山耸耸肩,苦笑着说道:“啧,这家伙都快成精了。” “陵哥哥,昨天我听客人说,妖魔精怪都是从畜生变得,小白不会是妖精吧,还是请道士看看得好。” 不知何时,从陵千山身后冒出个丫头,她躲在后面,牵住陵千山的衣摆,好奇地打量用餐的小白。 “二娘,说过多少次了,那叫纣族,和妖魔精怪不是一个概念。”陵千山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小白都在我家住三年了,也没见它把我吃了。它要是纣族,我还是剑仙呢。” “呸,不要脸!”黄毛丫头蹦蹦跶跶地跳开,稚气未脱的嘴角高挑。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才不会装出什么温酒娘子娴熟模样,“哼,你要是剑仙,我就是观音菩萨!” “昨天听我说书,倒把这个记住了。”陵千山亲昵地刮刮她的鼻梁。 “可是我去和尚庙问过了,佛家典籍里面从来都没有女观世音菩萨,都是男的,陵哥哥你又在编故事。” “也许是在这个世界没有,在我梦里的世界里就有呢。”陵千山耸耸肩说道。 “女人家也可以做大事的世界?”二娘抬起头,弯弯如月的眼眸尽是笑意。也许是西域混血的缘故,她的眼眶微微下凹,性格更是活泼至极,“陵哥哥又开始胡扯了。” “也许是吧。” 陵千山长叹。 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熟知的世界,也不是记载的过去。他读过许多这个世界里的史书,发觉书里很多桥段都似是而非。 大唐盛世依旧是赫赫武功天朝上邦,却是完全不了解的柴氏天下。 紧接着,天启十八年,郭大将军率领三位节度使,废唐而定周。 这三位节度使,再加上禅让的柴氏,成为了周朝四大柱国——其中,花家掌兵事,柴家掌文治,岭家掌盐铁,陵家掌谍报——由他们拱卫郭氏王朝,构成了大周朝九十九年的历史。 而他作为嫡长子,在陵家呱呱落地的那天,花氏一族统帅大军黄袍披身,强迫郭氏禅让帝位。太祖皇帝重新划定九路十六州城七十二郡县,建国为“宋”。 四年后,陵氏家族从畿辇京镇搬到了这座庐州城。 历史在巧合中逐渐走向必然。 陵千山十岁之时,大宋的太祖皇帝于奉天防线秦州堡迎战辽国不幸身亡。皇弟临危登基,改元熙宁。两年后,父亲将家主之位转让,而后消失不见。 最终—— 血夜,便这般来临了。 满门抄斩,独留一子的圣旨飘落在地,在血泊中缓缓摊开。 陵千山曾觉得,大抵是喝过孟婆汤的缘故,带来的记忆越来越淡,宛如幻影,最后只剩下些许与现实混淆不清的片段,偏偏它顽强地提醒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使得他既不是住民,也非过客,成了活在夹缝中的迷失之徒,让他沉迷于世界的绚丽,却没有半点想要与之共舞的欲望。 但那一夜,在满门的血泊面前,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了事实。 他就是陵千山,不管身份如何,最真实的部分仍是无能的、可怜的、不值一提的平庸之碑。 这点,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 都一样。 “陵哥哥?”二娘的低呼近在咫尺,陵千山回过神,看向站在面前,咬着嘴唇惴惴不安的黄毛丫头。 她忐忑道:“刚才我说错什么了吗?刚才你的眼神……好可怕。” “不,什么都没有。” 陵千山潇洒地笑了,揉着二娘的小脑瓜,弄乱了她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惹得她好一阵地娇嗔。不过很快,二娘又紧蹙眉头: “陵哥哥,那两个坏家伙说,今天就会上门…… 陵千山将之前泛起的思绪弃置一旁,他温和地安抚二娘:“没事的,只是泼皮而已,交给我吧。二娘你就去女伴家里一起练练刺绣,省得掌柜的抱怨。” 即便性子跳脱,终归年幼的二娘还是露了怯,“我知道了。” 注视着二娘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酒肆,陵千山不由得感慨。掌柜的有时太宠二娘,对她其实有弊无利。 可惜,他也做不得什么。 “好啦,既然承诺了下来。那么,至少得能摆平才行。”陵千山若无其事地回到酒肆前,等待恶客登门。 事情的缘由说起来很简单,昨天就在二娘和邻家姑娘踏青时,不巧被两个破落户看到,一个叫王五,一个叫麻六。 不知道撞了什么邪,麻六鬼迷心窍打上了二娘的主意,拦下她们好一阵威胁。若不是知州大人恰巧路过,两人被官威吓得屁滚尿流地逃掉,说不定当天二娘就会被掳走。 有时候,再莫名其妙的梁子也能从天上掉下来,没必要太介意。 需要介意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及,不管发生什么—— 都能够面对的心魄。 陵千山对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章 大往小来 酒肆之外的巷口,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往里瞧。 “喂,麻六,你这招行不行啊?”王五一边探头探脑地窥视酒肆情况,一边问向同伴。 麻六从怀中掏出酒囊,又小心翼翼地拿出手帕。摊开手帕,里面却是只比大拇指还大的死虫子。 比百脚虫还多的虫腿迎面朝上,腿上还有毛茸茸的倒刺,宛如大了好几倍的南方蟑螂,甲壳碧绿,看起来格外骇人。 “噫!”王五一下子跳出好远,“这是什么东西!” 麻六心疼地又喝了几口,才把虫子扔进酒囊里,“这可是好东西,好不容易从花子行结交的大哥手里讨过来的。今天就拿这个,让你看看我麻六的本事!” “客官,请问您还要点什么——”陵千山刚把客人安排进店,突然见一名泼皮动作僵硬地走进酒肆。 众目睽睽之下,他扑通地跌翻在地,仰面朝上口吐白沫。 果然来了。陵千山扔掉抹布,好笑地来到倒地的麻六身前,“年都过了,不用这么拜年吧。” 麻六举起手中的酒囊,扯着嗓子嚷道:“大家不要喝了,酒里有毒!” “什么?”客人们纷纷大惊失色。 “请相信我!好痛啊,真的好痛……”麻六在地上一阵翻滚,觉得铁板桥的功夫演得差不多了,才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这是毒酒!难道大家没感觉身体不对劲吗?” “不对劲,没有啊?”有客人下意识地喝了一口酒,滋味不错,“麻六,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没有?”麻六冲到那名客人身旁,“难道你没感觉吗?你仔细想想,喝完这酒后,你回家是不是感觉特别疲惫?” “疲惫……这么说,是有点,可能是我走得路多了……” “不,就是这酒害的!”麻六拼命断言道。他又依次走到客人身边,挨个问他们身体状况。 “你有脚气?不不不,你之前肯定没有脚气,一定是喝这的酒喝的。” “你昨天被马车撞了?唉,要不是喝这里的酒,绝不会出这杆子事。” “你有什么毛病?哦?你觉得你有棉花疮?那更是这酒害得了……对了,你离我们远点,得这种病还喝什么酒,赶紧回家买棺材去吧!” 被麻六的气势恐吓,还真有客人半信半疑了起来。陵千山旁观了半天,此时才堪堪笑嘻嘻地出声道:“别听他胡扯,哪有什么毒酒?” “不是毒酒,为什么酒里有毒虫?” 麻六把酒囊倒空,然后强忍恶心从酒水中拈起之前放入的虫子,示意大家看看他没有说谎。看到绿油油的大虫子后,客人们一阵哗然。 趁着喧闹,麻六低声对陵千山说道:“让二娘出来见我,这事就算了。你别硬撑,我跟你说,这计叫杀人诛心。” 他得意地笑了,被这么一搅和,什么样的店都得开不下去,这招万试万灵,去官府也不好使,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衙门是不管的。 “陵大少爷,你只是个跑堂的,还是回去找掌柜的吧。” “我才不去。”陵千山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你那又不是毒虫。” “怎么不是……”麻六低下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哈?” 刚才的虫子,不知何时跑到了陵千山的手上。 “毒虫?什么毒虫?我怎么没见到?”陵千山挠挠头,干脆利落地把偌大的虫子扔进嘴里。 嘎嘣脆。 麻六瞪大了眼睛,他眼睁睁看少年津津有味地嚼着,还露出不满意的神情,直勾勾地打量麻六,像是想继续讨要几只,蘸馒头下酒一般。麻六呆立了半晌,蓦地俯身吐了出来。 “你吐什么吐啊,都在你酒里泡透了。”陵千山拍着麻六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还是说,你承认是你故意扔进去的?” “我承认你是个狠人。”麻六用袖口摸了摸嘴,对外面的王五使了使眼色。王五会意地混进围观的客人当中,只听麻六继续说道,“但陵大少爷,你以为你吃下去就没办法了吗?” “你还有什么伎俩?”陵千山偏着头,好奇地问道。 “揍得你吐出来!” 麻六双肩骤然抖动,白气猛地从身上升腾,他挥拳向陵千山的肚子上打去。几乎同时,王五也从人群中扑了过来,堵住陵千山的后路。 这两个泼皮的配合还真是天衣无缝,一前一后刚好把陵千山夹在中间。 不过,陵千山就如同后面长了眼睛一般,早就知道这两个人的打算,堪堪向左边一步迈出。 这脚踏出,麻六的拳头就打了个空,然后狠狠地撞在扑过来的王五身上。 “咚!” 王五实打实地生吃了这招,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 “王五!”麻六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恶狠狠地瞪向陵千山。 “大家都看到了吧,是他突然打过来的,谁知道打到他朋友身上。”陵千山好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无辜地耸耸肩,“竟然还动用了元气,对朋友真狠啊。” “你这家伙!”麻六还想说话,就见陵千山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陵千山微笑道,“你刚才对我动手了,没错吧。” “对你动手又能怎样……”麻六的话刚说了半句,嘴巴便僵住了,之前的气势如雪遇骄阳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磕磕巴巴地答道,“我、我、我们不是没伤到你嘛。” “你觉得呢?” 陵千山的笑意未变,但麻六的额头已见了汗珠。倒在地上的王五勉强站了起来,拽住麻六的袖口。麻六搀扶住王五,两个人低着头一瘸一拐地逃出酒肆。 客人们不约而同为陵千山喝起彩来。 陵千山向四周拱拱手,同时轻轻将虫子甩到袖口的暗袋里。刚才看起来像是扔进嘴里,其实不过是戏法中的花招罢了,类似的技巧他还会很多。 客人们纷纷准备落座,可谁也没想到,今天的酒肆比往常要热闹很多。 “有点意思。”门口有怪人嘶声笑道。 既然是怪人,自然得有称得上奇怪的举止打扮。 他穿着名贵,宽大的紫色对领镶黑边饰,丝绸金丝黄裳,腰间还配有镶金束带,身后斜跨一支宝剑,想必也价值不菲。不过,那人的身材却纤细得很,春风轻轻拂过,就能吹得衣袖抖动,活像是裹着衣服的枯木人偶。 不止如此,怪人所有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包括面容,都用白色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眸,宛若森罗恶鬼。 客人们见到怪人模样,沉默片刻,便齐心作乌合之众一哄而散。 待最后的客人仓皇逃窜后,怪人才踏入酒肆。他将宝剑啪地扔在桌上,然后嘶哑地说道:“麻烦把这里的好酒好菜都上一份。” 陵千山来到桌旁,笑应道:“抱歉,现在还不行。” 怪人愣道:“都卖没了?” “酒菜都有,拉出来开三天三夜的宴席都没问题。”陵千山一本正经地说。 “那为什么不上?”怪人不耐烦地问道。 陵千山依旧面带笑意,“因为你还没有结账——或者说,帮他们结账。你把他们吓跑了,我没办法向掌柜的交代。所以在你没有帮他们结账前,这儿做不了生意。” “哼哼,他们跑了,是因为他们害怕我。”怪人被陵千山的话逗笑了,原本沙哑的声音也多了几分软润,“你不怕我?” “我实在不知道客官你有什么可怕的。说到怕,现在我只怕一件事。” “什么事?” “怕你没银子付账。” 事实证明,怪人有的是银子,不仅买得下自己吃的酒肉,还给陵千山买了一份。 陵千山也不客气,坐在怪人对面大吃大喝了起来。 怪人买了整整一桌,却每样都只动了一下筷子,然后坐在那儿独自小酌。 “闯荡江湖的人,都像你吃得这么少吗?”陵千山边吃边问。 怪人把酒放下,“你见过很多闯荡江湖的人?” 陵千山指了指酒肆里的空座。刚才逃出去的很多客人,平时都这么自称。 怪人咧了咧嘴——虽然有布条的遮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姑且能感到他在冷笑——怪人拍拍摆在桌上的剑,冷声说道: “有些人,虽然身在江湖,但终究不过是旅客路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有些人,即便不在江湖行走,却已然明白其中门道。陵家少爷,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哦?”陵千山挑起剑眉,“为什么这么说?” 怪人嘶声答道,“陵家主掌谍报,为郭氏闻风奏事,巡查缉捕,针对的不仅仅是敌国,还有绿林各大宗派。江湖传言,在前周的九十九年间,陵家用各种各样的手段,逐步将所有宗派的武功秘籍全部记录在案——共有一万八千三百六十二本功法。” “不过是谣言罢了。而且你别忘记,陵家早就不在了。”陵千山沉声道。 “但这些功法,并没有被收走,不是吗?” 怪人站起身,忽地抄起宝剑,以剑作拳形似小鬼拍门,直击面前的落魄少年。明明剑并未出鞘,凌厉至极的剑风却迎面迫来。 对此,陵千山不慌不忙,脚踏离兑两位,横着避过突如其来的刺击。 与目标错过的剑风,正巧撞上了酒肆的招牌。“出去”被击得粉碎,结果只剩下了一个字。 打!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章 或跃在渊 “看你能躲到几时!” 怪人以剑作棍,顺势横扫向陵千山,看起来粗鄙不堪,其实深得广南武僧棍法中的勾挂硬靠之意。 陵千山听风声不妙,来不及纵身后跃,颇有城外柳絮味道,与剑鞘恰好保持了几分距离。 可怪人的招式使到一半,竟变成了刀法中的毒蛇探穴。 这招要是接实,保管在床上躺到年底。 幸好陵千山身形飘逸,在对方变招时恰好回转,险之又险地与之擦身而过。 然而,就在剑鞘擦过少年身侧的瞬间,怪人大喝一声,与此前泼皮身上升腾的白气有几分相似,本质却截然不同的无形怪力席卷整座酒肆。 虽然陵千山能躲开剑招,却无法抗衡这股力道,不得不踉跄地跌倒在地。 后院传来一声短促狼嚎,白狼彭地冲出了院子向怪人扑去。 “回来,小白!”陵千山不顾痛楚,急切地喊道。 利齿与剑鞘顶端,只有半指距离。 护主心切的银色白狼,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逐渐后撤,用自己身体挡住了少年。 怪人的眼中多出几分惊诧,这般通人性的畜生他还是第一次见,不过想到少年的身份,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刚才你为了躲我的剑,接连用了紫阳门的步罡踏斗、御剑门轻功中的随风飘柳还有花子行的绝技风沙转。”怪人本来也没打算伤人,只是想逼出陵千山的底细,“江湖传言是真的,陵家确实藏有秘籍。还有,陵家独子无法使用元气,没有半点气量这件事,也是真的。” “啊啊,你说得没错。”陵千山虽然没有被击中,但摔了这么一下屁股还是生疼,他索性坐在地上说道,“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平民百姓要气量有什么用?” 怪人摇摇头,低声轻叹道:“店小二确实不需要什么气量,但陵家独子需要。只有拥有气量,才有可能入境。真是遗憾,看来陵家剑法就此江湖绝迹了。” “哼哼……那你呢,你既然有了气量,境界又是怎样?贪狼还是巨门?”陵千山的语气中满是嘲讽。 怪人不以为然:“我当然只是最低的贪狼境界,这不丢人——但我的未来不可限量,不是吗?” “啧,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拜长辈所托,确保我家的独门功法不会被外人得到。”怪人将剑插回原位,又往桌上扔了一块银锭,算作刚才动手砸店的赔偿,“你先天没有半分气量,无法使用我家的功法,那么就算秘籍放在你那里,又有何妨?” “可你就不怕有谁从我这偷走了你家的什么功法?或者我干脆把你所说的那些武功秘籍卖掉?” 即便怪人明确表示放过了他,但陵千山依旧挑衅般地喊道。 怪人顿了顿,却没有停下脚步,“功法再多,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技罢了。有资格上兵器谱的……真正的江湖人,靠得都不是什么功法技巧,而是他们的武道。陵少,这点你也再清楚不过才对。” “至于卖掉?就算你敢卖,不见得有人敢买。” 没等陵千山回嘴,怪人便离开了一片狼藉的酒肆。 陵千山艰难地扶着破烂座椅站起身,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满是愤慨地对银色白狼说道:“小白你看看,这就是不合格的反派。等哪天我跌山崖得奇遇,见神兽通窍再服下灵丹妙药,重练筋骨突破气海,再入陆地神仙境界,吓死这帮人。小白你别不相信,我看得故事里都这么写的……” 银狼白了倒霉主人一眼,也自顾自地走了。 唉,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不知道你说得故事里是怎么写的。”银狼没搭理他,倒是有人接了话。 门外的掌柜注视着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酒肆,脸色铁青,“我只知道,我出去定了些东西,你就给我搞成这样……陵大少,看来小庙真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别急,掌柜的。”少年捡起怪人留下的赔偿金,连同他付的酒菜饭,送到掌柜的手边,赔笑道,“用这些钱给这儿做个精装修,肯定够了。” “钱、钱、钱!内是钱的事嘛!是钱的事嘛!”掌柜的气得脸色发白,连老家土话都崩了出来,他推搡着少年郎往外面赶,倒是不忘记拿走银锭,“明天你不用来了!走走走,再不走我家二娘都有危险。真是的,内是钱的事嘛!” 陵千山就这样被掌柜的扫地出门,连遣散费都没有就这样失业了。 在回家的路上,刚刚失业的陵千山特意去了趟典当行。 典当行里坐班的朝奉,第一次见有人用鞋子来换钱的。虽然鞋子看起来名贵,但上面的宝珠被卸掉后,撑死也就几个铜板。朝奉低着头,也没看是谁,刚想讽刺用鞋子换钱的小哥几句,通过西洋传来的老花镜,恰好望见鞋子上纹着的“岭”图案。 朝奉手一哆嗦,抬头望去。 正是整个行当中最惧怕的这位爷。 “说吧,值多少钱?”少年笑眯眯地说道。 待从典当行出来后,陵千山手里把玩几块银元。他抹了此前在食肆留的账,买了两份肉包,又还了药铺姚小哥的债。 路过街头老乞丐的时候,还特意放了一块。 “不多给点啊。”老乞丐看了看碗,不快地说道。 陵千山挥挥手,“再多给,我家小白就吃不起饭了。” 穿过老乞丐的地盘,顺着路往城东的尽头走,就是陵家的老宅。 曾经的园林不在,回廊亦不在,就连镇宅的石狮子,都碎得难以看不出形状,只剩有一片废墟。宅子地方虽大,却与周边的炊烟人家截然不同,没有半点人气,黄昏后宛如山野传说中的鬼宅妖地。 原本金碧辉煌的两扇木门,如今已然褪色十分,残破的门槛下满是野草。 曾经灯火通明的游廊,如今漆黑一片,任由夜色肆意蔓延。 之前独自离开的白狼,就卧在门旁,绿油油的眼睛时亮时灭,为这昏暗增添几分鬼魅。它看到陵千山回来后,才懒洋洋地往里面去。陵千山也习惯它这般做派,把肉包放在白狼卧着的地方,饿了的时候它自然会吃。 陵千山走进堂内,只有最小最矮的住房姑且还算完好,这儿原本是给下人住的,但他将其改成了自己的居所。他推开门,也懒得掌灯浪费烛火,直接摸着黑躺上了床。 漫漫长夜,少年独枕凄凉。 且笑凄凉,且梦凄凉。 …… 建隆四年,是个满是喜庆色彩的年月。 那年,太祖封禅泰山,合祀天地,宣告天下一统,国泰民安。 那年那月,陵氏一族奉家主陵浅山之命,全族离开畿辇京镇。 那年那月那日,为了恭贺迁居之喜、以及陵家独子六周岁的生日,陵家大宴庐州城,使得整座城都处于沸腾的状态。 来贺的使者,将偏厅的偏厅都挤得水泄不通,至于庭院,更是被杂七杂八的礼物堆得满满当当。 作为宴会的主角,陵千山当然是全族人的焦点。从早上起来,就被丫鬟们簇拥着拉去穿绸裹缎,打扮得粉妆玉琢,活脱脱小一号的翩翩公子哥,俏皮胆大的姑娘还笑嘻嘻地往千山头上插了一朵还带有晨露的小花。 好不容易逃离珠围翠绕的窘境,又被稚童们抓住,哥哥大郎的叫个不停。这些孩子都是家生子,平时就喜欢跟他撒娇,闹了好一会,他不得不从伴当处借了不少喜糖,好说坏说才摆脱他们。 陵千山刚想躲进厨房喘口气,推开厨房的门却发觉早有人捷足先登。 父亲可怜巴巴地蹲在那儿,手上还端着一碗碧粳粥。 看到儿子进来后,陵浅山赶紧示意儿子不要出声,可惜还是晚了。 “爹!”陵千山无比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回响。 陵浅山看着儿子狡黠的眼睛,哪里不知道他在故意坑爹。但还没等到陵浅山发作,闻声拄杖赶来的祖母先发飙了。 别看老太太年纪挺大,精神可是非常的好,拽住陵浅山就一阵呵斥:“你这个臭小子,老身找你很久了啊,之前说搬家时,还装腔作势说什么现在我才是家主……现在轮到你撑场子时,你跑这偷食吃来了是吧。还吃!快给老身过来!” “娘!儿子从早上就没吃饱饭。再说,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懂规矩,让他们等等,他们正好交流一下感情。”陵浅山身为人父,却没有半点父亲的威严,他可怜巴巴地说道。 “呸,君子谨言慎行!”祖母听到陵浅山的话后,干脆举起拐杖用力砸了下去,可是一点都没留手,砸得陵浅山哇哇叫唤,“让你当家主,你还学会顶嘴了?!就想着跟狐朋狗友在一起,老身让你不干正事!” 年仅六岁的陵千山,跟在两人后面,笑嘻嘻地望着老爹被祖母管教。 虽然名声不显,但此时的陵千山,在族内已得到了神童的称号,摹朱口诵宛若大人模样。 ……或者说依稀记得前世记忆的他,本来就是大人魂魄。 《上大人》、《千家诗》此等启蒙小文,陵千山早已弃之不阅。更多的时间,被他用来专心致志攻读河图洛书,识奇门之数,明遁甲之秘。同时,陵千山还持之以恒地锻炼筋骨,以备日后习百家之武。 因为这些都是他曾经幻想过,却从未接触到的。 一个侠客可以行的世界。 陵千山发自内心地努力,想要尽早成为高来高去的大侠。如此过分的热情,甚至让人觉得害怕。他不止一次听闻到有下人称他是妖物、怪物。 不过父亲从未怀疑过他,从未想到自己儿子体内会有个成熟的灵魂。 这就够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章 云上于天 “陵家家主到——” 下人们用洪亮的声音,吃力地压过了正堂中宾客们沸沸扬扬的声浪。 刚才还自称老身动不动就用拐杖猛砸的祖母,走进大堂时,已经摆出含饴弄孙不问世事的慈祥老人模样,走路时还轻轻咳嗽着。 陵千山跟在一旁,乖巧地扶起祖母,亦步亦趋孝心可见。 至于陵家家主陵浅山,他走在最前面,泰而不骄地漫步闲庭,温润中自有威严气象。待他于正堂落座,目光所至无论何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外人绝对想不到,没进门之前一家三代老少相互胡闹的样子。 在他们眼里,这正是与当今圣上齐名的家族才能拥有的绝代风华。 接下来就如宴席旧例,纵是美酒酬宾,大多也是敬酒,鲜少有人能让陵浅山举起酒盏。 陵千山这边,倒是熙熙攘攘,散客的恭维称赞声不绝于耳。 “御剑门为公子贺,送正源心经一份,祝公子日后正本清源,力压华山!” “阴阳众为公子贺,送千年白玉人参数根,助贵公子身强体健,待来日威震华夏!” 大大小小的宗派,以门下弟子为代表依次道贺。早在数月前,他们便开始进行准备。道贺的先后顺序,也意味着他们的势力排行。 但这就像是上菜,热菜往往都是吃到最高潮的时候才上。 各宗派们的贺礼,在真正的豪门大派眼中,不过是暖场罢了。 然后,主菜终于到了。 一名身着白布长袍、腰间悬剑的清秀剑客踏入场中,朗声说道:“在下剑七十二,以神剑山庄之名献十二惊惶,为公子庆生!” 剑客的声音犹在耳畔,又有无名琴师续弦,琅琅道:“夹钟高山,代清音阁奉焦尾琴一把,为公子庆生!” “俺叫段四郎,洪龙会派俺来,送上荆玉和壁孝敬公子!”九尺来长身材、作农家老汉打扮的大汉随后跟道。 这三人的每一句道贺,都能引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十二惊惶是昔日南海群豪留下的十二把神兵,每一把都可惹出江湖惨案,足以让武林众人为之厮杀,没想到被神剑山庄集齐并拿来送礼。 焦尾琴乃东汉重臣蔡氏亲手制作的一张琴,音色袅袅谓之天上仙乐,在高手中能以音排山挡海,传言中蔡氏使用焦尾琴镇压西凉第一恶人董天师后,从此下落不明,没想到竟入清音阁囊中,出现在陵家的宴会上。 荆玉和壁自不用说,更是倾国倾城的宝物。 陵家正堂说来并不小,在一声声道贺中却显得异常拥挤。 毕竟,天下大半个武林江湖的盛衰兴废,各大名门宗派间的权力角斗,都在这儿凝固,构成一道缩影。 主掌谍报、身为前四大柱国之一的陵家,正是缩影的主人。 江湖世代的无冠之王。 陵千山津津有味地瞧着他们的勾心斗角,只觉得有趣。 便在此时,人群中走出一名盛装美妇,款款地来到他身前。 美妇的头上还插了根碧翠竹簪,簪尾宛如飞天凰凤。 她屈身与陵千山平视,温声细语地说道:“天山镜湖人迹罕至,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既然今日大喜,妾身就为郎君检查丹田气海,有备无患可好?” 宾客们纷纷倒吸一口气。 江湖行走,刀口舔血,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武功境界,也不是权势高低——只要能活下去,武功低的总会熬成武功高超,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也能笑看他起朱楼宴宾客然后楼塌了。 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天山镜湖便是全天下江湖人心中的圣地。在这几百年间,不管你受多重的伤,只要能送到天山镜湖处,那里的神医都能让你活下去。 也因此,天山镜湖旗下行走之人,受到了所有侠客的敬仰。 陵千山看向祖母,祖母点了点头,笑呵呵地对美妇说道:“当年浅山也是由你来检查气海丹田。小子初长成,此时拜托你,正是刚刚好。” “虽说气量是由先天决定,但斗量、充栋、满谷、吞山、吐海……即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之境,终归不过只是资质罢了。”美妇盈盈欲笑,伸出青葱玉手抬住少年手腕,陵千山只觉得一股暖流从美妇的指尖传来,舒服地让人昏昏欲睡。 她一边将元气在少年体内探索,一边柔声说道: “有些人足够努力,即便是斗量,也能跻身破军至尊之境。如果只是空耗资质,就算良才美玉,吞山吐海之气量,最终也不过是三流武客而已。先天元气,并不代表所有……” 美妇的动作突兀地为之一僵。 由于她背对宾客,所以很多人并未发觉,但祖母看得清楚,她心底一沉,手中的拐杖不小心没握住,咔嚓地跌落在地。 寂静的正堂中,只剩下美妇几近颤抖的嗓音: “这位小少爷的气量……是空谷幽兰……” 陵千山愣愣地看着美妇,脑袋嗡嗡作响,脸皮止不住地抖动,如纸一般的苍白。熟读经典的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可陵千山实在无法接受。 咚! 陵家家主,陵浅山脚下的砖块,因此纷纷碎裂! …… 陵千山缓缓地睁开眼睛,望向满是灰尘的房梁。 “人生而不平等,这事我当然知道。”他任由梦境的余韵缓缓飘散,喃喃地说道,“但有时,未免也太不平等了吧。” 正如梦里那名来自天山镜湖的美妇所言。 人的先天资质,也就是所谓气量,基本上可分为斗量、充栋、满谷、吞山、吐海……等等。 同时,传言世人得石碣受天文启蒙,以北斗七星之名依次排位,从第一星的贪狼境界,直至最高的破军之境,借此区别彼此强弱,高低不言自明。 一方面,勤能补拙,机缘巧合下,斗量之人晋升破军之境也并非绝无可能,但另一方面,气量越大,资质越好,也就越容易突破极限,这同样也是事实。 而且,两者之间的差距,比想象中还要大。 晋朝名门之女,传闻年幼时便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磅礴气量,直升第四重境界文曲之境。战国时期的甘罗,年少时更是以吐海之气量,力压能人异士一举成名。诸如此类的事例,史书上数不胜数。 当然,史论向来都是一个论调,今不如古。要是真相信古籍记载,那么也就等于相信,曾经某个时期达到第七重极致的武侠如同蟑螂满地都是,主宰天下的则是仙人、圣人和佛陀,根本没有凡人什么事。 陵千山情愿认为,这和“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美好妄念没什么本质区别。 古不如今,才该是人间正理。 大宋目前所颁布过的诏令中,以延康、建隆和熙宁年间的“荐贤令”、“尚武诏”、“推恩令”三大令的内容来看,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人有能修行至第三重境界,官府便可赋予官身,若为侠客则表彰之,若为侠盗则招安之。 宋国之外,辽、纣两国更是求贤若渴,对兵器谱前几位的大才甚至以王位相邀。 那场宴会前,陵千山一直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破军霸主,一代仙侠。无论是异国称王,还是神州称颂,都比陵家少爷的身份更让人觉得威风快意。 就算斗量,陵千山也有自信突破极限,他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可现实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告诉他自以为是的一切准备,都只是可怜可笑的侥幸。 美妇的诊断,彻底地让梦破灭了。 在常规的名词之外,还有几个名词是专门形容规格外的气量。仙人之境、生而知之。这些都是指超越常理的先天资质,天人转世的奇迹之才。 同时,还有一个称呼。 空谷幽兰,多么美的名字。 它却代指着完全没有气量的无能无用之人。 成王霸业,终归只是一场空。就像所有人以为,建隆四年将是腾飞的开始,没想到却是巅峰。从那时起,陵千山便得知了,自己根本无法掌握先天元气。强行修行也不过空架子而已,接不起一剑之威。 就像没有柴火的炉子,做什么努力都是无用功。 陵千山细细地品味着苦涩,并对这样的自己露出微笑。 他坐起身,发觉一匹毛茸茸的东西在被子里微微颤动。不知何时,小白偷偷爬上了床,狠狠地压在了他身上。也许正是这样,再加上那位贪狼之境的怪人带来的刺激,才会让他难得地做了一场大梦。 现在,他只觉得身上汗淋淋的,黏得难受。 陵千山看向窗外,越过残破宅院,能看到远处的平凹山峰,以及尚未渐白的夜空,才不过是寅时左右。 平时想要洗澡,非要待到卯时城门开启,出城去郊外的河畔,才能痛痛快快大洗一番。他考虑着这个问题,顺势将视线转向庭院。 然后,他像是活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本该空无一物的废弃庭院中央,放着一只楠木打造、浑然天成的大木桶,桶里盛满了水,冒着热腾腾的气。不仅如此,在桶的旁边,还贴心地放着几块屏风,恰巧给木桶留出一条可供出入的缝——正是请君入瓮。 于是,陵千山开心地笑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五章 枯杨生华 据说有人试过,让酒水变得绝对好喝的办法,就是在外面跑一天都不喝水,让自己嘴里干得发涩,这时再递给了你一壶酒。哪怕是最劣的酒糟水,都好喝得要命。 现在,热水就摆在面前。 能洗个热水澡,陵千山当然不会拒绝。他扔掉衣裤,走向木桶,赤身钻入桶中,然后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头顶夜空苍穹。 而身后的屏风上,幢幢地多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姿娉婷袅娜,分明是个女子,窄银袖短罗衣,下着织金长裙,即便看不到真实面容,也能猜想到她此时的柔情绰态。 女子紧紧地盯住他的背影。她不自觉地抿住嘴唇,眼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真是世事难测,着实甜少苦多。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幽幽问。 陵千山笑了。他当然知道背后的她是谁,浅笑应道:“我在想,你竟然知道我想要洗澡,这算不算一种心心相印?” “少贫嘴。”女子呵斥之时,依旧透着些许娇宠,仿佛知心姐姐在管教喜欢胡闹的弟弟,她强调道,“今天的事,我知道啦。” “那两个泼皮,只是无心之失,可不要坏了他们的性命。”陵千山提醒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女子摇摇头,两个寻常泼皮还没资格让她在意,“他们冒犯的不是我,而是岭家。两个泼皮已经有了他们该去的去处,至于那名浑身缠着布条的剑客,他逃出城了,之后我会悬红十万将他捉拿……” “那人不是剑客。”陵千山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也阻止了她的意图,“他只是来问我几句话而已,不用你理会。” “他的确不是剑客。经我调查,他在兵器谱排名一千三百二十六名……” “岭姐姐!” 陵千山站起身,水珠哗哗地洒落在地,溅得屏风几近透明。他扭过头,看向屏风后的她,笑容不改,却带有几分恳求地说道: “真的不用。” “我知道了。”女子没再坚持,她转移了话题,“我托人去查了关于陵家昔日在皇城设下的暗桩。” “有什么消息吗?”陵千山重新坐下,声调没有丝毫变化。 可水桶的水面,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没有。”女子摇摇头。 “没有?连尸体都没有?” “嗯。”女子困惑地说道,“就仿佛陵家从来没有在皇城埋过暗桩探子一样。原钦天监的老成员,也不翼而飞,根本没有找到丝毫蛛丝马迹。” “……这很奇怪。”陵千山幽幽地感慨道。 女子紧蹙柳眉,“我明白,这是很奇怪……” “不,你不明白。”陵千山的语气变得生硬、冰冷,就如同木桶里的水温一样,这不是针对女子,而是在针对女子言语背后潜伏的魑魅魍魉,“花氏登基之后,我陵家为了避嫌,不仅仅是搬离了畿辇,更是将原本属于我们的钦天监一手献上。” 周朝之前,钦天监原本只是钻灼龟甲并自谓占卜凶吉的神棍机构,助得甚事。 但钦天监落到陵家手里不久后,它很快便蜕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势力遍布五湖四海的情报组织,而这些情报经过汇总、分析所得到的结论,让钦天监的断言第一次有了更为现实的意义。 周大象三年,钦天监监正上书称流星夜犯帝星,落于东南,属金,帝大怒,彻查东南驻军,抢先一步将意欲叛变造反的总管抓捕归案,后凌迟处死。 周大成二年,钦天监报有蛟出水,落于杨树之畔,推算有外族意图不轨,杀普六茹坚于弘农,后抄家得兵甲无数。 至于他国内乱,大臣渎职,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延康三年秋,辽国入侵,钦天监多次上书,劝阻当时的郭氏之主郭兴不要派花氏一族统帅大军,终未果以至于黄袍加身,最终郭氏禅让,陵家在花氏承诺绝不清算的前提下,遂将钦天监献上。 之后,太祖皇帝解散钦天监,并借鉴其组织结构,建立皇城司作为新的情报机构。 “虽然钦天监被皇城司替代,但很多人并没有死去,他们忠于陵家,至少一部分忠于。有时,没有消息,要比有消息更有价值。” 陵千山轻笑。 “他们不可能凭空消失,一点线索一点痕迹都不留。除非……” “除非,他们早有安排。”女子接口说道,而后,她惊愕地张开了嫣红小嘴,“难道?!” 陵千山摇摇头。他比女子更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但现在还不是推断真相的时候。因为线索还是太少,瞎人摸象胡思乱想,只会自欺欺人步入歧途。 但是—— “多亏了你,岭姐姐。至少让我明白……” 血夜后的三年间,陵千山一直在调查。他通过遗留的一鳞片爪的线索,不断地挖掘九尺之下的真相。 据陵千山所知,皇帝下达满门抄斩的圣旨,虽然没有在庙堂上公布,改遣皇族来执行,但这道圣旨是光明正大地颁下,没有半点隐瞒。 整个皇城该知道的,理应都知道了。陵家曾主掌谍报。就算势力再怎么衰弱,烂船也该有三斤铁钉。 当皇帝颁下旨意,平阳公主率飞羽军直奔庐州城而来之时,陵家本该早就收到了风声——全族潜逃、举旗造反,有这么多条路,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条死路? 陵家下上为何能对此无动于衷? 皇帝又何故颁下这样的旨意,他何以笃定陵家绝不会反抗,以至于只派遣一队骑兵,而不是大军围城? 如此思量下来,血夜前父亲陵浅山的突兀失踪,更显得匪夷所思。 “我的想法没有错,这里面一定另有玄机。”陵千山如此断言。他再一次确定,满门被杀的血案,绝不是普通的冤案。血泊之中,无论哪一方的反应,都非常地怪异——皇帝也好,陵家也罢,都是如此——仿佛两方心照不宣地搭了一台戏,而戏剧中唯一的外人,就是陵千山自己。 满门抄斩,独留一子的“子”。 “放心吧,我会继续查下去的。”女子柔声说道。 她挥了挥手,令候在屏风之外的侍女们走过去。 当头的女孩手捧衣物,眉眼青涩,未笄年纪。她来到陵千山身旁,为其擦拭身体,就连不雅之处也仔细擦过,然后罩石青印花上衣,着花褐开衩裤,束绸带,登青缎朝靴,上下珠宝点缀。 如此打扮下来,陵千山已然变成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翩翩贵公子。 “如果有什么新的情报,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屏风后的女子欲语还休,最终她还是只留了这句话,转身离去。其余侍女也随之逐步撤走木桶和屏风,不一会功夫庭院就变回从前模样,宛若一场荒诞梦境。 除了之前帮陵千山打理衣物的女孩,她站在原地,躬身目送女主人离开。 陵千山强忍着回头的冲动,静待她们离开。 从头到尾,他和她都隔着薄薄的屏风,看似见面却从未见面。 “好啦,我家小姐已经回府了。”女孩待到女子的身影彻底消逝在黑暗中后,她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小姐瞒过老爷,偷偷从家里出来给少爷您送衣服,麻烦您多穿几天,不要总卖给典当行换钱。” 陵千山也不言语,只觍着脸笑。 “哼。” 女孩也早就习惯了陵千山的屡教不改,她径直地奔向千山的房间,或者说,奔向小白。小白迷迷瞪瞪地仰面躺在床上,伸出脖子任由女孩挠痒,时不时地还舔舐秀儿的手,惹得一阵轻笑。 她当然认识小白,从女子和陵千山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旁边作为丫鬟与之结识。 陵千山走进屋子,诧异地问道:“秀儿,你为什么不走?” 秀儿不答,只是一味地与小白亲热。于是,陵千山也坐到了床上,就坐在秀儿身旁,打趣地说道: “这家伙,真没出息,一看就是个贪图美色之徒。” 秀儿不禁反驳:“说什么呢,小白可是雌的!” “是嘛。”陵千山拉过秀儿的手,强硬地让她扭过身子彼此正视,他语气肃然、没有半点暧昧地问道,“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秀儿垂下头,眼眸水光潋滟,脚尖来回摩擦,细声细语地答道,“我只是按照小姐吩咐,任君差遣罢了。” 任君差遣。 或是任君采撷。 要是二娘这么做,他会毫不犹豫开始弹她的小脑瓜,直至哇哇求饶才肯罢休。可面对秀儿,而且是无比听话的秀儿,陵千山只觉得头疼,希望不是伤风感冒。 “秀儿,我们之间认识也很久了吧。” “嗯。”秀儿红着脸点点头,“小的时候,我跟小姐就认识你了。”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孩子,根本没想到会有今日。陵千山又想起自己做的那场梦,隐去不必要的旖旎,他温和地对她说:“所以,我想知道,她最近遇到了什么,才让你留下来陪我。” 秀儿娇躯微微颤栗,眼圈一瞬间也红了下来。 小白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仿佛想要安慰她似的,依偎在秀儿身边并把头搭在她的腿上。良久,秀儿才犹豫地张开了嘴,颤抖地说道: “小姐她,要出嫁了。” 出嫁?哪个出嫁? 陵千山的表情,慢慢地变得僵硬。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六章 刚柔分明 卯时三刻,陵千山与白狼出了城。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准时,来到平凹山峰下的偏僻树林里。 风雨无阻。 与之同时,他的手中,多出一把样式古朴的宝剑,剑鞘上铭有鸟虫错金文字,曰“天佑陵氏”。 虽不是赫赫有名、兵器谱最高曾排行第八的陵家剑,但也是传承至今的副剑。 “喝!” 陵千山摆好架势。伴一声清脆,剑刃出鞘敛锋含光,却端的是削铁如泥。 他脚踏乾坤八卦,口念佛道法诀,三招两式反复。 远远望去,树林中茫茫尽是白光,枯枝嫩叶漫天飞舞。 不过,虽然练剑的声势颇大,仔细看的话,却会发现,每次剑尖划过木干,只砍入半寸不到。 而且陵千山此时所施展的,虽名为陵家剑式,却只是架势,没有丝毫威力。 其原因都只是一个。 空谷幽兰。 他无法使用先天元气,也就连最简单的气贯其器都做不到。而陵家法门,由历代家族先贤总结出的一套武林绝学,皆是在强调借先天元气之奇,运元气调用之妙,该如何以斗量车载之气量,破武曲入破军越境战斗等等诸如此类。 因此,在外人眼中的天书奇书,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茅厕里的厕纸。 可这厕纸,毕竟也是自家的厕纸。 所以陵千山依旧坚持。他心无旁鹭、一板一眼挥舞剑刃,演练陵家的十三剑式。 影子于林中凌乱。 …… 历史上的陵岭两家,一直都同进同退,据说有着上百年的交情。 前周时期,陵家掌谍报,岭家掌盐铁,两者之间天然的交集,决定了日后的同盟。 待皇宋建国,陵家搬离畿辇京镇,之所以定居庐州城,也是因为岭家在这里,未必没有想彼此照应的想法在内。 两家都是独子。 陵千山第一次见到岭梅香,是父亲带他去岭家拜年的时候。 比他大了两岁有余的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细声细气地喊起了“陵伯父”。陵千山打量女孩精致的脸庞,只觉得可爱,像极了家里摆在案头的陶瓷娃娃,可爱又惹人怜爱。 后来,陵千山回家得知,两人定下了婚约。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一点实感都没有啊。”陵千山拽住通知完就想要逃跑的父亲,觉得好笑,“之后她就是我的……那个、妻子?” “怎么可能,你愿意说不定人家还不愿意呢。”陵浅山摊摊手,把儿子抱起来掐掐脸,平时肯定会挣扎,趁着现在他处于震惊状态多揩揩油,“之后你和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 “从此刻开始,你都要保护好她,明白吗?”陵浅山正色说。 陵千山撇撇嘴,答道:“知道了。” 他也真这么做了。建隆三年,庐州城库房失火,引起兵械库存放的三千“火眼神鸦”连锁爆炸,恰巧把出门游玩的陵千山、岭梅香卷入其中。 爆炸的一瞬间,为了保护两个孩子,各自的伴当便身受重伤当场晕厥,最后是陵千山拼命扛起岭梅香,从火场里冲了出来。 紧接着,简直像是故事里常见的那样、理所当然的桥段,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在陵家被大宋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仅存陵千山一人的不久后,岭家撕毁了婚约。 陵千山用力一剑,挥开了挡在前面的杂枝,干枯的枝杈因此溅在了他的脸上,他却不为所动。甚至于,脸上淡淡的笑意,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记得自己在过去的世界里,看过这样的故事: 两家的婚约被撕毁后,感到屈辱的书生弃文从武,卧薪尝胆,最终修炼成一代名侠。 到了那时,主动撕毁毁约的女方肯定往死里后悔,之后不管是书生宽宏大量,不再计较婚约一事,还是书生狠狠地报复毁约者,总之都让人觉得爽快,想想就开心。 但陵千山却觉得,所谓约定,一般来说,能实现的才是例外吧。 人与人,还是家与家、国与国,约定大多都做不得数,因此才有“签订条约就是用来撕毁的”这样的说法。 所以书上写的,不是他的故事。 在他的故事里,觉得屈辱的人,是她。 是秀儿口中的岭家小姐。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岭梅香。 …… 熙宁二年的秋天,秋风秋雨愁煞人。 陵家满门被屠,庐州城一夜不眠。 在狂风暴雨摧折声中,岭家也心惊胆战、惴惴不安着。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原本经常眯眯眼微笑的家主岭南道,此刻的小眼睛里尽是恐慌,他挺着凸到看不见脚尖的肥肚腩,拖着三百斤的沉重身躯,吃力地在正堂内来回走动。 岭家的下属们乌压压地在堂外跪了一地,他们大气都不敢出,安静地等待家主之命的下达。 不管各自心底有多少心思,一旦命令实施援救,他们便立刻出动,绝不会有半点迟疑。 这份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向来熟读《女戒》的岭家小姐,第一次打破了爹爹的禁令,擅自从庭院闯进正堂,一路上闹得鸡飞狗跳。 不是没有人想阻止她,但没有家主的正式下命,所有人都束手束脚,对她是伤不得碰不得。 这怎么拦得住? 所以岭梅香哭着径直冲进了正堂。 “爹爹!你还在想什么啊,我们必须立刻救出陵伯父,还有千山!我们要救他们!” “这事是谁告诉你的?”岭南道皱起眉头,他立刻向外吩咐道,“查清楚是谁把这事告诉给梅香的,打断双腿扔出府去。” “爹!”岭梅香面带怒色地瞪着她的父亲。 岭南道愁眉苦脸,对自己的掌上明珠耐心解释:“这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没有我们可以插手的地方。难道,你想要让岭家也灭门吗?” “但是……” “而且这件事很诡异,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想不通。陵家明明已经臣服花氏,搬到庐州城就是明证,皇帝为什么会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而且,以我对陵浅山的了解,他可不会洗颈就戮。眼下的局面,本不应该出现才对!” 这便是岭南道最头疼的事。 过于缺乏相关情报,导致皇帝和陵浅山两边的想法,都没办法知晓。 就算想两边下注,也无从着手。 “我知道了。”岭梅香长吸一口气,擦干泪水,还特别不雅观地用袖口擤了擤鼻子。 她大步向府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陵家。”岭梅香头也不回地说道。 岭南道顿时慌了,“给我拦下她!” 庭外的高手们一拥而上,最近的甚至伸出手指,运用元气点向岭梅香的肩井穴。制住她所需要的时间,几近忽略不计。 就在电光火石的间隙中,她放声怒吼: “都别碰我!” 岭梅香的手里,不知何时拿出一把剪刀,刀刃就硬生生放在白皙的脖颈上面。 她是真没有收手,刀刃直接割进肉里,若再加上各大高手的掌力催动,必定落得香消玉损的下场。 差点就触到她的那名武者,竟硬生生用另一只手,后来居上击断自己出手的手腕,强忍痛楚飞身后撤。其他武者也如被惊起的乌鸦群,一下子撤开了包围。 对此,岭南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竟然用自残来威胁,这、这还是自己女儿? “我身为陵千山的未婚妻,理应和他站在一起。”岭梅香用她的行动表示,她是认真的,“用我一个人的性命,代表岭家的立场,足够了。” 她转身就向府外继续走去。 “岭梅香!”岭南道匆匆跃到女儿身旁,一把拽过她手里的剪刀。 “告诉我,岭梅香!花柴陵岭,我们算什么?!”岭南道尽可能控制住情绪,但声线中还是依稀带有几分颤抖,他沉声问道:“说啊!我们是什么人?!” “……商人。”岭梅香说出了唯一的答案。 “没错,我们是商人。在商言商,庄家通吃,赢家下注,这就是岭家的处世之道!”岭南道正色答道。 此刻站在庭院中,站在雨中的,不是重达三百斤的胖子,也不是单纯的岭梅香之父。他的身份,从来都只有一个。 岭家家主。 “因此,现在我们要做的就很简单了——止损!从陵家能撤回多少资本,就撤回多少,像赌徒那样红了眼,把所有赌注都扔进去,可是三流商人都不会做的傻事。” “比如呢?”岭梅香低下头,雨夜下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岭南道注视这样的女儿,只觉得心疼。同时,他不明白,在岭南道的印象中,女儿和陵家小少爷的相处时间其实并不长,算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他们之间的年纪也太小了,即便经历过那次火场的逃生,下人也没有报告什么情窦初开的苗头,两人从此倒更像兄妹。 就算两家向来亲近,小女她的反应也不该这么大啊。 岭南道暗暗心惊,同时,注视岭梅香脖颈上不断渗血的鲜红,以及倔强的神色,他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女儿还有如此刚硬的一面。 这对岭家来说,绝不是坏事。岭南道不禁想。 “比如解除你和陵千山的婚约。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不出意外的话,陵千山能活下去,但是,一个无法使用先天元气的落难少爷,形同废人。别怪爹心狠,这样的人,没有投资的价值。” “……好,我听你的。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岭梅香咬住嘴唇。这个雨夜,她正式从女孩蜕变为女子,在淅淅沥沥的血水中,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在岭家一天,我们岭家就要保护陵千山一天。” 这就是日后注定留名青史的岭家禁令。 把麻六王五两个泼皮吓得屁滚尿流,让怪人投鼠忌器的直接原因。 虽然陵千山拒绝了岭梅香的好意。孤身一人的他,没有投奔岭家,而是艰难地住在陵家废墟当中。可这废墟,若不是岭梅香买了地皮,他就连最后的栖身之所都会失去。 而且,他并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说来惭愧,两世为人,他依旧只会花钱不擅长挣钱。 是岭梅香帮助了他。甚至,为了避免陵千山被同情后感到痛苦,她只送衣服。同时,她和典当行打好招呼,凡有岭家标记的衣服,行情全部上涨十倍、百倍。加上岭家禁令,这才让他至少在庐州城中,有了苟活的资本。 而陵千山,对此心知肚明。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七章 山下有雷 林中的舞剑,到了最后一刻。 陵千山在林中持剑而立,他对眼前三丈宽的苍木摆出架势,如临大敌。 这瞬间,头脑中记住的所有招数都化作虚无,脑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刺穿它。 一阵狂风适时地带着枯叶吹过。 就在这迷乱风中,陵千山迈开步子,骤然刺出电光火石的一剑—— 看似气势浩大的一剑,却和往常一样,只刺入半寸就戛然而止了。 “呼、呼、呼、呼……还是失败了。” 少年气喘吁吁地将长剑插在地上,然后干脆仰面倒在地上,枕着刚才削掉的枝叶。 他看向身旁大树,上面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剑刺过的痕迹,深浅不一。 只有一道薄薄的痕迹,好似透过了树干。 那是几年前练剑的意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真的刺穿了大树。陵千山不断地尝试想要重现这个意外,直到今天却没有再成功过。 他用手轻轻遮住攀上枝头的晨光,只觉得平时总会出现的樵夫今天没来真的太好了。 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人。 陵千山用手摸了摸脸,即便是现在,他竟然还在笑着。 笑得无比扭曲。 仿佛不笑的话,下一秒他就会向现实妥协。 阴影缓缓地靠近了陵千山。他顺着影子看去,孤高的白狼正温柔地注视着他。仅仅一瞬间,之后它便走了过来,舔舐他用来遮掩阳光的手掌,一如往昔。 “什么啊,是小白啊。早餐准备好了吗?”他耸耸肩,从草地上坐起来。 白狼摇摇尾巴,从树根叼出两只倒霉兔子。趁着陵千山练剑时候,它在森林中驰骋抓捕猎物,也算是一种惯例。 小白把兔子放到陵千山面前,斜眼刺了他一下,好似在感慨说,你还不如我有用呢。 “是、是,我们家小白最棒了……走吧。” 陵千山从地上拾起几根卖相不错的树枝,然后跟白狼在森林中左拐右转,很快眼前便豁然开朗,小林深处,涓涓细流在山石间流淌。他从怀里拿出火石,在小溪旁升起了火,将两只兔子去毛去皮,摘掉内脏,再用价值连城的宝剑将兔肉串起来,放在火上翻滚。 假设这一幕让懂行的人撞见,恐怕目瞪口呆之余,会痛心疾首、怒叱他明珠暗投,这不糟蹋东西呢嘛! 但此刻森林里除了陵千山,只有小白,它饥肠辘辘地盯着兔子直流口水。 这家伙,好像就没碰过生的。 “烤好了。”陵千山将烤好的兔子递过去,小白立刻扑过去啃了起来。 他一边用手抚摸着如绸缎般丝滑的银色皮毛,一边瞭望森林之上的平凹山峰。 陵千山喃喃地说道: “据说这座山上,几百年前发生过一场武林浩劫,各大宗派想要在这里选出唯一的宗主,却中了魔道的埋伏。就在这场厮杀得天昏地暗的恶战中,一名剑客挺身而出,挥剑斩杀了魔道之王,同时也砍断了峰尖。” “和其他常见的传说不同的是,这名剑客据说无法使用元气。” 无法使用先天元气,也能砍断山峰。 不觉得很棒吗? 只是望着这座断峰的雄山峻岭,就觉得有人在高歌。 没有什么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呐,小白。我们走吧。”陵千山终于下定了决心,双眸闪过决然之色,他转过头对小白说道,“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庐州城,天下之大,总能找到解决空谷幽兰、逆天改命的法子……小白?” 从刚才起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白狼,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小白!” 陵千山焦急地扶起白狼,它萎靡不振地靠进他怀里,污血噗地吐了出来。他看的分明,衣服被污血喷过之后,竟发出滋滋的响声,布料一点点地被腐蚀了。 “这是中毒?好猛的毒,但是,怎么可能……” 陵千山来不及多想,拖着白狼来到小溪旁,将手伸进它的口腔里,在白狼咽喉处猛地搅揉催吐。 手指因此阵阵刺痛,但他根本来不及管那么多了。 待到白狼将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后,陵千山再看向小溪,水面漂浮着一层翻白肚的鱼,水波浅绿近蓝。巧的是,他认得这种毒。 “仙人魂断!?糟糕,这里留不得!” 陵千山匆匆拾起剑,将串在其中本来为自己准备的兔子甩到草地上,然后背起已然神志不清的白狼,奋力向庐州城跑去,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根本没有停顿。 …… 就在他背着白狼跑出不远,森林深处走来一道人影。 他先是观察烤兔子的火堆余烬,而后再注视白狼的呕吐物、小溪里的翻肚小鱼。 通过这些痕迹,很轻松就能明白陵千山的所有应对。 “果然有点意思。”那人浑身缠绕白带,身负宝剑,正是曾与陵千山有过一面之缘的怪人。 怪人嘶声笑道: “发现白狼中毒之后,立刻帮它催吐保命,同时推断毒药的种类。一旦发现这种毒实乃人为,立刻选择逃走,其反应之快、性格之机敏可见一斑。” 怪人用脚踩住被扔掉的烤兔,轻轻一碾,残骸便化为黑水。 这并非使用先天元气,而是由于化尸水的作用。 “不过可惜,若能扔下白狼独自逃生,才算合格——你们,不觉得是这样吗?” “你这家伙……不怕被岭家报复吗?!” 在怪人的身后,横七竖八倒着十来个装扮各异的汉子。他们都没有死,只不过中毒昏迷而已。唯一清醒的是带队的头领,他倚靠在树下,一边运功抵抗毒的入侵,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怪人。 “看来打草惊蛇确实做不得,之前小少爷的身边可没有你们。你问我怕不怕?当然怕啦。所以我下手可是很有分寸的,你们一个人都不会死。”怪人笑嘻嘻地俯下身,目光却无比冰冷,一双明眸从布条的缝隙中,俯视苦苦挣扎的头领,“只不过,在魇昧的作用下,你们会忘记一切。” “西域化尸水、仙人魂断……还有魇昧,你到底是……” 头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抵抗,沉沉地晕了过去。怪人冷冷地顺着陵千山逃走的足迹,看向庐州城的方向。 “这家伙的运气是真的不错。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 陵千山要是知道被人夸运气好,估计会跳起来大骂。他背着白狼,狼狈地冲进庐州城,城门校尉刚想派士卒阻拦,一看是陵千山,赶紧催他们让开路。陵千山也来不及解释,道声感谢便向姚家药铺赶去。 “姚小哥!快救人啊!”陵千山远远地望见正开门的姚小哥,扯着嗓子喊道,“别忙活了,快点!是仙人魂断!” “救人?”姚小哥赶紧放下手里的家伙,拉开屋门来到药柜旁。可当他听到是仙人魂断后,反而不着急了,“仙人魂断可是无药可解的毒药啊。陵少爷,这哪里有得救,只能等死啦!” “闭嘴!” 陵千山把小白拖进药铺,俯身聆听它的心跳。虽然危在旦夕,但现在它还活着,那就有救!他从屋外顺手拿来一个筐,大步来到药柜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冷静。 必须冷静下来! 到底是谁下了毒?他的目的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眼下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整个庐州城恐怕也很少有人能破解仙人魂断之毒,更何况现在没时间再找人帮忙了,解毒的药方必须他自己来出。 所以,他才来到了这个药铺。 仔细想想—— 尽管很多书都记载了仙人魂断是一种杀人无形的猛毒,不过它毕竟是百年前被人制造出来的毒药,既然毒性没能急到服之立毙,就意味着它并非无药可救。 在陵千山看过的书里,同时也提到了关于破解仙人魂断的猜测。虽然撰写医术的江湖郎中们彼此猜测自相矛盾,互不相容,但也正因为是这样,经过对比后,共通之处便能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只能赌一把了!”陵千山打定主意,他眼疾手快地认着药柜上的标签,挨个把格子打开,一把一把地往外抓药,“当归,儿茶,龙葵,石燕……还得有木贼,夏冰冬青……姚小哥,你家珍藏的那些药材在哪里?” “在这边……呸!”姚小哥下意识地指了指药柜的暗格,然后就后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手。 陵千山没理他,扣动机关打开暗格,大致略了一眼,算上金钱草、珈蓝灵叶和盘龙藤,药方应该刚好够。 “姚小哥,麻烦运用先天元气,帮我把这些药碾碎。” 他把装得满满当当的筐摆在姚小哥面前。姚小哥还想说什么,望着陵千山的脸色,最终唉声叹气地接过了筐。 “你这是做菜呢你这是。” 不管姚小哥怎么抱怨,动作也不慢。他把框里的药材倒进研船,一手扶船一手扶碾,青色气息沿手柄飞腾,开始大力地来回碾压,整个地面也随之颤抖,竟硬生生催出在风高浪急的海中、船工赌命收帆掌舵的味道。 一边碾药,姚小哥一边说道: “我倒是不心疼我这些药,毕竟小白平时也来我这玩,你原来欠我的钱,可比这些药材多……” “那就快点把药做出来。”陵千山来到小白身边,只觉得它不断地在抖,且体若寒冰。他不得不将它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 这算不得什么。 寒暑春秋三年,他们本就是这么过来的。 每逢天气转冷,都是白狼充当暖炉的角色。 陵千山心疼地抚摸着白狼的头,希望能借此缓和它几分痛楚。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八章 飞鸟以凶 幸好,药做得很快。 几个眨眼功夫,原本一大筐药材就都成了粉,接着也不用陵千山说,姚小哥自己主动拿来祖传的药壶,放入热水和药粉,轻车熟路地将其抱在怀中,以先天元气加速药力挥发,正是郎中所讲究的抱元守缺。 “我可不擅长针灸,没办法内外兼施,你自己弄的药方,真能好使吗?”姚小哥担心地说道。向来总慢半拍的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而且,就算你的药方是对的,可小白是狼啊。你用治人的药医畜生,怎么可行?” 听到被说成畜生,即便性命垂危,小白依旧发出咕噜声表示不满。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对于姚小哥的疑问,陵千山旁若未闻。他接过熬好的药汤,慢慢地喂给小白。 说来也神奇,小白喝完药后,虽然神态依旧萎靡不振,但至少身体不再抖了。 它很快就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陵千山扯下药铺的门帘,大部分都铺在了小白身上,只有小半部分被他缠在自己的手指。 之前为了催吐,他直接赤手接触了毒,在没有先天元气的庇护下,导致手指上满是伤痕。 “竟、竟然真行?这可能是第一例吧!厉害!等一下,我赶紧把药方记下来。”姚小哥拿张纸,提起笔将刚才所用的药材挨个摘抄,记录计量。写了大半张纸,他的笔突兀一顿,抬头愣愣地盯向陵千山。 “你还没说清楚呢,到底是谁竟然敢用仙人魂断下毒害你?” “我不知道。” 陵千山没有任何头绪。 在狼狈逃亡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恐怕进不了庐州城,既然有人敢无视岭家禁令给他下毒,那么在半路截杀了他,也实属正常。 可偏偏让他逃进了城。 为什么? “不管怎样,我必须去岭家一趟。”陵千山凝视门帘下昏昏睡去的白狼,无比冷静地说道,“我刚才所用的药方,是根据仙人魂断的制作方法、以五行相克为药理推出的药方。但仅仅是将毒性压制在了体内,必须用岭家的渡厄丹将毒性中和才行。” “等等,你现在要去岭家?”姚小哥的神情变得奇怪。他仔细地端详陵千山的表情,似乎想知道陵千山是不是在开玩笑。他很快恍然大悟道:“你之前应该没在城里,所以还不晓得吧。” “晓得什么?” “今天,据说是从京镇府来的贵人到访岭府,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外面来到好多骑兵,往来的路也需要盘查,大家都不往那边去了。”姚小哥移开了视线,自顾自地说道,“你现在去,很容易惹上是非……” 在姚小哥絮絮叨叨的言语中,陵千山默然地走进铺子的里屋。他对着铜镜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仪容衣着,并将剑好好地束在腰间。 “关于岭梅香的事,早就有人告诉过我了。”他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徒劳地向姚小哥解释什么。 夜里秀儿便哭着说,小姐要出嫁了。待陵千山反复询问,才大致明白岭梅香的处境。不是嫁人,而是订婚,订婚者来自皇室,根据秀儿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分析,该是家族联姻。 这次大张旗鼓地到访,是订婚的第一部分,传启换帖,考察婚约两方的容貌家风。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就会这般定下。 只要没有发生被满门抄斩的意外。 陵千山的笑容在铜镜中变得勉强,但只是一瞬,待他回到药铺,脸上重新挂上潇洒笑容,再度回归翩翩少年模样。 “你真要去?”姚小哥忧心忡忡地问道。 “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去……我必须拿到岭家的渡厄丹。” 陵千山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中缓缓消逝。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家人了。” …… 正如姚小哥所言,原本热闹的庐州城,今天显得格外安静。 但这份安静之下,隐藏着却是某种不安的骚动。 靠近岭府的几条街,闲散站着几名士卒,持长枪盘查过路人等,从装扮来看,大抵是从城防处抽调,负责巡视的居然还是之前在城门当差的城门校尉。他正挺着胖乎乎的肚子,挨个手下训斥,耀武扬威得很。 见到此情此景的陵千山,对现状立刻有了大致判断,微笑着上前搭话道:“刚才真的抱歉。我家白狼突发恶疾,所以不得不擅自闯入城中。多有得罪了。” “没事的,那都不是事。只要是陵少爷您,那就随意来去。”城门校尉挥了挥手,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 只看现在笑呵呵的表情,很难想象校尉在草市上横行霸道的跋扈模样。 陵千山对此一清二楚。 再说校尉讨好的也不是他陵千山,而是岭家。 “那请问这条路,现在还能不能走?”陵千山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通往岭家的路。 “路,当然是能走。不过,陵少爷您现在要去岭家,恐怕不太方便吧。”城门校尉摸着脑袋,一脸为难地说,“您看,我觉得岭家可能比较忙,没时间接待您。要我说,您还是赶明个再来的好。” 校尉笑得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语气也软得像是清倌儿的大胸脯,可话里话外依旧是拒绝。 身后的士卒们,适时地摆开了长枪。城门校尉一看手下的架势,想也不想便恶狠狠地挥出拳头打在士卒脸上,打得士卒口吐鲜血,还掉了两个门牙。 “都放下!快把长枪放下!这可是陵少爷,拿兵器吓唬谁呢!”城门校尉怒气冲冲地说,好似他们的行为侮辱了他一般,待校尉转过头,又是一副讨好笑脸,“所以说,陵少爷也别让小的为难。” “好,我就不打扰各位了。” 虽然陵千山撞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他也不急恼,施礼告退。 没等他走入小巷,哒哒哒的马蹄声就从身后传来。 “刚才那个人是谁!?”陵千山看到一名骑兵驱马来到城门校尉身旁,骑兵厉声问道。 城门校尉赶紧卑躬屈膝,媚谄地回应:“只是路过的小少爷,方才被我们驱走了。” “……都给我提起神来。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别怪上头拿你们开刀!”骑兵狐疑地看了陵千山一眼,觉得不过是个富家子弟,大抵出不了什么问题,便勒马掉头匆匆去向其他关卡,看样子要把附近的几条路都跑个遍。 而陵千山瞳孔微缩。 他看得清楚,那名骑兵腰间悬挂制式的马刀,身着精致黑色盔甲,披着红色的大披风,端得是气势逼人。 整个大宋的马匹数量其实并不算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能骑上马的大多都是将领级别。 从骑兵的语气来说,他显然并非将领。 那么,他来自哪里,已然不言而喻。 只有负责执行皇帝命令,忠心耿耿的第一精锐骑兵军团,才能有这样的骑兵。 “飞羽军。” 陵千山怎么可能忘记,因为当年屠杀陵家的骑兵们,就和眼前的骑兵打扮无二。 咔嚓。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骨节吱嘎作响。 这名骑士的到来,仿佛将他带回了三年前的那个血夜。 但他又很快放开了,正如骑兵眼中普通、甚至显得落魄的富家子弟,静静地迈入小巷,转瞬消失不见。 陵千山想得很清楚,既然有飞羽军监管,那么他就毫无可能通过。就算强行闯进去,也只会被岭府的管事拒之门外。而他前往岭府的目的,不是想要讨什么公道大闹一场,而是为奄奄一息的小白,马上拿到渡厄丹。 为了完成目的,就必须杜绝旁生枝节。 要将视线,集中在该注意的地方上。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盘查过往行人、确保万无一失的命令,不是来自岭家,而是为了保护贵人,官府的擅自行动。 不然,岭家的人不可能不露面。 飞羽军的出现,则证明了这个判断。 陵千山走得很急,在小巷小路中来回穿行。假设有人此时能像天上的鸟儿一样俯视庐州城,就会诧异地发现,虽然少年穿行轨迹杂乱无章,但毫无疑问他正逐步绕过零散的士卒,一点点地向岭府靠近。 道理很简单,既然是官府所遣,那么奉命调动的士卒们,就会倾向于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活动。 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小径小路,便不由自主地有所疏忽。 陵千山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了士卒们共有的懒惰、对本地人的忽视,以及他对庐州城的熟悉,才做到了这一步。 不过,如此做法,毕竟有其极限。陵千山越往里走,士卒的身影越多。 到了距岭府一两条街的距离,已经没有钻空子的空间,再往里走就叫自投罗网了。 不过,他的目的也达成了。 秀儿曾明确说过,岭梅香是瞒着老爷偷偷出来的。此前的几次“幽会”,大抵也是如此。陵千山当时就觉得,岭梅香没想过要瞒她父亲,因为想瞒也瞒不住。 可是,岭梅香必须瞒着外人,毕竟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为损毁婚约一事而偏袒前未婚夫,姑且会被世人称赞有情有义,但要是经常与男子半夜幽会被人所知,恐怕岭家不得不有所表示。 那天晚上,她与侍女们不但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府,竟然还带了木桶和屏风。 想要解释这种情况的出现,只有一个答案。 岭梅香及她的侍女们使用了密道。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九章 天地交泰 陵千山潜伏在巷子的阴影处,避开不远处士卒的视线,悄悄翻过院落围墙。 选择这个院子的理由很简单。 此时接近正午时分,方圆十几户人家,只有它没有炊烟升腾。 他警惕地看向四周,不出所料,没有人在。大概这户人家对外会宣称行商出游,借此掩饰它属于岭家的事实。 他没有在院子里停留,径直地走向私室。 里屋的房间布置得像模像样,床铺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就连灰尘都被清理过,想必是为了防止泄露踪迹。最重要的是,床下没有暗道,也没找到一摁就吱嘎作响的机关。 于是陵千山又仔细地搜索了其他地方,书房、厅堂,小说话本里常出现的地点,他都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错了之时,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搜过。 雪隐西阁。 “不会吧。”陵千山将信将疑地走到他唯一没检查的房间,映入眼帘的是正中的木马桶,盖子斜扭摆放,旁边摞有净纸、水盆,盆里放着半盆清水。 厕所侧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张画卷。 他捏起净纸,在房间上下来回摸索,最后来到木马桶前。 “这也太……绝了吧。”陵千山尝试着端起木马桶,看到下面的东西后哑口无言。 马桶下凸出一块青砖,用力踩下之后,挂有画卷的墙壁顿时下沉,露出黑乎乎的洞口。把脚松开,洞口便随之合上。 “不愧是岭家,做个密道都这么花俏。” 陵千山很快摸清了它的构造。 借着净纸和清水,他痛痛快快地出了个爽。 …… 密道里有风通过,没有想象中那么阴冷潮湿。道路也不止一条,有很多分岔,大抵是通往不同的地方,例如城外后山。同时,过道内的墙壁上还镶嵌火把和夜明珠,火光珠辉交映无比绚丽。 陵千山不敢节外生枝,因为像这般复杂、精致的密道,肯定设置了防止误入的陷阱,他之所以敢走这条路,也是怀着昨天晚上这条路刚被使用过、该是关闭了机关的侥幸。 走错一步,指不定从哪里射出几只弩箭把自己定在墙上做挂画。 火把的尽头,隐隐地传来人声,听起来像是小厮家丁之间的闲聊。 “呐,你不是进屋了吗?怎么样,看到了吗?” “哪敢看啊,生怕自己哪里做错,被砍了杀头。你看看,手都是抖的。别想啦,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真龙血脉,以后说不定可是要当皇帝的。” “看你怂得那样,还真龙血脉……太子还差不多。我可是听说,那是皇帝最不得宠的一个,所以才被打发过来娶我们家小姐。”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家小姐配不上是吗?!皇帝老儿不也是……四大柱国出身的吗?” “嘘!你想死啊!提到小姐你就精神来啦。刚才你咋不这么横呢,连人都不敢见……” 陵千山屏息静气,耐心地听着下人们颇有些胆大妄为的交谈,待他们离开后才悄悄地爬出密道,环视周围发现,密道的入口被伪装成一口井。 这里该是庭院的后花园,满地繁花似锦,让人好似一下子跌进早春景象。 陵千山没有停留,向记忆中存放药材的仓库奔去。 没过多久,他便华丽地迷路了。 毕竟陵千山对岭府内的房间布局,几乎全部建立在儿时,被岭梅香领着转圈的模糊印象上,想弄清楚到底哪一间是药房仓库基本不可能。他藏在庭院长廊的柱子后面,小心翼翼地躲过几名下人,再看向不远处的筑台小楼。 小楼刚建成不久,五六层高。看似普通材质不过黄杨柏木,实则窗棂上皆有精致彩绘,上下附有大团大团的龙凤雕刻,正所谓风雅富贵兼备。 “这楼不错吧。”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着实把陵千山吓了一跳。 他猛然回过头。不知何时,一名公子倚在柱子旁,穿淡黄色锦绣衣袍,年纪比陵千山小,大概十二三岁,身材纤细,宛若入画的翩翩美人。公子的嘴里还叼着一枝刚采下来的鲜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听说这层楼是专门为你们家小娘子所建,谓之凤楼。凤求凰,凰求凤,名字起得不错,很有趣的地方。”公子看着他,好奇地问道,“对了,你是岭家的哪位啊?” “远方亲戚,来帮忙的。”陵千山后退一步,挥起衣袖,上面绣有岭家标志,想必正是这套衣服让这位公子误会了,误会得恰到好处。而瞬间,他也立刻理解了面前之人的身份,立刻施礼作揖,“殿下,请问有什么需要在下来做的?” “啊,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在门口没见到你。”公子走近陵千山,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将刚才还叼着的鲜花插在陵千山的衣襟间。他拍拍陵千山胸口,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完全没有所谓皇子的做派,倒更像常在内帏厮混的浪子,“我家父皇给了我很美丽的名字,花满天——你叫我满天就好。” “在下不敢。”陵千山低下头。 “真是无趣。”花满天撇撇嘴,然后随便指了指凤楼,“好了,你帮我把你们家小娘子叫下来吧。所以说,女子就是麻烦,男人一半时间都浪费在等女人穿衣服的时间上了。嗯嗯。另外,你觉得还有一半时间,浪费在哪?” “哈?”陵千山先是一愣,然后哭笑不得。他沉吟答道:“……等女人脱衣服?” “我觉得我和你很有共同话题呢。”花满天不禁笑了,他背过身,“快点去吧。” “在下领命。” 陵千山虽然直接一走了之,但就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却也没办法推脱。再者说,先找到岭梅香也好,就这般混上楼,打听存放药材的地方在哪,说不得还需要她帮忙。然后不管怎样,拿完药就走,此地不宜久留。陵千山这般打定主意。 或许,是因为混入岭家太过容易,让心底多出几分傲慢。又或许,是白狼的病危,让他过于焦急。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背后的花满天正捂住嘴颤抖。 等到陵千山的身影消失在小楼门口,他才松开手,喘息着坐在地上,忍笑忍到胃疼。 “看来从来没有跟比你身份高的人打过招呼呢,连装都装不像。有趣,真是有趣。来人!” 花满天打了个响指。 看似无人的花廊中,突兀地走出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他赤身只着一条短裤,身无刀剑,只是腰间像是缠了什么东西似的,在短裤凸了一圈。 “五十六,给我试试他的成色。就算杀了他也无妨。”花满天吩咐道。 被称为五十六的侍卫俯身领命,起身也走入小楼之中。 “不过,总觉得我们很相似呢,说不定真能成为挚友。”花满天又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对从远处逐渐走来的倩影挥了挥手。 “嗯?”对之前一切浑然不知的岭梅香,盈盈来到花满天身前,“殿下在笑什么?” “请问岭小娘子,喜欢看戏吗?” “哈?” “你们还真有夫妻相呢……哦不,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花满天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而后一本正经地让人搬来两个竹杌凳,他阴柔地笑了。 “等等,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 小楼里面并没有人。 陵千山推开几间房门,连最寻常的下人都没见到。不过,某处有足音传来。他寻声来到了顶层阁楼,门虚掩着,从缝隙中能看到镜台绣墩、梳篦妆匣,床上有人影晃动。 他抬手敲了敲门,“岭姐姐,殿下有请。” “小姐没在这里啊……咦?”门后传来非常熟悉的人声,陵千山索性推开门扉,一名侍女正坐在床上缝补衣服,惊诧地看着他。 还真是熟人。 “秀儿?”“陵少爷?” 两人面面相觑。 “你怎么在这里?”秀儿注视着绝对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陵千山,而后迅速就把手中缝补的衣物藏在身后。 已经晚了,陵千山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过去,把衣服抢了过来。 它正是他之前洗澡时穿的旧衣。 抖了抖衣袖,泼皮捉弄人的毒虫都还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 陵千山环视房间,这时他才发现,墙上挂满了他之前穿过的衣裤,大多都有被修补过的痕迹。再看秀儿,她已然满脸通红。 “是、是小姐让这么做的,用这些来练习女红。”秀儿磕磕巴巴地说。 练习女红吗? 陵千山一时语噎,他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衣物仿佛变成了千斤重担。 他生硬地问道:“……岭姐姐呢?” “她不在这里。”秀儿困惑地答道,她向他反问,“你怎么在这里?你知不知道现在来岭家很危险?” “我是来求渡厄丹的,小白中毒了,命在旦夕。”陵千山低下头,诚恳地请求道,“拜托,请帮我一把。” “小白中毒了?!那我马上去拿渡厄丹……我倒是知道在哪,你跟我来……算了,你也别跟来啦,这里姑且算小姐闺房,整座楼平时都没人进来,你在这里藏好,啥也别碰,我马上去把那什么丹拿回来。真是的,这算什么事啊?” 秀儿抱头哀嚎道。她倒是还想数落他,但没得时间了,她只是留一句在这,呆着别乱碰,就匆匆下了楼。 只留陵千山,对看满是旧衣裳的阁楼墙壁。 “岭姐姐……”他喃喃地说道,“这让我如何是好呢。” 偏偏就在此时。 “打扰了,陵少爷。” 陌生沙哑、带有几分异域声调的嗓音在阁楼中回荡。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章 龙战于野 陵千山反应不慢,他头也不回拔剑后刺,但膀臂却被牢牢地摁住,连带着剑刃的去势也戛然而止。 他定睛看去,膀大腰圆的汉子贴身站在背后,汉子上身赤裸,有着硕大的鹰钩鼻子,幽蓝眼眸,枯黄短发,体态穿着皆不寻常,身高比陵千山高出一头以上。 “在下来自纣族,名五十六。”汉子温和地说道。 “西京纣族?”陵千山撤开步子,与其保持距离,“你要做什么?” “奉命行事,请指教。”五十六躬身说道。 但他再抬起头来,杀机乍现,一股血腥的味道顿时充斥整个房间。 陵千山连滚带爬地退到屋角,手中虽拿着削铁如泥的宝剑,却止不住颤抖,脸上挂着的浅笑也变得异常勉强。他能感受到后颈汗毛直立,那一瞬间,好似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立刻明白—— 眼前的家伙是杀过人的。 “正如传闻所说,您确实没有气量,没有先天元气。”五十六摇摇头,口吻极其遗憾,他径直地走向陵千山,每走一步,血腥味就变得更重,身上的血色气息也随之升腾。 “所以,关于先天元气的实际运用,您大概也没有实际了解过。请让在下来为您解说。” “不用了,这个我知道……呃!” 陵千山翻身铁板桥,险之又险地看着掠过眼前的拳头。 五十六收回拳头,墙壁已然透了个洞,能窥见楼外天色,乱鸟纷飞而过。 轻轻一拳,竟隔空打穿了小楼。 “不小心使劲使大了。”五十六歉意地笑道,“这是先天元气的第一层运用,能隔空伤人,也能无坚不摧。但凡入贪狼之镜,初览武道,都能使用到这种程度,只是熟练与否罢了。” “呼、呼……这个我知道啊。”陵千山缓慢地挪动身体,与这名大汉保持着距离,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死缓缓转过来的五十六。 “但这种运用,只是最低级的。” 五十六似乎想要和善地露出笑容,僵硬的表情却让他显得可怕。他缓缓地冲着陵千山勾勾手,“先天元气还有第二层运用,来攻击我试试。” “攻击?攻击你是吗?”陵千山不明白对方的身份,也不懂对方的目的,但从刚才那一下看来,以及一瞬间爆发的杀气来看,此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于是,陵千山抖了抖剑尖,吞吐气息调整节奏。 然后—— 出剑!陵千山踏道家步伐,重心下沉,配合长剑,抽、带、提,刺、崩,一整套剑法行云流水般地展开。他有信心,凭借剑锋锐利,就算对方能运用先天元气防御,若吃上一招,也必定非死即伤。 但超乎想象的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在一瞬间化作了软绵绵的棉花糖。 无论陵千山如何变招,他都能轻描淡写地闪过: “这便是先天元气的第二层用法。” “由于每个人能够调用元气的特性都千差万别,只要进入第二层境界,破贪狼入巨门,就能找到只有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或者说特长。而在下的特长,是通过自己皮肤上的毛,感受到气的震动,不管多么微弱都能察觉到。” “所以,没有攻击能够打到我。” 待剑尖划过鼻尖,五十六伸出手指,巧之又巧地弹了剑身一下。 陵千山立刻两手握剑,一股怪力从剑尖直至剑柄,撞在他心窝处。他被剑带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硬生生地撞在墙壁上。 “所以您明白了吗?没有先天元气,就算懂再多的武技都没有用。”五十六沉声说道。 “哈哈,这个我也早就知道了……”陵千山忍不住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然后用手背抹掉嘴角残红。他还没有放弃,警惕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即便两者实力天差地别。 五十六注视面前少年,在如此绝境下,明明手脚发软甚至四肢无力,少年的眼眸却逐渐亮起来,宛若璀璨星火,从中根本看不到绝望,甚至他还露出浅笑,如春风般柔和明朗。五十六对这样的心性赞赏地点点头,同时,忠心的侍卫打定主意: “虽说殿下只是让在下试试您的成色。但恕在下僭越,还请您死在这里吧。” “想杀我,那就来吧!” 陵千山嘶吼道,伏身提剑冲来。五十六暗道一声来得好,双掌作阀准备拍碎这位少爷的脑袋。然而,陵千山仅仅摆出拼命的架势,他蹬起地面从大汉身边掠过,顺势向门外逃去。 五十六不禁发笑,只觉得陵家少爷天真到可爱的程度,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抱着逃出生天的幻想。 他抬起手,后发先至准备抓住陵千山的脖子,直接捏死对方,然而眼角却窥见细小的幽绿暗器直射面门。 五十六急运元气防御。 “碰!” 一股绿色气体在五十六和陵千山中间爆开。 陵千山在危急之时当做暗器扔出来的东西,正是王五麻六拿来的所谓毒虫,之前放在了旧衣兜里,被他悄悄取出。 从气体的味道来看,那虫子或许还真不是赝品。陵千山只是依稀看到大汉的脸上沾满了爆开的汁水,来不及确认战果便扑向门口。 只需要片刻空隙,就能冲出房间。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直至门外,穿透了门扉和地板,就落在陵千山的下一步位置。假若陵千山没有及时停步,此刻已然串成了稚童最爱的糖葫芦。 陵千山站在原地,吞了一口吐沫。他呆滞地看着那道黑影缓缓从破碎的木板中抽出来,在半空中独自扭曲。它黝黑发亮,拳头般粗壮,最尖端犹如巨大的针头。陵千山的目光沿着尖锐的尾针,一直看向壮汉的腰间。 “这就是纣族。”五十六略羞涩地说。一个壮汉做出这般模样颇为可笑,但陵千山实在是笑不出来。 从五十六的尾椎,延伸出一个绝对不是人能拥有的蝎子尾巴。 “你……不是妖魔精怪变得,对吧。”陵千山不知为何,也许是他已知此生将尽,走马灯刹那间来回切换,竟换到了和酒肆二娘调侃的片段。 二娘当时称小白是畜生变得妖怪,而他笑谈称之为纣族,他看过的书本上记载了一些纣族形状,有图有画,但现实真的放在他面前时,他却有点想要相信妖魔鬼怪真的存在了。 “当然不是啦。别把我当成蝎子精,我可不是蝎子变的。正好相反,在踏入第三重禄存之境后,纣族能够领悟到的本相,进而短时间能够变成蝎子。”五十六摇晃着狰狞的尾针,一步步向陵千山走来。 “也就是说,你是第三重境界的武者。”陵千山吞了口吐沫。 “曾是,但我因重伤而坠境,现在就只是维持着巨门境界的最低层次。”五十六坦诚地说道,没有丝毫的遮掩,“请您不要误会,武者境界间的升降,其实非常频繁。这世上没有永恒的、可以永远停留的境界。” “您还有什么门道,都用出来吧。不然的话,尸体可耍不出花招。” 陵千山只能苦笑。 “那我接下来要做最后的挣扎,能等我准备一下吗?” “您不再尝试逃跑,就可以。毕竟殿下的命令,是让我看看您的成色。”五十六礼貌地笑着说,搭配摇晃的蝎子尾针,反而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呼—— 陵千山长呼了一口气,只觉得腹部火辣辣地疼,大抵是伤到了五脏。他撕开自己的衣服,截开一段布条,将自己的双手与长剑紧紧缠住。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霎时,陵千山回到了漫天落叶的小树林。 他正在练剑。练永远也派不上的剑法。而面前,就摆着那棵三丈宽的苍木。 前世的记忆,由于时间的关系,其实几近遗忘。但至少有一点他很肯定,虽然他可能活得非常平庸,可能没有半点才能,但他绝对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所呼吸的每分每秒,都拼尽了全力,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成功或失败,只是这个过程的注脚。至少,无论何时死去,他都坦然接受。 而现在,陵千山不甘心。 满门的血债,还没搞清楚债主是谁。 刚刚决定离开庐州城,却被人下毒。 白狼小白还在家里等着他拿药回来。 一件事一件事像是秤砣,砸在了陵千山的心上,没有让他不堪重负,反而让他越发锋利。陵千山沉浸在心底的动荡之中,并从中汲取力量。 …… 结束了。 五十六望向闭上眼睛的少年,满怀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算是做得很不错了,假设换成别人,恐怕早在第一回合便落败身亡。 毕竟,一个没有先天元气、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少年,面对曾登顶第三重的强者、习惯刀口舔血的战士,坚持到如今已然如同奇迹。 这不是他的错。 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明明生在了名门贵族,却惨遭满门抄斩;明明生在武林世家,享有无数奇珍异宝,天生资质却是空谷幽兰;明明有岭家照料,却偏生遇到了他最不该遇到的皇子。 这名少年,一定被上天诅咒,所以才会如此生不逢时、遇人不淑。 “抱歉,你的运气真的很差。希望下次能投个好胎。”五十六走到陵千山身旁,举起手掌,准备拍碎他的天灵盖。 “其实我有时也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好。”陵千山好似知道五十六在想什么,他轻声笑道。 同时,他缓慢地、庄重地、轻柔地举起长剑。 双手与剑柄缠绕的布条骄傲地随风飞动。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一章 其血玄黄 陵千山清楚,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数不胜数,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 因为命运有时会理所当然地作弄人,受难者或将其称之为命苦,或称为时运不济。 无所谓什么野心、梦想、使命、命运,这些词缀本身毫无意义。 是对此可望却不可及的失败者们,用血淋淋的事实为它们附加了价值。 一个生来不善舞文弄墨的文人,不管他再怎么努力笔耕不辍乃至抛妻弃子发疯发狂,也写不出《离骚》做不得《楚辞》。空有烟高壮志,却缺乏风逸惊才,被嘲为疯癫颠倒的自讨苦吃。 他当然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极为渺茫吗? 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他从来都没有打过仗,一直在与文案斗争,毕生梦想是用笔墨去描绘世间、庙算天下。好不容易,儒雅书生接近了这样的梦想,却得知强悍的外敌兵临城下,即将攻破都城。 这时知兵的将领提出,坚壁清野自待敌退的办法。 只要忍受一时,就能活下去,这难道不是世间最美妙的智慧吗? 一个出身富贵的少爷,出生在无可救药的国度。他凭借努力前往异域他乡,接受最先进的教育,成为开化的文明人。然后他听闻自己的国家,遭到了外族入侵。入侵者同样的先进、开化、文明,而自己的族人却愚昧得简直无法与之交流。 为什么要回去帮助那样落后的国家?让这个国家接受“王化”,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来说不是更好吗?而自己可以轻松地享受世间繁华,美好生活…… 陵千山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生而为人,那么非生即死。 洪荒宇宙,优胜劣汰,此乃世间常理。 但他更确认,只有能感受到痛楚的活着,自虐地活着…… 才是活着。 所以那个不善写作的文人,终其一生都宁愿在痛苦不堪中过活;所以那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冷静拒绝了将领的提议,率军拒敌城外;所以那个富家少爷,回到了自己的国度,回到了所谓愚昧的族人身边,用满腔热血帮助他们,对抗外族誓死不降。 在所谓命运压下来的那个瞬间,究竟要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才能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天地呢? 这样的问题下,成王败寇,也不过尔尔。 因此,陵千山可以心甘情愿地做小厮,面对客人的嘲笑、恶意,没有任何动摇;他也可以将满门血债放在一旁,不让自己被仇恨和自责束缚;由于身无先天元气,他能毫不犹豫地放弃陵家传统法门……但他却从没有放弃练剑,没有放弃入贪狼之境。 他从没有放弃活着。 “我的命可没便宜到可以随便送人的程度。”陵千山两手持剑,拉开了架势。 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扭曲的火焰熊熊燃烧。 五十六刚想伸手击杀这位天真幼稚的少年,却不想窥见少年的眼眸。 那个刹那,继承自莽荒时代的本能,竟让五十六连退几步跳出圈外。 须臾间,五十六有种错觉,自己会被少年斩杀。 仅仅是错觉。 因为陵千山持剑站在那儿,一动未动。 雄壮大汉愣愣地望向看起来依旧是软弱无能的落魄公子,霎时从心底腾升出一股邪火,让他对自己刚才的警惕、恐惧感到恼火,产生一种近乎被羞辱了的羞愧感。 “去死吧!” 五十六愤怒地运用先天元气,令大块大块的肌肉凸起,看上去骇人至极。他以手掌为刃直劈少年,快如闪电势大力沉,在刹那间竟形成了一股寸飚,令阁楼上下吱嘎作响,墙上原本挂着的衣物也纷纷飞散,甚至破碎。 同时,狰狞的毒蝎尾针,悄无声息地从下盘绕到了少年身后。 只要少年选择逃走或是尝试躲闪,它都能保证将其刺穿。 五十六有信心,即便对方是能在兵器谱留名、禄存境界的高手,在如此狭隘的空间中,遭遇这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攻势,也能顺利地取其性命。 五十六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手刃或尾针破开脆弱皮肉的细微声响。 事实证明,那同样是五十六的错觉。 就在前后上下皆有杀招的绝杀下,陵千山没有恐惧,他没有丝毫迟疑,便蹬在地面上,仿佛重锤猛然砸下,爆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咬牙冲向了这股寸飚! 好似狭路相逢的野狼,浑然不顾自家性命,仅仅凭借着一股恶气,就径直地去撕咬敌人的喉咙! 如此决然的冲锋,反倒将五十六暗藏的尾针甩到身后。 然后,陵千山双手持剑上推! 吹毛断发的剑锋,与五十六的手刃碰撞摩擦,激起无数火花! 在狂暴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飚风中,陵千山的双眸却明亮得犹如黑夜中的火炬,他双手紧握长剑,之前缠住的布条在刹那寸寸碎裂,可他的手却好似已然和剑柄铸在一起,无法松开分毫。 不止如此。 这电光石火的空隙中,陵千山甚至还能根据剑锋传来的万钧重压,不断地调整角度,最终成功地将剑锋上推到极致,滑过下劈的手刃。 少年与凶蛮侍卫擦身而过。 陵千山踉跄地扑倒在地,他的双腿发出不祥的咔嚓声,两条胳膊扭曲到超乎想象的程度,这份痛苦让他冷汗直流。但陵千山却笑了出来,死里逃生的他放声大笑。 而五十六呆立原地,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那里,有着一道见骨的剑伤。 两人身影交错的同时,陵千山借力最后撩了一剑。 名为“白猿拖刀”。 “怎、怎么做到的……”五十六对此难以置信。 “你确实很可怕。拥有强大无比的先天元气,让自己的身体无坚不摧,并且能力是通过皮肤上的毛发,来感受空气波动,可以躲避所有攻击。在我眼里,你就是传说中的搬山巨神,我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陵千山摇晃着站起身来。虽然几次似乎都要摔倒,但终归站住了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弱点。相反,在整场战斗中,你至少暴露了两个弱点,这才让我有了战胜你的基础。” 五十六捂住剑伤,半跪在地。他仰头望向陵千山,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暴露了两个弱点?” “第一个弱点,即是你所谓的感受波动闪避的能力,并不是没有限制的。不然那个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击碎我之前扔过去的虫子。分明只要躲开就好,你却不嫌麻烦地防御了。” 没错,就是那个虫子。 当陵千山扔出虫子后,五十六并没有立刻躲闪。只是一个扭头就能躲开的东西,他却调用元气防御。 这让陵千山注意到。 “你的躲避,和你的进攻,两者只能选择一个,无法同时进行。而在你躲避的时候,你很难调用元气进攻,所以你躲避时,没有反过来攻击我,而是攻击了剑。同理,在你进攻的时候,你也根本无法使用躲避的能力。” “即便是这样……即便你看穿了这点,你也不可能击败我……” “当然,这就要说到你第二个弱点。从战斗开始,你根本没有使用过任何武技,攻击节奏和技巧粗暴至极。为了确认这一点,我用一套剑招来试探,并验证了这个答案。我猜,一定是你为了追求最强的攻击力道,不得不牺牲了精准和灵巧。”陵千山沉声说道。 一旦确认了。 陵千山便开始称要最后一搏,并摆出了架势,用“我的命可没便宜到可以随便送人的程度。”这样的话挑逗对方,借此反过来诱导对方先手进攻,进而确保了单一的进攻方式不会发生改变。 能够思考出这个想法很简单,但困难的是,如何去执行它而不被对方发觉。 陵千山其实心里也没有底。 但战斗,本来就就是一场把命拿来当赌注的赌博。幸运的是,陵千山技高一筹。 他赌赢了。 “两个弱点其实并不致命,真正导致你落败的,是你的自大。你坚信一名从未行走江湖的毛头小子,一个资质为空谷幽兰、无法使用元气的废物少爷,不可能打败你。也是,按照常理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个不受到上天宠爱的人,奇迹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呢?对吧。” 陵千山的嘴角上挑。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来到五十六身前,微笑道:“所以你自大,傲慢,不断地放过杀死我的机会,只为了想要看清我的成色,我的本质……但你却忘记了,你面前的人,看过万余的武功秘籍,虽然境界不足,身无先天元气,却同样有着一颗强者之心!” “归根结底,是你的轻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五十六默然,片刻。 他嘶哑着答道: “你说得对,所以——” 在陵千山仿佛见了鬼的惊恐眼神中,大汉居然重新站了起来。即便伤口还在流血,让他满头冷汗,就算下一秒晕过去也实属正常,但他却坚定地竖起尾针。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吧。越境挑战的人,没有例外都落败了,他们不可能成功。” 濒死的野兽,才是最危险的野兽。 五十六凶狠地俯视少年: “为了殿下,也为了我的轻敌……现在,继续战斗吧!”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二章 既雨既处 在陵千山异常惊恐的瞳孔中,赤裸上身的魁梧大汉,浑身突兀冒出血色的雾气,其形体也逐渐变化。 待到雾气散去,原本的汉子已然消失不见,作为替代的,是阁楼中央赫然出现的一只成人大小的巨大毒蝎! 陵千山怪叫一声,浑然不顾自己几近骨折的双腿,拼命后跳。 粗壮狰狞的尾针,猝然刺穿了阁楼地板,木屑飞溅! 能看得出来,即便变为毒蝎,五十六的伤势也并没有缓解,倒不如反而加重了,强行升境带来的后果,是鲜血顺着体表幻化的狞恶盔甲喷涌出来,在体表蒸发成朦胧的血雾,宛如荧煌灯烛,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但这种行径,让五十六暂时地重获力量。 所以,不管陵千山如何挣扎,巨蝎与他的距离依旧不断在缩减。 直至,陵千山的后背,靠在了墙壁之上。 退到最后,终归是无路可退。 毒蝎的动作也随之缓慢,五十六警惕地盯着陵千山的一举一动。 就在不久之前,这名少年同样被逼至绝境,但陵千山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败为胜。同样的结局,不该出现第二次。就算五十六的视野变得越来越暗——他清楚由于失血过多和纣族本相的消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死过去——五十六依旧保持着谨慎。 “哈哈……咳、咳,看来到此为止了呢。”陵千山咳嗽了几声,满口血腥。他的脸色似纸一样苍白,贴着墙坐了下来,肌肉明显地处于放松状态,“想杀我就杀吧,随你啦。” 五十六狐疑地举起尾针,向看似彻底放弃的少年刺去。 他实在太谨慎了,以至于原本快若闪电的攻势,都下意识地变得缓慢。 或许,正因为失血过多,让五十六失去了本该有的敏锐,所以陵千山才能看得清这一招的动向。 陵千山扭过头,险险地躲过尾针…… 然后,他张开了嘴,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 …… 岭梅香安静地坐在搬来的竹杌凳上,她环视周遭,觉得原本喜爱的庭院风景,今天格外地令人心烦。 原因可能是,只要稍微抬起头,就能看到远处飞羽骑兵,过分敬业地绕着岭府来回驰骋,就好像有上百名刺客在附近潜伏似的,让人分外不快。 但岭梅香相信,这只是旁枝末节,真正导致她心情烦躁的,是旁边的“贵客”。 她瞧向倚靠圈椅、二郎腿高翘没有丝毫风度的花家第九子,由于椅子的长度不够他躺的,还得两名侍卫跪在地上弓起腰充当下面的垫子。他悠闲地磕着瓜子,偶尔还将瓜子皮乱扔,要不是一旁的侍卫及时地捡起来,岭梅香早就发火了。 “殿下。”岭梅香尽可能柔声细语地说道,“殿下?!” “不要叫殿下嘛,叫我满天好了。”花满天自顾自地说道。 也不知道他是真没看到,还是假没看到,岭梅香的柳眉都已经不住抖动了,花满天依旧保持着悠然自在的做派。左右的侍卫都是一脸为难的表情,大抵是他们还是没想明白,万一岭梅香真的出手揍自家殿下,是该拦还是不拦。 “殿下,你之前说有好戏看了。这个好戏到底是什么,跟我的小楼有关系吗?”她竭力控制着心底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问道。 岭梅香隐约能听到阁楼传来的细微响动,但具体是什么却怎么听都听不清。 虽然很想找来武功高强的下属询问,但今天由于皇子的到访,岭家下属全都被迫撤离了岭府。所以最后,她不得不直接问花满天。 “嗯……”花满天玩味地拉长了声腔,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陵家满门抄斩之后,岭家便下令庇护他。是你坚持要这么做,为什么?” “皇帝圣明,将陵家满门抄斩,没有株连岭家,我们感激不尽。因此,当得知旨意的下半句话——独留一子后,我们觉得,让他活下去,也是皇帝的本意所在。而且,陵岭两家原本关系和睦,我和他也曾有婚约相连,这些都是事实,容不得我们否认。”岭梅香堆起笑脸,回答得合情合理、面面俱到。 “可是我觉得,你们之间有的可不仅仅是一纸婚约。”花满天眯起眼睛。 岭梅香轻轻抿住嘴唇。 “我听说,昔日庐州城的兵械库曾经起过一次火,恰巧把你和陵千山卷了进去。最后还是陵千山把你救了出来。我还听说,兵械库的管理非常严格,理论上你们不可能在那。” 花满天垫起脚,优哉游哉地讲述: “所以有一种说法是说,其实是你们点燃了兵械库,至于原因,可能是不小心,也可能是对那些火器好奇,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你们闯了大祸,各自的伴当也身受重伤,然后……他救了你。” “既是共犯,又是英雄美人。若换成我,我也会心动的,你倾心于他也很正常,对吧。”花满天抬起头,拉扯嘴角露出弧度极大的笑容。 岭梅香款款起身,她缓步走向了花满天。 “殿下才刚到庐州城,便听到这么多事情,可谓是耳目通神。先不论是否准确,但殿下对我和陵千山的情谊,确实有一定的了解……” 她由衷地赞扬道,宛如春风扑面。 紧接着话锋一转,就变成了凛冽寒风。 她似乎生怕对方听漏了,一字一句地说: “——但这跟殿下你有什么关系?!” “大胆!”在旁的几位侍卫顿时恼怒地呵斥道。 “别搞错了,你们!” 岭梅香斜眼看向围到花满天身旁的侍卫,冷声说道:“我们岭家向来安分守己,从未强求有幸与花家血脉结亲,还请你们明白,尊重我们,也尊重我们彼此间应有的和睦……” 她的话并未说完。 她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名侍女匆匆走了过来,怀里还抱着翠绿色的瓷瓶,该是岭家特产的渡厄丹。 “……秀儿?你在做什么?” 秀儿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小姐身前,她看了一眼花满天,拉着大小姐走出几步,背对着他们,低声说:“陵少爷来了。” “他来了?”岭梅香愕然反问,没等秀儿回答,她便喃喃道,“他不该来的……” 可岭梅香此刻的表情,却和嘴里的话完全没有丝毫关联,她竟满是欢喜地笑了,其中满是宠溺。刚才还在强硬地与皇子交涉的岭家大小姐,仿佛被施展了某种障眼法,寒冬在一瞬间变成了春天。 只是一瞬间。 “不对,他的话就算是知道我要与花家订婚,也不会冒然地闯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岭梅香立刻用更低的声音问道。 “是的,他说他家的白狼中了毒,急需渡厄丹。所以我去取丹。”秀儿答道。 “那他现在在哪?” “就在那儿啊。” 秀儿伸出手指,指向陵千山该在的地方。岭梅香顺着秀儿的指尖,看向小楼的阁楼。几乎同时,所有人也望向那里。 轰隆! 一声晴天霹雳响彻云霄! 伴着秀儿的尖叫声,精致的阁楼楼层骤然发出巨响,它的侧面整个楼板都被轰飞,在飞溅的木头块中,一只庞大的毒蝎与单薄少年纠缠着,一并从高空跌落。 岭梅香看得清楚,那个少年正是陵千山。 可他们跌下的坠落点,是观赏的假山石雕群! 若是真跌实,必定死无全尸。岭梅香根本来不得做任何应对,她失声大叫了起来: “不!!!” 她身旁的两名侍女,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却相互对视一眼,点头示意。紧接着,两人轻踏草地,乱花飞叶间如同离弦之箭,掠过惊叫的岭梅香,分别冲向了高空猛然下坠的毒蝎和少年。 而更远些的身后,其他侍女则从浅袖伸出白皙手腕,以及手腕下的弓弩,她们各自启动了机关,射出牵有绳索的暗器。随着接连不断的蜂鸣声,逐渐在假山石雕上空形成了一道网。 一道救命的网。 成功地救下了陵千山和五十六的命。 “小姐……这到底是……”秀儿呆如木鸡,强行从嘴唇里挤出话语。 “我今天才知道,老爹到底在我旁边安插了多少探子。”岭梅香冷冷地说道。她来不及顾忌这些,夺过秀儿怀里的瓷瓶,提起秀青长裙,奔向了被侍女接住的陵千山。 陵千山浑身浴血伤,脸色极度苍白,正在接受侍女们先天元气转化的内力治疗。 “岭、岭姐姐,抱歉……” 陵千山艰难地抬起头对岭梅香说道。 “先别说话。”岭梅香从瓶子中倒出渡厄丹,不管不顾地塞进陵千山的嘴里,这架势让刚才救人的侍女都看呆了。 “你看什么看?” “小姐你这药量救回十头牛都够了。” “闭嘴。”岭梅香瞪住多嘴的侍女,转过头牵起陵千山的手,“你没事吧!” 即便伤黑累累,陵千山仍旧勉强笑了笑。 “小、小白……在姚家药铺……” “我马上派人把药送过去,不,顺便一起治了。”岭梅香吩咐下人去办,然后让侍女们照顾好陵千山。然后,她冷冰冰地望向掉下来的毒蝎,它已然没能力再维持,解除后变回了壮汉,正在接受花满天身旁侍卫的抢救。 岭梅香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把纣族和妖魔鬼怪搅浑,她面若寒霜地向花满天走去。可还没等她发作,花满天先对重伤的壮汉说起话来。 “五十六,你今年多大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三章 乘马班如 “……在下属蛇,二十有八。”五十六推开还在为他输送先天元气的同僚,他俯身跪下,沉声应道。 花满天耸耸肩,原本性格轻佻思维跳脱的那一面如今已然烟消云散,他垂眉,淡淡说道: “你被父皇派来跟我,是去年的事……不过,你身为皇家侍卫,做这行应该有很多年了,对吧。” “是!早先年前,皇帝特赦了逃入河北的纣族,我也在其中,被亲事官相中后为皇帝效力。” “跟在父皇身边可不容易。哼哼,不是都说伴君如伴虎吗?” “不,不敢。皇帝对我恩重如山。” 此时此刻、花满天居然诡异地跟五十六闲聊起了家常。 但在场的人中,没有人会单纯地认为,这位年幼皇子真的只是在唠家常。跟着花满天时间久的侍卫们,都纷纷低下头,还有人垂下的手不断地颤抖起来。 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沉甸甸地落到了他们的心头。 “我要是没记错,你好像年前还娶了一个小妾。”花满天踱步沉吟着说。 “是……殿下记得很好。” 失去了元气的输送,五十六的伤势迅速地恶化。不过,即便他满头大汗,却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娶小妾的场面很大,你为她在京镇城买了个小院。那可不便宜,至少得白银万两吧。” “殿下说得没错,是九千四百贯钱。” “嗯嗯,果然不便宜呢。你那个小妾长得也很不错,貌美如花,好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蔷薇。就是那样的女人,让你这般不思进取的,没错吧。” “……是,殿下。” “回去我要杀了她,你愿意接受吗?”花满天平静地说道。 “在下愿意接受,回去在下便杀了她!”五十六咚咚地连磕了好几个头,他心道自己终归能活得下去。 但下跪磕头的五十六并没有看到,花满天眼中的杀机有如实质吐露。 花满天走到一名侍卫身旁,忽然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伴着一声清脆剑鸣,五十六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身躯就被长剑刺穿,血花飞散落在了花满天略显稚嫩的脸上。 “很遗憾,杀她的任务,不是交给你来完成的。” 本想质问花满天的岭梅香猛地打了个冷颤,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皇家子弟都是这般,这般心机深沉,这般作风冷酷。 簇拥花满天的侍卫们,都露着敬畏地低着头,不敢有丝毫异动。 更荒谬的是,这些侍卫竟然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好似他们在想,不管结果有多恶劣,至少现在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花满天一脚踢开尸体,将染血的剑刃插回侍卫的鞘内,而后回过头,就用这张染血的稚嫩面孔,满是歉意地笑着说道: “真是对不住,是我驭下不严,让贵府的客人受了重伤。如果你还觉得还有谁该死,满天立刻为你杀之……” “够了!”岭梅香冷声说道,她没在理会让人心底发毛的花满天,而是一边安排大夫给陵千山治伤,一边静待某人。 果然没过多久,岭家最胖的大胖子便哀嚎着从庭院方向扑了过来。 一晃三年过去了,岭南道比陵千山记忆中变得更胖,体重应该快飙升到了四百斤,宛如放大了的蹴鞠,走起路来从远处看仿佛飞飘的皮球翻滚。脸倒没显老,反而在描有过海八仙的锦绣衣裳衬托下,多了几分可爱。 岭南道扑到岭梅香身前,“我的梅香啊,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多亏了老爹的庇护,女儿没事。”岭梅香看似温顺地答道,可言语中的重音落在了庇护上,分明不是好话。岭南道也只能装作听不懂,他顾左右而言他、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惊讶地指着陵千山说: “这位不是陵公子吗?他怎么在这?” “这算女儿的不是。明明前几天陵公子托信说过,他家的白狼患有小疾,跪求一枚渡厄丹相救。女儿抱着救其命,也算是造了七级浮屠的想法,答应了他。可近几天事忙,不小心给忘了,正逢白狼病急,他没办法只能过来求药,却不小心撞上殿下侍卫,双方不知为何打了起来。” 岭梅香滔滔不绝地说道,言语间情真意切,好似事实就是如此,天知道一刻钟前她甚至都不知道陵千山会在岭府出现。 这番话当然瞒不住岭南道,也骗不得花满天,不过他们要的是一个台阶,不管台阶是否硌脚,他们都不会揭穿。 花满天上前一步,和声笑道:“是我的人不对,大概他以为这位陵公子是贼子,打算刺杀我,所以冒然出手。为给小娘子、给岭家赔罪,我已经惩罚过了。” 岭南道抬眼瞧了瞧躺在血泊中的大汉,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毕恭毕敬地向花满天施礼: “如果小女有冒犯,还请殿下多多包涵体谅。” “好说好说。”花满天接过侍卫递来的手巾,擦掉脸上的血迹,温文尔雅地说道,“我们还有可能是一家人嘛,所以不用这么礼貌。” “殿下说得都对。”岭南道满脸红光地说道,他转过头对下人们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里收拾收拾,送梅香回屋。这位陵公子,也给安排好房间,尽快令他恢复让他出府,明白吗?” “那么小姐,您……”几名常伴她左右的侍女拥了上来,依旧是过往的恭顺模样,可岭梅香却也再也没办法把她们当普通下人看待。 岭梅香叹了口气,拽过愣在那的秀儿,然后向她们吩咐道: “一会记得把这片石雕给我拆掉,知道吗?” “是,小姐。” 接下来都是些琐事,例如下人们把死掉侍卫的尸体扔到了城外后山的荒坟地草草下葬; 陵千山被安排至偏僻客房接受最好的大夫治疗; 岭家侍女将渡厄丹喂给在姚家药铺昏睡的白狼,并用元气吹散它体内潜伏的猛毒; 岭南道把岭梅香叫过去好一阵批评,父女大闹一场最后以岭南道赔礼道歉为结束; 花满天仍旧保持着轻佻的作风,传启换帖商定盟书都有他人来做,他只顾玩耍,最后潇洒地离开了岭府,结束了这次行程。 而这些,却都是事态转变的某种预兆。 假设能以高屋建瓴般的视野,结合烛照万里的因果规律,总览全局地看待这次事件,就会得出不可思议的结论——之后几年、十几年所要发生的一切变故,其实都已经在这一天注定。 天道已然在此做了最详细的安排,它给每个人赋予了使命和价值,从而只需要稍稍弹动手指,摞好的多米诺骨牌就会依次倒下,直至最后的终点。 但目前,没有人能了解这些。 大家所能看到的,只是具体而微小的细节,是某种拼图碎片胡乱拼接起来的一部分扭曲图案,仿佛瞎子去触摸的大象,没被踩死的话,也不过得到一部分论据,继而推理出极其荒谬的错误答案。 即便如此—— 建宋以来,岭陵花三家初次聚首,终究还是落在了史书的扉页之上。 …… 车马队伍,缓缓地通过庐州城的城门。队伍左右皆是精锐的飞羽军骑兵以及皇家护卫,他们充作护卫,团团地围住最中央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的,正是花家九子花满天。 他脱掉了衣服,只剩些许布料遮掩幼龙,舒服地躺在车厢设置的躺椅上,伸手从身旁递过来的金盘中拈起一颗葡萄。 葡萄该是秋季河东收得,可如今是扑面春风时节,地跨千里的马车里竟有如此果食,细细思量便可知这般做派是何等奢华。 阳光照在晶透的葡萄上,其表皮上流淌着九色风华,无比漂亮,花满天轻咬葡萄,咬得圆绽芳鲜,入口珠滑甘甜。他眯眼似睡非睡,倏然向窗外问道: “岭府的情况摸得怎么样了?” 待在窗外的侍卫头领低声答道: “外围的地形完全掌握了。从马蹄飞驰时地面传来的声音,基本能判断密道大致的走向。至于府内,托殿下的福,也八九不离十了。” “很好。虽然现在用不着,但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哼哼,就连平时最殷勤的岭家都敢这么嚣张,还真是有趣。” 马车的窗户有纱窗遮挡,让人看不清里面情况。但从传来的声音波动中,也能得知花满天的情绪非常糟糕。 侍卫头领不敢接话,良久,才轻声询问道: “殿下,用不用我们留下人手,杀了那个陵家子?” “杀了他?为什么?”花满天饶有兴趣地问道。 头领略困惑地答道: “五十六虽然笨拙,脑子也慢,但他的实力不差,身为曾达到禄存境界的巨门强者,只是因为很少出手,所以兵器谱上才没有留下姓名。陵家子身无半点先天元气,却能与化身毒蝎本相的五十六打平,恐怕这其中另有玄机。另外,陵家又被皇帝满门抄斩,可谓血海深仇。这样的人……” “呵呵。” 花满天忍不住轻笑,打断了头领的长篇大论。 “我一路走来,确实让你们杀了不少人。侠镇三山的独子关山月、神鹰门的新任门主公孙玲、阴阳寮高徒陆余佩……没错,我把他们都杀光了。” “但是——你误会我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四章 明慎用刑 “我一路走来,确实让你们杀了不少人。大侠镇三山的独子关山月、神鹰门的新任门主公孙玲、阴阳寮高徒陆余佩……没错,我把他们都杀光了。” “但是——你误会我了。” 花满天惬意地支起腿,把玩金盘中的葡萄,语气佻薄暗含讥讽却不知对谁。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窗扉,越来越重,伴着话语一并敲打在头领的心头上: “关山月暗中集结暴徒,与逆辽勾结自号反宋复周,本为律法不容!天地不容!” “神鹰门不过是地方门派,门主公孙玲却狂妄地想要推动江湖各大势力合盟一事,甚至派人去说服神剑山庄、洪龙会和清音阁,这等野心之辈,我见一个杀一个!” “阴阳寮陆余佩更是心机险恶,他创立邪教,说什么天下本该是天下千千万万之人的天下,人人平等有无高下……愚民之语!不立刻杀之,能到要等他成了气候再动手吗?” “我大宋看似繁花似锦、太平盛世,却不想我这次出来,却发现大好的如画江山,随时都可能被颠覆。为盛世计,为江山计,为我父皇计,我才不得不杀了他们。但那位陵家少爷……他做了什么?” 花满天没有等答案,便下了断语。 “不过是运气好,打败我们一个侍卫罢了。我有你们,有飞羽军。就算他遁入魔门修炼无上神功,成为击败神剑山庄的江湖第一人,又能如何?到时候,一纸诏书便收拾了他。” 他意味悠长地说: “假若每个有天赋、得上天眷顾的人才,我都要扼杀掉,那你说,我算什么?” “明白了,殿下。”侍卫头领冷汗直流地点头应道。 花满天将把玩多时的葡萄投出窗外,他透过窗外暖阳,看向庐州城半新不旧的三丈城墙。而后冷笑一声,从躺椅旁拾过一张地图。 地图上,红线贯穿了他整个行程,几座城池都被红墨圈住,正是他停驻过的地方,围起庐州城的墨迹尚且未干。花满天沿着红线继续看去,看到了他下一个的目的地。 东海畔,江南路江宁。 熙宁五年春,花满天乘车下江南。 …… 就在花满天离开庐州城的时候,城外断峰的一处死人坑,几个隶属花子行的乞丐正强忍着恶臭翻弄尸体看,察看是否有饰品留下。 这处死人坑,是专门用来堆放来历不明或无苦主上告的尸体。 每逢月曜,由官府统一下葬。 有言官曾上奏道,说此坑令尸坏难验,不利狱事,亦不利风俗教化,使过往行人掩鼻远行,实乃前周遗毒,请旨下令废除。 但由于太祖重新划定九路十六州城七十二郡县的缘故,行政一时间颇为混乱,故该令暂且留中不发,直至如今。 “呸!差不多我们走吧。”其中一名乞丐擦拭着头上汗珠,春风带来的阴凉在尸体前转变为阴冷,着实让人心寒。配合着时不时天知道从哪传来的腐臭,更是难以忍受。 他对前面还在检查尸体的另一名乞丐大声喊道: “这里没啥,麻六!” “王五,我昨天看到了,岭府的人把尸体推到这里扔掉,那人身上肯定有好东西。”麻六胡乱踢开一具死尸,他龇牙咧嘴地向下一具找去。 王五、麻六曾是城中泼皮,由于看上了酒肆二娘,从花子行拿来毒虫想要栽赃酒肆,却不想与当时还在酒肆打工的陵家少爷发生冲突,触犯了岭家禁令。 在陵千山的坚持下,岭梅香放过了他们。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于是这两个泼皮就被逼进了花子行,成了两个小叫花子,被三袋弟子团头遣到死人坑做事。 “等等,就是这具……”麻六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目标,一具巨大的布袋。 他拉开袋子,里面躺着壮汉,胸前有着明显剑伤。 但紧接着,尸体竟然发出了呻吟的声响。 麻六连滚带爬地离开袋子,待到他定了定神,知道遇到的不是活死人,才堪堪将袋子彻底扔开,抱起壮汉对王五喊道: “王五,过来搭把手。指不定接下来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就靠他了……王五?” “麻六,快走。” 王五可怜巴巴地答道。 麻六诧异地回过头,看向王五所在的位置。 不知何时,几十名蒙面的黑衣人,黑压压地在那儿站了一片,恰巧围住了王五。原本就浑身酸软的麻六刚要尖叫,就被人上前扇了一巴掌。 其中有人冲着王五麻六两个乞丐扔了一块碎金: “快滚。” 王五麻六屁滚尿流地逃走了,当然,麻六不会忘记拾起扔在地上的金子。 两名黑衣人将五十六扶至一旁,并用手指连点胸口几下,做紧急治疗。其中一名地位明显高于其他人的黑衣武者,贴着他的胸口聆听心跳。片刻后,首领抬起头,满意地笑了:“不愧是我族中人,果然顽强。” “不过是驯养的家猪罢了。”有人低低地说道。 “就算是家猪,只要能逃到圈外,很快就能重获新生,成为一只彪悍的野猪。”黑衣首领一挥手,从暗处哒哒地踏过一架马车,乘马的马夫低着头,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两人把五十六架起来,准备搬到马车上。待他们与黑衣首领差身而过的时候,五十六突然伸出了手,拉住了黑衣首领。 “等等……”五十六呻吟着说道,声音越来越低,微弱得难以耳闻。首领附身靠近他的嘴边,五十六嘴唇翕动,首领的脸色也随之变得冷如寒冰。 不过黑衣首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人把五十六送到马车上。首领礼貌地向马车里的乘客说道:“多谢大人指点,才让我们又救回一个同伴。” “今天你我结下善缘,还望日后不要伤及庐州城百姓。” 马车里有声音回道。 “是……知州大人。” 坐在马车当中的,居然是庐州城的知州蔡德章蔡大人。和三年前相比,他显然变得苍老憔悴,但也变得有如盘根老树,无论怎样风吹雨打都无所畏惧。 除了那场血夜。 蔡德章的脸皮些许抽动,但他很快便重新镇定了下来。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只是前奏,只是酝酿的隙间。 “那么,我们便约定了。”蔡德章垂下眼眉,不去看那濒死晕厥的大汉,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待屠龙之际,便是庐州举旗之时。” “纣族人绝不失约。”武者回应。 马车哒哒地离去了。看马夫挥鞭的架势,恨不得马匹生出翅膀,赶紧逃离此地。 黑衣武者摇摇头,只听得身后之人低声道: “首领,真要履行约定吗?” 武者转身,与几十满是质疑、困惑的目光对视,他冷冷道: “我们必须遵守的盟约,只有一条吧。你们念给我听。” 除武者外,所有的黑衣人顿时半跪在地,朗声道:“不分披毛带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皆可同群共处!——此乃大盟会契约,但凡自认归属于纣族者,必身死魂守!” “没错。这便是我们纣族能够建国的根基。放心吧,我不会和宋人一样愚蠢。”首领作出了自己的承诺,黑衣人们再次低下头,向自己的首领效忠。但他们没有看到,首领的表情远比他的话语还要险恶,他满是憎恨地看向庐州城。 那时,他只听到五十六说一句话: “我看到……玄牙……在他的身上……” 玄牙。 这个词汇,让黑衣首领倍感憎恶。他几次想要下达血洗全城的命令,但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他带领众多部下,转身向荒野走去,没有再回头。 …… “呐,这是什么?感觉好漂亮。” “别动,那可是陵少爷的东西。” 陵千山隐隐约约听到,有女子轻笑。他艰难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精致装潢,以及秀儿和其他一名侍女,拿着原本挂在他脖子上的兽牙打趣。 他勉强想要坐起来,却不小心惊到了她们。 “喂,你现在可不能起身。”秀儿赶紧压住陵千山的身子,把他摁倒在了床上。然后从床头端来一碗汤水,用勺子喂给陵千山。另一名侍女红着脸揖礼,便匆匆出了门,大抵是找自家小姐去了。 “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了?” “两天不到。” “我还以为会昏睡一月半月呢。”陵千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着说道。 “你也不看小姐为你用了多少药。”秀儿撇撇嘴,把碗放在一旁,“下次再有这种事,麻烦少爷您动动脑子,快吓死秀儿了。” “哈哈,这也是没办法……时运不济,坏事都撞上了。” “这话你还是留着跟小姐说去吧。”秀儿摊摊手,第一次见到死人,她可是担惊受怕了好久。 她把床褥好好地铺好,给陵千山盖好被,便出了门。 陵千山仰望着完全陌生的天花板,嗅着空气里的檀香,只觉得没有半点实感。 简直像是一场梦。 一场由噩梦开头,荒诞组成过程,清明梦或者说鬼压床做结尾。 “所以我说,你的运气好极了。” 房间凭空出现了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 陵千山瞪大了眼睛,他听过它。 不知何时,身缠绷带的怪人来到床前,他感慨道:“可惜是打平,如果是击败,那么陵少爷你就可以名垂千古了。” “哈哈。”陵千山尬笑着,同时手在被里暗暗摸索,看能否找到趁手的武器。 嗯,他想多了。 怪人伸出手,拾起摆在桌上的陵家长剑,半剑出鞘,丝毫看不到它曾经历过苦战。 “这把虽然不是江湖闻名的陵家剑,但依旧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呢。要是没有这把剑,别说是打平,你连对敌的能力都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陵千山沉稳地问道。 “不不不。”怪人嘶声道,“你问错了问题。” “我应该问什么?”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要给你的白狼下毒。”怪人得意地咧嘴笑了。 陵千山蓦然起身,怪叫道:“……是你?!”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五章 阴虽有美 “下毒之人当然是我。”怪人将长剑放回桌上,转身来到床前,“可是我没有料到之后的两件事。” 他坦诚地说道: “第一件事,我本来只是想考验一下你的机变,却没想到仙人魂断之毒,竟然真的被你破掉了。” “……第二件事呢?” “那就是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和巨门初级的强者对战。这是我的错,还望恕罪。”怪人居然一本正经地给陵千山揖礼致歉,他身后负剑仿佛负荆请罪,态度极其诚恳。 可这本身就是荒谬。 要杀人的人,因为杀人的方式与预料中不同而向被杀者说对不起。 世界上哪里有这么滑稽的抱歉。 陵千山警惕地盯着怪人,考虑逃出屋外呼救或趁机偷袭的可能性。然而对方站的位置,有意无意地封死了陵千山逃跑的路线。 至于偷袭,陵千山重伤初愈筋骨未舒,唯一能仰仗的长剑被放在了桌子上,他当然知道,冒然出手只是自寻死路。 “这是一整套连锁的错误。我给白兔下毒,只想要下在你身上,却不想被白狼误食。为了给白狼解毒,你被迫闯入接待贵宾的岭家家中,结果导致你与皇子的侍卫对上,事态才沦落至此。” 怪人的语气中满是遗憾,又似乎在惊叹陵千山的经历。 阴差阳错竟一至于斯,让人啧啧称奇。 “但你还是要杀我?”陵千山望着怪人,确切地问道。 “没错,你必须死在我手上,而且是你用尽了所有伎俩,绞尽脑汁直至彻底地绝望,没有半点遗憾的死去。只有这般才行,这般才配得上陵家少爷的死法。所以我特此来通知你。” “三天后,就在那片树林,我在那里等你。你可以逃出城外,也可以躲进岭府,但希望我们约定,如果你愿意赴约,请一定要一个人来。” 三天。 从陵千山的伤势和借助灵药的恢复速度来看,他的痊愈时间,恰好也是三天。 正符合怪人所言,要让陵千山没有遗憾地死去。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只有去了才能知道。” 门外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 怪人鬼魅轻笑,游魂般轻盈地推开窗户,转瞬便消失不见。 只留下在风中半开半合的窗扉。 与此同时,岭梅香匆匆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没事吧?身体怎么样了?”她担忧地坐到床边,握住陵千山的手,好似浑然不觉身后秀儿与侍女的窃窃私语。 “还好。”陵千山看着窗外春色,那里空无一人。 他缓缓却决然地抽回手:“有些事,能单独聊一下吗?” “秀儿,你带着她们先下去。”岭梅香挥挥手让她们退出房间,她茫然地望着陵千山,“你要说什么?” 今天的岭梅香穿的是翡翠色的洋绉裙,依稀能看到浅绿色的鸳鸯罗带,居高临下从胸口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凝脂新雪,让陵千山的眼睛不知道放在哪里是好。 可她湿润眼眸中的不安和忧虑,又让陵千山下定了决心。 “其实我早就该说的。”陵千山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 “具体哪里我还没想好,但我是时候该出庐州城,去外面看看了。” 这不是陵千山的一时兴起,假设不是白狼中毒,恐怕现在他已然身在城外,直奔西川路或广南路,寻仙问道,求缘颂法,探寻是否有办法逆天改命。 不然的话,不管他看过多少武家典籍,留在庐州城苟活,都只能付之流水。 “岭姐姐,这三年,谢谢你了……” 陵千山的话没有说完。 岭梅香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摁在了他的嘴唇之上。 “我知道的。就像我们岭家注定属于商贾,你则属于江湖。” 用手指传达过来的情感中,能感受到她的战栗。 “但是,我也有我帮助你的权利。我会把你的画像发放到所有与岭家合作的商铺,到时候,请不要拒绝他们的好意。”岭梅香浅笑道。 “我知道了。”陵千山艰难地下了床,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一卷油光发亮的废书,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一颗当做装饰的兽牙。这些是他的全部家当。 陵千山把长剑当做拐杖,虚弱地向门外走去,而岭梅香仅仅坐在床上,沉默不语。 直至陵千山在门口站住脚。 他一直憋着一句话想问,他最终还是不明白。 “呐,岭姐姐,我能问一件事吗?” “你说。”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陵千山背对岭梅香,他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问这样的事情,显得非常地可笑、卑鄙、愚蠢,可我真的想知道。斗米恩升米仇,岭姐姐你对我的照顾,实在太过贵重了。” “单单只是帮我调查血夜的真相,就让我感激不尽。” “在最困难的时候,买下了陵家的地皮,让我得以居住。” “下达岭家禁令,让我得以栖身,不会死于宵小之手。” 一样一样,陵千山都默默记在心里。用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感觉格外令人沉重。 “这算是投资吧。”岭梅香在背后轻快地答道。 她踢掉鞋子,坐在床上曲起双腿,露出白净的纤足,两手环抱膝盖稍稍往后仰,懒洋洋地歪头望向陵千山的背影。 “父亲说过,只有三流商人才会把所有赌注扔进去豪赌,但我觉得,锦上添花远远比不上雪中送炭。你值得我投资。” “而且,岭陵两家在外人眼里,早就拆不开了。为了岭家的尊严,也不能让外人随意折辱陵家,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我会竭力让你的投资不要白费的。”陵千山低声说。 他还是走出了房间。 只剩下岭梅香幽幽地一句私语,留在房间中无人问津。 “你啊——真是个笨蛋。” 很多人都忽略了幼年的经历,因为接触到的世界越是宽广,曾经的自己越显得渺小。 所以有人会认为童年会在现实面前慢慢褪色,一切都会被遗忘。 有时,这是对的,或者希望它是对的,但有时,它错了。 性格、人格、乃至构成全部的本质,早在年少扑蝶的时刻,就已经把一些东西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了心中。 对于岭梅香而言,一切在那场火灾面前变成了命中注定。 大概连陵千山都已经忘记了,他们到底是怎么潜入得兵械库。是她提出想要去看看,这对于大家族养在深闺的掌上明珠来说,是一场令人惊喜的大冒险。他同意了,两人骗过了各自的伴当,成功地绕过卫兵,潜入到兵械库的最里头。 然后,她红着脸说想要解手。 陵千山自然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但这只是她的托词,她早就想亲眼看看书里描述的“火眼神鸦”。等到她把火器拿到手里,却不小心触动了扳机,导致整个兵械库被炸上了天。 幸好,寻声赶过来的陵千山注意到了她的异动,把她拽进仓库的铁架子后面,躲得很安全。反倒是看到火起后拼命想要救他们的伴当,在火场里受了重伤。 等到他拽着她从兵械库的后面艰难地逃出去的时候,她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 陵千山让她在偏僻处待着,然后转身走到了街上。 岭梅香孤零零地站在巷角,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件事收场。 “放心吧,”陵千山去得时间很短,不一会就回来了,他脏兮兮的手上还拿着一串漂亮的糖葫芦,递给了岭梅香,“我刚才叫到人了,他们正在扑火。呐,给你,那小贩这次得挣大发了,我可是把我老爹塞给我的宝玉拿去换了这个。” 岭梅香不知所措地接过糖葫芦。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陵千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余灰,冲着她挑起了大拇指,“放心好了,我不会抛下你的。” “什么吗?” 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还是因为,那一纸婚书? 但陵千山的回答,完全出乎了岭梅香的预料。 “还用说嘛,我们可是共犯!”陵千山无比潇洒地说道。 共犯。 这个词汇让岭梅香像是回了魂似的,她的眼中又有了精神。 岭梅香重重地点了点头,也不顾自己脸上的灰烬,大口大口地开始吃糖葫芦。 路过巷子的大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们两个。 浑身满是尘土的青衣童子,笑嘻嘻地望着同样脏呼呼的红衫女娃吃糖葫芦,两人时不时会心一笑,清爽干净的笑脸,与娇憨的笑声交错,在暗处熠熠生辉。 这段往事,深切地铭刻在了岭梅香心底。 不是因为他救了她,也不是因为那串价值千金的糖葫芦。 只因为那句“共犯。” 那一句共犯,她从未忘却。 所以当血夜降临,涛涛浪潮奔涌而过,事态无法挽回之时,岭梅香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保护好他,这与婚约无关,与青梅竹马无关,与彼此家世无关。 仅仅是共犯。 但岭梅香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她会像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对待这段往事,将它藏在心底。 至少,现在的她是这么认为,并愿意为这样的想法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她仅仅是抱住双膝,卷缩着坐倒在床上,默默地望着离去的少年背影。 阳光落在她身上,映出了剪影落在墙面上…… 宛若那年那日独自站在巷角,等待同伴回来的女童一般。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六章 终日乾乾 陵千山路过姚家铺子的时候,还特意去看了一眼。 姚小哥辛辛苦苦地摆弄着草药,维持铺子并非易事,需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例如提供草药的山民、满是挑剔的老主顾、不怀好意的同行。他还需要下功夫继续学习针灸,毕竟不能丢失这门祖传的手艺。 回望万家炊烟,陵千山不禁感慨:果然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但自家的,似乎是最难念的。 而且还是用密文写就的,得要想办法翻译。陵千山想到这,不禁苦笑。他回到陵家废墟,刚迈入家门,一道白色的身影便扑到他的怀中。 “等等,小白,我伤势还没好呢。” 白狼拼命地用脑袋蹭他,然后各种撒娇,倒是完全没有原本的高冷模样,等到它情绪稳定,陵千山已经瘫在地上喘息。他笑骂道: “你倒是轻快,得了病就往那里一倒,本少爷可是为你出生入死,差点连命都搭上!” 小白一扭头,把屁股对准他,情绪释放完,也就不需要他了。 它一扭一扭地走了。 “看哪天我给你找个老公,好好治治你!”陵千山拍拍屁股,刚起身就看到白狼又走了回来。 “怎么,害怕了?……唉呦!” 小白用力顶在陵千山的胸口上,顶得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白狼弓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把爪子摁在他身上,傲慢地俯视着他。这招倒是出其不意得很,陵千山竟没能反应过来,发呆地望着白狼。 小白满意地点点头,收回爪子,这次倒是头也不回地彻底走了。 “你这没良心的!”陵千山在后面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倒是再也不提给它找公狼的事。他往屋子里走了几步,方觉得哪里不对,看向天空的袅袅炊烟。 炊烟升腾的位置,近在咫尺,明显是有人在做饭。陵千山狐疑地回望若无其事的白狼,心想总不能是那位怪人在作怪,便径直走向了东厨炊屋。 刚踏入房间,就看到一位少女作厨娘打扮,虽然稚嫩却依旧顽强地梳着高高的发髻,自带得锅铫盆杓,素手做羹,信手拈来各式器具料理菜品让人目不暇接。 她抬起手,刚想拾起远处的刀具,却不想陵千山先一步拿起,并夺过要切的生菜。 “切东西的活,还是交给我吧。”陵千山答道。 少女笑得灿烂,也不过多言语,埋下头继续做菜。很快,两碗水饭,一盘东坡豆腐,一盘鸡签,一盘菉豆,五颜六色、热腾腾地摆了满满一桌。 陵千山在家只会做面,还是最基本的白水清汤面条,从来都没在家吃过这般丰盛的家常菜,一时间眼睛都直了。 少女嬉笑着,把水饭送到他面前,得意地说道:“吃吧。” 陵千山捡起筷子,添了几口,只觉得少女纯真无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这么注视着他进食,颇为不适应。他丢下筷子,认真地对少女说道: “二娘,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名充作厨娘的少女,正是酒肆掌柜的爱女,赫赫有名的温酒娘子,二娘。几天不见,原本的黄毛丫头,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般的,可爱之中多了几分青涩的妩媚。二娘可怜兮兮地说道: “我被爹爹一阵好骂,就躲陵哥哥你这里来了,合计今天你会回来,就做了一桌,天知道你真回来了。” 陵千山回想原本满是灰尘的炊屋,如今已然纤尘不染,再加上小白圆鼓鼓的肚子,天知道她到底来这儿几趟,每天中午都过来一遍也说不定。但他也懒得拆穿,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吃饭,色香味俱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这个?” 二娘从身后提起一瓶酒。 庐州城特产,出去打美酒。 “果然是好酒!”陵千山品着酒香,不由得感慨,“我在做工的时候,掌柜的总防我偷酒喝,每次都是你帮我瞒着。” “所以说,陵哥哥你很坏呢。”二娘不满地鼓起嘴,“哪有让女儿骗爹爹的,坏人!” 陵千山不禁干笑。 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二娘眼睛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对不起,陵哥哥,都是为了保护我,你才被赶出酒肆……” “呃,这还真不是。” 陵千山汗然。 他略显尴尬地为掌柜的辩解道:“搞定那两个泼皮不是问题。让掌柜发火的,是后来一位怪人为了找我,把店给拆掉了。这的确是我给酒肆带来麻烦了,掌柜的没有错。” “那爹爹也不能把你开除啦!”二娘不依不饶地说道。她拿盘子捡拾了一盘菜,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白面前,生怕它一个暴起给她吞了。小白眼睛眯着,倒是蛮喜欢她的,看来征服一只白狼最好的办法,就是征服它的胃。 等等,正常的白狼会喜欢和人吃一样的菜吗? 陵千山几次想要吐槽小白真的快被驯化成家犬了,但想起在门口之前发生的惨剧,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跟二娘说了即将要离开庐州城的事情,正如他所料,她闹了好一阵,然后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神态说:“果然陵哥哥不属于这儿呢!”然后她就气冲冲收拾家伙回去了。 待二娘离开,陵家废墟又变得异常平静。 陵千山悄悄来到废墟后院的假山,他左右环视,确定应该没人跟踪后,抬手摁住假山上一处凸起的石块,然后将其旋转,左三右三后,伪装成石块的钢板咔擦地撑开,露出黑洞洞的暗道。 和岭家的奢华复杂不同,陵家就连石台都修得参差不齐。 三年前,血夜过后的差不多一两个月,陵千山找到了这处密室,里面大概有四五个房间大小,放有怪人嘴里所谓的“一万八千三百六十二本功法”,其实抛去不全的、已经落后时代的、乃至需要复原还真工作的古籍外,真正有用的大概超不过六千本。 而这六千本虚数,除去如陵家法门这般强调运用先天元气之外,再除去奇门遁甲、医药秘方、山河宝地、上古奇闻等等,真正可以借鉴、可以锻炼的武学其实屈指可数。之前也说过,陵千山练来,多不过徒有其形,充其量在步法上多变一些。 所以陵千山在这三年中,除去日常的摸索修行之外,还利用密室悄悄地搞实验。在兵械库,他见识到了“火眼神鸦”的威力,并特意调查过,这个世界上的火器大多属于这种,以量取胜更多用来纵火的器具…… 那么,陵千山自然也会有所想法。 陵千山轻车熟路地走进密室,从中间的石桌上拾起短筒状的武器。火药的提炼,枪膛材质的选择,细铁丸的打磨,为了搞清楚这些,他用了三年时间,才堪堪做出世界上唯一一把领先于时代、可以进行实战的手铳。 他小心翼翼地将火药和引线塞入枪筒中,然后装填铁丸,随时都能发射。 紧接着,他开始打磨长剑。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有两天多,他不能浪费每分每秒,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要赢。 赢得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 怪人站在树林里,悠然地观赏风景。 他之前去岭府,一方面是确认陵千山的伤势,另一方面,也是确保岭家不会搅局。之前负责保护陵千山的护卫,都忘掉了各自的遭遇,魇昧的作用很是出色,怪人决定有时间多调制一些。 怪人伸出手,抚摸着树干上的剑痕。随着一道道剑痕出现在眼前,怪人眼中渐渐浮现少年不顾风雨日夜练剑的身姿。说老实话,他欣赏陵千山,几近怜悯的欣赏。 就像是西域传来的读本中,那个以蜡作翅企图飞天的愚者,多少能让人掩卷叹息。知不可为而为之,本该是君子的做派,圣人的心思,偏偏在这位少年身上以一种光彩夺目的架势表现了出来,怎么可能不让人欣赏?不让人怜悯? 但他选错路了。 错误的道路,不管怎么努力都是错误。 对这名少年来讲,只有让他放弃,才是正确。如果他死也不改其志,那就索性让他去死吧,这样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怪人打心底这么想,越是靠近那名少年,越是想要杀死他,这已经不再是任务,而是使命,是责任。 他有责任让少年的悲剧就此终结。 所以,他要陵千山没有丝毫遗憾地去死。 不管陵千山逃避,还是面对,结局都是一样的。 奇妙的是,怪人敢肯定,陵千山肯定会来赴约,而且不会玩弄花招,一个人过来。 三天的时间说慢不慢,说快也快,一晃眼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正午不到,少年拖拽着孤单的影子,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树林。 “吃了吗?”怪人靠在树下,好奇地问道。 “只吃了早饭,午饭还没有。”陵千山将一只刚宰杀的山鸡扔在旁边的地上,山鸡身上已经裹满了泥,只需要烤一阵就是上好的叫花子鸡,想想也知道必定鲜香四溢美味无比,“这是我从市场买的,等打败了你,问清楚你的情况后,我会伴着胜利好好品味一番的。” “看来能与那个自称巨门级的皇家护卫两败俱伤,给了你很强的信心呢。” 怪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同时,怪人将背上的剑抽出来,随意地挥舞着。 “但是,想玩心战这一套,你还太嫩。”怪人沙哑地笑道。 怪人清楚,陵千山之所以特意带了只山鸡,就是为了能在心战上压一头,故弄玄虚自欺欺人,根本无需理会。 但陵千山胸有成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虚假的成分,他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彼此的笑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游荡在天地间的风,也销声匿迹躲了起来。树林间的缝隙,一点点地被杀气填满。怪人与陵千山对峙而立,名为“决战”的相搏,即将在两人之间裁夺…… 谁生,谁死!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七章 天玄地黄 陵千山再次用绷带,将一只手与陵家副剑紧紧地缠在一起,确保在元气震荡下长剑不会脱手而飞。 没有先天元气的他,想要伤害入境武者,必须依靠神兵利器。 陵千山盯住怪人的下盘,缓缓地向前迈步。 怪人则相反,他随意地站在原地,浑身上下似乎全是破绽。 “你似乎误会了一件事。”怪人嘶哑着说道。 在他出声的瞬间,陵千山突兀地加快度,挥舞长剑直奔怪人身前。怪人依旧原地不动,好似完全看不到对手此时的异动。 “你要是以为,自己与那个巨门级的家伙能够打平,就必定能打赢次一级的贪狼武者,那你就完全想错了。” “因为境界之间,也是有强弱的。” 陵千山贴近怪人身前,长剑挥砍却砍了个空。 怪人身形回旋,巧之又巧地躲过剑锋,所用的技巧正是陵千山曾施展过的花子行绝学,风沙转。同时,怪人顺势抬起手中剑刃,撩向陵千山的喉咙。 然而,陵千山的动作根本没有丝毫停顿,就像是知道怪人会如此应对似的,轻轻摆头错开撩上来的锋刃,他抬腿迈脚强行挤进圈内,掌心下压操剑直刺怪人胸口。 这一招,在对敌皇家侍卫时也用过,效果不错。 如此近的距离下,怪人便失去了挥剑自救的空隙,于是怪人眉头一皱,居然轻描淡写地弃掉了剑,双手向下,长袖中几道金丝倏然浮现,缠绕在刺来的剑身上,将其封死不能再进半寸。 “你没有想到这样吧,我可不是剑客。”怪人得意地笑了,被封住剑的陵千山,失去了唯一的依仗,就如同没有牛肉的牛肉拉面,就算面条再怎么入味也名不符实,“你的进攻方式太单一了。当然,这也是你没得选择的缘故,但这样就会被人看透。一旦被看透,任何的行为都能被预测……” 怪人的话说到一半,身躯便猛然一震,虽然有布条的遮挡看不到脸,却能感受到怪人的惊愕。他低下头,看向埋在胸口的匕首。 匕首的另一侧,是陵千山。 长袖中的金丝无力地瘫软了下来,陵千山抽剑后退。 “没错,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陵千山勾起嘴角。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剑客,从你刚入酒肆的那一刻起,一个真正的剑客,不会随意把自己的信仰丢在油腻的桌面上。” 怪人点餐的时候,将宝剑丢在桌上的行为,陵千山便知晓,剑客的形象不过是对方行走江湖的伪装。而传说中仙人魂断的出现,又间接地启发了陵千山对怪人真实身份的猜想。 “我猜,你该是个刺客。” 陵千山一语道破了怪人的身份,少年继续说道: “和你一样,我也认为:一旦看透敌人,敌人的任何行为都能被预测。所以这三天,我一直在尝试,尝试看透你的行动模式。” 包括该采用怎样的举动,才能诱导敌人做出想象中的应对。 看似几个弹指的瞬间交锋,其实陵千山已经冥想演练了无数遍,他深知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无论是体力、耐力还是突破力,无法运用先天元气的他,勉强对敌都只会是劣势,极致的劣势。 所以,他必须多想,反复琢磨每一个细节,乃至每一脚印,为了达到速战速决,出其不意的效果,整个计划过程下来不能有丝毫的失误。 他做得到。 “这就是所谓,天道酬勤吗?”怪人沙哑的声调逐渐上扬,他甚至为陵千山刚才的奇袭鼓起掌来,丝毫不顾胸口还插着的匕首。 陵千山的表情,也因此变得险峻。 “或者说,这就是弱者的思考方式?不愧是陵家少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若不是你的年纪实在太小,我甚至以为在与某位老江湖讲话。” “但可惜,你想错了一点——” 怪人伸出手,轻巧地拨开匕首,铁铸的兵器落在地上,没有溅起半点泥土。 “弱者就是弱者,不管有多少奇思妙想,采用多么精妙的策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终究不过是蚍蜉撼树,无用功罢了。” 名贵的柠黄色衣裳上,只多了一个刺破的小洞口,里面是缠绕身躯的白布条,以及布条下密密麻麻的金丝。 怪人的先天元气,在每一根细细的金丝上流淌,进而构成了刀枪不入的软胄甲。若是陵家副剑,可能还有几分可能斩断它,但那匕首,不过是上乘精兵,它没能刺破金丝。 “很抱歉,你的三天时间白废掉了。”怪人嘶哑地笑道。 “哼,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指望能这么顺利……” 陵千山倒是不泄气,他挥挥长剑,这次他不敢再贸然进攻,谨慎地绕起了圈子。 “那么,轮到我啦,让你见识一下贪狼境界的武者巅峰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怪人向前一步,双手一伸,肉眼并看不出任何端倪,陵千山却直觉不妙,疯狂地往后跃去。 金丝接连不断地插在地面上,直至大树身前方才停下。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宛若轻纱拂面,可它插中的地面却纷纷龟裂,笔直地形成一条沟壑。 假若陵千山没能及时逃开,想必已然身受重伤。 “我的气量不过是斗量充栋而已,中人之姿平庸得很,至今修行数载,也没能摸到巨门境界的门槛。”怪人缓步向陵千山走来,却无形中给了陵千山极大了压力,只听怪人轻声道,“但这不妨碍我杀人,就算是禄存武者,我也杀过,轻而易举。” 陵千山的额头,因此溢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我的气贯其器,只能作用在纤细柔软的金丝上,再重一点的东西都做不到,比不得重剑无锋,也无法用于拳脚,这让我被家族所抛弃、所羞辱。直到,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斗方式。” “例如,现在我最擅长的,是调制毒药。” “……” “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你下毒的,因为这样就太无聊了。”怪人用手轻轻一抖,缠满全身的金丝蓦地从袖口里弹出头来,一根根地搅在了一起,瞬间构成了几条巨大的金色巨蟒,对陵千山虎视眈眈。 怪人轻笑:“在下唐远,请陵家少爷赐教。” 唐远。 暗器、毒药、杀手、刺客,姓唐。 陵千山无需多想,便能想到对方的来历。 “西川唐门是吗?”陵千山沉声问道,只觉得胸腔的心不断地下沉,直至跌到不可知之地。 他确实看过有关唐门的功法秘籍,除了制毒解毒之外,大多都是如何制造暗器,通过元气强化并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正如唐远所言,假若对方真的将下毒暗器本门手段施展开来,他陵千山走不过三回合,连人还没看到就倒地身亡了。 “但是我听说,唐家堡如今已经没人了才对。”陵千山一边扯东扯西,一边拼命地思考下一步的策略。 “因为被我杀光了。” 沙哑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阴森。 “看看这从未在任何典籍记载过的招数吧——金香游蛇闪!” 数条金光闪闪的巨蟒,由于高速移动在风中爆发尖锐的破音,宛如它真地活了,吐芯子发出嘶嘶的声响。 几棵苍木拦在巨蟒前,只见它“轻轻”抖了抖,拦路的树木便支离破碎,飞溅的木屑反而让企图借此苟延残喘的陵千山更加狼狈。 陵千山滚打跌爬,将所学全无保留地施展出来,各种被称为神乎其神的身法,凌波步、十仗鹰飞、落花摘星……让人目不暇接。然而,他竭尽全力使用的、近乎极致的轻功武学,仅仅被用来躲避巨蟒单调的扑击。 而且,陵千山自己非常清楚—— 最多再撑半刻,他肯定会体力不支,不得不露出破绽被巨蟒吞噬。 三年,或者说十多年来直至如今的勤学苦练,最终就换来不过半刻喘息。 所以他根本退无可退,只能在还剩有体力时,赌命一搏! 陵千山再次躲过一条巨蟒的突袭,旋转身形大幅度冲向了远处宛如看戏的唐远。唐远不慌不忙,勾手唤回“金蟒”。 金丝的移动要快于陵千山的速度,不过陵千山并非毫无对策,他倏忽高跳至半空。 层层布条的遮掩下,唐远不禁笑了。 此刻的陵千山,身在半空无法借力,根本没有半点防备。 唐远甩开袖子,操控着数条金丝巨蟒直接冲向了陵千山。 然后…… 正午的阳光,正好打在了金丝之上。 腾起的金丝流淌着耀眼的光辉,刚好晃到了唐远的眼。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眼睛。 “糟——” “就是这个时候!”陵千山双手握剑,径直向下劈去。 可用手挡住眼睛的唐远,偏偏在这个时候,反而嘶声长笑。 “糟糕什么的,我开玩笑的。” 陵千山只觉得自己的冲势为之一顿,明明与对手还有一段距离,整个人却像是撞到了棉花似的,两只脚甚至无法踩到地面,就这般软乎乎地被固定在了唐远上头。 “我就知道陵家少爷你一定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肯定要弄点什么大动静,所以早在我使用金香游蛇闪这招之前,就将数层金丝悄悄放在周围。运气不错,还真网到了大鱼。” 金丝密密麻麻地,在树枝、木干、草坪间悬挂,密密麻麻地形成了一道陷阱。 陵千山撞个正着。 高手对弈棋高一步的快感,着实让唐远享受。 但唐远还是没能料到。 “你说得没错,我肯定要弄点什么大动静。” 唐远接下来要面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武器。 被吊在半空的陵千山,手掌半旋,袖口露出黑洞洞的犹在冒着烟的枪口。之前他双手握剑的动作,只是为了掩饰拿手铳的瞬间。 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咚!” 铁花绽放!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八章 亢龙有悔 尽散的铁丸,一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唐远放大的瞳孔,陵千山孤掷一注的狠辣,尽在其中。 这刹那,很快被硝烟遮掩。 陵千山踉踉跄跄地跌出圈外,由于金丝的缘故,他浑身尽是勒出来的小伤口,看起来整个人都血淋淋的,格外骇人。但其实多为表面伤,伤势不算重,至少没有影响行动。 他低头看向手铳,铳枪筒子上有着鲜明裂纹,显然材质并不过关,已经成了废料。 陵千山毫不惋惜地扔掉手铳,捂住口鼻轻声咳嗽了起来。 这样就结束了。他暗暗想。 然而,现实总是比幻想残酷。 “这就是你的杀手锏?” 硝烟后传来了唐远的询问。 陵千山的咳嗽,被他自己强行压了下去。他抬起头,愕然地看向对面。 手铳里总共射出一百零九颗铁丸。 其中有三十六颗,飞到了各种不相关的位置。其次有七十二颗铁丸,被金丝或穿透或包裹,完全拦在了寸步的距离上。 只有一枚铁丸,幸运地穿过了层层金丝,来到了唐远面前。 唐远摊开手,掌心里焦黑一片,铁丸明晃晃地躺在其上。 “你这个暗器有点意思,如果能换成毒针,大抵能媲美暴雨梨花了。”唐远扔掉铁丸,由衷地赞美道。 哈哈。 陵千山无声干笑。 看来弄几把火枪三五个人便开张称霸武林的美梦,至少在这个世界,可以丢掉了。 “那么,现在你没有遗憾了吧。” 唐远收回大部分金丝,只留少许在手中幻化成刀刃模样,他不慌不忙地向陵千山走来,布条迎风飞舞。 陵千山吞了口吐沫,他咬破嘴唇,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许多余无用的情感干扰思路。 这个人很强,比那个侍卫五十六还要强。如果把五十六比作凶悍无比的庞大巨兽,那么唐远就是灵活阴毒的蟒蛇,而后者比前者更加可怕,至少对陵千山所言。 因为不管巨兽,还是蟒蛇,它们都是致命的。 虽说之前的手铳突袭并非毫无意义,至少消耗了唐远相当程度的元气,但是,对方立刻放弃了维持巨蟒的浪费行为,以最小形式收缩了金丝,提升了强度,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在这样的老手面前,想要找到对方破绽,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陵千山深吸一口气。 “其实说来很奇怪,虽然没有理由,但我就是知道你会来送死。”唐远道。 对方嘶哑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杀机四溢。 “能问问为什么吗?” “原因很简单啊,因为我打算要离开庐州城了。”陵千山道。 离开庐州城,就意味着…… 非生即死。 没有逃亡的选项,陵千山也不准备忍耐,越王勾践能卧薪尝胆,是因为他还拥有整座越国作为后盾,一味地相信耻辱的力量,反而会埋下失去理性的祸根,一次次地自欺欺人,也不过是沉沦的掩饰。 对于现在的陵千山而言,他只剩下一个选项。 破釜沉舟。 他既然想要离开庐州城,就必须具备直面风雨的能力。而与唐远的这场决斗,便是风雨前的预兆。 如果连预兆都无法挺过去,那他根本就无法走远,还不如索性死在这里! “那么你还有其他底牌吗?”唐远调侃道。 “没了,就连随机应变都没了,我甚至找不到你的弱点,至少没有我能利用的弱点,看起来,好像我没法子了。”陵千山坦言。 同时,他毅然决然地举起手中的剑。 “即便如此,我也不可以束手待毙。” “那就来吧!” 唐远对陵千山勾勾手。 陵千山气沉丹田,大步踏出,几滴鲜血撒在青青草地上,宛若朱砂点点。唐远不慌不忙,金丝作刀左右挥舞,厉声迎向了陵千山。 刀剑相较的瞬间,陵千山咬紧牙关,死命地压下剑锋,企图抢夺居高临下的优势,可唐远就地使出一招流龙探尾,占据了优势的他,反而灵活地卸开力道,两者荒谬地同时选择了对方的风格,但结果却大相径庭。 无法匹敌的气浪从唐远身上升腾,迷乱了陵千山的眼睛。 陵千山难以招架,一时空门大开。 “拜拜。” 唐远说得轻巧,手上动作却异常狠辣。他横扫金丝利刃,准备将少年开肠破肚。 是一道白影,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陵千山。它猛然撞飞了唐远,挡在了少年面前。 “小白?!”陵千山惊愕叫道。 他在出城之前,特意拜托姚小哥有时间去照顾一下白狼,他说得语气很隐晦,以免姚小哥误会成他有去无回之后,找岭家出面。 同时,也为了它的安全着想,他根本就没有带它一起的打算,干脆将它丢在家里,悄悄地翻墙跑出来赴约的。 然而正是它救了陵千山的性命。 “哈,它是嗅着你的味道一路跟过来的?有没有搞错,怎样养的,都养成家犬了。”唐远勉强站稳脚跟,他惊诧地望向这只搅局的白狼。 刚才那一撞的力道比想象中大得多,就像是八九架狂奔的马车同时撞在身上。幸好唐远及时调动运气防御,不然极大几率重伤晕厥。若不是这头毛发银白、生龙猛虎的白狼就活生生地就站在面前,唐远会以为自己再跟巨门级高手对战。 听到家犬的称呼后,白狼显得更加愤怒,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整个身子如满弦的弓箭一般弓起蓄势待发。 “你到底从哪里弄到这匹狼?”唐远后退几步,一边警惕它的动向,一边打听着它的来历。 陵千山也看出唐远的内心颇为不平静,可他比唐远还要震惊。 三年前,大概是血夜过后半个月不到,陵千山在城外用野味充饥时,大抵是四散的香味引起了它的注意力,一头脏兮兮、遍体鳞伤的白狼颤颤巍巍地来到陵千山身前,然后便摔倒在地。 他俯身查看,发觉白狼竟然是饿晕的。 陵千山用一刻钟时间考虑,到底要宰了它吃肉剥皮,还是救它一命。 最终,他还是把它扛回了家,令其好生养伤。待它接近痊愈,跑到湖边痛快地洗了个澡之后,陵千山才发觉这只白狼实在漂亮,银光闪闪的皮毛绸缎般光滑,摸起来爱不释手。 而且它意外地聪明。 发脾气耍起来性子来,比某家大小姐还难伺候。 尤其当陵千山开玩笑说,养它是为了储备食粮之后,好不容易打理那么点家当,差点被它掀了个干净。 陵千山翻阅典籍,肯定世界上没有什么妖精后才能相信,小白真的是狼,还是只母狼,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变的。 而这只白狼唯一疑似能够证明它身份的,就是陵千山把它救回家时,发觉它嘴里叼着一枚兽牙。兽牙经过了打磨,而且有刚好能穿过草绳的孔,所以陵千山索性就将其挂在脖子上,也是期望着有人能认出它的来历。 可是陵千山今天才发觉,他还是小看了朝夕相伴的家伙。 “大概我们有着命中注定的羁绊吧,可是它先跟上得我。”陵千山得意地说道。 小白咧了咧嘴,一只狼能做这样的表情格外古怪,它先是白了陵千山一眼,而后低吼着扑向了唐远。同时,心有灵犀地,陵千山也腾身跟随,手中挥舞陵家副剑,向唐远挥砍而去。 唐远飞身避开白狼,轻描淡写地挡住劈来的副剑,与陵千山错位而过。同时,唐远突兀地跺跺脚。 从龟裂的沟渠中,骤然弹射出无数金丝,将闯入的白狼瞬间束缚。 这本是唐远预留的最后底牌,他压根没想过要用,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即便实力凌驾于陵千山之上,但受限于各种出乎意料的小手段,竟与其缠斗至今,唐远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理也多了几分急躁。 “先解决你这畜生吧。”唐远冷声道,他横握金色长刀,干净利落地劈向白狼。 “住手!” 陵千山持剑挡在白狼身前,却犹如枯叶被狂风席卷,瞬间被击飞。他跌跌撞撞地飞向后方,眼睁睁看着金刃越来越近…… “不!” 这一瞬间,时间的流动仿佛变慢了。陵千山的眼中失去了周边的树林,失去了唐远的身影,只剩下小白。 跟他朝夕相处,在血夜之后,他仅存的家人。 刚才,它救了他。 现在,它快死了。 被金色束缚的它,来不及挣扎,就要被唐远斩杀…… …… 树林中一阵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唐远将金刃劈向白狼,只需要一个眨眼的功夫,它便会血溅当场。可就在这不过弹指的短暂隙间,唐远心中警钟大作,他扭过头,看向眼前的少年。 不知何时,明明之前被击飞的陵千山,却仿佛用了缩地成寸的神通,已然近在咫尺。 接下来—— 唐远没能看清陵千山击出长剑的动作。他所能看到的,只剩下陵千山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无法倒映出任何事物。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然不复存在,甚至连陵千山自己的身躯,也没能包含其中。 陵千山冰冷至极的瞳孔里,只剩下一样东西。 一抹清光,遽然跃至其间。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将被这抹清光夺去。 唐远微缩瞳孔,他莫名地想起师父曾说过,凡人一生可能都无法进入、名为忘我的境界。传说中它超越全部级别,什么贪狼巨门,都不过是力量的多寡,唯有忘我之境,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 剑光流动,搅碎了整座树林。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十九章 见龙在田 唐远在等待陵千山赴约之前,曾通过剑痕观摩少年自创的剑术练习。 当时唐远得出了一个结论: 选错了路,再怎么努力就都是无用功。 即使唐远注意到了——树干上将其贯穿的剑口——他也不打算更正自己的想法。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若是问陵千山自己,他练剑有什么用,恐怕陵千山也会回答说,不过强身健体、熟悉套路而已。 然而,这仅仅是陵千山自己也不清楚某些事实。 假设有无聊的有心人,真愿意用镜子来反射光线。当光笔直地穿过树干上的创口,他会惊讶地发现,光线掠过的树干、枝叶、乃至远处的岩石边缘处,都有类似的剑痕。 当时陵千山刺出的剑,其实贯穿了整座树林。 唐远做不到,五十六也做不到,这种事看起来根本没法解释。 幸也不幸的是,就连当事人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它不需要解释。 但现在—— 无法解释的事,再次发生了。 唐远准备杀死白狼的那个刹那,也就注定,唐远会荣幸地成为了吃螃蟹的第一人。 一抹清光,遽然跃至其间。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将被这抹清光夺去。 陵千山的剑已然逼至面前,唐远不假思索地便想出五十七种躲避方式,然而同时,剑路封死了一百五十七种后路。 所以唐远只能退,不断地往树林深处退。 但不管他退得速度有多快,剑锋依旧摆在面前,一点点刺向他的心脏。 唐远拼命催动、用来抵挡的金丝,接连不断被这抹剑光削断。 阻碍到剑锋的青枝绿叶,但凡有一点丁可能,便被这抹剑光搅碎。 陵千山的眼眸中不存在其他事物,那就等于在他与唐远之间,其他事物并不存在。 ——在这生死关头,唐远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澄清。 他停住脚步不再尝试躲避,相反,他主动迎向剑锋。 血花飞溅。 长剑确确实实地刺穿了唐远的身体。 被喷洒出的血液所震慑,陵千山原本空无一物的异样眼眸,逐渐恢复平常。他略带有几分困惑地望向唐远。 剑身明明直没胸口,唐远却嘶哑地笑了。 “你知道做一个杀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对人的了解。”唐远自顾自地说道。 “不是书本上的了解,而是实打实地,将人当畜生一样,切开胸脯查看五脏六腑,丈量各个器官的距离,认识它们的形状,它们的功能。这是唐门必备的基本功,而我在这方面难得地颇有天赋。” 一根金丝,沿着唐远的手掌骤然弹起。 陵千山猝不及防,被金丝击中了麻筋。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推开脚步。 唐远的身体晃动了几下,勉强保持着平衡站稳了脚,然后抽出刺入体内的陵家副剑,将之扔在一旁,胸口血肉模糊,看似狰狞,实际却没有伤及根本。 而这时的陵千山,手无寸铁,对唐远再无半点威胁。 陵千山很快也明悟了这点,他起身扑向了长剑。 几根金丝猛然从草坪里探出头,灵巧地将长剑封在了地上。 见长剑无法拔起之后,陵千山旋转身子,不退反进逼近了唐远。唐远随之冷笑,他刚想驱动金丝,像束缚白狼那样阻止陵千山的脚步,胸口却传来一阵令人眩晕的疼痛,先天运气顿时烟消云散。 随后陵千山成功撞倒了唐远,两人好似愚笨老汉般地倒在了一起扭打起来。 当唐远无法使用先天元气时,陵千山便占据了绝对上风。他跪骑在唐远身上,连续数拳重重地崩开唐远匆匆架起的双臂。唐远心道不妙,咬牙闭眼做好了被重击的准备,可这一拳迟迟没能落下。 唐远诧异地看向陵千山。 陵千山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身体也随之抽搐。他几次举起拳头,都有气无力地没能挥下,作为即将获胜的一方,反而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怎、怎么回事……”陵千山竟打起了摆子,他艰难地说道。 “哈哈,我知道了。”唐远嘶哑的声音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你能刺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人体内有着丹田气海,先天元气,故能运用元气做出常人无法做出的事情,例如气贯其器,例如运功法门。但陵千山的丹田气海是空的,他没有先天元气,因此,当他做出常人无法做出的事情,所要付出的也绝非寻常。 他那一剑,消耗得该是他自己的生命力。 “你死定了。”被压在下面的唐远嘶声说道。 明明见到了曙光,却还是天命如此吗? “该死的……”陵千山再也无法坚持,握紧的拳头也随之松开,他蓦地倒下。然而,好死不死的,在倒下的过程中,陵千山的手偏偏不小心拨开唐远脸颊上缠绕的布条。 布条下,并不是想象中凶恶的鬼面,或是烧焦了的狰狞皮肉,而是白皙娇嫩的、还带有红晕的脸颊。 唐远,不,应该是唐媛,她浑身颤抖、怯生生地挡住脸:“不、不要看我。” 声音出奇得甜美,软软的宛如稚子,有变化的不只是声音,就连性格也变得羞涩怕生,仅仅只是摘下布条而已,却是判若两人。 陵千山怎么想也想不到,她原来是母的。 唐媛慌乱地把布条勉强挡在脸上,再次用嘶哑难听的嗓音强硬地宣判陵千山的死刑: “我要杀了你!不只是仙人魂断,我要用更残酷的毒让你哭着跪求死亡……” 陵千山啪地拿开唐媛脸上的布条。 “对、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这样的……” 把布条放上。 “你这个混蛋——” 再拿下来。 她满脸通红地别开脸,声若蚊呐般地说道:“不要这么看我,我会害怕的。” 这到底什么情况? 待陵千山艰难地再次放上布条时,唐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好玩吗?” 这回,她干净利落地敲晕了陵千山。 陵千山啪地倒在她的胸口上,压到了她的伤口,唐媛闷哼着推开陵千山,她坐起身,从兜里拿出药水,撒在剑伤处,然后用残余的先天元气操控金丝,缝补伤口。 这一套她轻车熟路,显然已做过多次,即便冷汗直流咬得牙根吱嘎作响,她也没有停下动作。 白狼迅疾地从树林跑出去,来到被打晕的陵千山身旁,它焦急地舔着他的脸颊,似乎想唤醒陵千山。不过很快,它便发觉陵千山的状态不妙,白狼反过来支起身子对唐媛低吼。 唐媛头都没抬,她知道世界上能解除自己设下的金丝,让白狼安然无恙逃出来的人只有一位,就是她的师长。 一名书生鬼魅地从她身后闪现。 “看来他通过考核了呢。”唐媛突兀出声说道。 “是啊,应该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书生隐于树阴之中,笑嘻嘻的模样竟与陵千山的表情有几分相似,“那一剑,实在漂亮。” “师父知道那一剑的来历?” “嗯,陵家剑法嘛。”书生理所应当地说道。 唐媛不觉气苦。 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少年,不禁白了他一眼:陵千山,还说你不会陵家剑法? “准确的说,应该是陵家剑法的精髓,最后也是最强的一式。”书生走近少年。 白狼警惕地盯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枚药丸塞进少年嘴里。从嗅到的香气来看,至少不是毒药。 “这招叫什么名字?”唐媛好奇问道。 书生意味深长地俯视少年,沉吟着答道:“水中之月,空里之风,万法皆无,一无所有——” “此剑当名,万法无有。” …… 陵千山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他是被沙沙的流水声惊醒的。 陵千山呻吟地坐起身,摸着屁股下一层层的干草,伸出手习惯性地将小白抱在怀里,然后望向身旁的岩壁发呆。 这里大抵是古时乡民还愿开凿的山洞,里面的佛像锈迹斑斑,看起来颇有年头。 他呆望了很久,只觉得百感交集,没有死的侥幸和差点就能战胜敌人的不甘在心底矛盾冲突,很快陵千山便潇洒地笑了,需要他思考的事还多着呢。 “我没事了,出去走走,你安心在这里躺会。” 陵千山小心翼翼地把小白放在他刚才躺得干草上,然后走出山洞。璀璨的星空下,一道瀑布飞流直下,犹如飞腾银龙般壮观。在湖泊旁的碎石摊放有些许物件,夜空下看不清楚。于是,陵千山迈开脚步,向瀑布下的湖泊走去。 当他走得近了,才看得出来,那是黄色衣裳、镶金束带,还有长长的白布条,缠了一团。陵千山立刻明白了这是谁的衣物,刚准备回避,原本平静的水面,噗地冒出个人来。 虽然星夜朦胧,却也能看出柔美的曲线,皮肤更是光滑柔美仿佛丝绸,但这份“丝绸”上却布满了惊心动魄的大小伤痕,乍看起来甚至好似针线胡乱拼接的布娃娃。陵千山的目光下意识被这些伤痕吸引,他目不转睛地盯上了唐媛。 “啧,是你啊。”唐媛嘶哑地说道。 她离开水面,径直走向了陵千山。明明赤身裸体,却仿佛穿着最豪华的衣袍,没觉得有丝毫的难堪。最重要的是,即便下水沐浴,唐媛的脸上依旧缠着绷带。 “你说得师父,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吗?”陵千山沉默少许,而后问道。 唐媛赞许地点头道:“当然啦,师弟。” “果然是这样……”陵千山从一开始就清楚,唐媛大费周章地与之战斗,不是有所图谋,就是为人所托,但战败和战胜后的处境,本该天差地别,陵千山还想再问下去,突然觉得刚才唐媛的称呼颇为怪异,他茫然地看向唐媛: “等等,你刚才管我叫啥来着?” “恭喜你,陵少爷。”唐媛拾起衣物,一边穿戴一边用那沙哑的声腔说道,“从现在起,你有师姐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章 进退无咎 “我还要再说一遍,你真的很出人意料。”布衣书生悠然地说道。 他坐在山路开凿的石阶上,翘着二郎腿,没有半点读书人该有的风雅,反倒和王五麻六的泼皮气质旗鼓相当。 同时,书生的嘴里还叼着一根吃剩下的鸡骨,该是来自陵千山带来的叫花鸡。 “叫花鸡的味道真不错。听说你不会做饭?其实你很有当厨子的潜质。” “你说得出乎意料,指的是这个?”陵千山无语,他沉思良久,来到书生身前,“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对我如此大费周章?” “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虽然我过去的名字,已经忘记了。”书生跳起来拍拍屁股,顺嘴吐出鸡骨头,骨头在跌至脚下草地时,化成了一地碎渣,很快便不留痕迹。 “但现在的我,你可以称呼我为班师诏。” 班师诏走过去,拍拍少年的肩膀。 同时,陵千山裸露的手臂上,叠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你知道我的事?”班师诏扬眉问道。 陵千山目光复杂地打量眼前看似清秀的书生,“只是略有耳闻。” 数年前,宋代周而引发的短暂混乱时期,外敌辽国与西京纣族趁火打劫,皆对大宋虎视眈眈。 尤其是辽国,领兵几十万入侵宋境,打出的旗号是“保周伐宋”,成功地分化了边境军民,使得九镇各自为战,原本固若金汤的秦州防线仅仅一夜便全线糜烂,名存实亡。 辽军先锋精锐一万骑兵,长驱直入,兵锋直指秦州最后的堡垒——奉天堡。 只要能打下奉天堡,辽国便有把握驱使大军直奔宋朝都城,攻克兵力空虚的京镇,然后再像切蛋糕一样四面出击,分割华夏神州,不出数年便可全据中原,达成大辽百年来的夙愿。 辽军有这样的把握,打赢这场国运之战! 相较于戮力同心的辽军,刚刚易帜的宋军则是一盘散沙。 奉天堡只有临时调集的三千轻骑,盔甲都尚未补全,担任抗辽的主将,又在辽军先锋尚未到来之时便弃军而逃。 眼看局势已然崩坏得不能再崩坏之际。 无名书生站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说服三千轻骑放弃了守城打算,也没有人说得清,他到底采用了怎样的计策扭转了乾坤。 大家只知道,这名书生率领三千轻骑,城外迎战辽军精锐一日一夜,至第二天的凌晨,一万敌军全军覆没,三千轻骑却只有数十人坠马重伤。 这是书生出道的第一战。 便是一场足可以载入史书的大捷,堪称奇迹之战。 然而,就在奉天堡男女老少为之庆幸时,书生却宣告这仅仅只是开始——接下来,他率领三千轻骑,驰援各大重镇,将辽军各自击破,期间二十四战皆以少胜多,俘虏近十万敌国军民,以一人之力修复了秦州防线。 由于书生与三千轻骑皆身着白衣白袍,被辽军称为“白袍军”。 白袍军战无不胜的彪悍战绩,令辽军闻风丧胆。后辽军自忖已无法完成战略目标,在撤退前不惜以粮秣、草料为诱饵,残余二十几万重兵围困这三千轻骑。 最终的结局,是白袍军烧毁全部辎重,完成战略目标后,书生重伤离去,三千轻骑无一生还,可辽国入侵二十几万的大军,却只有一万不到退回辽境。 因此传言说,这名书生的武道几近人之巅峰。 不是武曲,便是破军。 后来,太祖皇帝接见了这名书生,与其彻夜长谈,封其一字秦王王位,同时赐下姓名,为—— 班师诏。 “我以为你已经被杀了呢。”陵千山老实地说道。 “哦?” “因为自从新皇登基之后,你便再无音讯。所以大家都说,你因功高盖主,被新皇在大内所弑。” 班师诏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答道:“这当然是谣传……或者也不算谣传,花天远可比花满山差太多了。” “那么你现在的武道境界,到底是……” “你觉得,夏虫为什么不可以语冰?” “生长在夏天的虫,无法谈论冬天的冰。你想说我囿于见闻,知识短浅?” “不,我只是想说,对于夏虫而言,知道过多的知识,反而对自己有害。境界太远,便是神话传说,想要知道的话,就好好把境界提上来吧……哦,对了,你是空谷幽兰,没办法入境。” “……” 陵千山以为,班师诏还会给他讲述一下皇家秘闻,例如太祖皇帝花满山与皇弟、如今的宋帝花天远之间的关系,再例如当年战役之惨烈、指挥所用策略之精妙,但班师诏统统都没有说。 他只用一句话,就把陵千山的心思从九天之外拉了回来: “我与陵浅山是故交。” “——你知道父亲的下落吗?”陵千山先是诧异,而后急切地问道。 “陵浅山的下落,我知道。” “他在哪里……” “陵浅山死了。”班师诏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断了陵千山的问话,还特意强调了一句,“虽然我不能告诉你详情,但我可以说,陵浅山早就死掉了。” “……” 陵千山再次语噎。 班师诏看着月光下少年的侧脸,只见陵千山的笑容逐渐僵硬、凝固。陵千山勉强地转过身去,避开班师诏的视线。 可当他再次转回来时,又变回一如既往地洒脱模样。 班师诏欣赏地点了点头。 “既然父亲早已经死掉了……”陵千山正视班师诏,就算面对得是传说中人,他的眼中依旧没有丝毫躲闪,陵千山不客气地质问道: “那你为什么现在跑出来,对我搞什么杀人试炼?” 直至现在,答案非常明显。从头到尾,唐媛背后都有他班师诏的影子。 是班师诏授意唐媛,先是酒肆试探,而后林中下毒。虽然唐媛再三留手,但对于陵千山来说,依旧是生死相搏。 若不是陵千山侥幸,现在他早已跟着父亲魂归故里。 “为什么是现在,原因很简单,不管你采用怎样手段,无论你资质如何,是否空谷幽兰,最终的结果是,你能与那名侍卫打平。那么,我就算你已摸到贪狼境界的门槛,有了被我测试的资格。”班师诏不慌不忙地说。 “强者恒强,天地真理——陵千山,你的运气真的很好。” 和唐媛一样,说出了最让陵千山痛恨、最想不明白的结论。 “一开始,我只是派唐媛借询问秘籍下落的名义,前来试探三年后你到底成长到怎样的地步。而唐媛的答案是,你根本无法离开庐州城。所以那个时候,唐媛想要杀死你,因为就算你活着,也毫无意义,留给你的只有羞辱和痛苦。” 班师诏无比坦诚地说道。 “但最后中毒的,却不是你,而是白狼。” 在这里,命运出现了分歧,前后界限分明。 由于白狼中毒,陵千山闯入岭府,并与皇家侍卫撞上。为了活命,陵千山不得不激发出体内前所未有的潜力。 而唐媛认可这份潜力。 “你能打平那名侍卫,是一个奇迹,你差点打败唐媛,是另一个奇迹。只有这两个奇迹发生,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场试炼,考验的是你的运气、意志力、毅力、体力、智慧……考验了你的全部。只有你通过了这样的考验,我才会收你为徒。” “你是不是太过看得起自己了。”陵千山忍不住冷笑,“凭什么我必须认你当师傅……” “因为我是班师诏,是能够让你和我一样、成为武道至尊的强者。” 班师诏的话掷地有声。 显然他没有说谎。 然而,对这样的班师诏,陵千山想也没想,转身大步迈出。 “你要去哪里?” “如果我真有贪狼之境,我肯定要狠狠地在这张自以为是的脸上揍一拳。可惜,我打不过你,这是事实。所以我只能走了。” “你不想变强?” “我当然想变强,但我的经验告诉我,被人施舍是无法变强的。” 班师诏不禁笑了:“靠女人过活的家伙,还真敢说啊。” “那是岭梅香,和你不一样。”陵千山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一旦下定决心,就再也不回头了,继续向山洞走去,准备叫醒白狼赶紧走。 班师诏望向陵千山的背景,只觉得有趣。他当然不想陵千山离开,于是他扔出了杀手锏。 “可是,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陵千山站住了脚。 “有关那场血夜的真相。皇帝为什么下旨屠杀满门,却独留一子?陵家为什么知道消息,却无动于衷任由事态发展?” “你知道?” “我能帮助你知道。比如,给你机会,与皇帝会面。照这样下去,你一辈子都没办法见到皇帝的吧。我可以给你提供这个机会。” 被看穿了。 陵千山恼怒地咬得牙齿吱嘎作响。 他之所以决定离开,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位名为班师诏的人所说的话,其中充满了谎言的味道,话里的每一个字都不值得信任,根本就是由阴谋构成的熊熊火焰。 可班师诏既然提到了血夜,陵千山就只能火中取栗。 “反正你都通过了,索性当我的徒弟吧。”班师诏笑眯眯地说道。 单从言语和表情,根本无法判断其中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谎言。 但陵千山—— 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一章 日月合明 班师诏懈怠地倚在树下,嘴角玩味地叼着一片残叶,俊逸风范不言自明。 他惬意地享受着林间在清晨升腾起的新鲜雾气。 然而,对比布衣书生的悠闲自得,少年可算是焦头烂额极了。 就在班师诏旁边不远处,陵千山正吃力地摆弄柴火,准备今天的早饭,忙得满头大汗。 两者处境对比起来宛若天上人间,浊泾清渭。 尤其是,不知为何,班师诏特意要求早餐做出五六个人的量,为此陵千山灰头土脸甚为狼狈。 ——若不是班师诏确实露了一手,镇住了陵千山,恐怕少爷他早就造反了。 就在刚才,班师诏倚靠的那棵树。它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枯树,班师诏只是轻轻倚靠了过去,几个眨眼功夫,它便在陵千山惊愕的眼神中,变得葱葱郁郁,树枝生出新芽,老树亦能开花,仿佛有人提起笔勾画涂抹,肆意篡改了世间的蓬勃生机。 绝非幻术,这正是枯杨生华,书本里头都很少记载的神仙手段。 于是,陵千山默然地收拾起早餐来。 师姐唐媛不知道跑到哪里修行去了。用她的话说,每天不下毒毒点东西的话,总觉得技术退步。 白狼狩猎来几只兔子充作食材,都交由陵千山扒皮剔骨,然后搭配岭府出产的香料烧烤。反正先孝敬师父的,只要班师诏食毕无恙,便说明没被唐媛下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书生拿起烤好的兔腿,去掉烧焦的部分,露出里面的白肉。咬了一口,班师诏摇头晃脑,似乎很满意食物的味道,最后他悠悠地说道: “你与唐媛对决时,刺出的那惊天一剑,知道叫什么吗?” 陵千山摇摇头。 他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用出这一剑。 “它名为万法无有,是陵家剑谱中最后一式,” “陵家剑法一共十三式,我不记得有这么一招。”陵千山困惑地说道。 “是吗?那你把你知道的剑法演练一遍。” 班师诏随手从树后掏出一把长剑,扔给了陵千山。 陵千山抄起长剑,只觉得寒光逼人,一瞬间竟拿捏不住,产生无法驾驭的错觉。他俯首细细打量—— 这把剑比陵家副剑稍长一些,剑鞘朴素,剑身却金黄璀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两侧均布满菱形花纹,剑格上镶嵌翡翠宝珠,端得是庄重凛然。当陵千山看清长剑身上的铭文时,他的手不由得一抖: 百炼成钢。 是“天佑陵氏,百炼成钢”的百炼成钢。 传闻说,昔日陵家先祖拜托平阳堂欧氏铸炼兵器,欧氏用三年打造一对长剑,原本打算根据语序,将“天佑陵氏”铭刻在主剑之上,但先祖力排众议,将“百炼成钢”作为主剑的铭文,以示君子自强不息之意。 “这是……陵家剑?”陵千山难以置信地问道。 “现在它是你的啦。”相较于陵千山的激动,班师诏却异常平静,就好像自己递过去的不是兵器谱排行第八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把随处可见的长剑,他淡淡说道:“让我见见你的本事吧。” 为什么它会在你的手里?之前你确切地说父亲已经死了,是不是和这把剑的下落有关?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好多好多。 但看书生的架势,班师诏并不打算解释任何事。 或者说,班师诏也并不清楚。 少年深吸一口气,他散掉杂念,捏起剑诀,腰身下沉。 伴随着清脆的剑鸣,陵千山专心致志地将一整套陵家剑法缓缓施来。流水自然,挥尘如意,一时间,林中满是剑影。 与往常无异。 或者说……本该与往常无异才对。 “嗯?!” 陵千山突然失声惊诧,剑招差点中断,班师诏适时地出声提醒道:“冷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 如你所愿。 陵千山在心底默默说。但他在施展剑招时,确实感受到异样,有什么东西截然不同,再也回不去了。 奇怪的冲动正逐渐支配身心。 当陵千山将剑法施展到第十三式之时,冲动达到了最巅峰。好似高山上奔流下来的长河,唯一的水道却偏偏被顽石抵挡。水势不断地积累,开始冲击石块,它渴求着宣泄,渴望着强忍后淋漓尽致的畅快! 这种强烈的渴望,驱使陵千山突兀地移动脚步。满林剑影刹那间化作一条银蛇,向班师诏斜斩过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斩击,班师诏却没有躲闪,他只是稍微偏了偏头,自然而然地避开了长剑的轨道。 “看来你果然悟到了呢。”他轻笑道。 “怎、怎么可能?” 陵千山保持出剑的架势,愕然至极地注视向剑锋的尽头。 班师诏背后的大树,树干居然被斩成了两段,带有枝叶的上半身轰然倒塌,露出过于平滑的斩切面。 “这就是第十四式,万法无有。” “我做到了?”陵千山不禁张大了嘴,欢愉和诧异并存,随后前者压倒了后者,少年的心底一阵狂喜,“我成功了!哈哈……” 可惜,还没等他品够味道,陵千山的双膝倏然一软,突兀地脱力跪倒在地。 “咦?” “按照陵浅山的预想,万法无有这一招的威力,应该比你使出来的效果再大上个十来倍,就算能劈山断河也未可知——不过,你要是真用到这份上,弹指间就会被耗成骷髅吧,毕竟你没有先天元气支撑。”班师诏将少年的失态尽收眼底,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说预想……哪怕是父亲,都只是预想出会有这样的一招……” 陵千山丢开剑仰面倒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问道:“为什么我能用得出来?” “真是笨。” 在陵千山的视野里,出现了班师诏的身影,书生一把将之前烤好的兔肉塞进陵千山的嘴里。正好,陵千山觉得自己此时好似沦为地狱里的罗刹饿鬼,饿得能吞下整头牛。他大口大口地嚼咽起来,然后听班师诏说道: “谁说必须调用先天元气,才能使得了这一剑?” “……什么意思?” 班师诏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有需要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从古至今,修行陵家剑谱的武者,他们还真不需要这第十四式,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陵千山无言以对。 话说得没错,一只手就能击败敌人,当然不需要两只手。假若修行前十三式就能天下无敌,哪里还需要画蛇添足?! 撰写陵家剑法的先祖不可能想到,千百年后,会有一个毫无气量可谈的小子,得到了剑谱。 “当然,施展这一剑的条件也非常苛刻。他必须遍览群书,达到得意忘言的境界,不为细碎招式所累,才有可能通过十三式的底蕴,摸索出万法归一、万法成空的第十四剑式。恭喜你,千白年间,只有你成功地抓住了机会,自行领悟了这个杀招。” 陵千山将班师诏塞过来的兔肉吃抹个干净,却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吃,到现在才明悟班师诏要求做五六个人的饭量,到底为谁准备。他抓起更多香喷喷热乎乎的兔肉大嚼特嚼,同时—— 过往在密室里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秘籍的场景; 自己与白狼相伴,在林中日夜修行剑法的场景; 一幕幕画面,在陵千山的眼前浮现。 原来,不是传说,天道是真得酬勤的。 “可是,这还不够。”好似窥见了陵千山激昂的内心活动,班师诏及时地浇了一盆冷水,“这招确实威力不错,如果发挥得好,在关键情况下,也许能够重创禄存级武者。但你总不能每次都指望着靠这一剑获胜吧。” “为什么不能?” “首先,没有敌人,会耐心等你演练完十三式。其次,你要清楚,之前无论是那个侍卫还是唐媛,都是特殊情况,这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多特殊可言。最后,我问你,假若敌人有后援呢?假若你失手了。使完一招便沦为软脚虾任人宰割的你,要怎么应对?” “呃……那么,你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对吧。” 吃饱了的陵千山,盘腿坐在地上。恢复气力的他,思维也重新开始活跃。 他太清楚自己眼下的状态了。 不就是东瀛特产三分钟嘛,只要能量耗尽就变成报废人偶。既然班师诏提到了这些问题,那他想必有解决办法。 “当然可以解决。”班师诏痛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紧接着,书生话锋一转,带有几分诙谐地说道:“不过,你需要时间去修行。” “多长时间?” “根据想要达到的效果而定。” “随随便便就能用出这一剑,而且没有后遗症……需要多长时间?”陵千山迟疑地问道。 班师诏自信地回答:“八十年,足够了。” 陵千山想想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赶紧摇摇头:“我没有这么长时间。” “就算你有那个决心,我也没有时间等你。别忘了,以你目前的情况,想要与皇帝会晤可不容易。” 班师诏蹲下身,凑到陵千山面前。 “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用来修行。之后,我有任务需要你来完成。能不能见到皇帝,就看你自己能努力到什么地步了。” “三天时间?能学到什么?”陵千山问道。 “学会你最缺乏的、行走江湖时,江湖人必备的一样东西。”班师诏笑着说道。 也许只是幻觉。 在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中,陵千山竟然在班师诏的笑容中找到了一丝狂热。 “不是很有趣吗?小子,继续坚持你的以弱胜强吧!你要做的很简单,观察唐媛的一举一动,然后去偷袭她。这便是你的修行!” “做得到的话,我便给你与皇帝会晤的机会!”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二章 君子好遁 “你要做的很简单,观察唐媛的一举一动,然后去偷袭她。这便是你的修行!做得到的话,我便给你与皇帝会晤的机会。” 班师诏这般说。 陵千山不明白:“为什么是她?” “原因只有一个,虽然眼下你的师姐在兵器谱上排名一千三百二十六名,但在不远的将来,她会以贪狼之境登顶,成为天下第一。” 真的假的? 贪狼是武者最低的境界,依靠它赢得天下第一,其难度堪称神话。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人。陵千山甚至一时很难想到,她要怎样才能达成这个目的。但他一想到自己所创造的奇迹,也便释然了。 更何况,相较于什么修行目标,陵千山更在乎的,是班师诏嘴里那个了解真相的机会。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准备,埋伏在唐媛的归途中,想要打她个措手不及。班师诏躲在一旁,微笑地打量着陵千山的举动。 时候还早,正午未到。唐媛大概是做完了该做的功课,她依旧浑身上下缠着白色绷带,宛若被赋予魂魄的人形布偶,诡异且安静地走在林中。 当她从鸟虫走兽身旁走过,动物们该觅食的觅食,该栖息的栖息,好似根本不知道刚才有人经过。 只有最上等的刺客,才能时时刻刻与世界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对此,陵千山并未畏惧。他躲在草丛里,默默地用眼睛数着唐媛的脚步,耐心地等到她的背影彻底落入眼中的刹那——这个刹那,是最好的偷袭机会,不管她用怎样的身法都无法躲避! 陵千山猛然跳起,冲向了唐媛! 可惜陵千山最终还是忽略了一件事。 偷袭唐媛是他的修行目标,不是她的。 班师诏可没跟她打过招呼,所以至关重要的偷袭机会被冒失地浪费了……或许这一切都在书生的算计之中。 就在陵千山即将触碰到唐媛之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他瞬间便失去了全部力量,擦过唐媛的身侧,狼狈地扑倒在地。 “搞什么——?!”唐媛诧异地用足尖挑起不速之客的下巴,然后扭脚踏在陵千山胸口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她沙哑地问道:“是师父让你这么做的?” 陵千山讪讪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修行?偷袭我?真是想一出来一出,那么他人呢?” 陵千山一扭头,之前还在笑嘻嘻躲在林中后面看他怎么偷袭唐媛的班师诏,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情况我大致明白了,跟我想得一样。”唐媛伸出手,将陵千山拽起来。她头疼地搓着太阳穴,不快地说道,“这家伙又准备当甩手掌柜。” “什么意思?” “难道你以为单凭你自己,在三天时间内就能偷袭到我?别忘了,我是个刺客,潜伏、暗杀、下毒、陷阱,这些都是我的老本行。喂,我问你,你下定决心要完成修行了?” 陵千山重重地点了点头。 尽管不明白班师诏为什么提出了这样的考验,经过几番谈话之后,陵千山却至少明白一件事。 班师诏既然有所提议,必然有他的用意。 “那么,先用一天时间,跟我了解该如何成为一名刺客吧。”唐媛嘶哑的嗓音,此刻听起来反而意外温和。 层层绷带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姣好容颜,以及她最真实的一面,亲手揭开过绷带的陵千山再清楚不过。 然而,就在陵千山这般想时。 下一秒。 他被一拳挑起,整个人像虾米般地弓起身子,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后才重重地翻倒在地。 唐媛保持着出拳的姿态,并且,小巧的拳头上,包裹着一层先天元气。 陵千山艰难地爬起来,往地上吐出几口混杂着血丝的苦水,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好似不小心断掉了几根。剧烈的痛楚,再次提醒着少年,没有先天元气,自己在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脆弱。 “——只要,你不会因此死掉的话。”唐媛……或者说是,唐远嘶嘶地笑了,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陵千山,“来来来,站起来!我们才刚刚开始呢!” …… 班师诏倚坐在大树最高处的树枝上,清风拂过,他自岿然不动,一只手撑着下巴,清闲地欣赏着下面自己的二弟子被大师姐暴打的奇异场面;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抓着白狼脊背上的皮毛,将它凭空吊在枝叶间。 白狼没有挣扎,大概它也知道挣扎无用,就这般安静地凝视着下面。 “你觉得陵千山能完成修行吗?”班师诏向白狼问道。 被吊在半空的白狼扭过头,冷冷地白了这位布衣书生一眼,然后又傲慢地转了过去。 诸如此类的问题,它根本不屑作答。 “哈哈,你对他还蛮有信心的。”班师诏不禁笑了。 “放心好了,让他跟着他的师姐,远远比跟着我强多了。” 明明都懒得跟陵千山解释,可班师诏此刻却不耐其烦对吊在半空的白狼说明。而白狼也异常平静,只有当唐媛挥出拳头,砸中陵千山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躯体在微微颤动。 “那么,趁着他受苦的时候,我们来解决一下你的事情吧。”班师诏沉吟道。 书生突然站起身,身影转瞬即逝,只剩下细长的树枝晃动。弹指间,一人一狼已然来到瀑布之下的湖泊处。班师诏松开手,白狼随之跃至湖畔的岩石,它一边活动身躯,一边警惕地回首打量书生。 看起来,它和陵千山一样,对班师诏都缺乏信赖。 班师诏无奈地摊摊手,似笑非笑地对白狼说道: “我猜,陵千山肯定不知道你中了诅咒。” “呜呜。”白狼不屑地晃晃脑袋,从喉咙里咕隆了一声,不用翻译也能知道,它此刻大概在说: 关你屁事。 “而且我猜你已经知道了,纣族正在蠢蠢欲动,他们似乎在准备着某个计划。这个计划有人同意,自然有人反对。反对的族人一直在找你……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他们找到了我的头上……” 班师诏的话没有说完。 白狼突然用爪子掏起水,撒在班师诏的脸上,完美地用行动诠释了另一句话。 关我屁事。 班师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同时,好似电影回放一般,白狼撒在他身上的水滴,倒退着重新回归湖泊。 “我说,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躲进小楼可成不了一统。更何况,躲哪里不好,非要躲在那小子身边,你也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 班师诏碎碎念着,白狼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不善。 就在差不多它觉得自己要与之掰掰腕子,至少给这位书生的脸上拍一爪子的时候,班师诏才堪堪说到重点: “我能破解你的诅咒,你真的不需要吗?” 此时书生的脸上露出了,类似大灰狼面对小红帽时露出的得意笑容。 所以白狼最终还是一爪子拍了过去。 …… 日月轮转。 仅仅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一只老鹚,从庐州城飞了出来。它吃得很饱,大抵是吃得太饱了,才撑得没事干往山上的林子里飞,借此消化消化食物。上次来这儿,还是一个星期前。 它骄傲地落在树干上,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张开翅膀…… 老鹚所落脚的大树,没有半点预兆地,轰然倒塌。 在老鹚的惨叫声与散落的枝叶间,一团黑影噗地冲了出来,他来不及调整步伐,连滚带爬地尽可能往外蹿去。霎时,就在黑影刚刚离开的地方,几根金丝倏然插入地面,与之相伴的还有不祥的红色雾气。 百般小心之下,陵千山还是吸了一口,感觉像是吸到了一团烈火。他赶紧从怀里掏出顺手采摘的几种草药,全部塞进嘴里嚼咽,然后将没有枝叶的碎渣伴随着污血吐出。 解毒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借着夜色和阴影的遮掩继续逃亡。 而他的身后,唐媛从黑暗中缓缓走出,她俯下身,观察陵千山吐在草地上的墨色血迹。 看得出来,大部分毒素都已经吐了出来。 经过三天的修行,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了。 与在酒肆中见面时店小二打扮的他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进步神速?不,那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为此慨叹不已的唐媛突然心有所感,金丝在她的操控下迅速在面前构成一小块盾牌,刚好挡住从远处射来的削尖树枝。 树枝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威胁,甚至算不上是箭矢,但唐媛的下意识反应,反而帮了陵千山的忙,射在盾牌上的树枝砰地爆裂,飞溅的木屑中夹杂着几根银针,悄无声息地射向唐媛的面门。 唐媛不慌不忙地使出一招拈花摘物,将银针收拢到指间。 这几根银针,还是黎明时分她拿来布陷阱所用,针尖发黑,大抵也是取自她的毒药。 “呵呵,有意思。”唐媛丢开银针,她的脸还遮掩在布条后面,声音也依旧沙哑古怪,但她此刻竟然笑了,笑得无比明媚。 与陵千山的战斗,着实是一种享受。她不自觉地这般想。 唐媛看一眼天色,算算时间距离辰时大概还有几个刻钟,虽然还想继续,不过终归是到了最后,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有开始便有结束:“游戏差不多到这里了。” 同一时刻。 相似的念头也从陵千山心底浮现。 陵千山匆匆越过溪流,少年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修行的三天里,由于唐媛神出鬼没的袭击,他几乎昼夜不眠,每块肌肉每根神经都保持着警惕。 说好的修行内容是他去偷袭她,然而现实却是荒谬地完全反过来了。反正没有裁判,班师诏也不知道带着小白跑哪里去了,整个树林就都变成了唐媛的狩猎场。 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踩中唐媛架设的陷阱,被唐媛蛮不讲理地暴揍,但逐渐地,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少。 直至现在,他不但知道她会把陷阱放在哪里、她会选择在哪里埋伏,除此之外,他还能进行有限度的反击。 并不是陵千山慢慢适应了唐媛的暗杀方式,这更像是……只要他换位思考,搞清楚假若是自己会采用何等策略,事实就会如他所料的发展。 陵千山俯下身,从溪流中捧几口清水喝下。 无意中他看到水面上满是坚毅的少年面孔,一时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三天中,陵千山最大的改变,并非是实力上的增长,而是正如班师诏所言,他在踏入江湖之前,确实缺乏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现在,他找到了。 陵千山长吸一口气,让整个身子都迅速放松。然后他迈开脚步,平静地向林中走去。 没有惊动在树上憩息的小鸟们。 与唐媛的步伐如出一辙。 这正是陵千山最后的修行。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三章 乘龙御天 临近黎明的夜无比深沉,漆黑中混夹着几分深蓝。 传说中被无名剑客削断峰尖的苍茫山岭下,茂密的森林一望无际,隔断了庐州城的人间烟火。 鸡鸣尚早,天明未至,伐木樵夫枕着松根,梦里将《黄庭》浅吟低唱。 遮掩了小径的青青小草,随风摇曳,偶尔几片泛绿的叶子落下,在草坪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唐媛就站在其中,好似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缠绕面孔的白色布条多出一截,迎风招展。 她被静谧包裹,耐心地等待着,直至细微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 一道人影,缓缓地走出黑暗。那人少年模样,剑目星眉。他的脖子上挂着兽牙装饰,腰间系有书卷,穿着奢华,衣裳却已然被树枝和石头菱角刮得千疮百孔,累累的伤痕时隐时现,一些伤口甚至还在渗血,但少年却无动于衷,只是将手中金黄璀璨的长剑竖起。 剑格上镶嵌的翡翠宝珠,骤然明亮。 在无数江湖人心中,这把剑不仅仅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它还代表着是一个所向无敌的世家,一个主宰数个世代的江湖传说。 而现在,名传天下的陵家剑,于此刻好似作苍龙咆哮,宣告它就此重出江湖。 陵千山沉声道:“请赐教——” “看来,你完全掌握了呢。”唐媛的身上无声地爆出先天元气,肉眼可见,她纤手拉扯金丝,层层的丝线构成一只巨大的蟒蛇,在身前盘旋,“陵家剑法第十四式,让我再见识一次吧。” 这次,她不会再大意。 两人一时无话,彼此气势飞快膨胀,直至巅峰。 轻风吹拂,树上残叶飘落,还未落地就被绞成粉末。 心有灵犀一般地,他们同时跳起,剑刃挥舞、巨蟒捕食,在中央碰撞! …… “看来修行的效果比我想象中还好。”布衣书生的身影,从林中深处闪现,与之相伴的还有白狼。班师诏望向绞杀到一起、反复交错的身影,欣慰地说道,“可能他们还没有察觉到……这场修行,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的。” 班师诏不禁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唐媛的时候。 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正处在黎明前的黑夜。 他闲暇无事,游历神州大好河山,刚好路过了唐家堡。在林子里,传来女孩子近乎呻吟的啜泣声。班师诏想起酒肆里流传的那些精怪传说,一时兴起,便寻声走了过去,最终在一处半废弃的小木屋里找到了唐媛。 她当时,被她的族人们折磨得不成人形。 唐门每年都会将年轻人们聚集起来,他们在各大长老的带领下展开修行,修行的内容包括先考核制作毒药,然后再将最优秀的作品暗中下在他们身上、强迫他们在禁止移动的情况下互掷暗器、借此训练他们的反应力乃至心性,等等…… 随着时间推移修行深入,自称坚持传统的长老们,甚至会鼓动他们自相残杀,用养蛊的方式去选拔出最强大的刺客种子。 由于整个过程过于残酷,大多数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停止呼吸,一部分甚至是自己下手导致的,大家的心态因此不再正常。 而唐媛的情况,却是另一种形式的悲剧。 由于她的资质实在太差,经过天山镜湖医师探查,确认她一辈子都止步于入门的贪狼之境,而心性也懦弱得不值一提,话都说不明白,被称为“连兔子都不敢杀的废物”。 经过长老们的简单商议,她最终被告知排除在修行队伍外,只要每日端茶送水服侍大家就好。 别以为是长老们心善,恰恰相反,在日益扭曲的环境下,她的存在本身都成为了原罪。一开始,只是有人在她面前明嘲暗讽,或者故意撞倒她诸如此类的小事,但很快,因修行死掉的人越来越多,她怯生生的懦弱表情,反而让她成为最棒的玩物。 尤其是,当长老们对发生在唐媛身上的任何事都熟视无睹之后——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玩弄唐媛的队列中来。只是为了发泄,便将她肆意折磨。 班师诏所听到的,便是唐媛临终的悲鸣。 “请……”奄奄一息的唐媛蜷缩在木屋的角落,向着视野中模糊的书生身影哀求道,“救救我……” 班师诏本来并没打算伸出援手,经过那么多事后,他得到最宝贵的教训,就是他救不了任何人。 但在他准备离开之际,班师诏无意中看到唐媛的眼睛。 肿胀的眼皮下,那双暗色的、几乎看不到任何光明的眼眸中,深处似乎流动着精光。 那是名为不甘的眼神,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班师诏鬼使神差地蹲到唐媛身前,将元气传入唐媛的体内,为她续下命来。 “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呢?”班师诏问道。 “要我带你离开这里吗?还是为你复仇杀掉所有人?说吧,你的运气很好,不管什么样的愿望,我都能满足你。” 而唐媛的回答,却超乎了班师诏的想象。 “我想要变强……”那时的唐媛,忍受着无尽痛苦,却依旧咬着牙说道,“请教我变强的办法!” 于是,女孩用布条缠住了面容,缠住了命运对她施虐后产生的伤痕,为了获得能够战斗的力量,她甚至将本性深藏。 从此,唐远诞生了。 最后她也确实做到了,从班师诏那里接过希望之光的她,凭借着努力和意志,找到了属于她的战斗方式,仅仅以贪狼之境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刺客。 但也正是如此,她的战斗才变得异常沉重。经历过太多苦难的她,根本没办法享受战斗的乐趣,因为她所在的,是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死掉的世界,因此她不过在杀戮罢了——直至她与陵千山相遇,她才发觉,自己并不孤单。 眼前的对手,要比任何敌人都值得为之一战! “战斗同样是快乐的,是属于武者的快乐,明白这点的唐媛,想必能走得更远吧。”班师诏注视着激战中的少女身影。 唐媛拉扯着金丝,不断地尝试束缚陵千山,她并没有发现,此时她自己的嘴角正在愉快地上翘,连布条什么时候飞掉大半都没能注意到。 班师诏欣慰至极。 唐媛可不知道师父是这般想法,就算知道,大概她也没办法反驳吧,因为她此刻的表情就是这般难以掩饰。不过,唐媛也确实没工夫想这些。 虽然现在占据主动的看上去是她,陵千山身处金丝网中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就被金丝束缚。但其实,沉重的压力一直压在唐媛的心头。 陵千山手持长剑,好似随时都能切入忘我之境,施展必杀的万法无有,可他就是不用,唐媛几次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也被他看穿,这样蓄势引而不发,反而让唐媛更加难受。 一旁同样关注战斗的白狼,它得意地扬起了头。好似骄傲地说,这便是我看好的家伙。 “陵千山打得确实漂亮,但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因为,他找到了他最缺乏的东西。”班师诏不觉失笑。 他所留下的修行课题,最终还是被陵千山攻破了。 少年最缺乏的,行走江湖必备的东西—— 班师诏揭晓了答案:“是信心。” “只有他拥有信心,才能做到这一步。” 拥有了万法无有的陵千山,配合他所习得的万千法门,就算没有先天元气导致自身防御脆弱,但至少在攻击上,他已然具备与强者战斗的基础。 也正是如此,陵千山的战斗方式,有着致命缺陷。 “由于身无元气的先天缺陷,陵千山无论面对谁都如临大敌……这导致他没办法拥有强者心态。” “他没有自信,一丁点都没有。就算正面迎敌也一定想各种小花招,也许在单纯的庐州城可以,但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战斗,太过于复杂,一味取巧只是取死之道。” “所以,我让他跟着唐媛修行,借此补上这个缺陷。” 这便是班师诏的真正用意。 刺客的战斗,本来就是扬长避短、游走寻找破绽攻其不备、一种弱者迎战强者的战斗方式。 班师诏想要陵千山学会的,就是与弱者的战斗方式,并建立属于自己的自信。 就在此时,少年突然踏前一步,长剑锋芒吐露! 无需前十三式铺垫,直接便是杀招! 世界万物都在这弹指间静止不动,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蕴含在少年手中的剑上。而少年的眼中,也同样不存在任何事物,他忘我地刺出了这把剑。 正是陵家剑法第十四式,万法无有! 唐媛怪叫一声,身形急退。她等得就是这招,这是陵千山最后的杀手锏,只要避开这招,他便瘫成烂泥,任其宰割。 电光火石间,地面上噗噗地刺出数层金丝,刚好架住陵千山,将其限制地不能前进一步。最终还是我技高一筹,唐媛刚这般想,却透过金丝的幕网,望见少年从容平静、专注忘我的表情。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或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原本拥有无尽力量的长剑,璀璨的金黄光辉在一瞬间竟然烟消云散。 是虚招。 陵千山竟然敢在唐媛面前使用虚招! 唐媛双脚猛地踏离地面,射出无数金丝缠绕周遭树木,作蜘蛛抽丝拉动纤细身躯,倏然以一种不规则的路线飞快闪躲。但这还是晚了,原本架住陵千山的金丝们,无声地散落,原本消逝的微弱剑光,以死灰复燃的架势骤然复苏! “第十四式,万法无有!”少年平静地说道。 在最深沉的夜下林中,爆发出比黎明还要耀眼的辉光!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四章 应地无疆 辉光只是刹那。 原本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随着朝阳第一缕阳光刺破夜幕,陷入死寂的树林又泛起了新的生机。 唐媛跌坐在地,愣愣地瞧着脸颊旁的剑锋,它和她之间仅有半指距离。 她沿着剑锋望向少年——他面色苍白,身影摇摇欲坠,没等唐媛说话,陵千山便丢剑迎面倒下,恰巧摔进唐媛怀里。 从状态来看,他比她狼狈太多了。 但他,赢得了胜利。 “唐媛,你之前说,你杀光了唐家堡的人……”陵千山拼命地喘息着。 用虚招骗过唐媛确实出其不意,但之所以能骗过,说到底陵千山那一剑,确实摆出了万法无有的气势。 所以陵千山只觉得自己眼前不断地泛黑,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倒,说出来的话也有若蚊呐,听起来模糊不清。即便如此,他依旧艰难地抬起头,对唐媛耳语道: “我猜,你说谎了。” “为什么这么说?”唐媛轻轻问道。 她也有些疲倦,不过远没有到陵千山的程度。可唐媛没有推开他,相反,她抱稳了陵千山,让他靠在她的肩膀上。 大概,这便是不擅长表达温柔之人能做到的极限。 陵千山望向唐媛,他看到唐媛用来遮挡面容的布条由于刚才的激战,散落了很多,松松垮垮地露出了白皙的皮肤,依稀还能看到蕴起的一抹绯红。 他很想知道,假设这时他伸手把所有的布条都扯下来,她会变回那怯生生的模样吗? 他还想要活下去,所以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一个满心只为复仇的人,屠杀了整个门派大仇得报后,他的性格一定会变得很可怕,再也没办法温柔待人,对吧——师姐。”陵千山这般说道。 这是陵千山第一次称呼唐媛为师姐。 “呵呵。我哪里温柔了?看来你很喜欢被虐。”也许是为了掩饰害羞,唐媛特意在陵千山面前挥动了一下拳头。 裹上先天元气之后,宛如雷神重锤,可不想再挨上第二下。 陵千山苦笑:“因为我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当然,最重要的是,陵千山想起来了,自己从岭梅香那里听过有关唐家堡的事,当时是闲谈江湖逸闻时聊到的: 唐家堡在全员闭门修行的时期,似乎遭到了外地入侵。 其中,入侵者通过下毒,药倒了所有长老,使得修行被迫中止,很多人纷纷借此为缘由破门而出,唐家堡也一时不振起来。 当时整件事被当做笑话来听的,因为按道理说最擅长下毒的门派,居然被毒到了?这本身就是个笑话。 现在,结合唐媛的话再细细琢磨,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江湖没有笑话可讲。 “当初下药的那个人,不应该是班师诏。”陵千山缓慢且确切地说道。 唐媛耸耸肩,承认了他的说法:“师父不擅长下毒。” “那么,那个时候的你,是什么心情?” “……”唐媛诧异地看着他,确认陵千山是认真的,她才抬起头注视泛白的天空,林间一时沉默。良久后,唐媛才堪堪说道:“我忘记了。” “哈?” “这种事……”唐媛弹了一下陵千山的脑门,幸好没用上先天元气,她推开怀中少年,“谁会跟你说啊!” 陵千山干笑着,顺势躺在草地上,望着破晓的天空,从深蓝泛至浅青再到朦胧的烟灰色,天边的云彩逐渐被鲜血般的红色感染,在风的吹拂中纷纷飘开。 就在东升的旭日下,陵千山放声大笑,他用尽体内最后一份力量,将向来系在腰间的书卷一把抓起,抛至半空。 脏兮兮的书卷旋转着,跃到最高点,书页随之被掀起,一页页有如鹅毛大雪般在林中片片飘散。 其中一页落在班师诏脚边。 班师诏拾起书页,只见纸面上点点笔墨,画有一个女子身影,大红披风骑士打扮,手持黑铁马刀,英姿飒爽翩翩如生,再看其他书页,上面都是水墨人像,全部都是骑兵白描。 少年眼前,血夜再现出现。 时光回转到那个时候。 那时一无所知的他,在后院书房读书打发临睡前的难熬时光,突然听到门前有马蹄奏响。这时候,有客人到访?陵千山觉得非常诧异,他点起灯迈出院子。 迟钝的陵千山才发觉,往常早已熄灯的诸房,竟然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没有睡觉,任凭诡异的压抑笼罩着整个陵府。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吗?”陵千山不解极了,他刚想找人打探状况,就见平日里跟在身旁的伴当匆匆跑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剑。 伴当把长剑塞进陵千山手里。陵千山低头一看,天佑陵氏的字样映入眼帘。他当然知道这把剑,在陵家剑与父亲失踪的当下,这把副剑是陵氏最高权力的象征! “拿好这把剑,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手!”伴当一改往日的恭敬,厉声吩咐道。 陵千山下意识点点头,转瞬便觉得有异。 “为什么要把这把剑给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伴当只留下这一句话,便扬起长袖,轻轻摁住陵千山胸口。 那个瞬间,少年好似被狂风扫过,整个人都横着飞了起来,直接撞入书房。 陵千山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他惊疑地坐起身,竟不觉得哪里疼痛。 陵千山迟疑地看向还站在院中的伴当,一时还不能把往日跟在身后恭顺有礼的形象,与此时的武者身份对应起来。 旧日闲谈时伴当确实说过他曾是名扬江南的侠客,不过陵千山当时根本不信,当做对方是卖瓜老王自卖自夸听过也就过了,谁能想到随口一说的闲谈居然是真的?! 可伴当显然不想解释什么,长袖再次挥动,书房的门突兀地合上。 陵千山扑到门前,想要撞开门,却从窗口见到伴当顺手一招,三四个石磨盘,从伙房灶屋里直飞至伴当身前,伴当反手将石磨竖起,一一推至书房的门扉窗前,牢牢地将书房挡住。 这一手举重若轻、气运其物的上等功夫,至少也得是禄存境界才能用得出来。 陵千山又推又撞,石磨抵住的门扉丝毫不动。他不明白伴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院察看情况。 但紧接着,答案便混着血腥味道不请自来。 “飞羽军,冲锋!” 随着清脆凛然的号令声,大地颤动,一队黑甲骑兵裹起红披风、扬着马刀冲进了院内。 他们对伴当好似视而不见,径直地从他的身边掠过,三五散开以标准的冲锋队形,越进其他房间。 陵千山透过窗口石磨的缝隙,战栗地注视着飞溅的血光,听着西瓜在地上跌落滚动的声响,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偶尔传来短促的几声尖叫,更是让名为恐怖的气氛肆意蔓延。 无论是伙夫、侍女还是陵家人,此时都无分彼此,被屠杀得干干净净。 在陵千山愕然的眼中,一名女子骑马来到园中。她勒住缰绳,停在肃立于园中的伴当面前。 “陵家剑在千山手上,还望公主不要画蛇添足。”伴当指了指书房道。 女子下马,不快地说:“你们陵家人是不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说话的味道都差不多。” “是家主大人教导有方。”伴当沉声应道。 时间在这里好似做了一个停顿。 伴当身影微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陵千山竟觉得院子里竟出现了七八个伴当,将女子团团围住。 而女子只做了一个动作,她弯腰、拔刀。 清冷的刀光,斩断了所有幻影。 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伴当依旧站在原地,脸上露出微笑。他的脖子间,出现一道血痕,渐渐变得鲜明,直至整个头颅都掉了下来。 女子的脸上却满是凝重,她走到无头尸首旁蹲下,抬起伴当的手,望见伴当的手指间缠有几根青丝。 就仿佛对方还活着,用那恭顺至极的语气说:能够取走头发,取走脑袋又有何难?今日且放你一马。 女子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她收回马刀,恶狠狠地瞪了伴当的尸体一眼,最后还是站起身走向了黑暗。 伴当如他自己所言,确实是有名的侠客。但陵千山却不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往日有何等战绩,又为何藏匿陵府受陵府保护,而且陵千山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了。 这样的无名氏,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全部都死在马蹄声纷乱的血夜中,没有例外。 不知是谁碰倒了烛火,陵府的火光变得渐渐大了。 夜色沸腾。 陵千山的记忆在此时似乎出现了某种断层,他彻底丧失了理性,猛兽般地嘶吼着撞上门扉,一次一次地,用剑拼命地又戳又刺。好不容易冲出了书房,只见陵府园内满地狼藉,熊熊的火焰,烧毁了一切。 他所熟知的人、所熟知的事物、所熟知的所有对世界残存的幻想,都在这一夜摧毁。 陵千山呆滞地跪坐在废墟中央。 然后,他尽己所能、画下了闯入府中的所有人,将其编为书卷悬挂在腰间。 直至今日。 陵千山终于将这份书卷,在林中散尽。 并不是忘却这段历史,而是拥有自信的他,第一次敢于直面这一切。 “嗷呜!” 一声狼嚎,仿佛在为少年的决心作序,矫健的白狼身影一闪而过,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陵千山再次扑倒。 陵千山潇洒地笑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五章 王三锡命 “你真要这么做?”师姐唐媛坐在陵家废墟的废廊残木上,她双手撑着下巴,对上下忙活的陵千山幽幽问道。 陵千山费劲地将土踏实,他用手背擦掉额头汗水,小心翼翼地将引线延到他认为足够安全的地方。 原本辛苦收集、炼造的所有火药,都被陵千山收拢到了一起,做出了简易的炸药包,埋在了陵府暗道的入口处。 他要炸塌暗道,把密室彻底封死。 “要是手铳真的好使,我还不至于下此决心。要知道,这些火药可是来之不易。”陵千山无奈地撇撇嘴,他想起之前的失败品,好不容易冒着走火炸膛的风险,在实战中赌命一搏,结果在唐媛面前全然无用。 那还留它作甚。 而密室中,那一万多本秘籍,即便对真正的强者帮助不大,不免也会引起宵小的注意,凭空引出事端,反而不美。 “早晚我还会回来的。与其留在这里日夜防贼,不如干脆一炸了之。” 陵千山拿起火折子,来到引线前,只犹豫少许便抬手丢下。 “有没有觉得他变得更帅了?”班师诏鬼魅地出现在唐媛身旁,布衣书生调笑着说道。 唐媛看着引线才烧到一半不到,便捂着耳朵向远处奔逃的陵千山,不觉冷冷地笑了。 “就他?” “满腔热血、赤子之心,这可是最上等的心性呢。”班师诏反驳道。 唐媛皱眉扭头看了班师诏一眼,“别告诉我,师父你看不出来,他的心里面有些地方,比我还要扭曲黑暗。” “这年头,谁没点心疾啊,实属正常。”班师诏摊摊手,不以为然地说道。 唐媛凝视班师诏的侧脸,似乎想要看出他是真的这般想,还是随口一说,可惜她还是道行太浅,从书生一本正经的脸上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师父你不会害他,对吧?”唐媛突兀地问道。 “那是。”班师诏嘴上这么说着,却把头扭了过去,“我可不会害你们。” 你倒是看着人家的眼睛说这话啊。 唐媛郁闷地想着,她倒是看得开,反正这条命是师父救的,到头来一命抵一命还了就罢。不过,陵千山的话……唐媛在心底默默地祈祷,希望他到头来会有好结局吧。 世人都知道班师诏率领白袍军一战成名。 但他们往往忽略,一将功成万骨枯,要知道,白袍军三千轻骑,最后可是一个人都没能活下来。 读书人的心,才是最毒的。 “事情,慢慢有趣起来了。”布衣书生不知道身旁弟子的腹诽,就算知道大概他也会一笑了之,伴着大地震动尘土飞溅,书生的嘴角不觉上挑,“那么,要怎么做才好呢?” 宋史记载,熙宁四年春,庐州地震,有雷声从城东来,往西北而去,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众不解其故,后无人在意矣。 就在陵千山炸毁暗道的同时,其实庐州城内还发生了两件事,偏巧都与他有关。 第一件事,是花子行庐州分坛举行坛主大选。起因是四袋弟子联名奏事,向八袋长老们汇报,原坛主借花子行之名专横跋扈、横行无忌,甚至向江湖败类出售花子行秘宝,故长老们决定将其剥夺身份,并由分坛弟子自行选举选出分坛主。 “今天——”刚刚得到众多兄弟爱戴,走马上任的新任分坛主站在场中,他临危不惧郎声说道,“能得兄弟们的一致认同,是我麻某毕生的荣幸。接下来,麻某包下了一座酒楼,虽然规模不大,但也希望兄弟们不要介意,我们一醉方休!” 花子行的弟子们装模作样对分坛主齐齐道贺,而后便你争我抢地往酒楼去了。 “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叫花子。”麻六留在最后,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又看看腰间系着的五袋标志,忍不住笑了起来。 “喂,麻六,我们哪里还剩下钱了?”从麻六身后闪过一人,正是形影不离的王五,他刚从酒楼那边回来,满脸苦涩,“酒楼那边的账,可是记在我们头上了。” “我说王五,你能长点志气不。”麻六在王五面前,也就不装了,他一把拽过王五,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已经混到道上了,还怕没钱还?” “那老板真要来讨债怎么办?” “他敢!”麻六得意地说道,“酒楼老板要是不傻,就不会管我们要这笔钱,我们也算承他的情。不然的话,我一天派一对兄弟去他那里搅局,看他这酒楼能不能开下去。” “不过,真没想到,我们还能这么威风。” 王五摸了摸麻六腰间的五袋标志,羡慕地说道。 “放心,等过几天,最起码也给你一个四袋。”麻六确实十分得意,前几天他还是被岭府贬入花子行的叫花子,几天后就咸鱼翻身,成了花子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麻六趾高气扬道:“这才刚开始,得把花出去的金子赚回来才行。” 王五点点头。 几天前,在死人坑,他们跟着皇家侍卫的尸体,本来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摸点东西下来,但谁也没想到,以为要就断气了的尸体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有一帮黑衣人来找。这帮人没有取他们两人性命,还给了他们一锭金子。 这锭金子,他们没有拿来挥霍,而是在麻六的计划下用来贿赂花子行的弟子们。平日里无比吝啬的原坛主,被轻而易举地轰下了台。 麻六漂亮地顺势上位,成为新的分坛主。 反正也没冤枉原坛主就是了,他确实把花子行的秘宝毒虫卖给了外人。 这点王五麻六绝对可以作证。 “接下来要怎么办?”王五问向麻六。 “明天你挑几个人,专门打听那些黑衣人。他们竟然随随便便就给两个乞丐扔了一锭黄金,想必所图甚大,说不得还有油水可捞。” “那你做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我要让这些叫花子们都听我的,然后,再把势力往外面扩展。单单一个庐州城可满足不了我……”麻六大笑道,而后眼神变得阴森,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迟早有一天,我要让那个陵千山付出代价!” “放心吧。”王五呆呆地看着麻六,突然一巴掌拍在麻六身上,“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麻六哈哈大笑: “这次,就让我们两个,做一番大事业吧!” …… 麻六王五两个原泼皮在花子行分坛内展现野望、摩拳擦掌准备做一番宏图大业姑且按住,毕竟花子行人数众多,但向来一盘散沙,为人不齿。 所以花子行包下一座酒楼庆祝这样的消息,大家听到后都只是往地面吐口吐沫就闭嘴不谈了。 不过,他们确实有关注的话题。 这便是与陵千山有关的第二件事。 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字号,“出去打”酒肆挂起了出售的旗帜,掌柜的不干了。这可急坏了一帮酒鬼,到处打听内情。据知情人说,之所以掌柜的不干了,是因为这几天中,有人频繁地劝说掌柜的,每天登门拜访,人都不带重样的。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和尚。他们似乎想要让掌柜的一家搬往广南。奇哉怪哉,开酒肆的,和讲佛法的,怎么扯到一块去了? 于是有谣言说,是广南的得道高僧中,有人看上了二娘。 嗯,掌柜的和二娘清楚,这就是谣言。 但谣言,有时与真相仅有一步之遥。 “爹爹,其实你没必要跟来的。”二娘身着方便旅行的长衫胡裤,她认真地说道,“有那些大和尚护送我,路上出不了什么事的。” “哼,那些大和尚?我可一个都信不过!就凭他们来我家信口雌黄,我没报官就对得起他们了。”掌柜的恨得牙都痒痒的。既恨那些大和尚,也恨打工的那个陵家少爷。 “要不是那个陵家少爷,你也不会去什么和尚庙,要是你不去和尚庙,那些和尚也不会找过来!哼,那家伙就是天煞孤星,早知道就不该收他当伙计。” “爹爹!”二娘生气地把行李往地上一放,“这和陵哥哥没关系!是我想要见我娘!” “你娘早就死了,天知道那帮和尚是不是搞错了。”掌柜的嘴还满硬的,只是听起来好像更像是怄气。 “不管怎样,我要去一趟广南。”二娘道。 掌柜的叹了口气:“唉,儿大不由爹了。不管怎样,这些年钱也赚了不少,都是你的嫁妆,这不,爹爹把酒肆卖了,陪你一起去。” 二娘还想在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我们可以上路了。” 二娘拉开门,三四个大和尚身披袈裟,在门外静静等候。看到她的身影后,和尚们竟恭敬地鞠了鞠躬,弄得二娘不好意思地赶紧回礼。掌柜的一看这架势,翻翻白眼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去院子后面牵马去了。 无论是二娘还是掌柜的,都不是信徒,所以对这几个和尚的身份地位不太清楚。 假设他们知道,原来眼前这几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和尚,都是方圆百里用钱请也请不到的高僧,大概会被吓到吧。 正所谓不知者不惧,和尚们自然也不会炫耀这些,他们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态度,低声颂唱,一时间院子内满是檀香。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六章 君子攸行 “都说如今有五绝神兵,分别是河北的断剑残虹、东海称王的阎王刀、纵横青唐的温候戟、镇江南的判官笔、以及当今真龙降世时所用的霸王枪。毫无疑问,这些神兵的主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不过,想当初老叟闯荡江湖时,听过的不止是这几把兵器。” “哦?那您就给我们说道说道呗。” “这又要说到当初百晓生作兵器谱的时候了,我记得最后一年张榜是在延康……唔不,是建隆元年。那个时候,哪里有什么五绝神兵,他们仅仅是兵器谱上前十罢了,与之并列的还有五个高手呢。” “真的假的?” “容老叟好好想想……别的记不住,但陵家剑肯定榜上有名的,当时排在了第八名,大家都知道。还有谁来着……” 在马夫高扬的挥鞭声中,陵千山从马车中缓缓醒来。他只觉得异常头疼,与之相伴的还有种无法摆脱的眩晕感在脑中盘旋,不夸张的说,此刻的陵千山,真是难受得想死的心都有。他张口就想呕吐,心道不妙,竭尽全力忍了下去。 “你没事吧?”旁边有人好心地问道。 “嗯,没事。”陵千山摇摇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肯定面色苍白。他看向窗外,已经过了正午,可他根本记不得怎么上得马车,完全断片了。 陵千山将手伸进衣服内衬,摸到贴身放好的书信,他才放下心来打量左右。马车里除他之外,一共有三个旅客。 坐在对面的两个一大一小,面容相仿,大概是父子出门探亲,正开心地起哄着,让马夫说更多昔日的江湖趣闻。 马夫也不客气,顶着苍白胡须,一嘴一个老叟讲得兴致勃勃。 而刚才好心向陵千山搭话的旅客,则坐在了旁边,明明外面是午后的明媚阳光,春意袭人,可这名旅客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也不多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等行程结束。 陵千山注意到,刚才这名旅客好心向他搭话的时候,特意侧了一下脑袋。 这是常戴帽子的人才有的反应,而且还得是朝廷命官才有的长翅帽,才会培养出这种习惯。可是从声音来判断,对方的年纪未免也太轻了…… 陵千山在马车拐过短短两个小弯,便将同路人揣测了一遍,正所谓出门在外,闲事不管,诸事细思。常言道,要多想,便是如此的道理。 可惜,陵千山很快就趴住车窗,在满车杂乱的呼喊中,迎着风吐了一路。 离开庐州城的那天,新认的师父班师诏以送行的名义,在酒楼里办了席,同时给陵千山灌了不少酒。陵千山本来是拒绝的,但唐媛干脆利落地喝干了她碗里的酒,强硬地改变了他的想法。 “此去江南,你清楚你的任务了吗?”班师诏虚抬起酒盅,诱导陵千山又喝了一碗,他笑眯眯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陵千山放下碗,强睁着满是醉意的眼睛,压着大舌头说道,“不就是去小圣贤庄,想办法进去,找到你要的那个东西嘛。” “没错,就这么简单。我会给你一封推荐信,保你能进入小圣贤庄……” 班师诏的话没说完,就被陵千山拽住。少年显然喝过了头,死死地攥着班师诏的衣袖不放,他认真,或者说虽然看起来醉态可掬,至少他的态度是认真的,陵千山醉醺醺地对班师诏说道:“只要我做到了,你就能让我和皇帝见面,让我搞清楚那场血夜的真相,对吧。” “没错。”班师诏露出异常标准的笑容,给出肯定的回答。 陵千山这才放开了手,他晃晃悠悠地倒过酒,又喝了一大碗,才堪堪倒在桌面上昏睡过去。他最后听到的,是班师诏的叹息: “这小子,也太不擅长喝酒了吧。要是遇人不淑的话,可是走不了多远就会丢了命。” “遇到师父你,师弟足够遇人不淑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出门远游,师父你不仅灌他,竟然还耍诈,用先天元气把自己喝下去的酒水从指间逼出来,撒了下面一地。” 唐媛也没少喝,但有布条的遮掩,姑且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她依旧用着沙哑的声腔,没好气地对班师诏说道:“真不厚道。” 班师诏不禁轻笑。 “啊哈哈,就算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教训吧。” “在外面不要随便和人喝酒,这可是保命的第一要诀。” 这算什么狗屁要诀啊。 等到陵千山好不容易从马车爬下来,已是夕阳西下几近黄昏。马夫说自己是不赶夜路的,直接把马车停进道中的一处旅店,也劝他们不要着急,以免遇到剪径贼人。 众人走进旅店后,看到开店的是对夫妻,丈夫兼作小二招待客人,妻子负责做菜。 “大抵马夫与这对父亲是亲属。”之前坐在旁边,还是有着官身背景的年轻旅客悄声对陵千山说道,“所以才把我们拉到这里。” “不过他说得也没错。”陵千山耸耸肩。 “嗯,听他说话,之前也是在跑江湖的,这儿他又是地头蛇,小心些总没有坏处。”年轻旅客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架子说道,偏生多了几分可爱。 陵千山这才发觉,对方说话清脆,面容白嫩,于是他心底了然也不动声色,只是随口应道:“凡事多小心吧。” 算算日子,陵千山觉得时间还有空闲,也不着急赶路,就随大流住了店,准备明日清早继续启程。 夜幕如约降临,陵千山衣服也没有脱,就这般躺在床榻上,望着完全陌生的天花板,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颇为不真实。 与皇室子弟冲突,被迫与侍卫战斗。 与唐门杀手交锋。 拜传说中的王爷班师诏为师——这家伙首先真不容易让人尊重,大概对他的好感是慢热型的,其次不管怎么想,总觉得这家伙非常可疑。但不管怎样,毕竟有授招之恩,而且他给了陵千山希望。 离开庐州城,前往江南,前往小圣贤庄。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很快他就能见到大宋皇帝,了解血夜的真相。 陵千山侧开身子,半是激昂自得半是不安地想着自己的过往,但其实没过多久,他便坠入了梦乡。 在少年的梦里。 庐州城一如既往。 …… 夜色渐浓,风渐冷。 岭府的下人们却没有睡下,他们高举灯笼,整理行囊将行李装上大车,忙得不可开交。 岭梅香穿着整齐,虽然门口就停着专供出行的奢华马车,马车四壁暗藏钢板,内置床榻桌案,放有奇书珍画,点有檀香,甚至工匠们煞费苦心,在马车中架设了流水系统,且再怎么颠簸都不会洒出来,以供打发闲暇时光,整个就是缩小版的居家住宅,但她还是执着地穿上了方便出行的劲装,做足了准备。 “陵千山已经离开了庐州城,按照行程,他现在在旅店睡下了。”一名侍女走入闺房,对岭梅香说道。 岭梅香点点头,“我知道了。派几个人驻扎在陵府上,不许外人擅自闯入。” “明白。”侍女恭声答道。 “下去吧。” “是。”侍女应声退下。 “那么,小姐,我们要追吗?”岭梅香身旁,秀儿一脸激动地说道。 “追?追什么?” 岭梅香没反应过来,看到秀儿嫣红的脸颊才大致理解是什么意思。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秀儿说道: “我说秀儿,少看点花前月下的闲书吧。心思都用到这里去了,呐,我让你看得算经,都看完了?” “小姐你也太小瞧秀儿了。”秀儿叉着腰,掰着指头,骄傲地对岭梅香说道,“《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哦,还要加上《孙子算经》。这些,秀儿可是都看完了。” “希望你没骗自己,到时候要是出了错,别说陪嫁,你就等着用自己身子填坑吧。”岭梅香抬起茶盅抿了一口,她望向窗外,窗外车马萧萧,大批隶属岭家旗下的武者也各自就绪。 “怎么样?好了吗?” 岭南道人没进门,肚子先进门了,他细声细气地对女儿说道。 “现在可以走了。” “嗯。”岭梅香环视自己的闺房,心知大概或许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她清幽地应道,“马上就走。” “放心好了。”岭南道以为女儿不舍家乡,特意对女儿说道,“我记得,京镇的亭台楼阁可是天下一绝,你到时候一定喜欢的……” “父亲。” 岭梅香打断了岭南道的话。 她凝视着她的父亲——富可敌国的陵家家主。 “我们去京镇,不会是玩的,对吧。” 岭南道见状,嘿嘿一笑,心道全天下的宝贝摞到一起,也比不过自己女儿。他豪迈地说道: “没错,我们岭家,从今天起可是要再上一个阶梯了……老子亲手丢掉的东西,当然要亲手拿回来。” “那我们走吧。” 岭梅香迈开步伐,先于岭南道出了门。 秀儿恍惚地望着眼前格外陌生的小姐,而后才打了个冷颤,抬起裙摆赶紧跟上。 …… 夜半时分,陵千山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猛然坐起身,摸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底丢了什么。很快,这种错觉便消退了。陵千山摇摇头,倒头准备继续睡去,突然听到外面沙沙的脚步声响,与之相伴的还有示警的狼嚎。 是小白的声音。 由于与白狼出行太过扎眼,所以陵千山之前便与之约定,让它在野外只是遥遥地跟着他便好。 它绝不会随便嚎叫的。 “什么情况?” 陵千山从床头抓起陵家剑,来到窗边,他用手指戳破了窗户纸向外窥视。可惜,由于朝向方位的原因,窗口外面只有晃动的树影。 于是,陵千山迅速地打开门,准备出院探查,却不想与走廊里的某个人撞了个满怀。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七章 西南得朋 “呀!”那人像兔子一般被吓得蹦了起来,陵千山不得不捂住他的嘴。 借月光一看,是同车的那名年轻旅客。 旅客面色红润,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嘘。”陵千山一边示意对方收声,一边捻手捻脚地向门口走去。 年轻旅客定了定神,自觉地跟在陵千山后面。 两人鬼鬼祟祟地藏在门口的阴影里,窥视外面,一时却什么都看不到。 云朵随风轻移遮住了月光,大地一时变得阴惨惨。 阴惨惨的大地,阴惨惨的夜空。 就连风也变得冷清,这时两人才注意到,旅店远处竟有处荒坟,而沙沙的声音,似乎就来源于此。 当他们得知这点后,顿时觉得,这场夜阴森极了。 “喂,我们住的,不会是……黑店吧。”年轻旅客不自觉地抓住陵千山的袖口,声音颤抖着说道。 陵千山敢打赌,对方本来想说的是“鬼店”,只是由于鬼字未免太应景了,所以才改成了黑店。他沉下心来,用心聆听,确定沙沙的脚步声确实来自荒坟,只是由于位置角度的缘故,闻其声而不见有人。 大概持续半柱香的时间后,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放心,不是黑店。”陵千山沉稳地说道,他打定了主意,“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外面看看。” “等等!” 旅客焦急地拉扯住陵千山。 “这种情况下,留我一个人不好吧。” “……”陵千山一时无语,他想了想,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陵欢。你呢?” “岭万水。” 陵千山随口应答,没想到旅客立马问道:“岭还是陵?” “山令岭。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呃……”兰陵欢讪讪然地说道,“前四大柱国嘛,有谁不知道。” “只是碰巧罢了。”陵千山叹了口气。 他真的很想诚恳地对兰陵欢说,一般人不会对四大柱国的姓氏如此敏感,有兰陵欢衬托,陵千山觉得自己不折不扣是一位老江湖了。 他把注意力放回眼下的状况上,对根本不知道说漏了嘴的兰陵欢问道:“那你跟着我?” “嗯嗯!”兰陵欢点头点得宛如一只呆呆的啄木鸟。 “我们走。” 陵千山带着兰陵欢向发出声音的大致方位摸去。也许是老天爷故意捉弄人,偏偏这时,竟然起雾了。 荒坟,冷雾,树影。 此时的气氛,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他们并没有直奔荒坟。陵千山带着兰陵欢,悄悄地绕了一个大圈,跨过一条溪流,从荒坟旁的山丘摸了上去。 两人藏在树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望向荒坟,看到那儿森森地有着五位壮汉,上半身赤裸着,露出硕大的肌肉块,却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宛如田野间的草人。 大半夜的,有人如此做派本来已然诡异至极,但当凄迷的月光撕开夜幕,露出些许光亮时,还有更恐怖的东西在。 陵千山瞳孔收缩,紧紧地盯着五名壮汉的身后。他真切地看到—— 一口崭新的棺材,冷冷地摆在那儿。 他扭过头与兰陵欢对视,兰陵欢捂着嘴,目露惊恐之色,浑身抖动得好似刚出生的鹌鹑。 看来不是幻觉。 陵千山活动了一下手,觉得整个身体被浸泡在冰水里,那一瞬间,好似荒坟中的死人们都赫然破土而出,展开一场禁忌的邪恶狂欢。 同时,他就听到风中传来了刺耳的滋滋声,好似有人用尖锐的指甲挠木头发出的锐利声响。 他僵硬地移动头颅,再次看向大汉们。这些人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证明这股刺耳的声音与他们无关。 是那口棺材发出的。 “呐,岭万水。我听说,西川路那边有一种行当,他们自称赶尸人,负责将客死他乡的尸体运回家乡,而运回的方式,就是做法驱赶尸体……这些人,不会就是赶尸人……”兰陵欢低声对陵千山说道,声线颤抖得厉害。 “而棺材里的,不会是僵尸吧。” “……别怕。”陵千山深吸了一口气,“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有关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的传说,也在陵千山脑中浮现。但他弹指间便抛弃了这般想法,这个世界或许真的存在,可它们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首先,这些人是活的,他们面目上没有符纸。我猜,应该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下人。其次,他们运的不是尸体,只是棺材,天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最后,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总之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回旅店睡觉,明天一早就走。” 陵千山冷静地说道。 虽然话说的有点多了,本身就意味着他心虚,但他还是十分清醒地做出了判断。这份冷静甚至感染给了兰陵欢,让兰陵欢也从恐惧中挣脱了出来。 “好。”兰陵欢这么说着,起身准备离开。可由于之前太过于惊恐,他的身子都是僵硬的,转身时竟然腿一软,径直地从山丘滚了下去。 尽管滚下去的同时,兰陵欢忍痛一声不吭,但这些人依旧察觉到了异动。他们像突然被赋予了灵魂的人偶,五个人从不同方位一起跃向兰陵欢,手中寒光点点。 “我就知道,带他过来不是什么好主意。”陵千山见行踪暴露,而对方来势凶猛,显然没打算要留下活口,他索性站起身一声长啸。 白影从空中闪现,瞬间击飞冲在最前面的一个。 “有狼!”有人吼叫示警。正因为小白的出现,他们的注意力被无意识地分散了,完全忘记白狼是在长啸的前提下发起的攻势。等他们回过神来时,陵千山已然俯冲至一人面前,长剑轻巧地点中对方膝盖。 中招的汉子闷声摔倒。 还剩三个! 两名大汉放声怒吼,先天元气升腾,挥舞起各自武器,竟是独脚铜人。 这是一种分量异常沉重的外门兵器,由于过重,所以很难实战,但一旦挥舞起来,可谓绝对的生人莫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且,它既可以当盾牌又可以当铜棍,此道高手甚至可以用它点穴。 不过,陵千山眼前这两位大汉,显然并没有达到举重若轻的境界。看似声势浩大,其实一旦起势,是铜人拉扯着大汉在动,而不是相反。 陵千山见状便心里有底,他脚踏乾坤步伐,看似险之又险,实则极有分寸地从两个独脚铜人的缝隙间钻出。同时,剑光闪烁,交错的刹那,陵千山用剑尖刺在两人的臂膀上。 剑尖所指,正是两人罩门所在。 三者交错而过,两名大汉吃痛嚎叫,铜人应声坠地。 笔力穷尽,不过几个眨眼功夫,四名大汉便都倒在了地上,还剩最后一人。 对方没有逃跑,而是犹如亡命恶兽般地不退反进,冲向了陵千山。陵千山却与之相反,他居然将长剑收鞘,对冲过来的对手和善地微笑。 对方缓缓停住脚,狐疑地望向陵千山,还没等他说话,就被身后的一块大石头砸倒。兰陵欢脸色苍白,扔掉手中临时捡起来的石头,呼呼地喘着气。 “干得漂亮。”陵千山轻笑,对兰陵欢说道。 没有像话本里一样,被打败的喽喽虚张声势说什么一定还会回来,甚至没有人自报身份,受了重伤的大汉们相互搀扶,沉默地离开荒坟。兰陵欢还想留下他们打探情况,但被陵千山拦下了。 陵千山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心底只觉得蹊跷。这几个人的素质并不低,调教他们的人一定非常严厉,才能让他们规矩到如此地步。 可他们的实力,实在配不上他们的素质。 而且,假设他们的目的是运送那口棺材,那么他们应该拼死保护,怎么也不该这么快就选择放弃逃命。 真是咄咄怪事。 陵千山走近兰陵欢,拍了拍他的肩膀。 兰陵欢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大抵是刚才滚下山丘时滚入水里了。 “你没练过武?” “没有。”兰陵欢老实地答道,他的两只眼睛都在冒光,死死地盯着白狼,“你竟然有白狼相助?实在太帅气了!” 小白转身入林,在进入林子的前一刻,它狐疑地看了一眼满脸激动的兰陵欢,似乎是问陵千山,这货不会是傻子吧。 对此,陵千山只能耸耸肩膀。 “你也不错。刚才居然没逃跑,还撂倒了一个。”陵千山说道。 “怎么可能丢下同伴啊!”兰陵欢仗义地说,同时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那口棺材?” “嗯,必须的。” 大抵是兰陵欢觉得衣服被水打湿后还穿在身上甚是难受,于是他一边向棺材走去,一边作势准备把衣服脱掉。 陵千山赶紧拉住他,“……喂,我还在这里呢。” “怎么?”兰陵欢不解地看着陵千山,“有什么好怕的。” “嗯?”陵千山困惑地看向兰陵欢。 兰陵欢的脸色,从惨白逐渐变得赤红。 这不是害羞,是被气的。 “岭万水你这个混蛋!我真是男的!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兰陵欢气鼓鼓地说道。为了证明自己身份,他甩开陵千山的手,准备脱掉上衣证明自己。 陵千山赶紧拦住。 “……抱歉。” 他真的很想说,不管谁来看,都会把兰陵欢当做是男扮女装。不过,这话陵千山可不敢说,石头上的血迹还没干呢。总之,到最后,陵千山也没让兰陵欢把衣服脱光,他把自己的外套给兰陵欢穿上了。 兰陵欢噘着嘴,看起来很不高兴。 陵千山倒是觉得,这样显得他更像可爱的女孩子了。不过此乃闲话,姑且不提。两人来到棺材前,陵千山与兰陵欢看了各自一眼,点点头,而后同时抓住棺材盖,用力一掀。 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 一只赤裸的玲珑美足,优美地从棺材中抬起。 月色的辉光适时地落在白皙肌肤上,仿佛给它蒙上薄薄的银白轻纱。它小巧地蜷缩着,而后伸展颤抖,好似经过漫长的被囚禁时光,公主终于脱下了枷锁镣铐,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 陵千山张口结舌。 兰陵欢霎时面红耳赤。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八章 以讼受服 棺材里竟躺着一位赤裸的绝色少女。 她年纪与陵千山相仿,或者更年轻些。当棺材盖被掀开后,她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淘气地举起了脚,不过很快就放下了。 少女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一副海棠春睡,今朝梦醒的模样。她坐起身,丝绸般光滑柔美的肌肤展露在陵千山和兰陵欢眼中。当少女看到他们时候,她很是诧异地用手捂住了自己微张的樱唇。 无比绚丽的风光,无比温柔的诱惑味道。 然后,陵千山和兰陵欢僵硬地缓缓对视一眼。 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夺路而逃。 看他们的样子,比撞上了鬼还要惊恐几分。 任谁都听过,江湖行走,最怕遇到的是乞丐、小孩还有女人。某位扬名天下的剑客,曾用最严肃的语气告诉后辈们,这三类人无论喝酒还是打架,都不能扯上关系,不然保管麻烦上身。 而这三类人中,最麻烦的,则是女人。 越漂亮,越年轻,就越是麻烦。 前辈的话很有道理,但他却忘了说,世界上还有比这三样人更可怕的,顶顶可怕的。 那就是没穿衣服的漂亮女孩。 陵千山对这个道理实在再明白不过了,兰陵欢看来也不傻,电光火石间,两个人便像是被吓坏了的兔子一般嗖嗖地夺路而逃。 可惜的是,还没有几步,就听到棺材里面的少女气急败坏对他们说道: “再跑,就轮到我叫了。” 兰陵欢步伐踉跄,他倒是不跑了,但用手挡住眼睛不敢去看。陵千山这次反应慢半拍,他诧异地问道: “你要叫什么?” “你们对人家图谋不轨,脱掉了人家衣服,还把人家扔在这里,准备先那啥后那啥。”少女适时地低下头,楚楚可怜地说道。 假若单看她的表情,十个人里面八个会相信,假若十个都是男人,那就根本不会有人置疑。 刚才面对数名大汉都无惧无畏的陵千山,此刻满头大汗。 她不满地撇撇嘴:“真是的,吃亏的是人家好吗?而且你们知道,你们的举动,给我添了多大麻烦。唉,这个雌儿,拜托给我拿一套衣服。” “我是男的,而且我叫兰陵欢。”兰陵欢提起勇气回道。 少女对此不以为然:“哦,知道了。拜托你啦,雌儿~” 兰陵欢表情复杂地看了少女一眼,然后便向旅馆走去,看这架势,真担心他直接逃走了。陵千山正担心着呢,望见她对他招了招手。 正好,他也有话想问。 于是他故作沉稳地走近少女。 或者说战战兢兢。 “你刚才说哦,我们给你添了很大麻烦。这件事,和你在棺材里被人抬着,有关联吗?”陵千山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然。”少女无奈地说道,看起来倒不像是装的,她从棺材里站起来,倒是完全不顾及陵千山的视线,任由他的目光小心地从修长柔软的腿攀至精致面容,“再走个两三天,他们会把我送给我的叔叔,他会保护我的,谁能想到你们突然冒出来。我敢保证,那些笨蛋把你们的身份误会了,所以才会顺势逃走。” “看来其中有很多故事可说呢。”陵千山沉吟着说道。 少女轻抬眼眉,似乎对陵千山的态度很满意,“呐,你叫什么名字?” “岭万水。” “我是说你的真名。”见陵千山还想搪塞,少女冷冷道,“再说谎可就没意思啦。” 陵千山耸耸肩,“在下陵千山,还望您能保密。” “哼,这种无聊的事,我才不会说呢。陵千山,千山……我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少女嘴里嚼咽着这个名字,旋而眼前一亮: “你竟然离开庐州城了?” “有事要去做罢了。你知道我?但我们应该没见过才是……”陵千山皱起眉头说道。 “放心好了,我也只是见过你的画像而已。所有能左右天下大势之人的画像,我都见过。” “那还真看得起在下……” “对了,我见到的画像,是六年前的你。” 六年前,血夜还没有开始,陵千山的三个字代表得当然不是普通少年,而是主宰江湖的家族豪门、世代传说。 陵千山一时无语。 幸好,兰陵欢终于抱着衣服跑了过来。按照时间推算,这家伙肯定犹豫了一会才决定回来的。 少女接过衣服,旁若无人地将其换上。 陵千山和兰陵欢则背对着她,如同两尊门神。 大概一炷香之后,少女穿好衣服,青丝束起,只差一折纸扇,便是花前月下、翩翩的公子形象。少女整个人好似被皓月的辉光笼罩,她信步来到两人面前,轻声一笑。 于是皓月也随之越发明朗。 “我是司南,洪龙会的司南。”少女朗声说道。 “司南?”“洪龙会?”两人闻名同时惊叹。 陵千山想起曾经看过的书简。 江湖有言,四海五岳,天下三门。一门曰释,一门曰道,一门曰儒。正所谓佛渡本心,道法自然,儒圣天下。三门外,另有一谷一庄一阁一会。 最后的会,便是洪龙会。 洪龙会象征得可不仅仅是一个组织,同时它也是一个人,一样兵器。 会有二十四分坛,分别为“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等等,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有传言说,花家起兵之时,洪龙会立刻响应,其中出力颇多,因此宋代周后,洪龙会的势力飞快扩张,直至遍布整个宋境,自号无所不能,力压群豪。 而一个人,一样兵器,指得便是洪龙会的龙头老大,以及他所主掌的神农令。 神农令可号令天下洪龙,百晓生排列兵器谱,将神农令排位第十六位,曾称就算身无片甲之人,得到神龙令后也能即刻登顶江湖。 “你的父亲,是不是主掌神农令的司徒?”此时兰陵欢忽然冷声问道,表情凛然。 司南摊摊手,“正是家父。” “四年前,司徒出神农令,血洗单家庄,单家庄上下两百多家庄户被杀,一夜间血流成河!” “三年前,洪龙会因异宝出世,为抢夺宝物,与武林同道大打出手,伤亡近百人,最后竟使得一村子的无辜村民不幸被害!” “两年前,司徒传讯各大门派于泰山会晤,其中有三个门派没有应邀前来,之后江湖再无这三个门派子弟任何行踪!” 兰陵欢将一桩桩事依次道来,他的语气逐渐激昂,直至他指着她的鼻子,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上个月,洪龙会与当地官府联手,绞杀了少华山里一百多名山民,只因所谓的山民顽劣不服王化。而事后查证,根本毫无此事……如今大宋,只你的父亲乃第一毒瘤!” 面对兰陵欢几近控告的言辞,司南无动于衷、神态自若。 她缓缓地走近兰陵欢。 “你、你要做什么?” 兰陵欢的气势为之一挫,他不禁后退几步,警惕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司南。 司南的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她满是嘲弄地问道: “你也说,是我父亲做的事。那么,为什么要算在我的头上?” “呃……当然是父有过,子当诤。正所谓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 “哼哼。”司南用鼻音发出可爱的哼声,她不屑地说道,“那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又算什么?这种文字游戏,少玩也罢。” 没等兰陵欢反驳,司南立刻继续补充道: “假若洪龙会真的违背了大宋律令,那么官府早就该除暴安良才对。” 这是事实。 所以兰陵欢只能哑口无言。 “真是有趣。国事不稳,便称朝中有奸。天象有变,则称天子失德,要不就是狐媚惑主、妖星降世。种种荒谬说辞,还真是张嘴就来。” 司南摇摇头,嘲讽地对兰陵欢说道。 “昔日大秦得天下,乃秦王一人之功?而大唐失天下,实乃柴氏一族之过?” 听到司南以大唐柴氏举例时,兰陵欢更是失声不语。见自己完全压倒了对方,司南才撇撇嘴,继续说道: “所以你说的,轮不到我这个小女子来解决。更何况,六年前,我父亲司徒中了风,卧床养病,早已经不理世事了。现在的洪龙会,可与小女子没什么关系。” 之前,司南和兰陵欢争论时,陵千山没有说话,此时,听闻司南所说的这个消息后,陵千山适时地开了腔: “所以,你才出现在了这里?” “差不多吧。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司南好似想到了什么,她突兀地对兰陵欢问道,“对了,兰陵欢,你是不是不会武功?” “嗯……你想做什么?”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么多。” 司南伸出手,强硬地拉住兰陵欢,两人走到棺材旁。然后,她对陵千山回眸一笑: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你要好好地负上责任哦。” 什么意思? 陵千山完全摸不着头脑。便在这时,他回首望见林中飞来一阵乌云。 来不及多想,陵千山骤然抡起陵家剑,挑起一旁的棺材盖,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藏在其后。而同时,司南则拉着兰陵欢躺进了棺材里。 “乌云”很快便笼罩了孤坟。 那哪里是乌云,分别是弩箭!大量的弩箭蓬蓬地射下,宛如暴雨冲刷着荒坟,值得庆幸的是,也不知道棺材是什么材质做得,竟然能够挡住弩箭。不过,落箭时的冲劲却透过了棺材盖,有如重锤连续不断地击打在少年身上。 陵千山强忍痛楚,怒吼道:“敌人有多少?” “情报无误的话,只有一名刺客!”隐隐约约听到司南的回复,少年暗骂一声,果然麻烦大了。 单看弩箭的阵势,林中应藏有千军万马才对。 反过来说,如果只有一个敌人,那么敌人的档次可不像之前几个汉子那般外强中干。 万般无奈下,陵千山只能故技重施。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二十九章 比之匪人 兰陵欢惊恐地趴在司南身上,他可没有觉得有半点旖旎。 一个是因为司南并非仰卧,而是非常专业地双手抱头护住要害趴进了棺材下面,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 另一个是,他敢打赌,她之所以把他拽进来,绝非好心,而是让他充当人肉盾牌。 所以他心惊胆战地听着弩箭射在棺材上的声音,只是心底一味念叨果然祖父说得对,江湖实在太险恶了。便在这时,兰陵欢听到陵千山一声长啸,同时,远处也传来狼嚎,两者彼此呼应。 箭雨似乎就此停了下来。 “怎么样了,搞定了吗?”司南在下面问道。 “我看看——”兰陵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刚露出脑袋就看到又一大波箭雨来袭,赶紧继续躺好,“情况不妙!” “听声音就知道啦。” “你才是目标对吧!你之前对岭万水说刺客只有一人,说明你清楚情况,知道你自己正在被追杀,既然这样,你之前还故意拖延时间连累我们!” “应该是你们连累了我。本来在计划中,那些蠢货会把我送到我叔叔那儿,天知道你们突然闯出来搅局,害得我只能出此下策。对了,别叫岭万水了,那家伙叫陵千山。我们还是乖乖祈祷我们的陵家少爷能尽快搞定刺客。” “……哈?” 不知道该吃惊还是该反驳,兰陵欢绝望地发出怪叫。 不过,就方才那一瞥,兰陵欢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竖起来抵挡箭雨的棺材盖后面,如今已然空无一人了。 …… 陵千山奔驰在荒坟后的树林间,移动步伐飘忽不定。 而他掠过的地面上,时而忽地多出几根弩箭。 很显然,有人正在端着弩箭瞄准着他。陵千山突然顿住脚,猛地躲至树下,倾盆的弩箭霎时笼罩陵千山原本的去向,他看到几根弩箭甚至穿透了树干。 陵千山顿时了然,这是气贯其器,再加上瓢泼大雨般的弩箭攻势,大抵是对方的特性,敌人至少也得是巨门级别。 假若是唐嫣的话,她或许可以用金丝护住全身要害,双方对拼元气,然后唐媛强行打断对方的攻击节奏。 但这种对手,是陵千山最头疼的。 或者说,过去的陵千山对此根本束手无策。 毕竟,他没有先天元气,本来应该毫无能力对抗如此数量的箭雨。 然而,即便局势如此严峻,陵千山却满不在乎地笑了。他将陵家剑的剑身横起,上面百炼成钢的铭文落入眼帘,一横一竖无比潇洒。 “那么,来试试修行成果吧。” 刺客耐心地等待着陵千山显露踪迹。 他的确是巨门级别的强者,所拥有的特性能力是“拉弹”。入巨门之境之后,他得到了这个能力,并觉得它完全摆不上用场……直至,他无意中看到了弓弩的运作原理。 最后他所创立的最大战绩,是只凭他一个人,便屠杀了一座城,这让他跻身天下一流杀手之列。 从刺客身后的马车队伍中,飞出浩浩荡荡数以百计的弩箭,刺客挥动一只手,在先天元气的操控下,悬浮着的弩箭们拉弹着上好了弦,对准了荒坟,然后肆无忌惮地倾盆淋下,为了这一天,他几乎准备了一只军队所使用的弩箭,短时间内根本无需考虑消耗问题。 而刺客的另一只手,始终掌控着一批弩箭,有序地向林中试探性射去,企图逼出潜伏者。只要对方显露踪迹,刺客便能直接将其狙杀。 “真奇怪。” 刺客喃喃地说道。 在刺客得到的情报里,一旦委托人发出信号,他所要面对的对手应该数以百计,他们大多暴露在平原上,而刺客所要用的,就是把他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让对方在连敌人都不知道在哪的情况下,便无可奈何地死去。 这是他最擅长的战斗方式。 但信号真的发出后,刺客为避免打草惊蛇先手抢先发动了攻势,却不见委托人所言的百余敌军,迎击的也只有一人。 还要再加上一只狼。 “呜呜……” 刺客扭过头,看向树下的白狼。它被带网的弩箭结结实实地困住,是闲暇无事时刺客做来捕捉野兽的,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 “来的家伙,是你的主人吗?既然这样,我就先杀了你这畜生,借此来激怒他吧。”刺客轻声呢喃,他缓步走向白狼。 而小白听到刺客如此言辞后,反而不再拼命挣扎,只是用一种近乎人般的、复杂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刺客。刺客心底忽然激灵了一下,脚步顿住,他觉得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就将陷入陷阱,白狼将化身恐怖巨兽一口把他吞下。 真实的死亡威胁,让刺客无法往前一步。 所以,他单手挥动,将原本用来防范近身的、一半的弩箭都招了过来,在半空中漂浮着,对准了白狼。 “我就不信,你还能翻了天去……” “我劝你不要小瞧我家的小白比较好。” 刺客骤然回首,大概二三十步开外,一名少年气喘吁吁地拄着剑站在那儿。虽然狼狈不堪,但他突破了刺客布下的箭网。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没有感知到任何先天元气……” “哈哈,我就知道是这样啊,这还真是坏事变好事。”少年咧嘴,露出明晃晃的牙齿。 他重重地蹬住地面,如箭一般冲向了刺客。 看似势大力沉的一幕,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你也是刺客?”刺客沉声问道,同时双手并起,原本射向荒坟和林中所有的弩箭,箭头都转向到了少年与刺客的方位。他用力往回一招,弩箭大规模地覆盖其间。 一瞬间,好似盛夏到来,树林中乍看起来枝繁叶茂,实则在地面、在树干、在岩石间密密麻麻插满了弩箭。 然而…… “这、这是?!” 刺客无比动摇地望着眼前。 原本应该被射成刺猬的少年,眼下他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可他却是完好无缺的,没有受一丁点伤。在他脚边,零零碎碎散落着近百只箭。 “哈哈……幸好每根弩箭的力道并不算强,比唐媛的力量差太远了……不然我可做不到这一步。” “你到底是……” 刺客瞪大了眼睛。 他不想承认,可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一种可能。 “在刹那间,你只击飞了所有只射向你的弩箭吗?”刺客难以置信地问道。 陵千山几乎无法握住手中的陵家剑,他的手不断抽搐着,鲜血一点点从指甲里渗出来,顺着剑身流淌到地上。 但他却艰难地、几乎不成样子地笑着。 他固执地举起了剑。 正如刺客所言,就在箭雨笼罩的瞬间,他施展了万法无有,忘我地刺出了一百三十六次剑。每一次的剑尖,都与弩箭的箭头碰撞,巧妙地令其改变了方向。 这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但是陵千山做到了。 他知道,或者说他深信自己能做到。 “哼,你很让我惊讶,但消耗战才是我的特长,这样的事,你还能做到几次?”刺客冷哼一声,他张开双臂,无穷无尽的弩箭们充斥着整个树林,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拦在了陵千山与刺客之间。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夜风吹过,陵千山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正如他所言,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奇迹,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极限。他实在挤不出再多力量。 “不过,运气在我这里。” “嗯?”刺客皱起眉头,不知少年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总是认为,我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人。直到有人告诉我,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才学会用另一个角度看问题。” 陵千山对刺客轻笑道: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实在有够倒霉的,因为你在错误的战场上面对着错误的敌人,并且还使用了错误的手段。” “我可不那么觉得。”刺客这般说着,却不觉舔舐了一下嘴唇。 “拜托,我可是从唐门最杰出的人那儿学了不少,对于刺客的手段,实在太清楚不过了。”陵千山干脆将长剑插入土中,借此支撑身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是吗?” 对于一个刺客来说,不知道敌人是谁,确实是糟糕的情况。 但更糟糕的是,明明精心计划过一切,到头来却发觉,事态与设想完全违背。 “那又如何,只要杀了你,我一定要完成任务。而且,这个过程,会非常轻松。”刺客不禁反驳道。 对此,陵千山耸耸肩。 “可惜,你还是动摇了。” 陵千山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刺客动摇。 当刺客终于明悟,对方其实在拖延时间时,原本捆在地上的白狼,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圈绳索孤零零地留在地上。 在刺客的头顶,不知何时爬上树的白狼凶猛地扑下,一把摁住了刺客。 刺客几乎能够看到狰狞的利齿就顶在面门上。 陵千山拎着长剑,走近刺客将剑尖摆在对方脖颈上,好似象棋里盖棺论定的一步绝杀,彻底封死了所有出路。 “将军。”少年沉声宣告。 他本该立刻挥剑。 不知为何,他却迟疑了。 就在这个隙间。 “不,还没有——”刺客咬牙说道。 与此同时,刺客背在后面的手暗暗舞动。 在身后不远处,唯一一根弩箭悬空,它被弹拉到最大程度,弩箭的箭身吱嘎作响,几近支离破碎。 刺客咆哮道: “你以为在过去,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但我活了下来,活到了现在,小鬼!所以,要死的人——是你们!”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章 食旧德吉 弩箭倏然射出。 刹那间,空气被箭簇搅碎,林中竟然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箭道。 一头恰巧路过的梅花鹿,被这股力量瞬间掀飞。 陵千山和小白一人一狼僵硬当场,愣愣地望向还在地上抽搐的梅花鹿。它的身躯凭空多出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碎肉溅落了一地。 血沫渐渐涌了出来。 在陵千山的脸颊上,突兀出现了一道伤口。 那根弩箭,与陵千山间隔着大概两指的距离。 单单只是箭风,便割伤了他的脸。 当它掠过时,陵千山甚至没能有所反应。 而射出最后一根弩箭的刺客,他的脑后被弩箭完全刺入。刺客重重地倒在地上,箭头从眼睛中凸出,上面还依稀带有白色汁液。 司南正满脸嫌弃地甩着手上的血迹。 “陵少爷,给你一个忠告。” 她淡淡地说: “杀人前,麻烦一定要少说话。可以的话,最好学学你的宠物。” 若不是司南及时杀死了刺客,干扰了弩箭的瞄准。那该死的人,本应是陵千山才是。虽然不想承认,但应该出剑的瞬间,陵千山还是迟疑了少许。 这个少许,便成为了致命的破绽。 “我知道了。”陵千山轻呼一口气,跌坐在地。 他从怀里拿出丹药服下,止住由于消耗过度而不住颤抖的身体。刚想问兰陵欢呢,却见到兰陵欢强行拽着一名侏儒从林中走了出来。 侏儒看到刺客死相凄惨的尸首后,不禁发出尖叫。 “果然,虽然这家伙能够一个人射出这么多箭,但肯定需要有人帮忙驾车搬运它们。而且按照刺客的秉性,这个人应该至少弱到不会危及到刺客。真是好懂的个性。” 司南故意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在侏儒脸上,把对方吓得不行。 “接下来,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跟我说说吧。” …… 回到旅店内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 由于与刺客战斗的缘故,旅店里的人都被吵醒,他们惶恐不安着,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陵千山和兰陵欢吃力地抬着棺材进来时。 那对父子,直接从后门溜走了。 “我说各位大侠,这只是小店,经不得什么风雨,就别难为我们了。要不,老叟带着大家换一家住?”拉马的马夫愁眉苦脸地对陵千山和兰陵欢说道。 “的确,接下来很容易连累你们。”司南倚靠在门扉处,她悠悠地说道,“这里留不得,很快就有大批追兵追来。不想死的话,你们最好也赶紧逃。我想那些追兵,可不介意手底下多添几条冤魂。” 听闻这件事后,马夫脸色大变,他几乎强行逼着年轻夫妇准备行程,大件行李一个都不带,也不敢对司南多说什么。反倒是司南,轻声安慰马夫: “没关系的。你们这家店,还有你们的马车,我都买下了。” 老马夫打量了一下司南,他是实在看不出司南全身上下哪里还能放得下银锭铜钱。他稍稍低下头,掩饰眼底的愤怒。 “那就多谢您了。” “看来您不相信我呢。” 司南打了一个响指。 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兰陵欢和陵千山根本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唉,还真是木讷啊。”司南摇摇头,指着棺材对陵千山说道,“陵少爷,麻烦您帮我把棺材劈开。” “知道了。”陵千山似乎意会到了什么,他擎起长剑,然后奋力劈下。 剑锋虽利,却没能劈断棺材。 但这就足够了。 在棺材的断口处,闪烁着金灿灿的辉光。 “金、金子?!”开店的年轻男子低声惊呼。 “虽然整个棺材只在夹层里裹有金子,但加在一起,应该抵得上你们的店和马车了。” “抵得上,抵得上!”男子扑到金棺材上,他扭头失态地对女子喊道,“娘子,这下我们可以去城里了!” 女子虽然没应话,却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然而,马夫的表情却异常凝重。他指使小两口把棺材和行李放在一起,然后从屋里取出一对钢鞭。待马夫将钢鞭插在腰带上后,有着苍苍白发的他,居然向陵千山跪了下来。 在兰陵欢和司南惊诧的目光中。 他单膝跪地,俯首。 “淮南双鞭梁某,拜见陵家家主。” 陵千山先是一愣,而后恍惚。他这才知道,这位自称梁某的马夫没有吹牛,确实有着浪迹江湖的往事,并且归属于在陵家的大旗下。 对方跪得不是陵千山,而是陵千山手中的陵家剑。 所以,陵千山也只能横起宝剑,接受双鞭梁某的敬意。 之后旅店一家把行李打点完,带足了食,棺材被捆在马上,夫妻俩牵着马,似乎还沉溺在天降横财的喜悦上。 此时,马夫走上前,郑重地对陵千山说: “请少爷一路小心。” “嗯,你也小心。” 陵千山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看马夫的架势,根本不像是衣锦还乡奔向美好生活的样子,反倒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在陵千山身后,兰陵欢欲言又止,不忍之色几近溢于言表。他向前一步,张开嘴刚想说什么,便被司南轻轻用一根手指堵住。 就这样,由马夫老叟带领着,一家人消失在晨光之中。 陵千山对他们的背影挥挥手,然后回过头,却见兰陵欢一脸肃然、几乎没有丝毫多余情绪地对司南说道: “司南,你必然不得好死。” “看来我们的书生大人不掉书袋,改看相了呢。” 司南对此完全不以为然,她走进旅店,随手拾起柴火扔到各处。陵千山不明所以,他拉住司南。 “你做了什么?” “嗯?我没做什么啊。” “别骗我!” 看着司南无辜至极的嘴脸,陵千山反而觉得不祥。他抓住司南的胳膊,然后扭头看向兰陵欢: “你也把话说清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兰陵欢双手握拳,青筋都绷了起来,然而他憋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你问她吧。” “好痛,放开我啦。”司南甩开陵千山的手,她揉着胳膊,刚才被陵千山抓住的地方,都一片泛红,可见陵千山情急之下手劲之大。 “不管做什么事,我可都是光明正大地做的哦。呐,从侏儒那儿我们得知,有刺客在追杀我们,所以我们需要买下旅店,烧毁这里隐藏我们的行踪。这种事之前我们不是都说过了吗?” 这的确是他们之前的谋划,正如司南所言,接下来的追兵势必会来到这里,所以必须掩盖踪迹,这没什么问题。 倒不如说,幸好司南拿得出买下旅店的钱,不然就真不好办了。 “是、是……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义了吧,反正你也出手了,就算追杀名单之前没有你,现在也该有了,不是吗?”司南摊摊手,对兰陵欢说道,“还有什么问题?” “但是你——把、棺、材给了他们。”兰陵欢静静地盯着司南,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把钱放在哪里?你们见到我时,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我可是身无分文。” “不对,这样不对。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一旦把棺材给了他们,就等于给追兵留下线索!追兵们会跟在他们后面的!” 留下线索。 陵千山骤然抬头,瞳孔微缩。 我是笨蛋吗?为什么没能想到这点?他自责地握紧长剑,迈步走向旅馆的出口。 “你想去哪里?”司南扬声问道。 陵千山道:“我要去追他们,把棺材要回来。” “你没看到他们的笑脸吗?那是他们新生活的希望,你却要先给予再夺走?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性格还要恶劣。” “我要救他们的命!”陵千山长剑出鞘,剑尖后发先至直指司南脖颈,“你欺骗了他们,用棺材作饵,就为了甩开追兵!” “交易而已。” 只要陵千山轻轻催动长剑,一寸即可,她便会香消玉损,但司南依旧面色如常: “他们应该清楚,这世界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既然选择了不劳而获,就要承担不劳而获的后果。如果他们不贪,稍加处理,拿走少量黄金,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是,你没有告诉他们!”陵千山向前一步,剑锋微颤。 “有些事,是不用说的,这就是江湖的规矩。而且,追兵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们。毕竟,那位姓梁的马夫,可是位老江湖。” 司南抬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剑锋,将其移至一旁。她继续说道: “再者,那名马夫显然看穿了我的想法,却依旧选择承担这个风险。你真的、要让他的心意白费吗?” 因道轻生,死得其所,君子当为之。 这便是兰陵欢无法阻拦的原因。 陵千山缓缓放下长剑。 这一瞬间,他好似失去了全部力量。 少年的眼前,再次复现老马夫的音容笑貌。 “淮南双鞭梁某,拜见陵家家主。” “请少爷一路小心。” 马夫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有做,任由子女将诱饵搬上行李,这般赌上一家三口的命,就为了保护陵千山。 他们之间,本该单纯地只是马夫与乘客的关系。是陵千山莽撞地让这段关系变得复杂,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对引发的后果一无所知。 他根本不知道这把陵家剑的分量。 直至如今,它依旧可以令人心甘情愿地生,心甘情愿地死! 陵千山转身,想要向马夫一家离开的方向奔去,可脚步却奇怪地变得重若千斤,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 所以,他站住了脚,背对着他们,问道: “呐,我说……这就是江湖吗?” 司南同情地望着少年的背影,看着这背影逐渐融化在太阳的辉光之中。 她轻轻回答道: “没错,这就是江湖。”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一章 山上有水 司南扔开了火折子。 旅店熊熊燃烧起来,木柱轰然倒塌,青烟直上云霄。 兰陵欢特意掩盖了周遭的马蹄印,至少让线索不再那么明显。他们把马车卸了下来,留下两匹驽马,司南和兰陵欢各一匹。 “你们先走吧,我一会追上你们。”陵千山却没有上马,他双手抱剑,坐在旅店废墟旁的一处大石头上。 虽然他的眼眸仍旧明亮清澈,笑容潇洒,但这洒脱中多了几分感伤,好似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你会来的吧,单靠这位是保护不了我。”司南勒住马,对这样的陵千山问道。 “当然。不是为了保护你,只是我们恰巧同路罢了。但我必须要强调一件事。”陵千山抬头与司南对视。他没有拔剑,可言辞的锐利几乎不亚于剑锋,“若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知道啦。”司南故作轻松地说道。 “陵千山。”兰陵欢驱马向前,“那我们就在前面。难得都是同路人,都往江南区,那就别让我们多等。” “……之前骗了你,不好意思。”陵千山摸摸鼻子,略尴尬地说道。 兰陵欢摇摇头,“没事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岭万水也好,陵千山也罢,都不碍事。” 司南斜着瞥了兰陵欢一眼。她轻夹马腹,哒哒地走了。兰陵欢一拽缰绳也随之而去。 陵千山望着他们渐行渐远,回首看向身后。白狼小白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警惕地盯着远去的两个人。 “放心好了,不管他们的目的如何,他们没有歹意。”陵千山轻声说道。 “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会承担各自的后果。若没有遇见倒也罢了,这世界上不缺乏悲惨,但既然遇上了,就容不得我不出手。” “不然的话,又和留在庐州城有什么区别?!” 陵千山静静地说道。 一阵风吹过。 他突然听到风中传来了细微声响,那是靠近的脚步声。从声音来判断,来者人数众多,且正在逐渐包围这里。 “来得好快。” 陵千山抽出长剑。 “——陵家再临江湖的号角,就由我来吹响吧。” …… 兰陵欢勒住驽马。 他停在山路的小径一旁,有些担忧地瞭望远处依稀升腾的青烟。 “怎么,你觉得你应该留下来陪他?”司南也随之停下,她嘲弄着说道。 兰陵欢默然,清秀俊美的脸上多了一丝愧疚,他摇摇头,“就算留下,我也帮不上忙。” 司南撇撇嘴:“你可以帮他收尸啊。” 兰陵欢懒得理会这种毫无意义的双关语,他只是肃然道: “别忘了,他是为了追杀你的刺客才留下的。” “哼。”司南轻哼一声,她转移了话题,“要是没猜错的话,其实你的资质不错,对吧。” “不过满谷,中人之姿罢了。祖父说我性格太过良善,不擅伤人,故没有让我习武。” “什么时候满谷都成了中人之姿,这口气还真是大呢。”司南噗嗤一声笑了,转瞬,她问道,“既然没有习武,为什么不带着护卫,而是你一个人出现在了这里?别告诉我,你被你的护卫抛弃了。” 从司南的口吻来看,好似她已经知晓了兰陵欢的真实身份,兰陵欢也没有反驳,他坦言道: “本来是有护卫的,但是我甩开了。” “甩开了?” “嗯,他们对我太爱护了,如果他们还在的话,我不可能和陵千山相遇,也不会碰到你……总之,但凡身有所忿愤、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皆不得其正。为了证道,我瞒着他们悄悄逃走了。”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是吗?真是迂腐。死了的话,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司南挑起眉毛,提醒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兰陵欢正色答道,他皱起眉毛,反过来问司南,“你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之前我说过了,现在的洪龙会,可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因此,我才会被洪龙会派来的刺客追杀……至于具体的详情,着实不足外人道也,所以陵千山就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那是因为陵千山体谅你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不求知根知底,我可不同,没他那么大度。假若你咬死不说,我也不会深究,但是等陵千山回来,我一定竭力劝说他离开你,因为你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不要这么苛刻好吗?我们可是在一条船上。”司南轻笑。 “吴越同舟,也在同一条船上。” 吴国和越国可是相互仇视的。 兰陵欢此时用这个词,显然语气不善。司南打量无比肃然的兰陵欢,心道果然读死书认死理的家伙最难搞了。 所以她叹了口气,摊开手答道:“我和老虎打了赌,只要我能够顺利逃脱,他便默认事实让我脱离洪龙会。” “你和老虎打了个赌?……等等,你要脱离洪龙会?”兰陵欢不禁瞪大了眼睛。 老虎是谁? 老虎就是老虎。 吃人不吐骨头的洪老虎。 六年前,司徒不幸中风卧病在床,洪龙会分崩离析在即。就在此时,有人以响应花氏一族举旗为由,成功将本该分裂的二十四分坛重新拧成了一股绳,同时他也顺势站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个人便是洪老虎。 红棍出身,杀人无数的洪老虎。 事到如今,洪老虎推动洪龙会与官府合作,令洪龙会几近成为江湖第一大帮派,单论势力之广无人可及。但是,洪老虎却一直没能坐上龙头老大的宝座,就是因为一众帮会前辈,还不承认洪老虎,为此这些人把司徒作为牌匾抬了出来,挡住了洪老虎前进的脚步。 名义道义,一时抵住了野心欲望。 为了避免分坛内战,洪老虎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他不但不能杀死司徒,为了避嫌还要把司徒抬到神坛供起来。于是洪老虎索性“奉天子以令诸侯”,以司徒之名行龙头之实,与帮会前辈们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这样一来,在整个帮会中处境最尴尬的人,就是司徒之女司南。 作为牌匾的一部分,洪老虎对司南可谓是处心积虑。前几年,他煞费苦心软禁司南,待少女初长成后,洪老虎理所应当地提出了要迎娶司南的要求。不得不说,这是一手妙棋。 一旦洪老虎与司南结婚,以“前龙头女婿”的身份,司徒之名便不再是障碍,反而会成为统合洪龙会的助力,一场内战也能因此避免。洪龙会中很多人也乐见此事达成,就算看不惯洪老虎的人,也说不得什么。 无法接受迎娶要求的人,在洪龙会只有一个。 就是司南自己。 “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豆蔻年华,才不会嫁给那家伙。你知道吗?那家伙年纪比我大好多,壮得像熊似的,还有体臭,所以我跟他打了个赌,只要我逃出洪龙会,他便给我自由。于是我买通那几个人,让他们扛着我,逃出了总部,前往支持我的叔叔那儿,天知道你们出来搅局。” 司南打开了话匣子,她滔滔不绝地说道。 从她的表情来看,她的确是真的超级厌恶那位洪老虎。 “不对啊……”兰陵欢知道司南并没有说谎,可她的说辞说不通。 “洪老虎知道你叔叔是谁吗?” “洪老虎不会知道的。我一共认了有三十多个叔叔,只有其中一个愿意帮助我。在我没有找到他之前,洪老虎不会知道是哪位。”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说不通。” 根据司南的描述,洪老虎应该是一位枭雄样的人物。他要是个好人,那他就不会派出那么多刺客,企图把她和她所谓的叔叔一网打尽。 对于洪老虎来说,司南等同是通往王座的大门钥匙,洪老虎怎么可能,认同这种荒诞无稽的赌约? “他当然会认同……” 司南不禁冷笑,她很理解兰陵欢的质疑,但这正是她出现在这里的根本原因。她轻声说道: “只要他还想要拿到神农令。” “神农令在你身上?” 兰陵欢和司南回过头,望见陵千山以剑作杖,踉跄地来到两人面前,他浑身上下遍体鳞伤,看起来宛若血人。 “你没事吧?”兰陵欢下马扶住陵千山,他关切地问道。 陵千山其实非常疲倦,但他依旧顽强地摇摇头:“没关系,只是外伤,都是别人的血。不过我确实大意了,敌人的数量出乎意料地多。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我很难动武了。” “之前你说到了神农令,它在你身上?”陵千山问道。 “怎么可能,你们不是都看过了吗?神农令可没在我身上。” 司南急忙否认。大概是想到一种将神农令藏匿身上、着实可行的方法,她难得娇滴滴地红着脸啐道:“别瞎想。既然想逃出来,第一关就是洪老虎,我当然不会带在身上。” “所以你才会这么奇特的方式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证明神农令没在你身上。”陵千山在兰陵欢地搀扶下上了马,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嗯,只有这样,洪老虎才会放行。” 兰陵欢也随之上马,他缓缓驾动马匹,在山路上奔驰。司南轻夹马腹,显得轻车熟路,马术极佳。 她陈述道: “六年前,我的父亲把神农令给了我,我托人藏起来了。” “那人不会告密?”兰陵欢问。 司南喃喃说:“他不会。” 没等别人问为什么,她便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杀了他。”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二章 雷雨满盈 她全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兰陵欢刚想怒斥,却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了下来。 只听司南保持着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当然得杀了他,只有死人才不会告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六年间,洪老虎一直在找神农令,但他从来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只有这样,我才能抓住洪老虎唯一在意的东西,用它做诱饵,把我自己赎出来。” “想要让人丢掉一样拿在手里的东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必须有更贵重的宝物等着他捡。毕竟,洪老虎他不缺女人,不是吗?” 司南悠悠地说道。 陵千山深深地凝望身旁并马驰骋的少女。 从棺材中裸体现身的惊艳,到及时杀死刺客的心狠手辣,直至送棺材的心思缜密。一幕幕有关少女的画面,在眼前依次浮现。 虽然不知道她具体经历如何,但大抵也能推断得到。家父中风卧床,生死受制于人,少女如同孤身生活在敌营之中,所接触到的所有人全部都对她心怀不轨。 如此环境下,也只有这份阴毒才能让她活下去。 她没得选择。 “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希望你有机会的话,也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陵千山道。 好似对司南的劝告,又像是感慨。 “是啊。”司南嫣然一笑,全然不似摆动尾后针的毒蝎,她由衷地道,“毕竟,在小女子面前,就有两个好心肠的傻蛋在呢。” “喂……你就祈祷这两个傻蛋一直傻下去吧。”兰陵欢故作不快地吐槽道。 可在场的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地想到:既然她已然脱离虎口,以司南的性格,恐怕不久后,江湖中就会被她掀起惊涛骇浪! 幸好她不会武功。 说到这,陵千山一时心悸,他眼前忽然回放她杀死刺客的那一幕。 当时就连陵千山自己都未曾察觉,司南便出手杀死了刺客。 她真的,不会武功吗? 陵千山的心沉甸甸的,自己护送她这一抉择,大抵也许可能是犯了最大的错。但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情就提前怪罪,又何谈正确? 也许是察觉到陵千山的动摇。 “子曰——”兰陵欢突兀地背起书来。 “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郎朗的“子曰”中,陵千山的眼眸重新变得坚定。既然做出了抉择,岂能半途而废。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下他要做的,只是护送一名备受苦难的少女回家罢了。假若有朝一日,司南真的步入歧途…… 到时再说。 当他打定主意,陵千山便觉得浑身轻便,就连伤势疲倦都减轻了几分。他仗剑长啸,远处白狼登高瞭望,狼嚎与之相合。 马嘶声急,百兽奔走,山路一时沸腾。 然而,相较于陵千山的情绪激昂、少侠快意,少女的双眸深处却冷若寒冰。她并不担心陵千山会伤害她,不到一日时光,些许掠影浮光试探,其实司南对这位少爷性格的掌握远超他人想象。 陵千山遇事冷静、善于观察、决断果决,虽说尚显生涩,不过他的生涩只是面对陌生经历的一种天真反应。 不得不说,他是天生的剑客。 假若他的资质并非罕见的空谷幽兰,哪怕只留有斗量,不出数载必定江湖扬名。即使如今入道无望,他依旧没有放弃,凭借长剑犀利功法奇险,已然不畏强敌。 但这些并非陵千山的真性情,不过枝干末节罢了。 在看似潇洒的个性下,他所拼命掩饰的扭曲、不为人知的傲慢、入魔般的执念才是关键。 大概是天生空谷幽兰的事实、再加上满门抄斩的残酷遭遇,才导致他产生了这样的心理。虽然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每一步抉择,都隐含着上至对皇权、下至对武道的叛逆。 要是司南知道陵千山来自后世,她会对她的推测更加肯定。 心底深处的扭曲傲慢执念,让陵千山产生自虐般的心理暗示,就此也成为了陵千山与其他人本质间的分水岭。 假设面前放有两条路,一条是险峻小路,一条是平坦大道,陵千山一定会选择前者,哪怕这两者之间并无利弊之分。 不畏强敌? 不,他根本就是主动寻找强敌。 这份对世界、对生活的叛逆,将成就他的未来,也将成为他的最大弱点。 所以,就算陵千山知道她的危险性,只要她坦然相对、如实……至少看起来像如实交代,那么,就算他对她产生了负面情绪,他也不会伤害她。 相反,他还会兴高采烈、竭尽所能地保护她,因为他的潜意识中,他在享受帮助敌人的过程。 而恪守君子之道的兰陵欢,“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这番话就是写给他的。 ——但也只有这样奇怪的两个人,才能够帮助现身蹊跷、语焉不详的司南,自愿身陷险境,而不是逃跑或是杀之领赏。 司南抿起樱唇,她不禁笑了。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天命确确实实存在着,并且眷顾了她。 这份笑脸,被陵千山不巧看到,他愣愣地注视着骑马奔驰的男装丽人,觉得此生所见美女,或者美女胚子着实不少。 如岭梅香、二娘、秀儿、唐媛,她们各有风情,或明媚无双或天真灿烂或青春少艾或英姿飒爽,却没有一人抵得上司南展露的、转瞬即逝的甜美笑容。 为了掩饰不经意间的动摇,陵千山扭头直勾勾地去盯着兰陵欢看。 “嗯?怎么了?”兰陵欢皱眉说道。 娥眉微蹙,声音清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几乎能窥到衣衬下的白皙肌肤。 嗯,同样是男装丽人,还是这边风景更好。 “我说,你的眼神很奇怪啊。”兰陵欢茫然地问。 陵千山下意识答道:“啊哈哈,果然你比较漂亮。” “你在说什么啊?都说了,我可是男的!啊,缰绳勒不住了……” …… 数日的行程,他们快马加鞭掠过,路遇村庄无数。三人避开大路,只走山野小径,幸运地没遇到一处盗匪,很快便斜穿淮南,纵马入境江南。 此时正逢四月,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春光正是适宜时节。他们趁夜住进了江南境内镇上的一家旅店,好好睡了一觉,洗尽旅途疲劳。 待三人再会时,已是正午时分。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兰陵欢踱步走在石板路上,轻声吟诗道。也许是近乡情怯,他特意身穿宽博衣衫,头戴巾帽,作书生打扮,倒是与这江南风景相得益彰,“庐山刘梦得的诗句,道尽了江南风流。” “哼,你嘴里的登徒子,确实道尽了小女子的神态。”司南轻声说道。 正如司南所言,镇上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低矮不一的房檐构成绝美的水墨画,都不抵小娘子楚楚动人、盈盈回眸的身姿。 陵千山半开玩笑地说,“不管怎样,我们的司南才是最漂亮的。” “江湖儿女,当然不让江南子女。” 司南轻轻拈起长发,妩媚风采一览无遗。 天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买的衣裙,茜素青色的烟罗裙,布料用的是上好的蜀锦,光泽轻柔动人,搭配时下最流行的翠烟衫,当得是巧目盼兮,美目倩兮。虽然她嘴上说得不让江南子女,瞧这扮相,无论是谁都会错认她是当地的小家碧玉。 一路上只见过她男装打扮的陵千山恍惚了半晌,才模起怀中挂兜,里面的碎银是一分也无。这样便知道,她是怎样买衣服的了。 “你什么时候偷的……唉,算了,能够为小姐您尽微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 “怎么样,你们觉得好看吗?”司南转了一圈,长裙飘然。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兰陵欢借楚辞九歌中的一句夸耀,但他紧接着又讽刺道,“可惜仅有金玉其外,非得芳草。” 司徒白了兰陵欢一眼: “那你一直保持这份做派,千万别去在那天成了从俗白艾。” 从俗白艾,这个词同样出自楚辞,正好拿来作矛刺盾。 兰陵欢揉揉鼻子,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了,你到底师从何人?作为一名女子,你懂得可真不少。” “放心。就算我们换了对方衣裳,也都能做得不错。”司南抬起手指,勾起兰陵欢的下巴,她霸道地俯视着他,“你绝对会是正宗的美人呢,雌儿~” “你——” 论斗嘴,兰陵欢始终斗不过司南。 陵千山忍不住轻笑。 数日的行程中,也许危机潜伏左右只能依靠彼此的缘故,三人的距离都靠近了不少。或许,他们在之前便划起底线,所以再无须试探,可以和睦交往。 不过,这份融洽要到此为止了。 三人走到小镇的一角,陵千山抬头看去,镇远镖局的牌匾格外显眼。他偏头问向司南: “就是这里?” “嗯,这里就是我唯一信过的叔叔家里。”司南柔柔说道。她转身对向两人,竟难得轻巧地施了女子谢礼,“感谢两位陪伴,接下来的路,小女子就一人走了……” “望两位珍重。” “那我们就此分别吧,这里离我家也满近的,算算时间,之前甩掉的护卫应该也闻讯赶来了。”兰陵欢神态中颇有不舍,但他很快便把这份不舍埋藏,书生毅然拱手,“希望日后再见。” “江湖不远,有缘再会。”陵千山洒脱地拱手回礼。 他要去的目的地,是小圣贤庄。距离这个小镇,也仅有几里地。可以说,一路为之相伴的行程,已然到达终点。 但这,何尝不是新的开始? 不管怎么说—— 满池春水,终究要被风吹皱。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三章 履霜冰至 “镇远镖局,可是名扬天下的大镖局!”店小二神采飞扬地说道。 陵千山坐在小镇的酒肆中,趁着此时店里没什么客人,他几乎是强行把店小二拽到桌旁的,还亲自为其斟酒。 这位伙计不是江南人,操着一口子秦州味,甚至带了些辽国口音,此前走南闯北,最后在这家酒肆跑堂了三年。他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豪爽的吝啬的还要加上有怪癖的,路边开店多了自然见过不少鬼怪。 但能拉着他一起喝酒的客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短促不安,可几杯酒下肚,对方便打开了话匣。 “我们当地的人,对镇远镖局就竖这个。”店小二伸出了大拇指,略带几分醉意的说道,“别地方的镖局,只管走镖。但我们这个镇远镖局,可不一样,有问题找镖局!” “哦?说说看。” “别的不说,就说前些日子,老伯三他家的女儿在回家探亲的时候,被道上劫了。老伯三是哭天抹泪,求爷爷告奶奶,但他女儿一未见到尸首二未发现遗失财物,官府死活不出人。于是老伯三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典当了,把几块碎银子打了个包,托人送到镇远镖局那儿。你猜怎么着?” “人找到了?”陵千山随着店小二的话说下去。 “嘿,人家镖局发动所有镖师,一夜踏平道上三个贼窝,放出话来,谁敢动老伯三女儿一根汗毛,就杀他全家。两天不到,人家女儿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还把老伯三之前送到镖局的财物如数返还。” “够义气!”陵千山啪地拍了一下桌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虽说有几分装模作样,但陵千山的心着实是热乎乎的。 “几年前,道上出了一名有名的采花贼,外号叫什么回头浪子,要我看,那就是一头往死路里钻的混蛋,据说糟蹋了不少好姑娘,最后来到我们镇上,还戏耍了官府衙门,在官老爷的桌案上留下一封香书,道是明日子时,必定与官老爷家的千金小姐私奔。” 借着酒劲,店小二拿出河北讲古的劲头,拿碗当抚尺往案板上一拍: “这便惹恼了我们的镇远镖局,总镖头同样放出话来,说是子时不到,就要把这采花贼捉拿归案。有句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贼,还能翻了天去。果然,没过子时,就把那个采花贼抓住,官老爷本来想判其死刑,后来大概因为这采花贼还算受点规矩,从不用强,所以只敲断了腿,给他一个教训了事。” 店小二滔滔不绝地说道,只是越说越离谱,大有御猫斗锦毛鼠,乱世魔头都被镇远镖局收去的味道。 陵千山少年意气,一边听店小二说书,一边抬起酒盏,以慰风尘。待到结账时,他已然双眼迷醉,只是将长剑顺势插进腰带,摇摇晃晃地从酒肆向旅店走去。 伴着流水小巷,踏过石板小桥,陵千山踉踉跄跄地入了小巷。几个弹指过后,一名披头散发的叫花子,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看向小巷,发觉不见少年身影,便有几分奇怪,诧异地探过头去—— 陵千山从他身旁掠过,伸手便抓向叫花子的衣领。叫花子神色一凛,顿时先天元气涌动,企图缠于木杖之上,只见陵千山以手握拳,狠狠地重击其腹,好不容易涌起的先天元气立即散了去。 “你跟踪我做什么?” 陵千山一把拎起叫花子的衣领,将其顶到巷子墙壁上。 此时他目光犀利,哪里还有一丝醉意。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叫花子忙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那个店小二骗了。” “被店小二骗了?”陵千山皱眉道。 “从当地人嘴里打听情况,就能最快了解当地详情,这的确是常识……但前提是,你得问对了人才行。” “什么意思?” “那个酒肆,是镇远镖局的产业。”叫花子沉声说道。 陵千山看向酒肆方向。 他只觉得自己没喝酒之前,大概就喝多了,才能做出如此蠢事。陵千山松开手,略尴尬地问道: “你追上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为什么?” “因为这个。”叫花子抬起手,掀起陵千山的衣摆。 衣衬一角,刻有岭字标识,乃是岭梅香所赠。 “虽然不知道你和岭家什么关系,但想必你出自豪门世家,非富即贵。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叫花子的语气很值得玩味。 陵千山后退两步,狐疑地打量着叫花子。紧接着,他失礼地用剑鞘的顶端挑开叫花子的头发,露出了他的容颜。 虽然叫花子的面孔脏兮兮的,好似几百年都没有打理过,但余灰之下,依稀能看到昔日眉清目秀、年少焕然的华美模样,可惜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下直至右颊,它完全毁了这张脸。 陵千山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店小二刚提及的一个人。 “你到底是谁?” “我叫周瑾。”叫花子甩开陵千山的剑鞘,他的眼神从长发的间隙露出,阴沉得好似寒冬时节里的暗色苍穹,而周瑾本人便是萧瑟冬风里的荒草,即便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依旧不依不饶地抓紧大地,“我就是店小二嘴里说的那个采花贼。” …… 所有的散客都离开了酒肆,差不多也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店小二勤快地将桌子擦抹干净,他刚想休息,听见门口传来足音,抬起头望去,见到刚才与之把酒言欢的少年去而又返,就站在门口。 于是,店小二扔掉抹布,殷勤地逢迎道: “这位客官,是有东西落在这儿了吗?” “那倒没有。”陵千山轻描淡写地说道,说话时并未停步,而是径直地向店小二走去。 店小二眼珠滴溜溜地转,他后退着直至桌边,拾起刚扔下的抹布,点头哈腰谄媚地说:“那您再次光临本店,肯定是对我们店里的酒水非常满意,需要我再给您提一壶吗?” “之前我就奇怪了,你们这儿掌柜的在哪呢?”陵千山来到与店小二差不多一臂距离时,停下来脚步,他没有回答店小二的问题,一边歪着头打量对方,一边自顾自地反问道。 “掌柜的这两天有事不在,您跟我说就行。”店小二笑嘻嘻地答道,却把抹布在手里握住。 陵千山将其看在眼里,他暗自做好了准备。 “其实我就有一个问题,有人告诉我,说你之前跟我说关于镇远镖局的话,都是谎言。那人还说,你这酒肆就是镖局旗下。我想知道,他说得是不是真的?” “……陵千山,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管这么多为好。我要是你,立刻就离开小镇。” 店小二终于放弃了伪装。他停直了腰杆,语气也变得不善,只是没有丢下手中的抹布。 陵千山没有理会对方的劝告。 陵千山:“哼,那人说对了,这里的确是镖局旗下。那我又不明白,之前你跟我说了你东家那么多好话,你是对谁都这么说呢,还是专门对我这么说?” 店小二:“看在你陵家少爷的份上,我们镖局不想与你为敌,还请少爷你,不要挡我们镖局的路。” 陵千山:“如果你专门是对我说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特意骗我——除非,你们必须得骗我才行。但我们没有交集啊,我初到小镇,此前根本就没有听过镇远这个名号。” 店小二:“我说少爷啊,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儿,是龙盘着,是虎卧着,就算岭家也没能在这儿开分号。所以我最后说一次,少爷你不适合留在这儿——” 陵千山:“所以我想,跟我有过节的,只有追着过来的刺客。于是我大胆猜测,你东家镇远镖局,不会恰巧在洪龙会旗下吧,而你们的目标,就是司南——” 双方的话,同时戛然而止。 他们自说自话,寸步不让。 不知何时,堂外下起了雨,雨水在石板桥的凹陷处蓄成小水泊,携着江南特有的烟雨味道,在酒肆弥漫。 在淅淅沥沥的滴答声中,店小二骤然跳起,先天元气飞腾,瞬间便施展“束布成兵”,挥舞抹布当做短刀来用。 抹布边缘划过周边的餐桌案板,像切豆腐一般干脆利落地切成两段。这不仅仅是气贯其器的缘故,很可能与对方特长相关。 一时间,破碎的桌椅化作暗器,倏倏地袭向了陵千山。 几乎同时,陵千山长剑出鞘,整个身子宛如无骨游蛇,风格与铁板桥、卧虎功等硬功想必更为诡异阴柔,正是天竺传入宋域的上等秘法,他借此秘法,躲过乱飞的暗器,出其不意地从下盘突入,剑锋直刺对方胸口。 陵家剑刺中了目标。 店小二却毫发无伤。 陵千山有想过,就算依仗兵器谱第八、陵家剑的无上锋利,可他毕竟没有先天元气,这种依仗是有着绝对极限的,再没有万法有无加持下,早晚会遇到无惧剑锋的对手。 但陵千山绝对想不到,这样的敌人,会这么早相遇。 店小二单手旋转着抹布,越转越快,直至形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盾牌。陵家剑的剑锋撞在其上,两者竟在一瞬间爆出火花。 仅仅一瞬间。 陵千山持剑的胳膊突然一软,整个人都失去了本该有的劲道。这并非店小二所为,而是陵千山体内的隐患所致。一路上,他勉强自己经历了太多战斗,虽然他都赢了,但没有先天元气的加持,疲劳感和内伤一直在他体内堆积,而这些是伤药无法化解的。 直至现在,隐患充作炸弹,终于爆炸了。 浑身无力的陵千山,被抹布轻而易举地旋飞。 少年一头撞进酒肆的桌椅板凳当中。 “只有这点本事?也敢装蒜?”店小二狞笑着,顺势想要夺其性命,他刚上前一步,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飞出去的劲头可要比陵千山狠多了,直接撞碎了墙壁从酒肆跌了出去。 周瑾收回挥打的手杖,透过窟窿看向猝不及防之下,几近昏迷的店小二: “这话,你还是对自己说吧。”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四章 辨物居方 “干得漂亮。”陵千山艰难地从散落的座椅中爬出来,他同时撞碎了几处瓶瓶罐罐,其中也有几个小口酒坛,淋了他一身。 他抖抖衣服,只觉得香气扑鼻,看向香气来源,正是被撞破了的酒坛,密封的盖子被顶开来,露出透明清澈的琥珀色酒水。 陵千山顺手拾起台盏,舀了一盏,一口饮尽满嘴留香,口感醇厚甘甜回味无穷。相比之下,之前与店小二喝的,根本就是酒糟。 “这就是传闻中的江南贡品——绍兴酒吗?”陵千山好奇地问道。 周瑾拖着瘸腿来到陵千山身边,也学着舀了一碗: “当然,这家酒肆最有名的,就是这种老酒,越陈越香。” “如此说来,我还真被小瞧了呢。”陵千山不禁轻笑道。 这倒冤枉了店小二。他本是镖局镖师,由于走南闯北见识多广,所以被提拔出来,坐镇酒肆,从来往的旅客中打探情报。 没有拿出好酒,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 这种上好的绍兴酒可是贡品,本来也不会随便拿出来,而他必须装作完全不知道陵千山的身份。面对一位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没有拿出最好的酒才能不惹人怀疑。 但店小二可没地方讲理去。 他被周瑾出其不意地一木杖抽飞到酒肆外,一时使不出力气,他狼狈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拼命地咳嗽着。 周瑾一瘸一拐地来到店小二身前,用木杖顶住店小二的后腰。 “别装了,不想死的话,把手拿出来。” 电小二的身体猛然一僵,他缓缓伸出了手,掌心中摊着一支信号箭。周瑾木杖轻扫,便将其扫落水泊。信号箭一旦被水浸湿,便失去了它的作用,落汤鸡般地孤零零躺在石板上萎靡不振,好似它的主人一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店小二呻吟地说道。 “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你们,观察了五年。”周瑾冷笑着,手中木杖点向店小二丹田之处。与此同时,好像是排练过似的,店小二一个鲤鱼打挺,试图攻击周瑾脆弱不稳的下盘。 然后,店小二发出凄惨的叫声。 周瑾放下手杖,本来点向对方丹田的手杖,由于店小二的反抗,位置不小心往下去了几寸,刚好命中另一种意味上的要害。 店小二就算练过金宫罩铁布衫,也练不到那个地方去。于是他痛苦地像条虫子一样在地上匍匐翻滚。 “搞什么?”闻声走来的陵千山,在酒肆屋檐下隔着雨帘看向周瑾。 周瑾耸耸肩,故作无辜地走开了。 “我要知道一件事。”陵千山走入雨中,他任由雨滴遮掩视野,走到店小二身旁,冷冷地说道,“你们打算对司南做什么?” “这种事,明明跟你没有关系……”店小二呻吟地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陵千山骤然刺下长剑,就刺在店小二的眼前,携着的锋芒几乎要刺破他的眼睛。店小二吓得身体僵硬,就连下体的疼痛都飞去。 “你只有一次机会。”陵千山似笑非笑。 就在此时,江南的雨适时地变得大了。 …… 时钟稍稍拨回一些。 大概几个时辰前。 司南孤身步入镇远镖局。 她跨过大门的门槛,却发觉偌大的前院空无一人,好似请君入瓮的翁,静静地等待着少女的光临。 “怎么回事?”司南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她疾步走到旁边的信房里,只见先生的书案上,文稿摊开着,墨水未干,毛笔湿漉漉地放在笔架上。 里屋是先生的住房,房间中琴棋书画俱全,就是没见到人,其他房也是如此。 是发生了什么事,临时被叫走了?可镖局为什么不留人看守?司南心中疑虑,面色却依旧如常,一个人沿着前院的回廊,向练武场走去。 刚踏入练武场,司南愕然地站住脚。 全镖局失踪的人,原来到在这里。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演武场上,站得整齐。见司徒出现之后,所有人——不管是镖师、伙计、先生,都单膝跪地,异口同声道: “参见千金小姐!” “……”司南默然,她看向从人群中走来的一名紫面大汉,虽然两鬓已斑,却是孔武有力,身有八尺,双眼炯炯有神,宛若下山猛虎,身穿锦缎长袍。 正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头——乔镇远。 乔镇远大笑着,声音异常洪亮: “侄女,你终于来了。之前约定的地方没见到的人,叔叔我还着急呢。” “事发突然,让叔叔担心了。幸好遇到了两位好心的公子,护送我直至镖局。”司南柔声细语地说道,与陵千山、兰陵欢时截然不同。 “你爹爹身体怎样?” “还是老样子,姑且安好。” “那就好。总之,你到了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不用管什么洪龙会,那只老虎过不来,从现在起——” 乔镇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侄女,你自由了!” “还望叔叔多加庇护。”司南垂首说道。 “走吧,叔叔我在里面可是给你好好布置了一下呢,就怕你住不惯。” 乔镇远拍了拍掌,示意镖局的人散去。紧接着,他豪迈地拍上司南的肩膀,豪放不羁地大步向他所说的新房走去。 “跟叔叔说过,那两位公子是怎么护送你的?叔叔可要好好谢谢他们。” “没什么让叔叔费心的,只是一个笨剑客,一个雌书生罢了。”谈及陵千山和兰陵欢,司南抿嘴摇摇头,神态间颇有及笄前的小女子神态,看得乔镇远一愣,但对方很快就收回目光。 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笑呵呵地说道: “我已经让厨房的伙计准备来着,等会我们就召开宴会,好好庆祝一下司南你的到来。我相信,有了你的帮助,我们协心合力,镇远镖局有朝一日,必将超越洪龙会。” “叔叔谬赞了。”即便乔镇远满不在意地吐露野心,司南也没有任何反应。 倒不如说,要不是乔镇远还有这份宏图打算,也不可能冒着得罪红老虎的风险收留她。司南将这话题避之不提,她轻声道:“在洪龙会闲暇无事,侄女可是学会了好几道名菜,正好可以做给叔叔。” “那叔叔可是有口福了。”乔镇远放声大笑。 正如乔镇远所说,当天镇远镖局所有的镖师没有一人外派,全部都参加到宴会当中来。外面下起了雨,大家便聚在了宴会堂当中。八仙过海的屏风都被挤到了一旁,厨房里的几层蒸笼、大口酒缸、瓶瓶罐罐什么的,索性都搬了进来,桌案上落满了酒菜。 平时常言的三分保平安的规矩——所谓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如今只剩下两分,反正没有镖车要护,三分酒可不尽兴。 乔镇远坐主位上座,身旁就是司南,他站起身对诸位镖师举起杯子,“今天,是司徒龙头的千金,司南侄女的到来之日,是大喜的日子!” “虽然中途发生了不少波折,但侄女吉人天相,自然是平安无事。但接下来,就要靠兄弟们用命,洪老虎胆敢来犯,可是要打回去的!” 得知镇远镖局要与洪龙会划下道道后,宴会突兀地出现了少许的寂静。大家都知道,镇远镖局与洪龙会之间的差距之大,宛若巨蟒和小蛇,两者有着天壤之别。而且,他们还知道,洪龙会绝非善类,不少江湖有名有号的帮派都被其灭门。 镇远镖局,会是下一个吗?这样残酷的问题,就这般沉甸甸地落在镖师们心头。 即便如此—— 这个寂静,很快便被打破。 镖师们神态庄严,肃然站起。 “谨尊总镖头号令!” 司南知道,在很多情况下,人都会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哪怕前面是千丈悬崖万丈深渊,都能凭借着江湖义气都能往下跳。 但这种情况都发生在转瞬即逝的状态下,本身缺乏深思熟虑的空间,假若这时给脑袋充血的好汉们泼一盆冷水,让他们冷静下来,很快他们就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改弦更张,连“水太凉”这种胡话都能说得出口。 然而,镇远镖局不同。 虽然有些镖师喝得站都站不稳了,可一位位镖师的眼中,除了少许迷离之外,更多的是无穷尽的平静和决然。 这绝非是一时的错乱,而是长期约束的纪律,是为了镖局荣誉、在无数次血与火中磨炼出来的共同意志。 “好了,大家放开喝吧!”乔镇远豪荡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宴会的气氛重新被推到了最高潮。他坐回椅子上,望着下面吃吃喝喝闹成一团的镖局成员,不禁骄傲地对司南道,“我的兄弟们,怎么样?” “你有多少这样的人?”司南问道。 “三个押镖队伍,总共七十三个人,四十一个贪狼境界,不畏生死,二十二个巨门境界,各有特长,十名禄存境界,经验丰富,这七十三镖师皆能以一当百,同境不败,越境死战,此外还有十几位杂活伙计,几位先生,必要时也能杀身成仁,洪老虎若是敢小看我们,那他的虎皮肯定便不保了。”乔镇远眯起眼睛,他得意地问向司南: “足够吗?” “三个时辰。” 司南如实回答道。 乔镇远开始没能理解司南在说什么,他望向司南由于喝酒而变得粉嫩的侧脸,一时有些发愣。而后,乔镇远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说我们,只能挡住洪老虎三个时辰的时间?” “不,三个时辰——” 司南婉转的声腔,依旧没能抵住言语中的血腥味道。 “是洪老虎杀光大家的时间。”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五章 王失前禽 听到司南说洪龙会只用三个时辰就能杀光镇远镖局,乔镇远先是沉默,而后仰头轰然大笑。 “看来侄女很不放心呢。如果洪龙会真像你说得那么强,那么你怎么会来到叔叔这里?”他如此问道。 “因为司南知道,镇远镖局的实力,绝不止七十三个人。” 司南一边为其斟酒一边说。 “侄女你……” 乔镇远来者不拒,豪爽地一口喝掉了侄女敬来的酒,他眯起眼睛,雄狮般的紫面隐隐透着铁锈般的污红,这位相貌堂堂的总镖头沉声问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 “侄女所知甚少,只不过,侄女在来之前,查了一下小镇情况。三年前,江南此处仅仅村庄罢了,不曾有镇,而镇远镖局便是在这时成立的,同时小镇也就凭空出现了。这不得不让人胡乱猜想……” 司南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 “究竟是镖局来到小镇建立,还是说,为了镖局建立,所以才有了小镇?” 乔镇远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狮子样的脸上,浮现了几乎狐狸般的狡诈笑容。 尝尝这道菜吧。司南将放在近前的一道菜摆在乔镇远面前,她还真如自己所言,洗手为其做羹汤,借厨房做了一道小葱拌豆腐,菜品白绿相间剔透可爱。乔镇远夹了一块豆腐,放在盘子里却没有吃,他放下筷子,凝视司南: “看来侄女你很用心呢,知道不少东西。” “当然,毕竟侄女也不想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司南勾起嘴角,清纯地笑了。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彻骨的寒冰。 乔镇远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他暗自想起镖师们对她这一路行程的调查报告,此女看似少女模样,然则心机之深,举世罕见,对大龙头司徒没有半点相似。 一方面是由于后天所致,但另一方面,未必没有先天影响。 因为司南的生母,司徒所迎娶的夫人,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帝黄蜂”。 当初司徒建立洪龙会,乔镇远也在会中,乃昔日八大金刚之一。当时,刺客组织清音阁旗下,有一名刺客横行江南,据说绝色无双,但从未有人见过其容颜。 一次误会下,刺客的行动殃及不少弟兄。司徒率队上门向清音阁讨个说法,却不想与她碰个照面。 两人约定比武分高下,出手分生死,结果彼此却一见钟情,双双堕入爱河。 这是一件很让人羡慕的佳话,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怎么令人愉快。婚后,帝皇蜂并没有安心在家,她依旧操持本行,有若黄蜂群的帝后,将自己沉溺在敌人的鲜血中。不少人亲眼目睹过,龙头夫人在杀掉目标之后,会露出无比陶醉、无比欢喜的笑容。 她是真的喜欢杀人。 喜欢到骨子里头。 乔镇远便亲眼目睹过。当时洪龙会与其他组织冲突,遭受重创,八大金刚或死或伤,只剩他一人,而交给他的任务,是在一处小巷中阻拦近百人的追兵。乔镇远不怕死,但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然后,乔镇远见到了她。 帝黄蜂一个人,杀死了所有的追兵。 乔镇远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小巷里,下起了血雨。而她,在雨中孑然一身,白皙的脸颊被血污染成鲜红,脸上满是欢喜。 两年后,帝黄蜂难产而死,留下一女,便是司南。 “还记得叔叔过去看你的时候吗?那时候你还小,经常藏在龙头大哥的背后,然后冲我们笑。直到那天,我看到你茕茕孑立地站在雨中,我才忽然发觉,你长大了——”乔镇远喃喃地说道。 他凝视司南,眼神越发灼热。 在乔镇远眼中,那天血雨中的夫人侧脸,终于与眼前的少女面容相互重叠。 “做我的夫人吧。”紫面大汉逼近司南,强硬地说道,“这是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 有一位脸部被烧伤的小哥,手一抖连酒碗都掉了,摔了个粉碎,却根本无人在意这响动。镖师们喧闹依旧,耳朵却竖得高高的,魂不守舍地瞥向他们的总镖师。 显然,对于他们而言,总镖师的举动也可谓之意外。 白发苍苍的先生悄然来到乔镇远身旁。 “总、总镖头,你在做什么?”老先生紧张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男未娶女未嫁,我在做什么?我当然在求亲。”乔镇远斜着眼睛望向老先生,他蹙眉反问,“大掌柜,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总镖头你在向这位……小娘子求亲。可是,这……” 从司南的角度,看不到乔镇远的表情。只是,老先生的话越说声音越小,直到最后他已经声如蚊呐,听都听不清了。 即便如此。 乔镇远突然站起身,魁梧的身材好似一道铜墙铁壁,高耸在老先生面前。老先生面色巨变,他刚想有所动作,乔镇远闪电般地出手,扼住了老先生的脖颈。 “唔、唔……” 老先生还想挣扎,只见乔镇远的手轻轻一推,轻描淡写地击碎了老先生的喉咙。一道血箭倏然直射至墙角,溅起的血花污了酒菜,乔镇远松开手,任由尸体松软倒下,他提起筷子,夹起一块切成薄片的牛肉,沾着混有血的酱油浑不在意地吃进了嘴里。 宴会堂不但没有因为出现伤亡而冷场,相反,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恭喜总镖头!”镖师们齐声贺道。 他们涨红了脸,洋溢着喜悦之色。不管是真是假,至少此刻他们希望自己所表现出的感情是真的。乔镇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司南。 一个弱女子逃出家门,举世无亲,不管是谁收留她都要承担风险。而乔镇远是唯一愿意承担这个风险的人。所以不管她再怎么不愿意,也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司南也确实是这样表现的,她走近乔镇远,葱白的五指重叠,盈盈下拜,好似新娘拜见自己的丈夫。 然而,就在乔镇远以为她会屈服时—— “我愿意交出神农令,以换叔叔的庇护,可否?” 却听到她这般说道。 “对叔叔而言,侄女你抵得上千千万万的神农令。”乔镇远森然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叔叔谬赞了。”司南面色不改,吐露出来的语锋却越发犀利,“只要娶了侄女,神农令就是嫁妆,对吗?” 司南垂眉看了一眼老先生的尸首,想必这位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镇远镖局的二号人物,竟一时失算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要是侄女没猜错的话,叔叔你本来就是洪龙会的手下,而这位老先生,负责与洪龙会联络。你们之前说好,一旦从我这里诈出神农令,便将神农令一手献上……但我不明白,叔叔你为什么要改变了主意?” 正如司南所说。 她能逃出来,并非是与洪老虎的赌约作用,而是洪老虎计划的一部分。当司南千里迢迢地赶到最安全的庇护所时,她必然有所松懈,这时,庇护之人只要稍稍旁敲侧击,就能轻而易举地得知神农令的下落。 一路上源源不断现身的刺客与追兵,仅仅是障眼法。 只不过,陵千山的出现,给这个障眼法增添了更多的真实感。 “侄女果然聪慧。”明明被当面拆穿,乔镇远依旧谈笑风生,他咧嘴道:“没错,一开始,我便跟那只老虎约定,令牌归他你人归我。这件事上,我确实欺骗了你……” “但另一件事,我没有骗侄女你。我确实想让你嫁给我。为此,我发誓,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便一辈子不向你询问神农令的下落。至于洪老虎,让他像狗一样去吃屎,交给我来解决。” “叔叔,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改变主意?” “因为我唯独不忍心伤害你。”乔镇远低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磁性。 而司南对此,蔑然一笑: “叔叔你不只是想杀人,还想诛心呢。” “那么,回答呢。”乔镇远对司南的态度不为所动,他只要结果。 所以司南给了他最后的答案:“我拒绝。” “为什么?自古英雄配美人,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吗?还是说,你已经心有所属,就是一路上跟着你的那两个傻小子中的其中一个?” “怎么可能。”司南不禁哂笑。 她一字一句地对乔镇远说道: “这和任何感情都没有关系。拒绝的理由,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宴会堂的四周墙壁,同时被钝器打碎。堂上的大梁再也支持不住,崩塌陷落。在慌乱之中,镖师们大多还能抽出武器,抵挡落下来的碎瓦杂物,但很快便被压到了最下面。乔镇远目光一凝,他跃至司南身旁,将跌落的房梁轰掣开来。 在突如其来的慌乱中,司南的平静语气更显得怪异。 “你们只能抵挡洪老虎三个时辰。” “就算加上在小镇中的隐藏力量,结局也是如此。” 在轰然倒塌的宴会堂外,四名壮汉站在东南西北方向,手持流星锤,瞬间拆掉大堂就出自他们的手笔。初次之外,还有将近二三十名,全部笼黑袍打扮,连脸都用黑布蒙上,个头矮小,目光冷漠,看架势正是传闻中的扶桑忍者。 “神农令在哪里?” “报告大人,目标就在里面。” “我没问你目标,我问得是代表洪龙会的神农令!” “嗨!” 按道理说,神农令的下落,除了司南之外,没有人知道。所以司南就等于是神农令。但发号施令之人显然不这么看,下属也不分辩,只是嗨嗨地低头认罪。 “真是废物。” 那人骄横地撇撇嘴,好似很瞧不起跟在他身旁的忍者们。然而他的个头,居然比这些忍者还要低矮,大抵五尺三寸不到,头戴红帽,身穿锦缎短袍,远远望去倒像个大点的蹴鞠,他一抖缰绳,坐骑应声而动,一只巨形的斑点花豹驮着他来到堂前。 “乔镇远,在下奉龙头之命,前来赴约。” “哪个在下!” 倒塌的大堂最高处,扑通伸出一只手臂,黑铁般的肌肉虬结耸起,而后垒起的碎木嘭地爆炸开来,骤然袭向了骑豹之人。那人轻轻一挥手,无形的元气便在他身前三步之外竖起大盾,将所有的碎木全部拦下。 只听那人冷笑道: “洪龙旗下,节气秋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六章 进退志疑 宴会堂突遭变故,令众镖师措手不及。他们狼狈地从大堂中爬出来,彼此相顾惊诧。敌人竟然能够逼近到如此地步,想必放哨的弟兄早已身遭不测。可敌人在发动攻击的前一刻,在场众人竟然谁都没能发觉端倪? 雨落纷纷,落得人心仓惶。 秋分坛主骑着花豹,悠悠地来到乔镇远身前。 “乔镇远,把龙头大小姐交出来吧。” “我的人呢?”乔镇远沉声问道。 秋分坛主道:“你的人不都在身后嘛。” 乔镇远咬住了字音,重复问道;“我问你,我安排在小镇上的人呢!?” “当然已经死光了。”秋分坛主极为恣意地狂笑,“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留着他们?” “不可能——难道你把小镇上所有人都杀了吗?”乔镇远实在难以置信。虽然是镖局建立了这个小镇,但小镇上的居民并不是所有都隶属镖局旗下,乔镇远当时故意这么安排,就是为了以人为盾,用居民们的性命掩护他的暗桩。 “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来自东瀛的佐佐木,以及他的忍军。找到你的棋子,对于他们来说简单得不值一提。”秋分坛主得意地伸出手,挥向身后的忍者军团。刚才与之搭话的扶桑忍者向前一步,轻躬腰身,只听秋分坛主继续介绍道,“遗憾的是,这帮家伙修行得实在不到家,要不然的话,就不用再打招呼,直接袭杀掉你们镖局算了。” “大人,并不是所有忍者都是一样。我们来自风魔里,大规模强袭作战是其他忍者绝对做不到的……” 秋分坛主冷冷道:“闭嘴。” “嗨。”佐佐木低头不再言语。 乔镇远轻轻呼了口气,他不再犹豫,大喝一声:“刀来!” 两名镖师凝着先天元气,从废墟里抬起一把长柄大刀。刀长一丈八尺三分,镔铁所制,内有尘封斗意。镖师的实力不弱,可这把大刀竟需要两人一起才能把刀抬起来,由此可想而知,该刀威力不容小视。 乔镇远起手捞起大刀,长柄落地,大地也随之抖动三分。 “保护小娘子到旁边去,待我退敌再做计较。”乔镇远吩咐道,脸有烧伤的镖师适时来到司南身边,拉住了她的胳膊。 司南身体颤动,只僵持了半个弹指,便乖巧地跟着镖师走到了一旁。 乔镇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他收心凝神,长刀挥动周身显现寸飙,呼啸狂风顿生。 而这,便是进攻的号角。 镖师们各持兵器,怒吼着冲向了忍者军团。忍者们默然无声,却也针锋相对,仿佛两道海浪相撞,激起血花无数。 偌大的镖局,瞬间变为激斗的修罗战场。 “都道你一身横练功夫已臻化境……”在战场中,秋分坛主坐在花豹身上,他依旧轻狂招摇,似乎完全不把乔镇远放在眼里,“昔日八大金刚的功夫,今天就让我见识一下。” “如你所愿。”乔镇远迈开步伐,走向花豹坛主,他每走一步,地面便颤抖一次,与之相伴的还有深深的脚印痕迹,“洪老虎居然敢不亲自来,这份自大结下的苦果,你就来替他品尝吧!” 重若千斤的大刀如闪电般地挥动。 斩击的风刃冲向秋分坛主。秋分坛主勒住缰绳,险之又险地操控花豹躲过风浪,定睛一看,此刻乔镇远的身影已然模糊不清,随着他的大刀挥舞,整个人都被笼在肉眼可见的旋风之中,乃至形成声势庞大的龙卷,寻常人连近身都无法做到。 “嘿嘿,杀鸡焉用牛刀,乔镇远,你已经过时了……” 面对如此风暴,秋分坛主没有退缩。他冷笑着抖动缰绳,示意花豹绕着乔镇远的周遭跃动,准备寻觅对方的破绽。 但乔镇远并没有给这个机会。 风暴在刹那间似乎停滞了少许,然后席卷整个镇远镖局。 很多与乔镇远对战的敌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这名镇远镖局的总镖头手持巨兵,是典型的战车式武者,防御力和破坏力惊人,所以速度不会太快。 所以他们会企图打消耗,令乔镇远不战而溃。 但凡这么想的家伙,他们都死掉了。 无一例外。 因为乔镇远的速度,同样很快,快到人眼无法捕捉的程度。好似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眼花了那么一下,当大家的视线再次捕捉到乔镇远时,他已然掠过秋分坛主,刀刃被拖在身后,长柄在地面拉扯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渠。 尘埃落定! 乔镇远脚不沾地,全凭大刀的惯性,以刀身作拍板,直接将秋分坛主连同花豹一起拍成模糊的血肉。 就这样就结束了——不只是乔镇远,镖局中所有人都这么想。 “乔镇远,你真的过时了。”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 不少镖师就在刹那失神中,伤在了忍军的苦无飞镖下。 而且,秋分坛主狂傲的声音并没有消失,相反它在极近的位置响彻。 “不管是战斗方式,还是战斗理念。” 乔镇远来不及多想,他横置长刀,重新掀起可攻可守的风浪。不过,他的腹部还是被利刃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龙头让我跟你说:他可以允许人犯一百次错误,但他绝对不允许有人背叛他一次。”秋分坛主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哪里?” 紫面雄狮环顾战场,四周却没有看到敌人身影。甚至,连战场上的嘈杂呼喊的声音,还有刚才拍碎的血肉,此刻也消失不见。 来不及过多思索,他挥动大刀稍慢一瞬,背后便又被刺了一刀。 “唔!到底在哪里?!” 传言上古时代,人类对战猛犸巨兽时,便是隐匿行踪,不断地用长矛大刀给巨兽放血,巨兽会自己挣扎,直至筋疲力竭、流血过多致死。乔镇远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他此时有着与猛犸巨兽相同的感受。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乔镇远咬紧牙关,他强行闭起眼睛,忍受着身体前后不断扯开的伤口,将先天元气张开,像是触手一样往外扩张。只要有人靠近,这些先天元气就会起感知到对方位置。但是,就算把元气扩张至极限…… 他仍旧一无所获。 …… 司南静静地站在一旁。 在血与火飞舞的战场上,她好像无形中被隔开了,没有人再在乎她。或者说,在战斗结果未曾分晓之际,谁也不会在意战利品的情况,只有自己成为胜者,战利品对自己才有价值。 除了之前奉命保护她的烧伤镖师。 “到底是怎么回事?”烧伤镖师非常关注乔镇远与秋分坛主两方的对战,可在这位镖师眼中,战况却非常诡异,两位强者从刚才起,就突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何想要向他们靠近的人,无论敌我,都会被膨胀的先天元气挤开。 在连绵不绝的阴雨中,只有他们那儿如同荒芜世界闭关自锁,风雨不进。只是乔镇远身上不断增添伤口,紫面也开始变得焦黄,显然战况不利。 “你看不到吗?”司南突兀地说道。 “看到什么?” “他们正在以常人无法看到的速度,激烈地战斗,只有凭借先天元气才能捕捉到丝毫痕迹,真没想到,叔叔竟然会在最擅长的战斗中落入下风。” “原来如此……”烧伤镖师下意识地点头应道,很快他反应了过来,“那你怎么看到的?” “因为我也会武功啊。”司南轻声笑道,她摆开两只手做相扑架势,一下一下倒是虎虎生。 烧伤镖师看她表情,方才知晓自己被耍,他气急败坏地刚想呵斥,转瞬醒悟正色道:“你什么时候看穿的?” “看到你的时候。”司南轻启樱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的演技未免也太差了,真白瞎了你的妆容。” 这名面带烧伤的镖师,当然是陵千山乔装所饰。 听到司南的吐槽后,陵千山不自然地摸摸鼻子,看向远处的战斗。同样装作镖师、混进镖局的周瑾浑水摸鱼玩了个痛快,他跛着腿一会迎战忍者,一会趁同僚镖师不注意、一手杖便偷冷子抽晕对方。 从动作上根本看不出来,他本是名乞丐。 就是周瑾帮陵千山花好了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听到司南这么问道,陵千山收回视线,转向了她。 她盈盈地注目他,似乎看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表情。 “当然因为我们是朋友……” 陵千山迟疑地说着。 话说一半,他便摇摇头,露出潇洒的笑容,改变了答案: “因为很有趣,不是吗?” “这才是少年剑客闯荡江湖时应有的回答。”司南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过,无论是司南还是陵千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么,眼下的战况究竟是——” “仅仅是我的猜测,不过以我对叔叔的了解,单纯以力抗衡的话,时间不会拖得那么久。” “当然不可能是力量的缘故……”陵千山无奈地说道。 谁家比力气会玩木头人大作战? “那么,不是力的话,就是术了。”司南点头道。 术?陵千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与术搭配的有很多词语,剑术、法术、医术、道书……少年剑客的目光看向激斗的忍者军团,脑中灵光一闪,他迟疑地看向司南:“不会吧?” “没错,只有这一种解释。”司南肯定地点点头。 不是忍术。 是幻术!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七章 君子征凶 从陵家密室下存放的一万多本秘籍中,陵千山确实读到过与幻术相关的记载,他依稀记得几句: 造物巧妙,难穷难终;造型巧显,随起随灭。 以元气之极致,化天地之无尽;凝武心驭神通,盖万物之无数。可画地为江河,摄土为山岳,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幻术。 书中写到,幻术同样是一种对先天元气的极致运用,但它与寻常武学截然不同,对敌重点不再仅限于肉体,而是通过扰乱敌人五感——形、声、闻、味、触,也即人的五种感觉器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进而将敌人的心神、意志一并摧毁的战斗技巧。 同时,书中也提到,这种技巧剑走偏锋,华而不实,虽有奇效,终是旁门左道。 陵千山不会拘泥所谓的旁道正道,管它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猫就是好猫,但先天便无丝毫元气可用的他,连幻想致幻的过程都做不到,于是他胡乱翻了一阵后,就随手把这类书丢在了角落。 “幸好一开始的时候,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不然的话,我们连那个旅馆都走不出去。”陵千山不禁后怕。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拿到司南所掌的神农令,洪老虎钦点追兵时放足了水,司南瞥了他一眼,抿抿嘴倒也不打算再提,她听陵千山说道,“你又怎么打算的?你那个叔叔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要趁机逃走吗?” “现在要是逃了,以后就准备被纠缠一辈子吧。”司南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剪水瞳眸,嫣然一笑,可姣好的笑颜中却埋尽了彻骨寒冰,“天天都被人盯梢的日子,我可过不了。” “……” 陵千山投向司南的视线中,多了几分狐疑。 从司南的表现来看,要说她连眼下的状况都预料到了,未免有些多智近妖,但她确实不慌不忙,这倒提醒了陵千山,他认识的她,向来都是走一步算计两步的主,很难想象她会没留后手。 况且,司南之前确切地说过,镇远镖局扛不住洪龙会,她明明知道,就算把镖局所有家底明的暗的都算上,也是一样的结局。那她为什么自投罗网,执意要来镇远镖局? “别想那么多。”好似看穿了陵千山的所思所想,司南适时地说道,“真正可行的计策,不管策划得如何复杂,实施起来时一定非常简单。” “是吗?” “当然,你很快就会看到的。”她自信的模样,让阴云密布的雨空,也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那我换个问题——”陵千山沉默少许,转瞬抬头问道,“眼下两方势力,你希望谁能获胜?” “我希望?”司南忍不住看了一眼陵千山,看傻子般的眼神,好似陵千山是来自山东济南济宁村丢了狗的傻小子,她轻声笑道,“一个个连癞蛤蟆都不如,我当然希望他们统统去死好了,但这场战斗,不会因为我的希望而改变结果。” “谁更强,谁就能赢。” 这的确是一句废话,怪不得司南会笑。 然而,其中蕴含的,却是狭路相逢的道理。 镖局所属与忍军的激斗局势,之前留有片刻的停顿,镖师胜在敢拼敢死,忍军强在纪律分明,双方厮杀不下,一时谁也压不住谁,微妙的僵持着。但就在司南说出“谁更强,谁就能赢”这句话时,局势巧合地发生了巨变。 只见乔镇远不甘地一声怒吼,长柄大刀霎时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圆圈,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铁塔般锻成的强壮身躯,嘭得扑倒在地。原本隔绝世界的无形屏障,也因此烟消云散,散乱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乔镇远身中数刀,四溅的血花与这淅淅沥沥的雨水相融,凝成一道颇为壮观的血色溪流。 随着总镖头的败北,原本气势如虹的镖师们,也一下子泄了气,甚至有的丢下刀剑,举手投降。 “八大金刚,不堪一击。”秋分坛主轻描淡写地冷笑,蔑视着对手。只是看他满头大汗,能看得出这场战斗他其实赢得非常艰难,“佐佐木!” 在前线率领忍军,将溃败的镖师们封在包围圈里,正一步步紧逼的忍者头领,闪身来到坛主身旁。 “打扫战场,将司南带回总部。”坛主吩咐道。 “哈依!” 佐佐木应声答道,然后下一秒便来到司南身旁:“请大小姐上路。” “等等。” 陵千山轻撩长剑,剑锋斜指佐佐木。 “奉总镖头之令,谁也不准带走她!” “那你就去死吧!”在秋分坛主面前毕恭毕敬的佐佐木,此刻狞笑着挥出短刀,其势快如闪电。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张开,投掷出数枚裹有先天元气的暗镖,封死其他出路,打得就是出其不意一招杀敌的主意。 相较于黑衣忍者的狰狞,反应缓慢、身处下风的陵千山却面色不改,他长剑一圈,兜住几枚暗器,却对逼近眼前的短刃不管不顾。佐佐木眼眸中寒光一闪,露出阴毒之色,他的影子蠕动,居然腾起一条影蛇,袭向陵千山的下盘。 看似随意地一击,实际却是狮子搏兔,石破天惊。 陵千山身形飘动,凭空向后移开了两尺,躲开了短刀,却没有看到地面蠕动的影蛇。这本来就非常态,乃是佐佐木的得意特长——聚影,能够通过先天元气化影为己所用。影蛇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咬向陵千山的大腿动脉。 就差一指距离。 陵千山突兀地送剑下刺,陵家剑精准地刺中了影蛇七寸。 “哼。”佐佐木一击不中,却也没有在意,他左右横移,在陵千山眼前幻化出三四个人影,同时上中下三路攻击陵千山。陵千山倚仗剑锋之厉,完全抵挡住佐佐木的进攻,与之不分上下。 不过陵千山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在他聚精会神到极限才堪堪做到。走不出十三招,他就会狼狈地露出破绽。所以战斗必将在十三招之前结束。 而他的王牌,向来只有一样。 必杀技,万法无有。 但这一招,陵千山不想对佐佐木使用。他想要将它送给 陵千山偷眼看向一旁的秋分坛主,坛主骑着花豹,压阵压得悠闲。但陵千山相信,这同样是伪装。 …… 今天写不完了,先伪装一下。反正应该没人看得到吧23333 明明地理位置怎么看怎么都是北方,t市的夏天却要比南方更热,更闷。连柳树垂下来的枝条都显得无精打采,炙热的阳光简直要把柏油马路也一并晒化,相信放上鸡蛋只要待上一会说不定就可以吃了。听说这几天的高温又是百年难遇,真不知道这辈子在这座城市还要经历几个百年。 “让一让,请各位同学不要靠近。赶紧离开这里。” 范聪一边喊,一边用袖口擦拭头上油腻的汗珠,这天气显然对他这样的胖子来说过于无情了些。在他身边的一部分的学生向里面探头探脑,眼神充满了好奇和畏惧,范聪的职责就是拦住他们,不让这些祖宗惹事。不过还好,大部分学生一看到他身上的警皮,就知道躲得远远的,看来喜欢惹事的毕竟只是少数。 范聪回过头,看见尸体已经装进编织袋里了。几名警察正在装模作样地探讨,不时走动两步,神情紧张。范聪忍不住恶意地想,这警局谁不知道谁啊,鬼知道他们说的话到底是在研究如何破案,还是在讨论晚上回去到底去哪个酒吧喝酒。不过他也知道,不管怎样,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要为这个案子服务了。 2012年7月29日晚11点,一名上完网准备回寝室的男性大学生在t大的后门被人连捅六刀。凶手在杀完人后,匆匆地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当时据说很多人亲眼看到了这一幕,但由于事发突然,很多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虽然120拨得很及时,可毕竟刀刀致命,六刀中三刀捅在了心脏位置,两刀腹部,一刀腰部,大学生当场便宣告身亡。 事后调查,这名大学生叫做高明,22岁,t大机械工程学院设计专业大三本科生。他平时和别人关系很好,不存在什么纠纷,更不要说是有谁想要杀他了。警方在第一时间达到现场后,发现并没有财物丢失,在高明的寝室中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唯一勉强算得上线索的,是经过尸体上的伤痕判断,凶手所使用不是普通的刀具。因为伤口上的组织被切割得十分完整,如果不看伤口的大小,简直像是用手术刀切割过一般。不管怎样,应该是特制的匕首,市场上也很难买到。不过警方并没有找到有关特制匕首的线索,t大也没有发现谁拥有不该拥有的管制刀具。 就在警方正在收集线索调查凶手到底是在校内还是在校外的时候,三天后,也就是2012年8月1日凌晨六点,第二具尸体被发现了。这次的死者性别女,姓名为张艳,t大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信息技术专业大二本科生。接到报警电话时,谁也没有想过在短短地两三天之内,就会发生第二起命案。局长马上调动警力重点负责这起案件,而范聪就被调到这个现场负责维持现场纪律,保护犯罪现场。 “警官……警官?” 范聪听到有人叫他,茫然地扭过头。一名戴着厚厚的大圆框眼镜、梳着粗的单马尾辫,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悄然无声地站在他旁边,给他吓了一跳。嘛,应该是t大的学生,身后还老老实实背着黑颜色小的书包。不过,什么时候站到这的? “靠后!靠后!”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八章 夕惕厉咎 乔镇远保持着出拳的姿态,站立不动。 在场的所有人——佐佐木、忍军还有镖师们——他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洪龙会秋分坛主,在视野中越行越远,直至凝成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不见。而半空中有血沫成花,伴雨萧萧。 花豹哀鸣一声,它并没有被乔镇远直接击中,但元气凝结的拳压,却掠过它的身体,搅碎了它的内脏。 “战斗没到最后一刻,胜负便无从揭晓。”乔镇远摇晃了两下,勉强站稳了身子,强行以力破巧,就算以他百战修行的铁躯也不能承受。双方都是禄存巅峰的强者,不管是质还是量上,远超众人想象,因此所带来的负担也更为恐怖。即便如此,他依旧挣扎地向前迈步,目光如箭,“秋分坛主已败,胜负已分!” 忍者们脸色顿时大变。 王对王的胜利,完全扭转了战场的风向。被当做走卒的镖师们立刻暴起,向忍军发动了攻击。甚至,刚刚还缴械投降的落败者,此刻也反戈一击,令忍者们防不胜防。即便自称来自风魔里的忍者们多么精锐,也无法改变战局,佐佐木厉声大喝,脚下影蛇疯狂地窜了出来,以此奇招拖延局势,虽有不少镖师们中招,但有更多人涌了上来,他们中的强者同样各显神通,火水共济,一时间飞沙走石,压得忍者们溃不成军。 “……这样就结束了。”乔镇远喃喃地说道。 洪龙会有二十四分坛,其中分坛间的实力也参差不齐。 这位秋分坛主显然轻视了对手,导致如今全军覆没的局面。 不过,乔镇远很清楚,只要洪龙会大旗不倒,给洪龙会几天时间,秋分分坛的人员会立刻得到补充,这场战斗似乎注定是镇远镖局的败北。但是,乔镇远更知道一点,自己并非没有机会。洪龙会势力飞速扩张、遍布天南海北的同时,它的敌人也变多了。 一旦洪龙会露出破绽、哪怕只是短暂的虚弱,它的敌人也会立刻群起而攻之,令其元气大伤退守一隅。同时,作为第一个反抗洪龙会的势力,乔镇远所得到的声望资本也将难以估量。 所以,乔镇远愿意下注来赌,赌洪龙会的爪牙被砍掉后,他会赢得喘息之机,并借此迎娶司南,进而以龙头大小姐的名义令洪龙会内讧,到时洪老虎就会陷入“攘外”还是“安内”的困局中来。 以小博大的奇袭计划,便从此可以推展开。从乔镇远在洪龙会谒见龙头司徒,看见司南倩影之际,他便如此设想了未来。事实也正如他所愿,司南虽然天赋异禀、诡计多端,却不得不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只为了赢得些许喘息。 乔镇远虚弱地笑了:“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那么,我也在你的计划中吗?” 就在乔镇远身后,有人阴沉沉地说道。 总镖头猛然回过头,却见不知何时,有人已经摸到了他身后不远处。那人作镖师打扮,脸上隐约能看到一道刀疤,彻底毁掉了面容,披头散发,唯有头发的缝隙间的目光意外闪亮,好似其中有火焰熊熊燃烧。对方的手里,还握有一根手杖,用来支撑跛拐的腿脚。 周瑾已等候多时。 乔镇远一眼便看出周瑾绝非是自己手下,想必是敌人伪装。他压根也不想多想,将仅剩的元气裹在足下,一脚踢向对方的下盘。周瑾紧急用杖作盾,企图挡住这一脚,整个人就被这股霸道的元气踢飞,好似蹴鞠般地在地上滚弹了几次,最后被轰进了废墟里,残木因此飞溅。从外形来看,周瑾被命中的那只腿,已经明显地反方向扭成了麻花,完全废掉了。 单看声势的话,这一脚简直与揍飞分坛坛主不分上下。 那是因为,秋分坛主毕竟也是同境强者,双方身上的元气直到最后依旧在相互抵抗摩擦,就好像两个人身上同时绑了几千斤的水袋,谁都不轻松。然而,周瑾的境界与之相距太远,所以造成的破坏力也就大上数倍。假设挨上这一招的是陵千山,想必他已然口吐鲜血、肝胆俱裂而亡了。 但周瑾并未因此重伤。 相反,他中气十足地扶着手杖站起来。 “不愧是镖局总镖头。”周瑾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到了尾音他几乎把牙齿咬碎,“几年前,你也是这般,一脚就破了我引以为傲的轻功。” “……”乔镇远蹙眉收回了脚。 他踢出的脚,在足心凭空多了一道洞,完全贯穿了整个脚掌,见骨见肉,鲜血泉涌。乔镇远再也无法站稳,单膝跪了下来。 周瑾卷起裤腿。 裤腿下,被踢成麻花般的腿并不是“真腿”,而是伪装成腿的假肢,实则是一根银光闪闪的粗刺,好似黄蜂尾后针。 “当初,我被你抓住,让人打断了腿,再也无法像当初那样施展轻功。所以我索性托人,给我打造了这把利器。”周瑾裹起先天元气,强行将假肢掰回原位,“我了解你,总镖头,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的习惯,老天开眼,这次,我终于抓住了你的破绽!”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采花贼。” 相较于周瑾的激动愤怒,乔镇远反而显得波澜不惊。紫面大汉沉稳地说道: “那时有人向我汇报过,说你就此留在了镇子上,还劝我下杀手直接干掉你。” “多谢总镖头活命之恩。”周瑾怒极反笑,他舞动手杖,杖上裹动先天元气,虎虎生风,竟有几分乔镇远战斗时的神韵。几年的强忍下来,仇恨终于让他活成了他最恨的样子,“所以现在,我来报答你了。” 强弱之势逆转得如此彻底,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这次,轮到镖师们脸色大变,他们不管不顾地企图援助自己的总镖头,却被佐佐木带着其他忍者拦下。佐佐木并不知道周瑾的身份和目的,但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策略,他精准地看到了一线生机。 周瑾对乔镇远的突袭就如同地狱里垂下的蜘蛛丝,是他们唯一的活路,所以佐佐木静静地抓住这次机会不放了。他几乎将所有的先天元气都转化成了影中潜伏的怪物,竭尽全力将急于营救的镖师们截住。忍者们也强打精神,随佐佐木发动阻击。 几番反转下来,已经不知道是谁在攻谁在逃了。 但多亏了佐佐木的努力打掩护,乔镇远和周瑾之间,还真无人可以打扰。 乔镇远半跪在地,仰头望着走来的、平日里一只手就能轻易捏死的叫花子,他嘶声道:“可笑,是你触犯法律在劫难逃,我乃替天行道……” 周瑾:“闭嘴!” 乔镇远:“想当初,你好色至极,自称什么回头浪子,凭借武力和一副好相貌,掠他人妻女玩弄,甚至将主意打到官府中人的小娘子头上。如此自寻死路,哪里怪得了别人?” 听到乔镇远这么说,周瑾不禁怒吼道:“给我闭嘴!” “我承认,当年我游历江湖,确实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但是,我从未强迫任何人,她们自愿委身于我。后来,我明白她们无非好我俊美,图我之名,于是,我避走江南……然后,我遇到了她。” 提到她,周瑾的眼神闪过一丝柔和的怀念。 即便不知道她相貌几许,想必两人郎才女貌,一见钟情。 “为了她,我痛改前非,并得到了她的原谅。但我出身低贱,无法与之相守一生,于是我与她相约私奔,因此留书岳丈,托你助我们离开。这些,你明明知道……但你却食言而肥,反过来将我擒获!” “我以为,以你的身份和地位,不会平白污人清白,也不会为人鹰犬。但你偏偏这么做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周遭道上的贼寇,都是你收编的暗棋。所谓踏平贼窝为民除害,也只是做做样子。多少无辜人为之所害,你只要送回一个,就赢得了满镇声誉。” “因为你的缘故,我的腿被打碎了,我们的希望被打碎了。几个月后,她被迫出嫁,在出嫁的路上自杀明志。是我无能,辜负了她,但我怎么都无法原谅你。你辜负了我们的信任,辜负了这个江湖!” 雨势终于小了。 蔓延的夜也变得深沉。 清冷的黑暗包围着周瑾和乔镇远。 从他心中的女子自杀死去的那一刻,他便彻底变了。回头不再,浪子也不再,剩下的只有为了复仇而苟延残喘的鬼魂。甚至,周瑾不再回忆,因为他不敢。一旦他想起她,就会想到因为自己轻信和无能导致的悲剧。所以,他只剩下杀死乔镇远这一个目标,为了达成目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境界的高低,并非心能所致。周瑾清楚,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超越昔日担任八大金刚的乔镇远。 但杀人,与境界无关。 为了杀人,为了这一刻,他等了三年。 “现在,你该死了!”周瑾双手握杖,以杖作棍,拼尽全力地砸向乔镇远的头颅。 乔镇远的头颅,在瞬间爆开。 “哈哈哈哈哈哈!”周瑾他放声大笑。 笑得满脸泪花。 他跪在地上,用乔镇远的死,墓祭不幸的恋人。 可下一秒,周瑾的视野突然折断。 “咦?”周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原本死去的乔镇远,正完好如初地跪在那儿。紫面大汉的脸上,多了一份诡异的笑容,他伸出手,胳膊完全贯穿周瑾的胸膛。 于是,周瑾这般想到—— 什么嘛,原来真是梦啊。 都是一场成空的梦……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三十九章 利在大人 这场变故,完全出乎陵千山的意料。 他之所以潜入镖局,有觉得大事即将发生的缘故,有担心司南的一面,可同样他也是希望能助周瑾一臂之力。 当陵千山听完周瑾的辩白后,他便明白,对方说的是真的,故事里的反派角色,就是镇远镖局。 所以,陵千山希望周瑾能够成功。这并非仅仅是写给复仇的赞歌,同样也是肃正江湖的义举。当周瑾用计再次重创乔镇远,挥杖袭其头颅的刹那,旁边压阵戒备的陵千山心头一松,但紧接着,陵千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瑾挥下了手杖,却砸在乔镇远身前数寸之地,砸得尘土飞扬。而后,周瑾好似大仇得报一般,大笑着跪在地上,此时乔镇远蓦然出手,粗壮强悍的手臂无情地贯穿了周瑾的胸口。 周瑾仰面倒下,手杖也丢之一旁。 “周瑾!”陵千山踏起轻灵飞龙步伐,来到周瑾身旁。 乱如枯草的散乱刘海下,周瑾双眼大睁,不甘地望着陵千山,他伸出手,抓住陵千山的衣袖,挣扎地对他说道:“好像让我搞砸了……抱歉……” 这句抱歉,到底是对陵千山,还是对那位不知姓名的官家小姐所说的呢? 答案已经无从知晓了。 周瑾的头一歪,气息已然断绝。 他死了,死不瞑目。 或许正义终将会到来,但迟来的正义,却与周瑾没有半点关系。 陵千山缓缓抹住周瑾的双眼,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周瑾会功败垂成。 “难道刚才……” 陵千山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少年剑客愕然地看向乔镇远。 “只是粗劣地模仿,不值一提。”乔镇远森然一笑。 “这便是禄存武者的境界?能够短暂地使用敌人的技巧?所以你用了那个坛主的幻术?”陵千山抽出长剑,凛然问道。 乔镇远似笑非笑:“你需要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是吗?”陵千山大步逼向乔镇远。 然而,他刚踏出脚步,便被迫后撤负剑挡住飞来的几只红缨飞镖。佐佐木和他的忍者军团,终于溃败,纷纷往镇子外逃窜,几名老成的镖师彼此打着手势,果断地一分为二,一部分带领着精锐负责追击这些逃逸的忍者,而另一部分,则护着轻伤者、重伤者留下来,保护他们的总镖头。 几道身影倏然来到乔镇远身旁,手持各式利器,先天元气盘旋,每一个都绝非善类。 陵千山见势不妙,只能退至司南身旁。与此同时,前后左右的出路都被镖师们堵死了。 “好了,老虎被打跑了,苍蝇也打死了,现在,轮到我们处理家事了。”乔镇远在其他镖师的搀扶下战了起来,他一边任由部下包扎伤口,一边对司南说道:“侄女,之前的求亲,我还没得到回复呢。” 名为请求,实则逼迫。 “厚颜无耻!”陵千山不禁握紧了长剑,冷冷言道。 乔镇远眯住眼睛:“哦?我说陵家少爷,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活着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我会忌惮远在天边的岭家,,或是化成了灰的陵家?还不是看在你保护侄女,一路将她送到府上的情面上。我要是你,现在就应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自己要怎样才能脱身了。” “……即便你杀掉了周瑾,真相也不会消失。很快,大家都会知道镇远镖局光鲜亮丽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丑恶。到了那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从容吗?”陵千山咬牙道。 “为什么不能?” 乔镇远很是诧异地反问道。 “就算他们知道是我做的,又能如何?弱者只有哀嚎,只有被掠夺的宿命,从没有反抗的权利。” “更何况,自古皆是成王败寇,若我能够借此击溃洪龙会,一切都只不过是王冠上的瑕疵,还有谁能说什么!” 他自然而然地说道,言语中端的是理直气壮,围绕在乔镇远身旁的镖师们也面色如常,显然他们早已习惯、认同总镖头这番言辞,之前的所有纪律、所有热血,本就是为此而激发的。 他们中间,没有异己,只有同质化、被洗脑了的自欺欺人。 “我倒是不明白,好好一个男子汉,竟然拘泥于儿女情长,结果落到这般地步,真是可悲。” 乔镇远惋惜地望向周瑾的尸体,倒没有再轻视他,只是边说边摇头道,只激得陵千山握剑的手青筋崩起,剑锋颤抖不已。 两世为少年,陵千山当然心知肚明,这世界远比想象中黑暗,但希望之所以诞生,就是因为还有那么些人,幻想光明的存在。 是这些人才让世界变得可爱许多。 陵千山与周瑾相交不过几个时辰,却颇有些意气相投的味道。少年知道周瑾早已沦为复仇之鬼,但他落入鬼道的契机,何尝不是内心深藏的善良所致? 直至周瑾气绝身亡,那份善良也没有消失。 “我听过一句话,说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陵千山长呼一口气,他缓缓地、凝重地说:“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陵千山断言道:“你自以为是霸道,但实则,你不过是个卑鄙的小人罢了,用强壮的身躯和残忍的暴力掩饰自己的恐惧和无能。” “哼,真是可悲。”乔镇远没理会眼前少年的胡言乱语,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好似大人在看待孩子信以为真的童话故事,坦然得没有丝毫恶意,“好了,现在不是你感慨的时候,赶快走开。我要和侄女好好聊聊呢。” “我拒绝!” 陵千山竖起长剑,万法无有的奥义在剑锋上流淌。心底越是愤怒,少年的血越冷,比千年古冰还要冷上三分,这份冷静让陵家剑绽放出无比锐利的风貌。他朗声说道: “可悲的人是你——还有你们。我不会把司南交给你们的!” “咳咳,看来你下定决心要保护那位小娘子了?” “路遇不平,自当拔刀相助!”陵千山下意识答道,但他蓦地反应过来,刚才问话的声音来自后方。他惊愕地回过头,看向满脸笑眯眯的司南,还有一身白的病书生。 那书生着实虚弱,脸色苍白中带有一丝血色红晕,身体稍稍佝偻着,搭配一身白袍,不是鬼魂胜似鬼魂。他对陵千山咧了咧嘴,刚要说些什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陵千山看得清楚,书生从袍子里取出手绢,擦拭嘴巴的时候,绢面上明显透着猩红。 就是这样的病书生,在场那么多双眼睛,居然没有一双见到他到底怎么出现在司南身旁的。 “你终于来了。”司南笑着对病书生说道。 “其实我本来不想来的,少年郎做得很不错……咳咳!”病书生又一阵咳嗽,他艰难地对她、对陵千山、对在场的所有人解释道:“但再怎么下去,事情就不好收场了,所以我必须露面。” “你算什么东西!”一名急脾气的镖师舞动流星锤,挟着无可匹敌的先天元气,流星般地丢向了病书生。 病书生徐徐迎着流星锤伸出手,他的动作异常地慢,慢到大家能看到他是如何展开五指。偏偏这么迟缓的动作,却后发先至赶在流星锤砸在他身上的前一秒,将锤头中半空中“摘”了下来,好似摘花一般轻松惬意,他啪地丢掉流星锤,然后认真地回答了镖师的话:“我是人,当然不会是东西。” 听到病书生自承不是东西,在场的人却都没有笑。这里没有不学无术之人,但凡能在这里立足的,都有自己的长处,平日里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高手,就算洪龙会的秋分坛主,最多也不过让他们些许动摇,大不了以命相搏,江湖厮混刀口舔血,技不如人一死了之完事。 但这样的他们,却露出异常凝重的表情,其中乔镇远尤甚。 这并非是暴力所致,而是境界差异过大所带来的压迫超过了他们的心理预期。 乔镇远脸色奇差无比,就算是最佳状态下,自己也没有几分把握能这位书生与之交战,而现在,他已然用力过度,无力动武。即便如此,野心支撑着他没有退怯,乔镇远绝望地问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镇江南!” 河北残虹断剑、东海阎王刀、青塘温侯戟、圣上霸王枪、还有…… 五绝之一的判官笔镇江南! “我在坐马车的时候听说过你。”陵千山的神情同样有异,也许是离得近的缘故,他几乎能感受到刚才扑面而来气势凶猛的流星锤,在病书生身前突兀戛然而止,这几乎完全违背了他所知晓的常识。而且,一快一慢所带来的视觉效果,让他的胸口烦闷至极,几欲呕吐。为了摆脱这份不适感,陵千山故意问道: “你的笔呢?” “因为来得比较急,所以没带来。”病书生轻咳着说道。 “回答我的问题!你与柴家有过约定,一步不出江南城……” “我确实没出。”病书生微微一笑,他更正了乔镇远的说法,“不是江南城,是江南,这里也算是江南吧。”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章 厚德载物 数十年前,曾由于某个缘由,病书生在江南城立誓,绝不再出「江南」一步。 病书生也说到做到,真的没有再离开过该城。镇江南之名因此而来。所以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一天破戒,即便用文字游戏做了少许规避,但破戒就是破戒。 乔镇远抿抿嘴唇,却无言以对。 按照乔镇远的逻辑,谁强谁是胜者,谁就有理。那么,现在有理的,就是病书生。就算病书生食言而肥,哪里还有人能跟他追责——就算有,那人也绝不是乔镇远。所以乔镇远只能道:“镇远镖局全员,在此恭迎镇江南大驾!” “好说好说。”病书生咳咳地笑道,好似对乔镇远的异样神态浑然不觉。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乔镇远所言是真是假。 乔镇远咬咬牙,他推开搀扶的部下,一瘸一拐来到病书生身前,任由地面上留出一行血痕。即便如今镖局势弱,这位枭雄也没打算让步: “那么,镇江南。你是应我侄女之邀,前来接她的吗?” “你觉得呢?” “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正所谓长兄如父,因为她父亲司徒病卧在床,不省人事,所以侄女前来投奔我镖局,不巧遇到眼下这场不幸的劫难。幸好上苍保佑,现在已经没事了……于情于理,她都该由我这个叔叔来庇护,用不着外人插手。假若你强行掠人,镖局确实无力阻拦,但我相信,就算堂堂镇江南威震天下,自然也会遵守规矩。” 乔镇远难得地说了很多话。 他说得越多,越说明他的虚弱。 但他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按照世俗的看法,镇江南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带走司南。 “侄女,叔叔?哼哼,天底下有想娶自己侄女的……”陵千山不禁冷笑,他刚准备打抱不平,戳穿乔镇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似如同解禽兽语的公治长、实则衣冠禽兽这套戏法,就被司南强行捂住了嘴,话也一时说不下去了。 而镇江南对此,置若罔闻。他剧烈地咳嗽着,好似要把肝胆也吐出来般,而后在袍子里摸索一阵,才堪堪拿了张文牒出来: “这就是我来此的理由。” 乔镇远满脸狐疑地接过文牒,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到: 准熙宁五年三月前后,迎生员于江南,护至圣贤庄所属之小庄,官员见牒放行。 国子监准敕给牒。 乔镇远只觉得圣贤庄这三个字无比刺眼,同时,他对这一纸公文背后的势力,也心知肚明,如果是圣贤庄的话,倒也说得通了,它确实能够在名义上差遣镇江南出来做事,就连洪龙会也不敢得罪。 因为主掌圣贤庄的,是柴家。 四大家中,一家被满门抄斩,一家沦为商贾坐列贩卖,两者或仅存其名,或仅存其实,虽说江湖人多少还会有些忌讳,但逼急了也敢咬上几口,君不见乔镇远根本没把陵家少爷看在眼里。但剩下两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花氏问鼎天下,君临朝廷之上,姑且能敬而远之,而从唐代便鼎盛至尊,周宋后便转型成为官僚世家的柴家,却让人感受实实在在的恐惧。 因为柴家,是读书人的柴家,是天下官僚的柴家。 周代最巅峰时,柴氏六代宰相同处一室,史书罕见,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倾朝野。 大家常言都道,天子门生。 而其实,他们都是柴氏门生。 圣贤庄,便是柴氏所建,大周乃至大宋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担任教师的多为致仕大臣,据流言说,在圣贤庄,权知州以上者能有数千人,他们的关系纵横交错地构成了一道权力的网,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彻底地实现,于是天下英才十有八九都汇聚在这儿,古时稷下学宫也不过如此。 而小圣贤庄,就是圣贤庄设置的一道门槛。不管是他人推荐还是自荐,所有的生员都会先通过小圣贤庄的考试,在小圣贤庄脱颖而出,才能前往圣贤庄。 “小圣贤庄有遣,镇远镖局一定遵从。”乔镇远的语气又软了几分,但他还是问道:“但这和我的侄女又有什么关系?” 镇江南微微一笑,“往下看。” 乔镇远耐着性子往下看去,上面还夹有一些生僻拗口的词汇,例如什么所申施行,须至给牒者之类,之乎者也的官样文章,乔镇远看得头疼,类似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之前都是大掌柜来打理,乔镇远刚想叫大掌柜过来反应,便想起自己早就把掌柜的杀掉了,尸体还压在废墟下面呢。他只能强忍着不耐烦直接浏览到最后,最下面是简短的两行: 生员陵千山,本籍庐州城陵氏一族。 落款标明为小圣贤庄。 乔镇远浏览完后,看了看陵千山,看得少年剑客莫名一寒,而后乔镇远才沉声道: “我明白了,你是来接这位少侠的。那么,我马上让人送上礼金,护送你们出镇。” “嗯?” 这次轮到镇江南歪着头楞了,他将文牒接了过去,低头一看,方才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拿错了。” 书生又从衣袍里拿了一份文牒出来。 “这个才是。” 文牒上的内容与之前陵千山的类似,大体没有多少区别,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一处。乔镇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可能?” 陵千山顺手夺过乔镇远的文牒,他匆匆看了一遍,直到最后生员名字那一栏。上面清清楚楚用毛笔写着她的名字。 生员司南。 为什么她明知道镇远镖局与洪龙会实乃一丘之貉,偏偏却依旧要赶过来?这个问题,终于有了完美的答案。 但紧跟着,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她既然已经请来了最强的援军,为什么她并没有直接去找镇江南,反倒绕了一圈,特意来到镇远镖局? “难道……” 乔镇远眼神闪烁,心中一动,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司南。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把她看做是战利品这个想法多么荒谬。她根本就是包裹着糖衣的砒毒,不毒死人不罢休的那种。 司南耸耸肩,明艳的脸上露出无比俏皮的笑容。 这份笑容,默认了一切。虽然她没有这般说,但镖局里每一个人都觉得她在笑呵呵地说:“看狗咬狗才有意思,对吧。” 陵千山的反应也不满,他很快也想通了这一切。然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少年淋漓尽致地大笑,仿佛是一把刀,狠狠地刺在众人的心头,让刚才所有的野望、所有的热血激昂,都成为笑话。 几名镖师的武器从各自手中跌落,他们的动摇,再也无法掩饰。 也许只是错觉,但乔镇远双鬓上的灰白,已从头发染到了瞳孔。乔镇远清楚,随着司南这一招毒计,镇远镖局的人心彻底散了。虽然牌坊还放在那儿,但从这一刻开始,其实镖局本身已经瓦解不复存在了。 “你真的好毒啊。”他恶狠狠地盯向了司南。 “毒?弱者只有哀嚎,只有被掠夺的宿命,从没有反抗的权利。”司南摇摇头,她所说的,正是不久前乔镇远自己说过的话,当时他是对死去的周瑾说的,那时他绝不会想到,几刻钟不到,这句话就会成为他的墓志铭,“现在,你明白弱者到底是怎样的心事了吧。好好品味吧。” “品味?我才不会是弱者!” 乔镇远猛然双手一张,长柄大刀凭空从地面拔起,飞至他的掌心。同时,一条苍龙在大刀上盘旋,裹挟着纷乱的风刃,唤起前所未有的龙卷风,席卷镖局里的一切,根本不分敌我。之前没拿稳武器的镖师猝不及防,还没搞清楚情况,他们的脑袋就被风刃割下。 镇江南一脚踏在司南身前,帮她挡住风浪。书生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你疯了吗?!”陵千山勉强将剑插在地面上,抓着剑才不至于被风浪吹走,“你在杀的,是你自己的部下啊!” “疯了?不,我很冷静。下一次,三年……不,这次只需要一年,我就能号召更厉害的家伙,建立起被镇远镖局还要大的组织。到了那时,不管是洪老虎还是什么镇江南,统统都要给我跪下!” 在凤眼中,乔镇远冷冷说道。 “所以,你们都给我死在这儿吧。” 苍龙在镖局废墟上游走,爪牙鳞片无一不是利器,随着乔镇远挥舞长刀,它像有了自己神智般的,不断地吞噬体力不支的镖师们,直至龙首冲向了以镇江南为首的三人。 陵千山拼命压低身子,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通了眼前的异样:“不对,这是幻术!” “晚了!”乔镇远狞笑着挥下大刀,苍龙张牙舞爪地冲到了三人身前。最前面的龙爪,它的最前端,都已经刺进了陵千山的胸膛。 镇江南拍了一下手。 “原来如此。”病书生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是幻术啊!” 龙首、风暴、狞笑的乔镇远、还有胸口溅血的陵千山,这一瞬间都被固定住了。或许,他们的思想还在活跃,但一切、连同时间都被锁死在这个小世界中。能动的只有病书生,他吃力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直至书生挤进凝固的龙卷风中,来到乔镇远面前。 然后,镇江南一边吐血,一边轻轻拍了拍乔镇远的肩膀。 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镖局内满目苍夷,濒死的未死的镖师们,茫然地看向他们发狂了的总镖头。 或者说,是看向乔镇远原本所站着的位置。 那儿的地面上,只留有一滩鲜红的血迹,还有看不出形状的肉沫。、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不在了。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一章 城复于隍 以乔镇远的死作为文末的几笔注释,整个事件终于落下帷幕。 陵千山站在镖局门口,仰望镖局大门厚重精致的牌匾,以及迎风飞舞的镖局旗子,只觉得心情复杂。洪龙会的分坛仅仅毁掉了宴客堂,其他房间都完好如初,可不管是镖师、账房还是伙计,都没有留下来的打算,他们满脸迷茫,对未来该如何打算没有丝毫头绪,他们却不约而同、头也不回地离去,这不禁让陵千山感慨,明明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恪守着铁一样的纪律与荣耀,愿意为镖局不惜赌命一搏…… 但乔镇远丧心病狂的举动,着实伤透了他们的心。 “伤心?”听到陵千山这般感慨,司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心这种东西。就算有,乔镇远也早就帮他们磨平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走?” “当然是由于乔镇远死了。”司南不以为然地说道。 “假若我的叔叔还活着,就算人心散了。很多人还是会怀有侥幸留下来。再打个比方,假设叔叔最后丧心病狂的举动,奇迹地杀死了我们,那他们也会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心甘情愿地继续在镖局麾下过活。因为在叔叔手下,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轻易放手。” “什么希望?” “我怎么知道,或许徐是……名震江湖、做一番大事业的希望?” 司南从镖局的后院牵了两匹好马过来,将缰绳丢给陵千山。她利落地上了马,哒哒地骑着越过了大门。病书生镇江南在不远处的巷口等候,他所骑得并不是马,而是头病怏怏的小毛驴,看起来倒是同病相怜,根据文牒所书,接下来会他带两人去小圣贤庄报道。 “等等。”陵千山赶紧上马,他策马来到司南身旁,“能问个事吗?” “不能。” 司南白了少年一眼。 “你是想问,我是怎样认识镇江南的?” 陵千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所说得倒是一字不差,正是他心中所困惑的地方。乔镇远说过,镇江南发过誓,不会出江南一步,不管是江南城还是江南,总之都不会与被囚禁的司南相遇。乔镇远就因为有了这样的判断,才会自恃能拿捏司南,中了她树上开花、上屋抽梯之计,最终沦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你真想知道?”司南蹙眉问道。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才堪堪说道,“答案只有一个,我不认识镇江南。” “原来如此……嗯?” 司南噗嗤一笑,千娇百媚的小脑袋轻轻摇了摇:“你也知道,我一直被软禁在洪龙会,要不是洪老虎想借乔镇远赚我神农令的下落,三十多来个人里面,恐怕我一个都认不得。用脑子想想,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那他……不对,那你当时怎么会这么胸有成竹?” “因为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我。”司南肯定地说道,揭开了最后的底牌,“我的爹爹司徒与我聊天时候,曾告诉过我,一旦他遭遇不测,江南有旧人会对我施以援手,所以我从一开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来这儿。” “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万一你爹说得那个旧人早已遭遇不测,万一他没收到你的消息,万一……” 得知一切都建立在往日里的一段闲话上,陵千山不由得惊愕莫名。他刚想继续说,忽然看到司南此刻异常明媚的神态,顿时再也说不下去了。是啊,总会有一万个万一,但那又如何?难道,司南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从与洪老虎打赌、赤身裸体钻入棺材……不,应该说,从藏匿神农令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然用为数不多的赌注押了大小。 “我不能离开江南,并不是因为什么誓言,而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小毛驴带着镇江南来到两人面前,他重重地咳嗽着,染得手绢通红,“但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消息,司南。” “果然,你就是我爹提到的那个人。” “嗯,我答应过司徒,一定会保护好你。这辈子,我一共就有两个约定,我还担心有生之年里完成不了呢。小圣贤庄是你最好的归宿,洪老虎若敢伸爪子,柴家会帮我把他的爪子剁下来的。” “我知道了。”司南点点头道。 陵千山在旁听着不免心惊,听镇江南的语气,好像他很快就要命不久矣似的。没等少年平复心境,镇江南便看向他说道: “至于你,我之所以有接你的文牒,倒也不是凭空拿捏过来的。” “是班师诏吗?”陵千山心中一动,问道。 镇江南不答,只是哼了一声算作默认,看他的模样,倒与班师诏有几分孽缘。三人一时无话,各揣心事顺着小镇慢悠悠地走着,也不需要用缰绳控马,这两头驹低着头,一步一趋跟在病恹恹的小毛驴后面大气不敢出。 快出镇子的时候,陵千山突然跳下马来,“前辈,大侠,麻烦等我一下。” “你们叫我镇小生就好了。”病书生淡淡地说道。 “小生前辈。”陵千山真情实意地换了称呼,他摸摸脑袋说道,“我去跟我家白狼说一声,它还在林子里等我呢。” “哦?原来是你的啊。那我们在那边等你。”镇小生随手指了指路旁,小毛驴便自顾自地带着他们去了。陵千山也不敢耽误,运起轻功钻入林中。他沿着野兔的脚印找去,一连找到两三个空窝。 陵千山不禁吐槽道,“这家伙吃东西未免也太专一了吧。” 他探查脚印,觉得小白就在附近,不过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就在他考虑长啸喊它一声时,陵千山突然看不远处有炊烟升起,隐隐还带有肉香。 他好奇地摸了过去,找到炊烟升腾处,乃是一道简易篝火,上面烤着一只野兔。陵千山呆立半晌,心道该是有人恰巧在这儿野炊,如果是小白的手笔,未免也太吓人了。他这么想着,准备再去别处找找,转过树去却差点撞到别人。 “啊!” 虽然没撞上,双方却也吓了一跳。陵千山定睛一看,竟是位妙龄女郎,一身素衣劲装,细腰盈盈身材修长,她有着瓜子脸庞,神态淡漠,端得是冰山美人。只是,唯一不美的是,她的手上端着吃剩了一半的烤兔肉,显然这处炊烟乃是她所为。陵千山望着她手里的兔子,又看向篝火还拷着的野兔,不禁想这位姑娘真是能吃。 “没事吧。”陵千山抱歉地问道。 女郎默然摇摇头。 “抱歉,姑娘。你有没有看到一头白狼。哦,放心好了,它不伤人的。”陵千山顺势向女郎打听道,女郎犹豫了片刻,伸出柔荑玉手,指向了新阳升起的方向。陵千山见状便施礼道:“谢谢姑娘。”然后急匆匆地便往那个方向奔去。 只留下女郎愣愣地看着陵千山的背影,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顺着女郎的方向,大概走了半柱香的功夫,陵千山见到了白狼,它悠然躺在一块石头上,见到陵千山到来后,懒洋洋地对他点了点头。 “听好了,接下来我要去小圣贤庄,你得好好跟上了。”陵千山对小白吩咐道。 小白点点头,身体窜入林子里又不知道去哪里了。陵千山不觉叹了口气,有点担心这几天放养不会把它性子又养野了吧。看它的肚子,圆鼓鼓的显然没少吃,大有提前过上幸福生活的味道。只是陵千山这三年几乎都和它一同在床上度过,一路行程走来,睡觉时身旁没有它,醒来也见不到它,说起来真有点不适应。 陵千山突兀跺跺脚,散去无聊的遐思,只是考虑等到了小圣贤庄,看能不能连它一并安置,大不了求到岭家头上,借些银子住个大房间好了。他这么想着,转身准备沿着来路去往之前约定好的位置。 然而,陵千山一回头,就看到了镇江南镇小生。 “小生前辈?”陵千山迟疑地注视着病书生,“司南呢?” “不用担心她,有我的小驴儿看着,没问题的。”镇小生似笑非笑,看起来完全没有之前病怏怏的样子,他抬起头眯住眼睛,对陵千山说道,“倒是你,实在有些碍事。能麻烦你先行去小圣贤庄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事吗?”陵千山这么说道,可他的心,却猛地跳动了起来。 林子中的空气,变得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在陵千山心头。陵千山不自觉地握紧了陵家剑,握得满手都是汗。 “没别的事,不行吗?” “可以,等我向司南辞行之后,便先行前往小圣贤庄。” “不需要了。”病书生冷声道,“她有我,你就放心吧。” 陵千山沉默少许,似乎在做一个与生死相关的抉择,他很快便有了答案,“小生前辈,那就请恕晚辈拒绝了,我不会就这么离开的。” “果然,必须在这里杀了你才行。”镇小生感慨道,空气变得更加稠密,杀机在林中骤现。 少年剑客长吸一口气,对方是能够一掌拍死乔镇远的存在,他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就算现在想转身逃跑,恐怕也做不到:“能问问为什么吗?” “没什么。”镇小生狡猾地笑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 “谁能肯定,我真的是镇江南呢?” 林中陷入寂静。 转瞬,剑光流转绽放光芒!陵千山骤然出剑,一出手就是万法无有!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二章 跛履虎尾 陵千山出手就是杀招,剑芒先于剑锋赶至镇小生身前。 镇小生信手拂袖想要夺剑,却诧异地咦了一声,错身抽手退后。他避过陵千山的剑招,而陵千山催发的剑芒却不屈不挠地继续刺了过来,好似这把剑本身有了自己的神志一般。镇小生见状,心底虽然惊奇,倒也有了底,只见他的速度突兀慢了下来,变得极慢,与快如闪电的陵家剑形成鲜明对照。 诡异的是,当剑芒刺至镇小生胸前时,好似这种视觉上的极慢乃是一种病毒,传染到了剑身上,使得剑芒也变得迟缓,而后是陵千山的手臂,肩膀,乃至少年整个人都被拖入这个“慢世界”当中来。 陵千山只觉得他自己周身上下都陷入看不见的粘稠液体中,整个人都被某种无处不在的东西拖拽,他厉声想要呼啸,可就连声音都走了形,几步之外就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 剑锋与镇小生仅剩有一指距离,却是咫尺天涯,永生永世都无法到达的彼岸。 林中两人所处,蓦然自成一个小世界,片刻凝固在此。 而此时陵千山的思维速度,已经千倍万倍过于他的身体能力。两者的不同步极大地破坏了他的平衡,只见镇小生轻轻咳嗽几声,响在陵千山耳边宛若重钟嗡鸣,他踉跄几步,耳鼻口全部渗血,再也没办法支撑,噗通地跪倒在地。这时他才堪堪发觉,世界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原状。 可这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了。 陵千山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抽搐。 他并没有撤招,而是万法无有在施展的过程中强行被中断,这种中断对身体的负担要比以往更重,何况陵千山之前战斗所受的内伤被没有痊愈。 “唔!” 陵千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不断地吐出血沫。濒死的痛苦让他的身体陷入痉挛当中,而他自己却对此毫无察觉。他仰望着林子里的珈蓝天空,最终露出被疼痛扭曲了的笑容。 “后悔吗?” 一道身影遮住了少年的视野。 镇小生挪步挪到少年面前,他重复地又问了一遍:“死在这里,后悔吗?” 即使陵千山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大抵是他最后的遗言,他还是艰难地说道: “去…你…妈的…” “真是不错的回答。” 镇小生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陵千山最后的印象,之后他便深深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当中。 ……… 司南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随便在哪里拔下来的野草,她不明白为什么陵千山和镇小生都去得那么久,只留她和一头小病驴在这。 小驴儿蔫蔫地爬在草坪里,脑袋就这般耷拉着侧趴在地上,感觉下一秒它就要没了呼吸,去转世投胎似的。 “我说,你真能保护我吗?”司南狐疑地问道。 小驴儿一动未动。 “喂!你懂我说话吗?”司南走上前,好似想要拍拍小驴儿的背,只见它猛地回过头,瞪向就司南。 司南无辜地后退了几步。 “它可是很厉害的。” 镇小生适时地从林中走出来,他徐徐地来到司南身旁,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而且很聪明,有它保护你,我非常……咳咳咳……放心……” 看他的样子,似乎病得更重了。 “你还好吗?”司南蹙眉问道。 “老样子,我已经习惯了。”镇小生如此说道。他拍了拍小驴儿的屁股,小驴儿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不重不轻地嘶叫了一声。 两匹马争先恐后地从不远的树后钻出来,跑到小驴儿身边,然后温顺地低下头,好似低三下四的贱民,而它是它们的王一般。 “陵千山呢?” “他有事就先走了。”镇小生随口答道。 “哦。”司南上马答道。 向来机警过人的司南,面对如此敷衍的回答,她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怀疑。 或许,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司南,已经不想去否认眼前依靠的真实性了。 …… 真正的江南风景,向来只被江南城独占。 大宋的九路十六州城七十二郡县,唯独江南路最为富有,号称“以一路之税赋可兼济天下”,士农工商皆云聚于此。同时,最为适宜的气候,最为适宜的土地,最为适宜的风光,也全部都聚集在江南城内,使得偌大的城池反而显得拥挤。 司南在镇小生的带领下,没有排队便穿过了城门。司南驻足看向城中,不免有些恍惚。 石板搭成的小路石桥,就伴着蜿蜒盘旋的溪流往深处蔓延,明媚的水光在阳光下闪耀,时而被在小桥下穿梭急行的莲蓬小舟搅碎。 整个城池,宛如就建在四通八达的溪流之上,被升腾的水雾笼罩着,而同时,远处又隐隐约约能看到连绵不绝的山头,上面依稀还有茶农在工作,支离破碎的美好在眼前拼凑,令人怀疑自己置身异域仙境。 想起不久前,她和陵千山还惊叹于小镇风光。现在想来,无异于闯入皇宫的乡下人,结果把如厕之所当成了寝宫。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司南不禁感慨道,“真不愧是甲天下的地方,果真宛如神仙之城。” 镇小生咳嗽了几声,为她介绍说道:“整个江南路共有四处州城,杭州城、扬州城、江陵城,还有就是这处冠以江南之名的江南城。前者三处或多或少有所缺陷,或过于巧匠雕琢或烟火过盛,不然就是兵戈煞人。唯独这里,最为喜人。所以官家也把这里设作了一路治所。” “小圣贤庄往这边走。” 进了城,司南和镇小生就离了坐骑,病驴儿带着两匹贱马自行玩耍去了。来之前司南还想过,镇江南之名如此威风,想必回来时一定备受欢迎,结果镇小生就和寻常书生一样,走在路上根本没人理会。进城时也是,驻守的士兵既没有对他们盘问,也没有上前问好,就好似这两个人不存在似的。 司南暗暗将这些记了下来,却也不问,只是跟在镇小生后面。不时有小巧的蓬舟在身旁穿过,水路和道路之间的隔阂意外地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候,一路走来,常见有游侠仰仗元气深厚,在河流、道路、房檐上接连不断地跃动。司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被软禁在洪龙会的她,只听人说过这般景象,却没想到现实要比想象更为美好。 正所谓是“山秀雾凝,宜雨宜晴”。 “再过几个月,茶就下来了。到时候,满城炒茶香气,会很有趣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真的?”司南还真不知道,满城茶香究竟是什么样子。可看镇小生轻描淡写的语气,显然已是寻常。更让司南觉得好笑的是,也许镇小生自己没注意到,在介绍这座城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得带上几分宠溺,就好像这座城就是他的孩子一般。 “当然是真的。” 听到镇小生这么说,司南越发神往,恨不得马上就到了季节。除此之外,镇小生还说到了几道当地名菜,例如将新鲜的竹笋与木耳炒在一起,即为一道美食可胜鱼肉。还有杭州城的老鸭煲,江陵的黑鱼两吃,以及扬州千金不换的瘦马酒,都是当地的特色,更不要说,这里的人们会用特殊的技巧处理豆腐,经过霉炸之后,闻起来格外腥臭,可吃到嘴里却是鲜香无比。 一番闲聊下来,司南心神摇曳,心事早就飞到城里的角落中去了,结果这时镇小生却偏偏站住了脚。 “到了。” “嗯?啊,是到了……这儿?” 司南仰头望去,他们在一处小巷口停住了,里面确实挂有牌匾,上面写着“小圣贤庄”四个字,那个小字好像还被人扣掉了。司南呆立半晌,扭头看向一桥之隔的书院,院口光鲜亮丽,几名书童站在门口,还拿着报名的牌儿,即便无人光顾,依旧站直身板,显示主家有着非常好的家养。更不要说,从风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书院里面传来的读书声。 “没错,就是这里。”镇小生却肯定地说道。 司南狐疑地转过头,却被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一位怪老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近到能感受到呼吸的程度,司南的鼻子差点撞了上去。她后退两步,狐疑地盯着老头瞧,尤其是,当她看到老头上衣衣衫褴褛,下面却穿着长裙。 ……长裙? “我还没化妆完呢。”老头张开了嘴,却是清脆的很,一股子青春靓丽的少女味道。司南当下便明白,眼前的老头乃是小娘子所扮,只听她对镇小生说道,“你们让不早点来,让不一起考进来,不要卡这时候打扰人家好吗?” “这位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人。”镇小生懒得理会她,只是袖口轻轻抚动,司南一下子被推到了“老头”怀里,“保护好她,出了纰漏拿你们是问。” “是是,知道了。”乔装的少女耸耸肩,夸张地一鞠躬,“那么,我们进去吧。”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司南跟着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打听道。 “只是考试的一环罢了。想要进我们小圣贤庄,可不是靠一纸推荐就行的。现在还没到时候,大概还有个两三天,考生们就应该到了。”少女摸了摸脸,在说话时却变成了老头子的声调,“小娃娃,你就瞧好吧。” “好。”司南这么说着,心里却莫名想到了陵千山。 她还不知道陵千山有何等遭遇,所以她只是想,要是陵家少爷在,能否通过考试? 对此,她已然有了答案。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三章 雷出地奋 陵千山徐徐睁开眼睛。 他茫然地望着全然陌生的房梁,然后猛地翻身坐起。环视左右,此处该是一间民居,平整的地砖上,伴有低矮桌椅,桌面上散落着几样日常用的小件,一张铜镜,除此之外,到处都是散落的各样药材,使得房间充满了呛人的草药味道,看种类,有些甚至连姚小哥那儿都没有。陵千山瞥向虚掩的窗口,依稀能看到别家台门,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陵千山狐疑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抬手推开窗户,一条小舟却蓦然从窗口飞快划过,吓了他一跳。 “根召怎么个德,否及旮么!(今天怎么回事,不知搞些什么东西!)”驾舟的是个粗婆娘,陵千山推开窗的时候,窗户险些砸到她。粗婆娘人虽远去,声却传了过来,她一边躅桨推桨,一边操着土话骂道,“发次本!(神经病!)” 陵千山当然听不懂这种土话,但他好歹也知道肯定是骂他的。他讪讪然地关上窗户,方才看到陵家剑斜支在一旁的角落里,剑把上还挂着小白的兽牙首饰。少年走过去,将兽牙重新套在脖子上,而后提起长剑。 “感觉怎么样?” 门外传来镇小生的声音。 陵千山沉默少许,在昏迷时,他依稀感到有强劲的热流传至身体四处,该是镇小生运用元气给他疗伤。不然的话,就算镇小生没有杀他,以当时他的身体状态,恐怕挺不了多久就自绝身亡了。陵千山活动活动肩膀,只觉得神清气爽,他顺势甩动手臂,骨节接连不断地发出一串鞭炮般的声响: “比之前好太多了。” “你的体内受了非常强的内伤,我猜,是由于你催动剑法不断伤害身体造成的,这次我一并治愈好了。”镇小生端着药碗从外面走进来,陵千山以为药碗是给他的,想也没想伸出手,却见镇小生捧碗自己喝了个干净,“但我能治好的,最多只至五脏六腑的程度,可你的魂魄也在受损,这我就没办法了。” “损害魂魄?”会损害身体这点,陵千山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会损害魂魄,班师诏可是提都没提过。 话说,真有神魄这档子事? “到了我这个境界,你就会知道,有些东西虽然你看不到摸不着,甚至没办法感受到,但它就是存在在那儿的。”镇小生如此说道,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但我可不清楚轮回转生到底是真是假。要问这种事就问和尚去。” “我不想问什么和尚,我只想问一件事……” 事到如今,陵千山当然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镇江南镇小生。此前镇小生故意说自己不是,就是为了逼陵千山提前出手。 陵千山冷着脸说道:“你们这些高手,是不是都喜欢把人折磨个半死,然后才出手相助啊。” “哈哈——”镇小生不禁长笑,笑到一半才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可是一片好心,很多东西只有先毁灭才能重建得完好如初。不过,这种猛药想要药到病除,也得有个先提条件才行。” “是什么?” “空谷幽兰。”镇小生把药碗放在桌面上,又捻起一些药粉放在碗里,看样子又要做一碗,“只有身无先天元气之人,才经得住外来元气的摧残,乃至重塑。” 陵千山目光闪动,道:“你真的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所以你知道这种治疗方式,却没办法用在自己身上。可是,有什么样的人,能伤得了你?” “再高的高手,也都是慢慢成长起来的。”镇小生苦涩地笑了笑。 他显然不想再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那么,差不多你该去小圣贤庄报到了。小圣贤庄沿着出去的这条路,走不到半柱香就到了。” “我知道了。”陵千山点点头,潇洒地提剑便准备离去,他没有问司南的情况,因为就算问恐怕也得不到答案,江湖儿女相逢即有缘处,随缘就好。在踏出门槛的刹那,留在屋子里的镇小生突兀问道: “之前我问过你,你却没有告诉我答案——我说,要是死在那儿,你后悔吗?” 陵千山讶然回头。 阳光在此刻巧合地被云层挡住,只见提问的人孤单地站在萧萧寒舍内,佝偻着病躯,被满屋的药草层层遮掩。一时间,让陵千山不禁产生某种错觉,好似大名鼎鼎、江湖五绝之一的镇江南,也不过是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画地自牢的囚徒罢了。 好在,那只是错觉。 “只要你继续走下去,就会遇到说不清的敌人。或许,已经有很多人盯上你了。他们一个比一个强大,而你,连元气都不曾拥有,到头来只能刺出一剑,然后便魂归故里。就算侥幸一时,却也非长久之计,神魂俱灭也有可能。你真的甘心吗?”镇小生沉声问道。 陵千山没有迟疑,向镇小生规规矩矩地施礼,而后才朗声答道:“腐草之萤光,终不比天心之皓月。然腐草却也有不让皓月之骄傲。再者,在下曾听说,君子当自强不息,方才堪得大任。在下虽愚钝,亦从其行!” “是吗?真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着这劲头……” 镇小生喃喃地说道,他挥挥手,门扉应势而闭。 陵千山不明所以,却恭敬地又施了一礼。少年转身迈步,却听到身后传来,宛如待宰野兽般的凄厉叫声。与此同时,周围居民惊疑地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向镇小生的台门。随着这声戾啸,紊乱的元气再也无法克制,令台门瞬间支离破碎,轰然化作一片废墟。 住房塌落之际,慌乱的居民们纷纷抱头逃窜。 而在升腾中的无尽雾烟中,只有陵千山步伐平稳,孤单的身影在尘土中扭曲模糊。 他没有回头,径直地向着小圣贤庄走去。 …… “来来来,大家在这里报名!”一名书童挥舞着笔墨,站在光鲜亮丽的书院门口大声疾呼。令一名书童,则满头大汗地把新鲜出炉的「小圣贤庄报名处」这几个字摆在最高处,“麻烦都排好队!” 门口的大批生员,顿时乱成了一团。 有趣的是,这批生员的打扮并不相同:其中有正经的书生打扮,也不乏江湖游侠,劲装上阵,仔细找还能看出几位男扮女装的货,他们当中还有异域来客,蒙着面纱的西域娘子与强壮的大力士侍卫,亦有扶桑跨海而来的求学使者,陵千山甚至看到了一两位有着野兽特征的少男少女,大抵是纣族出身。 “把你们的推荐信都拿出来哦!”拿笔的书童气得直跳脚,幸好有几位哑仆帮助维持纪律,不然的话大门都会被挤破。 陵千山从怀里掏出班师诏所写的信件,里面确实含有一张薄薄的推荐信,还特意用印泥压好了。在路上的时候,陵千山几次想打开看看,考虑到这很可能是班师诏设置的陷阱,最终还是没敢擅自拆开。他来的时候很好,队伍刚成形,而他竟然意外地被拱到了最前排。 “推荐信拿来看看!”干苦力的书童大咧咧地说道,看到陵千山的推荐信后,一把夺了过来,透着阳光随便看来看,然后又丢还给愣神的陵千山,“好了,还给你。” 陵千山确实应该愣神,因为刚才夺信那下子,他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行,确认完成!” “那我可以进了吧。”陵千山准备迈进书院,却被书童拽了回来,“嗯?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两名书童同时说道,其中一名书童得意洋洋地说道,“想要进我们小圣贤庄,可是要考试的!” “考试?”人群对此议论纷纷。 陵千山诧异地看了后面的人一眼,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之所以能排在前面,是前面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给后面让开道路,便把他拱了上去。而大家之所以心照不宣地这么做,就是料到想要进小圣贤庄,必定不会那么顺利。 所以,陵千山不明所以地当了品菜的第一人。 至于吃到的是螃蟹,还是蜘蛛,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你要考什么?”于是,陵千山发问道。 书童从门后吃力地抬出一个红木箱子,里面摆满了碎纸,“你随便拿一个,拿到的那个就是你的考题。” 陵千山打量箱子中的碎纸,发觉它们都被折成两半,想必考题不同。而这考题,将成为进入小圣贤庄的敲门砖,为了完成班师诏的任务,得到会晤皇帝的机会,陵千山他别无选择,必须通过这个考试。所以他打定主意,伸手从箱子里选了一张,同时,身形扭转与其他生员拉开距离,他飞快地地低头窥了一眼纸面所写: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竟是打虎,一句灯谜。而且还是众人皆知答案的灯谜。陵千山心中困惑,却不表现出来,只是让开道路,到墙角观察其他人的情况。 他观察得很仔细,发觉发给每个人的考题可能都不一样。有的人看一眼便恍然大悟地走了,还有的人却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最奇葩的一个,是位胖书生,他抽到的是一张白纸。 “这白纸是什么意思?”他问向书童。 书童耸耸肩,随口道:“大抵是轮空了吗?” “那我能进了?”胖书生欢喜地说道。 “不,是你失去资格了的意思。”另一名书童立刻跟道。 “咦?为什么?” “还有什么,这是考试,天知道考官考得是什么。大概你那张纸考得是运气,你的运气太背了,所以不予录取。” “这叫什么道理!”胖书生立刻哭丧着脸叫道。 书童耸耸肩,“这就是小圣贤庄的道理。” 陵千山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他心中一动,立刻走到胖书生身旁。刚想搭话,却不想被另一个人抢了先去。 “在下兰陵欢。”这人笑眯眯对胖书生说道,“兄台怎么称呼?” 陵千山定睛一看,没想到还真是兰陵欢。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四章 消息盈虚 其实陵千山和兰陵欢并没有分别太久,算上他自己昏迷、疗伤的时辰,充其量不过四五日左右。 可陵千山却觉得,距离再次相遇好似有三旬之久。 兰陵欢头戴青翠簪缨帽,身着上等锦白袍,系有碧衣带,面若璞玉眉目似明星,让人不禁道好好的秀丽少女,偏偏作男子打扮。若换上衣裙,再稍作容妆,天知道会怎样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可惜却是个男儿身。 “嗯?”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兰陵欢回过头,警觉地回过头,一看是陵千山,立刻大喜过望,便把胖书生丢开,热情地拥到陵千山身旁:“陵千山?!陵兄,你竟然也来啦!” “好巧,要是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一致,那就一起来好了。”陵千山微笑道。 兰陵欢不禁打了个哈哈,旅途中他们三个相互作伴,可是谁都没有说过自己的去处,也默契地没有问,到头来反倒在书院门口撞上了。周遭的人群依旧沸沸扬扬,在书院门口挤着排队抽考题,某位冒失鬼不小心推了下兰陵欢,直接把他推到陵千山怀里,兰陵欢顿时气胀了脸,可旁人看来,却宛如“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怀春少女。 陵千山扭过头,再次提醒自己。 这货是男的! “对了,司南应该也在这儿,说不定她已经进去了。”陵千山摸了摸鼻子,对兰陵欢说道。 兰陵欢点点头,“这个我有所耳闻。她有镇江南作保,所以免试进入了小圣贤庄。话说,好像我离开后,小镇马上就发生了动乱?陵兄,想必其中有你的手笔吧。” 陵千山苦涩地笑笑:“只不过是被殃及了池鱼而已。” “我说两位,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从刚才就被擅自搭话、又被丢至一旁的胖书生不快地说道,“我要回家了,再会!”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含着怒气不快地丢开手里的碎纸考题。 陵千山眼疾手快,从空中赶紧捞了过来。 “抱歉,他乡遇故知,不免有些激动。兄台,请问怎么称呼?”兰陵欢笑呵呵地对胖书生施礼说道。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胖书生也自知现在的怒气,大多源于自家的倒霉运气,他抿抿嘴耐着性子答道: “宋健,字不谦。” “在下兰陵欢,字笑生。不谦兄,这边人多,还请到偏僻处商议一二。” “商议?我都出局了还商议什么?”宋健拂袖欲去。 “别急啊,不谦兄。孰不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我们都聚在这书院外面,这么长时间,迎接我们的却只有两个书童,和一箱子破纸。可是,谁也没说过,这两个书童的话是作准的金口玉言吧!” 只见宋健急匆匆地走出去几步,然后忽地转过身又走了回来,压低了声音,朝陵千山和兰陵欢问道: “你们说得是真的?” “是真是假,总得试一试。”陵千山一抬手,将宋健刚才丢掉的白纸送了回去,“兰陵欢说得对,这里人多口杂,难免隔墙有耳,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 陵千山话为说完,突然抓住宋健和兰陵欢的手,用力一拽,三人顿时压低了身子。与此同时,从三人上空砸过一个人去,横着撞飞了好几个过客,才堪堪吐着血跌至地面。 大家惊诧看向书院门口。 一名哑仆保持着出手的姿势。 “那人刚才擅自闯入书院,已经被打出去了。”两位书童中的一位趾高气昂地说道,“你们可不要再来尝试了。一旦被抓住,就会像这样被打出去,丧失考试资格!” 宋健后怕地站起身,别看他胖,其实底子虚得很,可经不得撞。 “多谢这位陵兄救命,不过书院也忒霸道了。” “没事,那人应该没怎么受伤。”陵千山打量着被打飞的倒霉蛋,沉声说道。他与兰陵欢对视一眼,显然两人同时听出书童的画外音了。 刚才书童说得可是,一旦被抓住,就会被打飞丧失考试资格。这句话反过来说,意思可是:只要没被抓住,就可以留在书院。陵千山目光如电,环视场上,不少练家子自恃勇武,艺高人胆大,已然蠢蠢欲动了。 “怎么,陵兄要试试吗?”兰陵欢轻声问道。 陵千山摇摇头。 敌暗我明,乃是大忌。天知道书院里埋伏了多少哑仆,陵千山不敢轻举妄动。 再者说,是陷阱的面大得很。 差不多半柱香的时辰后,兰陵欢带着陵千山和宋健来到一处酒楼,跟小二进了最里侧的雅间。 “我看看菜单……”宋健拿过菜单看了看价钱,然后才豪迈地丢给店小二,“捡单上最贵的菜,每样上点,够我们三个吃的量就行!” “好咧。”店小二赶紧忙活去了。 兰陵欢在一旁道,“不谦兄是从商出身?” “嗯,这几年时运大好,帮家里挣了点闲钱,所以家里让我来这儿撞撞运气,也好过家中无官。”宋健坦荡荡地说道,而后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 兰陵欢笑而不答。 就凭他刚才说话看似豪迈无比,实则话里话外各种限制作前提条件,处处算计的习惯,也能猜到几分。不过,这个朋友依旧能交得。 “我们拿出考题来吧。”陵千山提议道。 陵千山拿到的是一纸字谜,谜底是一个“日”字,犹记得该谜面是昔日宰相所出,所以就连黄口小儿都略知一二。 宋健拿到的是一张白纸。 而兰陵欢,所拿到的,却是用小篆写了一句话:静思伊久阻归期忆别离时闻漏转静思伊。 “这是什么?”宋健把玩着兰陵欢的考题,至少这个看起来更像谜题一些,陵千山皱眉,他好像依稀在哪里看过这句话的解法,就是怎么想都不想起来了。 兰陵欢轻轻摇了摇头,诵道:“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这是一首非常精巧的叠字回环诗。 但本质上,和陵千山的字谜没有区别。 三位考生面面相觑,考题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之后,兰陵欢又从店小二处要来灯油之类的什物,一一实验,全部没有反应,它们只是普通的纸张。之后,虽然店小二端上来好酒好菜,大家也是食之无味宛如嚼蜡。宋健把盘子一推,泄气地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都比较倒霉,所以都没抽到正确的考题……” “不可能。”兰陵欢和陵千山异口同声地说道。 陵千山由于个人兴趣的原因,在陵府还没有遭遇不测时就打听到不少江湖秘闻,例如有关洪龙会的发展,再例如,就是圣贤庄,虽然看似仅不过是个读书圣地,实则柴家数代运营,通过家族联姻、利益纽带,已然构成了一只无法想象的庞大怪物,任何对它的打探都只是盲人摸象,而小圣贤庄是圣贤庄的选拔入口,它绝不会自废武功,戏耍考生。 不过,兰陵欢为何也一口咬定不可能呢?陵千山瞥了兰陵欢一眼,却见兰陵欢狐疑地拿起碎纸,默默地思索着。 “怎么不可能?”宋健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不定,那一箱子都是这样随便写的碎纸!” “别着急啊,这里面一定另有玄机……”陵千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兰陵欢打断。 “说不定,不谦兄说得没错。”兰陵欢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碎纸,他突然抬起头,愕然地道,“说不定大家所有人,都拿到这样的谜题!” “这又如何?”宋健不解道,而陵千山若有所思。 “假设大家都拿到这样的考题,就说明这些题根本毫无意义,那么,真正的考题又是什么呢?这张碎纸还有什么价值呢?”兰陵欢的话越说越快,他激动地攥着几张纸,断言道,“真正的考题,就是纸张本身!” “你是说,纸张的种类吗?”陵千山呢喃地说道。 “没错!” 兰陵欢将碎纸摊开,细细地打量它。 “江南城一共四大纸商,十一家小店。澄心堂向来只出宣纸,浣花溪特供布头笺,青塘池产金钱笺,泥金银云做销金花白罗纸。你们看,这种碎纸的边缘处非常毛躁,这并不是以坚韧著称的皮纸、纸幅特长的匹纸和印花水纹纸,更像是西川引进的藏经纸。并且,纸面是新的,应该到货没两天,我没记错的话,十一家小店中,有三家是专门收外地纸张,囤积居奇。情况就是这样了。” 兰陵欢将碎纸快意地拍在桌子上,沉声断言道。他抬起头,对陵千山和宋健继续说道:“我猜没错的话,这种碎纸是在提示我们,线索肯定就在三家中的一家!” 陵千山和宋健愣愣地望着兰陵欢。 宋健还拿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肉掉到了裤子上,烫得他一激灵才回过神来。 “小老弟,你可以啊!”宋健忙敬佩地说道,“你要是不进书院,还有谁配进?” “只是早来几天的好处,可以尽情调查了。”兰陵欢顿时脸变得通红。 陵千山拾起陵家剑,对两位说道,“走吧,头名说不定就是我们呢!” “好耶!”宋健鼓掌说道。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他们根据兰陵欢所言,排查了前两家都没有任何线索,待他们赶到第三家时,顿觉周遭的压力猛然增大。在写着“青云坊”的小店外面,居然挤满了做生意的、逛街的、耍把戏的——陵千山愕然发觉,当他们到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这些人哪里是什么闲客,分明都是考生! “看来我们都小看了天下英雄呢。”兰陵欢轻声说道。 陵千山张口欲答,下一弹指却蓦然抽出陵家剑,剑锋斜砍,堪堪劈断了从暗处射来的箭。 被陵千山的长剑气息所引,原本还装模作样、观察情况的考生全部都摆出架势,就算完全不通武道的,也下意识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而这本身就是一种暴露。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五章 虽危无咎 陵千山缓缓将长剑收进剑鞘。 射来的箭上没附有元气,这说明射箭之人根本没打算伤人,只是一种试探。 从墙头立起一位英俊的游侠儿,拿着金灿灿的大弓,悠然地跃至场中。游侠儿拉起散开的发梢,露出锐利的双眸——竟然是罕见的异瞳,左眼珈蓝右眼铬黄——只听他扬声对众人说道:“能来到这儿的,想必诸位皆是人中龙凤。不过接下来,事态要变得复杂了。不想受伤的人,最好现在就离开!” “……” 面对游侠儿近乎威胁的话语,人群中先是沉默少许,之后便是哄然大笑。 其中有不少人显然认识这位游侠,混在人群里笑骂道: “边城儿,这里可不是大漠,轮不到你撒野!” “哈哈,这乡巴佬是来杂耍的吗?” “说得没错!你这杂种,还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 一句句叱骂越来越难听,直到最后,连母亲祖宗的骂词都出来了。边城儿也不反驳,只是垂首静静地站在那儿。他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反常得让人害怕,骂声反而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骂完了?”边城儿冷笑道,“那轮到我了。” 他仰天张开空弓,勾起弓弦。 先天元气瞬间聚集,居然肉眼可见地凝成一支支光箭。 随着边城儿的动作,光箭不断地射上了天。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有瞄准,只是随意地勾弦松弦,一时间光箭宛如泉涌,居然短暂地遮掩了天空。 “他在做什么?”宋健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是在炫耀他射起来比较持久?” 兰陵欢看着眼前罕见的奇景,不安地说道:“边城儿,我听过他,是近年来在大漠上较为活跃的射手,据说有「一人一关」的称号。” “一人一关?”宋健不解道。 兰陵欢道:“就是一个人,能够在异域蛮族环伺的情况下,守住一个关卡的意思!” 一个人守住一个关卡,并非易事,但在武道的世界却也未必罕见。毕竟,陵千山之前为了保护司南,还领教过所谓灭一城的可怕。 但最后,却是陵千山完胜。(单纯从结果来看) 这其中固然有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但对方所谓的“灭一城”照实也注了不少水。 毕竟城池也有大小之分,强弱之分。 而被称为“一人一关”的边城儿,假若真的是面对蛮族才取得了这个名号……陵千山灵光乍现,很快便明白了眼下情况,他厉声对宋健和兰陵欢喊道:“捂住耳朵闭眼蹲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起来!” “你说什么?” 宋健毕竟没有和陵千山同行过,所以不知道陵千山在这方面的敏锐。再看兰陵欢,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两只手牢牢地捂住耳朵。陵千山来不及解释,几个大步跃至宋健身旁,把胖胖的他拽倒在地。 与之同时—— 原本射上天的光箭,仿佛天将陨石,骤然落下! “他、他疯了吗?!” “这里是江南城啊!” “救、救命!” 一片狼藉。 之前还叱骂着的人们,鬼哭狼嚎地四散而逃,然后被漫天箭雨笼罩。 宋健脸色惨白地本能地想要逃命,却被陵千山强行扣得一动不动。他嗷嗷大叫着:“我不要考书院了,妈妈,我要回家!”而这样的哀嚎,转瞬被光箭噗噗的落地声掩盖。 良久—— 陵千山徐徐抬起头,看向四周。 光箭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整个街巷,将四散而逃的人们牢牢地钉在地面上。他们大多都狼狈地胡乱叫喊着,只有少部分人脸色惨白地留在原地一动未动。陵千山环视已化为战场的街巷,当他的目光转到兰陵欢时,瞳孔不禁微缩。 兰陵欢老老实实地卧倒在地,光箭沿着他的身体边缘处扎了个人形,却没有一根箭碰到兰陵欢。陵千山望向自己脚边,却是和宋健一并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其他人也是如此,除了那些骂了他的人。光箭对那些家伙特别照顾,直接贯穿衣物将他们钉入地面,却没有让他们受伤。 没错,陵千山看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任何血迹。 光箭渐渐消融,化作光消失了。 在萤火之中,大家都不敢置信地拍打着自己身体,没有一人受伤。 “昔日兵器谱中,边城儿上榜六百四十三名。”兰陵欢摇晃着站起身,感慨地说道,“如今看来,想必更上一层楼。” “我见过五绝镇江南。老实说,这位的拉风程度,甚至超过了镇江南。”陵千山若有所思地望着边城儿,能做到这种程度,肯定与他领悟的“特性”有关,采取了某种障眼法取巧为之,只是一时间无法确定。 但即便如此,这一手露得确实镇住人了。 “我再重申一遍,不想受伤的人,最好现在就离开。”边城儿把他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再也没有人敢小看他,不少人都灰溜溜地逃走了。然而,依旧有人留了下来。陵千山自不用说,兰陵欢虽然受惊不少,却执着地站在原地:“君子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看来,我真的需要继续精进学业了。” “你也不走吗?”陵千山看向宋健。 宋健眼珠转了转,猛摇头道,“不走。我们要进的是书院,又不是武馆。” 宋健这话倒是一语中的,别看边城儿这手气势庞然,但他毕竟不敢伤人,这就说明了他自己很清楚小圣贤庄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可以吓走其他生员,却绝不可能伤害他们。而且,他闹得这么大,却没有任何捕快过来,就连周围的居民都没有露面,街上家家户户都看不到人影,大抵应该是小圣贤庄将这里设为考场后,便迁走了人,为了就是让生员任意大施拳脚。 “……不过,现在恐怕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陵千山淡淡说道。 所以这么断言,是因为他看到,有新的生员现身了。在江南特有的雾凝中,走来一个淡紫色长衫的中年文人,腰间悬有一张铁算盘,神情悠然,目露精光。他背负着双手,走到青云坊前,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们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打架的,和和气气不好吗?” “孔子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边城儿越没有违背圣人心意,用不着你这伪君子装腔作势!”边城儿不屑地说道,显然他们两人相视,并且有过一段孽缘。 “说得好!老汉我就喜欢听这个!算先生,你着相了!” 街巷深处,也传来一阵大笑,一个人影鬼魅地窜了出来,势大力沉地冲向边城儿。边城儿仍旧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懒得多眨一下,果然,那人冲到边城儿面前就听下了脚步,只见那人长相丑恶,满面伤疤,两个胳膊上还扣有一对银环,停下脚步时,银环叮当作响。 “王老汉,你早应该就到了的,为何来迟。”算先生问道。 王老汉瞪眼道,“老汉早就该到?那你们怎么没一个人愿意告诉我,这儿才是考场!?” “哦?那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老汉我今天把全城转了个遍,哪里有动静就去哪里,硬生生碰到这儿的。”王老汉咧开嘴笑道,“同时,我也帮你们打发走一些肯定过不了的人,省得浪费时间。” 算先生说道:“沙家络、张家堡的人,是你赶走的吧。” “你怎么知道?”王老汉瞪眼问。 “因为九棵松、十三连水寨还有白龙枪的人,被我遇到了。”算先生笑答道。 “遇到了?然后呢?” “既然相逢就是缘分,我就请他们喝了些酒水。” 边城儿在一旁冷笑:“肯定不止是酒水吧。” 算先生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我请他们喝了酒,他们就欠下了我的人情,所以我让他们归还人情,他们就都回去了。”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兰陵欢靠近陵千山:“这么多武林人士,来参与小圣贤庄的选拔,肯定有问题。你知道内情吗?” 陵千山默然摇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不过,当他看到兰陵欢上扬的嘴角时:“想必,我们的兰陵欢公子肯定有所耳闻。” “只是多备了些功课。”兰陵欢得意地说道,“最近小圣贤庄多了一些传闻,我猜,这些人肯定是为了传闻来的。” “传闻?”陵千山忙问道,“什么传闻。” “据说是……”兰陵欢刚起了个调子,就见原本紧闭的青云坊的门,突然莫名地被打开了,却没见到开门的人。边城儿不迟疑地直接走了进去,算先生和王老汉相互看了看,也随之走了进去。在场的人还剩下大概二三十人,大多也都大着胆子往里走。从外面看,这个店面其实不算大,容不下几个人,可只见人进,却不见人出。 “要进吗?”宋健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问道。 陵千山握紧陵家剑,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往前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嗯。”兰陵欢点点头。 他们同时走进青云坊,发觉坊内的地砖被掀开了,露出个洞口,搭有简陋的台阶。想必大家都到了下面,所以才会不见人出。陵千山屏息闭气,率先下了去,越往下走,就越是开阔,走到后面方才留意到,这儿根本就是一个自然溶洞,只不过被人强行打通了一个口。 走到最下面,是一个凹下去的平台,生员们都在这儿。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女童。 女童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余音在溶洞中回响:“欢迎各位考生来到小圣贤庄的考场!”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六章 阳气潜藏 “这才是真正的考试吗?”宋健忍不住惊叹道。 陵千山虽然没有说,也作如此想。 玲珑可爱的女童笼有红衣,灵巧地跳到平台较高的位置,宛如红色风车滴溜溜地转着,只听她脆生生说道:“接下来,由我介绍考试内容……” “又是故弄玄虚!” 有人冷笑着说道,大家纷纷看去,发觉说话人是名女子,身穿紫色劲装勾勒出火爆身材。她走到女童身前,沉声说道,“我们要进的是书院,不是马戏团,用不着会什么表演。在这里考什么试?想必又是花里花俏的把戏,我们凭什么一定要参与?” “因为你们想要进的,是小圣贤庄。” 回答那名女子的,是之前分发碎纸的两名书童,一左一右并肩来到女童身旁。其中一名书童嚣张地对女子说道: “这就是小圣贤庄的规矩。” 另一名书童接口道:“而且,之前的考试,即可以说考得是你们的眼力、观察力和联想力,也可以说考的是你们的资质。” “心?”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此乃君子之道也。”女童认真地说道。 陵千山心中微动。正如女童所言,愿意相信碎纸上的谜题,不拘泥于细节和得失,可谓之不忧;能看穿碎纸的线索找到真正的考场,可谓之不惑;被边城儿恐吓依旧愿意直道前行,可谓之不惧。 “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三个书童像是叠罗汉一般叠在一起,陀螺般的旋转,转到最后在众目睽睽下,竟然化作一名枯瘦汉子,他干巴巴地说道,“接下来的考试内容,考得是大家的志向。换句话说,就是前来小圣贤庄的目的。” “别说废话了,到底怎样才能进小圣贤庄?”边城儿不耐烦地说道。 “只要诸位坚信自己的初心,走出这个溶洞,自然就能见到小圣贤庄。不过,要告诉大家,这处溶洞已经被布置了迷魂大阵,最好不要掉以轻心,假若各位觉得自己身体不适,请就地卧倒,我会立刻送你们出阵。” “老汉没听错的话,走出溶洞就可以了?”王老汉出声问道。 “没错!” “好——”王老汉话音未落,整个人拔地而起,宛如攻城的重槌,狠狠地砸向溶洞顶部,气势极为惊人。看他的架势,竟然想要直接冲到地面上去。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就在王老汉即将撞中溶洞时,他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 “好了,请大家展示各自的「道」吧!” 三名小童幻化的枯瘦汉子,也随之失去踪影,只是在溶洞留有渺渺余音。陵千山环视周围,猛然发觉不知何时,多出不少洞口,好似择人而噬的野兽,展开了血盆大口。 “这都怎么回事啊!”宋健低声说道,仿佛只要他的音量高一点,就会被怪物抓去似的,“一会是小孩变成了人,一会又是大活人消失了,莫非这里是魔窟?” “子不语乱力怪神。”兰陵欢嘴硬地反驳道,可看他的模样,显然与被吓得不清。毕竟,当初在旅店与之相遇时,就能看出来,这家伙的胆子可不大。陵千山发觉自己有走神的倾向,赶紧收敛心神,道: “应该是他说过的迷魂大阵的关系,或许这也是幻术的一种。” 宋健偷眼看向溶洞中其他洞口,只觉得里面人影幢幢,深处鬼魅潜伏野兽爪牙忍受,他揣揣地道:“那我们怎么办?” 兰陵欢看向其他人,边城儿、算先生还有那名紫衣女郎,都随便选了个洞口走入。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在选择上,都有意无意避开了这几个人。 “我们也入洞吧。”陵千山耸耸肩,握紧了陵家剑,“走吧。” 他们捡最近的走入洞口。 待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平台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突兀多了三个小童。正是幻化成枯瘦汉子的那三个。 “这一届生员,真的厉害不少啊!”之前一直嚣张的书童,吐着舌头说道,“我刚才移走那个笨蛋的时候,差点被笨蛋打中,真是的,一点也不知道爱护幼小。” “你还好呢,没注意到那个拿弓箭的吗?眼睛像老鹰似的,一定盯着我看,我都怕他一言不合突然拿箭给我射穿了。” “好了,别抱怨了,迷魂大阵还需要我们发动呢。”女童的年纪似乎比两位书童大一些,她果断一人一个手刀打过去,提醒他们不要松懈,“要不然,老夫子可是会生气的。” “嗯。”两名书童吃痛地捂着脑袋,泪眼朦胧,倒是可爱得很,“我们这就去。” “糟糕了!”女童苦着脸说道,“我们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书童摸不着头脑地说道,转瞬脸色惨白,“难道是……” “我忘记告诉他们,小圣贤庄只录取前几名了。”女童着急地准备往洞口走,“得通知他们。” “不行啊,大阵一旦发动,贸然接近入阵者,就连我们都会遇到危险。要不然……”另一名书童狡黠地眨眨眼睛,对同伴们说道,“只要,最后通过考核的,只有前几名不就好了。” “这样不行吧,老夫子知道可是要打死我们的。”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她知。没事的,不忧不惧嘛。” 在他的蛊惑下,另外两个人很快也动摇了。为了不挨老夫子板子,他们擅自决定加强大阵难度,借此淘汰出大部分生员。而这件事,目前没有人知晓…… …… “小心些,前面有个坑,注意脚下。”陵千山走在最前面,对身后喊道,即刻传回兰陵欢和宋健的应答。 溶洞深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三人偏偏谁也没有火折子,书记易只能摸着黑往外走,彼此完全靠抓着前面的衣襟前行。大概已经走了几个刻钟的时候,陵千山才堪堪停下脚步。兰陵欢和宋健不明所以,陆续撞到了一起。 “别走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陵千山用手抚摸墙上的划痕,一炷香前他觉得不对,就用剑划了一道标记,结果果真有问题,“看来必须得改变策略了。” “要怎么改变?” “换一边摸。” 这真不是什么好主意,却也没有法子。眼下漆黑地完全不知前后左右,参照物只有洞壁和彼此的声音,因此这个馊主意竟然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于是,他们决定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当然结果没有丝毫变化。 “真是的。”陵千山摸到了同样的剑痕,他无言地说道,“停下来吧,还是在转圈。” 但这次,本该得到的应答却没有出现。 “兰陵欢?宋健?” 陵千山猛然往后一模,只摸了个空。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攥着他衣角的兰陵欢、宋健都不在了。他的动作只僵持少许,便抽出剑来,警惕地摆好架势。 以兰陵欢的性格,在眼下的环境里,他怎么可能松开手? “有人在吗?”陵千山沉声说道。 他忽听到耳边有剑风呼啸,虽然没有元气涌动,他依然下意识剑持抵挡,竟使得火星四射。来袭之人同样使得是长剑,并且品质不低,才会和陵家剑针锋相对。 “是谁!?”陵千山踉跄地贴近墙壁,一个仙人指路刺了过去,却刺了个空。 同时,他只听到对方说了一句,“咦?” 而后便再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就好像这次来袭仅仅是一场巧合地意外,而后就再无声讯。 陵千山也不敢发声,他实在无法判断来袭者是离去了,还是潜伏左右准备下一次的突袭。所以他只能屏息静气,轻轻移动脚步。走了几步后,在他不远处蓦然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在吗?” 陵千山的精神在这样的情况下,本来就绷到了极限,被这个声音牵引,竟出手撩杀对方。幸好对方的反应也不慢,直接架起长剑,一时间溶洞内回荡着利器摩擦的吱嘎声。陵千山收剑欲表明善意,却闻到对方的长剑直逼喉咙,他来不及多说话,险险躲开这剑。 然后,他听到出剑人喝道:“是谁?” “咦?”陵千山顿时呆立当场。 …… “宋健,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兰陵欢摸着黑焦急地往前走,刚才他不小心丢开了手,只是一个弹指不到,再抓向陵千山衣角时就已经抓不到了。他本来打算快走几步追上陵千山,可走到最后也没能再相遇。 幸好,宋健一直跟在身后。 “等等我。”宋健气喘吁吁地说道,“让我休息一会。” “行。” 兰陵欢等了一会,他心中焦急,自己和宋健都并非武道中人,假若遇到歹徒必遭不幸。所以当宋健再次抓到衣角的时候,他焦急地往前走去。 “没关系的,马上就能找到陵千山了。” “嗯!” 宋健传来的回声似乎有些距离。 兰陵欢本能地又喊了一句,“宋健?” “等等我啊,我马上来!”宋健在身后不远处如此说道。 然而,兰陵欢却感到毛骨悚然,浑身冷汗不止。 如果宋健没跟上来,那么……抓住他衣角的那只手,到底是谁的? 兰陵欢越想越害怕,又不敢尖叫,只能强行捂住嘴巴。即便是这个时候,抓住兰陵欢衣角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七章 中正而应 “这就是小圣贤庄的迷魂大阵?” 边城儿孤身走在溶洞中,他每踏出一步,溶洞都遥相呼应地传来回声,似毒蛇吐芯,又似恶龙咆哮,就好像溶洞本身拥有着生命力一般,对不速之客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整个溶洞都散发着朦胧的五彩光芒,流转灿烂,一只误入此处的老鼠从边城儿脚边窜出,它茫然地凝视着这光芒,竟然慢慢倒在了地上。能看得出去,它想要挣扎,却无力地伸出爪子,最终晕了过去。 老鼠并不能识别颜色,生于暗处的它本来就是色盲,但它却被光芒所捕捉,这说明这种五色流光并非只是单纯的光线,而是一种能够惊心动魄的力量。任何生物都无法承担它,所以直视它的人,将会由于信息的过载眩晕,乃至死亡。 “果然不同凡响,确实有意思。”边城儿几乎都快要融到光芒当中了,但他却只是踏过眩晕的老鼠,继续保持着一定间距的步伐向前走去。 他当然做得到这点。 因为他封闭了五感。不只是眼睛,而是形、声、闻、味、触的全部。无论外界有什么诱惑,他都无动于衷。 这是大漠教会他的,在荒无人烟、长时间瞭望一处都会灼烧眼球的沙漠中,想要活下的,就必定要学会该如何享受寂寞,以及不为外物所动摇的坚忍。 溶洞似乎也察觉到,这种光芒对边城儿毫无意义。于是光芒缓缓地消散,一切都回归到本该有的模样当中。 边城儿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不远处,同样站有一个人影。 一个浅紫色长衫的中年文人。 算先生似乎与边城儿有着相似的遭遇,他同样紧闭双眼。边城儿骤然掏出长弓,没有丝毫犹豫地向算先生射出光箭。然而,当箭头即将刺入算先生体内时候,算先生突兀地轻轻侧步,胳膊看似擦着了光箭,实则毫发无伤,就连衣角都没被擦破。 “啧!”边城儿不快地啧了一声。 “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为什么你非要咄咄逼人呢?”算先生悠然说道,他睁开眼睛,显然早就预料到边城儿会突发攻击,“再者说,你伤不到我的。从战斗方式上,你就被我克得死死的了。” “那可不一定。”边城儿射出连珠三箭,却是与算先生完全不同的方向,谁料到三支光箭与下垂的钟乳石数次碰撞,居然诡异地在不同的角度反过来射向算先生,其中一支甚至是算先生视线的死角。 “不,在我这里是一定。”算先生轻移脚尖,只侧开半指距离,便与三支箭同时错开距离,光箭直没石间转瞬消失不见,“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偶然。” “是嘛。”边城儿的异瞳中闪过一丝杀机,转瞬即逝,“我倒真想好好领教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你能不这么直率。”算先生叹了口气,他决定开门见山,“你之所以来参与小圣贤庄的考试,肯定也是为了「那个东西」,对吧。” “我只是想来这儿上学罢了。” 边城儿收弓沉声说道,倒惹得算先生哈哈大笑: “威赫大漠的一人一关,也想要上学吗?” 算先生的脸色倏然一变,他阴森地说道:“别开玩笑了吗?数月之前,我可没觉得你还是个读书种子呢。” “你知道吗?数月之前,我最遗憾的是,就是没能杀了你。”提到曾经,边城儿便咬牙切齿,他恶狠狠地说道。 “好了,叙旧到此为止了。”算先生耸耸肩,对边城儿露骨的威胁忽然不见。他当然有不见的底气,身为禄存巅峰的强者是底气的来源,而他的特长,更助长了算先生对边城儿的傲慢。假若强者之间也存在天敌,属性相克,那么边城儿是火,算先生便是水,他吃定他了,“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希望我们能进行合作。” “合作?” “没错,你不觉得报到的生员,还是太多了吗?” “你所说的合作,就和你之前干的事一样?”边城儿不禁冷笑。 “我只是选择了发挥自己的优势。”算先生微笑说道,“再者说,我、王老汉,还有你……我们不是都做了相同的事嘛?” 他所指的相同,就是拦下其他生员的事。 竞争的要义,就在于淘汰尽可能多的选手。 只有垄断,才是物竞天择的唯一结果。 “我和你可不一样。”边城儿愤然说道,“沙漠之中,可没有狐狸的生存之地。姓算的,我不会和你一样,也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看来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算了,既然你非要妨碍我,那我就在这里先拿下你!”算先生谈合作不成,索性变了面孔,从腰间抽出铁算盘,干脆地一记小鬼拍门打去。 边城儿身形一转,长弓如刀,没有与算先生拉开距离,反而迎了上去。 两位强者同时爆开先天元气,其炸开的风浪,让整个溶洞也随之动摇。 …… 在边城儿和算先生开打造成的气浪动摇溶洞时—— 紫衣女郎也没有显着。 她挪腾身形,灵巧地从一根钟乳石跳至另一根。而女郎的身后,是王老汉狰狞的面容。 王老汉用力一掌拍下,连同钟乳石一并拍得粉碎。 “嗷!”王老汉一击未中,更觉烦躁,宛如野兽一般嚎叫。再看他的眼眸,根本被染成了血色,好似其神智完全被大阵吞噬掉了。但或许就因为神智被吞噬的缘故,他的直觉反而敏锐不少,女郎几次想要甩开王老汉,都被王老汉提前一步堵死出口。 “真是碍事。”女郎冷漠地说道,她手中掏出几颗黑色弹丸,狠狠地砸在地上。 通道顿时烟雾笼罩。 女郎整个人的气息,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王老汉根本无法分辨,他也没有分辨的打算,干脆凶猛地撞过去,接连撞碎好几道幻影,直至王老汉来到女郎身前。女郎的身后是一条死路,好像躲无可躲,被王老汉堵住。 “动手!”然而,女郎却不慌不忙地喝道。 在王老汉接连撞碎的幻影中,同时伸出影子构成的绳索,将王老汉的四肢束缚。与此同时,在王老汉的身后,一名忍者挥舞武士刀,锋利的刀刃干脆利落地劈中老汉的后颈。 王老汉惨叫一声,砰地倒在地上。 “佐佐木,干得漂亮。”女郎娇笑着说道。 “夜姬殿下,刚才你不该擅自去顶撞考官的。”相反,佐佐木却一脸凝重,他用几近进谏的语气说道,“万一因此被小圣贤庄拒之门外……” “根本没有万一。”夜姬撇撇嘴,看起来完全没有对佐佐木的话有一丁点地上心,她随口说道,“我早就受够了,这种考试简直在侮辱我的身份……佐佐木?你在做什么?” 佐佐木阴沉的脸色,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潮红。他板板正正地跪了下来,在地面上铺上白布,然后将肋差摆在地上。 “主君在上,小人无法劝阻公主,特以此命为祭品,望公主大人能够有如魔王一般浴火重生……” “好好好,你厉害,我错了行不行?”夜姬头疼地说道,“动不动就让我介错,这种习俗就该被禁掉……好了,我不说了,佐佐木你赶紧把刀收起来,就剩下我一个,可绝对通不过考试。” “夜姬殿下,请记住——在下宁愿被愚蠢的宋人驱使,任由洪老虎驱使,都是为了此行,为了得到玉盒,为族人逆天改命!”佐佐木完全没有曾经杀人的阴沉气,反而多了几分庄重,“所以还请夜姬殿下时刻警醒自己,多加小心。” “知道了。”夜姬尽可能认真地说道,却还是遗漏出几分不以为然。佐佐木叹息着,却也无可奈何。 “原来你们也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来的。” 佐佐木扬起左手,几道寒光射向声源所在,只听叮叮几声,暗器全部命中,也全部无功地散落在地面上。 原本被击中后颈的王老汉,一边摆头晃脑活动筋骨一边来到夜姬和佐佐木身前。 “本来老汉还在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这下没跑了。” “我们不想与你交战。”佐佐木沉声说道。 “可是老汉想和你们玩玩。”王老汉憨厚地笑了,只有成为他的敌人,才能感受到这份笑容的恐惧。尤其是,劈向后颈的那一刀,佐佐木可一点都没有留手,结果仅仅是打醒了王老汉,显然他一身的横练功夫几近化境,“来,二回战开始吧。” 夜姬和佐佐木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跃至半空。而王老汉脚踏几下,裂纹瞬间攀爬至整个地面。 只听溶洞中响起王老汉的声音: “巨人之锤!” …… 陵千山满头大汗。 他用尽自己所学,在黑暗中摸滚打爬。与此同时,从四方刺来的剑也越来越多。他不得不还手,可他心里知道,每一次还手,都将增加下一刻他承受的攻击。 这是一个自己打自己的死循环。 唯独所幸的是,由于都是自己的缘故,剑上没有先天元气,这反倒有了让陵千山苦苦支撑至今的一线生机。 “这样下去不行。”陵千山倚靠墙壁,躲到一个窟口处,他尽可能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必须得想一个办法。” 而一瞬间。 溶洞中一百三十六位陵千山,同时这样想到。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八章 坤柔动刚 黑暗中剑光闪烁。 少年步伐跌跌撞撞,竭尽全力躲避着来自不同方位的剑招。然而,单单凭借闪躲和格挡,毕竟有着极限。尤其是当每一式的剑招,陵千山都了然于心时,在几次被剑划过的间隙中,他不得不反击——长剑凌厉地上撩,以攻代守。 “抱歉!”陵千山默默地说道。 这句抱歉,是对数秒后的自己说的。 果然,数秒后,从同样的角度撩来长剑。 “额!”陵千山一个驴打滚,险险地躲开数秒前自己施展的犀利剑术。同时,他顺势躲进溶洞的某个凹处,陵千山赶紧撕开衣角,包扎伤口。即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少年剑客还是中了几剑。虽说剑伤不影响动作,但持续恶化下去,就很有可能召来感染。 更糟糕的是,由于刚才的滚打跌爬,陵千山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是正途。 而在他喘息之时,剑与剑的劈砍碰撞也没有停止,相反有越演越烈的架势。在溶洞中,并不仅仅是陵千山与过去,未来的他自己之间的战斗,而是一场不同时空下的大混战,不同时间线上的陵千山们为了自保,不得已地回刺,这份决意构成了溶洞中自相残杀的闭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哪个陵千山使用万法无有。所以局势还能支撑得下去,但也就是勉强支撑,一旦陵千山丧失体力,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均衡一下子就会打破。到了那时…… 数以百计的陵千山,将死在同一个溶洞之中。 那场面,会非常好看,好看到爆。 陵千山长吸一口气,他支着长剑摇晃地站起身,突然大喝说道:“都停下来!” 假若这个溶洞真的、每位来袭者和被害者都是自己,那么,大家所思所想也肯定只有一件事:平安无事地离开溶洞。闭环之所以形成的原因,是每个人都想要自保的执念,那么,只要能沟通,令所有的陵千山同时收手,闭环将从根本上崩溃掉。 “只要我们每个人都不出手,就不会被袭击!”陵千山沉声说道。 在黑暗中大声地说话,就好似点起了火炬一般,一方面确实会增加被袭击的风险,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让所有注意力集中的最好办法。 “别忘了我们的任务!”陵千山强调道,他一边摸着黑往里走,一边继续说道,“想要进入小圣贤庄,我们必须合作!明白吗?” 溶洞一时只剩下陵千山的声音回荡。 原本的剑招、决斗的呼声,都仿佛幻觉般地消逝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陵千山的面前出现了一团柔和的火光,它像是导游一般,引领着陵千山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陵千山跟着火光,真的通过了溶洞,来到一处钟乳石满地的地方,而那地方的一侧,延展的是向上的阶梯。 终于可以出去了——陵千山不禁欣喜地想道。于是,他大步迈出,不想却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绊倒陵千山的是一具尸骨,斜躺在钟乳石旁,由于年代久远已经骷髅化了,身上的衣料也融成灰烬。 摔倒的陵千山,刚好趴在骷髅前面。他吃力地爬起来,却看到骷髅怀中,抱着一样物件,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陵千山下意识伸出手,拔出骷髅怀里的物件,整个物件却随着陵千山粗鲁的动作纷纷破碎,沦成了满地残渣。只有陵千山拿到手的那部分还算完整,陵千山拂去灰尘,那是一把剑柄,残存的剑身上依稀刻有几个字。陵千山用手抚摸着铭文,一字一句地念道: “百、炼、成……” 钢。 陵千山惊愕地松开手,残剑落在地面彻底地碎掉了。他推开骷髅,沿着钟乳石一路走去,这片地区到处都是尸首,满眼残骸,它们有的年代久远,有的似乎只是刚刚腐烂到巨人观的程度,可无论是哪一具尸体,它的手中、怀中、腰间,都有一样货真价实的宝物。 象征陵家的陵家剑。 毛骨悚然、无比荒谬的场景,简直压得陵千山缓不过气来。 他骤然扭头,原本死寂停下的剑招声,竟然在瞬间再次奏响。 无穷无尽的长剑与黑影降临在钟乳石中,剑芒所向——只有陵千山一人。而这些剑招,超出了陵千山能应付的极限,他根本无从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刺入胸膛。 那个瞬间,时间像是凝固了似的。 在陵千山的脑海中,缓缓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他将死去,融为这里的一部分。而下位陵千山,或许有机会成为破局的钥匙。 如果,还有下一个的话…… 在最后的时刻,陵千山做出了抉择。 …… “看箭!” 边城儿长弓一呼,密密麻麻的光箭在狭隘的洞窟浮现,转瞬射向了中年文人。算先生不慌不忙,手持铁算盘做盾,轻描淡写地拨开射来的箭支。 “哼,我真的看够了!”算先生向前踏步,当边城儿下意识往后退去时,算先生后发先至,以不同节奏的速度接近边城儿,将其轻而易举地击飞。算先生冷眼道,“算了吧,差不多也该放弃了,你打不过我,这是注定的命运。” “……大漠之人。”边城儿伤痕累累,但他依旧执着地说道,“相信命运,绝不服从!” “这可真是不是什么好习惯。”算先生拨开几枚算珠,它们快如闪电地袭向边城儿。边城儿连环射开箭来,箭支与算珠相互碰撞,但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被弹飞的箭在钟乳石的作用下,与相同情况的算珠数次相逢。在边城儿和算先生中间,两者就这样反复弹跳,形成一道针锋相对的弹幕。 最后,边城儿狼狈地一个就坡下驴,躲开突破箭支射来的算珠。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敌人打败,这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着实是个打击。 这场交锋,是边城儿完败。 “我早就说过,我是你的天敌。”对此,算先生冷笑道,“要是想清楚了,就乖乖和我合作。” “我拒绝!”边城儿咬牙道。 算先生轻哼一声:“冥顽不灵!” 他振开铁算盘,数十算珠同时射出,以更快的速度、更诡异的角度碰撞,加速射向边城儿。边城儿游走闪躲,却发觉算珠们的路径构成了一道天罗地网,随着碰撞逐渐缩紧。神乎其神的战技,令边城儿苦不堪言,他来不及想太多,只能先躲避眼前的攻击,整个人几乎都飞了起来,腾挪闪躲宛如金边镶嵌的玫瑰。 金边,指的是边城儿手中的长弓。 那么玫瑰,就是边城儿屡受重创、衣服都被血浸透。只听蓬蓬几声了,算珠们穿过边城儿的身躯,染着血射入墙上,翩翩起舞的边城儿宛如掉了线的风筝,歪歪扭扭跌落在地面上 “何苦呢?“算先生遗憾地说道,他徐徐走到边城儿身前,“还不明白吗?我的特长是神算,不管你射出多少箭,我都能算出结果。在我的计算里,从一开始,你就毫无胜算。” 边城儿口吐鲜血,不甘地抬头望向算先生,他虚弱地说道,“你还记得我遇到你时,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算先生微笑道,“我在找乐子。” 数个月前,从大漠来到江南的边城儿头戴斗笠,在酒楼喝酒。斗笠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毕竟异色双瞳着实罕见,若是落到有心人眼中,很可能会惹祸上身。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体会过多次了。边城儿在桌上喝着酒,却突然觉得整个斗笠都被后来泼过来的酒水浸透了。 边城儿无言地转过头。 一名负刀少女捂着嘴惊愕地望着他,她的手里还拿着空酒杯。而她的同伴,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嘿嘿地偷笑着。 “对、对不起!”少女忙鞠躬,从怀里掏出手绢笨手笨脚地想要摘下边城儿的斗笠擦拭。 边城儿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他低声道,“不用了。” “你是异域人?”少女讪讪然地收回手。 “同为宋人,生在边疆罢了。”虽说边城儿一直在大漠与异族厮杀,鲜少与人交流,但他一眼就看出来,刚才少女泼酒分明是故意的,至于原因,大抵与她的同伴有关。边城儿站起身,将酒钱放在桌上,道声结账就回到住店去了。 结果,在夕阳落下的黄昏时分,边城儿摘下斗笠,手持长弓,坐在房顶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时,不巧听到通往房顶的楼梯有足音至。他扭头看,没想到还是她。 “啊!是你!”少女惊讶地指着边城儿,表情不像是作伪。 边城儿悄悄将笼在长弓上的元气散去,他站起身,准备下楼。 “等等!”少女叫住了边城儿,她满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真的对不起了!” “你已经道过谦了。”边城儿说道。 “不是的。”少女摇摇头,她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我在和我的师兄师姐们玩酒令,结果有一位师兄说,输了的人必须要服从赢了的人一件事,结果……他们很好奇你的模样,所以让我摘下你的帽子。” “现在你看到了。”边城儿并不能理解什么游戏,什么酒令,因此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的双瞳……”少女迟疑地说道。 双瞳,又是双瞳!边城儿不快地冷哼一声,他知道她会说什么,因为一直以来,无论在大漠,还是在路途中,他已经听到太多的恶意:这是混血的象征,这是杂种的标志。边城儿冷漠地转身走下去,却听到少女在房顶高声叫道: “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只是好看吗?”边城儿停下脚步,说道。 “那还有什么?”少女不明所以地反问。 边城儿摇摇头,“没什么,一会风大,小心别着凉。” 只是,在边城儿下楼的时候,脚步明显轻快了几分,就连斗笠的高度,也高了许多。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四十九章 及宾有鱼 据少女说,她年幼丧父,所幸被师父收养,和师兄师姐在门派中一同长大。 虽说门派规模很小,彼此感情却甚是深厚。当他们听说江南有四灵祥瑞现身的流言后,为了给师父庆生,他们便自发地来到江南,想要找到瑞兽将其送给师父。不过,听少女的意思,感觉与其说是探寻灵兽修行己身,倒不如单纯就是在门派里待腻了,大家一起跑出来玩耍罢了。 “所以说,之前只是师兄师姐在捉弄我啦,他们可都是好人。”少女笑嘻嘻地说道,又自顾自地补了一句,“你也是好人,可不准生他们的气,也不要生我的气啦。” 边城儿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听着,然后观望夕阳一次又一次落下。每逢傍晚,他都会准时来到客栈的房顶,自从被少女发现了这个规律后,她便每天也跟着跑上来,手里往往还拿着各式各样的食物,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今天是附近特产的豆腐酥饼,扒开饼面就能闻到浓浓的豆腐香气。少女的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她坐在边城儿身旁,像小松鼠一样啃食着酥饼。边城儿明明一口未吃,看她的模样却觉得饱饱的,甚至有些被撑到了。 听到少女说他也是好人时,边城儿倒是不经意地露出微笑。 其中满是讽刺意味。 被称为“一人一关”的他,手上的血污,早就已经无法洗掉。 记得小时候,每次弓箭击中猎物,他都会开心地笑。但当他为了给父母报仇,张开长弓对准了那帮异族强盗,笑容便彻底地从他的脸上褪去。 而大漠之上,孤身纵马的他,更是死神样的存在。边城儿阻拦异族度过大漠的企图,一次又一次袭击异族的部落,在生死的淬炼中越来越强,强盗他从未想过的程度。 虽说异族才是入侵者,每次他们都会越过大漠,洗劫宋人的村庄,但这何尝不是因为宋人的先祖们,大肆杀戮异族,将他们驱赶到缺乏食物的蛮荒之地中去。千百年来,异族与宋人的血交互交织,早就无法分清到底哪一方才是加害者,哪一方才有资格仇恨。这种情况,直至边城儿在大漠出现,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他一个人,构成了一道针对异族的长城。 只要有边城儿在,异族就无法像过去那样随意入侵宋境。 异族不怕宋人的军队,不怕村庄修成的堡垒,唯独畏惧边城儿那永远没有尽头的箭雨。 无数异族勇士为了守护自己的儿女,不得不冒死挑战边城儿,然后死在了边城儿的箭下,构成了赫赫战功的一部分。于是,边城儿成了被异族诅咒的对象。就连异族中不满五岁的小孩子,也知道用手中的石头砸向画有他模样的画像。 而宋人们也惧怕边城儿,称他为怪物,更何况宋人中也有被收买的奸细,数次下毒谋害他。边城儿找到下毒者之后,用骏马拖着他在大漠中奔跑一日一夜,直到秃鹰都对他不感兴趣后才作罢。这种残酷的暴行,这使得边城儿的凶名远扬。 这样的人——还能称为好人吗? “你在笑什么?”少女好奇地问道。 边城儿没有回答。 白昼与黑夜的间隙里,边城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直至将少女的身影全部笼罩其中。 少女坐在房檐上,悠悠地晃着脚,她扭过头看向边城儿,“喂喂,能说说你来干什么来了吗?” “来杀一个人。”边城儿本来没打算老式回答,话说到嘴边却莫名地转了方向,“一个想杀了我的人。” “好可怕。”少女吐吐舌头,她就像宠柳娇花般,完全没有经历过寒冬暴雪,因此她并未体会到边城儿话语中抹不开的血腥味道,“那你得小心点,到时候会被官府抓的。” “……我会小心的。” “那你现在是要去杀那个人吗?” “我收到情报,说他藏在隐蔽、安全、能够庇护他的势力中,想要杀这样的人,不免要多费些功夫才行。” “也就是说,最近你还闲着对不对?”天知道少女的脑回路是怎么想的,她居然啪地拍了一下手,高兴地说道,“那你这几天跟我们走吧!” “……嗯?”边城儿罕见地愣住了。 “我们虽然很用功了,但还是不及师父之万一。”少女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兄得到消息,说是发现了瑞兽的踪迹,但是,想要得到瑞兽的人一定很多。正好,看起来你超级强悍的。所以,我们能拜托你保护我们吗?” 正常来说,任何一个老江湖都不会同意,没头没尾没赚头的邀请。 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边城儿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少女的笑容、以及她出人意料的提议,奇兵天降般地突破了边城儿的心防也说不定。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嘿嘿,我的师兄师姐你都见过了。等明天我们出发,要是没错的话,还会有一个高手加入我们。万一你们很投缘呢。” 正如少女所言,第二天,边城儿确实见到了她所说的第二名高手。 “诸位好。”紫衣的中年文人和蔼地说道,相较于头戴斗笠、沉默寡言、一看便宛如杀手般的边城儿,中年文人就像午后的春风一般温柔,他稍稍躬身对大家说道,“你们可以叫我算先生。” 她说得没错,从算先生的身上,边城儿感受到熟稔的气息。 那是名为同族厌恶的味道。 …… “当那位师兄找到我时,其实我根本没想搭理他。但他提到了瑞兽的情报,而这确实让我很感兴趣,所以我加入了他们。”算先生耸耸肩,铁算盘的算珠咔咔地抖动着,他蹲下来,强行抓住边城儿的头发将其拽到了面前,“本来以为我能玩死他们的,没想到还有一个你,说起来,从那个时候,你就总愿意站在我的对立面,成为我的障碍。” “呸!”边城儿一口血痰吐了过去,却没能命中。 “唯一可惜的是,到头来那龟还是跑掉了,不然我真想尝尝味道。” 算先生的语气中满是遗憾,他当然是认真的。 假若他真能将灵龟吃下,他有六成把握进入更强的境界之中。他能感觉到,他已经摸到了那个门槛。 “咦?不过还真是巧合,我记得那个时候,大抵也像现在这样。”算先生丢开边城儿的头发,他环视溶洞感慨地说道,“看来,你注定要死在这种地方——和他们死在一起。” “果然,是你杀了他们!” 边城儿咬牙说道。 算先生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一半,他骤然将铁算盘砸下,就砸在距离边城儿脑袋半指的位置。只要他再偏一点,就能像砸西瓜一样把边城儿的头砸个粉碎。算先生阴森地看着边城儿,冷笑道:“别在自欺欺人了好吗?其实你只是想说,我不该杀了她对吗?” “……” “你说的倒是没错,我确实不应该杀了她——不应该那么快杀了她。那么好的皮囊,那么好的乐子,我是应该享受享受的。” 想到那名天真无邪的少女,算先生便觉得心底一热,心神摇曳。 “可是,你不也打算这么做吗?”算先生俯视着边城儿,如此说道。 珈蓝珞黄的异色双瞳中,再次浮现了那一刻的画面。 “看啊!流言是真的,那就是灵龟!”师兄轻声说道。 他们根据流言中灵龟出没的目的地,一路找寻,最后找到了一处山潭,在潭口上有一处山洞。灵龟就趴在其中,懒洋洋地晒太阳。 “嘘!” 算先生暗运算珠,射向了灵龟的四肢,却没想到几根光箭抢先射中了灵龟。 算先生诧异地看了持弓的边城儿,然后走进灵龟。光箭非常巧妙地将灵龟钉在了地面上,却没有伤及它的要害。它哀嚎地想要挣扎,却无从用力,只能徒劳地浪费体力。这种要称之为箭术,不如称为是猎术更好一些。 “得手了!”少女后知后觉地挥手跳了起来,她的脸也随之有些涨红,“师父一定会高兴的。” “你们是为了师父,辛辛苦苦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真是孝顺啊。”算先生微笑着说,然而他却突然摇头道,“可惜你们还是不懂老人家的想法。” “哦?什么意思?” “你们师父年纪不小吧,先不论能否承受住这龟的药效,等你们把龟带回门派,估计这龟的灵气早就散去了。”算先生担心地说道。 少女茫然问:“那怎么办?” “我有一个提议,把这只龟让给我。然后,我会拿与它价值等同的宝物交换。”算先生忽然地提议,让一行人产生了动摇。毕竟他说得没错,等到千里迢迢真把龟送回去,差不多它也该腐烂了。 师兄师姐们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人提议道,“让我们先商量一下吧。” 边城儿对灵龟也很感兴趣,但出于身份没办法再提出相似的提案,而且看算先生诚意满满的样子,估计身无长物的他也没办法竞争得过。所以边城儿也就就此作罢,他走出山洞在水潭处休息,却察觉到有人鬼鬼祟祟地从背后接近。 “我劝你不要再这么做比较好。”边城儿冷言道。 在他身后,本来端着水想要淋他一身的少女噘着嘴,散开了手水花四溅。 边城儿不禁苦笑,“看来,当初不是你师兄师姐怂恿,是你好奇我,对吧。”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五十章 失道得常 “这都被你发现了。”少女跳到潭水岸边的石头上,一步步保持着平衡,看起来马上就要摔倒,偏偏最后笑呵呵地来到边城儿身侧,“我会很害羞的,嘿嘿。” “……”边城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好啦。”少女没轻没重地拍着边城儿的肩膀,没心没肺地说道,“也是你太温柔了嘛,不管我说什么都会陪我。” “原来你也知道,其实我不该来的。”边城儿忍不住想要吐槽,可惜话到嘴边就变了味道,大抵他正如少女所说,确实变得过于温柔,所以他开始口说道,“要知道,在大漠上,有人以千金邀我出手,我都没有答应。” “那个人眼光不错嘛,然后呢?” “然后我杀了他,因为我得知,他悬出了万金的花红想要我的项上人头。”边城儿沉声道。 “这是笑话吧,倒蛮好笑的。”少女的脸上浮现笑容,然而,这次随着他的冷漠脸色,她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她捂着嘴说道,“难道,这不是玩笑?” 边城儿冷冷说道,“我从未跟任何人开过玩笑。” “我才不信呢。”少女吐着舌头说道。可她的脸色,竟有一丝奇异的惨白在里面。 边城儿看在眼里,却也不说话,他之所以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她,他不是什么好人,最好离他远点。 山潭之中,一时充斥着诡异的死寂。 一大团黑压压的乌云,从左向右笔直地涌去,直遮得天空昏暗无光。 在骤然的黑夜中,只听少女徐徐地、一字一句说:“你能跟我一起来吗?” 边城儿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能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少女以为他没有听到,或是没有听清楚,她又重复了一遍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来?” “去哪里?” “回家,回我们门派。那里虽然简朴,却也有着自然之趣,山后面有一座花田,每逢春夏百花绽放分外美丽。还有我师父他人也非常好,特意为我们抓来几只兔子养活,我可以向你介绍我的小白大白,它们都非常可爱,不过王师兄——就是提出要好好商议到底要不要以宝换龟的那位——他总是说想尝尝它们味道,真是的。还有啊,在山脚下,有一座茶坊……” 少女叽叽喳喳、不停地说道,话语中既没有逻辑,也没有重点,仿佛少女只是在述说,将自己生活的一切都说给边城儿听。她边说边手舞足蹈了起来,还特意张开双臂灵巧地转了个圈: “这就是我的——” 她强调道。 “我的世界。” “现在都说给你听了。” “可能不怎么有趣,或者说无聊好了,大家都说我有时还不如去尼姑庙里,呸,不过我觉得,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一点一滴,应该都告诉给你了,就算还有遗漏,也不会有太多,以后我也会统统说给你听。所以,我希望你……” 她罕见地不再天真灿烂,而是垂下头,侧脸秀红,开始还有些支支吾吾,最后反倒是豁出去了,她强撑着迈开脚步,逼到边城儿身前,只要在往前一步就能亲上去的距离。 “可以跟我一起来吗?”她如此说道。 边城儿陷入可怕地沉默当中。 他尝试着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良久,他才从喉咙中挤出话语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少女歪着头反问。 边城儿艰难地说道:“为什么是我?” “起因只是好奇而已。”少女的脸倏地变得更红了,她扭过头,满心地难为情,却依旧没有丝毫退让,“大白天在酒肆还戴着斗笠,沧桑地坐在那儿,谁都会好奇吧。” 不不不,只有你才会好奇。 “所以我可是好好地鼓起勇气,才把酒水扑过去的。当然,这里面确实有师兄师姐的怂恿就是了。”少女双手捧在胸口前,下意识地躲开边城儿的眼神,“然后,当我看到你眼睛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要不你以为我真的每天都喜欢上房顶吹风?” “你喜欢上我,只是因为我的眼睛?”边城儿实在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道。 少女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当然不明白,因为她还只是情窦未开的怀春女孩。 假若她能安稳地度过半生,她便能明白,神秘莫测、英俊沧桑的男人,对于任何的小女孩来说,都是一杯醉人的毒药,充满着致命的吸引力。 遗憾的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边城儿最终也没能给予答复,他摆弄着金灿灿的弓弦,孤独、寂寞地坐在那儿。她也没有等他,自顾自地回洞口去了。眼看着乌云越聚越大,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水汽,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听见少女发出近乎悲鸣的哀嚎。 边城儿身形急转,冲入囚禁灵龟的洞窟中,放眼望去,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围绕在灵龟旁,与少女一行的人们全部都倒在地上,他们的胸口多出碗大的血洞,已然没了声息。而那名自称算先生的中年文人算,正在低头查看尸体的情况,所幸,还有人活着。一名消瘦的男子搂住几近崩溃的少女,正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企图强行让她镇静下来。 “到底是怎么……”边城儿蹙眉准备走上前问道。 谁知道当他刚迈出脚步,那名师兄就怒目直视,甚至向边城儿投掷暗器:“不要过来,怪物!” “是你杀了他们!”消瘦男子悲愤地吼叫着。 “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就是你突然窜进来,想要夺走灵龟!他们不允许,你就杀了他们,多亏了算先生及时赶到……”消瘦男人言之凿凿地指责边城儿是凶手。 “我和他一直在一起,不可能是他……”少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消瘦男子怒道:“难道你还信不过师兄我吗?再说,你是和他一直在一起吗?” “我确实和他离开了一会,可是……”她哽咽地看着边城儿,那眼神看得他心疼。边城儿想要靠近少女,结果这一次,却是算先生拦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了。”算先生警告道,他抽出铁算盘,“我不会再让你伤害任何一个人。” “……”边城儿刚想解释,他愕然看到,算先生背对少女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同时,他此刻才注意到,那名消瘦的男人,正是一开始提出以龟换宝的家伙。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山洞中发生的经过: 少女的师兄师姐最后做出了抉择,他们还是想要把灵龟献给师父,只有一个人除外。于是,算先生暴起杀人,只留下了他一个……不,甚至有可能真相是,那个人委托算先生杀了所有的同伴,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在大漠里,为了一个水囊,兄弟可以大打出手,夫妻亦可以自相残杀,但那是本能的挣扎,是生命不得不屈服于死神的无奈之举,然而眼前却有人为了珍宝,就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同伴。 “我在保护的,原来是这么恐怖的地方吗?”边城儿喃喃说道。他倏然出手,长弓拉满如月箭锋如闪电般地奔向那名消瘦的男人。 谁能想到,那名男人竟然突然转过身,将少女当做盾牌挡在前面。 边城儿心中一动,光箭突兀地下坠,射在了少女的脚下。而少女用被背叛了的可怜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处于极度惊恐、极度悲伤的她,根本没发现她师兄的小动作,她只看到了边城儿蛮不讲理、形同灭口的攻击。 这是边城儿承认自己是凶手的最佳宣告。 边城儿咬咬牙,他一不做二不休,数根光箭搭在弓弦上,连珠般地袭击那名卑鄙的男人。边城儿有自信,就算这次仍旧想要用少女为盾,他也能将箭头送进对方体内。然而,这次轮到算先生出手了,他向后一抖算盘,迸飞的算珠后发先至,竟然一一撞碎了光箭。边城儿眉头一皱,略带诧异地看在算先生。 “孤陋寡闻的小子,看来你还真不知道老夫是谁。”算先生冷笑着,转瞬又换了道貌岸然的口吻,“你的行动模式,已经被我看穿了。从现在起,就算一根箭,我也不会让你命中目标。” “哼,试试看!” 边城儿心机转动,长弓光箭如林、如雨,蓄势待发。偏偏在这个时候,少女突然挣扎出男人的怀抱,扑到场中: “住手吧!” “你……”气机为少女所牵动,边城儿被迫强行按住光箭,紊乱的元气却伤及了他的肝肺,一丝鲜血溢出边城儿的嘴角,“你在做什么?” “不要在杀人了!”少女跪倒在地,向边城儿哀求道。 “你不要被骗了,那家伙可是……”边城儿急切地说道。 少女抹掉泪水,露出坚定的眼眸:“边城儿!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不要再伤害他了,少吗?” 在少女身后,仅存的那个男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贪婪笑容。 边城儿几次引弓,最后堪堪放下了手。他转向算先生,此时算先生的和善嘴脸,统统成了讽刺的刀剑,剑剑刺进边城儿的心头。他最后扫视整个场所,手中光箭具现,他狠狠地投掷至场内。 死掉的尸首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照亮了整个山洞。 第一卷 阴阳易道 第五十一章 匪寇婚媾 在火光中,边城儿最后看一眼少女,还有她身边的所谓师兄。 他真的很想诚恳地拉着那位家伙的手,告诉他,与虎谋皮是最无知的选择,因为到头来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边城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跟他没有,跟她也没有。 他已无话可说。 可要边城儿离开,他也着实无法做到。因为他深知,一旦他离开山洞,那么少女将会宛如祭品般地,被她所信赖的师兄亲手献给来历不明、却实力强悍的算先生。而原因,仅仅是讨好,仅仅是想要隐瞒一切的卑劣欲望!想到这里,边城儿仿佛看到娇嫩的少女身躯被无情地撕成碎片,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那么疼痛。就好似他突然回到了儿时的现场,重新经历亲眼目睹自己双亲被杀的那一幕。 不要…… 我不要这样…… 我已经发过誓了,绝不会再让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未来注定无法扭转的话,那么,作为一名合格的杀手,作为威慑整个大漠的“一人一关”,他所擅长的、所可以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一刻,边城儿的内心深处,确实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杀机。在光火中,他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定,满溢的杀气席卷着山洞里的每个人。而被定为目标的少女,她脸色苍白,却也一动未动,只是跌坐在地面上,就连师兄慌张地向她伸出手,她也没有起身,相反她推开了师兄。 不知道是被杀机所摄浑身无力、还是绝望地根本无惧生死,少女就这般仰头望向边城儿,泪流满面的脸上满是痛苦和忧伤。 边城儿猛地一跺脚,满溢的杀气反被长弓鲸吞虎噬,构成乌黑色的、满是不祥的箭镞,指向少女的方向倏然开弓! 山洞中还在蔓延的所有火光,都被这一箭的风采所淹没。 然而,这一箭却只是从少女的脸庞掠过,它真正的目标,是算先生。 算先生冷笑一声,双手摆正算盘,横置于面前,体内的先天元气流转如轮,三才齐聚经纬分明,硬生生算出一道铜墙铁壁。只见他弓身引动算盘,紫色衣袍纷飞中,铁框毅然决然地撞向射来的箭,在转瞬即逝的刹那间,算盘的铁框与漆黑光箭陷入短暂的僵持,火星四溅—— 然后,算先生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被光箭狠狠地砸入山洞深处! “呸。”算先生从岩石群中狼狈地爬出来,看似声势浩大,其实他并没有受伤。但当他抬头再看去时,场上少女与她的师兄皆在,只是再无边城儿身影。算先生心中一动,扭头看向灵龟所在,那儿哪里还有什么灵龟,只剩下光秃秃的平台。 “不好,被耍了!” 算先生脸色大变,他冲出山洞,只见潭水之中伸出一个小脑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潜入水中再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些许涟漪宛若在嘲笑算先生百般算计后的无用功。 …… “不得不说,你确实摆了我一道,干得漂亮。”算先生鼓掌笑道,可他却没有丝毫笑意,“能摆我一道,说明你是个人才啊!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合作呢?” “当然是因为——”边城儿咬牙站了起来,用手撑着墙壁,算先生之前射出的算珠中,包含着极其强劲的力道,直接震碎了他的丹田气海。就算边城儿侥幸逃过眼前的劫难,想必一辈子都只能堕境,再也无法提升,“你实在太讨人厌了。” 他的面容原本苍白如纸,却逐步染上一抹妖艳的血红。 “我会杀了你的,一定!” 算先生端详着站都站不稳的大漠来客,当他看到边城儿的异色双瞳时,不由得暗中赞叹。 那是多么坚决的眼眸啊,赫赫生辉,如同追逐太阳的夸父,无论敌人多么遥远多么强大,也要拼命地跑到底。 不过,正因为这样才有趣。 算先生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这双眼眸黯淡无光的时刻了。所以他问道: “那天,你为什么逃了?” “……我不会因为你而逃走。” “当然不会是因为我,毕竟那个时候,你能射出那一箭,说明你那时锋芒正盛,就算我也不能硬撼其锋。但你毕竟是逃了,所以我只能猜想,你是为了她。” 算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 “她?如果是因为她,我就不会离开。我们是一样的人,这点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是吗?可我现在反倒觉得,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哈哈,不要随便岔开话题。你之所以离开,就是因为她。你认为她赌上性命,情愿保护她的那个师兄,也不再信任你;你认为她在心底咒骂你,把你当做是最卑劣的凶手;你甚至认为,如果你离开,她就会面对真相,这就是你对她的报复,对不对?” “……” “感谢你的沉默,至少你没有再尝试自欺欺人,因为那样真的很无聊。我猜,对于你的抉择,后来你最终还是后悔了。所以你才如此仇视我,因为你仇视我,就是仇视那个没有施加援手的自己。”算先生的这番言语,宛如一记重拳,狠狠地捶在边城儿的胸口。 但这只是开始。 “遗憾的是,你确实应该后悔。”算先生摇摇头,他尽可能压制住嘴角的笑容,这样会显得更从容一些。边城儿眼中的坚定已经开始褪色,但还不够,不够彻底,算先生决定对他施加最后一击,从精神到身体上完全把这个骄傲的男人打垮,于是他开始讲述,讲述边城儿离开后的故事: …… 算先生赶到潭水前时,灵龟已经逃之夭夭了。算先生并不通水性,就算通晓,也不敢在水中与灵兽搏斗。 “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少女的消瘦师兄也跟着冲了出来,他四顾茫然,似乎还不明白眼下的情况,“龟呢?我们的龟在哪里?” “……有意思。”算先生气极反笑,他一把抓住这位小人的喉咙,根本没等对方求饶就干脆利落地捏碎。被捏碎了喉咙的男人挣扎着倒在脚边,而算先生压根没有兴趣看上一眼,他暗运先天元气,逐步在天地之间扩张,搜索边城儿的踪迹,可惜却是一无所获,算先生撇撇嘴道,“他确实是走了,看来被你伤透了心。” 少女走出洞口,她悲痛地看着最后一位亲人咽气,然后轻声问道:“我也要死了吗?” “……其实我不那么在乎灵龟,之所以杀了他们,也是那家伙的提议,我只是觉得有趣便这般做了。”算先生没有说谎,失去灵龟只会让他有少许的遗憾,其程度还不如“去酒肆喝酒却没有喝到绍兴黄酒”来得强烈,但是,此刻算先生持有算盘的那只手,却是青筋崩起,“但你的小情人,确实让我感受到好久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哦,放心好了,以后你就会习惯了。” 少女抹掉眼泪,咬牙强笑着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算先生来到少女身旁,俯视着身高矮上一头的她。明明她的功夫如此之差,接近没有,整个人都像是被人保护的小鹌鹑,只能被人养在笼子里,一旦放到外面就会不知所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算先生故意凝聚元气,强大的气息令天地也为止变色,“为什么你宁愿留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也要让你的小情人离开呢?” “因、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留在这里。” 被算先生的气势所压迫,少女不禁瑟瑟发抖起来。她的声音甚是颤抖,可意志却没有退让。 “这是我们的事,是我们的命不好,与他无关。” “如此说来……你知道我是谁?”算先生诧异地说道。 “没错,师父在得知我们前往江南时,提到过你的事。”少女战战兢兢地说道。 算先生长吟着,还真回忆了一番,“你的那个师父,是燕云五杰幸存的那个,还是淮阳三义死剩的那个?” “家师昔日江湖绰号,与人公称三英四秀。” “哦哦,我想起来了。”算先生啪地捶了手,恍然大悟道,“三英四秀,我还以为是七个人,结果杀了一圈才发现只有两个人,一个叫三英,一个叫四秀。不得不说,这外号起的真有创意。可惜功夫实在稀松平常,倒是志气可嘉,我跟这两个人约定,只要其中一人能挡我五招,我就放过他们。让人意外的是,那个三英还真拼死挡了我五招,所以我放过了你师父。” “师父有时喝醉酒说,当初还不如是他留下,倒也不用受煎熬。” “你都说是喝醉酒说的话了,看来做不得数,培养得这么多徒弟,都还不如他,唯独你有那么点意思。” 算先生眯着眼睛,对少女不怀好意地说道: “看在你用情颇深的份上,我可以同样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你答应侍奉我三天三夜,我就放过你,如何?” 被算先生的气机所牵引,倾盆的暴雨下了起来。只见少女翁动嘴唇,言语却被雨声遮掩。 “原来是这样……真的可惜了。” 算先生遗憾地伸出手,扼住了她的喉咙。他要让她自己慢慢地、细细地感受死亡的来临。 少女的眼睛逐渐翻白,身体也开始止不住地挣扎抖动,她拼命地抓挠着好似铁锻的手,却无济于事,一股不文雅的黄色液体从裤边流了出来,与雨水混淆在了一起…… 这也难怪,毕竟生命的逝去,其实远比想象中来得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