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无常》 第一章 西蜀海棠 八月,墙角海棠半醉半醒开了。 刚穿过月洞门的红帛身影,抱了一把未开刃的玄铁剑,一头蜷曲的毛发用镶嵌了蓝玉的缎带束扎着,脚踩薄底快靴,一张孩童的俏脸写满沉静,他踏过穿廊,推开西厢第二扇隔木门。 床榻上,有人正睡得香甜。那孩童忽闪忽闪眨巴眨巴大眼睛,随即伸出拇指与中指捏紧榻上人的鼻翼。 榻上女孩“嗯啊”一声,慵懒翻转过身子,由手肘撑着起身,挑开锦衾,身上只着了亵衣。她瞧见眼前人满脸的汗珠,便趿拉着鞋,取来手绢扔他脸上。 门外闪进一灰绿色妙人,是棠棣,她半露笑意,面若拂晓之花,温意柔情,行动处似风吹杨柳,优雅明丽,眉目间却似充斥着刀光剑影,坚毅如炬。她端来托盘,盘上两碗面片汤,一进门便用轻快的语调道:“墙角新开的那几株白海棠怕是妖精化的,真真把个加玛迷了醉,正对着花儿说话呢!”一边将面片汤摆在桌上,一边说,“说来也怪,原不曾栽过这花,也不知是几时风吹来,借得花籽,它便自个儿偷偷生长,开花。” “加玛说些什么呢?”女孩问。 “不懂不懂,姑子念经似的,她道是在祭花妖、渡花魂。”棠棣打趣,“不如你俩也赏一赏去,心下也可洁净清爽些呢!” “晨起时我已见了那花,与先前在无量山谷所见一般。”孩童道。 女孩已用青盐擦了牙:“正要寻加玛去,今日有客来,她答应采买去时带上我。” “大病初愈,千万当心才是,我同去,带你逛一逛罢!”棠棣道。 市集街上,女孩右手捧着糖葫芦串,左手握在棠棣手心里,抬头凝视棠棣的侧颜——朝霞还未褪尽,霓虹一般的天光落到棠棣身上,女孩眯起眼睛,心内赞叹,想起花瓣上披搭朝晖的一滴露珠。 “小西?”棠棣轻轻摩挲了几回女孩指腹处的茧。 对于眼里这个教她习字念书、吹短笛,还给予她姓氏的人,棠西喜欢到心慌,不顾棠棣的呼唤,没头没脑地问:“为何待我这样好?” 棠棣皱了眉头,仔细一想,随之一笑:“你不自在吗?” 棠西摇摇头:“待我好,不会辛苦吗?” “傻瓜,怎会辛苦?待一个人好,爱惜一个人,心里常是满足喜悦的。你以为我待你好,我自己倒没觉得,可见,待一个人好是不自觉的。” 神情迷离的棠西看向加玛以求解惑,加玛点了点头,朝她一笑:“司辰偷偷跟着我们呢!” 棠西连忙扭回头望。 “由他去吧!”棠棣笑道。 司辰见棠西频频回头,猜测自己已然暴露了,便主动上前,唤了一声娘,棠棣脸上堆满惊讶,司辰断定她是为寻他开心在装模作样......突然,他的双目被人猛一下捂住了。司辰不多想,扒拉下一只手就是凶残一咬!身后人疼得嗷嗷大叫。 棠棣笑看向一位衣裳散乱、拎着酒囊、醉得面红耳赤的男人唤道:“二哥!好久不见!” 被司辰咬住的那个少年,剑眉星目,潇洒不羁,年岁较棠西略长些,名唤寒野原,他揉搓着好不容易从虎口逃出来的手,呜咽道:“爹喝了一路的酒,怕是神志不清了。” “好小子!说谁神志不清呢!我寒焰千斤不醉!”说着就往他孩子头上啪啦一掌。因是习武之人,又有醉意,掌力未控制紧,这一掌拍得分外响亮,他全然不顾,摇头晃脑着,“怎么着弟妹,庭誉那小子不知足,又强你生了个女娃娃?” 寒野原双手按住晕沉沉的脑袋,觑了他那简直不像亲爹的亲爹一眼,随即使劲睁开打颤的眼皮往寒焰嬉皮笑脸说着的那女娃看过去,大概是糖葫芦衬映的,他一瞬间觉着那女娃像盏大红灯笼...... 一旁的加玛恐野原晕倒了去,俯身虚搂住他,可野原这小子不领情,一把给挣脱了,因为——身处女人的脂粉香间,于他而言,如身处炼狱。 “娘,那我与棠西先陪二伯野原回家吧?”司辰仰起头认真地说。 寒焰又灌了一口酒,点点头算是应了。 加玛的汉话还说不太溜,与棠棣一同目送着一个酒鬼、三个孩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嘴角扯出天大的悲悯,呢喃:“她的虫子......” 棠棣暗暗叹了口气。 棠棣与庭誉为结发夫妻,庭司辰是他们的儿子。 江湖上,凡听说过庭誉这个名号的人,都晓他是个怪人,剑招一招怪似一招,性格也怪。按说身在江湖,难免会有几个仇家,他却爱热闹,把住宅安在人多鬼杂的市集街尾。 庭誉是大侠,侠者救人于厄,常是行走江湖、济世扶贫,经历了许多奇闻轶事。他成家后更是拖家带口外出闯荡,夫妻俩养牲口似的提着司辰到战场上、盗匪窝、流民岗游来游去,刀剑无眼自不必说,单单因疏忽大意就将司辰这个人肉包袱遗失了好几回。尤可称道的是,凭着庭誉此人波澜壮阔的胸襟、两肩似铁的男子汉精神,在天赋异禀的捡人资质鼓动下,多少年栉风沐雨的路途中,竟不自觉地壮大了自家门楣。如被少林寺扫地出门的扫地僧赵忠,白兰部落最后一名牧羊女加玛,棠西也是一年前从无量山谷“嗜血恶人”牙口救回来的。 半年前,棠西曾不告而别,至一个月前她才回来,回来时,身中蛇毒,躺在庭家门阶上,奄奄一息。如今,棠西体内蛇毒已大解,气息恢复平稳。 只是,对于离开庭家的那几个月她只字不提,对于她来庭家以前的过去也从未说起。她拒绝交待,也无人非要盘问,她才十岁,正是欢快无邪、烂漫放恣的年纪,难不成要因此防着她,生怕她上房掀瓦不成? 前脚刚跨进庭家大门的四个人,眼见着天上砸下来一只鸡,砸在他们脚跟前,鸡的脖颈处还呲呲喷着血。接下来便是一串嘹亮的笑声,一虽蓄着蓬散胡须却也掩不了顽气的童脸自百尺开外靠近,身形倒魁梧得实是个莽汉。他手里握了把小短剑,淌着一滴血,大声喊起:“二哥!哈哈!总算到了!来来来!” 说话间用他的大手搓了搓寒野原的头,后把寒焰拖到他身边,用力拍寒焰肩膀道:“你啊!老样子!老酒鬼!死性不改!” 寒焰也哈哈笑着,借着酒兴更是用力捶对方的胸,道:“三弟啊,还是这么贪玩!杀只鸡还讲究个杀法......”寒焰打了个酒嗝......他口中的三弟就是庭誉了。 “鸡是棠儿让我杀的嘛!刚好试试新招,就......对了!”他从身上扯了块布襟,擦净短剑,向棠西招了招手,“这把‘西蜀’是给小西的。” 棠西接过那把一尺来长的短剑,剑锋发着青中带蓝的薄光。 “给我?” “防身之物。” 棠西接过西蜀细细抚摸。 寒焰瞧着短剑,问:“西蜀不是你师娘留给你的吗?我可记得你珍重得很!” “所以为它寻了个好主人。” 寒焰笑道:“小姑娘用这剑防身倒也合适,但敌人一多,却也险。” “是这理!”庭誉摆了摆手,从棠西手里接过西蜀,若有所思,“我杀鸡那招叫‘一剪喉’,这样二哥,你去后舍喝杯茶醒醒酒,来与我过两招!” “用不着!酒算什么东西!它醉不了人!”说着便一把将酒囊扔到野原怀里,举手朝天,拔出背刀,一时间,他精神了许多,威武了许多,偏不该的是,刀出鞘时带出来一小片菜叶...... 此处是庭家前堂,前堂没有房间,只有苍松巉岩围着的一块开阔泥沙地,立了梅花桩,置了石墩、石锁等,司辰每日卯时在此地与父亲一同早练。 两兄弟贴身过了几招,三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眼花缭乱,突然庭誉翻身跃到寒焰身后,寒焰腾地转过身时,庭誉正离他几尺远的距离,手中短剑旋转于掌心,找准角度稍一借力,剑便旋转着飞抹过去,抹向寒焰的脖颈,寒焰一刀挡住剑刃,那短剑又以更快的速度径自飞回庭誉手中。 寒焰哈哈大笑,道:“你这招‘一剪喉’,不过是以使暗器的路子使短剑,虽巧妙,但漏洞百出,若是我不用刀挡回,接住你的剑将如何?你可就丢了兵器;若是那小西女娃使剑,自是没多大气力,且面对的不止我一个,如何保证剑力一击命中而无人反攻?” “二哥一语中的,此招在你眼中,怕只能用来杀鸡。” “倒也不是,若是碰上严重轻敌、一昧进攻不防守的傻子,紧急时刻用来倒是极妙。” 庭誉笑了,将短剑交还给棠西,又从怀里掏出个石青色剑鞘一并放到她手上;寒焰也笑了,从野原怀里抓过他的酒囊又灌了口酒。庭誉抢过寒焰的酒囊道:“欸呀!还喝这作甚!走!家里有好酒!” 寒焰立马大笑:“就惦记着弟妹酿的酒呢......” 说着,二人揽着肩大步跨去后舍。 棠西留意到剑鞘上刻着些纹路,但一时间没辨出个究竟来。 “你能使动你那把剑了吗?”野原问司辰。 司辰摇摇头。 “剑法学了吗?” 司辰又摇头。 “我七岁的时候,刀法已经练到......” “你很厉害?”棠西插话。 “至少比你厉害!” 棠西撇嘴轻蔑一笑,野原看见那笑,有些发怔。 是的!这种时候,只有比试一场才能见真章。 司辰第一次知道棠西会武功,虽然他不曾练过剑法,但读过不少剑谱,他判出棠西已接连使出三套剑法,且招招灵活利落,在与野原对打时不处于劣势。 起初野原不愿动手,对方是女孩子,年龄又小,怎么说都有点欺负她。可棠西抄起短剑就劈了过来,他只好硬着头皮拔刀相向,招招忍让,直到再忍让下去就要落败的地步,他才开始专心拆招出招。有一个念头闪过: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得经历多刻苦的练习才能练就如此扎实的气力? 许久未动武的棠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野原的刀法浑厚有力又不失轻巧,她对付起来很是费心,才三十几招,已经体力不支,勉强运着气。想来,这场架本是打着玩的,用不着赢,可以不赢,稍一出神,不小心滑了一跤倒在沙地上。这样算是被打倒了,就结束了吧,她想。 不曾想,她这一摔,吓得司辰大叫一声,野原连忙扔了刀,棠棣和加玛这时候正回来看见她摔倒这一幕,几个人拔腿跑过去,扶她起来,为她掸掉身上的泥土,悉心问有没有摔到哪。 野原一个劲地道歉,加玛开口骂野原不知轻重,棠棣说罚他倒立一个时辰。 “不是,不怪他,是我累了,自己摔倒的。”棠西站定了说。 棠棣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便不罚野原倒立了,改罚他洗菜。野原又哪里像是好好领罚的人呢?捣鼓一会,就找司辰玩去了。 第二章 魂断红妆 “你那个小姐姐是哪里来的?”野原贴着耳朵问司辰。 司辰用双手全力撑住他那把玄铁剑柄,一直重复前刺这个剑招,道:“她不是我姐姐。” “那她是谁?” “棠西啊。” “她也是你爹带回来的?像加玛一样?” 司辰点点头。 “我觉得她武功蛮不错。” “是你太弱了。” “......” 野原帮助司辰摆正姿势,他一直单方面认为,自己是兄长,理应承担起身为兄长的责任!他又问:“对了!连伯父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这时,被加玛硬拉去房间休息的棠西,双手背在身后踱了过来,她朝他俩笑笑,坐在旁边一个木桩上。 “听说你大病初愈,怎不多歇着呢?”野原问,他对棠西摔跤的事还有点自责。 棠西耸了耸肩,问道:“他们三个是结拜兄弟?” “没错。”司辰应声。他开始练下劈了,他每天都是练习这些剑的基本用法。虽然他也想学习真正的剑法,可庭誉再三强调最简单的是最重要的更是最难的,他相信他父亲。 野原连忙解释道:“我爹和庭叔叔结识得早些,他们在凉州赛马,不打不相识,之后他俩作伴去湘西,途中碰见了连伯父,三人深觉相见恨晚,就效仿前人结拜成了兄弟。” “连伯父是我娘的师兄,我爹因此与我娘相识。”司辰道。 野原接着道:“他们三个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但那都是过去,各自成家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什么面,今年中秋,好像是连伯父说会会。” 棠西点点头,起身于芭蕉树下捡起一颗鞠,扔进野原怀里,三人分作两队玩蹴鞠游戏,满头大汗。 连纵合带着连横申时才到。 棠棣亲热地迎出去唤道:“师兄,你来了。” 相比于寒焰、庭誉,连纵合显得成熟稳重多了。他衣着整洁,面容端正,身形挺拔,举止颇有风度,不苟言笑。连横较野原略大,与其父亲极为相似,十三岁的身板,神采凛凛,就连仰视别人时也掩不了眼神里的一股子傲气。 大哥一来,自带威严,寒焰庭誉似收敛许多,言语有礼,极少放声大笑了,几个孩子也受感染,服服帖帖陪坐着。只有棠棣愈发欢心,一个劲地跟她师兄寒暄,问:“嫂子怎么没来?” “她非习武之人,体弱,哪里受得了这舟车劳顿。” “那改日我去看望她。” “你若想去,明日与我们一同上路罢。” “师兄明日就走?怎不多留几日!” 庭誉忙劝他大哥:“许久未见,大哥多留几日罢!” 寒焰急了,他是打算多玩几天的,若大哥走了独他留下,就少了那么点意思,接道:“大哥莫不是想嫂子了?嫂子还能陪你吃酒不成?她酥得那样倘一沾酒还不化了!论喝酒哪比得上咱兄弟几个一起痛快!常言道‘一猪吃着糠,二猪吃着香’,大伙一块儿吃喝才够劲是嘛!快别盘算着明日走啦,好不容易聚了,大哥难道要扫了我和老三的兴!” 连纵合抿了抿唇,搞不清哪个是猪,便道:“明日再说吧!” 棠棣与加玛去准备晚饭,遣了几个孩子出去玩,留下三兄弟把杯畅饮、谈天说地。 当红日伴着淡霞缓缓作别于西天,月亮早已浅浅地隐现在蓝灰灰的钟楼上方。加玛去前堂召孩子们吃饭时,棠西正趺坐在梅花桩上观看连横他们蹴鞠,指尖和着暮鼓声一下一下击起。 加玛望了望天,随意说了句:“雨来了。” 戌时一刻,人都聚在左室,围坐在满桌子的美味边,蒸羊羔、东坡肉、玉珍脍、炒沙鱼衬汤、涮火锅......还有几样加玛的家乡菜及月饼点心。大家其乐融融地吃喝,有滋有味。三兄弟推杯换盏,寒焰真是一天到头没清醒过,赖着庭誉一起击箸而歌,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亥时,赵忠早已离席,孩子们浅尝了点酒,全被加玛领去睡觉,也就剩棠棣在三兄弟旁替他们布菜添酒。 深夜,月亮隐入厚厚的云层,四下一片黑暗。睡在西厢第一间房的司辰,迷糊中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该是什么驱使着,他穿好衣服,推开隔木门,踩着越来越响的动静,转进左室。 他像个局外人看戏那样,将眼前这幕戏深深刻进脑海里,将永远记得...... 连纵合正挥剑与几个黑衣人周旋打斗,寒焰、庭誉纹丝不动地趴在餐桌上,背部汩汩喷出血,棠棣扶住庭誉的身体怆然大哭......赵忠和加玛一前一后地经过司辰冲了进去。 算不清飞尘在空中旋了几回,司辰催使身子朝他父母走去,刚抬腿跨出一步,便被人抓住手——是棠西,她拉住司辰迅速避开打斗,将他送到棠棣身边。 棠棣哭花了脸,满目寒凉,沾满鲜血的双手捧着司辰的脸道了一声:“对不起!”这三个字自棠棣胸腔深处裹挟着一股灼热的决绝气息逡巡在司辰脸庞,司辰没听见声音,只辨出口型。 又有数名黑衣人如蚂蜂一般群攻而入,棠棣拔出庭誉的佩剑,不要命般杀到加玛身边,替她解了围,似是说了几句话,加玛哭出眼泪大声喊“不!”赵忠见状立马奔到司辰身边,持剑的右手淌着血,用左手一把揽住司辰棠西,趁着棠棣加玛拼出来的缝隙躲出门外。 赵忠把两个孩子塞进后门石缝处,贴着暗影飞一般去牵马车。司辰凑过脸庞附在石面上,左眼透过缝隙望到墙角那几株白海棠隐泛崇光,款款摇曳,雾蒙袅袅,他狠狠揉了一把眼睑,竟见有点点红晕于昏昧幽暗之间弥漫怒放,似是醉颜,似是残妆。 此后,庭家发生什么事他们再不知道了。 他们知道的只有黑夜,暴雨,狂风,闪电不绝,雷声轰鸣。 蓦地,马车划破一阵阵雨幕,势如破竹,疾如雷电。 拉车的两匹马儿燃烧生命,驱车的人瞪睁着圆眼,面容肃杀,全身戒备,伤口不断涌出鲜血,转瞬即被雨水冲刷干净。 暖轿内,却似是另一番世界。 棠西把粉嫩嫩的司辰搂在怀里,司辰面目凝滞,棠西拿手抹他脸上的血渍,忽然笑了,春风十里,处处生花。 “害怕吗?” 司辰如婴儿第一次开口说话那般艰难生涩启唇:“怕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好怕的。” 司辰:“我们去哪儿?” “哪儿都好。” 暖轿外驱车人赵忠用腹语传来声音:“他们来了!”他在七年前遭人毒哑了的。 棠西握紧手中一尺长的西蜀,她明白短剑和刚刚的声音都已提醒她,外面等着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嗖”的一声,她已蹿出暖轿,屹立于马车顶上,不惧风雨,神情坚韧。 蒙面黑衣人迅速驭马围住了马车,拉马车的马儿嘶吼一声被迫刹住马蹄。棠西面不改色,一眼计算出明处有十七名黑衣人,人多势众,他们手执兵器各异,寒气逼人。她道:“忠叔,速战速决。”赵忠毅然点头,一眼辨出为首的那个大块头,抄起剑飞刺过去,未得,不得已陷入围杀。 棠西仍立于轿顶岿然不动,手中短剑旋转于掌心,蓄势待发,她决心要护轿内人的安全。 眼下,有七名杀手一齐飞身向马车袭来。棠西看准时机展手放飞手中短剑,瞬间割破五六人的脖子。 棠西漠然:“这招一剪喉倒挺管用。” 其实,适才围击棠西的那七人,不过是在替为首的那个大块头制造暗杀轿内男孩的机会。只是,在他劈开暖轿门那刻就被一把匕首击倒,一招毙命,也是一剪喉这招,倒在一名七岁小男孩手上。 棠西听到大块头的惨叫声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冷哼:“这么多人,竟还想着使诡计。” 司辰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暖轿已毁,暴雨劈在身上,他开始对周遭的所有都感到如此真切,沁入心骨的寒冷刺激他的意识,令他走出戏外,才立时醒悟,原来自己本是戏中人,他的眼中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潮水,于是扬起脸,迎着绵密雨幕喊:“棠西?” 棠西低头朝他笑了笑。 至此,赵忠那边也收拾干净了,回头瞥见司辰腿股处有血迹漫延开来......这一路连遭三次截杀,却自始至终无人近过司辰的身,这伤是?赵忠猛地想起庭誉曾言,“辰儿这孩子自小我们便拿他没办法,弄丢了他,他就在原地老老实实等着,每当我和棠儿着急忙慌找回他时,他看起来竟是一点不急,有时令他伤了,他也不哭,有一回仇家拿他要挟我,他死也不从,弄得浑身是伤,伤成那样一声也不吭,你说他这么大气性跟谁学的?别人家孩子也这样吗?” 原来他眼里无泪,是因不知何时已选了流血的路。 马蹄踏过尸身复又行进,可就算林中饿狼也无从知晓,它们吃进肚里的究竟是何人。 果然,雷雨天气,深山丛林,最适合厮杀。暴雨负责冲刷每一丝血腥,狼群负责消灭每一具尸体。 第三章 绝尘崖谷 时至黎明,悬崖边,峭壁处,阳光普照。有人在石上刻了字:断尘崖。 棠西笑:“司辰,忠叔不会是想干脆大家都结果了吧?” 不等司辰答话,赵忠用腹语道:“这崖往下一丈处有个谷口,我们入了谷就安全了。”说完即抱起司辰,徒手攀下去,棠西警觉地环视过四周,紧随其后。 果真,崖下一丈处有个洞口,走过一小片阴影后,眼前一片敞亮。 农事苍茫,硕果飘香,风吹草低,家禽遍野,一座木屋静立于极目处一座危山脚下,隔绝成眼前的天与地。木屋窗内有一妇人正在纺布,神情若有所思,织机声唧唧复唧唧。 棠西:“这山谷真是巧妙,忠叔怎么知道这么个地方。” “庭誉遍迹江湖,险中求乐,他猜想这几座山之间定别有洞天,就用轻功探进来查看,我有幸陪他一起进入此谷,之后发现我们刚刚进来时的路。” 庭司辰:“我好像听他讲起过,这里面有隐世高......” 语未必,两名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似从空气里冒出来的,恍然显现在入谷人面前,询问道:“什么人?”他俩穿着麻布衣衫,披发芒鞋,英气十足,身形却莫名显得飘忽,一不小心就要消失了似的。两人面目刚毅俊美,长得一模一样。 棠西:“自然不是什么坏人。” 两名男子上下打量入谷人,眼见着三人衣装上满是泥沙雨渍,还有血迹,游移的目光在赵忠身上逗留了会,赵忠也不急于表示,只是笑着看向他俩。 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织布妇人提起棉麻裙裾,踩着布鞋踏过阡陌走了来。她的头发梳成结鬟式,身形姣好,面若秋月,奔至赵忠面前,讶然道:“赵大哥!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赵忠不能说话,忙握起那妇人的手,连连点头,笑意愈浓。 妇人喜上眉梢,见赵忠身上有伤,关切道:“想想已有七八年没见,我们进屋去吧?进屋去......”说着便扶起赵忠往木屋走,预备为他清理伤口。 赵忠用腹语道:“秦妹,来日再叙话,先去拜访两位前辈为好。” 妇人这才将棠西与司辰看进眼里,问:“这两位是?” 棠西:“兴许你还记得庭誉?这是他儿子。” 妇人点点头,忆起八年前庭誉与赵忠结伴而至时的情景,也已觉出眼前的赵大哥与八年前所见的不同之处——他不便说话了。也不多问,点头称是,示意她的两个儿子一同前往。 又是上山路,这座山虽比棠西他们昨晚越过的山险峭,可爬起来轻便不少,因有人精心用石块积起了阶梯。 那名姓秦的妇人一路上不停寒暄:“赵大哥,你还认得秦战秦御这两小子吧?这些年他俩功夫精进了不少哩!回头你试试他俩身手!他们可还经常问起你们呢!山上那两位啊,这段时间又在闹,打打杀杀的,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担惊受怕,他们也总是这样,好的日子几乎没几日......” 司辰被棠西两道担忧目光看得很不自在,开口道:“秦姨,山上那两位关系其实很好的吧?” 姓秦的妇人听见称呼连忙回头盯着司辰瞧了又瞧,笑道:“你等会见着他们就知道了,你后面那两位秦哥哥倒是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要我说啊,他们就是两疯子......” 霎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荡在山间,回声萦绕于耳:“秦怜心啊秦怜心!还是把你毒哑了吧!” 回声渐随云雾散去,一行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前面那背手立着的女人身上,谁也不知她从哪个方向来的,可眼下她就那么稳当当地站在那儿,竟像在那站了许久似的。只见她身着玄黑绸衣,略有几绺灰白发丝,脸上却无一丝皱纹,浓妆淡抹,妖冶艳丽。 秦战秦御恭恭敬敬向来者行礼:“师娘好!” 那位被称作师娘的前辈完全不理会秦战秦御,眼睛兴奋异常地扫视司辰和棠西,目光如炬,仿佛要把人骨子都看穿。 棠西忙把司辰护在身后,道:“你这前辈还没说上话就要把人吃了似的。” 那前辈突然狂笑不止,问:“你们俩跟我走如何?” 棠西:“凭什么跟你走?” 赵忠抱了拳用腹语道:“无叶前辈,我等这次前来就是想请两位前辈收留我等。” 他身旁的秦怜心不禁欣喜转头,眼神一亮。 “还请前辈允我等前去拜会无木前辈。” 无叶笑道:“不用不用,那死老头早已被我毒死了,你们随我去我的居处就好。” “没错没错!我被你毒死了,可我又把自己医活了,哈哈哈!”石阶上下来一人,青衣灰髯,健步如飞,周身散发些仙道之气,可他那双眼睛老不安分,实是长不大的顽童。 无叶看见来人,立马掠身下去捏住棠西和司辰,道:“我不管,你已经有两家伙玩了,这两个总该归我了吧?” 无木:“你要玩弄人哪里找不着?偏偏爱玩近旁的人。” 棠西嘀咕:“这里好像比外面还危险!”心下却松了口气,看来此处还蛮热闹,总归毋需逃亡躲藏到荒无人烟之地。 要说这无木无叶,他们原是一对夫妻,化名归隐到此山间已有十七载,就如秦怜心所述,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倒不如说他们是冤家,一旦在一起便免不了要斗上个你死我活,所以分开的日子总比在一起的日子多。 无木精通剑术、医道,对武林各门绝学都颇有研究。他一眼认准庭司辰是剑术奇才,相对的秦战秦御两个人在驾驭武器方面都像少了根筋。 无叶精通暗器、毒药,醉心于研究一些旁门别类的武功,着实是嫉恶如仇,手段狠辣。 秦怜心是无叶救回到绝尘谷的跳崖女,当时秦怜心已身怀六甲,丈夫却弃她而去,她杀了丈夫和狐狸精,满心绝望便想跳那断尘崖一死了之,被无叶救回后扇了她几个耳光,被扇醒了。后因绝不愿回去受人是非,从此在绝尘谷住下,也算是无木无叶他们的邻居。 就在赵忠与司辰也在绝尘谷安定下来的两个月后,离家出走的无叶带回一具身体被冻成了冰块的棠西。 无木问:“怎么成这样了?” 无叶悻悻然:“不是我。” 无木号到棠西微弱的脉息,道:“怎不早点带回来呢!” 无叶大叫:“突然之间就这样了!” 司辰气急,紧握双拳,筋肉胀绷,秦怜心给他找来的旧衣服都要装不下他了,愤怒的眼神似要吞没无叶,无叶也气,大喊:“她还没死呢!” 赵忠把司辰拖到怀里,叹了口气。 无木捋着花胡须,缓缓道:“没救了!” 无叶:“你别装模作样的!” 无木撒开棠西的冰手叹气:“治不好啊。” 司辰是真急了,大喊:“你没用!” 无叶破天荒用了温柔的语气对司辰道:“放心,他这人,就喜欢这种难治的。” 无木:“我可以救她,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无叶:“死老头,你再不救她怕要赖上是我害了她,还敢在这里讲什么条件!” 司辰问:“什么条件?” “你拜我为师。” “好!”司辰应答。 无木俯身,将脸凑近司辰的脸,四目相对,道:“还有,既然赵忠已回过庭家,了了牵挂,你须得答应我,十年之内,不可起寻仇之心,不许出谷。” 司辰点了点头。 无木迫使棠西咽下一颗“熔仙丹”,这药十年才制得一颗,能解百毒。但如此只能让棠西挨过这次毒发,远远不够。 无木:“她被人下了蛊,体内有只虫子,得把虫子引诱出来才管用......”又自言自语,“用什么引诱好呢?那虫子的克星是什么呢?” 夜晚,司辰坐在棠西身边静静想,就他所知道的关于棠西的所有,一件一件想,什么虫子?什么是跟那虫子有关的呢?就在恍惚欲睡一刻,顿时,他想到蛇毒,于是闯进无木房间,摇醒熟睡的他,一边摇一边说:“蛇毒蛇毒,棠西她中过蛇毒。” “什么蛇?” “不知道......” 只好由赵忠细细写明棠西中毒时的症状,无木捋着花胡须一点一点分析,最后敲定一种沙漠生长的黑曼巴蛇。 无叶擅长搜寻毒物,由她前去带回蛊虫母体。路程远,很是费时,又猜不透那虫子发作周期......所以,当然不能将所有筹码全押在那绝尘谷中谁也未见过的长虫上,无木理所当然地用棠西的身体不断试验。 熔仙丹慢慢起作用后,棠西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但温度还是比常人低,且不停咳嗽冒冷汗。无木让她泡翻滚着的药汤、扎针、用内力驱火灼烧蛊虫所在位置......但这不再发作的蛊虫像只死虫子一样,丝毫不起反应,倒是棠西快熟透了...... 司辰每日守着棠西,时刻盯着她看。棠西咳的时候给她端水,找来甘草好让她在喝完苦药后嚼,棠西疼的时候司辰急得使劲掐自己...... 夜里也不肯回自己睡处,就跟棠西躺一张床上。 “司辰......” “嗯?” “你想回家吗?” “家给火烧没了。” 一时间,棠西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 半晌,司辰呼出一口长气,道:“娘她,已经跟我说过对不起了......” “要是,我是说要是,我也不在了,你可以难过一小会,就那么一小会,之后记得要过得开心哦!” “嗯。” 秦战秦御也常帮忙无木采药草、配药材、熬药,兄弟俩觉得无木对棠西太粗暴,总在一旁齐声囔囔:“师父!轻点轻点......师父!你慢点......”这时无木总要骂他们几句。兄弟俩话很多,吵人得很。 秦怜心常在山下煮好各种大补汤拎上山喂棠西吃喝,她常对着无木怨道:“姑娘昨日还能下地走动,给你一针扎得又躺床上了!你这是什么治法?” 赵忠更是时常无言相伴左右。趁司辰不在时,棠西问道:“忠叔,那天晚上,我们为什么不回头了?” “棠棣她说,让我带孩子来这里,庭誉莫名其妙就死了,她自己不带孩子走,看那样子,是不求活的,若活着,定会找来,若没来,又何必回去。”赵忠将腹语压得低低的,“也不知那两个孩子怎样,屋顶上也响有脚步声,以免被贼人发现后困住,我没法再去找那两个孩子,他们的房间离左室远,但愿能无声无息逃过一劫......” “嗯,但愿......” 棠西眯了会眼,嘴唇细微翕动,呓语般道:“司辰他,才七岁,没了父母,我一定要好起来,当他的亲人......” 一个月后,无叶回来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日日等待蛊虫发作的日子,又因无叶带回来的黑曼巴蛇并非驯养棠西体内蛊虫的真正母体,无木费了好一番劲才将这蛇锻造为蛊虫的诱体。终于,三天后的一天傍晚,蛊虫开始在棠西身体里张扬肆虐,它所到之处的周围血管即时冻结。无木想尽办法让毒蛇靠近蛊虫的位置,引诱蛊虫,一个时辰后,一线蛛丝粗细软黏黏蠕动的乳白色虫子硬生生从棠西血管肌肤里蹦了出来。 无木当然没让毒蛇吞了它,他把蛊虫、毒蛇分别装起来后,再为棠西进行最后的医治。 棠西身体稍好,还未完整说句话,大家悬着的担心还来不及放下,即让无叶带走了。 第四章 为君沉醉 寒野原有意识时,禁不住太阳穴沉沉的疼,睁不开眼,听见连横在叫他,只好强行挣扎着眼皮。 清醒后发现四周还是黑夜,手指触到身下躺着的石块,冰冰凉凉的,有疏疏密密的风夹杂着河水的湿气送至鼻腔,连横正倾着身子一声一声唤着:“野原,野原......” 野原嗯了一声,沙哑着道:“水。” 连横听见了,应道:“好!水!” 连横用双手荡了水捧到野原嘴边。 野原喝过水后,问:“这是什么地方?我爹呢?” 连横不吭声,又跑去河边盛水。 野原猛地站起身,往庭家跑,连横立马追上。 庭家所在的方向亮着火光,野原强撑一口气向着眼里那团火跑去,一条街竟比平常长了十倍......庭家着火,街上不少人走水,野原被人和桶撞来撞去。 都已烧得黑净了,火势熹微,还有人在徒劳地走水...... 野原站定,哈哈一笑:“我爹又喝醉把房子烧啦,这下司辰要跟我一样,再另外找个家了。” 连横不说话,与野原并排站着。 野原问:“他们人呢?” 连横指了指面前那团大火,说:“都在里面。” 野原看进连横的瞳孔,深提口气,晕倒了......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茅草屋里,野原坐起身,捶捶脑袋,自言自语道:“他奶奶的,头脑发昏,全身无力,谁给我下药了......我这是在哪?梦游呢吗?谁燃的火堆......” 走出茅草屋,四下仍是总也消散不去的夜,野原舞着手原地转了一圈,道:“嗯,回去找爹。”进了一片林子,丛草齐腰,野原嘀咕,“啊呀!怎么路都没......” “啊......”他掉进了一个百米深的陷阱里,落地时“哎哟”了一声,幸好洞底有许多杂草落叶,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不至于重伤,只是脚踝脱臼了。 野原抬头往洞口一望,大笑起来,捶捶脑袋,道:“真是糊涂,真是糊涂,还好不深。”踉跄着站起身,尝试发力,发现还是使不上劲儿,跌倒在地。 就在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了一阵紊乱的呼吸声,野原断定不是自己的,对着黑幕喊:“谁?” 无人回应,万物骤然安静,野原越发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生物的气息,他站定,戒备。 “我......你是谁?”良久,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 “我?我叫寒野原,你是什么人?”野原缓缓往女孩的声音所在方向挪去。 “玄葵。” “你也是掉下来的?” 玄葵嗯了一声。 “你没受伤吧?” “没有。” “你别怕,等天亮了,我铁定能上去,一定也拉你上去。”野原挪到了那女孩脚边,相对着坐下,隐约识得女孩轮廓,她蜷缩着,窝在角落里,大眼睛在暗中发着光。 “我不怕。” “你几岁了?” “十岁。” “这么小,又是女孩子,困在这里能不怕吗?” “......我不想上去。” 野原惊道:“为什么?” 玄葵松开抱膝的双臂,没打算回答。野原觉着她对自己稍稍放松了警惕,笑了笑道:“你被困多久了?不上去的话,家人会担心的。” “没人担心我,她甚至要杀了我。” “他是?” “我阿姐。” “你姐?要杀你?为什么?” 玄葵点了点头,机械道:“她说,是我害死了爹娘。” “你爹娘......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害你爹娘呢?” “我不知道。” “她定是对你有什么误会,上去说清楚就好了。”野原叹了口气,自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那莫名其妙的身为兄长的责任心又开始暗潮汹涌地泛滥起来,便苦心孤诣地补充道,“我爹说是他害死了娘,日夜自责,我却知道,我娘的死不是爹的错,他是不知找谁报仇,才把所有罪过加到自己身上,兴许你姐也是不知找谁报仇,才胡说八道的。” “阿姐说,‘宿杀门’传至我爹手上,门下弟子武功越来越不济,是因为我出生那年起大火,烧去了大半心法秘笈,道士说我是灾星降世,克父母,阿姐信了那道士的胡话。” 野原没有应声,他想起寒焰说过,“莫怪我不让你娘入土为安,留着她的骨灰是想烦她再等等我,你要切记,她是因命相一说在十五岁那年被部族赶了出来,若有机会,务必将她的骨灰送回凉州六谷部,要是那边愿意,就把我俩埋一起,要是不愿意,你就悄悄地把我洒在她的故土,她生前总说要回去,若我能在那找着她,也可护着她,不让她的族人编排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欺负她。” 此时的沉默竟出乎意料地令玄葵生出些相依为命的安心。 “几天前接到生意,爹将大部分弟子派出去,没有一人活着回来,昨晚,爹娘把我和阿姐藏在木箱子里,看见爹娘被......” 野原:“你别伤心,不是还有姐姐吗?要是你出什么事,岂不就剩你姐姐一个人了吗?多可怜啊。” “她被吓坏了,一个劲说要报仇报仇,却不知仇家是谁,我拉住她,她要我陪她一起去报仇,我阻止她,她就说是我害死了爹娘......之后,就把我推下来了。” 野原被他那不知轻重的爹糊弄到这么大,有生以来没学过怎么劝慰人,顿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默默坐着,尽力坐成一团,他觉得这姿势跟他家从前养的那只蜷着庞大身躯挤在他怀里的大狗熊一样,特喜感,挺能安抚人。 玄葵:“你真好。” “啊?” “我有一只小狗,叫小宝,它像你一样,乖乖听我说话,偶尔蹭蹭我的手,算是回应我,但是......我把它杀了。” 野原姑且能忍受让人拿来与一只狗相提并论的冤屈,问:“为什么?” “爹说,要么杀了它,要么他杀了我,我不想死!” “你爹怎么会杀你呢?不会的。” “不!他会......” 洞外响起呼唤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清晰,是连横,他喊:“野原,野原,寒野原......” 野原听见了,大喜,站起身,对着洞口喊:“连横,我在这里,连横,我在下面......” 连横对着洞口大喊:“野原,你在下面吗?” “在,我在下面。” 不久,连横扔下来一根藤条,野原向玄葵伸出手,玄葵犹豫过后,把手放到野原手心里,借力起身。野原将藤条递到玄葵手里,对连横喊:“连横,拉!拉上去!” 野原也脱困时,发现玄葵已不在了,问野原:“她呢?” “走了,说是去找姐姐。” “嗯,谢谢你来找我,我们回去吧。” 连横:“我爹在茅草屋等我们。” “茅草屋?不回司辰家么?” 连横牵过野原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引着他走,片晌,才出声道:“昨晚的事,你不记得了?睡了一天就什么都忘了。” “睡了一天?我?”野原迷迷糊糊地想起一团火光、一片黑焦,那不是梦?正待要问,忽有微微细风送来茅草屋那边的争吵之声,连横忙打出噤声的手势,扯过野原隐在树后。 “呵!难不成你要抱着这具死尸过一辈子吗?她身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浑身冰冷僵硬,你就不嫌恶心?”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 连纵合:“没你恶心!” 打斗声蓦得激起,时而传来女子几声尖锐的控诉:“白眼狼!要不是我的‘冰魄丸’,你连她的尸身都护不住!啊......” 一记掌风震断了撑起茅棚的梁柱,破落落的庐屋不伦不类地吊塌下来。 “你......我有法子救她,放......开我!”女子被掐住了咽喉,声音窒塞喑哑。 “你说什么?” 女子喘着粗气,讥讽道:“你还想救她?就算她又活了,庭誉却死透了,她还是要死!” 野原听闻庭誉这两个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庭誉死透了是什么意思? 连横觉察到野原的细微反应,恐他败露行迹,抬手一把圈住野原的胸膛,干脆禁锢他在原地。 连纵合:“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五年了!”女子近乎绝望地哽咽,“为何要救我?我常常想,让我死在湘西,给啖肉喋血的猛兽撕咬,尸骨无存,也好过被你救!我与你,相识五年,如今你为了一个死人要杀我?” “告诉我,怎么救她。” 女子冷笑几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借着肺腑间迸发的寒意将心尖上最深一脉暖流毫不留情地冰冻凝结,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阴恻恻地婉转起来,笑道:“记得我同你说过,‘阴符册’是一本兵书,不论什么大兵小将、凡夫俗子得之皆可战无不胜,你想想,自古名将,无不是靠战场上生死一线、白骨成堆猛拼而成,当中又有哪个能做到算无遗策、一生不吃败仗?一本兵书而已,怎么可能有这样逆天改命的功效?或者,江湖中人那般不要命地去争抢一本兵书难道都是想当大将军不成?” “你说,此书落到‘灵业寺’济忠和尚手上,也就是庭誉身边的赵忠,你几次三番求我为你去取,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藏着秘术,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秘术,有此书我便能救活她。”女子挪开几步,将目光移向看不分明的远方,仿佛近处的东西会脏污了她的眼。 连纵合没能寻到那书,他叹了口气,惨然道:“命也,若我没有答应你,便不会中途离席去寻此书,寒焰庭誉便不会死,她也不会死......” 野原听闻父亲的名字,一时悲恸,猛地推开连横,连横抓了一把,扯碎了野原的衣襟。野原含着一口浊气往连纵合的方向跑去,脚下软绵无力,不过百丈尘土,却犹如独行万里般遥远而绵长。 野原在连纵合面前站定,眼睛一眨不眨,怯怯地问:“连伯父,我爹呢?” 连纵合下意识地低眉注视着妥帖安置在身边的一具尸身,野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跳漏拍——棠棣! 连横跟至野原身侧,托了托他的窄袖。 “连伯父,我爹呢?” “小子,你胸前戴的是什么?”一旁的女子倏地扑住野原的肩胛,目光直愣愣地盯在野原胸前那颗燕形琥珀珠饰上。 那是野原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寒焰料这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便一手挂在了野原脖子上,并叮嘱道:“这是你娘的东西,无价之宝,你可知道这东西害死了多少条人命!好生保管,听见没有?”唬得野原积年累月地掖在衣襟里,轻易不敢掏出来,就连睡觉时也用手心压着它,生怕这东西被人见着丢了他的小命。 “你怎么会有,契丹人的东西?告诉我!你娘是谁?” 野原自始至终一眼没看面前这疯女人,他的眼光一丝不离连纵合。 连纵合劝道:“康虞,你放开他。” 冷不伶仃的,两汪水在康虞眼里荡开,簌簌落下,她笑了,笑出饱满的温暖与依恋,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有些不习惯,轻声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叫......罗摩?” 野原听闻母亲的名字,总算抬眼看了她。 透过眼神,康虞便明白了,她说对了。像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那般,喜极又无措,增重了施加在野原身上的力量,仿佛抓着一根岌岌可危的救命稻草,柔声道:“你的母亲,是我的阿吉拉,用你们的话说,是姐姐,她贵为我族圣女,却......你是她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她离开的时候我才九岁,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她,我想念她,你告诉我,她其实没死,她在哪?” 不知是被打动,还是想起了什么,心防那道堤坝轰然破裂倒塌,野原流着泪道:“娘不在了,爹也不在了,爹曾说,带他俩去凉州六谷部,要是连横没错,爹在火里,我要怎么找回他?怎么带他去?” 康虞的脸复又乌云密布,神情苦痛,仿佛有人正在从她的喉咙里抽取她身体里最边缘的一丝暖意,她思量了一番,心道:他爹,莫不是寒焰!阿吉拉,我害死了你的丈夫,你会怨我吗?我在这世上只得你真心疼爱,只有你,你莫怨我好不好? 康虞放开野原,冷冷道:“六谷部已经没了,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章 离魂暗逐 圆月映入回廊中央的池水,幽幽浮动着。过道四周散乱了些书籍药材,几罐药炉熬着的药香弥散在空气里。 有一老一少围坐在棋盘处,黑发银发恰如黑白棋子的颜色。 “你输了。” 老者:“不算数不算数!我心系药罐,分神了!再一局再一局!” “师父!这可七局了!今儿个我可不下了!” 老者面露怒容,嗔道:“好啊你个庭司辰!去年下不过我,日日缠着与我下棋我可都答应了,如今棋艺稍稍精进些这就忘恩负义起来了!” 庭司辰哑然失笑:“师父!数你最会激人,您也不看现在什么时辰了,我那时像你这般不讲理了吗?” 无木悻悻然:“反正我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走吧!” 司辰笑:“师父!您这是要赶我走了?” 无木起身,仰望明月。十年的光阴令他灰白的发成霜雪盈满头,笑纹也多了几条。他捋了捋白胡须,目光矍铄,道:“是时候了!你去江湖上闯荡一番,可不能做这井底之蛙!”司辰熟知,每当他师父抚胡时,态度便是认真,免不了要仔细考量他这话。 司辰肃然:“不走!你不总说最好别去招惹世间那些是是非非吗?” 无木:“胸无大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不是。” 无木:“不孝子!不想查父母死因了?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现在为师说你可以去了!” “你不让我想寻仇的事,还说,无论如何在世间折腾,死人永远没法变活人,”司辰的眉目间平添了些黯然神伤,“我杀人,人杀我,似乎死去的才是已被原谅的......” 无木踱回到棋盘边,深觉无法回答徒弟这个问题,拾起一颗黑子摩搓道:“想当年,你父亲......” 这是无木第一次谈起他与庭誉的过往,司辰不禁洗耳恭听。 “我是说,我记得,你父亲曾说,武学源于生活、源于劳动,若是脱离了这些,空谈武学,则难免流于空想、刻板,失了变性,毫无实用性,哦!还有交流,没有交流就不会有进步。”无木清了清嗓子,顿了顿,“当时我以为刨除杂念闭关精修才是正道,自古武学秘籍大都如此创成!这些年细想而来,觉着这二者之间并不相悖。”无木将黑色棋子弹入空中,又接入掌心,一字一字,“剑法的出口,你的出口,最好自己去寻。” “还有一事,兴许你父亲都不知。”无木目无焦距地望向远处,眼光中满载面对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无奈。 “我有一个师弟,连置,字破岩,他这一生收了两名弟子,一名连纵合,一名棠棣。” 司辰愀然,正襟危坐。 “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心爱之人的遗女。” 司辰揣摩了一番“心爱之人的遗女”此言之意。 “你母亲生前交代赵忠带你俩来此,应是猜到了住在绝尘谷中的人是我,此番告知与你,是想嘱托你,务必带一句话给连纵合,过去这么多年,他对破岩的恨也该解了......” 司辰孑然独行于林间小道上,嘴角习惯性扬起一个弧度,这弧度挂在他脸上像笑意,可这笑意莫名带些邪气,每当他酝酿什么心绪时都会带有这种表情。 十年前,庭家一家无端遭人暗下杀手,万幸能留下庭司辰这么个独子。事到如今,依然不知仇家究竟是谁,也曾挟持住蒙面黑衣人盘问,可惜他们宁愿咬毒自尽了。 司辰归入无木门下也已有十年,他打趣说自己对剑术,似乎从来都是一无所知。而棠西当年因担心司辰会被怒气冲天的无叶毒害,便答应入无叶门下。 可棠西错了,无叶是不会因为自己有了徒弟就放弃玩弄别人徒弟的乐趣的。 司辰和棠西遭无叶毒害不下百次,其中有九次是真的命悬一线,身中无叶暗器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她于司辰棠西来说,就是随处随时会冒出来的女魔头,防不胜防。 好在无叶更爱好与无木明争暗斗,她次次落败,且总免不了因一时气愤决然离开绝尘谷,这一去少则几个月多则一两年。话说回来,此回无叶离开至今也已有两年了。对司辰来说,无叶离开使他心神大快,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每次都把棠西带走啊!她说她的徒弟绝对是要与她同进退!好在棠西说过,在外期间,无叶会嫌带个病人行动麻烦,是不会无缘无故对她下毒手的,这点着实让司辰安心了些。 九年前,赵忠与秦怜心成了婚,从此他们同住在山脚下的木屋,而秦战秦御则各自在山间挑了中意处自己建了住屋。如今秦战秦御的“无我无相”以及“空手拳”“无影脚”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司辰也自己建有木屋,他的木屋比谁的都大,一片茅草顶、三面墙,还有一面墙劈了个大洞,用纸糊住称为窗,内里垫有木地板,一张床榻,除此之外,四下空空...... 棠西回来都是与司辰同住,但她在的日子着实少之又少。不过,司辰的大木屋从不冷清——他有三匹狼兄弟。 司辰十岁那年,于山间采药,层层丛草间翻出一匹大狼,那狼露睁凶目扑向司辰,上演一场殊死搏斗。司辰遭大狼垂死之际一起暴击,被狠狠咬下上臂一块血肉,最后大狼死了。之后,司辰再度翻开丛草,三匹刚出生的小狼躺在他眼前,于是他抱它们回绝尘谷。 秦御拿三只小狼没办法,讶然道:“你怎把狼母给杀掉!那它们该吃什么?” “它不死,就是我死。” 秦战担忧道:“不知娘她养不养这种动物。” 秦战和秦御屁颠屁颠地拎了三只狼崽凑在秦怜心跟前摆弄:“娘,瞧瞧,多可爱的狗崽子,要不养着玩玩?能逗趣撒欢还能暖被窝,这可比养儿子划算多了!” 秦怜心左手捧起一只右手抱起一只那虎头虎脑的小狗崽,瞧着剩在地上那只可怜巴巴的劲儿,估摸着确是比养儿子划算,便满心欢喜地收养回屋了。直到赵忠一脸憋闷地看着那三玩意儿,秦怜心问了他才知道,那是狼,二话不说又扔给她那俩吃里扒外的便宜儿子了。 秦战秦御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小狼崽喂奶,翻过几座山去寻奶,可狼崽子都快饿蔫了也不见他俩回,好不容易回来了,奶没有,倒带回来满身湿泥...... “我养你们!”司辰打定主意。 起初日日喂小狼吃草药,后见它们实在不爱吃,便也喂些肉末。给它们取了名字,分别叫“大北”“大东”和“大南”,它们慢慢长大,能自己出去捕食了,吃饱后总会自己回木屋。 司辰十三岁那年,自上山砍柴的村民口中得知,有座山头来了伙强盗,对山下村民横行霸道,抢粮食、抢如花似玉的姑娘,无恶不作!于是大北大东大南尾随着司辰,杀了几个强盗头目,把整个土匪窝给端了,其他小强盗趔趔趄趄逃下山。 秦战和秦御正巧撞见司辰领着三匹狼威风凛凛下山的样子,好不埋怨:“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带上我们!你老实说,在你心里,那三匹狼是不是比我哥俩还俊!” 司辰忍俊不禁,劝慰道:“它们没娘,你们有娘,你们的娘不仅揍你们,还揍我,说好了啊,这事你们全当不知道。” “嘿!我俩干这事也不能让娘知道啊,凭啥连我俩都瞒着!” 少年司辰露出高深莫测的笑,道:“你俩有啥事能瞒过秦姨的眼睛?说出一两件来,我且听听。” “......” 司辰十五岁那年,听闻当地知州好养信鸽,他养的信鸽千里送信不出差错,便猎了只鹰与他换来两只幼鸽,威逼利诱那知州说出饲养之法,日夜看护,悉心喂食,费尽心机地与鸽子培养感情。 秦家两小子瞧他从前溜狼如今溜鸽子,以为他换新宠了,打趣道:“小师弟,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你都拿来折腾,下一次是不是要捉个水里游的大王八来消遣啊?” 不承想,这次司辰破天荒地没接话茬反击回去,只淡淡道:“棠西从未跟我说起过她在外头经历过的事,兴许是一回来就忘了,养这两只信鸽,让她带走,她在路上就能记得传个信回来,好歹让我知道她在哪,做些什么。” 秦战呆若木鸡地站着,秦御久久回不过神来。想想秦家两小子平日里是骂不老实、打不安分,任谁也无法使其消停一点点,何等的生龙活虎,眼下直教几句话钉在原地。 司辰日日跟个傀儡一样习武学医,苦苦求索,数九寒冬、三伏天里也不有一丝懈怠,长年累月就没有一次主动说起过棠西,就是棠西回来了,也不见得他有哪时哪刻不像个傀儡,所以秦家两小子从未想过司辰会如此牵挂她。 棠西拎着两只鸽子走了,去年,司辰收到两张她的字条。棠西的字是棠棣把握着手一笔一划教的,可这剑走偏锋的笔画、歪歪扭扭的姿态着实令人哑然失笑,倒是那简傲凌霜的风骨颇得了几分真传。她的信,司辰看过千百遍,倒背如流,要是她知道司辰看时有多欢喜,恐怕要日日打腹稿、时时提笔写了。 “司辰,见字如晤。师父烦这两只鸽子,命我快些还你。 眼下我已在南疆地带,稍作停留后将赴湘西观祭祀大典。我认不得几个字,你既要我写,我便开始勤学苦练,日日手捧书本追着师父教我,她说我比鸽子还烦,我便问她何时把我也还你。 往先同师父出走都是去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次不仅能看见鸟屎还有许多别的屎。老顽童总有办法解了师父辛苦寻来的毒,因此,她每日要想着法骂他十次。我曾问师父是否无人到过之地的毒物毒性更烈,她说人既不知你使的是何毒又如何解得?前几日她却说,几十年来走岔了路,致毒的诱因大同小异,紧要的不是毒素本身而是炼药的技法秘术,人家祖祖辈辈敝帚自珍留传下来的东西定有其出奇之处。所以此番我们是为寻人,不为寻毒。 若能遇到新鲜奇妙之物便带回去与你玩儿。” “司辰,阔别已久,可有想我?我和师父已过湘西,现在洞庭。已是冬日,两岸青山却不见凋敝之相,与绝尘谷不同。在湘西时,常有梦魇,总觉得那地方我先前到过,心有戚戚。到了洞庭,见这气蒸云梦泽,湖光月色两相和,心下松快不少。 有一日,我偷喝了几口浊酒,酒贱壮人胆,扑在师父怀里问她想不想老顽童,她没答我,我便捏住她的脸,问她既有归意为何不归,她言语间有些悲凉,说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抹不掉,走错一步便无路可回头了。我不明白,寻毒之路可是走岔了几十年还能从头来过! 你在谷中,我便知道,无论走出了千山万水还是丧命离魂,总也有个归处。” 弹指一挥就是十年光阴,绝尘谷中每一处都刻下了光阴的痕迹。于林间漫步游荡的司辰,眼下,他已做好离开的打算。其实他从来都是果断坚决从不犹豫拖沓的,只是...... 他决定下山去找赵忠。 赵忠正坐在屋旁树桩上对月自酌秦怜心酿的桃花酒,司辰喊了声忠叔,相对着坐下。 “忠叔,那天晚上,你与棠西的对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司辰直截了然道。 “什么话?”赵忠用腹语道。 “你说,我娘是不求活的,若活着,定会找来,对吗?” 赵忠点了点头。 “等了这么久,她还会来吗?” 赵忠默默将酒壶推给司辰,司辰接过,仰头大饮一口便站起身,递还酒壶,道:“忠叔,我走了,您同秦姨安生过日子。” 赵忠:“走之前再来一趟,有件东西需交付与你。” 第六章 当去则去 大北大东大南齐刷刷望向明月,守在司辰回屋的路口等他,司辰的身影一浮现,都奔到他身上蹭。狼兄们提示他往上瞧,他看见月亮这个大罗盘里有几片刀刃般的东西飞来飞去,瞬时极速,令人眼花缭乱。他顿时笑了,孩童般明朗的笑容,干净澄澈。他用脚尖轻轻点了地,朝屋顶掠去。 屋顶上躺着的人察觉到来人的气息,用手肘微微支起上身,黑发垂绦,衣袂翻飞,一身清爽慵懒的气息,一脸欣喜粲然的神情,点亮了夜色,融化了月色。 司辰稳稳立于屋顶那人身侧,只是笑着,不出声。 屋顶那人把手伸进司辰的掌心,司辰默契地拉她起来。那些被她使得如刀刃般的叶子早已尽数飘落,余下一片固执地粘在她那只用一根木簪挽起些许的秀发上。 猛然,一把短剑刺向司辰脖颈,与此同时,五枚叶状银镖直朝司辰双眼、胸膛射去,司辰一个下腰避开短剑,弹跳起尽数接住银镖后笑道:“棠西,你也太手下留情了。” 棠西仔细打量起司辰的两扇睫毛,密长薄凉,似蝉翼,静覆下来,扑掩了半只眼,透着扑朔迷离,忍不住伸手触了触,问:“那两只信鸽你还养着,信有收到?” “嗯,我很想你。” 司辰目光贪恋地流连在棠西的唇角,企盼能看见他久违的东西。如他所愿,棠西笑了。天塌地陷、万物生长俱可付诸此一笑。 时光再一次在两人面前缩地成寸,像是彼此转了个身又碰见了。彼此对这一刻已期待许久,并未显得特别感奋。 “高了,长成了个大人。”棠西说得熟稔,语气里并无半分久违的恍然,“谷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棠西历来都这样,于她而言,千篇一律的谷中风物、寥寥数人的鸡毛蒜皮仿佛比风云诡谲的谷外世情有趣得多,因此每次回谷,都得好好问候过谷中的飞禽走兽、草木山石,细细盘问一遍谷中居人近况。 “忠叔开了几亩荒,挖了口池沼,秦姨在屋前栽了两棵桑树,又遍地添了些鸡鸭牛羊。” “上来时我见着了,纳闷得很,谷中原先便有两棵桑树,鸡鸭牛羊猪犬之类也是满地跑,又没谁填不饱肚子,如今是打算吃一碗倒一碗么?前些年也不见他俩如此持家哩。” “秦姨筹算着要遣两位师兄娶媳妇回来,这可算愁死他俩了,从前他俩有事没事就喜欢出谷晃,自打秦姨满打满算地迫使他俩留意一下自个的终身大事,两位师兄便不敢出谷了,整天搁我跟前转,因为只要他俩出去溜达一回,秦姨必追着问见着好姑娘没有。” 棠西听司辰提到娶媳妇这回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再过几年,司辰也是要娶妻的,到那时,看着他喜成连理、宜室宜家,秦哥哥的儿女牵着他的儿女满山跑,热闹!也可好好跟棠棣交代了。可加玛此人估计要责怪自己这些年没尽心照顾好他,可冤枉得很!怪师父! 司辰见身侧之人时而展颜、时而扶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又笑道:“我要出谷了。” 棠西一怔,满脸惊疑。 司辰叹了口气:“跟着师父学医,日日相对,早看出来了,他体内积有陈年未清的余毒,这些年靠内力压制,他也知这不是长久之法,这时候让我出谷,恐是他知自己时日无多,铁下了心就算毒气攻心暴毙而死,也不愿接受我的医治。” 棠西听后使劲消化了一会,问:“这世上还有毒是他也解不得的?” 司辰摇摇头,道:“他有意不透露,我也没法子,所以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无叶留在谷中陪着他?” “难不成我师父能治好他?” “心病还须心药医,你也知道,他俩之间有心结,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彼此退避了这许多年,却又不舍得一拍两散,总之,得让他们消停点处几天,好好谈谈,最好是能解开心结,我想只有无叶能劝师父。” 棠西琢磨着:我若跟师父说要在谷中多留一阵子,她决然不会答应,或许反其道行之说我实在想赶紧离开,她定要提防我是不是在动什么歪脑筋。除非给她下毒,令她没得选择,只能乖乖呆着不动。可师父是使毒高手,剧毒近不了她身,寻常无毒玩意儿非但维持不了几天,待她恢复我躲不了一场罪不说,没准要迁怒到老顽童身上,还是得揪着我远走高飞。 司辰看着她敲指尖,一根追着一根手指,颇有节奏,须臾竟眉飞色舞起来,算计自家师父这回事看来蛮有意思。 本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之道,绝尘谷的餐食都由秦怜心负责。她心情好时大家都饱口福,她要心情不好,大伙统统饿肚子。 辰时,秦怜心哼着小曲儿在无木屋前的凉亭里张罗着早饭。大喊一声:“吃饭!” 首先飘到凉亭里落座的是棠西,秦怜心有些惊讶,道:“小西回来了!” 棠西:“是呀!好久没尝秦姨的手艺,一大早就在树上等着呢!” 这时无木也端端正正出现在他平日的座位上。 秦战和秦御远远地看见棠西,先是拍了拍身上的泥,笑呵呵往凉亭里挪,见无木没有如往常蹲在座上而是一板一眼坐着、没有大肆开吃而是安安分分等着,不由倒抽了口凉气,小心翼翼僵站着,也不敢坐,谁知道师娘这次有没有在凳上抹毒呢? 只有棠西旁若无人地盯着食物,专心致志吃着,毕竟口多食寡,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秦怜心见状:“真是委屈你这孩子了,跟着你师父在外面定是吃不好穿不暖吧?” 棠西咬着素馅包子,抿嘴一笑:“何止是吃不好穿不暖啊,秦姨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可怜!一会子雪山,一会子大漠,一会子又说要出海,经常饿肚子还是小事,还要见识各种恶心的毒物......” 棠西蓦然察觉身后有人正散发出强烈杀气,赶紧闭嘴。 无叶来了,仍是一身黑绸衣,添了几根白发,除此之外,岁月待她情深义重,并未留下其它痕迹。“每回都是这套说辞,你倒说说看,西南哪里有雪山?哪里有大漠?长了一张嘴,贪吃也就罢了,还要胡说八道。”无叶把手搭在棠西肩头,冷哼一声,“司辰呢?” 有丝丝凉意沁入棠西肩头,她皱了眉头:“他昨夜里便走了。” 除下无木,其余人忙问:“走了?” 棠西点头:“是啊!走了!” “可惜,他本有机会见识我新炼制的毒,既已不在,只好你一人来了。”无叶道。 棠西摇头:“不来不来,绝对不来!你可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眼下司辰不在,你能担保老顽童会救我?还是委屈两位秦哥哥试吧!” 秦战和秦御极有默契地双双咧开嘴笑起来,都说出手不打笑脸人,瞧我俩笑得多喜庆,摸一摸良心,是不是觉得极为舍不得呢? “是你自己说可怜,现在不想当可怜人也晚......” 秦怜心打断无叶:“小西,司辰真走了?去哪了?” “他从哪儿来的便去哪了。”无木道。 棠西朝无叶笑:“等等!师父,你说晚了?可是真的晚了?” “当然!” “如果不晚又怎样?” “不晚也晚了。” 秦怜心拍了拍桌子:“赶紧,吃完你俩也出谷吧!” 秦战和秦御见棠西吃了这么久也没七窍流血行将就木,耐不住肚子饿,便立马一屁股坐下,风卷残云般地大快朵颐起来。 秦战差点噎着,敷衍道:“又要我俩去抓师弟回来?娘你放心吧,师弟溜出去这么多次了,就算不去抓,他自己也会回来的!” 秦怜心:“知道你们的爹为何没上来吃早饭吗?” 两兄弟深知这话接不得,但不接的话估计要饿几天肚子。 秦御清了清嗓子,满不情愿道:“为何。”声音含含糊糊几不可闻。 秦怜心心满意足地笑了,缓缓道:“家里又多了几亩地,全靠他料理,一池鱼的草料也靠他收割,要赶时节不违农时,要种树储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里还有时间上山吃早饭呢?”深深叹了口气,神情苦涩地揉了揉眼角,嘴角却扬起,“昨夜里说腰背疼,我听了差点哭出来。” 秦战和秦御被她噎了一通,说不出来话,他们娘的意思清晰明朗——你们的爹为了给你俩娶媳妇做准备,整天面朝黄土,操劳得腰也直不起来、背也弯了,饭都不能好好吃,你们还有脸在谷中混吃等死吗?还不给我出去哄骗俩媳妇回来! 秦怜心:“本想着你俩谁能娶了小西最好,不过看看这木讷的劲儿,这事啊,完全没谱!” 棠西啊一声,道:“秦姨的主意竟打到我身上了!” 无木当机立断:“这样!师父命你俩!立刻走!” 秦战和秦御早就想落荒而逃了,各自站起身随手抓了两包子。 秦御:“师父!娘,我还是去抓师弟吧!若娘想要西妹这样的儿媳妇,我可应付不来!” 秦战:“是啊!绝尘谷已经如此凶险,要是再来两个像西妹如此难对付的,今后怕要鸡飞狗跳、再无宁日啦!” 说完便一同跨着大步离去了。 秦怜心对着他们身影喊:“不像小西也可以的,只要是女孩子都成!美的丑的无所谓!记得去山下跟你们爹道个别啊!他在石窖偷酒喝呢......” 无叶淡淡道:“就是他们想找我徒弟这样的怕也没有了。” 棠西留意看无叶用手捏起一个包子,眼睁睁瞧着她一口一口吃完,笑答:“承蒙师父调教!” 无叶:“是啊!这么久了,你丝毫未显露出中毒迹象,的确是我调教有方!” 棠西笑道:“若不是有熔仙丹,我断然无法躲过你的掌法。” “熔仙丹十年才制得一颗,老头子舍得给你?” 棠西:“咦!他哪能舍得?我偷来的。” 熔仙丹得之不易,上回棠西身中蛊毒用掉唯一一颗,无木又费了十年手把手教着司辰炼得一颗,藏得很深,居然又被这丫头吃了,你当是吃糖吗?料到司辰定是她的同谋,于是愤愤拍了一下大腿,喊:“逆徒!” 棠西莫名笑得诡异,知徒莫若师,无叶知道这丫头不怀好意,提防着站起身来,却又莫名其妙跌坐了下去,倒在桌上。 秦怜心一惊:“怎么回事?” 棠西:“放心,我制的‘瞌睡粉’对身体无任何伤害,不过睡上三天三夜,再躺个一天一夜罢了。” 秦怜心讶然:“第一次看见她着了别人的道。”要不要放串鞭炮庆祝庆祝? 棠西:“要对师父下手没那么容易,因我从未干过,怕是没想到吧,再有我是利用她对我下毒的时机下手,她是疏忽大意了,就知道她定会迫不及待地拿我试她新炼的毒。” 秦怜心回想了一阵,记起无叶一来便握住了棠西的肩,便问:“你肩头洒了药粉?” “我全身洒满了药粉!谁晓得她要从哪下手?”棠西站起身,拍拍手,“好了!老顽童,我已帮你把我师父治得服服帖帖,满意吧?没事的话,我也走了,看好我师父啊!别让她来找我,凡事顺着她,别惹她生气,她一直很想你,你们是时候一起好好过日子了。” 无木还在心疼他的熔仙丹,脸挤成一簇,那可是危急时刻救命的宝贝,本想着哪个徒弟有出息第一个成亲便送出去,这下可好,徒媳来奉茶时连个拿得出手的红包都没有,愁! 棠西将秦怜心拉到一旁,递给她一个小玉瓶,轻声道:“待我师父睁眼后一日,你再想办法让她服一勺此药粉,而后也是,切勿断了,千万要阻止老顽童医治,你可编排些能让他泣不成声不愿施药的故事,比方说我师父在外天天哭着想回谷、却又放不下脸面,越凄惨越好,秦姨,你帮我这一次,我便答应你帮秦哥哥找媳妇。” 秦怜心笑着请她放心,叮嘱道:“秦姨知道你要去寻辰儿,且告诉你,他受忠哥所托,往南去邓州送封信,你赶去兴许还能追上,只是独自在外头不比有师父在身边,万万要事事当心呐!辰儿也是,一没经验,二是性格过于良善,文文弱弱的又不像他两个小霸王师兄,我虽管看着,还是让他受了那两小子欺负,外头世事那样乱,忠哥不说我也知他担心辰儿,你去寻他,彼此添个照应才好。” 秦战和秦御若走得慢些,听到这番话,怕是要捶胸顿足,恨不能招来六月飞雪,以示冤屈。 第七章 天遥地远 司辰卯时一刻出谷赶早市,用幼时束发缎带上的蓝玉换得一匹马,戌时三刻,便行至了邓州境内,沿途杂草莽莽,城内人烟稀少,只有一家客栈,欲投店安歇,掌柜却说:“这位客官,当真对不住,你也是从外地赶来给‘南阳山庄’贾庄主贺寿的吧?小店七间客房从前日起就没空下了,往西再走三十里是石桥镇,那里有客栈。” 石桥镇距南阳不远,这里都没空房那里还能有不成? 司辰在客栈填饱了肚子,出门看西方空地上有火光,走近得见三顶帐篷,帐外篝火旁围坐了二十几号人,十几辆货车挤在他们身后。 “赶路吗?”有人问。 “是。” “莫不是去给贾庄主贺寿的?” “嗯!”司辰扯谎扯得极为诚恳,“不知可否借贵宝地歇一晚?”心下却好笑,怎么从外地来的人都是赶着去给那个什么假庄主贺寿不成? 商队领头名章炎,摆了摆手道:“一块野地罢了,哪里是什么宝地?我们是给贾庄主送货的,你是他的客人,也就是我们的客人,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凑合一晚,只是不知阁下是哪路英雄啊?” “在下无名小卒,受人所托,送封信而已。” 赵忠托司辰送信到南阳纪家,寻一名唤纪有堂的年轻人,他这样答倒也是实情。可见,真话只说一半,便与本相背道而驰了。 章炎腾了个位置示意司辰坐下,又问:“小兄弟是哪里人?” “在下漂泊惯了,落叶无根,诸位又是从何而来?” “我们都是龙泉人,你去过吗?”有一大大咧咧的小伙儿见司辰说话酸绉绉的,像是个有学识的人,很讨人尊敬,便麻溜地抢着答道。 司辰摇摇头,又问:“这些货都是从龙泉运过来的?” “可不是嘛!”小伙儿连连点头,还想接着说,却让章炎一个眼神慑得闭了嘴。 “两浙距此路途迢迢,不知诸位送的什么货,值得疲行千里。” “青瓷。”章炎略有迟疑,干笑两声答。 司辰打量过货车,有一车倒是载着木箱精细捆裹着,其余皆是拖着麻袋鲁莽绑缚的,青瓷是何等细碎之物,也不怕颠坏了?只好又问:“此等官物何不北上都城,这贫瘠之地用得了这么多名器?” “我们只管收银子听差遣,主子打算怎么用我们也管不上不是?”章炎站起身抬了抬手“夜深了,留下两人守夜,其余都进帐睡会儿吧。” 第二天一早,司辰跟着商队上路,到了南阳城门口,章炎道:“小兄弟,进了城直走,就是南阳山庄,我等不进城,就此别过了。” 司辰抱拳,目送商队往东走远,略微扬了扬嘴角,便将马系在了树干上,暗暗跟过去。 走了半个时辰,随着商队登上一座山,有碑仆道,曰:伏牛山。绕着山腰兜了半圈,商队卸货于一飞瀑之下,却没人来接货。司辰隐在林叶间,待商队卸完货撤走后,悄悄去解开麻袋,只见里头装着的是锻剑时所用的铁英,磨剑的亮石,及用来做剑鞘的花榈木。司辰环视四周,有林木炭料和清潭飞瀑,的确是锻剑之宝地。 夕阳西下,司辰没什么兴趣管闲事,就算不是朝廷的剑池也与自己毫无干系,有人私自铸剑合该官府来管,于是拍了拍衣裳欲进城去。 行至山脚下的林子里,正撞见一圈人正叫嚣着围着两个姑娘,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倒是心狠,顿时一刀捅穿了一个姑娘心口,眼看着另一个姑娘硬扛了几招,也将将要遭毒手,司辰便出手帮了一把。 倒地上的姑娘已然断气了,帮另一个姑娘包扎好伤口后,估摸着她应当是本地人,便问路:“敢问纪有堂家怎么走?” “纪有堂这名字我没听过,只知山庄对面住有一户姓纪的人家,可要领你去?” “也好。” 司辰扛起姑娘的同伴,同她走到一扇张灯结彩的大门前,匾额上题的是:南阳山庄。司辰默默叹了口气,哪都是它! 有家丁上前接过司辰背上的尸首,称那姑娘为小姐,躬身问她是否有碍,姑娘直接将人挥退了。 姑娘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爹明日寿辰,还请恩人赏脸来吃杯酒。” “我还有事,烦请指点纪家怎么走。” 姑娘伸手指了指,司辰二话不说立马走过去。那姑娘立在原地,目光尾随司辰的背影,直到墙边。心问:门在一旁,你走到墙下做什么? 司辰翻墙进去了,可谓是轻车熟路,留下姑娘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怔了好一会儿。 庭院整洁,屋舍清明,一棵天仙树挂满了天仙果,不一会儿便跑出来一瘦削的老妪骂道:“哪里来的贼人,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敢跑这来撒野,当心你的小命!” “可是纪家?纪有堂在吗?” 老妪一惊,随即竟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意,问:“你是谁?找我家少爷何事?” “我受人所托,来送信,他在哪里?” “少爷出远门了,你把信给我就行。” 司辰摇摇头:“写信的人有叮嘱,此信我务必要亲手交到他手里,他既出门了,我便在此等他回来。” 老妪搓了搓手,迟疑片刻后方道:“可以,就住这等好了,跟我来吧,我给你收拾间客房。” 亥时一刻,老妪敲响了司辰的门,端来些饭菜,好歹催促他吃了几口才走。 司辰察觉出些诡异,这家院子这么大,有二十几间屋子,房中用具皆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竟只住了那老妇一人,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更想不通的是,为何刚刚的饭菜里有迷药? 亥时三刻,司辰听见老妪推门而出的动静,便跟了过去。 跟到了青楼。南阳城虽比邻近几处城镇喧闹些,却也丝毫未见太平盛世的荣华之相,反倒有四分萧条。没想到也有青楼,关键是莺莺燕燕、追欢买笑的还蛮吵杂,青楼的名字倒也别致,叫“洞香月”。 那老妪全当满屋子的人不存在,自顾自上了楼,也没人理她,看得出她还是这里的常客。 司辰用了招“无我无相”混进人群,亲眼看老妪进了一间房,便跃上屋顶,留意房内的动静。正听见有一老妈子在隔壁房里哭哭啼啼道:“公子!咱是妓院,不是客栈,您要睡觉也不能抢了我们姑娘的闺房啊,这都睡了半个月了,您瞧,她要上哪接生意哟!” 这个老妈子嗓门恁大,吵得不行,约莫是里间的人在答话,她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下子,又听她道:“哎呀!外头怎么使得?我劝了她,她死活不肯在外头,说是让人看见了会害羞,公子,您行行好!别睡了,睡了这么久也该......” 司辰听见“啪噔”一声,大概是老妈子被扔了出去,没叫唤,怕是晕了,又听见“嘭”的一声,是关门的声音。 总算可以安心偷听了。房内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不能说是年轻,似乎只是十几岁少女的声音,她道:“你可看出他门路?” 老妪:“是个高手,看不出来头。” “连你也不是他对手?” “不敢欺瞒姑姑,只好劳请姑姑出手。” 什么世道,一个老妇叫一个女娃娃“姑姑”? 少女:“既如此,我随你去,抓了他献给圣使。” 司辰听明白了,房内两人是打算一齐回去对付自己。也是无奈,送封信而已,又不是送毒药。 伏牛山上还有人偷摸着缎剑呢,且一看就不安好心不易招惹,怎么不去抓? 想起伏牛山,司辰干脆去了一趟官府衙门,留下一张字条写明伏牛山上的事,出了衙门又认为一张字条不够,万一被不识字的人扔了或是让风吹走了呢?于是又折回去写了两张,贴在显眼处。 惦记着纪家那边兴许还有好戏看,便赶回去一动不动趴在檐上等着。恍惚间,突然牵挂起绝尘谷,这个时辰他们肯定都在睡觉吧,也不知道棠西有没有得手,是还在谷里还是又被无叶带走了呢? 第八章 别开生面 邓州“南阳山庄”今日有喜事,庄主贾涧五十大寿,鞭炮声震天响,拜寿来宾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早听闻“南阳山庄”后山剑庄机关重重,无数贼人只进得去,再出不来。到底有些什么机关?公输梧心内痒痒,打算趁今日进去探探,于是也混在宾客席间。 只见他青衣黑靴,一副书生模样,身形瘦削,面目清秀,肩挎机关连弩,坐在庄内练剑场上的露天宴席间,竖起耳朵听着邻桌密语谈论庄主贾涧的宝剑,吃相......极是不雅。 宾客们相互敬酒赔笑,客客套套,像公输梧这般只顾吃的人,还有一位,却是个女子。她独自斟酒,一饮而尽,大口吃菜,满头秀发只用一根木簪挽起些许,行为举止倒比那些虚意谄媚之人更像个有骨气的铮铮男儿。 公输梧看了赏心悦目,挪不开眼,那女子回看见他,遥敬一碗酒。 突有个醉鬼扑倒在那女子身旁,手肘抵在桌上撑住脑袋,淫笑道:“好俊的美人儿!来!来陪大爷喝酒!让大爷好好疼疼......”说着便用他那只沾满油光的右手搭到女子左肩,公输梧急忙站起身想去帮她解围。 “啊!”一阵惨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公输梧眼见着那醉鬼的右手慢慢熔化,像在被火烧一样,明明没见一点火星子。此时,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却有回声响荡在空中,“今日你姑奶奶心情好,否则要了你的狗命!” 醉鬼痛得在地上翻滚,哭喊:“你!好狠心的女人!” 到底有稍微坐怀不乱的人,见那醉鬼的右手毫无愈合迹象,即拔剑一挥砍下他的右臂,这才使醉鬼止住肌肤熔化之痛。只是断臂滚翻,血流五步,脏污了地砖。 公输梧借众人正叽叽呱呱讲述适才断臂事件起因经过的热闹,独自绕到山庄后山。 后山剑庄石门高约二丈,推是推不开的,机关倒也易找,是一块光滑到显得突兀的石块,扭转石块石门便开了。其后是一条暗道,公输梧试探性扔了几颗石子,有的石子一落地,地面便豁然裂出个能吞掉一个人的口子。公输梧一眼看出此处所用阵法,小心翼翼踩了过去。 暗道尽头是一明亮处所在,甚至可以说富丽堂皇。各种珠宝玉器琳琅满目,数把精美宝剑悬于石壁上。公输梧自言自语:“什么剑庄!不如说是钱庄,四处尽是奢靡气味!” 他料想还有机关,便四处检视一番,大失所望:“什么机关重重!尽是唬人的!”他想到那贾涧兴许是为防盗贼才自己扬言此处何等危险,却不曾想此举只能阻挡那些不入流的混混之辈,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未尽了兴致,公输梧摇头叹气,很是不快。正打算离去,倏忽瞥见一虎皮龙头座椅上置着一三尺来长缀满翡翠玉石的雕漆宝箱,他连忙过去细细查看。 这宝箱有九道小锁,似是要按某种顺序依次插入钥匙。公输梧觉着宝箱精美,便顺便抱起宝箱——来都来了,总要带走点东西。 哪知刚出石洞门,竟撞上几名偷喝酒的家丁。公输梧与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眼,抬腿便溜,那几名家丁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懵了一圈回来才找到常识,叫喊着:“追!追啊!” “来人!快来人!有贼!抓贼啊!” 南阳山庄的人追寻公输梧直到深夜,甚至还动请了“盐帮”和“镇远镖局”的人帮忙,浩浩荡荡、哐哐铛铛搜查公输梧的踪迹。不过那些人真是蠢,只知道要找一个手里拿了宝箱、书生模样的人,就凭这点消息,公输梧稍微使点障眼法,也就混过去了。 正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炙烤人间。 公输梧骑着匹白马,刚跨出邓州境内。他抬起右手,用袖子擦拭额上与下巴流落的汗水,又举起左手用麻布包裹着的物什,自言道:“好热天!要不为你找个好主人?我带着你,实是累赘啊!” 这时,有一人从他的马边走过,缓缓漫步在炽烈的阳光下。公输梧怔了怔,惊奇这人平静的气息竟似一阵轻柔的风,那样细微却也风吹十里,一眨眼就远了。 公输梧驾马又行了半里路,瞧见一家酒肆,正好渴了,于是推门进去。 店内小二正躺在长凳上睡大觉,公输梧自个儿走到店内最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大喊:“拿酒来!” 这声音响得把伙计从凳上震到趴地下,那伙计诶哟了一声爬起来,用搭在肩上那已泛黑了的毛巾擦把脸,道:“好嘞!客官这天气还赶路?” 有一着黑色花纹丝绸衣裳、大腹便便的女人掀开酒肆内门帘走了出来,她捣鼓下算盘,瞪了眼正在取酒水的伙计,喝道:“你又多嘴!” 公输梧微微笑了笑,不言语,独自小酌着。 店小,灼热的阳光从刚刚被推开的门照进来消灭了大半个屋子的阴凉。小二上完酒水又去把门合上,哪知他才合上,门又被推开了。 公输梧迅疾往门口一瞟,见有一男子牵匹马,正往内扫视。公输梧认出此人就是路上互相经过的大太阳底下那人,他也不知为何,心下很感激这份重逢的缘,暗自欢喜。 小二吆喝着跑上前接过马缰绳,男子走进店内。 公输梧抢在他落座前道:“这位兄台!” 男子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公输梧,顷刻间他的嘴角上扬,似是笑了笑,不等公输梧邀请便爽快地同他共坐一桌。 公输梧不免又怔了怔,转向小二道:“小二!再来两壶酒,上几个小菜。” “多谢!” 公输梧笑问:“敢问兄台贵姓?” “在下庭司辰。” 公输梧抱拳:“原来是庭兄,在下复姓公输,单名一个梧字,‘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的梧。” 庭司辰也抱了拳,笑道:“原来是公输兄。”心下却打量起此人一股子书生气,不像个会吃白食的人,应当有些银两,语音间带些吴越之地的绵软细婉,听一嘴便害耳朵都酥了,怎么看都是个好欺负的,讨他几碗酒喝应当不会招来什么麻烦,反正自个没钱。想到此,干脆大大方方地端起酒碗痛痛快快饮酒解渴。 “你也是刚经过邓州?”公输梧笑嘻嘻地看着司辰拿烈酒解渴的喝法,莫名熟悉,想起自家老爷子也是这般,臆想着若他俩相见定会觉得相见恨晚。 “昨日便到了,因琐事耽搁了行程。” “哦?什么事。”公输梧几乎是顺嘴问出来,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这样打听人家的事,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不合适,毕竟还不熟。 司辰倒觉得没什么,答:“我去送封信,可那户人家让贼人占了,贼人要抓我,我便躲起来暗中观望,听她们说我要找的人早已离家多年,若是外人不应该找到这里,总之认为我的行径相当可疑,之后,我又跟街坊邻居一打听,都说很久没见那家主人。” 公输梧没想到司辰能如此认真回复,顿时有些喜不自禁,其实方才司辰的一番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光顾着喜了,话头一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不知怎么接,只好顺着从何处来到哪里去的路子,又问:“庭兄打算去哪?”一边极为自然地为庭司辰斟酒,掩饰几分没着没落的尴尬。 “我自己来。”庭司辰夺了酒壶,“洛阳,你呢?” 公输梧原是在四处游历,如今却认为自己也该有个目的地才好。 庭司辰刚进门时,公输梧便注意到他身后背的是一把木剑,他瞥了眼桌上搁置的麻布一角,道:“与庭兄初次见面,实在一见如故,还请庭兄收下我的一份小礼物。”于是把用麻布包裹着的物什递到庭司辰面前。 庭司辰放下酒碗:“什么东西?” 公输梧抖落麻布,赫然现出一把三尺长剑,剑鞘黝黑光滑,看得出它受到精心保养,另外,剑的柄头与护手处都有宝石镶嵌,高贵华美。 庭司辰复又举起酒碗,饮尽一杯:“剑?承蒙好意,可我已经有了,不需要那么多。” 公输梧见他无半点兴趣,立马把剑收回,随手搁在桌上,轻声道:“听闻这是‘七耀剑’,将煤、火石、上好镔铁融入淬火池,冷锻时吸纳金、木、水、火、土、日、月之精气,经二十八道工序打造而成,你既不要它,说明它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般好。” 庭司辰笑道:“剑自是极好的,可我已经有了,再好也用不着啊!” “庭兄可曾听说过南阳山庄?” 庭司辰摇了摇头,心下道:怎么又是它? 公输梧:“南阳山庄庄主贾涧是爱剑痴人,专好收集天下名剑,且不惜一切代价。实不相瞒,这‘七耀剑’便是在造访他的剑阁时,发现主要位置有一宝箱,我对那锁宝箱的锁颇感兴趣,知一时间解不开,便把宝箱带走了,解开锁后里面便是这把剑,想着该是挺了不起的一把剑,没想到,你连瞧它的兴趣也没有,罢了!扔了它......” 语未必,门又被推开了,这次的吱呀声尽透着不耐烦,走进四名佩剑的彪形大汉,虎头虎脑的,面色看来没什么好气。 他们本打算落座,有一眼尖的瞟了瞟公输梧他们那桌,随即一把拔出佩剑。其余三位见状纷纷望去,也都拔剑相向。 公输梧一脸无辜:“什么事?” 大汉问:“你桌上这剑从何而来?” 公输梧:“捡的,若是你们的,拿去就是。” 四名大汉面面相觑,他们自怀里摸出一幅画像,走近对照桌上那把剑,进一步确认,连连点头,欣喜若狂。 “是了!是我们庄主的剑!”大汉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慢着!”庭司辰将七耀剑按在桌上。心想:只想讨几碗酒喝,对方却愿以宝剑相送,虽推拒了,这番好意却该回报,不如请他喝酒?瞧着剑柄上的宝石还算值钱,忍不住想要给扣出来。 公输梧满脸惊讶望向司辰,此时反悔不好吧?要惹麻烦的啊!他不知道,于司辰而言,无端获得世间一分情意如同欠下三分债,手上结果一条性命势必要去救活三人,杀死母狼所以要养育它的幼崽,若出意外妨碍他成全这种偏执,简直要受万蚁噬心之苦。 庭司辰:“你们庄主性情如何?待你们如何?” 大汉们试着合力夺了几次,七耀剑丝毫未动,知此人不好惹,犹豫后道:“我们庄主性情是极好的,待属下也很好。” “若你们给他找了把假剑回去,令他空欢喜一场,将如何?” 大汉茫然:“什么假剑?” 庭司辰:“自然是说这把剑是假的。” 大汉:“胡说!这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啊!” “你们又没见过真剑,仅凭这画像,哪里辨得出真假。” 大汉:“那你怎么证明这是假剑?” “你把剑拔出来便知了。” 为首的大汉颤颤巍巍拿起剑,握住剑柄,一下一下往外拔。他从未握过如此沉重精致的剑,不免有丝紧张。 然而,正当他将剑尖抽离出剑鞘那一刹那,剑身一断为二。 店小二和掌柜的不可置信般揉了揉眼睛,他们离得有些距离,完全没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听“嘭”一声闷响,有一截断剑“”一声掉落在地上。 四个大汉和公输梧齐齐看向庭司辰,惊魂甫定。虽未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也无法找出任何他出手的痕迹,但就在刚刚,他们眼前都有一把木剑掠过的影像,就在那一刻!可眼下,那木剑分明静静伏在他背上,似是从未动过毫厘。 庭司辰:“假的!” 四个大汉连忙讪笑着拜别,酒也不喝了,一骨碌跑出酒肆。 庭司辰扬起嘴角笑了笑,捡起大汉丢在地上的剑鞘,用手指抠出三颗宝石,喃喃:“本来还担心没银子付酒钱。” 公输梧:“庭兄真会戏弄人,假剑还会有真宝石不成?” 庭司辰笑道:“你说呢?”说完便扔一颗宝石给公输梧,放了一颗在桌上,最后一颗自己收着,而后转身走出酒肆,公输梧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知道自己手里的宝石不掺一分假,眼底竟冒出一股子热意。 第九章 不期而遇 黄昏,一匹赤色残马安然颠簸在广袤的荒原上,马背上驼着个棠西,随着马蹄的律动,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荒腔野调。 “红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啊;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啦......” 马儿自个儿停住了,想来它也是好奇,怎有粉嫩佳人站在这样荒僻的路边?佳人着绡粉齐胸襦裙,头戴遮面纱笠,背个包袱,牵匹红棕色宝马,静立出一派大家闺秀气度,腰间还佩着剑,借风吹拂之势,隐约能透过面纱瞧见她那粉嫩嫩的脸蛋。 棠西瞧她眼熟,拍了拍额头,还是想不起在哪见过,问:“姑娘在此等人?” “嗯。” “何人?” “恩人。” “那人要路经这儿?” 姑娘微微摇头:“我只在这出城必经之路等着,不知他是已走了,还是没来,或是不会来。” “你等了多久?” “午时便来了。” 马儿打了个响鼻,复又起步,悠悠踏进前边的小树林。棠西回头望了望,等人的姑娘一丝不曾移动,她朝着她希望的方向,与大地、荒草融为一体。 不久,又有身影映入等人姑娘的眼帘,她辨认出是两名男子,再辨认出其中有一位就是她要等的人。 是公输梧与庭司辰。 公输梧:“庭兄剑法非凡,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并无门派,我师父名为无木,他已隐匿江湖多年。” “那便是隐世高人!想来定是武功超然、清风道骨了。” “有人说他是怪老头一个,称他老顽童。倒是你,姓公输,能闯入人家剑阁,言语中又透露对机关术感兴趣,莫不是公输氏?”庭司辰笑道。 公输梧讶然:“公输氏向来与世无争,江湖上少有人知,怎么,你听说过?” “嗯,听师父说起过,也是随口一猜,没想到还真是。” 公输梧:“庭兄观察入微,怕只怕,我会令家族蒙羞。” “怎会......” 话音戛然而止,公输梧见身旁人微微皱了眉目视前方,于是也往前一望。只见一粉色姑娘骑着马从不远处奔将过来,不一会儿便到了眼前。 庭司辰:“姑娘这是?” 姑娘眼里眉梢尽是喜意,只用力点了下头,也说不出来话。 公输梧:“你俩认识?” “小女贾花樱,他是我的恩人。” 庭司辰:“你怎在这?” 贾花樱微笑:“等恩人。” “等我做什么?” 贾花樱一时语塞。 公输梧觉得有必要自我介绍,以示礼节,拱手道:“在下公输梧。” “公子有礼。” 公输梧:“姑娘称庭兄为恩人?” “是啊,我遇难时有幸得恩人出手相救。” “哦?” 贾花樱微微笑,道:“我为父亲挑选寿礼,进了鬼市,见他们正竞买一把宝剑,说是叫七耀剑,我看着合适,便买下了,谁知后来有几个恶贼在半路上截住我,要抢剑,是我应得的东西有什么道理白给别人,免不了一场打斗,我寡不敌众,好在遇见恩人,救我一命。” “啊!还有这样一番故事。”公输梧显然对这种英雄救美的美谈很感兴趣。 庭司辰:“你当时抱的木盒子里头是把剑?” 贾花樱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想来为把剑倒也不值得,甚至还搭上你同伴性命。”庭司辰道。 贾花樱自嘲一笑道:“也是,那把剑昨晚竟让贼人给盗走了,亏得我爹费心藏它。” 公输梧脑中灵光一闪,清了清嗓子,问:“姑娘可认识南阳山庄庄主贾涧?” “怎么?公子与我父亲相识?” “不不!没见过没见过!只是在邓州谁没听过他的名号。” “公子说笑了。” 三人骑马刚踏进小树林,闻得一阵鸟鸣声,庭司辰顿时刹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公输梧不明所以,只好比划道:“好清澈响亮的鸟鸣声啊!” 庭司辰猛然越上树顶,朝鸟鸣声掠去。公输梧和贾花樱对视一眼,也追上去,他俩跑着跑着,却碰上掉头返还的庭司辰。 司辰一把抓住公输梧:“不能过去!” 三人停在一块较为空旷的草地上,此时早已不闻鸟鸣声。 公输梧:“怎么?那里有什么吗?” “没什么,我看今晚就在此歇息吧。” 隐隐约约,森林深处走出来一个人,她一袭松散的素衣随风舞动,手牵着匹赤色跛马,马毛与她的发丝一同滴着水。 公输梧看得呆了,愣愣问:“庭兄,你看见了吗?” 庭司辰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素衣女子,自她手里接过马缰绳,笑问:“你也来了?” 素衣女子白他一眼:“你说呢?方才没看见?” 公输梧早已认出这素衣女子就是宴席上那位独自饮酒、毁了醉鬼一只手臂的人,没想到还能相见,更没想到她与庭兄相识,世事巧如书,重逢遇故人,乐哉!妙哉!。 素衣女子大大方方道:“我叫棠西,幸会二位!” 公输梧:“我们见过的,可还记得?” 棠西直直盯着公输梧的脸瞅了半天,害得公输梧捏住衣角很是难为情,耳垂将红未红之际,却见她重重拍了两下自个额头,皱起眉眼,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猛地蹲了下去。公输梧再顾不得羞涩了,只剩下茫然,自己长得过于难看了吗?令她这样痛苦。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司辰笑着揉揉棠西的头。 公输梧听明白了,她是在苦思冥想自己是谁。为了不让她再受罪,便提醒道:“宴席上,有幸敬过一碗酒。” 棠西仰起头睁大双眼,想起来了!昨日见好些人挤在一处吃饭,蛮热闹,便也进去吃。本是在内堂挨靠旁人的座椅站着吃,对了,这位粉衣姑娘是当时在内堂席间见过的,后觉着屋里有些闷,就去坐在外头吃,发现有位书生看自己,眼神中并无恶意,还挺欣赏他的吃相,便遥敬了一碗酒。总算想起来了,棠西笑得舒坦,顺手搭在司辰腰上,头抵在他肩头,想得很累,需要休息。 司辰揽住她肩膀,给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后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是棠西的肚子在叫。 “饿了?”司辰问。 “忘买干粮,没得吃。” 棠西的记忆力很令人伤脑筋,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她能记得相当牢固,有些却好像怎么都记不住,转眼就忘。司辰曾尝试用医理来解释她这种状况以求疗治,设想她脑中有张滤网,可自主进行过滤筛选。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时就算棠西费尽心机想要记住,还是有可能会忘,她能不能记得完全是不由自主、听天由命的。 四人燃起了篝火,烤野兔。 庭司辰跟棠西交代他是怎么与公输梧、贾花樱相遇的,棠西告诉庭司辰她是如何出绝尘谷的。公输梧偶尔问了几句、答了几句,贾花樱则是一声不吭。 棠西:“不曾想花樱姑娘等的人我认识。” 贾花樱这才微微笑问:“是啊!不知恩人与棠姑娘又是何时相识的?” 司辰:“我俩一直就认识的。” “这样啊!” 须臾,林子西边渐渐传来打斗声,动静愈来愈靠近,不一会儿,便有身影在不远处跳动。 月光芒盛,一身着红裳的男子正与一头发蓬乱的中年人缠斗厮杀,红衣男子招招带火,跟拿了根会喷火的烟囱似的,火势四溅,星火燎人。中年男子身侧有九团白气盘旋环绕,像他养的凶猛小动物,上蹦下蹿,呜呜叫着要饮血。 公输梧:“今儿个算是长见识啦,这都什么邪门功夫。” “闲事莫沾身,纷扰莫理会,事出稀奇必有妖,毋要身处是非地,性命要紧。”棠西悠悠道,“嗯,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公输梧分神瞟她一眼,原来她真的背对打斗之处,直立望远,仿佛下定决心要当充耳不闻的树干。 红衣男子暂处下风,手背遭白气将将擦过,整块皮肤映射磷光。 突有一飘似雀鹰的女子自树梢而下抛出暗器,五枚金镖教中年男子身侧白气撞碎,转瞬间,女子直面迎向中年男子一掌,未打算躲闪,那掌生生击中女子膻中穴的位置。 掌风震落满天树叶,女子却定在原地纹丝不动,红衣男子自上空欺压直下,中年男子欲举手招架,手臂蓦地悬在半空不听使唤,中年男子即刻收手捂住手心,一脸不可置信,忽地砰然倒地。 红衣男子:“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带去给圣使。” “伤着了?” “无妨。” “好自为之。” 棠西听出胜负,转过身往正欲离去的红衣男子身上淡淡瞄了一眼,一脸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快些走吧,都走,并不想跟你们这种高手动起手来,会很辛苦。 “白易之。”女子叫住他。 白易之侧过身:“何事?” “你主子要成亲了。” “与你何干。” 女子顿了顿,似是在犹豫,而后道:“以后有人看着他,用不上你,打算去哪?” “怎么,你我这样的人往哪去,还能自己说了算?” “自始至终,你从未忠于过她,难道一点儿不想脱离她?告诉我你想去哪,我可以帮你。” 白易之:“犯不着套我话,她若信你我口中的忠心,还用拿解药来牵制?” “你不惧生死,可她会想方设法让你生不如死,我们一起,愿不愿意?” “这些话不像是你会说的,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女子笑了笑,微微偏头,看向司辰他们的方向道:“一直以来,我在等个人,如今她来了。” “所以,你要走?” “若是能走,为何不呢?总要再尝试一次。”女子握紧双拳,闷哼一声,“顶多十二个时辰,梅无极便会醒来,你赶紧去,日后我会来找你。” 白易之离开后不久,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跌走几步,撑住树干。 棠西奔上前扶起她。 公输梧纳闷,方才是谁说的闲事莫理?这当口,动作比“压簧弩箭”还快。 “司辰,快看看她的伤。” 司辰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眼前这名女子,不知竟还有人令棠西这般忧急,也不多问,只管上前试脉。 “小西,我没事儿。” “要处无碍,你移穴换位的本领当真是出神入化,但也伤着几处筋骨血脉,需得好好调理。”司辰心道:她唤她小西? 棠西:“云儿,对不起,都怪我磨磨蹭蹭,来晚了,早知道你还活着,在等我,我定......” “好了,我俩都还好好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云儿晕了过去。 第十章 苍翠无存 云儿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正听得晨鸡报晓的曲调,鼻尖有药气,细风吹来,日光照在眼上,身下是干草的触感。 睁开眼睛便看见棠西的脸,贴得极近,她嘴里衔了片绿叶,眼神停留在云儿的眼皮上,在等待。 司辰伸出手臂将她的脸挡了回去,道:“醒了便该喝药了。” “我来喂!” 司辰:“你去烧些热水,药,我来喂就好。” 棠西将破石罐里的药渣倒掉,抱着出去盛水。 公输梧和贾花樱坐在一旁盘算着要不要叫住她。 昨夜里,司辰在树下替云儿运功疗伤,棠西闲来无事,又无睡意,便绕着周遭晃上一圈以抑心头激悦,寻得两味司辰交代的药草。走至林子尽头发现一顶破茅棚,棚下有一口废弃的水井,井水清透,井壁上刻“苍翠村磨剑井”字样。棠西搂了把棚顶茅草,铺在地上,兴冲冲接了云儿来扶她枕着茅草睡。 棚下有井,井里有水,棠西却捧着破石罐出去,打算往哪去盛水? 司辰将药碗递到云儿手上,看着她喝完,接过空碗后也跟出去。 其实此处是一个庐屋倒塌了大半的村落,看起来没怎么住人。司辰环视一圈,棠西的踪影已遍寻不着,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手提水桶颤颤巍巍的老婆婆,迎上去问:“婆婆来取水吗?” 婆婆像是眼力不好,听见有人说话方才慢腾腾抬眼看向面前的后生,摇摇晃晃停站着,刚想答话,司辰已上前扶住她,接过水桶,抢先道:“我来吧!” 老婆婆连连道谢。 “村里人都去哪了?” “去谋生活了。” “男人外出挣银子,妻儿也带走了?我看村里都空了。” 老婆婆叹了口气,指向东边一座山头道:“走得不远,都在那座山上,东家把他们的家人孩子都接山上去了,村里就剩下几个老得走不动路的。” 司辰打好满满一桶水,跟公输梧交代一声,说要送老婆婆回家。 路上走得极慢,司辰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婆婆心怀感激,热泪盈眶,回想起以前村里的小伙儿也常常接过她的水桶跟在后头,切切道:“几年前,村里可不是现在这样,这个时辰,女人们在河边洗衣,男人们在井边打铁,打铁的声音传到女人耳朵里,都笑得合不拢嘴,娃娃们也开心,追来追去,爹打好了铁拿到城里卖,卖了钱给他们买糖吃,娘洗好了衣、家里的馒头也就熟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吃在肚里多安心呐!” 司辰将老婆婆送到家,拒了她塞来的馒头,径直走到河边去,顺着河畔找棠西。 棠西端着破石罐站在林子里,正与两人说话。 原来棠西在去打水的途中,不经意间绕到了昨晚打斗的地方,见树干上似有冰霜覆盖,觉得不合常理,便上前摸了摸,舔了舔,不是冰霜,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粉末,便采了些装在小玉瓶里,打算带回去好好玩玩。 她这番举动让正赶过来的两个戴面具的人瞧见。一个身着紫英留仙裙,发丝银白,一个着萼黄大氅,玉冠束发。 男子问:“可有看见这里发生过什么?” 棠西:“没看。” 紫衣女子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打水。” 司辰上前问:“两位,有何事?”他不是很明白光天化日之下戴如此面目狰狞的面具究竟用意何在,是尤其想引人注目吗?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紫衣女子不由分说,抬起一掌向着棠西劈将过来。棠西拎着石罐,迅速牵过司辰飞奔逃走。 紫衣女子抬脚欲追,却教身后男子攀住肩膀:“好了!你追不上的。” “可......” “此事应与他俩无关,你瞧这些黑焦的痕迹像是何人所为?” 紫衣女子低头想了想道:“像是‘火蛊功’,白易之?江湖上只他一人练成此功,可这人神出鬼没,根本无人知晓他在何处栖身,也没听说主人与他有过旧怨,为何......” 棠西拉着司辰停在河边,见身后无人追来,哭笑不得:“怎么动不动就要打架?大家又不熟,万一这次没打痛快,下次碰着了还得接着打,多烦人。” 司辰:“你怎跑这来了?” “盛水啊。” “哦。” 棠西舀好水,特地避开方才来时的路,沿着河畔直上。 司辰接过石罐,随口问:“那个云儿,是何人?” “是曾经和我相依为命的人,要是没有她,恐怕这世上早已没有我了,有人骗我说她死了,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司辰:“她的脉象很奇特,像是只有十四五岁。” “这是何意?” 司辰摇头:“我也不知,从未遇过。” “可有碍?” “经络舒达,未有沉疴顽疾,理应无碍。她内力深厚,我猜比击她一掌的中年男子差不到哪去,否则怎么能生生受那人一掌而不至重伤。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在如此虚弱状态下,内力竟有积升之势。” “没事就好,身体健康才能心情愉悦,从前我最爱逗她笑,一看她笑啊,便什么都不再怕!我打算带她回绝尘谷,她以前常说等以后要和我住在天高高的地方,站在地上一望无际,可以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我还要在谷中栽些桃树,她最喜欢桃花了,有回落下来一片桃花,她捧在手心里瞧了好久,藏在衣襟里舍不得扔。” “棠西。” “嗯?” 司辰躬身将石罐放在地上,一把抱住棠西。 “怎么?多大了,还撒娇。”据棠西的印象,司辰只有在心里难过的时候才会猝不及防地抱住她,每逢他这样,棠西都会用调侃的语气逗他玩。 “没事。”其实有事,司辰不愿追问她那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有性命之危?天下哪里不是天高地迥,想跑哪里不能跑,为何如此简单便可以做到的事要成为她俩的期望?司辰不问,知道她记性不好,怕她想得脑袋疼,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会知道的,永远不知道又何妨?眼下她在自己怀里,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冰凉的温度已是足够,以往之事,当去则去。 “那你这是干嘛?”棠西一下一下拍着司辰的背,语气几近宠溺。 “你以前都会搂着我玩儿,现在与我越来越生分。” 棠西清了清嗓子,站直了些道:“我听人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你可知此话何意?” “问过师父,她说是男女挨得近了,会互相伤害的意思。” 司辰忍笑:“你是怕伤害我还是怕被我伤害?” “这不一样吗,不管我俩谁受伤害,彼此都不好受,师父的话我不敢信,可不知怎的老是想起,行了,咱们回吧,云儿好不容易醒了,我有好多话跟她说呢,今儿不说明儿怕又忘了。” 司辰把脸埋在棠西脖颈间蹭了蹭,终于舍得放开手,捡起石罐回草棚。 远远地就看见草棚里多了四个大汉,正是司辰和公输梧在酒肆里打过照面的那几个,他们跪在贾花樱面前,滔滔不绝说着话。 贾花樱不住地抹眼睛,像是在哭。公输梧在一旁揣着手转来转去,焦躁地停不下来。 司辰走进草棚,问公输梧发生了何事。 大汉抢道:“夫人性命垂危,庄主请小姐赶紧回去,再晚恐怕就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司辰看贾花樱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道:“不如这样,我们陪你回去一趟。” 贾花樱点头。 “云儿呢?”棠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云儿,生怕她掉到了井里,趴在井岩上紧张兮兮地问。 公输梧:“云儿姑娘托我们转告你,她说还有事,事情一了结便会来找你,请你等等她,还说让你不要找她,否则会害了她。” “她有没有说去哪里?” “没说。” “她有伤在身,你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自己走了呢?” 公输梧低头刨土,苍天可鉴,她说走就走,拦也拦不住啊。 几人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后便到了南阳山庄门前。 棠西的马虽跛,跑起路来却一点也不比别的马逊色,满意得很,于是七上八下地替它捋毛,以示抬爱。 庄内款款走出来一妇人,身形单薄,面无血色,连咳带喘。她径直走到贾花樱面前,向司辰他们行过点头礼后道:“小樱,你回来了?” 贾花樱低低唤了句:“娘。” 公输梧问:“这是你娘?”言下之意是,你娘这不好好在这吗?站得直走得稳,看情形也没有要下一刻就归西的意思,说什么见最后一面是怎么回事? “请几位朋友到庄内喝茶吧。”庄主夫人上前握住贾花樱的手。 母女俩微笑着给司辰他们引路,几人穿过练剑场便到了厅堂。贾夫人失慎在堂阶上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幸得司辰忙搀住了她手腕。 司辰触到她的脉搏,略有疑色,庄主夫人如惊弓之鸟般,连忙将手抽回。 第十一章 南阳山庄 南阳山庄的厅堂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别无二致,倒没有点剑庄的内容。正席坐着一肥头圆脸、身着绣边金袍的中年男人,侧席坐着一年轻人,自酌着茶,也不看来人一眼。 贾花樱称那中年男人为爹,向他请安,介绍司辰与公输梧时只说他们是她的救命恩人,都落座后,公输梧小声问邻座司辰:“棠西呢?” “走了。” 公输梧眼神示意道:“上头这位就是南阳山庄庄主贾涧。” 司辰嗯了一声,打量起他对面那位一直低着头的年轻人,心生熟悉。用眼神询问公输梧,公输梧摇了摇头。 贾涧笑了几声,公输梧忍不住大力吸了口凉气,他想到了癞蛤蟆。 贾涧:“二位既是小女的救命恩人,本庄主感激不尽,理当登门拜谢,只是还未请教两位高名、师从何门?” 司辰:“举手之劳,不值一提,无名小卒,不足挂贵齿,江湖浪荡惯了,并无师门。” 贾涧心想:既是行走江湖,又有一招断剑的身手,怎得从未听闻这两号人物?这番回话,分明是不想多说。只好道:“既如此,后日小女的成婚大典还请务必赏脸参加啊!” 公输梧讶然:“婚礼?” “小女即将与我这连贤侄喜结连理了!哈哈哈哈!” 庭司辰和公输梧齐看向贾涧所示的连贤侄,他依旧默默喝着茶,面无表情。 公输梧猛地想起来什么,忍不住问:“您这位连贤侄莫不是‘连教’的......” 贾涧笑得愈夸张,他的那位连贤侄终于开口说话:“贾叔,今日我先告辞了,明日准时来迎娶花樱。” 贾涧亲自送客,客走后,讪笑道:“我这侄儿什么都好,就是为人过于傲气了些,两位切莫见怪。” 公输梧:“哪里哪里!” 继而,贾涧用一种异常贪婪的表情盯往司辰背后,讪笑道:“听闻小兄弟的剑奇锋无比,可否借我鉴赏一二?” 司辰瞥了眼门外杵着待命的四个大汉,讶异这贾涧究竟是何时得知其七耀剑断于他手的。心想:区区一把木剑也能当成什么宝贝?看看本不碍事,只是若让他看了这剑,免不了又要问些烦人的话...... “只是这剑上淬了剧毒,此毒怪得很,日渐损耗人的精气,我又无解药,正受毒气所困。”司辰站起身,作出要上前献剑的样子,笑道,“听闻庄主是爱剑奇人,为一把剑减去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寿命,倒也值当......” 贾花樱到底是大家闺秀,知趣识进退,见话锋不对,即道:“爹,我的朋友们赶路累了,我带他们休息去罢!” 贾涧审时度势的本领也是老麻雀级别,女儿给了台阶就下,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贾花樱亲自领司辰他们过去厢房,路上恰好撞见有贾家家丁认出公输梧是前晚贼人,却因他走在贾花樱身旁不敢上前指认。 贾花樱离开后,棠西赫然出现在司辰房里。 庭司辰正喝茶,打趣问:“怎么?你躲他?” “躲谁?” “贾庄主?或是,连横?” “连横是谁?” 司辰冷不伶仃教茶水噎了一通,解释道:“连纵合的儿子,连纵合是我爹的结拜大哥,也是我娘的师兄,还有一个老二,叫寒焰,寒焰之子叫寒野原,你还记得吗?” “哦!”棠西一拍桌子,“他们也在这?” “我只见到了连横,觉得应该是他,他似乎明天要成亲。” “成亲?和谁成亲?” “贾花樱。” 一阵脚步声渐渐临近,再响起三声轻微的扣门声,贾花樱在门外问:“恩人,你休息了吗?” “没有,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公输梧,贾花樱倚着门框道:“棠姑娘回来了,正好,大家移步凉亭用饭吧。” 棠西拉贾花樱进屋内,把丫鬟关在门外,问道:“你明儿要成亲,难不成之前是想逃婚?” 贾花樱叹了口气,坐下。 公输梧:“听闻‘连教’大隐隐于市,神出鬼没,甚至没几人知道教坛在哪!要不是我似乎以前见过那位,断然想不到是连教的人,怎么你们与他们有往来?” 司辰问:“连教?你的意思是连横是连教人?” 公输梧发疑:“连横?” 司辰:“就是那位连贤侄。” 公输梧:“噢噢!关于连教的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棠西:“这个连教的教主是谁?” 公输梧:“不知,说实话,江湖上恐怕没多少人知道连教的存在。” 贾花樱:“我今日是初次见到那位连公子,爹在寿辰那天第一次向我提起连教,接着说到让我嫁人的事。” 棠西问:“你现在没有离家出走的想法了吗?” 贾花樱缓缓摇头。一阵静默后。 庭司辰问:“你母亲她,是否被植入了蛊虫?” 贾花樱被这话惊起,慌张道:“什么!我一直猜疑是不是我爹骗我,因为娘她只说是风寒,可这么久总也不见好,所以果真是么?” “按症状来看没有错,不过你放心,祛蛊虫也就需要费些心思,耗些时日,还是可以医治的,可究竟是谁给你母亲种的蛊?” 贾花樱:“我不知道。” 庭司辰问:“你母亲患病多长时间了?” 贾花樱:“整整五年,我想,我母亲的病,跟连教脱不了干系。” 棠西问:“怎么说?” 贾花樱:“父亲为免我疑虑,向我透露说早在五年前,他已入了连教。” 由贾夫人陪着在凉亭用过晚饭后,贾花樱见棠西进了司辰房间,久久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便扣门拉了棠西与自己同住。 贾花樱:“棠姑娘与恩人难不成已经成亲了?” “啊?没有没有。”棠西连连摇头,很不能理解她如何会有这种想法。 “方才我见你们好像是要同住一间屋子?” “哦!我俩老家那边,没有房屋,我每次回去没地儿住,他们也没想着说给我也盖个屋,所以自来都是跟司辰挤一挤,这么多年也就习惯了。”棠西还以为有个多大的缘由,成亲那么严肃的事,就为这随随便便提? “庄内多得是屋子,棠姑娘想住哪间便住哪间。” 棠西应了一声,继续四下打量精致的女儿家闺房。 贾花樱觉得还没讲清楚,又道:“自小,便有夫子教着念女四书,说守节谨行乃是世家女子恪守的圣训,依我看,江湖儿女虽没那许多讲究,却也要懂得‘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棠姑娘可也这样认为?” 棠西笑了笑,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未曾听说过女四书是什么东西,是只有女子方可修炼的武功吗? 花梨石案上置着黑木围棋棋盘,棠西顾自捻枚蓝田玉石棋子。 贾花樱问:“棠姑娘也好棋道?” 棠西摇头:“不,我见司辰与他师父对弈时用的也是这种棋子,很是好看。” “若是能有幸与恩人对弈一局,花樱......” 棠西笑道:“他师父曾说司辰无论是棋艺还是剑术,皆浩渺如烟、结实如铁,我不懂这话的道理,却也暗暗可惜自己不会下棋,也从未真正领教过他的剑术。” 花樱心叹:其人亦是。 孔孟书,工笔画,女红唾绒,梳妆明镜,四处挂了红绫,贴了囍字,红被褥,凤冠霞帔...... 棠西笑:“你可一点都不像明日就要嫁人的新娘子。” 贾花樱叹道:“那位连公子,也不像新郎官啊。” “你俩既都无意,这门亲事......” “娘说,这婚事是我爹促成的。” 棠西:“看来连横在连教是头脑人物喽,你爹才想跟他攀亲。” “不知。”贾花樱摇摇头,“若真如恩人所言,我娘体内有蛊虫,这几年爹遍请名医为娘医治都不见好,我竟猜测是不是拿我去连教换解药。” 棠西看着贾花樱,斟酌道:“据我印象,连横他不是这种人。” “棠姑娘认识连公子?” “还算认识。” 花樱背转过身:“这些话原不该说的,只是我与棠姑娘相识时间虽短,倒有一见如故的情谊。” “什么?”棠西莫名其妙。 “娘与我都不赞成这场婚姻,她让我走,去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我也真的走了,只是我喜欢的人他并不半点放我在心上。” “你喜欢的人?” 贾花樱点头。 “谁呢?” 贾花樱顿住,转回身,看向棋盘,提了一口气道:“恩人。” 棠西心内欢乐,心想:司辰才这般年纪,竟有姑娘想嫁他了。但相对着贾花樱绯红而又愁苦的面容,忍住笑,只道:“司辰?” “嗯!” 棠西:“据我所知,你们也还不太熟悉啊?” “喜欢一个人,与熟不熟悉什么相干,就如连公子虽好,却不与我相干一样。”贾花樱急道,“况且,恩人救我一命,有什么比性命相关还亲近的呢?他见我受伤,扶住我坐下,他自己蹲在旁边,我望进他眼眸,看他温柔谨慎地为我包扎伤口,我从未见过那样认真的眼神。我的小环死了,因我而死,她跟我有半年,到底是有感情的,我不忍看她,止不住暗暗瞥几眼,默默流泪,恩人不言自明随即抱起小环,送我们回到山庄门口,他是那样细致的人......” 棠西无言以对,她记得司辰认真的眼神,却从未去想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她听秦姨说过司辰是一个细致的孩子,可司辰本不就那样的吗?意识到要带小环回去也不是多难的事,她们所说的细致究竟是何概念? 贾花樱神情深切,沉湎于和司辰初见时的场景。那时,他跳到十几个大汉中间,拔出了自己的剑,是一把木剑,引得大汉们一阵哄笑,他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仿佛不知道那些人是在笑他。 想到司辰那副无谓淡然的样子,单单在棠西面前有喜有动容,贾花樱激楚之下前跨一大步握住棠西的手道:“恩人的眼里只有你。” 这下棠西实在忍不住了,抽出自己的手,笑出声,问:“你清楚我与他什么关系吗?” 贾花樱迟疑地摇头,说不太清楚。 棠西摆摆手:“我们呢,认识很久了,因为熟悉才会多看我几眼,是亲人,不会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贾花樱听了这话,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停住,神情大悦,眼里流光溢彩,道:“既这样,不如棠姑娘去帮我问问恩人,如果他也喜欢我,我愿意随他走,带上我娘,他说可以医治的。” “不如你自己去跟他讲,他其实很好说话的。”棠西觉得这事态一下变得有些不好收拾。 贾花樱凝眉:“这怎么好意思说呢?” 棠西思忖后道:“不说的话,那你可以写给他看。” 贾花樱点头,花去一个时辰写了封信,交到棠西手上,恳切道:“烦请棠姑娘走一趟。” 棠西拿了信往司辰房间去,半路上遇见独坐在凉亭里的他,棠西望着司辰的背影,突然担心起要是司辰也喜欢花樱,之后该怎么办?又想:花樱喜爱司辰,很是件好事,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司辰回头看见棠西怔怔地立在鹅卵石上若有所思,笑着迎上去,问:“怎么?还没睡?”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 棠西心下发紧,心想:难不成司辰也正在想贾花樱?忙问:“什么人?” “嗯,其实今日见到连横,知道他还活着,我很开心,他既没事,野原定也没事的,对吧?若是忠叔得知,也可安心了。” 棠西点点头,嗯了一声。 司辰牵了棠西的手一同坐到凉亭里,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棠西递上信道:“花樱姑娘写给你的信,你看吧。” 司辰睨了眼信封,问:“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看。”司辰摇头。 “为什么?” “不想看。” “怎么会?” 司辰背过身,嘴角挂上丝苦笑。 棠西耸了耸肩,私以为司辰是已将贾花樱当兄弟之妻,轻声道:“也好,那我把信还给她。” 第十二章 世如棋局 到邓州已有半个多月了,寒野原吃住都在“洞香月”里。一个大男人在青楼,竟只独自在房里喝闷酒,将来吵他的人三番五次统统扔出去后,再也没谁借到胆子打搅他——都怕他那把大刀。 其实,寒野原常出入青楼主要是因为他从来都受不了女人身上的脂粉气味,而青楼的脂粉味最为浓烈——越无法忍受的事物越要承受,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入夜,洞香月又开始喧闹。一名浓眉深目、眼角覆刀疤、棱角刚毅十足的男子走进洞香月,径自穿过人流叩响寒野原那屋的门,登时,四周突然安静。 男子自作主张推门进了屋,又把门合上。 此刻,房外的人皆不约而同仰头张望着,摩拳擦掌地等着看这次人被扔出来的姿势。 盼了半天,什么也没盼到......房外喧闹声又续上。 寒野原不羁地笑着,倚着床沿问来人:“见着没有?” “嗯。” “觉得怎么样啊连横?”寒野原忙问。 连横皱了眉头,面目冷峻:“你着急什么,还不就那样。” 寒野原:“南阳山庄大小姐,论姿色,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排名靠前的,虽说是为康虞所迫,也可知足矣!” “排名第一是谁?” “这第一嘛......” 连横:“又打马虎眼。” “明日就娶亲,带来的人手可还够用?”寒野原笑躺倒在床上。 “怎么,你有兴趣帮忙?” 寒野原打哈欠:“我很忙的。” “今儿,我好像见着一个人......”连横偏了头一皱眉,给自己倒了杯茶。 “什么人?” “不急,你会见着他的。” 寒野原:“前几日,我在街上碰见易之,跟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转身就走。” 连横抿嘴笑:“他自来便这样,你莫见怪。” “我见什么怪,又不是不知道他,他那样一个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真不明白,怎会沦落到做你的仆从,你理所应当地让他照料你起居,喂,你难道不觉得受之有愧吗?” “他想干什么是他的事,不归我说了算。” 寒野原坐起身,定定地看向连横:“他在你身边可有五年之久了,起初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问你他是干什么来的你也不告诉我,后来渐渐觉得他待你还算赤诚,便没再多问,现在你必须得老实告诉我,他究竟为了什么?” 连横屈指划过鼻尖,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无妨,他其实是康虞安插在我身边看着我的人。” “我就说嘛,才不信他是心甘情愿拜服你才来服侍你的,不过,你那么恨康虞,能容忍她的人?”寒野原惊异。 “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说起这个,还没问你,你这次为何会乖乖听康虞的话迎娶贾家小姐,她究竟拿的什么胁迫你?” “你睡吧......”连横头也不回地起身出门。 第二日,寒野原睡到未时才醒,洞香月里大门紧闭,昏暗安静,他大叫:“有活人吗?” 没人理他。 他只好回到自己房内,从窗户跳了出去。 途经一酒庄新酿开坛,酒香四溢,忍不住想进去瞧看。还未移动半步,就有一农夫打扮的人牵匹马横在他面前。那人道:“少主吩咐,请总舵主尽快赶路,中秋之前不赶回去的话,楚乐师要发火的。” 寒野原叹了句:“哎呀!知道了!吃个饭先行吗?” 那人递给他些吃食和酒袋,交给他马缰绳,转身离去。 酒庄内,有一黄衣姑娘正拉了老板避开人群,笑问:“你以为我俩女流之辈,不懂品酒?” “不敢不敢,小店待客向来一视同仁。” “你这新酿,为何不给喝?” “不是不给喝,是请用小店特备的玉杯喝。” “当真好笑,玉杯喝得,玉壶却喝不得?”姑娘说完,随即看向自己的同伴,见她正望向门外出神,便问,“编钟,怎么?” 编钟抿嘴一笑,向酒庄老板道:“此为新酿第一坛,自是该珍惜,老板大方,广邀懂酒的人来品尝,玉杯盛得琥珀光,可见其珍贵,我俩也知这里的规矩,只是喝过这酒深觉爱惜,愿捎带给家中一个嗜美酒如己命的人,这样算来,也不辜负老板设这品酒会的良苦用心了。” “两位姑娘风度灵秀,愧受如此请酒之礼,实为惶恐,只是规矩在先......” 黄衣姑娘忙道:“规矩是人定的,想个法子,你不坏它便是。” 老板叹了口气,双手接过玉瓶带走,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又回来,双手奉还玉瓶。 两位姑娘道了谢离去。 黄衣姑娘将玉瓶塞进腰间口袋,笑道:“我倒要看看寒公子如何谢咱俩。” 编钟:“陶埙酿起酒来心无旁骛,比做任何事情都用心,待寒公子好,哪里要什么回报呢?” 黄衣姑娘红了脸,娇嗔道:“就知道打趣我,那几位姐姐面前却恭恭敬敬的。” 编钟笑了笑道:“方才我见寒公子他也正要进那酒庄。” 陶埙立马惊住,兴奋道:“你是说寒公子也来了,他来做什么?你怎不招呼他?怎不提醒我?你......” “别急,连公子的人也在,他们碰面说了几句,寒公子骑上马便走了,想来是有事,我们往回赶,兴许能碰上。” “堂堂连教少主,娶个亲还得躲躲藏藏、隐藏踪迹,这哪里还有半点娶媳妇的样子?说让我尽快赶路,眼下距离中秋还有好几日,也不知要赶什么路,这不就赶上了吗?我姑且离他们点距离,省了麻烦。”寒野原自言自语道。 按规矩,贾花樱只得一人过门,所以这一路人,也就只有她与连横再加五名连教弟子。都是普通江湖人打扮,一路上也不见他们言语,寒野原庆幸自己没与他们会和,否则会闷死去的。他一人跟在后边,拎着酒袋,乐得自在。 寒野原躺在洛阳城门外的一棵树上睡觉时,隐约瞥见有二男一女各自牵了马而来,他听见他们对话。 女子:“哎!小梧,你的那个木头鸟儿给我一只呗!” 男子:“我那叫机关鸟!” “不就传个信儿嘛!” 男子:“你可别小看它!高深的机关原理能简单应用,那才叫了不起!” 另一男子笑道:“看似简单的机关实则深藏若虚不也了不起吗?” “罢罢,你们也看见了,我那只已然飞走了,改日再制两只赠于你俩便是。” 女子:“好啊!只是我俩也没什么好回赠的......不如这样,我替你的马取个名字,当作回报如何?” “啊?” 女子:“没名字的马儿会死很惨的......马遇到危险又不会往树上爬。” “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大游!才起的名儿,不如这样,你的马就叫小侠。”又兀自将小侠两字儿翻来倒去念了几次,“极好极好!” 没有刻意隐藏气息的寒野原知道那三人在看自己,他们的目光往树上觑了好几眼,但寒野原实在觉得困,在青楼当真睡不好觉,攒不够力气回视一眼,便任他们走远了。不久后,迷迷糊糊中,连横他们来了,没法子,只好跳下树与他们会和,进了洛阳城要找人还是挺麻烦的。 哪知,这都到城门口了,连横根本没打算进城,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还要在城外风餐露宿地过一夜。 寒野原:“欸!怎么不进城?”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连横道。 “不是,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喝什么喜酒?” “合着你不摆喜宴了啊?” 连横:“我何时说过我要摆宴?” 寒野原觉得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还以为连横催他赶路是要请他喝喜酒呢,合着并没有这回事,于是愤愤然甩手就走,心道:你等着吧,等我成亲的时候你一滴酒都别想喝到,闻也不给闻! 寒野原走远后,连横挥退随从,对贾花樱道:“想好了吗?” “我不能走。” “我说过了,我没有你母亲的解药,你留下来毫无用处,甚至要成为傀儡,遭人胁迫,受人摆布,你若是走,虽也拿不到解药,我却能保证,你母亲的性命暂时无忧。” “你想让我去哪?” “天大地大,想去哪便去哪,只是,我不能带你回教内。” “为何?” “那里没有你的位置。” 贾花樱有些心灰意冷:“我不走,既已拜了天地,这天下再没有其它地方可让我容身的了,只看你打发,随你将我放到哪里。” 连横有些头疼,得见西边山坡上站着一人,径自走了过去。 一袭红衣竟叫山坡上那人带出一股寡淡疏离的意味,面容冷清而决绝。 “你怎在这里?”连横问。 “特来与你告别。” “哦,走之前,可否帮我个忙。” “何事?” 连横瞟了一眼贾花樱,抬手指了指道:“带她去金家,我记得你与金珠儿私交不错,不如让她在金家住一段时间。” “你不带她回教内?还有,我与金珠儿并不熟,你让我带她去,不过是想让我假借康虞的名义将她留在金家,犯不着扯什么私交不错的胡话。” 连横笑问:“帮不帮我?” “好吧!” “之后回去等我,我还有话。” “什么话,现在说吧。” 连横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态,仿佛眨眼间就累得不行了似的,坐在地上,颓然道:“我错了,易之,我错了。” 白易之顿时慌急,打了个冷怔,坐在连横身边。 “康虞费尽心机要我娶贾花樱,是知道你的忠心不在她那,又拿你没办法,想方设法要在我身边放另一个可以掌握的人,我本想将计就计,一来可以让你脱身,二来打算通过贾花樱促使南阳山庄成为我的筹码。到头来,还是我想得太简单......她用蛊毒牵制贾涧,我早知道她定也在你身上施了什么恶毒的法子,便派玄昙潜藏在她身边,寻找你的解药,三年了,仍是一无所获,前几日,玄昙叫她杀了,她的人把尸体送到我跟前......”连横撑住太阳穴,很痛苦的样子,“我对不起你,你为了我拿命在赌,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你,没有解药,单单从我这里脱身又有什么用!” “生死有命,自从遇见康虞,长年不见天日,这样看来,死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白易之拍了拍连横的背,连横从未这般与他倾心深谈,已知这是对方表达的最恳切的挽留,顿时有些语无伦次,“让我把贾花樱送到金府,是不忍心再利用她了吧?你总说要为了报仇心狠手辣,可又打从心底觉得这是你对康虞的仇恨犯不着牵连无辜的人是不是?若你下定决心要杀她,我可以帮你。” “康虞一死,你恐怕也活不了,还有那些受她控制的人,都会没命。最近我常在想,若是五年前的我再强些,拼死能要了她命,事情也不会发展得像今天这样复杂。这几年,她大肆掠取金家的钱财,胁迫贾涧替她卖命锻造兵器,派连教弟子五湖四海地搜寻兵书,甚至源源不断往皇宫大内安插眼线,除去这些,肯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她虽为连教圣使,所作所为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振兴连教这样简单,我得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连横握住白易之的手腕,看着他道,“贾花樱进不了教内,所以,你也不必走了,你要向我保证,没到非死不可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第十三章 曲径通幽 洛阳城内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司辰站在洛阳城内制高点,目光囊括各类行人,留意着连横一行人的行动,贾花樱已不在他们其中。 司辰:“公输,我记得你说你以前似乎见过连横?是在哪?” “苏州老宅,听到他与我家老爷子说话,两人气氛神神秘秘的,便捅破窗户纸偷看,之后赖着老爷子问,好不容易套出他的口风说适才那年青人是连教的,叫连横。”公输梧撅起唇瓣,显得极委屈似的,“那时我从未听过连教这一门派,通晓江湖万千事的说书先生也说不知道,禁不住好奇,毕竟我家鲜少有外人来,好不容易来一个万一是什么远房亲戚呢,我若一直不认识,往后等老爷子归西岂不断了走动联系?于是日日缠着老爷子问,求他告知,他让我问得烦了,居然直接将我赶出家门!” 庭司辰笑问:“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三年前,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你们也与连教有往来?” 公输梧:“我就是在纳闷,所以才询问贾姑娘。” “连教行事倒是隐秘。”庭司辰道。 公输梧:“可不是嘛!迎娶堂堂南阳山庄大小姐,送亲队伍一上路就散,新娘子还未过门,嫁衣先脱,这也太不把成亲当回事了,那个贾涧也不管管,就由着他们胡闹,也不怕自个闺女受委屈。” 棠西:“他们进客栈了,‘金赟客栈’,咦?你们看,门口那人。” 公输梧忙问:“什么人?” “不见了。” 三人仍在原地等了会,不见连横出来,便也去向那家连牌匾都刷了金粉的客栈。 江湖上无人不晓,但凡缀了“金赟”二字,花费都是要高出普通层级三倍以上的,谁让那是金点王的生意。金点王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金银多得装不下,便制成银砖地上垫垫、磨成金粉墙头刷刷,嫌盆景瓷器配不上金银的光辉,干脆命令一概物什统统穿金戴银,否则就要拉出去作废,不许说是金家的东西。 “客官里面请!客官里面请!”门口的两只红头鹦鹉叫。 掌柜的满脸堆笑朝他们招呼:“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 “住店。”司辰拿了块天字号门牌,“先吃饭。”门牌背面刻有字样:入此门者,定放下一切贪念,勿碰玩物。 司辰不熟规矩,不知是何时结算,索性先将从七耀剑上扣下来的宝石递给掌柜,掌柜的接过,仔细验了验,谄媚笑道:“好嘞!几位客官入住天字一号房,燕二!” 意会到掌柜示意的小二连忙迎司辰他们到旁边餐桌上,满脸喜庆地添茶倒水。 公输梧要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 棠西把玩着冠象牙帽的银筷、镶翡翠玉石的银碗道:“不怕偷?” 公输梧:“不知贾小姐,呸!连夫人?不算不算,嗯......不知贾花樱在不在这里。” 庭司辰:“不如去找找?” 棠西:“我也去。” 公输梧压低了声音道:“那我守着门口,你们千万小心!我看,这家客栈不简单,藏了不少机关。” 庭司辰和棠西分头行动,飞上屋顶掀瓦片,一间一间房查探。 金赟客栈共有一百五十间房,一环一环围绕住占满整条街道。客栈外围高,内围低,是以棠西、司辰于青天大白日匍匐在房顶上溜来溜去也无行人注意到。棠西查探完内围二十间天字号房、庭司辰查探完中围五十间地字号房后陆续回到了公输梧那里。 都摇摇头,一无所获。 “那我们先去房间吧。”公输梧道。 天字一号房有两个隔间,很开阔,铺有地毯,挂有壁画,储物架上的器具、甚至花瓶都看起来价值不菲。 棠西:“不怕客人顺手牵羊?” 公输梧小心翼翼从储物架上慢慢取下一只茶碗,触发机关暗弩,天花板上猛然射下三支冷箭,幸好他早有防备,避开了。 棠西坐在椅子上晃腿:“不放回去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庭司辰用掌力打开门,瞬间,门口的地板消失,往下是陷阱。又用掌力打开窗,窗棂外侧朝室内射入五支冷箭。 公输梧抬头望了望房顶,轻轻弹跳,哪知双脚一离开地面,就有一方铁网赫然显现在头顶上方。 棠西:“就这还想防盗,不过,他们摆出来,不就怕没人偷嘛,不管不管,我们还找不找贾花樱?” 公输梧把茶碗放回去,机关回隐,恢复如初,道:“她自己的选择,找着她又能如何?” 庭司辰:“能不能如何另说,只是,也没见到连横他们,要不,等晚上,我们再去人字号房间看看。” 入夜,一片寂静,四下漆黑,三人分头行动。人字号房虽有八十间之多,但房内一览无遗,不像天、地字号有隔间,所以探查起来也不太费劲。一间一间看,甚至包括柴房、厨房、马房,依旧一无所获。 正当三人会合于外围房顶上时,突见有一红色亮光自西方迅速飘移靠近。 红色亮光停在了内围天字号房顶,那其实是一盏红灯笼,凭借着灯笼的光,能依着装辨出提灯笼的人是一女子。 那女子在房顶上只略微停了会,便朝客栈内掠去。 公输梧:“啊!有点晕。” 棠西:“晕什么?” 公输梧轻声道:“她就是传闻中的红笼女,只出现在黑夜的杀手,我听说,见过她样貌的人都死了,好不容易能遇上,我使劲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越看越晕。” 庭司辰:“你说她是杀手,那她来杀什么人?” 公输梧摇摇头。司辰隐藏好自己的气息,朝红笼女消失的方向掠去。 棠西用两根手指拉住欲一同前往的公输梧道:“别去,人多容易暴露。”又问,“你可知她为何要提灯笼,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来了不成?她杀死人的致命伤是什么,或者说,她练的什么武功?” 书上说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司辰这家伙也不知道想干嘛,万一被发现,那人又不好对付怎么办?棠西决定,下次得牢牢看住他。一个杀手,提着灯笼,得有多离谱,这种事还赶上去凑热闹,简直不像话! 公输梧:“丧命在她手上的人全都尸骨无存,不知道怎么就死了,至于为何提灯笼,有人戏说是她眼神不好,要照亮夜行的路。”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司辰又回到他们眼前,招了招手。 三人一同来到天字四号房,房门开着,司辰带他们到一坨正在冒烟的垃圾旁。 棠西:“是‘化骨水’,难怪小梧说尸骨无存。” 公输梧:“地上有颗佛珠。” 棠西:“对!我记得,这间房住的是一大胖和尚。” “你们看,这里有两点血迹。”庭司辰蹲下,指着两点芝麻大小的血迹道。 棠西:“有利器。” 庭司辰:“嗯!而且,手法利落狠辣。” 公输梧问:“你有没有看清红笼女?” 庭司辰:“我下来的时候,她正从这间房出去,当时,她手里的灯笼已经不亮了,今夜太黑,但是房里照出来的烛光让我看到她头上的红纱,正是白日里客栈门口那个人。” 那名一身孝衣、惟头戴一片红纱的女子。 棠西问:“她去哪里了?” 庭司辰用手指着方向,道:“天字一号,我跟进去,人却不见了。” 三人将天字一号里里外外都翻遍,没见到一丝人影、或是能藏得住一个人的机关。 公输梧盘坐在地毯中央,青衣凌乱,他撑着脑袋,眉头紧锁。霎时,他纵身一跃,绕上房梁,移动一根梁木。骤然,房顶慢慢往上升了至少一米。 公输梧道:“上面还有一扇窗。” 司辰和棠西也绕上房梁,推开那扇窗,窗外是一条密道。 密道里幽暗闭塞,只容一人通行,公输梧晃燃一枚火折子,有了光亮后,感觉到的却是更深沉的幽暗闭塞,这条密道看不到头,不知通向哪里。 “这暗道,妙啊!”回声传到耳朵里,森然空洞,很是瘆人。公输梧吹灭火折子,又掏出一颗夜明珠。 三人前前后后摸索前进,过了一炷香时辰,终于得见前方出口处有一团亮光,朝着那团亮光又行进了一炷香时辰才终于走出暗道。暗道外,东方天边已现出鱼肚白。 有一片竹林,青青翠翠的,一条青蛇倒挂在竹枝上吓得公输梧不敢移动分毫,棠西摘下一片竹叶把蛇劈成两截。 公输梧连忙躲开青蛇的尸体,呼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庭司辰:“这种蛇没有毒的。” 公输梧:“这跟有毒无毒没关系。” 棠西笑:“我也怕。” 公输梧:“那你刚刚?” 棠西:“杀了就不怕了。” 庭司辰:“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还没走几步,就见那么多条毒蛇,五花八门的,简直齐全。” 公输惊了一跳,捞住司辰的手臂,连连问:“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毒蛇?哪儿呢?” 棠西抓住司辰另一只手臂,淡淡道:“小梧,你别怕,有我在,我保护你。” “公输,我告诉你,棠西她越是害怕的时候就强作镇定,越有把握的时候越夸张,我看,她现在是没法保护你啦。”庭司辰笑道。 公输梧慌里慌张地左右张望,已经见到了好几条粗壮的毒蛇,甚至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嘶嘶”声,吓到哆嗦。 棠西松开司辰的手臂,挺直了腰杆走在前面道:“胡说!我什么毒物没见过,还怕这些?” 庭司辰看着棠西背影,想起棠西曾身中蛇毒差一点就死掉。那时候郎中说棠西体内的蛇毒极为罕见,伤口是在食指尖,好在大部分蛇毒都靠她自己用嘴吸了出来,不然真的没救了。只是,至今还不知道,她为何会被那种毒蛇咬,还被种下蛊虫...... 竟有七八条毒蛇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追着棠西的脚跟游过去,司辰拔剑将它们尽数挑开,心有疑虑...... 公输梧:“此地有阵法。” 棠西回头笑道:“我们把这片竹林烧了!如何?” “好!” 庭司辰送棠西和公输到一个大石块上,跃上空中,将棠西给的“火树银花”粉随风洒向竹林里,引好火,用内力引着带火星的木棍至竹林各处。不一会,火势漫天。 三人嫌火光烧人,伴着噼噼啪啪声,正在择阴凉处。 “啊!啊!啊!”远空飘来几声悲惨的尖叫。 立即来了六名蓝衣女子,提了水从空中想要浇灭火,但是,实在做无用功。 “是谁!是谁!我要杀了他!”这次的叫声更加凄厉。 公输梧打了个寒颤,小声道:“杀猪的声音啊。” 棠西忍不住扑哧一笑。 又有一人抱琴踏过层层红火而来,雪缎鎏蓝之裳,怒红满面之容,发丝齐整、清逸飘雅、一尘不染。 他在司辰他们刚离开的那块石块上落座,抚琴,第一个音符的魔力便让人一阵心慌,蓝衣女子们即刻退回。 接下来,他像着了魔一样,眼珠散射出黑得发紫的光,一阵一阵魔音似要拆掉每个人的骨头,堵住耳朵也没有用。 棠西为转移注意力,从怀里掏出短笛,闭了眼,豁出去似的,吹那首她吹了千百遍的《光风霁月》。她本只想轻轻吹给身边的司辰和公输听,排解排解耳中瘴气,奈何琴音魔力太重,她为控制心智,越吹越响。 弹琴的人发现他们,于是集中音力,向他们攻击。 庭司辰拉住公输梧打坐,用内力控制心神,可魔音实在像无数条蛇、无数只蚁在他们体内疾速游蹿、啃噬,越想阻止,这种感觉越猖獗。 倘若他们能够睁开眼,会看到又有一男子急急忙忙从层层红火上端掠来。 来人揪住抚琴人的耳朵大喊:“停!” 抚琴人急火攻心,根本不理会。那个暴躁的来人直接把琴一掀,琴从石块摔到地下,断了。 这种时刻,本该悄寂无声。 但是,棠西的笛子声仍响彻在云霄,火燃烧的声音依旧呲呲嚓嚓。 抚琴人失魂落魄地看着来人,大喊:“你!”气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 庭司辰扶住棠西的脑袋,喊她名字。棠西稍微清醒后,像耳朵失聪的人那样大叫:“怎么样!我赢了吧!” 棠西转过头去,见那名抚琴人居然抱着断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厉害到把那人击败成这副德性,有点小窃喜,差不多就要引吭高歌一曲。 司辰捏了捏棠西那憋下一串大笑的脸蛋,察觉有人正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们,于是往石块上望去,那里站的人,正是寒野原。 第十四章 酌酒自宽 “司辰!棠西!”寒野原从未觉得如此口干,他生怕眼前人再次变成一团幻影。 棠西懵住,努力回想,终于认出石块上的人,笑着招手,叫:“寒野原!” 司辰心下欢喜,朝野原笑了笑,又扭过头去将地上的公输梧扛起。 刚爬起来的公输神魂颠倒,道:“楚游园,魔域仙音,他就是楚游园?不是说楚游园是女人吗?怎么声音像个男人!” 楚游园站起来对着浑浑噩噩的公输梧破口大骂:“你才是女人!你全家都是女人!” 寒野原:“快随我进屋去调息一下吧,否则,身体的难受短时间内消除不了。” 几人踏过火灰来到一座竹屋,蓝衣女子们三下五除二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棠西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看床顶纱帐的墨竹花纹,她确信自己刚刚差点把胆都吹爆了。 有人推门,棠西赶紧闭眼。她仔细听辨来人的脚步声,后舒心睁开双眼,坐起身道:“你还好吗?” “很好。”司辰坐在床侧,喂给棠西一粒丹药。 丹药含在嘴里,涌起一脉冰凉,将骨血间沸腾的灼热感消融殆尽。 棠西问:“小梧怎么样?” “他挺好。” “寒野原的确也还活着,放心了吧?” 司辰笑着点头,又拧起眉道:“嗯!其实过去的事,我并不很记得。” “你没有忘记的,只是没去想起罢了。”棠西伸出食指,点了点司辰紧锁的眉头。 说话间,又有人推门进来,他一边走近一边道:“等你们好了去给游园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他苦心栽培十来年的竹子就这么让人一把火烧没了,任谁都会气疯的。” “还是说你把他的琴摔断了更让他生气一点?”棠西笑问。 寒野原无奈笑道:“你呀!我就差给他磕头了,不过答应赔他一架更好的就是。” 棠西:“为什么你不怕他的琴声?” 寒野原:“也不是不怕,只是没那么怕。” “怎么说?” 寒野原道:“游园的魔音是迫使人骨与乐声产生吸力,最终达到用乐声操纵人体。大多数人只知声音由耳朵听闻,所以,当他们觉得乐声听起来难受便会拼命捂住耳朵,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让耳朵去听那些声音,这样能减轻大半痛苦。不过,这只是基本破解法,他若没被气愤冲昏头脑,认真起来,魔音效果远不仅如此。” 棠西豁然开朗似的点头,又问:“那他认真起来是怎样的?” “这我倒还没领教过。”说话间踱步到司辰面前,“怎么你?好久不见有没有想二哥我?” 庭司辰转过脸,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们养那么多蛇干嘛?” 寒野原:“我倒想问问你们究竟怎么来的这了,蛇是连横养的,竹林还设了阵法,就是怕外人闯入。” 棠西将金赟客栈密道之事告知寒野原,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寒野原:“一个小山庄。” 三人都纳闷,金赟客栈的暗道怎通到这? 棠西:“你知道贾花樱在哪吗?” “你们认识她?”寒野原有些惊讶。 “嗯!” 寒野原:“自然跟连横去连教了。” “我们能去吗?”棠西问。 寒野原道:“不是连教弟子就进不去。” “那你?” “我现在是连教四大分舵的总舵主,但虚有其名,从不掺和教内事务。”寒野原道。 棠西:“哦!那......什么时候吃晚饭?” “早准备好了,就是来问你们想在哪吃。”寒野原笑道。 棠西道:“大家一块!” 天空燃着火烧云,廊下偶尔有蛇爬过灰烬。竹屋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摆好一份一模一样的食物。楚游园正没好气地用绢帕擦拭他面前唯一特别的餐具,他的举动完全昭示出这里的用餐习惯都是因要迁就他。 公输梧死心不改:“为什么江湖上都称楚游园是女人呢?” 寒野原:“或许明日你就知道了。” 棠西:“那什么,楚游园,你别气了,我保证!明年就能还你一片林子。” 楚游园放下筷子,他身后的蓝衣女子上前用手绢替他擦了擦嘴,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棠西笑道。 公输梧特地清了清嗓子,郑重放下筷子,但是等了半天,他身后的蓝衣女子仍一动不动,这着实让他有点气馁。 庭司辰问:“明日有什么事?” 寒野原道:“中秋节,游园他应邀演奏,你们若去......” 公输梧忙问:“什么人能请到他?” “金点王。”寒野原道。 “啊!金点王,他花多少银子请你?”公输面朝楚游园发问。 楚游园神情很是不屑:“与你何干!” 原来这十年,寒野原一直住在竹屋,和楚游园比邻而居。山庄还有六位美丽的女子,月琴、竹笛、玉箫、琵琶、陶埙、编钟,她们都是楚游园千挑万选出来的,她们服侍他,辅助他表演,虽未拜过师,也可以说是他的徒弟。 庄内除了已大部分被烧光的竹林,后山还种有不少花卉果蔬。弹琴的回廊、起舞的亭台,生活气息尽收眼底,练武留下的痕迹也随处可见。 晚饭后,野原手持大刀同司辰于竹林余烬里比武。野原的掩月刀刀面如镜,形似半弦月,刀锋薄而宽,是他父亲寒焰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一把木剑有什么意思?”野原要求司辰换兵器。 司辰反握剑柄,与眉并齐,倏忽一笑,将木剑扔向野原,野原顺手接住,竟差点跌倒在地,问:“怎么回事?” “还我。” 野原通体拂过剑身,扔还给司辰,问:“这样重?” “你知道的,打小我拿来练手的都是重剑,否则用不顺手。”司辰示意一旁看热闹的棠西,“有一回,她扛回来一块木头,是千年岘木,才有了我这把木剑。” 说完即将剑举过头顶,刺向野原,耍出一套“灵蛇剑法”,身如游龙,剑尤行蛇,剑尖为牙,招招险毒。野原自有“降龙刀阵”应对拆解,周身铺磷,坚固轻巧。他俩一个攻,一个守,正斗得酣畅。 公输戳了戳棠西手臂:“我不明白,重剑总比千年岘木易得吧?” “他师父是给他找了把陨铁重剑,后来啊,他在练功时误伤了大东,整个把它的耳朵给切了下来,幸亏他及时收手,不然他大东兄弟的头颅简直不保,嗯,我也是听他两个师兄说的,据说当时相当惊险。自那之后,他再不使利剑了。”棠西心不在焉道,“不过,他师兄还说,司辰不用利剑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误伤这种情形,怕是一出差错便直接要命。” “大东是谁?” “一匹狼。” 公输惊道:“你,你的意思是,司辰认一匹狼,作兄弟?” “啊呀,这有什么!你还看不看了?不看就拉上楚游园一边玩儿去。” 楚游园正喝茶,差点没咽下去,问:“与我何干?” 棠西批评道:“切磋武艺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你倒像在听戏曲一般。”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楚游园道。 眼下,寒野原正使出“罗摩十三式”大攻司辰,罗摩十三式完创于日夜求醉的寒焰在其妻子华罗摩死后五年,刀法乱中有变,仿如一支胡舞,壮而美。此套刀法前面十二式,华遇式至华怒式,招招刚烈热情,疾速纷繁。只是这最后一式,华返式,颇有欲与敌人同归于尽之感,哀而大伤。司辰耍的剑盾最终被不要命般的华返式刀法解破,寒野原的刀直抵司辰背部脊梁骨。 棠西大声叫好,嚷嚷着也要同野原过几招。野原仍对和棠西在十年前那场比武感到后怕,刀招较于之前温柔太多,棠西抄起短剑步步相逼,接二连三飞出暗器,野原真是沉得住气,一再避让,很是不过瘾的棠西再也不想跟他比,掉头就走。 比武过后,月色初升,楚游园正在训导姑娘们练习明日要演奏的曲目,他一会子破口大骂,一会子温言细语,变脸像翻书一样。其余各人都坐在旁边木阶上观赏。 棠西问:“这些姑娘打哪来的?” 寒野原:“天南地北,我也说不上来。” 棠西:“来多久了?” “最早来的是月琴,有十年多,最晚是编钟,也已有五年。”寒野原道。 公输梧羡慕:“你俩倒是快活,活在美人堆里。” 寒野原笑道:“美人都叫游园教坏了,个个与人亲近不得。” 戌时刚过,野原和司辰静坐在后山凉亭里把盏邀月,蛙声、虫鸣奏起乐章。 “多少年没见了,算不清年头。”寒野原依旧笑笑咧咧的,悄悄抹去两滴清泪。 司辰温和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你倒是不一样了。” “哦?” 野原打趣道:“你打小老爱装腔作势把自个当个大人,如今像了有八分。” “像?” “还是小鬼头罢了!”野原笑得疏狂,满饮一杯酒,“这些年如何?” “在一个山谷里,没有纷扰,平平静静的,挺自在。”司辰饮尽一杯,“若是忠叔得知你和连横无恙,也可舒心了。” “忠叔好吗?” “好着呢,还成家了。” 野原想起赵忠原是少林弟子,头发还不知长齐没,就成亲了,他当新郎官那日的模样必定颇具喜感。 司辰如鲠在喉:“那天晚上......” 野原哀叹,声声滞涩:“那天,我和连横得连伯父保护,逃出生天,他告诉我们,忠叔护你和棠西已走远,还说,你的爹娘、我爹和加玛都死了。我们之后查出,当晚那些黑衣人皆出自‘宿杀门’,一个卖人命的杀手组织,门下人手皆不过泛泛之流,仅凭他们的人断然不是我们爹的对手,别有蹊跷的是,就在那晚后,宿杀门被灭门,以至于到了现在,仍不得而知究竟会是谁找上他们来买我们的命。” “宿杀门?” “嗯,门主叫玄天,有近三百年的基业,玄家先辈用一套叫《三百六十五种兵器》的秘笈打天下,培养出一众靠杀人维生的人,所练兵器各异,后因武功日趋发散而不精,逐渐没落。” “确是,黑衣人手执兵器各异,有几样兵器至今都从未见过。” “说来也巧,出事后一晚,我碰到存活下来的宿杀门后人,之后要找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不出意外的话,玄天在这世上还有两个女儿。” “她们在哪?” “你可听说过红笼女?” 司辰:“昨晚见到了,正是因她到的这。” 寒野原惊道:“不可能!你的意思是,你们跟着她来的?不应该啊......早在三年前,红笼女找到连横,我们从此得知她是玄天的女儿,叫玄昙,可前几日,她已死了,你们不会......” 司辰想了想道:“你说玄天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呢?” 寒野原明白司辰的意思,没有人见过红笼女的真面目,会不会红笼女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其中条理还没来得及捋清,恰见棠西和公输梧往凉亭这边蹭,一个下巴直往天上翘,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无声宣告——咱们只是小步溜达凑巧路过的,绝对不是特意到这边来!还有一个怀揣手、低埋头跟在后边,一身无可奈何,显然是被硬拉来凑人脸的。 寒野原瞅两人那模样,像极了大哥领小弟转场子来了,忍不住大笑,窃窃向司辰道:“棠西倒是鲜活了不少,不像以前病恹恹的。” “说我什么呢,我可听见了!”棠西跨进凉亭,“什么酒?蛮香。”嗯!只是问问、闻闻,并不是很想喝。 司辰着实让棠西逗得眉开眼笑,福至心灵地用自己的酒杯斟了酒,递到她唇边。心道:确是明朗许多,初遇时她眼里覆的那层阴翳早已消融,原来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这个意思。 寒野原拍拍手起身,打算干脆再去取两个杯子来,返回时路过一棵合欢树,驻足纠结,他知道,陶埙酿的寒梅酒正埋在自己脚底下,犹豫了吞下一杯酒的时间,索性蹲下刨土。 廊下走近一人,是编钟,寒野原连忙作势背靠树干望天,扮成什么也没干的样子。 编钟没看他一眼,径自走远。 待野原挖出酒坛,提了到凉亭外头,突然不太想过去。 棠西和公输梧相对趺坐在石桌上,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捧起瓷坛你一口我一口灌酒,嘴里振振有词,要不是听见对话,真以为是俩清醒的在商讨什么天大的事。 公输:“一块恰到好处的木材,可真是得之不易呐!” 棠西:“这个酒,同我师父酿的毒酒一个味道。” “老爷子说,碰到好木材比讨上好婆娘还难。” “秦姨酿的酒有一丝淡淡的甜气,忠叔没法不喝,老顽童嫌没有酒味,常去偷我师父酿的酒,酒烈,也合口味,却有毒,当然毒不死他啦,不过,也得害他老老实实躺上个三天三夜,我师父每回回去都要清点一下酒坛,少一个就笑一声,少两个就笑两声,笑声断断续续的,怪凄凉。” 公输:“千年岘木,你是在何处寻到的,能否带我去?” 棠西一脸严肃:“小梧,你成亲了吗?” 公输梧:“我想想啊......还没有。” 棠西庄重地掰手指头:“竹屋有六个姑娘,秦哥哥一个,秦哥哥一个,楚游园一个,寒野原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刚刚好。” “司辰呢?” “他和云儿,一个年岁太小,一个喜欢花农,得另外为他们寻。” 公输梧:“不小不小啦,我家老爷子说他十五岁就去逛花楼。” “如此啊!”棠西一脸正经,“你说,我要不要也领司辰去青楼转转?像这种事,还是得自小教,不然跟秦哥哥似的,老操心了。” 司辰坐在一旁,哭笑不得。 公输梧:“那可不,得趁早!” “那地方你去过没有,知不知道要怎么玩儿?” 公输梧:“我听说,寒野原平日里不是在竹屋就是在哪家花楼住着,约莫很有经验。” 棠西仰天长笑,并未多想什么,大概觉得有趣,也不知何事有趣,只是笑。 公输受她感染,笑和着。 笑天水共醉任飘摇,笑万事悠悠话清奇,笑心无所扰最无聊。 寒野原呲牙,哪个混蛋到处嘴碎成这副德性! 酒坛一滴不剩,棠西拿眼瞄坛底,大有要将自己的头颅往里塞的趋势,司辰双手端起她重新摆放,让她面朝自己,棠西看见司辰,很是不可置信。 “咦!司辰,你干嘛?” “回去睡?” “走,咱俩啊,喝花酒去。” “回去喝行不行?” 棠西愣怔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司辰胸口蹭,极委屈地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要带云儿走,那个地方不好,好多蛇......” “棠西,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不知道......黑漆漆的水里......”棠西瑟瑟发抖。 “好好,不要再想,再也不回的。”司辰抚拍棠西的背,抱起她就走了。 公输梧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很茫然,大概是在犯愁,不知道面前好端端坐着的人哪去了。 寒野原面对公输梧的背影,也很茫然——要把这位客人弄回去吗? 经过深思熟虑,野原决定——还是任其自便吧,毕竟凉亭风力清凉,能醒酒。 司辰抱棠西放到床上,她已不哭闹了,还在流泪,司辰俯身,轻轻舔了下她的眼睑,继而拿眼描画她,绘出皙白如琉璃的脸,敷粉似绯霞的唇,舒扬如远山的眉,周身血色悉数盛进眉心一颗朱砂小痣里,灼灼挑亮,有些晃眼。司辰屈起食指,拭去棠西脸上的泪痕,触到流火天色里照旧寒若冷泉的肌肤,顿了顿,果断在她身侧躺下,挨紧她纳凉。 楚游园正靠在床头看书,闻听门外有响动,推开房门,坐在阶上自酌的寒野原映入眼帘,便问:“还坐这干什么?” “喝吗?”寒野原仰头,举起酒坛问一身寝衣、披散头发的楚游园。 楚游园撇撇嘴以示鄙夷。 寒野原缓缓将酒坛放在一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你!” 寒野原噙笑含糊道:“送我回房。” 楚游园纡尊降贵地揪起寒野原,握住他双肩,半推半托往前走,一边道:“醉了?” “没有,今儿高兴,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可警告你,若是明早让我看见那只酒坛子还在那......” “不扔你那,扔哪?远了害陶埙找不着,扔近了,知道是我们这些人偷她酒喝,又得哭,只有你这,她不敢造次。” “什么叫我们这些人,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干得出这种事,不过,她的酒本就是酿给你喝的,老实承认不行,偏偏要栽赃到我头上,安得什么心?”楚游园嘲弄道。 寒野原咕哝:“管好你的徒弟,她们跟了你也是......” 楚游园愤然撤手,不顾寒野原,负手飘进凉亭,打量一番趴在石桌上公输梧的睡姿,眼睁睁盯着公输嘴角一条哈喇子悠悠地淌下来,打了个嫌恶的寒噤,登时目空一切,转身幽然而去。 第十五章 天域人间 世上有一种人,会因时而需要落脚之处,便在神州各地盖了自家客栈;会因偶尔喜欢热闹,一呼而天下应,轻易宴请到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因想赏一晚上的月亮,而建起亭台楼阁......这种人被称为富人。“月阁”就是这种富人斥资造的。 月阁露天,突兀在半山腰上,宾客们可乘升降梯直达。铺满胭黄色绸缎的圆形“月台”为演出台,下设宴席,华灯环抱,席上摆满珍馐,入席的皆是达官贵人或江湖上的大人物,司辰一个都不认识,但观察各人的装束、兵器也能辨出几分其武功路数。 楚游园是今晚压轴,此时正悠闲在特意为他准备的隔间里喝茶。透过屏风能看见台上开场舞《嫦娥奔月》。因月台特意建得比席宴高些,如此仰望月,月如盘,舞女每回张手起跳倒真有点奔月的意思。是他的徒弟们为这支舞演奏,天女呢喃,金点王之女金珠儿起舞,水袖流仙。 寒野原抱了把琴,绕过屏风,踱至楚游园面前道:“物归原主。” 琴身通体黑色,隐隐蕴崇幽绿,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梅花断纹,鲜见的优美形体。 楚游园欣喜起身道:“我的‘绿绮’总算回来了!” 原来,三年前,楚游园和寒野原打赌,输了,输掉他最宝贝的琴,后来一直想找机会赢回来,可寒野原实在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 灯火摇曳,黑夜花枝招展扮作白昼,公输梧坐在围栏上,端着碟吃果子,晃腿看台下一窝蜂人捧金珠儿的场,笑道:“金点王妻妾无数,子嗣却跟老母鸡下金蛋似的,只得金珠儿这么一个女儿,谁都知道,谁当上金家女婿,将来是要继承金家产业的,一夜之间富可敌国,谁不动心?” 丝竹管弦、宫乐羌舞、梨园戏曲,一方上罢一方登场,不知不觉间,月琴她们已身着月牙烟罗鲛绡衣、伴着泉水奔涌的旋律,滔滔切切地上台了,她们手持乐器即舞即奏,舞姿绚丽曼妙,如星垂平野、惊鸿落影、风云千樯、游龙翩跹,曲音不绝如缕,如月涌钟吕、细水吻剑、烈酒撼铃、珠落玉盘,水袖击过编钟,穿梭激昂熊火,羽化登仙。 如果说月琴她们的舞乐是仙子们在参加盛宴,那么,楚游园的一曲琴音,则似是仙宴过后,杯盘狼藉,悄无一人,只剩下月盘静谧悬挂在夜空,一尘不染的曲音飘飘缈缈抚慰过苍生肌肤血肉,觉露珠之清凉澄澈,幻入悲壮的远古星空,独自演绎一场神音仙话。 月台施九尺屏风,楚游园坐屏风中弹奏“绿绮”。 前所未有的静谧笼罩月阁,没有人曾听过这般幽静圣洁的曲子,众人心有灵犀纷纷抬头望月。一曲毕后,琴师已退场,余音袅袅,良久,掌声才响起。 不知是何时,寒野原坐在了棠西身旁,他问:“如何?” 公输梧抢道:“这琴音一粒一粒抹了油似的,太好听了,心率也随着琴音时疾时缓呢!不过,还真是,如此清澈,不像一个粗犷大男人能演奏出来的,再加上他的徒弟一众皆是美人,也难怪江湖上有传说他是女子,所以他都是躲在屏风后头?” 寒野原笑道:“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不是躲,是太出名,走到哪都被人追着赶着可不行。” 棠西嗤笑道:“唷,猪怕壮。” 月台中央,走上一穿金戴玉、极尽奢华的胖男人。 寒野原道:“此人便是金点王,他方才坐的位子左手边那个拿扇子的是武林盟主周瑜,‘善施堂’堂主,嗯,也是连教右护法,右侧大概是朝廷高官。” 公输梧问:“区区一右护法,也能当上武林盟主?” 寒野原道:“其他不会有人知道他还有右护法这个身份。” 金点王说话了,他喊:“首先,鄙人,非常感谢诸位的到来,都是给我金某面子!在场诸位啊,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我金某一介商人,粗言粗语的,有幸与大家结识,是我的荣幸啊!如今,鄙人的爱女金珠儿,芳龄待嫁,趁着佳节圆月,天时地利人和,干脆啊,在这月台之上比武招亲!先说好,点到即止!胜者便能与小女啊,喜结良缘!” 月台下一阵欢呼雀跃,金珠儿由丫鬟搀携也款款踏上月台,微笑着向大家行了礼,便随他父亲一齐退下了。 第一个飞上月台那人,一看就是丐帮的,他用棍棒使力震了下地面,狂笑道:“金小姐如花似月,我正愁讨不起老婆,着急着呢!金老板呐,我若抱得金小姐回家,定然好好疼她!”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丐帮帮主角己吗?传说他的棍下无生灵啊!” “哈哈!他若嫁给金家小姐,丐帮帮号怕是要改改了,改成金帮极好!” 又有一人飞上月台,那人道:“那也得看你抱不抱得到!” “这是崆峒派玄空太极门掌门人解酉啊!这下好看了!” 他们,一个刚猛迅疾、棍如雨下,一个身法诡妙、拳脚翻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百个回合下来,决不出一分高低。 棠西:“喂,司辰,你怎么看?” 司辰:“两人功力相持,防守得当,各有所长,关键在于谁能早一步擒住对方弱点。” 公输梧:“依你所见,他们的弱点在哪呢?” “你既问,我胡乱一说罢。”司辰道,“武功心法且先不论,单看兵器,一个在于棍的长度,一寸长,一寸强,但也因兵器长度,如果对手采取贴身进攻方式,就不好防守了;另一个呢,他的拳脚技艺了得,只要放慢此人出拳出脚的节奏,看清拳脚的惯性路数,攻下暴**位便可。不过崆峒派,着于奇兵,那位解酉的兵器还未亮相,兴许能出奇制胜。” “说得倒好听!打起来准过不了我们帮主一棍!”一坐在地上的丐帮弟子听过司辰讲话后道。 棠西回口道:“你就看着你们帮主输吧你!” 又是几十个回合,月台下的人看得是心惊肉跳。就在大家还以为会无限循环这种险象环生、见招拆招的打法,丐帮帮主角几突然倒在了地上,破布衣服被分解成几块烂布四散飞扬。台下惊异声连连响彻,议论此起彼伏。 “咋回事!怎么打完了?你看清了吗?” 庭司辰:“我看他不仅袖口里藏着勾刃,足见上也有。” “挺妙!”棠西冲地上的丐帮弟子道,“嘿,怎么样,说输就输,毫无悬念呐!” 哪知这丐帮弟子是个十足烈性莽撞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般言辞激损,他拿起棍子,冲着棠西就要挥打,只是棍棒刚举到空中,就被什么瞬间定格住动不了了。 俄顷,他大喊:“辣!辣!辣死了!”像狗那般伸出舌头,用巴掌使劲煽,弹跳不止。 棠西:“性子这样烈,不识好歹,淬了‘雪见梅’的银针,就当我教教你,以后可要看清,什么人你惹不起。” 雪见梅不过是提取了些尖椒、胡椒、花椒、生姜等成分用来戏弄人的小玩意儿,棠西有事没事就爱折腾这些。 原以为丐帮弟子独自叫闹忍受一阵也就完了,可他倒撒泼跑起来,引得围观者越发多,人群拥堵,丐帮弟子无处蹿腾,一急之下跳到了月台上。台上的解酉以为是上台找他比试的,做好了出拳准备,对手却一直疯跑囔囔,解酉皱起眉头考量:这是什么招数? 庭司辰:“多久能停下来?” 棠西:“效力只一个时辰。” 庭司辰摊摊手道:“那我们只好当不知情了。” 角几光着膀子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又上台把弟子打晕,扛下台。月阁上也就这俩丐帮的,今儿个算是一鼓作气把脸丢出神州大地了。 寒野原领司辰他们三人来到楚游园的隔间内,楚游园正静坐喝茶,茶具是他自己在竹屋那套,月琴她们六人在一旁立着。 棠西进门就道:“如此美人是你徒弟又不是下人,你还懂不懂怜香惜玉?” 楚游园:“什么叫怜香惜玉?” 她们六人,月琴大气脱俗,竹笛清丽幽静,玉箫旷丽真率,琵琶高贵典雅,陶埙机灵可爱,编钟聪慧神秘,各人气质不同,各个美妙得不可方物。 月琴笑道:“我们也非什么香玉,能伴师父左右已是心满意足。” “楚游园你福气不浅呐!”棠西叹道。 庭司辰透过屏风留意月台上的情况,现正有一八尺高巨人与一三尺高矮人对武。巨人使两把大锤,矮人使葫芦杖,矮人虽矮,力量却足以与巨人抗衡,他俩都快把月台给拆了。 司辰道:“人的蛮力真是没有极限。” 公输梧:“毕竟还是招亲,这模样的金珠儿会要吗?” 瞬时,天空射下一道紫绫,踩着紫绫飞掠过来的是一紫衣女子,她银发墨眼,肤如凝雪,赤练红唇,自顾自落在月台中央。大锤与葫芦丝早已讶异地停止打斗,怵在角落。 之后,四名装在黑衣套子里的黑衣人拥着一架红纱步辇也随之降落在月台上。 司辰记起和棠西在邓州城外的林子里也遇过一位紫衣银发女子,当时她和另一名男子皆戴面具,不过,看身形像极,应是同一人。 棠西:“什么人,那些人脸色怎都变这样难看?” “我听说无极峰妖女苏三是银发,如果没错,轿里的估计是无极鬼魅梅无极,我虽从未见过梅无极,可算来,他也应当年过花甲了,还要娶妻?”公输梧显得难以置信。 司辰:“无极峰?” 寒野原道:“无极众人修炼邪功,阴毒残忍,自去年出没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无人不忌惮。” 棠西:“怎么个腥风血雨?” “据说是无极峰苏三和苏千四处挑战武林各派,几乎无人能敌,各派死伤无数。”寒野原道。 月台上,苏三轻启朱唇,声音却响亮传到每人耳朵里,她道:“主人特来告知各位,下届的武林盟主他要了。” “大胆妖女,堂堂武林盟主的位子岂是你们说要就要的?” 苏三:“说了要,自然就能要到,大家习武之人,不耍阴招,堂堂正正比试一番就是,不过结果都一样,因为你们这些人无人能胜过我家主人。”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就不信这诸多正派之士还不能让你歪门魔道输得心服口服!” 苏三:“什么是邪?什么又是正?我们练我们的武功,按江湖上的规矩比试,偏偏被你们说成邪功,也罢!提醒诸位,武林大会上,没真本事的千万别来争了,以免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语未毕,四名装在黑衣套子里的黑衣人早已拥着那架红纱步辇消失在空中,苏三也随之踩着紫绫消失。 有几位义气正直的年轻人气不过,义愤填膺地追上去。 被无极峰的人一闹,武也比不下去了,金点王大腹便便地摇到月台上喊:“今日比武就到此为止,另外,梅无极当武林盟主我第一个不容许,届时,还望诸位英雄大展拳脚,为咱们武林正派扬眉吐气!若是哪位英雄能打败邪门武功,合适的话,我便将小女许配给他!言而有信!现下,请各位随意!该吃吃该喝喝,山下小筑静待诸位进去歇息,天大事也没有比吃饭睡觉严重的,若是要走便恕不相送,啊!” 公输梧笑道:“这金点王生怕女儿嫁不出去还是怎样?” 许多有志之士就无极峰之事争相讨论了一番,不多时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山脚下一整片皆是金家田产,田园地野间零零散散点缀数楹竹篱茅舍,倒也别有意趣。 醉酒、追赶、戏耍的吆喝声和兵器撞击的“铿锵”声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 天色擦黑,棠西蹲在葡萄架下吃葡萄,她脚尖前趴着一气息奄奄、浑身铁硬的人。 司辰寻过来时正撞见棠西伸出一指禅戳在那人脖颈间焦黑的劈痕处,指尖一道皮肉呈现烙铁抽压过翻飞绽裂之状,棠西沾染一滴乌血凑在鼻下闻了闻,头也不回道:“你来看这人还有气没气?” 葡萄藤间结满了玛瑙似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架,架下空间略有局促,司辰弯腰钻进,挤着棠西的肩蹲下,只用一眼就心领神会。以棠西的性情,蹲在这绝不是为救人,不过是熟悉害了地上这人的武功,不就与邓州城外林子里那名红衣男子无异吗?对比那场如火势燎原、旷野冰封的惊险过招,月台上的比武简直就是声势浩大的小打小闹,不堪入目。 棠西心想:红衣男子看起来是和云儿一伙儿,没准云儿也在附近。 司辰试过脉,惊异道:“有一股寒气在他体内,给他疗伤,不是真气,我一时摸不清它的来由和律动,不过,看来这人控制不了那股力量,任由它乱七八糟地上飞下窜。” “我在月台上见过这张面孔,五官凿刻得如此鬼斧神工倒是令人过目难忘,当时他却不是这副身材。”司辰歪着脖子屈起食指在地上那人颈颊间摩挲,“定然易容了,可破不出他的手法。” 棠西这时又分神了,她从清早一睁眼与司辰对视时就开始没完没了地琢磨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庭誉和棠棣的祭日。 司辰对神佛鬼怪之谈不以为意,于他而言,世间万物有即存在,虚空即无,人死便是心神、皮囊的一场消灭,再也不会有,他却还是在绝尘谷设有灵位,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时时祭拜,很多事情与他怎样认为无关,只是,爹娘虽然没了儿子还是会没着没落地牵挂。 也是寒焰的祭日。寒野原坐在屋顶上看彩云追月、寥寥星辰,一壶酒淋淋漓漓敬洒大半,日月星辰、风雨苍穹总能给予他慰藉,人生而渺小,肉身已死,魂灵定还飘散在广阔天地间吧?有没有能看见我、听到我? 第十六章 应知何似 云儿奉圣使命化身黑袍人,李代桃僵,监押无极峰峰主梅无极往返,她不解数日前连教教主为何要擒梅无极、又做什么特地要挟苏三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吆喝那么一嗓子,这番明目张胆的行为的确不像那位平日作风。 圣使早料到苏三定会试图下手,苏千也会现身趁机劫人,兄妹俩联手轻易解决掉了三名真正的黑袍使者,云儿有伤在身根本招架不住他们,隐在暗处的白易之适时出手挡住他们去路。 云儿听从吩咐把人带到周瑜处时,这人正独自站在篱笆院落的栅门口子等。 周瑜生就一张匀长白净脸,瞧着面善,形貌颀长,资质风流,骨体间自有一袭内敛温和风度,刚过而立之年的岁数,已有令生者敬、熟者信的气概。 云儿揶揄一笑:“护法好兴致。” 言外之意是问他——你堂而皇之站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是唯恐梅无极的下落没法向人透露吗?还是说你堂堂武林盟主却找不着人使唤、凡事都好亲历亲为好体验一番人间滋味么? “有劳云儿姑娘。”周瑜面无表情地拿过云儿肩上沙袋,提拖进屋。 云儿执行任务时曾与周瑜交过手,其后颇有联系,交情尚可,周瑜是教主的人,圣使明言要利用苏千动手之机令梅无极收归她手,再放出消息说人让苏千劫走了,现在这不是费尽周折又把人还给教主了?云儿拢了拢黑斗篷,揣着满腹疑虑,转身就走。 绕过成群结众饮酒侃谈乌烟瘴气的江湖儿女,远远地望见棠西身形,云儿驻足,隐在暗影后停看许久。 月影清摇,寂寂皎洁。棠西坐在檐上,双脚凌空晃悠,脑袋往檐下垂看,听她一圈伙伴闲谈,偶有插几句嘴,嘴角逡巡不断极自在的笑意。 云儿仿佛被感染了,心间涌上一股暖流,绷紧的身体骤然松快不少,暗想:小西,我再也不能等,谁也不能拿走你身上的光! 按云儿心中筹谋,他应先找机会与连横面谈,可连横行踪不定,费心寻觅几日仍一无所获。她猜想白易之定会知晓一二,可依白易之的性子就绝不会向她透露一个字。云儿转念一想,找不着他便只能等他自个找上门来了。教主和圣使都牵心思在梅无极身上,不信连横少主就不好奇。云儿假定白易之把梅无极在周瑜手上这回事告知连横,这样一来,只要守住周瑜这方兴许可以等来那个人。 棠西能感受到有一团黏糊糊的视线朝她而来,待她张望而去时,什么都没见着。 公输梧:“不多日便是武林大会,依我看就往龙门山去!” 大伙儿正在商议明日行程,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该乖乖返竹屋的楚游园提出不回去了,说要和大家游山玩水去,寒野原也纳闷,不知是什么让久居深山喜静厌世的楚老妖怪动了凡念。 野木花蓬间插出一条摇光白石漫成的雪玉小径,金珠儿在丫鬟簇拥下逶迤穿渡而来,她的身前身后招来无数只眼巴巴的靡淫目光。 金珠儿向月琴她们略微敛衽道:“见过几位姐姐,不知可否告知楚先生,珠儿特来拜见。” 月琴她们福身还礼,道:“珠儿小姐请回,师父已歇下了。” 方才消耗过多口舌的公输梧有些口渴,进屋去喝了几杯凉茶,分明瞄见楚游园还坐在桌边写写画画着什么玩意儿,哪里就睡了? 金珠儿神色失落,迈前一步诚恳道:“既如此,便不打扰了。” 月琴体贴一笑:“慢走。” 金珠儿倒不急着走,眼光落到庭司辰身上,嫣然道:“庭公子,故人邀你叙旧,烦请跟我走一趟。” 故人?金珠儿的语气分明是不容违拗的,听起来不像是这位金小姐霸道蛮横,应是她口中的那位故人之意坚决。 司辰极简单,并不废话,抬腿走到金珠儿面前道:“请带路。” 金珠儿在前引路,提着步子跨过一座小山坡后款款踏进柳林深处,司辰缀在后头伴着淙淙水声徐徐溜达,进了林子便一路有金府家丁沿路护守,司辰知道,这些人拦不住隐在他身后的棠西。 棠西没打招呼径自闷声跟了过来。 小坡上时,金珠儿已打发了一名丫鬟往前去送话,眼下她已遣走婢女,亲自领道,扶住门框虚让司辰进一间房,并把门带上。 司辰瞧见屋里等着的人,有点不解和惊讶。 “我不便现身露面,所以烦劳恩人走这一趟,当真怠慢了。”贾花樱起身揖道。 “无妨。” 贾花樱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司辰说不上来个究竟,只见她盘了头,服饰内容也有变化,整个人显得愈发端庄。 “恩人请坐。”贾花樱站着斟茶。 “有话要说?” 贾花樱瞟了瞟门窗,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知道眼下不可能有机会慢慢叙旧,仓皇而果断道:“恩人可还记得我娘身上的蛊?珠儿小姐身上也有同样的蛊。” 司辰抬眼,示意她继续说。 “珠儿小姐的症状与我娘一模一样,只不过她常年服些益气养身的丸药,瞧来气色好些,咳喘也没那么严重,可每到夜间同是畏寒体虚。”贾花樱眼里渐渐绽开呼之欲出的慌张和急迫,补充道,“金老爷就她一个宝贝女儿,掌上明珠难受得浑身冷汗,府里竟未请郎中来看诊,约莫他早也试尽了法子。” “若给我三个月时间,你母亲的病我可以想办法,我需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应该能治。”司辰猜测贾花樱同他讲这番话的意图,尽可能委婉道。 “原以为这场婚事能为我娘换得解药。”贾花樱露出无奈的苦笑。 “蛊虫并非普通毒药,没有解药,除非想法子取出或杀死它。” “听珠儿姑娘说,她每月初一服一次药。” 司辰揣摩贾花樱所指,点头道:“若你母亲那儿不方便交涉,可以问金小姐能否想办法金蝉脱壳三个月。” 茶水未凉,人已等不及,走了,贾花樱端详那盏孤零零的杯,里头茶水一滴没少,顿觉口渴,抄起茶一口饮尽,难解渴。 司辰走到小坡上时,棠西正蹲在水边摸石子。 水是从河里截来的,一些滑滑的碎石子沉附水道,直流柳林,石下有竹炭滤网,洗得这条黄汤水一股比一股清澈。 “她们的蛊,同我当年一样么?”棠西眼皮都不抬问道。 “实在很像,得请师父看才能确定。” “她们又是因何身中蛊毒。”棠西嘀咕,把脸埋到膝上,掩过眉眼之间腾腾燃起的一尾惧色。 她们因何?司辰一点儿没起要知道的念头,他蹲下来,握住水里那只纤巧绵软的手,本想问:你呢?你又是因何? 可一触到熟悉的寒凉温度,突得不忍心了,怕她伤神,只道:“师父再治一次,没准能发现你的病根。” 自无木拿黑曼巴蛇诱出棠西体内的蛊虫,她的体温便奇险而顽固地游离于活人与死尸之间,流火月不浸汗,霜雪天着单衣。棠西自己认为毫无不适,根本无碍,司辰却耿耿在心,想治好她。 “我没病。”棠西反手牵住司辰的手回去。 两人特地绕到葡萄藤架下,之前在这趴地的人已不在,显出白色粉末微凿出的人形留痕。 棠西抹来一指白粉,伸出舌头舔,吧唧嘴回味了一阵。 司辰道:“仿佛在这里又观了一遍林子里那场打斗。” 棠西点头,掏向腰间布袋,摸出小玉瓶,将瓶中白粉在手心里倒出些。 正这当,一盏红灯笼堪堪掠过棠西头顶,红晃晃地飘至百步开外的地方,忽地灭了光。 与此同时,菜圃方向响起骚乱,有人喊:“死人啦!出人命啦!” 司辰早已跳到葡萄架上,先往红灯笼去的方向望,眯了眼再三寻踪,未果,再转向菜圃那边,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正往那聚集,周瑜和金点王也正赶去,甚至连公输梧都火急火燎地跑去凑热闹。 待公输梧回屋,不等人问,便着急忙慌地道:“死了俩和尚,我去的时候一滩尸骨还冒烟呢,有人说亲眼看到是红笼女干的。” 棠西记起在金赟客栈死的大和尚,便问:“净捡和尚下手是哪回事,知道是哪间庙的吗?” “他们说是‘白马寺’的大弟子,这事出在金点王地盘上,他和周盟主说了,一定把红笼女拿下,给个交代。”公输梧一屁股坐下,操心道,“这俩和尚伴那个什么府尹来的,朝廷大官,民不与官斗,红笼女干嘛得罪这种人。” “我还打听到一件事,说是前段时间这两个和尚跟着他们印真方丈随军去了一趟西北,押着以白马寺名义捐赠的辎重粮饷,满满二十车,全城百姓可是涕泗横流、讴歌称颂呢!”公输梧压低了声音,“不过,前线听闻这回事,却说连和尚的毛都没见着一根,更没看见一粒军饷,你们说怪不怪!” 寒野原:“和尚怎么说的?” “有人几次三番当面质问印真,方回说,他们遭山匪截了道,官兵正在追回,恐敌军得知此事也打上这批辎重的主意,并引出诸多事端,所以才不声张等话。”公输梧道。 第十七章 云烟难散 一行人在骑马前往龙门的路上,碰着好几路武林人马,偶尔想浑水摸鱼套套他们的话,打听打听有无对抗无极峰的计划,必先被问:“哪门哪派的?”报不出门派自然同他们说不上话。 公输梧有些气馁道:“回头我多去几个帮派挂个名,捯饬捯饬自个门脸,混个身份好歹能出门。人心不古呐!先前都说江湖儿女一家亲,如今嘛,瞧瞧这些人,不在一桌吃饭便不进一家门、不说一家话,一帮一帮人整天喊打喊杀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掐架抢食吃,不如大伙通通改名叫丐帮得了。” 棠西笑道:“他们这些人要玩什么把戏之后看过不就知道啦,你苦苦这般,难道是想探得消息后偷偷告诉那个银发姑娘?” “我和人家不熟,哪样告诉她?” 玉箫、琵琶两人携演出行装返回竹屋,其余都和楚游园一块儿上路,他们师徒五人已换上平日衣裳,却仍是广袖长带、飘卷舒展模样,颇有些仙姑道士云游尘野、不日便要升天的意思,兴许是受此影响,一行人一点儿没有风尘仆仆之态,马儿们不疾不徐地随意停歇,彼此之间有不远不近的闲适距离,是恰到好处的安静和热闹。 黄昏,落日西沉,锦云染上橘红,风儿一阵一阵吹抚它们,轻而散的,一片一片缀在青天上,仰望天际,是无可言说的绚丽和妩媚。 棠西仰卧在她那匹跛脚红马背上,与司辰并辔而行,轻声唤:“司辰。” “嗯?” “你大了,能自己做决定、分析问题,我不想瞒你什么,你听好。”棠西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境遇以这样的方式说出这番话,完全是自然而然情之所至的,“你们在无量山谷从嗜血恶人手中救下我,其实不是偶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演了一出戏,她要我顺理成章住进你家,不过,我只住着,她自始至终没指使我做过什么。” 对于和棠西初见时的情景,司辰记忆犹新,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情状,说不出什么个滋味,涩涩问:“是谁?” “这个人,真是恶魔,我一点都不想提到她,从不知道她的名字,现在也形容不出她的相貌,但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一旦见到了,我定能认出她。” “你觉得我爹娘......跟这个人有关?” 棠西声音轻轻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道:“我本该去找她问个清楚,可我又得躲着她,只好等云儿来,我再问问云儿。” 司辰没应声,展望前路宽宽阔阔,左算右算,算不出能容下几人行。 一行人停在一座小镇赏丹桂,玩了两日,楚游园说要顺道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于是在下城南的官道上,大伙儿转进了一个小村庄,眨眼间,铺天盖地的竹林涌入眼帘,密密层层、青翠欲滴,教人神清气爽,穿幽取径,一帘酣畅飞瀑狂放奔袭着扑面而来,飞瀑之下撘有百尺竹梯,顺梯而上,在水雾弥漫之中,一幢绿竹小舍绰绰约约悬在半空。 屋内没人,门却大开,里头立着竹床、竹椅、竹篮等,净是竹子。大家稍立于门外廊台上,忽有箫声打着旋儿跌进耳里,呜呜嘈嘈、七上八下,令人难以下咽。 楚游园捏住耳朵,一脸老父亲情态的恨铁不成钢表情,甩袖子拿出背上的琴,对着碧波林海划了几个音,箫声戛然而止...... 月琴她们倒很有些亟不可待的意思,小跑到竹梯旁,恭恭敬敬等起,不断伸长脖颈往下探望。 不久,便有一人冒冒失失地跑来了,急急切切跨上竹梯。他背着竹篓,篓里装了两只野鸡和一堆千奇百怪的山菇。 公输梧原以为即将等来一位骨骼清奇胡子白花花的老人家,不成想来人会是如此年青。反观这家老气横秋的陈设,门里门外俨然一副老态龙钟的面貌,总之与眼前人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月琴她们兴冲冲唤:“祖师爷!” 公输梧:“祖......师爷?”难不成耳朵坏掉了? 寒野原道:“樊老弟啊,你竟躲在这儿!” 这位樊老弟羞赧地笑了笑,他年纪轻、长得俊,笑时眉飞色舞,自身心深处展露出勃勃生气,又极矛盾地带些病容——面色潮红,眼白冒红斑,一双吊眼镀上层层金黄。他瞅着眼前这么多人,一大老爷们竟学大姑娘样的腼腆起来。 楚游园嗤笑道:“樊惊,你过来。” 樊惊老老实实站到楚游园面前,献媚般笑道:“前辈,可有长进?” 楚游园屈起中指弹了下樊惊的额头,十分忧心道:“难听!” 公输梧闻听此人姓名,震惊万分。 昔有少年郎,名唤樊惊,手握一柄洞箫剑,行迹江湖,剑法卓绝、出神入化,多少豪客败于其手,引颈就戮。世人不知,樊惊剑术虽好,却不通吹箫,他每每忆起洞箫剑的前主人,便觉无颜以对,就算偶尔与那位前主人在梦中不期而遇也会立刻自己给自己吓醒。就是抱着这种愧疚的心情,樊惊开始日日缠着楚游园教授他箫艺。楚游园是个凡事不过三的人,他永远学不会在同一天连续拒绝一个人三次。金珠儿仰慕楚先生已久,她不可能学樊惊那般死皮赖脸没完没了地企求,所以至今连楚游园一面都未曾见到。 楚游园不肯收樊惊这般天资愚钝得好似少了根筋的徒弟,可禁不住这家伙死乞白赖地讨好巴结,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待樊惊简直是有些宠溺。月琴她们六人其实就是樊惊不知从何处带回来扔给楚游园的,楚游园竟能忍,平白无故地要代樊惊肩负起收养之责。月琴她们正大光明地称楚游园为师父,楚游园没有拒绝,默认了,这可让樊惊眼红得不得了,想着不管怎样都要跟楚游园扯上师门关系,于是厚颜央求月琴她们私底下唤她祖师爷,可是,分明说了只在“私底下”...... 樊惊领客人绕到屋后,踏上曲曲折折的一架竹桥,“吱呀吱呀”走到山脚下的民居小宅院里,他嚷嚷:“鱼姐姐!鱼姐姐你在吗?” 宅院的女主人迎出来,身后还跟着她家男人,男人道:“叫的什么玩意儿!说多少遍,是你大嫂!” “容与兄,赶紧收拾几间屋子安顿朋友,我那地方住不了人。”樊惊丝毫不见外道,“对了,我打了两只山鸡,鱼姐姐再做一次荷叶鸡,求求再解解我的馋!” 院子阔朗,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月琴、竹笛清出偏房两间空屋,铺设卧具,陶埙、编钟理放被褥,公输梧劈柴,寒野原洗菜,楚游园折花,庭司辰捣药,棠西到塘边采荷叶去了。樊惊则帮他鱼姐姐在厨房忙活,不时教他那位正给野鸡拔毛的容与兄骂几嘴,嫌弃他碍手碍脚,晃得人心烦意乱。 公输梧爱听说书,当然不是白听的,他一面把木头削得五花八门,一面骚眉弄眼跟旁边摆弄药材的司辰小声嘀咕道:“陈慈,字容与,当代神医,仁心圣手,他娘子叫鱼浅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鱼浅浅原是风尘女子。我今日瞧见,深深觉得这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欸,你说,他俩怎么在这?还有樊惊,他们怎么混在一起?” “你是在问我么?”庭司辰笑答。 夕宴欢愉,宾主尽欢。翌日清晨众人吃过豆花,陈慈要去山间采药,点名叫司辰一起去。 山路无雨,空翠湿衣。陈慈背着竹篓目不斜视地走在前头,大约是意有所指,并不特别留心路旁草木。 林籁泉韵,鸟语鹿鸣。司辰并未紧跟,随手挖了几株茯苓、苍术。 陈慈耐不住了,开口问:“给谁用?” “棠西。”司辰随口道,“你呢?” “你看不出?” 司辰如实说:“我观樊惊‘四象’,与长日住在瀑布边、受水雾沁浸之人不同。” “你小子,眼毒。”陈慈回头,特意等了司辰几步,直抒胸臆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可我耗了三年都没治好他的伤,是我无能,采完药回去,你看看,听听你的想法。” “好!” 陈慈大概没想到司辰会答得如此干脆,按照常理不都要自谦虚让一番吗?他以为世间再也碰不到这样直言不讳的人了,实在讨人喜欢,陈圣手随即爆出一串痛快的笑声,惊飞鸟群。 两人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悬崖峭壁,寻的不是什么奇珍异草。而是来到冰泉流经的一大片药草地,草药受人精心栽培,长得丰茂欣荣。两人离开时,背篓里装满了仙鹤、紫珠等药草。 棠西杵在一口泉眼旁等司辰回来,背手低头,两只眼珠子圆滚滚的不知往哪儿转。那个陈慈才蓄髭须,二三分长,说话时一颠一颠的,简直颠到人心尖尖儿上,一下又一下挠啊挠,痒极了,太想一把给他扯没,眼不见为净,所以,她就是等在这儿打人家胡子主意的。 司辰远远地唤她,怕人等久了,走得急些,先到了棠西跟前。棠西蹲下身,掬一捧水往上递,司辰俯身贴唇,凑在她手里吸了。棠西薅起袖角极细心地为司辰擦嘴,就在她放下袖子的当口,指尖溜溜一划,扫过赶上来的陈慈脸庞。 陈慈身上有功夫,险险避开一招,风行雷厉地刚要拔腿跑开,司辰居然用竹篓顶了他一下,不得已往后一跌,下一刻,陈慈眼睁睁盯着一丛毛从空中飘下,落在了自己鞋面上。空气有瞬间的凝滞,直到陈慈意识到那撮毛是什么,两只手方颤颤地往脸上摸。 方才司辰知道棠西是想打陈慈的主意,于是顺水推舟帮了一把,可没想到她是打陈慈胡子的主意,此刻木已成舟,陈慈的反应着实有趣,却不好火上浇油,只好使劲憋着笑,还不忘暗暗夸赞棠西刀片使得好,刮得相当彻底,没留余地。 陈慈回到家,碰见谁都逃不开原地享受一番对方大惊失色的观摩,自家娘子也不例外。但鱼浅浅应该还蛮喜欢,都哼起了小曲儿。 鱼浅浅为大家蒸了竹筒饭,樊惊平日这时都得在绿竹小舍运功疗伤,鱼浅浅一直替他把午饭热着,开始熬制樊惊明日要用的药汤,这药汤须慢火煎熬十二个时辰。午时刚过,司辰尾随陈慈给樊惊送午饭上去。 樊惊睁眼撞见陈慈的脸,“噗”的一声歪在木桶沿壁捧腹大笑,笑得喘不上气:“容与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是镰子不好使还是斧头劈岔了,我知道了!定是鱼姐姐看不下去,拿菜刀给你剜了。” 陈慈不搭腔,拽拉司辰到木桶边,点了点樊惊胸口说:“就是这儿。” “容与兄,你看我这还没穿衣服呢,不如......” 司辰猛地低头凑近,直接拿手在樊惊胸口那块焦黑的灼伤处摸了摸道:“这种伤我见过。” 陈慈、樊惊俱是一惊,忙问:“见过?” 司辰点头,回想道:“是不是一名肌肤苍白的红衣男子,掌风带热浪。” “白易之,一定是他,只能是他,江湖上还没别人练成他的功夫。”樊惊道。 “是他害的你?有何恩怨抑或有仇?”司辰问。 “不!可以说,我的命是他救下的,若不是他这一掌,我恐怕活不到今天,他打了我一掌,又悄摸把我送给容与兄,是想让我活下来,我猜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伤该如何治,这几年,全仰仗容与兄用药吊着我半条命。” “我碰见的那名伤者,当时他晕厥不醒,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是在自行疗伤,且大有成效。”司辰略微想了想道,“棠西收有他疗伤后残留在地上的白色粉末,那东西我们从未见过,也看不出何种成分,等会儿请陈圣手看看,没准能有所发现。” 棠西很大方,一字不说便将她细细致致分别从两处攒集的两瓶白色粉末扔向陈慈,随手搂过沐盆,兴高采烈地和月琴她们到溪边沐浴去了。 寒野原他们围坐在荷塘边垂钓,司辰处理完新鲜药草,分进笸箩,也削了根细长的竹子,做成钓竿,蹭过去钓鱼。 过了一阵子,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四人目无焦距地盯看水面,各自冥想连篇,也没人想起要回去避避雨,活像被点了穴,点成四具石化了的雕像。 司辰率先破土而出,侧身问公输梧:“你可知道白易之这号人?” 公输梧苦着脸将“白易之”三字念了几嘴,摇头称说书的没说。白易之这个名字公输梧绝对听过,就是肚中搜寻不见关于此人的墨水。 寒野原:“你找白易之有事?” “就想打听打听他练的那叫什么武功,见识见识他掌法的路数来历,兴许能对症下药,治樊惊的伤。” “据我所知,连横和白易之相熟。”寒野原道。 楚游园骤然调转话头风向:“编钟,你可知晓?” 刚来的编钟踌躇片刻方道:“听人言,他练成了‘火蛊功’,据说他的掌风犹如真火,触之体热难耐。有人猜测火蛊功是一门邪魔掌法,也有人猜是内功心法,总之应与某种蛊虫相关,没人说得清,因为白易之轻易不现身,见过他的人大都已丧命于其手。寒公子方才说白易之与连教少主交好,许是他受命于连教也不一定。除了这些,其余的编钟便一概不知了。” “天要下雨,鱼儿要回家,钓不上啦,月琴姐姐差我俩喊你们回去。”陶埙摇头晃脑地靠近寒野原,极其郑重地打量一只空桶,“啊呀,雨中垂钓,淋得湿漉漉的,摇身一变变成条鱼多好,好歹不用空空如也地回了喔。” “棠西回了罢?”司辰问。 “方才见她独自一人进林子里了,还未回。”陶埙摇头。 司辰收好钓具,托公输梧拿回去,又跟陶埙确认过方向,冒雨去寻棠西。棠西其人好干爽轻省,不喜身上湿污累坠,爱听雨、观雨,却厌恶淋雨,这会子下雨了人还不回,一准是让什么给绊住了。 霎时间,就像天突然崩裂了似的,雨水铺天盖地从空中瓢泼倾泻下来,“哗啦哗啦”落下,溅起水花。 司辰揩了一把眼眶,转眼就看见棠西在滂沱雨网中惊慌地上下遁藏,她身后追着一条巨蟒,它张开血盆大口,吐出来的血信子比棠西腰身还粗。司辰拔剑飞奔过去,腾空跃起,一挥而下,劈剑砍向巨蟒的上颌骨,巨蟒躯身大震,逼得它那条就要攀上棠西的血信子抖索着退回口中。 巨蟒再度摇起巨尾,摆动长身,汹汹然大力一扫,棠西飞身闪避。她生平最无法忍受这种滑不溜秋、冷血黏糊的爬行动物,已然被吓坏了,能及时躲开巨蟒攻击完全是凭身体本能。 司辰看出来了,这玩意儿就是盯上了棠西,他咬了一嘴下唇,倾力前扑,疾速擦过巨蟒颈部,返手拍过一剑,将棠西隔护在前,旋即腾跳翻身,砍向巨蟒牙口,乍有生血喷出巨蟒两颗膻腥的大牙掉落在地,巨蟒发出“嘶嘶”的吃痛响动,躯干贴地狂躁地扭来扭去,显然被震怒了。 林间传来模模糊糊一声呼哨,巨蟒听到召唤,顿时熄灭气焰,斯斯文文匍匐在地,像狗一样叼起断枝上一块碎布,飞快游走了。 巨蟒叼走的那块碎布是它从棠西肩上扯下来的,棠西低眼瞟向自个儿破破烂烂的肩头,愤然道:“这家伙狼心狗肺,那什么,忘恩负义!居然敢这样对我!” 司辰刚刚经受心急如焚,此刻,棠西肩上的血口子令他心疼得眼眶发红,一听这话恍然有些不知所措,棠西的意思是,她认识这条蛇? 棠西叉腰,像个母夜叉那样指点抱怨道:“它以前都没这么大,也不知吃了什么长得比猪崽还快,它小时候可没这么凶,在我面前一动都不敢动,乖乖等着我喂它血喝。” “你,喂它血?”司辰错愕。 “嗯!我给那条蛇喂过好多次血,但不是很记得我为什么要喂它......我们得赶紧找到云儿,问她便什么都清楚了。”棠西说到这儿,神情倏地一陷,显得比方才面对巨蟒时还惊慌,“司辰,我记不清太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其实我一直在想,万一是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万一是我害了你爹娘,该怎么办?” 不知哪位好心人关上了雨阀,雨骤停。司辰不知如何答复,他揽过棠西肩头,不避泥泞,携她安然往回走,许是心中认定了某种坚持,一步一步踩得无比踏实。 “你到林子来做什么?”司辰轻轻问。 “正要说与你听,你帮我记着,大概是一件紧要的事。”棠西直眉楞眼道,“大家在溪边洗澡,鱼浅浅突然握住我的后颈看,我纳闷她在看什么,问她却不答我,想起棠棣曾问过我,为何我的后颈上有一块血红的印迹,她说像是某种图腾。” 棠西停下脚步,攥束湿发撩至前胸,扒拉开后颈处的衣襟,示意司辰往里瞧。司辰愣乎乎地凑看,两只红彤彤的像是某种神兽的犄角活脱脱烙进她血肉里,这块印迹司辰早已见过,和棠西脚底板上用金蚕丝线穿绣上的生辰一样,都是种血淋淋的酷刑。司辰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承受过钻心蚀骨般的疼。 “我是为追鱼浅浅到这儿来的,我看她进了林子,那副样子有点不太对劲儿,像是受了惊,走出两三步还跌一跤,我担心她出事,那么漂亮的脸蛋摔坏了可怎么好!但我跟丢了,一下子就看不见她人。”棠西补充道。 司辰是从这一刻开始阵阵心慌,一颗心空落落的,好似滚进了无底洞,一直坠啊坠,永无止境地落啊落,虚晃晃、轻飘飘的,覆上手捞也捞不住。蛊虫、云儿、巨蟒,甚至犄角图腾,这些棠西的过去已然不由控制地像瘟疫一样蔓延,肆无忌惮地奔赴她、缠绕她,生拉硬拽地要把她吞进潜伏在晦暗处的巨大漩涡里。棠西如刀俎上的鱼肉一般,静静等待,无能为力。 司辰发觉在涉入江湖的这短短时日里,历经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所不知道的那部分棠西相关。贾夫人和金珠儿身上的蛊毒、鱼浅浅能认出的印迹,这些都像是投入石海后浅浅荡在水面上的那一层涟漪。如果说存在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江湖上翻云覆雨,棠西也曾站在风口浪尖处吗?想到这儿,司辰浑身一激灵,真希望是自己过于敏感了,用尽全力把湿漉漉的棠西拥进怀里,几乎有些撒娇的意味,柔柔道:“回绝尘谷吧,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不是答应公输了,一起去看武林大会么?”棠西像哄孩子一样拍抚司辰背脊。 第十八章 有所归依 “瞧瞧你这屋,还有点子人气么?你倒好,一住就是三年,算上这次,我可是大老远的来了两趟,不可能再有下次,除非你把伤养好,亲自来找我,否则啊,我俩有生之年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楚游园深夜无眠,想着该上去跟樊惊再好好道个别,毕竟明日一早便离开,仓促间可能也说不上话,他也没料到自己会特意跑来作难。 “总以为在这儿呆不了多久,没准明儿就能回去,我就当它是一个临时歇脚之处,没怎么收拾,算起来也就每日上来歇个午觉和晚觉,平日都去下面和他们一桌吃饭,容与兄见多识广,好喝两口小酒,听他天南地北地侃谈,并不寂寞,如今鱼姐姐也有了身子,再过四五个月他们的孩子出生,便更热闹了。”樊惊无奈,一个字都不敢提及身上的伤。连自己都无甚把握的事,如何能信誓旦旦地向人说出请一定存有希冀的话? 楚游园却读到了樊惊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万不得已,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莫要强求,左右大不过一死,若你最终不治而亡,自有容与为你收尸,每年清明,我会去你坟前祭扫,总不至于落得无所归依的结果......且安心养着罢,我在外边也会替你留心。” 樊惊连忙摆手拒绝:“不敢不敢,不必为我留心,你的清静得来不易,我不想你因为我又被搅进去。” “哪里来的清静,四处遍布蠢蠢欲动的凶兽,只等掩人耳目的迷雾散尽,暴风雨来临,自然要,了结个干净。” 丛林凶兽逼扰,驱赶着人们往同一个方向奔去,这些同路而行的同道中人绝称不上是志同道合,他们沆瀣一气地维系形同陌路的表象,互相不攀谈、不争斗,却各怀鬼胎,敝帚自珍地私藏自家几招独门武功,唯恐让人瞧看了去,丧失底牌。 可本该南下的一条道,缕缕行行的几路人马皆极为默契地在一个岔路口转向西路而行。 棠西伸手拦住四名穿直?的僧人——别的队伍都算是声势浩大,最少也有十七八人,独他们看起来容易招惹些。 特别瘦高的僧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见教?” 棠西:“大师们在哪间宝刹修行?” “白马寺。”粗脖子僧人趾高气扬地仰脖答道。 棠西:“大师们可是去参加武林大会?” “敢问几位施主是何门派?”瘦高僧人问。 又是此问。寒野原极不情愿地随口往头上扣了顶帽子:“我们是善施堂的人。” “既是善施堂的,难道不知?我们正是受周盟主之命前往善施堂。” 寒野原:“哦!我们受堂主之命外出办事,多日未归。” 僧人走后,公输梧道:“奇怪!善施堂因善举布施闻名,坐落城内坊间,怎的往荒僻之地跑?” “不如跟去瞧一瞧。”寒野原道。 正大光明地尾随僧人行走了数十里路程,来到一道峡谷深渊,俯视之雾满如深云,洞白浮天,深不可测,僧人们毫不犹豫地飞跃过峡谷上大约四百尺长的钢索链。 待跟到峡谷对面,发现链桥尽头已汇集武林各派,众人徘徊于崖边,让一圈头戴网巾、上绣“善”字的佩剑人士合围着,应该是善施堂的人,善施堂的人把大家困在这干嘛? 不久,善施堂的一名弟子拱手喊道:“多谢诸位英雄好汉的配合,谨防邪派混入,还请各门各派清点好带来的人,从我右手边通过。” 公输梧:“居然还得一个个对照名单、一人一人清点!” “交到那人手上的东西是什么?”棠西问。 “兴许是一种信物凭证。”寒野原道。 “你不是和他们堂主同是连教的么?”棠西悄声问寒野原。 寒野原明白棠西的意思,答道:“可惜周瑜不在。” 棠西选中一名守在悬崖最边缘地带、看起来最不安分的善施堂弟子,拍了拍那人握在剑柄的手,低声道:“嘘!别声张!我是堂主安插在这的眼线,这里有个人非常可疑,但堂主吩咐,不可擅自做主贸然行动,一切都得请他亲自来定夺,我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去给堂主捎个话,千万记得要亲口告诉堂主,听明白了吗?” 这人背对棠西,一动不动道:“凭什么相信你。” “你想啊,我若是坏人,不可能笨到要你把堂主请来,岂非自找死路?再有,这是堂主亲自吩咐的,坏了事你能承担后果?” “你要带什么话?” “一个字,‘连’,记住了吗?” 善施堂弟子点点头,抬腿跑远了,自始至终没看棠西一眼。 一盏茶的功夫后,从来都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的周瑜走过来,寒野原向周瑜点头致意。 周瑜爽快道:“几位,请随我来。” 穿过悬崖边的长廊就到了后花园,周瑜把扇子贴在右拳上道:“堂内客人太多,这是后院几间较为清静的房子,几位随意住下,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寒野原抱拳:“多谢!” 周瑜留下一名叫“小满”的弟子,令他好生服侍,道了告辞后,又折回来,拉寒野原到一旁说话。 “连舵主是与你一道来的?”周瑜问。 “你是说连晋?他也在这?” 周瑜眯细了眼:“是你让他来给我传话的。” “我只知道帮忙传话的是你善施堂的人,我可没本事叫连晋给我跑腿。”寒野原笑答。 “那他怎么......教主派来的?” “我哪能知道?不过依我看啊,你不必担心,以他的行事作风,没准就是贪玩,跑来凑凑热闹罢了。” 小满提了些茶点摆在后院凉亭里,棠西见小满生得奇怪,具体哪里奇怪,她左看看右瞧瞧,一句脱口欲出的话偏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忘记怎么说出口,暗挫挫搭讪问:“什么名字?” “小满。” 近两日,司辰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让他尤其不适且不安,为排遣由此引发的多虑多疑,便开动心思把敏锐的触角探出去巡视起自身所处的环境,依靠对周遭生物的把握进行自我催眠。 众多武林人士聚在此地做什么?按照常理,人多的地方流言也多,总有人会忍不住私底下说道几句。听闻各门各派中主持大局的人躲在暗室里商讨了一整个下午,司辰趁着月黑风高,跃上屋顶,仔细寻摸哪方有谈论的声音。可白日里嗡嗡唧唧的人们像让人下了一把瞌睡散,此时只听得见一连串死睡的呼噜声,与周边林子里传来的狼嚎声十分相和。 听周瑜说连晋披了善施堂的衣裳混进这里,寒野原围着前院后院转了几圈也没见他一个鞋印,施施然摸到酒窖顺了坛酒,从窖里出来便看见棠西和公输梧勾肩搭背地往林子里去,他们后边冷不伶仃地还跟了个人,不就是连晋嘛!寒野原轻轻放下酒坛子,悄悄接近,就在连晋觉察到熟悉的气息,一回头的当口,野原猛地扑过去,一把擒住连晋,抱着滚进路边一堆丛草里。 连晋挣了两下,待看清敌人面目后也就不动弹了,任人宰割似的由着野原捂了他的嘴、压在他身上。 野原放过连晋的嘴,迅速扣住他的双手按在地上,有些得意道:“你干嘛呢?” “起开,让人看见!” “看见什么看见!方才你跟踪他们,打得什么歪主意?说来我听听!” 连晋其人,吃软不吃硬,他有气无力地抬脚作势踢向野原后脑勺,野原看连晋软绵绵的模样,以为是跟他闹着玩儿,便漫不经心地身向左倾躲了躲,连晋猛地提起劲,借势将身体抽离开野原的束缚,当机立断狠狠踹了野原屁股一腿,脚下生烟跑没影了。 棠西听见了寒野原他们闹出的动静,欲返身去看,公输梧拉住她,笑道:“不过是猫猫狗狗的打打架,不必去。” 白日里那位白马寺的粗脖子僧人惊惶地推开门,如惊弓之鸟般蹿出来,连滚带爬地奔走叫喊起来,司辰一个俯冲挡在僧人面前问:“怎么了?” “快!这位大侠,快去救救我三位师兄,他们......” 粗脖子僧人话未讲完,正要七手八脚地说出一件尤其令他恐惧的事,可眼前的人已不在了,司辰已追着一道身影掠进了丛林。 “早知我就不来了。” “你不来,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快些透透气,免得你等会憋得难受。” 司辰追出半片林子,和前方那位提了红灯笼的红衣女子只隔了一截树梢的距离,却骤然听见了棠西和公输的声音,一个分神,已不知红笼女去向了。 棠西在树下轻喊:“司辰,由她去吧,莫要追了。” 公输梧不作声地迈开脚步,离了棠西有两步的距离,用两根手指从袖中夹出一颗似是白色丝线做成的鸽子蛋小球。 “你大晚上叫我出来,神神叨叨说有好东西给我看,就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能孵出个大鹏鸟么?”棠西冲上前大力揪住公输梧耳朵,她以为公输会给她看个机关兽之类的大作。 公输梧缓缓低头,面目已晦暗了大半,陡然将指尖白球朝棠西扔过去。托无叶的福,棠西和司辰早练出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心理,棠西做出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可这颗白球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她粘过去,最终砸在她鞋面上...... “嗞嗞”的声音,像无数枚蛋壳齐齐裂开,瞬间,棠西被绵绵密密的蚕丝缠得严丝合缝,她尝试挣脱跳动,丝线却越裹越紧。 棠西心想:此人不是小梧。可又纳闷,要不是他的话,为何语气身形都这样相像? 司辰的剑向公输梧劈去,剑气啸起一团团落叶,公输梧腾空而起,躲在树后,五枚蚕丝球即时从五个方向眼花缭乱地砸向司辰,司辰尽数稳稳接它们落在剑上。就这一刹那的功夫,公输梧已然消失在空中,司辰回头,里面有棠西的那个白球不见了,棠西不见了......司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敛气屏息,闭上眼睛辨认动静,迅速捕捉到气流微末的升力,急忙追过去。 白球离公输有些距离,司辰定睛看,原来他手间绕了一丝牵引白球的极细的线。一直追到悬崖边,司辰当机立断,剑气下劈,砍断了那根连结公输和白球的那根微乎其微的线。 公输立时击出一掌,白球被其掌风推下悬崖。司辰来不及多想,跟着跳了下去。 公输梧蹲在崖边凝望良久,再度抬起头站起身来,竟又换了一张脸,戏台上的变脸人若是得见如此天工造物般的变脸术,怕是要三跪九叩认祖宗了。当前这张脸透着七分如山水墨画一般的涵蓄幽远,更有三分由内而外散的邪气,分明是庭司辰的模样。 这位真假难辨的庭司辰走出林子,换掉了身上的青衣,回到善施堂后院,和编钟狭路相逢,险些撞上。 编钟:“庭公子,这么晚还没休息?” “嗯,早点歇息。” 第十九章 无极峰主 崖下的庭司辰单手攀住刺入石缝间的木剑,另一只手拉住牵引白球的细线。他放手跳下,双脚蹬过石壁,抱了白球停在河流边黄沙上。水势湍急,风卷尘沙,看着怀中纹丝不动的白球,心下终于安定了半分。 司辰轻轻拍了拍白球问:“棠西,能听见我吗?” 白球里响起空洞的回话声:“能,方才是跳崖了么?” “嗯,你怎么样?” “我一使力,就裹得越紧,没法再动,你在外面给我一掌试试看。” 司辰恐掌力伤着棠西,便用手掌贴在白球上,尝试着慢慢往里一股一股输送内力,白球开始一点一点膨胀,越鼓越大,两个时辰后,白球圆滚滚的,比一副棺木还大,司辰托起白球举在空中,继续输内力。 “啪”的一声,像炮仗炸开的声音,白球爆裂。棠西从空中落下来,司辰稳稳地接住了她。 棠西双手环扣司辰脖子,转了转眼珠子,有些喘气:“什么地方?” 司辰加了些力气搂紧怀里的人:“悬崖下。” 天开始蒙蒙亮了,四下白茫茫,棠西举目翘望向上逐渐开阔的崖口,轻声道:“不累么?放我下来吧。” “不累。”司辰让棠西双脚触底,将她端端正正地放下,回身捡起地上掉落的一绺白线摩挲道,“有些像蚕丝。” 棠西:“那个人易容成小梧的模样,指不定小梧会有什么危险。” 两人沿着细沙急忙找寻登上悬崖的路,卯足劲往上攀跃,在离崖口只有十几丈的石峰上,一银发女子遽然跳下,停落在另一座石峰——是苏三。 苏三莞尔一笑:“你们的朋友在无极峰上做客,二位可愿去探望探望?” 司辰和棠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这位紫衣女子。 “一位名叫公输梧的男子,怎么,他不是二位的朋友?”苏三莳弄发尾,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善施堂和无极峰其实是属于一条山脉的两座山峰,相距八个山头,不算太远。公输梧跟着那位假扮成庭司辰的人走了一夜便到了无极峰底,自峰底往峰顶的行程上,频频看见不少在练怪异功夫的弟子,有大口喷火的、鼻腔岀烟的,甚至脚底生花的...... 峰顶有一座塔,无极塔,八层,铁门大开,塔外的草坪上空无一人。 “司辰,莫要告诉我塔里头是那位银发姑娘啊,都是棠西拿她开我玩笑,你可别当真啊,我和她一句话都未曾说过,怎会平白无故地钟情呢?再说了,我并不知那些人要怎么对付梅无极,没法给她任何帮助,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跑来,岂不失礼?”公输梧紧张兮兮地道。 “你在塔里住几日,不要生事,银发姑娘会来找你。” 公输被推搡进塔里,他还要再出声,大门却“嘭”的一声关上,公输的声音被关在塔里,锁门的人深深叹了口气,应付了公输梧一路,虽然是极尽敷衍,却也大伤了元气,大概平生都没说过如此多的话,要不是嫌扛他麻烦,早将他一拳打晕了。 塔内,除正中央设了把椅子,椅子旁有食物和水,其它空无一物,连光线都很暗,往上看就是塔顶,原来没有所谓的八层,就这么个空塔壳。公输坐在椅上,决定先好好歇歇,走一夜的路,怪累的。 这边峭壁上的棠西跳到苏三所在的峰头,声音带些怒气:“他在哪?” “我哥邀请他到无极峰做客去了,没动他一根毫毛,恭恭敬敬请的。” 苏三的话只说一半,像是在故意等着看这两人能急到什么程度。棠西不耐烦地插腰,原地踢了两下脚,愤然抬手要跟苏三打架,司辰挡住了她。 “好了,我也不想再绕弯子!你们大概知道,当今武林上各门各派都在打主意欺负我们,无极峰孤立无援的,想请你们帮忙。”苏三终于放过了她的发尾,说得理所应当。 棠西觉得有些好笑:“我们认识么?” “怎么不认识!我哥说了,你们在金点王的月阁上说的话、干的事他可都知道,还有,他在葡萄架下疗伤的时候,你们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陪他说了好一会子话,若再见面,只当是旧相识。” 司辰没想到,那日在趴在葡萄架下自行疗伤的人竟是苏三哥哥,兴许能请他指教怎么治好樊惊的伤,虽未见过对方面目,既被称作旧相识,且就这么算吧!便问:“我们能帮什么?” “根据昨日探得的消息,各派也算有点骨气,没有另择日期秘密召开武林大会。”苏三道,“但在武林大会当天,他们一旦发现有我们的人出现,立刻进行围杀,一个也不会放过。” 棠西道:“不如你们不要去争武林盟主的位子了。” “许过的话,怎可变卦。”苏三道。 棠西劝解道:“我听说你们不是什么武林正道,就算打败了所有人也服不了众,当不了盟主的,不如干脆不去,摆他们一道,令他们空等一场,正衬了你们邪门歪道的名声不是。” “不行,我们必须要去!” 棠西耸耸肩:“是你自己要去羊入虎口的,何苦拉上我们。” “你们只要帮我们守在台上,最终输给主人。”苏三怕他们以为危险、不肯去干,径自补充道:“他们那些人没看见无极峰的人,不会轻易动手。” 司辰笑问:“可他们也不会任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赢到最后......你觉得我们会答应你?” 苏三全身一震,也是第一次干这种要挟人的事,没什么经验,觉得比杀人还累,可怜兮兮地挖空心思道:“不过是做场戏,有什么难的?况且,或许我们手里还有一些你们想知道的,陈年往事。” 棠西:“何事?” “我们知道庭司辰的身份。”苏三道。 棠西怔了怔,故作轻松:“他有什么身份?” “庭誉和棠棣,他们是遭人暗算。” 司辰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苏三道:“你知道我父母的事?” “不是我知道,是主人知道。” 棠西高度戒备:“你主人是什么人?你带我们去见他,否则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们的?” 苏三果断拒绝了棠西要见她主人的要求,接着道:“庭家遭血洗浴火后,主人在废墟里找到三具尸骨,他看出其中有两具尸骨死于剧毒,主人还亲自为他们刻碑修坟,至于坟地在哪,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棠西忙问:“他知道是什么毒?” “主人说此毒极难炼成,当今世上仅有三人炼成过。” 司辰心想:三具尸骨?爹娘、寒伯父和加玛,不应该是四具?会不会是因大火烧毁数错了?怪不得野原和忠叔回去都没寻到尸骨,原来让这个梅无极带走了,爹娘和这个梅无极能有什么交情吗? 棠西心中细数了遍古今罕见的毒药,她想:世上只有三人能炼出吗?江湖深远,如何能确定? 再回到善施堂,一进后院就听楚游园声讨:“夜不归宿!你们还是三岁孩童么?出去不知道跟人打声招呼?害我几个徒弟白白寻你们许久......怎么,公输让你们卖了?” “让人给整了,一晚没睡,公输被无极峰的人抓走做人质去了,说配合他们办事才放人。”棠西抬起右脚踩在石凳上,她素来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性子,撑着自个膝盖道,“诶,你知道不知道,你说出来的话跟你气质好不相衬的,如此暴躁,我说你弹琴是不是弦老断?” 寒野原忙问:“办什么事?” “参加武林大会,上擂台打打架,不打紧的。”棠西边说边打着呵欠回屋补觉去了。 司辰对着棠西的背影不露痕迹地笑了笑,回头问野原道:“江湖上有何人精通易容术?” 编钟立在寒野原身后道:“方才说到无极峰,你又问起精通易容,我倒想起,苏千和苏三挑战武林各派那时,曾发现有高手易容出入各派盗取秘笈,那手易容术当真是高妙,至今没让人当面指认出他是假的,从没人揭过他面皮,皆是转头遇见真人过后方恍然大悟。” “无极峰,那都是些什么人?”司辰问。 编钟斟酌道:“据我所知,无极峰的人不过是一群热爱奇门异术的武痴,也就如他们所言,这些奇门异术被大都名门正派看作歪门邪道,毕竟,练他们的武功常需要人血、五毒甚至女引等,极易走火入魔,只能说他们从未故意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梅无极呢?”司辰又问。 “不曾听说他的来历,我也是道听途说,说他是个怪人,喜欢颠覆、超越,自称无极峰峰主,其实他对无极峰弟子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只有真正对他钻研的武术感兴趣的才能留在无极峰精修,十几年来,前前后后接纳的弟子不过百人,出来了个个都是能以一挡百的高手。”编钟的语气波澜不惊,大抵在她看来,这些都没什么稀奇,不过是说些柴米油盐的平常事,闲话家常罢了,“他们尊称梅无极为峰主,他们这些人当中有许多连梅无极一面都无缘得见,本可自由来去,却都暗自立誓、也用行动证明了至死追随梅无极。” “有趣,听你的意思,是梅无极无心栽培势力,他的弟子们偏一门心思地要给他抛头颅洒热血,岂不是单相思?”寒野原笑道。 编钟也笑了笑道:“这就又回到苏千和苏三四处挑战江湖豪杰那时,他们激怒了武林各派,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找上武林盟主,集结了近两千人要去夷平无极峰,当时梅无极恐伤及无辜,意欲遣散无极峰弟子,谁知无极峰弟子不肯走,拼死相抗,最终在半山腰上将那两千人全部击败,经那一战,梅无极受了重伤,据说还在闭关,苏千和苏三也消停下来,不过,各门各派损失惨重,没讨到半分便宜,因此对无极峰愈发深恶痛绝了。” 野原冷不伶仃地叹了口气对司辰道:“当年那些人,是要赶尽杀绝的,你记得,行事务必一万分小心。” 司辰揽住野原的肩膀,笑说知道了。 第二十章 胡乱盛典 西郊龙门,两山夹峙,形若门阙,伊水宛如一条长龙穿门而过,东西两山峭壁上大大小小的洞窟数不清,群雕神佛,蔚然大观。 擂台设在大卢舍那像龛脚下,主佛卢舍那以其光明堂皇的姿态微笑俯视着鼎沸人群。他们这些人有的心心念念图个名利,有的图至高无上的武学地位,也有的只图个痛快快活。 擂台下口号铿锵、喊打喊杀,但擂台上的战况却并不见有多如胶似漆。这届武林大会,各门各派少了些针锋相对,掌门人相互之间频频暗递眼神,眼神含义丰富,算作勉励也可、算作压制也可,既是告诫对方切勿使坏心眼坏了大事,也是给对方一股同仇敌忾的宽慰。无形的杀气席卷了每一位知情者的心,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团结一致地令这届武林盛典充斥了带有紧张氛围的虚张声势、假打假闹。 这些所谓的武林正派,传承已久、戒律森严,对武术的刚正之气有特殊的心理需求,自然容忍不了有悖常理和自然之法的习武之道,更别说让那样的人来当他们盟主。他们很默契地在等待,等他们共同的敌人,等无极峰的人一到,便一网打尽。 只是,未时已过,无极峰的人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有些耐性不足的人开始焦虑。现在在擂台上的两位似乎也已拖了太久时间,擂台下不少人开始嗑瓜子闲聊了。 寒野原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道:“难为台上两位,不温不火打了一个时辰。” “公子累了不如去树下歇歇。”陶埙很是关切,“我们站在这像龛顶上,原是占个居高临下的位置,让什么动静皆能尽收眼底,可没什么遮阳的,晒这许久,我也乏了。” “一齐去坐坐罢。”竹笛一向少言,总是师父和姐妹们怎样说她便跟着做,是个极安分的人,此刻竟开口表态,可见是极难忍了。 棠西抵在司辰身上已是睡迷了眼,站着都能睡着也是她的本事,她揉了揉眼睑,瞟了眼擂台,若不是司辰抱着,差点大跌一跤。 秦战和秦御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竟打打闹闹地上了擂台。 一个说:“你给我下去!” 另一个回道:“你下去!” “是我先说他们打得无趣要上来的!” “我先你一步上来的!” 原先在擂台上比试的两人干脆停下手,六神无主地看着秦战和秦御这两个极其相像的双生子边吵边闹。 “这便是传说中的分身术?”寒野原一双眼似启未启。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那是两个人。”棠西是个不知何为规矩、不懂何为教养的野性子,当下便对着擂台招手喊道,“秦哥哥,上这来玩罢,莫要闹,他们等人来呢!” 秦战和秦御听见棠西的声音,即刻住了手,欣喜若狂地向她招手,他们一贯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看看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抢道:“西妹!你等着哥,看我打赢了抢个武林盟主给你玩儿!” 起初台上打斗的两人一听见此话全身一震,兀自把秦战和秦御当无极峰的人了,争着要冲锋陷阵,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双双挥剑如万箭齐发,齐刺向秦战和秦御,可兄弟俩的位置早已不见人,他们绕到那两人身后,一人一脚踹飞两个。 台下人争相议论:“你看没看清是怎么绕去背后的?” “好像是直接穿过剑雨,闪到身后的。” “剑雨如此密集,躲得躲不及,还能穿过去?” “不过是一把剑挥如剑雨,只要你比剑的速度快,就能辨出其轨迹,自然能穿过。” “所以他们比眼花缭乱的剑雨速度还快?” “快得多。” 真正的功夫切磋似乎现在才开始,不断有人鸡飞蛋打地涌上台挑战秦战和秦御,但都没能碰着他们分毫,因为无人快过他们的速度。如果追不上对手,没法预料对手会出现在哪,还要如何进攻呢?兄弟俩疾如千锤空手拳、炫犹百花无影脚,追不上他们的人只有被攻击地晕头转向。 酉时初刻,日头盘在山尖上,大家都在等武林盟主一声令下,捉住台上这两个无极峰派来的人,众人蠢蠢欲动,不晓得还在等什么!” 峨眉掌门正与周盟主对话,障恶师太道:“腿法和拳法快、新鲜,有点像少林、崆峒、昆仑......步法也妙,像是逍遥派,我竟看不出他们的门道路数,虽招式诡异,起合间自有凛然正气,不像是无极峰的人。” “定是偷学的。”周瑜缓缓道,目光追至他一直留意着的庭司辰身上,没想到这次,司辰报以微笑回敬了他。 司辰看了眼天色,觉得是时候了,他认为梅无极不见得是真想要武林盟主这个位子,可也猜不出个究竟,不管怎样,事情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刻。司辰已然立于擂台之上了,拦在正吹胡子瞪眼就要冲上前杀人的崆峒掌门面前,对着一团乱象道:“两位师兄,玩够了便下去吧。” 秦战和秦御在百忙之中眨巴眨巴眼睛,欣喜道:“师弟!你也来了,快快,咱们一起,多热闹!” “你们再不走,当心我告诉秦姨。” 秦战和秦御听到他们母亲大人的姓氏,即刻飞离擂台,抱头鼠窜,好像他们的娘正在后头拿把菜刀追似的,紧忙躲棠西身边去了。想那秦怜心原也是位知书识礼的小家碧玉,生生让俩不让人省心的儿子磨成个漫山跳脚的泼辣母亲。 棠西顺手牵过身侧竹笛,郑重道:“秦姨的交代我是万万不敢忘,这不!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哈,喏!这位姑娘芳名竹笛,台上能起舞弄乐受万人瞻仰,下了台能把持家务烧一桌子好菜,又生得极美,且好好看看,可中二君意否?” 这时周瑜已穿过众人瞩目,踱上了擂台,面对司辰站着。他抬了抬手,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豪杰们立即识趣,自动跳下擂台。 由古至今,武林大会举办过一届又一届,还从未出现眼前这样的情势,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擂台变成个飞禽走兽的屠宰场,不管什么人都是说上就上、说走便走,也太随意、太不成体统了,简直是把中原武林的脸面踩在地下蹂躏。 周瑜不说二话,旋开扇柄,扇面上一片空白,向着司辰的脖子抹割过去,司辰翻身后仰,五尺外的大旗杆子在他瞳孔断裂。 “诶!咱们盟主怎么还亲自出手,这小子够能耐、能吃住一招嘛?” “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盟主武功盖世,一指头便能对付了这玩意儿,根本不在话下!你们瞧,那小子就顾着躲,躲都躲不及,半招也拿不出手,背上背的那是什么?一根破木棍!哈哈哈哈!” 心随意动,见招拆招,司辰险拆了几十招后,众人又开始唏嘘了,周盟主怎么就还没收拾了他! 障恶师太暗想:方才听他们对话,刚刚那两位应与这位师出同门,身法却大有差异,前者轻巧幻变如灵鹤,无声无息,后者如疾风扫落叶,锐不可当。同门师兄弟怎习成完全不同的武功,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行云流水地拆了周盟主这么多致命招,不简单。不过,周盟主不问此人来历便急于出手,难不成私下认识他?” 周瑜步步紧逼,招招狠厉,一面白扇鸾飞凤舞,司辰脚不沾地,活像在刀尖舔血,险象环生,到酣处时,台下鸦雀无声,好些人憋了口大气不敢喘出来。周瑜低声呵斥:“还不拔剑!” 庭司辰扬眉笑了笑,一拳破风而出,直向周瑜后胸。周瑜的嘴角挂上一丝释然的微笑,像终于等来了久候不至的老友,他回扇挡架,算准了扇柄绝阻不住这一拳。 可偏偏就迎上了司辰的拳头!不仅挡住了拳力,还直接把对手给撂下台了...... 周瑜有一刹那的迷茫!明明只是虚晃挡招,没用功力啊!静静回想片刻后,他也就明白了。 台下乌合之众只知他们的武林盟主打败了那小子,纷纷欢呼雀跃,叫着:“盟主武功盖世!盟主战无不胜!盟主武功盖世!盟主战无不胜......” 棠西不客气地踩过几顶人头飞奔到司辰身边,扶他起来,带回像龛顶上。秦御劈头便骂:“你还是我师弟吗!别人找你打架打就是!畏畏缩缩的做什么!”秦战接过话头继续骂:“你这么大个人!还怕了他?跟只牛蝇似的搁那躲来躲去,烦人!好啊你!你不好好打,我去!” 棠西立马扯住秦战衣袖,严肃地摇了摇头。她早知道,司辰就不会听苏三的话老老实实撑到她来,他打小便不受管教,最厌恶让人牵着鼻子走,若他没找到能让自己信服的缘由,庭誉和棠棣都不能够支配他做任何事情。现在司辰这样做,便是他的选择,秦战和秦御此时上台只会让场面再度混乱,没必要。 司辰受了一掌,但是那一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自然能把握好分寸,并无碍。他倒是挺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方才周瑜分明是想让他赢,为什么呢?周瑜跟无极峰的人难道是一伙的? 周瑜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他面露笑意,谦逊地抱拳,谢过台下观众盛誉。 终究还是等来了无极峰的人。梅无极的红纱步辇自山峰缓缓降到擂台上,苏三立在轿侧,不见月阁上那四名装在黑衣套子里的抬轿人。 众人一片惶急,四下张望,不敢轻举妄动,都在等周瑜示下,左顾右盼地寻觅有无隐匿在暗处的敌人。 苏三退下擂台。步辇再度自行升到空中,悬于擂台上空不高处。看来梅无极是不打算从他的轿子里出来了。 霎时,上空忽喇喇生出七团白气,每一团都乘破竹之势,从七个方位合围俯冲攻向周瑜。一人怎能同时从七个方向攻击呢?周瑜东躲西藏,哪知这些白气竟像他放的屁一般跟着他,飞天遁地,避无可避,终于中了一招,立即身体僵硬躺倒在地。 众人措手不及,哪里想得到他们的盟主竟倒地不起,盟主败了,谁还够本事来打败梅无极! 那七团白气回围在梅无极的红纱帐外。 不等台下人慌了阵脚,人群中冒出一人腾地飞向红纱步辇背后,他在空中抛出长剑,长剑疾如离弦,横穿步辇而出,轿内人的闷哼声清晰可辨,血色四溅。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定是早已筹算好的谋杀。那悬在半空的步辇骤然摔碎在地,七团围在帐外的白气立时“蹭蹭蹭”地冲向众人,无数人受白气所袭瘫倒在地,身体瞬时僵硬冷却。 苏三飞奔到擂台上,扛起步辇里摔出来的一位浑身是血、头戴青色方巾的中年男子,她站定了,环视一番诸人面目,冷笑了声,重重抛下几枚烟雾雷弹。 “追!追!杀了他们!”在各派掌门人号召下,所有能挥起武器的门派弟子激愤而起,往不同方向劈荆斩棘地奋力追赶着,尽管谁也不知道敌人在不在前面这个方向...... 人群激涌间,只剩月琴和陶埙还寸步不离地守在楚游园身边,其他人倒也都在附近,总也还在这两山之间。 第二十一章 一丘之貉 夜色渐深,成片火把在石窟洞府间扫荡。 “师父他老人家伤心得不行,哭了一阵又一阵!” “是啊!那么多师兄弟就那么......都死了。” “都怪该死的梅无极大魔头!” “师父年事已高,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下不了地,他老人家原本是想将掌门之位传给大师兄的,现在大师兄没了,就剩下我们这些个,师父能放心交给谁呢?你们说,谁有那能耐?” “九师兄,犯不着搁咱兄弟这妄自菲薄嘛,谁不知道,除了大师兄,就只有你了。” 棠西坐在高高的树上,一边听着这番话一边留意山间的一个细小豁口,眼看这些闲聊的人举着火把在豁口石缝间晃了晃,他们也算担责做事的人,就要进内查看,石缝内却又悠悠晃出另一把火把。 “此路不通。”从豁口里转出来的人语气冷冽、眉目严峻,是庭司辰。 “你是谁!”一人问道。 “你忘啦?他不就那个和盟主比武的不自量力的小子。”另一人答道。 “哦!想起来了!诶!摔疼了吧?哈哈哈!咱们习武的人呢,要称称自个的斤两,你这不是拿脑袋当夜壶踢着玩儿嘛!” 庭司辰扔下一句“奉劝你们,不要进去”,便默默走开了,留下那几人在他背后冲着他指指点点地取笑。 棠西见司辰走近,从树上跳下,落在他面前,问道:“怎么样?” “伤得不轻,正昏迷不醒,我给他敷了金创药,至少还要调息几个时辰才能走动。” 棠西踮起脚拍了下司辰脑袋:“谁问你这个!我说公输和毒药的事。” “他不是梅无极。”司辰抓下棠西的手,搁在自己手心里揉来揉去,徒劳地想让它暖起来。 “什么?” “苏三说他不是梅无极,我看他的脸,像在哪见过,应该就是邓州城外林子里和红衣男子打斗的那位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等洞口那几个嵩山剑派的人走开,我们再一起进去。” 而嵩山剑派的几名弟子站在洞口逡巡再三后还是决定进去查看,司辰眼睁睁看着但无力回天,他知道,若强烈阻止他们进去势必会引来周遭的火把,只好叹了口气道:“走吧。” 洞内一片漆黑,苏三在暗中静坐,满身银发披散银光,几名嵩山派弟子的尸体悉数堆在洞口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躺倚在破烂不堪的佛像上,棠西走近他,鞋底黏上血泊,俯身盯看那张面须棕黄、剑眉薄唇的脸,暗忖:我不认识梅无极,可这张脸今天出现在那么多人面前,他们都说是大魔头梅无极杀人了,难不成那些人都不认识? “别看了。”苏三道。 “他是谁?” “是我哥苏千,他易容成主人的样子。” 棠西拿手指戳了戳这张假脸,真想把面皮揭开看看。 苏三不紧不慢阻止道:“这世上看过我哥真面目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主人,一个是我。” 正在琢磨怎么揭开面皮的棠西笑道:“怎么?见过他的人都得死?” 苏三笑道:“不知,只因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就没人敢动这心思,也还没人动成这心思。” 棠西心想:楚游园躲在屏风后是担心太过出名平白惹麻烦,真是够自恋的了,现在又来一个如此极端的,该不会是长得太丑怕让人笑话了去吧。想到这,她不禁扑哧一笑,拍拍手道:“我也不稀得看。” 司辰问:“那梅无极呢?” “我家主人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叫来的!” “你主人呢?” “我家主人在哪、在做什么用不着你们操心。” “敢问女侠,您可知梅前辈现在何处?” 苏三哼了一声,身体微微晃了晃道:“被困住了。” “什么?”司辰和棠西异口同声。 “他给人捉走了?他不应该很厉害吗?你确定?”棠西挑眉问道。 苏三怒目:“有什么不能确定、你当我们是傻子吗?哼!定是有人用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 司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在你为我哥疗伤的恩情上,告诉你们也无妨。”苏三恨恨道,“争什么武林盟主,无极峰的人怎么会对那种无聊的事感兴趣!实在是遭人强迫,我和哥去找你们也是受人指使,我们收到纸条,纸条上说了,若想主人活命,须按他的指令行事。” 棠西不解:“什么人!为何找上我们?” “不知!从未见过,只收到过三次纸条。”苏三考量了一番自己目前的处境,觉得庭司辰和棠西看起来是可以合作的人,便和盘托出道,“你们可还记得月阁上全身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四个抬轿的,他们便是在监视我家主人,我和哥在半路上跟他们动手,已经亲眼见到了主人,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差点就成功。” 苏三从袖中掏出三张字条递给司辰,接着道:“我收到的第一张字条,便是要我去月阁上说无极峰要争武林盟主,第二张、第三张的字迹与第一张不同,内容皆与你相关,说让我和哥哥想办法要挟你上台比武,若你赢到最后,便在擂台上要了你的命。” 棠西咬咬唇,没出声。 苏三看向棠西道:“估计你们也猜到了,是哥哥扮成你们的朋友,本是打算将你绑回无极峰,后来出了点意外,只好绑了那位公输梧。” “听不下去了,说得你哥好没用的样子,一件两件事都没做成。”躺在血泊中的人喃喃道。 棠西一愣,这人说话的声音分明是司辰的。 “哥!你醒了!还好吗?”苏三忙上前扶住她哥哥。 “嗯......” 一时的安静,凝滞的空气被悄然撕碎,滴滴答答的像水声。 棠西心想:究竟什么人动这么大干戈,转弯抹角地想害司辰! 苏千仍用司辰的声音开口道:“今天那个人是铁了心要杀我的,妹妹你把事情都说出来,岂非让人家也惹祸上身?” 棠西并不关心惹祸上身一说,只问:“司辰父母的事可说了?” “庭司辰在为我哥医治前便问过,我说了,我们并不知具体实情,只有主人知道。” 司辰道:“你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抓了公输,又将有人盯上我们的消息告知,正好盯我们的人又是你们要对付的人,再说,我还得急着找到梅无极求他指教我父母的事,恭喜你们,我们成了一丘之貉......” 人流毫无能力冲散任何伙伴,除非有人自己走开。 寒野原追连晋追了好一阵儿,连晋累了,懒得再白费力气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刹住脚问:“干嘛追我?” “说吧!光天化日的,你为什么要谋杀梅无极,你也不戴个遮脸的,不怕无极峰的那群鬼怪找你寻仇?”寒野原双手叉腰道。 “追我这么老远,就为这?”连晋一身无可奉告的姿态。 “你看看你,先是被我撞见你搞跟踪,今儿又搞偷袭,怎么就越大越不如以前了,总干小娃娃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我偷我的鸡、摸我的狗,用不着跟你解释。”连晋甩头就走。 寒野原立马跟上去,赔笑道:“我知道你有苦衷,你向来听命于教主,他交代的事你怎会不给他妥妥地办呢?诶!你说,教主什么时候开始对无极峰的事儿感兴趣的,瞧瞧,都把你给累瘦了。” “别来套我的话,你也别掺和进来,本就不与你相干,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你去哪?回去向教主汇报?对了,连横的事儿办完了吗?回了没?到底什么时候能喝上他的喜酒?” “老弟,你几时成了只剩三岁的好奇宝宝?我也挺长时间没见着连横,怎么,他有喜事?”连晋驾轻就熟地露出淫邪的笑,勾勾手指道,“我要去见我的老相好,一起来么?” 野原鄙夷一声,拍拍身上的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戏院、花楼这些风月场所,便是让连晋这个老不正经哄骗去的。连晋在风月场上很有几位红颜知己,可独独让他称为“老相好”的,却是个男人。 编钟自始至终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野原身后不远处,她知道野原早已察觉到她,见连晋离开,便大大方方地走近了些,站着不说话。 野原和编钟相识已有五年,平时撞见也不曾搭话,今日她竟跟了来,简直奇特,便问道:“你有事?” “无事。” 野原“哦”了一声,他心里有点郁闷,毕竟跑了这么远的路却最终一无所获,想着还是赶快回去与其他人会和要紧,便又沿着来路大步往回走。 编钟踩着野原的脚印跟在后头,过了良久良久,久到野原都快忘记后面还有一个人。编钟终于打算说出在心间一来二去打磨了许久许久的话,她道:“我擅自跟来,是有一句话想和你说,你继续走,不必停,听着便是......我只求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世上有过我这样一个人......” 野原发觉那些扫荡在山间的火把已全数熄灭,头上天已亮白,白晃晃地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他道:“你们几个当中,属你最入世,最不像楚游园的徒弟,你师父那个人,虽嘴上跑刀子,但大家都清楚,他是个极护内的人,你若在外头遇到什么难处他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要是你不愿给他惹麻烦,告诉我也是一样,我也会竭尽全力为你出头。” 编钟浑身一僵,脚下的步子迈得不着调,笑道:“没什么难处,只是与你相识已久,却还未说上几句话,总是遗憾。” “你看!” 寒野原蓦地停下脚步,害编钟撞在他身上,磕了鼻子。编钟顺着野原的目光举目望去,那是一只鸟,寻常的麻雀,不知有什么稀奇。野原捡了颗石子,将麻雀砸下来。 这麻雀是一只机关鸟,野原有一次见棠西捣鼓它,所以认得,向编钟解释道:“公输作的机关鸟,能效翎鸽千里送信。” 鸟腹间有一暗格,野原凭记忆中棠西的手法打开它,取出里头一方碎布,碎布两面皆堆满了密密匝匝、歪歪扭扭的红字,似用草枝蘸了某种朱红药水写的,野原仔细辨认道:“各派就要攻上无极峰,事态紧急,尽快离开,脱不了身也莫慌张,我们立即来寻你。” “公输梧被困在无极峰上,没错的话,这则消息应是传给他的,性命攸关,赶紧让这只鸟把消息送去吧。”编钟道。 “可我不知道怎么让它飞起来......”野原将机关鸟捏来捏去,它就是蔫了吧唧的,别说飞,动弹一下也没有,“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上无极峰。” 漫山遍野的武林正派弟子已搜寻了一整夜,各个脸色都恶狠狠的没好气,他们合拢在伊水河畔大嚼干粮,彼此都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恶战。 “那个大魔头梅无极受了重伤,肯定走不远!” “全搜遍了,就是没有嘛!” “诶!师父交代时辰一到,就来这会合,咋个还不见九师兄他们?” 第二十二章 不堪泄愤 楚游园原本就嫌武林大会人多鬼杂,这次还被那些喊打喊杀的人从他身边挤过,刀光剑影、臭气熏天的,令他十分不快,他领着月琴和陶埙走到伊水下游,寻至一处湖心亭,三人取河水洗净,稍事休整。 湖心亭有竹茶炉,炉胆间尚有热气,看来不久前也有人用它来烹煎过茶水。月琴和陶埙轻手轻脚地煮水添茶,楚游园静坐看景,看近处阡陌,远岫烟罩雾迷。 一艘渔船缓缓驶向水亭,渔父下身蜷于舱中,上身伏于船板上,他须发蓬松,眉毛浓密,双目闭合,船篷上斜插着钓竿、挂着草笠。渔女立于船头,水灵灵的模样,一动一动划着木浆。 “买鱼吗?”渔女道。 “棠姑娘,你......你怎成渔女了?”陶埙大惊失色。 渔女棠西捧腹大笑道:“好笑好笑,穿上渔女衣裳就成渔女啦?我既不会撒网又不会捕鱼的。” 楚游园也起了身,指着渔父问:“你从哪捡的一老头?” “水里捡来的,他不是老头,是个老妖怪!” 月琴道:“快上来坐,边用茶边说,正经些告诉我们罢,寻了你们许久,怪担心的。” “不上去了,老远就见你们在亭子里喝茶赏景,不忍扰你们惬意,我得再往上游走,带这个老妖怪到城里去。” 棠西偶然听到要各门各派提供人手找无极峰寻仇的消息,她原本要和司辰一道上无极峰去,可苏三说此行急迫,苏千受不得这奔波,因此将苏千交到了棠西手上,由司辰随苏三去救公输。 苏千伤及心脉,眼下虽性命无忧,却是虚弱得很,伤口稍稍一碰就会裂开,血流难愈合,司辰写了个药方,棠西得带苏千去药店抓药,还得给他找个安全舒适的地方静养。苏三说了,不能让她哥少半根毫毛,棠西答应了她,毕竟司辰和她在一起,得确保她不使坏心眼给司辰找麻烦。 渔船缓缓驶向河心,月琴她们立在亭中遥遥地挥手,注视渔船直到它慢慢褪为一个点。 棠西见苏千眼睛睁开,急忙问她尤为担心的一个问题,她道:“你脱发吗?” “不脱。” “甚好。” 棠西轻易忘记了“不能少半根毫毛”这种说法只是一种夸张的表达,忧心忡忡地生怕苏千患有脱发之症,甚至庆幸了一番苏千戴了一顶假发。 苏千不知她这句无厘头的问话是何意,也不想深究,悠哉地随船飘在水上,开口问:“不往城外去?” “别用司辰的声音说话。”棠西下意识批判,又皱眉道,“苏三让咱们在哪等?你可记得?” “你不喜欢?我还以为你想时时听见他声音,原是我想多了,他为了你,奋不顾身跳崖,你心里却厌烦他。”这回苏千的声音沙哑浑厚,不似司辰的沉静清亮。 “司辰的声音我自是爱听,恨不得他能在我耳边说个没完,我只是不喜欢你,不提起跳崖的这档子事我竟忘了,是你扮作公输欺骗我,害我坠崖,这笔账怎么算?” 苏千笑道:“才相识不久,竟已令你动了心思。” “什么?” “一般不相干的人,哪能起心思去喜欢或不喜欢?你不喜欢我,总归待我算特别的。” 棠西停桨,推敲一遍与苏千的对话,此人总能按他剑走偏锋的取舍掌控话题走向,哪怕是南辕北辙,也能排兵布阵地架起桥来。不能再同他说话了,毫无疑问会被带进沟里。 双桨一去一返,合了分,分了又合,劈风斩水摇得参差,棠西根本不懂棹桨,船行得颠簸,她倒是自得其乐,手里的桨幻作马缰绳,心中悄悄计算起司辰到了哪? 司辰和苏三扬鞭策马,打山地而过,眼看就到无极峰脚下了,突听得小道旁的草丛里一丝低低的动静。 苏三勒马喝道:“谁!” 草丛里腾地跳起一个人,他高不足五尺,身形似猴,头发直直地束成六扎直冲云霄,咧着嘴道:“三姑娘,你回来了!” “六鬼!你躲草丛里做甚?”苏三笑道。 “雕兄的大雕吃了四鬼养的蟾蜍,四鬼气得牙痒痒,捉了雕给我们烤了吃了,雕兄正找我们报仇,我们打不过他,打不过还躲不过嘛!”六鬼说得手舞足蹈,“早知三姑娘回来,我们真不该急着吃,留些肉......” 苏三向司辰示意,两人拍拍马屁股走了,六鬼对着马屁股还在津津有味地比划。 到了无极峰上,苏三敲响一声无极塔顶的大钟。半盏茶后,无极塔下冒出了二十来号人。这些人或身缠巨蟒,或肩骑大鹰,或头顶假面,不一而足,和六鬼挤在一起的还有五位也都束扎着直冲云霄的头发,只是数量不一致,身形等高,其中六鬼最瘦,依次来看一个比一个胖,最壮的像只熊,他们推推搡搡出一个阵型堵御一位长得像雕的兄台。司辰站在苏三身旁,对着眼前的牛鬼蛇神们,心生赞叹。 牛鬼蛇神们嘈嘈杂杂地打闹成一片,各式各样的言谈举止,苏三不等骚动停下,也没提音量,声音极具威严:“请各位马上离开无极峰,来日听到峰主号令才可回来!” 苏三此话一出,仿佛在每个人耳边念了一句镇静咒,一时间,雅雀无声。 六鬼不甘心做只叫不出声的闷头鸟,带头囔道:“三姑娘上回说这话,我们死了八十二位兄弟姐妹,他们有什么错,却死得那样惨,是他们那些臭虫蠢蛋的错,三姑娘让我们走,是不是他们又爬上来了,我们巴不得他们来呢!我们是日也愁夜也愁,恨不能打他们去,只怕峰主说我们惹事赶我们走,眼下机会来了,我们要替惨死的兄弟们报仇!” “替他们报仇!报仇!报仇!”应和声此起彼伏,甚至连一直和六只鬼对阵的雕兄也暂时放下兵戎,给他助阵。 苏三的语气绝无回环余地:“不过一个山头,主人什么时候在乎过,他不想白白牺牲你们性命,难道你们忘了,一年前,主人是为了搭救你们才身受重伤,你们在,不过是给他拖后腿,他对你们的恩情你们这辈子都偿还不了十分之一,你们还想害他不成?” “是峰主叫我们走吗?” 苏三抿了抿嘴:“是的!这里的事他自有安排。” “既是要走,我等也理当去好好和峰主拜别。” 苏三厉声道:“拜什么别!都不想回来了不成!” “可是......” 老大不小的牛鬼蛇神们让苏三这么一个小姑娘尽数指摘没用,皆已有些自惭形秽了,就是心里那份系念还放不下,毕竟世间仅脚下一个山头容得下他们与世人的不同。 苏三喂他们吃下定心丸,仰头道:“主人的武功你们都见识过,当今世上有谁破得了他的‘九鼎香’?” 有个不争气的花脸男子哭啼啼抹着泪道:“三姑娘,请务必转达峰主,我等虽力微,可只要他一声令下,定赴汤蹈海,万死不辞!” 苏三和牛鬼蛇神们抱拳拜别,司辰看着他们一个个千奇百怪地消失,不一会儿,只剩下苏三和司辰站在塔下,司辰问:“公输呢?” “司辰!司辰!”公输正吊在距离无极塔一丈以外的大梧桐树上,卖力地摇手唤司辰,很是热情。 “你怎么在那?”苏三像是被他吓着了。 公输大约只知砍树,不会爬树,他在树上的样子尤为滑稽,看起来绝对是被什么人丢在树梢上,不可能是他自己爬上去的,他喊司辰喊得那样殷切,就是想叫司辰赶紧去救他下来。 树高不过百尺,按说以公输的轻功不成什么问题,司辰有些纳闷,公输为何要手脚并用地吊在树上,像只猩猩。想起棠西喜欢在树上或躺或坐,总是极舒适自在的样子。 苏三气势汹汹地冲过去直接把人揪了下来。 公输揩了把额头,显得累极了的样子,没等人问便喘着气道:“司辰,你做什么把我锁在塔里?你想知道这座塔的秘密直说就行嘛,还跟我玩这样的游戏,危险得很!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一命呜呼,太吓人了......” 司辰一听这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说道:“锁你的人不是我,该是苏千假扮的。” 公输气顺了些,脑筋开始运转了,感受到苏三拿他的力不减反重,心想:苏千假扮司辰?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带我到这里,又把我锁起来,刚刚见我在树上,苏三那般着急地来救我,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想到这,公输低下头,原本因恐惧煞白的脸“啪”地一下就红了,嘴角噙着羞答答的笑,骨头都软了。 “你在塔里看见了什么!老实说!”苏三语气生硬。 公输果真老老实实道:“塔中空空如也,但是有机关,塔底才是别有洞天,里面......” “住口!”苏三吼道。 公输立马双手捂嘴不再多说一个字。 苏三道:“塔底怎样休要再提,待我解决了眼前的事,再和你好好聊聊。” 司辰以为塔底有不便让太多人知道的秘密,便不再多问。 一阵跑跑跳跳的动静传来,六鬼和他五个兄弟正跑跑跳跳地回来了。不等苏三问,他们便急切嚷嚷起来:“我们几个是野鬼,好死歹死不过再成野鬼,三姑娘不要赶我们走,下了山,逃不开雕兄,我们不要过被追着打的日子。” 其实他们本是九个亲兄弟,来自蛤蟆山,自称‘蛤蟆九鬼’,一年前死了三个兄弟,硬生生从新排行成了‘蛤蟆六鬼’。 来无极峰习武的皆是些天煞孤星,因怪异而寂寞,大都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蛤蟆六鬼却是吵闹得很,实是无极峰的炮仗,他们一个比一个身材喜庆,一个比一个长得快活。 六鬼对苏三是唯命是从的,所以苏三吩咐他们在无极峰各处设下陷阱、淋洒毒液,还让他们往无极塔浇火油,一把火烧了,他们都没多问,将破坏工作干得不亦乐乎。 翌日清晨,万事俱备的武林各派到达无极峰山脚下,上山路口被一块大石挡住,大石上刻着:山路难行,要命者速回! 各派掌门告诉众弟子道:“此乃山上妖邪害怕了,折了只纸老虎来吓唬咱们!”况且,众人来势汹汹,因几个字就打退堂鼓,岂不闹了大笑话。 这条血淋淋的上山路着实触目惊心,走几步被泥地碎刃砍断腿脚的无数,走几步被砂砾滚石撞倒击溃的无数,走几步被树叶草丛间毒液灼熔的无数......浩浩荡荡一千余人,命如蝼蚁,能丝毫无损地登上峰顶看到被烧净的无极塔,只剩不足三百人。 无论如何登上了峰顶的武林侠士,一路上没有见到半个无极峰人,他们站在无极塔的废墟前,惊慌地巡逻四周看是否还有埋伏。 他们的表情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失魂落魄地面面相觑。 昆仑派掌门人吴襟子看向崆峒派玄空太极门掌门人解酉道:“解掌门,你看......” 解酉叹道:“难道一年前誓死守卫无极塔的人都死光了?” 苏三正端立于另一座峰顶悄看着这一切,六鬼七仰八叉在她身旁时不时叫“好”!他们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 “我早知你立了块大石。”苏三道。 司辰和公输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上啃果子,果子红油油一串串,甜滋滋的,却让人吃得嘴里发苦。司辰知道苏三是在跟他说话,无言以对。到底是名医者,愿普救众灵之苦,此刻的眼里却满是血腥,恍然间,他记起师父曾问起:为医者,见有伤患,当一心赴救,偏你又持剑,本是矛盾,救人,很多时候也要伤人,其间法则,你当如何权衡? 司辰答:“持剑助人于困厄,行医救人于病患。” 当时无木摇了摇头,不曾回话。司辰如今方才明白,世间许多事都是理不清、分不明的。 苏三没回头看司辰,心知他在听,继续道:“你帮他们,我没拦你,也不怪你,不过你可知道,你越是不让他们上山,他们越是要上,机关陷阱越多,他们反而更坚定。” “为何?”公输问出口。 “因为山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贪婪的念头一旦萌生,想要助长他们这种念头,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们。” “什么东西?”公输对苏三的话似懂非懂。 “还能有什么,无极峰的秘笈呗!” “这些武林正派口口声声说你们的武功是歪门邪道,竟也想占为己有?”司辰道。 “武林中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变强,说我们是歪门邪道,不过是虚伪的借口罢了。”苏三继而粲然一笑道,“这些话原不是我说的,是我家主人说的。” 司辰对找到梅无极这件事感到更有兴趣了,撇嘴笑道:“你设陷阱,害的不过是些生死被操控的庸庸之辈,有何意义?” 苏三也笑起来道:“生活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他们既然选择轻易受人摆布,成了些没意义的人,正好落得让我泄愤的下场。” 六只鬼最能体会苏三想要泄愤的心情,要不是受苏三压制,他们早跑过去抽这些人的筋做成粗皮绳,剥他们的皮做个大麻袋,把他们的骨头血液洒在土壤上,滋养无极峰的花花草草和死去兄弟们的尸首。 第二十三章 奋不顾身 中秋节那天的夜里,云儿歪在梁上眼睁睁看着周瑜的人将梅无极抬走了,她正要跟上,周瑜恰恰出现在侧门正中望着她,应是早就发现她在这里了。 倒也没什么值得惊慌失措和难为情的,云儿第一次和周瑜相识便是这般情形。那时的云儿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周瑜则日日守在他亲如娘亲的姨母墓旁,一个是大气也不敢出地趴在墓旁一棵杨树上,一个在树下一动不动打坐,周瑜明明早知道头上有人,偏偏不识破,陪耗三个时辰,他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明晃晃地望了云儿一眼。 一回生二回熟,云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周瑜走近,替她扫去肩上的蛛丝。 “你要把他送去哪?”云儿问。 “你放心,我会把人好端端地交到康虞手上。”周瑜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情绪,语气平淡克制、波澜不惊,叫人猜不出他心思,“你是不放心把人交给我,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云儿平生亲密接触过的人屈指可数,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只剩下棠西一个,其余的不过是在她执行任务时稍微打过些交道,且都死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为何时间过去那么久云儿仍能一眼认出她的小西,只因她的身体、她的脑海里从未存有别的什么人。在她生命无涯的旷野上、雪地里,仅有小西在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地方陪伴她长途跋涉。 云儿根本还没学会如何在人前八面玲珑、不改颜色,她脸上浮现的不自然神色逃不过周瑜的眼睛,周瑜的目光令云儿极不自在,云儿闪身要走,周瑜叫住她道:“见到康虞替我转告她,第一件事我已经办到了,明早我便会动身去参加武林大会,在那之后,很快,我会办完第三件事,希望她也能尽快兑现她对我的承诺,我不想等到明年春天。” “你自己去说,我不是传令兵。” “我的话很重要,只有用你的嘴说出来,才起效用。”周瑜摇了摇扇面,“追不上了,你现在出去,连梅无极的影子都看不到......” 云儿不等周瑜把话说完,早一个箭步消失在暗夜里。云儿不知道圣使和周瑜达成了什么交易,听起来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只知道自己心里的打算必须得尽快付诸行动,得赶紧找到连横,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就在云儿暗自焦急的时候,白易之的红袖摆从她眼前划过,她从未有一刻这么觉得区区一片红会变得如此神奇,竟能瞬间在人的心间填满希望。云儿立即转头,白易之立在她眼前,更令她欣喜若狂的事情是——连横就站在白易之身旁。 云儿猜想连横和白易之出现在此定是为了梅无极,便直截了然道:“你们来晚了,人被带走了。” “你能不知道人在哪吗?”连横龇牙道,语气分明带杀气,果然,下一刻,他的剑便“哗哗”地刺向了云儿。 云儿算是知道乐极生悲的道理了,她这时才想起自己一直是听圣使差遣,连横又一直和圣使势同水火,也是没想到性情温和隐忍的连横还有这么暴躁的一面。云儿上蹿下跳地躲连横,她自从开始涉足江湖和人干仗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连横此刻的心头火已然烧到头顶开始冒烟了,他得知了康虞安排人把梅无极送至周瑜处的消息,方才又亲眼看见这个云儿在和周瑜谈话,连横心想: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的表哥,娘视他如己出,为什么要背叛我?就算我没有把娘是让康虞那个恶毒女人害死的事情告诉他,就算他不知道,可看我这么多年一直和康虞作对,他也不该帮她啊! 周瑜是连横的表哥,母亲过世后,连横发了疯般心心念念只想着报仇,是周瑜代他守墓五年,连横心底感激表哥,若不是有他,连横的娘连块墓碑都不会有,墓地恐怕早已成了荒草丛生、一年比一年单薄的小土堆。连横不敢相信,周瑜怎么会替康虞做事? 白易之冷眼看了半晌,从前连横想找人撒气都是找白易之,自从有一次害白易之晒到了日出时分的太阳,连横看见白易之身上的皮肤因阳光照射而糜烂溃疡,他那时才知道,原来白易之整日躲在地下是有原因的,后来连横因为愧疚便再也不敢跟白易之动手了。不过现在的连横逮个女子大打出手,也太没风度了吧。白易之轻声道:“连横,停下!” 这大概是专门制服连横的咒语,连横果真停下了,只不过他的眼睛还因愤怒而赤红。 云儿不知道连横看见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似乎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机,正犹豫踟蹰间,白易之问她:“你知道梅无极在哪?” “不知。”云儿摇头,抿了抿嘴,看向连横干脆了当道,“你想杀圣使,我可以帮你。” 这话出乎连横意料,几年来,这位云儿姑娘为了康虞九死一生,没人会怀疑她对康虞的忠心,眼下她白剌剌地说出这样的话,不讲条件,毫无矫饰,仿佛只是在讲一件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事,甚至让人无法将“背叛”一词强加在她身上。 若从未付诸真心,又谈何背叛? 云儿见连横迟迟不回应,又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连横道。 “庭司辰回来了,我料你不想告诉教主,更不想让圣使知道此事,我不会说的。” “是啊!她做下的恶事当然少不了你的一份,庭家发生的事你定是再清楚不过了。”连横嗤笑道。 连横先前的怒火未消,此刻气焰愈长,白易之将他扯到身后,接道:“云儿姑娘,之前你便同我说过,要我和你一起脱离他,可以告诉我原因?” “私事,不提也罢,兴许日后你自己能看见。” “我俩即便未曾说过几句话,倒也一同打过几场架,你我熟知彼此的情况,她死了,你熬得过?那些被她掌握着性命的人又怎么办?”别人如何,白易之并不操心,他只是把连横的顾忌说出来。 云儿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轻笑道:“这般拖延,只会容她去害更多的人,我若早知有今天,才不会放过一丝可以杀她的机会,真不知你们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你白易之此生再见不到太阳,总归不用再受制于她,至于我,不劳你们关心,我是和你们谈合作,不是来提醒你们心中仇恨的,也不是来劝你们赶紧去手刃你们的仇人的。” 白易之几乎被云儿话中的决心撼动了,他知道,若是没有康虞,云儿逃不脱要生受骨断筋裂之痛。云儿是因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珍惜的东西吧?他怔在原地,猛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第一次觉得原来两人真的是搭档。 “即便如此,也需要找准时机,一击命中,如今就算我们三人去找她拼命,有谁能挡得住她的媚术?”连横站在白易之身后淡淡开口,白易之身上卸下的防备已经告诉连横,他已然信了这位叫云儿的人,连横安排道,“洛阳金赟客栈旁新建了座风雅楼,是你家圣使的地盘,我打听到,她对那看重得很,时不时的在那住上几天,你不如想办法去看看,兴许能找到对付她的办法。” 云儿第一次听从除圣使以外的人的命令,感觉还不赖,立马赶到连横交代的地方,大摇大摆坐到人家桌上,像在等人来叩拜她这尊大佛。风雅楼的妈妈也是康虞的人,见到云儿极有自觉地礼敬她三分,云儿赞许了几句这位并不讨人厌的妈妈,便心安理得地在风雅楼长住下来。 一日,云儿倚在窗口观看街上的行人,云织锦绸裹在或富态或姣好的身段上,为形形色色的面孔平添了三分颜色,在这块全城最繁华之地,就连对街的乞丐也正吃得嘴上流油。云儿下意识往石桥上瞟了一眼,瞬息间,她的身体开始进行一场又一场小小的爆炸。 云儿看见了棠西,她的心情既兴奋又焦灼,不知道究竟要不要以她现在的模样去面对小西。 棠西着一身渔女的衣裳,她的手上还搀扶着渔父苏千,两人来到金赟客栈门口,摸摸衣袋,没得铜钱。棠西本是想住进天字一号房又走先前的暗道去楚游园的竹屋,因为除了这条暗道她再不认识其它可以走的路,但她好像忘记了没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住不了客栈的。 云儿见小西一脸愁容地盯着金赟客栈的招牌,便跑下楼去想听听她在忧愁什么。 棠西眼馋这块镀金的招牌,也不知道它能值多少金银,能换来什么宝贝,随口问道:“你可知天底下最值钱的是什么?” “君子一诺,用情至深。” 棠西翻了翻白眼道:“你是君子,你怎么挣银票?” “偷,抢,骗,杀人。” “你们要金银珠宝,我有办法。”云儿说道。 棠西低头看向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有些恍惚:“云儿?” 云儿怔住,她根本没想到小西会开口叫她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意乱心慌。 自从云儿练成了“折荒合春册”,便一直要靠承受他人功力维持原本的体态,邓州城外和梅无极交手产生的效用已过,眼下她又变回十三岁的样貌,待等到下次运功才能恢复如常。 云儿十三岁的那年冬季,一座冰窖中,她练成了武功,在那之后,不管遭多强大对手的摧戕、受多惊人功力的攻击,于她,都是一种滋养。她能在瞬间把承接的伤害尽数返还到袭击她的人身上,只不过,在这样的过程中,她还是会受伤。而在每一次身体变化的时候,她都要经受骨断筋裂之痛,这种痛感是身体里在真正凶横地上演分筋错骨、发生狂暴的炸裂,撕碎铸熔间,唯有康虞给的药能将筋骨的痛减轻几分。 云儿道:“你认错人了,我叫小龄。” “小龄......”棠西笑道,“竟能和云儿生得一模一样,不过,她比你年长些。” “小友,你方才可是说有办法帮我们?”苏千问道。 “你们来卖艺。”小龄莞尔笑道,手尖指向依偎在金赟客栈旁的一幢让柳枝掩掩映映的花式小楼。 第二十四章 金赟风雅 棠西推开虚掩的门跨进风雅楼,香气袭人,并不刺鼻,闻着还挺舒心。四下明亮华美,宽敞雅致,内有水池,池里睡莲芳菲,池上一大二小三个水台。目之所及,不见一人。 一身石榴留仙裙的云儿跨上二楼回廊,转身间便取了几件衣裳下来。 苏千看云儿像是此间的人,暗叹她这么小竟流落至烟花柳巷之地,目光深藏怜惜地接过她手上的衣物,翻了翻——都是女儿家的裙装。 棠西见此情形,笑逐颜开,攀向苏千耳边道:“听闻你的易容术手法高绝,无论男女信手拈来,眼下最宜扮作一柔弱女子,不是吗?” 云儿问:“有什么才艺?” 棠西看向苏千,苏千摇摇头,耸耸肩,意思是什么也不会。 “飞刀。”棠西硬着头皮道。 云儿笑道:“你当客人来为的是看杂耍?风雅楼十五位卖艺姑娘,卖的是弹琴唱曲、吟诗颂词、舞乐书画的本事......” “那短笛,我会吹一首曲子。”棠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有个本事。 池上大水台响出“隆隆”声,水声滋溢,水台缓缓升起,有一粉面红妆妇人自水台下飞跃至棠西他们跟前。 红妆妇人衣不沾湿,露出白花花的牙笑问道:“卖身还是卖艺?” 云儿回道:“妈妈,没什么才艺,给些银子,打发他们走吧。” 妈妈踱着步子打量起棠西苏千道:“我看你家姑娘颇有些姿色,只是略显粗糙了,缺些精致,倒也无妨,我风雅楼的姑娘个个优美,整日一起吃穿,也能潜移默化了她,来我这的客人皆是一掷千金,大可放心,亏待不了她,既一无所长,何不卖身?很能值些银子。” 这位妈妈显然是将一身渔父装扮的苏千看作棠西的爹了,而棠西不为所动地立在一旁,她不知卖身是何意,只觉得这位妈妈说话跟唱戏似的,甚是有趣,想多听几句。 苏千轻咳一声,声音突地苍老几分,恭恭谨谨道:“我家丫头不通世事,脑子有病,恐怠慢了贵客,女贵人您看,我行不行?四海之内,有龙阳癖的绝不在少数。” 妈妈先是吃惊后是鄙夷地看向苏千的脸,像在看一只奇丑无比的老妖怪,这下可长见识了,没成想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老头。 云儿道:“你先下去,他俩交给我。” 妈妈很听云儿的话,转到楼梯下一个闪身便不见人了。 “你看你,身上衣裳都破了。”云儿看向棠西喁喁细语道,“挑件喜欢的衣裳换上便走吧,这地方你久待不得,金赟客栈最好也别住。你既会吹笛子,不如吹一曲我听听,我让妈妈给你钱。” “我吹给你听,你给我钱,算是卖艺?”棠西道。 “当然。” “我见街上耍猴的,看客围了一圈,赚不到一两银,你一个小家伙,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云儿问。 棠西低头闷想金赟客栈天字一号的房钱,算不出个结果,又筹划起这座风雅楼就紧挨着客栈,没准能带着苏千找机会潜过去,于是搭上云儿的肩道:“小龄啊,你就留我俩住一阵,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 云儿咬了咬唇,心想此处没人认识小西,应当不必过分担心,正好风雅楼的妈妈又巧笑着转了出来道:“原先楼里有十几位卖身姑娘,一月间都当大户人家姨太太去了,一下子冷清得很,我正犯愁,你们既想留下,添添人气也是好的,只不过我们这也不养闲人,明晚的场子可就交给你们了,若让客人不喜欢,没挣上个一千两,要受罚的。” “那我爹任你处置。”棠西瞟了瞟苏千道。 苏千瞠目结舌,不知棠西为何就打定主意要留这儿,打的什么算盘? 云儿牵了小西上楼,待苏千跟至楼上,往下瞧时,那位妈妈也正在楼下抬眼看着他们,这一眼对视,令苏千倒抽了口凉气。 云儿推开回廊最尽头的一扇门请苏千进去,道:“你的房间。” 苏千问:“她呢?” “她睡我那间就好。”云儿牵过小西走开几步,又回头道,“你这副样子,在这种地方,也太打眼了。” 没过多久,被云儿牵走的棠西又回来找苏千,发现苏千已易了容、换了身衣裳——他看起来实乃棠西的孪生姐妹。 “你......”棠西本人看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苏千是易容成自己的模样了。 苏千学着棠西的举止和声音问:“如何?” 棠西返身关上房门道:“我的爹呢?” 苏千坐在里间床榻上,笑道:“我们的爹见钱眼开,他老人家回去想了想,干脆把我也送了来,我们两姐妹可真命苦哇。” “没想到我长这样的。”棠西凑在苏千脸上仔细端详。 苏千仰倒在榻上,避开了棠西的目光,问道:“那位小龄小友你认识?在客栈门口时,听见你唤他云儿?” 棠西摇头:“是我一时恍惚叫错了,云儿办事去了,她说会来找我的,小龄那么点大一个小姑娘,我先前并不认识。” “可我看她待你......” 苏千说着说着便觉身体疲软难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酉时刚过,楼下丝竹管弦声声入耳,棠西刚去药铺抓药回来,见床榻上的苏千浑身已让汗水浸了个透,便摇醒他问:“你怎么了?” 苏千眯瞪着眼道:“庭兄弟的药确实好。” 棠西:“那当然,你起来,我给你换药。” “还是我自己来吧。”苏千略微犹疑。 “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世人怎知你是男子?我猜你本是女子,我听人说,女子常常忸怩作态,你起来!”棠西大笑,为苏千脱下上衣,一层一层解开缠布。 苏千忍住疼痛:“你脱了我的衣裳,看了我的身子,还说我是女子么?” 适才棠西眼里只有那道血淋淋绽开的伤口,现下一打量,赞同道:“嗯,你的身子还挺好看。” 苏千扑哧一笑,说不出话。 棠西一边洒司辰给的药粉一边道:“你不用不好意思,司辰他从小,小伤口稍好些又添大伤口,虽有个医术高明的师父,还是得自己治自己,我若在,都是我为他换药,倒也习惯了。” 苏千:“原来你待他,也很好。” 棠西没言语,一层一层为苏千缠上新纱布,想起自己受伤时司辰那两道灼灼的担心眼神...... “好了!你再歇歇,我去煎药。”棠西拍拍手。 风雅楼的客人无不衣着光鲜,雍容华贵。座下几个陪酒姑娘袒胸露乳的,一身媚骨。个个都翘首望向水台上,看来在等今晚的演出。 棠西见楼梯上无一人走动,大家都容易注意到那,便绕到众人背后的台柱旁,跳了下去。 才刚落地,冷不丁地,见身旁有一人摇着折扇站在暗处,那人悠悠地躲避棠西的目光,棠西觉着这面目似曾相识,看到他握着折扇的那双手才猛地想起来,不就是金赟客栈的伙计吗,怎穿得这样漂亮?其实也说不出燕二的手有什么特别之处,偏偏让棠西记着了。 棠西直问:“你不是隔壁伙计燕二吗?在这干嘛?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呐,穿得可真漂亮,像戏台上的老爷。” 燕二将棠西拉近,低声道:“姑娘好记性。” “你可知道怎么去当金赟客栈伙计?”棠西脑中灵光一闪,若是把这位燕二抓走藏起来,自己易容成燕二,那不就可以在客栈通行无阻了? 燕二笑笑不说话,看起来是不想搭理棠西。 棠西顺着燕二的目光望过去,风雅楼的头牌柳絮姑娘正轻点裙裾,在大水台上袅袅升起,她和着琴音舞蹈,风情万种,柔媚溢香。燕二的魂儿全然让柳絮勾了去,心不在焉,只留下一副听不见人话的躯壳。 棠西的手往燕二眼前扬过,燕二便觉脚下一软,站不住了,骨头酥酥软软的。燕二拉住棠西的手臂以防跌倒,棠西顺势架扶住燕二道:“有什么好看的!” 燕二有气无力道:“柳絮的舞姿乃洛阳城一绝,你竟口出狂言说没什么好看的!你不知道,我为了瞻仰一回柳絮姑娘的舞,耗尽了毕生积蓄!” “我看过更美的舞,这柳絮远比不上。”棠西想起中秋时在月阁上看过的舞。 楼里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柳絮,无人留意到棠西轻手轻脚地架住燕二跃上了二楼。 棠西把燕二扔到苏千床边的凳上,燕二瘫倒,他的眼里没有了柳絮姑娘,正是万念俱灰。 苏千醒着,见状道:“不是说给我煎药?此人是药?” 棠西被提醒了要干的正经事,便道:“你俩作个伴,我去去就回。” 燕二伪造身份、掏空了心思才能来看柳絮姑娘,此刻莫名其妙地给丢在这,着实非常痛苦,突地“昂昂”哭叫起来。 “你干嘛!”苏千让燕二吵得头疼。 燕二噎住声,扬翻脖颈瞥向床畔,得见苏千那张和棠西别无二致的脸,误以为苏千就是捉他上来的女子,认命般泣声道:“方才你说看过更美的舞,我不信,除非是魔域仙音楚游园的几位侍女到此,否则,谁还能及得上柳絮姑娘?” “月阁上看过,的确倾城。”苏千在月阁上一心系着梅无极,根本没留神好好观赏舞乐。想起仍不知所踪的梅无极,满脸愁闷。 “啊!月阁!”燕二赞叹一声,眼里流光溢彩道,“姑娘竟能上月阁,陪哪位大侠去的?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愿花万两黄金只为听她们奏一曲、舞一曲?你啊!我可真是羡慕得紧......” 燕二对魔域仙音的倾慕之情如滔滔江水诉之不尽,他如痴如醉地从楚游园的琴说到编钟的水袖,不厌其烦地细细讲述他们的每一支舞、每一首曲,就好像他有亲眼见过似的。直到棠西又推门进屋,燕二撞见又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不小心让自己的唾沫给呛到地上,身上无力,爬不起来。 棠西将药碗递给苏千,不是很理解不好端端坐着却趴到地上蠕动的燕二,蹲下身问:“你原本打算几时回客栈?” 燕二因自己的狼狈而气愤,凶道:“回什么回!每每遇见长你这样的便要倒霉,是你吧,在天字一号住着住着人就不见了,我进房找你们,爬进梁下的暗道,却掉进了茅坑里,哪个掌柜的愿意雇掉过茅坑里的人?” 棠西笑出声,看来易容成燕二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便往他嘴里塞下一颗红丸,不一会儿,燕二便能站立行走了,棠西容他在房间慢慢转悠了阵。 楼下传来打斗和争骂声,棠西立即去看发生了何事,燕二连忙跟上,苏千放下药碗也走出房门。 躁乱人群里,云儿倚在柱旁,她的小身板在暗潮汹涌地龌龊着的大人间显得格外惹眼。棠西拍了拍她肩膀:“小龄,怎么回事?”她原担心是苏千的仇人们找来了, “金环想纳柳絮做小妾,姑娘心气高傲,不肯答应,他们便用抢的。”云儿说得缓缓的,似乎这种情形她是司空见惯了的。 金环是金点王的侄子,整日里风花雪月,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他掸了掸衣裳,清了清喉咙,满脸得意地观赏柳絮的挣扎,像是正打算说点什么,突地跳出一人大喊起:“柳絮姑娘别怕!我来救你!” 金环的一句话被卡在喉咙里排山倒海。 棠西正吃惊谁那么大嗓门,回头便见燕二声势大拳脚软地加入了混斗。他一脚踢倒架住柳絮右臂那人,再一掌推开架住柳絮左臂那人,差一点就要将柳絮拥入怀中,却让刚被他使尽全力打闪的两人招挡在五指山下。 金环一身脂粉气,举手投足不见气力,腰间和手腕的挂件无不在财大气粗地煊赫他的身份,他雇的四名随从也是出手不凡,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价钱肯定不便宜。 风雅楼的妈妈见她的人已招架不住,也裹住了袖子出手相抗。 “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在我跟前叫嚣,会点三脚猫功夫就吵吵要玩英雄救美的游戏。”金环抱住柳絮窝在座椅里,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拿出一颗核桃大的夜明珠在柳絮胸前滚来滚去,用看热闹的语气道,“杀了他喂狗。” 苏千附在棠西耳边道:“想个法子让燕二扑倒在他身上。” 风雅楼的妈妈寡不敌众,在她被撂倒的那一刻,苏千朝棠西点了下头,棠西随手捞起一根筷子掷中燕二的膝盖,燕二“啊”的一声扑向金环,和柳絮一起,三人摔在地上。 这一摔极具戏剧性,金环和燕二相拥旋转了好几个轮回,两人的外衣鞋靴竟都甩飞了。 金环的四位随从,着急忙慌地冲过去扶起金环喊:“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燕二舍不得从地上爬起来似的,怒不可遏道:“没用的东西!眼睛瞎了吗!本少爷在这儿!” 金环的随从听言,反脸刺下去一剑,大概他以为燕二会避开,所以当他发现自己一剑刺中了燕二的心脏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尽管燕二武功不高,可随从的这一剑只是自顾不暇、漏洞百出的一个威吓,没有逃不开的道理。 苏千自顾自一级一级登上楼。 金环奔到水池边,碰了碰池水中自己的倒影。 下一刻,众人万分讶异地用目光追随金环跑上楼,看他猴急猴急地追上苏千,看他跟着苏千进了房,无不暗叹金公子竟转眼就变了心看上了别的女子。 棠西溜达到燕二的尸首旁,静静地拖走。 金环跨进苏千的房后,迅速掩上门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变成金环?” 苏千躺在床上道:“瞎咋呼什么!得亏你俩身形相似......”苏千翻转过身,挥了挥手,表示再不想搭理了。 燕二摸了摸脸上这张金环的脸,懵灌了杯茶,坐在桌旁,觉得很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楼下众人翘首望穿苏千的房门,窃窃议论,都以为金环许久不出来,是已成好事了! 第二十五章 人骨肉市 棠西把金环的尸首拖到一条窄巷的尽头,用蒲草遮好。 重阳已过,深秋蟋蟀鸣,刚下过场雨,夜里起风,天气已是一日凉比一日了,棠西走出巷口,前路行有一队捕快,她跟在捕快们的后边,路过一面告示墙,听见捕快们交谈道:“金点王出一千两白银悬赏燕不留,一千两黄金悬赏‘雁记门’的消息,那么多钱,想都不敢想。” “谁知道什么燕什么雀的是个嘛玩意儿,快走吧,肚皮叫着呢!” 拐角撞上一位肥肚皮上系黑皮革的胖胡子,胖胡子跟捕快们亲切地打招呼:“几位爷辛苦,得空了上我那喝酒去!” 胖胡子红彤彤的肥脸,肩上扛一个大麻袋,一把大黑胡子笑得一颠一颠的,他松开麻袋口子,一只手捅进去掏出一长块生肉递给捕快们道:“几位爷下酒吃。” 捕快们笑呵呵地接了肉,擦身走过胖胡子继续往前。 棠西偏头瞥了一眼大胖胡子,见有白花花的物什从他麻袋里滋溜出来,驻足捡起来看,是一截断骨。 棠西不是很确认手里拿着的是不是人的肋骨,怀着疑问的目光盯向胖胡子油腻腻的背影。 胖胡子停住脚步,放下肩上扛的肉,回转过头,从肚皮上亮出一把锃亮的镀金菜刀,大摇大摆道:“小姑娘,没人告诉你,天黑之前要回家吗?” “这是什么骨头?”棠西问。 胖胡子一步步走近棠西:“我这把刀天天砍死人肉,脏死了,好久没砍活人,你生得又干净,算是给它洗洗澡。” 空中顿时充斥了腐肉的气息,不知是胖胡子身上的味道,还是他那把菜刀上的,棠西干脆利落,一枚银针射中胖胡子曲池穴,胖胡子当即瘫倒在地。 胖胡子没料到棠西使暗器,防不胜防,此刻一身肥肉黏在水泊里,很是无助。 “你们吃人肉?”棠西蹲在胖胡子脑门前,将拾到的那截断骨置于他眼皮下。 胖胡子不作声,肥硕身躯里的胆子也大,他估量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谅她拿自己没什么办法。 “你中了我的毒,不好生配合,休想得解药,只好慢慢等,等过去一个时辰,你会觉得胸腹绞痛,一日之后开始脑中瓮鸣、浑身奇痒,再之后,身体筋急、口吐白沫,你不会死,你也没力气去寻死,你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瘫在地上,像一滩泥,每时每刻都难受得生不如死,一旦有人轻轻碰你一下,你就会皮开肉绽,等你身上这堆肉被摧残没了,你便得以解脱,最终七窍流血八窍生烟,不剩一根骨头。” 棠西是轻笑着的,说出的每个字都喷到胖胡子耳边,像迷魂咒一样,胖胡子觉得自己已经将那些痛苦全部历经过一遍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颊边滑下。 “我是肉市的,你动了我,小心惹祸上身!” “什么是肉市?” “有人好吃人肉,我们卖给他们。” 棠西挥掌推翻胖胡子的麻布袋,滚出来一大块猪肉,和几个小纸包,纸包上面写有数字,至于纸里包的是什么,棠西并不想打开看,只问:“人肉哪来的?你要送给谁?” 胖胡子艰难地从铁皮囊里扯出一条绢帛,棠西拽过去看,绢帛上列有十五人的名字,什么掌柜什么员外,谁得多少两人肉,标得明明白白。 “从哪来的?”棠西把绢帛扔到胖胡子脸上。 “每月初一、十五,有人送到猪肉铺,我们借送猪肉的名义送出去,最开始他们很小心,都是深夜来,送来的都在外边缝了一层猪皮,后来他们胆子大了,天刚暗下就到,猪皮也没缝,用纸包,我今晚刚收到的货,正要给各家送。”胖胡子越说越喘。 “他们是谁?” “实在不知道,只记得那个领头的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他蒙脸,只露出双眼,我也是偶然瞧见,他的眼睛变颜色,突然之间就全红了,红得吓人。”胖胡子喘不过气,彻底软绵绵的,声音带些哭腔,“我知道的都说了,你给我解药。” 棠西站起身,走了,留下胖胡子撕心裂肺地嘟囔要解药。 眼睛会变颜色吗?棠西想起自己也曾见过这么一个人的。棠西心里想着事情,边想边走,不自觉走迷了路。 第二日巳时,棠西才终于回到风雅楼。金环的四名随从正趴在椅子上打瞌睡,听见响动立马弹起来警备,棠西见他们这番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棠西走进苏千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合上门,便听见苏千的声音:“你怎么才回!” “看来燕二已经走了。” “换了人皮面具,趁楼下人不注意走的。”苏千极力强忍,还是压抑不住自己满口的暴躁。 这日酉时刚过,司辰和苏三在洛阳城门口等着,公输梧正轻车熟路地与守城衙役谈得眉飞色舞。 司辰下马,牵住马头往公输梧背后一撞:“城门排查得紧,出了何事?” 公输梧道:“听说啊,金家的奴才将他们的主子给杀了,奴才口口声声说他明明杀的是一个混账,不是他家主子,可他主子的尸体被人在一条巷子发现了,送到衙门,伤口一比对,和金家奴才的刀完全吻合,金家的人要捉奴才,奴才逃了,这不,闹得满城风雨。” 苏三骑在马上,理了理遮住满头银发的红巾道:“认不清自家主子?” “这事悬乎得很,金家的奴才昨夜里确是用他那把刀捅过一个人,可众目睽睽之下,都看见他捅的人不是他主子,甚至都看见他们主子进了一位姑娘的房,那位姑娘却说没人进她房......” 司辰打断:“好了好了,还能不能进城?” 公输梧又转头跟守城衙役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三人才顺顺当当进了城。今夜无风,三人牵马缰绳走在街上,夜市有一些卖馄饨、烧饼的摊铺,热气滚滚的,看得人馋得慌。 司辰吃馄饨的时候看见有一个胖胡子可怜兮兮地瘫在灯笼铺下,却凶狠狠地骂走了想拉他一把的人,嚎道:“滚开!滚!老子不要你们假好心,有本事你们来试试皮开肉绽的滋味。” 司辰一眼就看出胖胡子这德性是拜谁所赐,也不知道棠西怎么吓唬的他,让人碰一下都不敢,司辰知道再过几个时辰胖胡子身上“化绵针”的毒便会散了,他会好,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吓得不敢好。 馄饨摊支在石桥一头,司辰坐在石桥上等连吃三碗还不够的公输,忽有笛声传入耳中,是《光风霁月》。公输也猛地从碗里抬起头,觉得这首曲子熟悉,犹疑道:“我好像在哪听过......” 《光风霁月》原是庭誉所创,庭誉本不通音律,只哼哼出这旋律,由棠棣谱出曲子,棠棣曾言:“这支曲子像是细细密密的雨,又像是轰隆雷雨,还有一缕阳光轻轻缓缓地穿过雨幕,愈来愈亮。”庭誉曾言:“常听棠儿吹曲儿,不自觉的,心内响有几段旋律,我哼来哼去,脑海里想着的都是棠儿。” 苏三:“听来挺舒服。” 三人走到金赟风雅楼门前,将马绳交给门口迎客的小厮,稍事站在正对朱门的一面影壁下,影壁上画些宫廷舞乐,和柳枝交相辉映着。 闻听笛声清脆,竟似来自半空中,流泻入耳。 司辰跨进门,绕过两排大柱子,进了主厅,穿过花团锦簇的人群。 原来楼栏两端系了条红绫横跨半空,吹笛人坐在红绫上,身穿五彩留仙裙,脸用轻纱遮着,瞧不见。 红绫下的人们静静仰头,两只眼睛注视红绫上的人。 公输挤进席间,才刚站稳,眼光已扫遍旁桌坐的人,极突兀的,只一人低着头,正抿茶,是一名女子,仔细一看,不就是棠西嘛!公输冲上去几步,拍了拍棠西的肩,很得意的样子,棠西转过头来,嫌弃地瞟他一眼,公输不明所以,向司辰求救,司辰只抱着臂看红绫上吹笛的女子去了,全然不顾公输在那挥手。 苏三一直看笑话似的笑着,也走到公输身旁。公输眼睁睁看见苏三和棠西相视一笑,这天差地别的待遇令公输不知所措。 一曲完毕,众人鼓掌叫好,请再来一曲。 趁着热闹,公输凑到棠西面前叫:“棠西!” 棠西还是不理他。 吹笛的人从红绫上飞至回廊,闪进房间,不少人赞其好身手,复又响起一阵欢呼,欢呼了半晌,姑娘仍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一个两个的开始如丧考妣,吵囔囔地让那姑娘再出来! 有一红妆妇人端着个金盆,自里间掀了门帘走来,众人凑上前去往里扔了许多银票,哀求道:“好妈妈,好歹让见见姑娘的脸啊!” 红妆妇人道:“我们有我们这的规矩,各位明日再来吧!” 众人不死心,苦苦缠着那妈妈。 公输听见苏三笑问棠西道:“这是怎么回事?” “事到临头,她不得不上。” 司辰在一旁也听见了,只笑笑,又问:“伤可好些了?” “棠西受伤了?”公输忙问。 “你是有多笨,他不是棠西,是我的哥哥,苏千。”苏三笑道。 苏千:“多亏棠西帮我上药,好多了。” 司辰嘴角的笑意才刚收起,倏地让人从身后抱住他手臂...... 眼下真正的棠西已换下装束,如往常一样凑在司辰身边,她笑道:“方才我看见你们来了!” 苏千:“你又下来干什么,不怕这些吵着要见你的人认出你?” “这些人的眼可认不出我。”棠西道。 棠西带司辰他们进苏千的房间,端来些酒菜,围坐着。 “无极峰的人都还好?”苏千问。 苏三:“你放心吧,一群苍蝇而已。” 喝过几轮酒,司辰笑问身旁棠西道:“有个胖胡子,他怎么得罪你了?” 棠西:“他啊,是个人肉贩子。” 公输给呛着:“什么?” 棠西蹙起眉:“可记得,善施堂那个叫小满的,我似乎想起,他的眼睛竟会变色的。” 公输梧惊道:“我说他怎么看起来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却不知道究竟是哪奇怪,好像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会变色?” “一闪而过,他的眼睛冒出红光。”司辰道。 苏千:“说起来,无极峰好像有这么一门武功......我听主人提起过,只是在无极峰,没人练它。” 公输梧忙问:“什么功夫?” “‘火蛊功’,来自金鹏王朝,练成的人,一掌渗入对手皮下三分,对手立即自燃焚身。”苏千道。 棠西:“说清楚些,这和小满有什么关系?” “这门武功阳火旺盛,一时被热气所逼,走火入魔的人便会出现眼睛冒红光、甚至通体火红的情况。”苏千闻着别人杯中的酒香,啜了口自个杯中毫无滋味的水,“为保练功者不走火入魔,需服用特炼丹药克制体内阳火,这丹药的一味重要药引,是未出阁女子,还有,练功期间不得沾女色......近些年来,江湖上练成火蛊功的只白易之一人。” “胖胡子说给他们送人肉的人,眼睛会变色。”棠西对白易之和火蛊功并不陌生,樊惊和苏千都被其伤过,听苏千的意思是只有走火入魔的人眼睛才会变色,前前后后疏通起来,有一个猜测浮现在大家心中,彼此不言而喻。 “意思是说,善施堂的人卖人肉?还练火蛊功?”公输梧不敢相信,周盟主的善施堂做的是乐善布施的事,不少无家可归的人因善施堂才有了一个栖身之所,不能仅凭猜测便得出他们有悖武林道义的结论,万一一切只是巧合呢? 苏三:“你们是不是闲得慌,没事管人家做什么?” 司辰岔开话题:“我看苏千也快痊愈了,你们兄妹须去个安全的地方,外面有太多人想要杀你们。” “咚咚咚”,云儿故意加重步子走近敲门,棠西起身开门,云儿看向棠西道:“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棠西随云儿进了云儿的房间,云儿拉住棠西的手,两人双双坐在床畔,云儿看起来有些失落,棠西环住她肩膀问道:“小龄,你怎么了?” 云儿道:“昨晚你没回房,苏千说你出去了,我去寻你,回来时发现有人进过这间屋子,尤其是你换下的那件衣裳让人动过,但愿不是我多心,可以防万一,你不能留在这儿了,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记得,一定保护好自己。” 棠西永远都不会知道,昨夜里,云儿找她找了一夜,至天明方归。 云儿从枕下掏出一个钱袋,塞进棠西手里,不等棠西推辞,便一鼓作气将棠西推出门外,一把合上了门。 守在门外的司辰见棠西愣怔地对着门板,不打扰,也呆呆守着。司辰记得穿石榴裙的这个小姑娘,在邓州洞香月和纪家,这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婆子尊称为“姑姑”。 第二十六章 连教腹地 “站住!什么人!” 寒野原被两杆长枪拦住,颇有些气愤:“怎么!连我也不认识!” 门洞两名守卫面面相觑,都摇摇头,实在不识眼前这位,也不敢轻易得罪,只默默僵持着。 “好没眼力见的两个东西,总舵主来了还不跪下。”沙哑凌厉的声音响起。 寒野原往门洞内瞧,想看看是谁在说话,没见着有人。 两名守卫已被吓得在地上连忙磕头:“拜见总舵主!拜见总舵主!属下有眼不识泰山,望总舵主恕罪。”两人对视一眼,抬手作势就要自挖眼珠,“我们愿自祛双眼,只求总舵主、红舵主法外开恩,饶小的一命!” “慢!”门洞内声音又响起来,“放在平日,你俩的命是铁定保不住了,只是总舵主好不容易回教,哪能因你们白白沾了腥气,往后长点教训罢了!” 两名守卫不停磕头,千恩万谢,恨不得磕出一滩血,以表诚服。 寒野原走进门洞,这才得见端端正正立在一侧罩红面纱的女子,她是红笼女。寒野原先前并未和红笼女有过交集,并不妨碍一眼认出她。 “他俩新换来的,你少来教内,才不认识你。”红笼女微低了低头,转身走开。 寒野原稍有出神,待清醒了,追着红笼女从一高约五丈的拱门下穿过,又跟着转进洞巷,见沿途有人把守,便问走在前面的人道:“教中出了何事?” “总舵主何出此言?” “守卫这么多,也没一张熟脸。” “有何妨?”红笼女道,“你不该跟在我身后,不合你身份。” 寒野原冷笑一声,绕过红笼女,自行前去。 这是寒野原第一次与红笼女交谈,却让他陡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在一脚踏入黑暗诡异的甬道时,他冷不丁地想起编钟。 前几日,寒野原和编钟一起赶到无极峰脚下,恰巧撞见司辰用他那把木剑在大石上画字,公输梧和司辰在一起,已然不用操什么心。 寒野原心中放不下连晋刺杀梅无极一事,欲返回教中查问,便对编钟说:“我另外有事,你且留下,和他们一路回。” 编钟当时的神色令野原回想起来颇有些惘然惆怅。 总算行至一较开阔处所在,粗壮的树干无端悬于眼前,五人难以合围,树根盘根错杂,浮出土壤,几缕白光从头顶的巨石缝间倾洒下来,洒向地面以下的洞穴、洞穴旁的排水槽。 寒野原背靠大石桌坐在石凳上,赏玩虬根曲绕、恣意如游龙的树根。 不一会儿,自野原眼前的穴口走出来一位提了水壶的红衣男子,寒野原见到他立即迎将上去笑道:“如今他成了亲,我们都得放尊重些,易之你看你,随意进出他的住处,他娘子不介意吗?” “只他一人住。”许是在洞内呆惯了,鲜少见过阳光,白易之的脸煞白煞白的,无甚血色。 “不在?”寒野原在阴暗中看白易之,感觉在看唇红齿白的白面妖精,“罢了罢了,不管他!我这有好消息。” 白易之提着水壶在原地不动,并不问什么消息,等寒野原说。 寒野原道:“陈慈治樊惊治了这么久也没治好,不过,我近来得知有人受你一掌后自己给自己疗伤,好了!这可是第一个能在你掌下痊愈的人,你猜是谁?” “谁?” “无极峰的苏千。” 白易之略微笑了笑:“这算什么好消息。” 穴里的人听见外边说话声,唤了一句,寒野原立即冲进去。里头连横正在沐浴,寒野原凑上前闻了闻气味:“你受伤了?泡药汤做什么?” 连横睁开双眼:“泡着玩儿。” “哦!” “有日子没来了吧,有事?” 寒野原:“贾家千金呢?” “金家,和金家千金作伴去了。”连横把脖子缩进水下,“连教腹地,岂能说进就进?得空了,你帮忙问问康虞,我倒是很想知道,我娶贾花樱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也问你个事,连晋在武林大会上刺杀梅无极你知道吗?” “梅无极被囚禁在教中,又让他给逃走了,事出突然,又牵涉极广......我那个爹嘱咐连晋一定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梅无极死了,不知他为何要那样做,然则,武林大会上现身的那人根本不是梅无极,是有人假冒的。”连横转瞬反应过来,“你刚刚是在跟我讲条件?” 寒野原笑嘻嘻走近浴盆:“不敢不敢,谁让你总瞒我。” “我瞒你什么?” “依你的个性,绝不会听伯父的话娶贾花樱,你明知道伯父是教康虞唆使的,可你半点反抗都没有,铁定你有自己的打算,你不说。” “如果我说我和康虞之间你选一个,算是太难为你了,你绝不会背叛我,我也不忍心看你在当中难做,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连横叹了口气,“至于贾花樱,我原是想,用她逼贾涧说出他和康虞之间的秘密,康虞实在太奸,伏牛山上那点事我早知道了,我就想知道伏牛山上铸的剑去了哪儿,贾涧是个榆木脑袋,剖开肚皮挖不出一丁点东西,是不是贪婪的人都蠢得要命?你看贾涧,全副身家都在康虞手上,没留给自个儿半点退路。” 寒野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难道要表明心志跟连横说愿意帮他对付康虞吗?她可是娘的妹妹。 连横:“我不说,是我不想骗你,不是让你越发不信我。” 野原一愣:“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了,我给你擦擦背。” 连横将头发撩至身前,弓起上身。 野原拿下屏风上垂挂着的白巾,蘸上浴盆里的药汤,在连横背上来来回回给他擦洗。 见野原不慎湿了袖摆,连横道:“浙江送来些丝绸,我请人给你裁度了几件衣裳,回头你试试合不合身。” 野原:“我一个大男人,要那许多丝质衣裳做什么?” “都是贴身衣物,你不外穿,里面穿这个舒服些。” 野原:“伯父老说你目中无人,他不知道,你也会如此细心待人。” 连横轻轻一笑,不言语。 “司辰回来了!”野原突然笑出声,像是费尽心机憋了好久、偷偷摸摸攒下一个大惊喜,最终实在忍不住分享出来。 “我知道,你还记得我在邓州跟你说我见着一个人,没想到这么快,你俩就碰上了。” “这次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寒野原的语气变得生硬。 “我怕那些人想杀他灭口。”连横显得有些压抑,“我不知道能不能瞒得住,尽量吧,我不希望让某些人知道他回来。” “包括我?”野原扔弃白巾,不给连横擦了,自己去倒茶喝。 连横侧过身体:“好好的,生什么闷气!” “我去看伯父。” “别去!” “怎么,你们父子俩又吵起来了!”野原抄起手笑,“也不知你们有什么嫌隙,吵了十几年还没完!他一心痴迷于武学,我去了反倒扰他清修,不去也罢......” 白易之站在洞口:“教主那边传话来了,请总舵主过去。” “你和他向来生疏,突然找你做什么?”连横用不解的眼神看向野原,“我同你一道去。” 野原耸了耸肩,也很莫名其妙。 连横:“我要更衣了。” 野原“哦”了一声,自顾自坐在一边,连横只好当他不存在,起身更衣。 复又进入黑暗诡异的甬道,再往里走,把守的人愈发稀疏,愈是阴凉、森然。转而踏上通往地下的石阶,壁上悬着些潮湿的水珠,石阶越来越窄,窄至侧身才能前进时,关口前面,有一巨蟒正迎头吐着信子。 巨蟒仿似受到谁的召唤,扭头滑走了,不知所踪。 连横跨出窄口,野原随之。 脚下踩的皆是寒冰,冰气一缕一缕涌上洞顶,借着寒冰反光,倒也不是十分黑暗。 “来了。”连纵合正在寒冰床上打坐,话音萦绕一丝沁入心骨的凉。 “连伯父。”野原恭恭敬敬行礼。 连纵合睁开眼,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算是应答,他的目光飘飘缈缈,淡淡扫了一眼连横。 连横面无表情地负手立着,目无一物。 连纵合闭上眼:“你们这些年轻人,见识短,容易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过分相信自己,以为自己做什么事都绝对正确。” 野原不知所以,瞟向连横。连横活像一尊充耳不闻的石雕,挺立且坚硬。。 “一旦有了点自负的筹码,就想对着干,又哪里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怜,多么可笑呢!”连纵合挥挥手,“去吧!” 野原走过来时的路,抖落鞋面上的冰粒,不晓得自己来这一遭是干什么,他闷闷地往前走,不搭理连横,他知道刚刚连纵合的话是说给连横听的,他是个被当面蒙在鼓里的人。 半道碰上迎面而来的红笼女,红笼女没看野原,也没看连横,径自侧身而过。 不知怎的,害得野原愈加郁闷了,野原猛地停住脚步,回过身道:“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我并不想掺和,我这就离开,待不下去!” 连横怔怔地看着野原,笑了。 “我在生气,你还笑!”野原转念想到连横从来都不爱笑,好不容易笑一笑也就不同他计较这笑合不合时宜罢,便继续朝前走。 连横:“你要走,不如先与我畅饮一夜,我得了几坛好酒,窖在树根密集处......” 野原立马揽住连横肩膀,连声叫好,恨不得即刻飞身去扒树根取酒。 第二十七章 密室狂矢 话说司辰一行当夜便离开了风雅楼,走出几条街,住进城东的“同福客栈”。 同福客栈面对坐落在城内坊间的善施堂,司辰晨起时见善施堂弟子在派送早粥,乞丐、穷人们排了长队领粥。 听得炸大果子铺旁两名官差悄声议论:“这个月,又有九名女子莫名失踪,算到现在,来报案的,已有二十几位了,没有一丁点线索啊!” “作案时间没得查,地点也是东一家北一家,还没任何目击者,再这样下去,不止大人,我们都得完蛋,愁死人了!” 公输梧拽住司辰臂弯:“尽是女子,难不成真有人在练那什么火蛊功,她们都被抓去做药引了?” “你若感兴趣,我们进善施堂看看不就清楚了。” 公输梧:“善施堂常收留身无盘缠的人过夜,进去倒容易,只是,想打探消息就麻烦了。” “不麻烦。”司辰笑道。 当晚,棠西还没睡醒,司辰潜入善施堂扒拉回几件善施堂弟子的衣物,来到苏千房中找他商议。 苏千:“你想让我扮作周瑜,想法可行,他中了我的广寒八月虽不至死,内功被打散,铁定还在休养。” “我先帮你换药。”司辰道。 苏千的伤口有开始愈合的迹象,司辰洒上药粉,叮嘱道:“万不可动武,伤口不再裂开的话,再过一个月,能全部愈合。” “你的手法比棠西熟练,她给我换药的时候,会弄疼我。” 司辰笑答:“是吗?” “看起来,她身上有许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多奇特,她戴着面具,真想知道她的面具底下藏着些什么。” 司辰:“分明是你自己戴着面具。” “谁不戴面具?你呢?你瞒着所有人藏些什么心事?”苏千对着铜镜捏周瑜的眉毛。 “你能装扮成不同的人、看透每个人的心思又怎样?人是会变的,不可能三头五载只有一个样子。” 苏千大笑:“除主人外,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能识破我面具的人,我在葡萄架下疗伤,你和棠西在我的脖子和脸上摸来摸去,差点害我功亏一篑。” “你是怎么把自己治好的?” “瞎猫碰上死耗子,只打算用主人的广寒八月试上一试,没想到能成,可广寒八月被我治伤用去其一,只剩七月,导致我在武林大会上控制不了它们,它们太调皮,冲向人群,找不回了。” 司辰道:“那些一团一团的白气?是什么?” “念在你救我一命的恩情上才多说几句,其余的恕我无可奉告,这关乎到我主人......” 房门被一下子推开,公输和苏三吵囔囔走进来。 “我要带我哥走。”苏三扑在苏千身边,“哥,管他们呢,他们要干什么去随他们,你犯不着跟去冒险,不用管那些无聊的事,你身上还有伤呢!眼下有最要紧的事,我们没办法找到递信的黑衣人,可以去找白易之啊,是他带走主人的。” 苏千拍了拍苏三手背:“上哪去找白易之?” 是夜,城东善施堂门口、前院皆躺坐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老老小小,他们聚众玩笑,吵闹得很。 堂前并未见一名善施堂弟子,穿过厅堂,回廊入口有四人持剑把守,苏千一行经过时,他们毕恭毕敬喊:“堂主!” 走过回廊,有一人急急忙忙穿上外衣跑过来迎,正是小满,苏千身后的几人连忙低下头。 小满揖礼问:“堂主的伤无碍了吗?” 苏千:“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小满在这里,堂主大可安心养伤。” “嗯!怎么样,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公输梧撇撇嘴,心里嘀咕:你能知道什么事? 小满:“呃,不知堂主说的是哪件事?” 公输暗笑:这下看你怎么接。 “还能是什么事。”苏千不紧不慢的,身体向前倾倒,装模作样出头晕的姿态,小满连忙上前搀扶。 “这样吧,由你领他们去禁地。”苏千推开小满,催促着摆手。 小满揖礼:“是!” 司辰、公输和苏三随小满走了,剩下棠西陪在苏千身边。 “你那个妹子,担心你的伤,让我保护你。”棠西轻声道,“她怎么不自己来?” 苏千站直了身体:“我用得着保护?” 棠西背转过身:“既这样,那我走了。” 苏千立马搭住棠西的肩:“你去哪?” 棠西:“你以为那个小满会带他们去哪?” “不知。” 棠西抚了抚下巴:“小满见过我们,搞不好会起疑。” “早知道该把你们也换个样子。” “哪知道有这么巧,竟会碰上。” 苏千:“现在怎么办?” “你有没有看见小满从哪一间房出来的?你把刚给他送口信的人支开,我进他房看看,你在门外守着,他一回来就通知我。” 苏千点头,装回周瑜的神情。 小满带司辰他们到一处假山前,突然挡住前路:“没想到堂主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司辰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堂主伤及心脉,内功弥散,若不是身负重任,实在不该受此奔波啊!” 小满放下横在司辰他们眼前的右手:“我记得你们曾是堂主的客人。” 司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反问:“你想清楚了,怎么会是客人?” 小满给唬住了,连忙按下一块石,眼前的假山自动移开,他揖礼道:“是小满无礼,几位请随我来。” 这样的机关在公输眼里就是给小娃娃玩的,他忍不住问:“你带我们看什么去?” 小满有丝犹豫:“呃,善施堂的仓库。” 公输梧:“仓库里的什么?” “钱财、粮食......” 公输梧摊手道:“你以为我们特地过来,只为看这个?” “几位有所不知,屠宰场也在里面。” 苏三:“你是说......人肉?” “是的!” 苏三一阵恶心:“我们要去练功的地方,不是屠宰场。” 小满很是为难的样子:“可,那个地方,除了堂主没人能进去啊!” 司辰问:“你也没有?” “小满从没有进去过。” “说什么胡话,那你的功夫在哪练的?”司辰笑道。 小满慌急:“实不相瞒,小满偷看秘笈,偷着练的,已受堂主责罚。” “你立刻带我们去练功的地方,我们有秘密任务在身,片刻不能拖延,你不能进去,我们自己进去。”司辰道。 小满答“是”,领司辰他们来到院墙后壁,小满指向堆积如山的大石块道:“就是这了。” 公输梧对着乱石堆驻足远观,走近,在一处石缝内摸索了一会,触到机关,“轰”的一声,有一块大石慢慢沉了下去,豁口毕现。 司辰对小满道:“去吧。” 三人脚踩沉下去的石块进到一地浅水滩,公输梧道:“看来这里原是一个山洞,小山头全用石块遮住了。” 涉过浅水洼后,山洞又现出两个黑压压的暗道,公输往暗道里扔石子听回音,后道:“这两条路,皆不通。” 司辰:“我们分头行动,你们往左,我往右,先说好,不要贸然动手,一个时辰后,在此会合。” 司辰取了壁上的火把,点燃,递到公输手里,独自踏着漆黑前进了。 苏三拍公输的肩膀:“喂!你怎么回事?” “什么?” 苏三扯住公输后襟:“你看见没有,司辰走的这条暗道狭窄幽深,你为什么要接火把?” 公输扒下苏三的手,拉她进暗道,边走边说:“就是因为他走的那条阴暗,用火把照明才更危险,谁知道火能引来什么鬼东西?你放心吧,他有块水晶石,能照明的。” 苏三“哦”了一声。 两人放轻脚步,一前一后紧贴石壁移步前进,一炷香后,苏三熄灭了火把,复前行数十步,苏三的身侧是镶在石壁上的一栅木栏。 苏三偏头,往木栏里面瞧,公输凑在苏三腰的位置也往里瞧,只见一片巴掌大的地面上,凌乱扔了些女子的衣物。 苏三回头,做出“嘘”的动作,迅速经过木栏,继续沿着石壁往前走,不一会儿便被一道石门挡住去路,暗道到了尽头。 “我来。”公输示意道。 公输在墙壁上摸索到机关,石门一开,眼前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公输低头朝下一看,提了口大气,迅速用双手捂住双眼...... 苏三见状跟着往下看,着实大吃一惊。 两名赤身裸体的女子飘在半空中,是被她们之下周身浴火的两名男子用气力拖起来的,还有七名女子也是一丝不挂,奔跑着、喊叫着,正被另七名男子强迫亲热...... 苏三捂住心口,拉公输退到一边,她拿开公输遮住双眼的双手,悄声道:“听我说,就是这里,他们练的正是火蛊功,过了今晚,那两人的武功只怕要大成了,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 “两人?我好像看见有好多人。” “嗯,还有七位定力不足,已然丧失心智,练火蛊功,最难战胜的是自身的欲望,他们几个现在就像服了春药的野兽,不足为惧,只是另外两人的武功一旦练成,往后要杀他们可就难了。” “我们怎么阻止?” 苏三的发巾掉落在地,她走到石门中间,公输惊叹地看她一头银发自行生长,两分,悄无声息地延伸至漂浮着的两名**颈部。 苏三唇瓣渐紫,一双杏眼莫名染上紫烟,她一皱眉,两名**登时头断血流。 练功的两人齐声咆哮,周身红火散去,他俩面容血红,瞪睁眼,怒目看向苏三,眼里冒出火星,其中身着暗红衣的练功男子癫狂大喊:“还不给我抓住她!” 苏三的银发在空中飘曳,想也不想地纵身下跃应敌。 公输独留在原地心惊又心慌。 刹那间苏三已与那两人过了几十招,她的一头银丝断了又长、长了又断。 公输想助苏三一臂之力,取下背上连弩,一鼓作气跳下去。只是才刚落地,就被打趴下。与此同时,苏三刚勒断一人脖子,自己也挨了一掌,她和一颗头颅齐撞在石壁上。 公输跑到苏三跟前,扶起她,苏三口吐鲜血道:“他走火入魔了。” 一身暗红衣裳的男子正陶醉在癫狂的喜悦中,狂放大笑,双目赤红。大概是嫌一旁还在不停叫唤着交配的七男七女太吵,他一掌打过去,七男七女悉数自燃浴火,火团四处窜逃,充满恐惧的尖叫声连连。 苏三手心冒汗,全身滚烫难受,忍不住贴住地面喘气:“快!你走!趁乱走。” 公输梧没有应答,全心捣鼓连弩,脸颊流汗,扣动扳机,“咻”的一声,十发短箭射穿暗红狂人的神通、人中、天突、紫宫等十处大穴,凿入壁下,公输梧再次扣动扳机,十发短箭齐刷刷穿过一层血肉复回到箭槽里。 暗红男子终于停止狂笑,怔怔然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猛然多出的十个窟窿,鲜血汩汩而流。 苏三:“什么武器,蛮厉害的。” 公输梧擦了把汗:“‘墨弩’,现在怎么办?” “快!再射他......” 语未必,暗红狂人已掐住公输梧的脖子,愤怒狂躁如一头猛兽,公输梧涨红了脸,眼珠暴起,手脚由忙乱渐趋死寂...... 苏三用尽全身力气,纵身空中,满头银丝迅疾而悄悄缠住暗红狂人的身体,她大叫一声,将暗红狂人的身体一扯为二。 公输梧跌倒在地,连声干咳,努力睁开双眼,眼睁睁看苏三从半空中摔落。 公输连滚带爬奔到苏三身旁,指尖偶然划过她滚烫的脸庞,心内一紧,着急忙慌地背起她,回到暗道,力拼一口气急奔。 公输透过层层衣物感觉到苏三火烧般的身体,他不停唤苏三的名字,生怕她就此睡去。 苏三已然丧失意识了,双手无力地晃在公输身前。 第二十八章 寄心守望 暗道愈来愈黑、愈来愈窄,司辰低头弯腰前进,身体仍免不了蹭落壁上的泥沙,水晶石柔光温熹,五步之外仍是沉沉漆黑。司辰沿途留意这条暗道被开凿的痕迹,太拙劣太匆忙了,根本不像是有意疏通的道路。 司辰记起周瑜的身形,幻想周瑜在这条暗道便捷穿行的景象,想着:他究竟要去哪呢? 良久,司辰终于能看见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他认定那就是尽头,快速走近,眼前那点光一点一点变亮,却没有变大,最后,司辰面对的只是笔杆粗的一个小孔。 司辰将眼睛贴附小孔往里探望,他看见有烛火,一个大池子,池上有个大圆台,他好像听见了瀑布的水流声,哪里来的瀑布?这是什么地方?没见人,却有烛火,还有自上泻下的一线月光......周瑜他是要透过这里看什么吗? 忖度着时间耽搁太久,司辰决定还是先返回。半道上骤然听见公输喊他,声音很是焦急,铁定出事了,司辰运功迅速蹿去。 公输急得不行,一把拖住才踏入暗道口浅水洼处的司辰道:“司辰,快救她!快救她!快......” 苏三躺在积水最深处,半身沾湿,手指红彤。 司辰:“公输,先别急,告诉我她怎么了。” “她受了练火蛊功的人一掌就成这样了,你懂医术对不对,快!快想办法救她!” 司辰略过公输脖颈上黑青的勒痕,蹲在苏三身边,凝神把脉,闭眼细想。司辰熟读医书,却没多少就诊经验,先前解毒治病都有无木在旁指引,眼下危急关头,他也没甚底气,只得硬着头皮来干。 公输站在水洼里大气都不敢出,憋着气道:“她说那人没练成,走火入魔了,这样的话是不是没那么严重?” 司辰掏出怀里的小竹管,倒出一枚丹药,叹了口气:“先护住心脉,幸好她练的武功极阴寒,与火毒相抗,否则真的药石罔效,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将她体内的火毒凝聚,再用‘冰息疗法’逼出毒液。” 公输忙问:“需要我做什么?” 司辰站起身,环顾四周后道:“现在只需要一张寒冰床,你在这守着,我去去就回。” 公输从里打开乱石机关,絮絮叨叨跟司辰说快点回。 “别担心,她哥哥中了一掌都能自治而愈,她未尝不行,最差也能和樊惊一样,好歹保住性命。”司辰回头安慰公输。 司辰走后,公输一屁股坐在苏三身旁的水洼里,眼里流出眼泪,一巴掌粗重地擦过脸畔泪水,流了擦,擦了又流,一来二去,终于放声大哭出声...... 苏三的身体稍起反应,唇角有些微的翕动,一直紧盯她的公输察觉到了,连忙搂起苏三,耳朵贴近苏三唇边问:“什么?你想说什么?” “哭......什么?”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公输抽泣着说。 “你看起来呆呆的,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有点用处。”苏三微微一笑,艰难地发出声音,“我可怕吗?” “什么?” “我的样子,杀人的样子,你觉得可怕......” “不!怎么会呢!我从未觉得你可怕。”公输急道。 可惜苏三没能听见他这句回答,再度昏睡过去了。 “你虽然看起来妖里妖气、怪不好惹的样子,其实是最傻的,我不知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你练的什么武功,但是你一点都不可怕......”公输自言自语道。 棠西在小满这边翻出本人肉贩卖账簿,走出房间,对门口立着的苏千道:“来,我扶着你!” 苏千莫名其妙,任她动作。 “来人啊!来人!”棠西突然大叫。 回廊尽头有两名善施堂弟子奔将过来,揖礼:“堂主!” 棠西:“堂主身体不舒服,扶他回房休息。” 苏千见状只好装得全身乏力酥软的样子,一下子扑在棠西身上。棠西招手由善施堂两名弟子架起苏千回房,自己跟在他们身后,笑吟吟的,对自己的聪明才智表示很得意。 周瑜的房间倒是阔朗,没有屏风隔断,一览无遗,室内无甚观赏玩物,只一大幅石榴字画挂在床头。 苏千被小心谨慎地安置在床榻,善施堂两名弟子还奴颜婢膝地为他盖好被褥,棠西点点头,打发他俩出去时叮嘱:“一会若是小满回房,叫他来这里。” 苏千在床上翻来覆去,躺得不舒服,坐起身问:“叫小满来做什么?” “你,问问他贩卖人肉的事。” 小满来时先敲了敲门:“堂主,您歇息了吗?” “进来!”苏千道。 小满推门进去,向床上的苏千和站在石榴字画下的棠西皆揖了揖礼。 苏千干咳两下,招小满上前:“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有几句话要交代。” 这话可把小满吓一跳,他扑通跪倒在地,嘤嘤哭泣。 棠西心内忍不住发笑:这么夸张? “你来善施堂,有多久了?”苏千问。 “小满自十五岁起幸堂主收留,至今已有五年,堂主大恩,小满做牛做马难以回报!” 苏千:“今晚,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答好,我便将善施堂大小事务逐一托付给你。” “堂主!您可不能有事啊!我们这些孤儿敬您就像敬亲生父亲一样,您不在,我们就又都没了家啊!” 苏千又干咳几声:“你该知道我们贩卖的人肉从何而来。” “知道!前院那些乞丐,但凡有打架闹事的,我们就刮他们的肉,拿去卖给那些乡绅大户,善施堂才有银子。” “为何这样做?” “您说了,不管是什么人,乞丐也好,不守规矩,都是该死的,没了他们,守规矩的人才能好好安生。”小满绞尽脑汁作答,脑门汗涔涔。 苏千:“为何要让可能会不守规矩的乞丐住前院?” “堂主善心,赈灾布施,接济贫民,因为堂主相信每个人都是有资格好好活着的,不过那些给他机会却不珍惜的才是被上天遗弃的人,活着仅仅浪费粮食。” “机会是什么?” “回堂主!机会就是善施堂的规矩。” 苏千嗯一声,慢慢摆了摆手:“好!你去吧!” “你睡吧。”小满离开后,棠西坐在床边道。 亥时一刻,司辰推门而入,棠西正倚在床沿上打瞌睡,脑袋一颠一颠的。司辰用手接过去,端住棠西的脑袋,棠西睁开眼醒了。 司辰用另一只手摇醒床上的苏千道:“苏三中了火蛊功,你的那些白气当真没有了?” 苏千手脚发颤下不了床,三息之后方才平复心慌,破口大骂:“我骗你,好!是我骗你,如今我妹需要,我却说没有了,我就是个王八蛋对吧,不配当她哥!” 司辰:“事态紧急,快!你出面,叫人搬寒冰床。” 棠西站起身:“好!我去找小满。” 衣衫不整的小满被棠西拉到周瑜房间,苏千复又扮出周瑜的神情道:“你去准备一张寒冰床,要快!慢了摘了你脑袋。” 一刻钟后,小满带人抬来一张寒冰床。 苏千已从司辰口中得知苏三伤势,愈发焦急,命人搬寒冰床随他到石洞口后遣走他们。 公输在里边已听到外边动静,迅速打开石门机关。 司辰和棠西抬起寒冰床,置于一干净地,苏千抱起水洼里的苏三轻放在寒冰床上。 司辰:“搬些石块堵上两个暗道口。” 大家火急火燎地搬石头堵完通往密室的暗道口,司辰检查过密闭度后,神情严肃道:“疗伤需三日三夜,其后调息又需七日七夜,期间需要绝对的安全,不能被扰乱。” 公输忙道:“好!我在外面守着,绝对......” 苏千看了眼苏三:“我守着!” “好!我在里面,直到她醒过来。”司辰道。 走出石洞,公输背靠石洞门坐下,当起他的守门大将;苏千碍于他现在身为周瑜的身份,择了一块平滑的石块打坐;棠西相中一棵梧桐树,虽离石洞门有点距离,躺在树上亦能兼顾四周情势,她想:冰息疗法?那可是要耗去司辰大半功力,虽有无木传授的内功心法,还是得休养数日才能恢复。 守卫也没有饿肚子的道理,棠西去善施堂厨房搜刮些吃食,张罗在公输面前,召苏千来吃。 棠西道:“你们不用担心,若是没得救,司辰不会费事,他既有法子,定能保苏三活着。” 苏千和公输口里塞满东西,一齐点头。 棠西:“小梧,你能说说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是等苏三......再说吧。”公输道。 棠西想到先前学的“讳莫如深”一词,心想:小梧这么爱说道的人竟讳莫如深,这家伙担起心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三日后,苏三的身体已完全被冰封住,冰气重重。司辰大功告成,离开寒冰床,见石洞门下置着食盒,打开来看,囫囵吞下几个饭团子后,自言自语道:“竹叶清米酒,白花菜炒鸡蛋,咸菜饭团子,都是秦姨的手笔啊!” 司辰解开竹叶栓子,拔出竹管塞子,闻酒香,大饮一口,又尝了两筷子菜,摇摇头,笑道:“味道虽好,又有些不对,准备这些东西的人定叫棠西骂惨了。” 第二十九章 枕戈待旦 在善施堂的地盘治疗,实在悬心。司辰徘徊于被石块堵住的暗道入口,猜测公输和苏千在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三正处于生死攸关时期,司辰只好强忍住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规规矩矩守候冰封的苏三,借用寒冰床的寒冰之气潜心苦练无木传授的内功心法。 又过去五日,善施堂弟子不允许私自靠近乱石堆附近,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苏千和公输守住石洞片刻未离开过,和石头一样坚韧。棠西为不引起善施堂弟子注意,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饮食皆是跑往酒庄饭馆。 第九日傍晚,棠西在树上瞥见小满鬼鬼祟祟往乱石堆这边张望,并未当回事。后察觉出善施堂的弟子们莫名涌起一阵骚乱的情绪,慌慌张张都往一个方向聚集。 棠西身上仍穿的是善施堂衣物,她跃上树尖,踏过善施堂瓦檐,潜伏于众人头顶,探眼一瞧,见厅堂外小满正将头磕在地上,自厅堂里大步跨出的那人,是周瑜! 棠西飞速返回乱石堆,苏千和公输自知出事,小步跑向棠西,用急切的眼神询问她,棠西打开石门机关,一把将他俩推进石洞道:“周瑜来了,快进去!” 石门关闭后,棠西脚下生风,隐入乱石缝间。 司辰见苏千和公输突然闯入,连忙问:“出事了?” 苏千:“棠西说周瑜来了。” 周瑜率三十几名弟子奔至乱石堆前,未见一人。 小满扑通跪倒在地:“堂主!” 周瑜令小满起身,点了点扇子道:“你带弟子们回去,各归其位,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靠近此处。” 棠西赌的就是周瑜应该不会让这么多人见证如何开启石门机关,留下周瑜一个人,方便对付,也不至于闹出太大动静。棠西手持暗器,蓄势待发,只等周瑜靠近石门。 待小满和众弟子离开后,周瑜站在原地摇扇子,他干咳了几声,一个转身也离开了。 棠西纳闷:打的什么算盘?就这么走了?重伤未愈,也不知跑回来做什么! 周瑜走后,棠西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仍分毫未动地潜伏在石缝间。 深夜,月半弯弯,石门机关响起动静,司辰闪了出来,棠西纵身一跃站在司辰面前:“苏三怎么样?” “大约明日午时能破冰而出,到时便无大碍了。” “只怕等不到那时。” 司辰:“怎么说?” “小满事先来探过,必是通报我们在石门外,周瑜来时并未见有人。”棠西皱起眉头,“周瑜不让弟子进洞搜查,遣散了他们,看来这地方当真机密,可他自己也走了,按理说他应进去确认一番才是。” “我去看看他想搞什么鬼。” 司辰用轻功跃上屋檐,转到周瑜房顶,掀开瓦片一瞧,周瑜正躺在床上睡大觉。 司辰原路返回,陪棠西守在石门外的石缝间,间隙不是很宽裕,两人的身子不得不紧紧挨靠。 “你记不记得,忠叔和秦姨成亲那天晚上,我们也像这样挤在一起,那时是为什么?”棠西问。 “无叶心情好,喝多了酒,她用两截红绸串了两只毒蝎,给两位师兄当项链,一人一只挂在他们脖子上,还说要送咱俩更好的,咱俩赶紧跑了,藏在米缸里,她找我们找了一晚上。” “啊,师父的东西万万不能要。”棠西笑起来,“近来,我好像觉得,能记起越来越多的事情了。” 司辰听见这话,眼睛都放出光芒,声音激越:“比如说什么?” “很多很多。”棠西有点小失落,“我总以为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记下了,最近想起才知道,原来我还是忘记了许多。” 司辰拿过棠西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无声抚慰。 棠西又有点小窃喜:“前几日,我做了个梦,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梦的,梦里有一个女人看着我哭,她哭了好久,我伸出手去给她擦眼泪,她就笑了。” 司辰:“你知道梦里的女人是谁么?” “不知道。”棠西摇摇头,“我很努力想,就是想不起来。” 两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黑暗温温昏昏的,互相觉得对方是那样遥远又那么近,情不自禁想再靠近些,头发贴着头发...... 第十日清晨,石块冰凉,白雾潮湿,棠西弹起枯草垂挂的一滴露珠,冰晶透明的小水球并未落地,它停在一人指尖。 司辰和棠西怎么都想不到,连横会来。 连横晃落指尖水珠,脚尖一步步迈近。 司辰的嘴角浮起笑意,恍惚间,幼时的景象历历在目,是大哥来了,心里热乎乎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司辰长大了,那日在南阳山庄,我差点没认出来。”连横淡淡笑道,“周瑜差人来报,善施堂有难,我因此而来,怎么,你闯了什么祸?” “借此地治伤而已。” 连横忙问:“你受伤了?” “不是我。”司辰从藏身的石缝间走出。 “哪里不行,偏选此地,瞧你们身上衣裳,分明是有意为之。”连横面对司辰和野原时总是不自觉端得一副纯熟大哥的沉沉稳稳态度,言语波澜不惊,自幼时便是如此。 司辰笑而不语,回头看了看棠西,棠西一本正经地坐在原地。 连横走至司辰跟前,仔细看他,摆摆手道:“哈哈,不打紧不打紧,只是,苏千和苏三都是武林罪人,你不能交错朋友啊!” 司辰一愣,手足无措,继续沉默,他没想到连横知道得这么清楚。 连横:“善施堂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十日前的周瑜不是苏千假扮的还会有谁?无极峰人,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你万不可平白惹祸上身。” “你来这里,是为他们?”司辰问。 连横略微皱眉:“我对他们没兴趣,我特意来此是想提醒你们,赶快离开,许多武林豪杰正在来的路上,打算将善施堂团团围住,只怕到时你们就出不去了。” “只是午时未到,我们还不能离开。”司辰面有难色。 “你们有何交情,情愿犯险?” “交情谈不上,我的病人在里面,我要救活她。” 连横面有愠色,言语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苏三,她挑战武林各派时,虽招式狠辣,行为倒算光明磊落,重阳那日,无极峰人设陷阱、撒毒粉,用此等卑劣行径戕害多少武林同道?此事你总该知道,难不成你要不分是非黑白了吗?” “其间曲折我不是很清楚,但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聚众逼上无极峰,无极峰人自当阻止,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不好说谁和我同道不同道。”司辰迎向连横的目光,“我曾在无极峰下立石刻言,试图提醒武林人士不要上山,苏三并不因此事与我为敌,她认同我的立场,相比之下,丧失善恶是非之分的怕是由一颗贪婪之心驱使着、头脑发热的武林正派。” 连横舞出腰带剑,舒颜一笑:“今日你有此说,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连横抖旋软剑攻向司辰。 司辰拔剑接了几招:“我有问题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十年前的事,我和野原昏睡在房里,确是一无所知。”连横挥软剑如银蛇,一招招密密麻麻环绕司辰,“此事,恐怕还得问我父亲,只不过那晚之后,他性情大变,整日将自己关在冰室里,极少见人。” 司辰忙问:“那我能见连伯父吗?” “哈哈哈,我看是哪个毛头小子嫌命太长胆敢求见连教教主!”乱石上空骤然响起一连串笑声,声音柔媚入骨。 司辰放下剑,环察四周,连横不动声色地将司辰护在身后。 转头看去,只见十丈开外的半山腰上,一名女子正用手肘支撑着细腰半躺在一块大理石上,艳丽紧身衣裙托出婉蛇身形,她的发随风拂过雪白脸庞,容貌绰绰约约,隐隐雾遮。 “呵!”她冷笑,声线撩人,“横儿,你绑了周瑜派去给我报信的人,以为我就不知道了吗?” “康虞!你想做什么?”连横紧握拳头根本不正眼瞧她。 石上女子把玩起一绺发丝,仰面望空,轻叹一声,这声叹息轻薄如雾,仿是自言自语:“你也知道,梅无极逃走了,抓他两个徒弟做人质兴许有用。” “哼!梅无极是逃走了,还是在你手上,你应该比我清楚。”连横的语气寒冷刺骨。 “去吧!”康虞将这两个字说得妖娆多姿、风情万种。 康虞才说完,旋即跳出两名黛衣女子,同时朝连横挥出软钢丝,欲捆绑他,连横舞出腰带剑,挥手斩断钢丝,踹飞那两人,转过身时,腰带剑已妥妥帖帖盘在腰上。 “横儿啊,没见她俩是女子么?如此粗鲁。”康虞笑道。 新风乍起间,康虞已停在了连横身后。 司辰迅速劈过去一掌,康虞踩着风力退后一步避开。 连横舞出腰带剑,司辰抬起木剑,剑指康虞,可康虞从容立着,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康虞容貌极美,见之忘俗,她的眉若险峰,鬓如刀裁,眼眸漆黑,鼻梁挺拔,唇齿间满盛傲气;她用荆钗簪发,绫罗裹身,耳畔别了株红海棠,与白皙肤色相衬,灼灼其华。一面是千娇百媚的音语妆姿,一面是傲睨自若的面容神态,她容截然相反的两种气韵熟稔入一副骨髓,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人。 第三十章 莫逆于心 棠西的脸及心口全贴在一棵香樟树上,她嫌双手垂得沉,便紧紧环抱住香樟树好安放双手,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倾覆在她身上,双脚的存在不是为了支撑身体,而是为了承受压迫。 在土地上生硬扎根的树啊,半身碧绿半身苍老,它是不是也同样在白日下感到了强烈的气压,才奋力挣扎着将生命延伸到地底下。 棠西在听见康虞笑声的那一刻本能地想逃,她一溜烟跑离藏身的石缝,越跑越快,她不断催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要被捉住了,就要被捉住了。她心捶如破鼓,是害怕的声音,她记不得自己在害怕什么,越不知道越害怕。 直到想起司辰还在身后,棠西才渐渐放慢步子,她在香樟树上蹭来蹭去,像笨狼挠痒痒那样,她在给自己捋毛。 棠西展开“江畔独步”身法,破开清凉的风,须臾间来到了司辰身旁,目光鬼使神差般牢牢附在康虞身上。 康虞徐徐偏头,款款走向石洞门机关所在,阳光照在红绣鞋的珠子上一下半露一下未露。 司辰喊:“站住!” 康虞缓缓回头,微微一笑,身体骤然疾速前进,手掌已按下机关。 出乎她意料的是,机关并未启动,堆积的石块依旧挡住入口。 幸好公输已先她一步毁坏此处机关。 连横忽地跪倒在地,双手按在碎石上,撑不起身躯。 司辰俯首注意到连横背部插了根细长银针,他扶起四肢瘫软无力的连横,拔出银针闻了闻,是“化绵针”。 两名黛衣女子弹起软钢丝缠攻司辰,司辰扶抱连横避开,康虞一掌发出,直指司辰后背,棠西想也不想,抬腿扫向康虞手腕,康虞大可见势收手,她偏不,生扛棠西一脚后,顶进掌力推向司辰后心。 司辰的嘴角涌出鲜血,用衣袖一揩而过。 “我从未见你。”康虞软软笑起来,“你和梅无极什么关系,要他的人何用?” “梅无极在你手上?”司辰反问。 棠西试图平复心绪,她的脚踢向康虞时,有瞬间的对视,康虞分明向她笑了一下。 余光瞥见右后方康虞的两名黛衣侍女还不死心地欲从司辰手里夺走连横,棠西蹿至她俩身后,射出两枚“化绵针”,两名黛衣女子齐齐摸向脖颈后痒痒处,瘫倒在地。 康虞朝躺倒在地的黛衣女子看了良久,深吸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伤到了吗?”棠西担忧地搀扶司辰。 司辰摇摇头,“噗”一下吐出鲜血,和连横一齐跌坐,随地休息,并不隐匿躲藏。 棠西将黛衣女子一个一个拖走,塞进半枯的薜萝葛藤里,一口气奔回司辰身旁,默不作声蹲下。 “放心,我歇歇就好了。”司辰揉了揉棠西搭在他臂弯的手,“连横中了化绵针,化绵针的毒不致死,性命无碍,毋需担心,只是......” 棠西喃喃道:“只是师父说,化绵针的毒是她亲自创制,不应有他人知晓才对......” 半个时辰后,司辰独自行至小河边,借河水之气运用“卷帘水功”疗伤。卷帘水功是无木苦研自创的内功心法,专为治内伤。无木曾大言不惭道:“万物遇水化洁,洸洸乎尽善,假借水滋养万物的德行,引其于血液肌理间,绵绵密密,柔善流淌,至微至坚,无不能胜。” 连横服过司辰给的丸药,恢复迅速,他审视留在丛草深处守着他的棠西,意有所指道:“庭家一家子人,只剩司辰和你了,这些年,你们的境况,我也听野原说起过,这时候回来做什么?还想报仇不成?” “从未听司辰讲起报仇的话。”棠西道。 “便是他讲起了,也请你劝一劝他,宿杀门被灭门,他的仇人早死光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若是抓着不放,陷进过往的恩恩怨怨里,怎么都逃不开的。” “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谁也左右不了,还请把你晓得的事都告诉他,好让他早日明白。”棠西说得小心翼翼,“有人盯上了司辰,甚至在武林大会上起意要杀他,他才从谷中出来,太快了,就好像他一直被什么人等着,等他干嘛?是不是想杀了他斩草除根?我想,你若知道些什么,千万不能瞒他。” 连横没想到棠西会这么想,顿时无言以对,他暗暗将自己的想法捣鼓了半晌,方道:“我会查清楚,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他。” “你想保护他?” 连横:“你难道不希望他能永远置身事外,不去以身犯险?” 棠西认认真真解释道:“我愿豁出性命护他周全,可你不能以保护的借口欺瞒他,该他承担的他会自己承担,从他很小的时候拿起剑,数年如一日地勤学苦练,没有一日懈怠过,他说是为了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而不是事到临头了只能像个局外人那样坐以待毙。”棠西担心自己说不好、生怕连横听不明白,心内焦急,越发表达得语无伦次,说到最后竟开始自言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他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一定会自己去追查、去了解所有的真相,上次他说要一起回绝尘谷,我猜在武林大会之后他便不再这么想了,你若不想他受累,就该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你推开他、想把他放在危险外面,他会觉得很受伤,还不如刺他一剑呢......” 连横静静想了许久,耸起眉头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多谢!” 连横听见棠西郑重其事地道谢,才能勉强站起来的他忽然膝盖一软,又跌坐在地,自嘲道:“何必这么客气。” 自打康虞出现又离开后,棠西老觉得呼吸不畅、浑身不愉快,她熟悉康虞这个人,熟悉康虞带给她的感觉,认出康虞就是她心中的恶魔,可就是想不起来有关康虞的任何记忆,导致心跳踏空,性命都变得不真实,莫名觉得,下一刻,她也要跟着离开似的。 又过去一个时辰,小河边的司辰抬头看了看日头,算来苏三疗伤的时辰已足,即起身往乱石堆走。 这时,众多武林人士已赶至善施堂,眼巴巴地红着脸说要捉无极峰的魔头,将堂前堂后围了个水泄不通,可石洞门内是善施堂禁地,周瑜一口拒绝他们想破石而入的提议。 司辰陪着那些急不可耐的武林人士,隐在一旁候了两个时辰,想不通这般瓮中捉鳖的局势,周瑜究竟因何还不采取行动。 周瑜拧紧眉头,在阴凉的天里挥扇给自己扇风,也是很焦虑。 石洞门内,苏三已破冰而出,虚弱地伏在苏千怀里。 公输黏在石墙上,透过石缝小孔窥视外边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副田地,惹来了这么多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的高手,还都是来要命的敌人。 连横站起身,跨出藏身的丛草地,迈出林荫,他用内力强压住化绵针残留的毒性,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额角冒出了层层想要出卖他的细汗,连横缓步走到周瑜身旁,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哦?”周瑜不看他,轻笑发问。 “你的秘密若是让这些人知道了,江湖上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周瑜不应声,仔细揣摩连横话中的意思。 “这些人知道了倒也无所谓。”连横的语速极慢,肆意撩起阵阵寒气,“只怕会传到那个人耳朵里,不免嫌你肮脏。” 周瑜一怔,面目依旧是毫无情绪的苍白,良久,才挑眉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连横轻哼一声,并不作答。 “你有办法?”周瑜又问。 “你招他们来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无极峰人在此的消息周瑜只派了人去通知康虞,不曾召这些人来,这些武林人士都说是得到了消息才赶来,周瑜也很想知道是谁传消息给他们的,但是此刻他不想反驳,决定破釜沉舟:“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连横:“我可以帮你,条件是,梅无极交给我。” “梅无极跑了。” “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表哥?” 周瑜叹了口气:“城外东去十里有一茅屋。” “给我一个时辰。”连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走出五步后,忽地听见背后响起一声笑,回头看,见周瑜正用食指尖对着自己。他知道周瑜的意思,没错,正是他把无极峰人在善施堂的消息放给这些武林人士的。他不再多看一眼周瑜那根讨人厌的手指,淡淡转向司辰所在的位置,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四指,心想:表哥,有些事你不知道,不帮我,我不怪,可你为什么要掉转矛头帮她、甚至和我作对? 司辰悄然跟随连横往乱石堆的西北方向行进,约莫一里地后,见背着背篓的棠西身靠大石等在前方。 “准备好了?”连横经过棠西时未停下脚步。 司辰接过棠西的背篓,闻到了火药味,猜出背篓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见连横神色匆忙的样子,也不多问,紧步跟上。 三人摸索在丛草深处隐隐约约的小路上,穿行五百步后,干枯的芒草花下现出一口井,连横掀开井盖,环看一眼同伴,跳了下去。司辰与棠西对视一眼,也跟着跳下去。 不出司辰所料,他来到了先前在暗道尽头笔杆粗的一个小孔里看见的地方,身临其境,他在小孔这头真真实实地看见一个大水池,池壁上置了烛台,池中央有一八尺见方大圆台,阳光自井口泻下,较阴暗处有一帘水幕,水幕里头似有点点闪光。 第三十一章 敢没遮拦 井底充斥了无尽的森然气息,司辰下意识护住棠西,握住她手,触碰上那层肌肤时,司辰怔住,整颗心乱纠作一团——棠西的手太凉了,和寒冰一样,自十年前那线蛛丝粗细软黏黏蠕动的乳白色蛊虫跳出她身体后,她的手从未这样冰冷过。 迎上司辰担忧的目光,棠西凝滞的身躯渐渐舒缓,她听见连横的召唤,沉沉走上前,递上一小瓶硫磺酸,默默看连横将瓶中液体倾洒在石壁上,石壁响起“呲呲咋咋”的声响。 棠西呆呆地盯住石壁上一个小孔,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这样。 连横捡来一只破壶,大概是个尿壶,他苦着张脸用它在池子里舀了一壶水,“咻”地浇上“呲呲咋咋”响着的石壁上。石壁“噼噼啪啪”地裂开,眼前豁然现出一道勉强通行一人的暗道。 司辰扶住棠西的肩膀,轻轻地说话,仿佛怕吓着谁似的:“公输他们在里面,进去吧。” 棠西闻言,费力捉回神志,抬脚跟上连横的步伐走进暗道,司辰在后头凝视她背影,心口隐隐作痛——棠西不喜欢这个地方,完完全全不夸张地说,她惧怕这个地方。 觉察到暗道里细细微微传来的声响,公输举托墨弩守在洞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令他紧张,倏地,他看见暗道里发光的水晶石,松下一口气,向苏千他们道:“是司辰。” 直到连横他们一个、两个、三个自暗道跨出来,公输才将墨弩放回背上。 司辰探了探苏三的脉息:“无碍了。” 苏千的外衣上凝留了昨晚伤口开裂渗出的血渍,额上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分明是强打着精神。 公输把墨弩往前吊到颈上,背上苏三,在连横之后迈进暗道,苏千顶一张仍是周瑜的脸随之。司辰按连横的意思置好炸药后,揽过在旁等候的棠西走前面,自己退着步子一下一下摆火线。 待连横他们都自井口上去后,司辰又进入暗道,点燃火线,确认过炸裂声响次数,方跃上了井口。 他们都不知道,幽暗氤氲的石壁旁的那幕水帘里头有一双眼睛,暗暗瞧见他们一个一个上井口。 周瑜一听闻炸裂声立即命人炸开石洞门,那块遭众人灼灼目光觊觎良久的大石终于裂开了,兵器在手,众人眼中逐渐冷却的血光终于爆发,都化成蜇人的蜜蜂要一窝奔进去。却不断有碎石滚至脚边,堆成土丘,暗道被炸毁,进不去了。 水帘里的人跳出来,先是仰望了会井口,又踱至连横熔开的口子,迈进暗道,她身形娇小,通畅自如。走了一阵,路就没了,面前堆满碎石,不必走下去她也知道这条暗道通往何处。 两个时辰前,康虞差人到风雅楼找她,说有急事要见她。她不能以小龄的样貌去见康虞,于是来到井下的水帘里练“折荒合春册”变回她本该有的样子。 好几年了,云儿常常来到井下,在井下练功,一个人藏在水幕里忍受骨断筋裂之痛。只是今日,她刚打算服下止疼药,就看见连横跳了下来,之后又看见小西...... 云儿回到水幕里,将止疼药塞回腰袋,这次她不打算服用了,她觉得总要开始适应没药的日子。小龄一旦变回成云儿,便要不间断地承受他人功力以维持。运功前,小龄心想:但愿这次的对手内力高深,好让我多撑几日。 功成时,小龄的身体发生剧烈的抽搐,太难熬了,尽管她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疼得忍不住喊出声。石壁晃动,水帘倒流,一切事物都在挣扎,它们和小龄一齐失控。 一盏茶的时间,云儿终于变回来了。 已经耽搁了太久,云儿换上预先备好的衣裳,立即起身去城东十里外的茅草屋。 云儿赶到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色愈发阴沉,沉得就要塌下来了。 康虞站在茅屋外,手里拿根银针,若有所思的样子。 “圣使。”云儿行礼。 “你来了。”康虞笑着收起银针,手里瞬间多了一个小金瓶,“昨年春天给了你一瓶药,有九颗,用完了吧?今儿叫你来给你新药。” “是!”云儿上前接了药,“圣使可有吩咐?” 康虞伸出手,毫无征兆地摸向云儿的脸,云儿下意识避了避,瞅见康虞的脸色,又立马把脸迎进她手心。 “圣使?”云儿觉得康虞有些反常。 “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从没让我失望过,一直很听话。”康虞的语气颇为动情,“和小西不一样。” 云儿红了眼珠,心跳因惊吓漏了半拍,全身血液沸腾起来,隐隐作痛的骨骼顷刻麻木——康虞提到小西,莫不是知道她回来了?她还知道些什么? “你紧张什么?”康虞笑出声,捏了下云儿的脸蛋,“小西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背叛了您,我以为您不再需要她了。”云儿说得战战兢兢,说谎对于她来说是一件需要鼓足了勇气才能办到的事。 “怎么会呢,你们一样重要,乖,去把她带回来,带到我身边。”康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哄云儿宝宝乖乖吃饭乖乖睡觉呢。 “您见过她了?” 云儿想知道康虞的心思,康虞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想法? “见了,这么个美人胚子,还有眉心那颗朱砂小痣,我一眼就认出了,可似乎她没认出我,是不是好没良心?”康虞收回手,终于放过云儿的脸,“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以前那种黏糊糊的恶心蛊虫我是不会再放在她身上了,她可是宝贝,岂能糟蹋。” “我知道了,我去找她。”云儿行礼道。 这是云儿接过的最艰难的任务,她必须得马上找连横商量,若再不执行计划,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云儿魂不守舍地走出茅草屋外的林子,迎面撞上特地在此等候的鱼浅浅,云儿一向和鱼浅浅没什么交集,冷漠地略过她走开。 “姑姑,请等一下。”鱼浅浅急忙道。 云儿注意到鱼浅浅隆起的肚子,语气放柔了几分:“有事?” “我有疑问,想请教姑姑。” “你说。” “您是圣使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可不可以告诉我,等樊惊的伤好了,我是不是就要离开我相公?” “说清楚点。”云儿不明所以,不知道鱼浅浅在说些什么,没听说过这回事啊,樊惊是谁,她相公又是谁? “圣使派我接近名医陈慈,借机监视樊惊的伤势,我的任务是要把陈慈医治樊惊的一切动变悉数呈报圣使。” 云儿有预感,这个事值得听,开口敷衍问:“樊惊什么伤?” “他中了白易之的火蛊功。”鱼浅浅的肚子在开口说话时明显起伏,“上个月末,客人带来消息,说有人被火蛊功伤了后自治而愈,我相公,就是陈慈,他兴奋不已,说樊惊的伤很快就要好了,我却开始担惊受怕,樊惊的治疗完毕,我的任务也就跟着结束,我已经怀了相公的孩子,怎么离得开他?偏偏这时,后颈处同样也有犄角烙印的女子......” 云儿打断:“犄角图腾?和我们身上的一样?她叫什么名字?” “一模一样的图腾,叫棠西。”鱼浅浅继续道,“我以为她是圣使派来的人,我以为我的任务真的快要结束、就要离开相公了,于是求见圣使,问她是不是新派了人......” 云儿简直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她算是明白了,圣使知道棠西回来了就是因为这个鱼浅浅,若不是看在她怀有身孕,真得弄死她。 “当时圣使怎么说?”云儿压住性子问。 “她和您一样,问了棠西的名字,就命我退下,没说什么。”鱼浅浅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相公遍查古籍,推测残留的白色粉末是冰蚕的尸体,他明日便要启程去寻找那种冰蚕,我想跟他一起去,我不能陪樊惊留下。” “圣使不让你跟你相公同去?” “没,没有,我把我相公要去寻冰蚕一事呈报给她,她只说知道了,没提别的。” “听我的,你就跟着你相公同去。”云儿怀疑是不是有身子的女人都会变得神经质。 “真的吗?我真的不用再向圣使请示吗?我在此地犹豫了一个时辰,看见您的时候真的好开心,我就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帮我的。”鱼浅浅更加激动了。 “好了好了,快回吧,你就安安心心去。”云儿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云儿目送鱼浅浅离开,注视她不那么好看的走路姿势,心想:圣使是忌惮白易之吗?才安排人盯着火蛊功的伤能不能治好? 提到“盯”这回事,云儿联想到她练功的井下那条不可思议的暗道。井口边本是一座小山坡,小山坡是善施堂的地盘,三年前,周瑜命人在小山坡上堆满巨石,当时云儿看不透他这是要干嘛,今日猜测他或许是为设下机关,让小山坡里的暗道更加隐蔽...... 云儿认为一定得找机会抓周瑜审个明白,问清楚从善施堂后山通往井下的那条粗陋不堪的暗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十二章 此恨绵绵 连横携司辰他们来到山崖脚下的一座小屋,屋前有河水流过,屋子让一棵高大榕树掩映得分外清丽,屋里急急迎出来一姑娘,见是连横来了,满脸娇羞地将人都往屋里请,忙忙地提了水壶要去煮茶。 “杏儿,不忙,大树呢?”连横立在屋门外问。 这位叫杏儿的姑娘秀丽玲珑,方方正值豆蔻年华,娇俏可怜,红色头巾下露出根粗粗的辫子,未言先笑,笑时有梨涡浅浅,轻易羞得满脸彤红,她指了指屋前的河面:“船没有,捕鱼去了。” 公输扶住苏三在榕树下的长凳上坐下了,苏千见状在苏三身侧落坐,司辰过去解开苏千的衣襟给他换药。 屋前的河面上有一块一块木板砌过去的桥,几只鸭子浮游在水面中央,自在喜乐的景象令棠西悠然神往。 棠西踏上木板往水中央去。 连横疲累得很,在拴船绳的木桩上坐下,轻声道:“离竹屋还有一段路要走,天色已晚......” “就在这歇一晚罢!”杏儿没等连横说完。 捕鱼的大树满载而归,划着船棹掠水而来,他的嘴里哼唱一支江南的小曲儿,远远地瞧见自家桥上立有一人,是一女子,她在看他家的鸭子......恍然令他想起江南的老家来,家中的娘也是站在桥面上喊他还家吃饭。 大树有股憨劲儿,一想到娘,不自觉已泪湿眼眶。 船缓缓行,水波粼粼,愈来愈临近的大树眼见有一颗水从桥上女子的眼睛里滚下,大树顿时魄荡魂飞,慌得失了一根船棹。 一条大鱼天巧地巧地蹦出鱼篓,弹到大树脑门上,大树打了个趔趄往后倒去,岌岌可危的,就要掉进水里了,他的两个手臂像船棹那样在空中摆啊摆、挥啊挥...... 棠西举目,恰好迎上大树那么大的个子要倒不倒的样子,两只手似鸭子的翅膀那样扑扑闪闪,要腾飞却飞不起来,很是滑稽,便跳到大树船上扶了他一把,嘴角露出被他逗笑的痕迹。 大树良久才召回魂儿来,脸上羞得要开出朵花儿。 杏儿喊了声哥,大树才注意到家门口有好几个人都看着他,其间还有连横,更是把耳朵都羞红了。 五年前,大树的家乡遭洪水,娘死了,他带着杏儿北上,捡到躺在路边、满身是血的连横,兄妹俩尽全力救活连横,悉心照料。 重新活过来的连横给大树和杏儿找了这处地方安顿,他赋闲的时候,偶尔会独自一人前来看望他们,从来都是待几个时辰便离去。 连横这次还带了朋友来,大树心里高兴,嘴角一直咧开笑,忙里忙外地做了一桌子菜,有鱼头汤、清蒸鱼、酸菜鱼、葱花鲤鱼、煎焖白鱼。 地方不大,棠西的身影总会在大树的视野里闪现,大树也不管棠西有没有在看他,只顾自个儿一个劲地向着棠西傻笑。 是夜,公输搀扶苏三上榻休息,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像杏儿这般大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公输嘴上没个把门的,心里想到啥说啥。 苏三正自倾力回想,她没有追忆往事的习惯,更未料到会有人问起。 公输自知问得唐突,以为她不会答了,苏三才慢悠悠道:“恰是那年,爹没了,平白冒出许多人要杀我们,全家五十人没留下活口,我从藏身的箱子里爬出来,咬了一个太监,太监打了我一掌,他的武功极邪门,主人为了让我活,教我练功,一年光景,满头黑发皆成白发。” 公输不料会勾起这样的事,自悔失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哪知苏三又清然笑道:“在那之前,真正是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啊,做梦都想到江湖上闯荡一番,天天黏着哥的师父让他教我武功。” 杏儿在一旁听见此言,笑道:“是嘛!做个狂放不羁的侠女,伴着心爱的人仗剑江湖。” “怎么?杏儿有心爱的人了?”苏三笑问。 杏儿一愣,捂着脸跑走。 苏千的伤口正长新肉,痒得不行,偏他又是个不怕流血就怕痒的人,闹着棠西让她打他。 棠西懒懒窝在藤椅里,听傻大树给她念话本子,一点儿不搭理苏千。 连横坐在榕树下的长凳上,司辰在他身旁,两人久久不说话。 “有话就问,无妨。”连横淡淡道。 司辰顿了顿,方才开口:“你去过公输家?”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和野原掺和进来。” “我想知道,这是我在此的目的。”司辰语气坚定。 “棠西要我别瞒你,她说的都对,可我有我的方式,我需要时间考虑......”连横像个真正的大哥那样叹了一声,“又怎是轻易能说完的呢?你一旦知道,就会有无数把锋利的剑直指你前身后背,五年前,我不过在边缘试探一二,结果被伤得半死不活,让大树救下,都是些让人脊梁骨发凉的事。” 司辰思忖良久,笑道:“锋利的剑,居然会美,不是吗?” 连横苦笑,棠西在丛草间说的话他听进去了,有些事迟早要让司辰知道,与其劳他苦苦追寻,不如一口气告诉了他。 连横缓了缓气息,张口欲言,忽然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暗下决心,决定先将他能确定的部分和盘托出。 “康虞,你见过的,我娘......是她杀的。”连横的声音是压抑的,仿佛正负重而行,“很久以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杀了她为我娘报仇。” “从前,我打不过她,拼了命练功,等到有一天,我觉得我可以了,还是不行......” “我看康虞的身手,倒也不是不可战胜......”司辰道。 “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媚术,邪门!整个人会不由自主地被她操控。”连横冷哼一声,“杀不了她,我就事事与她作对,六年前得知她给众多武林高手下毒,不是下毒,是在他们身体里种蛊,我好奇她为何这样做,假借连教的名义一路寻过去,凡她接触过的人我都去一一探访,我就是这么去的公输梧家,和他爷爷谈了几句,他爷爷是个明白人,硬骨头,什么也不肯说。” “什么蛊?” “我也想知道什么蛊,起初是怕她用这种手段操纵那些高手,再要杀她就更难了,我想方设法制造麻烦,不管她做什么我都去阻止、去搅混水,一来二去的,隐隐察觉她背后肯定藏了巨大的野心和阴谋,我查不出个究竟,索性威胁她,说要把她做的一切告诉我爹,她被激怒,我拼了一死动手杀她,最终没伤她几分,自己差点死了,我在她手下简直像个玩物,真可笑......” 司辰揣摩连横口中“玩物”的意思,犹豫道:“康虞是杀害你娘的凶手,你爹能放过她?” “娘在他心目中根本什么都不是,娘死后他没去看过一眼。” “我听她唤你横儿,没想到你其实这样恨她......她能有什么阴谋?” “这个女人最擅长伪装,她对所有人笑,装得无害又平易近人,她做事一向没有目的性可言,至少我是完全被她的障眼法蒙蔽,探不到她目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只是为了某些怪癖的爱好,或是为了宣泄什么......”连横摇摇头,觉得有些累了,打从心底的疲累。 司辰的心底闪过一丝震动,谁也无法忍受将生命耗在一个自己厌恶的人身上,连横已经和康虞纠缠了这么久,他清楚自己的仇人正好端端地日日过活,知道她在兴风作浪却无可奈何,他的耐力还剩余多少? 司辰往屋里看去,恍然听见棠西细细碎碎的笑声,不禁心想:她在笑什么呢? 大树清晰又蹩脚的读书声传出来,司辰听了一阵,实在无甚好笑的,可棠西连连轻笑不断,心想:“她笑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芝麻汤圆 第二日一早,连横和司辰驾来一辆马车,车舆满满当当塞了四人,“格呀格呀”行了半日,停至山崖缝隙处。 连横向司辰道:“穿过去便是竹屋后山,我还有事,你们先回。” “去哪?” “告诉野原,备好酒,等我回来。”连横答非所问。 五人到竹屋时,月琴她们正在移栽幼竹,忙忙碌碌的,满手乌脏,衣摆沾泥,棠西踩在廊上喊:“这是做什么?” “师父说要把先前那片竹林栽回来。”陶埙应道,想起棠西曾许诺还给她师父一片林子这回事,笑得轻快,“他道你要还的林子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一年生,一年死,白白糟蹋了他的这片地。” 楚游园在廊上悠闲品茗,独自手谈,慢悠悠道:“合着我这儿是间客栈,什么人都赶着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房钱不付,饭钱也不付,还得烧毁点什么才尽了兴致。” 棠西听这话,酸酸溜溜的,不明白是谁令他不舒坦了,抬眼问向月琴。月琴给了棠西一个温柔的笑,没说话。 楚游园看棠西不回嘴,自悔不该在生人面前说这样的话掉了身价。遂起身让到一边,请客入室。 秦战和秦御踏着“江畔独步”身法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是刚才听见棠西声音,赶来见妹妹的,他俩肩挑货郎担,担来一担子短截竹子。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棠西惊讶地合不拢嘴,特别不能想象,两位秦师兄怎么就在这儿! 秦战和秦御放下担子,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很有些汗颜无地的样子。 “还能为谁?不是为了竹笛姐姐还能为什么?他俩每时每刻围在竹笛姐姐身边打转,恨不得立马抢回去做媳妇儿呢!”陶埙搓着湿泥,坦率道,“竹笛可怨死棠姑娘你了,都怪你,说话没遮拦,乱点鸳鸯谱,你说,现在这情形该如何收场?” “啊......竹笛。”棠西很伤脑筋,她上次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早忘了个七七八八,她向秦战和秦御问出最关键的问题,“竹笛看不上你俩?” 秦家兄弟更是无地自容了,不是因为姑娘没看上他们而觉得丢脸,只是竹笛就在厨房,铁定听得见这边的话,他们认为,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像这样被人搬到台面上说道得多难为情呀! 棠西等来等去也不见两位师兄回话,以为他们也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回头问楚游园道:“竹笛在哪?我去找她问问。” 楚游园道:“那个,不是在那锄土呢嘛......” 锄土的明明就是琵琶......合着楚游园连他徒弟的脸都还认不清,棠西也不是很辨得出她们几个,穿得都一样,头上戴的也一样,都长得好看,要记下哪位美人属于哪样的好看是很难的,楚游园只有在她们拿起乐器的时候分得明白,这也是他为什么以乐器给她们取名,只是为了方便在练曲子的时候骂对人。 棠西和楚游园两个人盯向扛锄头的琵琶,皆暗自琢磨这个美人有哪里像竹笛、又有哪里不像竹笛,悄悄计算起是像的地方多一点、还是不像的地方多一点...... 编钟正在里间给来客奉茶,轻笑道:“竹笛呀,原本在厨房掌火,听到你们谈她,赶紧挑起桶挑水去了。” 挑水!挑水这种粗活,怎么能让文弱女子干呢!秦战和秦御拔腿跑向屋后,棠西意识到他们这是去找竹笛,立马跟在他们后边跑。 司辰问:“野原呢?” “上后山了,且等等,一到饭点保准回来。”楚游园道。 编钟说要给大家伙儿做汤圆,绝不肯让人插手帮忙,又是她第一次下厨,这不,姑娘从大清早折腾到现在汤圆还没成个型儿。 野原在午时时分回来过,要吃饭,没得吃,月琴热了些她昨日做的乳饼给大伙儿垫肚子,野原吃饱了又上后山去了,临走前还给编钟鼓劲:“编钟,加把劲儿!晚饭回来吃你做的汤圆。” 编钟毅然点头,浑身长出用不完的劲儿,“嘭嘭啪啪”的,搅得厨房里到处都是糯米粉,她的脸蛋、发丝闪闪发白,她就这么顶着满身白粉出来给苏千他们奉茶...... 楚游园问公输午饭吃了没,公输说没有,楚游园遣月琴去厨房热些吃的来,他自己也屁颠屁颠跟在月琴身后去厨房,凑在厨房门口偷窥正发愤图强的编钟,架势也太大了,谁做个饭跟打仗似的?楚游园着实有些怀疑编钟的实力,关怀道:“编钟,要不留月琴在这给你搭把手?” 编钟摇头,信誓旦旦:“就快好了,能赶上晚饭,我在阿姐旁边看她做过很多次,一定可以的!” 竹屋后传来竹笛的叫喊声! 竹笛是个斯文人,说话轻声细气的,少言寡语,此刻叫得这么大声,屋前听到的人皆停下了手上的活和脑中的活动,开始凝滞。 这种情况应该立马冲过去问竹笛怎么了,可是吧,秦战和秦御近日黏竹笛黏得紧巴巴的,甚至在夜里竹笛回房睡觉,他俩都眼巴巴地守着她的门。大家都很犹豫,到底该不该去,要是撞上一些不该看到的事...... 司辰第一个念头想的是棠西把竹笛怎么了,第二个念头想的是棠西强迫秦师兄把竹笛怎么了,这很像绝尘谷出来的人干的事,司辰认为自己得去看着。 其他人见司辰一马当先走在去的路上,纷纷围上跟在司辰身后,大家都喜欢凑热闹。 当棠西直截了当问竹笛是不是看不上秦战和秦御时,竹笛答道:“我不知道,你们去找月琴姐姐,她还没嫁,我怎能先于她?” 棠西叉腰:“这样算的话,你等她,她等她,她等你,陶埙最小,她多可怜,等一个一个把你们送走,她都老了,干脆不用嫁了。” 竹笛没应声,棠西蹲在水边绞尽脑汁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良久了,竹笛忽然问道:“他们有两个,我只有一个,怎么办?” 棠西听着有希望,至少先能给秦怜心带回去一个儿媳,搓着手问:“你喜欢哪个?挑一个你喜欢的。” “怎么才算喜欢?” 棠西思忖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秦怜心和赵忠的喜欢就是想和这个人过日子,可这放在无叶和无木身上就说不通了,棠棣和庭誉的喜欢就是愿意陪他一起去死,不行,这个有点太极端了,不能用它来教竹笛,更何况,野原的娘死了,他爹也没去寻死觅活啊。 棠西得出结论——喜欢是不能用话语去阐释的。 最好能让竹笛把她的喜欢表达出来...... 棠西溜达到秦战和秦御身后,笑嘻嘻拍他们肩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俩肩上搭靠了会,然后趁他俩不注意,使了招“排山手”,猛地一把推他俩掉到水里。 竹笛没防备棠西会来这么一出,尖叫出声,不过,她的尖叫不是因为秦战和秦御掉水里了,而是因为他们掉水里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溅了她一身。 “怎么样!你想救谁?”棠西问得激动。 “水不深,他们自己能上来。”竹笛答道。 “哦!”秦战和秦御迷迷瞪瞪跨上岸。 司辰领着看热闹的人赶到,见四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楚游园吐槽:“四个人还挑不动一担水。” 编钟一直缀在最后,大家满脸失望地准备回去各忙各的时,她早跑回厨房了,只有地上的白粉痕迹,证明她也来过。 野原回来得晚了些,当他看见一圈人撑着脑袋守着碗筷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知道编钟还没好!他也没顾得上问司辰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估计他们也不是很想回答。 就在这时,编钟和陶埙抬了一口大锅从厨房那边走来,走得极慢,生怕跌洒,快把廊上人的眼珠子望穿了,她们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锅摆在一圈人中央。 一大锅的汤圆,白滋滋的,上面还漂着樱桃干,红扑扑的,红白分明,看起来像过年。 编钟已经没个人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把自己当馅、包成个汤圆跳锅里,看起来很是喜庆。 陶埙跑去挖她酿的酒,回来时发现编钟已换了衣裳,月琴她们几个也很识时务地换了和编钟一样的衣裳,陶埙第一次在心里对楚游园不敬,心想:师父太严苛了,太不好对付了,简直是过分,干嘛要我们几个穿得一模一样,干嘛说我们几个得看起来齐齐整整,姐姐们都换了衣服,我现在也得去,回来还能有汤圆吗?铁定一颗都不剩! “先坐下吃吧,今天先把规矩放一边。”楚游园叫住陶埙,他不嫌脏地坐在地上,和大伙儿在一个锅里抢汤圆,自个都破了例,就不能让徒弟也破次例? 陶埙心里乐开了花,就知道师父是全天下最讲道理、最通情达理、最好的师父! 其实大家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开心,大概是第一次和这么多豺狼虎豹扑在一口大锅里,筷子间的比试滔滔滚滚,一颗汤圆被撬飞了,必有人捧着碗接住。 汤圆是芝麻馅儿的,一口塞进嘴里还“吧嘟”弹蹦一下。 编钟笑得很满足,辛苦了一天,看大家吃得开心就是最好的回报。 锅里真的一颗汤圆都不剩,汤水都没了,大家看进这口一干二净的锅,寒野原最先忍不住道:“编钟,明天再煮?” “呃......我明天要去趟寺里。” 月琴关怀道:“求签还是还愿?陪你去?” 编钟摇头:“不用,去问个事,兴许要耽搁几天。” 寒野原命令:“好!一定要尽快回来。” 编钟点点头,笑了。 第三十四章 不如放火 棠西从月琴那儿听说庙里可以求姻缘,若是姻亲定了,还可去求个签占卜吉凶,棠西来了兴致,既然竹笛自己做不出选择便让神佛来定罢,她撺掇竹笛随编钟一同去庙里,竹笛说什么也不肯去,棠西只好作罢。 第二日一早,棠西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她不声不响跟在编钟身后,直到走出竹屋后山的崖隙。 编钟:“送到这便好,你回吧!” “我要去寺庙求签。” “哪座庙?” 棠西反问:“你去哪个?” 编钟有些无奈:“我这趟有正经事。” “我容易迷路,你就顺路带一段,等到了,你忙你的,我绝不妨碍!”棠西恳求。 编钟叹口气,点了点头。 两人步行穿越一片荒地,霜染衰草野蔓,横跨一片麦田,麦苗伏低小脑袋,寒烟逍遥。 编钟在前走,默不作声,棠西在后跟,不声不响。 在田间弯腰劳作的老农夫,目送编钟和棠西经过,直到看不见她俩。 日中时分,眼前要路过一个小村庄,看起来只有八九户人家,正在做饭,家家冒炊烟,村前的柿子树下,一群孩童混在一起打闹。 两个小男孩在树上摇头晃脑,嘴里发出讽刺的嘘声。 两个小女孩紧张地互相牵着小手,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极尽全身力量扑向一个半大少年,他尖叫咆哮、使劲挤眉瞪眼,像个疯子,兴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再凶狠些。 瘦小男孩多想一掌推倒他的对手啊,推不动,他的拳头一阵乱捶,捶在半大少年身上,捶不动。 可惜,瘦小男孩卖力挤弄的凶狠在半大少年看来相当滑稽,半大少年横扫一腿撂倒滑稽男孩,他拿滑稽男孩脑袋按在地上蹂躏。 瘦小男孩从未停止挥舞他柔弱无力的拳头,他疯了一样挣扎,惨烈的神情就好像正面对的是一场生死搏斗。 在半大少年掌下,瘦小男孩的脸擦过土沙,一寸一寸掉转过头,满脸刮痕,他仰头看向半大少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狠狠咬住半大少年掌骨,满口鲜血。 半大少年震怒,抄起一块石头就要砸...... 棠西冲上前喝退了半大少年和看热闹的孩子,揪起地上的瘦小男孩,用手擦拭他脸上的尘土。 瘦小男孩泪流不止,他的眼泪忍到半大少年走后终于决堤,瞒不住视死如归的脆弱。 “你都打不过他,干嘛要跟他打架?”棠西呵责。 瘦小男孩瞪了棠西一眼,撇开她,匆忙跑走了。 “小孩子玩闹罢了。”编钟道。 “我看得出,那个男孩在拼命。”棠西满腔抑郁,“打不过还要打,是不是脑子有病!” “不能吧......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绝望才是彻彻底底的绝望,等他长大,一把心思这里处分一点、那处分一点,怕只剩下失望了。” “那或许......他是承受不了了。” “能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你瞧多好看的炊烟,他家定也生着火,有人正做饭等他回去吃呢!” 编钟和棠西离开柿子树已有一段距离了,还在谈论两孩子打架的事,可见两人不是话不投机,先前只是很有默契地在话题到来之前保持沉默、不作客套牵强的交谈而已。 编钟问:“你也有过绝望的时候?” “应该有吧,记不清。” “我以为那种时候很难忘得掉。” “没错,我的身体会时常提醒我当时那种感觉,可我记性不太行,不是一般的不行,就好像有个勤劳的人拿了块抹布在我脑子里擦啊擦,这个人勤劳是勤劳,但活干得不太细心,擦不干净。”棠西很无奈。 “你有印象,擦不掉痕迹,身体才会提醒你。” 棠西摆摆手:“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一切都在变好,有好的人、好的事,我对残留的痕迹已经没那么敏感,一下子释然了。” “一切都变好......像是从黑暗走进光明、从谷底来到岸上?” 棠西答得随意,像漫不经心踢开一块石子那样,编钟问得深刻,像在谈论世上最后一个用以充饥的馒头。 又走了段路,编钟说要去取样东西,跟在一位刚喝饱水的胖和尚后头离开了,嘱咐棠西坐在茶棚里等她,这一等,等了一个半时辰。编钟临走前说若她半个时辰后还没回来,请棠西自己走原路回去。 棠西想起编钟看胖和尚的神色,不太对劲。 茶棚老头儿灭了炉炭火,问棠西怎么还不走,想往哪儿去。 “寺庙。”棠西答。 “再往前走一里地,有个‘永阳寺’,去吧。” 棠西按老头指的方向,不偏不倚行了一里地,果然有间大门紧闭的寺庙,棠西推门进去,走过一条窄短的石板路,跨过石板尽头的门槛,面朝一尊破落的佛像。 大概许久没人清扫,功德箱落满灰,佛身上金漆开裂,显得支离破碎。 “嘁!呵呵......”一阵淫笑自佛像下传来。 棠西绕至佛像座下,寻觅声音,敲了敲一块木板,“啊”的一声,衣衫不整的女子自佛像下的暗室钻出,她给棠西耍了个嗔怪的眼色,簌簌地跑出去了。 须臾间,一个光头探出暗室,他没好气地觑了棠西一眼,待看清棠西模样后,他理了理僧袍,文质彬彬道:“女施主,有何贵干?” “求签。” 和尚是个大长脸,和他的光头合在一起,整颗脑袋像个冬瓜。冬瓜和尚咬文嚼字地对棠西交代了一番,便去请他师父了。 棠西按冬瓜和尚的交代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拜佛,交代自己来意:“佛祖好,呸!菩萨好!本施主?不对!我这个凡俗人,此番来求姻缘,想帮竹笛问问她该选秦大哥还是秦二哥,虽说他俩长得一样,选谁都好像差不多,我担心他俩称心的那个开心了、另一个会伤心,秦姨和秦哥哥们待我很好,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伤心,如果我跟他们说都是你的指令、是上天的安排、不是他们谁能决定的,这样会不会好受点?” 冬瓜和尚扛来位正在打呼噜的老和尚,老和尚圆滚滚的大肚子硌在冬瓜和尚肩上,老和尚的肚子实在太圆了,肚子贴不住肩,就要滑下来似的。 棠西听冬瓜和尚的话,接过签筒使劲摇,签筒里的竹签“哗哗嗒嗒”群魔乱舞,就是没有要掉出来的意思。棠西在签筒底面使了个小力拍一小掌,一下子掉出来三根竹签,棠西随手捡起落在蒲团上的一根,送到老和尚桌前。 老和尚眼皮都没睁:“求什么?” “姻缘,帮哥哥求的。” “别看和尚庙小,香客也有不少,他们皆是一大早来,入门槛二钱、敬香礼佛十钱,解签一百钱......”老和尚咬字咬得极重,坐等半晌也没听闻棠西掏钱的动静,只好开门见山,“你这么晚来,给二百钱罢!” 棠西这次明白了,要解签得先拿钱,她掏出云儿给她的钱袋,揪出一小锭银子放在竹签旁边,关怀地问:“老和尚,你的眼睛睁不开吗?瞎了多久?” 老和尚听见银子的声音才意犹未尽地打着呵欠睁开眼,他拿起桌上空无一字的竹签,有模有样地细细参详。 冬瓜和尚很有眼力劲儿地摊开笔墨,老和尚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字,他写道:无畏勇,血火黄沙殓白骨;向来痴,姻缘到头是姻缘。 写好后,老和尚道:“这是签诗。” 老和尚写的字棠西有大半不认识,一个个请教老和尚字怎么念,待将两句话全念通了,她问:“你别诓我,我也念过几句诗,你这个根本不像。” “无知!”老和尚喝道,这是他第一次教施主识字,得加钱! “白骨,白骨不就死得皮肉都不剩了吗?又哪来的姻缘?况且,根本没说该选老大还是老二,你这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棠西问道。 “字面意思。”还问是什么意思,得加钱! 棠西觉得这个老和尚不靠谱,便把字折起来收进袖里,打算回去问司辰,她站起身准备走,“咕咕咕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棠西可怜巴巴地把手掌贴在瘪肚皮上。 老和尚给冬瓜和尚递眼色,精光的冬瓜和尚立即道:“女施主,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吃顿斋饭,歇一晚再走。” 棠西痛快答应了。 司辰以为棠西去庙里一趟来回也就一日的路程,卯正二刻出发至多酉时便能回,申时已过,棠西还没回,司辰用公输给的机关鸟给棠西传信,问她在哪。 棠西将近亥时收到司辰的木鸟,她刚吃饱饭。冬瓜和尚炒的几个素菜还挺好吃,棠西吃得有些撑,坐在蒲团上消食。 冬瓜和尚立在不远处盯守棠西,满脸焦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迷药怎么还不发作?冬瓜和尚在豆腐里下了迷药,明明亲眼看着棠西把一盘豆腐吃得干干净净的呀! 棠西极有精神地对照门楣寺牌誊字、捣鼓木鸟,目送木鸟飞走。 冬瓜和尚等不及了,张开怀抱,一个前冲抱向棠西,棠西一脚踢向冬瓜和尚胸口,直接把人给踢飞了。 冬瓜和尚没沾上棠西一片衣角,扑在泥地里心痒难耐。 棠西只想借个地休息一夜,当她尝出菜里有迷药时没作声,这种迷药她当糖粉吃过好几回,一声不吭吞下去是希望和尚擦亮双眼适可而止。 哪知道冬瓜和尚这副德性,棠西恶心,干脆放火把“永阳寺”给烧了,她拽出老和尚写的签诗扔进火里。 第三十五章 朝你奔走 云儿从城东十里外的茅草屋离开后,康虞仍在原地不动,像是在等什么人。 “黛拉。”康虞轻唤。 黛衣女子从茅屋内走出,她抬起手心贴在心口鞠躬。 “你去和周瑜打声招呼,就说云儿最在乎的人回来了,不必告诉他是谁,我说的,限他立冬前出发去办第三件事,否则,指不定云儿就跟别人跑了。”康虞用六谷部族的语言和黛拉说话。 “好!” “去吧,切记遇事不要逞强,不可露出功夫底细,你的中原武艺虽差,足够防身。”康虞告诫。 “放心!” “黛白!”康虞又唤出一名黛衣女子,“里边的人怎样?” “清醒的,在睡觉。” “他不肯说,留下也没什么用处,处理干净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能再惹麻烦。” “好!” “等等!是他,你先进去。”康虞注意到连横过来了。 连横也早已看见康虞,心知来晚了,恐怕又是白跑一趟。 康虞静静等待连横走近,连横隔老远便闻到了她的气息,带有一种甜丝丝的魅惑味道。连横不禁讶异,棠西她也使毒,身上却是药香。 连横止住脚步,不想靠近了,过去了能怎样?杀不了她。连横正欲转身离去,康虞竟主动款款迎向他。 康虞道:“白费这许多心力,不觉可惜?你想知道梅无极的下落,何不问我?” “我知道他的下落。”连横烦躁地哼了一声,“不如你老实告诉我,你要梅无极有何用?” “是你爹要他,我和你一样,就是想知道他抓梅无极做什么。”康虞全身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倒是能猜到你爹的目的,只是不甘心,想亲耳听见、亲眼看到。” “我爹,他打算做什么?” “你们父子俩真是像。”康虞笑了笑,显然不打算再多说,她突然抓住连横的臂弯,“横儿,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好,无论我怎样努力,你们父子俩一个都不愿接受我!” 康虞的语气带些哭腔,连横不禁冷笑,嫌恶地扯回自己的胳膊,拔腿离去。他加快步伐,只想离身后的女人远一点、再远一点,心想:我能得知周瑜不为人知的心思,康虞定也知道了,没准是因为这个,周瑜才会听从于这个女人......不对!康虞为何还在茅草屋?难不成梅无极还在这里? 一想到这点,连横刹住脚步,回头隐入正对茅草屋的树林,他亲眼看见康虞的黛衣侍女拖出一个麻袋往西向悬崖边去,黛衣女子极利落、没有丝豪犹豫地将麻袋丢下了悬崖...... 待康虞走后,连横走到悬崖边往下望。崖倒是不太高,连横踩着岩石往下攀爬,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个大灰麻袋,解开袋口麻绳,里面果真是梅无极,他全身洒满红粉,已经没气了。 连横撕下块衣襟,包了些梅无极身上的红粉,打算带回竹屋请司辰看看是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一天晚上,司辰已然离开了竹屋,他不放心,要去找棠西。 司辰收到棠西的回信,写有四个字:在永阳寺。 棠西烧了永阳寺这晚,她独自在回竹屋的路上迷失方向,晃晃荡荡这边走走、那边停停,她不知道,有个人心急火燎地在找她。 司辰问了竹屋一圈人,皆没听说过永阳寺,他连夜赶到城内坊间,问衙役、问更夫,都说不知道。 半夜,花楼旁的胭脂铺里,燕二全神贯注挑胭脂,他怀里搂了位姑娘,姑娘骨头软、站不住似的,整个贴在燕二身上,燕二挑中一盒胭脂,姑娘立马夺了去,涂抹一嘴,“吧唧”一下亲了燕二一口,燕二脸上赫然长出个大红唇印。 司辰一眼认出燕二,认为他是善施堂的伙计,见的人多,没准知道永阳寺在哪。 司辰揪住燕二后颈,燕二回肘反抗,司辰按下燕二手腕锁他后背,燕二拾脚朝后踢踩,司辰前顶燕二后膝,燕二顿时软丝丝地瘸在地上。 燕二的姑娘早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谁!”燕二喝道。 “你知不知道永阳寺在哪?”司辰问。 “知道知道,你放开我!” 司辰松开燕二,燕二回头撞见司辰面目,想起他和棠西一伙的,碰上了就得倒霉。 “带我去!”司辰催促。 燕二叹口气,谁让自己打不过!但凡要是打得过,就放他的血做胭脂。 燕二和永阳寺的老和尚是忘年交,曾同伙干过许多坑蒙拐骗的事儿。走在去永阳寺的路上,燕二心想:老臭和尚,到处得罪人,人来讨债了吧!你可千万别怪我,我打不过他,只能听他吩咐给他带路,换作是你,你肯定没我厚道,指不定还得跟他说我许多坏话,诶!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清晨,燕二目瞪口呆地远远眺望一片黑焦的永阳寺。 司辰笑了下,这很像棠西干的事,看不惯什么她就一把火给烧了。 燕二奔至原来永阳寺的门口喊:“老和尚!老和尚!你死了吗?” “你才死了!”乌七八黑的冬瓜和尚搀拽老和尚从他们用来挡风的寺牌下钻出来。 “怎么回事?”燕二问,几日前不还好好的吗? “来了个女疯子,求什么签!我们见天色晚,留她吃留她睡,她居然放火......” 司辰打断冬瓜和尚问:“只她一个?她干嘛要点火?” 冬瓜和尚以为司辰是燕二的朋友,燕二的朋友嘛,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便毫无芥蒂地诉苦道:“她生得俊,我忍不住,下了迷药......她吃了迷药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抱都还没抱一下呢!” “她没杀你、没给你下毒,就是感念你留她吃饭,她一向最感激给她饭吃的人。”司辰咬牙切齿,忍不住给冬瓜和尚的肚皮揍了一拳。 冬瓜和尚脸上鼻涕眼泪一通抹,一头雾水,燕二只得用同情的目光低头看他。 “她去了哪?”司辰厉声问。 “我们忙逃命,谁还顾得上她。”老和尚忿忿道,他不怕司辰打他,就不信这个年轻的后生还敢不尊老。 燕二听明白了,原来他不是来找老和尚算账的,是找别的人,卖弄道:“你是来找你朋友?我在“屏香楼”看见她了,她是不是穿件藕荷色单衣,眉心还有颗朱砂小痣?” “胭脂铺旁的花楼?” “没错!”燕二重重点头。 “走!去找她!”司辰拎提燕二走。 “诶!喂!没一会儿她就走啦!” “往哪去了?”司辰没停下,仍大步流星朝前走,“对了,她去你那个花楼做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瞧见她,立马躲起来了,她好像溜达一圈就出去了。” “你躲她干什么?她又不吃人。”司辰笑道。 “哼!” “你是不是跟那个长脸和尚一样,招惹过她?” 燕二大吃一惊:“我?我招惹她?是她招惹的我!” 反正路途无聊,司辰听燕二喋喋不休地数说棠西是怎么迫害的他,倒也挺有趣。 屏香楼已关门闭客,燕二有气无力地坐在乞丐旁边道:“你在此等,没准她今晚会再来,要不,我先......” 司辰堵在燕二身前,分明是不会让他走的。 “兄台,这么大个人,你还怕她丢了不成?她会自己回家的,你也早些回去......” “这条街的街尾,十年前,有一户人家。”司辰的目光远远的,盛满惆怅。 “小子!你说的是庭家吧!”燕二身旁的乞丐突然开口,可把燕二吓一跳。 “老人家,你知道?”司辰问乞丐。 “十九年前,我刚瘸了两条腿,搬到这条街,那时,还没你呢,你是庭家的小崽子吧?” “您认识我?” “我记得你的眼睛,和你娘一模一样,你们家的人心善,常给我送吃的,别人都是给我吃剩下的,你们家不一样。”老乞丐撩开眼前的脏头发,很是感慨地看向司辰,“在地上坐久了,听的唾沫星子比吃的米还多,常听人说,你老子是享誉盛名的逍遥剑客,你母亲是绝色侠女,他们啊,一个是剑术新奇万千第一人,气量豪迈,就算能看见他出招,也不知该如何挡,一个舞赤龙长鞭,勇猛胜于男子,锄强扶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奇女子,他俩的结合,美女配英雄,成就武林一代佳话。” “没想到您还记得。”司辰在老乞丐另一边坐下,从别人口中听说父母,是一种慰藉。 “这些话啊,别人说一句我记一句,我个糟头子,哪里说得出这么肉麻的话?如今老了,忘得差不多了。”老乞丐抹去眼角的沙土,“一夜之间,好好的一家,说没就没了,别人不知道,但我看见了,有几个受过他们帮助的人,在废墟上跪了好久,他们一边跪一边流泪。” 司辰印象中的父母只不过是常取逗他、教他写字念书、习武做人的最亲切的人而已,跟老人家口中的人实在联想不到一起。 “有一天,你们家的小姑娘躺在我身边晒太阳,和我说话,一直到太阳下山,天黑了,她还不回家,一直说啊说,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话说,好像明天就没得说了,后半夜,她不出声,我把她翻过来看,才知道她是中了毒,手上还有蛇印,是我把她抱到你家门口的。” 司辰的心隐隐作痛:“她跟您说了些什么?” “晒久了太阳,人就旧啦,我和她说什么,跟你小子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俩的秘密。” 司辰扬起嘴角微微笑了。 “我常常回想起那天,那天的太阳可真舒服。”老乞丐叹道,“昨夜里我看见那丫头了,真是,越长越漂亮,她蹲下拿我的破碗玩,说我长得好看,怪丫头!她把她钱袋里的银子通通倒到我碗里,往街尾去了。” 司辰浑身一激灵,起身,慢慢挪动脚步往街尾去。 故事还没听够,燕二催促道:“老乞丐,快!你接着说!” 这条街依旧热闹,还能听见几句熟悉的叫卖声。曾是多么欢欣的一条回家路,如今,家里再没有翘首以待的人,这一步一步,踏着的是眼前一幕幕温暖回忆,也有心内一阵阵凄凉...... 那个没有回头的夜晚之后,又发生过怎样一番番景象呢? 直走到市集街尾,家门前,司辰才忍心抬起头看。 远不是从前那个家的外貌,墙不是那堵墙,门不是那扇门。司辰越上墙岩,里面簇新的瓦砾前堂,假山花园,这已是别家住宅...... 司辰扭回头,决然离去,他决然的身影和五个时辰前的棠西重叠。 第三十六章 红消香断 周瑜没料到云儿会来找他。 阳光撑开乌云,照在云儿身上,云儿依旧一身石榴裙衣,整个人似落日般悲壮,周瑜有些看呆了。 云儿落在善施堂的回廊上,走近盘腿端坐在石墩上打坐的周瑜,直问:“后山的暗道,怎么回事?” “什么暗道?”周瑜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云儿怎么会知道暗道?是连横告诉她的?不可能,连横不会,那是...... “我看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还炸了它。” 周瑜有些心虚:“我不知道。” 小龄冷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挖那条暗道要干什么?” “明年春天,我想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周瑜无法容忍自己发出这样打颤的声音,垂脸自咎。 “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等,呵!明年春天?从现在开始,我再不想见到你,不管你有什么企图都和我无关。”云儿猜不出暗道的用途,只知那条暗道通往井下,井下是她的地盘,周瑜无异在侵犯,这是件让她打从心底厌恶的事,云儿认为有必要给周瑜一点警告。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周瑜声音有些飘。 “从来都不是。” “你不需要朋友?” “我有朋友。” 周瑜变得焦急:“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没必要。”云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 “怎样才必要?” “我俩根本不熟,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你现在说这样的话很没道理。” 周瑜任由心头的醋火熊熊燃烧,心想:她呢?为何她能做你的朋友?为何偏偏对我这么残酷? 云儿到善施堂是惦记起小西来过,信着步子不由自主的就来了,既来了,顺道质问一番周瑜,最便宜不过,至于答案,云儿并不想知道,周瑜想做什么,她一点都不关心。 世上有人一门心思打听旁人是非,爱听隐秘闲话,也有像云儿这样的,对谁都不管不顾,跟谁也不熟,嫌世人之心太腥气。 云儿来如清风,去如云彩,轻飘飘的,未有一丝沉重,她在赶去寻小西的路上,得把康虞的话告诉小西,康虞心思重,说不定要耍坏心眼害小西,为保证小西的安全,最好让她走得远远的,她走了,才能安心找连横实行计划。 沉重的是周瑜,周瑜叫来小满。 小满是个有野心的人,有野心的人通常很聪明,要知道,他偷学武功却仍能让周瑜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周瑜命令小满去抓一位叫棠西的人,小满见过,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三日前,风雅楼里的柳絮姑娘来找过周瑜,她是善施堂的人,周瑜命她随时呈报小龄的动向,柳絮端立于离周瑜三尺远处,小满进亭给周瑜送笔墨时,留意到一两句。 柳絮道:“小龄不太和人说话,独自吃饭,生人勿近,唯独待一个名叫棠西的姑娘不同,她主动接近棠西,之后......” 小满不知堂主为何对这个小龄如此上心,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小满记得堂主五年前交代过,但凡是云儿姑娘来了,直接请!虽说至今,云儿姑娘也就来过两次,没坐会子就走了,善施堂的人可都知道,这位云儿姑娘是堂主看重的人,小满却觉得,堂主将小龄看得比云儿姑娘还重。 若是小满知道小龄和云儿本就是同一人,不知他又能想到些什么。 小满带上两个帮手,满大街搜寻打听,仔细盘查,始终一无所获,半点踪迹也没。 偌大尘世,有些人一旦走开,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周瑜差小满找人,其实也真没觉得凭小满那点资质一定能寻到真人,无奈火气当头,逮个出口发泄而已。 历来遭遇不快的当权者,要么折腾手下人,要么派手下人去折腾别人,不让谁好过。 两日后的深夜,鸿运当头的小满顺点蛛丝马迹寻到大树和杏儿的家。 敲门,等了阵,门才开,小满满脸急切问跟前的憨傻男人:“棠西在吗?” 大树听见棠西的名字便笑了,回道:“坐马车走啦。” “去哪了?” 大树摇头说不知道。 “哥,谁呀?”杏儿披件外衣从里屋出来。 跟小满的两名随从见到杏儿淫心大起,不断给小满递哀求的眼色。 小满一脸无所谓,转身离去,他是默许了。 “嚓”的一声,大树肚皮上被插入一把刀。 杏儿大惊,压不住汩汩的血,遭人一把扯碎里衣。 杏儿死的那一瞬间,嘴角是笑的,她隐约见着连横来时的刚毅身影和凉薄的脸,又见他修葺完屋顶坐在榕树梢头的样子,有只黄莺突如其来,落在他肩头,他没顾,仍一动不动出神望着什么...... 杏儿看见自己搬来梯子,爬上房顶,挪到树梢上,连横在她身旁...... 杏儿和大树的尸体被扔进河水,河里没有鸭子,鸭子在窝里睡觉。 一年后,连横再来看望大树和杏儿,已见不着人,他只当他俩回江南老家了。 江南哪里还有大树他们的家呢?他们的家早让哄水冲走了,冲到海里去了吧。 大树和杏儿也会随河水流到海里,和他们的娘相会。一家人平平淡淡过日子,永远不会遇见恃强凌弱、欲求不满的禽兽。 小满第一次见到棠西是在城外善施堂,当时,堂主留他服侍寒野原一行人,小满倾转茶壶,郁郁寡欢,他认为捧茶布让本该是女人做的事。 棠西问小满什么名字,小满百感交集,他以为棠西有慧眼,识得他非池中物,即便端茶递水,亦可令人刮目相看。 屈居不得志的人平日里说“不吾知也”,他们说是因没人了解他们的才能,致使本领没机会施展、英雄无用武之地,才沦落至此、孤掌难鸣,于是迫切希望遇见给予他们肯定的人。 小满自我陶醉:这个叫棠西的是寒野原的朋友,寒野原武艺高强,高手决不会和一无是处的人交朋友,棠西定是个能人,能人一般骄傲,哪个能人会问下人的名字?不会!她应该看出我特别,没把我当下人...... 棠西询问小满名字原是随口一句,小满却从此盯上棠西。 小满见棠西跟一个叫司辰的人尤其亲密,一块桂花糕,她咬过一口,转眼塞进他嘴里,一杯茶,他才饮尽,又顺手用他的杯倒满给她喝。他唤她棠西,她唤他司辰,他们的名字安安合适。 司辰背把木剑,手指骨里凸出,节节有力,是使惯了剑的,小满窥探司辰良久,自愧弗如,骄傲受到伤害,恼羞成怒,他开始恨,恨老天待他不公,要是,要是能练成“火蛊功”...... 这次,小满奉周瑜令,光明正大出来找棠西,他知道棠西和司辰在一起,他一挥而就两张画像,一张是司辰,一张是棠西,这两人的模样小满记得清清楚楚。 大概老天喜欢看小满折腾,小满受到神的指引到达一家车马铺,车马铺老板说画像上的男的在他这买了辆马车,小满问人问地,依马车踪迹寻至大树和云儿的家。 但棠西已经离开,憨傻男人说她坐马车离开了,小满好不容易问到车马铺老板,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希望之门已开,门后愈发渺茫。 第三十七章 怪人的家 人字路口,要么撇,要么捺,庭司辰在每个岔路口选择走的人多的路,面朝不那么荒凉的方向。 缘循热闹而行,最终抵达最为幽僻之处。 无极峰东南百丈外的岩峡间,束扎直冲云霄发式的六只鬼群魔乱舞展开阵型,将长得像雕的兄台五面圈围,雕兄两只爪子六神无主上下猛啄,六只鬼的十二只腿疏疏绵绵锁成人网笼罩雕兄。 司辰认出他们,是无极峰上打个没完的蛤蟆六鬼和雕兄,司辰和蛤蟆六鬼有称兄道弟的情谊,和雕兄打过照面,未有交谈。 六只鬼的阵法较无极峰上那时有显着精进,看来这些日子是让雕兄逼得紧,不得不想方设法另辟蹊径了。 雕兄处于劣势,硬撑十几个回合后快要败北,司辰瞧他们打得挺有意思,便旋身落进阵法助雕兄一臂之力。 六只鬼瞿然,好不容易没被雕兄的一双铁爪啄得屁股开花,好不容易结网恢恢从上空压制住雕兄,司辰三两下拆开最壮鬼熊的一只腿,蛤蟆六鬼结的网自下而上、由胖到瘦轰然坍塌。 阵法破溃,蛤蟆六鬼化身一盘散沙杂乱无章地向司辰和雕兄大施拳脚,这种混战并不比破阵法容易,六只鬼拳脚灵活,上飞下窜瞄准间隙攻其不备,司辰和雕兄以寡敌众,拆了东墙补西墙。 司辰察觉,蛤蟆六鬼有意视他为眼中钉,争先恐后地避开雕兄围击他。 八十几个回合后,雕兄被推挤出老远,他端着手立于一旁,大惑不解。 蛤蟆六鬼边打还边骂骂咧咧的,司辰听不太清他们囔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话,他能理解六只鬼的愤怒,毕竟偶然碰见朋友打架,是不能凑上前打朋友一拳的。 司辰踩上最瘦的六鬼头颅,腾跃空翻,在将落未落的罅隙里,他瞟见许多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他们遍洒于岩石上大呼小叫看热闹。 一丛光秃秃的树上,棠西跳来跳去,忙不迭躲匿树下一只大蟒的信子,还得分神看司辰,怪劳碌的。 离那样远,如万里河山那样远,司辰偏偏看见了棠西。 棠西朝司辰飞奔而来,一只无极峰的大蟒在她身后狂追。 当大蟒终于和蛤蟆六鬼搅杂在一起时,司辰和棠西已然掺和不进他们动物世界的粗暴猎捕了。 “跟我来。”棠西拉起司辰的手,奔至拥有一丛光秃秃树木的高地上。 光秃秃的树丛尽头,有数座小土包,小土包前立有木牌,木牌上写有姓名,原来此处是坟地。 棠西牵引司辰来到一块木牌前,指认木牌上的字迹道:“你看,棠......棣......” 司辰愣愣戳在地上,五雷突如其来轰顶击下。 棠西继续指认侧旁另一块木牌:“庭......誉......” 爹娘的墓地,土里埋的是他们被烧成黑炭的焦身吗?司辰情不自禁双膝跪地,低垂头,面目赤红。 棠西怔怔地跪在司辰身旁。 两个人跪了好久,膝盖麻木不知痛,直到六只鬼终于摆脱巨蟒找到他们。 蛤蟆六鬼看司辰跪得这样乖,全然没了动武时的桀骜,便一人一句轮流变着法取笑他。 司辰没听进他们的话,蛤蟆六鬼叽叽咕咕太吵了,他已经习惯闭耳不听。棠西虽似懂非懂,知道六只蛤蟆定然没说什么好话,跳起身抡起拳头。 “没事。”司辰腾起身揽住棠西,语气好似在安慰。 司辰看向六鬼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坟地,都是无极峰的兄弟姐妹。”六鬼想起地下埋的人,想起在无极峰大战时牺牲的八十二位兄弟姐妹,诙谐的脸上盛满悲戚,情状怪谲,“还有几位峰主的朋友。” 司辰无所适从,零零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从傍晚到天明,守在刻有庭誉和棠棣名字的木牌旁。 棠西挨靠司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来找我的吗?”棠西问。 “嗯,担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没人欺负得了我!” 司辰扯出微微的笑:“是啊,可你不记路,走到明年也走不回去。” 棠西没什么好辩驳的,挤眉佯嗔捏了把司辰的脸。 “编钟呢?”司辰问。 “她走了,跟个胖和尚不知道去哪了。” “喔,你怎么走到这的?” 棠西举手指向无极峰:“我瞧那座山,像极了竹屋的后山。” 司辰无言,实在不知哪像了,他仔细将那座山头看了又看,可能都是“山”形吧。 无极峰的人夜宿山林,没屋没床,一张被子也没有,棠西睡着了,司辰只好将她抱在怀里,其实棠西哪里怕冻呢?司辰一腔热忱最担心她受饿受冻。 天已大亮,日头照拂棠西,司辰抬手悬在棠西眼上,以防阳光晃她的眼、令她睡不安稳。 棠西哪里会睡不安稳呢?她一旦睡着,会睡得很沉很沉,司辰舍不得叫醒她,就算他要叫也是叫不醒的,无叶多次尝试过,棠西从不会被叫醒,害得无叶常常要扛背熟睡的棠西上路。 无极塔顶的大钟没响,无极峰人不敢私自回无极峰,三姑娘遣他们离开的,他们在等三姑娘召他们回去,都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陪在埋葬无极峰人的墓坟处。此处有水有兽,岩峡成穴迎日月,无极峰主曾说过,这是块风水宝地。 白日里大家练功精修,互相打打架、打打猎,一锅吃,边吃边打架。 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都见过司辰,知道司辰是三姑娘的朋友,待他非常友好,然而他们表达友好的方式令司辰非常头疼。 昨日里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见司辰和蛤蟆六鬼比试,都有点手痒,可看司辰跪在木牌前,皆不敢去闹。坟地附近一块儿,是需要小心翼翼别乱踩的地。 有个胆大的看起来就很调皮的鹰钩鼻男子好不容易忍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了,点踩鹰背追逐日头奔到司辰跟前,大打出手。 司辰如腾云驾雾般旋身抱起棠西,极轻柔的,将她安置到相对干燥之处。 鹰钩鼻男子没有轻举妄动,耐心等,他眼底一个香沉、一个认真,像他最神往的圣鸟。 一切妥帖后,司辰走近鹰钩鼻男子,朝他招手,鹰钩鼻男子大梦初醒,再度出掌。 有了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为表示友好,一个接一个排好队来跟司辰打架。 其中一位花脸男子尤其热情、尤其卖力,缠着司辰打了半个时辰还不肯退下,其他人不服,喷火的朝他喷火,养鹰的驱鹰啄他,有蟒的放蟒咬他...... 蟒蛇被放出来,起初装得乖巧,听从主人命令吐伸蛇信子追缠花脸男子吓唬了几下,之后蜷缩蛇身趴伏在地,似乎想趁人不注意溜走。 司辰留意到蟒蛇的企图,赶在它触碰到棠西之前一剑挑起它庞大的躯干扔向花脸男子。 司辰低眉看了眼棠西,内心叹了口气:怎么总有毒物找上她?是不是她那个魔鬼师父无叶对她的身体做了什么? 无叶狂打喷嚏,好冤枉!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有棠西在时毒物会一只只自己爬过来?无叶真觉自己收了个宝贝徒弟,没事的时候放点棠西的血洒在地上,等虫子来玩,棠西的血总能引来最好玩的虫子。 花脸男子最厌恶无极峰这只奇丑无比没点自知黏不拉几还喜欢往人腰上缠的笨蛇了,为了不和这只被司辰扔过来的蛇有任何身体接触,他慌不择路地往侧后方退出一大步。 “啪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花脸男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忐忑不安慢慢往自己脚下看,完了!他想,木牌断了,是墓牌啊,墓牌被他踩断了,无极峰容不下他了! “哇呜呜......”花脸男子爱哭,眼下犯了这么大个事,开始暴风哭泣。 梅无极对这片坟地有多看重大家都知道,后面等着要跟司辰打架的和围起来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手慌脚乱逃之夭夭。 花脸男子哭得太可怜了,声音太凄惨了,司辰动了恻隐之心,走向花脸男子,拍了拍他肩膀,顺手捡起断落的一截木牌,司辰本想开口劝他别哭,可一看到木牌上的字立即失声。 木牌上刻了个“纪”字,司辰迅速看向插在土里的另一截断牌,上面是“终南”二字。 司辰心中“咯噔”一下,他出绝尘谷时,忠叔托付他给一个名叫纪有堂的人送封信,司辰去邓州纪家,没找到人。 司辰扒开花脸男子,见邻近木牌上刻的果然是“苏池”。 赵忠跟司辰说过的,纪有堂的父亲叫纪终南,母亲叫苏池,还有一个妹妹叫纪渥丹,纪终南和苏池的墓在此,难不成纪有堂是无极峰的人? “这个墓是谁立的?”司辰问花脸男子。 “是峰主,峰主每年亲自来祭扫,我完了,你说能不能换块木头?”花脸男子满脸绝望,哭哭啼啼,“不行不行,肯定不行,我听说木牌上的字全是峰主亲笔写的,况且,牌子换块新的峰主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们这里有个叫纪有堂的吗?” 花脸男子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不顾司辰的提问,径自哭诉:“不仅峰主,三姑娘更是时时来坟前祭扫,还有,还有苏千前辈,苏千前辈脾气不好,他要是知道了,怎么惩罚我都不要紧,万一要是赶我走......不守规矩的都留不了,峰主都说了在死人面前得老实点,我还......” 第三十八章 终南何有 连横将梅无极已死的消息带回竹屋。 苏千拧张假脸问连横是如何得知,连横说是亲眼所见。 苏三生生喘粗气怒吼:“在哪!” 连横:“城外东去十里的茅草屋。” 苏三急得晕过去。 苏千不信,不信主人的死,他决定要去连横说的地方。 寒野原认为这是件大事,想起司辰也说过要找到梅无极,便跟上苏千一同走。 连横才回来,惦记着要找野原和司辰喝酒,三兄弟喝个不醉不归!这下可好,一口茶都还没喝上,又匆匆离开竹屋跑去给苏千带路。 苏千心急,拼命狂奔,待看见茅草屋,真正要到了的时候,却蓦地慢下来,他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绪缓慢挪动脚步,挪至一滩黑血、一堆白骨前,连横和野原蹲在那说话,苏千听不见他俩说些什么,从连横说“就是这儿”时,苏千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梅无极的皮肉已遭飞禽走兽啃噬完,甚至还有几只乌鸦停留在旁边树干上心满意足地叫唤不止。 良久,苏千也蹲下,一根一点收拾起白骨,放进自己怀里,用衣裳紧紧搂住,失了神般,颠颠走。 野原和连横跟在苏千身后,来到了无极峰东南百丈外的岩峡间。 此时,花脸男子仍放声大哭,司辰削了块木板,正在写“纪终南”三字,棠西还没睡醒,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因木牌一事纷纷惶惶的。 无极峰人围近苏千他们,问来者何人,苏千做了个手势,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纷纷喜极而泣,是苏千回来了啊!虽然苏千前辈又换了张脸,手势仍是一点没差啊。 苏千面无表情地穿过光秃秃的树丛,来到坟地,他择了块坡顶最好的地,单手脱下外衣,小心翼翼把外衣、连着衣里包的骨头放在地上,徒手挖土。 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不敢靠近苏千,老老实实远远观望。 花脸男子的哭声止住,怔怔看向苏千。 麻雀不叫唤了,乌鸦也飞走了,没有人出声,一切都因苏千静得可怕,天空传来几声闷雷,响得空荡荡。 司辰插好纪终南的墓牌,抱起地上的棠西,向野原和连横走去,轻声问:“他怎么了?” “梅无极死了。”连横道。 司辰“啊”了一声,有些惊讶。 司辰环抱棠西站了片刻后,他怀里棠西的眉头轻蹙,约莫是要醒了,果然,三息之后,棠西睁开眼皮。 棠西觉得饿才会醒,她醒了,说明她饿了,司辰放下棠西,从树杈上取下无极峰人给他的一只风干的生羊腿,无极峰人都是就这么生吃的,可司辰担心棠西吃了不消化,便找来些柴火,正要生火将羊腿烤一烤,还没烤黄呢,棠西已经凑在羊腿上生吃到饱。 苏千一抔土一抔土挖,挖了很久,想了很多。 仿佛是为附和苏千,大雨滂沱而下,苏千弯腰,看向脚下蓄满积水的坑洼,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掌拨开杂物,照自己的脸,一张陌生的脸,他在颈上揉搓了一番,揭下一张人皮面具,仍是一张陌生的脸。 这么久过去,竟连自己都忘记了原本的模样。 苏千想起主人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 “你就是苏千?你随你父亲守在甘肃七年倒也没白费,眉宇间的将士之气竟有几分像他,他死前我笑话他抛家别眷浴血沙场何遭同窗同朝人构陷?他笑,没说话,因此我更敬他,男儿自当如此,所求英雄志,以血告慰袍泽魂灵。” 苏千的性命是梅无极救下的,梅无极受武林排挤,苏千跟着一个遭世人唾弃之人并不平安,有幸得梅无极处处以命相护,才有今日之周全。 苏千想起,有一次遭南蛮人绑去,南蛮人非要梅无极以秘笈交换才能放他,梅无极没来,南蛮人大怒,要杀人,幸得庭誉恰巧路过救下他和苏三。 梅无极来时,他说:“我愈看重你们对你们愈不利,往后不要叫我义父了,自今日起,你们只是我收来的两个奴役,明白么?” 苏千哪能不知,是主人找到庭誉来搭救的。又怎能体会不到,主人究竟给了他的两个奴役多少关爱...... 这个世界上待他和苏三最亲近的人没了,全心全意对他和苏三好的人没了。 一想到此,苏千自觉肝胆欲摧,犹如身处刑罚之下。他抛弃人皮面具,落下泪,伴着雨点,“咚咚”融入污水中。 没人有伞,光秃秃的树遮不了雨,大伙全淋湿,远远的、静静旁观苏千的无助凄凉姿态。 棠西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像无极峰人那样畏惧苏千,她以为苏千在挖坑玩儿,看他挖得那样辛苦的样子,自己又吃饱了,便跑过去,跳进苏千的坑里,笑着陪他一起挖。 苏千刨土的动作极慢,每个动作都似苍老了五十岁。苏千回头见棠西那么欢快的样子,挖得那样起劲,恍惚间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麻木了,又像是吃了颗棠西给的糖,被治愈了。 雨下了很久,下得很凶,仿佛要把尘世洗干净才肯罢休。 雨停了,苏千已经把自己的外衣和外衣包着的骨头埋进土里,棠西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气,大功告成! 苏千削了块好木头,木头是湿的,盛不住笔墨,苏千咬破食指,用指力在木板上生生刻下三个字——梅无极。 无极峰的怪人们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梅无极”三字一个一个显现在苏千的木头上后,他们或独自啜泣,或互相抱头痛哭,蛤蟆六鬼堆叠在一起哭,哭了三天三夜,峰主死了,我们这些人还有家吗? 棠西的手蹭破了皮,司辰握住她的手细致洗净,棠西的手蹭在司辰手心里,乍觉温暖得很,便肆无忌惮地在司辰手心里搓来搓去取暖。 司辰令她逗得心底一暖,无比怜惜地看着她。 “我们回绝尘谷好不好?”司辰道。 棠西点头:“嗯!听你的!” “不问我为什么?” 棠西迎向司辰的目光粲然一笑,没说话,司辰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被追杀的那晚,大雨,她立于轿顶,面朝他,也是这样的笑。 苏千的手满是鲜血,他多想再多流些血。 苏三回来了,她站不稳,由公输梧搀扶着,她的眼珠通红,嘴唇无一点血色,满身悲凄。 苏三知道哥哥会带主人回这里,她恨自己来晚了,主人已经入土为安,她没见着他最后一眼。 梅无极失踪以后,哪怕是知道他是让人挟制,苏千和苏三都没有很担心,因为他们认为凭主人的武功是足以让人放心的,很久以来,都是主人在救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主人会真的需要等他们去救。 苏三才想起来,主人在无极峰大战时受的伤一直没好,苏三自责,为何不在主人活着的时候拼命找他回来?苏三心痛难耐,又晕了过去。 司辰走近问苏千:“这里有叫纪有堂的人么?” “我就是。”苏千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有人托我给你送封信。”司辰将赵忠交付的信瓤递给苏千,他早从花脸男子口中的描述隐约猜到了苏千就是纪有堂。 苏千接过信,撕裂,展开。 “纪有堂青览,吾乃灵业寺济忠,数年前,汝父托付与我一件要紧物什,嘱吾亲交于汝,无奈遍寻汝不见,恐此物失于吾手,便藏于邓州纪家老宅天仙树下,望汝速取。此物偏招祸患,望汝小心处之。” “济忠?”苏千强打精神。 司辰道:“和尚已还俗,隐世而居,他说惦记受故人嘱托未能办到,终日不可心安,托我找你,若能找到你,须先看你是否长成了个独当一面的好男儿,若是,则把信交给你,若不是,则将信烧了,他是担心那个东西会害了你。” “我知道了,多谢。” 苏千本名纪有堂,纪有堂这个名字本身就是祸端,苏千轻易跟司辰承认自己是纪有堂,是心已如死灰。纪家出事时苏三还小,她不知道纪家人面对着些什么,也不知道梅无极为保护他俩付出了多少。 司辰的信无疑给了苏千从死灰复燃的勇气。 纪终南过世这么多年,尘世间还有人为其一言而辗转奔波,苏千觉得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还有什么道理期期艾艾?此后,为父亲生前的交代一往无前吧! 赵忠一生,为了纪终南的临别嘱托遭灵业寺赶出、被毒哑、受无数剑锋所指和明刀暗枪,如今,纪终南的儿子纪有堂终于得知他父亲生前留给他的东西,赵忠也可心安了。庭誉于赵忠有救命之恩,他原应奋击一死为庭誉报仇,可为了司辰能好好活着,为了庭誉的血脉能流传世间,他在绝尘谷苟且偷安、甚至成婚,赵忠答应秦怜心不再出谷,只有秦怜心知道他日日受良心谴责,睡不安稳,做梦都想出谷找出杀害庭誉的凶手。 秦怜心劝慰:“凶手只有死在辰儿手里,他爹娘才可安息呀!” 若有一天,司辰能手刃杀父仇人,才是赵忠得到救赎的日子。 第三十九章 心旌神驰 逝者已矣,日子还得朝前走,待无极峰人的悲恸减淡,苏千发话,说无极峰永远是大伙的家,想回原先所居洞穴的人可尽管回去。 苏千和苏三留在无极峰上,和大家伙一起重建家园,硬生生在入冬时节扯出一片生的希望。 公输梧离开前,苏三拉他到一边说话,旁人都以为他俩说的情话,然而不是,苏三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做出这个决定,她道:“我有一句话,你听好,无极塔下的秘密你万不可跟任何人提起,我知你对那些没兴趣,可很多人削尖脑袋想得到它们,你不该去塔下,不该知道那里的秘密,按我们的规矩,得要你的命,可你救了我,我不忍心......” 苏三想过很多次,她明白须让公输梧的嘴巴永远闭上的道理,她不是没动过杀他的心思,她总是尝试抬手,抬了一半又放下。 饶是公输心再宽,也猜出了苏三之前动过杀他的心思,他真心实意当她是朋友,从未想过防她,她却犹豫过要不要取他性命,公输的情绪瞬间低落,压抑道:“我不会说。” 公输不是无极峰人,没理由在苏三身边逗留,他独自先走,走得干脆,他知这里的每人都有去处,自己也该还乡了。 司辰和棠西回绝尘谷,野原返竹屋,连横去连教,几人结伴下山。 傍山的城郭在望,三兄弟坐在迎风招展的酒旗下依依惜别,闲适的模样分毫不见离愁,倒像寻常唠嗑。 棠西酒量浅,司辰本想挡拦不许她喝,没忍心,她想喝便喝吧,无甚大不了事。 三碗黄酒下肚,棠西醉了,大哭大闹一场,蜷进司辰怀里睡着了。 “何时能再见?”寒野原脸涨红,不知是因酒色还是情。 “随时来谷中找我喝酒。”司辰仰头猛灌一碗,“地方告诉你们了。” 连横没出声,他有不少问题待问,说不出口。 “师父交代我带句话给连伯父,我本该亲去拜访,无奈今时不同往日,见面难,你俩代我向他问安,捎句话给他。”司辰道。 “什么?” “我不懂何意,原原本本将话说来。”司辰清清喉咙,“你师妹的生身母亲叫严蕊。” 此话是带给连纵合的,连纵合的师妹是棠棣,便是司辰的母亲,棠棣曾和司辰提起过,她自小只有爹、没听说过娘。 带这句话给连纵合是何意?棠棣的娘姓甚名谁与连纵合有何干系? 连横默默记下话,暗自不解司辰因何着急走,回想棠西说的话,她说司辰不愿做局外人,说司辰已然察觉到什么,说他一定会去追查真相,眼下,司辰怎么说放下就放下呢?不过,离开也好,远离是是非非,自在无所挂碍,自会有留下的人承担所有。 梅无极的死对司辰触动很大,他料苏千和苏三没说谎,梅无极知道害爹娘致死的剧毒,甚至带回尸骨妥善安葬、亲自为他们刻碑修坟,极有可能的,梅无极清楚谁是凶手,却奈何不了那人,否则,凭江湖传闻中梅无极的性情早该杀之而后快了。 十年前的事,连横讳莫如深,分明是有意隐瞒不肯说出实情,野原则的确所知极少。连横心志坚,耗费这许多年还没个结果,看来敌人相当棘手,他没对野原合盘托出,应是在保护野原。 司辰心里全明白,梅无极之死从表面上看是令他离真相远了一步,实际上,环环相扣的真相已初浮水面,只需再等一等,一切必将大白于天下。 风雅楼的小龄待棠西之谊非同寻常,司辰曾于邓州见过小龄,老妇尊称她姑姑,小龄在邓州洞香月提起过“圣使”二字,连横的杀母仇人是连教圣使康虞,康虞现身善施堂乱石堆前,棠西霎时变得太过异常...... 陈慈安家的竹林、樊惊捉山鸡的竹林、偶遇喝过棠西血那条巨蟒的竹林里,棠西湿漉漉地对司辰说:“万一是我害了你爹娘,该怎么办?”她的神情那样惊慌,似乎想到这点已令她承受不了。 司辰从不怕对手强,只怕万一,万一......棠西告诉过他,无量山谷的相遇不是因缘际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若棠西住进庭家是精心设计的阴谋,按这样推算,爹娘的死很可能真和棠西有关...... 依棠西的性情,司辰绝不相信她会蓄意做出任何对不起爹娘的事,可哪怕她根本不知情,只要那场悲剧和棠西扯上一丁点关系,都是二人之间无法经受的事。 司辰在埋葬爹娘的土堆和土堆前的墓牌前长跪不起,几乎是再度经受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身心和徒手挖土的苏千一样沉重。司辰不再动摇了,他下定决心,必须离开,无论怎样皆随风去吧,他只想把握怀里的人,不可听命等待任何有可能推开棠西的事情发生。 忽地有些不忍心留下连横独自面临即将发生的一切,司辰朝连横露出一抹惭愧的笑,连横有瞬间觉得自己读懂了司辰的这个笑。 酒喝微醺,到时候了,司辰催连横和野原先走。 司辰仍在酒旗下等,等棠西醒,他觉得,无论等多久都好。 棠西并非磨磨蹭蹭的人,没让司辰久等,连横和野原走后一炷香时间,她哼着呓语醒来,嘟囔“再来一碗”。 司辰笑得迷离,和初醒的棠西一样迷离,大抵是醉意,鬼使神差般的,司辰凑近棠西的脸,像调皮的小动物那样,对着棠西上唇咬了一口。 酒肆有人高谈阔论,糙汉子爆粗口,大概下一刻就要找人掐架,有学识的恨不得即刻长出八张嘴,唯恐咽不及唾沫少说半句话。 世间有百样热闹,千种滋味,万般意趣,不及她嘴角的一点甜。 故纸堆里悟尘寰,武学燃动心头血,所有这些极妙的领略,皆不及她一笑、不及伴她醉一场。 司辰出绝尘谷时买了匹马,让他卖给金赟风雅的客人了,棠西的跛脚大游走丢了,两人徒步回谷,没有别的什么人,只剩他们两个。 路途上不曾得遇什么有趣的事,片片麦田,缕缕炊烟,孩童吵闹,老人晒太阳,寻常人寻常树,寻常事寻常冬,司辰和棠西一路走来却觉得尤为奇妙、尤为快活。 第四十章 真相不假 江湖盛传,继任武林盟主的周瑜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洛阳城内无处不颂扬其英雄气概,外乡人讨教有何故事,热心大汉口若悬河细说从头:“周盟主初涉江湖至今,见义勇为、锄强扶弱的事迹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件,他有一颗侠义的心呐,怜惜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耗尽积蓄建善施堂,专为济贫扶弱、乐善布施、收容贫苦人,谁人不晓,周盟主怀有侠客的肝、义士的胆,且说这回,周盟主的善施堂砸锅卖铁,筹集四十车粮草辎重送往西北前线,比上回白马寺的整整多了一倍,你说,还有哪个能做到他那样!” “听闻上回白马寺送的军饷让山匪截了?” “哎呀,这回可把心安到肚脐眼了,周盟主亲自镖送,再说,善施堂的人怎可和一群光头和尚比?周盟主的手下个个是武艺高强、以一敌百!哪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不长眼山匪敢截他们?” “听说周盟主在武林大会上身受重伤?” “盟主内力精纯深厚,那点小伤算个屁!我可告诉你,无极峰的大魔头就是他除的!哪里就重伤了!” “你说,善施堂哪儿来的这么多东西?” 热心大汉摇头叹气,认为面前的外乡人跟牛一样,教不了教不了,生拉硬拽寒野原这个外乡人去茶楼听书。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喷洒方圆百尺,热心大汉席地而坐,时不时激动万分地起立拍掌鼓哨。 寒野原百无聊赖剥花生,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能碰见连横。 连横亮出一锭银,向打板子的人问:“善施堂的人到哪了?” “那哪能知呀,又没人跟,不过啊,江湖朋友都说,他们走的官道,你沿官道打听,保准一清二楚。”打板人笑咧咧揪银子。 “你干嘛?要去追?”寒野原拍连横的肩。 “嗯。”连横早知野原在了。 “反正我也没啥事,一块儿去!” “你去干嘛?” 野原一脸灿烂:“我去看看你打算做什么!” 猛的一阵锣鼓喧天,尖锐的公鸭嗓音传来:“比武招亲呐!金家千金比武招亲呐!金家千金设擂觅佳偶呐!” 茶楼里听书的人一窝蜂跑出去,凑在大红擂台下嗑瓜子看戏。 “咦!阁楼上不是你娘子么!”寒野原瞪睁双大惊小怪的眼。 贾花樱陪坐在金珠儿身旁,拿眼扫来,也瞧见了人群中尤其显眼的连横和野原。 茶楼说书人在不远处叨叨:“虽说金点王妻妾无数,可别说生儿子了,他那方面有毛病,完全生不了,你们说,没孩子,他万贯家财放心交给谁?先前,他还有个侄子,叫金环,如今他侄子死了,这可不把金点王急坏喽!着急忙慌想找个女婿!大伙儿不知道吧?金家小姐素有顽疾,她啊,全身冰凉,和铁一样,金点王养的一屋子方士说小姐这病得配以至阳至刚男子方有好转,金点王信了,铺天盖地找女婿呀,他们先是在长安和汴梁设下擂台,这回又来到洛阳,诶!要开始了,大伙儿感兴趣的话明日午时来茶楼,听我细细说。” 街头游晃的云儿听锣鼓震天响,随人流来,她移挪脚尖,悄悄游近连横,云儿轻声开口,烦请连横等等她,她得贴两条胡子去擂台上打打架。 赶早不如赶巧,云儿为维持原本的身形也是很辛苦,此时不出手还待何时?否则白白错过眼下的打架机会,还需四处去惹人动武。 野原和连横被几位大婶一屁股翘出圈外,两人满脸无辜,乖乖走开,待行至无人的街巷,野原一屁股在面摊的长凳上坐下,仰头问:“你怎么还和康虞的人搭上?” 面摊老板不在,锅里还冒热气,不仅面摊老板不在,整条街一个人也没有,大约都看比武招亲去了。 要是能走大运去金家当上门女婿,谁还顾得上这么个小摊位?女人们也是这么想的,她们无比希望自家男人能让瞎了眼的金小姐看中,委屈自个儿做小都成。 “易之不也是康虞的人。”连横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想吃面。 “白易之没来?不和你一起?” “他不能晒太阳......今儿天阴,他大概会出来走动走动。”连横仰头看看天色,“记得撑伞呐。” 云儿打完架回来,满不在乎嘴角血印,问连横:“去哪儿?” “风雅楼有消息?”连横反问云儿有没有在风雅楼探悉到康虞的软肋。 “她出远门了,等也无用。”云儿从不拐弯抹角,睁大眼问,“你俩没和棠西在一起?她在哪?” 连横和野原都没成想会从云儿口中听到棠西的名字,不知云儿打听棠西究竟有何用意,连横斟酌了半晌,含糊其辞道:“她回老家了。” 野原问:“你找她有事?” “没事!”云儿憨笑摆手,“你们去哪儿?” “善施堂送军饷去西北一事你可知?”连横道。 云儿摊手:“不知,听说是有这么回事,和我有何干系?” 连横面对坦诚的云儿,他想到了周瑜,想到了康虞,故作轻松道:“山匪太嚣张,我跟去看看。” “那好!走吧!”云儿果断道。 云儿早知圣使和周瑜达成了什么不好的交易,近日,他俩相继出远门,云儿的确想悄悄跟去,看看他俩是否在打什么算盘。 周瑜说过,不到明年春天,他会办完第三件事,会是什么事?圣使又给他许下了什么承诺? 只要小西是安全的,还可争取些时间想办法破康虞的媚术,云儿认可连横的考量,没有媚术的威胁,才有可能一击命中。 云儿烦懑,在康虞身边这么多年竟仍对她一无所知,云儿责怪自己没用,归咎自己不聪明。 不知不觉,云儿走上了和连横同样的路,狭路相逢,并肩作战。 三人走官道往延州去,沿路打听是否有车队经过。贾贩之流,诸物极少有四十车之规模,善施堂的车队乃富贵之属,景象大观,很好打听。 关中民风彪悍,野原背上大刀不足威慑穷胆,大路中间碰上劫匪打劫,没太为难这几个滑稽可笑的可怜大汉,牵走他们的钱袋子罢了。 云儿用劫匪的钱向老婆婆买了几个锅盔,嚼得起劲儿。 一个大兵捆了个尖嘴猴腮的醉鬼来云儿买锅盔的人家讨水喝,醉鬼衣不蔽体,大冷天里不顾冷,颠三倒四走邯郸步,老婆婆问大兵:“他咋了?” 大兵操起乡音道:“他是个贼,喝醉酒在别人家睡着了。” 老婆婆朝烂醉如泥的贼脸“啐”一口,给大兵续上水道:“好孩子,你是哪个将军的兵?” “奇,奇将军。”大兵嗫嚅。 老婆婆热泪盈眶:“奇将军!统领“定西军”的奇将军?前年奇将军来咱这招募乡兵,我孙儿去了,你认得我孙儿吗?” 做贼的满脸辉煌、激动嘟囔:“奇!奇......将......军嘛!” 大兵捻个老婆婆端来的馍堵住贼口。 “婆婆,俺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您孙儿胆识过人,俺哪能认着他呢。”大兵道。 “瞎说!他就会种地,回头你看着他啦,就说我好着呢,甭记挂家里头,要他好好当他的兵。” “中!” 大兵毫不客气地揣走婆婆家几个馍,也不问问老婆婆的孙子姓甚名谁,推搡贼醉鬼赶忙往外头走。 这位大兵步履轻疾,不扬微尘,真人不露相呀。 云儿“嘿”一声,是时候该找人打场架了。 第四十一章 塞上明月 编钟推开窗,窗是延州城旅舍二楼的窗,她趴伏窗槛,垂头瞧坎坷泥泞、狭小熙攘的街道。 货郎挑担,醉鬼满街转,不讲理的老头扯麻袋,穷妹妹发上簪纸花。 很多张面孔,打家劫舍的脸,坑蒙拐骗的脸,放荡轻浮的脸,颛蒙倥偬的脸。 编钟的头脑清明、思绪万千,在她脑海中盘踞已久的美好模样自己跑出来,轻飘飘的浮现于眼前。 编钟笑起来,百转千回的笑,直至寒野原冒冒失失钻入她眼帘。 编钟“哈”一声撤离窗口,贴墙躲避,紧忙揉揉眼睑,半个头一双眼露出窗外——是寒野原没错。 连横紧追寒野原,看样子寒野原是在追前头的大兵,大兵长得傻愣愣的,跑起来还挺快。 穿石榴衣裙的姑娘飞身而上,踩踏几顶庸庸碌碌的头颅腾空翻身,凌厉下劈,劈向大兵前额,大兵撅起迷糊醉鬼,潇洒摆尾,绕至石榴姑娘身后,石榴姑娘静立没动,大兵本可趁机攻她后背,但大兵没有。 寒野原蹿上旅舍对面破屋的檐角,打算给大兵来个三面夹击,大兵急刹步子,在电光石火间跃进编钟的窗口。 幸好编钟闪得快,否则真得来个猛牛撞头。 编钟屋里还有三人,机警冲上,大兵没给他们出手的机会,“啪啪啪”,拍晕了。 连横跑上楼的脚步声回响在耳,石榴姑娘在窗下请君入瓮,寒野原留守对面破楼檐,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大兵居然老神在在地打量起编钟。 编钟心中苦闷,一动不动,只求这位大哥赶紧走! 大兵三两步走近编钟,听得连横破门而入的声音瞬间,一把包揽站在窗口边人畜无害的编钟推下去。 编钟在空中如释重负,她特别愿意被这样推下,对她来说,掉进人群是再好不过了。 隐入人流,谁也无法辨认出,编钟在很多时刻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寒野原在破檐上瞅见编钟的脸显现在窗口,有些惊讶,心想:难不成楚游园也来了?这种穷乡僻壤、满地尘土他受得了? 编钟有危险,野原义不容辞英雄救美,他斜下俯冲,在编钟落地时稳稳接扶,片刻后意识到自个手指头没承力,才发现编钟站得挺端正的,好像不很需要他出手。 大兵逮住空隙,从窗口蹦至野原先前所站的破檐,停留一瞬,即弹跳到街尾堆叠起的麻袋上,弹走了。 “你怎么在这?楚游园也来了?”野原放下搭在编钟身上的手问道。 “你......你认识,我?”编钟吞吞吐吐。 野原噎住。 连横从窗口跳下:“编钟,你怎么在这?” “你们怎么认出我的?”编钟苦恼万分。 野原笑问:“你怎么神叨叨的,怎么穿男人衣服?还有,头发怎么还盘起来了?” 编钟抬手往自己脸上拍拍打打,胡茬没有了,痣丢了,脸上的褶皱哪去了!她心里翻江倒海:明明易了容的啊,脸呢......方才那个大兵!他怎么! 野原认为神叨叨的编钟有些可怕,便同云儿说话去。 “他认识我。”云儿道。 “是不是想起在哪见过他?”野原问。 “不,我没见过他,可他不出手打我,他绝对认识我。”云儿信誓旦旦。 野原心想:怎么一个不如一个! 编钟在洛阳城外茶棚和棠西分开走后,她跟踪大胖和尚去了善施堂,胖和尚是白马寺的印真方丈,编钟找这个印真许久了,好不容易遇见,恨不得钻进他肚子里。 大胖和尚和周瑜结伴上路,编钟扒了个善施堂弟子的衣裳,易容成善施堂弟子的模样,一直跟到了现在的延州城。 连横拉编钟跟上野原和云儿的脚步,神色严峻:“你和善施堂的人混在一起,想做什么?” 编钟瞥瞥前面人的背影,咬唇不语。 连横的语气变得和善:“编钟,樊惊带你们到楚游园身边,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过日子,你师父、野原还有我,都不希望你们再受到任何伤害,你的姐妹们皆明朗,你为什么不呢?有什么事,大可说出来,大家不会弃你一人,你独自跑来延州城,撞见了我们,还打算假装不认识?” 编钟想起,野原也曾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有些事情,真正是有口难言。 “我打听到,他们要在延州城等一段时间,不知等什么,等妥当了,要把东西送往清明寨。”编钟顾左右而言他。 善施堂的人住的旅舍不是寻常百姓皆可入住的,连横就近择间客店,四人两间房——追了一路才追上善施堂的车队,当然要好好盯着。 半夜,本该各自安稳入睡的,无奈塞上月色太美,将人心撩得炽热。 云儿爬上屋顶吹风,连横无眠,坐云儿身旁,陪她赏月。 “我没有完全信你。”连横直言不讳。 “为什么?”云儿不明。 “不够了解。” “想了解什么?我今儿心情好,通通告诉你。”云儿毫无顾忌。 连横笑问:“心情好?” “月亮又圆了。”云儿叹道。 “你和棠西是旧识?” 云儿嘴角涌起暖暖笑意:“我和她,五岁就认识了。” “所以,她原本也是康虞的人?” “你想说什么。”云儿语气倏地冷下来。 “庭家的事,和她有没有关系?和你有没有关系?和康虞有没有关系?” 云儿斟酌字句:“那时,我和小西刚从井底上来,不太明白圣使想做什么,但我相信小西,她绝不会做任何伤害朋友的事,而我,也绝不会做任何她不想的事。” “井底?” “我不想说了,你信我也罢,不信也罢。” 司辰待棠西的特别,连横全都看在眼里,他身为司辰的大哥,不希望司辰为仇人着迷。 云儿自然也看得出小西是真正将那个叫庭司辰的小子放在心上,小西在乎的人,云儿也会跟着爱屋及乌,云儿不容许有人质疑小西。 这座屋顶上充斥暗潮汹涌的愁憾,另一座屋顶上却洒满光风霁月的风流。 野原心血来潮,月下舞大刀,大开大阖,形入圆月。 编钟弹剑作歌,歌声辽阔,剑音清脆,她不眨眼,看得深刻。 第四十二章 傻里傻气 冬至日,绝尘谷落三千雪,司辰晨练时幻想棠西睡醒得见白茫茫一片该有多开心,他惦念她的开心,不自觉的,傻笑一早晨。 棠西每到冬季嗜睡,近来时有梦魇,她常常梦见一个女人,女人大多时候在默默哭,流很多泪水,好像普天下的水都跑进她眼里去了,流不完。 女人边流泪边说话,说些棠西听不明白的话。 这天早上,棠西的梦里是一个大雪天,大地上的一切全被冰封住,树叶晶莹,河流凝结,路面透亮,风沉重拂过,树不摇,草不晃,鸡犬闷头垂耳。 有许多人,他们穿极好看的衣服,头上戴很华丽的银冠,他们的脸冻得通红,动作迟迟缓缓。 不通世事的几个孩童在冰上滑来滑去,呼喊声不知疲惫,来来回回纷繁缭乱,很好玩的样子。 棠西梦见自己好想和孩子们一起玩儿,好想摸摸天空飘下的雪,抖抖人们脚下踩的冰,想和别的孩子们一样,摘下冰叶含进嘴里,舔舔包裹叶片的冰雪滋味,应当很甜吧? 可惜棠西坐在高台上,好高好高,所有人在她身下,他们抬头仰望她,她下不去。高台上置了一方寒冰,棠西就坐在冰冷的寒冰上,她没穿衣裳,周身只围了一块薄薄的布。 棠西在梦中见过多次的那个女人在哭,高台上坐着的棠西看见她了,她和别人一样站在下面,和别人一样抬头仰望她,但别的人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她在那么多人笑的时候哭。有个男人不许她哭,大声喝骂她,抡拳捶她,她还是哭,只知道哭,不知道躲,那个女人不挪开眼,始终固执朝棠西望,女人觉得棠西也在看她,便深含泪眼笑了一下...... 棠西一激灵,抖索醒来。 醒了身子,没醒魂魄,棠西在床上呆呆坐了会子才缓过神。 棠西穿上鲜红小夹袄,套进鞋靴,迷迷糊糊的,准备出门找司辰。 推开门的一瞬间,棠西差点魂不附体,她以为还是梦,怎么梦醒了还是梦? 第一夜有梦的那回,棠西好兴奋,原来这就是做梦,她觉得做梦很好玩、梦中的一切都很新奇,恨不得每天再多睡会子、梦再长些。可梦总是那样悲伤,渐渐的,棠西觉得足够了,不需要那么多梦了。 棠西停在门口伫立良久,惊魂未定,不知此间何间,直愣愣的眼中空无一物,她虚幻得就要掉下去、就要飞起来了。 大北、大东和大南三匹狼兄弟扑通扑通滚来在棠西身上乱蹭,棠西踏空的双脚慢慢降回实处,她看见司辰在不远处舞剑,司辰穿了一袭黑,舞剑舞得好似在雪地里泼墨画画一样。 树叶落光了,树杈乌黑,黑树梢坠满白雪花,白雪严严实实满铺大地,正是一副干净清凉的水墨画。 棠西抬脚踏进司辰走过的雪印,踏出细微的声响,像秦怜心裁布的声音,像无叶踩过落叶的声音,还像司辰捣药草的声音。 一点红闯进司辰余光里,她是跳跃的,是鲜艳的,是欢欣的,像团火,灼伤天地间的淡。 四季着单衣的棠西整日里在绝尘谷中东奔西跑,哪儿都有她,秦怜心一抬头就看见她,看她穿那样薄,打心眼里怜惜,好好的姑娘怎么寒冬天里还穿件单衣呢!秦怜心可怜孩子不知冷暖、不知添衣,她操起绝尘谷中唯一一位当娘的心,连夜扯了块珍藏多年的红绸,填进棉花,给棠西做了件小夹袄。 秦怜心把棠西装进小红袄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脱,哪天要是棠西没穿小红袄,秦怜心便对着炉灶唉声叹气,煮饭都没意趣了。 火红的棠西跑向司辰,她走了一百步,二百步,距司辰还剩不到五十步了...... 雪花朵朵因风飘,普天下的雪融进棠西的红衣裳,慢慢的,她变得比雪还干净,一尘不染。 棠西不是第一次看见大雪,却是第一次看见绝尘谷的雪,她想在雪地里抱一抱司辰,像抱狼兄弟那般,互相暖到心坎里。 霎时,数枚飞镖击落树梢雪,天女散花般朝司辰和棠西洒下。 口口声声说自己隐世不争的无叶,不能够去江湖上和人打架兴风作浪,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只好屈尊找绝尘谷中做徒弟的几人活动活动筋骨。 无叶又来闹了,一日至少闹七次,丝毫不手软,要是哪个不慎被她所伤,她可不管,还要嘲笑会子,说那个是不中用的东西,蠢得跟猪一样,弱得像只蚂蚁。 棠西和司辰一碰上无叶就逃,知道和无叶交手只有吃亏的份,他俩联手都打不过无叶,因为无叶层出不穷的阴招、损招简直令他俩想都不敢想。 无叶常说棠西没什么炼毒的天分,一点洒毒的本事怎么教都教不会,没志向,只晓得捣鼓些小孩子家玩的东西,但棠西的轻功却是好的,有那么点意思。 棠西和司辰展开无木和无叶亲授的“江畔独步”步法逃之夭夭,无叶紧追不舍,绝尘谷就那么点大,还能往哪儿躲? 不一会儿,司辰和棠西的脚尖轻点过槐树的花。 槐树种在无木门前,无木日日用药汤灌溉,槐树着了魔似的,四季花开满树不败。 “无木!”棠西大喊,“无木!老顽童!还不快出来,管管你家娘子!” 要放在以前啊,找无木是没有用的,无叶和他通常都对着干,一个用毒一个用药,一个害人一个救人,从未和和气气说过一句话。可司辰和棠西这次回绝尘谷,发觉两人都跟变了个人似的,春水淋落硝烟,温情遍地生长。 无木和无叶先前没试过寻常人家的夫妻生活,一时间和好,却不知如何待对方,局促得像新婚小两口,你推我让,你迎我送,恭恭敬敬的,轻声细气的,杀人不眨眼的无叶羞涩了,疯疯癫癫的无木腼腆了,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无木抄起手出来看戏的,司辰和棠西立马往他身后躲。 无叶一看见无木吧,立马收敛,从槐花树上落下,端端正正站着,乖顺了,不闹了。 无木憨态可掬地理理自个乱糟糟的毛发。 两人相对傻笑。 司辰和棠西都挺纳闷,不知两位师父弯了这么多年的筋是怎么复原的,不过看他们这样子,傻里傻气的,还蛮有趣。 第四十三章 大兵奇将 从云儿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模样傻愣愣的大兵脚程轻快,不费吹灰之力翻越一堵墙,彻底甩脱穷追不舍的几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他认命摇头,绕路返还,找寻先前牵在手里的贼醉鬼。 几根鸡毛在大兵的肩甲上生长招摇,大兵掸去若干附着于软甲的饲草,“噗”吐一口掺杂沙子的碎沫,扫扫毡笠上的红缨,不太娴熟地走起大摇大摆的步子,装腔作势哼流氓歌,东施效颦般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大兵行至清水河畔饮水,深望水中自己的倒影,一屁股坐下,掏出怀中揣了一路的书。 书的封皮上赫然显现三个大字——阴符册。 大兵翻看“阴符册”,用心琢磨书里讲的兵学庙算及阵法谋略。 阴符册乃纪终南大将军的家传至宝,他临死前将此书交付灵业寺济忠和尚,济忠和尚还俗后取名赵忠,赵忠藏阴符册于邓州纪家老宅的天仙果树下,庭司辰受赵忠所托,捎阴符册的消息给纪家后人纪有堂,纪有堂也就是苏千。 苏千丝毫不敢慢怠父亲遗命,妥善料理完无极峰事项后,马不停蹄赶至纪家老宅,杀死看守宅子的不忠老妇,挖出天仙果树下一本历经沧桑岁月的老书。 兵书留放平民百姓之手只会沦为一纸空文,苏千思来想去,认为应当将此书交予需要他的人,方不负父亲所望。 西北有大白高国频频作乱,驻守延州边界的奇青奇将军曾是纪终南部下,纪终南遭朝廷奸臣构陷,一家人蒙不白之冤含恨九泉,与纪将军有往来的死的死、贬的贬,奇青天赋异禀,得伯乐惜才,饶以不死,只剩他,在备受朝臣猜忌攻讦的情况下仍勇猛生长。 苏千欲上西北,把阴符册交予奇青。 数年来,纪终南大将军一家和众多武林人士皆因阴符册丧命,苏千虽不知区区一本兵书有何玄妙之处、竟引得江湖中人那般不要命的争抢,知此书烫手,赠书一事须万分隐秘,若令江湖人士得知阴符册再现,且在奇青手上,势必会给奇青招致数不清的祸患。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进军营,苏千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易容成兵士,悄悄潜进去,再不留痕迹出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千正好捡来个偷喝“太白酒”的醉鬼,顺理成章准备易容成他,因担心醉鬼酒醒回到军营坏事,便打算先将贼醉鬼捆进山洞。 人皆有食欲之求,苏千去老婆婆家讨水和干粮时意外撞见连横他们。 扮作大兵的苏千与连横他们斡旋了大半日,好不容易脱身,又要去哪里找醉鬼? 苏千自少时随军出征,军中兵士常变着法捉弄他、笑他年幼无知,要想不被捉弄,只得迫使自己强力融入环境。渐渐的,苏千对军中一切不再陌生,他也能扛起枪上阵杀敌了。 苏千聚精会神看兵书,心内赞叹书中词句惊人,谋略惊神,出乎意料,果真玄妙! 及至天色晦暗,流水已去三千里。 一坨乌灰身影涉河水而来,步伐趔趄,身形伛偻。 河岸上另有马蹄声逼近,近在眉睫之内。 河水中央的乌灰身影迅疾又轻悄地潜入水下。 骑高头大马的人身穿铠甲,头戴铁盔,只露出一双眼,他粗声问苏千:“喂!有人过去吗?” 苏千不答,心想马上这位大白高国的兵是不是瞎,没看见他身上穿的软甲、头戴毡帽,也是个兵嘛! “混蛋!”马上的兵被苏千爱答不理的样子惹怒,“我问你!有没有人过!” 河中央的人大约是撑不住了,平地滑了一跤,搅乱水纹,他紧捂的伤口败露,血色染红河水。 骑马的兵看得分明,扑腾下马,气势汹汹踏进河水。河水冰凉,骑马的兵嫌恶地骂了口娘。 苏千掐算河中央的人再不出来透口气就要憋死了,他箭步冲向河中央。 骑马的兵看苏千跑这样快,也卖命跑起来。 苏千抢先一步,揪起河中央这位已晕厥的人,夺步奔向河岸。 水中拖人不易,骑马的兵没两步便追上了,啸起一掌擦过苏千肩颈,苏千弯腰躲过,返手掠划水面,激起千层水浪涌扑骑马兵的脸。 骑马兵揩了两把眼,凌步水上,脚踢苏千腰椎,苏千横臂勉强挡住。 “咔嚓”一声,苏千听见自己前臂尺骨断裂的声响。 苏千大喝,丢开河中央人,抓一把水糊进骑马人眼里,腾起脚勾住骑马人脖子。 骑马人扭来扭去,欲抖落苏千,抬手捏打苏千屁股。 苏千将骑马人的脖子顶于膝间,锁紧,翻身,腰部以下使力强扭,“嘎嘣”一声,扭断了骑马人脖子,像扭瓜一样。 苏千任骑马人拍进水里,捞起河中央人,扛起,扔上骑马兵的马,驭马呼啸而走。 夜深,山洞,苏千卖力把河中央人的身体捶捶打打,逼出他体内和着鲜血的河水,随后,细数河中央人的呼吸声。 苏千捡来干柴,架燃柴火烤肉。 待烤肉香气四溢时,河中央的人终于醒来了。 “好香!”河中央人道。 苏千递伸一大块肉:“马肉,吃么?” 河中央人爽快接过肉,狠狠啃了几口:“你不是我的兵。” “这样呢!”苏千迅速换成尖嘴猴腮的贼醉鬼那张脸。 河中央人哑口无言,惊叹天底下竟有如此精彩绝伦的换脸技艺。 “是你的兵了吗?”苏千追问。 苏千早看见河中央人身上的铠甲,知道他定是位将军,河中央人脸上的刺字告诉苏千,他还是位故人。 脸上有刺字的河中央人道:“哪路英雄?为何救我?” 苏千大笑:“奇将军为国为民,我辈虽位卑力薄,岂能见死不救?” “你到底是谁?” “苏千。” 奇青“嗯”一声,沉默啃肉,像大人物常有的那种沉默,像从没尝过肉滋味那样啃肉。 “追杀你的那个人是谁?”苏千问。 奇青长叹:“敌国武士。” “竟嚣张至此?” “很快,我与敌国必有一战,到那时,又何止是这样。”奇青绽放锐利的目光,“壮士可愿从军、助我一臂之力?” 苏千大惊:“你要我,参军?” 奇青郑重点头。 第四十四章 倾三千雪 孟春朔日,新年的第一个早晨,秦怜心像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那样,总是绝尘谷中最早起的人类,她在崭新的雪床上留下第一个脚印。 秦怜心舀三两鸡食走向鸡棚,雪吞没她脚踝,她走得很慢,走一步陷一步,鸡儿们等得焦急,撒着欢扑腾,“咕咕”乱叫。 绝尘谷的鸡兄们让秦怜心惯坏了,偏要喂了食才肯鸣唱报晓。 秦怜心蹲守鸡窝边等鸡兄报晓,鸡兄填饱了肚子,蹦跶到鸡窝顶,扑闪扑闪翅膀,仰脖起势,预备齐,“咯咯咯......” 鸡兄们很赏脸,没令秦怜心失望,报晓声分外响亮,绵延不绝,就不信绝尘谷的懒虫们还能睡得着觉。 能吵醒别的人,唯独吵不醒棠西。 司辰捏严棠西身上的薄被,提剑出门。 无木呵欠连连给无叶烧洗脸水。 无叶挑起一件外衣轻轻覆在无木背上。 赵忠站在门檐下伸了个懒腰,观望给牛喂饲草的秦怜心。 好歹是过年,秦战和秦御两小子却不知道回来,秦怜心知道他俩努力追媳妇儿去了,便没怎么恼他俩,毕竟,追媳妇最要紧。更何况,今年还有个最贴心的小西帮着忙里忙外,虽说小西净惹乱子,除了添乱没什么别的本事,秦怜心心里还是暖洋洋的,至少小西有这份心呐,三个小子根本学不来小西这份心。 棠西惦记昨晚答应秦姨帮她擀面的,起了个大早,兴冲冲跑到厨房,发现秦姨已经忙的差不多了。 秦怜心哪能让小西扫兴呢,便派她去洗米。 棠西装满满一盆米,走至水缸旁,倒进去,水缸有半个棠西那么高,棠西把袖子挽至手肘也够不到缸底的米,便去找来根长棍,搅拌,搅得翻江倒海、天旋地转,待尽兴,扔开木棍,水涡旋如飓风不停息,等了老半会儿,秦怜心喊吃饭了,棠西才觉得不对劲,怎么缸里的米粒都碎成粉沫沫啦? 司辰过来找棠西,瞧了瞧水缸道:“面粉还用洗么?” “哦,烧火煮的话,会再变成一粒一粒的吧?”棠西完全没底气。 “会吗?”司辰不知棠西何意。 两人肚子饿,扔下水缸去吃饭。 大伙各自端碗素面围坐在无木的火盆旁,今儿吃斋,饶是清汤寡水,也很是香甜。 吃饱了,碗筷撂一边,自有秦怜心收拾。 棠西和三匹狼兄弟在地上打滚。 “噫!有只鸟飞进来了。”秦怜心笑道。 鸟不偏不倚降落在司辰头顶,司辰抓下,是公输梧的木鸟。 棠西还在和三匹狼兄弟厮混,脱不开身,笑呵呵问:“公输说什么?” “他说,柳浪闻莺樵舍,危急,望尔援救。” 棠西坐直,蹙眉问:“柳树上的黄莺有危险?哪棵柳树?” “你忘记了?柳浪闻莺是公输的家乡。” “公输有危险?” 司辰点头,神情凝重。 路途迢迢,木鸟飞过来花了多久?赶去又得花多久?公输若真出了什么事,远水救得了急火吗? “我得马上赶过去。”司辰道。 棠西站起身:“我也要去!” “等等!”无叶和无木齐声道。 无叶和无木有话要交代,新奇的是,无木要和棠西说,无叶要和司辰说。 无叶领走司辰,走到槐树下。 棠西蹲在无木脚边道:“老顽童,你不是嫌我不读诗书、说和我说话是对牛弹琴么?” “那是被你给气的,谁让你说我的棋艺不如司辰!”无木吹胡子瞪眼。 “你明明输了,还不让说。”棠西嘟嘴。 “棋艺再高超的人也不可能总是赢,就像你武艺强也会有不慎失手的时候,落子无悔,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这么大岁数了,哪里还能做到不走错呢?” “我只会败给比我强的人。” 无木气蔫,他早知棠西是根硬骨头,拗不过的。 棠西笑道:“老顽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走呀,你放心好了,我们会尽快回来,不仅我们自己回来,我还会带云儿回来,秦哥哥带竹笛回来,便更热闹了。” 无木也笑:“小西,若有一天,我不住绝尘谷了,你们也一定要热热闹闹的。” “怎么!你有更好的去处?别想丢下我们!到时候咱们全部搬过去,带上大北、大东、大南,带上牛鸡猪鸭,全都跟你走!” “小西,你对司辰是什么感情?”无木忽然问。 棠西细细想道:“他很小的时候便讨人喜欢,长大了越发讨人喜欢。” “你是不是愿意永远不离开他?” “当然!” 无木长舒口气:“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什么都不懂,是无叶没好好教。” “师父说我是她的宠物,宠物不需要教太多。” “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什么都会明白的。”无木捋了捋白胡须,“希望你能记住今天承诺过的话,永远不会离开司辰。” 棠西记忆中的无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笑嘻嘻的,显得极不正经,棠西觉得,无木还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认真的时候。 无木接着道:“司辰这孩子,用情太深,用情太深的人容易伤到自己,我是他师父,不见得有多渴求他能在剑术和医术上的造诣登峰造极,只愿他能留住真正在乎的人,不要像我一样,白白蹉跎光阴......罢了,他比我强,没什么好担心的!” 棠西绞尽脑汁记下无木说的每个字,打算留着去问司辰,她根本不知道无木究竟什么意思。 司辰长立槐树下,槐花垂落肩头,无叶笑眯眯看着他,令他不寒而栗。 “师父的身子,不见好,心情倒是舒朗许多。”司辰主动开口。 “无妨,各人操心各人的事,他怎么样你不必管。” 司辰情急:“他那样子,再不治......你知道,还任他去?” “我和他,都做过无法原谅的错事,好不容易能放下心结、能原谅自己了、能过几天不必备受煎熬和内疚的日子了,不为我们开心?” “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不好吗?”司辰皱起眉头,心中严重不适。 无叶笑起来:“无木夸你睿智,怎么是个榆木脑袋?你难道不知虔诚和贪婪离得有多近?” “我也许是个贪婪的人。”司辰不明白无叶怎么还笑得出来。 无叶叉腰:“你知道的,他没多长时间了,我要你救完你的朋友后和棠西立马回来,等他躺床上再也起不来了,等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了,他才能放得下,才能说得出口想和你说的许多话,你和秦家两个小子对他来说,是很重的念想。” 司辰颔首。 无叶的语气是如此坦然,好像无木是生或死对她来说无甚分别。 “还有我的那个徒弟。”无叶提起棠西时居然有些伤感,“她是最笨的,别人待她一分好,她要还人家十分,太善良,学不会心狠,真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家伙,今天,我正式把她托付给你,不许伤害她。” “还没谢谢你这么多年也没把她弄丢。”司辰失笑。 无叶长舒一口气:“秦怜心说绝尘谷还从没这么冷过,也从未有过这么多雪,雪下了这么多天,你觉得有多少?够不够棠西扫一年?她没机会扫了,只好等雪化,雪化了,春来了,虫子们都爬出来,是不是很美?” 第四十五章 柳浪闻莺 游子在外,每逢遭遇伤心事时,便倍加思念亲人。 公输梧独自下无极峰返家,沿途热闹与他无关,他迫不及待想见到爷爷,想听老爷子骂他。 时而翻山越岭,时而渡涧水河谷,一岭有四季,千里有十景,公输梧走过一年四季、风雨晴雪,他开始觉得,人间的绿意是流淌的,自北流淌到南,从高处流淌到低处,她们是如此坦荡而自在、逍遥而莽撞。 出阡陌、游山河,心里那点烦恼便变得微不足道了,难怪那些僧道动不动就要云游四方。 从灰绿或绯红的萧索北地南下,陌上青绿层层递染、节节攀高,直至山如眉黛、水似碧玉。 抵达西湖,西湖水面浮游冰霜,冰霜单薄晶莹。 公输梧乘画舫去西湖东南隅的柳浪闻莺,柳浪闻莺再往南有小山樵舍,公输的老家便是山丘底、湖泽岸的那间樵舍。 老爷子是个木匠,可方圆几里就这么一间樵舍、一户人家,老爷子专给住在柳浪闻莺里的钱家做木匠活。钱家是世家大户,给的工钱足够补贴家用,虽是大户,也用不着老爷子三天两头的给他们刨檀木椅、雕榆木床。老爷子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便整日里混在木屑堆里,把一块块木料玩出花来。 公输梧直奔樵舍后草棚,草棚宽宽大大,他还没跨进呢,便囔:“爷爷,我回来了!” 棚里静悄悄的,木屑飞扬,老爷子不在,未完成的榫卯随意搁置,公输心里“咯噔”一下——老爷子从不会半途而废,他总要做完手上的活才会吃饭、才会休息,哪怕要花上三天三夜。 公输横穿草棚,掀开侧门窄帘,走入樵舍,喊:“爷爷!爷爷......” 屋子就这么点大,公输喊得嘹亮,像和爷爷隔座山、在喊对面山上的爷爷。 从柴房走出一名黛衣女子,问道:“你是公输樗什么人?” “你是谁!我爷爷呢!我爷爷是不是在里面!” “进去吧。”黛衣女子侧身让路。 公输梧冲进柴房,爷爷果真在里头,他在柴垛上坐着,另一名黛衣女子把守他肩,老爷子这是被挟持了! 公输自知不可莽撞,规规矩矩呆在原地不动,给爷爷递眼神,问她们是什么人。 老爷子传回的眼神公输梧读懂了,分明是在嗔怪他不该这时候回来。 两名黛衣女子用公输听不懂的语言说话。 “这个傻子是老家伙的孙子?” “嗯,听起来是这样。” 老爷子突然开口说话,语气强烈不满:“这人谁呀,别把我和这呆子关一起!” “黛拉,老家伙好像不认识这个呆子。” “先绑了,等神女回来再说,这个国家的人阴险狡诈,最会撒谎了。” 公输梧身为堂堂男子汉,岂能在女子拿绳索靠近的时候坐以待毙?他挥出两拳、踢践两腿,黛拉堪堪避过,秀指一点,点中他环跳穴,公输梧顿时觉得腰跨刺痛、下肢酥疼、屁股麻痹,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公输梧有清苦的君子风度,不忍心也从未对女子使用过“墨弩”这么凶残的武器,眼下,他眼睁睁看女子毫不留情地将他五花大绑,心中大叹失策! 老爷子重重摇头叹气,养这么大个孙子有什么用! 满身绳索铁链的公输梧和老爷子双双坐在柴垛上,两名黛衣女子堂而皇之住他们的家、睡他们的床、用他们的锅灶。 “她们是不是在等她们的老大,等她们老大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就没命了?爷爷!是不是你年轻时惹的桃花找上门讨债来啦?回头我叫她奶奶,是不是就可以放过我们了!”公输梧趁黛衣女子打瞌睡、偷偷跟老爷子耳语。 “胡说八道!”老爷子嗤之以鼻。 两名黛衣女子白天黑夜轮番留守柴房看守爷孙俩,显得爷孙俩有能耐逃走似的。 “快想办法逃走,否则我们要被关进黑屋子,还得当牛做马给他们干活。”老爷子也不想仰仗身边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无奈情势所迫,死马当活马医罢! 公输梧幼时和钱家孩子戏耍,常受欺负,一次给关进他们家废弃的漆黑佛堂,公输梧一个人在漆黑佛堂坐了三个时辰,从这时候起,他便最讨厌黑屋子,老爷子一说关他黑屋,保准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 无极塔下也是满目漆黑——公输那时被易容成司辰的苏千锁进无极塔,他那时手痒,看见机关就想摸,不小心掉到了无极塔下。 公输在无极塔下一刻也不想多呆,急忙寻找出口,撞翻了一地书。 老爷子成功吓唬住公输,公输登时头皮冒烟,脑中编排了一百场逃脱的大戏,都有些不切实际,最终他朝黛衣女子囔囔:“我要解手!” 黛衣女子也不想他拉裤裆里搞得很臭,便押他往茅房走。 得亏老爷子养成了活儿一上手便不放手的习惯,他能不吃不睡,总无法不拉吧? 茅房有老爷子画墨线用的笔,公输梧用口水啜湿笔头,在草纸上写字——柳浪闻莺樵舍,危急,望尔援救。 公输把写好的字条装进机关鸟腹部暗格,举到茅房透气的四方口,放飞。 司辰接到公输的求救信后和棠西快马加鞭赶往公输梧的故乡,在马蹄裹起的尘沙中,几乎能看见公输焦急等待援救的面孔。 公输梧和老爷子在柴房关了五日,按常理来讲,任是再专注的人也总会有懈怠的时候,两名黛衣女子却偏偏能始终做到精神济济、毫无纰漏。 “黛拉,神女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次黛道。 “再多等等。”黛拉道。 老爷子向公输悄悄递眼色:“你不是说叫了人?人呢?还不来?” “我用机关鸟给钱家人传信了啊!” “什么!你叫的钱家人!钱家老爷才有牵引机关鸟的磁石,他上个月死了!磁石也埋地底下了!” “啊?”公输哭丧脸,“那怎么办?” 此时,司辰和棠西正在江南街边吃锅贴,他们一口塞一个,嚼三两下便灌口水咽下。他俩星夜兼程,赶路赶得尘土满面,也来不及盥洗。 “司辰,书上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不是有很多钱就能买只鹤,骑鹤会比骑马快些?”棠西鼓着腮帮子问。 “传说中的仙家、道士才骑鹤云游,我们这样吃满嘴油的凡尘俗子,鹤不肯让我们骑的。”司辰笑道。 “那你见过骑鹤的仙家、道士么?” “没有。”司辰摇头,接着笑问,“见过又怎样?” “你若见过,改日再去你见他的地方,师父说的,燃香会引来仙家赴会,我们燃许多香,等骑鹤的仙家来,请仙家跟他的鹤好好说说,我们会把自己好好洗干净,请它给我们骑。” “师娘燃的香引来仙家了么?” “没有!引来一大堆虫子,虫子们互相遇见了便打架,她和我看虫子打架看了一整天。”棠西抱怨。 司辰被棠西的模样逗笑了。 日色西斜,落照亦幻亦真,两个挑粪桶的歇在山上,赶路的两人疲于奔命,他们和他们大抵是相似的,奔波是心安,休憩是心安。 第四十六章 血溅樵舍 柳浪闻莺易寻,樵舍却不好找,司辰游遍柳园,没见公输梧,跟人打听,终是一无所获。 孟春时节,新年伊始,柳园黄莺展翅飞舞,画船雁次相缀,黄莺的啼鸣声与乐师笙箫声交相辉映,清心悦耳,容易消磨志气。 勉强维持志气的司辰和棠西,于悠哉闲哉情景里心急火燎的乱跑一通,极为格格不入。 今日园中车马喧阒,人声扰攘,人们会合于问水亭或丰乐楼前,司辰寻问这些人也无用,因这些人并不居于园中,钱氏家族与民同乐,他们来共其乐的。 棠西跃上楼船顶,抬手远眺。 一人立于碧波上一艘画舫尾,得见棠西举目四望的模样,便点掠水面,落至棠西身旁道:“姑娘在寻什么人?” “嗯!公输梧家的樵舍,你可认得?” “往南走,尽头有座山丘,山丘底的湖边便是他家樵舍了。” 棠西道了谢,向亭顶的司辰打手势,一前一后往南飞奔。 黛衣女子正在湖边提水,见棠西和司辰来了,立即放下水桶,戒备站着。 司辰记得这位黛衣女子,在善施堂后山的乱石堆前见过,她是康虞的人,康虞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棠西不顾湖边的黛衣女子,大步朝樵舍走,黛衣女子身形一晃,挡在了棠西跟前。 “小梧,你在吗?”棠西一边抬手劈向黛衣女子脖颈,一边喊。 公输梧在柴房里骤然听闻棠西的声音,差一点就要喜极而泣了,他在柴垛上坐了这么长时间,人都蔫了,此刻,他抖索精神,用最大的力气喊:“在!我在!棠西?是你吗?” 棠西笑答:“是我,还有司辰。” 司辰在一旁观看,看得出棠西在听见公输回应后的出手招招致命,而黛衣女子好像有点不想跟棠西打的意思,一脸苦闷的只顾避。司辰看出些不同寻常,他先前算是跟黛衣女子交过手,她那时的功夫一目了然,如今旁观她身手,有几处竟不像中原武功。 司辰跑进柴房,柴房里另一名黛衣女子迅速弹来软钢丝。 公输看见司辰时还有点不敢相信,虽幻想过他和棠西来救他,但从未想过他们真的会来,毕竟隔那么老远,公输热泪盈眶,连忙和老爷子道:“有救了!有救了!” 老爷子老成持重地评判:“这小子不错,有点意思,比你强多了。” 黛衣女子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等她再站起来时,使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功夫,招数很奇怪,她的两只手弯成牛角,移位似猿猴,既有猛牛之凶恶,又有猿猴之灵巧。 司辰自小和狼兄弟厮混惯了,常逮他们喂剑,和凶猛的动物交起手来他得心应手,哪怕现在的对手是一只杂交动物,几十招后还不是让他收拾得妥妥帖帖。 棠西手劲巧妙,以刁钻的角度扔出几枚“化绵针”,搞定柴房外的黛衣女子,跑进柴房,又飞快返身跑去厨房拿来把菜刀,砍断公输和老爷子身上的绳索和锁链。 “小梧,她俩为什么绑你们?”棠西问,眉宇间涌上杀意。 公输让她问倒了,摇摇头,含口委委屈屈的尾音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俩是驴么,回头让人宰了也说不知道!”棠西表示很费解,哪有人不知自己为何被人安在砧板上的? “你这孩子懂不懂规矩!”老爷子皱眉,“说我孙子是驴我没意见,你看我,我像驴吗?” 司辰接话:“大爷,你知道为什么被绑?” “有什么不知道的,她俩的老大四年前就来找过我,说要给我很多钱,只要答应帮她做‘压簧弹弩’。”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不满自己被他看得上的后生看低了。 “我听说过这种弩箭,前朝和匈奴人作战时出现过,弓手可骑马背上单手操作,轻巧灵敏,射程远,速度快,能射穿重甲,据说这种登峰造极的弓箭早已失传,你会?”司辰在书上读过有关公输家族的传闻,没想到其后人凋零至此。 “当然!这是天底下最容易制的玩意。”老爷子满脸骄傲。 “可你拒绝做。” “也没拒绝,我只说我没做过,需要时间研究研究,普通人要数以万计的那玩意有什么用?肯定不安好心,她看起来也不像朝廷的人,年年派人来找我,我就说还没好,我担心她拿我没用的孙子来做要挟,便赶他走。” 公输目瞪口呆,心想:难怪每次一回家就赶我走!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别人一问他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棠西听明白了,该心狠时她绝不手软,她抄起菜刀,抹上两脖子,取了两名黛衣女子的性命。 站在柴房外的棠西,举起菜刀,正想夸它好使,才发觉自己已有好久好久没杀过人了,和无叶遍迹四方时,顶多捏死只虫子,也遇不到什么人,就算遇着非杀不可的人,无叶也会自己动手,用不着她来。 这时,司辰感到有生人气息靠近。 “是你!”棠西扔下菜刀,她认得这人,就是在楼船上给她指路的人。 指路人笑道:“你吃了肉也不擦干净嘴。” 棠西莫名其妙,一张脸疑惑重重。 指路人又笑:“我是说,血溅你脸上了。” 司辰正从柴房出来,棠西转过脸,极自然地道:“司辰,他说血溅我脸上了,擦擦。” 司辰攥起衣袖为棠西擦血,眼睛盯在棠西脸上问指路人:“你有事?” “没有没有,只是园中热闹得很,不知二位可愿赏光去玩一玩。”指路人是个人精,知道是在问他。 公输和老爷子也顶两张憔悴灰败的脸互相搀扶着走出来,看见指路人,揖礼道:“表少爷。” 棠西纳闷,一双眼睛长头顶上的老爷子怎么对眼前这人如此恭敬?她不知道,老爷子的工钱都是这位表少爷给的,谁敢对真正的衣食父母不恭敬? 棠西答道:“表少爷,你们园子不错,可我们还要赶路。” “这哪里算不错的,过几日,十五元宵灯节,满城灯火,星火阑珊,满街游人,一派欢腾,你可观花灯、猜灯谜,若有私愿,放一盏灯,水载上你的祈愿飘进天河,你的心愿便能实现。” 棠西有些心动。 表少爷继续道:“等到阳春三月,柳树拔新枝,绿柳笼烟霞,千树万树柳丝迎风摇曳,翠浪滔滔,碧波蔚然,那才是不错。” 棠西真的很心动。 表少爷劝道:“凡尘事虚空一场,若不攸关性命,干什么着急赶路呢?停下来看看景、作作乐,岂不快哉?” 这位表少爷站在柴房外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前竟能侃侃而谈烟花风月,也是神人。 司辰觉得这位表少爷若是和尚,必是得道高僧,必将桃李满天下,谁给的他这么会说服人的本事,司辰承认自己也有些心动了。 可公输和老爷子的性命确实有点悬啊,刚杀了两名黛衣女子,还不走?难道还要继承她俩遗志、留下等她们老大回来? 第四十七章 众人皆醒 盛世长安不再,康虞踽踽独行于长安城中残破墙垣下——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走向一名风神潇洒的画师,画师肩袋搭了一应俱全的纸笔画具,手上还提了只四四方方的木盒,若打开来看,一沓线条精致、令人叹为观止的楼阁街肆建构图会展现在你面前。 画师低垂耳朵听坐在马袋上的大汉说话。 大汉捶胸顿足:“攻破咱们一座城,就是掀开咱大姑娘的裙,往后要做什么,谁还想不到嘛?” 画师轻笑称是。 大汉仰天长叹:“凡事有一就有二,算作是我,吃了一块肉不也停不下筷、老惦记着要吃第二块?要我说,延州城就是那块肥得流油的肉,那些个狗娘养的这会子指不定就跟狗崽子似的哈喇子流成片儿......” 画师扫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康虞,对大汉道:“今儿就到这,回吧。” 大汉起立,伸一指头勾了马袋甩至后背,恭恭敬敬行礼:“多谢先生。” 康虞没问,画师指向大汉横冲直撞的背影,自觉坦白:“我收的徒弟,是个强盗,没什么见识,坏不了事。” “强盗跟你学画,天下稀罕事。”康虞冷言评判。 画师:“他虽是山间盗匪,却是个纯真有趣的人,若没有战争,兴许可以和他交朋友、成为真正的师徒。” “记住你的姓氏,记住你的国,记住你的使命,我们这样的人,一旦忘记某些,便什么也不剩了。”康虞觉得这句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画师:“时刻铭记,可似乎,不怎么开心。” “没人在乎你开心不开心。” 画师自知失言,认错道:“是。” 康虞放缓语气:“我们的人,都回贺兰山了,只剩你,回吧!” “是!”画师看向康虞,“您不回?” “我去趟洛阳,再下江南,黛拉和次黛还在江南等我,料理完耽搁下的事便回。” 画师:“请恕直言,别的人赶回去,不见得办妥了事,您还在这,不见得是让事给耽搁了,我和您一样,有了牵绊,有了舍不得的一些人或事,毕竟,这次走了,很难有机会再来。” “劝你少自以为是,怎么!你认为自己很了解我?”康虞呵斥,“管好自个罢!” “不敢。”画师惶恐。 “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有车队来接你,领头的叫章炎,跟他们走即可。” 画师目送康虞离开的千娇百媚背影,赞叹——她仍和从前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幅画。 说起画,画师心头郁结——往后再教不了徒弟画了。 那个土匪徒弟,和刚入学堂的娃娃一样,生怕笔不够、墨不够,每回都用半人高的马袋装满画具,管它下雨还是下冰雹,就这么日日扛着上山下山。他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实则最重情义,明日他若是找不着画师先生,肯定要急,若是再也找不着,定是要哭的。 画师遐想他那个猛汉徒弟落泪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心里又酸又暖。 康虞踽踽一人走上无人相伴的路,她面容平静,神态傲睨自若,像一个无喜无悲的人。 她路过一条破落的街,街边一户人家的男人和女人在吵架,女人的声音尖锐,撒泼哭嚎,男人像是喝醉了,歪歪撑在门槛上,浑浑噩噩对嘴,他们的街坊邻居陆陆续续伸着头挤来男人和女人的家门前,麻木不仁看热闹。 “哇呜呜......”这家的小娃娃哭了,没人愿意哄一哄,任他哭。 男人抬起醉意熏熏的脑袋,瞅见眼前这么多人正瞧他们家笑话,顿时觉得很没面子,气哼哼捞起扁担抽他家女人出气,男人一起一落的动作跟在日头底下抽棉被一样。 女人捂住脑袋、蜷缩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脸上、手背淤青毕现,挨打也打不住她那张嘴:“整天撒开卵子睡大觉,不给家里挣一文钱,还去找别的女人睡觉,黑心肝的,良心被狗吃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哇......” 康虞推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走进打闹的这家,二话不说,隔空打抡扁担的男人一掌,再一脚踢飞他,男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便一命呜呼了。 女人连滚带爬地去攥康虞的裙摆,拼了命捶康虞的腿,康虞撂开女人,冷冷问:“他打你,我帮你杀了他。” “他是我的男人,他怎么样要你管!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我男人命来!”女人几近崩溃。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附和女人,指指点点骂康虞,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康虞气定神闲朝外走,神情不见一丝愧疚,她没觉得自己做错。 错的是那个女人,康虞心想,不爱自己的窝囊男人、甚至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废物男人,要来何用?这种不懂珍惜、求不得他真心的男人,只会给女人的生命带来苦难、增添忧愁。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给别人人生招致麻烦的生命都该死。 康虞并非是无喜无悲的人,只是她的情感过于极端,极端到没人能看得到她的多情、只看得到她的残忍。 她独自一人。尘土打着旋地逃离她,风儿打着卷地绕开她,她周遭的山水容不下她,她与尘世之间存在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抵达洛阳,金赟风雅楼的妈妈见康虞来了,膝盖一软,差点就跪倒了。 “云儿还在?”康虞不落座,不接茶,站着问。 妈妈战战兢兢答:“不在了。” “没说去哪了?” “没有,她一声不吭的就出门了。” 康虞不多说,走出风雅楼,突然开始后悔自己高估了云儿的忠心——不该遣云儿去找小西,若是她俩一齐逃走,没那么容易把她俩找回来。 康虞心爱小西和云儿,像爱自己的宠物那般。 最终,康虞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连教腹地。 她本应先带公输樗回贺兰山的,她本应先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可不知怎的,她想见到连纵合的心情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康虞打江南来,不辞劳苦长奔波,一心为见连纵合。 第四十八章 爱生忧怖 连纵合关自己进地下冰窟有多久,大奔便给连纵合送了多久的饭,一日三餐,准时准点。 寒气瘆人,大奔每回给连纵合送饭时不得不再多穿件衣服。 连纵合自打进了冰窟,从未再踏出过。 连纵合整日与玄冰作伴,目之所及荒白一片,大奔觉得他的教主该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寂寞与否,岂是他人能看明白的? 连纵合并不寂寞,他日日和棠棣的尸体说话。从前总是棠棣说,连纵合只顾听,她既无法再开口说话,他要把过去欠的回应尽数补上。 大奔送来午饭,默不作声提走早晨的食盒。 冰窟西角有一面长长的、洁白的布帘,连纵合掀开白帘,一如既往坐上白帘后的玄冰床,棠棣的躯壳在他手边。 “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都是与你有关,我俩的师父、也是我的父亲,他牵你来我家那天,是一切幸福的开始,真想再听你叫我一声师兄啊,你睡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醒?你看,这是你最馋的冰酪,我每天都吃。”连纵合自说自话。 大奔觉得,连纵合有些不一样了,一直以来满脸绝望的连纵合今儿居然对他笑了一下,大奔从未见过连纵合笑,不习惯笑的人偶尔笑那么一下会显得特别有感染力,大奔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希望,虽不知希望什么,但就是看见了。 “想什么呢。” 熟悉的话音传进大奔耳朵,大奔神丧胆落,在平地上绊了一跤,他跪起身:“圣使!圣使饶命!” “好了,起来吧。”康虞的语气明显不悦。 “没什么事,我走了。”一旁的白易之语气更加不悦。 大奔不敢起身,撅起屁股瞥见白易之无所畏惧的身影,便将高高的额头愈往地面钻了钻。 “起来。” 康虞已经说了第二遍,大奔连忙拍拍衣裳佝偻起身。 “说吧,有什么事。”消气了的康虞的声音依旧柔媚入骨。 大奔能为连纵合送这么多年饭,自然还是有点脑子的,他身为康虞的眼线,不负使命:“连横少主上回回来见过一次教主,我刚送完饭出来,特意走得慢些,听到他说什么、严蕊是棠棣的母亲,您和我说过,但凡有棠棣这两个字就是万分要紧的事,必须向您报告。” 康虞冥想了会,继而身子一震,心想:连纵合的母亲名严蕊,严蕊是棠棣的母亲,意思是说,连纵合和棠棣是兄妹! “还听到些什么?”康虞忙问,显得万分激动,不自觉笑起来,她的笑和连纵合的笑好像,是希望。 “不知道了。”大奔从未见过康虞这个样子,有些害怕。 康虞几乎是欣喜的,她快步踏上通往地下的石阶,快步朝连纵合走去,她养的血蟒早闻见她的气息,守在关口吐信子,像在撒娇,康虞好脾气地拍拍血蟒的上颌,血蟒乖乖让至一边。 微微听见说话声,康虞驻足细听。 是连纵合的声音:“师妹,你定是早知道我俩是兄妹对不对,所以才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所以才会选择嫁给三弟,若我俩不是兄妹,你绝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连置当年极力撮合棠棣和庭誉,连纵合因此恨极了他父亲。连置病死,死前交代要将他的尸身和棠棣父亲合葬在一起,连纵合当时以为他俩是兄弟情深,如今想来,应有另一番故事。 的确另有一番故事,棠棣不知道,她的娘亲生下她后,无法忍受屈辱的自己,最终投河自尽,连置责怪棠棣的父亲做错事,亲手杀了他,而这些前尘往事、爱恨纠葛,早已随风飘散,再没谁能说得清了。 故事总有终结的那一天,爱恨却始终延续。 一滴清泪自康虞脸颊滑落,她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几近崩溃,大笑道:“多么可笑的兄妹情深啊,真令人恶心,真是恶心呐......你为了她,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你为了她的尸体,甘愿和一条蛇双修,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便是醒来了,怕也认不出你罢。” “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怎么,你的亲妹妹,她一动不动的,当了你十余年的情人,还不满足?”康虞冷笑,“若不满足,要不要我帮你?” “什么意思!”连纵合终于甩给康虞一分目光。 “还记得我说的‘阴符册’么?” “你找到了!”连纵合终于看向康虞。 “找着了,我离开连教这些日子,去练功了,如今已大成,可以救你心上人了。” “真的!” “你不信我?你抓梅无极来,不就是为救你的心上人?是不是连晋跟你说无极塔有奇功、能活死人?你想方设法,就为得到无极峰的秘密不是吗?无极峰的功夫哪里有‘阴符册’厉害,梅无极若有奇功,怎会治不好他自己呢?”康虞的声音轻轻的,寒气萦绕她周身,极奇特的,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有股魅惑味道。 “梅无极说,是你下的毒,是你毒死了我的二弟、三弟。”本应痛心疾首的话语,从连纵合嘴里说出来,竟是万念俱灰的。 康虞轻笑,不否认,只问:“你想不想救她?” “想。”连纵合的神志意识已不由自己控制。 “这门功夫,须以阳寿换阳寿,你愿意把你的阳寿分给她吗?” “愿意。” “好,那我开始了!” 康虞掐上连纵合的脖子,一点一点的,生生掐死他。 连纵合一身武艺,本可反抗,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连纵合解脱了,他早已死去,此刻终于得到解脱。 康虞没得到阴符册,阴符册不过是本兵书,上头没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秘术,康虞从前骗了连纵合,因为那时她需要那本兵书,他以为连纵合能帮她找到,连纵合为了康虞的谎言辗转苦熬这么些年...... 白帘后,棠棣仍一动不动躺在那,康虞走近,伸出指尖,一寸一寸割破棠棣的脸皮,没有血流出来,棠棣早已没有丝毫生气了。 康虞绝不容许连纵合死了还守在这个女人身边,她倾洒化骨水,棠棣的躯壳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康虞离开连教腹地,下江南,从今往后,这世上便真的只剩她一人了,她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再也不用时刻惦记他,再也不用为他不爱自己而苦恼。 每个为连纵合辗转反侧的深夜,康虞都会想,他怎么还不干脆死了呢!康虞总算如愿以偿了。 第四十九章 淝水稻香 公输樗老爷子独立船头,看淝水津渡上樯橹连云,河畔沸沸扬扬,天地辽远,许久未出远门的他,仿佛又找回了年青时的意气风发,以天为被不知苦,以地为席少烦忧。 稻香楼里的饭菜香飘十里,船板上的公输梧蹦起来,贪婪地吸鼻子,踮起脚,就要随这缕烟火气飞走了。 饭菜香飘进棠西鼻腔,她吸溜吸溜鼻头,瞪开眼,司辰的脸定于她眼前——她又赖进司辰怀里睡着了。 “吱咚”,船只靠岸,棠西弹起身,麻溜的和公输一齐追着烟火气跑远,司辰捏捏酸麻的臂膀,跟在老爷子后头。 稻香楼里人声鼎沸,公输和棠西坐在二楼窗边朝后来的老爷子和司辰挥手,店里伙计正利索收拾他们这桌的上一轮客人留下的残羹剩菜。 司辰往窗边一坐,眼睛望向河畔,他的目光对上了别人的目光。 司辰的目光那头是一名浑身漆黑的男子,他的皮肤黢黑无俦,他的两只眼睛黑得像猫的眼。 黑猫一样的男子和司辰对视良久,丝毫不避忌。 司辰知道,这不是人海茫茫中偶然的目光相接,黑猫男子从杭州到庐州一直紧盯他们,一直跟着。 在城外善施堂时,司辰也有过这样被人盯梢、尤其令他不舒服的感觉,那时暗中观察他的人是苏千,苏千的目光是穿透性的,带有探究和解读的意味,而这位黑猫男子的目光黏糊糊的,粘在人身上,像汗渍、像泥浆,让人恨不得去游泳。 他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他想做什么?司辰本想带老爷子和公输回绝尘谷,看来得先解决掉眼前这个黑猫男子。 上菜了,第一道菜是逍遥鸡,棠西在公输筷下抢走一根鸡腿夹进司辰碗中,笑道:“吃根鸡腿,快快长高、快快长大,莫理那个乌七八黑的人,等吃完了,捉他来便是。” 半边鸡,只有一根鸡腿,公输赶紧抢走了鸡翅膀,“吧唧”得有滋有味。 老爷子夹了半块鸡屁股——世风日下呐,如今的后生都不晓得什么叫孝敬长辈! 司辰啃完鸡腿,再望向窗外,已遍寻不见黑猫男子踪影。 第四道菜是行密贡鹅。 棠西已经吃饱了,筷子行动缓慢。 公输却依然下箸如飞——关在柴房的那些日子,公输想了很多,第一件事便是原谅苏三,第二件事便是再也不能饿肚子,绝对要吃饱! 从柴房走出的公输吃的每顿饭都得把自个肠胃塞得满满当当、填得走不动路。 一开始还能理解,三日之后还如此,棠西便断言公输是被关傻了,公输立即回嘴:“你被关一次就知道了!” “咦,这个鹅,味道有点怪。”司辰道。 棠西夹起一小块鹅肉,伸出舌尖舔味道:“是西域迷药,怎么这家店用迷药当佐料么?” 棠西刚说完,公输和老爷子“啪噔啪噔”相继倒下。 “你可知这种迷药如何解?”司辰指了指对面两只头颅道。 棠西摇头:“我一般是下药的那个,解毒的事不是有你和无木嘛。” 司辰站起身嘱咐:“你留下守着,我去抓下药的人。” 黑猫男子的身影从对街屋舍一闪而过,司辰跳窗追过去。 棠西拍拍公输的脑袋瓜,没反应,看来确实是晕透了。 店里伙计眼毒,见这桌四人里看起来最靠谱的那个跳窗走了,剩下的,有两个吃饱睡倒,唯一一个姑娘,长得还蛮漂亮,却神经兮兮的,她把睡倒的两个脑袋瓜敲来敲去...... 店里伙计道:“客官,吃好了吗?” “吃好了。”棠西答,“酒没了,再来壶酒。” “好嘞!那算起来一共是九两八钱银子,您现在结账?”店里伙计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向棠西——万一这又是个吃白食的,真不够亏的。 棠西怔住,她没钱啊,想了想,好像司辰也没钱,要不跳窗逃走?可扛不动公输和老爷子两个人啊! 一颗熟悉的头颅出现在楼梯杆下,头颅慢慢上升,缓缓的,一个熟悉的人朝她走来。 康虞上完楼梯,方才转过身,见棠西正看她,便笑了下。 棠西连忙拿手指向康虞道:“她结账。” 康虞定在原地琢磨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棠西是何意,扔给伙计一锭金子,伙计接了钱,点头哈腰一阵,迅速下楼了。 “你没钱?”康虞走近问。 棠西摇头。 “没钱还点这么多菜。” 棠西不说话,心下有点发怵,心想:我杀了这个人的两个手下,恐怕是来寻仇的! “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康虞在司辰的位子坐下。 “有点印象,印象不好,记不太清了。”棠西坦白,“你给小梧他们下的迷药?” “你怎么知道是我?”康虞笑问。 “上回你对连横使化绵针,化绵针上的毒出自西域,和西域迷药本就是一体的。”棠西道。 “你也会使化绵针,谁教你的?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个。” 棠西看向康虞道:“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下迷药?” “我想要这个老头儿。”康虞拿指尖点向公输樗。 “不可以!” “哦?是么?”康虞笑得更深了。 棠西意识到自己的神志正一点点抽离而去,她记得,无叶跟她说过,这就是媚术。 酒来了,棠西一把夺过酒壶,猛灌几口,甩甩脑袋,清醒了几分。 康虞笑道:“你的长进还真是令我叹为观止呐!” 棠西定了定眼前飘晃的景象,举起酒壶扔向康虞的脸,康虞甩袖扫开酒壶,酒壶在地面上碎裂开花。 “你敢跟我动手!”康虞质问棠西。 棠西握紧拳头,捅至康虞的腹部,康虞没躲,生受了,反而笑起来,冷冷道:“这是你第二次和我动手,你记住了,这些,你可是得十倍百倍的还给我的。” 棠西射出袖口几枚飞镖,捞起筷子戳向康虞双眼,康虞彻底怒了,一招制住昏昏沉沉的棠西。 一直背对棠西的邻桌一人忽地起身,架起公输樗老头子跳下窗,丝毫没拖泥带水。 棠西奋力挣扎,却一直在往下沉,她觉得自己像一尾溺水的鱼。 第五十章 心之所系 黑猫男子动作灵巧得像只猫,司辰追捕三里地,差一点儿擒住他了,他“咻”一下钻进河水,泡都不冒一个。 司辰觉得自己错了,黑猫男子不是猫,大概是尾鱼吧。 过了饭点,稻香楼仍有不少客人,司辰回到窗边,桌上只剩公输梧一人,他瞥见窗槛上棠西的飞镖,心知出事,立即召来伙计问:“这桌的人呢?” “前脚刚走呢。” “说清楚,怎么走的?”司辰捏住店伙计的肩。 “有人过来结了账,相当大方,带走了他们啊。”店伙计想起那锭金子便忍不住笑成了金元宝。 “谁?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司辰急问。 “是个女的,长得好看,皮肤很白,约莫有三十来岁,耳朵上还戴了朵花。”也是为难店伙计了,他脑中满满的都是那锭金子,哪里还记得清给他金子的那人长什么样子呢,“具体什么样有点模糊了,不过啊,下次见着她,我保准能一眼认出来!” 司辰猜出了个七八分,耳上戴花的约莫是康虞,如此一来,行密贡鹅上的西域迷药也能解释得清了,康虞可是会使化绵针的人。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司辰问。 这个店伙计倒是特别留意到了——像这种大方的客人必须得留意他们往哪个方向去,最好知道他们住哪儿,何时再来。伙计指向窗外河畔道:“沿河畔北上了。” 司辰一把将公输扛在肩上,跳窗,奔向河畔。 地下的筷子、碎酒壶、还有窗槛上的飞镖都告诉了司辰,棠西和康虞很可能动过手,司辰心中毫无根据地涌上一个念头——棠西去哪了都无所谓,我都能找回她,唯独不能落到康虞手上。 世间不可能只有一条路,一条路不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岔路口,司辰心急如焚——棠西,你往哪个方向去了? 棠西醒来时是在船上,依然昏迷的公输樗老头子倒在她对面,他们没被绑,桌上甚至还摆了水和几样糕点,说话声从船舱外传来,棠西听不懂。 黑猫男子:“她是杀害黛拉和次黛的凶手,您就这样放过她?” “你怎知道是她,而不是她的伙伴?”康虞道,“她有大用处,往后你便知道了。” “钱家的表少爷说是她!不管是谁,他们都得死!我听您的话,没轻举妄动,耐心等您回来,是以为您会为黛拉和次黛报仇!” “琼影,你不能为死去的人丧失理智,想想奋战在前线的族人们,我们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去帮他们?”康虞劝道。 棠西气闷,外头两人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这种语言好像在哪听过......棠西一边继续假装昏迷,一边苦想该怎么给司辰传信,她想到还没跟司辰说一声就到这了,他定急得不行了。 棠西无比想念公输送她的那只机关鸟,上回她用机关鸟给无极塔中的公输传信便再没飞回来,她要是知道机关鸟是让寒野原截了去、捣鼓坏了、还不好意思归还,真得揍寒野原一顿。 “我咽不下这口气!”黑猫男子说完跳进了水中。 康虞抬头看看天色,算算时间,转身进船舱,她知道棠西是醒着的,也不点破,捏了块糕点吃起来。 司辰扛公输一路北上,三天两夜之后,公输终于醒来,他醒来便觉得好饿,心想:奇怪!不是才吃完饭么? 这时,两人在山洞里,司辰坐在篝火旁,低垂头,看不清脸。 “我爷爷呢?棠西呢?”公输张望着问。 司辰没抬头,生硬答道:“被人带走了,我猜是康虞。” “什么!带去哪里了!” “不知道,正在找。” 公输内心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你说的康虞就是那两个穿黛色衣服的人的老大,我爷爷对他们有用,应该暂时不会伤害他,只要我们尽快去找,找到他们,可是,我不明白,棠西也被抓走了?抓棠西做什么?” “不知道。” 公输爬到司辰身边,依偎他坐下,坚定道:“我们去找,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司辰微微点头,听见公输的肚子“咕噜噜”乱叫,看向他道:“忍一下,明早下山再找吃的,前头是悬崖,下不去,这座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路又长,明早再......” “我睡了多久?你有多久没睡觉了?”公输瞧见司辰的眼白布满血丝,吓了一跳。 “你和爷爷在稻香楼被迷晕,就一直睡到现在,我也记不得有多久,我一直在赶路,没怎么留意。” “那你赶紧睡一觉,睡好了才有精神。”公输劝道。 司辰摇头:“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之前太着急,我现在得好好想一想。” “司辰,我从未见你急成这个样子,你看我爷爷不也被抓走了,那可是我唯一的家人,我相信他,他一定可以等到我去救他,我也相信我自己,一定可以找到他,你难道不相信棠西吗?还是你不相信你自己?”公输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可看司辰这样子,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强装镇定。 “我害怕......”司辰几乎瑟瑟发抖,“任何有关她的事都让我过分紧张,让我变得不理智,我可以坦然面对所有变故,唯独不可以是和她有关的变故。” “等你再长大些,兴许就不这样了。”公输想起老爷子曾说过的话,“人都会尝试把心悬在另一个人身上,习惯过后,等时间一久,悬着的心悬着悬着就淡了。” “我却觉得自己更严重,从很小的时候,到现在,我因她担惊受怕的心思愈发重了,重到我自己都承受不住,况且这回,康虞那个人,不简单,我觉得,这个人就是她口中的恶魔......” 公输梧慨叹司辰真是开窍开得太早了,情爱这方面他也不算什么过来人,司辰第一次和他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公输却只能沉默以待。 良久的沉默,公输突然开口问:“你对棠西的心思,是情爱吗?那是什么感觉?” 司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诗中的情、故事里的爱,我都能理解,但用它们来诠释情爱却是行不通的,我用全副身心去经历它、体会它,依然形容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感觉,那是极简单的,简单到用任何话语去形容它都嫌累赘,又是极复杂的,复杂到任何辞藻都诠释不完它......你对苏三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司辰又一夜没睡。 公输不用司辰扛了,可以自己行走,只是因为饿得不行,走不快,他不知道,司辰扛了他三天两夜,没吃饭、没睡觉,也是饿极了。 司辰飞快下山,他想赶紧去填饱肚子,补充体力,他暗暗起誓,不管棠西去了哪里,一定要找回来,然后带回绝尘谷,再也不分开。 第五十一章 半在别离 正当司辰和公输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寻人时,黑猫男子出现在他俩前路。 黑猫男子是来寻仇的,他的仇人却一脸欣喜若狂的表情,搞得他很尴尬。 司辰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简直想跑过去给黑猫男子一个拥抱。 司辰心想:他在稻香楼是故意引我去追他,调虎离山之计,极有可能的,他和康虞是一伙的,他若真和康虞一伙,从杭州到庐州跟一路,应是紧盯我们这几个杀害他黛衣同伴的凶手,那么他是来报仇的?寻仇的人一向视死如归,没法要挟他。该怎么请他带路?不能杀他,还不能伤他太重...... “你等一等。”司辰对黑猫男子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黑猫男子定在原地,不知眼前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害他还得强打起凶狠,很累。 司辰揽过公输背对黑猫男子,凑进公输耳边呼气道:“公输,你来演出戏,就说你爷爷得了病,很多事记不清了,他将制‘压簧弹弩’的手艺传给了你,你愿意听他们吩咐,只求让你见爷爷一面,好吗?” “明白!” 公输回头,泪眼婆娑,挥舞起双手张开怀抱奔向黑猫男子。 黑猫男子心里很紧张,生怕眼前这个男人跑过来要抱他。 司辰的心也揪起来,随后舒一口气,谢天谢地,公输没真的抱他。 “大哥!大哥!你知道我爷爷在哪么?”公输握起黑猫男子的黑手,攥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我爷爷,他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记性不好,如今是连我这个亲孙子也认不得了,呜呜......前几年,有人找他制‘压簧弹弩’,他也很想做出来证明他老人家宝刀未老呀,可他怎么都不行,他忘记了,我记得呀,他曾教过我,我也想帮一帮、教一教他,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容许我帮他呢!便将我赶出家门,不许我回来,呜呜......你说,大哥,他是不是老得认不清回家的路呀,我怎么找也找不着,你见过他吗大哥?他就是长得很老的样子,胡子白白的......” 公输拿黑猫男子的衣袖揩鼻涕,整得黑猫男子一脸嫌恶。 黑猫男子压住报仇心切的心情,他听明白了公输的话,便道:“我带你去找你爷爷。” 司辰忍不住对公输竖起大拇指。 “至于你这位朋友......”黑猫男子恶狠狠地看向司辰。 公输立即拖起尾音唱道:“他是我千里迢迢请来的郎中,我爷爷的病他能治好,你看我吧,不学无术惯了,也不知道当年爷爷教的东西有没有能全记住,我特别想爷爷的病能好,比如说那个‘压簧弹弩’吧,有一个小地方我总是觉得奇怪,做梦都想再向爷爷请教请教......” 公输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台戏,真没白看,随时能演出来,还自己知道升华。 于是,黑猫男子无可奈何地带上司辰和公输北上,他心里还有点得意,心想:这两个人有用,我带回去,一定会受到赞许的,等用完这两个人,再杀了替黛拉和次黛报仇不迟。 公输樗老头子在一辆夺命狂奔的马车上清醒过来,他连忙抓紧手边能抓紧的东西——还以为地震了。 老头子的手边是棠西,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老头子认得,就是几年来锲而不舍地要挟他做“压簧弹弩”的人。 老头子没白长这么大年纪,一下子便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饿了,有吃的吗?”老头子问。 棠西从脚下抽出一个碎花包袱,打开,里头全是干粮,她道:“老头儿,先吃点干粮垫垫,他们在赶路呢,解手都不让!” 康虞体贴问道:“你想解手?” “不不不,我还能再忍忍,近来在练忍功。”棠西连忙摆手。 老头子尝试拿眼神跟棠西交流,可棠西不是他孙子啊,根本读不懂他深意。 “老头儿,你眼睛进脏东西了?”棠西连忙掏出一壶清水,说什么也要帮老头子洗眼睛。 老头子在心中长叹一口气:还是孙子好呐! 外头驾车的大汉出声:“前面再走百里就到洛阳了。” “绕路。”康虞回应道,她此生再也不会踏进那片地。 老头子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棠西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到了就知道了,路还长着。”康虞道,“多喝点水,老人家体弱,这回睡了四五日,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呐。” “我跟你走,放了小姑娘吧!”老头子心想小姑娘脚程快,没准能回去报个信,想办法救救他。 康虞冷笑一声,没回应老头子异想天开的想法。 “这个老头儿记性不好,他真的啥也不会,或许以前会,你看他都老成这个样子了,什么都忘了,我跟你走,你放了他罢!他这么一把老骨头,再这么赶路,身体吃不消的。”棠西郑重其事道。 老头子差点被气出一口老血——一个“老”字就是一把刀,扎进老人家心砍里,“嚓嚓”的,心疼。 “我这人,一向孝敬老人、尊敬长辈,已经够仁慈了,回头把他孙子捉来,看他还记不记得!”康虞跟棠西讲道理...... 黑猫男子天生就是个慢性子,吃得慢、走得慢、说话也慢,当然也有快的时候,比如说赛跑、动武、找茅房,公输梧真是为黑猫男子的师父捏了一把汗,这样慢性子的人怎样才能调教给他快功夫? 司辰和公输每回催促小步溜达的黑猫男子走快点,黑猫男子便回道:“赶去投胎吗?” 黑猫男子大概是个富有的人,公输和司辰在酒楼吃饭完全不用操心银子的事。每回黑猫男子的第一碗米饭还没吃完、公输和司辰就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差不多了。 “黑猫,你能不能买几匹马?我们这样走,何时才是个头啊?”公输请求道——他认为骑马的话,再给黑猫的马屁股抽几马鞭,黑猫就没法小步溜达了。 “快了快了,就快到了。”黑猫答道。 三日后。 “黑猫,你三天前不是说快到了吗!怎么还没到!”公输质问。 “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你看!旁边那条街有马市!你的钱袋子还有很多钱......”公输引诱。 黑猫打断道:“这里的马不行,太矮了,我有马,我的马要是知道我骑别的马会生气的,母马最容易生气。” “究竟还要走多久啊?”公输梧气馁。 黑猫折手指头,一双手折不完,再新折一轮,悠悠道:“很快!再有十五天就到了!” 司辰让黑猫这句话定在原地,久久不起步,他犹豫了很久,到底应该先踏左脚、还是应该先踏右脚呢?哪只脚都不愿踩落地面,都特别想飞起来踢黑猫一屁股,司辰和左右脚交流了许久才劝住暴脾气的它们。 司辰和公输言简意赅地称呼黑猫男子为黑猫,黑猫仔细问过司辰和公输的姓名,而后想了一路,终于决定称呼司辰为“木头”,称呼公输为“柴火”。 公输梧不开心,因为他比较喜欢木头,他最喜欢恰到好处的木头。 司辰道:“黑猫,你不肯告诉我们、该不会是你也不知道他爷爷被带哪去了吧?” “当然知道!告诉你们也没用,那个地方你们根本进不去!” 第五十二章 清明要塞 棠西闭目养神,无比认真进行心算,算有几分把握能打败康虞和驾车大汉、带老头子逃走——她一般不和打不过的人打架。 在稻香楼,棠西面对康虞几无还手之力,棠西觉得自己不过是马失前蹄、不幸中了康虞的媚术,怎样才能躲过她的媚术呢? 棠西好歹是个炼毒的,看得出康虞的媚术来源于她身上的气味,可气味这种东西,不是说你堵住鼻子就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棠西微微抬了抬眼,露出一条眼缝。 “想什么呢?”康虞凑在棠西眼缝里问。 康虞那千娇百媚的音语便是驱动媚术的机关,棠西连忙闭眼,并不想和她说话。 “别白费力气想逃走,逃不掉的,云儿和你都逃不掉。”从康虞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有蛊惑意味。 棠西耸了耸眼皮——云儿!这条路的尽头有云儿吗? 公输樗老头子为了昭示自己并没有她们说的那样老,一路上强打精神,时不时掀开车帘看景,没来由的还要讲几个笑话——其实骨头真要散架了,“喀喀喀”,还有响儿。 棠西心疼老家伙,可老家伙是个骄傲的人,她不好表现出来,只好隔一两个时辰便囔囔要下车解手,拖拖拉拉在康虞的监视下到草丛间溜达一阵儿,隔半个时辰便吵吵身上这儿疼、那儿疼,喝骂驾车大汉慢点儿。 “这么急着赶路做什么?好久没沾油沫子了,咱去好好吃一顿,再打些酒来如何?”棠西提议。 “战事起了,得赶紧入关,等到了地方,任你胡吃海喝。”康虞对待棠西还是极有耐心的。 到了延州城,城中乌烟瘴气的,许多老百姓背上行囊、拖家带口抛家远走,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和无奈。 大白高国的兵昨夜袭击清明寨,清明寨失守,延州城失去了最后的要塞屏障,门户洞开,很快,敌人就要打过来了。 塞上朔风凌冽,棠西仍是一件单衣,康虞递给棠西一件软毛织锦披风,和善道:“白毛风吹起来怪扎人的,挡挡吧。” 棠西默不作声给公输樗老爷子披上披风。 老爷子大约不喜欢女人的披风,嫌恶地瞥瞥嘴,因顶不住寒意,便没有撒开。 棠西侧着身歪坐,双掌撑上马车车窗,下巴抵住手背往外瞧看,车帘随风扬起、有一下没一下地覆搭她的发。 有个小娃娃赖在地上不肯走,哇哇大哭,他的娘也偷偷抹眼泪。小娃娃还不懂故土的含义、体会不到背井离乡的滋味,他只是舍不得他养的那盆小花——春天快要到了,她开花时小娃娃不在,她会寂寞的吧。他的娘心里惦念起村里那口水井有没有人给盖好? 康虞吩咐驾车大汉:“普桑,去清明寨。” 苏千偶遇奇青将军后随他入军,成奇青帐下亲兵,为奇将军鞍前马后,此刻,他立于延州城头,往前看见大白高国的营寨和旌旗,往后看见四散离去的百姓...... 一辆马车逆流而来,长驱直入暗牖空梁的延州城。 苏千不知道,棠西就在马车上。 有士兵拦住马车,询问:“什么人!到哪去!” 康虞回道:“善施堂的人,去接应我们堂主。” 士兵放行,跟他的同伴道:“你说气人不气人,善施堂昨日清晨刚到清明寨,给守军送辎重,助他们守住寨堡,昨夜里清明寨就失守了,我听说,敌国根本没咋费力气就攻破了咱清明寨,那些粮草辎重不都白送给敌人了嘛!” 马车撞上周瑜的车队,印真方丈告别周瑜,挤进康虞的马车。 康虞对印真方丈道:“辛苦,你的任务完成了,驾车随我回去吧,令普桑回洛阳招呼咱们的人,杀周瑜,务必做干净点,还有,想办法告诉云儿,就说我找到小西了,她若想来和我们相会便差人带她来。” “是!”印真方丈道。 棠西听明白了,康虞并非带她去找云儿,而是用她做饵,要云儿自己找来。 连横一行随周瑜的车队在边境盘桓了数日,见印真方丈驾辆马车和周瑜分道扬镳,都有些不明所以。 云儿闻见了一脉甜丝丝的气息,不可置信——康虞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昨夜,编钟暗中跟踪印真方丈,亲眼见他割断了清明寨镇守都监的马缰绳,甚至杀死寨门守卫、打开寨门接应敌国军马。 印真方丈是敌国奸细? 编钟没多想,选择继续追踪印真。 四人简单商议后,由编钟和寒野原追踪印真,连横和云儿监视周瑜,并回城把印真是奸细的消息告知城中守将。 清明寨已是敌国地盘,印真却能驱车直入,不少戴玄黑铁盔、穿玄黑铠甲的兵士停下巡逻的步伐,朝印真致礼。 棠西和老爷子再愚钝此刻也明白了,他们已成敌国俘虏了,两个人不自觉挨紧了些。 马车没在清明寨停留,横穿而过,无人阻拦。 康虞温柔道:“别担心,有我在,往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任你享用。” 棠西倒抽了口凉气——凡事皆有代价。 编钟和寒野原潜于清明寨山谷中,欲绕过山谷平地翻越过境,却举步维艰——清明寨防御寨堡密集,皆有军兵把守,要想不被发现难如登天。 过了清明寨又如何?若没有正当身份,如何在敌国自如行动? 周瑜在回去的路上受到良心谴责,他早发觉印真这个人有问题——车队已然到了延州城,不直接求见城中守将,反倒隐藏身份。 印真将一切打点得非常好,甚至掐准了时间送军饷到清明寨。 周瑜抬起手,看向掌心,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却选择旁观事情发展,他的手,做了通敌叛国的事,洗不掉。 一步错、步步错,从周瑜和康虞达成交易的那天开始,周瑜便再不是从前那个行必有则、立威有矩的恪守之人了。 一个愿意为了草莽私欲而听命于他人的人,早已不是他自己了。 从前的周瑜,像他的姨母收留他一样收留无家可归的人,为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建善施堂,给他们一个家。他亲自给善施堂立规立矩,杀不守规矩的人,卖他们的肉,把肉市经营得井井有条、密不透风。他是个兢兢业业的肉贩头头,也是个大公无私的武林盟主。 周瑜为人处事的原则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没那么结实,一触即溃,他是如此轻易地跨过了国家大义的底线。 第五十三章 黑猫之死 司辰和公输想方设法催促黑猫走快些、再快点儿,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上回若不是你跳水捉鱼去了,我就追上你了。”司辰道。 黑猫激动:“没可能,族人都没我跑的快,你就是再练个十来年,也追不上我。” “我不信!要不咱俩再比一次?”司辰怂恿。 比一次哪够?好胜心作祟,比了一次永远会有下一次。 “前面有间客店,歇一晚上!”黑猫兴高采烈往客店走。 公输揪住黑猫衣摆道:“你敢住这家店?难道没听说过?他们啊,用人的骨头熬汤、逼客人吃人肉,不吃的话,就领你住闹鬼的屋子,每到夜里,满头癞蛤蟆的女鬼走到你床边、看你睡觉......再往前走二里路,有间更好的店,不如去那!” 行过二里,周遭荒无人烟,别说客店了,一块青砖也见不着,当然还得再朝前走二里了。 公输和司辰发觉黑猫缺心眼儿,容易骗,便千方百计的想法子骗他。 “这个国家的人阴险狡诈,最会撒谎了。”——黛拉的这句话若早些说与她的好伙伴黑猫听,不知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公输好不容易又想出一招,小小雀跃了一下,立马拖住黑猫,涕泗横流道:“我们家老爷子正吃丸药呢,司辰给配的,专治他的失魂症,每月两粒,正月只吃了一粒,若不赶紧送去第二颗丸药,便前功尽弃啦!” “等等我!等等我!”拼命奔跑却依旧慢腾腾的公输再也追不上黑猫和司辰...... 进延州城,城中空无一人,城墙上传来残破的呼喊声和刀剑撞击声,城墙外头,便是战场。 三人相继赶往战场。 羽箭纷飞下城墙,鲜血四溅浸尘土。阴霾天空下,破鼓狰狞,人仰马翻,一截断指指向遍地残肢。 战争是一场画地为牢的屠杀。 公输梧被眼前景象慑在原地,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涌入他鼻腔,一名因杀戮而失控的军兵疯狂重复同一动作——他不停歇地握长剑刺插千疮百孔的敌人。敌人血肉模糊,成了一滩胶状物。 黑猫伸展四肢,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像一只真正的猫,四通八达地钻进人类硝烟的角斗场,刀剑无眼的战地于他而言似是一座游乐园。 司辰尾随黑猫混进拼杀森林。 黑猫念过几本书,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瞄准阵营中央一位骑高头大马、戴鬼面面具的军官,助跑冲刺,张开爪子袭向那人后脑。 “苏千当心!”司辰喊。 苏千挑起长枪,待气流逼近,斜飞回刺,刺穿黑猫脑门。 黑猫死了...... 万物归于寂静,不绝于耳的厮杀声、战鼓声消失,司辰茫然立于刀光剑影下,他看见一只脚踩过黑猫的尸体,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该何去何从? 苏千独自一人陷于阵中,焦头烂额,奋力搏杀,他问候一句敌军的娘们,无比怀念“广寒八月”,还有他主人梅无极的“九鼎香”,白气蹿出,能一下把这些烦人的苍蝇冲得鸡飞狗跳,然而,他手中只有一柄长枪,一柄根本使不惯的长枪。 司辰魂不守舍,几乎木讷,他漫不经心地拔出木剑,跳至苏千所陷列阵中央,心不在焉地耍剑招。 苏千踢起地上一把失了主人的剑扔给司辰——哪有人上了战场还用木剑的?又不是来唱戏。 司辰左持木剑,右握铁剑,双管齐下,左面断人筋骨,右面削人臂膀,他像个傀儡一般,仿佛眼前乱窜的不是活人、只是树干。 苏千想不到庭司辰会有如此血腥的一面,在苏千的余光里,庭司辰看起来像座凶煞的神佛,面无表情地凌迟世人。 司辰的意识落空,一路走来,又回到原点。无叶从未弄丢过棠西,他却弄丢了。 敌军后方,连横和云儿驰骋席卷,搅乱井然有序的敌军阵地,深入敌后搞破坏。 一个时辰后,敌军四散溃逃。 苏千拿下鬼面具,露出一张面有刺字的脸,他下令清扫战场、清算损耗,战士答:“是!将军!” 血渍溅染司辰的衣裳和发,他从自己身上撕扯下一块布,细细擦拭他那把木剑。 苏千拍拍司辰的肩膀:“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后脑勺。”司辰淡淡道,“你的后脑勺很圆。” 后脑勺很圆......苏千无言以对。 “棠西被带走了,黑猫能带我去找她,你杀了黑猫......”司辰一个字一个字讲述。 苏千咂摸了阵子才明白司辰的意思,顿时手足无措、追悔莫及。 连横和云儿朝司辰走来,云儿在一丈之外开口问:“小西呢?” 司辰看向云儿,眼睛里有光在闪,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连忙道:“康虞,我能确定是康虞,黑猫承认自己是康虞的人,康虞带走了棠西,你一定知道她被带去哪了对不对?” 寒意袭来,不由自主的,云儿有些发抖,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她开始感到惶恐。 旌旗肃穆,疮痍满目,几人立于一片狼藉间,相对无言,良久沉默。 沉默是血管里无声的战争。 军医跑过来道:“将军请您过去,他有话想和您讲。” “他伤势如何?”苏千边大步走边问。 军医悲极气噎:“您......做好心理准备。” 苏千坐在奇青将军床前,司辰他们跟在苏千身后走进房内——他们皆不知军中规矩,或是知道却没打算遵从。 奇将军伤势惨重,因失血过多而面目惨白。 “听到战报了,你做的很好!”奇将军拉住苏千的手,用尽全身力气道,“多谢!” 苏千没应声,他回握住奇青的手。 “我恐怕是不行了,从今往后,你便是奇青。”奇青叫苏千来为的是告别和交代。 苏千红了眼眶:“你忍心吗?敌阵当前,你忍心抛下你的同袍们?” 司辰凑上前瞧看奇青的脸色、观其四象,推开苏千,摸向奇青的脉。 还有救啊...... 司辰本是个温和可亲的人,由于心情不好,替奇青医治时一句话也不肯说,奇青问他也不应,搞得奇青莫名以为司辰是个大人物。 第五十四章 魂归来兮 大抵连教教规便是低调,连教弟子行走江湖时要么扮作农夫渔民、要么扮作商贩走卒,从不显山露水。 连晋很有自知之明,一般都扮作乞丐。他浪荡惯了,穿得再破烂也掩不了一身的轻佻气。 然而这回,当连晋拎个破碗站到连横面前时,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令连横刮目相看,还以为他奋发图强、开始扮落魄秀才了。 “你爹死了,回吧!”连晋直剌剌道。 连晋平日里不着边际,却从不信口雌黄,连横心里明白,但还是皮笑肉不笑道:“开什么玩笑。” “那边的事白易之在料理,他让我来找你,我说你们父子俩形同陌路,有什么可找的,我是不太想来,想起教主于我有恩,便来了。”连晋叹口气,“教主死了,恩情一笔勾销,从今往后,我再不必听人差遣......喂!话虽是这样说,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尽管说,我十分乐意。” 多年来,连晋就差把地翻一翻了,东寻西觅为连纵合找“阴符册”,还没找到呢,教主就死了,连晋总觉得自己欠了人家什么、债没还清。 人生债终清。 “陪我回去吧。”连横淡淡道。 连晋呆若木鸡——连横还真是不客气。连晋有一种预感,这辈子怕是栽姓连的手上了,不管老的少的,都如此不把他当外人,哎!难道是因为自己也姓连、祖宗讨债来了? 司辰救回奇青性命,留下药方着他调理,和云儿随连横、连晋一同回洛阳,云儿说小西有可能被带去洛阳井下的那个老地方。 连横打心眼里没把连纵合当爹,就算天下人皆来唾弃他不孝、他也绝不会假惺惺哭喊棺材板一声爹,可连纵合就这么一下子没了、就这么离开人世,连横觉得一颗心好像缺了一块。 “他怎么死的?”连横问连晋。 连晋摆摆手:“不知道,大奔给教主送饭,他说那时候教主躺在地上,没气了。” “你怎么看?” “教主脖颈上有淤痕,是没声没响让人活活掐死的,谁有这么大能耐掐死他?大奔一口咬定没人来过,难不成教主自个掐死自个?”连晋难以相信。 “易之没说什么?” “他那个闷葫芦,假清高,哪里愿意和我这种人说三道四?他又不是你。”连晋笑道,“你看你,爹死了,一滴眼泪都不掉,还有心思问这问那,这种事要放在别人家,儿子还不得哭个肝肠寸断?” 连横讽刺连晋道:“爹死了而已,又不是死情人,有什么必要哭?” 去年冬至日,连晋的老相好病逝,连晋哭成了个泪人。 连晋的老相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少爷,少爷死后,连晋不可理喻地在一屋子人面前抢走少爷尸体,面对尸体嚎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白易之给连横的信中说连晋枕着墓碑睡醒后,觉得气不过,跑去将医治他老相好的大夫家屋顶给掀了,一片瓦不剩。 连晋有事没事跑去他老相好家搬些少爷生前用过的东西来烧,烧些衣物也就罢了,大烧名画名迹便是罪过了——连晋不觉得那些名画名迹有哪里好,他心中的天平翘上天际,认为少爷的临帖仿迹比那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好千万倍。 明明一样是不知所云。 连晋单独挑拣出老相好的亲笔画作,将他收藏的那些全烧了。 连晋仰视天际、眺望山河,盛天地奇景于眼底,心下对他老相好道:“你总说想出来看看这四方天地,我悉数替你看了,你可高兴?” 连横回到教中时,白易之已妥善料理了一切。 连教少主、分舵舵主连晋、百余名弟子跪满长长的甬道,朝连纵合安眠的冰室叩拜。 百余名连教弟子无人有幸见过连纵合一面,他们万念俱寂机械叩拜。 司辰走进冰室,看向冰棺里连纵合的脸,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有些认不出来。 冰棺置于白帘后的寒冰床上,连纵合在此处守藏棠棣的尸体十年,他一生的牵挂全都系在这里。 司辰感到白帘上萦绕有一层很特别的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不知是因为连纵合那没来得及散开的念想太重,还是因为他的母亲棠棣曾躺在这儿。 连纵合的父亲连置在他死去那一年创立连教,最开始只有连置和他两个徒弟三人,随之陆陆续续捡回来七八个弟子,棠棣出嫁后,连纵合继任教主之位,壮大连教。棠棣死后,康虞出任连教圣使,她是个能人,召来第一富商金点王和南阳山庄庄主贾涧任分舵主,此两位分舵主能为连教提供万贯钱财和锐利武器。 连教另两名分舵主是红笼女和连晋。红笼女只管听从康虞指令杀人,连晋则为连纵合铺天盖地寻找“阴符册”。 连教四大分舵主各司其职,偏偏没人传授弟子武功。 总舵主寒野原更是形同虚设。 正如连纵合不理解他父亲因何奄奄一息创建连教,连横也不理解连纵合为何还不解散连教。 连横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命令全体连教弟子随连晋去西北参军,跟着奇青将军保家卫国。 连晋无奈,他自个还没答应呢! 众人散退后,连横去找白易之,专程向他道谢。 “吃连教这么多年饭,做这点事是应该的。”白易之道。 连横道:“我为你留下四名可靠之人,陪着你,不至于冷清。” “冷清的人,有再多人陪也是冷清。”白易之挥挥衣袖,“你去哪?也去打仗?” “我去找康虞。”连横道。 “康虞掌控连教这么长时间,没人不遵从她,真正听你话远赴战场的能有几人?” “教主死了,四大分舵舵主只有连晋在,说什么连教,早已不是连教了,都是康虞的走狗。”连横未有丝毫气愤,有的仅是淡然,这些欲盖弥彰的事他又不是第一天发觉。 “教主死的那天,康虞来过。”白易之道。 连横冷哼一声——康虞养的血蟒留守甬道关口,除了康虞,没有能轻易进那间冰室的外人,更没人有对着连纵合脖子下手的本事。 康虞没再回来,盘踞于甬道关口的血蟒也不见了。 “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就是庭司辰吧,和你先前描述的分毫不差,我一眼便认出来了。”白易之抿口茶又问,“寒野原怎么没回,夤夜带回的信上说你和他一起去的西北。” “遇着点事儿,和野原分开了。” 连横细细过问他不在这段时间的琐事,没再提他父亲连纵合,他不提,白易之也知道他心里难受,因为难受,从不闲聊的连横扯出一大堆鸡毛蒜皮,以求消释心头缺空感,好像多说些话便能将心上的口子填补起来似的。 第五十五章 井底光影 云儿五岁那年已经在心里杀死她那个酒鬼佝偻老爹了。 寒冬雪夜,云儿的老爹拿一根比他手杆还粗、比整个他还长的扁担赶扫云儿到菜园子里,天空飘洒雪花,云儿环抱小小的膝坐在菜园子里低声啜泣。 五岁的云儿最恐惧她老爹那根木刺翻飞的扁担,最厌恶的人是她老爹。 佝偻老爹没钱吃酒,拉云儿上街去卖,云儿还太小了,不好卖。老爹熬不住酒瘾,抽出扁担当街打云儿,骂她和破鞋一样没用。云儿一动不动僵在原地,不哭不躲。 这时,康虞牵了小西经过。 小西停下脚步,盯住云儿看了半天。 五岁的云儿已经学会不在她老爹当前哭——她一哭,她老爹会变得无比烦躁,下手更凶。 云儿站在街上任她老爹挥扁担,她呆滞的神情就好像扁担根本没落在她身上、她也根本不知疼。 可小西用那样的眼光看云儿。 小西和街上所有的大人都不一样,她的眼底不是怜悯、不是冷漠、不是嫌恶,小西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有,仿佛她还从没用眼睛看过事物似的——她看被打的云儿,眼神新崭崭的。 云儿迎进小西的目光,开始有湿湿的液体发疯蔓延,眼眶盛不住,它肆意横流。 小西看见云儿的泪水,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跑上前拉上云儿的手。 小西握紧云儿的手,拉她跑走。 云儿就是这样与小西相识的。 小西那时候还不会开口说话,她默默脱下康虞给她买的新衣裳披云儿身上,默默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极其珍重地放进云儿嘴里。 那是云儿第一次尝到甜的滋味...... 康虞抱云儿和小西跳进一口井里,井底有水台,水台下有水,阳光自井口射下来,阳光下,好多条蛇在水里游。 两个小姑娘从此在井底住下,白夜里她俩习武,一刻不停,夜晚两副小身板紧紧依偎在冰冷的水下,入睡,时有水蛇缠伏上她俩透凉的肌肤。 云儿教小西说话,小西开口说的第一个词便是唤云儿的名字。 有一个叫普桑的人教她俩武功,给她俩送饭。普桑每日只有午时来,待一两个时辰便离开,他离开时总会把井盖盖上。 阳光正好的那天,普桑忘记盖上井盖,对云儿和小西来说,真是极不寻常的一天...... 敞开的井口上应有神佛的光辉在闪耀,一圈一圈光晕化成磁石感召云儿和小西的躯体。两个小姑娘决定要逃出去。她俩搬来了一切可以用来垫脚的东西,一件件叠起罗汉,还是够不着...... 小西和云儿一次又一次摔倒,又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她俩的心情从未像此时这样紧张和滚烫过。 叠在最上面的小西回想起康虞每回离开井底的景象,她是那样轻易、那样轻巧,小西尝试学康虞的步子,纵身一跃,她觉得自己就像飞起来了,小手就这么伸出了井口,几乎就要抓住了太阳...... 蹿出井口的一瞬,小西看见了康虞的脸——康虞此时就在井口守着。 万般努力皆成泡影,一瞬跌落地狱。 康虞道:“想出去?若哪个能在比试中杀死对方,我便带她上去,重见天日。” 小西和云儿谁也不舍得伤害自己的伙伴。 “不肯打,便罚你们五日不许吃饭。”康虞给了小西和云儿严肃的惩罚。 被关在黑乎乎的井下远比不上饿肚子摧残人。人久不见白日,总有习惯的那天;人一旦饿了,便容易丧失希望。 云儿和小西咬紧牙关,亲眼目睹对方从觉得折磨到渐渐习以为常。 康虞递上两颗药丸道:“你们大了,有能力替我办事了,这两颗药丸吃了,我放你俩出去。” 云儿和小西来到井上,不敢抬眼看四周,也不敢回头看井底,互相牵紧手,脸上布满初至人世的惶惑。 小西对云儿来说,是世上唯一的亲人,是相依为命的人,便是小西不在云儿身边,她也是云儿最温暖的慰藉。云儿感到小西便是那黑暗尽头的光芒,她从头至尾、永远站在那里,没离开过。 司辰和云儿打连教匆匆路过,马不停蹄赶往善施堂后山的枯井底下。 这口井,见证了云儿和小西的五年,又见证了云儿每一次骨断筋裂之痛。 棠西当然没在井底。 小西在时,井下是满的,小西不在时,井下是空的,云儿觉得,小西有一百个人那么多、有千军万马那么热闹,小西走后,好像整个世界都空了。 司辰看向幽暗氤氲的石壁旁那幕水帘,轻声问:“她曾在这......” “我和她在这个鬼地方,有五年,从五岁到十岁。”云儿接话。 司辰艰难启齿:“你们都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呀,我们很忙的,没空做些有的没的,要练功,不好好练便没饭吃。”云儿故作轻松,“小西可笨了,我刚认识她那会儿,她连一句话都不会说,我不停教她说话,练功时和她说,夜里睡觉时和她说,嘴都说秃噜皮了,她仍是不知道回应我。有一日吃饺子,我便知道又过去了一年,普桑会在除夕那天给我俩送饺子,那天还有爆竹声呢,很热闹,小西才终于开口说话,那可是我教她说话的第三个年头。” 司辰郁郁沉默,苦恼下一步该去哪里找棠西。 云儿不断追溯任何和康虞、小西有关的事,努力想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云儿回忆的方式便是诉说,说起一件、脑中自然而然会冒出许许多多件。 “小西练功时倒是不笨,我是她的手下败将,每回比试我都被她打趴下,赢的人、普桑会奖励一颗糖,小西总会把一颗糖掰成两半,一半塞进我嘴里,一半留给我下回吃,我要她自己吃,她摇摇头。”云儿的语气没半分苦楚,有的只是甜蜜的微笑。 人生有时历经苦难,旁人皆慨叹命运待你不公,你却认为苦难不苦,兴许是因为陪你走过苦难的那人,因为他,令你日后回想起来,品味起苦难的滋味,是甜的。 云儿在井底度过灰暗的五年,心底却是光明的,从头到脚都是光明的,和她在老爹身边的感受全然相反。 “你的后颈上是否也有一块血红的犄角图腾?脚底也有金蚕线?”司辰问。 “图腾我有,小西脚底上的金蚕线应是她五岁之前便有的。”云儿叹气,“我想来想去,康虞能带她去的地方只有这里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 “康虞有没有说过,她希望你和棠西为她做什么?” 云儿跌坐在地,摇头道:“她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可知道棠西给一条蟒蛇喂过血?” 云儿点头道:“康虞养的蛇,那时候蛇还小,小西每日都得喂它血......” “连教附近是不是有片竹林?我和棠西去年在那片竹林里见到那条蛇。”司辰往连教腹地去时便发觉樊惊疗伤的绿竹小舍与连教腹地相近,“走,去那片竹林看看。” 第五十六章 照旧如常 陈慈和鱼浅浅离开后,樊惊百无聊赖度过一天又一天,他得自个煮饭、自个熬药、自个和自个说话,独自饮酒、邀月作伴。 玉箫和琵琶照旧来给樊惊拜年、送年礼,她俩回竹屋将樊惊的可怜模样向楚游园大肆吹捧一番,楚游园当即拉赶竹屋的所有人来陪樊惊。 这日,秦战和秦御在竹林里打架,楚游园抚琴,月琴和竹笛于溪边浣衣,玉箫和琵琶在厨房煮饭,陶埙和樊惊正用新化的雪水酿酒。 琴音流淌,四寂无边。 司辰和云儿游遍竹林寻不见血蟒,探琴而来。 秦战和秦御互相锁掐手脚,扭脸得见他们的小师弟,也不放手,亲热拱上前和司辰打招呼,忙不迭问:“西妹呢!小西哪去了?是不是躲起来又要吓唬咱呢!” 司辰和云儿恰似扔进湖水的两颗石子,一下子打破静谧,大家奔走活跃起来,说些寒暄的话...... 微风裹挟炊烟融入楚游园的琴音里,仙域化羽,尘世有琴。 云儿见过这些人,去年中秋夜,金家田产里,她记得小西曾和他们有说有笑的。 司辰的脸写满阴霾——他们都在,一切如常,棠西不在。 楚游园一眼瞧出司辰眉头凝漫的郁结,迟疑观望。 陶埙开朗好客,她舀来一瓢酒,凑上云儿唇边,眉开眼笑请她品尝,云儿喝光整整一瓢,陶埙才心满意足,拉云儿走向樊惊。 樊惊认得云儿,知道她是康虞的人,他什么也没说,笑嘻嘻招呼云儿。 来自亲善的人的友好关照,云儿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她还从未融入过如此温馨的场合。金家田产里,田园地野上,她隐在暗影后停看和一圈伙伴闲谈的小西,默默旁观、不敢靠近,那时,云儿觉得小西身上有光。 云儿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会因为小西,也走到了光下。 楚游园踱至棋盘边,坐下,向司辰招手——他知道司辰这副模样一定是因为棠西,莫名的,楚游园觉得自己也有些担心那个迷迷糊糊的棠西。 “出了什么事?”楚游园故作深沉道。 “棠西,她让人带走了。”才开局,司辰举棋不定。 “什么人?” “康虞。” 楚游园“哦”一声,若有所思的模样。 司辰抬眼看楚游园:“你认得?” “连横的仇人,野原的姨母。”楚游园轻笑,“还有,你以为樊惊从哪捡来的月琴她们?” 司辰惊讶:“康虞?” “嗯。”楚游园落子极快,“否则,樊惊和白易之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会交集?樊惊怎会受白易之一掌?” “什么缘由?” “你可有见过饮人血的蛇?康虞养的蛇饮人血,它可挑得很,只饮女子的血,还须是未出阁的女子,月琴她们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孩子,让人卖了,康虞买了,关进山洞里,她放她那条蛇咬她们的血肉、割她们的血喂蛇。”楚游园卸下肩膀上的力,“一次偶然,樊惊入连教,又碰巧得知山洞的秘密,便偷偷想法子救女孩们出来,他哪里救得下每个人?能救出一个是一个罢了。” 棠西也给那条蛇喂过血——司辰不禁联想起几幕情景,压抑不住,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可脑袋、心口都像在被人一丝一丝抽空,有一种连着血肉的绞痛感。 “知道连横为什么在我那片竹林里养那么多条蛇么?他是为了试验,他也很想知道,有什么蛇饮人血。”楚游园落子坚定,“你想救棠西、想保护她、想找回她,便不可再这个样子,你还不够冷静、不够强大。” 司辰艰难出声:“变强了便能带她走、不问世事么?” “世事难避,为何你总想要逃避?你看这盘棋,你的面前有一条河,你是打算涉水过河、还是打算绕远路?”楚游园摩挲棋子,为接下来要回应的话搜肠刮肚。 “河水里有什么?” “依我看,你并非担心河水里有危险,你担心河水会带走你珍视的人,你如此不信她?你不信她、抑或不信你自己?不相信你有能力留下她?”楚游园绞尽脑汁,“莫非有什么你珍视的人曾丢弃过你吗?你知道,咱们人的一切行为皆是有迹可循的。” 司辰无言——他在失去庭誉的那夜,失去了棠棣。 棠棣追随庭誉而去,司辰理解她的选择,可仍止不住委屈和心痛。 “你一旦强大,世事不敢问你,你问不问世事又有什么所谓?”楚游园苦口婆心,“你是当局者迷,我不通世故,说的话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你且听之,且忘之。” “多谢!”司辰诚心道谢。 先前,庭司辰害怕他爹娘的死和棠西有关,不肯留下来要仇怨水落石出,躲闪远避。如今想来,当真滑稽,为何要做个懦夫临阵逃脱?迎难而上总比祸出不测好吧?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找她?”楚游园忧心忡忡。 司辰执棋落子:“大白高国。” 楚游园停滞良久,随之一笑道:“连横说康虞的许多行为太过令人匪夷所思,现下都解释得通了。” “早该清醒,公输的爷爷说康虞找他制‘压簧弹弩’,战场上用的弩箭,何方恰巧起战事?公输爷爷和棠西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消失,我和公输一路往西北追,追至边境、追至战场,那时便该清醒,棠西极有可能去了别国。”司辰咬紧牙关。 “祝你如愿。”楚游园恳挚道。 “好。” 秦战和秦御本想等司辰下完一盘棋,可实在耐不住了,跑过来扯司辰的头发:“小西哪去了!快说!这么久不出来偷袭,担惊受怕的。” 司辰起身,定定俯视棋盘、不忍瞧师兄的脸,垂头道:“师兄,师父身体有恙,我担心......你俩快些回去,师父等你们呢。” “师父怎么了!这回解不了师娘的毒?”秦战和秦御熟悉司辰,知道他这个样子是真的在揪心,急得跳脚,“快!咱们一起回去!这就......” “你俩先回。”司辰声音冷酷。 “你呢?还等什么!何时回?” 司辰微微抬了抬下巴:“要不了多久,我和棠西一起回。” 第五十七章 人各有命 世事无常,没谁总有绝对的把握,人们为了或多或少能遂愿的可能性,认真计较想象到的一切、努力把能预见的事做到尽善尽美。 金赟风雅楼是康虞一手建构布置,算屈指可数的云儿所知的与康虞关联的地方,兴许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性能从风雅楼断出消息。 庭司辰推开虚掩的门跨进风雅楼。 冷香袅袅,锦绣卷帘掩挡窗棂,厅内一片昏暗空荡。 风雅楼的妈妈撑坐椅榻看水台上的柳絮姑娘舞蹈。 云儿轻咳,风雅楼妈妈腾起身,趋承笑道:“正找您呢。” “你找我?有事?”云儿直问。 风雅楼妈妈瞟一眼司辰、又剜了眼水台上的柳絮,扭捏退步子,表明她说话须看场合,司辰和柳絮碍着她了。 云儿掀开楼梯下的厚毡帘,走入粉黑漆、绘仙云的一个小隔间,风雅楼妈妈亦步亦趋跟进去。 “圣使可有来过?”云儿问。 风雅楼妈妈想了想道:“初二那天来过,过问句您,便走了。” “嗯,你有话和我说?” “前两日,普桑大人来过,说您若回来转告您尽快去一趟金宅。”风雅楼妈妈咂摸道,“最近好几个我们的人来打听你在不在,着急找您,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金点王的金宅?” 风雅楼妈妈连忙点头:“没错没错。” “我知道了。”云儿搓搓手指,“有银票么?多给我几张。” 风雅楼妈妈心内叫苦——怎么三番五次要钱啊!赚钱容易吗? 云儿拿了银票,走出厚毡帘,示意司辰跟上她离开。 风雅楼妈妈忙着心疼自个的银票,没功夫看柳絮练舞。柳絮跨上二楼回廊进房,房中的人已经离开,她触摸桌上温热的茶杯,心道:堂主走了。 最近周瑜的日子不太好过,他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英雄,对方竟如此心狠手辣痛下杀手,周瑜在善施堂真是无论白天黑夜皆不得安宁,无奈之下来柳絮这儿找点清静。 长日枯坐的周瑜听闻云儿的话音,混沌麻木的他陡然一激灵,耸立双耳留意楼下的动静,窸窸窣窣混杂间,周瑜辨出云儿走动的步子,门开,云儿走了出去,周瑜闪至窗口,他看见云儿走在街上,周瑜想也不想,远远跟上。 司辰随云儿翻上金宅高高的朱红院墙,几个小厮在院墙前的假山下赌钱,瞠目结舌看向翻墙而入的司辰和云儿,还没等小厮们反应过来,云儿已上前点住他们几处穴。 云儿叫司辰跟上,堂而皇之在金家园子里闲逛。 既翻墙,又点小厮的穴,难道不该低调些?好歹稍稍藏藏行迹吧?司辰跟在云儿身后,看不出云儿究竟是熟悉此处还是不熟。 迎面来了一队丫鬟,她们手捧盆碟快步走上石子漫成的甬路,云儿背着手,不躲不避问:“晚饭么?往哪送的?” 走在最前的丫鬟瞅云儿一眼,忙回道:“回姑娘,往‘梅屏院’去的。” “普桑还在?” “在的,还有他的十几个兄弟,都住梅屏院。” 梅屏院,几树梅花遮掩门舍,司辰未曾见过还有栽树于院门口的,若是梅树枝桠再多些,外面的人便连院门都跨不进了。 云儿心直,不会那些阴险狡诈的弯弯绕绕,她永远都是完全将自己暴露在对手面前。她见过别人搞暗杀、偷袭,看起来挺好玩,自己也学着尝试,可那一套根本不适合她,她修炼的武功就是要对手动手打她的,打得愈凶愈好,若是伏击,对手连还手机会都没有,如此一来,根本满足不了她的期望。 普桑要云儿来,她便直剌剌来,心想普桑算得上康虞的心腹,理应知道她下落才对。 云儿不仅自个无所顾忌地来,还任由司辰青天白日地跟着。 “嘿!嘿!喂!喂!”有人激动大喊。 司辰寻声望去,居然是燕二,燕二这个人,总以令人出乎意料的方式冒出来。 燕二踮起脚尖,朝司辰招手。燕二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扣住他的腰,一个绊住他双膝。此情此景下,燕二恐怕不会再认为碰见司辰是一件倒霉透顶的事了。 司辰冷眼观望燕二,他没心情管闲事。 “普桑!普桑!”云儿跑进屋找普桑。 普桑看起来是个实在人,长得和牛一样朴实,然则,办事踏实的人,打起人来也从不会手软,云儿老觉得普桑甩鞭子抽她时和农民赶牛抬扛犁地一样,分毫不容马虎。 “学的什么!大喊大叫。”普桑不满道。 云儿不废话:“你找我?是不是圣使找我?” “她说带你去找她们。”普桑说话时和牛一样诚恳,令人信服。 “她们?” “小西,她找到小西了。” 云儿激动:“在哪!去哪儿找她们!” “你跟我走,我会带你去。”普桑无论何时都和牛一个表情,他滚滚大眼睛,“小西不认得我。” “啊!你还不知道她,她打小脑子就不好使,越长大脑子越不好使,你别怪她,她也不想的。”云儿安慰道。 一个大兄弟进来禀告说可以吃饭了,普桑点点头,刚想喊云儿一起去吃,云儿已冲出屋朝香喷喷的饭菜奔去了。 司辰追上云儿,忙问:“怎么样?” “普桑带我去找小西,他知道他们在哪!”云儿语速极快,她“啊”一声停止奔跑,小声道,“普桑不认得你,你快走,悄悄在后面跟上我,明白吗?” 司辰没应声,“嗖”一下跃上屋檐,消失不见。 司辰从燕二的瞳孔里一下消失,燕二顿时心如死灰,瘫坐在地——好不容易碰见个熟人,居然见死不救! 吃完饭,普桑走出梅屏院,司辰悄然跟踪。 普桑是和金点王告别去的,说明日便要启程上路。 夜里,司辰择了处房顶小憩,他绝非有意,听得女子闺中密话,听声音,似乎是贾花樱和金珠儿。 “睡不着?”贾花樱问。 “嗯。” “身上不舒坦?” 金珠儿转了转身子:“冬天略好过,它安分些,夏天才难熬。” 司辰知道金珠儿说的是身体里的蛊虫,他曾答应贾花樱,若有三个月时间,他可带金珠儿回绝尘谷医治。 贾花樱叹口气:“金老爷听信方士,害惨你了。”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金珠儿笑了声,“你不也一样,捱日子罢了,自苦。” 司辰连忙去择另一处房顶睡。 第五十八章 天涯归意 普桑和他十几个兄弟扮作商贩,拉五车陨石沿丝绸之路行进,陨石上捆满数匹丝绸,云儿没骑马,在丝绸顶或盘膝散坐或枕臂仰躺,任车队载她朝前走。 司辰远远跟在车队后头,他发现了不远不近缀在车队后的周瑜,堂堂武林盟主没别的事干了? 往日商队熙攘的路上近来冷清不少,因前线有战事,商贩逐利而生,没哪个老板一头热要往火坑里跳。 周瑜一直想找机会和云儿说话,丝绸上的云儿坐得高高的,她每每换个姿势,总让周瑜心头一紧,以为云儿要回头看见他了。周瑜在武林大会上受苏千“广寒八月”的旧伤未愈,最近又添新伤,不宜莽撞上前。 普桑的车队混进另一路商队,商队领头的瞧见骑马的普桑,连忙横插过来请礼。 “章炎?怎么才到这?”普桑厉声问。 章炎赔笑:“耽搁了耽搁了。” “没人告诉你这批货有多要紧?坏了事,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普桑的语气云淡风轻,却莫名令人胆寒。 章炎躬身走近,普桑的马惊了一下,打了声响鼻,前蹄刨地面,章炎让马吓退了几步,他指了指商队唯一一辆蓝幔马车,低声道:“你们嘱咐我带上里头那位画师,哪知那位画师收了个土匪做徒弟,他那个土匪徒弟发现画师离开,带了山头的大大小小土匪来追,跑几路追上我们,他们抢画师回山,我们又得追着土匪回去要回画师,土匪说什么也不肯让画师走,这一来一回,可不就耽搁了。” “好了好了。”普桑不愿再听,摆手道,“赶紧走。” 章炎点头哈腰指挥他的商队让路,请普桑的车队先走。 司辰随后穿过章炎的商队,他记得这个叫章炎的,去年,他刚出绝尘谷去给南阳纪家送信时也碰上章炎的商队,曾借他们帐篷下一席之地过夜,章炎他们说是从龙泉贩青瓷来的,实则拖运麻袋绑缚的铁英货车上了伏牛山。 “章大哥!”司辰装作惊奇的样子。 “喔!小兄弟!是你呀!”章炎不愧是精明的商贩,见过的人不会忘。 “又走青瓷吗?”司辰睁眼说瞎话,松松软软一麻袋一麻袋的怎么会是青瓷? “棉花!”章炎笑道。 司辰应和:“章大哥什么行当都能行!” “我们跑货的,只管收银子听差遣。”章炎笑道,久经世故的他,笑容习惯性带丝讨好意味。 普桑的车队扎起帐篷夜宿沟壑间,云儿转转悠悠,摇着步子迈进黑暗,走出一里地,晃入章炎的商队。 搭上商队结伴而行的司辰和云儿对视一眼,两个人当众打哑谜。 “夜深露重,姑娘来烤烤火罢!”司辰邀请道。 云儿张开手贴近篝火:“再有半日便到别国,不远了,等到了,日日烤红泥小火炉。” 画师问云儿:“姑娘也去大白高国?” “是呀。”云儿随口问,“你也去?” “好几年没回家。”画师叹道,篝火晃晃荡荡照亮他的脸,他沉浸于往思,久久不能自拔。 云儿趁夜特来告知司辰——再有半日,他就得跟紧了。 等了一路的周瑜终于看到机会,他来到走在回路的云儿眼前,万分激动。 云儿远远定睛一看,才看清是周瑜。 “你怎么在这儿?”云儿开口问。 周瑜强作镇定:“暗夜漫步,如此闲情?” “彼此彼此。”云儿以为是偶遇,她没什么话好说的,抬起步子绕过周瑜朝前走。 “等等!”周瑜叫道,“康虞答应我,帮她做三件事,你便归我。” 云儿驻足,琢磨了半晌才明白周瑜的意思,原来周瑜和康虞的交易筹码竟是她,难怪先前周瑜无缘无故的向她提起什么第三件事。 “你替她做事,和我有什么干系?”云儿不解。 周瑜困惑:“你不是她的人吗?” 云儿啸出一掌劈向周瑜前胸,周瑜堪堪躲过,不懂云儿为什么突然动手。云儿出手不重,总在偏激刁钻的掌法之虞留给周瑜回旋反手的余地。 几个回合过后,周瑜方才明白云儿想要做什么——周瑜不是一般的了解云儿。 周瑜攒出全身功力,直击一掌,击中云儿心口,毫无疑问的,最后倒下的是周瑜。 云儿朝跪撑在地的周瑜啐一口,道:“我是谁的人与她无关、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归你?” 直到这一刻,周瑜才明白自己是真的错了,云儿自始至终就不是康虞的人。然而也是在这一刻,周瑜再一次大错特错,他至今仍不明白,云儿是不是康虞的人根本不重要,他想令云儿归他,绝不必去征求别的什么人的同意的。 周瑜承应康虞三件事,带梅无极到城外东去十里茅草屋是第一件,武林大会上杀掉留至最后的司辰是第二件,集粮饷亲自押送至延州前线是第三件。 康虞曾言:区区三件小事,并非非要周盟主出马不可,没有你,我仍能办好,来找你,不过是可怜你,想给你个机会。你对云儿存有那般龌龊的心思,她若知道了将如何?你用你武林至尊的手亲手挖暗道,挖出一条盛满你肮脏心思的暗道,云儿若知道你偷偷看她、像个色鬼一样窥视她,她会怎么看你?给你个机会,替我办好了事,云儿便归你。 周瑜对云儿的心思,无论是肮脏的、还是全心全意的,云儿从头至尾一无所知。 这回,云儿想要周瑜出手打她,周瑜无条件服从,尽管他早知最后受伤的会是自己,仍不顾一切。 周瑜蜷缩在地,新伤牵引旧伤,疼痛混杂,汹汹袭来。周瑜忽然想起小龄,云儿是小龄的模样时,多么可爱。 章炎他们赶了一天路,疲累得很,进帐睡去了,篝火旁只剩司辰和画师,两人了无睡意。 画师的脑海里七彩纷呈,他一会儿忆起故土,清点起家园的人,一会儿想起他那个土匪徒弟,想起长安的一切。 司辰面对篝火,火中浮现棠西的脸,他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赶紧找到棠西,带她回绝尘谷。 第五十九章 西北宫殿 贺兰山以东有一座都城,都城西北角别具一格的宫殿像极了西湖东南隅的柳浪闻莺。 午后,棠西坐在宫殿的穿山游廊上,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恍惚发呆。 昨夜,棠西第五回溜出宫殿去寻公输梧的爷爷公输樗,都城很大,她照常迷了路,和数百名都城守卫混打起来,要不是碰见康虞的族人,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康虞的这个族人,常来找康虞密谈,康虞称他为族长,他称康虞神女。近几日,康虞不在,这个族人仍日日来,找棠西问些有的没的。 棠西正出神,侍女通传说茂藏大人来了,棠西没回头、没应声,她知道茂藏大人已然在她身后,无精打采的问:“有消息了么?” 棠西托频繁往返都城的茂藏大人留意公输樗的消息。 “还没有。” 自打棠西在这座宫殿住下,便觉一日比一日疲软,整个人酸酸绵绵的,提不起劲头,她昏昏沉沉道:“那来做什么?” “昨夜瞧你衣裳单薄,正好得了商队送来的绸绢和棉花,连夜差人缝了几床被褥、几身棉衣,给你送来。” 要放在从前,棠西定会视此等御寒之物如敝屣,可近日,她愈发耐不住寒意,霜雪天着单衣、不盖衾被的她在夜里瑟瑟发抖,起初她并未意识到这便是身体觉着冷。细心的侍女问她是否需要添衣,递给她一件皮毛,是狼毛,她触摸狼毛,忽地想起绝尘谷的狼兄弟们,甚觉残忍,便扛把锄花的锄头在忍冬藤间挖坑,宁可冻得嘴唇发青,也要让狼的皮毛入土安息。 “放下吧!”棠西扬了扬手道,“康虞什么时候回来?” “不出三日......我军打了胜仗,神女随军正在凯旋归来的途中,神女若得知你惦记她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棠西“嗯”一声,极尽敷衍。 出征前,康虞曾问棠西可有不适,她言明,棠西若实在耐不住,可去“露清池”里泡澡,还说等小蛇回来了,棠西的病就会好。 那时,康虞指出棠西生病了,棠西不信自己有病。而这一刻,棠西隐隐有些期待康虞口中的小蛇了,小蛇高人何时回?快回来治病! 棠西确信自己一定是真的病了,病得整副身子、整篇思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小蛇是什么东西!她抹杀掉脑海中关于小蛇的存在和希冀,无比想念绝尘谷,心想司辰和无木一定可以医治好她的。 “你最喜欢什么地方?”棠西问得突兀。 茂藏大人踟蹰半晌,方回:“凉州,我的家乡,六谷部,先祖们安息的地方。” “那里是什么样子?”棠西歪着头,好奇的眼神肆无忌惮打量端立一旁的茂藏大人。 “草场丰美,田园牧歌,一片自由自在的乐土,族人们聚在一起饮酒歌唱,点燃篝火翩翩起舞,我们信奉和敬畏天地之间的神秘力量,骑在马背上,追逐风和草木的枯荣,在辽阔的草原上策马奔腾,面对神圣的雪山劳作驰骋......”茂藏大人轻叹一声,良久了,他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你呢?你向往什么地方?” 棠西摇头:“我不向往什么地方,我只想回去,回到那个好热闹好热闹的山谷。” 茂藏大人留下来陪棠西吃完晚饭才回。 一丝不苟的侍女替棠西铺好床,一如既往端来铜熏炉置于棠西枕畔的小香几上,烟气曲曲回回,没什么味道,康虞曾说这是安神香,能安定心神,好让棠西不再受梦魇所困扰,这些日子以来,棠西确实没再有梦了。 “带我去露清池。”棠西坐起身道。 “是!” 露清池四面倚山,砌山石筑汤池,温泉水涌于其间。 棠西随侍女绕了一阵,已微微有些喘气。 露清池东面嵌有机关,侍女按下一块山石,触发机关,山石自让,侍女引棠西跨进露清池。 侍女上前,欲为棠西宽衣,棠西坐在汤池边上,伸出手指拨了拨泉水道:“你出去。” “是!” 棠西脱去鞋袜,一双雪白的脚探入泉水,电流击遍身躯,暖意自足底沁入脑海,她抬起头望了望月,今夜月色清浅,像是有人拿块轻纱遮住了她,又像是起雾了,雾气淡淡的,萦绕月色,格外引人遐思。 棠西一件件褪下衣物,一丝不挂,溜溜的滑入泉水,游至泉水中央,她静静坐着,闭目养神,泉水暖暖的,贴紧她周身,她意识到自己已然放下全身警备,沉入舒坦境地,就快要睡着了。 “棠西!棠西!” 有人低低的在呼唤。 棠西睁开惺忪双眼,盈盈看向西侧山石上一个人影,就这么一眼,棠西体内清醒的凉开始排斥蛊惑她心的暖。 “司辰!” 棠西“哗”一下站起身,有这么一瞬间,长日攀附于她身上的疲惫消失不见。 司辰呆呆的盯看棠西洁白的身躯,他的眼上有轻轻雾遮、薄薄暗夜,使得他看不真切。 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的棠西“啪”一声坐入水下,划向岸边取她的衣服。 在外等候的侍女不放心,纵跳而上,打算登上高处探看露清池内的动静。 司辰听闻小石子碎落和衣摆的窸窣声,立马跃身俯蹿进泉水下。 棠西才穿上一件红绫抹胸,身后“咚”的一声,她回头看,水面上没人,她能感觉到,司辰正在水下憋气呢。 因为司辰,棠西身体的知觉恢复了大半,她皱起眉头,朝隐入石缝间的侍女投以凌厉的目光,侍女一激灵,灰溜溜逃开。 司辰水性差劲,在水底完全凭内力苦撑,棠西只顾自个穿衣服,任由司辰在水底下冒泡。 棠西嘀咕:“什么时候学了个见人就躲的本事。” 司辰冒出一颗湿透的头,他也不想见人就躲的,只不过才看过棠西的身子,大脑一时不够用而已。 “可算找到你了!”司辰滑向棠西。 司辰随章炎的商队送货到茂藏大人家,茂藏大人留他们一行人小住几日,司辰对这个茂藏大人本没什么兴趣,可看他连夜召来二十余位绣娘绣海棠花,便忍不住跟踪看茂藏大人要把锦衣绣衾送给谁。 得见棠西那一刻,司辰压不住心底的雀跃,长日奔波的风尘和长日负重于心的担忧在得见棠西这一刻消失殆尽,司辰好容易才按捺下激动的心绪,等在暗处仔细观察,棠西她似乎生病了,气息若游丝,胃口也不大好,没吃几口饭。 揣满又喜又愧心境的司辰,来到棠西面前。 “快些带我走,我中毒了,这几日内力全无,外头那个人看得紧,逃不开,无论我去哪儿,他们的人无时无刻不盯着我。”棠西靠近司辰,说得急促,“原想等找到公输的爷爷一起走,可我找来找去找不着他,如今我这个样子,留下也不顶用,我们快些走,回头再想办法回来找公输的爷爷。” 司辰弓身,刚从水里将棠西托出水面,门外的侍女突然按动机关,司辰耐心等侍女走进,一掌拍起无数水花溅攻侍女,侍女跳起老高,勾起手爪子俯捉司辰,司辰旋身侧踢,侍女凌空一个筋斗躲过。 棠西端坐于司辰怀中,冷声道:“杀了她。” 司辰点掠水面,展开炫犹百花“无影脚”,脚力震碎侍女肋骨,随即抱了棠西跃上他来时的山头,匆匆离开露清池。 待离得足够远了,司辰才停下,和棠西停在一个小村庄旁。 晚风吹拂两人湿透的衣裳,层层凉意股股蔓延。 司辰搂紧棠西颤栗的身子问:“冷?” 棠西摇头。 司辰潜进一户人家顺来七七八八的衣物,扶抱棠西蹲在草垛下,动手给棠西解衣,棠西任他去。 棠西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司辰身上仍是湿哒哒的,棠西嫌弃地拎起司辰的袖摆:“怎么不给自己拿一件?” “风吹吹就干了。”司辰自觉远离棠西几寸,生怕自个又把她浸湿了,“什么毒能毒倒你?” “不知道......” 棠西背靠草垛调理气息,司辰静静在旁等。 侍女熏的香有问题,几乎算得上是百毒不侵的棠西一闻到那种曲曲回回的香便全身乏力,侍女和康虞却能不受香气影响,棠西也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半夜,司辰开口问:“你记得一个叫普桑的人吗?” 棠西迟疑摇头:“怎么了?” “听云儿的意思,这个普桑曾教过你和她武功,云儿现下在普桑家中,等普桑带她去找你和康虞。”司辰道。 棠西记起康虞在马车上令印真捎话给驾车的普桑,让普桑差人带云儿来相会,棠西忙道:“我们赶紧去找云儿,别错过了!” 棠西飞快转身,一下子走出老远,她的身子依然没恢复,司辰没两步追至她身后。 司辰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从棠西身后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发里,撒娇道:“我很想你,很担心你。” 棠西拍了拍司辰圈在她腰间的手道:“多大了!” 司辰还小的时候,日日盼望自己快些长大,他觉得,长大了便能拿起剑保护想保护的人,他高昂头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像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孩子。然而,长大了的他面对棠西时,却常常跟她撒娇,他以为,只有这样,棠西才不放心抛下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多一点和棠西自然而然亲密接触的由头。 很多时候,司辰都不知道该拿棠西怎么办才好。 第六十章 浅浅陈鱼 卯时初刻,庭司辰推门闪进云儿的房间。 云儿没睡,她对着烛台枯坐了一宿,看见司辰,她立即起身,投以探询的目光,司辰朝她点了点头,云儿便什么也明白了。 司辰在来见云儿之前再度搜寻过一遍普桑的家,没找到燕二,普桑应是老早就将燕二送去别的地方了,云儿和司辰在普桑家从未发现过半点燕二的踪迹。 云儿跟上司辰翻至普桑家墙后,棠西蹲在墙下等着。 “云儿。”棠西轻声张嘴唤了一句。 这两个字,仿佛一瓣花涉过十余年的光阴降落云儿耳畔。 云儿微微颔首,鼻头微酸。 “走吧。”司辰道。 棠西如傀儡般跟紧司辰的脚步,云儿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再相逢,千言万语,皆融进彼此心意相通的沉默里了。 下雨了,三人闯进一座佛寺,立于檐下避雨,僧人们正在做早课,他们穿绛红僧袍,双手合十,喃喃不断听不懂的经语。 雨越下越猛,噼噼啪啪砸得枯木直不起身来。 云儿面朝雨幕说话,声音婉转而凄凉:“小西,好久没见了。” 棠西面颊有暖流驶过,她抽噎一声,又破泣一笑道:“洛阳城的风雅楼里有个小女孩,和你长得好像好像。” “你想起了我,却不敢相信那个小女孩就是我......”云儿的声音涩涩的,脸颊扯出一片笑意。 “我害怕,我怕是你,强迫自己相信那不是你。” “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这个样子?” “不......”棠西摇头。 云儿转过身,静静道:“已经习惯了,不用为我担心,既然你此刻不想听,那我就不说,又不是什么好事。” 棠西点了点头。 昨夜寅时,司辰收到机关鸟带来的公输梧的信条,说延州城被困,危如累卵,十万火急,三人于是火急火燎赶往延州城。 河西走廊,偶有商队,商队驼铃叮呤咚哒,三人越过商队朝前走。 “姑姑!” 有人在身后喊,是鱼浅浅的声音。 鱼浅浅埋进几麻袋棉花里,在云儿错身而过的时候,鱼浅浅无意中伸出头看了一眼,她有些不敢认,声音却本能地冒出嗓子眼。 云儿他们跑得飞快,生猛刹住几步才勉强停下朝鱼浅浅看。 鱼浅浅瘦了许多,香消玉减,原本肤如凝脂的她如今变得形销骨立,她的肚子干瘪,手里抱了个酣睡的小娃娃,小娃娃用靛蓝印花布裹着,光秃秃的小脚丫子露了出来,戈壁滩上,显得分外鲜艳。 鱼浅浅拜托车夫稍停一停,她急急忙忙跳下车,在地上趔趄了一下,膝盖蹭过地面,又迅速撑起身,朝云儿他们跑去。 鱼浅浅似乎不太喜欢她的孩子,一把将小娃娃塞进棠西怀里,不再多看一眼。棠西没抱过这么小的东西,手足无措怔在原地,司辰笑着从棠西手里接走小家伙,像搂他捡来的小狼崽一般搂着鱼浅浅的娃娃。 “他爹呢?”云儿问。 鱼浅浅面色死灰:“他爹爬雪山,再也没回来,牧民们说那日雪崩,定是......” 云儿语气充满怜惜:“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至日。”鱼浅浅像在诉说别人的遭遇,“我雪山上找他,找不到......” 那日,鱼浅浅挺着大肚子爬上雪山,她带了把铁揪,发了疯铲雪,她从前只觉得雪花很美,如今最恨这些雪,雪是白的,像灵堂的白布一样,白惨惨的,毫无温度,要将人盖进地狱。 鱼浅浅一刻没停歇,她不吃饭、不睡觉,渴极了便狠狠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她恨不得吃干净山头上所有的这些凶恶的雪。 鱼浅浅挥铁揪挥了三日两夜,力竭倒地,她瞪睁双眼很想再爬起来,爬不起来,泪水扑簌融化茫茫雪山的几片雪花,她的眼里一片惨白,再也找不见一点色彩。 牧民来雪山找她,捡了奄奄一息的她回家,鱼浅浅万念俱灰,好心的牧民劝她为肚中的孩子想一想。 除夕夜里,伴随牧民们的欢歌笑语,鱼浅浅的孩子出生了,孩子没哭,他一声不吭地早早来到这世上。 鱼浅浅抱着孩子,不辞而别,搭上商队的货车翻山越岭,一路向东,颠入黄土高原。 鱼浅浅没有讲她想带孩子去哪里。 司辰听麻木的鱼浅浅叙述她的故事,她似乎没多少力气了,说得极简洁、无动于衷,司辰感觉,鱼浅浅并非是讲述给他们三个不相干的人听的,而是讲给她的孩子听的。 一路沟壑,鱼浅浅时不时说起一两段他和陈慈的往事,她不肯给孩子喂奶,棠西跑去牧民帐中讨来羊奶,用手指蘸了喂给娃娃喝。 走了两日路,便到了延州城。 延州城遍地空屋,司辰择了一家,安顿好鱼浅浅和她的孩子,独自跃上城墙去找公输梧。 云儿和棠西四处搜罗清水和食物。 棠西翻出村里一口井,她提来一只拴绳索的桶扔下井打水,云儿捧了几根玉米棒在旁等候。 “你会和庭司辰成亲么?”云儿笑问。 棠西惊讶:“什么?” 云儿脸红道:“他对你用情至深,他这个人挺有意思,配得上你。” “可他跟我是亲人......”棠西彷徨犹疑,“你会不会看差了,误解了我和司辰的感情。” 云儿笃定:“你没把他当男人看,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爱,他看你却不一样,是个人都能察觉到。” “你知道情爱是什么?” “不太知道。”云儿吞吞吐吐,“似乎又知道,回头你多多留意庭司辰他是如何待你的,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的,大概就是那样。” 棠西使劲回想她和司辰相处时的情景,丝毫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云儿和棠西说着话往回走,远远听闻小娃娃的哭声,跑进屋一看,小娃娃孤零零躺在桌上哭得就要断气了。 鱼浅浅不在屋内,云儿和棠西找遍四周也没找到。 此后,鱼浅浅消失不见,再也没回来,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 鱼浅浅说孩子他爹之前提起过,不管是男娃女娃都给孩子取名叫陈鱼。 第六十一章 固守非攻 “啊!七天七夜,整个城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每个人都成了一只苦大仇深的鳖,瓮中捉鳖你知道吧!”公输梧抚平自个仍旧起伏不定的胸口,“受围困的生活真的很能改变一个人。” “棠西,我找到了......可是,还没有你爷爷的消息。”司辰低声道。 “你在哪找到的棠西?” “敌国都城。” 公输的胸口愈加起伏不定,紧张道:“苏千和奇将军派人到敌营里查探,也没发现爷爷的踪迹,康虞若要爷爷排兵布阵,不可能不留爷爷在前线,若只想请爷爷给他们做‘压簧弹弩’,极有可能直接带爷爷去都城,司辰,你可要帮帮我!” “好!” “你不是说找着棠西了么?她人呢?” 司辰想了想道:“我去接她来,她在敌国都城待的时间不短,兴许记得些路线。” 棠西半举陈鱼小娃娃推给云儿,云儿单手倒拎陈鱼的小脚踝大步朝外走——小家伙拉了自己一身,云儿打算将他丢给守城的官兵,她实在应付不来。 司辰从街上回来时得见陈鱼小娃娃被倒拎着晃来晃去,惊讶得合不拢嘴。 云儿抬起闲余的左手向司辰挥了挥,扬了扬小脑袋朝下的陈鱼,意思是正在对付这个小家伙,她像拎了条滑腥腥的大鱼似的走近司辰。 “棠西呢?”司辰问。 “烧水呢。”云儿回道,“小玩意儿拉了自个一身,她说烧水给他洗洗。” “那你这是拎他去哪儿?” “城里那么多官兵,把小玩意儿交给他们,好让他长大了当个大将军!” 司辰弯腰端住陈鱼腋下,接过陈鱼举起道:“他娘同意?” “鱼浅浅!”云儿呸一声,“我算是明白了,那个女人老早就打算抛弃她的孩子,这会子早没影了。” 司辰将陈鱼举得隔自己一臂远,边走边道:“叫上棠西,咱们一起去军营。” 云儿和司辰远远的看见棠西已经成功把人家房子给烧了。 满脸焦黑的棠西愣愣的看向司辰,摆摆手道:“举给公输去吧。” 于是,公输得到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为陈鱼洗屁股。 棠西离水盆一丈,吆喝指挥:“水都脏了,赶紧换盆水吧!” “没他穿的衣服咋办?”公输哭丧张脸。 苏千抄起一件他的旧衣服,“哗哗”扯了几下,扯出件不伦不类的小衣,扔至公输头上道:“穿这个吧!回头再裹个毛毯,啊呀,把我这儿搞得臭烘烘的,回头清理干净啊。” 边关不太平,敌军跟苍蝇似的,三天两头跑过来叮几口,汹汹来,匆匆去,小打小闹一场,害得苏千焦头烂额。 “真想杀过去把他们一锅端了!”苏千来军中的日子虽浅,脾气学得快,暴躁了不少。 司辰和公输打算在下一回交战时趁机混入敌军内部,之后再找机会上敌国都城。这个想法须得借用苏千那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在千钧一发的战场上于瞬息之间换掉司辰和公输的脸,换成敌国卒兵的脸。 棠西和云儿表示也想跟去,司辰丢出一句:“你俩留下来照顾孩子。” “听说你在敌国都城待过不少日子,可否帮忙画个地形图?”公输朝棠西投以无比期待的目光。 棠西一挥草就十张地形图,每张都不一样,她表示,哪一张都有可能。 这夜,官兵们端口破碗、夹两块馍围成圈,有的圈大些,有的圈小些,夜里,圈子中央燃起篝火,明黄的火光,热腾腾的稀饭,纵使填不饱肚子,有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在,好似温暖了几分。 军营寂寞,没有站岗巡逻任务的战士们饭后无事,总喜欢掐在一起摔打两下。 奇青帐下很少有逃兵,他治军严谨,训练有素,将士们唯其马首是瞻,他年纪轻,没什么架子,常常和臭气轰天的兵士们一锅吃、一地睡。 棠西观穿铠甲的两个大胡子掐架,拍手叫好,司辰黏在棠西身边,抬手挡拦那些毛毛躁躁的官兵,不让他们挤搡棠西。 奇青手执他的红缨枪溜达过来,将士们起哄,要看奇青露一手,奇青伸出食指悠悠一指,指住庭司辰。 棠西大笑,一鼓作气把司辰推进圈中央,司辰无奈,拔出他的木剑。 奇青先出手为强,耍出一套“缚龙诀”,红缨翻飞如逆鳞溢血,司辰使“大鹏展翅”剑法,退守破杀。 棠西至今从未见司辰反守为攻、以攻势为上,司辰要么和人打成平手,要么输,从未赢过。 云儿在旁叹气,她倒是很想和奇青拼了命打架,可这人又伤不得,伤了他,谁去带兵打仗? 计划当天,棠西抱着陈鱼立于城墙之上,双眼始终追随司辰的身影,任两军如何激烈厮杀,任战鼓如何叫嚣猖獗,她只盯着司辰看。 司辰一直都知道棠西的位置,不停分神回应棠西的目光。 战场上的司辰不一样,他全力进攻,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一支冷箭朝棠西的方向射来,棠西轻飘飘避过,再看向乌烟瘴气的战场,敌军正疾速撤退,怎么也找不见司辰的身影了。 苏千驭马返城,顶了一张黢黑的大胡子脸登上城墙找棠西,棠西瞧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大胡子是苏千。 “天气反常,一会儿下雨,一会儿下雪,雪还没化呢,雨就来了,雨还在下呢,雪花便飘起来了。”苏千开口道。 棠西问:“哦,是有什么寓意么?” “没有,我只是谈论一下天气。”苏千莫名有些尴尬,“天冷,抱孩子回去吧,这孩子怎么也不哭?” 棠西让苏千吓一跳,还以为孩子死了呢,低头看孩子的确是睁着眼的方安下心。 云儿亲手给陈鱼做了米糊,她兴冲冲跑来城墙送米糊,扒开孩子的嘴一点一点给孩子灌,笑道:“你看他,吧唧嘴呢,还有点可爱。” 棠西忽然来了一句:“乖,叫娘。” 这句话说完,云儿和棠西俱是一惊。 云儿扑哧一笑:“你打哪学的!” 棠西笑得慌乱:“那个......我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我跟前说这个!” 苏千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一旁守卫的将士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们三个大的和一个小的,战场残酷,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笑声。 沙场的将士们,经历了太多的杀戮,看惯了生离死别,日日消磨于塞北黄沙中,磨出一颗铁石心肠,饶是铁石心肠,也会为深刻的情愫所触动。 第六十二章 流沙聚散 庭司辰和公输梧不懂敌国的语言,更不知各自脸上的人皮面具姓甚名谁,也不好双双装傻充愣,他俩决定不在军营久待,趁战后清点的小乱局,一溜烟做了逃兵。 两人一路向西北,沿洛水过长城,装作哑巴兵,东躲西藏,比比划划跟农牧民讨米酒奶茶、讨饭蔬干肉。 西平楼下,公输梧紧盯布告栏上两幅画像,总觉得画像上两张脸似曾相识。 “野原和编钟?”司辰在旁悄声提醒道。 公输反应过来:“啊!是了,有几分像!不过,怎么贴他俩在这儿?” 司辰摇摇头,摸摸下巴:“没猜错的话,像这样的,该是通缉犯。” 公输吃惊瞪眼,仔细辨认画像上的人,愈看愈觉得像寒野原和编钟。 僧人乞食化缘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司辰和公输最喜欢问佛寺讨饭吃,着实有些惊世骇俗了。 司辰和公输达成共识,认为这个国家的佛寺雕梁画栋,一看就不差吃的,况且,佛门慈悲,没理由不给路过的士兵一口饭吃。 这夜,司辰睡在“流沙寺”客舍,忽地听闻瓦片掀动的细碎声响,房顶有人!司辰猛拍炕板,弹跳而起,冲毁房顶,张开手掌擒拿掀瓦片的人。 掀瓦片的人震惊下腰,一招鲤鱼摆尾,滑溜溜逃开。 司辰动作一滞,愕然出声:“野原!” 野原落至另一座屋檐上,眯起眼睛看司辰,谁啊这是! 司辰显露他背后的木剑,野原方知对面的人是司辰。 公输梧仰朝破开的房顶叽叽咕咕一串,司辰明白公输是在问发生了什么事,忙回他一声“嗯”! 有好奇的僧人推开门探出脑袋瞅一眼,见没什么别的动静了,又合上门继续去和佛祖神交。 司辰勾勾手指头,邀野原随他一同进屋,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顶的洞跳下去。 隐在暗处的编钟见状,也恍恍惚惚的跟着跳进洞。 “你们打算盗佛像?”司辰问。 “我像是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的人吗?再说了,佛身那么大,能扛回去?”野原不屑,转向公输梧道,“你又是谁?” “我公输梧啊。”公输忙着打听,“城墙上有你们的画像,你们是在被通缉吗?” 野原上前捏捏公输的脸,又转身揪揪司辰的脸,赞叹道:“回头给我也换张脸,便不用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啦。” 司辰取笑:“大半夜上房揭瓦,人人喊打,还说不是盗贼?” 野原倒上长炕,搂了毛毯,蹭贴墙壁道:“明儿再说吧,困,多少天没睡个舒坦觉了......” 司辰了无睡意,他在长炕另一头铺上野原盖的毛毯,示意编钟上炕休息。 编钟摇摇头,说不困。 第二日清晨,流沙寺有讲经活动,高台下齐齐整整一圈锃光瓦亮的光头听高台上闪耀晨曦光辉的光头念阿弥陀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流沙寺高台上讲经的高僧便是编钟和野原苦苦寻觅良久的印真方丈。 上个月,潜于清明寨沟壑间的编钟和寒野原等至夜深出动,在绕过最后一座寨堡时让一名汉人书生发现。 寒野原飞起一脚踢倒书生,拉了编钟跑走。 编钟和寒野原在前边跑,身后百余名步兵穷追不舍,甩了十里才甩干净。此后,他俩一见着佛寺皆要进内查探印真在不在里面。 几乎每座城墙下都贴了寒野原和编钟的画像,他俩莫名其妙的被冠上了谋杀太师的罪行。 编钟说这个印真是敌国派出去的细作,是她的仇人,她阿姐的死和这个印真骗子脱不了干系,编钟潜伏在印真身边的时日不短,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探查到。 寒野原提议,直接把印真捉过来拷问。 讲经结束后,印真在众僧人的簇拥下骑上骆驼,骑骆驼的印真摇摇晃晃行进数十里,远远瞧见一队仪仗迎面而来,他连忙下马,双手合十退避路边。 六名步甲兵肩扛步辇,两名举止庄严的女子执仪仗扇,前前后后列队而行数名武士。 康虞身穿白袍,妆容艳丽,乘步辇而来,极美的脸庞一半阴影、一半光明,神情晦暗。她瞥了瞥路边的印真,微微抬了抬手,仪仗便停下了。 白衣穿在康虞身上,丝毫不见寡淡凉薄或出尘飘逸,她自圣洁的白袍下绽放出风情万种、五彩缤纷之姿。 印真俯头躬身等待,康虞却久久没出声。 康虞缓缓开口:“六道轮回,因果报应,诸多恶缘,罪孽深重,今世债,来生可偿?” “六道生命,唯人为恶最甚,今生为善,方得来世。”印真道。 “我这样的人,为世间阴暗面,后来者不知,史册不载,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恶缘若可积算,两两相较取其重,我若入地狱,他不必去。” “万物生,魂魄灭,真谛轨迹,生灭循环,自有法则......” 草垛后脊的司辰戳戳公输肩头道:“她就是康虞。” 公输梧下意识挺直身板,青筋暴跳。 寒野原不明白,为何康虞会出现在这儿。 印真骑骆驼,和他的两位弟子,走在了康虞仪仗的最前方。 康虞一张明丽的脸完全隐入阴影之下,她望向印真发光的后脑勺,心道:祈求神佛,为弟子引路。 康虞在想连纵合。自古有善才有恶,有大恶才有小恶,康虞愿做尽一切大恶之事,摆正连纵合的倒影,使他相对善,不必入地狱。 康虞想起她的姐姐罗摩,若她没死,她为神女,康虞做她的信徒,姐姐是康虞在这世上唯一愿意尊崇信服的人。 康虞想起云儿和小西。随军凯旋而归的康虞丢失了小西,没等到云儿,康虞决定把属于她的这两件东西拿回来。她不明白,养的小蛇尚且知道千里迢迢来到主人身边,何故小西和云儿比小蛇这般禽兽还冷血,驯养五年岂无一得? 狂风阵阵起,风沙肆虐,路上行人满身沙尘,天却仍是蓝得那么干净,因为风的缘故,零零散散的云团划出荒丘的景象,不管人们愿不愿意,皆置身于当今天下,不可逆转,无法改变。 公输梧、庭司辰和寒野原尽量簇围编钟在中间,虽完全挡不住什么,编钟却走得稳稳当当。 风吹散流沙,洒满江山,她肉身已死,谁人才来苦苦追寻她? 漫漫黄沙殓不住白骨,冒出一截头来,编钟瞥了它一眼。 第六十三章 前尘已忘 她穿月白百褶刺绣妆花裙,黑丝挽髻,缠炎红圆顶包头帕,她匆匆经过江水畔,快步走过层层叠叠的吊脚木楼,她的手里牢牢提了个秋香色的包袱,她的神情既急切又悲伤。 她脱下鞋袜,提起裙裾,沿涉澄澈的溪流迈入一口幽深的洞穴。溪水荡击岩石,溪流流出一口洞,随即流向另一洞深处。她走得很急,溪水溅湿半身。驻足歇气时,她仰头望了望,穹顶悬挂的钟乳石愈发晶莹剔透,快到了,她想。 洞内更深的地方,钟乳石栩栩如生,像有千姿百态的飞禽走兽栖息于此。飞禽走兽之后,有一个孩子,孩子一动不动的坐在一个黑袍人身旁。 她跪下,朝黑袍人连磕三个响头,黑袍人眯眼看了看她,朝洞穴尽头走去。 她连忙爬起身,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暗暗责备了一声自己,用力在脸上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角弯起来,小跑到小孩面前,蹲下身。 “小西,阿娘来了。” 棠西自睡梦中惊醒,汗湿额颈,自打住进军营,她夜夜受梦魇所困,梦境太过真实,令她感觉自己切身到梦里走过一遭,每每醒来,浑身疲累。 云儿抱了陈鱼冲进来,惊惶道:“小西!快!摸摸他,他烫得很!” 棠西拿手试了试陈鱼的脸蛋,像被明火烧着了似的,抖索抽回手,大步跑出去拉住迎面走来的一个兵问:“苏千回来了吗?” “回来了!请您过去呢!” 云儿不明白小西为何着急找苏千,苏千看起来像是会照顾孩子的人吗?这时候不应该赶紧去找军医吗?但也没多问,抱了陈鱼急急忙忙跟紧小西。 云儿不知道,军营里的军医累的累死、病的病死,死于流矢、残兵之下的也有,军医已经寥寥无几了。 棠西扑向苏千,一把握住苏千的手腕,苏千易容后的这张脸依旧很丑,棠西倒已经习惯了。 “大鱼!大鱼生病了!”棠西给陈鱼取了小名叫大鱼。 苏千低头瞧了瞧棠西没穿鞋的两只脚,心里打鼓似的忐忑不安,刚打完一场仗,伤兵遍地,两位好不容易还健在的军医都去照顾伤兵了,要给陈鱼看病,只好带孩子去伤兵营。 棠西还有些恍惚,还没从梦中清醒,那个总是在她梦中出现的女人为何对她说“阿娘来了”? 血腥腥的伤兵营遍地烂肉,缺胳膊断腿的士兵凄凄惨惨堆成一坨,棠西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开始默默颤栗。她曾旁观到战火虐杀,也听兵士们谈起战争的严酷,然而,当她亲眼面对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时,她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行军打仗。 伤兵营里满是沮丧无望、消沉颓废的脸,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角落里的这个人,他丢失了一条腿,腿根以下空荡荡的,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腿,津津有味的在念叨些什么。 军医抱了陈鱼在怀里看诊,热心的苏千正给伤兵包扎,棠西和云儿双双蹲在角落等。 伙头兵进来派馕,扔一个馕到角落里坐着的断腿伤兵怀里,提醒道:“傻大个,快吃啦!” 傻大个咬馕,仍止不住满嘴喃喃。 “傻大个,你说什么呢?”棠西听了半天没听清,好奇问。 傻大个没理棠西。 “傻大个,你叫什么名字?” 傻大个瞪大眼睛,看向棠西木讷道:“连晋。” “你叫连晋?”棠西笑道。 傻大个咽下没嚼的馕,慎重吐出两个字:“宋晏。” 棠西这才明白,原来傻大个一直在嘴里嘀嘀咕咕的是两个人的名字——连晋和宋晏。 军医说陈鱼发烧了,念了个药方,命他的医徒去抓药。 云儿打量傻大个,轻声道:“连晋,原是连教四大分舵主之一,连纵合的左膀右臂,连横要他领连教弟子来西北找奇青将军,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你说他?”军医耳力好,接话道,“敌军围延州七日,将军向周边驻军求援,他便是来援救延州的。” “援军中敌军埋伏,被全部围歼,死伤万余。”苏千咬牙切齿道,“没想到,还有人活下来!” 军医捏了胡须叹道:“我们的人,全死光了,只有他,他身中数箭,腿上还卡了把敌军的冷锻刀,我们亲眼看见,他自己慢慢站了起来,站在遍地尸首中央,他直直的看向我们,我们就带他回来了。” 棠西瞧傻大个指骨坚硬、厚茧嶙峋、气息深厚、筋骨虬结,周身带有高手的力度。 可即便是高手,在两军交战之际,能起的作用也是极其有限的,任他武功多高强、内力多深厚,终究是抵挡不住洪水似的敌军、暴雨似的刀剑。 军医接过医徒递来的药包检查一番,接着道:“起先以为人是救不活的,谁知他竟醒了过来,人醒来了,脑子因受过重创,什么也记不得,整日里窝在角落里吃睡,问他什么也不知道,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棠西想了想道:“云儿说这个人叫连晋,他口口声声念的是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不是他惦记的人,他想去找他?” “谁知道呢!” 军医催促棠西她们抱了孩子赶紧走,他可忙着呢,还有这么多人眼巴巴等着他去救治、或是等他赶紧给他们一个痛快。 云儿守在炉子旁煽火,她朝一旁的棠西讲述道:“上回以为你被带去洛阳城,适逢连纵合死了,连晋找连横回去,我、庭司辰和连横结伴往洛阳,与这位连晋是有同路之谊......那时听说连晋有一位牵挂于心的老相好,他那位老相好,去年冬至日病逝了,你说,他口中念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他老相好?” “药熬好了吗?还要多久?大鱼这是晕了还是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棠西满心系在药罐身上,“司辰在就好了!他身上有一大堆丸药,随便给大鱼喂一颗,大鱼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受罪。” “很快很快,再有半个时辰便熬好了!”云儿加大手劲煽火,“你先给他顺顺气,别让他咽气了!” 棠西低头瞅向躺在炕上的陈鱼,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轻轻地拍了陈鱼一掌,小小的陈鱼给她一掌拍出一口鲜血。 陈鱼若不命大些,要怎么活得下去? 第六十四章 不可奈何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存活世上,因为某件要完成的事、或因为某个人? 编钟盘上红纱,提盏红灯笼,她的眼神变了,像一名刺客,冷冽而笃定,编钟心想,若身为刺客,在完成刺杀任务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天底下的刺客大抵都是悲壮的,如夸父逐日般悲壮。 霜夜,月影全无,寥寥星,编钟遥遥望了望寒野原他们所在山洞的方向,她看不清那样远,一个模糊的梗概便能使她安心。 编钟潜入军营,她敏捷地翻阅过四顶白色帐篷,来到第五顶帐篷根下,一阵诵经的声音传入她耳,是了,印真在这里! 和楚游园久居竹屋的编钟对武林万事极为熟稔,康虞这些年的行踪和处事虽隐秘,编钟还是略微知晓一些的,印真若和康虞是一国人,这几日,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事情。 “红......”印真的大嘴巴被编钟用兵士汗臭的内裤塞满。 编钟点住印真几处大穴,漫不经心勾了把匕首在印真眼前晃来晃去,恐吓道:“接下来,仔细听好我的话,是便眨眼睛,不是便挑眉,听明白了吗?” 印真一动不动。 “知道我是谁吧?” 编钟没点印真的哑穴,印真强忍口中的咸臭,嗡嗡道:“红笼女!” “我怎么会是红笼女?红笼女不是让你给杀了吗?”编钟讪笑道。 印真念了句阿弥陀佛:“出家人从不杀生。” “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人。”编钟的眼神满是戾气,语气突地狠厉,“我是来为红笼女报仇的人,红笼女不是你杀的,告诉我,是谁!” 印真无声反抗。 “我已经杀了十几个无关紧要的秃驴,就是为了逼你现身,我早就想杀你了。”编钟捏住匕首在印真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可你像只地鼠似的,躲得无影无踪。” 印真一脸视死如归。 “红笼女是康虞杀的!康虞在哪!”编钟赤目。 “我在这儿。” 编钟循声甩头——这个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竟然一点儿也没察觉到。 一身白袍的康虞走近编钟,袅袅婀娜。 编钟当机立断,一匕首抹过印真的脖子,印真当即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康虞皱起眉头,显然是怒了,她伸掌握爪,呼啸而起,卷起飓风,凌厉下扑。 编钟一扭脸,手里的灯笼便亮了,缱绻红光映入康虞脸上的红妆。 康虞冷冷一笑,对编钟这招丢人现眼的迷幻术嗤之以鼻。 编钟不知道,她手中这盏原属于红笼女的红灯笼、还有她学来的属于红笼女的迷幻术,于康虞而言早已不算新鲜了,很久以前,康虞便将红笼女的迷幻术调查了个一清二楚。 康虞化身青穹下屏开白羽的苍鹰,编钟好比刚离开母鸡窝独自出来觅食的小鸡,一个张开坚硬的爪子凶猛啄抓,一个扑闪稚嫩的翅膀嗷嗷欲飞。 小鸡空有一对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在苍鹰的攻势下,丧失了羽毛。 编钟的衣裳让康虞撕扯得零零落落,编钟知道,康虞这是在羞辱她。 编钟呕出一口鲜血,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迅速起身,握紧手中匕首,大开大阖展开攻势。 “宿杀门”门主,也是编钟的父亲,曾告诫她:你若遇上无法战胜的对手,不可任由其摆布,当猛攻而上,一旦你选择退守,就再不会有战胜他的机会。 除编钟外,竹屋其她五位姑娘的三脚猫功夫都是寒野原教的,寒野原常常独自去后山练功,编钟有时会偷偷跟去看,她知道,寒野原每日都会温习一遍“罗摩十三式”刀法,编钟看得多了,居然也会耍出几式。 短短的几十回合,编钟倒地五次,康虞总会耐心等她再度站起身,一直不屑开口说话的康虞以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先是从精神上压垮了编钟,再是从武功上彻底打败了编钟。 编钟趴在地面,艰难喘息,她奋力挣扎,想再爬起来。康虞走入她眼中,脚尖递至编钟眼皮子底下,无声嘲笑。 一位将军掀开帘幔进来,他用编钟听不懂的语言向康虞报告道:“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敌人行动。” 康虞挥挥手,将军立即退下。 “我有点忘记了,你叫什么名字?”康虞语气温柔。 编钟浑身鸡皮疙瘩,颓唐不吭声。 康虞俯下身,凑近编钟笑道:“你和你姐姐倒是一点都不像呢。” 编钟察觉到自己的神志已不受控制了,人仰马翻,她挤压腿根处的伤口,努力感受疼痛,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心神摇摇欲坠。 “你的姐姐,就是我杀的。”康虞轻描淡写道。 编钟最后一丝因愤怒险险牵扯住的心防轰然倒塌,她忘却了仇恨,木讷道:“我叫玄葵,姐姐叫玄昙。” “哦!当年那个废物宿杀门主的两个草包女儿。”康虞笑意愈浓,“横儿也好,你姐姐也罢,真是太不了解我了,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会放心派给她任务?自始至终,我都知道红笼女便是玄昙,可惜呀,你姐姐她不知道我便是当年灭宿杀满门的人,她费尽心机寻觅了多年的仇人就在她眼前,她却不知道,你说,你姐姐是不是蠢极了?” 康虞笑,编钟也跟着笑。 “哎呀,后来,我派她护送印真和白马寺的人,她一定是听说了什么,回来居然和我动手,不自量力,这世上,有一个横儿整日叫嚷着找我寻仇也就罢了,她算什么东西,怎么配!”康虞取来桌上的一壶温茶,她面目虔诚,一壶茶自编钟头顶浇下去,像浇灌一样。 编钟甩甩脑袋,彻底清醒了,迷怔半晌。 “要是你愿意替我办件事,我便留你性命,不杀你。”康虞诱惑道。 编钟心如死灰,瘫在地面一动不动。她此番孤身深入敌军,是为手刃杀害她姐姐的仇人,不求成功,也从没想过会成功,她只是来完成她应该完成的事情而已。 她的姐姐玄昙曾说过,报仇是她俩一生的宿命,若有朝一日背弃了,将以何为生?编钟却从未这样想过,她甚至不理解缠绕玄昙半生的仇恨究竟是什么。 玄昙死后,编钟成了家门最后一个人、唯一一个人,她不想和她姐姐一样,不愿为灭门之仇辗转半生,既然家门所有的仇恨最终都堆砌到她的头上,她的选择便只剩下“赴死”。 康虞踢了下编钟的脑袋,陷入沉思。 第六十五章 红笼遗女 编钟十岁那年,她的门主父亲玄天、母亲李圆圆和阿姐玄昙皆称呼她为玄葵,她没有昵称,自襁褓时,她只是玄葵。 那年,“宿杀门”满门遭屠,只剩下编钟和她阿姐。 编钟和玄昙有一个姑姑,是她们父亲的表姐,姑姑嫁了个盐商,看起来日子过得滋润无比。姐妹俩的爹妈死后,编钟和她阿姐借住姑姑家,三个月后,姑姑赶玄昙和编钟出门。 姐妹俩四处讨生活,街市容不下她俩,于是上山,在一口山洞里住了年余。 编钟遍迹山间,挖野菜、打兔子提到山下去卖,好换来些米粮布匹。 玄昙日夜习武,拉编钟对练,她通常不说话,一旦开口,三句不离报仇雪恨。 编钟十三岁。一队自西域远道而来的献舞团打山头过,他们见荒山野岭上似有人生活的痕迹,他们的舞姬面戴红纱,朝洞内望了望。 玄昙正用枝叶作剑练武,她瞧见逆光的舞姬的脸,跑至墙边,取下墙上一把残剑直刺舞姬。 玄昙的性子自来蛮横。 舞姬一袖子甩翻玄昙,呵呵笑道:“小姑娘这么大脾气?” 玄昙弹跳起身,瞪向舞姬,不服输。 舞姬打量问玄昙为何住在山洞里,玄昙气哼哼不答话,像瞄准猎物一样扫视一圈候在舞姬身后的奇装异服的人们。 “你要不要跟我走?你听我的话,替我办事,我可以让你住进华丽的大房子,如何?” 玄昙仔细凝视舞姬,舞姬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浓黑,好看极了,玄昙不禁暗想红面纱下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我不要大房子,我要学武功,你全部教给我。”玄昙斩钉截铁道。 舞姬蹙眉凝思良久,方答:“好!” 美丽是天底下最能说服人的特质,而神秘的美人拥有得天独厚的、最为强大的号召力,玄昙以貌取人,跟舞姬走了。 那日,编钟第一回走远路去到另一座山头,捉了两只野兔,挖了满满一箩筐野菜,因路途稍远,她回来得晚些。午后正阳下,编钟的脸庞因满载而归的收获而洋溢起满足的笑容。她想,吃完饭拿野兔和野菜到山下去卖,多攒几文钱,兴许能攒够一床新棉被,明日又明日,没准能给阿姐攒来一身新衣裳。 编钟回来,可山洞外没有她阿姐凿锅生火的身影,洞内长满绿叶的合欢树断枝倒在中央。 编钟独自在山洞又等了半年,她阿姐再也没有出现。 玄昙离开编钟,一句话也没留下。 后来,山上再打不到野兔,编钟没再等下去了,她下山,去山下找活干。 编钟空着肚皮混入嘈杂的人群,人们大抵是在欢度什么节日,热热闹闹举行百戏盛会,成群结队的人们挤在集市、庙会、街头等处,围看杂耍表演。 编钟早饿昏了头,她像个木偶一般被街上的人挤来挤去,她趔趄摔倒,站起身时,眼前有一帘蓝布。编钟浑浑噩噩掀开蓝布一角晃入一顶帐下,帐下一小盘点心吸引住编钟的全部目光。编钟扑向点心,一把抓起点心往嘴里塞,她尝不出味道,嚼得喘不过来气。 有人身穿戏服,油头粉面,扬手拍打编钟的头,骂道:“哪里来的小杂种!狗娘养的没眼的东西,不看看是什么就拿来吃!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编钟噎住了,大力咳了几下,咳出泪花,仍不住地往嘴里塞点心。 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凶狠狠走过来,他一脚踹向编钟肚子,硬生生踹得编钟从蓝帘下滚出去。 编钟趴伏蓝帘后,吞进肚的点心尽数呕出来,她感到嘴里的味道有些奇怪。编钟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看不清方才吃进去的点心其实全是纸糊道具。 人贩子捡起编钟,卖给康虞,编钟再度住进山洞里。只是这回,与她作伴的人多了,有许多姑娘,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又不见。 编钟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的事情,每日都有人给她送吃的,编钟已经许久没过过像这样不用为填饱肚子操心的、安逸的生活。 只不过,有一条大蛇,编钟怕它。大蛇常游走在编钟周边,每当蛇和她擦身而过,编钟便紧闭双眼、贴紧墙壁、一动不动。 有人每隔五日拿金匕首来割编钟一大碗血,编钟知道,她和其她姑娘的血都是用来喂大蛇的。 大蛇不太擅长饮血,它总是一嘴巴进盆,血溅洒出来,满地都是。大蛇珍惜食物,它总会吐出它的信子舔干净盆外的血迹,每一滴都不浪费。大蛇像狗那样舔血,蛇信子和狗舌头放在一起,编钟觉得甚是好笑,但她从不会笑出声,她会在心里暗暗笑,有时笑意太浓,牵上嘴角,染上眉梢......别的姑娘们哭来哭去,编钟却得强忍笑意。 就在编钟已然习惯山洞内的生活,樊惊从天而降,带她来到一片竹林。竹林有琴声,编钟从未听到过如此好听的声音,琴音粼粼,编钟开始感到有一只神的手柔柔的、在抚摸她。 琴师坐在竹林尽头,没过问来客过去,只道:“你就叫编钟吧。” 竹林尽头还有一座规整的竹屋,四位好看的姑娘立于竹屋回廊下,笑脸温暖。 世间最美好的生活大抵如此吧——偕伴微风,月下起舞,无间合奏,虫鸟共鸣,不必挨饿,夜夜好梦。 竹屋还有寒野原,编钟认得他,认得他的声音,认得他的眉眼,编钟和百米深陷阱下的寒野原重逢。 多年以来,编钟很想跟寒野原说一句:还记得陷阱中那个叫玄葵的女孩吗?就是我! 但最终没有,编钟什么也没跟寒野原说。 四年前,编钟随师父和姐妹们在台上演奏,她一眼认出了站在台下的玄昙,玄昙找她来了。 玄昙誓将从西域舞姬那学来的武艺和迷幻术倾囊相授,这件事不容编钟拒绝,长姐为大,长姐的气性依旧那样顽固,编钟没有说“不”的余地。 从那时起,编钟便多了一层心事,她须听从玄昙的安排,她得杀人。编钟将心事深埋心底,没法同月琴她们讲。月琴她们是明亮的,编钟沉沦进黑暗的漩涡。 编钟不知玄昙是怎样办到的,她从洛阳城金赟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内修了条暗道,以便编钟往返竹屋。 玄昙死了,编钟自楚游园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楚游园说红笼女护送完白马寺僧人返回后遭人杀害,尸体被送到连横手上。 乍一听闻阿姐死讯,编钟的内心并无波澜,她如往常一样回房睡觉,夜深忽梦起姑姑把她和阿姐扫地出门那年,姐妹俩身上只剩下买一个馒头的钱,玄昙买了一个馒头,分给了编钟一大半。 编钟穿上红笼女的衣裳,到连横处偷得玄昙的尸首,淋洒化骨水。编钟的阿姐和爹妈一样,从此一干二净地消失在这世上。 第六十六章 处心积虑 距离延州城不远,司辰想趁夜去瞧瞧棠西,可转眼看公输梧为他爷爷担心得辗转反侧,便作罢。 昨夜,公输梧、寒野原和庭司辰想法子潜入敌军军营摸路,打算等今夜夜深再去一趟,这回至少要找到康虞所在的营帐。 “怎地编钟还没回?”寒野原打破静谧,开口道。 司辰起身:“时辰差不多了,你俩先分头行动,我仍走敌军腹背,顺道沿山路找编钟。” “好!”寒野原提醒,“公输,当心点儿!” 公输梧点点头,每当他心里有事儿,话总是不多的。 延州城内,云儿抱了陈鱼,和棠西一齐围坐在火盆边烤火,火盆红炭上置了水壶,水壶里“咕噜咕噜”温有一壶酒。酒是苏千不久前送来的,他说今夜有行动,准备深入敌军后方一举焚烧敌军粮草。 棠西喝红了脸,兴头十足,对着火盆呵呵傻笑。 陈鱼贴在云儿怀中睡着了,云儿抱他去榻上,给他捏好棉被,回头看棠西傻愣愣的模样,笑盈盈道:“先前不知,原来你酒量如此差劲,一杯就倒。” “没有!我可清醒得很!”棠西摆手咕哝。 云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是温的,饮入腹中,火烧火燎,浑身暖意,云儿舒坦道:“上回说到绝尘谷的忠叔和秦姨成亲,后来呢?” 棠西晃晃脑袋,“嗯”了一长串,惋惜道:“哎呀,脑袋晕晕的,这会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上回你说到哪了?不如你再继续和我讲?” “不说了不说了,你呀,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说了你也记不住!”云儿伸出食指戳棠西的脑门,她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小西不在的这些年里还发生过什么趣事,过去那些腥风血雨和独来独往的日子根本不值一提,云儿好奇道,“你再讲讲庭司辰这个人吧?” 提起司辰,棠西忽然觉得饿了,好像胃和肚子空空如也,她咧开嘴道:“你饿了么?我去偷几个地瓜来烤!等着!” 棠西迷迷瞪瞪走向伙房,迎面撞上一个风风火火的、满脸泥草的士兵。 “对不起对不起!”泥草兵士连声道歉。 棠西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是奇将军部下,和姑娘打过几回照面的。”泥草兵士显得焦急万分,拔腿要走,“我先走一步!” “你急急忙忙的要上哪儿去?”棠西追问。 “奇将军一行遭敌军埋伏,我逃回来......” “什么!”棠西不等泥草兵士说完,“在哪!快告诉我!” 泥草兵士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棠西瞬间明白了,苏千曾跟她提起过,说那里有一条小路直通敌军腹背。 棠西甩甩脑袋,唤醒清明意识,朝小路奔过去。 一路上,寂夜悄悄,棠西并未察觉到何方有动手打杀的讯息,她不禁猜想,苏千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还是被敌军所俘?当然,还剩下一种可能,便是方才那个泥草兵士在撒谎。棠西回想泥草兵士的神态和说辞,确是有不对劲之处。 棠西警觉地又朝前跨出几步,在她左前方不远处忽有火光烧天,接着,敌军敲敲打打一阵骚乱,然而,骚乱的动静中却没露出丝毫惊慌,敌军的号角高亢吹响,喊杀声层层叠叠,秩序井然。 真中了埋伏!棠西心想。 棠西跃上树梢,眺望声火方向,展开“江畔独步”身法,拨开暗影探寻而去。 距离前方战场只剩一丈远,棠西几乎听见了苏千的喊声,出乎她意料的,康虞轻飘飘自黑暗深处冒出来,横亘在棠西面前。 “等你好一会了。”康虞迎向棠西道。 棠西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立马逃走,她知道自己战胜不了康虞。 康虞缓缓靠近,嘴里不断说出话音,念咒语一般,棠西即刻头疼欲裂,她捂住耳朵,蹲下身子迫使自己不去看康虞的唇型。 没过多久,棠西倒地。 康虞俯下身,双手轻轻掀托起棠西,像捧托一件无比珍视的宝贝一样,她加快步伐绕过前方战场,急忙往她的营帐走去。 战粮储备素来隐秘、派重兵把守,康虞这回亲临前线顺道带来了一批军饷,她故意放出风声,千方百计吸引奇青他们前来打这批粮草的主意,实际上,多数麻袋内装的是沙土。 给棠西报信的那名泥草士兵怎能在万籁俱寂之时预先得知奇青一行遭埋伏?他也是康虞计划当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这个眼线潜伏良久,总算派上用场了。 恰巧来到敌军腹背附近的庭司辰见苏千和奇青被围,敌军人多势众,瞧阵仗,苏千极难全身而退,司辰现身,助苏千一臂之力。 敌军步兵逾高超远、轻足善走,于沟壑间能得心应手展开击刺掩袭,三人肩并肩,各人只顾解决各人眼前敌人,把身后交给战友,彼此帮扶,浴血奋战,朝延州城的方向,披荆斩棘,直至黎明,才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回至延州城内。 烧敌军粮草是机密行动,除执行任务的几人外没别的人知道,副将带领士兵们举行换防前的巡逻时得见浑身是血的三人在地上躺成一排,布衣零碎,勉强能遮羞,大家都有点不敢上前去认。 狼狈的三人粗声喘气,强撑起身,和围成一圈看他们的士兵们对视。 副将是个文人,平日满腹经纶,此刻,他诗兴大发,勉强按捺不发,一本正经问:“将军!可要唤缚辇?” 奇青无力地瞟了瞟副将。 立即有士兵急匆匆抬来三副担架,毛手毛脚把地上力竭的三人抬走。 被人喂了几口稀饭,司辰便觉体力恢复了大半,猛地坐起身,一旁的军医让他吓一跳,医徒吓得跳脚,还以为诈尸了呢! 司辰掀开被褥要下榻,身侧的苏千嘟囔道:“再睡会吧!睡好了带你杀回去报仇!” “我去找棠西,你们睡吧!”司辰笑呵呵道,一想到等会儿就要见到棠西了,便压不住心底的雀跃。 第六十七章 半身孤勇 庭司辰连敲三声门,没人应,他轻轻推门而入,屋里只有陈鱼,陈鱼这个小家伙正趴在榻上啃自个的小脚丫。陈鱼尿了床,湿漉漉的一片棉被早让他踢到地下。 火盆里的炭火已熄,司辰提起炭上水壶,水已干,壶底被烧出一口大洞,水壶中的酒瓶飘出酒气,司辰闻了闻。 “她们哪去了?”司辰问向榻上的陈鱼。 陈鱼连话都不会说,他还是个啃脚尿床的婴儿。 司辰召来一名士兵照顾陈鱼,问道:“看见两位姑娘了吗?” 棠西和云儿是军营中仅有的女子,陈鱼是军中唯一一个娃娃,将士们都认得很清楚。 士兵拱手道:“俺没有,听李元宝说他值夜时瞧见了。” “好!”司辰指指陈鱼,“你照顾他,我去找李元宝。” 这位士兵连娘子也没娶到,哪里带过娃娃?司辰简直是为难人家。 庭司辰长驱直入士兵们扎堆睡觉的地方,莫名的酸酸臭臭气味涌入他鼻腔,极其难闻,如今才是寒冬,这要到了夏天还不得令人窒息? “李元宝!”司辰喊道。 司辰喊一声,便有其他识相的将士帮他一齐喊,李元宝成了个红人,成百上千的人想见他......不一会儿,李元宝本人便披件衣裳冒冒失失闯出来了,光着臭脚丫,鞋袜也来不及穿。 “你值夜时瞧见了棠西?”司辰直问。 “可不是嘛!她打俺跟前路过,走得老快,一下子就没影了。”李元宝冻得哆哆嗦嗦,打颤道,“还有另一位姑娘,她也很急,跟张副将一起跑走啦。” “奇将军部下那位张副将?” “嗯啊嗯啊!” “人往哪去了,你看见没有?” “俺只瞧见转进林子里去了,后面想看也看不清啦。”李元宝搓手道。 庭司辰满世界找张副将,不见张副将踪影。 棠西和云儿一定出事了,庭司辰料想。 寒野原和公输梧回山洞等了四个时辰仍等不回庭司辰,他俩认为,凭司辰的武功,没多大被敌军掳走的可能性,前前后后推测一番,便也来到延州城门口,守城将士认得公输梧,痛快放他俩进城。 编钟昨夜离开山洞,之后找不见人,棠西和云儿昨夜相继跑走,至今未归,三个姑娘杳无音信,公输不禁慨叹——姑娘家家的做什么要到处乱跑? 庭司辰先前救过奇青性命,军医早想好好向他讨教一二,恰巧近两日营中众多士兵染上瘟疫,军医遍查水源、饮食和住所,最终束手无策,不知病根,如何对症下药?军医自然而然想到来找庭司辰。 奇青和苏千先前也是因为考虑到疫情,唯恐敌军趁虚而入,才不得已定下于昨夜去焚烧敌军粮草的鲁莽决定。 军医瞧司辰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背着药箱徘徊了一阵方才小心翼翼上前开口道:“大人容禀,营中不少将士染上瘟疫,具口吐白沫、浑身乏力、眼睑浮肿、唇皮青黑之状,脉象虚浮无根,隐隐有精气将绝之象,不才无能,未能得知症结所在,望大人施以援手,军民们定当感激不尽。” 一人和千万人,哪个更要紧? 司辰知道,若棠西和他易地而处,棠西连想都不会想,她一定会最先选择他。 书读得多了,圣贤们的谆谆教诲总会于关键时刻响彻在读书人的脑海里,圣人立箴言,先贤从大义,既为医,当一心赴救,既学武,当披坚执锐。 司辰暗暗自嘲自己不如棠西。 司辰跨入隔离出来的草棚,军医递上手套和面罩,他没接,默不作声翻看草棚下士兵的眼皮,一个接着一个。 “像是中毒了。”司辰淡淡道。 军医目瞪口呆,他不是没考虑过中毒这层,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草棚下的士兵并非来自同一个营,哪个能有这么大本事,能这么大范围的使毒? 司辰踱步游览一圈,发现草棚下的几名兵士脸上出现局部红肿,司辰凑近一瞧,像是被蜜蜂蛰了。 “问问他们,是不是被蜜蜂蛰过。”司辰吩咐军医道。 大半士兵明确表示确实有蜜蜂蛰过他们。 “可是蜂毒?”军医激切询问道,“怎能有如此厉害的蜂毒?” “碰上了用毒行家。”司辰平静道,“用皂角煮水给他们擦洗身子,捣碎蛇皮、干蝎、桔梗、蒲公英、大黄、马齿苋,入五分水,小火煎汤,一日两服,七日之后当无碍,再喂他们吃适量巴豆,可大好。” 军医得命,怀揣满腹疑问,急匆匆跑去办事。 司辰久久伫立,文风不动,忽然感到魂魄已失,他费劲大定心神,魂魄却怎么也不肯回归原处。 寒野原和公输梧才去敌营查探完消息回来,他俩一路小跑,急急忙忙道:“印真昨夜遇刺,死了。” “康虞?有没有探到康虞的消息?”司辰下意识问。 棠西消失,康虞毫无疑问是最大嫌疑人。 “没有!”寒野原摊手,“不过,斥候报说,今儿天还没亮,有一辆马车驾出敌军军营,往西北方向去了,驾车的人身穿白袍,是一名女子,我猜,极有可能是康虞。” 公输梧见庭司辰僵在原地,看起来非常不对劲,忧心忡忡问:“司辰,你怎么了?” “啊?”司辰晃了晃神,“我没事。” 公输梧想起上回棠西被康虞带走,司辰急成那副模样,他以为这回司辰也会跟上回一样,着急得仿佛丢了全世界。 然而司辰没有,他看起来异常平静。 公输梧觉得,这样的司辰更加可怕。 庭司辰迈步去找苏千,苏千给他易容,司辰的眼、鼻、唇,一点一点变回成之前他装扮过的那位敌国士兵。 “这是什么东西?”司辰低头看苏千碗里盛的月白色粘稠物。 “人皮面具密不透风,闷坏了你,这回用的‘含刺九’颜料,独门秘技,它会像你的皮肤一样,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多谢!” 苏千忽觉膝盖一软,司辰这句谢的分量过于沉重,他竟有些承受不起,苏千尴尬笑道:“棠西是个鬼灵精,向来无畏,无论遇见何方妖魔鬼怪她皆能一笑置之,不必过于担心。” “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真,你可知道,无畏分两种,一种是无知者无畏,另一种则是历经过世间万般残酷,无所畏惧。”司辰敛眉,“棠西的无畏,你觉得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她身上有奋不顾身和孤绝执拗的勇气,定能乘风破浪、扶摇直上。”苏千凛然道。 庭司辰红了眼眶:“她所受过的苦楚,她自己都记不得了,我常常想,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忘却一切之后,又慢慢回想起一切,我知道她可以,从未怀疑过,可一个勇字,岂是那样容易担得起的?” 第六十八章 墓道小蛇 古道西风,策马飞舆,辘辘车轮,幽远车铃。 康虞破风驭马,宝马香车驰道。 羊毛毡帘内,棠西和云儿落坐东面软塌,康虞点了她俩几处大穴,她俩正聚精会神试图运功冲开穴道。编钟侧躺西面软塌,她的手腕和脚腕处似火烧般疼。 穿圣洁白袍的康虞满身煞气,她的眼里盛了一座地狱。 几块糕点滚下矮几,炭炉上温有酒,绘曼陀罗的彩缎装糊马车窗牖,车顶铺金描银一幅天母女神像,随马车一颠一颠的,女神似在眨眼。 棠西的额头浸出汗,康虞下手实在太狠了,她有些累,决定先休息一会儿。 “还好吗?”棠西看向编钟。 “死不了,她没打算让我死。”编钟努努嘴,“把我弄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康虞挑断了编钟的手筋和脚筋,废去编钟的武功,编钟从此再也无法动武,她甚至都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自如活动。 废去武功,大抵是对习武之人最残酷的刑罚。 编钟眼神空洞,她被康虞夺去了浑身精魄,空留下一副残躯,世事再如何变幻,皆与她毫无干系了。 棠西不知如何安慰编钟,此时此刻,语言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棠西想带给失魂落魄的编钟一点希望,她打起精神道:“绝尘谷有个老顽童,医术可高明得很,我带你去找他,他一定有法子治好你。” “便是能恢复如初,又有何用?徒添烦恼而已,不如就这样,什么也没法去做,不觉心愧,静静等待死亡。”编钟凄凄一笑,“死之前幸得二位相伴,不显冷清。” 云儿气哼哼开口道:“你自己丧气,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编钟忍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呼气道:“你说得对,总企盼虚无缥缈的神佛救星出现是行不通的,我若不懂自救,谁也救不了我。” “没那么严重,咱们现在不都好好活着嘛!还能磨嘴皮子聊天。”棠西打圆场,“你们闻到没用,这个酒还蛮香......” 康虞亲自驾车,一路畅通无阻,国民们一见到她的白袍仿佛见到神邸降临。 马车星夜兼程,来到贺兰山下,康虞驱车横跨草原,驶入一片陵园。 缭绕穿过陵园时,棠西感受到一股来自天地间的强烈压力,使人不得不肃然生畏,她耸了耸鼻头,还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是毒草的毒气。 康虞将马车停在一块墓碑前,普桑连忙迎上前,看来他已在此久候多时。 云儿她们被带入墓碑旁的墓道。 墓道看下去深不见底,普桑用轻功带云儿她们一个一个下去。 康虞像是有些累了,她没下墓道,摆摆手令普桑看好云儿她们,自己驾车又走了。 普桑目送马车扬尘远走,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康虞为何要屈尊亲自驾车。 墓道地底很宽敞,宽敞却非广华,是阴暗潮湿的。 普桑依次把三个姑娘扔进水里,水是温的,像露清池里的温泉。 三个姑娘也是累极了,在温暖的水的环抱下渐渐入睡。 棠西于沉沉睡意间察觉拦腰一摞滑溜溜的笨重,她以为是水,便又眯了一刻,眯来眯去总觉得不对劲,实在是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 “啊!”棠西大喊。 一条大蛇的三角头在棠西眼前晃来晃去,大蛇有一下没一下地吐出红信子舔棠西的脸,摇头晃脑,显得极为得意的样子。好大一条蛇,毫无自知地盘桓棠西腰间,棠西身量小,蛇身围了一圈,剩余的躯干在棠西身上找不够地方缠,便风骚地翘起来倾压棠西的头。 棠西整个看起来就是被一条蛇捆绑住了。 “普桑!普桑!普桑!”云儿肝胆欲摧叫普桑。 棠西一动不能动,和大蛇四目相对,她脸上万籁俱寂,心里却翻江倒海,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宰了眼前这条可恶的蛇! “普桑!快!哪里来的蛇!”云儿朝悠哉游哉踱步过来的普桑急吼。 普桑惊讶:“它和你们一齐回来的,你们没瞧见?” “它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缠住小西!”云儿仰脖子质问。 普桑不慌不忙笑道:“刚把它喂得饱饱的,放心吧,不会咬人的。” 棠西咽下一口口水:“普桑!赶紧把这玩意儿从我身上弄走,还有,让我上去!” “为什么?”普桑一脸不可置信,“这里的水可比你以前呆的那口井下的水舒服多了!” 棠西简直想揉烂普桑那脸故作天真的模样,她顺了口气道:“你不觉得,这条蛇,这个样子,有点不合适吗?” “小蛇最喜欢你了,它想赖着你,我也没法子,小蛇脾气大,我要是拖它走,回头它要咬我的。”普桑表示他也很无奈。 棠西气急了,眼睛里即将喷出火花,吼道:“这么大一条蛇,你睁眼看看,它能比三个我还大,你叫它小蛇!” “它的名字叫小蛇啊!”普桑一脸无辜。 云儿算是见识了,一向寡言严厉的普桑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普桑是被谁揍得转性了吗? 棠西生无可恋,她尝试和大蛇沟通,请大蛇赶紧走,可大蛇空长了个脑袋瓜子,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编钟背靠土夯的壁面歪歪斜坐,让眼前这副场景吓得一直合不拢嘴,太过诡异、太过恐怖的画面,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想象中的那样惨。 深夜,棠西没敢入睡,她还差最后一层便要冲破康虞六个时辰前新给她点的穴了。棠西卯足精神,蓄势待发。 云儿和棠西一样,全身滚烫。 大蛇恐怕是饿了,饿得刚刚好,恰恰足够吞下一个棠西,它扭扭身躯,摆摆尾,扬起三角头,张开血盆大口,打算从棠西的头开始把一整个棠西从头到脚吞进去。 棠西宁愿自尽也不愿像这样死去。 大蛇已然吞掉棠西半个头,普桑掐准了时间出现,他悠扬婉转地吹了声哨。 大蛇的尖牙卡在棠西颈上,不上不下,它似乎有些不甘心。 空气凝滞,云儿和编钟憋了一口大气不敢出。 普桑吹响一声凌厉急促的哨声,大蛇得令,不甘不愿地抛下棠西,从水下滑走,滑至普桑脚边。 普桑深深叹了口气:“你们没养过,不知道拉扯一条小蛇到这么大要费多少心思,这么快,它又饿了,怎么就这么能吃?” 棠西无语——蛇求你养了? 第六十九章 毋知我意 编钟明白康虞留她一命定有用处,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 七年前,樊惊从血蟒口中救下编钟,带她到竹屋,过去这么多年,编钟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仍然回到同一条血蟒口中。 命运有时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而激起的一圈圈水纹,命运注定围绕石子为原点画圆圈,人们踩上荡漾开来的命运轨迹,张牙舞爪的来来回回,起点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日复一日,始终跳不出生命的轮廓。 如今的编钟已与十几岁那时大不相同了,所以说,她并非回到原点,而是踏上了螺旋般的命运。 上个月,康虞派人去敌国买新鲜姑娘回来,算上买卖交易和路程来回,少说还要等个把月。康虞买新鲜姑娘为的是取她们的血喂小蛇,眼下新鲜姑娘还没到,只能指望编钟了。 血蟒的胃口太大,一日割编钟一大盆血仍喂不饱它。 康虞不得不双管齐下,想办法采取新的措施。 茂藏家族有一位极美貌的女子,很有野心,她立誓要当皇后,康虞愿意给她铺路,为减轻茂藏族女的竞争压力,康虞便去挑拣来都城宫殿里未曾侍过寝的妃子喂蛇,好好的后宫,隔三差五失踪一位妃子。 康虞交代普桑,平日务必要给编钟多吃些药膳,恶补元气。康虞说编钟的血性阴,难得,小蛇比较喜爱。 这条血蟒最喜爱的当然还是棠西的血,要不是普桑时不时在旁吹口哨,棠西早被血蟒一口吞了、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仔细想想,一条冷血畜生能做到极力忍耐一口吞掉棠西这样可口猎物的原始兽性,也怪不容易的。 棠西和云儿被冷锻而成的坚硬铁链锁在土墙上,编钟贴靠在棠西和云儿中间,她倒是没被锁,可她的手筋和脚筋都断了,等同于废人。 一天流失一大盆血,显而易见的,编钟一日比一日虚弱。 康虞耗费许多珍贵药材费尽苦心吊着编钟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苦熬了二十日,编钟的脸庞笼罩上一层洗不去的灰,印堂发黑,是将死之人的情状。 棠西和云儿因每日与编钟相对,不太能察觉到她的变化。编钟自己心如明镜,她感到她的生命正一注一注流向地底深处的无底洞。 云儿真心后悔,她后悔没早些动手杀康虞,哪怕注定不会成功,总比没努力过强。 “等从这鬼地方出去了,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再也不相信什么‘三思而后行’的狗屁话了。”云儿说得极端。 棠西瞅了瞅墓道正中央的铜熏炉和曲曲回回缭绕而散的烟气——康虞又给她熏香。 棠西不明白,为何这种香仅仅对她有影响。 棠西有气无力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没有。”云儿掩饰道。 云儿不愿让棠西得知她的想法,依棠西的秉性,一定会选择和她一起以身犯险。况且如今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多说无益。 编钟提起一口气道:“我死后,不要告诉我师父还有月琴她们实情,只说我去游历四方了,好吗?我不希望有人因我伤心。” 棠西劝慰道:“编钟,你可撑住!人一旦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你怎么忍心不和楚游园他们告别?” “编......钟......”编钟清晰吐字,呼唤自己,“你们可知道,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玄葵,遇见师父后,他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玄葵成了编钟,那时,我以为玄葵从此便可消失,世上再也不必有玄葵,只有全新的编钟......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不曾摆脱玄葵,玄葵活在我身体里,从未离开过。” “玄葵也好,编钟也好,不都是你吗?”棠西认认真真道。 编钟喃喃:“不,不同,玄葵是黯淡无光的,是无望和窘迫的,是怯懦和悲哀的,编钟不一样,她唱跳、她逗笑,她从未停止过挣扎,她竭尽全力融入阳光下,你说的对,玄葵也好,编钟也好,都是我,到头来,我才明白,幽默皆是学来的,阴暗才是我本身。” “所以说......”棠西不太能明白编钟的意思,“现在应该是你身体里玄葵在说话、而不是编钟在说话?” 棠西看向云儿寻求解答,云儿点点头表示赞同。 云儿方才仔细审视了一番编钟,仿佛仅是一转眼时间,编钟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骨骼凸起、枯瘦如柴,半分没有马车上那时编钟的模样。云儿震惊,一个人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全变样。 大概血液里承载着一个人的灵魂,血流尽,人便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云儿清了清嗓子,心情沉重,柔声道:“你若撑不下去,想去,便去吧,不必勉强。” 编钟感激一笑,眉眼皱成一团,像是心里有事。 “难不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云儿轻声问道。 忽然,泪水决堤,毫不留情从编钟凹陷的眼眶涌出,她的泪水晕染秋香,微微带些黄色,簌簌滑落。 编钟开口说话,声音是惆怅和惋惜的,她略含哭腔吐露道:“十岁那年,我遇见一个人,掉入陷阱里的他,却那样笑起来,他的笑声几乎刺痛了我的耳膜,在我的脑子里,从我的左耳贯穿到右耳,长长的时光里,他的声音,从未有一刻停歇......感谢上苍,四年后,让我又遇见了他,只用一眼,我便认出了他,他一点也没变,仍是那样明亮,我的眼睛不由自主跟随他,我偷偷学他那样说话,学他的动作,和他一样笑......卑微如我,从不敢和他面对面交集,我甚至想尽一切办法躲着他、避开他......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他一旦注意到我,我就怕得不行、甚至恐惧......他不看我的时候,我却默默祈祷,祈祷他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现在,我真后悔啊,后悔没告诉他......” 编钟用尽了全部力气,也没法令最后几个字拥有声音,最终,她再也无法支撑双唇的形状,所有她还未说出声的字踉踉跄跄从她喉咙里滑落。 棠西切切问:“编钟!编钟!这个人是谁,你说出来,我替你去说给他听啊!” 编钟阖上了唇,接着,慢慢闭上双眼。 阴暗的花,愿栖身阴潮树缝间,孤芳自赏,无意妨碍世间任何事物。 编钟活着的时候不想给心里那个人平添负担,死之后,自然也希望那个人不必因她介怀,不必因她伤感。 第七十章 汉人太师 贺兰山以东有一座都城,庭司辰于半夜悄悄潜入都城西北角这座别具一格的宫殿里,他仰卧在棠西曾睡过的榻上,目无焦距枕臂看屋顶,楞睁双眼直至天明。 太阳初升时分,庭司辰眯了会眼,眼睛刚闭上,棠西立于城墙之上的身影立即浮现出来。 司辰时时想起分别那天,棠西抱了陈鱼,阒然静立,满地血腥杀戮皆与她无关,她冷眼观看人世间的游戏,高高俯瞰生灵残杀,神情飘然出尘世,她的发和衣裙随风翻飞,天是灰的,烽烟连天,她站在那里,显得那样干净。 庭司辰好似看见自己奔上城墙朝棠西而去...... 总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再见,不辞而别的司辰还记得棠西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对公输说:“机灵一点晓得吗?别给司辰惹麻烦,你说说你咋看起来这么不靠谱?” 公输梧回她:“有我在他身边才应该放心好吧!关键时刻我还是很靠得住的,你一万个安心,准保给你带回个全头全尾的人。” 自棠西消失那晚,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司辰铺天盖地寻她,就差把这片地掀起来倒一倒! 遽然,屋外传来一阵哐哐铛铛的打斗声,司辰旋身凑近窗,往外瞧,见宫殿内数十名护卫正围打一人,不一会儿,护卫们三三两两全倒下,根本不是来人的对手,这个人司辰认得,是连横。 “都说了我认得你们大人。”连横埋怨拦他的护卫。 “大人出远门了,不在宫里!”护卫们大都懂汉话,捂紧痛处断断续续道,“认得也不能进,认得大人的人有千万个,全都不能进!” “她总得回来吧?我就在这等她回来!”连横擅作主张。 连横的性子最是光明磊落,他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司辰可以三更半夜潜入人家地盘,连横却不行,他非得青天白日走正门进来。司辰可以易容成别的样子,连横却不行,他最厌恶伪装、最讨厌撒谎。连横跟康虞斗了这么多年,按理应该耳濡目染些阴谋诡计的路子,可连横的肠子偏偏怎么都拗不过来,白易之评判说凭连横这一身转不过弯的浩气是永远赢不了康虞的。 庭司辰推开门,幽幽朝连横走去。 护卫们大吃一惊——这个人是谁!哪里来的!他在那多久了!为什么没人发现! 连横认得庭司辰背后那把木剑,他也惊讶,不知道司辰跑这来做什么。 若是寒野原易了容,他绝不会在此刻出现,寒野原太了解连横了,连横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就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弄虚作假、表里不一的行为。 庭司辰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连横心里却一点排斥他的意思也没有,连横认为司辰改变了他从前有些以偏概全的认知。 连横眼前的司辰没半分矫饰,他浑身都是坦坦荡荡的。司辰易了容,换上敌国士兵的铠甲,刻意扮作他人的样子,可他似乎自己都忘了眼下并非真实的模样,分毫不受外在所困,心安理得的在别人面目下做他自己。 连横心想,看来有时候不能单凭某种行为而武断审度一个人是否虚伪。 “你怎么在这儿?”连横抬眉问道。 司辰无视护卫们的存在,忿忿道:“棠西,棠西在康虞手上,我来找她。” “棠西?”连横回想起上次与云儿的对话,棠西和云儿早年相识,几乎可以肯定棠西原本也是康虞的人,“找到了么?” “没有!”司辰瞟了眼地上的护卫,“抓护卫问过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连横凝眉思考半晌,招司辰跟上他,待跨出宫殿方道:“这个国家的太师原是汉人,和康虞是死对头,就是他告诉我康虞住在这儿的,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往往是他的敌人,我们抓那个太师来问问,总比问那几个没用的护卫强。” 太师还是很喜欢连横的,毕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当太师得知连横此行是来找康虞寻仇的,简直想在此给连横亲手操办一场婚礼。 连横心中对康虞的仇恨和太师心中对康虞的仇恨皆由来已久,两人的报仇方式却不同。连横是个武人,凡事大可靠武力解决,太师是国士,他不能像连横那般找康虞打架拼命,只得步步为营、细细谋划,以国事为武器,玩转权术。太师相信,朝局就是一座坟墓,有朝一日定会彻底扳倒康虞,令她在墓中不得好死。 太师随通传的府兵出来亲自迎接连横,连忙命厨房赶紧送些好酒好菜来。 酒菜很合连横与司辰的口味。太师的厨子是他的天子特意从汴梁给他请来的,除了府兵,太师府中全是汉人。 连横向太师打听康虞的去向。 太师斟酌道:“两个多月前,她驾马车路经都城门口,守城的官兵和许多百姓都看见了,之后再没有获知她出城的消息,应是还在城中才对。她在城中常去的地方除去她的宫殿和茂藏府,还有一个地方,便是贺兰山下的陵园,她每回去王陵一呆便是数月。” 司辰去过那处陵园,探查过每座陵台、角楼和神墙。陵园虽宽阔,却空空荡荡,司辰站在其中最宏伟的陵墓角楼上眺望,一切尽收眼底,除了守陵官兵所居的土夯瓦房,再没别处可以定居,康虞若呆上数月,不能没个住的地方吧? 司辰打算再去一次王陵,连横表示要同去。 太师却留连横和司辰用晚膳,反正都得吃,连横便答应了。 离吃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太师邀请连横和司辰随他游览花园。 太师府完全就是中原的建筑风格,花园自然也是一板一眼照搬过来,无多大新意。太师府的花园突兀有一座高大的假山,不似普通观赏假山,它太大了,大得与整座花园格格不入。 司辰听得假山里头传来敲敲打打的动静,不禁驻足细听。 连横直问:“太师,你这座假山有什么来头?” 太师细想后道:“感兴趣的话,可要进去一看?” 连横点头。 太师走上前触动假山下一块岩石,笨重的假山于是缓缓朝右挪,一扇隐在假山背后的小门赫然显现。太师又按下一处机关,小门“轰隆”一下弹开。 太师引连横和司辰跨过小门,走入单辟出来的一间小院。 公输梧的爷爷公输樗和燕二正在院中吵架,吵得极凶并异常严肃,丝毫顾不得有人来了。 第七十一章 公输雁记 “你!你竟敢侮辱我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你个狗屁不懂的王八羔子!什么都不懂,恬不知耻偷三盗四,给你学是看得起你,有什么能耐?有能耐你来学我的?”公输樗喷燕二一脸口水。 “呵!老头儿,说什么‘偷盗’,多难听呀,我的手艺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祖上就吃这口饭。”燕二叉腰,“那块铁,你就是多捶了三下!恰到好处的东西,你多捶一下都不行!” “整整捶八十一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老祖宗捶了千百年,你才上手好久?就比老祖宗都能耐了?”公输樗气得脸涨红。 燕二退后两步:“这是什么道理?手艺人看的是成色!哪个名匠还一下一下数来着?力道、火候还有湿度,能每回都不差嘛?” 公输樗自知理亏,愈发抬高音调,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出了差错,可他就是容不得燕二没大没小的指摘他。 太师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 燕二和公输樗都是康虞带回来的人,康虞用他俩献给天子,天子把人交到太师手中。天子以为太师也是汉人,更易说动燕二和公输樗归顺于他。 天子爱才,太师自然想为天子办好这件事,可这么多天以来,他真是说破了嘴皮子也说不动这公输樗和燕二。 公输樗劝道:“我不归顺自有我的道理,我不愿丢了先祖的脸,先祖们若得知后人这么没出息,受不住一点点威逼利诱,还不气得从坟墓里头爬出来,你个二皮脸干嘛不答应了?你不是老想荣华富贵嘛,答应他们,往后珍馐美人还不够你享用的?” “你个糟老头子!就你有祖先,我就没有了?我没祖先我怎么来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燕二不屑。 太师瞧当今局势,断定战乱暂时是止不了的,势必还会有几场大战。天子精益求精,下令弩箭和战车都需改良,公输家族世代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若得公输樗鼎力相助,定能无往而不胜。 都城新建不久,有几间主殿所需器物四处苦求不得,天子向往长安城,他下令画师前往长安从市集街坊处寻访前朝皇室常用器皿概样,绘出草图。 草图已有,可谁人能有本事还原前朝物件? 燕二原名燕不留,乃“雁记门”后人,“雁记门”通常做些仿制赝品、以假乱真的营生。燕二在洛阳城金赟客栈当店小二时,把人家一整个客栈的金银器物全仿了一遍,假的依痕迹摆上,真的拿出去卖。 按理说,燕二既要仿真,所用材质不会比真的差很多,成本高昂,他不辞辛苦造出假的东西来,一来二去赚不了几个钱,也不晓得他图的什么。 燕二是雁记门的二当家,大当家是燕二的兄长,雁记门数来数去就只有兄弟两人。一直以来,雁记门有个令人笑掉大牙的规矩——从他们手上出去的成品必得刻上“雁形”暗记。 靠制赝品谋生的人,还得在赝品上留个标记,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金家张贴告示出高价悬赏燕不留其人,实际上是康虞想要燕二,康虞想把这样的手艺人带回给她的天子,该是一份大礼。 太师最先恭恭敬敬请公输樗和燕二干活,他俩不答应。之后,太师便派人用鞭子抽逼公输樗和燕二干活,他俩在暴力攻击下一脸正经忙忙碌碌。一个月后,太师才反应过来,公输樗和燕二根本没上心,他俩要么就磨磨蹭蹭的没一点进度,要么就拆这拆那,净惹事。公输樗和燕二被打得屁滚尿流,仍是咬牙不从。 太师只好把公输樗和燕二关押在后院里头,好吃好喝供着两位佛爷,看守他俩的人日日呈报说他俩整日里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太师心想,这两人肯定是吃饱了撑的,才有事没事斗嘴、磨嘴皮子消遣。 太师运来三辆战车和五架弩箭,各式各样的,搁在公输樗眼前,叮嘱守卫伸长耳朵、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公输樗对战车和弩箭做了什么。 公输樗围着战车转了几圈,拿起弩箭摸了几把,便撂一边不管了。 倒是燕二来了兴致,他把战车和弩箭拆得七零八落,笑呵呵请日常跟他斗嘴的公输樗细细讲解哪个部件是做什么用的,当然,讲不了三两句就又得吵起来。 太师搬来些打磨前朝皇家所用器物的材料堆放燕二面前,要挟燕二说不动手就杀了他。谁知燕二最为混账荒唐,偏偏就是个不惜命的主,他蹦蹦跳跳把材料扔得到处都是。 公输樗没见过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便也请燕二给他说一说怎么把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糊弄成一个花瓶。 这日,公输樗捏好了一个花瓶,燕二灵光一闪,兴致勃勃请老爷子教他给花瓶装上机关,公输樗便骂骂咧咧教他。 庭司辰和连横走进小院的时候,两个手艺人正为多打了三下铁的事争吵不休。 太师实在是没法子,向连横道:“阁下若能劝动这二位为我所用,那阁下的事,我自当倾尽全力。” 连横打小就傲气,自个的事自个扛,从不习惯找他人帮忙,别人不给他添乱他便心满意足了,哪能容忍太师这样的交易?委婉拒绝道:“这两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凶,我可惹不起。” 连横和庭司辰离开太师府后,太师端杯茶左想右想,觉得带这两个人进后院好像有点太草率了,便起了杀心,然而当他的亲信跪在他脚下待命之时,他毅然决然做出另一个决定——不如让这两个人和康虞先打个两败俱伤,届时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太师吩咐亲信道:“盯紧方才那两个人,有什么消息立即来报。” 连横和司辰走夜路,赶赴王陵,他俩皆已察觉到被人跟踪了。 庭司辰一颗心愈加烦闷,杀气盛起。连横晃晃眼珠子,告诫司辰不要轻举妄动。 司辰突地转身,活像一只露出獠牙的苍狼,闪身至在他和连横背后鬼鬼祟祟跟了一路的猥琐男子面前。司辰赤手空拳迎战,徒手折断猥琐男子的剑,扔弃一边,他咬咬牙,眼睛里绽放出奇异的光芒,两根手指揉掐猥琐男子颈项,活活把人掐死了。 连横被人跟踪惯了的,司辰却没有,他尤其厌恶那种缠在他身上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连横以为司辰擅使剑,也和司辰切磋过剑术,司辰的剑浩浩正气,常有令人称奇道绝的剑招,皆是光明磊落的。连横今天才知道,原来司辰对这种旁门左道的阴毒功夫也甚是拿手。 第七十二章 北斗阴阳 跟踪连横和司辰的猥琐男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司辰仍没撒手,他无声僵立,手背青筋毕现。 “你怎么了?”连横走近,抬手搭上司辰的肩膀。 猥琐男从司辰手中滑落,像一个麻袋摔跌在地。 司辰的手陡然空落落,他握紧拳头,想要抓住些什么。 “你做任何事时都很有把握吗?”庭司辰看向连横,眼神闪烁,像是在期待些什么。 连横不解:“没把握的事为何要做?” “不太确定之时,在某些情况下,我没什么把握确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有尽我所能,尝试把事情做到正确。”司辰的嘴角扬起弧度,“可当做出一个我认为正确的决定,为何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呢?” “发生了什么事?”连横直截了当问,“你不真诚,我怎么真诚?” 司辰卸下力气道:“往回走吧,回一趟太师府,路上慢慢和你说。” 公输梧的爷爷公输樗被拘在太师府后院,找了一大圈子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顺理成章的,理应赶紧带老爷子回去才对。 庭司辰当时却打算待找到棠西后再回去救出老爷子。 可马上可以付诸行动的事为何要等? 一种愧疚的思绪盘桓司辰脑海。对老爷子的愧疚,对公输梧的愧疚,甚至对棠西的愧疚,难道日后要对棠西说——我因为一心牵挂你,才不搭救老爷子的。 棠西最不希望的就是司辰因她而受伤害、不痛快,司辰心里清楚这些。 司辰才明白,就算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也会横亘数不清的沟沟坎坎,总会有大大小小的意外让两个朝对方奔走的人徙步千里也不能相遇,像无木和无叶,尽管视彼此如生命,却因为心结各受煎熬数十年。 司辰很小的时候,庭誉和棠棣带他浪迹江湖,那时,小司辰不明白爹娘何以有那么多郁结愁思,之后,司辰长住绝尘谷,更加体会不到世道蹉跎,如今才切身体会到,世间有太多求不得。 求而不得,多心酸,有所求,方知苦处。 “司辰。”连横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从不迟疑、能轻易对历经之事有完全把握的人会不会太过武断了?我是说,万事皆有变幻,那些人会不会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了?” 司辰知道连横在尝试开导他,可有些心情是化解不开的。 司辰想念棠西,他讨厌棠西不在身边时这个苦钻牛角尖的自己。 去太师府带出两个人于连横和司辰来说不过探囊取物。 燕二临走之际搜罗满满一包袱吃的和他目之所及所有看起来值点银子的东西。 “老弟,你怎么回事?上回在洛阳城碰见,你就在找那个叫棠西的姑娘,找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没找到?要不我叫我那些狐朋狗友们帮你找找?”燕二咬着馅饼道。 司辰抢过燕二包袱里一块点心,甩下燕二,不想搭理,没心情解释纷纷扰扰的经过。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连横以为司辰是因为公输樗老爷子才祸乱于心,他打算治一治司辰的心病,便对公输樗说道:“爷爷,司辰原打算先找到棠西再回太师府救您出来,半路上,他又觉得对不住您,您看,眼下还要拖着您老一起去找人,司辰真是不懂事,瞧把您给累的。” 公输樗瞧连横谦谦有礼,似乎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平添了几分好感,和和气气道:“哎呀,我在那吃好睡好,有什么对不住的嘛,找到那个鬼丫头再回来多好,我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一碰就散,还拉着我到处跑,现在的孩子也太不懂体恤老人家了。” 连横附和老人家的小心思:“我瞧您健步如飞,倒比燕二走得还轻快,哪能张口就说自个老呢,让那些走不动路的后生如何自处?” 公输樗听到连横这话,越发喜欢他,好久没碰见如此讨人欢心的后生了,笑呵呵倚老卖老道:“现在的年轻人,太心急,你说前面姓庭的小子,有什么好急的嘛,年轻人就该踏踏实实的,凡事看开些,天底下哪有一蹴而就的事?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须得慢慢体会,走得快了,就尝不出滋味来了,不过姓庭的小子还算好的,还有的年轻人,像燕二那样的,是万万不可的!” “老头儿!我可听见了!我这样咋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说出来,做什么说一句藏三句的!”燕二不服。 公输樗和燕二又吵起来,连横赶忙快走几步追上司辰并肩走。 正午时分,几人到达王陵。 司辰举目望去,环视一轮,认为与他上回来时所见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这地方,有点意思。”公输樗叉腰。 “这么大把年纪,见识倒挺短浅呀,一座王陵而已,能有什么意思!”燕二嗤笑道。 公输樗的神情显得极为严肃,幽幽问道:“你们看见了什么?” 燕二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公输樗。 “你们听见了什么?”公输樗神神叨叨道。 燕二被公输樗的样子糊弄住了,张大耳朵仔细听,听到了公输樗嚼馅饼的吧唧嘴声音。 庭司辰道:“此地寸草不生,飞鸟不落,东南风吹不过。” “嗯!夯土固封,所以不长草,气流逆转,飞鸟进不去。”公输樗点点头道,“有阵法,北斗阴阳图,我们现在看见的是阳面,还有一阴面,看不见。” “你有法子看见阴面?”燕二问道。 公输樗像看傻瓜一样看向燕二,语重心长道:“当然有!很多事物都不像你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但只要你换个角度,虚心好学,就能看见完全不一样的。” 燕二提起一口气,正欲还嘴。 司辰抢先道:“怎么才能看得见?” “跟我来。”公输樗把三个字说得豪情万丈,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慷慨。 燕二跟在公输樗身后嘀咕:“不就走几步路嘛,搞得跟要命似的。” 司辰走在最后,一回头,发现经过方才那座陵墓之前,阴影在三线,回头看时,阴影退居二线。渐渐的,空气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是丝麻毒草汁液的毒气,无叶常用这种毒草汁养蛊。 几人绕来绕去,绕了一个时辰,公输樗终于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迎面一块墓碑,他扒开芒草,在墓碑旁的墓道边蹲下,朝里望。 第七十三章 养成之法 编钟咽气没多久,脸庞残留悲恸情绪过后仍未散去的赭红,康虞便领着她的小蛇来了,她打了个手势,小蛇欢欢喜喜向编钟扭去,它张开口,从脚到头,一整个把编钟吞进肚里。 小蛇鼓起肚皮,原地滚几滚,满足地瘫在一旁睡觉去了。 棠西亲眼见证编钟没了,彻彻底底的没了,编钟的眼角甚至还悬了颗泪花,血蟒咬动编钟时,泪花掉落在地,不一会儿,地上的泪痕也不见了。 一股恨意袭来,棠西恨这条庞大丑陋的畜生。 从前,无叶打算调教一只蛊王,她把所有豢养的蛊盛进一个小缸。那时棠西也养了一只虫,它拥有火红的甲壳,很是漂亮。无叶趁棠西不在,把她的火红甲壳虫也扔进小缸。棠西回来时,无叶告诉她火红甲壳虫最没出息,第一个让八角虫吞了。棠西一脚砸死无叶的八角虫。 棠西对血蟒的恨意同当年对那只八角虫的恨意一模一样,她生康虞的气,和当年她生无叶的气一模一样。 康虞若在,总会亲手给云儿和小西喂饭,她一声不吭地喂,云儿和小西默不作声地吃。 这日,棠西发觉云儿有些不对劲,层层冷汗自云儿额上浸出,云儿的神情,像在极力忍受什么。棠西几次三番问云儿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云儿总说没事儿。云儿时不时仰起头,在闭塞的空间里眺望,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自康虞来了,云儿的眼神一刻不离她。 康虞如往常一样给云儿和小西喂饭,喂完之后,她瞥了眼舒舒服服铺在地上的小蛇,转身欲走。 “等等!”云儿叫住康虞。 康虞露出奇怪的表情:“没药了?” “不是,不是那个。”云儿乞求,“带我走,带我走。” “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和小西在一起吗?”康虞扔下这么一句话匆匆离开。 棠西担忧:“云儿,你怎么了?” 云儿笑得惨淡:“我怕吓着你。” “哼!”云儿疼得一声闷哼,她许久没和人动武,“折荒合春册”的弊端重现,她又得变回小龄的模样。 药在腰间,可云儿的手脚被锁,够不着药。 云儿咬咬牙,一脸视死如归的情态。云儿不是怕疼,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疼,她怕的是小西正在一旁看呢! “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云儿无法控制抽搐的自己,连声音都是摇晃的,“我练的功有个坏处,要不间断地承受他人功力以维持形态,这会子维持不了了,遭反噬,却不那么疼了的,这么多年,它待我也有了感情。” 云儿疼得咬牙切齿,她逼迫自己不喊出声,以至于脑袋快要爆炸了的。 棠西清晰地听见云儿身上的筋骨破裂的声音,“噼噼啪啪”,像顽皮的孩童在放炮仗。棠西一直不敢相信、不敢幻想云儿变成小龄的场景,如今却设身处地在旁感受,她眼睁睁盯看云儿,云儿的一切被放大十倍显现在她眼里。 云儿奋力蜷缩的身躯,紧紧握住的拳头,低垂的头,惨白的脸色,被咬破的唇,抽搐不止的骨骼,涌动的血管,暴跳的青筋...... 云儿像一个假的人,她身体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云儿的身体一点一点发生变化,棠西的眼睛一眨不眨,狠狠观看云儿每刻的模样,忍不住浑身颤抖。 一炷香的时间,于棠西而言,像过了十几年那样久。 云儿终于变成了小龄,她的小手腕从冷铁环中抽出,精疲力尽躺倒在地,身上的衣服大得不再合身,她的脸颊仍大颗大颗往外冒汗珠。 棠西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云儿笑了笑,用无力的眼神安抚棠西道:“忘吃药了,吃了药便不会这样,别用这样的表情看我,笑一笑。” 棠西无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云儿爬到棠西腿边,轻轻拍了几下棠西的腿,像安抚委屈孩子那般的动作,坚定道:“一切都会好的。” 棠西怔怔点了下头。 云儿本可从铁链下挣脱而出,她却没有,小西还被锁着,便一起锁着好了。 冷锻的铁链坚硬无比,砍不断、砸不坏,棠西身上藏的毒一早被康虞搜罗而去,否则还有“化骨水”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熔断。 “你先出去,再想办法来救我。”棠西劝道。 “我这个样子只剩下一成功力,墓道那样深,我还太虚弱,上不去,再等三日,三日后我便可运功变回原来的样子。”云儿喘着气道。 第二日清早,康虞和普桑带数十位芳龄女子下墓道,她们都是用来喂小蛇的,小蛇会喝干她们的血,再把她们一个一个吞进肚里,什么也不剩。 普桑把姑娘们关进铁栏里,姑娘们抓住铁栏杆,喊救命,喊放人,当小蛇慢悠悠游至铁栏外头,竖起他的三角头打量姑娘们时,姑娘们立即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哆哆嗦嗦挤成一团。 康虞端来一套衣裳,她轻轻放出云儿的手和脚,亲手给云儿换衣裳。云儿被康虞扒光,再被康虞装进衣物里,像个任康虞摆弄的玩物,无可奈何。 “我不再听你的话了,我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用?”云儿问康虞。 康虞温柔笑道:“你的用处大着呢!” 康虞慢悠悠转向棠西,摸向棠西脸颊,语气阴恻恻:“你心疼云儿?你忘记了么?她变成这副模样,她忍受这样的痛苦,全都是因为你呀。” 康虞的这句话在棠西心中激起千层浪,棠西追问:“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自己去想呢,好好想一想,你都忘记了些什么。”康虞笑道。 云儿无法捉摸康虞的用意,但能肯定康虞是不怀好意,便急切拉住棠西道:“别听她的,我这样都是拜她所赐,和你半点干系也无,你忘记了么?你也被她害过,她在你身上下过蛊啊!” 康虞瞟了眼铜熏炉中燃的香,回眼摆正棠西头颅,媚声道:“告诉我,你的使毒功夫是谁教的?” 棠西定了定神,不出声。 “不说?”康虞略有些失望。 棠西抠破了大拇指,鲜血滑下。 “普桑!”康虞唤来普桑,严厉命令道,“再加一鼎香炉!” 三日之后,云儿刚掏出腰间的药扔进口里咽下,康虞便来了,康虞从棠西身边带走了云儿。 第七十四章 我带你走 “你们在此稍等,我进去看看。”庭司辰看向连横道。 墓道里的普桑早闻听动静,他握柄长剑守在墓道口下静待。 司辰旋身跳下,飞脚踏踩普桑头顶,普桑举剑抵挡。司辰得见普桑,很是亢奋,他知道普桑是康虞的人。 饶是白日,墓道下燃置数排蜡烛,烛光延伸至一道高约一丈的拱门,司辰面向拱门遐想连篇。 普桑吹响一声口哨。 很快,一条血蟒从拱门下钻出来,它张开血盆大口,先给了司辰一记摆尾。 司辰高高跃起,一剑拍歪血蟒的三角头,司辰记得这条蛇,他和棠西在竹林和它交过手。 趁血蟒围缠司辰,普桑起剑偷袭司辰后背,司辰竖木剑顶住血蟒下颌,侧腰下闪,回脚使绊,普桑的剑误刺血蟒躯身,大蛇怒了,在地上乱窜滚打,粉了一地的血。 普桑耍出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灵蛇剑法”,司辰快剑斩乱麻,学寒野原的“华返式”致命刀法,急急忙忙后翻一周身,迅疾抵砍普桑肩井、灵台、京门,把普桑打趴下,普桑的剑脱手而出,飞向司辰面门,司辰脚尖送剑钉入大蛇尾尖。 司辰剑封普桑紫宫,箭步冲进拱门下,拱门过后宽敞许多,却不那么明亮。铁栏里枯瘦的姑娘们凄凄惨惨大喊救命,司辰暂时匀不出空闲搭理她们。 司辰的眼睛直直盯向倚靠土墙昏昏欲睡的棠西。 许久未见,棠西瘦了,司辰眼眶泛红,一剑挑起两鼎铜熏炉倾翻入水。 铜熏炉中燃的不过是普通的安神香,司辰没想明白,百毒不侵的棠西为何受不住这安神香。 “棠西,棠西......”司辰轻声唤棠西。 棠西的眼角有泪痕,她勉力撑起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看向司辰。 混沌的棠西以为是在梦中,想伸开手抱抱司辰,无奈双手被禁锢,她如今没有自由。 司辰捡起铁链,试了试硬度,又探至棠西脚踝,凝聚内力两手紧捏铁环锁,一盏茶过后,铁环锁在司辰指下碎成粉末。 “司辰?”意识到自己并非在梦中的棠西开口喊。 司辰迎进棠西的目光,哽咽道:“我带你走。” 云儿被康虞带走后,棠西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知道白天和黑夜,她完完全全沉浸于过去的时间,那些她以为已完全忘却了的事情,悉数盘桓而出。康虞每日在棠西身边留坐许久,和她说话,康虞说了许多话,棠西皆不太记得了,但棠西能清楚感知到梦总会和康虞的话重合,康虞当日说了些什么,棠西便会梦见什么。 铜熏炉中的香气没变,但棠西发觉它不一样了,起初棠西嗅着这香一夜无梦,如今她却因这香时时身处梦魇醒不来。 铁链不仅仅是用来锁住棠西的,它还恰到好处地支棱起了棠西,若没有铁链,棠西连坐都坐不住。 司辰左手环抱棠西,右手捏碎禁锢棠西手腕的铁环,因用功过猛,汗湿颊背。 铁栏里的姑娘们识时务地安静下来,朝司辰的背影投以无比期待的眼神。 司辰背起棠西,目不斜视从铁栏边走过,姑娘们歇斯底里大哭大闹,司辰头也不回地穿过拱门,拱门外的大蛇还在撒泼。 普桑撑起身子一掌挡拦司辰,司辰恶狠狠剜了普桑一眼,杀气四起,干干脆脆踢翻普桑。 看在普桑给棠西送过饭的份上,司辰打算最后饶他一次。 司辰回到墓碑旁,连横他们揣兜满腹疑问迎上来,一看到司辰铁青铁青的脸色,都不太敢问。 “还有人被困,你下去看看。”司辰朝连横道。 连横面对铁栏里七八个可怜兮兮的姑娘,不禁感叹自个这大哥当得可真是不如连纵合,庭誉和寒焰有胆子敢吩咐连纵合做事吗? 许久没见到阳光的棠西,情不自禁托起手掌,阳光落进她手心里,手里充满可无尽索取的温暖。 司辰搂紧棠西,不舍得放下,他有好多话想说,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静静的低下头看棠西。 连纵合的死和康虞脱不了干系,好不容易追寻到康虞藏身的窝点,连横决定守在墓道口下等康虞来了问她个清楚。 “你独自留下,可是出不去的。”公输樗关怀连横道。 连横笃定:“她会来的,我会跟她出去。” “万一她不来呢?”公输樗不放心。 连横扬扬手:“放心吧!下面还有人,他识路,我能出去。” 公输樗首领一干人穿越王陵,却被困在王陵间走不出去。 “老头儿,迷路了?”燕二落井下石。 公输樗高傲冷哼一声,不搭理燕二。 司辰恭恭敬敬问道:“走不出去了么?” “时辰已过,日中对夜半,中天对子正,此阵讲求缘时,循八卦光影,午时的太阳过后,只好等子时的月亮了。”公输樗背起手侃侃道。 司辰在神墙下择一处落坐,棠西坐在他怀里,燕二蹭过来攀谈。 “那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哪去啦?”燕二好奇问道。 “上阵杀敌去了。”司辰回道。 在金赟风雅楼扮成棠西模样的苏千的确是上阵杀敌去了,众多武林豪杰们欲杀之而后快的苏千上阵杀敌去了。 燕二搓着手紧挨司辰坐下,笑嘻嘻点了点棠西问道:“你俩啥关系啊?” “你以为呢?” 燕二扬扬头再度确认了一遍闭着眼的棠西还没醒,于是端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搭上司辰的肩道:“老弟啊,你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呀,不能老是你在满天满地找她,你得想法子让她围着你转啊!懂不懂?” 司辰失笑,摇摇头说不懂。 “哥今儿教你一手,教你怎么把女人牢牢掌控在手心里,怎么样?听不听?不收你银子。”燕二得意洋洋道。 一旁的公输樗打趣燕二:“说说看,有没有女人要死要活的围着你转了?” “当然有!”信誓旦旦的燕二说完后,心里突地一凉,因为他根本无法道出任何一个全心全意为他的女人来。 燕二清了清嗓子,煊赫道:“哥可是情场老手,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公输樗甚至鼓起掌声,嘲讽道:“嘿哟!了不起!” 从铁栏里救出的姑娘们尴尬笑笑,自觉退离燕二一步。 燕二长叹一口气,像看傻子似的看司辰,失魂道:“瞧你这不经事的样子,真是......我虽嫌她倒霉,我真是一碰到她倒霉!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难得的美人......如此美人抱在怀里,老弟你竟能面不改色?你是木讷呢还是少了根筋?要是不开窍呢,不如哥带你去开开窍?年纪也不小的了。” 第七十五章 出子午阵 阴阳交接于子午,值夜半,圆月当空,王陵异声四起,如凤鸣如人啼,回荡交迭,甚是惊悚。 令人不适的异声响彻九天,贯穿一行人骨骼。排在最前的公输樗慌慌张张大跨步子,连话最多的燕二此时也一声不吭闷头赶路。恐惧萦绕上每人心头,大家强作镇静,彼此默契,生怕一出声会吓着自己。 棠西在司辰胸口乱蹭,脑袋像要爆炸了似的,她对这种异声并不陌生,康虞的话音会在每个月圆夜伴随异声从极远之地传来,尖厉而高亢,在她脑海嗡嗡隆隆。 “很痛苦吗?回想过去的事对你来说很痛苦吗?我帮你好不好?我陪着你。” “你的家,从你活在你阿娘肚中开始变成一座恐怖小屋,因为你,各种毒物爬进屋,它们咬死了你爷爷,你阿爹害怕你,甚至把你丢进火盆想烧死你,有人说你命格不好,是个灾星,你的族人们关你进古洞深处,他们在你的脚底绣字,不肯教你说话,你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你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只动物。” “还记得吗?你的族人们,他们多狠心,把那么小的你赤条条置于冰块上,他们在你的身上涂满白粉,割你的血,把你丢进滚烫的米昇中,他们不许你走出古洞,他们想把你盛入冰棺封存,再不让你长大。” “我救了你,我从那个黑巫女手上救出了你,我为了救你差点死了,难道你不该回报我吗?你的命是我的,你得记住这点。” 庭司辰抱紧怀中瑟瑟发抖的棠西,他知道棠西在害怕,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她,便伸出舌头舔了下棠西的鼻尖,再顺由棠西的鼻梁而上,湿湿哒哒啜棠西的眼睑。 禁锢于铁链之下的黑暗日子里,棠西总会千遍万遍默默念叨庭司辰的名字,她细细描摹棠棣、庭誉和加玛的脸。棠西感到,遇见云儿,是她人生的起点,而遇见庭家一家人,是她最美好的慰藉。 五岁以前,棠西还太小了,她认为就算很小的时候历经过什么苦痛,如今也很难切身尝出苦痛的滋味了,那些,大可一笔勾销。 康虞仿佛能猜到棠西的心思,她勾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捧抚棠西的脸庞道:“真是可怜的宝贝儿,你真那么喜欢庭家那小子?既如此,当初为何要下毒害他家人?他若得知是你害死了他爹娘,会怎么样?杀了你还是自尽?自尽的人可是要下地狱的,与其这样,不如你去杀了他,不如你去杀了庭家那小子!” “瞧你,害死了人家父母,还有脸对他笑?我看见你对他的笑,真是羡慕啊,我和云儿哪见过那样笑起来的你?”康虞捏扯棠西的脸,狠厉道,“来!看着我,看着我!也像那样对我笑一笑。” 棠西的眼泪流沾康虞一手,康虞等半天也没等到棠西的笑容,便很是受伤地甩了棠西一巴掌。 棠西曾多次质疑会不会是自己害庭誉他们中毒的,她怎么也想不起当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如今康虞告诉她,就是她下的毒,棠西无力倒靠土墙壁,在不见天日的墓道里似乎看见天塌了。 天若塌了,世人会去哪儿?一切会不会重新开始? 晕晕沉沉的棠西感受到了司辰给她的温存,因为司辰的温存,她的心正像在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剐。 从今往后,棠西还要如何面对司辰?若没有司辰,从今还有往后吗? 有一回,棠西捧书念到“行到水穷处”时,不知何意,她问无叶:“天涯海角可有水穷处么?我却不知水有穷尽,饶是沙漠也有绿洲,此地的水流向他处,他处的水向城下来,究竟哪里才是再也没有水的水穷处?” “流水的尽头,再无路可走,意指已到绝路。”无叶敲了敲棠西的脑袋,“不许问了,待你身处那种境地自然而然便明白了。” “天大地大,此路不通另择他路就是了,哪里有什么绝路,我往左偏一点,再转右,前路走走,还可退后......”棠西在荒原之上胡闹。 无叶迎向落日,微笑不说话。 “行到水穷处。”窝在司辰怀里的棠西喃喃出口这句诗。 司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驻足。 空气中丝麻毒草的毒气应是糅杂掺进土壤了的,毒气的毒性不如毒草汁液,人在其间原本无碍,可一行人在这片土壤停留了太久,毒气漫心。有一个铁栏里关的姑娘突然猝死在地,司辰才注意到老爷子和燕二的嘴唇也已紫黑。 “快到了吗?”司辰追上公输樗问道。 公输樗干咽了口口水:“走多久了?” “一个时辰。” 公输樗拉过燕二借力道:“再走一个时辰。” “往返不同?”司辰疑惑,毕竟进陵园只费了一个时辰。 “当然不同!”公输樗不愿再和司辰浪费力气和唇舌。 燕二也喘不过来气,公输樗往他身上一搭,他便整个垂了下去。 寸草不生的地儿哪怕长出一两棵解毒的药草呢?土里不长草,居然还冒毒气。这片土地可真是不亲切。 丝麻毒草的毒气对司辰和棠西全无影响,可别的人不行,眼看着公输樗和燕二要撑不住了,跟在后面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们更不必说。 司辰身上只剩下五粒“百毒丹”。 棠西的肠胃不太好,司辰的“百毒丹”对治她的肠胃病有奇效,百毒丹是治剧毒的,放在棠西这儿只够通个肠胃。司辰心里牵挂棠西的肠胃病,常年往身上揣带百毒丹。 司辰递上一粒百毒丹请公输樗服下,又在燕二手心倒出一粒,只剩下三粒,可后边还有六个姑娘。 司辰把难题抛给燕二。 燕二郑重接过司辰的小木瓶,溜摸下巴瞧向六位姑娘,择了三位姿色较好的,像救世主那般施舍出百毒丹。 另三个姑娘相继倒下,她们连稍微反抗一下也做不到。 燕二递还小木瓶给司辰,志得意满。 “为什么给这三个人。”司辰问。 燕二摆摆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瞧她们长得赏心悦目些。” 司辰叹道:“若把丹药分给她们吃......分的话,我无法保证她们全能再撑一个时辰走出去。” “那不就得了,别想那么多,人各有命,当你手上握有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力,尽管由你喜欢做决定就是,我们的命也是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了的,皆看老天爷喜欢,今天看你不顺眼,说好了就到这里吧!便随意取走你的性命,我们有何说的?反正到最后,活着的不会感激,死了的更不会感激。”燕二满口歪理。 司辰一笑置之。 燕二抖索起兴趣:“你看起来,不怕毒?怎么做到的?” “百毒不侵的人若不幸中了什么毒,必是要命,没什么好的。” 一个时辰后,几人终于走出王陵阵法,一直响彻于九天的异声也渐渐散去。 第七十六章 水有穷尽 墓道下,普桑满脸崩溃,任连横如何折腾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连横挥软剑切断了血蟒七寸,血蟒再也滚弹不动,两截断躯像被砍断后弃扔在地的粗粝树干,惨烈无比。血蟒的血几乎给满地干土铺上红毯,它恐怕是把饮进的血悉数倾出来了。 康虞没让连横久等,子时未过,她跳下墓道口,来到连横面前。 康虞站定,首先关心她的小蛇,语气暴躁:“你杀的它?” “没错。” 康虞偏头看连横,像面对做错事的孩子的母亲那样,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失望垂头,在满地红毯上找寻什么。 “你杀了我爹。”连横没在询问,而是讲述一个他已认定的事实。 康虞冷哼:“没错!” 连横握紧双拳:“我曾说你爱他!” “我是爱他,爱怎么了?爱他就不能杀他?”康虞捏起在红色血泊中欢快游泳的一线白长虫,白长虫缠上康虞手腕,极识时务的乖乖做康虞的手链。 连横咬牙切齿:“你不仅杀了我娘,又杀了我爹。” “是的!我承认!满意了么?又要和我拼命?你打得过我吗?别忘了,你也杀了我的蛇!”康虞的火气直上九天。 连横旋出腰间软剑,涉血水攻向康虞,康虞撂开剑尖,一面躲一面道:“看在你爹的份上,我不会伤你、也不会和你动手。” “呵!连纵合还不知道,我六年前差点死在你手里。”连横冷笑,攻势愈凶,“一回生二回熟,杀我一次,也能杀我两次罢!” “再不停手,我绑了你!” 连横激道:“不使那些个旁门左道,比真功夫,我定能杀了你!” 康虞的手从连横眼前挥过,细白的粉纷纷扬扬,连横立即倒进血泊。 能制服敌人的功夫才是真功夫。 康虞走进拱门,没多久又出来,一脚踢翻普桑,森然道:“没用的东西!说,谁干的!” 普桑边呕血边道:“庭司辰!他易了容,我认得他那把木剑。” “又是那小子!”康虞气愤无比。 普桑咳嗽几声:“为何您不直接杀了他?” “你以为我没想过?”康虞突然笑得婉转,“原本是要杀他,又觉得不解恨,那个女人就不该出现在世上,她的儿子简直和她一样可恨,都应该受到最残酷的刑罚。” 康虞从未和棠棣说过一句话,却半生活在棠棣的阴影之下。如今,棠棣的儿子庭司辰一次又一次从康虞身边夺走小西,康虞简直恨极了他们庭家人。 被派去出使契丹的康虞特地在这个月圆之夜赶回来,她原以为过了今夜小西就能彻彻底底的回到她身边,没想到姓庭的小子竟能找到这儿! “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他死在小西手里。”康虞咬牙切齿。 越远离王陵,棠西越发清醒,但还是很虚弱,虚弱得吞不进东西,吃什么吐什么,折腾得咽喉红肿,连开口讲话都疼。 棠西趴在司辰背上,司辰聆听她的心跳声,弱得像要没有了似的。 一踏出王陵阵法,司辰最先用机关鸟给公输梧传信回去,请公输在关口接应他们。 至多再有两日就要到了。 西平府城门口的士兵们手举画像一个个盘查进出城的人,燕二凑近偷眼一瞧,居然是易容后的庭司辰和棠西的画像。 庭司辰干脆去井边打了桶水,掏出苏千给的药水,把脸上的颜料洗净。 棠西坐在井岩上,静静看司辰洗脸,直到司辰又变回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便情不自禁笑了一笑。 司辰择来些雁来红,捣成汁,点满棠西的脸,又找了块干净的蓝布轻柔裹住,只留棠西一双眼滴溜溜地在外转。 “长满毒红疹的棠西,谁也不敢碰。”司辰解释道。 司辰蹲在司辰膝前,突然有些好奇,给棠西递自己的手心道:“你别说话,在我的手上写字就好,我问你,我易了容,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棠西伸出食指,在司辰手上写了两个字——眼神。 早先云儿提醒棠西留意司辰看她时的眼神,棠西便偷偷开始仔细品读起司辰的眼神,司辰看她时果真和看别的人不一样,棠西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反复想了想,认定从未有人像司辰那样看过她。 司辰会心一笑,很满意棠西给的答案。 “渴吗?”司辰问道。 棠西摇摇头。 司辰便不多问了,棠西喝口水也会往外吐,他看着心疼,可不吃不喝的棠西他更心疼,司辰手足无措地像个熊孩子。 铁栏里的三位姑娘见司辰露出真容,都红了脸,她们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男子,扭扭捏捏地朝司辰笑。 棠西牵起司辰的手,在他手心里画字。 司辰的眼睛一眨不眨追随棠西的指尖,手心的酥酥麻麻传递到心坎里,像有一根羽毛挠得他心旌摇荡。 棠西画了五个字——想回绝尘谷。 司辰轻声道:“这就回去,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棠西点点头。 “只要能吃得下东西,就会好,知道吗?那么,要不要喝水?”司辰哄道。 棠西摇摇头。 棠西生病了,是心病,司辰不知如何治她。 寻找棠西的日子里,司辰学了几句此地的话,他领着一行人混入商队,顺顺当当进城,又跟着商队住进一间客栈。 天色已晚,大家又累又饿,趴在桌沿上等饭吃,疲疲软软的就要入睡。 棠西吃不了东西,司辰便先抱她回房。 司辰去厨房端来热水,给棠西擦脸,自己也就着棠西用完的水洗了把脸,然后小心翼翼递上一碗小米粥,满脸期待:“喝点粥?” 棠西点点头,屏着气艰难咽下司辰喂过来的粥,咽了几口就又吐了。吃进口的是黄米粥,吐出来的竟是红色的,和着血丝。 司辰盯看棠西吐在地下的东西,浑身僵硬。 棠西从墓道出来至今滴水未进,已有两日了,再吃不进去食物,只有饿死了。 “睡吧!”司辰扶棠西躺下。 司辰坐在床沿上,背对棠西,他的手中端了一个碗,碗里有粥,碗没端平,粥一点一点溅在地上,司辰想不出办法来端平这碗粥。 棠西一闭眼,便看见棠棣的脸,棠棣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写的是“情义”二字,棠棣笑道:“小西可知何为情义?” “情谊和义气?” 棠棣的声音清脆动听,和小西侃侃谈情义,棠西记得棠棣那时的眼睛明而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棠棣教的“情义”有什么。梦中的棠西陷入焦灼,她什么也听不见,棠棣那好看的唇开开合合,棠西却什么也听不见。 棠西问自己——是从未知道过情义、还是我弄丢了它? 棠西才睡下没多久,官兵们已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一小队官兵咚咚哒哒闯进客栈...... 第七十七章 继续睡吧 无论良民抑或刁民,都不太想碰上官兵,官兵来了,当然是有多远跑多远。 客栈内的平民百姓们战战兢兢一窝蜂朝门外推搡,甚至掌柜的都抱头鼠窜想钻个缝出去。 官兵们拔剑劈出剑墙,气势汹汹围挡每一个欲趁乱遁走的人。无辜的百姓们无路可走,合抱自个唯一的一颗头颅,缩成一团,蹲坑般的蹲到地上。 领头的几个兵命客栈内的所有人仰起脸,满屋扫视,扫来扫去没扫到他们要找的人。 燕二此刻正躲在二楼客房的门后,紧攥司辰的衣袖,嘚瑟道:“幸亏老子机敏,耳朵也灵,早瞄到有佩剑的兵。” 公输樗一本正经道:“我倒不这么认为,你小子定是东躲西藏溜惯了,别的本事没有,逃跑的本事真是一绝呀!” 司辰吭声:“这么多官兵,怎么办?” 公输樗、燕二还有三位姑娘齐刷刷目瞪口呆,用匪夷所思的目光贴住司辰。 老爷子扶腰:“我们来找你,是指望你想办法的!” 司辰理所应当:“可棠西还在睡觉......” “她在睡觉!她睡觉重要还是咱们的命重要!她睡觉你不知道叫醒她啊!”燕二满脸不敢相信,气焰嚣张地冲到棠西榻边,举出一双手正打算揪起棠西,手伸了一半却静止不动了。 燕二竟有此荣幸,得见棠西熟睡时安静的姿态,他被一种神秘的气息定住,默默静立,呆呆注视棠西熟睡时每一丝轻微的翕动。燕二感到自个正在慢慢沉淀下去,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为棠西沉醉,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冲动,冲动地想要表达对棠西的喜欢。 司辰揪住燕二的领子,一把揪开他。 公输樗上前指责:“什么时候了,还发呆!呆子!” 司辰撕碎衾被,扯出几条长布条,想方设法把棠西结结实实绑在背上——棠西一日比一日轻了。 过去一陷入熟睡便怎么也折腾不醒的棠西竟被司辰折腾醒了,她晃晃脑袋问道:“干什么去?” 司辰回道:“出去练个剑,活动活动筋骨,继续睡吧!” “嗯。” 司辰转眼看了看燕二和老爷子,瞥了一眼三个姑娘,再估量了下自个的能力,觉得没什么机会能保全这么多人。 燕二瞅见司辰一脸为难的表情,侥幸道:“你别这副模样,万一只是咱心虚呢?指不定,楼下那些个官兵抓的就不是咱!”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先走,你安安心心睡去吧!”公输樗道。 正在一间间房搜查的官兵们一脚踹开燕二在的这间,把守门口的燕二和官兵对视了一眼,官兵惊诧良久,兴高采烈奔出去大喊,至于喊的是什么,燕二当然听不懂了。 “他喊找到了!”司辰解释道,“我估计这伙人是关你俩的太师派来的。” 燕二急得跺脚:“那还等什么!赶紧逃啊!” 跳窗是行不通的了,三个姑娘跳下去,再一不小心崴了脚,岂不是羊入虎口? 司辰握起方才绑棠西时取下的木剑道:“跟紧我。” “老弟,我说老弟,你下回能不能换把货真价实的铁剑!拿把木剑逗蛐蛐呢?”燕二认为司辰的木剑令人很没安全感,表示不满。 燕二倒是会几招三脚猫功夫,将就将就算是能自保的一个。 公输樗......司辰真心想把公输樗也绑身上。公输樗年轻时也学过几招少林棍法,将就将就算能不那么拖后腿的一个。 三个姑娘被吓得花容失色、左挤右蹿,真是大大的拖后腿。 司辰在最前面杀路,时不时的还得绕去后方解决几个钻空子的兵,他展开“江畔独步”,在不大的空间里踩出八卦图。 好不容易护着一行人跨出客栈门,守在客栈外头的兵立即合围逼近。 司辰迅速挣开一个口子,把公输樗他们挡在身后,起跳夺下一根人家晾晒衣物的长竿,右手横摆长竿上上下下动织成网阻拦兵众,左手舞剑刺掀漏网之鱼。 “燕二,先走!”司辰吼道,“标记号,我来找你们!快!” 燕二牵住老爷子,三个姑娘惊慌失措跟在他俩身后,才绕出一条小胡同,即让四名黑衣人挡住去路。 黑衣人拿跟长绳,把燕二和公输樗栓一根绳上。 三个姑娘颤颤巍巍想逃走,却被吓得迈不开步子,黑衣人丢下她们,头也不回地押走燕二和公输樗。 司辰跃上屋顶,几番飞檐走壁,终于甩掉官兵们,又悄悄潜回燕二他们方才转进的胡同,仔细循了一路也没瞧见燕二留下的任何标记。 暗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六名黑衣人从房顶跳下,静悄悄把司辰围在中央。 黑衣人裹挟黑夜的风,呼出滚烫的气息,逼近司辰,他们手中的剑深黑无光,煞气凌人。 司辰面不改色直面黑衣人,黑衣人摆起阵法。 司辰记起曾在少林武学秘笈中见过此种阵法,曰“六道”。 展开“六道”的黑衣人疾走往复,流转犹如车轮,周而复始无有缺口。开创此阵的先辈们原是使棍棒,棍棒锁压阵中人,旨在擒人。黑衣人持剑,司辰若要硬劈出一个口子难保自己和背上的棠西不会被五花缭乱的剑影所伤,而若要破阵而出,最行不通的便是扶摇直上,别看上方没人,可上方是每名黑衣人监控得最紧的方向,司辰若起跳,不是被六把剑刺成筛子,便是被六双手撕扯成块状。 司辰一面挡御黑衣人们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剑招,一面想方设法攻击黑衣人的小腿,他盘算着从黑衣人的脚下滚出去。而为了不压着背上的棠西,司辰决定要像壁虎那样爬出去。 有一个黑衣人的小腿被司辰砍中,疾风般跑时露出些歪歪扭扭的破绽,司辰找准时间,“嘭”一下撞翻跛脚的黑衣人,起势弹爬逃出阵。 司辰迈出轻功步法迅速将黑衣人摆脱在十步以外。 黑衣人手腕扣上皆藏有机关小弩,他们瞄准司辰,弹出铁箭,六发铁箭急遽追在司辰身后。 司辰听见箭尖破风而来的声响,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选择先避开铁箭,而是先回转过身,正面铁箭和黑衣人。司辰本有机会躲开第一发铁箭的,奈何他决心不能让棠西挡在他与危险之间,他过于挂心棠西的安危。 第一发铁箭钉入司辰肩头。 司辰耍木剑挡飞余下五发铁箭,旋即转身跑得飞快。 六名黑衣人死追不舍,司辰死命捂住血,跑了二里路,之后躲进马棚。 司辰轻悄悄把棠西放在马棚的角落里,嚼夜草的马摇头看了他俩一眼,打了个响鼻,仍如石像般嚼它的草去了。 棠西睡在马棚里经年的马粪和干草气味间,忽地有一滴液体滴在她嘴唇上,棠西下意识舔了舔,尝到了血腥味,惊坐起。 司辰让棠西吓一跳,以为她怎么了呢。 睁开眼的棠西瞟见马棚里几匹马,不是很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儿。她知道司辰一直都在身边,自然而然转眼看向司辰,努了努嘴,突然说不出来话。 司辰的肩血淋淋的,乌黑的血自他衣下蔓延而出,他的肩上还摇摇摆摆插有一柄小箭。 第七十八章 马棚凉亭 “箭上有毒。”棠西哑着嗓子,满嘴血腥味,勉力一个一个字憋出话。 司辰笑道:“无碍,箭尖涂有炮制的草乌毒,我俩和这种毒是老朋友了,我运功,把毒血逼出来便好。” 棠西点点头。 司辰凑近问道:“饿了么?想吃东西么?” 棠西想了想,慢腾腾往司辰身上爬,她环住司辰的脖子,小心翼翼一点点撕开司辰左肩头上短箭四周的衣物。她的左手轻拍两下司辰后脑勺,示意他忍一下,右手握住司辰肩头上的短箭,大吸一口气,猛地一拔。 司辰的肩上漏出一口洞,洞内流出乌黑的血,棠西覆上自己的唇,使劲啜吸司辰左肩上的毒血。 “棠西?”司辰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棠西一连吐出三口黑血,司辰的肩头才总算开始汩冒红血,毒算是清了。 司辰打坐运功调息,棠西有气无力地枕在他腿上。 “你怎么了?棠西,你有什么心事?”司辰低头看棠西的脸,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的。 棠西没反应。 司辰酝酿良久,才鼓足一口气道:“我不知道天底下还能有什么事令你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和我爹娘有关?” 棠西屏住呼吸。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是不是想起害了我爹娘的事。” 棠西点点头。 司辰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会杀你,我会亲手杀你,我要让你跪在他们坟前......所以说,你得撑到那时候去,明白吗?” 棠西凝滞良久,终于“嗯”了一声。 司辰抬起手,想摸摸棠西的发,终于放下了,他就像站在了逃避多时的悬崖边,没有退路,只待纵身一跃,跌个粉身碎骨。棠西枕在他腿上,她的体温,她的人,是这样的近,司辰心里知道,此刻,棠西虽在他身边,却已离他好远好远,从今往后,棠西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真到了这时候,司辰的心里没有恨,只有难过,痛彻心扉的难过。 棠西咬牙翻身,双手环上司辰的腰,把头埋进司辰的腰窝里,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了,连哭都没力气哭。 司辰再度将棠西绑缚背上,趁天还未亮透,潜入马棚旁这户人家的厨房。司辰取了人家的酒囊,灌入清水,往清水里掺了些盐和糖,又拿了人家蒸笼里的两个冷馒头和灶台上半只风干的生羊腿。 司辰背棠西跑出很远,日出的太阳射向他俩,融不化他俩身上霜露的凉,司辰踩着他和棠西的影子,停在一座亭子里。 这座亭子题曰“清净亭”,清净亭的样式和绝尘谷那座凉亭一模一样,皆为灰土顶四角木构凉亭。绝尘谷的凉亭是没有名字的,无叶和无木为给凉亭取名争吵多年,最后不了了之,夏季的时候,绝尘谷中人坐在亭下吃饭,鸟儿叫、蝉儿鸣,微风徐徐吹来,大家的胃口都很好。 “你看,这座清净亭和绝尘谷的凉亭是不是很像?”司辰道。 棠西没回应他。 司辰把棠西卸在石桌上,棠西的双眼紧闭,浑身软塌,司辰知道,棠西这回不是睡着了,而是晕过去了。 司辰坐上石桌,把棠西搂在怀里,他解下拴在腰间的酒囊,灌一口水在嘴里,再凑向棠西的唇慢慢渡进她嘴里。 司辰的手不停在棠西胸口拍抚,指引她咽下去。 “咽下去,咽下去,棠西。”司辰不停在棠西耳边低声劝诉。 司辰等了好久,终于看到棠西的喉间鼓动一下,她咽了下去,竟没再吐出来,司辰终于放下一颗心。 司辰继续给棠西渡过去几口水,棠西都咽进去了。 司辰盼棠西醒来,醒来了便可以喂她吃点点馒头和肉,他望着盼着,忽地想起他和棠西第一次见面那时。 那一年,司辰才六岁,随爹娘路经一座小镇,庭誉和棠棣坐在大榕树下的井岩边躲雨,司辰独自淋着雨跑出去玩。一条蛇挤出草丛仰起头,朝司辰摆摆小脑袋、游蹿而来,司辰拔足狂奔,拼命摆脱这条讨人厌的蛇,不慎脚底一滑,掉入一个山谷。 山谷里栽满了海棠花,司辰在海棠花间跑得飞快,直至撞进一个满口黄牙、皮肤和巩膜也发黄的人怀里。 黄人闷哼一声,吓跑了那条穷追一路的小蛇。他拎起司辰,扔进了海棠花上架起的一个圈栏里。 圈栏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她的手垂在栏外边,她的手腕上有一道刀切的口子,不停流出血,血染红了栏下一簇白玉海棠。 小姑娘睡着了,睡在一片花海之上,头枕一簇红妆海棠。 司辰呆呆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看小姑娘,默默企盼小姑娘赶紧醒来。 太阳都落山了,司辰还没回来,庭誉和棠棣找了一圈没找到,村民们告诉他俩说山谷深处有一个恶人,每年至少得抓走七八个娃娃,司辰许是让嗜血恶人抓走了。 庭誉和棠棣得知后决定入谷看看。 村民们多年来拿恶人没办法,不敢惹他,便求庭誉和棠棣入谷时也救救他们的孩子出来。 庭誉和棠棣寻至夜深,才找到司辰所在的圈栏,司辰身旁的小姑娘依旧没醒。 嗜血恶人并非真的嗜血,他竟是个讲情调的人,他最爱海棠花,多年来养成了一个怪癖,每逢花期,定要捉些干净的孩子来,像杀鸡一样,割他们的脖颈,留存孩子们的鲜血,等个好日子将血遍洒花上,嗜血恶人便整日整日的耗坐在山坡高处,欣赏血染白玉海棠的奇景。太阳从东边跑到西边,为海棠花镀上光辉,血色海棠在崇光万丈下满怀妖艳,如戏子一舞倾城,最是光彩。尤其是夜色下,海棠花上的点点红晕披星戴月,于昏昧幽暗之间弥漫怒放,如万家灯火不灭,最是醉魂。若逢雨天,海棠淋水珠,血色晕染,犹如美人刚出浴,最是动人。 庭誉和棠棣在海棠花间杀了嗜血恶人,带走司辰和一直没睡醒的小姑娘,村里的人都说不认识这个小姑娘、不是他们谁的孩子。 圈栏里的小姑娘便是棠西,那时她还不姓棠,她醒来后告诉司辰说她叫小西。 第七十九章 尽力而为 公输樗和燕二被绑在市集街口的两根大柱子上,百姓们远远绕开他俩,生怕一不小心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昨晚的四名黑衣人在青天白日下仍穿夜行黑衣,纷纷叉腰守在公输樗和燕二身侧。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快步走来跟黑衣人要人,指点公输樗和燕二道:“这两个人,是太师要的人,还不交上来。” 黑衣人趾高气昂,不理睬官兵。 带头的大胡子兵气得跺脚,拔剑怒目相向,眼看就要动手,立马有别的兵上前劝道:“他们是茂藏大人的人,不好惹。” 大胡子兵冷哼一声:“走着瞧!” 司辰清早背着棠西经过这条去延州必经的街口时便瞧见了公输樗和燕二,但他势单力薄,不宜贸然上前,即便救下了他俩也很难顺顺当当把人带走,于是他决定先赶去与寒野原他们会和。 司辰抢了商队一匹马,扬尘千里奔走赶路。 公输梧、寒野原和苏千已在关口翘首盼望了一个日夜,总算见着司辰策马奔来的身影,都有些激动。 司辰还未下马,公输劈头盖脸地问:“我爷爷呢!你在信上不是说找着我爷爷了吗!你把我爷爷藏哪去了?” “出了点意外。”司辰扔给公输一句不痛不痒的回答,急急忙忙把棠西安置在一顶柔软暖和的帐里,草草扯块布包扎了几下肩上的箭伤。 “等我回来,很快。”司辰站在帐口急匆匆跟棠西告别。 棠西是醒着的,她知道司辰要赶去做什么。 司辰跑至公输跟前,扶住他双肩道,“你爷爷被绑起来了,赶紧的,咱们赶紧去救他。” “你受伤了。”寒野原提醒道。 “无碍,我带你们去。”司辰显得相当焦急,叮嘱苏千道,“马上带棠西回城,她好多天没好好吃东西,给她熬些养胃的粥,她不爱吃稠的,记得多添些水,熬稀一些,替我好好看住她,她心情不大好,别让她做什么傻事,她的嗓子疼,我在桌上留了药方,你命人按方子熬汤药,药有些苦,她喝完药后记得给她甘草嚼,还有,让她好好吃饭,拜托了。” 苏千原本也想跟着去的,却让司辰这番话钉在原地,很有些手足无措。 司辰走后,苏千自言自语道:“莫名其妙的,这么着急做什么!” 苏千命人砍树干做了副担架,稳稳当当把棠西抬回延州城,一到地方,苏千跑进跑出亲手给棠西熬药熬粥。 苏千还不如不做呢!他很有些高估了自己,折腾了两个时辰,最终粥熬糊了、药熬焦了。苏千担心饿着了棠西,只好派任务给忙得不得了的军医和伙头兵。 奇青来找苏千喝酒,苏千婉拒道:“今天不行,我得照顾一个病人。” “多久没痛痛快快喝酒了!有一年了罢!我心里不痛快,陪我喝点,不耽误你事!”奇青坚持道。 于是苏千和奇青两个大男人守在棠西的房间饮酒。 “怎么不痛快了?”苏千问道。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满朝酸儒还在争执攻还是守,朝廷不重视西北前线,将士们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哇!”奇青叹道。 苏千为奇青排解:“这种情况也并非一日两日了,长久以来不都是如此!犯不着伤神钻牛角尖,咱们尽力而为罢了。” “战死沙场本是武将的宿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可国家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尽力而为四个字说来轻巧,但扪心自问,怎么样才算尽力而为?猛拼一死便算尽力而为?”奇青饮完一坛酒,唉声叹气。 “你请求主动进攻的折子被驳回来了?”苏千道出问题的实质。 奇青点头,长叹一声:“你说咱们参军、过这种刀刃上舔血的日子为的是什么!” “你为何我是不知道,但我是因为你,你让我助你,我便来了呀。”苏千回道。 “没别的什么了?” “我可不像你,我是江湖人,散漫惯了,没太多为国为民的宏愿,我把你当兄弟,你既要我帮忙,我自当鼎力相助。”苏千拍拍奇青的膝盖,“对了!下回你写折子的时候,能不能顺路给我家里捎封信?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妹妹,她还在等我回去呢!” “自然可以!你来这么久,才想起来给家里写信?也不早些说。”奇青猛灌三口酒,驰骋沙场的将军竟一下子扭捏起来,磨磨蹭蹭道,“我说,你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你的易容手法出神入化,这张脸是假的吧?还有你给我的‘阴符册’,当真是本奇书,里头有些兵阵谋略,我的恩师纪将军曾和我讲过的,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会有这本兵书?你究竟是谁?” “苏千。” 奇青撇嘴:“这是我第二次问你这个问题,第一次问你时咱俩才刚见面,有所隐瞒也是应该,如今你我已是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当坦诚相待,你确定,仍是这个回答?” “待西北安定,将军凯旋而归那日,我便和盘托出。” 奇青和苏千碰坛,慷慨道:“好!战无不胜!” 司辰带公输梧他们赶到绑公输樗和燕二的柱子旁时,黑衣人早等得不耐烦了。 黑衣人们以公输樗和燕二为诱饵,想引庭司辰和棠西前来,结果等了二天一夜也没见人来,都要放弃了。 庭司辰一现身,隐在暗处的黑衣人们也立即蹿出。 野原和司辰牵住黑衣人们,公输梧快手快脚切断绑老爷子的绳子,赶忙带老爷子逃走。 “诶!还有一个呢!”燕二吼道。 燕二这一吼,公输梧便被发现了,黑衣人们不要命般抛开司辰和野原往他这儿杀来,情急之下,公输梧扣动“墨弩”。 墨弩实在是太血腥了,有四名黑衣人身上当即冒出窟窿,血肉模糊。 司辰在街上抢了辆马车,把老爷子和燕二往马车里一塞,赶忙疾驰飞奔而走。 康虞立于二楼一扇窗后,见证了一切事情的发生。 第八十章 逍遥无忧 公输梧总算接回了自家老爷子,有失去过才知珍惜,他整日给老爷子端茶倒水、洗衣洗脚,军营里的将士们无不夸他是个好孙子。 军营残酷,不适合老爷子养老,公输梧想带老爷子回西湖的柳浪闻莺,可又担心觊觎老爷子的人再跑去让老爷子老不安生,正愁得脸都挤成一团麻花了。 庭司辰提议道:“若老爷子不惧北方气候,不如你和他随我回绝尘谷。” 公输梧拍手:“好!总听你和棠西提起那处地方,定是个好地方,就这么说定了!” “不用过问你爷爷?” “不用!公输家族原里居北方,到我十岁那年才乔迁至南方,爷爷常含泪水说起故土,他定是无比眷恋那片土地,诶!你们可知他老人家如今还会跳腰鼓舞呢!回头让他给你们跳上一段!”公输兴致盎然。 寒野原在旁打趣:“老爷子的技艺没传给你?老人家辛苦,你传承他志愿,来给咱们跳上一段也是可以的。” 公输梧慌忙摆手,坚决不肯。 三日后,苏千给找了辆破马车,公输樗三两下将破马车给捯饬成一辆坚固的马车。 棠西和公输樗坐在马车东面,公输梧抱了陈鱼和燕二挤塞车厢西面,庭司辰和寒野原驾车。 寒野原忽然问起:“没瞧见编钟?” “没有啊。”司辰回道。 “哦!也不知跑哪去了......”寒野原陷入焦灼。 车厢内,公输梧把自个的手指头捅进陈鱼嘴里,坏坏的笑逗陈鱼吸吮,他猛一抬眼和对面的棠西相视一阵儿,倏地感觉棠西像换了个人一般,直言道:“你似乎病得不轻呐!” “是啊!”棠西回一句。 “听司辰说你因为不进食才生病的,我跟你一起吃饭那时候,你的胃口好得很呐,怎么突然不吃饭?”公输梧关怀道。 “那得是看见你呀,看见你才有胃口不是。”棠西笑道。 公输梧“哈哈哈”笑出声,想着棠西还能说笑,她的病应该快好了吧! 棠西起身钻出车厢,挤在司辰和野原中间。 “出来做什么?可别让风把你给吹坏喽!”寒野原打趣道。 棠西睨了野原一眼,端端正正坐好,舒口气道:“里头闷得很,出来看看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也得有人来守护,我这些天与苏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啊,还有驻守前线、护国定邦的将士们,壮志饥餐,日子真是不好过!战不休,百姓也难过!”野原叹道。 棠西歪着头:“既如此,你何不留下来帮他们?” “一两个人是扭转不了大局的......况且我的母亲,她是凉州六谷部人,她的部族皆是敌国的,我难道要大逆不道去杀她的族人们吗?”寒野原心中有惑,说不清是在询问自己还是在询问司辰和棠西,“我在敌国见到康虞,原先一直以为她与我娘一样,不过是背井离乡、流落中原的普通女子,上回见康虞享有如此权势,才明白过来,她到中原来的目的真的不简单。” “待回绝尘谷探看完师父,我便上西北做军医。”司辰说得突兀。 棠西笑了笑,表示欣慰。 寒野原伸长手臂拍拍司辰肩膀,赞叹道:“咱们兄弟三人数你最是好男儿!” 棠西扭头向野原道:“你若回楚游园的竹屋,记得带句话,就说编钟她云游四方去了,请他们不必为她挂怀。” “好好的!云游什么四方?她是受到什么指点、顿悟了?难不成还是跟着什么道士尼姑的人走了?得那些个骗子点化了?”寒野原惊讶。 “嗯!”棠西回道。 “楚游园理应还在樊惊的绿竹小舍才对,他和月琴她们在那陪樊惊。”司辰接话,“鱼浅浅说陈慈遭遇雪崩,被埋进了雪里,她自己也不告而别,两人剩下一个孩子,你看这孩子,怎么安顿才好?” “陈慈是为治樊惊的伤,樊惊若得知这个消息,还不知要怎么样呢!楚游园最嫌弃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娃娃,陈鱼,不如你先养在绝尘谷吧!”寒野原的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他忍不住感叹幻化万千、一天一个样子的世事,“樊惊的伤,怕是没治了,除了陈慈,还有谁能为他寻到冰蚕?关键在于他若知陈慈因他而死,又岂会独活?樊惊若死了,楚游园定要疯上一阵子。” 马车驶入湖石旁的一片桃花林,花开了一半、落了一半,马儿以为踏入了旷远幽阔的仙境,谨小慎微放慢步子,缓缓于桃树间穿梭。 棠西一直想带云儿回绝尘谷,栽一片眼前这般的桃花。可天地遥遥,音问两绝,云儿在哪?是否顺安? 棠西的身子已恢复大半,她弓起身,点踩马背纵身下车。 司辰连忙驭停马车,并不开口询问,只是默默的等待。 棠西笑道:“我去找云儿,等我,我找着她便回来寻你。” 司辰点点头,一声不吭的复又驾车行进,一段一段的将棠西抛在车后。 燕二笑咧咧把头伸出车窗,兴奋道:“闻见一阵花香,原来是到了桃花源。” 公输爷孙俩也掀开车帘观景,连声赞叹,真是到了比他们的柳浪闻莺还美的地儿。 公输梧低头不见棠西,笑问:“棠西哪去了?跑车顶去了?” 方才寒野原憋下满腹的气,不敢轻易开口,所幸公输提起这茬,顺杆问:“你好不容易才寻着她,辛辛苦苦带她回来,就舍得这么丢下她?” “她不愿回绝尘谷,她不愿回去面对忠叔,自她从车厢出来那一刻我便知道了,她既不愿回去,我怎能勉强?况且,她留在我身边,总归不会开心的。”司辰的声音哽咽,眼底沉沉漆黑,“我只愿她如从前那般,饱暖顺安、逍遥无忧,即便今后无法留在我身边,也可自在无碍、岁岁平安。” 公输梧听明白了,明白棠西走了,惊异万分:“你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你把棠西丢下了?你能放心?” 燕二囔道:“回头又得天翻地覆找她了哟。” 司辰缓缓回头,深深遥望一眼,他看见棠西还站在原地,孤零零的在那,静静目送马车,她轻轻托起目光,仿佛是在告别。 不管司辰愿不愿意,总会面临告别的时刻,棠棣是如此,棠西也是如此,她们自作主张一门心思跟司辰告别,并没打算考虑司辰的答案。 第八十一章 心亦有惑 棠西杵在原地,直到马车褪为一个点,再慢慢消失不见。她晃晃神,徐徐弯腰捡起一片桃花花瓣,装进云儿给她的钱袋里。 桃林落英缤纷,似人间仙境,棠西想着若能向这片桃林的主人讨教一二,往后自己栽种桃树,也算存有几句经验之谈。 棠西缘湖石夹岸而行,缓行数百步,一座茅屋乍现于桃林尽头、湖水之畔。 茅屋门大咧咧敞开,棠西面对悄寂寂的茅屋静立良久,不再前行,随地择块平圆的石头,坐在石上发呆。 “来者何人?不如进来和老身说说话。”茅屋内忽传出话音。 棠西抬抬眼眸,从容走入茅屋。 茅屋正中央的矮桌上置有一对硕大的木雕花瓶,桃枝插于细长瓶颈中,花瓣落败,只余零星的花朵点缀枝头,矮桌往里便是妆台,妆台上摆放着香炉及茶具,一面圆镜在妆台上支起,从支起的圆镜中可清晰望见一位老婆婆精瘦洁净又略带忧郁的面容。 棠西偏头看向老婆婆,泰然朝她走去。 “姑娘可是路过?”老婆婆问,目光炯炯,话音有力。 “是的。”棠西丝毫不见外,在藤椅上坐下,“您是?” “老身姓唐,名君华,你可以叫我华婆婆。” “我叫棠西,您躺在床上,可是病了?我只会使毒,不会治病,治病的人才刚走了,我若跑去追,应该还能赶得上,可要我去追他回来给您看病?” “你这个小姑娘,可真有意思。”华婆婆呵呵笑道,“不必去追,我活了八十九年,如今大限已至,也该走了,怎可贪恋?” 棠西莫名有些失望,揉了揉眼睑道:“那婆婆唤我进来,可是要我在您死后给您掘坟立碑?” 华婆婆笑意愈浓:“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棠西没丝毫犹豫,“碑上刻什么字?您的名字‘君华’二字,可是出自‘愿逐月华流照君’这句诗?我没学过书,识不得几个字,您可要说清楚,否则我要写错的。” 华婆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毋需立碑,你只需拿草席裹了我,埋在桃花树下,只当给桃树施肥了,也算有点用处。” “好!”棠西点点头,“这片桃花林是你栽的?真好看,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才能种出这样好看的桃花?” “这片桃林,我守了六十年,六十年的心血呐。”华婆婆长长叹息,“凡事只要你肯费心力,没有不好的,种树没别的窍门,播种、浇水、施肥、收获,秉持勤劳,还须得耐心等待,等发芽,等不到发芽你便换一颗种子,等下雨,雨不下你便浇水。春夏除虫清草,秋冬松土施肥。等她成长,等她开花,等她结果......我一生只剩这片桃林,因此满心系在她身上,她承载我全部的期望和愿景,方长得好。” 棠西暗暗记下华婆婆的话,她真怕自己会忘记,忍不住希望司辰若在就好了,便可请司辰帮她记一记。 几抹绯色浮现于华婆婆苍白的脸庞,她轻轻清了下嗓子,忽地怀起几分小姑娘似的腼腆,郑重道:“能否帮婆婆跑趟腿?” “当然!您说!”棠西很是直爽。 “厨房有九坛桃花蜜,能否帮婆婆送去给坛道山上的坛山道人?”华婆婆的语气几近恳求。 “坛道山?” “往西南去五里,一座翠柏荫峰的山,山上道馆佛寺星罗棋布,你随便向人打听坛山道人的名号,自有人领你去。”华婆婆勾起往事,神色黯然了几分,“往年都是我去送的,今年却不行了,你若见到坛山道人,替我转告他,说桃林里的唐君华今后再也无法给他送桃花蜜和桃子了,他若想吃桃,便等桃子成熟的季节,自己下来摘吧。” 棠西从藤椅上起身,踱至华婆婆的床榻边坐下,她隔着棉被拍抚华婆婆,柔声道:“可要我请那位坛山道人赶来见你最后一面?” “不必,他不必来见我,我死后,自然能每时每刻见到他。”华婆婆耸了耸鼻头,满脸困惑,“小姑娘,你身上的味道,你......你熏的什么香?” “我不熏香......”棠西想了想又道,“安神香。” “不!不是安神香,你身上的味道,是‘迷魂香’。” 棠西震惊。 “谁对你使了‘迷魂术’?”华婆婆匪夷所思。 棠西问道:“迷魂术会如何?” “一旦被施了‘迷魂术’,你便不再是你自己了,你的思想,你的身体,为他人驱使,施术之人能操控你的记忆,控制你的行为。”华婆婆满面忧色。 “那婆婆可知我该怎么办?”棠西问道。 “把你的头伸过来。” 棠西跪在地上,将头递到华婆婆手下。 华婆婆在棠西后脑大力按弹。 “啊!”棠西疼得喊出声。 华婆婆道:“有人在你这儿藏了一根针,藏得很深,你若强行逼出针,幸则丢失记忆,什么也记不得,不幸则七窍流血而死。” “哦!”棠西应声。 “你不害怕?”华婆婆笑问。 “左右大不过一死,有什么可怕的。”棠西坐回榻沿边。 华婆婆凝眉:“人世间,竟没什么能留得住你的?你没有眷恋的人?” “我有依赖的师父,有珍重的朋友,自然也有眷恋的人,我舍不得他,想陪在他身边,可我害了他爹娘,他说了,会在他爹娘坟头杀我,我和他约好了,待我完成要做的事,便去找他,能死在他手上,比七窍流血强多了,是件幸事。”棠西笑道。 “老天可真爱开玩笑呐!”华婆婆闭了眼道,“告诉婆婆,你可爱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棠西思忖良久:“华婆婆可知什么是爱?” “我这么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子,若能知道什么是爱,死而无憾了。”华婆婆失笑。 棠西叹口气:“我倒是见过人世间的情爱,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追随,一个人不在,另一个人念想,还有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感情,还有那些费尽心思想要待对方好的感情,很多很多,我却不理解,他们说是心里的牵挂,将对方放在心尖尖上了,我却不太能感受得到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对你眷恋的那个人是如何?” 棠西左思右想:“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一想到会失去他,我便吃不下东西,浊气憋闷呼不出来,他若在身边,我的胃口会好许多,呼吸也变得清爽顺畅。从他七岁那年,我便下定决心要照顾他、当他的亲人,我以为我会一直像对待亲人那般对待他,直到今天,他离我而去,我忽然感觉整个身体都空了,我已随他去,只剩这一副躯壳。” “老身也听过一句话,说情出肺腑,我活了这么多年,肺腑一日比一日小了罢......” 棠西牵起华婆婆瘦削的手:“婆婆思念谁?” 华婆婆青涩一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思念的人啊,便是坛道山上的坛上道人,这个秘密我独自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知道的。” “为何不去找他?” “他有他的路要走。”华婆婆拍抚棠西的手背,“他呀,最爱吃桃子了,我便在此种下一片桃林守着他,还谎称自己是他的信徒,年年给他送桃子,送了六十年,这六十年里,我竟没有那么想他,我忙着照料桃树、忙着过日子,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想他时如何?” 华婆婆反问:“你说如何?你想他时如何?” 棠西想了想道:“好像自己很轻很轻,轻得连自己都心慌害怕,又好像自己很重很重,重得快要承受不住了。” 华婆婆笑得轻快:“小姑娘,你就是爱上他了,婆婆没办法告诉你爱是什么,但你的身体告诉你了,你的胃、你的肺腑每时每刻都在诉说对他的感情,婆婆告诉你,不必去追寻情为何物,那是爱而不得的人苦苦求索的东西。你虽不知爱是什么,也可尽管去爱呀。” “可我害了他爹娘......”棠西一副忧愁苦闷的样子,很快又展开笑容,“我会学婆婆,待死后,无时无刻陪在他身边。” 华婆婆眨了眨眼皮,再缓缓阖上,她拍抚棠西的小手停下,无力垂落。 人死如灯灭,方才还在和棠西说话的人突然间没了。 华婆婆走得很安详,不带一丝痛楚。 棠西用华婆婆的花锄在桃树下挖了个坑,又回茅屋拿草席将华婆婆小心裹起来,抱在怀里,轻轻盛入坑中。 华婆婆好轻好轻,轻得像一瓣桃花。 棠西撩起衣摆,拣了一兜干净的桃花,淋洒在华婆婆身上,再一下一下勾土,一点一点将华婆婆掩埋。 棠西抽出她的“西蜀”短剑在桃树干上刻了“唐君华”三个字,是华婆婆的名字,桃树下埋葬了华婆婆。华婆婆的名字朝向西南方,西南五里有坛道山,坛道山上有华婆婆心心念念的人。棠西心想,坛山道人来吃桃子时,可能瞧见华婆婆的名字?名字刻在这个方向,可否让华婆婆的魂魄不迷失、能早些找到坛山道人? 第八十二章 坛山道人 棠西进华婆婆的厨房搬桃花蜜,数来数去竟有十坛。土陶坛子小巧雅致,青灰青灰的,像是混合了泥土和小草的颜色,很是好看。总归四下无人,棠西便自个揭开一坛在厨房的地下坐着吃。 桃花的清香,蜂蜜的糯甜,还有些棠西尝不出来的食材,混在一起,鲜妍透亮,涌入口中,甘芳爽嫩,很是美味。 棠西拉来华婆婆的手推小板车,一坛一坛的将桃花蜜绑缚于板车上,粗绳子绕了脖子两圈,乐呵呵的朝西南方而去。 山路颠簸,棠西恐坛子站不稳而倾覆翻倒,走得很慢,半个多时辰后,果真有一座翠柏荫峰的山迎面而来。山腰上道馆佛寺星罗棋布,峰巅峭壁高耸,绝顶的峰台好似一块方方正正的芙蓉糕。 陡坡破势悬绝,需攀附悬崖边横挂生长的柏树升降,好在柏树枝密密繁复,成了天然的阶梯。棠西拿绳子串了四坛桃花蜜披在身后,轻轻松松一口气登上了峰顶。 有穿道袍的道士于山巅峰台上打坐,棠西走近他,在道士眼前挥了挥手。 道士的腰下悬披一排柔软的枝叶,他没睁眼,棠西以为他睡着了,便大马金刀的在道士身旁坐下。 “何人?”道士开口。 “原来你醒着呢,我找坛山道人,可知坛山道人在哪?”棠西恭恭敬敬回道。 “何事?” “他的一个故人,叫唐君华,托我给他送桃花蜜的。”棠西对华婆婆嘱托的这份差事很满意,言语间不自觉的有些得意——有人送来这么好吃的桃花蜜,这位坛山道人指不定高兴成啥样呢! “华婆婆没来?”披树叶的道士问道。 “她来不了,今日午时去世了。” 道士睁开眼,扭头看棠西,良久没说话,他伸开有些发酸的腿,缓缓站起身。 “敢问坛山道人何在?”棠西也站起身,对眼前这位披树叶的道士有些不耐烦了。 道士举目远眺,面目庄严,他目光所及之处有八百里秦川、奔腾不息的黄河,还有绵延起伏、一望无际的山峦叠翠。 山河如此,大鹏展翅,万物生,道法自然,天地与我有幸共鉴。 棠西沿道士的目光远望而去,情不自禁感叹一番眼前壮丽景象,随即反应过来——道士难不成是在提醒我上错山头了? “打扰了,敢问坛山道人在哪座山头?你请指一下。”棠西拱手道。 “就在此山。” “哦!”棠西认为眼前这位道士含含糊糊的,说话断断续续,慢慢吞吞殊欠磊落,是不是修道之人皆是如此?她耐着性子问,“在哪呢?” “去世了。” “去世了?”棠西惊讶,“怎么就去世了?昨日去世的?” 道士摇摇头:“去世已有十年了。” “十年!”棠西惊讶地合不拢嘴,“华婆婆每年都来给他送桃子的啊!” 道士扭头看了眼棠西,又掉回头道:“华婆婆自是年年来,但已有十年没见到坛山道人了,依坛山道人的临终托付,我会代他收下华婆婆送来的桃花蜜和桃子,并向华婆婆推脱说坛山道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她。” 棠西立即反应过来:“所以说,十年来,华婆婆辛辛苦苦送来的桃儿都被你给吃了!” 道士的声音缥缈出尘:“没错。” 棠西气呼呼道:“坛山道人死了,你为何不告诉华婆婆?” “我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很短,听吗?我乃修道之人,不太适合怀揣这样的故事,故事讲给你听,你携它入世,从此它便与我毫无瓜葛了。” 棠西摇头:“不太想听,你先回答我问题。” 道士自顾自道:“冬日,鹅毛大雪,不知天高地厚的唐门小姐说要带妹妹见识见识蛮族巫毒,她与她只有七岁的妹妹跑到蛮荒之地,姐妹俩夜探蛮族营帐,不料被蛮人发现,妹妹让蛮族世子捉走了。唐门小姐与蛮人血战一夜,势要夺回妹妹,唐门小姐寡不敌众,浑身是伤的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游行的白衣道士恰巧路径,赶走衔咬唐门小姐的饿狼,救了她。白衣道士乃绝世高手,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蛮人帐下抱回唐门小姐的妹妹。唐门小姐感激白衣道士,送妹妹回家后,又踏上千里迢迢的路苦苦找寻白衣道士。唐门小姐找了好久好久,终于和白衣道士重逢,重逢那日,唐门小姐坦然说自己已经爱上了白衣道士。道士乃清心寡欲之人,央求唐门小姐离开他。唐门小姐从此不再靠近白衣道士,远远的追随在他身后,他去哪,她便跟到哪,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从东海瀛洲到高北极地,跨越千山万水。” “之后,白衣道士辗转回到他出发的地方,日日于山巅上悟道,唐门小姐守在山下的柏树上。唐门来寻小姐回家成亲,白衣道士得知后唯恐耽误了小姐,狠下心对唐门小姐说宁愿从未遇见过她、从未救过她,说他厌恶承担她的情思。唐门小姐伤透了心,随她的家人回去。自唐门小姐离去,白衣道士无一日不思念。三年后,唐门小姐复回来找白衣道士,她对道士施下迷魂术,抹去道士脑海中有关她的记忆,从此,白衣道士可无牵无挂,唐门小姐可无所顾忌地守着道士,从未离开过。” 棠西哑然:“你说的道士便是坛山道人、唐门小姐便是华婆婆?” “迷魂术固然抹去了白衣道士对唐门小姐的记忆,可身心依然,白衣道士每回一见到陌生的唐门小姐,总觉得好熟悉。五十年后,白衣道士已然苍老,一日不慎跌在石头上,多年来藏在他脑后的金针被撞松,几幅唐门小姐年轻时的画面骤然浮现于他脑海,他迫不及待想看见更多,于是耗尽内力一寸一寸逼出脑后金针,最终七窍流血。在他死前,告诉了我一切。他说此生最痛心后悔的事便是没认清自己的本心,太晚明白动情的滋味,本该遵从内心真正的情感,却太过犹豫、太过迟疑,竟负了唐门小姐一生。” “我还是不明白,坛山道人死了为何不让华婆婆知道?” 朔风劲起,道士的眼光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看见九天之上有鲲鹏迷途,茫无涯际,不打算回答棠西的问题。 “好!今年便分你一坛桃花蜜,余下的皆归我。”棠西大大方方解下一坛桃花蜜,拍拍手大步流星走到崖边,又回头瞧瞧道士,“你确定坛山道人中的是迷魂术?” 道士的声音略微抬了抬:“坛山道人记起了华婆婆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华婆婆在施迷魂术前告诉他说,她特意学来的这招迷魂术,有了迷魂术,他俩便可重新来过了。” “七窍流血之后,还可说多久的话?”棠西问得莫名其妙。 智者在面对回答不上的问题时,总会表现出高深莫测的沉默。 第八十三章 她没回来 马车拴在断尘崖的大石上,司辰领一车子人下崖,入谷口。 在谷口晾晒荷叶的秦怜心热乎乎邀一行人还家,瓜果肉饼摆满一桌。 秦怜心说无木病卧在床,谷中全是病气。新客来临,秦怜心挂上几盏红灯笼,说要迎喜。 绝尘谷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司辰你呀,大半年才回来!咦?小西没回?”秦怜心接过司辰递来的陈鱼小娃娃问道,“你的孩子?” 司辰惊得一口水差点呛出来,咳了咳道:“棠西的孩子。” 秦怜心吓得跳脚:“哪能啊!正月里她还在呢,哪能这么快有这么大个孩子!” “孩子送秦姨了!”司辰很是大方。 无叶已搬去和无木住一起,她原先的屋子空出来。公输爷孙俩随赵忠看过无叶的屋子,很是满意,当即决定留在谷中长住。 秦战和秦御挂心担忧病重的师父,都有些闷闷的,又因想念竹笛,每每颓丧张口欲学古人吟诗,幸好他俩不会吟诗。 赵忠见到寒野原,竟一下子没认出来,听野原喊他一声忠叔,他才半信半疑的和野原相认。 十余年前傻愣愣的寒野原如今已是满脸英气。 燕二指指自个:“那我住哪儿?” “你和野原先去司辰那儿挤挤。”秦怜心笑道。 秦怜心笑嘻嘻给陈鱼喂羊奶,陈鱼可算遇上这么一个当他是需要爱护的小娃娃的人了,秦怜心赞叹陈鱼可爱的容颜,心想:模样这样好看,长大了定能招惹很多女孩子喜欢,不愁找不着娘子了。一想到娶亲这茬,秦怜心瞧向她那俩不省心的儿子,眉毛眼睛浑皱在一起。 “没有别的木屋了么?我想在这儿定居。”燕二拍拍胸脯,很是壮烈。 外头有燕二最爱的佳肴舞乐、繁华鲜妍,他却突然转了性子想长留于绝尘谷。 寒野原推燕二一把:“你不是还有个兄长?回你兄长那儿去,秦姨不缺儿子,没工夫照顾你吃穿。” 燕二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看起来像是值得信赖、靠得住的人吗?” 野原摇摇头,司辰也跟着摇头。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家燕大,比我还不靠谱,我去找他?回头他还不得把我给卖了!”燕二苦恼。 “你想住下,住下就是了,热闹些。”秦怜心发话,忍不住歪着头凑到燕二跟前,问出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成亲了么?” “还没呢。”燕二如实相告。 秦怜心苦劝:“赶紧娶亲......” 秦怜心话没说完呢,秦战和秦御连忙架起燕二:“兄弟,我跟你讲,那什么,有个好玩的东西,我带你去!” 公输梧好奇好玩的东西是什么,急忙跟出去。 赵忠陪公输樗饮酒,老爷子嗜酒如命,他无比珍惜地将黄酒倒进碗中,轻轻和赵忠碰碗,再一饮而尽,一滴不浪费。 秦战和秦御带燕二和公输看鸡,鬼扯些戴鸡冠的公鸡是只神鸡的胡话。 燕二是什么人!他什么胡说八道的话没说过、什么耸人听闻的故事没编排过,他面露虚伪的尴尬,提出想去集市上采买些常用物。 “我也要去看看。”公输梧举起手肘。 “我们带你们去最近的坊间,不远,走个半日便到了。”秦战踊跃道。 “半日?”燕二惊讶,他自小住在繁华的汴梁,哪里想过买点东西要走这么老远。 燕二他们出谷后,司辰上山去看无木,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无叶叉着腰在门前等,见司辰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凶巴巴道:“你师父还没死呢!” 司辰怕无叶对他下手,离她有十步远,扯出一个笑容道:“师娘!” “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生之年还能听你喊我一声师娘,我的耳朵在笑,听见没?”无叶的心情看起来极好,“在外头遇着麻烦事了?耽搁这么久才回!棠西呢?她还在下面?” “她没回。”司辰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 “跟我出谷的时候,她总吵吵要回来,吵得烦死了,怎么如今你都回来了,她倒不回来?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没事,好着呢。”司辰望进屋内,“师父还好?” 无叶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让了让路,催促道:“他挺好的,就是快死了,你快进去瞧瞧他。” 司辰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进屋,在回廊中央的池子边便听见无木粗重的呼吸声。司辰轻轻推开无木的房门,停在门口喊:“师父。” “过来。”无木道。 司辰坐在无木床畔,瞧着他在半年时光里苍老了二十年的师父。 “还能见到你,是好事。”无木沙哑道。 “徒儿不孝。”司辰的声音哽咽,“不曾侍奉你一日。” “去你的,我要你侍奉?你师娘在这,用得着你碍手碍脚的?”无木的声音抬高了些。 司辰垂下沉重的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孩。 “小西不来看看我?”无木问道。 “她没回来。”司辰回道。 “发生了什么事?”无木质问。 司辰看进无木的眼睛:“她害了我爹娘。” “你查出来的?” “不,是她想起来了,亲口说的。”司辰拧干盆中的帕子,给无木擦脸。 过了良久,无木“嗯”一声,睁大了眼睛道:“你相信她会害你爹娘?她是什么样人,你不该比我清楚?” “我自然信她,可......” “徒儿,你没那么信她,你信她便不会在即将面对真相的时候带她逃回来,若你果真信她,就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 司辰怔了怔,笃定点头道:“好!” “看你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也算对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有个交代。”无木只剩一副骨头了,他动了动脸上那层皱巴巴的皮,“师父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从今往后,遇事万不可侥幸,须得勇往直前,师父不求你名扬江湖,只望你足够强大,强大到给自己自由,强大到不必失去所珍重的人,还有......替为师照顾好你师娘,我和她纠葛一生,没让她过过一天顺遂日子,是为师的错。” 司辰揩去无木脸上的泪花,郑重道:“好!” “我本活不过三月的,可她说亲手给我做了件衣裳,是夏天穿的,我便偷偷给自己用了续命丹。”无木笑得惨淡,“夏天过后,可再没什么借口了,临了了,只觉对不住她。” 司辰的鼻头酸酸的。 “我不希望你和小西也......”无木止住话音,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 多说无益,无木知道,其实他的徒弟都明白,他的徒弟只是还需要时间。 第八十四章 寻花裁叶 公输梧给陈鱼带回来个铃铛,挂在陈鱼脖子上,“叮铃叮铃”,很是好听,只不过,他和秦家两兄弟心照不宣地没吭声,其实这个铃铛是从狗脖子上抢来的。 燕二给秦怜心带回三盒胭脂和一对耳环,秦怜心喜极而泣,毕竟她那两儿子勤往外头跑,从没给她买过什么东西回来。 秦怜心没正眼瞧他两儿子,递上食盒吩咐道:“野到这会子才回,我熬了稀饭,里头还有几样清爽小菜,快给你们师父师娘送去。” 庭司辰才练完剑,坐在树桩上擦汗,朝提着食盒上山的秦战道:“野原在师父的书房里,记得喊他下来。” 无木的书房藏有千奇百怪的武功秘笈,野原如获至宝,翻看了一夜仍意犹未尽。 秦御苦着一张脸揪起司辰的头发在指尖绕来绕去把玩,深深叹气。 “怎么了?”司辰问。 秦御拉长脸认真道:“我真羡慕你。” “什么?”司辰有些莫名其妙。 “没什么。”秦御撅起委委屈屈的小嘴巴,“西妹什么时候回来?” “你娶亲那天。”司辰笑道。 秦御拍司辰的脸:“我可是大师兄!” 司辰郑重起身,理理衣襟,弯腰揖礼问:“大师兄何时娶亲?” “可别再提,听到这两字头都大了,师父说,他想等到我和秦战都成家那天。”秦御埋怨,“你说说你,这回带人回来,怎也不带几个姑娘呢!净是大老爷们,有什么意思!” “不如去接竹笛入谷?”司辰提议。 “楚游园凶巴巴的,上回我和秦战想带她回来的,楚游园直接拿扫帚赶我俩走,再说了,竹笛只有一个,我和秦战有两个,怎么分?” 庭司辰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他神出万里,目不转睛看仰头啃桑叶的羊。 一个月后的夜晚,星星好大一颗,晶亮晶亮的,亮得就要坠入凡尘。 无木穿着无叶给他做的月白长衫,靠在无叶肩膀上看星星。 鸣蛙乱无谓,流萤闲起落,夏夜的风轻柔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君淮。”无木唤无叶的原名。 “嗯?” “曾听人说,心神不清的人是听不见蛙鸣的。” “嗯......”无叶慵懒回道。 无木感到浑身突地清净,声音不那么浑浊了似的,恍然有股大病初愈的精神头,他直起脑袋,正身,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从未有过旁人。” 无叶“哼”一声,讶异地看了无木一眼,自嘲笑道:“过去那么多年,我俩从未提起那桩可笑的事,如今也不必提,不是说好了,留给彼此一点放下纠葛的时间。” 无木固执坚持:“是我的错,要是我早点跟她讲清楚,就不会引起误会。” 无叶撂开手:“你不如说,要是你早些跟她讲清楚,她就不用惨死在我手下!” “你看你,才说了几句......” 无叶狠狠扯了下衣摆:“你都快死了,还对她念念不忘!” 无木严肃道:“胡说!她是我俩的心结,我是想解开这个结。” “有什么可解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想过要解开!这时候又说这样的话!我就是看她不惯,看不惯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看就来气,她的眼眶一红,能把你急成什么德性!我容不下她,不后悔对她下毒,我就是要毒死她!”无叶气得眼眶泛红。 无木试图讲道理:“她的哥哥将她托付于我,我自然要照顾好她......”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不该杀她?”无叶眼神凌厉。 无木试图安抚无叶:“我既怪你,又放不下你,否则怎会与你隐居在此?” “说什么隐居!你为了救那个女人,将她体内的毒引到自己身上,谢天谢地,她最终还是死了。她死了,你伤心成什么样!你不肯治自己,任由她的毒留在你体内,若不是因这个,你现在能病成这副模样?你瞧你现在因为她体内的毒都病成个将死之人!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个女人,死了还挡在你我中间。”无叶的眼睛出现裂缝,她的双掌撑在草地上,靠草尖刺来的酥麻缓解万丈怒火,“棠西问我多遍,她问是什么阻挡在我和你之间,我始终不肯告诉她,她不知道我与你闹来闹去闹了这许多年竟全是因为一个别的女人!多可笑!你既想死,既不愿化解身上的毒,既要随她去,我如你所愿,寻来天下种种奇毒,你怎么不死呢?” 无木面色惨然:“我不肯化解身上的毒,是因为愧疚,是因为内心无法得到救赎,你也知道,韩良兄因我而死,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妹妹,我......” “罢了罢了,我虽始终不理解为何你要把对韩良的情义强行施加在他妹妹身上,他们本是不同的人,但我也知你难过,我不后悔那日对她下杀手,她走了,你我虽生而别离,横竖是在一处,我只怕,此后死别,你和她在阴间,独留我一人......” 五年前的一个除夕夜,无叶独倚窗前,看窗外大雪纷飞、万家灯火不灭。棠西跳上窗口,兴冲冲拉无叶去放孔明灯。棠西在孔明灯上写了个“庭”字,祈愿天上的棠棣他们能看见她放的灯。无叶的笔握在手中良久,墨已干,棠西催促无叶快写,无叶写下小小一串辨认不清的字——过山原川泽,草木是他壶中药,万水是他坛中酒,我此行新遇十毒,他又饮了几坛酒? “把我葬在槐花树下。”无木握起无叶的手,“我哪儿也不去,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好。” “初见那日,你跳的那只舞,很是好看。”无木怀念道。 “榆木呆子,我和你们打架,怎会跳舞?那是奶奶的功夫,亲授给我和姐姐,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寻花裁叶’,我也教给了棠西。”无叶的心情婉婉转转好起来,声音如翠鸟般动听悦耳,“最上层的寻花裁叶,叶刃花锋齐发,片片锋芒逼人,足以切金断玉!不如我再练与你看!” 无叶立于杨树下,张开双臂,杨树叶子滚滚笼罩而来,它们化身为具有羽翼翅膀的小鸟,随无叶的身体不停变幻飞舞。 无木歪着脑袋、撑住眼皮看向无叶,仿佛又回到了与无叶初见那时......无木的眼里绽放光彩、嘴角扬起笑意,缓缓倒在草地上, 无叶浑身一僵,杨树叶落满她身。 第八十五章 千羡万羡 棠西点踩柏树下坛道山,去一趟桃花林,蹲在埋葬华婆婆的桃花树前告知她坛山道人的事,然后拉着小板车往西北方向去。 天大地大,自是逍遥自在,可逍遥自在怎比得上生死与共? 桃花蜜吃完了,棠西不舍得扔土陶坛子,便用小板车拉了一路的空坛子,棠西真想拉着小板车回绝尘谷。 棠西拉着小板车歇在墙角晒太阳,太阳暖烘烘的,晒得她昏昏欲睡。 “坛子卖嘛?”挎着篮子买菜的女人问。 棠西眯眼,继续昏昏欲睡。 挎篮子的女人解开一个坛子,笑咧咧拿走。 一颗碎石击中挎篮子女人的脚跟,挎篮子女人好似踩着了西瓜皮,仰滑一跤,篮子里的果蔬洒了一地,坛子跌在她胸前。 棠西起身,捡起女人身上的坛子,仍妥善放回她的小板车。 摔倒的挎篮子女人坐在地上不起身,指着棠西骂骂咧咧,棠西充耳不闻,任她骂去。 街摊上卖西瓜的老农跑着小碎步上前拉住棠西的手腕,好心道:“姑娘赶紧走吧!回头她男人来了!” 棠西眼馋老农那堆绿油油的西瓜:“您要坛子吗?我用一个坛子,可否换您两个西瓜?” “姑娘要吃西瓜,我送你一个!”老农搬起一个大西瓜放到棠西板车上,“快走吧姑娘!” 挎篮子女人的男人来了,她的男人高头大马、筋骨隆起,哼气的鼻孔大有空穴来风之感,呼哧呼哧的模样像极了一头牛。 像牛的男人硬说这条十里街是他家的,仗着力气大,净干些强取豪夺的勾当,附近人家深受其害。男人一来了,看热闹的人纷纷识相退避几步。 坐在地上撒泼的女人哭唧唧怒指棠西,似乎觉得不解恨,又狠狠指向卖西瓜的老农,说棠西和老农害她摔跤。 牛男人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指骨“咯咯”作响。 老农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迭声向牛男人求饶,对天发誓说自己什么也没干。 牛男人哪顾得上这么多,抬起一脚踢掉老农一颗大牙。 棠西气得瞪圆杏眼,她扶起老农,搀他到墙边坐下,再转眼看向牛男人时,一柄剑突飞横来,直插牛男人心脏。 握剑的人是善施堂的小满,周瑜的人,他怎么在这儿? 小满拔出剑,牛男人仍直愣愣的直立原地,小满在牛男人身上擦干净剑上的血。 犹如凌空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挎篮子女人,她“啊”的一声拍打地面嘶声吼哭。 小满走近棠西,正在犹豫怎么和她打招呼。 棠西问道:“有银子么?” 小满愣怔半晌,方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双手递给棠西。 棠西拿过银子,塞进老农手中,笑道:“您不要我的坛子,便收下这个,多谢您的西瓜。” 棠西一手拉着小板车,一手抱着西瓜,也没跟小满打招呼,一声不吭的逆着人群走了。 小满带上善施堂的两名弟子追上棠西,颇有些紧张道:“棠姑娘怎在这?” 棠西瞧了瞧小满:“你怎么在这?你们堂主也在么?” “不,我们正找堂主呢!还有峨眉的掌门师太,她们先去前边那个镇子了......棠姑娘可见过我家堂主?” “找你们堂主做什么?” “就是近日的事情,嵩山派探得消息,说无极峰人回峰了,各大门派又吵着说要攻上无极峰,障恶师太来找堂主,可堂主已好久不见人了,障恶师太说堂主身为武林盟主,这么大的事情他得回去主持大局,否则定要出乱子的,我们只好来找他。” 周瑜曾命小满去抓棠西,小满遍寻她不见,没曾想如今能在这样的荒丘野镇与棠西偶遇,缘分真真令人捉摸不透。 小满私心里一厢情愿把棠西当作他的知己,眼下那个叫庭司辰的人不在她身边,小满认为属于自己的大好机会终于来了。 棠西砸破西瓜,给小满分了一大半——她以为小满跟过来就是要分一半瓜的。 小满端着一大半西瓜,感动得快要掉下眼泪,他满怀虔诚将西瓜皮啃得干干净净。 棠西本是想小满能给他的两个伙伴分一点,但见小满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也没吭声,毕竟花的是他的银子。 小满又问:“棠姑娘往哪儿去?” “延州。” “延州战乱,不少难民甚至千里迢迢逃亡到洛阳城,善施堂也安顿了部分流民,讲起战争,都说苦不堪言,棠姑娘倒要往那种地方去?” “嗯!” “往延州应在上一个路口直走,棠姑娘怎到这儿来了。” 棠西不肯承认自个走岔了路,笑呵呵撒谎道:“这不是惦记方才那个老农的西瓜,专程走一遭。” 小满却感到,定是老天的眷顾、定是命运的安排,才让他今日和棠西遇见。偌大尘世,要有多深厚的缘分才会重逢?小满认定,他此生和棠西的缘分定是千丝万缕的。 “你们俩,去前边的镇子跟着障恶掌门,告诉他说我到延州寻堂主去了。”小满吩咐跟着他的两个善施堂弟子。 小满想帮棠西拉板车,棠西婉拒了,她道:“拉它拉了一路,不拉着它好像走不动路了似的。” 小满盼了好久、做梦都想这样与棠西并行,他使出浑身解数和棠西攀谈,他认为要和棠西互相增进了解,必得多多沟通交流。 小满惦记起棠西曾跟庭司辰尤其亲密,询问道:“你一个人,那位叫庭司辰的兄弟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处?” “他回去了。” “回故里?” “嗯!” “你的故乡在哪?” 棠西想了想道:“和司辰一个地方,你呢?在哪出生的?” 小满兴致勃勃给棠西讲述自个从小到大的经历,挖空心思遣词造句,极力让那些经历显得不同寻常。 棠西已听小满第三遍讲起他是如何勤廉无私严格秉持善施堂的规矩、并以此取得周瑜的信赖,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始神游天外,想起第一眼见到司辰时,是在庭誉的肩膀上,庭誉将她扛在肩膀上,司辰走在庭誉身后,棠西一睁开眼,便看见他。 那时,司辰的嘴里好似在哼歌,是棠棣常常唱起的一首歌。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第八十六章 意气轩昂 无木入殓封棺这日,哭得最凶的是秦战和秦御,哭得呼天抢地。 无叶面无表情,早已失了魂魄。 司辰跪在槐花树下,听槐花树上的无叶自说自话,她落寞道:“死老头,我一生从未想过要回到从前,我总以为过去的便算过去了,从前有什么好?我还以为从前才比较痛苦。可我现下好怀念从前的日子,怀念得快要承受不住。原来我是从未真正失去过你,才不知往后没有你的苦处。原来,有一个人,一个知道他永远不会离开的人,一起争吵、翻脸,是一件这样幸福的事!” 无叶已经太累了,她此生为爱流离已久,光阴与世道,拖她掉入窠臼,她再也无法意气风发地到四方天地走一回,再提不起气力掏心掏肺爱一场。 无叶坐在槐花丛中,抬头望日影模糊,恍然觉得从未如此轻快过。世间已无她要惦念的人,她的一颗心终于可以逃离困囿,逃离了,又恍然觉得好沉重好沉重,仿佛天塌下来了,压在她身上,好像一只鸟儿,失去了庇护,暴露在暴风雨中。 七日后,无叶说要回一趟蜀中唐门,她说想回那个年少时最呆不住的家看看,无叶低低呢喃:“奶奶不在,姐姐不在,即便回去了,又有什么意趣?” 司辰第一次听无叶说起她的来历,忽觉凄惶。 寒野原走到赵忠跟前,掏出他积年累月掖在衣襟里的燕形琥珀珠饰,凑至赵忠眼下请赵忠看,问道:“忠叔,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可知道这是契丹人的东西?我娘怎么会有契丹人的东西?” 赵忠是野原所知的有可能知道这枚燕形琥珀珠饰来历的人。 赵忠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很快,他又用腹语道:“听你爹寒焰提起过,说你娘还有一个姐姐,死在了契丹人手上,故而你娘恨极了契丹人。” 寒野原点点头,说是时候回去找楚游园了。楚游园不知道,因为他在那儿,野原才算有个归处。在外头觉得累了,野原便回楚游园所在之处。 人生在世,有一个清静朋友、得一个心安去处,多可贵。 燕二听寒野原提起楚游园,连忙激动地冲过去大力攥紧野原的手,眼底流光飞舞,差点没平地摔个狗啃泥。燕二可是楚游园的头号迷恋者,哪能放过这样可以接近楚游园的机会。 前一刻还在信誓旦旦说要永远留在绝尘谷的人,下一刻就与野原出谷奔向楚游园了! 无叶看向司辰:“棠西的迷糊你没见识过?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头?” 司辰不吭声,低头看他那把木剑,良久了,方道:“我去西北,棠西知道我要去那儿,若有一天,她想通了,说不定会来找我。” 十余年前庭家发生的事,司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能从何处查起,他已然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连纵合和梅无极仍在世之时,他白白蹉跎而过。 说起去西北,秦战和秦御摩拳擦掌:“师弟上战场去打仗,哪能少了咱!” 秦怜心淡淡瞟了一眼她两儿子,没说什么。 司辰回道:“我不打仗,营中军医难以为继,师父授我医术,自当前去救死扶伤,方不枉费他埋首故纸堆、日复一日精思傅会累就的才能。” “师父教咱武功,自当保家卫国,才算对得起他一番苦心!”秦战和秦御又哭起鼻子来。 无木躺在棺材板下,也没法跳出来反驳,他可没起这样似的希望三个徒弟入世为天下、保民安的心思。 公输梧低眉,他也想去,可他家老爷子已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年岁了,哪能这时候弃爷爷而去、害他老人家老来孤寒呢? 公输樗摸准了他孙子的心思,嫌恶道:“想走赶紧走,碍手碍脚的别在我跟前晃眼!” 公输梧知道爷爷最好口是心非,没打算离开。 待到司辰出发那日,公输樗拿把扫帚追追赶赶将他孙子赶出谷。 秦战和秦御眼巴巴的站在谷口,扯长脖子左右眺望,艳羡极了。 旁观一切的秦怜心提来两个大包袱,含着泪,向秦战和秦御道:“里头都是你们几个爱吃的,提了路上吃!上了战场,不许猛拼,要知进退,刀剑无眼,当心些!记得彼此互相照应......” 秦怜心话没说完,一滴清泪将下未下,秦战和秦御立马吆喝着扑奔离去,赶往沙场。 此刻,千里之外的棠西前脚刚踏进军营,即被“蛤蟆六鬼”的疯癫迎接吓了一跳! 蛤蟆六鬼围着棠西和她的小板车欢呼雀跃,他们打起呼哨跳兽舞。纵使身穿盔甲,依旧不伦不类的像蛤蟆怪。 人模人样的苏千迎出来解释道:“苏三决定领无极峰人来帮我们,六鬼先来的。” “咱们心急,三姑娘许咱先走一步,三姑娘也在路上来了。”大鬼高高的举起手摇来摇去道。 小满大惊——各大门派正要攻上无极峰,无极峰人却跑来参军? 六鬼来了,军营热闹得像来了一支大部队。 苏千请奇将军网开一面,无极峰人不必循募兵制,待仗打完了,西北平安,无极峰人仍可随时回无极峰。奇将军示下,无极峰人也不必条条例例遵从军规,由苏千管制便可。 苏千领棠西和小满进奇将军的屋吃点心,棠西心情好,将一板车坛子全送了苏千。 苏千的怀里堆满土陶坛子,手足无措。 突地,敌军战鼓惊四隅,奇青立即戴好头盔奔出去,很快,我军战鼓倾山河。 “奇怪!若敌军有动作,我军斥候早该来报的,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苏千边说边往外跑。 棠西猛灌一口水,分作几口匆匆咽下,穿过奔走待命的士兵队伍,登上城墙,举目望去,战场上根本不见一人。 战鼓捶完一支慷慨激昂的战歌,战场上依然无人出现,只余风沙“呜呜”乱奏。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一辆囚车赫然探出,由敌军一名士兵牵马,缓缓驶入战场中央。 囚车里锁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棠西看清楚了,分明是云儿。 第八十七章 同归于尽 墨乌的浓云遮天蔽日,整片荒丘黑压压的,阴沉天光里,一辆囚车颠颠哐哐。 无数人睁大双眼,盯在那辆囚车上。 惊悚的风呼嚎哭丧,刮卷沙尘吹进无数人眼里。 棠西才入军营,敌军即押出云儿,棠西感到,有人精心设计着这一切。 最令人肝肠寸断的莫过于发现自己身为一颗棋子,随下棋人的指尖操纵摆布,半点不由己。 棠西转身走到城门口,说要出城,守城将士禀告戴了铜面具的奇青,奇青点下头,守城将士将城门拉了个小缝,棠西从小缝侧身出去。 阴霾天空,云倾轧埋下,灰茫大地,仅有的几棵青草泛出亮色,人行走于天地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棠西大步朝云儿去,迎向云儿的目光,步履匆匆。 冷锻铁链粗粝地将云儿捆成一团,云儿缩在囚车里,看见久违不见的小西,喜悲交集。 喜重逢,悲际遇。 云儿整个身子往后扭转,瞧向立于战鼓旁的康虞。 战鼓轰轰隆隆,康虞也不嫌吵耳。 康虞微微抬抬手,战鼓止息。 云儿极力环视四周,看向除小西和康虞之外的很多人,那些人全都模模糊糊的,像影子一样,长得一样。云儿忽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家家户户灯火已熄,只余一盏仍亮着,她停坐在这间微亮的屋顶上,听一名书生嘹亮高亢的读书声,书生念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云儿收回视线重新落于康虞身上,康虞站在那里,眼底炽热闪闪发光,满是期待的样子,云儿猜不出她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期待小西过来吗? 绝不仅仅这样简单,康虞若只想小西回来,大可直接去找她,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叫千万人见证? 云儿咬牙,她做出一个倔强的决定——宁可死无全尸,也不要成为小西的缠累。 只敢躲在井底不见天日的水帘内施展“折荒合春册”的她眼下执意要在这么多人眼前暴露出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云儿挤出两根手指头夹出装在腰间的止疼药,勾起身子放入嘴里,释放满腔浊气,怒吼一声,急遽发功。 云儿以前怕疼,练“折荒合春册”时,总是慢慢的来,缓缓走真气过任脉入督脉,缓缓恣纵每一根筋骨。眼下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气通底。 棠西眼睁睁见云儿的神情突地遍布苦楚、身子剧烈抽搐,她熟悉云儿的这种样子,陡然浑身一股颤栗,心急如焚,点擦地面急急飞奔而去。 眨眼之间,云儿已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见到云儿从十三四的小姑娘瞬间长成大姑娘这一幕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云儿的衣裳短了,露出半截手臂和半截小腿,她猛一下使劲,“啪啪”挣脱冷锻铁链,又震断了囚车木栏,直直站立起身。 棠西落到拉囚车的马背上,伸手一抓,差一点儿就抓住了云儿的衣摆。 云儿撇下小西,丝毫没犹豫,奔向战鼓旁的康虞,抬掌劈去。 云儿想杀康虞很久了,纵使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纵使成功的希望渺茫,但云儿感到,这回已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没有别的选择。 棠西没花太长时间反应,迅速去追云儿。 康虞飞身躲过云儿掌风,又返身出掌抵挡随即而来的棠西的拳头,她的一身白袍让阴沉天色染上一层烟熏的灰,乌稠稠。 三人缠打在一起,沙尘沸沸扬扬。 康虞背后列队数万骑兵、步兵和强弩兵,棠西背后的城墙那边也有数万将士待命,这些人皆静静观看三个女子打架。 “你竟敢对我出手?” 康虞的声音骤然回响于棠西脑中,吓得棠西回脚不及,摔倒在地。 棠西晃晃脑袋,拔出“西蜀”短剑,攻势愈凶。 “小西,你忘了我是谁?你不是记起了一切了吗?你忘记了我是你最亲的人?” 棠西再度听见康虞的声音,她知道,是康虞给她施的迷魂术。 “杀了她,杀了云儿,听话,替我杀了云儿!” 康虞的声音化成咒语,在棠西脑中缠绵不绝。 云儿心里明白,折荒合春册是康虞要她练的,康虞明知此种功夫的玄妙之处,她断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要杀康虞还有一个办法...... 云儿眼神示意小西退后,小西虽不知云儿何意,却也听话退避三尺。 折荒合春册秘笈的最后一页记载同归于尽的法子,写道:捏敌脉穴,集内功自戕,可与之同归于尽。 云儿扑倒在地,使出浑身气力,以手肘抵环康虞脚踝,以手掌按压康虞脚背,手指隔了康虞的绣花鞋捏住她脚底太白,任康虞如何挣脱,死命不松开。 云儿举起右手,意念敛于右掌掌心...... “住手!放开我!”康虞喊,她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康虞背后列队待命的强弩兵万箭齐发,瞬间将云儿射成一只刺猬。 云儿最后朝小西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 棠西看向全身插满箭只的云儿,心脏倏地停止跳动。 下一刻,云儿大喊一声,右掌拍向自已脑门。 就在这一刻,康虞感到脚腕间的力道有松弛的痕迹,抓住时机奋力一跃。 “嘭!” 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爆裂声惊动了每个人的耳朵。 康虞被炸没了一条腿,血淋淋的断腿横在沙土上。 而云儿,遍地都是云儿...... 康虞的士兵们踩踏云儿的骨肉,慌乱上前围住康虞。 远观一切的小满满脸急切,说也要出城,奇青不肯给他开城门。 小满奔上城墙,眼睛一闭,纵身跃下。 小满扭伤了脚,急急切切一瘸一拐的朝棠西跑去。 第八十八章 誓死相随 狂风吹拂棠西的头发,她静静地望向远方,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山、看不见天,神态如石像一般平静,眼泪却决堤一样啪嗒啪嗒掉落在地。 “乖!过来,来我这儿!” 康虞的声音自穹顶天际传来,棠西转眼看了她一眼,黯然神伤的一眼,令康虞心下一恸。 棠西默默撑住膝盖,朝前移了几步,痛哭出声,跌跪在沙土上。她的四周全是云儿的身体,她的一双手无处安放,不知所措,连连问自己:怎么办?该怎么办呢?为什么会这样? 康虞命士兵抬她到棠西身边,她的断腿洒落一地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云儿死?你不是说,最喜欢我们吗?”棠西从胸腔深处发出声音。 康虞温柔地笑起来:“她死了,我依旧喜欢她。”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棠西撕心裂肺地问道。 “乖!靠过来,我让你好受些。”康虞扯了扯棠西的袖子。 “不!不要......”棠西泪流满面,“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棠西实在搞不懂,康虞为何有时对她和云儿那样好、那样温柔?有时却又突然这样残忍!受迷魂术侵扰的棠西,不再和从前一样认为康虞将她和云儿关在井底、锁在墓道下是恶魔的行为,她轻易丧失了本该有的认知。 踉踉跄跄跑来的小满驻足停在一块干净的沙土上,不敢接近。 “云儿求死,你我拦不住的。”康虞拍抚棠西的背,“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瞧,我断了一条腿,你就一点也不心疼?” 康虞的确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料到不愿拖小西入陷阱的云儿势必会破囚车而出,也料到怕暴露于人前、暴露于白日下的云儿会选择孤注一掷对她下狠手,但她没料到迷魂术对小西的作用如此不济,小西完全不受她指挥。 康虞想要的结果是让棠西杀了云儿。从前忠心听话的云儿已不复存在,如今的云儿一心只想杀她,她还留云儿做什么呢?不如早些了断,如此,她还可继续喜欢从前的云儿。 今日,云儿注定一死,要么死在棠西手里,要么自尽,要么被乱箭射死,康虞需要云儿死,云儿死了,棠西便能感受到莫大的痛楚,康虞需要小西感受到这种她承受不住的痛楚。 棠西跪坐在地,空留一副躯壳,她突然感到自己再不想去别的什么地方了,她要长留在这里,陪着云儿,哪儿也不去,和云儿一齐让黄沙掩埋,再也不分开。 一线白长虫自康虞的袖口里爬出,无比欢快的白长虫朝棠西滑去,激悦的动作就好像在奔赴母亲的怀抱。 康虞捏住白长虫细长的头部,白长虫立即晃起尾部摇摇摆摆,扭来扭去在向康虞示好。 这条白长虫原先养在康虞的血蟒体内,血蟒让连横砍了,白长虫已好久没有主人。 自康虞在湘西第一眼见到小西时,她便知道,小西才是世间最尊优的蛊王,小西的血肉乃豢养蛊物的最佳容器。 为了给棠西下蛊,康虞已精研多年,她用活人、异蛇及各类生物试验,失败多次,好不容易才养出白长虫这只蛊。 若将白长虫种入棠西体内,棠西会忘记所有,从此便只属于康虞一人了。 康虞的手因激动的心情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想起许久以前,也给棠西种蛊,失败了,她想,这回一定可以成功的!康虞曾把失败的蛊虫种进南阳山庄贾夫人、金家小姐身上,一月给她们一回解药,在未与小西重逢之前,康虞感到非常恐惧,她担心久未服用解药的小西已因蛊毒死去,那该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呀! 康虞朝白长虫投以赞赏的眼光,它是她最成功的作品。 “蛤蟆六鬼”早已按捺不住,跳起脚想立即杀过去,苏千立于城墙之上,也是急不可耐,可奇青没有要出兵的意思,苏千问他:“你在犹豫什么?” “那个女人是茂藏氏族的神女,拥有极高的威望,若出兵,敌军为保卫他们的信仰,势必死战,我军定将损失惨重,眼下,只有敌不动我不动。” 苏千烦躁:“那个什么神女究竟想对棠西做什么,她在和棠西说什么!” 康虞将嘴唇贴近棠西耳畔,用极具蛊惑的语气道:“你想不想忘记今日的事、忘记云儿的死?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棠西摇头:“是你害死了云儿!我会永远记得,是你害死了她!” “哦?那你要杀我给她报仇吗?”康虞露出不满的表情。 棠西凄惨一笑:“我杀不了你......我中了你的迷魂术,你在我的脑后插了一根针,我不听你话,脑袋就涨疼,你可指使我做任何事,若不是我强忍着......” 康虞惊讶:“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棠西声音沙哑:“我不知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迷惑了我,对,是你的迷魂术,令我把你看作恩人,竟狠不下心真正和你动手,谁知道你是不是我的恩人呢?你是我的恩人还是恶魔?” “我当然是你的恩人,从今往后,我会是你最亲的人。”康虞温柔道。 棠西抚摸膝前的云儿的手指,轻声道:“若你不这样,兴许我们会很亲近,我和云儿会和你说很多话,把你当作真正的亲人,彼此依靠的亲人,分享开心的、不开心的事......可你为何要如此?你为何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你要做一个这样狠毒的人?” “很快,你就不会这么想我了......”康虞笑道。 “我本想死在司辰手里,还了今生欠庭家的债,如今想来,和云儿好一场,竟自始至终没法从那不见天日的井底拉她出来,也不曾给她种一片桃花,既如此,黄泉路上寂寞,我不如去陪她走一遭。” “你说什么?”康虞疑问。 棠西猛推康虞一把,将她推倒,右手握起西蜀短剑,狠狠捅穿自己腹部。 棠西伸出手,攥紧地上云儿的断臂,露出满足的笑,倒地不起。 “司辰,欠你的命,等我来世偿还。”棠西闭上挣扎已久的眼皮。 康虞挥退上前搀扶她的士兵,自己咬牙起身,漠然的一双眼瞟向惊慌摇动小西身体大哭的小满,她的目光缓缓流动,盯向小西手中握紧的属于云儿的断臂。 康虞从未感到如此寂寞。 康虞冷冷一笑,心想:若我死了,可有人愿誓死相随?可有人真心为我流泪? 第八十九章 火葬霜灰 庭司辰他们四人到达驻延州城的兵营时,蛤蟆六鬼再不敢举行他们那疯疯癫癫的迎接仪式了。 司辰他们前脚刚到不久,苏三带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后脚就来了。 蛤蟆六鬼见到他们最喜欢的三姑娘来了,竟也打不起精神,垂头丧气蔫在一边。 公输梧瞧见苏三,有些吃惊,有些兴奋,还有些羞涩,一双手放来放去不知如何是好。 苏三踱至公输梧跟前,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公输梧红了脸问。 “和从前一样,你呢?”苏三勾起脚尖点点地面。 “我也一样。”公输梧把那句就要脱口而出的“有没有想起过我”生生吞咽下去了。 奇青将军设宴为来客接风洗尘,宴席精简,无舞乐、无美酒,只有满屋子的将士围坐在一处大声说笑,大口喝乡兵们自个酿的粮酒,嚼去年冬天节省下来的干肉,聊哪里的姑娘腰细,聊哪里的姑娘歌声甜,聊何地有什么好吃的、好耍的,就是不聊战事。 没有歌舞,将士们便自行拔剑起舞、击箸和歌,没有美酒,自个酿的贱酒下肚,烧得大伙儿的心头全是热乎乎的,世上没有哪处比此处还热乎。 不知是谁最先说起家乡的妻儿,引得一群大老爷儿们俯头抹眼泪。 第二日一早,公输梧去到军备库,与刀、枪、弓弩及一些火器打交道,苏三他们与苏千混在一处,秦战和秦御则留在任副将麾下。 苏千对着正给将士看伤的司辰的背影叹了第八口气。 六鬼催促:“快别薅头发啦!就这么几根头发,回头给薅秃噜了!赶紧去吧!” “哪有这么跟前辈讲话的!”大鬼责备完六鬼,也催促道,“快去吧!天都黑啦!” “我不去!要去你们去!”苏千丧气。 七日前,苏千远远瞧见棠西拿刀捅自己,吓了一大跳,立即带上蛤蟆六鬼跳下城墙去救她,奈何敌军列队上前,用身躯筑起厚墙,苏千没法赶到棠西身边。 奇青下令出城迎战,仗打了整整一夜,城门遭破,将士们猛拼一死又把敌军赶出城外,及至黎明,死伤将士无数,也没能抢回棠西的尸骨。 司辰处理完手头的伤兵,朝苏千走来,六鬼顷刻间作鸟兽散。 “说吧!什么事?”司辰也催促。 苏千猛提一口气:“你站稳,做好心理准备......” “好!”司辰道。 苏千踟蹰:“你昨日入营不是问我棠西来没来么?” “嗯!”司辰稳住心神。 “她来过......” “然后呢?”司辰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心下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苏千转头回去寻六只鬼,六只鬼从四面八方瞪大眼睛远远看向他,就是不靠近。 苏千一把握住司辰手腕:“七日前,敌军押出一辆囚车,里头关的云儿,棠西便独自过去......” 苏千无法再说下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司辰焦急。 苏千很是忐忑:“经过......就算了......,总之最后,云儿一掌劈死自己,棠西用短剑切腹自尽了。” “你说什么?”司辰不敢相信。 苏千苦思良久,决定还是得和司辰细说从头,便从棠西来到延州城那刻开始,一点一点地说,棠西说过什么话、吃了几块糕点,到最后,棠西是怎么把短剑捅向自己的...... 这几日,苏千常常独自落泪,他也不知怎的,吃饭时、穿鞋时、练功时,眼泪不自觉地就这样落了下来,擦不干净。 此刻,苏千面对司辰,右眼眶悬的泪花垂落,他用眼泪告诉司辰,他没在说笑,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在哪?”司辰艰难出声,“她在哪?” 苏千满腹愧疚:“敌军带走了她。” 司辰挺直脊背,立即抄小路前往敌军军营,他走得不快不慢,心底没有悲伤、没有遑急,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他走在黄昏的林子里,天空一干二净,唯独一颗黄昏晓星子亮起来,他走着走着,好似走在梦中一般。 敌军军营燃起火堆,许多士兵围着火堆一边饮酒、一边起舞而歌,他们灌一口酒水,喷入健硕的火苗,火苗受惊了似的,伴随破碎的喊叫声,猛地跳跃一下。 火苗跃入司辰眼底,几乎喷薄而出。 四名士兵坐在火堆前的云纹长桌下敲鼓,鼓音起调悲凉,节奏缓慢,点点泣诉。长桌四角拴有白布,上置三脚鼎、牛头、坛碗等七七八八的司辰没见过的物品,看起来像是供奉用的。一圈士兵围的那座火堆足有半顶帐篷那样大,它扭动起火红的腰身,活像一匹庞然大兽。灰烬厚厚堆砌成一层,灰烬皆曾是火兽吞咽过的食物,它吞下的食物化作其身躯,昏暗天光下的火灰像一层极厚极厚的霜。 火堆的另一头,有一个司辰的熟人远远站着,他见过的太师摇羽扇立于帐下,面露不悦之色。 司辰敲晕一人,拖至芒草间,利利落落换上其铠甲,不紧不慢地踱至太师跟前。 “太师。”司辰出声唤道。 太师狠狠揉了揉眼睑才想起司辰,惊恐道:“你!你怎么在这!” 司辰转至太师身旁的位置,随太师一齐面对熊熊燃烧的火堆。 太师唯恐旁人瞧见他与汉人不清不楚,有些心虚道:“你有什么事?快走吧!回头让人看见了,想走也走不掉!” 司辰淡淡指向火堆:“他们在做什么?” “葬礼。”太师撇撇嘴,“已是第七日,七日火葬,是最高规格的葬礼了,真是费事!。” 司辰的声音生涩:“谁的葬礼?” 太师冷哼一声:“康虞的汉人女奴,她们茂藏家族,总因我是汉人而排挤我,瞧瞧他们自己,竟为一个汉人女奴举行如此盛大的葬礼!” “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太师回想半晌方道:“说是叫什么小西......火里烧的就是她,全烧干净了罢!你瞧,戴兽皮毡帽那人正往火里扔东西呢,都是那位汉人女奴生前所用过的东西。” 司辰的双腿有些发软,他眼睁睁看着那位戴皮毡兽帽的人用火钳夹起一件石榴红的衣裳挑挂火堆上空牢牢架起的竹架。 火苗吞咽衣裳一角,很快,一件衣裳被烧成灰烬。 司辰也已随之幻化成灰烬。 第九十章 你不在时 练兵场上,将士们赤膊上阵,热火朝天,秦战和秦御一个个打败了场上所有将士,终于只剩下兄弟两人相对,决出一个胜负。 将士们败于秦战和秦御手下,败得心悦诚服。顾不上清理伤口沙土的将士们,光着膀子一个劲地呐喊鼓舞,热热切切擦亮双眼拭目以待,他们倒要看看看秦战和秦御究竟谁才是最强的那个! 人喊马嘶,好不欢腾。 秦战和秦御是顽童心性,桀骜惯了,收不住一身武艺,平日里有事没事打着玩玩儿,却总是嬉笑着的,从未像今日这般,满腔愤怒。秦战和秦御极有默契地将对方视作彼此心底最恨的那个人,秦战狠狠甩秦御一记勾拳,秦御狠狠揣秦战一个窝心脚,两人有来有往、谁也没让谁吃亏,见对方攻来了也不躲,乖乖等着被打,也不觉疼,只觉痛快,只觉还不够疼,还不够痛快。 太难受了!难受得想要凭借暴力宣泄出来、释放干净,筋骨疼了,心里头似乎就没那么难受了,拳头落在身上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舒坦的闷哼。 鼻青脸肿的秦战和秦御兄弟俩怎么都嫌不满足、嫌不过瘾。傻站一片的将士们不知所措,见鬼了似的攥着手呆着,直到见兄弟两个相继呕出血,竟还没要停下来的意思,中邪了似的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将士们纷纷震惊,奋勇上前劝架。 两个亲兄弟打成这样,将士们瞧着还以为有多大仇多大恨呢! 秦战和秦御没中邪,他俩清醒得很,只不过是半个月前得知了他们西妹的消息,难受了半个月,难受得不行,不疼个痛快,浑身难受。 秦战和秦御被将士们撕扯开,他俩的眼光始终盯望对方,交汇融合。兄弟俩呆呆的在沙土上坐了好一阵,别的将士们和他俩说话他俩也丝毫不搭理,兄弟两个齐齐抽动嘴角,忽然撅起屁股爬向对方,待碰头了,双双抱头痛哭。 公输梧在军备库忙得大汗淋漓、焦头烂额,弩机和箭头七零八落掉了一地,他一双乌黑的手不停歇地修修补补,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嘀嘀咕咕在念叨些什么?”苏三已在门外静立许久,端看了公输梧许久,她背对阳光,周身镀上一层光晕。 “啊!没什么!爷爷教我的心法口诀,我念着念着才能全想起来。”公输梧乐呵呵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苏三踮脚跨了几步,停于屋内一处足以容纳双脚之地。 公输梧连忙摆手:“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么多天也没见你到这里来,今天怎么来了?不对不对!我是说,这里脏得很,你可去干净的地方玩去。” 苏三和公输两人性直,初相识时总闹口角,可自打两人在善施堂后山共过生死后,公输再不敢和苏三顶嘴了。 苏三嗤笑道:“真是笑话,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边关!我既从军,还怕能脏?” 公输梧从一堆废铁中挖出一个小板凳,用自个的袖子揩干净,递给苏三道:“你坐!” 苏三不客气地坐了。 公输梧站起身左瞄右望,想给苏三倒杯茶,可茶壶找不见了。 “找什么呢?”苏三问。 公输梧挠挠脑袋:“方才茶壶还在这里的。” “你渴了?” “不不,我想给你倒杯茶。” 苏三随手撑在一片铁甲上:“快干你的活儿吧,不必管我。” “你看你来好不容易来一回,我怎么能晾着不管呢!”公输梧抓耳挠腮。 苏三架起腿,捏着下巴道:“听我哥说,庭司辰最近很不对劲。” “没错!”公输想了想道,“他白日里治伤、捣药、熬药,一刻不停歇,天还没亮就去采药,半个月的日子,他可是踏遍了方圆十里每一道沟壑,你看见他的眼睛没有,跟食铁兽一模一样,他这半个月来就没闭眼睡过觉!每回我起夜,三更半夜的,他不是捧本药经看,就是在练剑,饭也不好好吃,囫囵吞几口了事,你瞧他是不是瘦了一大圈?” 苏三将下巴抵在膝上:“听我哥说,说是因为棠西?棠西捅了自己一剑,不知究竟如何了......” “司辰去了一趟敌军营帐,一天两夜才回,我跟他搭话,他总是淡淡笑着应答,就以为棠西没事呢!可看他奇奇怪怪的样子,又不放心,直问他棠西在哪、是不是......他怎么也不肯答我。”公输梧深深叹气。 “来这儿之前,我碰见他了,他对着一团火站了好久好久,我哥说前两天还瞧见他对着一堵墙说话,说完之后,居然直接就撞上去了,你说,好好的人撞什么墙?他这种情况,会不会是患了失心疯了?”苏三担忧道。 “每回一碰上棠西的事,他就疯了。”公输梧拿脏手揉揉因焦虑而舒展不平的额头,抹得一额头指印。 苏三对着公输脏兮兮的傻模样笑起来。 苏千恰巧迎着苏三的笑声急匆匆走进来,很是紧张的模样。 “干什么呢,这么着急,天塌下来了?”苏三沿着笑意道。 苏千苦皱眉头:“司辰说要去敌国都城,刚走。” “你没拦住他?就他眼下这样的状态,去了得多危险?”公输梧急道。 “我也得拦得住啊!他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给伤兵营一名将士包扎完,忽然转过身通知我一声说要去一趟敌国都城,直接就走了!”苏千含着泪吼道,久待军营的他,脾气真是越发暴躁了。 公输梧让苏千吼蔫了,不敢出声。 苏千是在气自己,意识到自己在很多事情面前根本无能为力的人,都会慢慢磨出一个偏激暴躁的性子。袍泽兄弟们战死沙场,无能为力的苏千生气,棠西在自己眼前被带走,无能为力的苏千生气。生气的人通常都是在气自己,自己怎么就如此没用呢! 苏千气着气着竟气哭了,眼泪哗哗往下流。 苏三见他哥哭得像个孩子,登时呆若木鸡。 公输梧站起身,环抱住苏千,用他那只脏手拍抚苏千的背,鼻子发酸道:“死多简单,活着的人不知道怎么活,可怎么办?” 第九十一章 几回圆月 满月,人间又中秋。 贺兰山下的都城夜放满城璀璨烟花。 疾雷飞空,惊星彩散,繁星如雨,旋作雨声淅沥落下,如花千树。 都城阶前、长街石桥,站满了人,人们赞叹烟火美丽,皆仰头沉醉于天地旖旎,荣华星火临照欢颜。 便是人间团圆好时节,也常有清冷孤寂客行人。 庭司辰栖于屋脊兽檐,恍恍然觉身处迷途幻境,他觉得烟花不美,烟花没有棠西的“火树银花粉”美。 浩浩长风,明月向西悠悠走,它要到哪里去?是否天外别有人间?若寻访而去,可能得见故人? 这几日,司辰暗暗在康虞的宫殿翻来覆去也找不见棠西。失魂落魄的司辰拿眼往檐下一瞥,瞥见独自于庭院看烟花的康虞。 司辰翻身下檐,落于康虞身后,无声静立。 康虞头也不回地道:“在殿内找了几日,可有所获?” 司辰不吭声。 康虞残忍道:“你想找的人,已不存于世了。” 犹如寒潭水淋漫司辰的心,他猛吸一口气道:“是你害死了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没能耐左右人之生死,不过是应天命罢了!”康虞笑道。 司辰拔出木剑,冷眼盯逼康虞的背影,落寞道:“今日一决生死,全由天命。” 康虞缓缓转过轮椅,与司辰对视,甩了甩裙摆,叹口气,向司辰勾了勾手。 司辰左手持剑,右手握爪,双脚画八卦攻向康虞。 康虞自椅座腾立而起,使出一套“魅影功”,身法极妙,飘忽的身形神出鬼没,一会儿落于轮椅座上,一会儿又闪身不见,影像万千,轮椅由她操纵得天旋地转,将司辰晃得眼花缭乱。 司辰左手挥浩朗剑气,右手展阴鸷邪道,他是一个人,又像是两个人,心随影动,目力苍劲,掌握时机一把攥住旋身腾空的康虞的脚腕...... 康虞自打被云儿压过一次脚腕后,便对脚腕这处十分敏感,她倾转身躯,想奋力挣脱,却挣脱不掉。 司辰右手握爪攀上,掐住康虞膝骨,使劲一捏,直接将康虞的膝骨捏碎了。 才失去一条腿的康虞,眼下又废去一条,她从此丧失了站立和行走的能力。 康虞怒了,发丝张飞,嘴唇乌青,满身杀气,她戚戚一笑,笑声直抵司辰心坎,引得司辰一阵战栗。 紧接着,一股异香送入司辰鼻腔,司辰下意识的将手劲稍稍一松,康虞立即坠落在地。 烟花消寂,乌云蔽圆月,天地间笼罩一团挥之不去的蒙昧昏朦。 人们于暗暝中瞬间沉沦...... “呵呵......你自己弄丢了她,反倒来找我?是我杀的她吗?不是我!她狠下心自尽,还不是被你逼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令她最伤心之事是什么!为何你不在她身边?为何偏偏要等到她死了......你来找我,无非是想给自己撇清,想把所有的罪过强加在我身上,欲加之罪罢了,你自己呢?你不该死吗?”康虞捏住疼痛无比的膝盖,张狂笑道。 康虞的话音在司辰脑中打滚,滚得凶猛猖獗。 司辰想起和棠西于桃花林里分别那时,像是昨日发生的事,可昨日的人去了何处? 棠西是否仍在桃花林中站着?她是否仍久久站在桃花林中目送马车离她而去...... 司辰质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棠西丢下? 棠西最恨自己,恨自己害死了庭誉他们,她厌恶自己,一个连自己都厌恶自己的人,是已落入谷底的人。 司辰深深埋怨自己——爹娘的死因不清不楚,当棠西跟自己说是她害的爹娘,为什么最先想到的不是和她一起去查明真相?若果真是棠西害的,她若要偿命...... 司辰再度想到死胡同里,走不出去,脑袋发涨,涨得生疼。 康虞一阵嘲笑:“常听人说最难得的是珍惜二字,我见了你,才明白人们为何要这样说,说得实是再确切不过。瞧瞧你!总在弄丢了棠西之后再急急忙忙找她,总在无形中伤害了她之后才来追悔莫及。我告诉你,晚了!太晚了!世上最无情的是时间,错过了、弄丢了,就再也不会有了。你以为她永远会在那等你吗?她早就走了!” 司辰强打起精神,他知道此刻所感受到的一切全是因为康虞的迷魂术。司辰咬咬牙,大力举起剑,欲朝康虞砍去,却在下一刻忽然不由自主的定格不动,一柄剑怎么也砍不下去了。 “你对她一无所知。”康虞斩钉截铁道,“你想像不出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你自以为待她好,实则自私的要命!你肯定觉得,待一个人好就是为她做她任何喜欢的事,但你有想过她为何喜欢一件事物、又为何不喜欢一件事物吗?其实无论你如何待她好,都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司辰满脸痛苦,他明知道棠西的心已沉入谷底,得知是自己害死了庭誉他们的她该有多难受!纵使棠西害怕回绝尘谷,根本不意味着她不想回,司辰怨恨自己以“棠西不想”为理由抛弃了她,扔她独自一人与她对自己的厌恶纠缠。 司辰好想逃离一点,却在自己的脑海里撞来撞去,怎么也逃不开。 司辰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记恨庭誉的仇人将无辜的他打了个半死,一身武艺的庭誉蹲在仇人门口絮絮叨叨讲道理,庭誉告诫他的仇人凡事尽可大度些,跟他的仇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口干舌燥的庭誉苦口婆心劝道:“我们俩的恩怨早该了了,你瞧你如今抓了我儿子,回头我再抓了你女儿,我的儿子和你的女儿又犯有什么过错?何苦来遭受这番罪?孩子因爹娘遭罪,多不幸!我不该断令尊兵器,我有罪!可我怎么知道令尊性子如此威武刚烈?我不过是在比武时拗断他剑,他硬要相信那套折人兵器如折人头的鬼话!我能成心害令尊吗?但凡我能早先得知,断不会......我并非成心害死令尊,可你却是成心害我儿子。若我老子爹还在,你折我爹兵器才是对等,谁让我老子爹赶那么早走......要不这样,你将你女儿许给我儿子,回头生个大胖小子给你?你女儿生的,没准是令尊的投胎转世,你说对不......” 庭誉和棠棣一生快意潇洒,性情何等纯粹,司辰惭愧,做儿子的竟及不上爹娘半分! 康虞眼梢上挑:“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死?但凡对这世间还存有一点点留恋......谁会自寻死路?” 康虞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淡淡的,却直击司辰心底最后一层防线。 棠西选择死去,她没想为任何人活着,她毫不留恋地走了。 司辰蹲在地上,头疼欲裂。康虞趁机狠狠当胸拍司辰一掌,司辰被康虞的掌力推出很远,呕出一口鲜血。 康虞爬向轮椅,用双臂支撑身体坐上轮椅。康虞转动轮椅经过半跪在地的司辰,直到殿门口,她拉开殿门,立即有侍卫跑来。 “把那个人拖进地牢。”康虞点指司辰道。 “是!”侍卫指派另外两人去拖司辰,犹豫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康虞的脸毫无血色,满脸因疼痛而显露出苍白,她笑了笑道:“没事,我要去茂藏府,推我去。” “这么晚了,您还要去?” 康虞睨了眼有些得寸进尺的侍卫,冷冷道:“话太多,要么割舌头,要么吞哑药,选一样。” 侍卫扑通跪倒在地,不敢求情,哑就哑了吧,哑了总比没命强。 第九十二章 地牢迷宫 喧闹过后的静夜,愈显冷清。 从康虞的宫殿去茂藏府,需踏经一条与影壁相依偎的长长的青石板窄路,穿过青石板尽头的月洞长廊和“未央柳园”,再推开一扇竹栅门。竹栅门外的一小片湖泊湿地上总有三只白鹤,越过白鹤惊飞处,赫然一堵赭红高墙挡在眼前,跨过高墙便是茂藏府后院了。 轮椅驶过青石板,发出“锵锵”的声响。 康虞静静坐在轮椅上,由侍卫推着走,她有些想念湖泊湿地上的那三只白鹤,但她再没法走那条经过白鹤、翻墙去茂藏府的路了。 轮椅折转于“未央柳园”间,来到一扇朱红大门前。 康虞情不自禁的回头望了望她曾多次推开过的那扇竹栅门。 朱红大门紧闭,给康虞推轮椅的侍从还没吞哑药,已是不敢言语了。 侍从默默扣了三下门环,朱门从另一边被人拉开…… 康虞吩咐道:“先不必落锁,我去去就回。” “是!”守门侍卫答道。 出了朱红门,再过两层大门,可到主街上,主街后头才是茂藏府。 这条路可远得多了。 康虞来了,无需通传,府兵开门直接引她到偏厅。 花团锦簇的偏厅一片急管繁弦,穿灰绿轻纱裙、头戴孔雀花翎的**舞女舞动着曼妙的身姿。 康虞的侍卫见到眼前场景立马红了脸。 康虞目不斜视地望向主位上坐着的茂藏大人。 茂藏大人徐徐起身,双手合十朝康虞福了福,随即挥退舞女和乐师。 康虞的侍从紧随舞女退下。 “你的腿?”茂藏大人露出隐忧。 康虞淡淡笑道:“废了。” “谁干的!” 康虞摆摆手,表示不愿再提。 茂藏大人倒杯酒递给康虞,七分恭谨、三分亲切道:“深夜来此,有什么事?” “首领大人,很快,我们与中原王朝将再起战事,你知道皇上要什么,原本该我去,你瞧我现在这样,没法去了。”康虞叹口气,“铺了这么多年路,路已全给你铺好了,我把普桑给你,他知道那里的一切。” “你既说了,为了族人,我当然要去。”茂藏大人想了想道,“你得把六谷给我!” 康虞冷冷抬眼,怒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得寸进尺。” “我可从未问你要过什么。”茂藏大人讨好地笑。 “因为你知道我,该给的我自然会给,不给的,你就算跪下来求我也没用!”康虞冷哼。 “你把六谷给我,我给你那位过世的可怜的阿姐设灵牌。” 康虞惊讶道:“阿姐是叫族人赶走的,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是一族首领、一族之长,自有办法。” 康虞犹豫了半晌,方点头道:“只这一趟,你带她去,回来了就把人还我。” 茂藏大人勉为其难应了,他开怀笑起来——这一趟,谁能担保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是我的人!”康虞严肃道,“管好你自己!你若不小心当好你的首领、当好你的族长,如何能留得住族人?族人没了,你当哪门子首领去?” 茂藏大人笑呵呵道:“知道知道,我知道,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怎么,我亲爱的神女殿下,你今晚,无眠?” “没有人比你还想回到六谷部,不是吗?”康虞挑衅道。 “我想回去,是因为我怀念那个地方,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草场,绝没有别的什么妄想。”茂藏大人连连打了几个呵欠,“我困了。” “你明日动身吧!”康虞转过轮椅,“我回去了。” 茂藏大人恭恭敬敬推康虞出门。 守在门外的侍从接过康虞的轮椅,仍走来时路推康虞回去。 坐在房里挑灯花的康虞彻底无眠,极莫名其妙的,一种想法肆无忌惮的在她脑海蔓延——她迫切地想去地牢里找庭司辰说说话。 康虞自嘲笑笑,推翻了想找庭司辰闲聊的想法。她狠狠剪灭烛光,心底暗暗起誓——你废了我的腿,我会令你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地牢里的司辰渐渐恢复神志,他坐起身放出五感探查四周。 庭司辰确认自己是被关进了一只铁笼里。 铁笼凌空垂吊,稍动一动就摇来摇去,发出嘶哑的摩擦声响,像屠夫宰猪时猪的嚎叫声,回声激荡,在空荡的地牢下,显得格外残暴。 铁笼以下百尺是一滩浅水,浅水滩里有许多碎石,碎石很是光滑,像是被人打磨过的。 司辰心想:正常人的家中绝不会有这样一只笼子。 铁仍是冷锻而成的,铁柱有碗粗,司辰一只手握不完,他握紧铁柱使力晃了晃,晃不动。 司辰松手,将手自铁柱上拿下,一手细细碎碎的红棕锈色粉末沾满手掌,他闻了闻,闻不出味道,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尝不出滋味。 司辰心想:或许只不过是铁锈吧。 在铁笼中呆得愈久,司辰愈觉得想念棠西。 司辰忽然记起在《九州奇谈》中曾读到过,说西域龟兹国有一种名曰“鸠罗棱”的异草,茎叶色黑,开花成紫穗,根如生姜,根下有红果球,红果球晒干磨出红棕色粉末,能迷人神志。 铁笼摇摆,司辰如处于天旋地转的漩涡之中。 身处铁笼的司辰仿佛回到了庭府,他和棠西在书房写字,加玛来唤两人吃饭,庭誉和棠棣已在席上等着。一桌子六人用完饭后,司辰和棠西跑到街上去玩儿。 司辰又回到了绝尘谷,司辰看见自己每回因风吹花影动、因秦战和秦御从外头入谷的动静而满怀期待抬眼张望,每回皆不是棠西回来,每回都失望。 有一日,刮好大好大的风,树桠被风吹得咯吱乱响,风一次一次推开门窗,司辰次次都以为是棠西回来了,可惜只是风而已。 等人的日子,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等没法如约而至的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的归期,每一天都令等的人气若游丝。 苦相思的司辰突然又降落于城墙之上,满目苍茫,天际一束光照落尘世,他许久未见的棠西、等了许久的棠西原来没回绝尘谷,她来到了这里。棠西在眼前的战场上,她跪坐在地,她的脸全是忧伤,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坠落沙土,她满目绝望地拔出短剑,狠狠捅向自己...... 司辰大声喘气,他无法控制翻来覆去地想棠西,想所有关于棠西的事,最终,棠西都死了,死在他眼前,他跳下城墙飞奔,想奔去到棠西身边,却屡屡掉落半路上的黑洞。 司辰走入了迷宫,迷宫的四面八方全是棠西的幻影,迷宫好大好大,司辰永远找不到出口,根本没有出口。司辰来来回回,迷失在每一个方向,方向的尽头全是棠西的死亡。 第九十三章 君子的话 一片布局严整、规模宏伟的陵园坐落于贺兰山东麓,数座塔状陵台尽头有一块墓碑,碑上刻了方正规整的几个字,算作碑文,碑文并非汉字。 墓碑旁的芒草间有墓道,连横站在墓道口下仰面叹气。 “欸......”连横抱臂长叹。 “听你叹气,真想掏出你的肠子缠紧你的脖子。”普桑不满道,“叹一口气老一岁,你知不知道?” “叹气是舒缓心绪的一种方式,叹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能减散大半,心有千千结,叹出一口气,结就松了,再说了,你不也老叹气!” 普桑耸耸肩道:“话是这样说,可这毛病吧,一听旁人叹气就想劝一劝,你没有过这种感觉?” 连横凝起眉头,斜眼看向正撑着下巴蹲在地上煮米的普桑,莫名感到世事果真滑稽。 连横与普桑本是敌人,数月前他挖空心思折腾逼供重伤的普桑时可没想过还要与这个人相对度过这么长时间。 康虞将连横扔在墓道下,重伤的普桑走不动路,须在墓道下养伤,就这么稀奇古怪的,两个敌人挨在一起过日子。 起初,连横和普桑两个人一句话、一个眼神也不搭理对方,完全把对方当石壁。普桑专心致志练他的内功、养他的内伤,连横则溜达来溜达去,一日上陵园探九回路。 三天后,连横想通了,他还得指望着普桑领他走出这陵园呢,断不可眼睁睁看着普桑饿死,于是憋住气给普桑喂水递菜。 “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吃完这顿就出去,你要一起走吗?”煽火的普桑抬头问道。 连横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讽刺的话,瞪眼道:“废话!你说呢!你以为我心甘情愿留在这儿伺候你这么久?” “你给我做了这么多天饭,尽管难吃得要命,仍是多谢你了,临走之前,请你尝尝我的手艺,你若想学,我可讲与你听。”普桑诚恳笑道。 连横全身不屑,走得离普桑远点,踢了踢地上干成枯木的血蟒的尸体。连横每日打这两截蛇身而过,也没想过要扔出去,就这么晾着。 “从前小西和云儿的饭,都是我亲手做的。”普桑骄傲道。 连横问道:“多久之前?” 普桑猛地回头打量连横两眼,方卸下戒备道:“数月前,还有,好多年前,年数多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她俩那时才是小娃娃,一晃眼,就都出落得这么大了。” “你和康虞都是变态。”连横评判道,“抓那么小的女娃娃。” “大人待你是极特别的,你砍了她养的小蛇,她都没杀你,她这样容忍你,你也要试着理解她,她是有苦衷的,她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族人,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过得太苦了,有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替她难过。”普桑感慨道。 “笑话,杀我娘,杀连纵合,也是为了族人?”连横嗤之以鼻,“我娘不会武功,她满心只想好好当她的妻子、当她的娘,秉三从四德、勤俭持家,哪儿对不起你们族了?连纵合藏身地底,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族的事?她就是变态,你不如我了解她!” 普桑深深望了连横一眼,深沉道:“你爹根本不将你娘放心上,你娘对大人一点威胁也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大人究竟为何要杀对她没有一点儿威胁的你的娘?” 连横听普桑这话立马急火攻心,气得手指发颤。 普桑不以为意地继续道:“你爹不爱大人,大人自然有资格杀他,你还年轻,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没见你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等你尝过了,就懂大人了。” 连横对去了解康虞这回事根本没半点兴趣。 “十余年前庭家发生的事,你该很清楚?”连横突然问道。 “当然!”普桑自豪道。 连横迫切道:“告诉我!” 普桑摇摇头:“不行,我不会做出任何背叛大人的事,不会说出任何背叛大人的话,除非我死。” 普桑烧的熏肉确是比连横烧的好吃,连横夸奖道:“还不错!” “我可以教你。”普桑固执道。 “不必了。”连横下意识回拒道。 “学了烧给别人吃。”普桑坚持道。 连横很是疑惑:“我给谁烧?” 普桑提出疑问:“你从没想过给什么人做饭吃?” 连横百思不解:“我应该有这种想法吗?” 普桑耸耸肩:“我也不是一出生就会烧菜,遇见云儿和小西之后才开始做这样的事,总之我见到她俩吃得高兴,我就高兴,为了让她俩吃得高兴呢,我就特意找厨子去学手艺,学了好手艺,惦记着要给她俩烧好吃的菜,我就高兴,你没有过这种感觉吗?你们汉人说‘君子远庖厨’,你如此光明磊落,倒像个君子,君子的话......” 连横神游千里,冥思苦想了半晌,没答。 待到圆月悬挂于天,子时已至,普桑将连横带出陵园阵法。 刚脱离牢笼的连横简直想起飞。 “我去找大人,你和我一起去。”普桑提议道。 连横的确一门心思想找康虞报仇,就应了。 见康虞坐在轮椅上,普桑和连横都有些惊讶。 康虞朝连横笑道:“见我变成这副模样,心里该是快活得很吧?” 连横心底倒没该有的那样快活——他只想杀康虞替娘报仇,没想过要令康虞变成残废。 康虞看向普桑:“去书房候着。” “是!” 普桑走后,连横有些为难,他应立即拔出软剑的,却僵立良久分毫不动。连横心想:兴许是在墓道下关得太久了,有些疲了。 “你走吧。”康虞轻声道,“别再来找我,你杀不了我的,别再来烦我。” 连横嫌恶道:“我并不愿意看见你,一看见你,我就想吐,我有什么办法?一想到你还在世上活着,我......” “去吧!”康虞打断道。 “为什么杀我娘?”连横屏气问道。 康虞温柔笑道:“这个问题,你问过的,你走吧!” 被康虞下了三道逐客令的连横魂不守舍地走在青石板上...... 第九十四章 玄黑斗篷 夜间清凉,与影壁相依偎的青石板窄路愈显幽寂,连横循踏月影垂头丧气行走,骤然“轰轰隆隆”的,他脚底的青石板砖一阵一阵传出声响。 连横驻足,辨认脚底震荡,他以为要地动了。 环视四周,树梢鸟雀仍不慌不乱鸣唱闲逛,四周土壤草木仍安定如初,连横方意识到这并非地动。他万分谨慎地蹲下身,凝神细听,觉得像是有人在地底下造反。 连横对着一面长长的影壁敲敲打打好一阵,也没摸出通往地底的门道,便作罢。他径直踏入“未央柳园”,折转推开竹栅门,轻悄悄经过睡着了的白鹤,翻墙出去。 在地底下造反的就是被康虞锁入地牢的庭司辰。 庭司辰陷入迷魂异草“鸠罗棱”结成的迷宫,一遍遍历经和棠西有关的一切悲伤的往事,无法自拔。他感到自己仿佛掉入了一面铜镜之中,所有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体会如天灾降临,无法抵挡的天灾将他在镜中的世界捣得天旋地转,令镜中的他七荤八素。 垂吊在铁笼中的司辰起先一动不敢动,他一动,铁笼便晃,本就晕得一塌糊涂,哪能再由铁笼摇来摇去?随后他发觉,无论他如何不动安如山,铁笼就像无风自动草一般无风自动。 混沌的司辰狠下心——既晃得头昏脑涨,索性让它来得更猛烈些! 司辰在地牢,荡起了秋千。 庭司辰双手握紧铁柱,半蹲在铁笼里荡来荡去,起落间带起一股风,风吹落红棕色的“鸠罗棱”粉末,竟真觉全身都轻快不少。 “吱呀”一声,吊铁笼的铁环竟有松动的痕迹。头顶上土夯的墙面洒落沙土,落了司辰一身,司辰拍拍身上的灰,抬头望穹顶,他当下做出一个玉石俱焚的决定——他要把这片顶给荡下来! 待到洒落的沙土将司辰淋成一个泥人,吊铁笼的铁环终于挣脱泥墙,一整只装着司辰的铁笼“嘭”一声掉进浅水滩。 司辰手撑铁笼两侧,将铁笼在浅水滩中滚了滚。 残留于铁柱上的“鸠罗棱”粉末溶于水,冒出一缕缕氤氲的雾气,司辰遭雾气环绕,彻底晕倒。 庭司辰做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他梦见满身是血的庭誉、棠棣、寒焰和加玛质问他为何还不替他们报仇!他梦见棠西手持西蜀短剑,和他针锋相对。庭誉、棠棣、寒焰和加玛在旁冷眼观看他和棠西对抗,纷纷催促他赶紧杀了棠西。 “杀了她!快杀了她!杀了她给我们报仇!” 棠西的眼神好凶狠,司辰从未见过棠西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棠西的招式好绝情,直逼司辰入死境。 几十个回合后,棠西的西蜀短剑不知怎的被司辰握在手上,司辰懵懵懂懂拿剑下刺,棠西眼中含泪,迎着剑尖而上,短剑捅入了棠西腹中…… 司辰被吓醒了,醒来时发现原本在后背的木剑此刻已握在手中,司辰握剑的手发抖,木剑滚落铁笼。 待浅水滩上白雾散尽,司辰抄起木剑,运功刺破铁笼上顶,跳笼而出,他辗转寻到出口,自一条窄道挤出身子,来到一个柳园。 长夜将尽,惨白的天光笼罩柳园,柳园仿似充斥鬼气。 司辰放眼环视,见柳园尽头有一堵赭红高墙,他推开竹栅门,踏过湖泊湿地,翻高墙而过。 司辰落于一座庭院间,庭院空空阔阔,长满鲜嫩的青草,拥有肥美草场的三匹骏马站着在睡觉。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刺破天地间的苍茫,带来希望的光彩。司辰背向朝阳,轻飘飘穿过草坪,打算从另一头翻墙出去。 过了满是青草的庭院,司辰见这家的仆人们搬着大包小包你追我赶的四处奔跑,他鬼使神差地跃上房檐,枕着手臂躺下看热闹。 司辰仰望天空发了会儿呆,天空一无所有,连一片云也没有,偶尔鸟儿划过,是喉部赤红的红点颏。司辰想起棠西喜欢躺在高高的上面,她最喜欢躺在树上、躺在屋顶,司辰心想:她望向天空时会想些什么呢? 司辰感到天大地大,有清风山河、沧海日月,广阔的天地就像一座无穷无尽的大宝藏,他存活于大宝藏间,却一无所有。 院中响起拉动马车的动静,司辰淡淡扭头往檐下一瞥,突然与檐下一双眼睛对视。 檐下这人穿一身玄黑斗篷,脸让黑纱遮住,两只手都在斗篷下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只这一眼对视,令司辰浑身一激灵。 仿若于星河万里处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子,司辰全身滚烫。 穿斗篷的人撤回探究的眼神,转身上了一辆马车。 贴着马车骑马的人司辰认得,正是善施堂的小满。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让人牵出大门,司辰坐起身,立即追随马车而去。 在两辆马车最前头骑马的人司辰也认得,正是普桑。 司辰跟在马车后头,让穿一身黑斗篷的人牵引他一路。 前头的人骑马,司辰步行。司辰踩着马车车轮驶过的痕迹,并没觉得步行辛苦,兴许是因前头有人在牵引,跟着人走,总是不那么辛苦的。他忽然感到,无论这条路再远、再艰险,他也能攒够力气一直走下去。 没有刻意隐藏身形的司辰让骑马的小满发现了,他纵马靠近司辰,不耐烦地问道:“你做什么跟一路?” 司辰下意识答道:“同路罢了。” “再跟!回头连命也没了!”小满恐吓。 司辰抬眼问道:“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商人。”小满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没俯头,单单垂下两只眼,“你做什么跟我们后面?快走吧!快走!” 司辰皱眉问:“你为什么和敌国人在一处?周瑜也在?” 小满撒谎:“没错,前头马车里坐着的就是我们堂主。” 司辰知道小满在撒谎,他是认得周瑜的,这一路人里头根本没有周瑜。 小满使出浑身解数编排由头恐吓司辰,司辰浑然没将小满的话放在心上,他看出来了,小满跟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司辰仍旧跟着,跟了整整一日。这队人马似乎是在赶路,马不停蹄,也不歇一歇。及至太阳下山,天昏昏,才好容易等到一队人在一个镇子打尖停宿。司辰不住店,买了三个馒头填填肚子,直接上客栈房顶了。 第九十五章 真正蜕变 小满往穿玄黑斗篷的人房里进进出出跑了五趟。第一趟他提壶热茶。第二趟张罗饭菜。第三趟端盆冒烟的热水进屋,收拾出碗碟,他乐呵呵盘坐于廊下就着几盘残羹剩菜吃得特别香。第四趟仍是热水。第五趟是空着手进屋的,出来时端盆凉透了的水。 司辰插着手、撇着嘴,很是看小满不惯。心想:这个小满见别的人都去花楼听曲儿了,他就开始这样肆无忌惮,简直是个禽兽。 前朝诗人说“近乡情更怯”,果真妥帖,司辰迫切想触及穿玄黑斗篷的人,却又情怯了了、不敢接近。 司辰垂耳仔细聆听屋里的动静——掀被褥的窸窣声,倒茶的呤咚声,行走时衣摆的沙沙声,拉门的吱呀声...... 还有...... 司辰缓缓扭头,撞见已掠上屋顶的穿玄黑斗篷的人,单脚立于他六尺之外的檐角,正冷眼看向他。 “你是什么人?”穿玄黑斗篷的人问,是女子的声音。 司辰听见她声音,心下一动,可反想此问,心又凉了半截。 三息之后,司辰平复完心绪,胸腔内再度翻江倒海,他勉力涌出一股极大的勇气,屏气问道:“你的名字?” “六谷。”穿玄黑斗篷的人转转眼珠想了想,又重复一遍,“六谷。” 司辰握紧拳头:“我可以看看你的脸么?” 六谷蹙眉打量司辰:“你究竟是谁?” 檐下的小满敲响六谷的房门,没人应他。小满轻轻推门,拿眼朝屋内一瞄,见六谷没在屋内,紧张兮兮地跑来跑去四处张望,倏忽抬头瞧见六谷立于屋角,便抄起剑飞奔上屋顶垂脊。小满才站稳,转眼瞥见坐在屋顶正脊的庭司辰,立即拔剑冲刺过去。 司辰没起身,零落几脚踢翻小满,小满滚下,“嘭”一声坠在地面。 六谷眼带愠色,劈开一掌向司辰袭来,司辰下意识避过。三枚袖箭自六谷袖中射出,司辰以两手指腹和牙口悉数接住袖箭。 六谷飞旋转身,斗篷舞起,月光下,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 司辰见到那把短剑,就呆了。 六谷反手握剑,直戳向司辰胸口。 司辰分毫没躲,六谷的短剑狠狠生长在他胸口。 短剑一尺来长,剑锋散发青中带蓝的薄光,剑柄上细细浅浅的刻有些纹路。 六谷的手白白净净的,纤巧凝霜。 司辰与六谷对视,呆滞的两人看向彼此,皆是震惊的。 六谷心头一阵惊慌,她也不知眼下的心情如何名状,只是觉得好奇怪好奇怪。 司辰知道,眼前的人和他动手是因为他伤了小满,可她手中握着的、刺入他胸口的,分明是西蜀短剑啊!棠西的西蜀短剑!眼前人的声音、举止......无论何处,都简直和棠西一模一样!司辰完全可以确信,眼前的人就是棠西无误。 棠西根本没死!司辰不止一次强烈感受到棠西仍存于世间,他从未相信棠西是真的已经死了。重逢的喜悦塞满他身体,令他全身血液激荡偾张。 司辰过于混乱了,他混乱得有些手无足措。棠西为何说自己叫六谷?棠西为何不认得他了?这些日子以来,棠西经历过什么?司辰的心情开始五味陈杂,酸酸涩涩。 小满再度爬上屋顶,见六谷的短剑插在司辰胸口,心下大喜,可六谷愣怔地握着剑,完全没有再往里刺的意思,心下暗自催促六谷——六谷!快刺进去!杀了他! 可惜六谷听不见小满的心里话,她撤下握剑的手,颇有些尴尬,问道:“你怎么不躲?” 司辰瞬间热泪盈眶,他扬了扬头,不让眼泪流下来,沙哑道:“你不记得我了?” 六谷摇摇头:“我该记得你吗?” 司辰痛心疾首,无法应答。 六谷睁大一双好看的眼:“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不仅认得,你知道,我们俩,曾是多么亲密无间。”司辰抽了抽鼻头,手微颤,徐徐伸向六谷的脸,“让我看看你的脸。” 小满焦急喊道:“不可以!神女大人不许你揭开面纱,你忘了吗?” 六谷对小满的话充耳不闻,任凭司辰的手探向她耳后。 透过薄薄的一层面纱,司辰隐约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许是面纱的缘故,令她的脸显得那样虚无缥缈、那样不真实,好像一转眼她又要消失了。 极突兀的,面纱自六谷耳畔卸落。司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张脸,忽然泪如雨下。 庭誉和棠棣死时,司辰割破自己的腿股,宁流血不流泪。无木死时,他也好想像秦战和秦御一样嚎啕大哭,却强忍下了。当他面对火堆,以为是棠西的葬礼时,他心如死灰,无泪。 庭司辰不敢眨眼地看着眼前这张棠西的脸,就在与棠西重逢的这一刻,他终于不再强忍,泪如雨下。 自司辰记事起,他从没哭过,眼下,他强忍多年的泪水顷刻决堤,泪水汹汹涌出眼眶,疾风骤雨般滑落他脸庞。 哭一场是好的,泪水冲去了司辰的少年偏执轻狂气,此后,他方是真正蜕变了。 “你......你怎么还哭了!”慌乱的棠西活像个无辜的婴儿,天真无邪的模样如初诞人世。 司辰慢慢抬手,柔柔抚上棠西眼睑——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蒙昧的暗影,如何才能拭去她眼里这层阴晦?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棠西苦着脸问道,“你都跟了一天了,我欠了你什么吗?你可是来讨债的?” 司辰心下大恸,一把拔出插入胸口的短剑,紧紧拥棠西入怀,偏过头,下巴抵在棠西耳侧道:“不,谁知你欠不欠我呢?便是欠了,如今也已还清,你忘了也好,抛却所有记忆,便可重生了。” 棠西嘀咕道:“我不太记得,神女姐姐说我从来都在她身边,因此只记得她,可我的身体能感觉到熟悉的一些别的什么......比如说你的拥抱,我从前也一定和你拥抱过,对不对?” “嗯!” 司辰一身灰衣,满身的血显而易见,棠西穿的玄黑斗篷,司辰的血沾满她身也瞧不真切。 司辰依依不舍地放开棠西——他得去包扎一下伤口,不能任血再这么流下去。 司辰笑了笑,牵起棠西的手,将西蜀短剑塞入她掌心,而后捂住胸口的剑洞徐徐转身,才转了一半,忽然笑道:“不如你给我包扎一下?” 棠西呆滞一阵,方才反应过来,笑道:“噢!好!” 第九十六章 失而复得 那日,小西和云儿双双离康虞而去,康虞痴坐沙尘中良久,冷眼旁观两军交战,生灵涂炭。 藏于康虞袖口的一线白长虫自个探出头来,在康虞手背打滚,卖力地想引起康虞的注意,康虞方想到——不可能在这儿坐到死的! 康虞撑住身子挪近棠西,一只手稳稳伸向棠西腹部,指引白长虫顺由短剑爬入棠西身体里,白长虫在棠西伤口处转了转,咬了几口腐肉,棠西的血便止住了。 康虞命人捡干净云儿的断肢,接着命人抬棠西入帐,她不顾自己的断腿,先拿清水化开巫医给的唯一一颗续命丹,喂棠西吃进去。她回头指指地上摆着的一堆云儿的尸身,向候在一旁的将军下令道:“择个好时辰,给她举行最隆重的葬礼,我带小西上都城找巫医。” “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路途遥远,怕难以撑到那时候。”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康虞叹道。 小满掏心掏肺地向康虞哭求了一夜,康虞方答应带上他走。小满驾车,马车里,康虞守着棠西,一路小心翼翼的用真气护住棠西心脉,时不时摸摸她的心跳,深怕那最后一口气给她咽了下去。 巫医三步并作一步赶至康虞宫殿,他连连摇头叹气,搞得康虞很是不耐烦,她好不容易护住了棠西的最后一口气,可别给巫医给治没了!康虞厉声道:“你能不能行?不能行就给我滚出去!” 巫医双手合十:“大人,这......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招啊!” “滚出去!”康虞气哼哼道。 巫医躬身告退。 “我说滚出去!聋了?”康虞责骂道。 巫医老大一个人,年近古稀,满脸无奈地缓缓趴下身,学小娃娃那样在地上滚来滚去,老是滚错了方向,怎么滚也滚不出去。 康虞看着心烦,心想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什么也不行!在地上打个滚也不行! “族中秘术,行得通吗?”康虞冷冷出声。 巫医被吓出满头大汗:“大人!那可是禁术啊!” “家都没了,还不能用用禁术?”康虞不屑道,“祖先等着我们夺回家园呢!他们定能谅解的。” 巫医擦擦脑门上的汗:“您的意思是,她能帮我们夺回家园?” 康虞想了想道:“她有极大的用处。” 巫医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陷入沉思。 “说吧!要我准备什么?”康虞的态度强硬。 巫医只好听命道:“胎死腹中九个月大的新鲜的婴儿尸体三具,白骆驼血二两,黑曼巴蛇的蛇胆一个,还需六谷部中泉水。” “白骆驼百年难遇,我上哪儿给你弄来白骆驼血?”康虞撒手怒道。 巫医妥协道:“上一任首领猎回一匹白骆驼,白骆驼乃神灵,都说我族就是因为杀了那只白骆驼才覆灭的,我这儿余有一两白骆驼血,少的那一两,全看天数吧!” “好,明晚子时你来。” 康虞命一队人快马加鞭回六谷部取水,一队人翻过贺兰山去西北沙漠捉黑曼巴蛇,一队人领旨抓来三名怀胎九月的孕妇。 子时未到,巫医已掐准时辰战战兢兢地来了。 康虞拄拐杖与巫医擦身而过时什么话也没说,看都没看他一眼,巫医却感受到了康虞在无形中给他施加的巨大压力。 三名孕妇的肚子被侍卫粗鲁地踩在地上踢,被取出蛇胆的黑曼巴蛇在地上断成两截,地上惨烈烈全是血。 巫医陪棠西耗了三天三夜,待到第四日寅时,满脸憔悴的巫医推门出来,康虞正坐在穿山游廊上候着,见巫医出来,忙问:“如何?” “辰时,太阳初升照上她房顶那一刻,她若能醒,便算是救活了,若醒不来......” “万一,是阴天呢?”康虞问道。 巫医怔在原地,惊恐道:“秘术没提到阴天的可能。” 康虞真是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几个时辰,她想不出别的法子消遣时光,便丧心病狂地令侍卫们唱戏给她听,唱得令她不满意了,便罚跳入水中捉鱼,捉不住鱼了,便得脱光衣服,自个化身一尾鱼游给她看。 五大三粗的侍卫们哪懂唱什么戏? 眼见着阳光已慢悠悠爬上房顶,大家心里皆是忐忑,都不敢进房去看。 等了良久,忽有一人悄么么的探出脑袋出现在房门口。 唱戏的、捉鱼的、游泳的全都注意到房门口站着的棠西,无不呆若木鸡,她竟自己走到了房门口! 棠西半倚门框,揉揉眼睛,看向康虞这头。 康虞激动到忘记自己丢了一只腿,猛一下站起来,差点跌倒。 “我饿了。”棠西委委屈屈道。 康虞连忙命人去准备饭菜。 兴奋昂扬的巫医跌跌撞撞跑到棠西跟前,给她把脉,赞叹地点了点头道:“奇!真奇啊!” 棠西跨过门槛,踏上穿山游廊,扶着栏杆来到康虞身边,默默坐下。 康虞有些小紧张,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可还记得我吗?” 棠西点点头,眼里空洞,出声道:“我记得你,你叫康虞,你救过我,我们一起吃饭,相识有很多年了......那么,我是谁?” 康虞想了想道:“你的名字叫六谷,打小就住在这里,一直和我在一起,没去过别处,还有,你是凉州六谷部族人,我是六谷部族的神女,也是你的姐姐。” 小满赏心悦目地观赏眼前全头全尾的棠西,瞧她安安静静的在说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跃跃欲试地握紧自己的手立于一旁,眼睛直喇喇地盯在棠西身上。 康虞直指小满道:“你认得他吗?” “不认得。” “除了我,你还记得什么人?” 棠西撑住脑袋:“不知道。” 康虞温柔地笑起来:“好了六谷,不必去想,你生了场大病,如今好了,我又救了你一回,往后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棠西懵懵懂懂点头。 极难得的,康虞的笑透露给眼睛,漫上了眼角,她切身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小西总算回到她身边了,历经十余年,她总算从别人手中真正夺回小西了。 大抵天底下最令人百感交集的便是失而复得。 第九十七章 一模一样 小满不情不愿地去马车上搬来药箱,眼睁睁看着棠西给庭司辰解开衣襟,简直想掐瞎自个的两只眼珠。 棠西拧干热毛巾,胡乱擦了擦司辰身上的血,从药箱里揪起一个小玉瓶,微微俯头,对着司辰的伤口洒上金创药,再拿纱布绕过司辰的肩窝和腋下,一圈一圈围缠包扎好。 “你从前也像这样给我包扎过伤口。”司辰轻声提起。 要放在从前,司辰受了伤最不愿棠西得知了,他不想棠西为他担心,任是疼得厉害也偷偷忍下,总是选择隐瞒棠西而自己悄悄处理伤口。司辰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竟故意以自己的伤为借口接近棠西,甚至向她撒娇,连衣裳也央她帮忙脱。 “你从前常常受伤吗?我瞧你身上有好几道疤。”棠西又戴上了面纱,她的一双杏眼隐露担忧。 司辰开怀笑道:“你的师父,常常追着我俩打,这全是她的手笔。” “我的师父?我有师父?”棠西惊讶。 “六谷,不要和他说话,他满口胡言,千万别信他的!”小满在旁劝阻。 司辰整理好衣裳,拱手拜别道:“夜深了,你先好好歇息,若你愿意,我带你回去见你的师父。” 棠西忙问:“你现在去哪儿?” “我上屋顶呆着。”司辰拿食指朝上指了指,满心欣慰。 与棠西相识十余年来,司辰和她常于一间屋子住着。眼下棠西不记得司辰了,司辰若要强留下来总有些不合时宜。司辰一想到要去守棠西的屋顶,竟也不觉是和她生疏了,反而感到极其愉快——无论守在她身侧,还是守在她门外,只要能守着她,总是一件情意缱绻的事。 棠西大病初愈后,总睡不踏实,她整副身心都空落落的,躺在床上一闭眼,便好像一脚踏空,开始坠落,无止境地坠落。司辰守在她房顶上的这晚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第二日早晨,棠西喝了一大碗黄米粥,她感到自己的胃口也较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她心情极佳,抬眼穿过洞开的房门、朝司辰投以愉快的目光,心想:这个人怎么让我觉得如此踏实? 司辰总停在棠西能一眼瞧见的地方。棠西能随意看他一眼,他便开心许久。 茂藏大人昨夜里玩伤了,他下令说大家伙儿停留镇上再歇一日。 茂藏大人跨过棠西的房门,特来和棠西攀谈,他笑意浓浓问安:“昨晚歇得可好?” 棠西虽丢了记忆,性情仍是那样,向来直爽,她微微颔首道:“听闻茂藏大人昨夜去花楼听小曲儿了,好听吗?怎不叫上我?” 茂藏大人尴尬地睨了一眼候在桌旁的小满,他断定是小满告的密。可男人去花楼找乐子,哪有带个女人的道理?他尝试解释道:“路途辛苦,想让你好好歇息,再说了,我们去也没玩什么,无非是和他们几个喝喝酒、聊聊天。” “既在镇上留一日,我去街上逛逛,听外边怪热闹的,茂藏大人您回房好好歇下,可别累坏了身子。”棠西道。 棠西说完便起身出门,她都这么说了,茂藏大人也不好再觍着脸上前说要跟她一起出门,再说,茂藏大人着实是累了。 这座小镇临近边境,几国贸易互市,汇聚了许多南北通商的客人,牵骆驼的、牵马的、牵驴的熙熙攘攘,卖皮货、药材、珠玉的不一而足。 戏台上的戏子唱秦腔大戏,唱的是《五典坡》,正到王宝钏苦守寒窑之时,而她等的薛平贵已成西凉驸马。 棠西摘下斗篷的连帽,任青丝如瀑泻下,停在一家卖各国衣物的商铺,驻足沉思良久。 “姑娘!给您自个买衣裳、还是给您的如意郎君买衣裳呀!看一看瞧一瞧嘞,随便摸、随便试!咱这儿全是时下最新的款式、最好的料子,包您满意!” 小满见棠西翻的是男人的衣物,很有些羞涩,他以为棠西要给他买衣裳呢! 棠西选了许久,方选中一件墨灰色襕衫,朝跟在后头的小满道:“给钱。” 棠西端拿衣裳,徐徐穿过人流,径直递给倚在墙边的庭司辰,笑道:“你的衣裳脏了,换上这件吧!” 司辰当街脱下血衣,换上棠西给他买的衣裳,理来理去问好看不好看。 棠西说有点小了,不太合身,要司辰脱下来。 司辰固执道:“我觉着挺好。” 棠西插着手围绕司辰转圈圈打量。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你师父。”司辰忽然道。 棠西摸了摸下巴,很是为难的样子:“不行啊,我答应了神女姐姐,要帮她走完这一趟,要寸步不离看着茂藏大人,决不能让茂藏大人坏了事,走完这一趟还得回去呢,我和她约好了的,不可食言。” “哦!”司辰应声,“你们要去哪儿?” “先下江南,再上洛阳。”棠西随手牵了司辰的袖摆来到卖米花的小摊前,随口问,“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当然!我会一直跟着。” 棠西惊讶地转身:“为什么?” 司辰笑而不答。 棠西往司辰手里塞了一爪米花,突然好奇问:“我的师父,长什么模样?” 司辰斟酌道:“她叫无叶,长得倒是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很是温婉,性情却恰恰相反。” 棠西又问:“那我从前是什么样的?” “你从前......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棠西吃着米花路过一位坐在地上卖花的老婆婆,老婆婆的花篮里卖的全是白海棠。 “姑娘,买束花吗?”老婆婆笑得脸皱成一团,露出牙齿全掉光的一排牙肉。 “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棠西。”司辰答。 “可是海棠的棠、东南西北的西?” “嗯!”司辰应声。 棠西摘下康虞亲手为她簪上发间的一根珠钗,和老婆婆换得一篮海棠花。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棠西抱着一篮花问道。 “庭司辰。” “是哪几个字?” 司辰伸出食指,攀上棠西额间,在棠西脑门上画出“庭司辰”三个字。 第九十八章 过杨树林 秋意浓,棠西纵马路过一片金黄的杨树林,与司辰并辔而行。 因靠得太近,两匹马儿时不时地互相蹭蹭彼此的鼻子,极尽缠绵。 马蹄踏在厚厚茫茫的金海上,轻盈烂漫。 黄叶化身黄蝴蝶,翩翩旋落。棠西伸出掌心接住一片杨树叶,含进嘴里,吹响几声鸟鸣。 司辰凌空扬手夹下两片杨树叶,也含进嘴里,吹响那支棠西曾吹过千百遍的曲子。 “咦!这支曲子我会。”棠西说着便和起司辰吹响的调子。 几只黄莺突如其来,高高低低地翻飞,穿梭于起舞的黄叶间,浅浅鸣唱,与两人合奏。 一曲毕后,棠西笑问:“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光风霁月》。”司辰沉默许久,又认真道,“娘精通音律,爹常听她吹曲弹唱,渐渐的,每当爹思念娘时、心内常常会响起几段旋律,有一回,爹将这几段旋律哼给娘听,娘便依着他的哼唱谱出《光风霁月》这支曲子,娘说这支曲子像是细细密密的雨,又像是轰隆雷雨,雨幕中可见一缕阳光轻轻缓缓地穿过,愈来愈亮......娘教你吹短笛,教的便是这支曲子。” “我有短笛,你看!”棠西从怀中抽出一根短笛,亮在司辰眼前,想了想又问,“这短笛可是你娘的?” “嗯。” “你说我的短剑名为‘西蜀’,原是你爹他师娘的,你爹赠予我,如今这根短笛又是你娘赠予我的,我醒来时,加上头上这根木簪,全身上下就这么三样东西,竟有两样是你爹娘的......对了!你可知道这根木簪是打哪儿来的?你的爹娘是不是待我很好?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们两个是不是认识很久了?你是不是这世上最了解我过去的人?” “你别急,我慢慢和你讲,就从我俩第一次见面时讲起......那是在无量山谷,山谷种满了海棠花......” 普桑蜷起他虎背熊腰的庞大身躯,缩头缩尾地将自个塞进马车车厢里,委屈得像个孩子,但他并不觉憋屈,反倒隐隐有些许喜悦涌上心头。 在陵园墓道下时,棠西好不容易记起和普桑的一切,普桑因此激动了许久,可这回普桑从墓道出来,棠西竟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普桑的硕大心脏可经不得这样的反复起伏,都害他患上心悸的毛病了。 昨日清晨,棠西笑嘻嘻的来问普桑借马,普桑感到无比欣慰。普桑心想:一路十几个骑马的人,她不问别人,只来问我!虽说小西又一不小心忘记了我,可我与她相识多年,历经过的事情就像马蹄印和车轱辘印一样,定能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她定是觉得与我最为熟悉。 普桑趴伏马车窗槛上朝后头眺望,半副肩膊满满当当塞满车窗,他远远瞧见小西骑马打杨树林过,好看得像一幅画。 小西骑的是普桑的马,普桑的马性烈,从不肯轻易屈服在别的人跨下,却让小西治得服服帖帖,普桑在心底小小地赞叹了一回,情不自禁地遥想起他第一回收服这匹马的壮烈情景。 “普桑大人?普桑大人?”小满坐在普桑对面,终于忍不住发声。 “什么事?” 小满真是受够了庭司辰这个人!他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地等到棠西将这人忘得一干二净,为何棠西仍是待他不同!明明这回是自己占尽先机、是自己最先和棠西相识的啊!棠西居然要他的马给庭司辰骑!他当然不愿意,可棠西开口问了,他也不好不给,显得多小气。为何是他挤马车,庭司辰却能和棠西逍遥骑马! 小满满腔愤懑道:“普桑大人,六谷如此信赖这么一个半道上遇着的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们是不是得提醒提醒六谷,请她提防那个人,或是能直接赶那个人走!” 普桑先是在心底嫌弃了一番“六谷”这个称呼,虽是他家乡的名字,可这么不搭调地安在一个人头上,总觉得不好听,不如“小西”好听。他摆了摆手道:“无妨,这人不是什么陌生人,是与六谷相识多年的人,我了解这人,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六谷的事情,你就放心吧!” “神女大人叮嘱我们此番行事务必得万分谨慎、不可出差漏,万一那人做出什么妨碍我们这回行动的事,可如何是好?依我看,还是得赶他走,任他这么跟下去怕会坏事。” 普桑又摆摆手道:“神女常说‘尽人事,听天命’,她也信奉兵家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跟她这么多年,她是最随性的,向来容许意外的发生,能预料到的意外她尽力去阻止它发生,无力阻止的就随它去,或是绕一绕,总之她不会因为这点事怪罪我们的。” 小满有满腔不服,却被普桑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普桑摸不准康虞老是变卦的性子,想起康虞倒是说过要杀庭司辰,随后又不了了之。普桑知道康虞记恨庭司辰夺走了小西,但从始至终没下过“务必除去庭司辰”这样的死命令,反而私底下还说过几句赞赏庭司辰的话。普桑跟康虞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便宜行事的道理,否则哪能承受得住康虞那时而残暴、时而乖顺的性子?普桑见小西和庭司辰相处时如此开怀,这般快乐的小西他见得极少,自然选择任他俩去了,他甚至对庭司辰在墓道下伤他那档子事也一笑置之。至于康虞那边,康虞若得知此事动气了,普桑只好委屈自个落下几颗大男人的泪了。 眼下普桑心情好,他瞥见小满那张憋闷的脸,以为他还在担忧呢,便破例劝慰道:“这几日我亲眼看见了,你照顾六谷是尽心尽力的,看在你这番诚意上,我就多教你几句。你别看神女整日里待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苛刻,其实她最好说话的,旁人害怕她,不晓得她的脾气,实则凡事求她三遍,她都不忍心说个‘不’字,她是最冷酷的性子,心底却会牵挂,比方说我受了伤,她永远能算准我哪天能好,你想想看,她要真的冷酷,我哪能活这么多年?” 小满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听完普桑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后,仍苦着张脸。普桑看见小满那样子就浑身不自在,又别无他法,便撒下他,仍趴着窗槛去看小西。 普桑心想:小西在这儿,也不知云儿做什么去了?是不是也有什么任务?小西有庭司辰,何时云儿也能有这么一个人呢? 棠西专心致志听司辰给她讲她自己的故事,句句记进心里,笑意浓浓。 第九十九章 漫漫一生 一行人访陈留,欲走汴河水路下扬州。 普桑雇来几个挑担的脚夫,自个跑腿去码头雇船。 茂藏大人端坐于酒楼上饮酒歇息,环见汴水上粮船云集、市面屋宇鳞次栉比,一派繁荣昌盛景象,他感慨万千,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坚持要找间旅舍下榻。 可把普桑气得不行,他赶忙再雇几个脚夫将船上的行李货物又挑运下来。 暴脾气的白胡子船夫因为普桑的反复无常也气得不行,正唾沫四溅地骂他。 普桑人高马大一人,也不能和年岁大的老船夫置气不是。 恰逢重阳佳节,游客摊贩往来熙攘,人烟稠密,汴河上船只繁忙紧张,街面车水马龙。 码头区有小贩大声囔囔卖螃蟹,茂藏大人活了大半辈子没吃过这东西,赶忙遣人买来一箩筐,财大气粗地煊赫说要带回凉州。 普桑还生茂藏大人的气呢,他拉长一张脸道:“大人!不出三日,这玩意儿就全死光了,大人还是赶紧吃完、解决掉它们吧!” 茂藏大人带来的府兵全不会捣鼓螃蟹,茂藏大人眯起眼环视一圈,觉得就普桑瞧来最靠谱,就命普桑给大伙儿做螃蟹吃。 普桑哪会整这玩意啊,就算他可以学着做、他也不想白费心思做给茂藏大人吃。普桑把满满一箩筐螃蟹搬进酒楼厨房,多多给了银子,请酒楼的厨子们做去了,自己则叫上棠西和司辰陪他去寻下榻的旅舍。 “普桑,你可别气了,你要实在气不过,我想个法子治治他,好让你开心开心,如何?”棠西捧着一块普桑买给她的糖人笑道。 普桑已不年轻气盛了,不能再和年轻时那样胡闹,他端出年长之人该有的稳重,气吞山河道:“罢了罢了!出门在外,该多多互相体谅才是,犯不着因为一点子小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要是茂藏大人出了什么差错,辛苦的还是我们自个不是。” “吼哟!没想到你还是个蛮大度的人!”棠西拍拍普桑的肩夸奖道。 普桑得到棠西的夸奖,表示很受用,瞬间就气消了。 “恩公!恩公!棠姑娘!” 一派人声嘈杂间,庭司辰闻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折身抬眼一瞧,见贾花樱正携金珠儿从一间纸马店里挤出来,她俩双双挎着精巧的篮子,兴冲冲迎向司辰。 “恩公!好巧!你们怎么在这儿!”贾花樱无比兴奋道。 庭司辰笑答:“路经此地,没曾想能碰上两位。” 贾花樱拿眼幽幽审度一眼棠西,福身道:“棠姑娘。” 棠西感到莫名其妙,没立即还礼,她看向司辰,司辰微微点了点头,棠西方朝迎面这位盘髻的女子随意抱了抱拳,心想:难不成是我从前认识的人? 识体的贾花樱也向普桑请了礼,方转向司辰问:“恩公可是在此地歇脚?” “歇一晚。” 贾花樱热切问道:“恩公在哪家店投宿?” “还在找。” 贾花樱道:“朝前一百步有间同福客栈,我和珠儿就住在那,不如去看看?” 到了同福客栈,普桑定下所有空余的几间客房,贾花樱又问:“恩公和棠姑娘没别的什么事的话,可否陪我和珠儿上山扫墓?” 识时务的普桑立马接道:“我去接他们过来,你俩尽管去!” 金家家仆给金珠儿派来轿子,金珠儿不肯坐,偏要走着去。 走出主街道,路上行人仍是不断,骑马的、坐轿的,挑担的、赶毛驴的,有驾牛车送货的,还有扫墓归来的,农夫士绅、僧人商贩、小儿老者不一而足,棠西兴致勃勃地细细打量形形色色路过的每一个人,发现个个形神模样还真是不一样,有的人老一些、有的人胖一些,有的人行走姿势很奇怪、有的人长得很奇怪,棠西悄么么附上司辰耳畔,轻声道:“你长得最好看。” 司辰听了棠西的话,立即红了脸。 才走到山脚下,金珠儿小姐已喘得不行。 “珠儿小姐的身子倒不如先前了。”庭司辰道。 金珠儿扯出一个笑容道:“是啊,捱日子罢了,一日不比一日。” “还用药吗?” “嗯!不用药哪能活到现在?” “你中的蛊毒,服药只够拖一拖,不治根,吃多了,形成依赖,效用会慢慢减弱,恐怕将来,药于你无用。” 金珠儿笑道:“能多拖一日便是一日的福分,我只管在死期来临前弥补一点遗憾。” 贾花樱搀住金珠儿,接话道:“陈留是珠儿母亲的老家,她母亲葬在这座山上,珠儿身子不好,每年寒衣节都没法来为母亲祭扫,今年趁着重阳,可算是来了。” 棠西剥了一路的菱角,一路无言,默默随司辰上山,心底暗暗想:这哪能称作山?根本就是个小土坡,用方才学到的话讲,它就是个土包包。 沿疏林上山,停在一座坟前,金珠儿掏出帕子恭敬擦拭她母亲的墓碑,随后,身心俱疲地跪坐在她娘坟前的野菊花地里,悲戚揩泪。 庭司辰和贾花樱远远望着金珠儿的伶仃背影,感同身受。 贾花樱道:“去年冬至日,我娘也走了。” 庭司辰没出声。 贾夫人和金小姐皆身中蛊毒,她们身上的蛊毒和棠西曾中过的很像,庭司辰倒是有心想尽力帮帮她们,奈何贾夫人和金小姐自身没有想要奋力活下来的心思,庭司辰也是无可奈何的。 医者面对丧失希望的病患尤其无能为力。 棠西蹲在菊花地里采菊花,她采了满满一束,笑着朝司辰挥舞黄灿灿的花束。 贾花樱眼里满是艳羡,酸酸的道:“棠姑娘一点没变,仍是这样烂漫。” “距你第一次见她,才过去不过一两年,能怎么变?”庭司辰笑道。 “恩公不知,有人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有人三年五载便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你瞧我,可再不是闺阁中那个伤春悲秋的女儿了。”贾花樱心酸道。 “贾小姐习武弄剑,自是江湖豪情多些,我竟不知怒对数名恶贼的女侠还有伤春悲秋的一面。”庭司辰笑着宽慰贾花樱。 贾花樱显得极为落寞:“我怎么样,你不知道罢了!” 回去路上,路过几家茅舍,金珠儿忽然道:“我的一生何其漫漫,苦熬不过,唯中秋月圆那夜,于月阁上听楚先生抚琴一曲,何其荣幸!才知时间流逝也能如此之快,死之前,若能再听一回楚先生的琴音,死也无憾!” 第一百章 两人醉倒 趁着棠西和庭司辰不在,小满挪至茂藏大人身侧,悄声道:“大人,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茂藏大人哈哈大笑,当着他的府兵取笑小满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我说小满啊,有话就直说!别这么那什么......哦!不要鬼鬼祟祟的!我说,是不是你们汉人都这副德性!” 小满忍气吞声:“是关于六谷的。” 茂藏大人沉吟一阵,方下令道:“你们几个,去外头候着!” 茂藏府府兵拖拖拉拉起身朝雅间外走,迭声抱怨。 小满连忙拉上雅间的推门,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皱着脸闷声道:“大人,六谷和一个半路上碰见的陌生人关系这样密切,大人就不担心吗?” “我担心什么?普桑说了,他认得那个人,说没什么问题!”茂藏大人莫名其妙。 小满攒足胆量道:“实不相瞒,大人待六谷的心思我倒是看得出,眼下六谷与别的男人如此亲密,大人就不担心?” 茂藏大人对棠西是有非分之想的,可这一路上精彩鲜妍,茂藏大人还没来得及对棠西下手,况且他每回卯足劲要接近棠西吧,棠西总有这个事、那个事的,说不上几句话她就跑了,茂藏大人实在是找不着机会。 茂藏大人敲了半晌桌面,方道:“那依你呢?” 小满凑近茂藏大人的耳朵叽叽咕咕耳语了一通。 半个时辰后,普桑来将这一行歇着没正事干的人接去同福客栈,又花银子请酒楼的厨子做好了螃蟹给他们送一送。 待司辰他们四人也回到同福客栈,螃蟹恰好送了来。 一伙人在客栈后院排开桌椅,兴冲冲学吃螃蟹。 小满掐准时机推来一车酒,递给茂藏大人一个眼神,茂藏大人心领神会,他绕了一大圈搭上庭司辰的肩膀,笑咧咧道:“兄弟,来!陪我喝酒!” 司辰没拒绝,端起碗便和茂藏大人拼喝起来。 五坛过后,小满惊呆了——茂藏大人是出了名的酒量惊人,可庭司辰的酒量看起来比茂藏大人的还要好!茂藏大人的脚底都有些虚浮、站不稳了,庭司辰仍是端端正正面不改色。 司辰都是拿酒当水喝的,平日里常以酒解渴,酒这东西于司辰而言,不值一提。司辰也很苦闷,他也想尝尝喝醉的滋味、也想热热烈烈彻彻底底醉一场!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身体就是对酒精没感觉。 茂藏大人睨小满一眼,小满说要他把庭司辰灌醉,他现在觉得,小满是故意等着看他笑话的!茂藏大人生气得不得了。 棠西见司辰和茂藏大人一碗接着一碗、喝得好不痛快,也吵着要喝酒。 司辰担忧地看向棠西——他知道棠西的酒量是真不行,一碗就倒! 小满立即献殷勤,特意给棠西挑来一只白玉青花碗。 茂藏大人瞧了瞧小满塞入他手里的粗瓷碗,越发生气。 小满给棠西盛了半碗酒,棠西学着司辰的样子咕噜咕噜灌下。 司辰笑着提醒:“慢慢喝,你这样喝会醉的。” 小满一面眉飞色舞地伺候棠西饮酒,一面惴惴不安地期盼司辰快点醉倒。 茂藏大人安排的强弩手已在房顶上就位了,小满已第三次示意强弩手再等等,可怜的强弩手趴在房顶上都快睡着了。 棠西灌了三碗酒,已经云里雾里地在说瞎话。 贾花樱拉住活蹦乱跳的棠西劝道:“棠姑娘,别再喝了,你醉了。” 到了司辰和茂藏大人的第十五坛,司辰感到已经喝得太饱了,便推拒递来的酒碗道:“今儿就到这吧,我没法再喝了。” 茂藏大人苦撑了好久才终于等来司辰这句话,连忙应和道:“看来你是不行了,那成!今儿就放你一马,改天再喝。” 茂藏大人剜了小满一眼,赶忙回房。 候在房顶上的强弩手见他家大人都要回房了,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错过了刚刚给他的暗号?强弩手把脸埋进瓦楞间,经历一番疯狂的心理角斗,最终决定赶紧放箭、放完了事。 强弩手瞄准司辰首发第一支弩箭。 司辰自然知道房顶上有人,也自然知道箭已射向他了,正待闪身避过箭头时,贾花樱忽然挡在他身前想为他挡箭,司辰连忙扯过贾花樱一齐躲开。 强弩手射出第二支弩箭。 酒醉的棠西刚灌满一口酒,才放下酒杯,迷迷糊糊抬头瞧见箭羽,想也不想地猛一下扑向司辰,一整个把司辰扑在地上。 由于动作过猛,一下没把握住,棠西的头和司辰的头叠在一起、嘴唇和嘴唇叠在一起。 棠西打了个酒嗝,嘴里的一口酒喷出来,恰巧喷进了司辰嘴里。 喝了七八坛酒依旧面不改色的司辰“刷”一下满脸通红,他默默吞下棠西吐入他口中的酒水。 浑浑噩噩的棠西拿自己的嘴唇蹭了蹭司辰的嘴唇。 司辰的身体有电流击过,他感到自己大概是醉了。 小满眼睁睁见到这一幕,真恨不得一箭射死那个没用的强弩手,完全想不通茂藏大人怎么会派这么一个人来干这样重要的事,茂藏府没人了吗? 强弩手射出第三支箭。 司辰抱着棠西在地上滚了一圈。 小满忙打手势,命强弩手赶紧退下。 强弩手愁眉苦脸地滑下房脊,他知道自己今晚任务没完成,定要受罚的。强弩手埋怨起他家大人,他家大人分明说会把人灌醉,可结果呢,人家可清醒得很!他也很无奈,大人说要是他误伤了别的人、尤其是女子,脑袋就别再挂脖子上了。可他要射的人简直是让女子围着,围他的两名女子甚至跳出来给他挡箭!这差事实在有点太难办了!强弩手一面感叹庭司辰怎么会有如此好的福气,一面为自个的未来担忧。 司辰把自己垫在地上,任棠西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小满见棠西没有要从司辰身上起来的意思,反而有要就这么睡下去的趋势,便赶紧上前,从司辰身上扯起棠西。 棠西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哈”一声扎开马步,可把小满吓一跳。 司辰笑着问道:“你要这样睡觉吗?” 棠西:“嗯!” “你是在学马儿那样睡觉吗?”司辰又问。 闭着眼的棠西使劲点一下头。 司辰二话不说,直接将棠西扛起来,推开她的房门,妥妥帖帖安置她上榻。 身子僵成一副棺材板的棠西屡屡要起身扎马步,司辰都一把把她按回床板上。 司辰冥思苦想,想有什么棠西喜欢的动物是躺着睡觉的,最后厚着脸皮道:“你可以学我那样睡觉。” 棠西立马一动不动安然入睡了。 第一百零一章 十磨九难 旁人散尽,贾花樱独对满院狼藉,但杯盘再狼藉也不如她的心狼藉。 金珠儿披了件外衣,拉开房门走出来,牵起贾花樱的手道:“回房去睡吧。” 贾花樱才被金珠儿牵进房,另一面,盯看棠西睡颜许久的庭司辰灵巧地自拉开的门隙间闪身而出。 司辰双手叉腰,环视一圈夜色,而后踱进茂藏府兵们的房间。他没敲门,吓得满地肉花花光膀子的男人们慌乱抢衣裳。 司辰的指头幽幽点中一个人道:“你,随我出来。” 司辰指的就是房顶上朝他放箭的强弩手。 强弩手被点中人头,半分不敢违拗,耷拉着脑袋瓜子坠在司辰屁股后头。 来到墙角阴影处,司辰生猛抬臂把强弩手按压在墙上,恶狠狠道:“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一根手指头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强弩手吓出一串青鼻涕,抖索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司辰让他逗笑了:“废话,房脊上长了一颗歪瓜裂枣的头,我能瞧不见?我看起来像是个瞎子吗?”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干这差事!”强弩手试着求情。 吃软不吃硬的司辰很吃这一套,减轻了臂上的力气道:“我自然知道凭你的胆子干不出这样的事,是你们大人?他为何要杀我?” “大人一向都怂恿别人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他胆儿小,轻易不担害人的事儿。”强弩手想了想道,“噢!对了!你不在的时候,那个叫小满的!他鬼鬼祟祟偷偷跟大人说了一会子话,还不让我们听,我估摸着就是他逼迫大人!” “你们大人怎么给你下的命令?”司辰问出心里最关心的部分。 “大人说,他会把你灌醉,要我注意看小满的手势,说时机一到就动手,务必要一击毙命,还不能让在场的人看出是谁下的手,最关键是不能误伤院子里的姑娘。” 看来茂藏大人只对司辰一人起了杀心,司辰放下心,很是嫌弃地问道:“你没打过猎吗?” 强弩手摸不着头脑:“打过啊,怎么了?” “你都猎到过什么?” 强弩手老老实实答:“一头狼,两匹梅花鹿,三......” 司辰不耐烦地打断:“知道你为何没能上战场吗?” 强弩手战战兢兢摇头。 “你就猎这么点东西?狼和鹿还都是老弱病残吧?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三只兔子?” 强弩手心虚点头。 “你就这么点能耐?就你这水平,只配做个府兵!这样吧,回头我教教你怎么做伏击。” 司辰撂开强弩手,慢腾腾走。 强弩手呆怔在原地,抓耳挠腮。 唯一掌灯的房中,金珠儿和贾花樱贴进一个被窝里。 金珠儿时不时捂住帕子闷声咳两下,贾花樱的枕畔已让泪水浸湿了。 “何苦呢。”金珠儿清了清喉咙,宽慰贾花樱道,“你不是早想开了?何苦伤这份情?” “见不着倒好,我只当他是找不到我,并非半点没将我放心上,如今偏又遇上了,戳破了我那番自欺欺人的心思,再次体会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金珠儿拍抚贾花樱的胳膊,轻缓道:“先前,你同我讲,说你已放下他了,我只当是真的,竟不知,你是陷得愈深了。” 贾花樱无声流泪:“我总埋怨老天,为何要让我遇上他?教我死在那伙匪徒手里倒也干净,哪至于沦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 “你这样想,过于偏激了些。”金珠儿沉吟道,“我此生从未有幸得见楚先生,听了他的琴音,一门心思幻想他的模样,我和我幻想中的他相处甚好,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只要想起他,便能喘口气,只要想到他在这世上、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想到他的琴音,想到他抚琴的指尖,便还能有笑的力气,我真心感激他,是他带我逃离,也感谢上苍,能孕育出他这样一个人。” “他不在时,他也是我的慰藉,一旦他出现在我跟前,我便感到自己是世间最苦涩的人。”贾花樱深深长叹,“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不在时,我却也期望他出现。你瞧我,常拉了你到外头去逛,不为别的,全因思念他,为求一点点遇上他的可能......于是我习惯性地举目张望,走在街上寻寻觅觅,寻觅酷似他的背影......” “他已有钟情之人,你早知了,倘若他不再钟情棠姑娘,倘若他移情别恋选择你,你还会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么?”金珠儿试着开解贾花樱。 “不,不会了,你说得对,他注定不会属于我,可珠儿你知道吗?我的心,实在好难受......”贾花樱迟迟摇头,哽咽道,“我才恍悟,前世要攒下多大的福分,此生才能与心悦之人两情相悦。棠姑娘很好,我从未遇见像她那样的女子,若我身为男子,定也会钟情于她......她就像那天上的鸟儿,我却是地上的蛐蛐儿,她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蛐蛐儿,你倒是叫唤几声来与我解解闷?” 金珠儿可算是把贾花樱逗乐了。 寅时初刻,棠西忽然惊醒坐起——她肚中的虫子又开始咬她了。这畜牲的两颗牙尖细,在棠西体内撒起气、造起反来,还真是令棠西想把它挖出来鞭尸。 可这虫子奸得很,棠西真是拿它一点办法也无。 棠西忿忿拍了几下自个的肚皮,拍了几下之后,发觉拍肚皮的声音跟打鼓似的,很是好听,便又拍了几下。 虫子在棠西血管里游来游去喝她的血也就罢了,居然还隔三差五撒起泼来贪嘴要吃腐肉,还挑食,仅对鹿肉和棠西的肉感兴趣,这么不好养活,棠西可是恨极了它! 棠西呵欠连连,钻出薄被,胡乱套鞋,打算上马车去找鹿肉,才走到门口,忽然感到不对劲,转身一瞧,见司辰正撑着脑袋滴溜滴溜两只眼珠看她呢。 “怎么不去睡觉?”棠西揪起肚皮问。 “普桑那么大块头,把床都占满了,我没地儿睡。”司辰找借口打马虎眼。 “哦!”棠西用眼神表示同情。 司辰记得棠西睡觉死沉死沉的,从没起夜的习惯,便问:“你上哪儿去?天都没亮呢!” 棠西拍拍肚皮:“肚子里有个小家伙,出去给他找块肉吃。” 棠西的这句话可把司辰吓懵了,司辰呆在桌上,缓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一骨碌出门追上棠西。 第一百零二章 尚不知世 迷迷瞪瞪的棠西趿拉两只鞋靴,走一步扶一步,循沿院墙,直达马房。 嚼夜草的马儿一丝不苟嚼夜草,棠西弯腰凑近,一匹一匹辨认马脸,发觉一匹都不认得。 “奇怪。”棠西嘀咕道。 司辰亦步亦趋踩棠西的步子,确认道:“你找马车?” “对呀。” “马车让普桑卖了。” “那马车上的东西呢?”棠西显得尤为惊讶。 “普桑房中。” “噢!”棠西捶了下肚皮,“你给我消停点!” “你的肚子里有什么?”司辰不解。 “神女姐姐说有一只虫子,说是一条蛊虫,须得养着它。”棠西不以为意地道。 “她给你下蛊?”司辰的语气几乎是担惊受怕的。 “她为了救我的命。”棠西为康虞辩解道。 司辰有些慌乱:“你没想过把虫子取出来?” 棠西撇撇嘴:“我也烦这条虫,可我取不出来呀。” 司辰简直惧怕康虞,她给棠西种蛊,居然还老老实实告诉棠西,可见她真是把棠西的性情摸了个透、也把一切考虑得极为周到。司辰对康虞的惧怕之余还有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棠西忘记了过去的种种,康虞选择对棠西如实相告,不欺瞒她,也就没留给旁人揭发的余地,棠西便不可能因为康虞给她下蛊这件事而背离康虞。 棠西悄么么溜进普桑的房间,钻入一堆行李间东翻西倒。 床上的普桑翻了个身,犀利眯开眼,瞧见来人是棠西,也就没管,仍睡他的去了。 棠西抽出一只精细小铁箱子,用拴在铁箱上的钥匙旋开锁。 小铁箱里头盛满了玄冰,一小块一小块新鲜的生鹿肉点缀碎冰间。 棠西拎起一块鹿肉,闭上双眼生咽了下去。 锁好铁箱后,棠西坐在地上等了良久,才感到肚中的虫子总算不咬她了,方安心打算回房继续睡。 司辰愣愣地又紧随棠西回房,仍坐回他的凳子上。 棠西考虑了一下道:“要不你和我到床上挤挤?” “好啊。”司辰一口答应。 棠西很是无所谓,无非是匀出半边床。 庭司辰才是真正的给自己找罪受,棠西在他身侧,他要怎么睡得着?可这样的罪受起来也是美滋滋的。 两人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很有耳鬓厮磨之感。 天蒙蒙亮,普桑穿衣起身,亲自先到码头去勾当雇船事宜,在返还“同福客栈”途中,撞见满身露气的小满。 “你做什么来?”普桑拦住小满问道。 小满吃了一惊,谄媚笑道:“没!去河边走了走。” 普桑露出凶目:“昨晚是怎么回事?” 小满故作姿态:“昨晚什么?” “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你跟躲在房顶上的茂藏府的人打什么手势?他凭什么会听你的?” “你看错了吧!茂藏府的人怎么会听我的!”小满死不承认。 “最好给我安分点,要不是看在你照顾六谷的份上……” 用完早饭后,一行人忙忙碌碌登上客船,弓身进了舱门。 棠西和庭司辰从船窗探出头,挥手与贾花樱和金珠儿拜别。 普桑是极能干的,他雇的是一艘形体宽大、稳稳当当的柚木船,船工们操作娴熟。船上还搭有其他客人,一口气数下来怕有半百人。 棠西和庭司辰并肩坐下。 棠西的对面坐了一伙丐帮的人,他们的头头是位女子,戴了宽斗笠,瞧不见真颜。丐帮的人们皆拿棍棒,独这名女子持剑。 庭司辰的对面坐了一位行脚僧人,僧人身上的衣裳比丐帮那伙人的还破。僧人的一颗脑袋锃光瓦亮,脸上却黏了好些黑乎乎的脏东西,看不出有多久没洗脸了。 普桑归置好行李,便屈起身子挤到棠西另一侧。 才藏好棠西那只铁皮小箱的小满出现在舱门口,见普桑抢先占了他的位子,脸色“刷”一下就变了,满脸不悦——棠西两边都坐了人,他该坐哪儿? 茂藏大人还生小满的气,小满不便过去他那,就干脆挤进了那伙丐帮人间。 丐帮那伙人嗓门老大,朝他们隔壁的僧人吼道:“和尚!要到饭没有?下一个码头停一刻钟,你再不去要些吃食,可要整整饿个两日啦!” 僧人转悠他两颗极大的眼珠,心平气和道:“贫僧是化缘,不叫要饭,要饭的是你们。” “嘿!臭和尚还敢顶嘴!回头咱们吃饼,可不分你!” 棠西把自个手上的红菱糕递给和尚道:“师父吃这个吧。” “贫僧不受嗟来之食。”僧人气定神闲道。 普桑惊讶地合不拢嘴,双手合十问道:“您不吃施舍的食物,那靠什么填饱肚子?” “贫僧敬重佛祖,不是因为要靠这个填饱肚子,和尚愿许施主一件事。” 棠西摆手:“不必不必,我......” 司辰握了下棠西的手臂,打断道:“师父之意,我们应了,待上岸后,自有要紧事麻烦您。” 和尚大喜,卸下架子,狼吞虎咽地开始吃棠西递来的食物。这个和尚不吃则已,吃起东西来倒像虎狼,棠西怕他噎着,连忙给他倒水。和尚风卷残云地将棠西递过来的红菱糕、桂花糕、菊花糖蒸粉糕及几小样鲜果吃了个一干二净,吃完了好似仍觉不过瘾,颓丧之气倒是去了大半。 司辰对这个和尚有些好奇,笑问道:“敢问师父,和尚化缘乃天经地义的事,师父为何不以为然?” 和尚笑得慈悲:“世人渡我,我以何渡世人?” 司辰想了想道:“世人先渡如来成佛,佛祖得道后渡世人,有何不可?” 和尚会心一笑:“施主推食食我,贫僧随后为施主办事,何处不同?” 茂藏大人乃虔心向佛之人,竖起耳朵听这一席话。 船行得极慢,停靠频繁,总之也是无聊,庭司辰随口与和尚攀扯,淡淡道:“师父若这样想,未免狭隘了些,俗世才遵从礼尚往来,师父乃出世之人,犯不着如此计较,一分来、一分往,彼此交易,算得上什么真意?” “施主言之有理。”和尚先赞许了一番司辰的话,而后缓缓道,“施主拿当世之说与贫僧之行为相提并论,岂不促拖贫僧入世?何苦也?贫僧尚不知世,谈何出世?和尚若出世,仍要受世俗眼光的审度?施主口中所说的礼尚往来,乃施主所见的‘道’,与贫僧有何干系?每人心中的‘道’不同,或许施主是对的,可不一定总是对的,或许贫僧是错的,可于贫僧心中的‘道’而言,却是对的。” “受教了。”司辰行礼道。 棠西似懂非懂地看向司辰的侧脸。 和尚笑道:“贫僧无能渡世人,能渡一人便是贫僧此生造化。” 第一百零三章 船头无影 丐帮那位持剑女子冷哼一声:“臭和尚,解救世人的事你自是无能为力,你能做的不过是睁大你那双假情假意假装慈悲的眼,眼睁睁看着那些残酷又贪婪的嘴脸,眼睁睁看着他们强征民船、滥用民夫、穷年累月压榨百姓、吞食民脂民膏,对于这些,你一个和尚能做的只有满口念叨没用的经文,逃避现实去乞求佛祖庇佑,甚至一门心思劝人向善,呵呵!填不饱肚子的人那还叫人吗?填不饱肚子的人全是畜生!你要畜生如何向善?畜生不咬人只有白白等着被咬!” 棠西心虚了一回,愁眉苦脸地想到她也会碰上填不饱肚子的时候——畜生! 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笃定道:“施主心有怨气,怨也无用,贫僧无用,但贫僧敬重佛祖,不是为寻求他的庇护。” 庭司辰握了下棠西的手,示意她看窗外。 此刻,窗外落日西斜,绚烂的余晖投入水面,天水一色,橙红万里。 棠西将头倚在窗槛上,注视一排大雁悠悠飞向远方的山岚,她忽然感到大雁竟是从自己眼底飞过的,好近好近。她看见云彩一片一片散开,兴许彩云飘散是因为船只,船只仿似行于天水之上,拨彩云、划云雾而行。 棠西感叹道:“司辰,你说,许多许多年以前,会不会也有人在这片水域上看见眼前这般的落日西沉,许多许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人和我们一样面对这番景象而遥想前人?” 司辰点点头道:“会的,会有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也还会有眼前的山岚,总有还会有大雁,总也还会有落日可看。” 司辰一双眼望得极远极远,整片天空都盛不下他的目光了。他在想棠西身体里的蛊虫,司辰对这只蛊虫一无所知、无计可施,他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蛊,他有些懊恼,懊恼学了这么多年医,却依然对自己最在乎的病患束手无策。 倘若无人共度良宵,则是空留好景虚设。 及至夜深,温柔的夜色吞没嘈杂,糙汉子们不再骂脏话、娃娃停止哭闹、妇人们抿紧碎嘴、书生收回挥斥方遒的意气,闹腾腾的河面上终于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船桨划水的声音、风声、以及一切属于静夜的声音。 在一片默契的静谧中,棠西歪在司辰怀中睡着了。 渐渐的,司辰也眯住了双眼,缓缓睡去。 倏地,一分剑光晃了庭司辰一眼,电光石火间,他忙搂起棠西闪退一尺,险险躲开剑势。 普桑惊坐起,还没来得及挺直他那壮硕的身躯,立即让隐于暗处几人合力扑倒。 舱内昏暗,庭司辰携棠西飞速穿梭于舱门间的缝隙,顷刻间奔上船头。 船板上一名船工以为又出来了要观夜景的穷酸书生,急躁转头正欲破口大骂,忽地,他用余光得见一柄寒剑卷旋而来,便也顾不得骂人了,赶忙抛下船桨躲进船头甲板下的暗格里。 持剑追击之人正是丐帮那伙人领头的那位女子,丐帮女子没半分迟疑,杀意凌砾,抄起剑飞刺讨袭。 棠西率先迎战丐帮女子,前移间射出几枚袖针,丐帮女子扬身躲过银针,腾身起跳半空,越过棠西,剑尖直指庭司辰。 正这当,船顶上纵身跳下数名持刀剑的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 棠西纳闷:司辰何时惹上了丐帮人?丐帮弟子人多势众,五湖四海遍地都是他们的人,可算惹上了大麻烦。 小满悄无声息地来到船头,扯了扯棠西的衣袖道:“刀剑无眼,咱们进去罢!” 棠西用狐疑的眼神瞪着小满道:“你的朋友遇到麻烦,你要弃他不顾?” 小满在心下暗暗道:他又不是我朋友。 普桑仍被困于船舱内与拿棍棒的丐帮人纠缠,茂藏大人的府兵们后知后觉地冒冒失失挤过来掺和一把。 棠西见船头使剑的这伙丐帮人下手狠辣,便也顾不得留情,匆匆迈步跨上前,自靴侧抽出西蜀短剑,稳稳当当挡在丐帮女子凄婉的剑气下,破开丐帮女子对司辰的攻势。 丐帮女子的剑法稀松平常,可大有要和人拼命的架势。棠西察觉司辰对她总是忍退避让,于是唯恐她这位拼命三娘歪打正着伤了司辰,遂主动架开丐帮女子的剑。 恐怕这位偏激的丐帮女子是积攒了一腔苦怨无处释放,剑点燃她全身的肆虐和狂暴,她变成一位以身犯险的赌徒,挥剑决命、剑势燎原。 棠西没司辰那般的仁慈,对丐帮女子没留半分情面,她旋身而上一招“天女散花”划破丐帮女子手臂,继以掀翻丐帮女子的斗笠。 丐帮女子陡失斗笠,回头间青丝翻飞,她额上的朱红胎记暴露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寻求不到斗笠庇护的丐帮女子变得愈加狂躁,她嘶吼一声越过棠西,纵剑飞刺司辰。 司辰轻飘飘躲过丐帮女子剑锋,一个返身,拿木剑压住她的冷剑,质问道:“不知何处冒犯阁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丐帮女子凌冽道,她下意识偏偏头,好让司辰瞧不见她额上的胎记。 司辰迅速接着问道:“拿谁的钱?消什么灾?” “无可奉告!” 棠西怒气冲冲拍翻几个丐帮人,听得他们“咚咚”落入水中的声响,随即展开“江畔独步”身法,护在司辰背后,生怕见缝插针的丐帮人偷袭司辰后背。 紧靠桅杆的小满捡起地上一把剑,奋力冲进打斗激烈处,他几个闪身,端端正正立于丐帮女子面前,从正面一剑捅死了丐帮女子。 丐帮女子倒下,嘴里咕咕哝哝急欲出声,奈何一个字也没吐清楚就呜呼毙命了。 犹如晴天霹雳震下,剩在船头的丐帮人停下动作,忽地凝滞,无不茫然失措,他们瞪向小满,满腔愤懑和惊疑喷薄而出。 棠西和司辰也怔在原地。 “你!”一名丐帮弟子吼道,“你怎么回事!你......” 小满二话不说,声势极大地劈剑猛攻上前。奈何丐帮这伙人人多势众,且个个武功在小满之上,自不量力的小满被他们三两下撂倒。 棠西迅速夺步为小满解围,她踢出一套“无影脚”,“啪啪啪啪”踢翻压制住小满的四名丐帮人。 棠西利落地将小满从船板上揪起,扔开一边,独身再与丐帮人混打。 司辰亲眼见到棠西使出“无影脚”,有些恍惚,他没想到忘却所有过往的棠西竟还记得无木教的功夫。 第一百零四章 一尊凶佛 棠西不像司辰,能耐着性子和丐帮人打持久回旋站,她干干脆脆地采取推人落水战术,以各种刁钻的角度抬脚飞踢一个、挥拳驱捶一个、再踢走一个、撞倒一个,三下五除二将船头收拾了个干净,仅余下给丐帮这伙人领头的女子的尸身。 棠西踱至丐帮女子身侧,朝小满问道:“你为什么杀她?” 小满对答如流:“这帮人出手狠毒,我怎么不能杀她?不杀她,必定要被他们杀了的!” 棠西转眼看向司辰道:“她方才说是拿人钱财,看来是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了,还是你得罪过丐帮?” 司辰耸耸肩道:“我不得罪人,让人盯上了罢。” 普桑化身一匹莽莽撞撞的无角兽冲上船头,急火火问:“没事吧?” “没事。”棠西答道。 普桑脑后还紧追着两根棍棒,而此时船上熟睡的乘客们都早已被惊醒,摸不清状况的乘客们推推搡搡一股脑涌起身挨拥至舱口探观,浑浑噩噩间又把怒挥棍棒的两名丐帮人给挤回船舱去了。 茂藏大人像一条泥鳅似的滑出人群,背着手冒出船头,他仰头看了看夜色,赞叹道:“不错!不错!挺好!汉人有句诗怎么吟的来着......” 茂藏大人冥思苦想他的诗去了,总之也没人愿意给他搭腔。 船停飘在河面上,轻轻随微风摇摆。 棠西与司辰乍听得河里响有动静,双双俯下脑袋往黑乎乎的河里瞧。 普桑退离茂藏大人几步,贴扶船舷去瞧丐帮女子的尸体,才刚让丐帮女子额上的红印瘆了一回,接着,两名持棍棒的丐帮人终于从船舱口挤出,连声喊喝地举起棍棒朝普桑砸来。 普桑抬手招架住两根棍子。 另一侧的棠西回头,恰见一簇水花刹那间激起,水花溅上普桑后背,两名已被棠西推下水的丐帮人撑住船舷迅猛跃起,齐刷刷两柄剑朝普桑肋骨砍下。 棠西眼露急色,本能地奋力奔向普桑,健步如飞,待她赶到这刻,普桑已用一记神龙摆尾再度将从水里冒出来的两个丐帮人打入水下。奈何被普桑打趴下、趴在船板上的两个持棍棒的丐帮人猛拼一口气扫开棍棒,他俩使出浑身气力、怒吼一声击向普桑小腿......电光石火间,棠西跨步上前,堪堪挡了普桑一身子,两根棍棒“砰砰”两声命中棠西小腿。 后一步赶到的司辰立即挥剑劈断两个丐帮人肩骨,他其实已经怕得喘不过来气——棍棒敲在棠西腿上,疼在他心底。 棠西闷哼一声坐到地上,她的腿骨疼得厉害,三息之间已疼出一身冷汗。 普桑随棠西跌坐在地,两只大手绕至棠西腿侧将触不触,他又惊慌又心疼,不知如何是好。普桑万万没想到,他拿皮鞭、棍棒抽打过无数次的小西会有一天为他挡棍棒。 “疼不疼?”司辰跪在棠西腿侧问。 棠西老老实实答:“疼。” 茂藏大人急道:“快!带了药,我去拿药。” “我去!”小满跑得极快,边往船舱内挤,边骂那些不识趣的挡他前路的闲散人等。 司辰不忍心让棠西坐在船板上吹风,可若抱她进去,难保不会让那些怎么也看不完热闹的乘客磕着碰着她,遂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棠西披上。 小满风风火火取来止疼药丸,正要给棠西喂,司辰截过药丸闻了闻道:“这个对她没有用的。” “你知道什么!你哪里知道有用没用!”小满怒吼。 庭司辰揭开小满提来的药箱,一通翻翻捡捡,没挑到中意的,他耸了耸鼻头,凑近小满身上闻了闻,冷冷道:“你身上是什么?” 小满勾头摸了摸自个衣襟道:“什么?” “钩吻,你身上有钩吻的气味。”司辰确认道。 小满瞠目结舌,暗道:狗鼻子。 “拿出来,她可用钩吻止疼。”司辰的语气不容反驳。 将信将疑的小满慢腾腾掏出藏于腋下的一个小药包,一方一方掀开黄纸,里头是名为野葛的毒草,也叫钩吻或胡蔓草,有剧毒。 茂藏大人踮着脚尖问:“你为何携带如此剧毒的毒草?” 小满不答。 司辰夺过药包,捻起一根毒草喂至棠西唇边。 小满拍下司辰的手,凶恶道:“你喂她吃毒草?” 司辰干脆收回手,拿喂给棠西的这根毒草先放进自己嘴里给嚼了。 可把小满堵得说不出来话。 司辰又捏起一根毒草给棠西喂过去。 一脸焦急和不可置信的小满眼睁睁盯看棠西将毒草嚼了、咽了。 司辰伸出一双微颤的手,轻轻揭开棠西的裙摆,再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鞋,而后战战兢兢撩起她的裤腿。 紫青的淤痕像条二指宽的蛇爬上棠西的小腿外侧,淤痕处皮肉翻飞,腿骨毕现,惨不忍睹。 普桑拿眼睛兜住棠西的腿,老大一人,竟呜呜咽咽哭起鼻子来。 司辰把余下的钩吻毒草倒进口里嚼碎,嚼碎了,吐入手心里,再和了药箱里头的马齿苋散,均匀地敷上棠西的小腿伤处,再用纱布一层一层裹好,妥帖后,方放下棠西的裤腿和裙。 伤棠西小腿的两名丐帮人让司辰削了肩膀,此刻也是疼得在地上打滚。 普桑正愁没处撒野,他揪起地上一个丐帮人抬手就是一拳,一拳完了再补踢一脚。 司辰缓缓站起身,示意普桑停手,普桑竟也真的听他的停了下来。 “你们两个,想做什么?”司辰的语气寒冽逼人,“谁指使你们!” 丐帮人疼得凄厉:“你杀了我们五袋红绡长老!你也活不长啦!哈哈哈!” “不说,好!普桑,砍手指。”司辰淡淡道。 普桑竟真的听司辰的,他拎起地上一把剑,直冲一名丐帮人而去,丝毫没犹豫,一挥而下砍断一根手指。 “说出来就能活命,活命才能为你们长老报仇。”司辰漠然道,“普桑,再砍。” “啊!”被砍的丐帮人又一声惨叫。 小满握了把剑,踟蹰步子欲靠近在地上翻滚的丐帮人,司辰抬臂挡住小满道:“血淋淋的,别再往前走了。” “瞧你良善的模样,没想到其实如此狠心,他们两个不过是供人使唤的,能知道些什么?你砍断他们手指,不觉得太残忍了吗?”小满激烈控诉道。 “手指是他们的,我为何要觉残忍?我先前处处对他们的人手下留情,可他们呢?他们伤了棠西!在我眼里,他们的命已然断送了。”司辰居然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司辰捡起方才掉落船板的木剑,面无表情地朝两名丐帮人走去,他走得极慢,脚步声几不可闻。 两名丐帮人仿佛眼见了一尊凶神恶煞的凶佛正俯视他们,吓得浑身哆嗦。 “我用这把木剑,砍断你们两个的手臂,信不信?”司辰的木剑抵在船板上。 两个丐帮人抿紧嘴唇,气都不敢喘一声。 第一百零五章 偏袒针对 棠西歪靠船舷,她感到小腿上的烧灼感已褪去了大半,竟开始有些昏昏的想睡过去。棠西看得分明,她清楚司辰眼下是在逼供船板上两个丐帮人招实情——逼供他们什么呢?这两个人当真知道些什么? 庭司辰提起剑随意搭压上其中一名丐帮人的肩。 丐帮人剧猛抽搐一下,牙齿打颤道:“说!咱说!我说!” “呵!你们能有什么好说的?即便给机会听你们说,我怎知该不该相信?倘若你们合起伙来说谎,我如何断定?”司辰幽幽道,“不如这样,你们两个人,轮流来说些我想知道的,不可重复,不可说废话,要是谁的话令我不满意了,我就砍他一处筋骨,谁先来?” “我!我先......红绡长老说新帮主只顾一己私利,懦弱无情,丝毫不顾弟兄们死活,弟兄们的日子都不好过,红绡长老说帮主无情咱们也不必对他有义,说要带弟兄们出走!” 司辰随手挥剑砍断这人左脚脚筋,波澜不惊道:“这话我不满意,接着来。” “红绡长老给弟兄们下死命令,要咱务必取你性命,还说,说只要能杀了你,弟兄们今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司辰静静等待。 “我知道!他!是他!他去见过红绡长老!”丐帮人因恐惧而激动地伸手指向小满道。 司辰垂眼望向棠西。 棠西惊讶万分,出声问小满:“小满,他指的是你,你当真认得丐帮这女的?” 小满狠狠剜庭司辰一眼,而后转向棠西乖顺道:“我不过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算不得认识,昨日偶遇,搭几句话罢了。” “好,接着说。”司辰环绕丐帮弟子踱起步子。 “他撒谎!红绡长老告诉咱了,说他是善施堂管事的人,善施堂可比咱们丐帮强得多,长老说他能带咱们投靠善施堂去!” “红绡长老说了,说善施堂的人有话在先,要想投靠善施堂,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杀了大侠,否则,咱弟兄们和你无冤无仇的,哪会给大侠添麻烦!” 司辰徐徐蹲下身,拿手附上一个丐帮人的脚。 可把丐帮人吓得不行,喊爹喊娘拼了命要挣脱。 司辰握牢丐帮人的左脚脚腕,默不作声给他接好脚骨。 虚汗一身的丐帮人惨叫过后,诧异地动了动左脚,喜极而泣。 司辰漫不经心道:“你们伤了我的人,我只断你们小指和肩骨,过分吗?” 两个丐帮人慌忙摇头:“不!不过分!不过分!” 船舱里脏兮兮的和尚略施口才,仗着他一双极有说服力的大眼睛,把一干堵在船舱口看热闹的乘客们全劝回去继续睡去了。 待乘客们散尽,和尚独自踏上船头。 “那这番恩怨算是扯平了,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招惹我。”司辰呼出一口热气,瞅了瞅大和尚道,“我赠予你们一份大礼,回头,你们带这个和尚回去,他会给你们换一个好帮主。” 大和尚捻着磕磕碜碜的旧佛珠串呆立不动。他先前吃了棠西递来的食物,信誓旦旦说要承应一件事,如今事到临头,他岂能食言说个“不”字?大和尚微微一笑,心道:这回算是碰上对手啦! 棠西失望地说道:“小满,是你让丐帮这伙人来杀司辰的?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小满眼眶泛红,他听不得棠西这般失望的语气,心道:棠西,为何你跟庭司辰说话时总显得那样得意,为何和我说话时却要用这样失望的语气?我究竟哪儿不如庭司辰? 小满迟滞地扭了扭脖子,偏头看向棠西,他这一看,便更如遭雷劈,因为他发现棠西连看他的眼神都透露着失望。 “六谷,你为何信他?为何不信我?要是我说不是我,你信不信?”小满艰涩开口道。 棠西犹豫半晌,方道:“事实摆在眼前,你叫我怎么信你?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处处针对司辰?” 小满握紧拳头:“你只看到我针对他,难道看不见他方才是在针对我吗?他逼这两人把矛头指向我,难道不是在针对我吗?你就是偏袒他!” 棠西咽了口口水,她本就不擅长料理乱七八糟的结,更不会处理这种伤脑筋的事情,一根筋的她常常是后知后觉的,此刻只得尽可能显得有理有据,分析道:“司辰若犯错,他要是耍心机害你,我自会站在你这边,可如今是你对他起杀心,是你错了。” “我没错!我就是要他死。”小满固执道。 棠西不解:“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小满满腔怒火:“他的存在就该遭人忌恨!你不知道吧!不仅是我,连茂......” 老奸巨猾的茂藏大人立即搓手上前打断道:“那什么!风大,赶紧抱六谷进去吧!” 司辰做这一切只是希望能让棠西看清楚小满的真面目。 从同福客栈的房顶上出现强弩手那时起,司辰心下便明白小满对他起了杀心。司辰审问强弩手,得知一切于棠西无碍,便没放在心上,他根本无所谓小满针不针对他。可今夜,小满的诡计害棠西受了伤,司辰勃然大怒,甚至露出了残暴的一面。 司辰确信自以为是的小满今后还会做出今夜这样愚蠢的事,难保棠西不会再因此受伤,司辰认为该让棠西知晓一切。 司辰做完了该做的事,至于棠西接下来要怎么待小满,于他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事。 司辰俯身,轻柔地抱起棠西进船舱。 茂藏大人怒瞪小满,用恶狠狠的语气向普桑道:“普桑!还不赶紧拿下这歹人的狗命!” 普桑不置可否:“他是六谷的人,该拿他怎么样,还得看六谷的意思。” “这家伙害六谷受伤,你还要维护他?”茂藏大人异常坚持。 “我不是在维护他,我只是担心我们擅自处置六谷的人,六谷会不高兴,六谷得他悉心照顾这么多时日,依我看,六谷不会真要他性命。” 茂藏大人和普桑争论小满的生死大事,小满本人却不屑一顾,他的眼睛全心全意附在吞进棠西的船舱口。 自棠西被庭司辰抱起后,始终没看小满一眼,哪怕打小满处经过时,明明略微抬抬眼便能瞧见小满了,她也没给小满捎去一分余光。 小满眼睁睁看着庭司辰抱走了棠西,瞬间心灰意冷。 茂藏大人拿普桑无可奈何,招来他的府兵吩咐道:“杀小满,扔进河里。” 不待茂藏府兵接近,小满紧握双拳,狠下心,纵身跳入冰凉的河水。 大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 第一百零六章 游园驾到 历经两日一夜,客船停靠扬州码头,不再继续航行。 庭司辰与大和尚道了别,待船上乘客散尽,方抱起棠西下船。 普桑忙着沉浸于自个千头万绪的心思中,行李一件也没拿,全丢给茂藏府兵,他独自闷声跟在司辰脚后。 普桑真是悔不当初,他后悔得不得了!他深深责备十余年前那个严厉狠心的自己,他指着自己谴责道:小西和云儿还是小女孩那会儿,我实在对她们下手太狠了!她们才那么点大......别人家的师父也这么当的吗?怪不得教小西和云儿五年功夫,她俩却从未喊过我一声师父!她俩定是从未把我这么残忍的人看作过师父!欸!我当初怎么能狠下心拿鞭子抽她俩?我怎么能狠下心拿棍棒打她俩?我简直不是人!小小姑娘,苦练一身武艺有什么好?我犯不着逼着她俩习武呀! 苦闷的普桑没心思找下榻的旅舍,可怜的茂藏大人只好自己转进这家、转出那家做决定。 在船上嚼了两日的干粮,大伙儿都迫不及待地想吃上热乎乎的饭菜,纷纷等在还没上菜的餐桌上,有些跃跃欲试。 司辰小心翼翼将棠西安置于靠近落花格窗的位置。 “普桑,你怎么了?怪怪的!”棠西开口问道。 普桑用他那双大手捂住他那张大脸,默不吭声。 棠西笑道:“我替你挡棍子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就给你挡了这一身子?可见,我不是有心的,完全是不由控制的,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这样,我也怪不好意思的,说好了!下回你要再有危险,我绝对不插手!行吧?” 庭司辰让棠西逗笑了,普桑依旧瞪大他那双自责的铜铃牛眼。 一行人在扬州停留了大半月。 茂藏大人如鱼得水地混迹画舫、楼台,策马奔腾、花天酒地去了。 苦命的普桑只有奔波劳碌的命,他与早在扬州等候的章炎碰头,两人整日神秘兮兮地凑在一起商讨安排商队上西北的各项事宜。 棠西的双脚仍无法行走自如,普桑嘱章炎给她择了间小院落,她便每日闲闲散散地卧于院里头烟柳琼花间的藤椅上晒太阳。 小满偷偷摸摸爬上院墙来瞧过棠西三回,棠西都知道,但她没吭声——走便走了吧!不走,大家都不好过。 庭司辰仍是每日卯时起床舞剑,待日头暖和了,便叫醒棠西,把她抱到院子里,等日头毒了些,又抱她到廊下坐着。 庭司辰跑遍十里长街,造访了扬州城所有名店,每天换着法给棠西捎带好吃的、好玩的——总之花的是茂藏府的银子,总之茂藏府不差钱。 棠西整日枯坐,竟也不觉无趣。她听听鸟鸣,发发呆,等司辰回来了,便和司辰说说话。 每日午后,司辰给棠西念书,碰着棠西听不明白的词句了,司辰便细细讲给棠西听。 这日,兴头十足的茂藏大人踏入棠西的小院落,摩拳擦掌道:“好消息!我打听到,说魔域仙音楚游园来扬州了!扬州的盐商们筹银子设下筵席,还专门雇名匠打造了一艘画舫,如何?这番热闹瞧不瞧去?” 庭司辰笑道:“你还知道楚游园?” “中原大地四处都能听到他的传闻,想不知道都难!”茂藏大人顿了顿道,“这位楚姑娘蛮有意思,她从不抛头露面,引得大家好奇不已!都道楚姑娘琴技奇绝,我倒想听听,怎么个奇绝法!不过呀,说楚姑娘琴艺好的远远没有那些说想见楚姑娘一面的人多!” 棠西笑道:“恐怕大家伙都因不知这位楚姑娘长什么模样,心里头痒痒的好奇想见她一面,想见的人多了,靠着这个名扬天下。依我看,没准她是个丑八怪,怕让人取笑她丑,坏了名声,才故意藏着掖着的。” “管他的!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见识见识这位楚姑娘的真容!”茂藏大人兴致勃勃,“如何?你们两个去不去?” 司辰看棠西。 棠西点头道:“坐了这么些天,怪闷的,去凑凑热闹也好。” 茂藏大人立即往院外跑:“那我去赶紧准备准备!进筵席倒不难,可若要听到楚姑娘弹琴,须得上画舫,这可难了,我去找章炎!” 司辰注视茂藏大人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情不自禁道:“这茂藏大人今儿怎么如此热心?” 棠西耸耸肩:“谁知道呢!这个人,就知道吃喝玩乐,害普桑累死累活!神女姐姐让我盯着他干正事,有什么可盯的?难不成拿绳子绑了他?绑也绑不住呀!” 庭司辰笑道:“棠西,你从前可是认得楚游园的。” “真的?她果真很丑吗?” “不丑,等今晚我带你去见他,见了就知道了。” 霉了半月的棠西这好不容易要出趟门,普桑立马变成个操不完心的老娘,乐得替小西里外打点。 普桑托章炎为小西整来一辆木轮椅,还乐呵呵给小西和司辰捧来两套华丽的新衣裳。 棠西摊开普桑献上的衣裙道:“这颜色,是不是有点太艳了?裙摆层层叠叠的,多累赘呀!我真要穿这个吗?” “我打听过了,赴宴的公子小姐们都穿这样式的。”普桑坚定道,而后又十分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实不相瞒,这两套是我从织造房抢来的。” 既是抢来的,棠西和司辰只好乖乖换上,否则误了普桑一番心意不是。 普桑背起手围着换好衣裳的小西和司辰细细打量转圈圈——他抢来的这两套衣裳全是绣花红缎的,司辰和小西穿在身上,像极了新郎和新娘,普桑瞧着相当满意。 普桑多看了小西几眼,他先前从未见小西穿红衣,今日有幸得见,真觉她明艳动人,普桑忍不住笑嘻嘻地遥想:若是哪天小西成亲,一定要回凉州,给草原上所有的马匹戴上红缎子,花车头摆上最古老的牛角,用最鲜艳漂亮的鲜花装束,小西穿最洁白的袍子...... “普桑,你这个,该不会是抢了人家的婚服吧?”司辰拉普桑回到现实。 普桑有些心虚:“怎么可能!我会这么没眼力见?我打听过了,城里的小姐公子都这么穿!” 棠西有些不敢相信普桑的话,但还是作罢,不反驳,毕竟她见司辰穿成这样甚是好看,舍不得让他脱下,便岔开话题道:“不如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累了这么多天,正好耍耍。” 普桑摆手:“你俩去吧!我五大三粗的,去了也白搭,我哪听得懂琴?回头章炎问我琴好不好听,我还不知道怎么答!怪丢脸的!况且还有一大堆事要去办,没法子,天生就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你俩就你侬我侬地去,不必管我。” “你跟章炎学贫了。”司辰打趣道,章炎他是知道的,那可是个口若悬河的人精。 正这当,茂藏大人边跑进院边喊道:“马车备好了!这就出发吧!” 第一百零七章 非一国人 茂藏大人借来的马车甚是富丽宽敞,从车后厢打开雕花格木门,搭上长板,恰能将棠西的轮椅推上去。 赴宴的路上,茂藏大人笔杆条直地坐在马车里观赏穿一身红衣的棠西,竟老不害臊地红了脸。 筵席设在扬州城一名盐商大户家中,茂藏大人与这位盐商当了大半月的酒肉朋友。生意场上鲜有真朋友,他两个彼此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时总是皮笑肉不笑的。 茂藏大人算是来得晚的,他的酒肉朋友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立于大门口的石狮子旁迎宾。 酒肉朋友瞄见茂藏大人从马车帘下探出来的头,赶忙热火朝天地迎上去,那热切劲儿还当是有大半年没见了似的,酒肉朋友笑成一尊弥勒佛道:“哎呀!茂藏兄!来了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楚姑娘到了吗?”茂藏大人在马车上挡住嘴问。 酒肉朋友扒住马车,面有忧色,也挡着嘴,附上茂藏大人耳朵,兴许是他以为挡了嘴旁人就听不见他的大嗓门,于是他挡住嘴、肆无忌惮地大声道:“我这是悄悄和你说,你先别透露出去,楚姑娘没来,送信的来了,说楚姑娘不赴宴,待我们这边筵席毕了,她自会上画舫。” “哪能让楚姑娘等我们呢?” 酒肉朋友拍大腿:“可不就是这道理嘛!可你瞧瞧里头一屋子宾客,有皇商、还有皇亲国戚,好不容易挣到面子请他们到我家中,一口酒水也不喝就催他们走嘛?” 茂藏大人笑道:“放宽心罢!这些人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吃你家的酒,他们来全是为了见楚姑娘,楚姑娘没来,你强留他们吃酒,席上也不好交代。” “依你的意思?” “依我的意思,这就给楚姑娘回信,说筵席马上就散,请她移驾画舫,然后将实情和里面的人和盘托出,大家赶紧赶过去。” 酒肉朋友思忖半晌道:“我不知道怎么给楚姑娘回信,送信的人把信送到我手上立马就走了,我没楚姑娘地址,不晓得她眼下在哪呢!不过送信的人说了,说筵席一散,他们自会上画舫。” 茂藏大人想了想道:“她既能给你送信,说明对你这边是了如指掌的,就相信她吧,她能有这么大名气,定是有点本事的,你就把筵席散了,请里面的人都移步去画舫吧,这些人肯定比你还着急见到楚姑娘。” “兄弟,你拿到上画舫的通行铜牌了?” “拿到了,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里头可还有好些人没拿到铜牌,你看!统共就一百块铜牌,多不得、少不得,我也没法子啊!兄弟我就怕筵席散后,撇下一些人在这,指不定要怎么怨我!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生意还怎么做得开?” “听我的,你干脆啊,再弄来一艘画舫,允它跟在我们的画舫后边,请那些你不好得罪的、又没有铜牌的屈屈尊,坐上去,跟他们诉诉苦,就说你也尽力了,没有道理再怨你的。” 酒肉朋友憨憨的笑起来,边跑开边道:“多谢兄弟,多谢兄弟!我这就按你说的去办!” 茂藏大人摇摇头,放下车帘,跟车夫道:“走吧!去码头。” “方才这生意人倒显得不很精明,怎么成了扬州城最大的盐商?”棠西好奇问道。 茂藏大人道:“你可知越精打细算的人越做不成生意?管账的、算事的精明就足以,他一个老板要那么多精明做甚?他祖上上百年的基业,继业的子孙后代又个个有出息、有干劲儿,愈经营愈辉煌,俗话说即便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偌大一番家业,轻易倒不下的!况且他又是这么一个人情练达之人,方才我同他讲的话,他不会想不到,偏偏问我一通,其间可是大有文章,一则试探我值不值得交朋友,二则若事情出了乱子,我能担那个替罪的羊羔。再看这回,他请动闻名天下的楚姑娘,闹这么大一场子,自是越发抬高了他家门楣,做老板的,能变着法地使劲闹腾就够啦!” 庭司辰道:“基业大不大,要倒也是一夜之间的事,就好比江山大不大,要丢失也是一夜之间的事,茂藏大人,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茂藏大人与庭司辰深深对视了一眼。 茂藏大人一行此番入中原、下江南为的是什么,司辰至今也能猜出几分。眼下司辰虽与茂藏大人于一辆马车坐着,能和和气气谈论同一桩事,到底不是同一国的人。 棠西讽刺道:“茂藏大人一肚子生意经,怎还令普桑跑进跑出?若茂藏大人亲自操刀上阵,定是事半功倍吧?” 茂藏大人付诸一笑:“那些事,普桑能办好,我自当给予他充分的信赖。你只当我整日里无所事事,却不知我的苦衷,像我这样草原出身、马背上长大的人,却整日浸泡在糜烂的酒色中、和那些虚情假意的病夫打交道,我难道就不痛苦吗?” 棠西轻蔑笑道:“依我看,你才是最为精通圆滑世故的一个,你整日花天酒地的,究竟是痛苦多些、还是快活多些?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的你就如飞鸟投林般自在,装出一腔苦楚给谁看?” 茂藏大人笑出声:“哈哈!瞒不过你,好!我承认,我天生就适合混迹声色场所,这也算是本人的长处,当尽情发挥才好。” 说话间,马车车夫驭停了马车,禀告道:“大人,到了。” 茂藏大人是最早到的,这会子其他人才刚从他酒肉朋友的家中出发呢! 河面上的其它杂乱船只皆早已被清走了,唯留张灯结彩的画舫遗世独立停靠码头。 彩凤双栖于画舫顶端,船柱雕梁格扇。 微风吹过,结满画舫的彩灯迎风晃动,刻画于彩灯上的栩栩如生的仙子盈盈飞舞。 天空飘飘洒洒下蒙蒙细雨,细雨化成氤氲的雾气逍遥于花灯之上,如梦如幻。 司辰推着棠西跟在茂藏大人身后,三人相继登上通往画舫的柳桥。 茂藏大人掏出三枚刻字的铜牌交与把守柳桥中段的佩剑官兵,随即有身着轻纱罗衣的侍女恭领茂藏大人入画舫。 引路的侍女步履轻盈、脚下无尘,一看就是轻功了得。 此刻,画舫上除端立于矮几旁的侍女,再无其他人等,整个氛围庄重静谧而又不失婉约。 矮几上置了几样时令糕点、鲜果并一壶酒及一套彩釉杯,再无它物。 侍女引三人归坐于靠近船尾的位置,这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位置。 庭司辰环看格局,估摸着楚游园应是于船头抚琴,可船头并未设屏风,四周也无甚遮挡物,不肯于人前露脸的楚游园会如约而至吗? 第一百零八章 河上烟波 形形色色的富贵闲人一窝蜂拥入画舫,规规矩矩入坐,皆敛声屏气不敢出声,静静默默等待,生怕魔域仙音楚游园来了、嫌他们太吵就又走了。 细雨蒙蒙落,千里烟波,茂藏大人的酒肉朋友命人在船头撑起了油纸伞盖,生怕淋坏了娇滴滴的楚姑娘。 可就是没人想到要为从不露脸的楚游园置一面屏风。 庭司辰松松垮垮坐在棠西身侧,两人早已神游天外,无所挂碍的他俩掺和进一船紧张期待的人间。 棠西嘀嘀咕咕悄悄默背司辰昨日念给她听的文章。 庭司辰则回想起不久前才和棠西谈起“骑鹤下扬州”等话,如今回首,竟恍如隔世。 半个时辰后,紧张期待的富贵闲人们开始有些恐慌,他们担心楚姑娘真不来了,有的则在心底诋毁那位盐商酒肉朋友,想着是不是酒肉朋友故意哄骗他们玩的。 忽喇喇的,静悄悄的河面上骤然响起一小串箫声和琵琶声。 庭司辰一听便心知肚明——是玉箫和琵琶到了。 玉箫和琵琶翩翩自画舫顶旋下,她俩的脖子上悬挂乐器,手中抬下一面长屏风,端端正正围摆在船头。 对寒野原教授月琴她们武艺此事,楚游园原先是不赞同的,可随后他又变卦说务必请寒野原带她们苦练轻功。约莫楚游园从那时起便预料到今后会用得上月琴她们的轻功,比方说搬搬屏风上河面等事——要不是为了搬个屏风,楚游园也耽搁不了这么久! 画舫里的富贵闲人们得见这面绘了水墨画的屏风,脸色都有些怪怪的,不知是喜是忧。 接着,月琴和竹笛携一方绘绿竹的四方大画布从画舫顶落下,她俩将画布整整齐齐摊在船头的油纸伞盖下。 庭司辰想起来了,楚游园此人喜洁,绝不可能一屁股坐在船头弄脏衣裳的。 悠远绵长的陶埙乐音从画舫顶上倾洒河面,细细密密的雨幕如迎日光,袅袅斑斓。月琴她们于船头或坐或立,和着陶埙的埙音齐奏一支短曲,乐声彼此交融交织,缥缈浪涌,浓得化不开。 短曲毕,画舫上的人嫌不过瘾,可也不能和逛花楼似的砸钱吆喝姑娘们再来一曲。 陶埙没下来,司辰能感到她仍于画舫顶上立着,关键是,立于画舫顶上的不止陶埙一人,竟还有四人,司辰猜测,另外的四人应就是寒野原、燕二、樊惊和大家伙千等万等不现身的楚游园。 这么多人站在画舫顶上也不怕画舫塌! 薄雾缱绻,飘飞聚拢,楚游园终于抱着他那把“绿绮”背对众人降落船头,如谪仙降临。 画舫上的富贵闲人们不过得见楚游园一滑而过的雪白背影,却已皆忍不住情不自禁地自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惊叹。 楚游园隐于屏风后,盘坐于画布上的身姿静美,他草草划出几个音。 仅仅几个音,已令在场众人心下一凛。 由浅入深,楚游园抚琴奏曲,他的曲子,他的琴声,化作河面上的蒙蒙细雨,滋润众人心头。 琴师总有曲高和寡的忧愁,楚游园从不妄想能遇知音遍天下,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半分楚游园的琴音,可楚游园的琴音好似具有某种魔力,一下子就把人的全副身心勾住了。 一曲毕后,众人沉浸其间久久回味,河面上死一样悄寂。 庭司辰握了握棠西的手腕,起身从船尾腾而上船顶。 庭司辰忽然上来,前边四人惊吓返身,却也不敢出声打扰这静谧。 众人无不以为楚游园弹完这曲就要走了,谁知悠悠的琴音复又响起,楚游园居然开始弹第二曲。 江湖上盛传魔域仙音楚游园不管给他黄金万两抑或献出生命,他无论如何都只肯在人前抚琴一曲。 楚游园曾说:“给的多了,世人往往忘记珍惜。我若听任那些人索取,岂不成了日日抚琴以供人取乐的戏子?那些人还会如此尊崇我吗?宁缺毋滥的道理千真万确。” 然而今夜,楚游园为何要弹这第二首曲子? 楚游园是为立于画舫顶上的樊惊而弹。 樊惊听懂了,瞬间泪流满面。 楚游园弹的这第二支曲子是他教过樊惊数遍的,名《竹》。 樊惊的心底如排山倒海般涌起一股迫切的想法,他想拿出自己的箫剑与楚游园合奏。但他最终没有,因为他知道,楚游园不喜、且从未与人合奏,他也害怕自己的箫声一出来,会坏了楚游园的名声,并且,画舫里坐的人指不定还会跳上船顶合伙揍他呢! 第二曲毕后,楚游园像一名逃犯立即腾身跃上画舫顶,月琴她们扔下好不容易搬来的屏风、画布也相继撤上画舫顶。 这回画舫是真的要塌了罢? 结实的画舫很争气,没塌。 画舫顶上不是叙旧的好地方,寒野原匆匆把他们的落脚之处告知司辰,叮嘱司辰务必寻来,急急追上楚游园他们,一溜烟跑走。 楚游园跑得比谁都快,他也担心呢!这么多人对他虎视眈眈呢,万一被捉住可怎么是好! 楚游园的脚尖轻掠过河面上的第二艘画舫,第二艘画舫里没铜牌的人们奔袭如电挤上船头,瞪大眼睛、仰着脖子看,只看见掠过去的几抹剪影,纷纷唏嘘感叹,也没人顾得上去管被不慎挤落水的几人。 庭司辰目送寒野原他们远走,分明见一名侍女追踪楚游园他们而去了,他暗道:寒野原在,谅不会出什么问题。 庭司辰跳下船尾,回至棠西身边,棠西正独自饮酒,酒添红颜,她的脸已绯红得像涂上了胭脂。 “这么多人站在上面,我可真担心船顶塌了!”棠西绵绵软软笑道。 司辰嗔怪道:“你没吃晚饭,就开始喝酒,回头胃疼要怎么办?” “不会的!我可没那么娇弱。”棠西潇洒摆手,放低声音,“诶!你见到楚姑娘啦?她丑不丑?” 司辰笑道:“他不丑,可他不是姑娘。” “什么?”棠西嘟起嘴巴,“难不成是个老婆婆?” 司辰挡下棠西手中一杯酒:“我带你去见他,见了就知道了,不喝了。” 棠西几乎有些撒娇:“就再喝一口,最后一口,这个酒,好喝得很,甜丝丝的,不信你尝尝?” 无奈的司辰将酒杯送还给棠西道:“我不爱喝甜酒,你就再喝最后一口吧!” 楚游园他们走后,画舫里的人怀着满腔激越,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大多是在楚游园的琴音怎么怎么好、如何如何好。 庭司辰拍了拍喊声最嘹亮的茂藏大人的肩,告别道:“她喝醉了,我先带她回去。” 第一百零九章 全不认得 雨断断续续的还在飘,庭司辰推着棠西停在一扇门前,轻扣门环,立即有人前来应门,是寒野原。 “快进来!”寒野原催促道。 庭司辰不知所以:“怎么了?” “以防让人看见。” 庭司辰很是无奈:“躲躲藏藏的,还当是通缉犯呢。” “让人瞧见了,麻烦!”寒野原着急忙慌拉司辰踏进前院,方注意到棠西坐在轮椅上,“棠西这是怎么了!” “再养半月就全好了,无碍。”庭司辰回道,“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变得大惊小怪。” 屋子里的人正围坐在席上用晚饭,此时笑望了司辰和棠西一眼,仍吃他们的,没起身故作客套,只当他俩是从来就在、没离开过的。 棠西的酒已醒了大半,无论醒不醒,总之是不认得眼前的任何一个人,她滴溜滴溜两只大眼睛,默不作声。 月琴的性子极周到,她朝司辰和棠西关切问道:“吃了吗?” 棠西开口:“还没。” 玉箫和琵琶置上两副新碗筷。 “狮子楼的厨子做的,快尝尝。”燕二兴高采烈道,他着实是开心,他这辈子都没像这些日子这般开心过——能每日追随在仰慕之人身后,换作谁都会开心到疯掉。 楚游园不在席间,他独自坐在纱帘后的矮几上抿茶。燕二老拿眼往纱帘上瞟,薄薄的一层纱帘简直快要被他那灼热的目光烧穿。按说燕二见楚游园的时日已不短了,怎么还就看不够? 寒野原问司辰:“我以为你还在西北战场,怎么到江南来了?” “说来话长。”庭司辰吃着饭呢,表示不是很想说。 比公输梧还八卦的燕二不识趣道:“那就长话短说!” 棠西全心全意向着司辰,听有人叫司辰做他不愿做的事,便瞪眼道:“不如你和我们讲讲,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你长这么大费了多少粮食?快快!说来听听。” 古灵精怪的陶埙居然附和:“这个好!我也想听,燕大哥,快说!” 燕二哑口无言。 正这当,画舫上的侍女突然现身在前院,她端端正正朝屋内走。 月琴起身将侍女拦在屋檐下道:“姑娘,私闯民宅,不合适吧?” “受人所托,求见楚先生。” “何事?” 侍女顿了顿道:“金家小姐金珠儿命垂一线,走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听楚先生抚琴一曲,不知楚先生......” 陶埙打断道:“金点王几日前已派人来请过我们先生,先生没应,怎么又来?” “我只为金珠儿小姐而来,和他爹无关。” 月琴接话道:“姑娘,不管谁来都一样,楚先生不会去的。” 侍女冷笑:“楚先生的琴音何等高洁,我竟不知,其人却是如此薄情寡义、严酷冷漠,连一名将死之人最后的心愿也不肯成全。” 陶埙最厌恶有人对她冷笑,她怒道:“笑话!天底下想听楚先生抚琴的人多了去了,哪个死了都得要先生去给他送终不成?你只替将死之人说话,怎不替楚先生想想?那些人和先生无亲无故的,先生何苦要为他们奔波辛苦、平添感伤?” “金小姐乃楚先生的知音,古有伯牙为知音绝弦,楚先生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知音的?”侍女微微提高了音量。 陶埙无所顾忌地为她师父发话:“楚先生在这世上可从未有过什么知音,姑娘请回吧!” 画舫上的侍**郁不已,萧索离去。 棠西有点儿替金珠儿感到惋惜,她向着寒野原道:“你就是楚游园?” 席间所有人俱是一惊。 司辰笑着解释道:“棠西忘记了过去的事儿。” “什么!” 楚游园挥开纱帘,大步跨出,他的喊声最大:“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里,她现在一个都不认识?” 司辰点头:“约莫是的。” “她怎么了?脚受伤了,脑子也坏了?”寒野原惊道。 棠西强行扳回她所以为的重点,严肃道:“金珠儿我是知道的,多可怜的姑娘,你们哪个是楚游园?不如去一趟,全了她一番心愿,她好瞑目啊!” 楚游园接话:“我不去,难道我不去她就不闭眼了?” 棠西呆滞一下。 司辰连忙为棠西解释道:“他才是楚游园。” 棠西明白了,反驳道:“哦!你害她今生遗下未尽憾事,你让她来生怎么能顺心如意?” 楚游园满脸不屑:“我可不信有什么来世。” “好!你没有来世,可金珠儿小姐有来世呀!”棠西本不愿故意强人所难,故而说得没什么底气。 “不去。”楚游园道。 棠西这一席话全是念在曾和金珠儿萍水相逢的缘分上,棠西采了金珠儿母亲坟前的花,如今金珠儿就要死了,她自当还了那份花债。 楚游园反驳了两回,态度坚决,棠西再不多说什么。 棠西在心下暗道:金珠儿,你死了就快快来找楚游园,大可每日每日听他弹琴。 有人穷极一生,临死了也得不到真正想得到的东西。 樊惊也没在席间,竹笛给他张罗几碟饭菜送至他床头。 樊惊的日子已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寒野原不太懂,楚游园愿破例于运河船头专为樊惊抚琴一曲,怎就不能成全金小姐的心愿呢?寒野原也不想去懂,各人总有各人的想法,他没立场左右楚游园的想法。 “夜深了,留下歇一晚罢!”月琴挽留道。 司辰还得看棠西的意思,棠西不忍中断司辰与故人叙旧,便答好。 这晚,棠西和陶埙躺在一张床上。 “睡着了吗?”陶埙问道。 “还没。”棠西答。 “说说话吧?” “好,你说我听,好重新认识你们。” 陶埙想了想道:“你知道,我们六个,数我和编钟来得最晚,你可知,我和编钟,其实是同一天到竹屋的。月琴年长些,她如长姐般照顾我们,竹笛沉默寡言的,她喜静、不爱闹。玉箫和琵琶交好,她俩形影不离的像掰不开的双生子。我同编钟最亲密,倘若出门在外,总是我和她一张床睡,如今她走了,剩下我一个人。” “编钟......她去哪了?”棠西问道。 “说是云游四方去了。”陶埙喟叹道,“你什么都忘了,肯定也记不得她了吧?” “嗯。” “她有一个秘密,我知道,没和月琴她们讲,偷偷藏在心底,我原不是可以藏事的人,这个秘密藏得憋闷,这会子说与你听,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嗯。” 第一百一十章 深夜密话 暖烘烘的被窝里头,最适合讲悄悄话了! “编钟嘛,有什么话都喜欢自己藏在心底,她的眼睛装满了心事,从不肯跟我们说......前些天我去她房间打扫,翻出来几张画纸,是她的笔迹,画的都是寒公子,她画寒公子做什么呢?”陶埙耸耸鼻头,“随后,我又瞧见一块磨刀石,我认得,是寒公子的磨刀石,寒公子那把大刀,他惜之如命,据说是他爹留下的,他爹也不给他留什么好东西,留下这么一把又笨又重的大刀,雨季还要生锈,寒公子常常坐在后山的水边用磨刀石打磨大刀,一坐就是好久......你可知道,编钟收着寒公子的弃之不用的磨刀石做什么?” “不知。” “我思来想去,忽然想起来有一回,我和编钟在一间茶馆等师父他们,我和她喝着茶,好好的她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神色很不对劲,是那种又惊又喜的神色,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瞧见一个认识的人刚从门外走过去了,我问她怎么不出去跟人家打声招呼,编钟当时的回答很奇怪,她说不必了,说只要想着那个人在这条街上走着,便足够了。你可知在街上走的人是谁?你可知后来是谁踏进了茶馆?” 棠西没应声。 陶埙的秘密说到这就打住、不打算往下说了,她摸了摸自个的脸蛋:“倘若编钟能回来,我可以不喜欢寒公子的。” “你喜欢寒野原?” “是呀!大伙儿都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们都看出来了,常常拿这件事取笑我,我也习惯了,我想,寒公子定也知道我待他的心思,但他总是回避我,他是对我没那番意思。”陶埙的眼角泛出泪花。 “那你打算怎么办?” 陶埙噙着小泪花笑了道:“还能怎么办,他不喜欢我,我仍喜欢他,要是等到有一天,他喜欢我了,我便更喜欢他。” 棠西陷入深思。 另一间屋子里,司辰和野原在地上铺好地铺,齐齐拥被躺下。 “烦你一件事。”司辰毫不转弯抹角。 爽快简单的寒野原笑道:“你我是兄弟,说什么烦不烦的,直说便是!” “不出三日,会有三队商贩自扬州启程,直奔西北,明儿我带你去认认领头人的脸,你择个好打伏击的山头,扮成响马,截下这三队上西北的商贩,截下来的东西,你自己看着办!” “为什么?打劫也就罢了,劫的东西你还不要?”寒野原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庭司辰的意图了,怎么身边人都如此复杂,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三路商队是敌国布下的计谋,他们假借通商的名义欲将这些战用物品送至敌国,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若不去阻止,总觉惭愧。” 寒野原正在苦闷这差事要怎么办! 庭司辰又道:“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过不了几天,我和棠西便要上洛阳,你得再想办法阻断棠西的行程,令她留在洛阳,届时,你想个法子,无论使什么招数,务必留下她,不让她走。” 野原结巴:“你......你这是一件事吗?我要能是十个人,才有办法给你办好这几件差事。” “一直以来,你都低估了你自己。”司辰敷衍野原道。 “你不帮我?” 司辰露出遗憾的表情:“对不住了,我得守在棠西身边,她眼下的处境十分危险。” 野原问出一件在心底挂心已久的事情:“你觉得是我比较厉害,还是连横比较厉害?” “连横。” “不考虑一下?” “不考虑。” “好吧!睡你的去吧!给你办事还不讲句好听的话来,我告诉你!连横可从来没能使唤动我,回头连横回来,看他怎么降服你!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帮你的啊!”野原将棉被裹来裹去道。 野原真是过虑了,连横向来也只有听司辰使唤的份。 一夜好梦,第二日清晨,陶埙跑到前院里头慌张大喊:“庭公子!庭公子!” 庭司辰没披衣裳、没穿鞋,赶忙打开门问道:“怎么了?” 陶埙费劲压低声音:“棠姑娘,她全身滚烫滚烫的,你快去瞧瞧!” 棠西的身子一向较常人冰凉,怎么会突然滚烫呢!庭司辰奔向棠西的床榻,号脉。 过了良久,绷着脸的司辰终于松下一口气道:“受了风寒,快去熬些姜汤,等她醒了好让她趁热喝。” 此时,房内站满了人,大伙都是因为听到陶埙慌慌张张的喊叫声着急跑来的,还以为怎么了呢! “陶埙,你是不是抢棠西被子了?”楚游园语出惊人。 陶埙立即红了脸:“怎么会!我睡觉很老实的!” 司辰淡淡道:“兴许是昨日淋了雨。” 寒野原惊讶道:“不过淋了场雨,就染上风寒?她一个习武之人身子弱成这样?” 司辰没应答,他也觉得很奇怪——棠西怎么淋了点雨就病成这副模样! “樊惊!你怎么也来了!还不快回去躺着!”楚游园吼道。 面色苍白的樊惊本来好端端站着,结果让楚游园的大嗓门吓得差点把他平地吼倒,樊惊露出讨好的笑:“我今儿觉得舒畅不少,想下床走动走动!” “清晨凉,要走动也得等到太阳出来再说!”楚游园估摸着今儿也该是个雨天。 樊惊垂着脑袋乖乖回房去了。 楚游园叮嘱竹笛道:“去跟月琴说一声,多熬一份姜汤,给樊惊送过去。” 燕二对樊惊可真是艳羡得很呐! 待到巳时,艳阳高照,樊惊乐呵呵跨出房门,痛痛快快伸了个懒腰,抬眼一瞧,见棠西也正靠在房门口懒懒散散伸懒腰——真是同道中人呐! 樊惊将自己的箫剑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掌心上,踱至才和野原比试完的司辰跟前,挑衅道:“怎么样?来过两招?” 楚游园疯狗般的咆哮声适时从里间传来:“樊惊!” 樊惊一惊,他慌慌张张环望一圈,竟望不见楚游园在哪,只好对着空气说道:“我活动活动筋骨!” “算着日头快死的人了!活动什么筋骨。”楚游园常常以拿话活活噎死人这一崇高任务当作自己的神圣使命! 樊惊从未如此顶撞过楚游园:“你别管!” 满身是汗的庭司辰松松散散立着,他提了把木剑,浑身尴尬,他发觉自己对要不要和樊惊比试这件事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当尽欢 月琴和竹笛盛来两碗姜汤,一碗递给棠西,一碗递向樊惊。 樊惊以为是药,推拒道:“我说过,不用再为我准备药了。” 月琴有点苦恼,用哄三岁娃娃的语气道:“不是药,是汤,师父说给你熬一碗,喝吧。” “汤?”樊惊接过碗,闻了闻气味,似乎不是那股熟悉的治“火蛊功”的药味,没再耍性子,一口气喝光。 棠西羞怯得红了脸,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弱到这地步,耳红面赤地接过汤碗,也一口气喝光——生病是一件多难为情的事啊! 樊惊目不转睛看着坐在房门口轮椅上的棠西喝完姜汤,而后,他转动手中的箫。 阳光撕破笼罩在樊惊头顶的乌云,一晃眼,樊惊身上散开一股强打起来的坚定,坚定的意念消融了他满身病气,他肃然地撇了撇惨白的唇,朝离他九尺远庭司辰勾手道:“来吧!” 庭司辰神情庄重,他定定地看向樊惊,和樊惊对视一瞬,只一瞬,司辰读懂了樊惊的眼神,下定决心如樊惊所愿。 司辰郑重地抬起木剑,起势。 最先出手的是樊惊,他拔出隐于洞箫之中一柄细细长长、四棱尖利的箫剑,下盘虚浮的他轻举起剑,“呀”一声极尽全力展开攻势,翻腾进攻时,箫剑灵舞,如见江海凝光。 庭司辰跨向樊惊,亮招奇快,先于樊惊举剑下劈,起落间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樊惊横挡箫剑,堪堪撑起司辰的木剑,脑门上已虚弱得浸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司辰没留给樊惊投入作战状态的机会,他迅疾回剑砍上樊惊的腿股。 樊惊措手不及,腿股惨遭一击,一只腿控制不住地颤栗。 腿上疼,心上一激灵。刹那间唤醒了樊惊当年那不服输的斗志,他挥划一柄箫剑抖旋而上,剑身漫飞如波光粼粼,展开他熟记于心的“四溟十二式”。 庭司辰紧贴樊惊上身,随樊惊的招式同起同落。 樊惊刺箫剑之势延伸为四方直角,贴绕司辰的身子锁住他身躯,粗重的喘息声响彻司辰四周。 司辰逼近樊惊,与樊惊缠斗。 积病压身的樊惊已比不上他全盛那时了,对练剑这回事从未有过一日懈怠的庭司辰却是正当力壮身强,实力悬殊的两人默契地把体力放在一边,较量的是剑法。 久未经江湖争乱的樊惊几乎忘了那些高明的武斗伎俩,他甚至忘了防御这第一要义,此刻,他的剑很纯粹,尽善尽美、不偏不倚地出招,一式接着一式耍出“四溟十二式”。 樊惊落寞地想到,这回兴许是他最后一次与他这把箫剑并肩作战了。他如孤注一掷的赌徒,如奋不顾身的刺客,又如不惜走火入魔的武者,咬着牙攫取和爆发出身体内所有积攒的剩余能量,化成一只扑向火的飞蛾,在火中燃烧。 见证到此番情景的所有人皆不忍心直视这样不要命的樊惊。楚游园皱起眉头怔在原地,月琴她们已开始偷偷抹眼泪了。 庭司辰用武一向以守为攻,走的是遇强则强的路子,然而,当他面对燃烧着的樊惊,打从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深受感染的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去和樊惊相抗。 一百多个回合后,樊惊力竭倒地,再也爬不起身。 声音哽咽的楚游园向月琴她们道:“扶他进房!” 樊惊已停了半月药,大家心里再清楚不过,他是不求活的。 “痛快了吗?”楚游园坐在樊惊床畔责问道。 “痛快。”樊惊断断续续笑道,“一直想和庭兄弟比比剑法,今儿得偿所愿,当真是痛快!” 此刻,司辰在旁观樊惊“四象”,清楚樊惊的生命已行至尽头。 “如此不惜命,这么着急赶去投胎,当真是枉费陈慈在你身上耗这么些心思。”楚游园抨击道。 “容与兄为我而死,我早些下去,没准能赶得上当面向他致谢......我不过是偶然救他一命,他还给我的又岂止一命?”樊惊满目伤感。 “陈慈重情重义、以诚待人,乃真君子,你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极品混混,他有大胸襟,自能包容你,欠他的他也不会问你要。”楚游园以他的方式宽慰道。 樊惊让楚游园逗得笑了几声,而后勉力伸长脖子张望道:“庭兄弟?” “在。”司辰应答。 樊惊递上紧握在手中的箫剑道:“烦请庭兄弟,代我将这只箫剑赠予容与兄的儿子,我听野原说孩子唤作陈鱼,好名字......方才我耍给你看的剑法,叫‘四溟十二式’,可看清了?‘四溟十二式’乃这把箫剑的前主人所创,他嘱我务必将他的剑法传至后世......我今日全使给你看了,你可千万记得,教这套剑法给陈鱼。” 庭司辰应道:“嗯!” “容与兄剩下这么一个儿子,我倒有心替他抚养孩子长大,却再不能够了,请诸位......” 楚游园打断道:“你少说几句,赶紧歇歇,我们都应你了,会看好那孩子的!” 樊惊握住楚游园搭在床畔的手,虚弱笑道:“此番来扬州,是最令我开心的一件事,你在古运河上特意为我弹奏的那支曲子,我听见了,有心了......等我死后,把我烧成灰,洒进河水里,就用你那支曲子来为我陪葬。年里节里诸位便不必到坟前来看我,也不必记挂我,不用为我焚香,我不在这儿了,我上雪山寻容与兄去了。” 楚游园瞧得分明,看出来樊惊为和司辰那番比试,耗尽了精力,此时他面色成灰,很快就消尽了。 “我这一生,海上看月,峭壁高歌,去有去处,归有归处,对酒得友,弄箫得知音,庆幸临了了,还有这么好的一群伙伴守在床前,没什么......”樊惊再没力气说下去了。 楚游园仍骂樊惊:“真是草包!何苦要这样折腾自己!” 樊惊呢喃道:“生当尽欢,死亦无憾......” 樊惊的手抖落,无力垂下。 月琴她们几个抱在一起痛哭——拯救她们命运的大恩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会嬉皮笑脸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央求她们唤他“祖师爷”了,再也听不到他那难听如抽丝的箫声。 棠西窝在轮椅里,受死别感染,也觉眼睛涩涩的。 楚游园起身吩咐道:“去河边准备准备,子时为他送行,他既着急走,我们也不必强留,早些送他走罢。” 当夜子时,河边燃火,火烧了一夜,一圈人围在火边,守了一宿。 第二日,扬州城里有好多人都说昨夜做了一个梦,他们在梦中听到神仙抚琴,那个琴音听了,一辈子都不会忘。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往日重现 三日后的清晨,大家伙儿忙忙碌碌准备启程北上,里里外外一片繁琐。 挂心棠西的婆婆妈妈的普桑往小院里跑了三趟,每回他进院得见悠闲等待的棠西和庭司辰都显得极为震惊,不厌其烦地催促道:“还不赶紧收拾!要出发啦!” 棠西第三遍回复普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司辰和棠西都是轻便的性子,仅愿意随身携带珍重的物什,不似茂藏大人那么累赘,茂藏大人的行李能满满当当装一车。 一行人过十里长街,茂藏大人的酒肉朋友特意前来送行。酒肉朋友不仅自个来,他还用轿子抬来了一位美人儿。 “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茂藏大人受到了惊吓。 酒肉朋友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昨夜你看了她数次,我可都记在心里,你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能再回扬州,兄弟我也没什么值得相赠之物,思来想去,还是送位美娇娘最合时宜。” 茂藏大人第一次怀疑自个的汉话,他对“合时宜”这个说法有些恍惚。 普桑嫌带这位娇滴滴的美人上路麻烦,赶忙替茂藏大人回绝道:“不用了不用了,旅途奔波,我们都是糙人,照顾不好她,恐怕美人受不了。” 美人立即道:“我不怕累,我会埋锅做饭、洗衣喂马,可以照顾你们。” 普桑轻易让这位美人堵得死死的。 茂藏大人心里有一半稀罕这位美人,有一半也和普桑一样,嫌麻烦,可美人自个都这么乐意了,逆来顺受、来者不拒的茂藏大人便不说什么,默许美人上他的马车。 总之棠西身边老有那么一个庭司辰跟着,茂藏大人根本找不到好时机和棠西独处,茂藏大人心里急不可耐,但他是个真正的猎人,能耐心等待时机,在真正展开捕获猎物的行动之前,他容许自己先捉几只兔子。 茂藏大人的马车里装有美人,欢声笑语不断,马儿的步子都快活不少。 这位美人,棠西不记得,司辰却是认得的,她正是洛阳金赟风雅楼的柳絮姑娘,这柳絮姑娘为何要接近茂藏大人? 樊惊死后,棠西就变得有些忧郁,终日愁眉不展。 棠西是心宽豁达、海阔天空的性子,纵使遇上什么烦心事,睡一觉也就不烦了,这回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司辰不免发怵。 司辰心想:她看上去对野原他们很感兴趣,但她不问,也不过问有关樊惊的事,她一句不问,说明不想听,她是否在懊恼自己忘记了一切?还是在担忧些什么?会有什么事能令向来心大的她愁成这副模样? 颠颠的马车上,棠西定定地盯看司辰,看了一路,看得司辰有些面红耳热,棠西长吸一口气道:“司辰,我发觉,我有些过于喜欢你了,从前的我是否也这样喜欢你?” 司辰的双手不知往哪儿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颜色的他一旦害起羞来,简直缩成了一只纯善无害的小动物,可他吧,脸皮又薄,听不得情话,动不动就害羞。 过了半晌,司辰卯足劲儿迎进棠西的目光,发觉棠西还在等他回答,司辰方清了清嗓子道:“应该是吧!” “你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最讨人喜欢的人,但我不能喜欢你。”棠西说得笃定,仿佛是在告诫自己,“这样太危险了。” 司辰的脸色瞬间充满慌张,心情遭此起起伏伏,令他的声音带些颤抖:“为什么?” 棠西思忖良久,神色黯然,她历经一番翻江倒海的心理活动,屡次尝试要开口,又抿紧嘴,最终,她长叹一声,下定决心道:“我本不该染上风寒的,身体至今都有些发烫。” “身子有时出差错,寻常病痛不碍事的。”司辰浑身紧张。 棠西垂着头:“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想,兴许不是因为淋雨,而是因为我对神女姐姐起了不忠的心思。” 司辰感到眼下谈论的问题的严重性,坐直身子道:“我不明白。” 棠西顿了顿道:“神女姐姐给我种的虫子,是一只蛊,她说了,一旦我起了要离开她、背弃她的心思,蛊毒便会发作起来,我会变得全身滚烫,还会......” “还会什么?”司辰听得心惊肉跳。 “那天晚上,我和陶埙说话,说着说着,我便开始想你,想着想着,忽然不打算回贺兰山了,幻想着往后一直一直和你在一处,只想了那么一小会儿,我就睡着了,可第二日,我就染上了风寒,还全身滚烫。” 司辰不知如何出声。 “所以,你在这里,会害死我的。”棠西埋着脑袋道。 “呜呜呜”的,外头起风了,风沙拍打马车,响声极为骇人。 过了良久,司辰沙哑道:“倘若我走,你才能活?” “嗯!”棠西迟迟地点点头,“否则我老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跟你走,和你在一起就是背叛了神女姐姐,背叛她我就会死。” “既然如此,我这就走,你等我,我一定会找到法子解你身上的蛊毒,我会回来找你,带你一起走,等我?”司辰红着眼眶道。 “嗯!” 庭司辰叫停马车,他弓起腰,掀开车帘,回头深深望了棠西一眼,棠西埋着头、窝着身子,没抬眼看他。 司辰跳下马车,退至路边,目送棠西乘坐的马车远去。 棠西忽然惊起身子,双掌攀附车窗,不顾还未完全痊愈的腿,将膝盖撑在坐垫上,头伸出车窗,挥出一只手,向司辰告别。 司辰怔在原地,心头荒芜苍凉,悲恸想道:棠西,我如今才知道,原来那日在桃花林,你是用这番心境目送我离去,而今我俩互换,换成我目送你走,你现在的心情是否也如我当时那般难受? 马车上的棠西控制不住地流泪,泪珠流成线,她拿衣袖擦了又擦,擦不完。她感到身体烫得像在火上烤,连眼泪都滚烫滚烫的冒出水气。 棠西狠狠捶了几下自己的肚子,跟肚中的虫子撒气——全怪它! 方才的话,棠西只说了一半。她清楚地记得,康虞曾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的话。康虞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很自豪,仿佛面对的是她出手的最为成功的一件作品,她心满意足地笑道:“一旦你有不忠,一旦你想背弃我,你身上的蛊不仅会害死你自己,最关键的是,它还会迷幻你的心志,到时候你就不是你了,你会变得不由自己控制,你会忍不住地想要亲手杀死你最在乎、最喜欢的那个人,杀死那个害你背弃我的人,所以,六谷,千万不要因为任何人离开我,千万不要。”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拦路打劫 寒野原赶在商队之先纵马行过官道,沿途留意方便下手的两山夹持之境,待行至依山盘旋折转、滚石满地散落的路况,他驭停马,沿着一条曲折的小道挤上山坡。 野原牵的马是一匹菊花青的杂毛马,这匹马儿胆小如鼠,遇上野狗挡道也不肯朝前走。这匹马儿是燕二塞给野原的,燕二就喜欢这种闻风丧胆、趋吉逃凶的马。这会子,马儿打起响鼻惊惊急急扭脖子想逃,野原一把牵住马缰绳,捶它的脑袋。 半山腰上,一位戴铜面具的人背负双手站满不甚宽敞的登山路。 野原收拾一顿他的马,没搭理这位戴铜面具的人,揪住乱弹乱跳的马头径直从旁走过。 “寒大侠。”戴铜面具的人叫道。 寒野原回头打量一眼挡在路中间、见来人也不偏让的不识趣的拦路人,面色不佳。 拦路人一副结实的躯干隐于略显局促、不合身的麻灰短褐下,气息沉稳浅长,是个高手。 野原拱手道:“不敢当,有什么事?” “寒大侠果真豪爽。” “阁下倒不豪爽,认得我还在我跟前遮着掩着的,究竟是什么人?”寒野原抛出审度的目光。 “我是能帮你的人。” “帮我?你看我,有什么事用得着你帮?”寒野原隐约觉得这人熟悉。 “你要劫商队,凭你的武功不是没可能办到,可劫下来的东西,你要怎么处理?打算一个人运几十车东西上哪儿去?” 野原一阵发毛,这个人对他了如指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怒道:“你究竟是谁!” “不必管我是谁,我不过是想帮你。” “既如此,阁下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我不跟藏头露尾之人结交。”野原甩头走。 “且慢!” 寒野原撒开马缰绳,转脸拔出大刀挑向拦路人面具,拦路人急切一躲,不注意露出几声粗重的喘息——原来是有伤在身。 寒野原紧逼上前,趁势撩勾刀尖,轻巧巧带下拦路人的铜面具。 “你!你的脸......”寒野原脊梁骨发凉,面对一张可怖得令人发指的人脸。 “如此大惊小怪,不过是让铁水烫了而已。” 寒野原有些呆滞:“你那个,红肉还绽开着,该上些药。” “无妨。” 寒野原有些同情拦路人,捡起挂上荆棘的铜面具递还给他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寒大侠见过长成我这模样的人?” “你这脸上的伤是新伤,之前长什么模样,怎么称呼?” “我从前的样子不比如今好看......叫我追云就行了。” 寒野原一听这名字便知是化名,也不多问。人与人之间的相熟程度是相互选择的,对方不选择与他坦诚相待,他何苦舔着热脸去蹭冷屁股! 寒野原撇开追云,踮起脚望了望他那匹不知跑哪儿去了的没骨气的马,复又抬步上山。 追云戴上铜面具,赶忙跟上道:“寒大侠劫下商队,我帮寒大侠料理那些货物,如何?” 寒野原明白追云的意思,质问:“你要这么多货物有什么用?” “翻过东面几座山头,有个王庙村,我便是那王庙村的,王庙村贫苦,日子过不下去,寒大侠不劫商队,我也是要劫的,劫了货物,分给村民,好让他们有棉衣棉被过冬,也可拿到集市上换些钱银,能买些粮食。” 追云此人总有些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捉摸不透,野原陷入犹豫,犹豫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寒大侠要不信,随我一同去王庙村就是!” 寒野原迟疑地点点头道:“好!我先答应,要是发现你骗我,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商队扯了面“龙门”的旗子滚滚而来,一看旗子便知是由龙门镖局的人押送的。龙门镖局聘下镖师,大都会送他们上山苦练本领,练得一个比一个武功高强,占山为王的匪徒、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一看见“龙门”的旗子都会自觉地退避三舍。 早些年,有意气高的山匪和江湖帮派专门使些堵口埋伏的伎俩对付龙门镖局,这两年,那些和龙门镖局作对的人已死得差不多了。 还在扬州境内,三支商队未分道扬镳,他们彼此混在一处,车队长长的排了一路。 寒野原用大刀削了数支尖木,拿藤条绑缚在峭壁的树干上,交代追云道:“这些是吓唬马的,待他们来了,你解开藤条,把这些散下去。” “惊了马,不会拉着货物跑走吗?” “我先前探过,他们会从前车牵出绳子连上后车,一车车连起来,就算马受惊了,相互牵制,也跑不远,给他们整点乱子罢了。”寒野原解释道。 “你一个人在前头打,就不怕后边的人跑了?” 寒野原不以为意:“龙门镖局是一群什么样人?他们是出了名的保镖不要命,会逃吗?他们会容许有一件镖被劫吗?他们要是逃了,就是砸了龙门镖局的招牌。” “你瞧,他们来了。”追云警戒道,“这么多人,一齐打你,你招架得住?” 寒野原耸了耸鼻头:“老实说,我也没什么把握。” 没把握也得上。 寒野原拿块黑布蒙了脸,扛起大刀跳至路中间,静静等待扬起黄尘的车队慢慢向他靠近。 龙门镖局的镖师们许久没碰上劫镖的了,路上不免寂寞,他们扬长脖子见有一人扛着大刀挡在前路,都有些兴奋,纷纷争着道:“这个人交给我!谁也别抢!” 追云把时机掐得极准确,他扯断藤条,一堆木矢洋洋洒洒落下。 镖师们见到漫天的木矢像雨一样落下,瞬间止住笑声,他们赶忙安抚受惊的马匹,心里头开始敲锣打鼓,还以为中了上百号敌人的埋伏。 寒野原踏着群马嘶鸣声掠步上前,拿刀背迎战镖师们——他不想杀这么多人,他打算,打得这些人爬不起来就行了。 镖师们加起来有上百号人,饶是野原武功再高强,也禁不住一口气不喘地跟这么多人耗。好不容易打倒一个,他又爬起来,好不容易他爬不起来了,又贴上来好几个。 起先,镖师们不敢一哄而上,他们得谨防埋伏于山上的敌人从背后来个夹击。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见打劫的人已经有些气力不支,山上的敌人们却仍不出手,他们方想到,兴许从山上落下的那些木矢不过是劫匪在虚张声势罢了。 好不容易回过来味儿的镖师们抄起兵器围死寒野原,寒野原在心底大骂:司辰臭小子,要是你二哥我今儿个丧命于此,来世你可要给我当孙子! 庭司辰“阿嚏”一声出现在车队最后,手持木剑风风火火劈劈斩斩、踩着镖师们的人头掠向寒野原。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为谁出鞘 剑不总是理智精准的,一招一式常满携剑客胸中情愫,无木常说:“剑在手,当全无杂念,专心致志。” 世间可还有纯粹到心无杂念之人? 只要剑客还是个活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他在挥剑时就难以做到心无杂念。剑客面对敌人,要么求胜、要么成全,出招的间隙、命中的时刻,偶有几缕念头闪过脑海,或是一处故乡、或是一个人。千钧一发之际、直面死境过后,他怀着无比庆幸的心情又想起谁的脸? 刀剑为谁出鞘? 寒野原得见飞奔而来的庭司辰这一刻,忽然爽朗地笑起来,这一笑,浑身都觉轻快不少,一把大刀仰起精神,耍地愈加威风。野原在心里仍骂道:臭小子,别以为你来了就不用给我当孙子了! 孤军奋战不仅身累,心也累。而一旦有了可以并肩作战的人,便能瞬间唤来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雄心壮志,原本艰难的事也变得有了趣味。 天地变幻场景。 庭司辰和寒野原两人极为默契,拿木剑和刀背扫荡眼前人的脚,一扫倒几个,但凡倒下了还能再站得起来的,就只有再倒下的命。 寒野原笑着吼道:“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司辰认认真真降服敌人。 “棠西呢?” “我说,请你打劫,没说要你一个人上啊!未免对自己过于自信了!” “我哪知道这么难搞!” 镖师们全是练家子,像蚊子似的乱啄乱咬,寒野原和庭司辰两人满身挂彩、满头热汗。 待到日色西斜,两人面对最终剩下的还能勉强站起来的两个镖师,无不气喘吁吁,他俩互相给对方递一个眼神,齐齐冲上前砍向对面镖师的肩。 打倒一片的寒野原和庭司辰汗如雨下,悠悠掉头朝身后看,一群衣裳破烂的人们争先恐后朝他俩跑来。 追云领着王庙村的村民们来了,他手一挥道:“乡亲们,快!牵走吧!” 乡亲们化身嗡嗡乱叫的苍蝇,一拥而上,争争夺夺地附在几十车货物上。 “这是怎么回事?”庭司辰问道。 寒野原煞有介事道:“翻过东面几座山头,有个王庙村,王庙村贫苦,村民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总之我们不要这些东西,分给这些村民不好吗?” “地上躺的这些人,大部分可都没死,全眼睁睁看见了,回头找王庙村麻烦怎么是好?” 寒野原一拍大腿:“那个什么!你!叫什么来着!追云!你个猪脑子,这时候让乡亲们过来干什么!” “这么多东西,乡亲们不过来,我们拉不过去。”追云平平静静道,“请两位大侠到王庙村喝口粗茶,二位的大恩大德,乡亲们没齿难忘。” 寒野原转眼看向一门心思扑在货物上的乡亲们,哪有一丁点儿要表达感激的意思? “茶就不喝了,你领乡亲们把这些货拉回去,回去好好过日子。”庭司辰推拒道。 追云再没下话。 追云领着乡亲们不告而别,跑得飞快,一个回头也没留给野原和司辰,仿佛他们拉走的东西不是野原和司辰在刀刃下抢来的,而是乡亲们自己从路边捡的。 破破烂烂的人们走后,庭司辰咂摸着下巴道:“你觉没觉得,这个戴铜面具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 “不管了,快随我去追棠西!”庭司辰一摆手,抬步便走。 寒野原却一动不动停在原地,操心道:“你方才也说了,龙门镖局的人都看见乡亲们了,回头他们定会再叫上人去王庙村把东西抢回去,只会挥锄头的乡亲们,哪里打得过他们!抢东西倒还罢了,万一伤及那些无辜乡亲们的性命,不好吧?” “你想怎么样?” “不如我俩跟乡亲们回王庙村,保护乡亲们搬离王庙村,事情是咱俩惹出来的,不能让乡亲们代咱受过吧?” 庭司辰犹豫道:“可是,棠西那边......” “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担心误了你的大事,早交代楚游园他们留意棠西那边,凭咱俩的脚程,回头赶到洛阳,她定还在的。”寒野原笃定道。 庭司辰顿了顿道:“既如此,那走吧。” 两人沿着车轮印不紧不慢地朝王庙村去,转过两道山弯,路经一口池塘,有几只脏兮兮的鸭子在塘中拍打翅膀。这个季节的水已不再暖和,脏鸭子还在水里做什么?洗澡吗?为了活得干净点?寒野原感慨道:“你若不来,我怕是要丧命于那些人手下,诶!话说,你怎么会回来?” 司辰淡淡道:“和棠西分别后,她朝前走了,我远远跟在这官道上,不过是恰巧路过罢了,大老远就瞧见你生无可恋地胡乱挥你那把大刀。” “实不相瞒,我是真的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寒野原想了想又道,“你怎么会和棠西分开?” 司辰莫名有些烦躁:“没到万不得已,就想到死,半分武者的精神也没有。” “你这话我听不明白,武者连死都不容许?” 司辰严肃道:“除非你真的死了,否则别做准备赴死的这种打算,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得含着那口气求生。” 寒野原知晓司辰心中有事,便不和司辰犟,端出大哥的架子开解道:“三弟呀!你活得过于认真了,打小就这样,何必如此认真呢?不累么?你瞧你,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有什么好呢?为什么不跟你二哥我学学?凡事看开点儿,活得轻松些。生老病死,不过人生常态,世事变迁,谁也无可奈何。既如此,那就都随它去好了,你又有什么好勉强的?勉强来、勉强去,徒增伤感罢了。” 司辰垂头,折下一挂枝叶,左手持枝叶拍打右手掌心,声音深邃:“多少为生计、门第之故委身俗世的才子佳人,他们向往江河湖海,以为江湖无拘束、四海任逍遥,殊不知,江湖人也难洒脱,江湖人的羁系从自身而来,牵牵扯扯,宽宽阔阔。足迹遍天下又如何?消弭不尽缺憾。无牵无挂确是不错,心底有了牵挂,也好也不好,说不清哪里好哪里不好,总之就是如此了。” “凡事随缘,不可强求,人生短短不过数十载,一死一了百了,有什么值得整日里挂在心头的?”寒野原的话音越说越轻,他听说有些苦苦挣来的、来之不易的东西,无比珍贵,令人永远舍不得撒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威风一世 令寒野原和庭司辰感到疑惑的是,往东行过一里的车轮印陡然折而向南,留下一地清晰突兀的痕迹。 两人没多作胡乱猜测,继续踩着印迹走。 庭司辰道:“这可是连绵的上山路,什么村往山上安?此处的山峰,也不像能蓄水的。” “难怪王庙村穷得每家每户都揭不开锅!”寒野原恍然大悟道。 天色擦黑,一朵火光闪闪烁烁冒出林木间,很是扎眼,车轮印又恰恰漫向火光绽放处。 前方没有门户,只有新生起的一堆火,庭司辰和寒野原觉察出不太对劲。 两人屏息隐入丛林,细微人声传入他俩耳中,窸窸窣窣的,像鼠声。他俩慢慢靠近寂静无边中的一方活气,择一地停下,悄悄探看前方动静。 两人蹙起眉头,凝目穿杨,看向晦暗天光下的微亮处。 盘坐在火堆边添柴的竟是小满。他将柴火掰成极短极短的一截,握满一手扔进火苗,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看火苗,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口乌黑的铁皮大锅倒在火堆旁。 小满背后有热气腾腾的热闹。一群穿破烂衣裳的村民们正捧着破碗大口吸粥,他们吸满满一口烫粥,哈着气,笑咧咧地说些粗话。 戴铜面具的追云坐得离村民们稍远,他没喝粥,独自打坐。 寒野原的嘴开开合合,不见出声:“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庭司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村民们不拖着货物回家,搁这荒郊野岭的喝粥? 庭司辰一见到小满,已心知此事大有蹊跷。 寒野原刻意将呼吸拖得缓长,压下满腔怒火。他太想冲到追云跟前,当面指控追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死死戳在追云的铜面具上,真是想把追云的铜面具摘下来再好好认清面具下那张嘴脸。用坊间的话说,这就是捉奸在床。 两人的耳力过人,听得破衣烂衫的村民笑呵呵朝追云道:“堂主!跟着您,果真有好日子过!我们在丐帮,哪里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啊!活了大半辈子,可算是等到发达这一天啦!堂主的大恩大德,今后小的们愿意跟着您,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 “没用的东西,我要你们有什么用?你们跟着小满上洛阳,往后自是有吃有喝,再别出现在我眼前碍我的事!”追云嫌恶道。 破衣烂衫的一帮人经过好几轮商讨才一致愿意认追云做老大,下定决心追随他,没曾想会经此番遭他弃嫌,都有些讪讪的。 小满暴躁地扔下一根柴火,冷哼起身,不满道:“堂主!你答应我的事怎么说!你要我带这些人,就不坏我的事?” “放肆!谁准你这样跟我说话!”追云忿忿睁开眼,“如此忘恩负义,当真是白眼狼。” 小满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他撂开长衫,拖长音调道:“堂主好歹也为我想想。” 追云气红了脸:“你流落街头,终日饥肠,险些让人打死,是我给你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都忘了吗!是我让你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只乱咬人的野狗!怎么着,想做回野狗了?” “堂主犯不着拿些陈年旧事来压我,你拔高自个,你是菩萨,我是畜生,你扪心自问,你有真正在乎过我吗?我在你眼里,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条瞧都瞧不上眼的野狗!再说了,你养活了那么多人,怎么不去要他们来感激你!我才吃你多少银子?就当给了我天大的恩情不成?我为你辛苦劳碌办的事呢?全不算数?”因情绪激烈而忍不住发抖的小满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居然对他的恩人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他以为他会感念恩人的救命之恩一辈子,可如今,他已有了别的要不计任何代价达成的心愿,他告诫自己,绝不能因受过一点恩情而捆绑自己一辈子。 追云猛起一阵咳嗽,咳了许久,咳得唾液垂丝才罢休,他干咽一声道:“罢了罢了,前情一笔勾销,我俩还有交易,你处理好这些货物,带这些丐帮的人上洛阳。” “我真是想不通!好端端的,你劫这些货做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跟她作对就能达成你的目的?这么多货,你要我怎么处理?我不干!要是先把你答应我的事兑现,我就干!” 追云俯头顿了许久,方道:“答应你的事,自会兑现,你过来,我告诉你东西在哪。” 小满提起精神,火急火燎跑到追云身旁,跪下身子。 庭司辰朝寒野原递了个眼色,两人皆心知肚明——叫小满称呼其为堂主的,除了周瑜还有谁? 周瑜怎么会在这?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的身上分明受过极其致命的内伤,怕最多只剩下一成续命功力。 庭司辰心道:看来恃强凌弱的小满是知悉了周瑜的伤势,故而一改以往的恭敬模样,露出本性,变得如此趾高气扬。周瑜居然还得低声下气容忍小满的无理行径,看来真是濒临绝境了。 是谁害周瑜变成这样的?堂堂武林盟主、善施堂堂主怎么会搅合进打劫的勾当...... 追云扭开头,撇开小满的耳朵道:“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等你回到棠西身边,务必助我见云儿一面。” 庭司辰心想:云儿?云儿不是被康虞逼死了吗?听苏千说,小满当时在场,小满隐瞒周瑜? 小满不自然地瞅向别的地方道:“你派柳絮接近茂藏大人,为的也是这个?” 周瑜默不作答。 庭司辰悄没声息退走,寒野原随之。 待离得足够远,庭司辰道:“善施堂的手笔,眼下,那些人皆并非什么王庙村的村民,你可安心了?” 寒野原抱肘:“该死的,我没惹过这位周盟主,骗我做什么!” “还是先找个地方歇一晚,明儿赶早上路吧。”庭司辰笑道。 “咽不下这口气。” “他如今,算是气数将尽,犯不上同他置气。我俩在丛草间藏了那么久,他竟丝毫没察觉,如今的他,远配不上盟主的头衔。没曾想,一转眼,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况且,他的人背叛他......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寒野原听及此,忆起周瑜那张令人悚然的脸,也附和道:“还以为当上了武林盟主足以威风一世,到头来,沦落至和一群破破烂烂的人为伍。权极一时又如何,不过过眼云烟罢了!” 庭司辰道:“还没到头呢!来日可有他受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熬过一夜 月明星稀,荒郊野店。 冬夜太长,长寒殆孑影。 棠西听得一串抽抽搭搭的啜泣声扬长而去,在屋内摇把画扇踱来踱去的她满脸诧异拉开格木门。月光照上棠西前身,一阵清凉扑面而来,她舒了口气,跨出门槛,踏着砂石漫步。 漫无止境的漫步令棠西的心绪平静许多,滚烫的身子仍滚烫的与这冬夜格格不入。 破落的酒旗那头有人影幢幢,棠西以为是方才听到的哭泣的人,急急忙忙快步走过去,断断续续听得几声细微的言语。 “去吧!”一名男子的声音挥走了一人。 棠西踮起脚尖目送离开的人影。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吓人?”留在原处的男子道。 “你一身白衣裳,方才走的那人一身黑衣裳,怕见到的人都以为是地府里跑出来的黑白无常呢!”棠西摇着扇子边走边道,她认得酒旗下这位男子,正是楚游园。 楚游园总之也无它事,跟上棠西的脚步陪她散步,奇异道:“你热?” “热。” “有病。” 棠西偏头问道:“刚才那人是谁?神神秘秘的。” “一个认识的人罢了。”楚游园敷衍道。 “我好像听到什么,王爷?还有什么兵?”棠西满腹疑惑,“你不是乐师吗?” “我就是乐师。” “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强求,总之我也没多大兴趣,只不过啊,多去好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会觉得好受些,对了,你可知道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 楚游园沉默了阵子,笑道:“你想调开注意力,最好是做些耗神费力的事。” “比如说?” 楚游园想了想道:“比如说你可以跟我学琴。” 棠西张望空旷的四野,挥出短笛,拍打手心,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其他人呢?” “在客栈睡觉。”楚游园直喇喇和盘托出,“庭司辰这家伙对你当真上心,我依他的意思看着你呢。” “你说什么!”棠西感到身子愈发滚烫,这个楚游园,害她白散了这么久的步。 楚游园重述:“我说庭......” 棠西迅速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学琴的事再说。茂藏大人整日念叨你,他能听出你的琴音,要是让他发现楚游园在这儿,可有你烦的!” 楚游园张口想出声,棠西已慌慌张张大步往回走,边撤边道:“我先回了,你自个好好赏月散步。” 楚游园硬生生咽下涌出喉咙的几个字。 棠西没回客房,她拔出西蜀短剑,找了块地练剑,练了一宿。 月落星沉,天将明。身心俱疲的棠西撒开腿瘫坐在客栈的地上,背倚床畔喘粗气,抖索手拎起第三块鹿肉皱起眉头干咽下去,静候半晌,身上的热气仍未驱散掉,她拿手掌扇了扇,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冒烟。 自与司辰分别,棠西身子的燥热感半分没减,像是在整日整日发烧。不过,她倒是已经习惯了,烧着烧着就习惯了。 棠西抬眼,望向窗外——熬过一夜,又是一日。 “咚咚咚!” 三声叩门声响起。 “进!”棠西轻声应道。 推门而入的是茂藏大人身边的美人,柳絮。 “棠姑娘。”柳絮合上门,立于门口唤道。 “有事?” 柳絮踱至桌旁坐下,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神色俱伤,良久不出声。 “你怎么了?”棠西看柳絮眼眶红红的,定是哭过了,莫名有些心疼。 “没事。”柳絮破颜一笑道,“你瞧,一路上也找不着机会来和姑娘叙叙旧,今日贸然来找姑娘,是有一事想和姑娘打听。” 叙旧?又是从前认得的人?棠西理了理自个散乱的衣襟,起身坐上床沿,微微咳了咳道:“有什么事?” 柳絮起身走至窗边,凑眼朝窗外扫视一圈,确定外头无人,方转回身试探道:“想跟姑娘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不知姑娘晓不晓得小龄、也就是云儿姑娘的下落?”柳絮的声音有些压抑。 棠西转了转眼珠,在混沌虚空的脑海中遍搜一番,没寻到有关什么小龄、云儿的蛛丝马迹,便诚实答道:“不知。” 柳絮愣住,语气带些无法相信的惊讶:“你和她那么要好,我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会知道的。” “抱歉,确实不知。” 柳絮放下攥得死紧的两只手,卸下绷紧双肩的力量,关怀道:“自那日在风雅楼与棠姑娘初相见,至今没来得及说上话,这回和姑娘同途一路,几次三番想借机和姑娘亲近,又怕姑娘嫌弃于我,屡屡作罢。昨夜我从房中出来,听得棠姑娘房中还有动静,怎么?睡不好?” 棠西随即想起昨夜的哭声,回道:“这几日老睡不好......我怎么会嫌弃你?你长得美,知书达礼,比我强,怎会反过来嫌弃你?” “棠姑娘心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棠西扬起下巴问道,“你昨夜在外头哭?” 柳絮身子一滞,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你哭什么?” 柳絮惨然一笑:“我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想起从前,想起从前在风雅楼,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一丝不挂供客人取乐的,没曾想,自己也会和她们一样。” “你不喜欢,走就是了,你放心,我保你无恙。” “走?走到哪儿去?一日为戏子,一生是戏子。客人为我一掷千金,又有几个是真正欣赏我的?有几个愿意懂我的?他们来看我,看我在台上卖弄,脑中却装满了我不穿衣裳的样子,眼巴巴想看我一边跳舞一边脱光衣裳......从前是我故作骄傲,其实我和那些卖身的有哪里不一样?如今想通了,倒也无妨。” 棠西揉捏被褥,不知如何作答,思来想去回了一句作壁上观者常挂在嘴边的最是无关痛痒的话:“你这又是何苦呢?” 柳絮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我为在乎的人做这一切,不苦。” 棠西不太明白柳絮的本意,呆坐了阵,唤回理智问道:“你留下,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我不过是为找一个人。”柳絮答得坦然且辛酸。 “找谁?” “云儿。”柳絮定定道,“棠姑娘若知晓她的行踪,请务必告诉我,我定豁出性命报答你。” 棠西一怔:“你找她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想带她去见一个人。”柳絮顿了顿又道,“有一个快死的人,想在临走之前看她一眼。” “你以为,跟在茂藏大人身边,就能找到她?” 柳絮缓缓道:“他说,要我跟着你们,跟你们去贺兰山脚下那座都城,就能找到云儿姑娘。” 门外响起脚步声,柳絮立马转身告辞道:“棠姑娘,多谢你。” 棠西没觉着自己做了什么足以令柳絮道谢的事,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徒然而生,挽留道:“柳絮,你如果愿意,这一路上就陪在我身边,不必去服侍别人,我带你回贺兰山找你要找的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再入邓州 柳絮的一双纤纤细指攀上门栓,纹丝不动,她鼻头一酸,眼眶含泪,悠悠回头深深望了床榻上憔悴的棠西一眼。 棠西吩咐道:“你去唤茂藏大人来。” 半盏茶后,茂藏大人风风火火跨入棠西的房间,直奔她床头。 棠西扮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气若游丝道:“茂藏大人,我只怕是熬不下去了,待你回到贺兰山,记得代我和神女姐姐说一声,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我这一走,指不定她要怪罪于普桑,普桑块头那么大,脑子却不开窍,你得保住普桑,别害他受罪......拿纸笔来,我留下一封手书,若是神女姐姐迁怒于你,你给她看,她自会明白,不是你没照顾好我,是我没福分呐!” “胡说什么你!”茂藏大人吓得喉咙打结。 棠西演完了戏,言归正传道:“我想跟你讨个人,你答应不答应?” 茂藏大人坐在棠西床畔,握起她发烫的手,现出一副百依百顺的绵羊模样道:“你想要谁?无论要谁,我都答应。” 棠西忍不住露出笑意道:“你的府兵,一个比一个粗心,我瞧柳絮她是个妥帖的人,你派她照顾我,可以不可以?” 茂藏大人一拍大腿,狠下心道:“好好好!你都开口要了,怎么会不给?只不过......她终究是我的人,要是......要是哪日我,我想找她......” 棠西从茂藏大人手心里揪出自个的手,生硬打断道:“茂藏大人,你缺她一个?讲道理,她是我的人,别做出一副小气吧啦的德性!” “好吧!”茂藏大人有点丧气。 棠西忽喇喇笑出声,掀开被褥挺起身,向着门口吼道:“柳絮,要热水,来给我擦脸!” 柳絮端盆热水笑逐颜开地进屋,将茂藏大人挤去一边,一面拧白巾一面和棠西乐呵呵说笑。 往后这一路,茂藏大人当真是满脸寂寞。 茂藏大人的府兵们个个都是草原儿郎,一行人由南到北,途中听府兵们变着法儿地唱唱闹闹,不觉枯燥。 冬意渐浓,柳絮已换上夹袄,棠西则又将玄黑斗篷披上挡风。 身子笼于斗篷下的棠西觉着自己的心境有所变化。这一路上,她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切勿再想起司辰,而当她将自身藏于斗篷下这一刻,她决定放弃去左右自己思绪的想法,转而往更深处询问自己究竟在想司辰什么?司辰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牵挂于心一刻也放不下的? 棠西掀开车帘,见到山岚,山岚似司辰的眉。见到村庄,像极了和司辰一起纵马路过的那个村庄。云卷云舒,鸟儿飞过,树随风动,还有许许多多的从未遇见过的人,棠西愈发疑惑——到底在思念司辰的什么? “你在看什么?”柳絮轻声问道。 “世上果真没有两相重样的景呢。”棠西见到黄浊的河水边有一只浑身溃烂的死狗,“你看外头的山是山,水是水,却又似乎不仅仅是山,不仅仅是水。” “眼前的景映进心底,心境不同罢了。”柳絮淡淡笑道,“独自看得多了,眼神也悲伤不少。” 普桑领一行人折转先入邓州,南阳山庄庄主贾涧亲至街口来迎。 街口两个婆娘挎着菜篮子远远绕开立于轿旁的贾涧,絮絮叨叨扯些闲话,以为旁人听不见。 “你瞧!贾庄主!” “呀!还真是他,自他夫人丧葬后,还是第一回看见他呢!” “你瞧他是不是瘦了好些!那么富态的肚皮都瘪下去了不是?” “可不是嘛!他在城中是出了名的爱热闹、扯场面,这一年以来,可算消停了,诶!你们屋那口子不是在山庄做工?他同你说什么没有?快说来我听听。” “他今儿休一日假,吃早饭的时候说了几句,说自他们庄主夫人走后,庄主的精神头是一日不如一日,整日把自个关房里头,饭也不肯出来吃!还说啊,贾小姐昨儿回来啦!” “贾小姐不是嫁了嘛!也没见她和相公回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她和她相公一起回来的?” “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茂藏大人一行住进南阳山庄,好久没热闹过的庄内设下午宴,丫鬟和家丁们追追赶赶忙里忙外。 贾花樱端立于正厅外,微微垂头恭候来客。 贾涧招呼客人径直踏入厅内,路经自家女儿时连正眼也没瞧她,更谈不上和来客介绍介绍。 棠西在贾花樱跟前停下脚步,摘下斗篷连帽,讶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贾花樱往棠西身旁瞅了一眼,没见庭司辰,有些失望道:“这是我的家,珠儿去了,我没理由在金家逗留的。” “哦!”棠西听明白了,念及和贾花樱也算是旧相识,便好心拉上失魂落魄的她的手腕,一齐走进正厅。 茂藏府的府兵们早在进山庄正门时就被管家送去偏房吃果子去了,正厅仅余茂藏大人和普桑坐在客位上喝茶,主位上坐着的贾涧满脸假笑。 丫鬟引棠西和柳絮入座,贾花樱却不坐,陪在一旁提起茶壶奉茶。 棠西感到好没意思,立即起身拉上两个姑娘往外走。 普桑叫住棠西道:“别走远了。” 棠西气嘟嘟的,话中有话:“你们这些大男人,怎么什么都要压我们一头?只管装腔作势喝你们的茶,还什么都得管一管!我走远了,难不成就回不来了!” 普桑清楚棠西的话并非刻意说给他听的,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心下暗道:你走远了,恐怕真会找不见回来的路! 贾涧拿茶盖拂开茶沫,也凑上脸说道:“待会儿到后头用饭,还请姑娘赏光。” 棠西无视贾涧,全当他不存在,赶忙牵起柳絮和贾花樱离开。 贾花樱拖着棠西的衣袖,急急忙忙回她爹道:“爹放心,我带两位姑娘过去。” 才跨出厅门,贾花樱一把攥紧棠西的手,惊道:“棠姑娘,你的手,怎么这样烫?” “无妨。”棠西连忙放开贾花樱的手腕——她自个早已习惯的温度,旁人可还没习惯。 贾花樱许是让金珠儿吓得不轻,急切劝道:“若是身子不适,须尽早求医才好!趁早治病,可别耽搁了!” “不碍事,近来练火阳神功,理当如此的。”棠西随口扯谎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投罗网 贾花樱引棠西和柳絮进她房间。 一跨进房门,棠西那双好奇的眼睛止不住地左右环看,她感到鼻尖萦绕上一股极好闻的清香,不似花香、不似熏香,倒像是女子身上特有的体香。 棠西踱至花梨石案旁,捻起黑木围棋棋盘上的一枚蓝田玉石棋子,如有电光贯穿而下,她俯头盯紧残局陷入沉思——为何这一切都如此似曾相识? 贾花樱递上茶杯道:“棠姑娘仍和从前一样,一进来便注意到棋盘。” 棠西将棋子稳稳当当放回原位,顺手拿起棋坐上置的一本半开的剑法图,随意翻看起来。 “这点花拳绣腿,棠姑娘岂能放在眼里?”贾花樱笑道。 柳絮凑眼看书案上贾花樱画了一半的水墨画,赞叹道:“贾小姐,才情出众。” “不敢当,原是随手挥就,打发时间罢了。”贾花樱红了脸,有些羞答答。 柳絮坚持道:“你太谦虚了。” 才情走不出这一隅方寸之地,高低如何,有几人见得?不过是幽闺自怜时的无用寄托罢了。独凭琴棋书画赋兴,最终付诸一炬,化作灰烬,谁也不知。 贾花樱情不自禁想起最为懂得她的娘亲,想起娘无比珍重地品读她所作诗画时的模样,黯然神伤道:“我离家日久,娘命丫鬟时常来清扫,诸样物什皆按原样留存,等我归来,她似乎早猜到我会回来似的,终究,我是回来了,她却已不在。” 棠西灌了一口茶。 贾花樱咽了口口水,终于忍不住问道:“庭公子怎么没一起来?” 柳絮跟了棠西好些日子,晓得她最怕有人提起庭司辰,便替棠西挡话道:“庭公子有其他事。” 贾花樱喃喃低语:“如此......” 用过午饭,茂藏大人随贾涧到庄内后山剑池,两人各自心怀鬼胎。 方才在席上,茂藏大人偷偷瞟了贾花樱许多眼,这会子搓着手指头打起心中的小算盘。 贾涧想的就多了,多到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正背负一块重石,大石压得他喘粗气。 面对眼前石架上齐齐整整排列的数把铁剑,茂藏大人假心假意道:“辛苦了!这么多把好剑全是伏牛山上来的?” 贾涧摆起一副吹嘘的架势道:“是的大人!此处数百把利剑全是苍翠村的村民们亲手锻出,他们对每道程序皆无比严格谨慎!大人应该知道,苍翠村世代炼铁,他们的技艺要比普通铸剑师强上数倍,经他们一手锻出来的剑实乃上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刺穿重甲。” 茂藏大人叹口气道:“我们这一行人,乔装打扮至此,沿途过关,一关比一关难过,谁不感到形势严峻?这么多好剑,可惜带不回去呀!哪怕下江南,不过弄些绢帛布匹等物,已是焦头烂额啦!” 贾涧斜眼道:“大人,您们在朝中的人,何不请他出面?” 茂藏大人摆手:“若不是拜托朝中那位暗中打点,就我们这些人,能顺顺畅畅混迹中原王朝?罢了罢了,实不相瞒,那位如今自身都难保呐!哪顾得上我们?” 贾涧挖空心思刺激茂藏大人道:“普桑大人该有办法,大人何不叫他来?否则,数把好剑埋没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实是暴殄天物呐!好剑只有上战场,才算得上物尽其用!贵国匮乏,正是急需此等要物之时,大人何不......” 茂藏大人冷哼一声打断道:“孤陋寡闻的东西!你以为这就算好的?我们国家的铸剑师手下铸出来的剑比这些破铁好上千倍万倍......不过,话说回来,普桑哪儿去啦?” 茂藏府府兵立即上前禀报:“普桑大人带几位姑娘上伏牛山了,说有要事。” 茂藏大人气得胡子一颠一颠的道:“和几个姑娘上山还能办什么正事?不过是邀佳人作伴、游山玩水罢了!” 贾涧死不放弃道:“大人,这些剑,您看?” “先放着吧!等普桑回来再说!”茂藏大人没半分好气。 贾涧思忖半晌后道:“我这儿有一路靠得住的人正要上西北,领头的是位朝廷高官,若大人的车队跟在他们后面,保您畅通无阻!只不过,那边的车队半个时辰后出发,大人尚需早做决定。” 茂藏大人扬了扬下巴道:“是个什么官?” 贾涧弓身应道:“是当朝亲王,奉命押送粮饷上西北的,小人与他颇有些交情,自当竭尽全力助大人达成所愿。” 茂藏大人搔首踟蹰道:“行,此事交给你去办,我小憩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茂藏大人懒散地揉了揉惺忪睡眼,破口骂道:“干什么!” 敲了半天门的府兵在外喊得心急如焚:“大人!赶紧吧!外头等了许多官兵,等大人上路呢!” “上路?上什么路?” “上西北呀!您不是答应贾庄主!启程上西北嘛!” 茂藏大人满不在乎道:“哦!我的意思是事情全交给他,他不是和那个什么亲王熟嘛!劳他出趟远门,将这些家伙送回去不就成了!” “大人?您在说笑吧?我们的人都装好货啦!一个个上了车、整好装,就等您呢!” 茂藏大人继续躺倒:“我不管,我没这么快回去!要不你随便派个人先走,或者去叫普桑回来!” “兄弟们找普桑大人找了半个时辰,一点消息也没有呀!” “那你自行看着办吧!”茂藏大人打呵欠道。 府兵趴在门上,就差“哇”一声哭出来了,他壮着胆子一声声喊:“大人!大人!大人!” 茂藏大人只顾云里雾里地眯他的眼。 贾涧走近唤道:“茂藏大人!王爷在您门外,特来见您,您出来一下!” 茂藏大人睁开眼,心想眼下人家王爷亲自登门造访,不出去见见似乎不太合适,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想通了的茂藏大人起身理好衣裳、穿好鞋,不紧不慢拉开房门。 茂藏大人迎面得见一个着一身华服的背影,他一见那背影便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拱手道:“拜见王爷。” 王爷没转身,他缓缓扬了扬手,候在他身前的官兵们迅速一拥而上,齐刷刷拿刀锁住茂藏大人和他的府兵。 茂藏大人顿觉情势不妙,拿眼审度一番贾涧。 贾涧挺直身板,趾高气扬地藐视茂藏大人,张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多年仇恨,不能报在康虞身上,报在你身上!着实不过瘾!” 王爷悠悠转过身,当真是芝兰玉树、风华无双,他冷冷道:“边境榷场悉数关闭,我国不与你国往来通商,禁止你国入境,你是怎么混过来的?你这私贩军用物资的罪名......” “杀!”茂藏大人一声令道。 茂藏府府兵瞬间红眼,拔出刀剑欲奋力杀出重围,负隅顽抗了一阵,很快败下阵来,个个把眼睛瞪得浑圆,犹如困兽。 一道枷锁扣死茂藏大人颈腕,他心底什么想法也无,甚至有些迷惘,因为这一切来的是如此猝不及防。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靠近一步 棠西于月夜下漫步那日,庭司辰远远坠在她身后。 他多想再走近一步,却担心她会发现。 庭司辰屏住气息跨前靠近一步,又小心翼翼强迫双脚后退两步。 凉风盘桓过旷野,吹起过棠西衣襟的风萦绕上司辰鼻尖,司辰全心全意注视前方的棠西,试图看清她每一个小动作。 两个人自始至终隔着长长的距离,司辰的眼睛穿过月光夜色,穿过时间的长河,找到归宿。 司辰有时感到并未和棠西隔了这数丈距离,倒像是在她身边那样,和她肩并着肩,随她同时抬起左脚、一齐踏地,连迈出去的步子都默契得分毫不差。 棠西走到破落的酒旗下,同酒旗下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追上几步棠西的步伐,与棠西结伴而行。 司辰瞧不真切那人模样,依稀辨身形,像是楚游园。 没多久,棠西匆匆离开楚游园,快步仓皇跑走,左探右看辗辗转转寻得一僻静处。 庭司辰隐匿入草垛后,看棠西练剑,目光落在她身上,由始至终没离开过,看了一宿。 第二日清早,棠西回房,庭司辰独留草垛后,良久了,仍是分毫不动。 及至日头初升,庭司辰跳起身,径直摸进楚游园的房间,与他一道来的寒野原已在楚游园房内等候多时。 “大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做贼?采花贼?”寒野原劈头盖脸审问庭司辰。 司辰坐下,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捏着茶杯没打算喝,神色凝重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迷魂术?”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楚游园的脸颊出现明显的抽动。 司辰低头看茶杯中的茶水,缓缓道:“昨夜静了静,忽然想起许多许久以前的事儿,记得有一回,我溜进师娘房中,翻看一本古籍,古籍中记载有一则传闻,我记的很清楚,传闻说蜀地唐门流传下来一招迷魂术,可操控神志表现正常的活人。” 寒野原拍拍自个的头颅,丧气道:“抱歉,大清早的,脑子还没醒,再说清楚点儿!” 司辰像是在自言自语:“练成迷魂术有三紧要,一为迷魂香,二为迷魂针,三为迷魂咒。康虞给棠西熏的安神香,颇有蹊跷,我怀疑安神香其实就是迷魂香。” 楚游园抿了口茶,强力咽下道:“你说的迷魂术,我确也听说过,然从未见过,你的意思是,棠西中了迷魂术?” 庭司辰抬眼与楚游园对视,他对楚游园听说过迷魂术此事感到极为震惊,顿了顿道:“我曾被康虞关入地牢,地牢的铁笼上粘满了来自西域龟兹国的一种名曰‘鸠罗棱’的异草,我记的清清楚楚,书上说这种异草就是制迷魂香的一样最为关键的材料,康虞得有‘鸠罗棱’,极有可能的,她会制出迷魂香。” 寒野原急切问道:“那书上有没有写迷魂术如何解?” “书上说,此术无解。”庭司辰显得极为痛苦,“若强行逼出迷魂针,幸则丢失记忆,不幸则七窍流血......” 寒野原:“她已然忘却了所有......” 庭司辰撑起手肘抵在桌面上,手掌附于额上,颓丧道:“若果真如此,康虞在她身上施加的,怕不仅仅是迷魂针和咒语,还有一只蛊虫。” 寒野原长叹:“她当真是费尽心机。” 楚游园猜到庭司辰心中定已有了决心,抬眉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找机会确认,确认棠西是否真中了迷魂术。” 楚游园接着问道:“若果真是呢?” “我不信此术无解,一定要试试看。”司辰笃定道,“先回绝尘谷,将此事告知师娘,若师娘所知也和那本古籍一样,我便去龟兹国,就不信当地百姓对鸠罗棱也是一无所知。” “好!我和你一起去!”寒野原宣布道。 “不!你不可以去,我这回离开,算不清要多久,你得留下,寸步不离护在棠西身边。” 寒野原摆手:“你放心吧!楚游园会替你看好棠西的!你可别小瞧他是个文文弱弱的乐师,他的本事可比我大!” 楚游园面对寒野原和庭司辰四道热切的目光,骑虎难下道:“放心吧!” 庭司辰多希望北上的路是绵延不尽的,那样便能一直追随在棠西身后,能知道棠西她就在前方不远处,已是心安。若分别,很快就要分别,分别之后,再没办法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些什么。 只盼望眼前这回分别是为了下一次长长久久的重逢。 一路跟至邓州,楚游园难得情绪高昂道:“全都安排好了,万事俱备,留下棠西这档子事,我志在必得,等着看好戏吧!” 庭司辰没追问楚游园详情,他信任楚游园。 这日午后,一个小乞丐提口破碗赖在南阳山庄门前囔唱棠西的大名,家丁们赶小乞丐走,小乞丐大哭大嚎:“快来看呐!快来看呐!贾庄主派人打小孩子呐!贾庄主欺负小孩子呐!” 家丁们知贾涧一向在意名声,听小乞丐这般污蔑,哪儿还敢上前碰他一根手指头。 “棠西!棠西!棠西!”小乞丐肆无忌惮盘坐在地上喊,就差敲锣打鼓了。 棠西迎着呼唤声跑出来问道:“什么事?” 小乞丐扬起怀中的纸卷儿:“有人给你的!” 近日与棠西寸步不离的柳絮抢先接过纸卷儿摊开看,脸色倏地一变。 “写的什么?我看。”棠西夺过纸条,念道,“白龙潭候君。” 纸条的落款书的是“云儿”二字,棠西对着这两个字怔了许久,迟迟没法念出声,犹如有一滴水从高处坠落,“叮咚”一声汇入水中,棠西记得柳絮说过,说自己与云儿最是要好。 棠西当即决定赴会。 柳絮心底猜到这是谁搞的鬼,神情复杂难辨。 普桑不放心,说要跟着棠西一起去。 贾花樱听闻来客打算出门,热心要给他们带路。 普桑最终牵来四匹马,四人风风火火驭马疾走。 棠西骑在马背上,笑靥如花,扬长脖子张望,满腹希冀与好奇。 于街边茶馆坐着的司辰问楚游园:“你找的小乞丐?” 楚游园摇头:“不是我,我叫月琴过去想办法支走棠西,你瞧,月琴在那儿站着,还没来得及出手呢。” “不是你,还有谁会在这时候给棠西送信?”庭司辰百思不解。 楚游园催促道:“不放心就赶紧跟去看看。” 庭司辰放下茶杯,迅速展开轻功去追赶棠西。 寒野原毫不在意,专心致志等着看楚游园所说的好戏。 第一百二十章 红眼蝙蝠 伏牛山东段,天色阴晴难测,云海波涛滚涌,浓雾弥漫。 几声闷雷刺破涧谷,瀑布的激越水声绵绵不断传至数里之外。 一行人穿云渡雾,急匆匆赶至隐现于山林深处的白龙潭,已是黄昏。 水自山顶腾跳而下,直泻飞流。一道忽隐忽现的虹弯弯曲曲投入水帘内,绮丽如画。 棠西立于白龙潭瀑布下,观水珠飘洒,浪花飞溅。她仰起脸,感受清凉的水雾横冲直撞袭来。 普桑登上高处踮起脚张望,没望见人影,断定道:“没人,怕是戏弄你玩的,瞧这天色已晚,咱快些回吧!” “这儿有人来过,来了又走,去哪儿啦?”棠西环视四周,于湿土上觅得一只新鲜的脚印。 穹顶又劈下一声闷雷,普桑抬头打量从乌灰疏云间钻出来的几道可怜兮兮的光束,担忧道:“恐是要下雨,此地阴湿......” 普桑话未毕,骤听一声尖锐的口哨突兀响起,他想也没想地一个箭步朝口哨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柳絮攥紧了手,心知口哨声不同寻常,担忧此事难以收拾,向棠西劝道:“不如明儿再来?” 棠西忖度地上的脚印该是男人脚留下的,“云儿”这个名字,应是位女子,警觉的她打起精神,回应道:“好!等普桑回来,我们就回去。” 贾花樱一门心思赏玩潭中没浮自若的游鱼。 三名女子在瀑布下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仍不见普桑回来,都有些焦急。 “你们俩在此稍候,别走开,我上去找普桑。”棠西道。 “小心!”柳絮叮嘱道。 棠西边走边大声呼唤普桑的名字,周遭一片悄寂,仅有潜藏小动物的窸窸窣窣声,没人应她。 “啊!”白龙潭边,贾花樱让人拍晕。 一个戴铜面具的人出现在柳絮面前,柳絮朝他福道:“堂主。” “这么多天,你可是半点消息也没送给我。” 柳絮垂头道:“柳絮无能,还没得到任何有关云儿姑娘的消息。” “你一直不出手,难不成,还真打算跟着他们到敌国去?” “堂主不正是这样吩咐的吗?”柳絮迅速瞄了她的堂主一眼。 “要想清楚,去了可就很难再回来了。” “我知道。”柳絮定定道,“堂主因何骗棠姑娘至此?她是真的不知道云儿姑娘的去向。” “我不信!云儿仅将她一人放在心上,但凡她的良心没被狗啃了,就该同样关心云儿,不可能不知道云儿的下落。” 柳絮僵直身子:“堂主打算怎么做?” “你就等着看好了。” 柳絮紧攥双手,暗自为棠西祈祷。她不希望棠西发生任何不测,与棠西相处这么多天里,她早已把棠西当作妹妹。 棠西多年跟随无叶天南地北地找寻毒物,嗅觉早已经过千锤百炼,轻易能察觉到野兽的气息。记忆丢了,身体的本能却不会丢。 棠西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还有粗重的呼吸声,是潜藏的野兽窥伺猎物的气息。 棠西微微弯腰,右手探向靴间,拔出西蜀短剑,放缓步子,敛声屏气,左手的三枚飞镖“嗖嗖”射向无风自动的丛草后。 “不是野兽!是人!”棠西亲眼见到仓皇遁走的身影,在心内惊叹道。 那道身影跑得飞快,棠西迅疾追上。 追出一里地,山势逐渐低缓展宽。棠西加快步伐,往前大踏步,就快捉住前边的人,却没留神踩空一脚,是陷阱!棠西下意识当空一个凌落侧翻,袖中红绫射出,勾住一根树杈。 挂在半空的棠西掉头回看,见掩人耳目的枝叶被踩踏后,一口陷阱毫无遮拦现出。 棠西收回红绫,落回地面,小心翼翼探至陷阱口,往陷阱下凑看,她想到普桑会不会是掉里面去了。 “普桑?”棠西对着陷阱往里喊,“普桑!” 成百上千的“吱吱”声骤然惊起,棠西心道:“不好!” 在成群的红眼蝙蝠涌上洞口之际,棠西赶忙拔腿跑走,红眼蝙蝠在后紧追不舍。 红眼蝙蝠的叫声听在耳中很是难受,棠西无比纳闷,这些畜生为什么要叫唤个不停!真想把耳朵堵住。 棠西一口气跑出二里地,前边面临悬崖,就在她打算纵身跳崖这一刻,一柄干木烧起的火把从天而降,挡在棠西身后,阻退了红眼蝙蝠。 棠西往后一瞧,瞧见了庭司辰的背影。 “咯噔”一声,棠西听见自己的心在叫唤,响声特别大。 司辰掏出一小包火树银花粉,往火把上扬了些,火苗“刷”一下冒出一丈高。司辰用掌力劈出数团火苗烧向红眼蝙蝠,红眼蝙蝠们上蹿下跳了一阵,三两下就全飞走了。 司辰转身,与棠西对视——有多久没这么好好看她了。 棠西开腔:“你......你怎么在这儿?” “恰巧路过。” 棠西呆呆地放眼观四周——谁来路过这种野兽遍地的荒山野岭? 司辰走到崖边,示意棠西往崖下看。 崖下一丈处的石缝间生长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杈上挂了个人。棠西惊恐地捂住嘴,生怕下头那人是普桑。她仔细辨了又辨,觉得树杈上挂的这个满身血窟窿的人无论哪里都不像普桑,方抚了抚心口,放下心道:“他这是?” “方才追你的那些,是血蝙蝠,好饮人血,我猜,这个人就是让血蝙蝠逼得跳了崖,却还是......那些血蝙蝠,只只有印迹,应是有主人的。” 棠西顿了顿道:“你可见到普桑?” 司辰踱至崖边的大石旁道:“就在这儿,他同你一样,也碰上了血蝙蝠,同样来到了这座崖边,我恰巧路过,便救下了他。但我到晚了一步,他的手背已让血蝙蝠咬了几口,身中蝠毒,晕倒了,我正要把他带回去,你又来了。” “他可无碍?” “这座山上生长有许多灵药,在你来之前,我已用几棵药草给他解了毒,放心吧。” 棠西松下一口气,沉默半晌,这才意识到自个的脸如被火烧,滚烫滚烫,她缓缓抬起手,叹了一口气,手也实在红得不像话。 天色擦黑,棠西瞥见自个的衣裳在发光,惊异道:“咦,这是怎么回事?” “你瞧,你经过的那些草木也在闪光。”庭司辰指向棠西的来路道,“看来,是有人洒了萤火粉,你身上沾了这些萤火粉,血蝙蝠便不会咬你。” “谁洒的?” “一个想保护你的人。”刻意与棠西保持距离的庭司辰,情不自禁朝棠西靠近了一步,“一个想保护你,却也想用血蝙蝠困住你的人。” “你洒的。”棠西理所应当道。 庭司辰怔了怔道:“不是我。” 此刻,隐匿于另一座山头的小满正目光凶狠地眺望崖边两个人影,恨意涌上他心头——又是这个庭司辰冒出来坏事。 小满狠狠捏紧手心里闪闪发光的、装过萤火粉的囊袋。 第一百二十一章 萤火照路 庭司辰扛起地上大块头的普桑,跟在棠西身后朝回走。 天黑是一刹那间的事,似星辰陨落、如巨石沉沦,黑夜一口气吸走尘世间所有光芒,天黑了就像天灭了。 漆黑中,萤火粉沿长长的路闪闪发光,像无数只萤火虫提着它们的小灯笼附于丛草间。 “棠西。”走在后头的庭司辰唤了声。 棠西没回头,只顾朝前走:“怎么了?” “别动。” 棠西瞪大眼珠,立即一动不动。 庭司辰跨前一步,抬上一只手朝棠西脑后摸索过去。 庭司辰的手极轻极轻,生怕触飞了棠西头发似的,他在棠西脑后的玉枕穴轻轻一按。 “啊!”棠西疼得喊出声。 “疼?”司辰的手如被烫着了似的收回。 “疼!夜里睡觉翻身,不留神压着,会疼醒。”棠西说得委委屈屈。 “你可知为何?”司辰咽了口口水。 棠西继续抬步走:“知道,神女姐姐说了,我的脑后插了一根针,不可取出来,一旦取出来,我就没命了。” “她有没有说是什么针?” “那倒没说!”棠西完全没把脑后有根针的事放心上。 庭司辰很想把迷魂术一事告知棠西,可告知她又有什么用?眼下没法子破解,她暂时还离不开康虞,告知她仅是白白平添她的心事、害她难受罢了。 野兽趁着夜色钻出洞穴觅食,山林间,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很是热闹。 棠西的身子烫得像在火上烤,热汗浸湿了里衣,贴在她肌肤上,凉风一吹,黏糊糊的,令她想念白龙潭的水,很是想站在瀑布下,痛痛快快洗个澡。 棠西提醒自己别去留意身后的司辰,强迫自己多想些其它杂七杂八的事,心内开始记挂起白龙潭边的两个弱女子,想到柳絮和贾花樱会不会害怕?她甚至都幻想出她们两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情景。 棠西不慎踩到了一个硬物,往脚下一看,是根白色骨头,再抬眼时,前方已立了一人,一位戴了铜面具的人。 周瑜背着手,迎对寒风,眼光锐利,似要穿透棠西那薄薄的身躯。 庭司辰放下普桑,扶他靠上树干,边立起身边开口道:“周堂主,你有何事?” 周瑜一滞,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堂主的风姿,过目难忘。”庭司辰随口掰扯道,“不知堂主做什么要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隐姓埋名,只因不想引起事端,绝无要加害任何人的意思,此行唯愿请教棠姑娘一个问题。” 庭司辰冷笑道:“普桑就不是人?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普桑怕是早已让血蝙蝠咬得满身血窟窿,不知周堂主口中所说绝不加害任何人之话可是个玩笑?” “他是敌国人。”周瑜理直气壮道,他并不以为对普桑下杀手有丝毫不妥之处。 棠西听周瑜此话,急火攻心,抬出掌便要打过去,庭司辰一把牵制住棠西手腕,拖住了她,面向周瑜道:“你要问什么,直问就是,如此见不得人的行径,岂是武林正道风范?” 庭司辰依依不舍地放开棠西那滚烫的手腕,心下翻江倒海,像是被棠西的温度感染了,一股燥热的气息喷薄出鼻腔。 周瑜身后,涌动着一丝诡谲阴狠的气息,杀意极浓,庭司辰拦住棠西,是防止她贸然上前出现不测。 棠西当然懂得司辰的意思,但她此刻浑身不爽,迫切想动用武力释放出一些难受。 周瑜顿了许久,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似乎还在考量此刻的时机是否最为恰当,看起来,他是在做一个令他无比期待又相当敬畏的决定。 周瑜叹了口气,知晓自己着实是有些等不下去了,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不容许他再等下去,他把斟酌过多遍的语句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道出来:“我想知道云儿的下落,还请棠姑娘告知。” 棠西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庭司辰脱口而出道:“云儿死了,周堂主不知?” “不可能!”周瑜震住,他完全不相信庭司辰口中的话。 司辰笃定道:“云儿是让康虞逼死的,死在战场上,此事,延州城满城将士皆亲眼所见,小满当时也在场,周堂主若不信,大可上西北打听打听。那日的情景,就如修罗地狱一般,棠西为了云儿切腹自尽,延州城的将士们为了救回她们俩,与敌军大战整整一夜,死伤无数,惨烈无比,所有亲临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瑜随着司辰口中冷冽的话语慢慢失去控制,他感到自己颈上的脑袋已承载不住神志,心口濒临爆炸。 周瑜不敢相信,他为了见云儿最后一眼苟延残喘至今,想尽一切办法、甚至是不择手段地朝云儿靠近,如今等来的却是云儿已过世的消息。周瑜感到莫大的痛苦,茫然无措,最后一口精神气消散,站也站不稳,绵绵软软跪倒在地。 棠西心下一恸——云儿死了? 骤然,一只漆黑大鸟俯冲直下,张牙咧嘴直奔庭司辰,大鸟还会说话,他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司辰迅疾拔出木剑,挡住大黑鸟嘴里的利喙。 周瑜沉浸于悲伤无法自拔,气若游丝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庭司辰瞪看一眼大黑鸟,咬牙切齿道:“千真万确。” 大黑鸟气冲冲道:“别信他!这人满口胡言,全是骗你的!”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无论如何找不见云儿,原来,原来......”周瑜泣不成声,小满的躲闪、敌国传来的消息和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告知他云儿死了,他死不承认罢了。 庭司辰一剑撂开大黑鸟,质问道:“周堂主,云儿的事,不仅仅只棠西知道,还有那许多人,你为何要盯着棠西不放?为何一定要从棠西口中得知云儿的消息?” 康虞派人追杀周瑜,周瑜四处逃亡,好几次险些丧命,全靠死拼一口气咬牙活下来。在自顾不暇、疲于奔命之际,周瑜仍亲自天南地北、漫无边际地找寻云儿,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会遇上云儿,他都要裹着满身的伤赶过去,可终究,无论何处,都不见云儿的身影。 周瑜好想回到善施堂后山,回到连横还没炸掉后山之前,他会每日每夜穿过漆黑狭窄的暗道,奔向那只能看见云儿的小孔。云儿并不每日都来,兴许两个月、兴许半年才来一次,周瑜每日都等,等得久了,总能等到见云儿一面的那天,能听见她因疼痛而喊叫的声音。 周瑜发了疯地嫉妒棠西,凭什么棠西能走进云儿心里,他周瑜就不可以!在寻找云儿的日子里,周瑜不止一次想到云儿很可能正和棠西在一起,他便气得掐自个的肉。 正是由于这种嫉妒的心理作祟,令周瑜偏执地苦苦盯上棠西。 没曾想,到头来,是这个结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愿你好眠 大黑鸟身披奇形怪状的黑披风,活像一只巨蝙蝠,他勾起牙喙,愤怒地再次攻击庭司辰。 庭司辰曾捉来鸽子等鸟禽喂剑,他腾身而起,熟门熟路地和大黑鸟周旋起来,大黑鸟被他引得上下翻飞。 不一会儿,上空涌现成群的红眼蝙蝠,它们发了疯似的逼近司辰。 棠西没多想,飞身上空挡在司辰和蝙蝠群中间,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丑蝙蝠去咬司辰。 几乎是本能的,棠西使出无叶曾授予她的武功——寻花裁叶。 棠西张开双臂,松叶仰头围拢而上,数枚松针化身利器,铺天盖地刺向红眼蝙蝠们。 松针刺穿红眼蝙蝠的翅膀或身体,一下将它们打落了大半。 棠西举起手心凑在眼前瞅了瞅,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这样的功夫。 大黑鸟讶然——他独自到这座山上生活多年,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么些红眼蝙蝠,他把这些红眼蝙蝠看作他的兄弟,没想到现在一个小姑娘伤了他这么多兄弟,他顿时愤怒地仰天怒吼一声。 大黑鸟也是可怜,他本是帮周瑜出气的,眼下周瑜全然不顾他死活。 遥想当年,大黑鸟与年轻气盛的周瑜于恭城初遇,算是不打不相识,几句交谈之后,大黑鸟为周瑜折服,他从未见过如周瑜这般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之人,而如今,物是人非,故人不再。 大黑鸟替周瑜感到惋惜,当年少年英雄何以沦落至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故人不再,旧人心未变。大黑鸟的招式满是悲壮。 棠西推出内力将红眼蝙蝠控制在空中,一只也不让逃走,红眼蝙蝠在她的包围圈里撞来撞去。 耳尖的小满听到打斗声,悄么么靠近,躲在丛草间暗自观察。 小满瞧见一门心思将司辰护在身后的棠西,闪闪发光的棠西,小满的心里既恨又涩。 “走吧!”良久之后,周瑜忽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停大黑鸟。 大黑鸟尴尬停手,他甚至不太确定周瑜是不是在叫他。 周瑜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艰难爬起,慢慢往林深处走,犹如行尸走肉。他的心中燃起一个信念,一个非做不可的、支撑着他的信念,一个稻草一般的信念。 这世上,人死了,其它的一切还剩什么意义? 这江湖,要护住一个人性命,太难! 大黑鸟失魂落魄地坠在周瑜身后,他的红眼蝙蝠很是听话地随他而去。 庭司辰收回木剑,扛起普桑,继续跟在棠西身后朝白龙潭走。 庭司辰能感受到背后带有杀意的目光,也能猜到躲在背后的人是谁,但他没点破小满。江湖险恶,他就要出远门了,小满至少是个愿意豁出性命护棠西周全的人。 庭司辰突然想到,若云儿没死,有云儿在棠西身边,司辰才最是放心的了。 棠西没问有关云儿的任何事,尽管她十分渴望知道,但她不问,这是第一次,她有了想找回记忆的想法。 之前听司辰讲述有关她的事,她自己记不得的,幸亏司辰一点一点记得这样清楚,她以为听他讲便足够了。 棠西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从不为一些求而不得的东西自苦。为了不伤害司辰,她可以忍受与司辰分别,不能相见就别见了,如此简单。可眼下,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记起云儿,无法忍受地想。 棠西甚至问自己——果真背叛神女,会如何? 一念及此,胸腔一股血气上涌,她无法抑制地“噗”出一口血,肝火大烧。 “别胡思乱想。”司辰担忧道。 “我没事。”棠西摆摆手,复又起步。 司辰耸耸鼻头道:“我要启程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去哪儿?” “西域。” “做什么?” “找一样东西。” 棠西低低沉吟:“好!路上小心。” “你......保重,等我回来。” 棠西没应答,默默揩了一把泪。 白龙潭边,柳絮和贾花樱等得焦急,仰长脖子得见棠西回来,激动得蹦蹦跳跳。 深夜赶路,司辰骑普桑的马。 半道上,昏迷的普桑渐渐恢复几分意识,听到马蹄声,他稍稍坐直了些。这可让搂兜着普桑的司辰松了一大口气,天晓得他为了不让普桑坠下马,手臂都酸涨得不行。 公鸡打鸣,一行人才终于回到南阳山庄,司辰没进庄内,也没和棠西告别,径自大步离开。 棠西驻足停看司辰离去的背影。 司辰没容棠西多看,一转眼,他就消失不见。 在棠西眼中消失不见的司辰跃上屋顶,一把绵长的目光追随棠西进院,进房。 愿你好眠。 庭司辰对着棠西的房门口看了许久,直到寒野原停在他身旁。 “走吗?”寒野原问道。 “走吧!” 傍晚,棠西倚靠房门口伸懒腰。 院子里头遛鸟的贾涧震惊无比地望向棠西。 贾涧完全没料到普桑和棠西还敢回来,他才一手送茂藏大人入了牢房,这会子要拿棘手的普桑如何是好?普桑是个牛脾气,估计要拼命。 贾涧随手将鸟笼扔一边,搓着手踱来踱去。 贾花樱见他爹一副心烦气躁的模样,迎上去问:“爹,怎么了?” 贾涧脑中灵光一闪,决定由他亲闺女出面。他立即扮出忧虑的模样,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挡住嘴巴道:“茂藏大人让官差抓走了,你快去告诉普桑大人。” “什么!爹你怎么不早说!”贾花樱提起裙裾风风火火敲普桑的门。 “这么着急干什么?”棠西走过来拉了贾花樱的手问。 贾花樱急得轻轻跺脚,指向他爹道:“我爹说,茂藏大人让官差抓走了!” “哦!”棠西不咸不淡应道,“什么时候的事?谁抓的他?他犯了何事?” 贾花樱瞅向他爹求教。 贾涧愁眉苦脸道:“昨日午后,不知道是个什么官,看起来阶品很高,像是生意上惹了谁。” 普桑耸搭着脸拉开门,探出头问:“什么事?” 棠西笑着从怀里递上药丸道:“说是茂藏大人被抓了,你再睡睡,司辰留下一颗药丸,喏!快吃了。” 普桑接过带有棠西体温的药丸,扔进嘴里,合上门又睡去了。 贾涧瞅见普桑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幸灾乐祸。 棠西也学贾涧那样搓着手,踱至他跟前,大力拍上他肥厚的肩膀道:“贾庄主,我饿了,想吃......想吃羊肉羹,蟹卷儿,银耳莲子羹,叫花鸡,豆腐脑,玉米馅的包子,还有......哦!还有最要紧的,葡萄酒!赶紧的呀!” 贾涧很想抽棠西一耳光,岂料贾花樱立马在旁接道:“我这就吩咐厨子做去。” 生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过得不好 贾涧用手肚抵他圆滚滚的下巴,像看怪物一样偷眼看棠西。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世上竟还有人在美味当前之时只顾昏昏欲睡,他忿忿哼出一声,对棠西嗤之以鼻。 棠西面对满桌平时很难吃到的菜肴,百无聊赖地拨动筷子,她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羹汤,便怎么也吃不下了。 “你怎么了?”柳絮投以担忧的目光。 “没事。”棠西转眼去看满嘴流油的贾涧,问道,“他们把茂藏大人关哪儿了?” 贾涧唯恐他背叛茂藏大人的事遭普桑他们报复,又怕普桑他们赖他这儿不走,老奸巨猾的他决定去找抓走茂藏大人的王爷帮忙。他遣家丁上王爷那儿探听消息,老天开眼,令他得到一个极好的消息,这会子,他故作焦虑道:“哎呀,我不放心,派人打听,说是明儿一大早,他们就要押送茂藏大人上汴梁!” “他犯了多大的事,还得押去都城?”棠西有些惊讶。 贾涧没长几根眉毛,蹙额时活像个干瘪的南瓜。茂藏大人被押去都城,普桑和棠西势必也要跟走,这是令他最为满意的结局。晚饭前,贾涧独自躲在房内笑了一阵。此刻,他扯出一副天就要塌了的表情道:“不知道呀!但凡我有能力,必要在路上救走茂藏大人,送他赶紧回去。” “他们走的哪条路?”棠西无精打采问,胃口不好时的她心情总是不太好的。 “东北方那条官道。”贾涧欲盖弥彰起来,“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依我拙见,要是普桑大人身体无恙,明儿你们就去官道上候着,最好呢,是等在邓州与汝州交界地段,那地方出了事,当官的推来推去全不愿招惹上身管!” 棠西没应声,沉默的棠西搞得贾涧心里头打鼓,贾涧不晓得她和普桑明儿还走不走了,不晓得她咋想的,真真愁煞贾庄主! 贾涧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宿没合眼,第二日,总算欢天喜地的送走了住他家的几具瘟神。 茂藏大人可怜兮兮地缩肩弓腰蜷进囚车,锁他的铁链噔噔哒哒倒是响得蛮好听,萎靡不振的茂藏大人一抬眼,瞅见普桑那个大块头牵匹马在路边笑咧咧立着,茂藏大人看见他那个笑啊,真是既生气又开心。 棠西拦住押解茂藏大人的官差问道:“大人,要把人犯押哪儿去?” “不干你的事,少管!”官差没好气道。 棠西一把拧断官差手腕,狠厉道:“说不说!” 茂藏大人使劲在囚车里头伸展身子,笑成了一朵花儿,他就等着棠西来劫囚车。 “汴梁!王爷吩咐,押到汴梁去!”不识好歹的官差求饶道。 “好!那走吧!”棠西赶官差们赶紧走! “哎!不是!棠西!救救我!普桑!不是,你们不救我!”茂藏大人震惊吆喝。 目送押解囚车的车队远走后,棠西乐得很:“让他受受罪!” “汴梁可是天子脚下,到那时再要救他,可就难了。”柳絮提醒道。 棠西不以为意:“不妨事!路还长着,快到的时候咱们再劫囚车不晚,否则咱们带他上路,麻烦得很!” 与前来相送的贾花樱道别后,棠西由着马儿闲适溜达,没多久,一辆洁净清丽的马车赶上来。 楚游园掀开车帘,笑道:“你们去哪儿?可否结伴?” 棠西瞅楚游园他们一行七七八八有不少人,结伴同行倒也热闹,便默认了。 月琴和竹笛驾马车,陶埙陪楚游园乘坐。 玉箫和琵琶逍遥纵马。 大块头的普桑赶马儿疾走几步,目光炯炯地自觉在前探路。 柳絮缀在棠西右后方,一路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二催马与棠西并辔而行,悄声道:“他俩走了。” “谁?”棠西莫名其妙。 “寒野原和庭司辰。”燕二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你可知,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燕二耸耸肩。 沉默许久,燕二咧开嘴问道:“你觉得月琴怎么样?” “我有些认不准哪个是月琴。” 燕二的话短而疾速:“驭马车,穿黄衣裳的那个。” “好看!”棠西看了眼月琴评断道,“很温柔。” “做妻子如何?” “极好!” “那就好那就好!”燕二笑咧咧的。 棠西抬眉问:“我与你很熟?” 燕二想了想道:“熟啊!” “既相熟,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你且听着。”棠西煞有介事地把手握成弧,挡在唇边靠近燕二道,“我和你说,你打月琴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哦!”燕二震惊地瞪看棠西,随后丧气道。 棠西笑出几声。 燕二却正经起来道:“其实我认真想了想,从前以为你是我的灾星,实则不尽然,你看,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在这儿,不会有幸结识楚乐师他们,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哦!”棠西的兴致不太高。 河边的路平坦开阔,棠西拨转马头,打算让马儿到河边去喝些水。她的目光顺沿河床往前瞧,望见前方列有一队华丽的仪仗,仪仗候在路旁,像是在等待什么。 月琴赶忙驭停马车,紧张兮兮地喊了声:“师父!” 楚游园掀开车帘,往前瞅了瞅,毫不犹豫道:“绕路。” 就在马车掉头之际,仪仗列队中有人骑马奔出。 骑马的人风驰电掣一般,不一会儿挡在楚游园的马车前,声音清冷:“小园。” 无人回应来人,来人静静等待,神色自若。 过了良久,楚游园方在车内闷闷回声道:“不想见你。” 棠西小声问燕二:“此人是谁?” “汝安王。”燕二嘴巴张得圆大,强烈表现他此刻的震惊,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嗡嗡,“你看他的马,汗血宝马!漂亮吧!” 汝安王面容庄重、英姿勃发,看不出喜怒,他紧了紧马缰绳,波澜不惊道:“我给你办事,到头来,你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敌国的人,潜入我国境内,你不该管?你倒是该谢我,谢我这等良民助你擒贼。”楚游园的语气生冷硬涩。 汝安王服软:“这些年,过得还好?” “不劳王爷挂心,过得很好!” “我却过得不好。”汝安王望了望天,有些惆怅,“三年前,我于南疆,险些丧命,是你救了我。” “我平生从未到过南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此生有幸 远村炊烟乍起,烟气直,冲云霄,叫人忆往事。 “救我的人虽蒙面,他背了把琴,我认得出,是你的绿绮。”汝安王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死死盯紧马车车帘,似要用目光将车帘烧出一口洞,好好看清里头坐着的人,“此生可还有幸,能听你抚琴一曲?” “月琴,走吧!”楚游园吩咐。 汝安王自嘲一笑:“你也不必绕路,我给你把路让开,你先走吧。” 楚游园顿了顿道:“多谢。” 月琴和竹笛驭马车经过汝安王的仪仗,故意行得极慢,期待她们那硬心肠的师父反悔。 楚游园的态度坚如磐石——走了就是走了,永远不会再回头。 一下子,马车变得好沉重,沉重得行进艰难。 “等等!”汝安王的随从摇旗呐喊追上来,“等一等!” 月琴和竹笛擅作主张驭停马车,双双扭头朝骑马奔过来的随从投以期待的眼神。 随从忙不迭滚下马,颤巍巍递上半块青玉和一叠旧得泛黄的曲谱。 月琴郑重接过,问随从道:“这是什么?” “王爷说,马车里的人见了就明白了。” “回你家王爷,说收到了,我们先生愿王爷遂心如意。”月琴没请示楚游园,自作主张收下随从专程送来的半块青玉和一叠旧曲谱。 棠西调马凑至楚游园的车窗,掀开窗帘,朝里看,瞅见楚游园满脸涨红,似乎是在极力隐忍什么,打趣道:“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楚游园不搭理棠西。 向来活泼的陶埙呆呆的也不接腔——每回寒野原离开,她总要失落一阵子。 马车行过好长好长一段路,楚游园终于出声问驾车的月琴道:“什么东西?还不拿来我看。” 月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掏出一方长手绢,悉心包好半块青玉和一叠旧曲谱,从车帘底下递进车厢内,心满意足道:“他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一行人于一座荒僻的小镇打尖停宿,棠西晃上客栈屋顶,撑起脑袋看月牙。 楚游园背了把琴,旋身上屋顶,于棠西身旁落坐,一声不吭地面对茫茫四野抚琴。 棠西听着琴音,望向月牙,月牙在她眼中慢慢变成一艘小舟,小舟荡悠悠地飘荡在茫无边际的海水上,伶仃孑影,飘着飘着,孤单的小舟忽然遇见另一艘小舟,两艘小舟相隔数里,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恋彼此的灯火共同航行。 一曲毕后,棠西开口问:“他能听见吗?” “我为他弹奏的曲子,不求他能听见。”楚游园总有自己的道理。 “他听不见,没法接收到,有什么意义?” “弹不弹是我的事,他听不听得见是他的事,有什么不对吗?”楚游园永远都是最为固执己见的一个。 棠西无可反驳:“对极了!” “你坐这儿干嘛?”楚游园居然关怀起棠西。 棠西深吸一口凉气道:“我坐在这里,听远方的人吹曲儿给我听。” 楚游园直言不讳:“庭司辰?” 棠西握了握自个的脸:“不知道。” 有人守在月下听,不知远方的人有没有对月吹曲儿呢?棠西抽出自个的短笛,勇气可嘉地在无比挑剔的楚游园面前吹笛。 笛声飘入掌起灯的门户,传至柳絮耳中,于房中独对烛光的柳絮,浮想联翩。 忽地一阵瘦风吹进来,烛火熄灭。 柳絮慌张起身:“黑蝠,你怎么来了!” 黑蝠踱开步子,悠哉游哉环视一圈局促的房间,淡定自若道:“堂主令我送个口信。” 柳絮紧张地拿眼朝窗外瞟,生怕棠西回来,焦急道:“什么?” 黑蝠缓缓道:“堂主命你随这些人一齐去贺兰山下的都城,去办一件最最要紧的事,杀康虞。” “我?杀得了她?”柳絮倒不怎么挂心自个具不具备杀康虞的能力,她更多的是惊疑堂主怎会忽然下这样的命令,杀康虞成了最要紧的事,那找云儿呢? “堂主和我会一直在暗中跟着你,想法子助你。”黑蝠显然也对柳絮的能力表示怀疑。 柳絮忍不住问出声:“不找云儿了?” 黑蝠不太乐意提及此事,心烦意乱地挥手道:“不必找了,云儿已经死了。” “什么!那......堂主怎么样?他有没有事?”柳絮的心瞬间揪成一团,有些期待、有些诧异,五味杂陈。 黑蝠说不清自个是个什么滋味,木讷道:“他要给云儿报仇,还活着,但......我看,他就要不行了,所以,你要尽快。” “我知道了。”柳絮苦涩笑笑,声音几乎是哀求的,“我能去看堂主吗?” 黑蝠没好气道:“你去看他有什么用?对他没半分益处,好好做你的事罢!” 就算云儿已不在这世上,周瑜于柳絮而言,仍是无法企及的,她和周瑜之间,从来就不仅仅隔了个云儿而已。 “请你照顾好他!” 黑蝠有些不屑:“这个用不着你说!” 柳絮明知不该道谢,也没有资格、没有身份向黑蝠道谢,但还是说了句:“多谢。” “对了,堂主还交代,要是碰见小满那个叛徒,格杀勿论!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跟那家伙硬碰硬,你不是他对手,他练了火蛊功,要对付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要是碰上那个叛徒,立即点狼烟传信给我。”提及小满,黑蝠露出嫌恶的表情。 “火蛊功极难练成,小满他?” 黑蝠有点不耐烦:“那个畜生也知道火蛊功极难练成,堂主要那白眼狼为他所用,用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小满答应帮堂主找云儿,作为交换,堂主告诉他在练火蛊功时即便走火入魔也可保持神志的秘诀。结果呢!那畜生竟敢欺瞒堂主,要不是念他进过敌国都城,留下有那么一丁点用处,谁要他那么个不成气候的蠢狗?” “有这样的秘诀?” “没那么简单!等你见到他,自然就清楚了。” 屋顶上,楚游园勉为其难夸赞棠西道:“曲子不错。不过,你就只会吹这一支曲子吗?从第一回见你到现在,你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此术无解 庭司辰和寒野原各自整来一只牛皮酒囊,每每路过酒家就往酒囊里头灌满酒。 官道旁支个棚子当垆卖酒的小酒肆还真不少,乡村野民们闲来无事,好的也是聚在一起酌饮几口,借助酒兴磕牙打屁的。 寒野原掀开门帘,弯着腰从酒肆里头出来,咿咿呀呀伸了伸懒腰,朝牵马等在外头的庭司辰扬了扬下巴,利利索索上他的马。 庭司辰随口道:“里头吵吵闹闹的,没想到,乡野酒肆之中也能谈起天下大事。” “说是又起兵变。” “战事严峻,自家还变乱。” 寒野原沉重道:“北方起战事,伤不及南方,前线打仗,打不到都城,若是当朝官员都晓得战事严峻就好啦!大家齐心协力,匪祸也就治了,不扣廪食,哪会有那么多逃兵!” 两人对饮一路,寒野原忽然大笑道:“快哉!人生最得意之事,难得不是痛饮时有人足作伴吗?” “你醉了!”庭司辰评断道。 面红耳赤的寒野原反驳道:“胡说!我寒野原,千斤不醉!” 庭司辰笑出声,似乎记得从前也听另一个酒鬼说过“千斤不醉”的破落话,他伸出手,轻轻点向寒野原的肩膀,寒野原“啊呀”一声摔下马。 摔下马的寒野原并不恼庭司辰推他,自个赖在地上笑得愈凶。 庭司辰下马,揪起地上傻笑的寒野原扔上马背。 寒野原趴伏马背不停灌酒,任由庭司辰牵了他的马缰绳朝前走,他打了个酒嗝,爽朗道:“你,我,还有连横,酒量都好,改日也学学咱们父亲,定个生死局,喝他个天昏地暗,如何?” 庭司辰笑道:“好啊!” “我听说呀,咱们三个的父亲,聚在一起呢,除了喝酒就是打架,我们做儿子的,比他们几个武痴强多了,还能谈些美人江山、风花雪月,你说,咱们是不是强多了?” 庭司辰呼出一口气,呼出胸腔内压抑许久的浮躁之气,忽然感到踏实了不少,畅快道:“他们活得超脱,比咱们强,咱们呢,劳心劳力,繁忙奔波,愁这愁那,惦记这个惦记那个,都不曾陪兄弟坐下来痛快喝酒,畅谈至天明,其实,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咋?你不为棠西担心了?总算肯放宽心笑一笑啦?”寒野原勾起脖子调皮道。 庭司辰开怀笑道:“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寒野原哼唱起一曲荒腔野调,和着马蹄声,听在耳里,也算那么回事儿! 两人赶至绝尘谷。 “秦姨,师娘回来了?”庭司辰迎面就问。 “奇了怪啦!这么着急要见你师娘,往前不是见她就躲吗?”秦怜心取笑道,“她还没回呢!” 寒野原不是第一次来了,这回到绝尘谷,他就跟回自个家一样,嘴巴甜的他喊秦姨喊得比庭司辰都亲热。 陈鱼快两岁了,已经是个大娃娃,他会扭着屁股蛋走路,会自个捧口比他脸还大的碗扒蛋羹,会吐出一些简单的话,他唤赵忠为爷爷,唤秦怜心为奶奶,秦怜心指着庭司辰逗陈鱼叫爹。 “爹。”奶声奶气的陈鱼真叫了! 秦怜心一愣,热泪盈眶,她无比宝贝地搂起没爹没娘的陈鱼,哄道:“对!他就是你爹,爹回来了,你问问爹,娘怎么没回?” 陈鱼睁着大眼睛直直地看向庭司辰。 庭司辰很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哪里想到这就当爹了呢! 公输樗老爷子给陈鱼雕了许多木头玩具,有的还安上了机关,轻轻一按,就有七彩鸟儿跳出盒子吼一声。 寒野原和庭司辰回来了,公输樗朝他俩身后望了又望,确认他孙子没回,有点哀伤。孙子在身旁吧,总嫌他这嫌他那,孙子一不在呢,又惦记的慌。 “公输在军中掌管军备库,深受将军器重,他改良的弩箭,将士们用了无不能百步穿杨,连连赞叹,您放心吧,公输还有那么多兄弟陪着,会平安归来的。”细心的庭司辰向公输樗道。 “谁管他!”老爷子口是心非道。 全身心投注于陈鱼身上的秦怜心这会子终于想起自个还有两不让人省心的儿子,便也揪着心问道:“你那两个师兄如何?” “秦姨放心吧,师兄们武艺高强,全军将士没有打得过他俩的。”庭司辰笑道。 庭司辰独自上山,来到无木屋前的槐花树下。无论春夏秋冬终日怒放的花朵,如今落光了,徒留光秃秃的枝丫。 无木不在了。 庭司辰对着空屋,喃喃唤了声:“师父。” 无叶早已腾出原先住的屋子,供公输樗住下。在无木的最后几个月时光里,无叶将一应用物一股脑儿塞进了无木的大屋里头。 庭司辰擅自闯入无叶房中,寻找记载迷魂术的古书。 绝尘谷没规矩藏东藏西,不一会儿,庭司辰便翻出了记忆中那本书,书的封皮一碰就碎。 封皮下的一张张素纸以针线缝连,其中文字尽皆无叶字迹,看得出,这本书完全是无叶自己手书制作而成。 庭司辰仔仔细细翻看一遍手中旧书,书中记载的内容与他记忆中所差无几,结尾四个字赫然醒目——此术无解。 秦怜心热火朝天地准备了一桌子菜,无木虽不在,大家伙仍旧习以为常地在无木的大屋里头热热闹闹吃饭,也不嫌把饭菜从山下提上山这回事麻烦。 冬日天冷,大家伙挤在一处吃饭,心就暖了。 吃饱后,秦怜心一把将陈鱼扔庭司辰怀里,自个收拾桌面、洗洗涮涮去了。 陈鱼扭着脖子一动不动看庭司辰,眼睛一眨不眨的。 寒野原笑道:“这小家伙,该不会真当你是他爹了吧!” 庭司辰捏了捏陈鱼的脸蛋,神情变了几变,从怀中掏出方才在无叶房中寻到的书,递给赵忠道:“忠叔,棠西她,中了迷魂术,等师娘回来了,你且问她,此术可有解。若有解,有劳公输前辈用机关鸟传信与我。我和野原明日启程上西域。此事先别告诉秦姨,以防她担心,你们也不必担心,棠西现在仍是好好的。” 赵忠看雷打不惧的司辰满目凝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战战栗栗摊开司辰递来的书翻看几页,用腹语道:“我去蜀中找无叶前辈!” “忠叔,你留在绝尘谷,师娘会回来的,师父在这儿,她不会耽搁太久,再说,蜀中群山莽莽、沟壑纵横,师娘来去无踪,岂能轻易找着她?” “你何不等你师娘回来?”赵忠不解道。 “等待,我做不到只是等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另有隐情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庭司辰和寒野原来到一架独木桥前,桥下水流湍急,涉水而来一头精瘦神气的毛驴。毛驴拽拉一辆篷车,破烂的篷车满身挂洞,焦黑的炭从篷下冒出头来。 一位裹戴风帽、白长胡须的老者走在篷车右后方的桥面上,他背起手牵了拴驴的缰绳,竟像是毛驴在拉他走。 寒野原和庭司辰守在独木桥这头,等马儿喝饱水,老者也走下独木桥,方赶马踏入水中。 老者瞧两人马背上驼负行囊,搭话问:“二位往哪儿去?” 寒野原应道:“老人家,我们去西边。” “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呐,当心着点儿。” “多谢老人家。” 河流很宽,河面上浮浮沉沉的涌动冰块,河水漫上马腹,马儿连连打响鼻表示不满。 可惜呀,独木桥仅容两只脚的行人过,容不下四只脚的马儿。 寒野原与庭司辰一前一后走上独木桥,回头望了望赶驴的老者,见老人家仍是不管不顾地走在驴后头、由驴牵着走,心生稀奇。 寒野原对着河水开口问道:“司辰,为何你不先去蜀中?蜀中唐门总比摸不着边的龟兹国易达,若是蜀中便能找到答案,咱们何苦千里迢迢跑远路?” “你是想提醒我事有轻重缓急,不可本末倒置的道理?”庭司辰想了想道,“师娘从不藏着掖着,她若果真知晓如何解迷魂术,不会写下无解二字。世上万事皆讲求个根源,蜀中并不生长鸠罗棱,许是唐门前辈到过龟兹,带回这种异草罢了,我既要破解迷魂术,须得溯其根源,不能总是道听途说,凡事只有亲历过,方有底气。若此术为唐门前辈所创,我走过他走过的路,大有裨益,若此术全是唐门前辈从龟兹国学回来的,这一趟不正是非去不可吗?” “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余里,路途遥远,一去一回,不知要费多少时日,世事瞬息万变,你就不怕棠西等不到那时?” 庭司辰皱起眉头道:“我不在,棠西她才更平安。我为医者,去龟兹,是最正确的抉择,她若等不到那时,我跟她一齐走。” “什么!”寒野原简直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先前你说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得含住那口气求生!你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想到死!” 寒野原早该想到,棠棣为了庭誉舍生求死,像极了棠棣的庭司辰若面临和他娘一样的情境,绝不会苟活。 庭司辰笑起来道:“棠西不会出现不测,你无法想象,她有多坚强。” 过完独木桥,两人继续朝兰州这一贯穿中原与西域的交通要道而去。 “不止这些。”寒野原忽然道,“依照常理,你都该先到蜀中唐门探个究竟,或是......或是先找康虞。” “师娘原是唐门中人,她若知道些什么,公输前辈自会传信与我。至于康虞,纵使没了双腿,竟一声也不吭,她是个狠人,宁死也不会向我妥协,更何况,我破解不了她的迷魂招,拿她半点法子也无。如今的棠西,若她得知我去对康虞不利,怎会如常?” “抛开这些不谈。”寒野原露出坚决的神色,“是时候该告诉我了,上回与龙门镖局那些人死战,你为救出陷入围困当中的我,怎会功力瞬间大涨、一下子变得诡谲可怕?” 庭司辰抬眼迎向野原忧虑的目光,释然道:“没打算瞒你,迟早你都要知道的......几年前,那时的我,一心想要变强,日夜求索武功,翻出师父的秘笈,独修内功,却不慎走火入魔,幸得师父舍命相救,才保住了性命。只不过,体内的邪气驱散不去,从那以后,全靠师父用内力替我压制。师父走后,邪气愈发猖獗,几次三番控制不住。师父临走前说,去昆仑山上找他的挚友,能助我。” 寒野原无比怜惜道:“要是邪气控制不住,会怎样?” “会变得残忍嗜杀,甚至伤害近旁的人。”庭司辰扬起嘴角,“你可要当心了,我若变成个疯子,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嘁!手下败将,我还制不住你?” 马蹄声响了长长的一串,庭司辰忽然又出声:“我绝不能伤害近旁的人。” 一路上,彼此惺惺相惜的两人推心置腹、开怀畅谈,就像曾经他俩的父亲那样。 经过一番商讨,两人决定从兰州走相对安宁的南线,不走遍地阻拦、通行艰难的甘肃河西北线。南线须经青海柴达木、穿回纥,路况无疑比驼铃频繁响彻的河西古道更加恶劣,迂回一圈也算绕了远路,但古道不太平,排查汉人排查得凶,既非使节、又非僧侣的两人指不定会惹上什么大麻烦,一致认为对付活人比对付糟糕的路途费心。 将近兰州,寒野原本想绕上延州瞧瞧战事,可见庭司辰一脸决绝的模样,便作罢。寒野原认为,庭司辰是个坚定的远者。 兰州偏远,城镇内杳无人烟。两人抵达兰州之日,正是上元节。城中灯会持续五天,彩灯寥若晨星,人少,灯亦少。 客栈的掌柜嘴巴很大,咧开嘴笑时牙肉毕现,他道:“燃灯节一过,就有商队从兰州经青海直往于阗国去的,二位客人不妨多住几日,跟认路的人一齐去,不会迷失!” 寒野原和庭司辰在简陋的客栈住下。 庭司辰焦急想上路,对周遭一切全无兴趣,整日赖在房中睡大觉,他从不嗜睡的,怎么也睡不着,便背心法口诀、背医书,他嫌顺着背过于无聊,便倒着背。 寒野原兴冲冲老往外头跑,玩得不亦乐乎。 这晚,寒野原嚼着一只鸡腿急急忙忙闯入房中,一把揪起躺床上拆字玩儿的司辰,边咽鸡肉边道:“快!上街猜灯谜!” “不去。” 寒野原一把扛起庭司辰跑上街,往日荒芜寂寥的街道眼下人头攒动,总算有了点儿节日的氛围。这些千奇百怪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许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庭司辰硌在寒野原肩上,也不动弹,混杂各族人口的街上行人侧目看他俩,寒野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满身鸡皮疙瘩地扔开司辰。 被猛力抛掷开的司辰有些没站稳,右脚撤后一步,冷不伶仃,好像踩中了什么软软的东西,迅疾回脚,已经来不及了,有什么东西蹿上他腿股,抱着他咬。 第一百二十七章 瘦小老头 庭司辰听见身后一名女子喝出一声“青图儿”!不懂其意,直僵僵垂下脑袋,瞅见一只雪白的小猴子吊在他腿上,很是诧异。 白猴的女主人俯身捉它——女子身穿兽皮,头戴顶帽,彩绳结成的小辫子垂满颈肩,颈上挂了五颜六色的小石头,看起来年岁不大。 白猴唧唧叫唤,可怜巴巴的不肯撒开庭司辰,它主人蹲下,一边同它说话,一边从司辰腿上慢慢扣下白猴的爪。 庭司辰瞧女子装束,不像是中原人,以为女子是从西域来的,有些兴奋问道:“姑娘从哪儿来的?” 女子抱起白猴,摆摆手,指了指自个的耳朵,表示听不懂司辰的话,她踮起脚尖张望,对着人流喊了几声。 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儿扒开行人的屁股,捧了一坛酒挤出来,应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你!你猜中了灯谜!”寒野原“啊”一声。 小老头得意洋洋道:“当然!得了这坛腊梅吹雪!哈哈!” 寒野原恨恨瞪了司辰一眼。 穿兽皮的姑娘扯了扯小老头那长长的白胡须,跟小老头嘀咕了几句,小老头立即扭脸朝司辰道:“我孙女问你,刚刚同她说的什么?” “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庭司辰道。 小老头的一双眼睛大放精光:“你打听这么多想干什么!不许打我孙女的主意!” 寒野原捧腹大笑道:“怎么样!赢了酒,输了孙女!你把酒给我,我要我兄弟还你孙女,如何!” 庭司辰揽掐寒野原的肩膀,面上彬彬有礼道:“前辈你误会了,晚辈只想打听你和你的孙女可是从西域来的。” “不是。”小老头叉起腰,“怎么,你们两个不自量力的,想大冬天穿过沙漠前往西域?” 寒野原辩解道:“燃灯节过后,便有行脚商人前去,我们跟在商队后头!” “放屁!这时节、这世道,哪来的什么挣命的行脚商人!榷场都关了,敌国根本不让中原的商队过河西!你们两个难道是乡下来的不识字的莽夫?” “前辈,我们打算从青海过去。”司辰低声下气道。 小老头吹胡子瞪眼:“青海柴达木一线,眼下最多仅有军队过境,军队过不过、什么时候过的,咱老百姓管得着?别等什么商队了,依我看,你们俩只管上路,送命去沙海之下,人世间便少了两个傻瓜,幸哉!” 庭司辰和寒野原满脸无辜。 寒野原眼红小老头怀里的酒,眼巴巴的真想一把夺过来,司辰看出野原的心思,以眼神制止。 小老头骨骼棱棱、筋骨隆起,说话时气息深不可测,不好招惹。 庭司辰好声好气请教道:“可否请前辈指条明路?” 小老头“嗤”一声,转眼遥遥看向挤满人的花灯下,嫌恶道:“你们到这儿来,已有两日,一个只顾吃喝玩乐,一个只顾倒头大睡,何曾观察留意过周遭?客栈掌柜一句话就能诓骗住你们,你们脖子上挂的是猪脑子不成?瞧见花灯架下那位穿红衣裳的姑娘不曾?你们可知街上的彩灯全是她挂的?又可知我手里这坛腊梅吹雪也是她酿的?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她一露面,街上的人就多了起来?” 庭司辰浑身一激灵,听起来,自打他和野原进了兰州城,一举一动便全在小老头眼皮子底下,可他俩完全没察觉到小老头的存在,实在感到后怕。 小老头语重心长起来道:“行走江湖,须得打起十二分警惕,多少旅人客死他乡,既然上路,就别整日里魂不守舍、闷闷不乐,不打起精神,难道不想回去了?” 小老头牵起他的孙女愤愤然走开。 寒野原抓耳挠腮道:“他什么来历!见过咱俩?” “他说的,都在理。”庭司辰摇摇头道,“野原,你要去跟上小老头,还是去花灯下守着那位红衣姑娘?” 野原对女人犯怵,无可奈何的,只好选择脾气不好的小老头,窃窃期待小老头赏他一碗酒喝。 子时已过,红衣女子才挎了个空篮子准备返回,庭司辰跟了红衣女子一阵,跟出了城,走在茫茫戈壁滩上,司辰追上几步道:“姑娘,我有一问,烦请姑娘解惑。” “我在这儿十年,十年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唤我姑娘,你追着一位半老徐娘叫姑娘,我虽看着不老,竟也没那么年轻,你这样叫我,为什么呢?” 庭司辰噎住,他根本不曾好好看过身旁这位红衣女子,只记得小老头称她为姑娘,便套用了,哪知会引起这番尴尬。 “你可是要去西域?”红衣女子笑问。 庭司辰没想到她能猜中,肃然起敬道:“嗯!前辈可否指条明路?” 红衣女子满目慈善:“路全是人走出来的、马蹄踏出来的,只要方向对了,尽管朝前去,哪里有什么明路暗路的?不过是提起精神,用你的智慧永远保持正确罢了,错不得呀,一步走错,步步错,可就回不来了。” 庭司辰有些不知所以:“听一个前辈说......” “是小老头要你来找我的吧?”红衣女子笑出声。 “没错。” “昨日,小老头来找我讨酒喝,说等过几日,东风吹来,他便带他的孙女上昆仑山,他要你来找我,许是托我告知你此事,你若要去,可随他一同去,他脸皮薄,脾气古怪,你不必理,只管跟在他后头便是。”红女女子看起来心情极好。 庭司辰真心诚意道:“多谢。” “每年上元节,他从西边如约而至,看我挂的花灯,喝我酿的酒,猜我出的灯谜,和我讲一路上以来的见闻。”红衣女子长叹一声,“仅因我的母亲,曾在十几年前送他一盏花灯,他便记挂至今。幸得他一路保全,我和部族中人才有幸苟活一命、流落至此。小老头还说,他遇见一个年轻人,身具邪气,需借我族圣物‘昆仑玉’化去邪气,我猜,定是你吧......昆仑山下,那是黄河的源头,是我们的家,你若到了那儿,去找一块露出河面的红色巨石,红石下,藏有一卷羊皮,我族人用头发结成绳,捆缠羊皮,羊皮里包着的便是昆仑玉,你借用完按原样放回去便好。” “多谢。”庭司辰揖礼后道,“你可知小老头姓名?” “不知,他从未提起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场大梦 上元节这晚,普桑横穿满城灯火,他的手上提了只食盒,从繁华街道走入寂静无声处,步履匆匆前往牢房探望茂藏大人。 蓬头垢面的茂藏大人没给普桑好脸色看,气冲冲道:“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救我出去!等我老死在里头?” 普桑蹲下身子,漫不经心道:“汴梁城外的林子里,我和棠西要动手救你的,谁知楚先生突然出现,败露了我们的行踪......眼下你被关在这儿,救你出去的事儿不容易,还得从长计议,许是今晚,许是三五个月后,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待着吧。” “神女命我等开春前返还,你们不救我出去,回头看你们怎么跟神女交代!” 普桑冷哼道:“反正都没法交代,神女交代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好!江南那边也出了岔子,章炎正在想法子补救,我看是补救不及啦。” “那边咋了?龙门镖局的人不是押货上路了!”茂藏大人对此行一事无成的状况颇为介意,毕竟朝廷中那些个衣冠禽兽都擎等着看他出丑呢!万一那些个人得知他如今深陷囹圄,还不笑掉大牙! “被截胡了!”普桑郁闷道,“大人尽早做好准备吧,回去还不知要怎么被人骂呢!” 茂藏大人真是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道:“那个贾涧,收拾完没有?普桑!你可得替我好好出出这口恶气!我真是悔不当初啊!怎么就进了他的狼窝。” “咱们眼下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去收拾他?要是兄弟们都败露,谁来救你?”普桑把茂藏大人没怎么动过的几盘饭菜收拾进食盒。 茂藏大人满眼期待道:“我的府兵呢?有他们消息没有?” “还在邓州关着呢!” 普桑心中记挂等他回去的棠西,也没和茂藏大人话别,提起空食盒匆匆返还。 街边支起卖糖人的铺子,不少孩童挤绕小贩周边,普桑忽地想起在陈留那时,棠西央求他给她买糖人吃,很是可爱的模样,普桑不禁暖烘烘笑起来,插进小孩们的队伍里头买了一根最大的糖人儿。 普桑想起他的家,从前那个在凉州的家,他想起母亲总会在热腾腾的饼子出锅后,站到家门前的小坡上吼他回家吃饭,满草原放羊的普桑总能一下子听见母亲的呼唤声,急忙骑马赶回家。 普桑走在汴梁繁华的街道上,恍然感到自个又回到大草原,走在了通往家门口的路上。他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意,一种只有奔向家时才能体会到的暖意。普桑问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棠西当作亲人了呢?棠西她不会做饭,不会像母亲那样在他吃饭时叮嘱他多吃些、要吃饱,但普桑倒不怎么因这些无关紧要的偏差而失落,反倒觉得如今的他来负责催棠西吃饭一事相当有趣。 几日前,普桑在棠西面前提起云儿,棠西告诉普桑,说云儿已经死了,普桑因此哭了整整一夜,老大一个人哭得像个孩子,眼睛肿成一颗红柿子。 苦命的云儿从小到大没人疼,普桑希望棠西此生能获得幸福。 普桑操心得头发都已白了大半。 月琴租来一处大户人家的空后院,大家伙通通住进去。 棠西问月琴:“租了多久?” “一年。” 棠西讶然:“你们要在这儿待一年?” 月琴笑而不语,她心里清楚,她家师父定会想方设法困住棠西,不让她离开。 普桑跨入后院,正撞见棠西捧只坛子在灌酒,月琴上前阻挠,棠西干脆跳上房顶继续喝。 醉酒的棠西高歌而起,在房顶上群魔乱舞,至于她嘴里唱的什么,总之谁也没听清。 楚游园翘起腿,看棠西耍猴戏。 节日是喜庆的,却也容易令人感到悲伤。汴梁城的燃灯节,比棠西所见过的都盛大。此刻,棠西立于屋顶,醉眼看满城灯火阑珊,一切都变成虚虚幻幻的一团,显得那样不真实,好似一场大梦。 这几日,普桑和棠西见了几位康虞安插在汴梁的人,其中包括朝中位高权重之人,几人商定,就在今晚劫狱救出茂藏大人。 楚游园当然知道棠西要去劫狱,他故意命月琴买来几坛酒,引诱棠西喝。 哪知棠西是个相当有责任心的人,她见普桑回来,猛地从房顶上跃下,趴在养鱼的池子边捞起一巴掌水擦脸,边抹脸边问普桑:“怎样?成了吗?” “里头把守的人都喝了下迷药的酒,不出一炷香时间,就会全倒下。”普桑应道。 “成!那快动身!其他人准备好了吗?” 普桑拉住就要奔出院门的棠西道:“先不急,我们的人传话来说城门口上了宵禁。” “什么!今儿过节,不是不宵禁的吗?” “说是上头临时下的命令。” 楚游园默不作声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普桑坐下,拍腿道:“依我看,不如这样,我俩先回去,将茂藏大人一事禀呈皇上,看能否下国书,就说茂藏大人是我国使节,或是等无战事的时候,就回来讨要茂藏大人嘛,皇上的法子很多,定有办法的,我们就先回去。” 楚游园立即变了个脸色。 棠西认真考虑起来,回道:“也成,开春之前回不去,我们都不好过,不如我俩先回。” “不成!”楚游园严肃道。 棠西奇道:“怎么不成?” “茂藏大人不日便要被处以极刑,你们打算就这么扔下他?”灵机一动的楚游园恢复老神在在的模样,“等着瞧吧,过两日,茂藏大人的头颅就会挂上城墙。”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动身去劫狱,把人救回来,先藏这儿,再想办法出城!”棠西毅然决然道。 普桑起身应和道:“好!茂藏大人是神女的亲哥哥,我们不能见死不管。” 看着普桑和棠西跑出院门的楚游园叹了口气,他就不明白了,这两人怎地如此冲动,说风就是雨!劫狱是这么随便的事吗?好玩吗! “师父,你看,这可怎么办?”月琴满脸担忧。 楚游园无可奈何道:“让他们去救,实在救回来了,到时候再另想办法。” “都城守卫众多,万一棠姑娘发生什么不测......” 楚游园起身:“罢了罢了,我亲自去拉他俩回来!” “师父打算怎么做?” “自有办法!” 月琴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飘逸出尘的楚游园会跑到大理寺门口囔囔:“有人要劫狱啦!有人要劫狱啦!” 随后赶到的棠西和普桑呆若木鸡。 第一百二十九章 滴水湖畔 寒野原紧跟小老头,略微一晃眼,小老头竟然带他孙女双双不翼而飞了,寒野原不免惊叹一番小老头的武功,怅然若失地跨进落脚的客栈,却见小老头正满脸陶醉地坐在檐下喝那坛腊梅吹雪。 寒野原厚着脸皮凑近小老头,他凑近一步,小老头连忙避苍蝇似的避退一步。 闻到酒香的寒野原,浑身跃跃欲试。 “你想喝?”小老头戏谑道。 “前辈分我一口!” “哈哈!不给!” 寒野原狠狠咽了口口水,眼睁睁看小老头喝完整整一坛酒。 畅饮完,小老头心满意足地砸碎酒坛子,爬窗户进房睡觉去了。 庭司辰回来时,寒野原已然睡着了,熟睡的他脸颊气鼓鼓的。 第二日清早,庭司辰推开窗户,见街头一棵柳树一夜之间抽出满身新芽,舒心一笑,连忙摇醒滚下床榻的寒野原道:“快!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上什么路啊?”寒野原响起浓浓的鼻音。 庭司辰揣起床头搁置的那本无叶书就的记载迷魂术的书册,风风火火叩响隔壁屋的门。 隔壁屋的小老头试试探探把自个的小头颅塞出门缝外,骂骂咧咧问:“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 庭司辰笑意弥漫:“前辈,该启程出发了。” 小老头嘟着嘴拉开门,肩上已挎了个包袱,顾自擦过司辰道:“走吧!” 庭司辰觉得这个小老头还蛮可爱,明明已经睡醒了,明明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准备要出门,却还先责骂一番打搅他睡觉,这别扭的脾气很像师父。 待走出客栈,小老头的孙女已牵了四峰骆驼等在门口,四峰庞大的骆驼站满狭窄的街道,过路的行人只好勉勉强强从骆驼的屁股后头挤过去。 “卖了你俩那两匹破马,借用你们包袱里头的银两买了些干粮。”小老头先斩后奏道。 一路将人烟抛诸脑后,远离世相。幸得身侧同行伴侣,否则西行的路真真好似通往无间地狱。 塞上风光苍凉壮丽,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尽在眼前,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天地苍茫,朔风凛冽。 人行走于广袤的荒漠之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过去,庭司辰总以为登高望远、驰骋四野时眼界和心胸也会随之开阔,如今才知道,原来一切全因心境,倘若心境闭塞,再辽远广阔的天地都似牢笼一般。 四人用布包裹头面挡砂砾,仅露出两只眯细的眼睛,谁也没闲情去想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只顾专注赶路——须得在天黑之前到达有水的地方。 处于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人所具有的一切无不是求生的本能。 太阳躲入乌云之后,天阴沉沉的,眼瞅着就要下雪,小老头叱骂这该死的糟糕的多变的天气,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赶路。 走过沙漠中一座又一座高地,总算赶在天黑透之前抵达一处湖边,小老头吼道:“滴水湖到了!” 冻僵的四人踩入滴水湖边潮湿的土壤中,大肆活络筋骨,都累得够呛。 小老头的孙女跑去湖边盛水,劈些干柴起火煮饭。 庭司辰和寒野原两人搭帐篷。 小老头则踱至湖边看夜景,他的脚边蹲有一只白首白身的、形态姿势永远比一般猴子古怪的白猴。 乌云褪尽,星辰四散,光华夺目,耀眼璀璨。 四人一猴挤在帐篷里头吃热气腾腾的配上醋香椿的米饭,抬头看天空,天和地都是空空荡荡的,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狂野而落寞。 “滴水湖四周,是有可能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沙漠,这小小的滴水湖,是多么可怜又可贵,像奇迹一般,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它仍坚定地存在。”小老头感慨完后又添了一碗米饭。 轻轻浅浅的,小老头的孙女喃喃学起小老头的语句,小老头惊异地瞅着她笑道:“不是说不学汉话吗?听得懂我的话?” 小老头的孙女羞涩点点头,用汉话道:“一点点。” 小老头笑出声,他知道,他的孙女与他朝夕相对两年,他自己都学会了她的语言,她不可能半点都不懂他说的话,从前说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 庭司辰笑看向身侧这位身穿兽皮的小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赫那拉·西宁。”小姑娘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庭司辰听到一个西字,已是眉开眼笑,沾满风沙的脸在夜色下涌起一股暖意,疲惫的身躯放松下来,轻声道:“西宁,我叫庭司辰,你可以叫我庭大哥。” “臭不要脸的,还想当人家哥哥!”寒野原推搡庭司辰。 “她比我年纪小,不叫哥哥叫什么!” “我比你岁数大,你怎不叫我一声哥哥来听听!”寒野原打趣道。 庭司辰不服:“连横比你大,你怎么不叫他哥!” 西宁约莫是听懂了野原与司辰的对话,大大方方笑出声,笑容青涩,笑得肆意。洁白的牙齿衬上绯红的唇,彩绳结长的辫子摇摇晃晃,星辰的光映入浓黑的眉眼,她美好得不像话,美好得与这残酷沙漠格格不入。 小老头将他孙女的一切看进眼里,漫山打猎的勇猛孙女居然羞答答露出一副腼腆模样,她的笑容化身成一只绵软的触手掏进小老头心坎里挠痒痒,小老头情不自禁卖老道:“孙女大了,我老啦!” 寒野原心直口快道:“你是老当益壮!” 小老头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气鼓鼓的轰开寒野原道:“起开,我要睡觉了!” “夸你呢!还生气!真不好伺候!”寒野原不服气。 小老头抬脚,一猛子踢翻寒野原,寒野原趔趄一步压倒在白猴身上,暴脾气的白猴狠狠大咬一口寒野原的脸,破相的野原惊恐地抬手揩下满手血,真真是欲哭无泪。 另一头呢,西宁贴心地为司辰摊好褥子,热情洋溢地安置司辰去睡,仿佛司辰变成了她养的那只需要照顾的白猴一样。 孤苦伶仃的寒野原被刺激到了,悄么么爬到司辰身上,肆无忌惮地把司辰垫在底下睡。司辰对在意的人向来是纵容的,他也不嫌野原压得慌,由他去了。 帐篷里熟睡的人们错过了帐外铺天盖地的雪景,深夜的雪花如幽灵一般亲吻苍茫大地。 待熟睡的人们醒来,走出帐篷,不知会怎样惊叹造物主她那神奇的魔力。 第一百三十章 青萍之末 早春二月,燕子来巢,汴梁城中的燕子们到处闲逛,饥食渴饮、吃吃喝喝,还把尖尖的嘴凑对一起叽叽喳喳。 布告栏上贴有告示,说茂藏大人乃敌国黑商,择日处斩。说是择日,谁也不知到底是哪日。 棠西算是看透了楚游园,他就是瞎搅和,不让她成事。虽说棠西对救出茂藏大人一事并不太放心上,但她不容许有人处处跟她作对。 普桑得到消息,茂藏大人已不再被羁押于大理寺,他让狱卒偷偷收关至别处去了,至于是哪儿,普桑怎么也打听不到。 这日,棠西携柳絮挤进茶楼听说书先生说书,说书先生说的是一段西汉冠军侯霍去病的故事,棠西听得津津有味。 柳絮百无聊赖剥花生,听邻桌有人窃窃私语,便探出耳朵听。 “周盟主失踪多日,怕是已遭遇不测,几大门派都在密谋推选出一位新盟主,诶!你说,当今武林哪个够资格来主持大局!” “要我说,由峨眉师太来继任盟主之位,是上上之选!” “历代武林盟主,哪有女人来当的!她一个女流之辈,武功虽高,谁肯听她的!” “师太在江湖上一呼百应,颇有威望!怎么就没人听她的!” “大家伙忌惮她,又非真心拜服她,堂堂男儿,怎会甘心受女人驱使,你愿意?要我看,还是武当张掌门更有希望!” “近来,丐帮帮主角几和崆峒掌门解酉拉帮结伙、动静不少,你说,会不会和二十年前一样,各派为争夺盟主之位打起来?” “说不定呢......” 柳絮盯看棠西置于桌面上那双烫得发红的手,再顺由棠西的眼光瞅向激情澎湃的说书先生,她发觉棠西无论有多难受,总是能笑得那么开心,柳絮不明白。 说书先生讲完一段,许多人为他鼓掌,棠西也兴奋拍手,她转眼见柳絮正盯着她看,不解问:“怎么了?” 柳絮攥紧手道:“没,没什么。” “有话便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藏着掖着,我也不对你坦诚,彼此猜来猜去的有什么意思!” 柳絮颇有些不好意思:“我瞧你,不管怎样都挺开心的。” 棠西想了想道:“也不是不管怎样都开心,你瞧,说书先生的故事多么有趣,我听得高兴,自然会暂时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我笨得很,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分不了心,烦恼的时候也有啊,不过就是烦恼时烦恼、开心时开心罢了。” “这样很好。”柳絮点头,“你可想念庭公子?” 棠西垂下眼眸,把玩手指头,哽咽道:“对着铜镜想,入睡前想,晨起时想,天气好想,天气不好也想,也没有特别特别想,只是闲来无事之时,想他想得想哭。”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难过。” “难过?不难过的,只是牵挂,很深很深的牵挂,心口这里却是满的。我与他同在一片天空下,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有什么可难过的?我可以对着星空和他说话,告诉他今天落雪了、昨日发生了什么趣事,就算此生再无法相见,也不觉难过。” 柳絮忽然蹙眉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活着是为了什么?” 棠西沉吟一阵,无法回答柳絮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了什么?” 柳絮显得无比笃定:“我为了一个人,不管他是高高在上还是跌落低谷,我都想陪在他身边,助他做成一切他想要做的事,永远永远,敬重他、钦佩他。” “那你为何没陪在他身边?” 柳絮落寞道:“他心中希望陪在他身边的却是另一个人,但另一个人已经死了,他的时日也不多了......我很纠结,我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这段时日......” 棠西伸手搭上柳絮的手腕,柔声道:“我能猜到,你所说的另一个人,就是云儿吧?你接近茂藏大人,随我们来到这儿,不就是为寻找云儿?伏牛山上,有一个戴铜面具的人向我打听过云儿,你心中的那个人可是他?你既知晓云儿已然不在人世,为何不早些回到他身边去?” 柳絮摇摇头,不愿跟棠西泄露周瑜交代她办的事,过了良久,柳絮坚定道:“棠西,我虽不说,是有我的苦衷,你信我,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棠西收回自己的手,无声点了下头。 坐了会子,棠西和柳絮双双走上返还的街道。 棠西察觉身后鬼鬼祟祟跟了人,拉起柳絮跑出几条街,仍没甩脱跟在后头的人,棠西抽出西蜀短剑,凌冽旋身刺向背后的身影。 身影极力闪躲,慌慌张张喊道:“六谷!六谷!是我!是我!” 棠西顿住,仔细看清眼前苍白的小满。 只一眼,棠西便感到小满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说不清是哪不对劲,面目仍是原先的面目,但就是觉得哪儿变了,变得已然不认识他这个人了,她愤怒甩手道:“鬼鬼祟祟的,跟在我们后面干什么!有事不知道当面直说!” “我不想的,只是好久不见,没想好怎么跟你打招呼,就一直跟着。”小满认错道。 棠西注意到小满的手上戴了手套,好奇问:“你戴手套做什么,手受伤了?” “没!”小满将双手背到身后,“我这趟来,是给你送封信。” “什么信?” 小满掏出怀中的信,递到棠西手中道:“神女亲笔。” “知道了。”棠西接过信,塞进腰间,由柳絮带路绕回落脚的后院。 吃过晚饭,和月琴她们说了会话,棠西独自回到房中,掌起灯,抽出腰间的信,撕开信封,抽出信笺,摊开看。 “六谷,安好? 待料理完朝中事,我便启程到中原去,你和普桑停留等我。 中原武林将起祸乱,是我等拿下中原武林的大好时机。 小满言及庭司辰一事,特此劝告,切勿与他往来,详情且待我抵达之后与你细细道。 嘱你和普桑办三件事,杀峨眉障恶师太,杀武当掌门陈图南,助小满回善施堂继任善施堂堂主。 小满的武功即将大成,届时将有大用。 阅后即焚。” 棠西捧着康虞的信翻来覆去看,看得头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间意识到,自己或将踏上一条充斥满刀光血影的路。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个故友 疲惫的行路人走入壮丽的画卷,常常是不自知的,他们的眼睛只看得到眼前景色的一片、一角,殊不知身处景中打动静谧的他们有多难得,若非往后回忆,险些不知曾经路过的深刻。 终年不化的雪山下,横穿一片秋香色的缀满弯弯绕绕小溪流的大草原,一行人如奔赴在前等候的命运一般奔赴青海湖,一块宽广无比、安详恬静的湖,她跨越千年的光阴显现眼前。 青海湖化身成一条绵延不尽的蓝绿色缎带,指引旅人前进的方向。一行人骑骆驼沿湖畔整整行了三日,依旧望不见尽头。 琥珀绿的湖水,像梦境一样。小老头说青海湖底下全是鸽子蛋那么大一颗的蓝宝石。 “为什么?”西宁睁大漆黑的眼眸。 “为什么没人来捡?”小老头笑嘻嘻的,眼底精光一闪,“因为呀,每一颗宝石都寄托了从遥远地方到来的人的私愿,祈求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将宝石一颗颗投入水中,慢慢的,湖水就被映照成这种颜色,要是有贪婪的人捡走湖底的宝石,会遭报应的。” 西宁虽纯粹,并不傻,她清楚小老头是唬她玩的,却情不自禁的,看向湖水的眼睛摇起光来。她多想朝圣洁的湖水里投下宝石呀,但她没有宝石,便偷偷的,取下脖子上挂的一颗砂红石子,连着彩绳一齐,捎上她的私愿,沉入湖底。 琥珀绿的湖水,静幽幽的,像是仙鹿的眼睛。若是用湖水来形容人的眼睛,该是对眼睛的最大赞美了。 湖水是咸的,没法喝,湖里游动的鱼却是可以吃的。 寒野原拔出他那把大刀,卷起裤腿,下水劈鱼。 湖水的凉从野原脚底传至野原头顶,他哆嗦了一下,随即满不在意地俯身瞄准鱼。不留神分心的他看到了湖底奇形怪状的怪石,看到了映入水底的红彤彤的火烧云,天上的火烧云可真像一条巨大巨大、就要腾飞而起的大鱼呐! 庭司辰择在一棵冒出花苞的桃树边支起帐篷,随后牵四峰骆驼去寻些树叶吃。 西宁走进光秃秃的杨树林里,砍来些干木,燃起火堆。她蹲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用一根小木枝在地上画写“西宁”两个字。西宁是她的名字,这两个汉字是庭司辰教她写的,她想起庭司辰教她写字时的神情,笑得既虔诚、又显得有些痴痴傻傻,蹲在地上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一遍遍练习。 西宁记得不久前路经一处地方,那地方也叫西宁,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她觉得有些奇怪,奇怪究竟她是西宁、或是那地方是西宁,她还觉得她名字的模样很奇怪,这个笔画怎么会这样子扭来扭去呢! 咀嚼栎叶的骆驼如苍老的老人一般动作迟缓,良久了,才仰起头扯下一挂枝叶,良久了,才嚼完一挂枝叶,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累了。 庭司辰静静看着骆驼,恍恍惚惚生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似乎灵魂已脱离身体,飘摇于九天之外,迷茫得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儿。 小老头伸出手到庭司辰眼前晃几晃,用戏弄的语气道:“呆子!傻啦?” “前辈,怎不歇着?”庭司辰回过神道。 “歇着?我看起来有这么不顶用?从昆仑山到兰州,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年,什么鬼天气没遇到过!什么艰难险阻没碰上过!早就已经习惯啦!” “前辈念旧情,千里迢迢为看一场花灯,真乃性情中人,兰州那位红衣女子不消说便把族中圣物昆仑玉借给我,念的亦是前辈待她的情分,我竟不劳而获,实在惭愧。” 小老头抬头望天道:“凡事皆有因果,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多少人寻求一生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的,我竟给你送上门来!当然,你也不必谢我,全是你应得的,算是运气罢!” “天上不会掉馅饼,所谓的运气不过也是有迹可循的因果。” “不错!”小老头第一次赞同庭司辰。 庭司辰扬起嘴角:“敢问前辈,我又种下了什么因?” 小老头痛痛快快笑出声道:“这个问题,你一路藏在心底,就是不开口问我,如今水到渠成,总算问出来,是不是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嘿!我就不告诉你!” 庭司辰转身侧开几步道:“前辈不说也罢。” “你不想知道?”小老头急急跨前一步。 “不想!”庭司辰淡淡笑起来,其实他早已猜出了个五六分。 “罢了罢了!”小老头泄气道,“你转过来,我且问你,你每天早上耍的剑法,是谁教的?” “我师父。” “大名?” “不知,他化名为无木,隐居山间多年。” 小老头长叹一声:“你在兰州客栈背的心法口诀,还有你的剑法,我认得。” 庭司辰不紧不慢回道:“哦?” “是我的一个故友。”小老头哼气道,“怎么!他拿你体内的邪气没办法,让你来找我?” 庭司辰极其闲适地拍抚起骆驼的皮毛道:“前辈倒喜欢偷听。” “哼!我稀罕听你的!你的声音那么大,和尚念经似的把几句心法口诀翻来覆去念,我耳力又好,不想听也听得见!”小老头撅起下巴,“我告诉你,除非他亲自来找我,否则我才不管你!” “他已经过世了。”庭司辰的声音低低的。 小老头凝滞半晌,手足无措了阵,随即大笑道:“我还以为他能活到两百岁,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死了,是我高估他啦!” 庭司辰低眉不语。 小老头忽起一掌抵上庭司辰后背天宗穴,庭司辰闷哼一声,忍痛直立。 小老头屏气探寻完一番庭司辰体内互相冲撞的两股气,猛地撒手,害无所借力的庭司辰往前趔趄几步,险些摔个狗啃泥。 “小子!你倒有耐力,换作常人,早就疯啦!”小老头忍不住夸赞一句,“你师父教出了个好徒弟!” 这晚,四人一猴都睡得不踏实,帐外的风声水声此起彼伏,令他们感到不安,好像一闭眼就要被湖水吞没、被风卷走了似的。 第二日清早,庭司辰如往常一样第一个钻出帐篷伸懒腰,他横起木剑起势正要耍无木创的一套剑法,眼里的余光蓦地瞥见帐篷边的那棵桃树等不及了似的一夜之间绽放开满树的花。 是呀!再不开花,可就没有后来人驻足观赏她们熬过一冬怒放出的鲜妍,那样的话,岂不空耗了一冬的良苦用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过犹不及 到过汴梁,更能体会到洛阳城的伤痕累累。 洛阳曾是华贵鲜妍、明亮闪烁的,受世人无限憧憬,却遭岁月和铁蹄无情蹂躏,城阙迟暮,楼台空寂,刻画她荣光的脉络渐渐渺小苍老。 柳絮对洛阳城过于熟悉,熟悉到恐慌,生怕一扭脸碰见从前相识的人,倘若碰见,该说些什么?即便马车车帘隔绝在她与行人之间,她仍攥紧双手,攥得冒汗。 马车停在善施堂门口,柳絮握紧棠西的手,跳下车,连忙埋着头朝里走。 天气渐暖,桃花芳菲,小满戴着兽皮手套立于善施堂门口,迎来客。 客人过于多了,小满面有不悦,偷看过康虞写给棠西信件的他原以为只棠西和普桑要来,没曾想,来人云云集集地站满门前。 楚游园不看小满一眼,悠悠然飘进善施堂,跟进自家一样,月琴她们随之。 棠西感到有些不太好意思,她满脸抱歉上前道:“带的人有点多,没给你添麻烦吧?” 棠西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小满只得言不由衷地连连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就命人再收拾出几间客房!走,咱们先进去。” 棠西一向不防柳絮,康虞的信被她随手扔进包袱里,柳絮给她收拾行囊的时候打开看了。 这几日,柳絮屡屡尝试与黑蝠联系,黑蝠却一直没来找她。她迫切地想问问黑蝠,周瑜可知小满觊觎善施堂堂主一事? “你的事,暂时只有我和普桑知道,可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有更多人知晓,你若介意,便帮忙去外边寻家干净整洁的客栈,让我们住进去,住在善施堂,有些事反而不好办。”棠西边走边道,她担心善施堂易主一事招江湖上心怀叵测之徒前来捣乱,恐生事端,小满要当善施堂堂主,最好悄无声息成事。 小满亲自为棠西收拾出他的隔壁房间,迫不及待等着她能住进去,眼下听她说要出去住,满脸不愿意道:“无妨无妨,善施堂鱼龙混杂,只要贵客们不嫌弃,想住多久都可以的。在善施堂住着,事情才好办得多!回头还要给你引荐引荐管事的几人。” 棠西忽然想起来问道:“你练的什么武功?” “火蛊功。”小满如实答道。 “这功夫,果真厉害?神女似乎对你期盼很高。”棠西凝眉回想,总觉得这门功夫似曾相识,可又摸不着头脑。 小满得意道:“这门武功,当今世上只有一人练成,江湖上无人是他的对手,我若大功告成,自能纵横天下。” 柳絮记得,黑蝠曾说小满是个不可饶恕的叛徒,这会子听小满这么说,她暗暗叹了口气,杀小满对不懂武功的她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 “还要多久,你才可大功告成?”棠西一向认为江湖深远,有许多强大的人物无声无息、毫不声张隐于市井,她无法认同小满的自以为是。 小满踌躇满志道:“这门功夫,极易走火入魔,我须得凭借窍门循序渐进,要大功告成,怕至少得等到今年入秋,如今才只够三分。” “这么久。”棠西忧愁道,她本想着差小满去解决康虞交代要杀的两人,眼下看来是行不通的,“神女要我来帮你,我既来了,你想我怎么帮你?” “先不急!咱们先去看看住处,不知你满意不满意。”小满既感到受宠若惊,又有些跃跃欲试。 善施堂内住着的大多是男子,若有女眷,皆悉数被送往城外驻地,故而,此处的厢房大都粗鄙简陋,小满却花了整整三日时间将他的隔壁收拾得精致华丽。 说话间,三人已走过善施堂前院和通往后院的回廊,棠西抬脚跨入小满引她进门的屋子,恍惚间以为踏入的是贾花樱的房间,甚至是贾花樱房间的加强版。 柳絮一眼囊括房中摆设——三面墙上挂有前朝宫苑仕女图,余下一面墙凿出一面长长的西洋镜。缀石榴璎珞的梨花石案上置有一盏镂空的天青瓷花瓶,花瓶内插有几株新鲜的桃花。床前置海水纹屏风,绕过屏风,则是一架坠满纱幔的榆木床。床侧的妆台上支起香炉、圆镜,摆放几盒时新胭脂及一应金银首饰。 “你......你这是干嘛?这儿,难不成,难不成是你女儿的闺房?”棠西不敢相信小满带她来如此五花八门的房间。 从跨入房门那刻起,小满一直全身心期待棠西的反应,紧张得简直像拿起了绣花针,此刻战战兢兢回道:“我没有女儿......你,你不喜欢?” “天一黑,我便害怕镜子,常常被镜中的自己吓到,江湖儿女大多不喜房中浑是这个。这儿嘛,倒也不是不喜欢,嗯......这么好的屋子就让柳絮住吧,我住她隔壁那屋便好。”棠西一面说一面逃也似的逃出五颜六色的房间。 小满失落垂头:“也好!听你的!” 大家伙儿在一屋吃完午饭,棠西走到楚游园跟前,郑重提出要和他单独谈谈。 楚游园随棠西驻足善施堂的回廊上,两人顿了半天也迟迟没谁先出声,楚游园倒是不急,揣起手一屁股坐在栏上一声不吭地等待。 棠西斟斟酌酌,终于开口道:“你为何要跟着我?” “我是个无聊的人,回去也是无聊,不如跟着你,跟着你还挺有趣。”楚游园随口答。 棠西的语气变得严肃:“你的行为,过于古怪,看起来是在千方百计阻止我离开中原,为什么?” 楚游园耸耸肩:“你想多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棠西浑没底气道。 楚游园笑得猖狂:“哦?你知道?说说看,是因为什么?” 棠西清了清嗓子:“你我心知肚明,毋需多说。” 楚游园最讨厌藏着掖着的,他一股脑儿和盘托出道:“你猜的没错,就是因为庭司辰那家伙!那次,他找不见你,急得心神俱伤,这回,他要出远门,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你,原本是嘱托寒野原看住你,野原跟他走了,便把麻烦扔给了我。啊呀!我从前以为世间根本不可能存在如他这般用情至深的人,竟是我孤陋寡闻了。” “既是个麻烦,你不如丢了,我这么大个人,不用你看着。”棠西握紧通红的拳头。 楚游园满不为意道:“我这人,两样爱好,一是远离麻烦,二嘛,就喜欢自找麻烦。答应了的事,怎可食言而肥?我既答应了,就要看住你,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棠西吞吞吐吐道:“留在这儿,很危险......我怕是没心力护你们周全。” “我用不着你来护,月琴她们自有我来护。”楚游园断然道。 棠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尝试黑脸,却发觉自己半点没办法故作生硬地拒绝楚游园的好意。 楚游园讶然道:“咦!你的脸,还有脖子,怎么这么红!连眼白都红了!你是不是中毒了?” “我没事!就是热!”棠西转身跑走,她感到身子都快要炸了,急不可耐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透透气。 楚游园这是第二回看到棠西身上现出这种不寻常的潮红,他凝神细想,发觉两回都是在他提及庭司辰之后,一旦提及庭司辰,棠西立马就变得浑身滚红、躁动不安,然后急急忙忙跑走。 善施堂果真是鱼龙混杂之地,不管棠西跑到哪儿,都有人!她跑得飞快,迅速避开所有人,跑来跑去,大脑空白的她登上拦在眼前的一座小山坡。 小山坡被栽满湘竹,棠西不断拨开倾覆掩映的竹叶,十万火急往坡上爬。土坡很矮,棠西爬了几十步便登上坡顶。坡顶鬼斧神工地悬有一座凉亭,棠西停于凉亭中央,扭头一望,眼光穿透竹叶间的缝隙,发现这座凉亭能洞悉到善施堂每一处角落。 在紧密环绕凉亭四周的竹叶遮挡下,凉亭外的人很难瞧得见凉亭之上,这凉亭真真是建得奇妙。 棠西透过竹叶的缝隙,瞥见在下方左右张望的楚游园,看起来是在寻她。 心虚的棠西退至凉亭一角,紧张兮兮顺手蹭开一扇格木门,格木门后竟别有洞天! 一排排满满当当塞满书本的书架立于棠西面前,一股尴尬惆怅的心绪萦绕上肚中没几点墨水的棠西心间。 棠西闪身转入书房,回手合上门。她无所事事地伸出指尖一排排划过书脊,半点没起要抽出一本书翻看一二的心思,沉寂的书香极大地排解了她气血的躁红。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棠西探出头,瞅看来人。 “你干嘛!”穿皱巴巴的青灰长衫、显得极其穷酸、满脸书生气的男子背着光立于门口,凌空一声咆哮。 “我......” 男子打断棠西骂骂咧咧道:“你混账!没规矩的东西!怎么敢到这儿来!还不快滚!这是我的书房!你个没规矩的东西!你进我书房!你没规矩!” “我......”棠西试图解释,想到自己可能无意之中闯入了别人的私密之地。每个人都会有一方不愿被人打扰到的角落,她能理解来人对她生这么大火! 谁知男子居然“哇”一声气得直接哭出来,他不太会骂人,指指点点棠西总是那么几句斥责的话:“你混账!没规矩的东西!” “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哭啊!”棠西头一回见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德性。庭司辰也在棠西面前掉过眼泪,可不是像这样咆哮似的哭啊。男子的哭声令棠西头大,她僵在原地无所适从,眼睛的余光瞟见楚游园正端立凉亭中央揣着手笑意浓浓。 棠西挪动步子靠近男子,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拍抚他臂膀,谁知男子手一挥,甩了棠西一个耳光。 被甩耳光的棠西脸上立马浮起三根指印,她并不恼,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凉亭上站着的楚游园实在是看不过去,撸起袖子进屋,他拖着棠西朝外走,郁闷道:“别管他!真不是个男人!没杀他爹娘、没夺他妻的!有什么好哭的!如此情状,简直是垃圾小儿。” “你说什么!”男子凶狠狠瞪看楚游园,“你再说一遍!” “明知故问!”楚游园不屑道,扯着棠西加快步伐,搞不懂怎么还会有人想听人再骂他一遍,脑袋被驴踢了罢! “诶!等等,我.......”棠西很是无奈。 男子跺脚道:“我!你!你别走!你把话说清楚!你刚刚说我什么!” 楚游园才不肯搭理哭鼻子的男子,一心只想赶紧带棠西远离这个疯子。 哭鼻子的男子握紧瘦弱的拳头,喊声震天地向楚游园出拳。 楚游园镇定地扬了扬长袖,哭鼻子的男子随袖风无力倒地。 派人全程留意棠西动向的小满,得知消息,疾步赶过来。小满急急忙忙朝哭鼻子的男子拱手赔礼道:“孔秀才,对不住,他们两个是我请来的贵客,不知你这儿的规矩,若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孔秀才恶狠狠瞪看棠西,表现出一副绝不原谅的脸色。 楚游园不满道:“没人得罪他!他自己疯疯癫癫的,怪得了谁!” 棠西扯了扯楚游园的袖子:“是我不对,不该进他书房。” “不过是个书房,书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春宫图不成?怕被人发现戳穿你虚伪的表象?不过几本书,你书房里的书是天下绝版、别处再没有?一看就化了?回头我一把火烧了你书房!那你岂不是要去寻死?”暴脾气的楚游园道。 小满不停朝楚游园递眼色,可楚游园哪会将他放眼里呢? 善施堂堂主周瑜在时,麾下有三名得力帮手,眼前这位哭鼻子的男子就是其中之一。 哭鼻子的男子名孔乙,字灵极,原是个落魄书生、穷酸秀才,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攒够盘缠上京去考取功名,奈何时运不济,屡屡落第。 孔乙遭债主讨债,流落至洛阳街头。周瑜收留孔乙,差他管账,善施堂大小数额的钱财流通全得经过孔乙的手。孔乙掌财六年,从不私吞一钱,清贫的他连套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 小满受命于周瑜,单管肉市,为善施堂敛财,赚足银两养活善施堂这么大一摊子。无论肉市盈利几许,都要悉数交到管账的酸秀才孔乙手中,酸秀才孙乙将六年来小满攒的私房钱一笔一画记得清清楚楚。 三人之中的最后一个名叫徐长锋,是个逃兵,他单管人。每年络绎不绝的想来投奔善施堂的人,只有经他点头,才得以编入善施堂弟子的队伍中,否则那些人顶多能在善施堂前院捡得一席之地,摆脱不了乞丐流民的身份。 徐长锋常驻善施堂在城外的据点,忙着训练善施堂弟子习武、种地。 小满若要顺利坐上堂主的位子,毫无疑问须获得孔乙和徐长锋的鼎力支持。 奈何孔乙和徐长锋这两人虽都具劣根性,偏偏对周瑜是一片赤胆忠诚、死心塌地。 棠西脸上的指印看在楚游园眼里,火辣辣的,他火冒三丈,就是看不惯孔乙的落魄鬼样子,还欲再骂,棠西连忙拉他离开。 “他打你脸!你就这么放过他!你什么时候成了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楚游园的声音渐远。 小满已听不清棠西是怎么回的楚游园,凉亭上,独留他低声下气朝孔乙赔礼道歉,哄他向来瞧不上、不待见的孔乙。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雨不动 青海以西,无边戈壁,在行路人眼中,戈壁滩上任意一簇荆棘、黄土低微的起伏,都是引路的航标。 原始的荒野,行路者的天敌只剩下野畜和恶劣的天气。 时而走过盐碱地,盐碱地上寸草不生,飘忽不定的狂风横扫天地,此地最是奇特怪诞,罗盘因地磁强大失灵,一行人一次又一次迷失方向,全靠西宁脖子上挂的石头走出困境。 寒野原好奇问:“你脖子上,挂的这些石头,是什么?怎么还会发出响声?” 西宁想了好久,她不知如何用汉话形容,最终憋出不伦不类的两个字:“吉玉。” “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野原真想从西宁脖子上抓颗石头来仔细看看,无奈小老头的眼神过于可怕。 “神灵的眼泪。”西宁煞有介事道。 辗辗转转,迫不及待想要踏入绵软土地的一行人却迎来一片沙漠。 入夏时节,正午的阳光照下来,热浪烧身。 西宁的水壶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水,她不舍得喝。 小老头撕下一块衣襟,含进嘴里,吸溜吸溜。 寒野原一路上叽叽呱呱絮叨了不少话,眼下口干舌燥,再也开不了口,他已经有些坐不稳了,摇摇晃晃的,无比想念刺烧喉咙的烈酒。 骆驼的脚陷得很深,陷得就要拔不出来了似的,它们的脸也凄凄苦苦,凄苦得宁愿死过去似的。 庭司辰不停揩擦额上的汗,他的双唇纹丝不动地发出声音:“前辈,走错路了?” 小老头转了转手中的罗盘,重重叹口气道:“没走错,只不过,先前那条河干了,成了一条干沟。” 寒野原瞪大眼珠,但出不了声,喉咙犹如火在烧,他喝过那么多酒,无法想象自己会渴死。 庭司辰也没出声,他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小老头卖了个满意的关子,方坦白道:“哎呀,别这样嘛,哭丧张脸就跟有人欠你俩钱似的,再往前走一个时辰,就有水了嘛!这条道虽不及走玉门关热闹,近年来也有不少人打这儿过的嘛!要一路没水,那得死多少人?死来死去,还有人敢从这儿过嘛?咱们走的是沙漠边缘地带,又没被困在沙漠中心,怎么就把你俩吓得不敢出声哩!胆儿可真够小的!” 寒野原终于放下心,勉力哑声道:“净吓唬人,前辈你活够了,我们可还没活够!” 死寂的沙海,漫漫黄沙,一丝绿意都没有,最是令人感到苦涩和孤寂。 一个时辰,说起来一会儿就过去了,可真得熬的话,熬得有如一辈子那样漫长,盼望水盼望了一辈子。 柴达木过后,连绵高山隐现眼前,小老头说那便是昆仑山。小老头讲起有关昆仑泉的传说,他说昆仑泉水流淌于沙漠尽头,该是世上最甘甜的水。 有的路看起来近,却怎么也走不到似的。昆仑山脉明明就在眼前,走过一日又一日,仍到达不了。 黄昏时分,一股股旋风卷上天际,大地冒烟。 寒野原精疲力尽道:“前辈,今儿能到你说的昆仑泉吗?” “今天?不行不行,最快也得后天!”小老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庞大的笑话。 “后天!你念叨昆仑泉念叨了两天!结果后天才能到!那今晚怎么办?风沙这么大,四周也没个挡风的地儿。”寒野原轻声嘀咕。 “你放心吧!等我们扎起帐篷,风就停了,此处的夜一向很温柔,你还能看到最绚烂的星空。”小老头信誓旦旦道。 待庭司辰和寒野原扎好帐篷,风不仅没停,反而愈加凶猛,几次三番把帐篷吹得活蹦乱跳,庭司辰几次三番追着风去捡帐篷回来。 四人全都挤进帐篷,风仍狂暴地刮,仿佛要把大地掀起来似的,荒野上寂寥可怜的帐篷被风吹得散架。帐篷散架之前,四人都睡得很沉很沉,他们实在太累了,也已习惯了一路上狂风的呼啸,就是让他们睡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他们也睡得着。 帐篷终于被掀翻那一刻,四人都懵懵地以全身迎接劈头盖脸的雨点,眼瞅着帐篷化身成一只风筝,高高低低地被风卷走。 数不清的夜空下,帐篷直面风沙连绵雨,刚强地为四人一猴建造一处安眠之地,如今前路将尽,它也终于获得自由,随风雨飞走。 任是武功再高,面对蛮不讲理的狂风暴雨,也是没辙。 庭司辰和寒野原下意识地挡到西宁身前,以身躯为她挡些风雨,虽是不起什么作用,却让紧抱白猴的西宁觉得自己如身临春暖花开之境。 小老头闷头倒在雨地里,顾自呼呼大睡,风雨不动安如山。 淋一夜雨。淋雨的四人倒不觉残酷,反觉畅快——多久没洗澡了啊! 路仍在前头,还得继续朝前走。 走着走着,前头的小老头忽然掉转骆驼,跑到最后和庭司辰搭话道:“欸!你瞧我孙女如何?” “前辈,她当真是你孙女?” “孙女就是孙女,还有假的不成?”小老头顶完嘴,呜呜咽咽又解释道,“她是我去年路经上京捡回来的,一直不肯学汉话,说等我死了,她还要回长白山的,她是长白山叶赫那拉氏族人,她的那只猴子,叫白石,是他们族的神兽。” 庭司辰倒是第一回听见有人称一只猴子为神兽的,附和问道:“她没和族中人生活在一起?怎么会被你捡到呢?” “契丹人要一统他们氏族,他们族中性子烈的不肯答应,同契丹人作对,可不就被迫离开故土、四处逃亡。”小老头扯回话题,“说远了,你到底觉得我孙女如何?” “西宁她很乖巧。”庭司辰真心诚意夸奖道,“前辈可是捡了个好孙女,瞧这一路上她多用心照顾你。” “你定也发现了,她不仅仅照顾我,也尤其将你放在心上,我觉得吧,我孙女吧,她是看上你了!”小老头压低声音,语气坚定。 庭司辰催驱骆驼快行,随口撂下:“前辈莫要说笑。” 小老头无辜摊开手:“我说什么笑!你没见她老是看你吗?” 庭司辰恭恭瑾瑾道:“前辈,我心中有人,她叫棠西,虽没拜过天地,但在我心中,已是将她当作我的妻子,我此行首要目的便是到龟兹国,为她寻药。” “西域这些旮沓小国我熟呀!你要找什么药?问我呀!只要你娶了我孙女,我还要把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与你。”小老头拍胸脯道。 庭司辰撇下小老头快行:“前辈,对不住了!” 小老头赶上司辰,低声劝说道:“人说惜取眼前人,过去的人嘛,就让她过去好了!你说对不对?你眼下在这儿,恰巧我孙女也在,她可不就是眼前人嘛!过两天到昆仑山,我给你俩证婚,把婚事给办了!难道你就舍得辜负我孙女一番心思、眼睁睁看她伤心难过?” 庭司辰肃然道:“我不愿伤害西宁,此行能与她同路,蒙她百般关照,是我莫大的福分,但成亲一事,绝无可能!” 小老头的耐心耗尽,开始吹胡子瞪眼:“我看那个叫什么棠西的就没我家西宁好!你再比对比对,我们家西宁人长的漂亮,脾气也好,又乖巧听话,能织布缝衣、还能放羊打猎,哪里比不上那个什么棠西!” 庭司辰笑出声道:“前辈,若有缘,你能和棠西结识,你定也会喜欢她的,我师父就很喜欢她,她是这世上最讨人喜欢的人。” “我不信!”着急的小老头吼起来,“寒野原!小子!寒野原!” 正涎皮赖脸挑逗西宁怀中白猴的野原闻声返头也吼起来:“干什么!” 小老头恶狠狠指着庭司辰道:“这小子说他有个相好的,叫什么棠西的!你可认得?” 寒野原先是瞟了瞟西宁,而后回道:“认得!” “你倒说说,那个叫棠西的好还是我们家西宁好!”小老头声如洪钟。 寒野原遭遇此生最难回答的难题,他嘴皮一溜道:“你可以问司辰!他跟棠西比较熟!” 小老头怒吼:“他现在被蒙蔽了心眼,满嘴只说棠西好,看不清真相,我就要听你说!” “都好都好!”寒野原唯唯诺诺道。 小老头一指头隔空弹中寒野原笑穴,寒野原不可控制地捧腹大笑,笑得停不下来,浑身酥麻难受,皮笑肉不笑喊:“前辈!前辈!你仗着武功高强欺负人!” “说不说!”指力惊人的小老头威逼道。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先解开!”寒野原喘粗气道。 小老头又是一指头,解开寒野原的笑穴,囔囔催促:“还不快说!” 耳朵也红透了的西宁用她的语言娇声娇气阻挠道:“爷爷!不要!爷爷!我不想听!” 寒野原吞吞吐吐开口:“这个嘛!各有好处!” 小老头“哼”一声竖起手指。 “啊!”寒野原立即挺直腰板表示自个正要转入正题,奈何实在是太难了,他不想拿两个好姑娘作比较,认命道,“前辈,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是真不知道哪个更好!” 小老头低头冥想了阵,他这不合时宜的沉默和安静令寒野原脊梁骨发凉,过了良久,小老头方张嘴问:“你师父也知道那个叫棠西的丫头?” “嗯!”庭司辰点头,“棠西的师父便是我的师娘。” “你师父一直和君淮在一起?” “君淮?” 小老头顾自说道:“只能是君淮了,你师父他,又哪里瞧得上别的女人呢!饶是君淮做下错事,他也选择和她两个人一起承担,从没想过要分开,比起你师父,我真是......” 寒野原舒出一口气,他听到小老头沉浸于自己的心绪中,好像没空管他,连忙拉了一脸想逃离的西宁往前头跑。 庭司辰默默陪在小老头旁边,不出一声。 “你师父还教出了个你这么好的徒弟,我更是......” “师父共收了三名徒弟,我还有两个师兄,他俩在前线打仗。” 小老头相当难过道:“你瞧他那个糟老头子,临了了,世上还有这么多人记挂他,再看我,孤苦伶仃的,要不是有西宁,等死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多凄清呐!” “前辈身体硬朗,该能活到两百岁,不愁死的。”庭司辰真是摸不准小老头忽而高昂忽而低落的脾气。 “瞎说!我是真的老啦!再说,世上已无故人,要活那么久做什么!”小老头擤擤鼻头,转头道,“诶!你说的棠西,是君淮的徒弟?” “没错。” “我倒想见识见识,君淮的徒弟会是什么样子。”小老头满目憧憬。 “会有机会的!来年上元节,我带她到兰州去找你,或是带她到昆仑山上去探望你,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庭司辰许诺道。 小老头嬉笑起来:“她是什么样子?凭什么我一定会喜欢?” 庭司辰的嘴角浮起暖暖的笑,笑而不语。 “西宁这孩子,你可得放在心上啊!莫要伤了她的心。”小老头无可奈何地轻声道,“眼下我捅破了你们俩之间的这层窗户纸,把男女那点事儿放到面上来说,趁早免她越陷越深,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多谢前辈!” “不必谢我。”小老头叹口气,“我是过来人,一双眼睛看得分明。你的心思根本不在我孙女身上,你的眼睛,还有你忽然的沉默,都告诉我,你在深深思念着远方的某个人。” 庭司辰抬头望天,望得极深极远。 前头,西宁悄悄向寒野原打听道:“寒大哥,你和我讲讲,庭哥哥口中所说的棠西,是个什么样的人?” 寒野原笑道:“有机会你见了她就知道了,嗯......我觉得你比她可爱。她嘛,长得好看,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人畜无害的清清丽丽的姑娘,你可别被她的外表欺骗,她可是用毒行家。她有时候吧,凶得很,性子嘛,时好时坏......但她绝对是值得你去信赖的人。和她在一起呢,会觉得很轻松,很有趣。她吧,有时候好像精明得厉害,有时候却稀里糊涂的......” “她喜欢庭哥哥?” “应该是喜欢的吧,从未听她说起过,回头我去问过她再告诉你。”寒野原操起哄小妹妹的语气。 “你问她,她会说吗?” “她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该是怎样,她不会否认。” “看起来,庭哥哥很喜欢她。” 寒野原如实道:“司辰那家伙,岂止是喜欢她!”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任堂主 小满真是后悔不该那么早造谣出善施堂堂主周瑜已辞世的消息。 善施堂是个人多嘴杂的地方,有个人吃早饭时掉了块肉,中午他就会受尽所有人的谴责,这一天也就吃不上肉了。 眼下,善施堂盛传小满和孔乙闹掰,两人不和到动起手来的消息不胫而走。 传闻经过堂中弟子这个添一把火、那个加一捆柴的不断渲染,堂中弟子无不以为小满和孔乙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纷纷遥遥地把脑袋扭向徐长锋。如今这种情况,徐长锋的选择基本上决定了小满和孔乙的去和留。 故而,八百里之外的徐长锋耍起心眼,打算好好敲诈一番小满。 小满削尖脑袋争取过孔乙和徐长锋的支持,两人都没立即允诺。小满心里清楚,只有孔乙点头,才有钱,有钱才有人归顺。另一方面,善施堂弟子全是徐长锋带出来的,他要是不愿意,带着弟子造起反来也是有可能的。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孔乙除了管管他丝毫不在乎的钱银,满心想的只有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只要许他一处地方苦读,他是很难有什么异议的。徐长锋一向见钱眼开,是个贪财之人,小满只要许他来日有花不完的钱,也不算什么难事。 小满压根没料到棠西会不小心闯入孔乙的禁地,这个意外无疑会大大动摇孔乙支持他的心思,孔乙一旦产生动摇,徐长锋的掣肘无疑也会随之而来。 善施堂盛传小满和孔乙打起来一事并非空穴来风。善施堂所有人都知道孔乙的书房是个禁地,就连有一回周瑜走进他书房,他都崩溃得想死,得亏周瑜苦苦劝了他老半天,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这回,孔乙把火撒向小满,一爪子挠伤了小满的脸,只不过,小满选择隐忍下怒火,没和孔乙真正打起来。要真打起来,孔乙还能有命活? 小满苦着一张被划破的脸回房,走到门口时又想起来该去看看棠西,便往左过了两扇门,敲门道:“棠西?棠西?你在吗?” 屋里头没人回他,小满独自走到树荫下陷入沉思。 这时,棠西正在普桑房中,与刚从外头回来的普桑面对面谈话。 “我们的人查探到消息,江湖上几大门派正往同一个方向聚拢,丐帮和崆峒的人最先到达洛阳,角几和解酉两人频频传信给别的帮派,是为武林盟主一事。”普桑大口灌茶水,粗喘着气道,“你的脸?” “自己给自己扇了个耳光,怎么样,像擦了胭脂不像?”棠西撑着下巴问道,“峨眉障恶师太及武当掌门陈图南可在路上来了?” “在路上,我已派人去严密监视这二人动向。” 棠西敲起指头道:“既如此,小满若要当上武林盟主,先得赶紧当上善施堂堂主才好。” “我方才经过前院,听说小满从他们这儿的酸秀才那处回来时脸上挂了彩,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普桑点头,因为头大,他点起头来也比常人更有分量。 棠西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怪我,惹恼了人家......” 之后两日,被孔乙扇了一记耳光的棠西整日整日挤在善施堂前院,和一群乞丐流民打听孔乙和徐长锋的事儿。 棠西意识到自己不慎闯出的差错有可能会影响小满继任善施堂堂主,一拍大腿决定要解决此事。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令人,深夜,棠西大大方方推开孔乙的房间,慌忙转身合上门,踮起脚跑到屏风后头,躲进浴桶中等孔乙回来。 等着等着,却等来了不该来的人。 棠西隐藏气息,一动不动放眼观察。 屏风那头,有一身着短褐、戴铜面具的人坐在桌前,看起来,也是在等孔乙回来。 棠西知道这人是谁,就是在伏牛山上见过的善施堂堂主周瑜。 周瑜捂住胸口猛咳几声,极尽克制的模样,棠西瞧他的身形,知他已是病入膏肓。 棠西暗自替孔乙发愁,不晓得待会儿孔乙那个文弱书生会不会因为突然面对周瑜脸上那么一张铜面具被吓晕过去。 孔乙推门而入时,一股墨香飘入房中。他进房前先是掸惮衣摆的灰,严丝合缝合上门,施施然转眼一瞥,果真被周瑜吓了一跳。 “灵极。”周瑜定定唤道。 这世上唤孔乙为灵极的人屈指可数,孔乙愣怔半晌,方痴痴地喃喃开口:“堂......堂主?” “呵!你还没忘了我。”周瑜的声音极低极低,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威严。 孔乙浑身一凛跪倒在地,书生的膝盖与地面碰撞出“砰砰”的声响,他忍痛咬牙。 “我知道你,最不能忍受有人来打扰你的清静,像这样的夜晚,你从书房回来,脑子里装满干干净净的圣人学说,定是不愿看见我出现在你房中,一下子扰乱你的清静,你现在定是恼极了我,希望我赶紧离开吧?”周瑜缓缓道。 “不敢,堂主于灵极有再造之恩。”孔乙伏低脊背,“灵极愿为堂主上刀山、下火海!” “说什么再造之恩,你和徐长锋两人,从小满那听说我死了,急不可耐的就信了!我死在哪儿?尸首在哪?你们问过没有?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死了呢。”周瑜拖长尾音。 “小满说您身受重伤,之后不慎掉入了黑蝠的蝙蝠洞......” “当真是笑话!”周瑜惨然笑道,“我知道,我一死,你才算松了口气,再不必时时感念我给你的恩情,就可以全身心投入书本,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俗世的羁绊......圣人们教导你不可忘恩负义,你把那些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你真是个自私自利的自私鬼!我还在的时候,你敢说你没有每天都在期盼我死?” “我!我没有!”孔乙急得簌簌落泪。 “小满那个畜牲,为了这么一个堂主之位,他杀死了黑蝠,他杀死了,对我最忠心的黑蝠......他还想杀我,我知道他发了疯地想杀我,他念起从前我待他的一点恩情,愣是没忍心下手。我知道,那点恩情迟早会被他的狼心狗肺消磨光,迟早有一天,他还要杀我!”周瑜悲愤地握紧拳头,极力隐忍地闷咳几声,“我要你杀了小满!杀了那个叛徒!杀了那个恶人!” 藏身于浴桶的棠西浑身凝滞,有一些不熟悉的细流蹿过她血脉,令她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过去,她还从未深刻体会过人有善恶之分,只知这世上有讨人喜欢的人、也有不那么讨人喜欢的人。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人心有多复杂、多晦暗。她开始反省,自己要做的事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听神女的话行事便永远是正确的吗? 困惑的棠西从未如此想念司辰,她情不自禁地在浴桶壁画出他的名字。 “谁!”听到一丝动静的周瑜警惕回头。 棠西大大方方跨出浴桶,绕过屏风来到周瑜跟前。 孔乙一见到棠西便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好发作。 “周盟主,没想到你还活着。”棠西实打实道。 周瑜讥讽道:“不知棠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棠西拨了拨手指头,强颜欢笑道:“那你俩先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恕不相送。”周瑜冷哼一声。 棠西的脚悬于门槛之上将跨不跨,硬生生扳回来,看向周瑜认认真真道:“对你忠心的,还有柳絮。” 棠西没离开太远,她悄没声息地跳上屋顶,继续留意孔乙房内的动静,胸中涌起消弭不尽的波澜,她一个劲地问自己究竟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过去半个多时辰,周瑜方从孔乙房中出来。他步履匆匆穿过一条长廊,径直向善施堂后山走去。 后山的乱石堆前,有一人正在那等周瑜,等他的人正是小满。 棠西这回提起十二分精神,敛声屏气一小点一小点朝周瑜和小满靠近,试图想听清周瑜和小满在那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听见。 棠西不明白,方才还满腔愤懑说要杀小满的周瑜,这会子怎么到这来与小满两人相安无事的聊天? 第二日,徐长锋从城外带来百余名佩刀的善施堂弟子轰轰烈烈大步走过前院,搞得前院是鸡飞狗跳。 “徐兄!”小满站在回廊上以笑脸相迎。 “哈哈!小满!听说你的功夫大有长进呐!怎么!要不要跟兄弟我过两招,看有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比我还强?”徐长锋笑得浮夸。 “徐兄一路奔波,先进屋歇着去吧!我给兄弟们备了好酒!” 随着徐长锋的到来,善施堂笼罩进一片紧张聒噪的氛围中。大家伙儿都晓得善施堂就要易主了,平日里只关心吃饱饭后找乐子的善施堂弟子们也闲操起堂中大事的心。 一日正午,棠西躺在树上听树下几个刚吃饱饭没事干的善施堂弟子磕牙打屁。 “徐老大带咱们到城里来,该不会是帮他抢堂主的位子吧!” “不能啊!徐老大就爱钱爱玩,善施堂这么大一摊子,他接了,可不是自找麻烦嘛!” “诶!我听说堂主过世之前把位子传给满老大啦!你们可晓得,堂主的白扇如今在哪个手上?” “难不成在满老大手上?” “就是嘛!” “白扇在哪呢?你见着没有?” “我哪能见着!听说会在继任仪式那天,供起来!” 棠西垂下脑袋,忽然出声:“你们徐老大为什么到这儿来?” 棠西这一开口,可把树下几个弟子吓一跳。棠西整日里有事没事就在善施堂内闲逛,堂中弟子都对她眼熟。 稍胆大的一人缓过心神,回棠西道:“徐老大说,过来活动活动,他咋想的,咱也不知呀。” 棠西扬扬手,赶这几个没用的弟子走,她摸摸下巴,忖度起要不要去拜访拜访徐老大,可徐老大的模样忒丑了点,她又不太想去。 犹豫再三的棠西最终过来陪月琴她们摸了几回牌。从没玩过赌钱游戏的月琴她们近几日简直对这玩意儿上了瘾,楚游园不许她们跟善施堂的人混在一处玩,她们就自己拉开场子,玩得不亦乐乎。 楚游园在旁喝茶,莫名其妙来了句:“今晚怕是要出事。” “出什么事?”玩摸牌玩得魔怔的棠西问。 “等着瞧吧!不必瞎掺和。” 用晚饭时,果真出了件大事——善施堂到处有人跑来跑去瞎囔囔,说徐老大被人毒死了! 小满风风火火领几人冲进厨房大肆盘查,几个厨子厨娘颤颤巍巍跪了一地,问来问去,终于有一个厨子交待出孔乙,说孔乙到过厨房。 孔乙说过君子远庖厨,他能到厨房来,不稀奇才怪。 小满连忙带人前去搜查孔乙房间,大肆倒腾一番,顺顺利利搜出来一包砒霜。 自从孔乙房中搜出砒霜这一刻开始,孔乙的罪名即被论定,众口一词——孔乙就是杀害徐长锋的真凶! 徐长锋带来的人一窝蜂挤成一堆唾骂孔乙,或真或假的给他们老大哭起丧来。 小满握准时机,命人押来孔乙,审问道:“孔乙!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成为众矢之的的孔乙满头冒汗,“但是......” 小满截断孔乙的话,控诉道:“好啊你!你和徐兄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毒害他!你不是君子吗?君子怎么能干出此等卑劣行径!” 孔乙如遭五雷轰顶。 七日后,善施堂举行继任仪式,仪式简单而仓促。 小满自拟良辰,恭恭敬敬端出周瑜的白扇,置于神龛上,他跪下,对着白扇连磕三个响头,此后,他便是善施堂的新任堂主。 仪式上,小满面对数百名善施堂弟子,声泪俱下道:“堂主生前待我恩重如山,我一直尊他如父,如今他走了,我决心秉承他的遗志,带大家伙儿过上有家人其乐融融、有银子花不完的好日子!” “好!好!好!”底下一片赞扬之声。 小满提拔上两个新人,一个接替孔乙的位子,一个领着徐长锋带来的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棠西这时候才明白,小满要做的事,根本毋需她帮忙。 第一百三十五章 往日心魔 昆仑山上,四人一猴喝饱水、填满肚子,倒头大睡,整整睡了一日一夜。 倒在洞口的庭司辰被清早的第一缕眼光晃醒,他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爬起身,走出洞口,对着连绵不尽的山岚伸懒腰。 第二个醒来的是西宁,她爬起身张罗着给大家煮热腾腾的稀饭。 寒野原是被小老头用脚踢醒的,小老头边踢边砸吧嘴:“睡得跟头猪似的。” 四峰骆驼似乎也筋疲力竭了,它们蔫答答的匍匐在地。 庭司辰又开始练剑。数年来,他已养成了每日晨起必活动筋骨的习惯,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寒冬酷暑。 小老头的家就是一口洞,一口悬在半山腰的洞,洞门口有一四四方方的平地,平地上置了石桌、石凳,平地尽头便是悬崖。 终于回到家的小老头坐在他家石凳上,翘起脚看司辰舞剑,时而赞叹点头,时而不满摇头,像个国王。 西宁跑到洞旁的瀑布下接了桶水,提进洞里头。洞中两侧有两张巨石形成的天然床板,两张床中央就是炉灶。 西宁用扫帚扫开炉灶上的灰,点燃许久没生起过火的炉灶。 寒野原打着呜咽坐在小老头身侧,很是不能理解地开口道:“前辈,你每年去兰州看花灯,合着你整年的时间大多耗在路上了,你何不直接住在兰州,省了来来回回的折腾。” “你小子懂什么!” 是呀!若不将时光耗在路上,那该如何度过这漫长岁月呢?每日睁开眼,枯对昆仑山脉,有什么乐趣? 汉话进步飞快的西宁接话道:“爷爷说他要回来,和人约好了,在这儿等。” “咦?什么人?那人还活着?”寒野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老头啐野原一声,没答。他要的人,他知道,永远不会来,只不过,当他辗转在路上时,会自欺欺人地想到——人家不是没过来,只是昆仑山太大了,没找得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吧,因为人不在,就错过了,人家是来过了的,只是错过了。 庭司辰一心赶着到龟兹国去,小老头拿他没辙,还没休息好的他只好强打精神筹谋起给司辰祛邪气。 寒野原暗自怀揣满腔好奇问小老头:“前辈,这个,怎么治啊?” “好治好治!”小老头嬉笑一阵后肃然问,“你看,你打不打得过他?” 寒野原下意识抬手搭上自己背后那把大刀,踟蹰道:“这个,得看情况。” “打得过就是打得过,打不过就算打不过,什么叫看情况!”小老头邪魅一笑,“听说你是他二哥,怎么,一个做兄长的连自己的老弟都打不过?” “当然打得过!”寒野原抬高音量。 “很好!”小老头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明儿治他的时候,你负责打败他。” 寒野原开始结巴:“怎......怎么打败?” “你点他的穴,让他动不了就行!”小老头扬起眉头,“诶,对了!你可晓得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发疯?” 混沌的寒野原认真想了想道:“司辰遇事一向比谁都镇定,要说发疯的话,我倒是见过那么一回。” “仔细说说。”小老头催促。 “那时,在江南,他要我去劫下一路车队,我就一个人去了,结果打不过......” 小老头打断道:“等等!你一个人去劫的?你是不是傻?” 寒野原清了清嗓子:“总之,司辰他赶过来,有那么一会子,他突然变得尤其凶残,变得杀人不眨眼,但就那么一会儿,一口气杀了四五个人之后,就变回正常的他了。” 小老头捋了捋思绪,回道:“听你这么说,那小子是为了救你、因为你发疯的!” “不不!不是不是!”野原慌忙摆手,觉得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 寒野原摇起食指道:“你不是说他身上有邪气吗?或许就是邪气突然间冒出来了!” “不会,我探过他的任督二脉,邪气被他克制得很好,除非是发生什么他掌控不了的、又在意到失去理智的事,否则他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疯的。” 寒野原一拍脑袋:“噢!我想起来了!他那时候,他那时候不得不离开棠西,对对!一定是因为棠西,我相信这世上能害他失去理智的,就只有棠西!” “好了!我知道了,你准备准备,准备面对一个疯掉的庭司辰!”小老头的脸半明半暗,语气也半好半坏。 寒野原僵在原地。 此时,庭司辰正沿着河流往上游走,寻找兰州那位红衣女子所说的红色巨石。 蹦蹦跳跳的西宁环绕司辰身侧,一路同司辰说话,说哪棵树长得好看,说哪个山谷会开满不知道名字的紫色小花,说她在哪儿哪儿猎过什么动物。 司辰暖暖地笑着,听西宁断断续续地说话,偶尔惊叹一两句。 昆仑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西宁在山下攒起满满一束鲜花,笑呵呵问道:“庭哥哥,他们都说春过完了是夏,夏过完了是秋,秋过完了是冬,冬过完了嘛,又是春,为什么在昆仑山上,也有冬、也有春呢?” “春是一阵风,吹不到那么高的山顶上去。” 骤然,开眼的老天漫天飘下雪花,雪花洋洋洒洒坠落在春日的草木上,形成一幅寒冬与阳春彼此交融的景象,司辰立马向西宁解释道:“冬风吹下来了。” 两人走到了河水源头,果真瞧见一块从河中央冒出来的红色巨石。庭司辰脱下衣裳和鞋,游入河水中央,摸着红色巨石往水下探,在巨石下的槽里掏出一卷用发绳捆缠的羊皮,司辰小心翼翼拿取羊皮上岸。 庭司辰在岸上解开发绳,摊开羊皮卷,一块通体晶蓝的玉石展现眼前,这便是昆仑玉了。 西宁退着步子走路,甜甜笑道:“庭哥哥可知道吉玉有多神奇?我大哥说了,天底下最神奇的有三样东西,一是沙漠深处白骆驼的血,二是雪山上的冰蚕,三嘛,就是吉玉!” “你说的吉玉,可是这块昆仑玉?” “不仅仅它,你瞧,我脖子上挂的都是吉玉。”西宁捧起脖子上挂的一堆石头。 “这些石头从哪儿来的?有什么用处?” 西宁一本正经道:“这些石头,是神灵的眼泪,神灵流下了蓝色的眼泪,红色的眼泪,绿色的眼泪,好多好多颜色,我大哥说,神灵的眼泪可以安神、驱魔......嗯,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我不太知道。” 庭司辰和西宁回到山洞,小老头立马抢去昆仑玉,将小小一块昆仑玉捏在指尖变换各种姿势把玩。司辰紧跟小老头,看得心悸,生怕不踏实的小老头一个不小心把昆仑玉给摔碎了,祛自己体内的邪气是小事,万一把人家部族的圣物摔坏了,会受到他们全族人的诅咒吧!诅咒这回事,应不应验两说,就怕往后余生天天不停地打喷嚏。 “小子!你过来!”小老头按下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庭司辰的后脑,“你想不想祛掉身体内的邪气?” “想!” “好!那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 “是!” “你看见那条瀑布了吗?” “看见了!” “你走过去,对着那条瀑布,使劲想你此生历经过的最痛苦的日子,从你出生直到现在,听明白了嘛?” “听明白了!” “去吧!” 庭司辰面对一帘瀑布,站了足足一个时辰也想不出来个什么东西。此生最痛苦的日子?痛苦的日子里总会掺杂些别的滋味,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其中痛苦的滋味真没那么明显。 小老头一看司辰的背影便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摇摇头上前道:“你小子!我算是知道邪气在你身体里潜藏这么久,你怎么还没疯了?” 庭司辰没带脑子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个傻子!你见过那种痴傻的人吧?他们就什么都体会不到,就知道一个劲地笑,我觉得你有潜能变成一个完全痴傻的人!” “前辈!要不你来试试?” “是你要治病还是我要治啊!”小老头甩手走开。 庭司辰在瀑布前足足站了有一夜,一遍遍回想此生所遭遇过的不幸事,分毫没激发出那种就要崩溃到发疯的痛苦感。 第二日清早,寒野原起得出乎意料的早,插着腰在洞口的平地上踱来踱去。 昨夜里,小老头交给寒野原一项重大的任务,让他今儿一早务必把庭司辰搞疯。寒野原可愁死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哪能这么容易疯! 寒野原上前拍拍庭司辰的肩道:“兄弟!帮个忙!靠自己的能力疯一次,行吗?” 庭司辰满脸焦灼:“我已经尽力了。” “我要是跟你说棠西死了,你肯定不信,但我要是不跟你说她死了,还能有别的办法让你疯吗?”寒野原愁眉苦脸道。 “很多事,经历的时候看不分明,如今回想起来,反觉释然。”庭司辰顿了顿道,他也很是无奈,小老头让他痛苦,他倒好,反倒释然了! “我这个做二哥的,教你一个办法,你试着把自己代入到一个你臆想出的场景中去!你想想棠西切腹自尽那次,她差一点就死了不是?你就当她那次是真死了!怎么样?来,快闭眼,回到那时候......” 庭司辰紧闭双眼,伴随瀑布的水流声,恍惚间回到了敌营的火堆旁,他看见喷薄的火光,听见泣诉的鼓音。敌国那位汉人太师摇着羽扇,嘴巴开开合合的在说话,他说眼前是为一名叫小西的汉人女子举行的葬礼。 司辰几乎都忘记了他是怎样度过葬礼那晚和那晚之后的几天。模模糊糊的,他看见自己蜷进了一跺丛草,四肢不可控制地颤抖,他看见自己不可控制地挺起身、闯入敌营,疯了般的大开杀虐。 一幅幅画面联翩而至。 无量山谷,棠西的血染红她身下一片海棠花...... 棠西身中蛇毒倒在司辰家门口的石阶上...... 无叶带回全身被冻成硬冰块的棠西...... 善施堂后山,那口棠西待了五年的井底...... 敌国王陵下的墓道,被锁在壁上的棠西...... 棠西说她给巨蟒喂过好多次血,她说想和云儿住在天高高的地方,还有她后颈上的犄角图腾、脚底上用金蚕丝线绣上的生辰。 直到最后,司辰想起棠西挂在嘴角的笑...... 一切令庭司辰心痛的情景化成数道雷电劈入他脑海,司辰无能为力地承认,他是有那么多次、那么多次险些就要永远失去棠西。 濒临崩溃的司辰忽然记起那夜和棠西逃脱敌人追杀,躲进西平府一间马棚里,棠西点头表明是她害死了司辰的爹娘,司辰清楚记得,那晚,体内残留的草乌毒勾起邪气四散,失去理智的他拿手掐住了棠西的脖子,棠西一动不动任他掐着,直到棠西就要咽气前那一刻猛然干咳出几声,司辰方大惊失色地松开手,找回神智。 棠西根本没把司辰掐她脖子一事放在心上,哪怕司辰真要她死,她也绝不会有丝毫介意,不管司辰是不是真要掐死她,她仍固执地抱紧司辰。因棠西略过不提,司辰也没法贸然向棠西解释他不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司辰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差一点就亲手把棠西掐死了。 所有的这些,司辰一刻不敢忘,深深刻在心上。他为避免自己忽然间疯掉,总在极尽克制想起这些,而这一刹那,司辰故意推倒苦心孤诣筑起的一层理智防线,往事排山倒海袭来,不留余地的冲击他。 庭司辰再睁开眼时,竟是重瞳。 寒野原浑身一惊,被吓得不轻。 庭司辰的利爪不由分说地袭向野原脖颈,野原凌空翻个筋斗躲开司辰的利爪。 野原只知司辰擅用剑,没想到他还学过此种阴毒非常的银爪功。野原没拔刀,生怕不慎伤到没脑子的司辰。 小老头在旁兴高采烈地吼:“快!还不快制住他!” “前辈!”寒野原一边在四方平地上跳来跳去躲发了疯般追他的司辰,一边求助道,“前辈,你武功高强,你来降服他!我!”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干!” 寒野原于电光石火间分神瞅一眼盘坐于石桌上的无所事事的小老头,因为这个分神,他瞬间被疯狂的司辰钳制住。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黑暗漩涡 人间六月,孩童捕鸣蝉,农夫挑来一担新鲜瓜果,停在茶棚底下一面灌凉茶一面狂躁挥扇的棠西脚边。 “姑娘,今儿天阴,你咋出这么多汗?来来,尝尝俺种的西瓜,清凉解暑的。”老农绽开黝黑的面皮,热情洋溢道。 棠西弯腰捡西瓜,豆大的汗珠“咚”一声跳在西瓜上。 老农自夸道:“这十里八村的,属俺种的西瓜最好最甜!你去别人家地里瞅瞅,他们那西瓜,还没碗大呢!俺的西瓜又大又甜,卖得最好!诶!姑娘!瞧你们这么多人,多挑几个嘛!多挑几个!” 棠西捡了四个西瓜,随口吩咐:“燕二,给钱。” 小满立即抢身过来掏出一锭银子扔进老农怀里。 老农瞅见小满的手,张开大口震惊道:“哎呀!大官人!这么大热天,您咋还戴手套呢!怪热的!” 小满带在身边的善施堂弟子“嘿”一声一脚踹翻卖瓜的老农,恶狠狠道:“老不死的!你懂什么!还不快滚!” 老农一把老骨头在黄土上滚了几圈仍没爬起来,棠西便放下凉扇,躬身拉了老农一把,致歉道:“对不住了,手下人没个轻重,没伤着您吧?” “没没!”老农挑起扁担歪歪扭扭地慌慌忙忙走了。 棠西坐直身子,瞅四个圆滚滚、绿油油的西瓜瞅了半晌,朝坐在另一桌的普桑招招手,安排他抱走其中三个瓜,方拔出西蜀短剑大刀阔斧来切留下来的那个最小的瓜。 棠西活这么大,还没过过热成这样的夏天,手心满是湿汗的她把短剑握得滑溜溜的。。 无微不至的月琴关怀道:“棠姑娘这个样子,还是回去歇着罢,做什么要去什么白马寺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去不可了!身子要紧呐!” 棠西赶着去白马寺,是因为得知各大门派都赶着去白马寺的消息。她听完月琴的话,耸了耸肩,发觉自己还真没有非得赶过去的必要。去干什么呢?杀障恶和陈图南?和人家无冤无仇的,果真要杀他们吗? 白马寺被那个敌国来的奸细印真搞得乌烟瘴气,印真方丈死后,他为敌国细作的事被捅露出来,寺中住持立即一扫帚赶出去十几个平日里与印真相交甚笃的和尚。普桑偷偷告诉棠西,白马寺其实是他们的秘密据点之一,里头的和尚和常去白马寺礼佛的香客当中都潜伏有康虞的人。 小满也赶着要去白马寺争夺武林盟主的位子。 无声无息当上善施堂堂主的小满近日收到江湖上各路英豪的拜帖,当然也有明目张胆来骂他的。 棠西特意递给楚游园切好的第一块瓜,嘿嘿笑道:“要不你去,帮忙办件事,我就不去了!” “你到哪,我们就跟到哪,没得商量。”楚游园推拒棠西递过来的瓜,他一向不食用会弄脏他的手和衣裳的食物。 棠西将第一块瓜转递到燕二手中:“你舍得月琴她们跟着晒太阳?多热呀!” 燕二连忙附和:“对呀对呀!晒坏了可怎么好!” 楚游园露出无赖的笑:“就你一个人热得冒烟,我们可没觉得热!” 棠西环视一圈清清爽爽的、甚至戴了面纱的月琴她们,心情郁闷。 其实,棠西清楚小满的手腕,从他拿下善施堂堂主一位所采取的计谋就可以看出来,此行前去白马寺,棠西相信小满自会自行解决干净前路的障碍,也是无需她操太多心的。 可小满这个人,已然拉着棠西陷入了黑暗的漩涡。 阴谋诡计,比真刀真枪更令人望而生寒。 白马寺乃千年古刹,古朴庄严,一行人靠近山门,便觉佛音檀香扑面而来。 佛寺总具有一种魔力,令人心生畏惧,不敢在其间起坏心思。 山门下,丐帮一伙人正挤挤搡搡将一名光头小和尚簇拥在中间,勾肩搭背地说着话。 “这位师父,你就听咱们的,出了事咱们担着,与你无关。” “阿弥陀佛!住持交代,不能出差错!” “啊呀!小和尚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个善施堂的新任堂主有多无耻!他嘛,害死了待他恩重如山的周堂主,自己当上堂主,如今竟还敢觊觎武林盟主之位,他这个脸皮简直是比城墙还厚嘛!” “诶!还有还有,他追认周盟主为父亲,昭告天下说他是周瑜的义子,还说从此以后他也姓周!你说!人家周盟主连个老婆都没有,哪来的这么大个儿子!” “周盟主泉下有知,晓得有人不知羞耻喊他爹,还不得气得活过来!” “你们不知道!那个小满,是大街上捡来的孤儿,没爹没娘的,上哪知道自己姓什么!他不巴着死去的周盟主姓一回周,难不成还要人称他为小堂主不成!” “哈哈哈哈!我还听人说,说他白天夜里都戴着手套!你们说,这么大热天,他戴个手套做什么!神经兮兮的,哪有半点当堂主的样子!” “我听说他大字都识不得几个!那个话怎么说的来着!” “胸无点墨!” “对对对!就是胸无点墨!还想当盟主呢!” “咱们帮主说了!迟早得扒光他衣服,瞧瞧他衣服底下藏着什么畜牲样子......” 小满再也没法听下去,他怒吼一声,推出一掌打倒那个大放厥词说要扒光他衣服的丐帮弟子。 揽成一坨的其余丐帮弟子们顷刻间作鸟兽散,被打倒的那位当即毙命。 白马寺的小和尚眼见打死了人,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门乃清净之地,施主何故大开杀戒,阿弥陀佛!” 小满带在身边的善施堂弟子立即回道:“他们出言不逊,按江湖的规矩,我们堂主给他点教训,合情合理!” 小满此行不像别的帮派那样带来成群结队一堆弟子,他只带了四人,可因有楚游园他们跟着,显得人也不少。 白马寺的住持和丐帮帮主角几得知山门出事的消息大步跑出来,随后,已到达寺中的其他武林各派人士也聚拢过来,山门处站满了人。 棠西瞧这架势好似不太好收场,问身旁的楚游园道:“这可怎么办?” “别慌,看着吧!”楚游园老神在在道。 角几大声囔囔:“善施堂新任堂主,周小满,恃强凌弱,杀死我帮弟子,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各帮各派的人小声嘀咕:“周盟主那是何等风度,瞧他!哪及周盟主一分呢!竟是个残暴无情的人。” “贵帮弟子出言不逊,他说角几帮主想扒光我的衣服,不知可有这回事?”小满镇定自若道。 一片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角几的脸皮青一阵红一阵,像是当众被小满扒光了衣服,他挺起胸膛抬高音量道:“空口白牙,周堂主岂能信口胡诌!你杀死了本帮弟子却是事实,杀人偿命,周盟主这就拿命来抵!” 角几说着就挥出棍棒,棍如雨下,小满腾身闪避。 峨眉障恶师太站出来道:“住手!佛门清净之地,岂容尔等凡夫俗子在此放肆,角帮主和周堂主若要解决仇怨,请马上离开白马寺,自行去找别的地方!” 崆峒派玄空太极门掌门解酉附和道:“师太说得没错!你俩此等行径,无疑要乱了武林各门各派间的和气,有什么事还是先赶紧离开此处再议!” 角几听此话就不开心了,他此行是来争武林盟主之位,哪能就这么离开!他连忙住手,趾高气扬道:“我没错!是周小满杀人!要走也是善施堂的人离开!至于丐帮和善施堂的仇,依我看,留待日后清算也不迟!” 小满于万众瞩目下坦然笑道:“要善施堂的人走,走便是了!” 棠西瞠目结舌,不晓得小满打的什么算盘。 善施堂一行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离开白马寺,小满径直带大家伙住进了白马寺旁的尼姑庵。 棠西感到,这一切都是小满预先安排好了的。 小满近来练火蛊功,练火蛊功者,最难战胜的是自身的欲望。小满虽得周瑜传授的避免走火入魔后丧失神志的心法,可到底无法避免走火入魔这回事,故而,为全力掌控走火入魔程度的小满,尽可能地在躲避棠西。 夜深,蝉鸣不止,小满褪下手套,现出血管毕现的一双手背,一根根血管通红通红,如有赤红的蜘蛛网在上盘结。小满缓缓脱下上衣,露出大肆盛开血红花朵的胸膛和后背,他的整个身躯如遭雷劈,丝丝条条的血红纹路爬满身躯。 幽深夜色下,一道黑影闯入楚游园房间,黑影恭恭敬敬递上一方木盒,楚游园接过木盒,挥挥手,黑影瞬间消失无踪。 楚游园打开木盒,捡出盒中的一块通体碧绿的冷玉,他将冷玉握在手心跨出房门,随后旋身跃上屋顶,朝坐在屋顶上乘凉的棠西走近。 棠西撑着下巴怔怔的坐着,她听到身后响有脚步声,也听出来人是谁,昏昏沉沉道:“你睡不着?” “我来给你送样东西。”楚游园将冷玉贴住棠西后颈。 棠西感到后颈处晕染开一阵清凉,清凉直抵心坎,她兴奋转头道:“这是什么东西!” “一块冷玉,送你。”楚游园将冷玉置于棠西手心,“你戴着它,就不会那么热。” “多谢!”棠西真心诚意道。 楚游园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棠西兴高采烈的将冷玉贴于额上。 “你刚刚在想什么?”楚游园开口问道。 “嗯......我在想小满的事。” “不用想太多,有些该发生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棠西扭头问道:“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楚游园想了想道:“我且先问你,你可知道江湖中各大门派的人为何会聚集在白马寺?” “我听说是白马寺的住持主动提出的。” “佛门清净之地,那白马寺的住持为何要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叫来寺中?” 棠西摇摇头。 “那是因为,白马寺的住持也知道,寺中还留有印真的余孽,不把寺中余孽清理干净,白马寺将永远不会太平,住持是想借这次推选武林盟主的机会,逼余孽现身。” “怎么逼?”棠西不解,她没对楚游园隐瞒,“普桑说,我们的人的确在寺中。” 楚游园顽皮笑道:“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你以为我跟在你身边是为什么?我就是要阻止你去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事,一旦陷进去,必会有数不清的恩怨是非找上门来,到时,你撇都撇不干净,只要有我在,就不会任由你被扯进刀光血影中。” “有这么严重?” 楚游园伸长腿,松松垮垮问道:“你非要到这儿来凑热闹,可是康虞给你派了什么任务?” 棠西沉吟半晌,方老老实实道:“她要我杀两个人。” “障恶师太和武当掌门?” 棠西诧异:“你怎么知道!” “这两位,德高望重、武功高强,是最有可能继任武林盟主的,其他那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楚游园淡淡道,“障恶师太倒是来了,武当掌门至今没现身......康虞要你杀他们,你是不是为此感到困惑?” “你又知道!” “你的身体告诉了我。”楚游园放下手肘,撑在瓦砾上,笑起来道,“与你相处的时日已不算短,自然能观察出一二分,若不是陷入纠结,你怎么会热成这副样子。”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棠西原本就很希望楚游园能为她指点迷津,此番楚游园主动找上门来,正合她心意,便立马问出憋在心里头很久的疑问。 “你得跟我走,赶紧离开这儿,尤其是要离开小满身边。”楚游园长叹一口气,“但我知道,你不能,你走了,恐怕也活不长久。” 棠西徐徐点头:“神女不日就要到中原来。” 楚游园忽然坐起身道:“现在,只能祈祷庭司辰能快些回来了!” 棠西先是赞同点头,她的确无比盼望司辰能早日归来,随即又问道:“他回来就有法子了?” “你不清楚他干什么去了?” “他说去西域寻一样东西。”棠西摇头。 “对!就是去寻一样东西。”楚游园站起身,顾自跳下屋顶,他不打算和棠西多说,怕徒增她难受。 是夜,一抹黑影悄悄潜至障恶师太床畔。 黑影眼神狠厉,咬牙举剑下刺,剑光闪上障恶师太眼皮,师太登时瞪开眼,当即抬脚一扫,险险擦过剑尖。 师太腾身起剑与黑衣人周旋再三,纠缠间一剑挑飞黑衣人的蒙面黑布,师太惊叹不已:“是你!” 黑衣人慌忙跳窗,逃之夭夭。 障恶师太没去追,她掌起灯,独对烛光陷入沉思。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到中原去 西宁垂埋脑袋对着地面画圆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她最疼爱的白猴都被她晾去一边了,烂漫的她一下子变得低沉伤感,谁都晓得她是为什么。 西宁的爷爷和她的庭哥哥已在洞内不吃不喝整整耗了三日,她知道,等庭哥哥醒来,他就要走了。 白猴不要脸地撅起屁股蛋儿蹭西宁的胳膊,西宁没心情搭理它——为什么人们总要分离呢?长长久久的在一处不好吗?为什么世上的人们总在路上赶着分离、赶着遇见,何必赶来赶去搞得这样麻烦呢! 可怜的白猴发出几声低吟,轻轻一跃跳上石桌,磨磨蹭蹭往石桌上躺着的寒野原身上爬,一屁股坐在他肚皮上,甩起它的小拳头一下一下砸野原。 福至心灵的野原叹了口气,坐起身,跳下石桌,蹲到西宁身旁,伸出手指头陪西宁一起在地上画圆圈。 “不开心?”野原明知故问。 西宁傻傻笑出声,眼里却闪出小泪花,像个孩子似的撒娇道:“我舍不得你们走。” 寒野原软哒哒道:“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司辰不是说过了嘛,会回来看望你和前辈的!” “我和爷爷大多时间都在赶路,他要怎么样才能找得到呢!”西宁哽咽。 “缘分天定,若有缘,定会重逢,你要相信,咱们有缘。”野原真心认为自个根本不会宽慰人,仅会说出如此苍白无力的宽慰话语。 “倘若我和爷爷到中原去,该到什么地方找你们?”西宁睁大湿漉漉的眼睛。 寒野原左思右想,考量着绝尘谷和楚游园的竹屋都太过隐蔽,他脑中灵光一闪,自认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欢快道:“你和前辈若到了洛阳,找到洛阳城最贵的金赟客栈,用小刀在客栈门口的柳树上画下一只猴子,再刻下你们落脚的地方,我和司辰自会去找你和前辈。” “我记下了!”西宁露出一个满怀希望的笑。 洞内,豆大的汗珠自小老头颊边滑下,他贴在司辰背上的两只手已灼红得像被烤熟了的熊掌。 庭司辰赤裸上身,口中含了那块昆仑玉,不断有乌黑的烟气从昆仑玉上冒出来,升腾至洞顶。 今夜,是最关键的一夜,成或败全看这最后一夜了。 小老头不像无木那样偷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阴毒功夫,他的内力阳正雄厚、精纯无比,功力已臻化境,只有用这般刚醇的内力方可逼出司辰体内的邪气。 小老头没告知司辰,他要将自身三十年的内功渡入司辰体内,只有这样,才可逼出于司辰筋脉间盘踞良久的邪气。 司辰虽一动不能动,意识却分外清醒。他全无杂念地枯坐了三日,能感受到邪气正一丝一缕抽离出他的身体。邪气在司辰体内轻飘飘的摇摇摆摆,就好像在与争执多年的兄弟挥手告别一样。 如抽丝剥茧般,司辰一点点剥离掉躯体内压积许久的沉重,慢慢的,一步步踏入到清明的境界。外边的风声、水声愈加清晰的响彻耳畔,细碎的砂石坠落悬崖、幼小的昆虫在摇晃的树叶上蠕动、白猴伸出爪子轻轻挠腮,世事巨变,一切的响声都被放大,好似老天爷给万物安上了喇叭。 漫漫长夜悄然逝去,清晨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水雾镀上光辉,一团一团消散,疲惫的小老头终于歪头倒在石床上,司辰也随之倒下。 整夜不敢合眼的西宁和野原一个箭步冲到石床边,探了探倒下两人的脉搏,知道他们只是太累了,方安下心,妥妥帖帖安置他俩并排睡好。 庭司辰和小老头昏睡一夜,又一日天亮,两人相继睁开眼皮,彼此呆滞对望,过了良久方回过神来的小老头一脚踹翻庭司辰。 滚下石床的庭司辰摸着咕噜咕噜乱叫的肚子爬起身,学棠西那样委委屈屈道:“好饿!” 西宁连忙举来早为二人准备好的鹿肉,庭司辰和小老头一看到鹿肉,立马两眼放光。 “西宁特意为你俩猎的鹿,用火星子整整烤了三天三夜,碰都不许我碰一下!诶!分我吃一口!”寒野原伸长手去抢司辰手里的鹿腿。 饿极了的司辰没精力多想,像猛兽护食一般挥开寒野原,居然一把将寒野原挥到了地上。 “哇!你小子!功力大增呐!”寒野原惊叹道。 庭司辰满目疑惑,瞅向吃得满脸是油的小老头,呆呆怔怔出声:“前辈?” 小老头塞了满满一口肉,口齿不清道:“干什么!不把我的功力渡给你,怎么祛你体内的邪气!白白让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还装什么傻充什么楞!” “我......”庭司辰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的确是不劳而获捡了个大便宜,得来小老头苦苦精修了数十年的功力,实在令他无法安心,尤其是面对小老头的满头白发和稀疏的白胡子,更令他抑制不住地深深谴责自己。 “你也不必感到受之有愧!”小老头抹了一把嘴皮子,“先前就同你说了,因果轮回,自有报应,你在我这儿捡了便宜,全因为你师父师娘,自然也会因为别的人在别的地方栽个大跟头!比如说寒野原这不靠谱的小子,指不定你日后就要在他身上栽个大跟头!” “我?”寒野原浑身不服气地指向自个的头。 “多谢前辈!”庭司辰忽然双膝跪地,“前辈若不嫌弃,我想拜前辈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生必全心全意孝顺前辈!” “哼!你小子,有个师父还不知足,还想认我做师父,想得倒美!”小老头扭开身子。 寒野原终于捡到一块好肉吃,快意道:“好歹称你一声前辈,也没见指点指点晚辈的刀法!” 小老头一口气喝光西宁递来的奶茶,牛气道:“你的刀法太差劲了,要想拗过来,难!当然!庭小子的剑法也差劲!” 西宁立马提议:“不如爷爷教教他们!” 庭司辰坐回原地,抬手谢绝:“我俩还得赶路,不可多耽搁。” “嘿!我还没说不答应呢!你小子竟敢对我不敬!”小老头不乐意了。 庭司辰抱歉笑笑:“前辈,真是对不住!实在是有急事,多耽搁一天也不行!” “你就这么着急赶着去寻什么药!”小老头气哼哼的,居然有人不肯学他的武功!他愿不愿意教是一回事,但绝不容许有人不愿意学! “前往龟兹国,寻找鸠罗棱的解药,棠西她被人施了迷魂术,需要这种解药。”庭司辰转念问道,“前辈见多识广,熟悉西域,不知可曾听说过迷魂术?可晓得哪里生长鸠罗棱这种迷魂草?” 小老头沉思良久,方言简意赅回道:“龟兹王宫。” 吃完鹿肉,庭司辰便拉起寒野原急急忙忙要上路,这可把西宁急得红了眼,才和睁开眼的庭哥哥说上一两句话,他这就要走了!西宁的难过不肯在庭司辰面前表现出来,她强颜欢笑送司辰和野原下山,给他俩收拾出一大袋路上吃的东西,细细详尽描述一通通往龟兹国的路线,故意躲到小老头背后避开司辰,勉勉强强挤出一张烂漫的笑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落下眼泪哭出来。 “庭哥哥,寒大哥说我可以到洛阳城去找你们。”西宁探出头,掩藏不了嘴角的苦涩。 庭司辰温和笑道:“好啊!你若来找我们,我们定带你好好玩一玩。” “说好了!”西宁继续将自己藏回小老头身后,她张了张嘴,又合上,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小老头掏出一张羊皮,羊皮上边用木炭潦潦草草涂满了字,小老头将羊皮交到寒野原手里,郑重道:“好好收着,别让水浸湿了,浸了水字就可都看不见啦!这上边写的是我毕生所得!” 寒野原和庭司辰呆若木鸡。 小老头清了清嗓子道:“你俩的刀法和剑法已具器形,可光有形是远远不够的啊!你们两个,按羊皮上写的修炼气道,以气补形,假以时日,定能有所获。” “前辈,你毕生所得,就这么点儿?这加起来还不足三百个字呢!”寒野原为粉饰离别的伤感,苦中作乐道。 小老头一反平日潦倒,端端正正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甚至不够干好一件事,我孤苦了一辈子,全身心琢磨气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去掉虚浮,所得不多,只够写满这张羊皮纸。” “天底下多的是空洞无物的虚话,真正的好东西,总是极其简明扼要的,前辈珍赐毕生心血,对我俩来说无上宝贵,实是我俩之师,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庭司辰拉着寒野原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只有在武学这条道上苦苦求索过的人才明白,一个人的毕生心血有多难得,要有多慷慨才舍得将其倾囊相授给他人。人们总说拜师拜师,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天上能掉下块大馅饼、得以拜上一名登峰造极又知无不言的师父,或是有许多庸庸无为的徒弟总埋怨自己的师父藏着掖着,他们又可知师父的苦处,一个为人师的也须经过长途跋涉才遇得上一名称心如意的弟子。 小老头立马背过身,挥挥手:“无知小儿!快走!” 西宁看她爷爷一个劲儿的揩眼珠,她看见一点湿湿的水从爷爷指缝间滑出来,自己也终于忍不住落下强忍许久的泪水。 庭司辰和寒野原走出三步回一次头,直到转过山脚,再也瞧不见小老头和西宁。 循沿昆仑山脉,路还长着,远得瞧不见尽头。 庭司辰和寒野原骑骆驼赶路,白日里背下小老头授予他俩的心法,背下后一点一点领悟,时而相互交流沟通,一起高山仰止,慨叹小老头武学之精。 夜里,两人一齐想念小老头和西宁,分别后才体会到,原来从前和小老头、西宁一同走过的路,是如此热闹。 一片又一片沙漠,没有尽头,沙漠中的绿洲,用西宁的话说,是神灵的眼泪。 西宁赠给司辰和野原一人一块吉玉,每当两人摸不准方向时,便把西宁赠的石头搁在地上,风把石头吹往哪个方向,便往哪个方向走,总是没错的。 两人好不容易走出迷宫般的石林,如飞鸟投林般急切地冲进一片鲜枣林。 行过荒凉的戈壁滩和沙漠,偶尔碰见覆盖于贫瘠土地上的稀薄植物,都会令寒野原和庭司辰惊叹良久,更何况眼下面对这么一大片整齐茂盛的果林呢! 激越的两人惊起几只秃鹫,大肆取摘枣树上结满的红彤彤的果子。两人记得西宁说过,有枣子吃的地方便是若羌。西宁说起这句话时脸上露出异常甜美的笑容,此刻尝到甜枣的两人总算是明白了西宁那时的心情。 骑在骆驼上啃枣的两人来到果林尽头,直面碰上一位穿汉服的年轻人,年轻人主动迎向司辰和野原,用蹩脚的汉话询问道:“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从东边来?” 野原掩了掩装满红枣的口袋,心虚道:“是的!你是?” 年轻人慌忙拍理身上的短褐,显得有些激动:“可是从长安而来?” 野原想了想后点头:“没错!” “果真如此!”年轻人激动地跳脚,“我爷爷也是从长安来,一生驻守此地,直到白发苍苍,魂归故里。” “瞧你相貌,确与中原人更像些。”庭司辰笑道。 年轻人心潮澎湃:“我一直想去长安看看,我听爷爷说那里八水环绕,楼高百尺,夜里灯火通明,锦绣如云,是他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两位兄台怎么会从那样美好的地方到这儿来?” “来寻一样东西,一样长安城没有的东西。”庭司辰应道,“敢问兄台可知龟兹国?” “兄台要去龟兹国?”年轻人兴奋拍手,“可巧!我正晒了些干枣打算送往龟兹,两位不如再多等一日,一日后我们一路去!” 庭司辰和寒野原住进了年轻人的家,年轻人止不住好奇,不断向野原打听长安的故事,野原真假掺半地讲给年轻人听,不忍心打破年轻人向往中原、向往长安的美梦。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险象环生 武林盟主,不仅武功要在江湖上数一数二,还得两肩如铁、胸襟似海,否则让一个没什么德行涵养的败类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整日里有事没事集结各大门派搞事情、兴风作浪,怕是要令原本就险恶的江湖鸡犬不宁。 武功这回事,瞬息万变,有不断进步的,也有不进反退的,高低常在一念之间,胜败总是无常,故而江湖中人老动不动就拉开场子比试,比比看才晓得哪个更厉害、哪个已是江郎才尽。也是由于这样比来比去,等差相较仅拼对方,导致中原武林落入窠臼,要么整体衰落、要么齐齐谋强。 近三十年来,汇集于白马寺中的武林正派们都深深浅浅地感觉到中原武林之势的下滑,大伙儿皆有颗奋进图强的心,才一次又一次打上无极峰的主意,图谋不轨夺取无极峰的邪门歪道。 武林大会的擂台就设在白马寺第一重大殿天王殿前,这日,香火鼎盛的白马寺关上山门,寺中鲜少露面的五大长老端坐于擂台下的正中央,其余武林各派环绕擂台、陈列布满地面。 所谓的武林大会,其实就是把大家伙叫在一起比武。各派的颜面全靠在比武中挣来,赢了才有脸面,输了便令谁都瞧不起。可见,各派掌门帮主的压力也不小。 白马寺的住持登上擂台,正要宣布比武开始,小满的声音不咸不淡传来:“来晚了!” 丐帮帮主角几立马暴跳而起:“你不能来!” “笑话!我怎么就不能来?”小满冷哼一声,坚挺胸膛,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 障恶师太的脸色极其难看,煞青煞青的,她的眼光悠悠一瞥,瞥角几一眼,角几立即像吃了鳖,一声不敢囔。 武林大会拖至今日才召开,全是因为接连几天的夜里,陆续有武林豪杰丧命,丧命者浑身铁硬,前胸一个焦黑的掌印,焦黑处的皮肤翻飞绽裂。 有人认出这种功夫,断定是火蛊功。江湖传闻,说当今世上只白易之一人练成了火蛊功,白易之鲜少现身江湖,甚至有人说他已不在人世,难不成是白易之化成厉鬼前来索命的?障恶师太思来想去,不知这江湖上除了白易之还有谁会此等邪门的功夫。 障恶师太的脑中闪过那夜意欲暗杀她的那张面孔,不禁浑身一凛。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武林中每回盛会总会冒出几个武功突飞猛进的人物,今年,小满就成了这么一位人物,他的功夫过于诡谲,几无敌手。 障恶师太没在小满身上看出半分周瑜功夫的痕迹,她隐隐察觉出有哪儿不对劲。 棠西和普桑倒是跟着小满到白马寺来了,嫌人多的楚游园和月琴她们却没来。月琴不来,本性大改的燕二也是不会来的。 百无聊赖的棠西一双眼睛瞟来瞟去,浑不自觉地落入了另一双眼睛眼里。 那是一名僧人,一个挤在丐帮弟子间的僧人,他的衣裳比他周围那帮丐帮弟子的还破烂,他的两颗眼珠极大,大得一尘不染,他攥起一串磕磕碜碜的佛珠,微微俯背,朝棠西念了句阿弥陀佛。 棠西记得这个大和尚,记得曾与他在下扬州的汴河上共乘过一条船。那时,司辰把他推给两个丐帮弟子,没想到,他仍在丐帮。 棠西露出得遇故人般的激动笑容,不顾人多眼杂,径直朝大和尚走去,热乎乎打招呼道:“大和尚!你也在这儿呢!” “女施主,咱们又见面了。”大和尚爽朗笑出声,“贫僧法号空行,不要再大和尚大和尚地叫,这儿是佛寺,和尚多,你瞧瞧,你叫一声大和尚,多少秃驴回头来看。” 棠西惊讶:“你......你说他们是秃驴?” 大和尚空行嘿嘿笑道:“世人戏称和尚为秃驴,实则,像他们这些才是秃驴,贫僧不是!” 棠西见识过大和尚的辩才,才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他顶嘴,和尚说什么就是什么! 空行往棠西身后望了几遭,没瞧见他在船上遇见的另一个年轻人,也没问。 棠西见空行是让几名丐帮弟子恭敬地围拥在中间,看出来他是很有些地位的,打趣道:“大和尚,你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大和尚放下转动在胸前的佛珠,垂头道:“时局乱,和尚我不过是捡了个空当。” 棠西将嘴巴凑至大和尚耳畔,悄声问:“大和尚,你也不必选别人来当什么帮主,我看你就最好,你们那个帮主本事不大、嗓门倒大,还不及你一根脚趾头!” “一切自有定数,谁来当帮主早已天定,不必妄自揣测。”大和尚遥遥望向擂台之上,“就好比武林盟主的位子,由谁来当,可不是眼前这些人说了算的。” “那谁说了算?”棠西不解,“谁打赢了不就谁是武林盟主了!” “你以为,比武赢了就能当盟主?要有这么简单,哪来的这么多妖魔鬼怪、乱世怪事。”大和尚睁大眼珠。 棠西踮起脚尖,略过数不清的头顶,望一眼在擂台上威风八面、屡战屡胜的小满,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普桑走过来找棠西,棠西恰好觉得没意思,想回去,邀请空行大和尚道:“大和尚,我们住在旁边的尼姑庵里头,不如一起去坐坐?” “我一个和尚,跑到尼姑庵里去,要被人笑话的!”大和尚婉拒道。 棠西走在普桑身后,一路摘花折草,绕过一座亭台时竟见楚游园立在上头和什么人在说话,她激动摇手:“楚游园!” 楚游园笑看向棠西:“怎么?不看蛐蛐打架了?” 棠西快走几步超过普桑,朝楚游园那处小跑过去,也不晓得她急什么。 和楚游园说话的这人开口问道:“这是?” “她叫棠西。”楚游园介绍道,“这位是普桑。” “幸会。”这人拱手道。 棠西朝这位不认识的人笑了笑,算是回礼。 “你方才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楚游园关怀道。 棠西耸耸肩:“没什么事呀!不过是见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不认识的人,忽然碰见熟人,尤觉亲切罢了。” 楚游园笑道:“方才我和陈兄说起要去找连横会会,他就在这附近,你可想去?” “连横?”棠西蹙起眉头。 “噢!”想起棠西不记事的楚游园解释道,“他是庭司辰的大哥。” “大哥?”棠西念叨大哥两个字,顿时来了兴趣。 “怎样?去不去?定能在下任武林盟主继位前回来!”楚游园几乎是在蛊惑棠西。 棠西开怀点头:“好!走!” 普桑仍回尼姑庵,棠西随楚游园他们步行去找连横。 三人展开轻功,一路点掠地面,擦花撩叶,步步生风,不一会儿便走出了十里路。 楚游园的朋友漫不经心开口道:“也不知连兄弟在是不在。” “什么?大兄弟!你不晓得他在不在!那咱们就这么赶过去,万一他不在,岂不是白走一遭!”棠西讶然。 被棠西称作大兄弟的男子怔了怔,方大笑回道:“在下陈图南,你可以叫我陈大哥。” “什么?你就是陈图南!”棠西愈加惊讶,迅猛扭头瞅向楚游园,差点没把脖子给扭伤了,得到楚游园不怀好意的微笑。 原来他就是武当剑派掌门陈图南,他就是康虞要棠西杀的人。 陈图南道:“我们一路赶过去,赶着去见连兄弟,已是心满意足,不求他在或不在的。” 棠西咂摸着陈图南的话,觉得有道理,但还是觉得他这样说起来像个大傻子。 一个时辰过后,三人抵达连教腹地。 “连教已不复存在,连兄弟竟还在这处住着。”陈图南一阵慨叹。 “我听他说,白易之不能晒太阳,住这底下是再好不过的。”楚游园抬步穿过高约五丈的拱门,转入洞巷。 弟子散尽的洞巷愈显阴森寒凉,穿行于狭窄甬道的功夫足够三人在外头跑出二里地,直到三人将最黑诡的一段路甩至脑后,才总算行至较为开阔处,三人直朝粗壮的树干那方奔去。 棠西见楚游园和陈图南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翻找什么,好奇问道:“连横在树根底下吗?” 陈图南真是头一回遇见像棠西这般有趣的人,畅快笑道:“听寒兄弟说,连兄弟常在树根底下藏酒,我俩特此瞧瞧。” “噢!” 没瞧见酒坛的楚游园不满起身,环视四周,叉起腰道:“野原说此处的甬道和耗子洞一样多,瞧那些成堆的石头,该是故意堵上去的,他们仅留下了这么一小块地方,倒也足够。” 树根密集处的穴口下恍然显现一位身穿红衣、脸煞白煞白的男子,一句废话也无的道:“找连横?” “没错!”陈图南立即应道。 “稍坐一会儿,他出去了,很快回来。”红衣男子的声音清清冷冷,听在耳里,全无一丝热气。 楚游园和陈图南在石凳上落坐,棠西坐上石桌。 脸色惨白的男子转身走入穴口里头,没一会儿又出来,他出来时左手提了一壶水,右手握了三口杯子,他无声无息靠近石桌,面无表情地为三位来客倒茶水。 “易之,叨扰了。”楚游园歉声道。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棠西还是头一回见楚游园在人前低声下气的,棠西不禁暗自夸赞起眼前这位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易之可真是神人! “无妨,好容易来一次,该倒上好酒的,可惜酒让连横喝没了,还来不及酿。”易之的声音轻轻的,轻得像没有一丝气力。 “他回来多久了?怎没到我那儿去?”楚游园道。 “神人!再给我倒一杯,方才跑了远路,渴极了!”棠西笑咧咧的。 白易之一面给棠西指间的那只杯子倒满茶水,一面道:“他去了,你们都不在。” “易之!易之!快看!我带什么回来了!”人高马大的连横居然捧回一束五花八门的鲜花来给白易之献宝来了,鲜花梗下还有一只浑身是血的胖兔子。 楚游园嘲讽道:“连大侠果真神勇呐!” 白易之把先前连横特地为他留下的几人全赶走了,于是没人照顾吃喝,凡事只好自己亲自动手,连横在的话,自然是连横动手。 连横扔开兔子,妥妥帖帖将鲜花递给白易之,拍了拍手,很是无地自容地道:“啊呀,你们怎么来了!” 脸色煞白的白易之脸上竟泛起一抹红晕。 “不是来找你的。”楚游园抿了口茶水道。 “找易之?”连横瞬间找回伟岸的形象。 楚游园定定道:“你们可知,中原武林又有一人练成了火蛊功,此人正在武林大会上抢夺武林盟主的位子。” “什么?”连横不敢相信,“他不惧阳光?” “嗯!”陈图南点头,“近日来,相继有武林人士因火蛊功丧命,一些人在传,说是白易之到了。” “易之在洞里,从未出去过。”连横眼角那道刀疤鼓起,“那人为何不惧阳光?” 楚游园摇头:“还不清楚,你先别急,此番前来就是为商议此事。” 棠西这才明白,楚游园和陈图南根本不是心血来潮来找连横玩的,根本就是有事要商量。 连横缓了缓心神道:“你们怀疑那人用火蛊功清除异己,甚至把罪名推到易之头上?” 楚游园叹口气:“不仅如此,还有人假扮成陈兄的模样,大肆进行暗杀的勾当,还屡屡不成功,在人面前暴露出一张陈兄的脸。” “我就是在赶往白马寺的路上听楚乐师说起此事,才没上去,逃过一劫。”陈图南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子。 “如此低劣的嫁祸手法,没人看出来?”连横震惊。 “自然有人察觉到不对劲,可也有些人的脑袋被驴给踢了,四处胆战心惊地囔囔说陈掌门要杀他,这些小鬼当真愚蠢,堂堂陈掌门,做什么要杀他这么个不上道的东西!凭陈兄的武功,怎么可能暗杀失败!可也正是这些个小鬼,最可能令人招架不住。”楚游园满嘴轻蔑。 陈图南摸着下巴:“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搞明白,躲在暗处胡作非为的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连横摊手:“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 “我们想找你帮忙。”楚游园找人帮忙的语气活像是在施舍对方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情为何物 庭司辰与寒夜原随在若羌遇到的年轻人把扶一辆板车顺顺当当进入城防甚严的龟兹王城。 王城内的主干道上挤满了戴各式假面的身形壮硕的人,一队花团锦簇的游行队伍踩着鼓点扭扭跳跳前来。 年轻人笑出满口喜庆的白牙讲解道:“龟兹国的苏幕遮来了,像不像汉人歌里唱的苏幕遮那样?” 两头金黄灿烂的大狮子一面围拱庭司辰和寒野原,一面摇头摆尾起舞。 两人穿的汉服,在满满当当穿束腰窄袖袍、辫发垂项的人们之间尤其打眼,更何况,两人的模样也实在俊俏。 一名头戴花冠、穿一身贵气霓裳罗裙、身段姣好的女子点踩花车飞掠而来,她睥睨无双地立于狮子头顶,曼曼起舞,轻轻地唱出歌声,听到她歌声的人们皆随她一齐唱和起来。 庭司辰和寒野原虽听不懂人们唱的是什么意思,可那旋律欢快恣意,听在耳中,很是鼓动人心。 寒野原吆喝道:“欸!司辰!快看狮子头上那女子,像不像棠西!” 庭司辰这才发现狮子头上那女子已摘下假面,露出一张高鼻深目、妩媚漂亮的脸,司辰瞧她靓丽精神的模样,想不通哪儿有半点像清婉懒散的棠西,满头黑线回道:“你是不是瞎!” “你看她的额头!”野原坚持道。 庭司辰这下明白了,合着野原都是凭额头认人。庭司辰仔细打量立于狮子头顶上那女子的额,目光追随蹦着舞前进的狮子,看到女子的后脑勺,果真酷似棠西,方赞叹道:“还真没见过有人的前额和后脑勺与棠西的如此相似。” 寒野原这下可来了胆子,追着狮子头上的女子就去了,司辰拉都拉不住,胡乱朝帮他们引路的年轻人道了别。 “野原!你干什么!”庭司辰追上野原道。 “这姑娘瞧着面善,咱俩要问路自要挑这样一个瞧着面善的人。再说,你瞧,她能受街上所有人瞩目,必定地位不低、身份显贵。这龟兹王城一重一重又一重,咱俩语言不通,指不定要迷路,跟着她,兴许能带咱俩去王宫。”寒野原笑嘻嘻的。 庭司辰听野原的话似乎颇有道理,便由着他去了。 两人混入游行队伍间,直挺腰板的他俩与周遭欢天喜地的氛围格格不入。 走过一段路,他俩追的那位姑娘脚下踩的狮子头许是被踩累了,狮子头骤然悬空跌下,上边的姑娘“哎呀”一声往后翻倒...... 寒野原顺手拖住从他头上掉下来的姑娘,心里满打小算盘的野原直视姑娘呆愣愣盯着他看的一双眼睛,还尽可能友好地朝姑娘笑了笑。 姑娘站直身子,嘴里吐出来几个字,野原听不懂,自以为是地猜测姑娘应该是在和他道谢,连忙摆手道:“不谢不谢。” 姑娘扑哧一笑,用生疏的汉话道:“不,不是,不是谢。” 寒野原咂摸了半天方明白姑娘的用意,大手挠上后脑勺,尴尬笑道:“噢噢!” 险些坠倒的姑娘身后围站一圈已摘下假面意欲问她可有恙的年轻男子,她踩了一路的那个狮子头也蹭在一边,原来摇狮子头的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少年用他们的语言气鼓鼓道:“姐姐!那么大的花车你不踩,偏偏要踩我头上,我扛不住嘛!” 姑娘捏了捏她弟弟的脸蛋,调皮笑道:“哼!谁让你不听我的话!” 半大少年忿忿跺脚,轰赶围在她姐姐身后的一堆人走,自己又钻到狮子头下,同狮子四足位置上立的四人打好招呼,弹弹跳跳地开着狮子又往前走了。 姑娘没有再跟着游行队伍走,她定定地看向寒野原,害得野原很是不好意思,姑娘展眸一笑:“我,汉话,不好。” “无妨无妨。”寒野原连忙又摆起手,直问道,“你知道王宫怎么走?” “你们是汉人,来找我父王的?”姑娘露出狐疑的表情。 父王?合着这姑娘是龟兹国的公主,寒野原嘚瑟地瞟一眼司辰,暗暗自夸一番自个的眼光,方向姑娘道:“是的是的!” “使者?”姑娘问道。 寒野原没有使节,不敢冒充使者,正顾自盘桓不定,对面的姑娘已热情洋溢地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寒野原与庭司辰随龟兹国公主绕过三顶佛塔、五间寺庙,爬过一座搭起木梯长廊的石窟,豁然得见王宫正门。 因为节日,宫人们皆上街庆祝去了,恢弘壮丽的王宫显得有些空荡,但其间仍光彩炫目,恍若神居。 公主引两人进入宽阔鲜亮、绘满壁画的会客偏殿,郑重道:“父王诵完晚经才回,要等。” 立即有留守的老宫人奉上盛满葡萄酒的三只银杯。 做贼心虚的寒野原不想等国王回来,立马问道:“你们这儿,有鸠罗棱?” 公主一听到鸠罗棱三个字剧然吓一跳,紧张地伸出食指贴附嘴唇道:“不能说!” 庭司辰心下一动,与寒野原两两对望,她说不能说,意思是她知晓鸠罗棱,至少能推测出龟兹国果然生有鸠罗棱,便直截了当问道:“你可知怎么解鸠罗棱?” 公主瞪大双眼:“有人中迷魂术?” 庭司辰没想到公主会说出迷魂术三个字,讶然道:“对!” “禁术,不可说。”公主的头摆成了拨浪鼓。 寒野原有点失望,黯然垂下头。 公主一瞧寒野原的可怜模样,连忙抚住心口道:“我可以帮忙。” 寒野原和庭司辰两人的眼睛里大放精光。 公主满脸羞红地说出下话:“我想他留下来,再也不走,娶我。” 什么?寒野原不可置信地指向自个的头颅:“你说我?你要我娶你?” 庭司辰也是一震,没想到此地的女子如此狂放,面对寒野原的求救目光,他只好摊摊手道:“为了救棠西,只好请你献身了!” “什么?”寒野原弹起身,离开座位,“庭司辰!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 庭司辰耸耸肩:“公主看上你了,我有什么法子?” “我说,公主殿下,你肯定是被我的外表欺骗了,像我这样的人呢,就是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是俗话说的斯文败类,你明白我意思吗?你看,你连我姓名来历都不晓得,怎可轻易交出一颗心呢!” 公主摇头,她虽听不太明白寒野原口中说的四个字四个字的话之意,也晓得寒野原没答应她,当即大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寒野原的胳膊,讨好道:“我很好,听你的话。” 寒野原浑身哆嗦地拂下公主那双娇嫩的手。这些年来,尽管他努力强迫自己适应女子身上的脂粉味,可仍然扛不住难受。寒野原屏住气道:“不是听不听话的意思,是......太快了!你瞧,我俩萍水相逢,才见面多久?” “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公主红了眼眶,平生从未遭人拒绝的她几乎就要哭了出来,原来被人拒绝的滋味是这样不好受。 寒野原凶巴巴剜了司辰一眼,闷头叹气,忽然想起西宁来,当时司辰是如何推开西宁的呢?寒野原脑中灵光一闪,粲然笑道:“公主,实不相瞒,我在中原已经有了三个妻子,我们汉人成家早,我早就有了家室,我那几个妻子日夜盼望我早日归去呢!” 公主如遭晴空霹雳,僵在原地缓了好久好久,才苦苦涩涩道:“我......我可以。” 刚好不容易松口气的寒野原瞬间又被公主一句话噎成哑巴,哀求道:“公主,我是真的不可以......” 庭司辰终于打算帮帮野原,他上前道:“公主,不如你再和他多多相处,你一定会发现他真的是个败类、是个垃圾。” 寒野原听见司辰骂他,只好满脸憋屈地认了,锲而不舍的他试探性问道:“公主,我俩赶去救人性命,你若知晓如何破解迷魂术,不如先说出来,性命为大,咱俩的事往后再说,可以吗?” 公主犹豫了阵子,方道:“国师,国师,他知道,我,不知道。” “国师在哪?” “国师府。” “你可以带我俩去国师府吗?”寒野原也晓得自己实在有些得寸进尺。 “国师,他,不会告诉你们的。”公主定定道,“只有驸马,国师会把秘密告诉驸马,驸马就是下一任国师。” “啊!”寒野原简直头大。 不管怎么样,两人打算先去国师府会会那个什么国师。 庭司辰失笑暗忖野原和公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应该算是混熟了,直抒胸臆道:“我们不想见国王,带我俩去国师府好吗?” 公主想了想后点头应允,百依百顺。 三人走出王宫,又翻过一座石窟,国师府便在眼前。 公主领着寒野原和庭司辰敲国师府的门,没人来应。 寒野原真是搞不懂这个国家了,第一天见面的公主说要嫁他,偌大的国师府居然连个应门的都没有。 公主在门外等了阵子,见没人应门,便径自推开根本没落锁的大门,领着寒野原和庭司辰朝府内走,公主在国师府里边走边吼:“国师!国师!” “叫什么!”一声苍老的声音自高空传来。 国师的腰上绑了三只大小形状不一的鼓,他从屋顶跳下,显然是刚参加完盛会回来,这个国家的盛会,国师须亲自奏乐。 “游行结束了?”公主上前问道。 “才刚结束,你的舞跳着跳着怎么就跟两个陌生人走了!那是对神佛的大不敬!”国师责备道。 “我已乞求神佛原谅。”公主展示寒野原和庭司辰给国师看,“国师,他俩有问题要问你,想问你迷魂术的事。” “那是禁术,没什么好问的!我什么也不会说!”国师的一张脸变得愈加难看。 公主贴近国师道:“他们的朋友不幸中了迷魂术,佛祖慈悲,国师难道不该施以援手?” “去找你父王,他说的,要拔去所有的鸠罗棱、不可再提迷魂术,他要是收回成命,我也不必再遵从死守秘密的誓言。”国师满脸不高兴,“公主,你知道规矩,除非是你的驸马,否则我不会将秘密告诉他的!” 公主和国师的对话庭司辰和寒野原都听不懂,可看国师脸色,已知此事棘手。 公主指了指寒野原,骄傲道:“他就是我的驸马!” “他是个汉人!”国师满脸嫌弃,“要当你的驸马,必须打败所有武士!” “他一定能打败所有武士!”公主笃定道。 “好!只要我亲眼看见他打败所有武士,成为你的驸马,我就把鸠罗棱的秘密告诉他!”国师气哼哼道。 公主回眸,朝寒野原点点头,笑逐颜开,两手牵起野原和司辰到街边去吃饭。 “国师答应了?”寒野原故意扮出一副丑样啃馕,流着哈喇子,极其不雅地问。 “我骗他,说你是驸马,他要看你打败所有武士,成为我的驸马,他就告诉你鸠罗棱的秘密。”公主把“鸠罗棱”三个字吐得特别特别轻,生怕被人听了去了。 “啊?”寒野原感到自己掉入了火坑。 公主立马解释道:“假的,他告诉你,我就送你们走。” 寒野原尴尬埋头,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害了人家这么好的姑娘。 吃完饭,公主带两人投宿到河边的客栈,客栈的老板认得公主,频频起誓说一定会照顾好两位尊贵的客人。 公主请两人在客栈等她的消息,她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会很快!一定要等我!” 寒野原目送公主离开,心中实在无法理解公主待他的情感,怎么会有如此没有道理又如此澎湃汹涌的情感? “辛苦你了,还得在公主面前装模作样出一副丧家犬模样。”庭司辰拍拍寒野原的肩膀。 “少废话!”寒野原嘟起嘴,“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不明白她为何一眼便钟情于你?”庭司辰笑出声。 “她怎么能如此轻易,万一我是坏人呢?”寒野原不解。 “坏人也罢,好人也罢,不过是相对的,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纯粹的坏人?一旦一脚陷进去,便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管他是好是坏呢!” “真是太不理智了。” “你果真对她一丁点想法也无?” 寒野原摇头:“一闻到女人身上的脂粉味,我就什么想法也没了。” “你真是世间一朵奇葩。”庭司辰慨叹道。 “你说,我要不剃个光头,出家当和尚去!云游四海、无牵无挂。”寒野原揪起自个一撮头发。 “再也不饮酒了?”庭司辰一句话堵得寒野原哑口无言。 夜凉如洗,星辰满天,棠西的脸突然冒出庭司辰脑海,搅乱庭司辰那颗企图平静的心。司辰幻想自己已然得到了破解迷魂术的方法,马不停蹄奔向返还的途中。司辰看到立于夜色下翘首以盼的棠西,棠西望见他回来了,奔跑上前拥他入怀。 第一百四十章 死后无恨 棠西近日喜欢赖在尼姑庵的佛堂里纳凉,庵堂幽寂阴深,香灰微凉,是酷暑时节纳凉的极佳去处。 棠西盘坐于尼姑庵的蒲团上听小尼姑念经,佛音清心,小尼姑的声音脆脆生生的也好听,听得多了,诚觉世事尽无苦处。 普桑这个大块头从外边哼哧哼哧跑进来,满头大汗的他气喘吁吁道:“神女......神女到了!” “在外头?”棠西慢腾腾起身伸长脖子朝门外瞧。 “不!不!”普桑大力揩了一把汗,“还在金赟风雅楼,明早启程来寻咱们。” 棠西不紧不慢道:“哦!瞧你出这一身汗,洗个澡歇着去吧!” “歇?神女要来了!”普桑强调道。 “她来了也得睡觉啊,你瞧正午阳光这样辣,歇个午觉,睡到傍晚再起来,恰恰躲过午后的热气,多舒坦。”棠西仍闲适地坐回蒲团上。 普桑瞪大眼珠,满脸诧异地盯看棠西,大惊失色道:“你!你就不担心?神女来了,咱们!她在信上交代的事咱们可一件都没处置妥帖。” 棠西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道:“你就安心吧!该发生的挡也挡不住,这么多武林人士汇集在此地,咱两个就算操碎了心又能有什么用?” 三日前的武林大会,天忽降暴雨,电闪雷鸣,黑云逐日,顷刻间,天地黑压压一片,望不清十里之外的景。障恶师太起身,叫停台上缠打不休的小满和解酉,宣布道:“天公不作美,依我看,武林大会再延迟几日也可,不知长老怎么看?” 白马寺的几位长老纷纷同意障恶师太的提议,于是,推选武林盟主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说是推迟几日,谁晓得要推迟多少日?这都三日过去了,障恶师太在白马寺的禅房里住得好不悠闲,整日打坐修炼,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倒是急煞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 解酉来尼姑庵来拜访了小满三趟,他晓得小满与角几不和,异想天开地希望小满能助他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提出一大堆诱人的条件,半分没说动小满,反倒让小满摆了一道。 前日深夜,小满朝坐在他对面的解酉道:“解掌门,你是江湖上的人物,谁敢不敬你三分?到底你和角帮主两人年纪尚轻,比不上障恶师太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的威望,更比不上武当陈掌门的一诺千金,你总和角帮主对着干,以为胜于他、拉拢我便能如愿以偿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我的见识虽短浅,竟也能看出来,你的对手根本不是角帮主,更不是我,而是隐而不发的障恶师太和至今没现身的陈掌门啊!” “障恶师太和陈图南掌门没有要当武林盟主的意愿呐,他俩若有意,上届武林盟主也轮不到周瑜来当!周堂主,只要能获得你的支持,我定能将武林盟主的位子收入囊中。” “到底是你不像旁人那样长满了心眼呐!世事瞬息万变,障恶师太和陈掌门那是以前不对武林盟主之位感兴趣,如今来看,江湖已现乱象,具大担当意识的障恶师太岂能坐视不理?我听人讲,师太倒是有整顿武林各派的心,否则,她为何迟迟不肯推选下一任武林盟主,你果真猜不出她打的什么算盘?”小满扯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至于武当掌门陈图南,你难道没听说过一事,说出现在障恶师太房中暗杀她的刺客,就是陈掌门吗?” “什么!不可能,陈掌门是正人君子,怎会行深夜刺杀的勾当!他的剑法登峰造极,谁不忌惮他?犯得着这样作践自己的名声?”解酉摆头不信。 “哦?解掌门倒是对陈掌门知根知底?”小满显得不太想再和解酉谈下去,他掸掉膝上不存在的灰,站起身,诚挚道,“解掌门记挂我在尼姑庵里,夜夜来此探望,我感念解掌门的一番心意,特此奉劝一句,我若是解掌门,就不会令障恶师太再这样一人独大下去,推选武林盟主一事事不宜迟,凭什么她想拖着就拖着!” 解酉当晚回去,深感小满的话有道理,便又去找了角几,两人深夜商量要反了障恶师太。 一群心怀鬼胎的人聚集起来,公然质问和违拗障恶师太。 当下这局面,武林各派赫然分作支持障恶师太一派和反对障恶师太一派,本是为推选武林盟主才把大家伙聚集在一处,如今竟是先起了讧斗,势必要把障恶师太推入水火不可。 情势如此紧急,普桑真想不通棠西怎么还有心情天天睡大觉、听尼姑念经,她难道忘了神女交待的说要掌控中原武林一事? 棠西蜷进庵堂一角的蒲团堆里,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了,她在这儿睡得最舒坦。 普桑走后,念经的小尼姑也午憩去了,藏匿于佛像背后的白易之闪身出来,他贴靠阴影抬步靠近棠西躺倒的蒲团堆。 白易之见棠西正睡得香甜,没打搅,顾自捡了一个蒲团,坐上去,伸长脖子望向门口。 楚游园和陈图南请来连横帮忙,没想到白易之也说要跟着来。五人等至夜深,从连教腹地赶到这间尼姑庵。白易之已在佛像后头潜伏了三日,至今没别的人发觉他。 棠西足足睡了一个时辰,被从外头匆匆赶回来的楚游园和连横的衣摆声吵醒了,她像诈尸般腾地坐起身子,焦急问道:“如何?” “康虞已在路上来了,今晚就会到。”楚游园道,“你别急,急成这样,岂不枉费了连日来的苦心?” 连横道:“陈兄去见障恶师太了。” 连横为摸清练火蛊功的小满不惧阳光的缘由,先前已潜伏于小满房顶上整整两日两夜,他像只石化了的猫头鹰,瞪睁双眼,亲眼瞧见小满的躯体遍布血色纹路,亲眼瞧见深夜练功的小满失控抬掌疯狂拍打自己。 连横绝不希望白易之变成小满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怕不能见阳光,易之至少还能是个神志清明的正常人,连横感到,小满已然完全丧失自我,成为一个由身到心坠入深渊的人。 可一见到只能藏身于幽深昏暗处的白易之,连横又止不住一阵心酸。 楚游园仿佛化作蛔虫去连横肚中畅游了一圈,他能轻易看破连横的心思,认认真真道:“康虞该有法子。” 楚游园的话虽不清不楚的没说完整,可庵堂里站着的四人心中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火蛊功的秘笈是从康虞手中流出来的,她早前能制出令白易之自如行走于阳光底下的药,并用药胁迫白易之为她所用,她定是知道火蛊功的弊害如何解。 子时已过,康虞的马车悄悄缓缓停在尼姑庵门前,她的轮椅从马车车尾滑下来,由随身侍卫推她入尼姑庵。 普桑不知康虞今晚就来了,仍闷头大睡。 棠西在庵堂睡了几日,每日吞咽十块冰镇的生鹿肉,身子略微有些缓过来了,不似盛夏时那样滚烫,也幸亏楚游园送她的冷玉帮了她大忙。棠西暗自下定决心,尽可能不能让康虞瞧出她有异样。 康虞的轮椅驶入庵堂,棠西惊坐起,热切一笑,蹲至康虞身侧。 康虞抬起手抚上棠西脸颊。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与去年棠西离开康虞那日别无二致,人没变,还是那时候的人。 但一切都已然不一样了。 “六谷,好久不见。”康虞轻声笑道。 “神女姐姐,你怎么来了?”棠西坦坦然然笑出声,为了这个笑尽可能显得自然,她已练习多遍。 “来看看你。”康虞的声音变得冷冽起来,“看看洛阳城,看看中原这边的老朋友。” “夜已深,神女姐姐一路风尘仆仆,我先给你找间屋子歇一歇吧。”棠西站直身子。 “不必,我就在这儿。”康虞话未说出口,身子已飞离开轮椅,落入了棠西方才睡的那堆蒲团上。 棠西缓缓抬步靠近康虞,侧身躺于康虞身旁,紧紧闭上双眼。 “我要你杀峨眉障恶和武当陈图南,你为何不做?你可知,只要他俩一死,中原武林就会彻底乱套,到时候,收拾这群没头苍蝇还不简单!”康虞忽然质问道。 “我......我不想杀人。” 康虞冷哼一声道:“云儿过去,最听我的话,我让她杀谁她便杀谁,从不违拗。” “云儿?”棠西第一回听她的神女姐姐提及云儿。 康虞神情落寞:“我有时也忍不住后悔,若是她能不死,该有多好!” “她为什么会死?” “为了你,她不死,你就不会死心,就不会回到我身边。”康虞轻揉棠西的发,“过去我总以为,即便她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没什么好可惜的。近日才感到,人一旦死了,便是再也找不回来的,我有时想起云儿,却再也无法见到她。我以为她走了,便可换回全心全意的你、只属于我的你,可你这般不听话,我竟拿你半点法子也没有......但是,我绝不会容许你离开我。” “嗯。” “听说庭司辰那小子缠上了你,怎么?他人呢?” 只消一个名字,棠西身体内的山洪暴发,她咬了咬唇,极力克制胸腔内急欲喷薄而出的热浪,奇奇怪怪地笑出来道:“他早已离开了。” 康虞隐约觉察出棠西的不对劲,情绪全写在脸上的棠西逃不过康虞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康虞加重手上的力气,扯住棠西的发道:“六谷!你背叛了我。” 几日来,棠西所做出的一切努力瞬间功亏一篑,她瞒不过康虞,康虞轻易就看出来她费尽心思的隐藏。 康虞的脸再也不像刚进门时那样温和,她像所有历经背叛的人们那样满脸愤怒,恨不能掐死棠西,咬牙切齿的康虞狠狠拉扯棠西的发。 头皮再疼,也不及棠西的身子疼。热浪在棠西体内奔窜,如火山爆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棠西打心眼里认可康虞口中的那句背叛,从这一刻起,她真的完完全全背叛了康虞,一发不可收拾。 棠西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自燃而死。 康虞也不嫌棠西烫,狠狠压制住她。 楚游园隐于佛像背后,目光囊括庵堂里发生的一切,他早知康虞要来,早知棠西定然招架不住康虞,方请来连横,在棠西无力躺倒的这一刻,连横跨入庵堂,端端正正立于康虞眼前。 “横儿!你怎么在这儿!”康虞略微松开拉扯棠西头发的那只手。 连横的出现,令康虞和棠西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呢?”连横反问。 “又来找我报仇?”康虞自嘲冷笑。 “不!”连横转过身,背对康虞,抬头望向门外明灰的天光,“我来,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康虞满脸狐疑。 连横自顾自道:“我想我已经放下了对你的仇恨。” 康虞一怔,萧索道:“自从看到我的双腿断了?” “不是!”连横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你杀我娘,是因为知道连纵合已无法忍受的厌倦了我娘,你杀我爹,是想给他一个解脱,甚至庭家的事,我想定也是你一手造的孽,但我已经......不恨你了,因为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自己,全是为了连纵合。” 康虞痴痴地注视连横的背影。 “你是天底下最了解连纵合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全都知道但他虚伪,他不敢做,他一直都在压抑自己心中的恶魔,于是,你替他做了。”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康虞的声音带些哽咽。 “连纵合生前说过,他说,你是他唯一的知己,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触犯到他的底线,他都会永远无条件地支持你。”连横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你利用连教做的那些事?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条件原谅你犯下的任何一桩不可原谅的罪过。” 康虞坐直身子:“他果真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我恨你,其实也是在恨他,但我不能做一个大逆不道、亲手弑父的逆子,我像世间所有人那样说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顺水推舟将所有罪责强加到你身上,这是多么自私又无理取闹啊!” “横儿?” 连横转过身,终于看向康虞道:“我请求你能手下留情,放过易之,放过棠西,他们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这样折磨他们?” “横儿,你不懂,我自有我一番道理。” 连横撂开衣摆:“如果,我跪下来求你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奇迹的事 二十年前,龟兹国这个弹丸之地发生了一件令举国沦陷的事。 当地老百姓疯了一般崇拜和迷恋上一位高僧,吃喝拉撒睡想的全是这位高僧。人们不事农耕、不谋生计,日夜围坐在高僧修行佛寺的矮墙外,耗尽积蓄捐香火钱,期盼能瞻仰一番高僧的佛面,或听高僧念一场经,倘能得偿所愿,能兴奋得晕过去,晕一片。 龟兹国王对此感到惊异,下令彻查这种异象。一帮文臣扮成平民百姓陆陆续续潜入佛寺,前前后后查了半年也查不出有何不寻常之处。后来,国师亲去高僧修行的佛寺,发现佛堂里头熏的檀香没有气味,偷了线檀香带回去研究,验出檀香里含有鸠罗棱的成分。 原来高僧是用鸠罗棱制香,焚出能迷人心智的烟气,迷幻老百姓们的心智,使得老百姓们几近疯狂地追随他。 那时,年轻气盛的国王刚即位不久,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就发生这样可恨的事,他勃然大怒,昭示说高僧此等行径无异于坑蒙拐骗。 国王处死高僧,严禁再有人利用鸠罗棱迷惑人。国王感到,鸠罗棱这种异草实在过于奇特,他的一条律令不可能管得了千秋万代,要是世上有企图心的人都来打上鸠罗棱的主意,天下势必会乱套。为了不让鸠罗棱引起祸端,他下令根除鸠罗棱,但凡再有使用和提及迷魂术者立斩无赦。 寒野原和庭司辰要想得到有关迷魂术的线索,最好的途径是去询问当年亲手操办过此事的国师,但国师肚子里装着的是一个国家的秘密,兹事体大,岂会轻易告诉从遥远的中土而来的两个陌生的小子?他老了,心急如焚想要尽快物色下一任国师,他只会将所有的秘密告知给下一任国师。 公主的动作很快,她使出浑身解数央求她的父王,终于赶在苏幕遮的最后一日,举行龟兹国最为盛大的比武。 寒野原作为备选驸马,要迎接举国武士的挑战,只有他挑战成功,方有资格成为真正的驸马。倘若挑战不成功,公主又非他不嫁,只好请他回去再苦练一年武艺,一年之后再来战,或是容他转战文墨,与举国文人及高僧对辩。 比武开始前,国师和一队腰上缠三只大小形状不一腰鼓的老头子们站在石窟中央,他们戴上假面,和着鼓点唱跳起来。 苍老的歌声和强劲的鼓声交叠碰撞,虔诚的舞姿遥遥追溯遥远的森林之王。 打鼓唱跳于龟兹国人而言是一项神圣的仪式,这种仪式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种能沉淀人心、振奋人心的力量,他们的舞蹈仿佛能带领子民去看到时光千年的脉络,鼓舞着人们不断向前走下去。 一场澎湃悲壮的视听盛宴冉冉结束,在场之人无不热泪盈眶。 寒野原与龟兹国的武士们接连战了整整三日,直到他打败了龟兹国最为神勇的将军,才终于得到万千子民的认可,认他作驸马。 三日里,对寒野原武功很放心的庭司辰由国师领去王城中最大的药铺,庭司辰在药铺门外置一套桌椅,免费为龟兹国的百姓们医诊。 许多前来观看驸马比武的龟兹子民们排起长队看病,庭司辰总能将他们的病症摸得一清二楚,再由懂汉话的医丞翻译给百姓们听,花王宫的银子为子民们买药。 过去,练武走火入魔的司辰为压住邪气、保持善念,常常以棠西为心灵寄托,他明白,纯粹如棠西,绝不会认可一个自私恶毒的人,司辰秉承这一点信念,勉力清醒、不让自己失去理智。眼下,司辰和野原为破解康虞施加于棠西身上的迷魂术,不惜欺骗龟兹举国子民,对龟兹公主的委屈视而不见,两人心中皆有愧,只好力所能及试图弥补一二。 寒野原将一把破损大刀耍得令所有人惊叹不已,龟兹国王奉他为勇士,为他设下宴席款待他。 龟兹国王长了满脸络腮胡,脸颊上总有两坨红,令人看着尤觉得亲切。龟兹国王端起一杯葡萄酒,操起一口比她女儿还蹩脚的汉话,赞叹道:“勇士的武功厉害不凡,龟兹能得勇士这样的人才,定能太平昌盛!” 寒野原尴尬笑笑,心虚瞟庭司辰一眼,见庭司辰若无其事地坐在位子上喝酒,便在心底暗暗骂了庭司辰一句——该死的!没良心! “罗刹!来!还不给你的准驸马敬一杯!”龟兹国王笑得一喘一喘的。 寒野原一口饮尽罗刹公主敬的酒,满脸歉意。 公主用她的语言,无比骄傲地对她父王道:“我就说嘛!他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勇士!” 庭司辰在龟兹国厮混了不少时日,聪慧如他,已能大概听懂他们的语言,听到公主这样夸野原,他无比怜悯地看了野原一眼,野原被他这一眼吓得洒了一身酒。 “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公主,何不下月初八与驸马成亲,届时好举国热闹一番。”国师笑呵呵的,年过古稀的他总算等到这一天,总算能将肩上的重担交出去,总算能撂开挑子和他那群老朋友安安心心跳舞唱歌,可是欢乐得很。 公主转头看向野原,轻声道:“国师说,下月初八成亲。” 野原附上公主耳畔,耳语道:“你瞧,我已经是准驸马了,国师就不能先把迷魂术一事告诉我?” “不可以,国师,要在我俩成为真正的夫妻以后,才可以!”公主摇摇头。 寒野原大惊——意思是还得洞房? 座上的人见公主和驸马这么快就如此你侬我侬地说悄悄话,都竖起大拇指,笑得脸颊桃红。 公主认认真真向她父王道:“我想三日之后和驸马成亲。” 国师先是震住,而后像一个过来人那般笑起来道:“既然驸马和公主着急,咱们也不能拦着你们办好事,我王,依我看,三天后就三天后!” 寒野原真是度过了人生中最最忙碌的三天。公主的婚礼是国之大事,繁琐的礼节必不可少,他被国师牵着干这干那、学这学那,三日下来,比打了三天架还累。 庭司辰结束一天的医诊,沐浴在夏夜微凉的清风里,沿着河道缓缓回国师府。 寒野原明日便要与公主成亲,这令司辰有些恍惚,无所适从,他从未有如此想见到寒野原的时刻,他展开轻功,奔向王宫,站到野原面前,红着脸道:“咱们走吧!” “走?去哪?”野原不明所以。 “我们去跟国师说实话。” 寒野原拍拍司辰的胸脯,嬉皮笑脸道:“你二哥我,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成亲,就让我痛痛快快体验一番不好吗?” 第二日,寒野原穿上龟兹国的盛装,由庭司辰牵着他骑坐的马,迎向乘花车前来的美貌的公主。 寒野原和公主站在王宫前,风尘仆仆赶来的龟兹子民齐齐跪下,朝他俩行国礼。 敬过大臣们三巡酒,寒野原被带进一间房,一间有公主的房。 天地间只剩下寒野原和公主两人。 寒野原铺好床,请公主上床睡,公主顿了许久,而后怯怯出声问道:“你呢?” “我睡桌上,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去歇息。”寒野原语速极快,不容公主反驳。 公主从地上起身,抬起红绣鞋,一步步的,独自走向床畔。 寒野原深呼了口气,跳到桌子上,正枕着臂要躺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公主正站在床侧,背对着他脱衣裳。 一件又一件丝衣滑落地面,公主身上一丝不挂,她深吸一口气,就要转过身来面对寒野原。 “别!”寒野原惊恐地遮住眼睛,“你别动!” 公主不顾寒野原的排斥,赤条条的一步步靠近野原,每一声步响,既让她激动又让她害怕。 “不是说,只是演戏吗?”寒野原欲哭无泪。 公主吸了吸鼻子:“既然演戏,就演得真一点。” 寒野原真想叫娘,被逼急的他真心好想认怂说自己那方面不行! “咚咚咚!” 庭司辰敲响寒野原的门,急急燥燥道:“野原!野原!你快出来!” “来了来了!什么事!”寒野原如蒙大赦,旋开腿跳下桌面。 庭司辰不温不火来了句:“我......我肚子疼,你来帮我揉揉肚子。” 寒野原在心底暗暗骂了庭司辰一句——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寒野原急匆匆合上婚房,“啪”一声,独留公主一人在房中悲泣。 “兄弟!你这回还真是我兄弟!干得好!哈哈!可把我吓坏了!”寒野原拍打受伤的小心脏。 庭司辰讥讽笑道:“美人当前,你不动如山,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你是不是男人?” 野原暴躁地挥司辰一拳,满脸无辜道:“她身上太香了!香得我喘不过气来!” “要仅仅是因为这个,你如实告诉她,她改了不就行了!”庭司辰不解。 寒野原低下头看向自个的脚尖,落寞道:“也不全是,你想,我是要走的人,不能害了她......” “啊呀!驸马!好久不见!”一个醉酒的老头子从石头后面冒冒失失闪出来扑倒在寒野原身上,他的汉话说得比国王和公主都好。 寒野原托起老头子肘臂,讶然道:“国师!你怎么还在这儿!” 国师指向自个的鼻梁道:“我!刚刚去撒了泡尿!嘿嘿!” 寒野原环眼见四下无人,赶忙扯着国师退至石头后,轻声道:“国师,你瞧,现在我已经是驸马了,你该把迷魂术一事告诉我了吧?我的朋友等着救命呢!” 迷糊的国师扬起下巴陷入遥远的往事当中,过了良久,他终于展眉笑道:“鸠罗棱嘛,那时候,鸠罗棱的毒气扩散进子民的血液,全国上下没一人有法子,恰巧,中原来了个郎中,他说,他能治好子民,条件是把鸠罗棱都赠给他。” 庭司辰浑身血液翻滚,他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国师摆摆手:“他带走了所有的鸠罗棱,龟兹再也没有地方生长鸠罗棱啦!” 寒野原不信:“我不信国师你没偷偷藏下一两株!” “鸠罗棱,茎叶是黑色的,花是紫色的,红色的根,它必须连片连片地生长,彼此依存、互持互助,一两株是活不下来的!”国师摇头晃脑。 “那当时那位从中原来的郎中是用的什么法子治好的百姓?”庭司辰紧张兮兮的。 “这个我倒是瞧见了。”国师打了个酒嗝,“他说鸠罗棱的毒浸入气血中,得让毒气自己散出来,他嘛,找人挖了个巨坑,引来河水,他往水里填石灰,三天后,死水翻滚起来,烫得不行,之后,他就把所有人扔到沸水里煮,煮得百姓浑身掉皮,才捞他们出来。” “之后呢?这就没了?”寒野原催促道。 “驸马爷,你着什么急嘛!”国师晃晃晕沉沉的脑袋,“之后嘛,他拿出一颗红色的石头,磨成粉末,煮汤给大家喝,大家喝完汤,就好了嘛!” “红石头?是什么样的石头?”庭司辰掏出西宁送他的一颗红石子,“是不是这样的?” 国师把眼睛凑在司辰的红石头上,嘿嘿笑道:“就是嘛!就是这个颜色,就是这个气味。” 庭司辰将红石子攥进怀里。 寒野原扛起已打响呼噜陷入熟睡的国师送到一个宫人手上,请宫人送国师回去。 “现在事情都搞明白了,咱们留在龟兹也无用,还不赶紧回去!”寒野原跨着大步子道。 “不对!”庭司辰忽然摇头。 “什么不对?” 庭司辰皱着眉头道:“连日来,我为龟兹子民看诊,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特意打听过,从未碰见一例中过迷魂术的病患,难道二十年前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寒野原顿住:“你这是何意?” “我想,会不会另有隐情。” “那你方才不问国师?” “他身上的酒气,并没那么重,我怀疑他是在装醉。”庭司辰搭上寒野原的肩膀,“我不是说他在骗我,我相信他说的那些破解迷魂术的法子都是真的,但是,他有隐瞒,他究竟为何要隐瞒?” 寒野原愁眉苦脸起来。 “不要着急,咱们能如此顺利到达这一步,已是奇迹,老天爷有意帮忙,接下来的事,全靠我们自己努力了。”庭司辰宽慰寒野原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归期可期 一大清早,羞愧难当的寒野原和庭司辰扣响公主房门。 门不一会儿就开了,公主仍穿着昨日的嫁衣,眼睛肿得有杏子那么大,脸上布满泪痕,看来是哭了一夜。 庭司辰和寒野原像犯了错误的小孩那样垂下双手,端端正正立于公主面前。 公主撞见寒野原,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破泣一笑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欸!这办的叫什么事儿啊!寒野原狠狠掐了一把自个的指肚。 “公主,打搅了,我兄弟二人还有一事想劳烦公主帮忙,不知公主可愿随我俩去一趟国师府?”庭司辰感到自己的一张脸皮定是厚了有八分。 公主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束,露出肝肠寸断的尴尬,哽咽道:“两位稍候,我换身衣裳。” 老奸巨猾的国师昨日定是察觉到寒野原并非真心诚意想娶公主为妻,他潜伏于王宫内观察此事,得到答案的他忽然从石头后面冒出来,告知寒野原他想知道的事,不知是因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他隐瞒了一部分,眼下,只有请公主亲自去问他,他才有可能和盘托出。 原本公主要进国师府是不必通传的,可因国师是公主的授业恩师,又受举国子民爱戴,别说是公主了,就连国王贸然来到国师府都得先在门外等通传的。 国师府的府兵跑出来,老实巴交禀告公主道:“公主,国师说他不在。” “他在做什么?”公主追问。 “他在......”府兵不知当讲不当讲,“在玩石头。” 公主明白府兵的意思,国师就是有一个喜欢把石子用颜料涂成各种颜色的癖好。 公主绕开府兵,径自引寒野原和庭司辰入府。 三人走到院中一处乱石堆砌的角落,公主朝挤在墙缝里画石子的国师道:“国师,我想跟你谈谈。” 国师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老大不小的他竟独自缩在角落里哭。 “国师,你......你这是怎么了!”公主上前扶住国师。 “我知道你们要来问什么!我不想说!”国师挥开公主的手。 公主几乎是用哄孩子的语气拍抚国师的背道:“我知道你难过,但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兴许就不难过了。” 国师指向寒野原,气极了道:“他这样待你,你就不怨他?要是你父王知道他是假的,还不起兵抓他!” 公主一愣:“国师怎么知道是假的?” “我长了眼睛,不瞎!长了耳朵,不聋!”国师冷哼道。 公主夺过国师手中那颗一半涂红一半还青的石子,轻声道:“我听父王说,二十年前,龟兹出了件大事,他请国师前往昆仑山下找一样东西,一样可以拯救龟兹的东西,国师没有找到,两手空空回来,回来后,国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不再逞一统西域的义气,你开始厌倦带兵打仗,时时莫名伤感起来,喜欢缩在角落里用颜料画石子,把画好的五颜六色的石子扔进河里,父王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说,叔叔,你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是时候该说出来了,罗刹想帮你分担那些沉重的心事。” 国师是国王和公主的叔叔,但公主从未把这个称呼叫出口,从公主出生那日起,国师便已是国师,他的肩膀上担负万千龟兹子民的生计和未来,他从不仅仅是她的叔叔,叫他叔叔是不合适的,而这时候,公主叫出一声叔叔,希望叔叔能和她这个家人吐露他的伤心事。 “罗刹长大了。”国师捡起地上一颗红石子,倏地又落下眼泪,他抽了抽鼻头,卸下心防用汉话道,“我想我也没几年好活啦,说出来,也好,这个故事流传给后人,为我亲手消灭的那个部族留下些曾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庭司辰和寒野原双双陪坐在地上。 “二十年前,龟兹子民受迷魂术所害,中原来的郎中说他的法子只够将鸠罗棱的毒气逼出血脉,还远远不够,毒气扩散到了皮表,这样最多只够子民们撑五年,最终,皮下的毒还会渗入心脉,子民们不止会再度丧失心智,甚至都会癫狂至死。” “郎中说,昆仑山下有一个部族,叫蓝玉族,蓝玉族的圣物叫做昆仑玉,若能得到那块昆仑玉,子民们才有救。” “国王下令,由我带兵,去向蓝玉族借昆仑玉一用。”国师痛苦地拍打自己的额头,“可那时,我刚愎自用,一心盘算从昆仑山下开始收服西域各国的征途,我带兵直捣蓝玉族内,声称只要他们交出昆仑玉,我就饶他们性命,如今想来,那真是我的耻辱,更是龟兹的耻辱。” “蓝玉族的人口不及龟兹十分之一,却男女老少个个有血性,他们扛起锄地的锄头、背上打猎用的箭矢,拼了命守卫他们的家园,他们用胸膛直面我们的刀枪剑戟,没有人退缩,永远向前,哪怕倒地不起,爬也要向前爬,实在爬不动了,就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牢牢锁住我们武士的脚腕,掰也掰不开......就这样,我与他们相持两年之久,直到最后,他们部族的老弱病残加在一起,统共不足百人。” “一天夜里,他们部族的一位红衣女子潜入我帐下,想要刺杀我,我擒住她,问她为何如此顽固不化,明明打不过,为什么不投降、为什么就不肯臣服于我!她问我,若是有人攻打龟兹,我会不会投降......” “我那时才知道,战争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有人贪婪,想要占领别人的家园,有人坚定,宁死也要守护自己的家园。” “对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才是国,才是家,否则将士们猛拼一死,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自己的家人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受别国侵害,为守卫过家园的那些勇士们的鲜血不白流!” “要是人能倒着活该有多好,许多年轻时不明白的道理,由我这把老骨头去跟他好好讲讲,哪至于犯下这么多过错!我当时不明白呐,逞英雄,以为武力能使国家强大,就能不再受别国欺凌,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多讽刺呐,我一心为保龟兹安定,却凭借武力去欺凌别处子民,犯下了此生最大的一件错事,到最后,我也没得到昆仑玉,眼睁睁看着龟兹子民们成百上千地死去。” 庭司辰缓缓掏出挂在脖子上的昆仑玉,叹息道:“国师说的昆仑玉,在我这儿,是一名红衣女子借给我疗伤的。” 国师惊叹一声,膝行凑近司辰,无比珍重的将昆仑玉置于手心,仔仔细细翻看,眼底闪现光彩:“原来,这就是昆仑玉,这还是我第一回瞧见,难怪他们叫蓝玉族......” 庭司辰离开昆仑山时本欲顺道去红巨石处归还昆仑玉,前辈无理取闹找出千万条有的没的的借口阻止了司辰,要司辰一定带棠西一同前来归还,还可顺道上山探望探望他这个老人家,庭司辰答应了。 直到此时,庭司辰才明白前辈的一番良苦用心,原来前辈是早就知道身中迷魂术的棠西需要昆仑玉。 国师泣不成声道:“那位红衣女子,现在还好?她现在哪?” “还好,她在兰州。”庭司辰暖暖笑道。 “兰州,好远呐,我从未去过。”国师泄气道。 “前辈想去看她?”庭司辰的话颇有些怂恿的意味。 “不能。”国师如惊弓之鸟般,“我不能去,我杀了她全族,她看见我,恨不能杀了我,我不能去。” 忽起一阵风,吹散地上被国师涂成各式颜色的小石子,良久了,国师忽然怔怔出声道:“你们若遇见她......算了......没什么。” 当日,公主那位永远戴狮子头饰的弟弟架来一辆马车,急匆匆送寒野原和庭司辰离开龟兹。 庭司辰骑了一匹马、还牵了一匹马,他牵的是寒野原的马,因为寒野原正在马车里头和公主道别。 “得快些离开,让我父王知道了,就麻烦了,这里有一个包袱,是我为你们准备的吃的和用的。”公主顿住,忽然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 “多谢。”寒野原诚挚道。 公主要的根本不是他一声谢谢,她泣声道:“你们若得空,就到龟兹来看我,我也会找机会,到中原去找你们,到时候,可别不认识我了呀!” “怎么会!”寒野原起誓道,“就算我老得直不起腰,也一定会记得你的!” 公主微微仰头,强忍住眼眶的泪水,“嗯”一声。 寒野原主动坐到公主身侧,揽住她的肩膀,将自己的唇贴上公主的唇,小心翼翼吸吮几口,而后放开她,致歉道:“我对不起你,你再找个好驸马,忘了我吧!” 公主伸出舌头,舔了舔野原的唇,索要一个更深的拥吻,而后轻轻喘着气,抬手抚摸寒野原的脸道:“我会记得你,一辈子记得你,你对我说过的话,你的模样,你打败龟兹所有武士的骄傲,还有我和你的第一次相遇,我全部记着,不会忘。” 寒野原落下眼泪,从未对一个人感到如此愧疚,愧疚得心疼,他想,公主该是这世上最珍视他的人了。 石窟前,寒野原与公主挥手告别,渐行渐远。 “舍不得,就留下吧!”庭司辰劝道。 寒野原摇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留下是错的,离开才是对的,我浪荡惯了,没想过要停下来。” “可你心里不好受,虽说当来则来,当去则去,但有时候,该停留时则停留,毕竟,能让你停留的地方,不多。” 寒野原惆怅道:“或许,我这种人,注定要孤苦终老,和昆仑山上的前辈一样。” “前辈如今有女儿,还有我们两个徒弟,不会孤苦,我相信,你也不会孤苦,你还有你的刀,有龟兹国的公主,无论天涯海角,我们大家,都会有所归依,都会有人惦记想念。”很显然,庭司辰也不太会宽慰人。 “说的这叫什么话,怪肉麻的!”寒野原踢司辰一脚,“你这是又想棠西了吧!” “无时无刻。”庭司辰嬉笑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寒野原“咦”了一声。 庭司辰简直不敢相信,如今已经和寒野原走在了返回中原的途中。这一路上,所有的经历都注定了似的,世间万物都在催他早些回去。如今,他真的行于回去的路上,他真想星夜兼程、一日千里,马上站到棠西面前,告诉她,我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好想你,我找到法子破解迷魂术了! 原来人的一生,大抵都是在思念中度过的,能聚首相伴的日子显得那样贫瘠。 “司辰,你的决定是对的,这趟来西域,是对的。”寒野原赞叹道。 庭司辰耸耸肩:“我也一直焦虑,生怕自己的是错的,我不确定,一直都在努力做到正确,你觉没觉得,我们已经足够幸运,一切都挺顺利,冥冥中我就该找到破解迷魂术的法子,棠西此生已受尽磨难,磨难该到头了!” “是呀!一切顺畅,除去咱们在沙漠中险些渴死,路途迢迢险些累死,还有我在昆仑山上险些被走火入魔的你掐死......说出去肯定都没人信,我居然成了亲......一切都挺好,至少我还全头全尾的在这儿!还能跟你斗斗嘴!”寒野原不满道。 “只不过至今没收到绝尘谷的信,令人担心。”庭司辰蹙起眉头,“而且,棠西身上还有蛊,不仅仅是迷魂术那样简单......” 寒野原鼓舞道:“先别想那么多,先回去!” “嗯!”庭司辰爽朗笑道,一切问题终会找到解决办法的,只要有心人有心。 “话说,前辈那张羊皮纸还真神,多年来我练刀法时遇到的瓶颈他一下全给我解开了,如醍醐灌顶般,真是顺畅!你呢?你觉得如何?” “确实是大有益处,晨起练剑时一边默背他的练气法门,一边顿悟领会,总算明白从前师父强调的剑人一体是个什么感觉!改日,不如咱们好好过几招!” “好!等改日有好酒......” 第一百四十三章 红尘万千 九月霜秋,大白高国的一支劲旅直捣关中平原,战事全面铺开,打关中而过的庭司辰和寒野原沿途混入了大大小小五场战事,旅途的辛劳和战事的残酷令两人疲惫不已,真想就此倒入温柔乡中长醉。 庭司辰料想公输梧此时应就在附近,用机关鸟给公输传信,两天后得到回信,公输说了些抱怨朝廷的话,还说我军连连吃败仗,仅凭庭司辰和寒野原之力是无法力挽狂澜的,为今之计,最好能北上联合契丹人,以谋合纵抗夏。 与契丹人合纵抗夏之事也不是寒野原和庭司辰说办就能办得到的,但公输既有言,两人还是决定先北上辽国试上一试。 “救棠西事不宜迟,如今时局混乱,恐她生不测,辽国我一人去就好,你先去找棠西。”寒野原提议道。 庭司辰斟酌再三道:“待我找到棠西,便立即去找你,你行事务必小心!” “放心吧!”寒野原扬长而去,“等我回来了,别忘了咱们兄弟的生死局啊!” 寒野原一手驭马缰绳,一手攥着他积年累月掖进衣襟里的燕形琥珀珠饰,如此贵重的物品,不像是平民老百姓能拥有的。寒野原感慨起来,他那个欠了一屁股酒债的酒鬼爹竟也没偷偷把这枚珠饰典当出去换酒喝,全因这是娘留下来的东西吧! 赵忠曾告诉野原,说野原的娘原有一个姐姐,死在了契丹人手上,故而野原的娘,也就是华罗摩,她恨极了契丹人,既是恨极了,为何老藏着契丹人的东西不肯丢? 洛水河畔,寒野原远远瞧见善施堂的弟子正在大肆追杀几个峨眉的小妮子,寒野原顿时气极——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国将大难,他们这些吃饱了撑的武林人士竟还在为多争些雁食胡作非为! 野原不屑搭理这些人、不愿掺和这档子狗屁事,拨转马头正欲绕开走,转眼忽瞧见洛水河畔坐有一人,那人不顾周遭混乱剑影,静悄悄的把手伸进水里,身处事中却置身事外地划水玩儿。 是棠西!棠西怎么会在这儿!寒野原心下一动,策马奔至棠西背后,一把搂起跪坐在草地里的棠西,将她整个人凌空抡一圈,妥妥帖帖放到马上,马不停蹄地跑走。 遑急的善施堂弟子追在马屁股后头囔囔,寒野原置若罔闻,不晓得他们在囔什么! “寒野原!”棠西讶然,颇有些激动,“你怎么在这儿!司辰呢?你们不是一同去西域了吗?” “我俩从西域回来,他到汴梁找你去了。”野原一张嘴皮子翻得飞快,“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你怎么了?怎么浑身软塌塌、有气无力的!” 说来话长,棠西没什么精神同野原在飞奔的马背上囔囔,她让野原先停下马,两人坐在一棵柿子树下慢慢说话。 中原武林各派汇集于白马寺推选武林盟主之际,武当掌门陈图南找到峨眉障恶师太深夜密谈,分析近来发生的怪事。障恶师太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陈掌门会行暗杀她之事,老谋深算的两人打算下个套子,引背后捣鬼的人现身。 第二日,障恶杀气腾腾地声称昨夜陈图南又鬼鬼祟祟潜进她的房间意图加害于她,幸好她早有防范,一举擒获了陈掌门,扣押在白马寺齐云塔下,她还亮出陈图南的佩剑,好使人信服。 凭陈掌门的威望,不少江湖中人绝不愿相信陈掌门会做出此等有损武当颜面的事,都吵着闹着要去齐云塔一睹真容。 障恶师太说,齐云塔落了锁,钥匙就在白马寺住持手中,在新任武林盟主继任及一系列变故水落石出以前,谁都不能去看。 当夜,白马寺五大长老之一和住持坐禅,这位长老竟趁住持不慎一爪掐死了住持,长老窃取齐云塔的钥匙,深夜走出山门,匆匆赶去位于白马寺东南方向的齐云塔。 长老推开塔门,见陈掌门果真就在塔中。 长老见陈掌门的手脚被碗粗的铁链子锁着,先是大笑一番,喜出望外道:“陈掌门!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可算是把你揪出来了!” 陈图南冷笑道:“原来是你,你假扮成我的样子,行暗杀之事,就是为了把我引出来吧?” “啊呀!我本想使你在武林众人心中的威望破灭,怂恿他们都去针对你、围歼你,奈何就是有那么多一根筋的蠢驴,就是一门心思信服你,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大能耐!害我操了这么多心思!”长老忍不住地踢陈图南肚子一脚,“都说无论一个人做了多少好事,只要他干一件坏事,就会冒出一大堆人说这人伪善、虚情假意,这个规则,怎么在你身上就偏偏行不通呢!” “不知我妨碍了阁下什么事?”陈图南全当长老全力踢出的一脚是在给他挠痒痒。 “哼!你和障恶那个老太婆,都是祸害,不早点除去,不知道还要怎么兴风作浪!”长老伸爪,分明是不想与陈图南多说,就要动手杀浑身不能动弹的陈掌门。一想到名震四海的武当掌门马上就要死在他手上,令他浑身激动得颤抖。 “是吗!我这个老太婆究竟怎么祸害你了!”障恶师太的声音幽幽响起,她从隐蔽处愤愤跨来。 白马寺的长老自知已落入圈套,掉头冲出塔门,岂料塔门外早已有人张开大网,就等着他慌不择路往里蹿呢! 白马寺的长老败露,令康虞气急败坏,她要已练成火蛊功的小满亲自出马,杀了障恶和陈图南两个麻烦精。 心思缜密的障恶早看出小满有问题,和陈图南商量出一计,初生牛犊的小满哪能降服得了这两个老江湖啊! 先前,连横央求康虞放过白易之和棠西,康虞心软了,将医治白易之身上怪病的法子告知连横,她说,棠西不能离开她,棠西身中迷魂术,一旦离开她,就会死。 浑身滚烫的棠西的确差点就死了,康虞将棠西倒吊在树梢上,让人用冰水淋她,淋了三天三夜,她才恢复到正常的体温。 棠西一能下地走动,康虞便命令她去杀障恶,不容她拒绝。 棠西没和楚游园他们打招呼,独自走出尼姑庵,光明正大推开障恶房门,她与坐在里间的障恶面面相觑一阵,小满就来了。 被障恶用计逼急的小满一掌击中障恶的肩,障恶返手一剑,刺穿了小满的脚腕,小满趔趄倒地。 受伤的障恶心知此地不容久留,她命弟子绑了棠西,带上峨眉众人连夜逃走。 棠西并不反抗,一路上,障恶见棠西竟挺想跟着她们的,便解开绑她的绳子,带她一起逃亡。 是真的逃亡。障恶刺伤小满,小满声称障恶无缘无故打伤他,还掳走了他的人,立即召集他密藏于林子里的善施堂众弟子,堂而皇之追杀峨眉众人。 其他门派倒是也有异议的,可让丐帮和崆峒派的人镇压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楚游园弄丢了棠西,气冲冲找到陈图南,破口骂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逼急了小满,怎么还搭上了棠西,棠西现在被障恶带走了,刀光剑影的,你去追她回来!” 陈图南安抚道:“你放心!她在障恶师太手中,不会有事的!” 楚游园不放心,决心道:“我去追她!” “你还不明白吗?她是心甘情愿让障恶师太带走,就是不愿留下来,她是想离开那个人吧!”陈图南讲道理,“那个康虞,害她险些自己把自己烫死,又把她倒挂在树上,用冰水整整淋了三天三夜,你受得了?我要是她,我也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楚游园心里清楚陈图南说的对,这几日,他眼睁睁看着棠西被康虞折磨得几乎不成样子,心疼不已,无奈摊手道:“那该怎么办!她要是出什么意外,我怎么向庭司辰交待啊!” “楚先生,你对这位叫棠西的姑娘似乎过于上心了,难道仅仅是担心无法跟人交待吗?”都这时候了,陈图南还有心思开楚游园玩笑。 “你少胡说八道!”楚游园厉声制止陈图南再说下去。 柿子树下的寒野原捶胸顿足道:“你就这么被峨眉的人带来了?楚游园呢!他怎么办的事!回头我去找他算账!” 棠西展眉笑道:“你就放心吧!他一直派人跟着我呢!这个人数次和他接应过,我都熟悉这人气息了!” 寒野原闭上双眼,放出五感探查四周,确是感到有一个人潜伏于附近,这人常与楚游园往来,寒野原也熟悉他的气息,不是什么坏人。 寒野原睁开双眼,焦急问道:“那康虞呢?她没来找你回去?她在哪?” “你找她有事?”棠西忽然悻悻的。 “倒也没什么事,我要去一趟辽国,有些事想问问她。”野原还记得,康虞曾对他说,他的娘是她的姐姐,如此算来,她们应是姐妹三人,康虞不可能对她的大姐一无所知才对。要想去辽国,寒野原想先弄清楚他的燕形琥珀珠饰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心想着兴许对他此行有益。 “你要去辽国?我和你一同去如何?她的事,普桑都知道,普桑一五一十都和我说起过,你不如直接问我。”棠西舒心笑道。 “那你告诉我,这颗琥珀珠饰是什么来历?”寒野原取下十余年来从未没取下过的燕形琥珀珠饰,置于棠西手心。 棠西伸出指尖抚摸琥珀,想了想道:“普桑说,神女有两个姐姐,一个在她七岁时离开她,一个在她九岁时离开她,她那位大一点的姐姐呢,叫曼奴,神女和曼奴接触不多,对她的记忆也不深,只晓得,曼奴死在辽国,死时手心里紧紧攥着一颗燕形琥珀珠饰......神女的二姐,叫罗摩,罗摩带曼奴的尸体回到六谷部,六谷部好好安葬了曼奴,在罗摩再度被赶出谷之前,她戴上大姐曼奴紧紧攥紧在手心的那枚燕形琥珀珠饰,对神女说,她要去杀尽辽国王室中人,替曼奴报仇,她还说,曼奴为那人献出一颗心,却被他们那些迂腐的王室中人折磨至死。” 寒野原努力消化棠西的话,也就是说,这颗珠饰是辽国王室的,如此一来,他此行倒有把握得多。 “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棠西扬起下巴问。 “明白明白!”寒野原感激点头,“不过,你和我去辽国?你不去找司辰了?他找到了破解迷魂术的法子!他能救你!” “不!我不能见他。”棠西落寞摇头。 “为什么?”寒野原不解。 棠西咬了咬唇,红了眼眶道:“神女要我对他死心,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她说,是我害死了司辰的父母......我是个罪人,我不配见他......” 寒野原浑身凝滞,苍白无力地想到,若是棠西害死的司辰父母,也就是说,寒焰也是棠西害死的! 脸色因震惊而褪去血色的寒野原迟滞地退离棠西一步,他心神俱裂地拔出大刀,颤颤巍巍直抵棠西心口,绷着一张惨白的脸,哑声道:“是你!是你干的!” “我......”棠西不知所以,他以为寒野原要为司辰的父母报仇,凝神想了想,觉得倒也合适。 “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寒野原凄厉吼出声,往事种种冲击寒野原的心神,他的眼珠因愤怒而充斥血丝。 棠西从未见过这样的野原,几乎就要吞噬她的野原。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我找了这么多年仇人,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棠西低头看了看野原那把残破的刀,刀面被野原打磨得光滑锋利,可刀刃上满是缺口,多顽强的一把刀啊!棠西不由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啊!”寒野原的手一哆嗦,他的刀已刺破棠西心口,鲜红的血液汩汩冒出刀尖。 棠西咬咬牙,倾身往前扑。 电光石火间,寒野原收回刀,彷徨无措地看向棠西。 棠西怔怔地,面朝野原暖暖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寒野原被棠西的笑吓坏了,他忙不迭骑上马,落荒而逃。 棠西目送野原远去,马蹄溅起的尘土在空中久久飘散不去,她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第一百四十四章 错身而过 找人这回事,是一门学问,得动脑筋,不能捧张比鬼还丑、分毫不像的画像跑到大街上这个问、那个问,这就叫瞎找,庭司辰走在偌大的汴梁城中,不晓得自己除了瞎找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人海茫茫,重逢有时是件比沙漠下暴雨还难的事。 江湖人打听消息常常上花楼、茶馆、客栈等人流攒动的地方,这些场所的客人来自五湖四海。旅途苦寂,走南闯北的客人们大多嘴碎,好掰扯是非,以彰显本人见多识广,是比坊间聚在一起买菜的大婶们还八卦些的。 司辰跨入一家闹哄哄的茶楼,趁人不注意,抓起一把桌面上的瓜子,学痞子混混那般嗑一边嗑瓜子一边悠哉闲哉登上阁楼。 阁楼上坐满了人,司辰放轻步子,左顾右盼假装找位子,围着阁楼晃一大圈,听这些富贵闲人们有的在痛心疾首说战事,有的侃侃谈经商做买卖,有讨论哪家小姐模样俊的,总算也有佩剑的游侠闲扯江湖风云的…… “苏兄,武林各派会集于洛阳白马寺,要推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凭苏兄的本领,当去露一露脸呐!名震江湖岂不指日可待?” “我的功夫,收拾方才那几个三流毛贼倒也不在话下,哪能登得上白马寺那样的大场面?更何况,你难道没听说?那边出了乱子,各派争来争去,都相互打起来了,我去?岂不是自找麻烦嘛!” 白马寺?棠西一定在白马寺!庭司辰急不可待从阁楼上跳下。 庭司辰这一身轻功高妙,引得阁楼上两位游侠展眼眺望、肃然起敬。 距离白马寺十里远之地,庭司辰碰见一帮丐帮弟子正和一帮昆仑弟子虚张声势叫板,就是哪方都不敢先动手。 中原武林竟乱成这样了。 庭司辰骑马继续疾驰前进,闻听一队飞奔而来的马蹄声,便拨转马头靠边让路。 及至和眼前一队人马错身而过的时候,司辰连忙拉住马缰绳,盯住打扮成农夫农妇模样的楚游园他们看。 “庭司辰!你怎么在这!”楚游园惊讶道。 “你们怎么穿成这样?”庭司辰在一队人里没瞧见棠西的身影,脸上写满失望,“你们这么着急,赶去哪儿?” “那边乱得很,一帮野狗逮着人就吠、就咬!不穿成这样哪能跑出这么远!”燕二理了理他那身大红色的花裙子。 楚游园严肃道:“快跟过来!棠西出事了!” 庭司辰一听到棠西出事,心里一根弦立马紧绷,迫不及待想问清楚,但楚游园不容他多说,已焦急催马迅速跑出了几丈远。 “棠西出什么事?”庭司辰赶上燕二问道。 燕二踌躇道:“楚先生的人赶回来禀告,说是寒野原拿刀伤了她。” 庭司辰听到是野原,心里那根弦立即松了松,他知道野原是不会伤害棠西的,追问道:“咱们现在去哪?” “说是去洛水河畔。”燕二迅速交待,“楚先生的人是在洛水河畔跟丢了棠姑娘,咱们赶过去,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还能追上她。” “你这话不清不楚的,到底怎么回事!”庭司辰故意摆出一张燕二感到失望透顶的脸色,“方才还说野原和棠西在一起,现在又说楚先生的人跟丢了棠西,你究竟会不会说话!” “哇!这么大火气!”燕二撇撇嘴。 燕二理解庭司辰的用意,他福至心灵地追溯到庭司辰和棠西在邓州分别那天,一五一十跟庭司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待燕二嘴皮子都磨破了,一行人也就到了洛水河畔。 沿着洛水直往北走,沿途都没见到棠西的影子。 潜藏于楚游园身边的黑衣人听到楚游园召唤,乍然现身,他支支吾吾的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楚游园抢了话头,楚游园怒道:“你怎么办的事,干脆回老家去得了!跟着我干嘛?找骂吗?不过要你跟个人而已,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要你还有何用?得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吧。” 月琴她们算是领教了,原来师父平日骂她们还算是轻的,至少从没说过要赶她们走,对她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白日里的黑衣人匍匐在地,不敢顶撞半句,默不作声跪在地上求饶。 庭司辰咳一声道:“这位兄台,你在哪儿跟丢的棠西?” 已经被骂习惯了的黑衣人镇定自若指向不远处一棵柿子树,面沉似水道:“棠姑娘在那棵柿子树下和寒大侠发生冲突,寒大侠用刀尖直抵棠姑娘心口,没刺下去,但划破了皮,棠姑娘流了血。寒大侠离开后,棠姑娘叫我过去,说帮她找些包扎伤口的药和纱布来,等我再回来时,她就不在了!” 看来棠西是故意甩开黑衣人的,究竟会因为什么事,棠西和野原会起冲突呢?庭司辰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道:“你可听见,他俩说什么了?” “我离得远,没听太清,后面寒大侠朝棠姑娘愤怒吼叫,才隐隐约约听见寒大侠说什么仇人的话。”黑衣人口齿伶俐,要是真跟楚游园拌起嘴来,应该不相上下。 庭司辰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有些麻木地朝楚游园道:“近来,棠西有没有什么不对劲?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楚游园从没觉得棠西有什么时候正常过,他苦苦思索半晌后道:“自从康虞出现,她的确比往常愈发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康虞把她吊在树上、用冰水浇她,她一声也不吭,看起来好像乐意受这些苦,我去树下和她说话,她的那个笑,太......”楚游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顿了许久,“月琴从前捡回来一只浑身是血的小鸟,她细细为小鸟包扎,小鸟窝在月琴手心里叽叽喳喳哼出一长串声音,棠西给我的感觉,就跟当时那只小鸟一样。” 月琴低低补充道:“小鸟唱完它的歌,就飞走了,它飞得不好,在空中起起落落,可它那股精神劲儿,就跟它没受过伤似的,脆弱又坚强。” 庭司辰的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声音有些打颤道:“情况紧急,咱们快分头找她,许是康虞跟她说了什么话,我怕她出什么意外!” 大家伙四散奔走去找棠西,庭司辰却站在柿子树下迟迟不动身,他跳下马,寻见地上几点干巴巴的血迹,痛上心扉。 第一百四十五章 熏香割发 棠西极少见到这样的暮色,天靛蓝蓝的,像是沉醉了一样,沉醉在海水、在山岗,棠西以为,今夜或将迎来一个蓝色的夜。 已经走了整整两日的棠西仍旧还在暮色下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哪怕此刻耗尽她一生的寿命,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去,她哪儿也不想去。 一路上,棠西很难碰见什么人,偶尔碰见几个荷锄头回家的农妇。农妇好心问她朝哪儿去?棠西便向农妇挤出一个微笑。可能棠西努力挤出来的微笑显得有些太难看,农妇一瞧见她那个笑,转眼便跑走了。 原来天大地大,竟无她容身之地。 棠西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但一想到食物,她就恶心得想吐。她感到排山倒海的悲伤,却不太记得起究竟是为何而悲伤。 棠西身体里那条调皮捣蛋的蛊虫疯狂撕咬着她,但她没什么感觉,她已经丧失了感受疼痛的能力。 康虞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棠西记得,康虞告诉她,是她害死了庭司辰的爹娘,还说要是她不亲手杀司辰,司辰就会亲手杀她。 康虞扯着棠西的耳朵念叨:“杀了庭司辰,一定要杀了庭司辰......” 棠西知道,康虞又在用迷魂术迷惑她。她心里清楚,康虞命她去杀障恶,无非是想让她铸下再也弥补不了的大错,没有退路地留在她身边。 棠西几乎是在用全副心力抗拒康虞的迷魂术,为了抗拒康虞的迷魂术,她的精神和身体已负荷不住、千疮百孔。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一注一注、无法控制地流入地底,是血液吗?是灵魂吗?还是别的什么?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又无比茫然地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棠西以为一旦不听康虞的话,她就会立刻自己把自己烫死,然而却没有,她迟迟没有死......她现在感到全身都冰凉冰凉的......棠西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一旦背叛康虞就会死掉吗?为什么还没死?我已经彻彻底底背叛她了啊! 心神大伤的棠西终于精疲力竭地晕倒在了路边,她没闭眼,她努力撑开眼皮,她不想死,她想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她已经不太记得清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但她本能的就是想活下去。 棠西粗喘着气,肺腑里涌出一阵海螺的声音,棠西记得有人跟她说过,只有将死之人才会发出这样刺耳的海螺音。 哪怕无法呼吸,棠西仍瞪睁着眼,直到一双缀满珍珠的红绣鞋停在她眼前。 昏迷中的棠西感到有人用烈酒灌过她喉咙,烈酒烧过她已麻木凝滞的血脉,烧得她全身燃火。 棠西伴着隐隐刺痛感缓缓睁开眼,迎上了康虞那双棕褐色的眼眸。 康虞的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过,她抬起手,轻轻抚上棠西的脸颊,柔声道:“你醒了?” “嗯!”棠西应道。 “喝点粥。”康虞递上一碗粥。 棠西摇头:“我喝不下。” “你恨我?”康虞端着一碗粥自然而然说出声,仿佛只是在问安,大抵天底下恨她的人多了去了。 “不,我不恨你。”棠西笃定道。 康虞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那你为何不愿留在我身边?” 棠西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这里,不舒服,痒痒的,麻麻的,想捶它,我一路走一路捶它,总是难受,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康虞显得有些失落,“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好可笑。” “哪里可笑?”棠西的眼神脆弱又迷惑。 康虞自嘲笑道:“比如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到中原来,更不会来洛阳,可结果,仍旧是来了。” “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康虞暖暖笑道:“我是为你而来的,你愿意为我离开吗?” “我可以跟你走,我们一起走,去你的家乡,去凉州六谷部,我俩去放羊牧马,再也不到中原来,好不好?”棠西摇晃康虞的手臂,几乎有些撒娇的意味。 “六谷部,再也没有了,我穷尽一生,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无非是想带我的族人回到故土,可怎么也回不去,不管我再怎样努力,终究是回不去了!家乡,原来是个一旦你转身离开,便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康虞舀一勺粥伸至棠西唇边,“我能回到那片土地,谁还能帮忙找回我原来的家人呢?故乡故乡,没有家人的故乡,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棠西扭开头,她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 康虞叹口气:“我以为,等一切都结束后,至少还有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你将会是天底下唯一的完全属于我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世上没有什么是完全属于我的,但你可以是。” “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棠西反驳道。 康虞不以为意:“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棠西已是无处可去,她点了点头。答应康虞的棠西竟然瞬间觉得自己的身子轻快不少,沉重的枷锁轰然退去,新鲜的空气涌入她鼻子,她深深吸了口气,吸气的动作无意间抽动心脏——可心口这儿,怎么还是如此难受呢? 康虞倾身揽住棠西后脑勺,扶她继续躺下。 康虞和棠西对视了良久,而后缓缓坐起身,挪至床头,拨了拨棠西床头那盏烧迷魂香的香炉。康虞背对棠西,面无表情地掏出怀中一个银色的小纸包,她小心翼翼一层一层掀开纸包。 纸包里装的是一撮红棕色的粉末,这是鸠罗棱的粉末。 康虞将一撮红棕色粉末倒入粥碗,用羹勺搅拌均匀,侧身再度看向棠西,不紧不慢舀起一勺粥,给棠西喂过去。 好似有一只手牵住了棠西的胃,强迫她好好咽下嘴里的粥。 “往后,不要再胡思乱想,想得多了,你便难受,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便好。”康虞的声音勾魂撩人。 棠西混混沌沌的,感到自己或许是一头牲口。 喂完一碗粥,康虞久久坐在床畔注视棠西的睡颜,看了许久,她那双闲来无事的手一点一点理出棠西的长发,绕在手中把玩。 一抹亮光闪过康虞眼眸,她忽然拔出腰间匕首,一把割断了棠西的长发。 残留在棠西头上的发,已只余半寸长。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配见她 武林乱成一锅粥,一锅烫成铁水的粥,明智者作壁上观,愚蠢者张开獠牙胡乱扑腾,逮着人就咬。 小满再逗留于白马寺和武林那帮饭桶搅和下去就是脑子有病,他带领一众善施堂弟子回到洛阳城内善施堂,败兴而返的他僵着一张脸,看向谁都是一副失望透顶的模样。 才入正厅坐下没多久的小满连碗茶都还没来得及吸进嘴里,便有一善施堂弟子冒冒失失跑进来跪禀喊:“堂主!” “找到人了?”小满没责骂面前弟子的有失分寸,连忙起身问道。 弟子仰起头笑得满脸得意:“找到了!在风雅楼呢!” 小满不放心地确认道:“你确定她在?” “在呢!好几双眼睛盯着,没看错!就是棠姑娘!”弟子笑笑咧咧的,他抢着第一个来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眼前这位新任堂主,认定堂主要给他奖赏呢! 小满面色一沉道:“她叫六谷,不叫什么棠姑娘,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多动动脑子,别学野狗那样乱吠,念你初犯,姑且饶你这一回,再有下次......你下去领板子去吧!” 弟子大惊失色,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谷底,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啊! 小满缓缓坐回主位上...... 周瑜从前总坐在小满此刻坐的这把椅子。很久以前,跪在地面那个小满从未妄想过有一天他要取代周瑜,小满也感到困惑,困惑事情为何会发展至今天这个局面?困惑他为何会和周瑜反目成仇?他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感念周瑜的恩情,做那个最忠诚于周瑜的人。 一把椅子有时候不仅仅是一把椅子那样简单,它代表了一个人的地位和贵贱,同样也代表了一个人的过去、未来以及现在。 在座位上一直紧绷着的小满试图放松下来,他卸下肩膀上的气力,勉力呼出一口气,靠倒在椅背上,慢慢展开思绪,心想:金赟风雅是康虞的地盘,康虞带棠西到那儿去,也是应当,但她们为什么不直接来善施堂呢?看来,果真是还没把我当自己人! 一腔愤怒涌上小满心头,他“啪”的一下捏碎茶碗,候在一旁侍候他的弟子跌跪在地,不知喜怒无常的新堂主这又是怎么了! 小满也有些搞不懂自己。以往他永远是脾气最好的那个,从不跟人较真,哪怕有人故意找他麻烦、跟他过不去,他也能忍气吞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近来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有发不完的脾气了呢!怎么变得如此暴躁? 小满忽然开始有些理解周瑜。周瑜在他面前总是黑着一张脸,小满极少见他笑过,一旦堂中有弟子违反他的规矩,他必将严惩、绝不轻饶,总是铁着面,半点旧情不念、半点情面不讲,他就像桓表一样,是石头柱子做的,只讲规矩和方圆,没人能动容他分毫。 小满坐在周瑜的位子上时,才后知后觉的渐渐明白了周瑜,他发觉自己已经没那么恨周瑜了,话说,先前究竟是为什么恨周瑜呢? 有周瑜挡在小满身前,他站在周瑜的背后,总是踏实的,如今,怎么就睡也睡不踏实、吃也吃不踏实,连行走在路上,都草木皆兵地感到有人正在用恶心的目光审度他...... 小满垂头伸出手掌,看向自己总戴副兽皮手套的一双手掌。小满不由自主的又扭了扭脖子,火蛊功大成那晚,他身上的血色纹路已蔓延至颈下,他不得不严严实实捂紧衣裳。小满庆幸天气转凉,冬天快要到了。 “起来吧!”小满没瞧一眼地上战战兢兢跪着的弟子,“备马车,去一趟风雅楼。” 过去周瑜出门哪用过马车啊?害怕被人用异样眼光打量的小满想将自己塞进马车里,如此便不用顾路上那些人多鬼杂。 “是!”善施堂弟子连滚带爬起身,怀揣满腹疑问,老老实实去给新任堂主备马车去,备什么样的马车呢?善施堂弟子心里头开始打鼓...... 傍晚点破了风雅楼的宁静,楼里又热闹起来了。 柳絮出走后,风雅楼的头牌换了人,如今在水台上起舞的是一位比柳絮妩媚十倍的女子。 小满坐进雅间,水台上的女子见小满穿戴华贵,不停朝小满抛媚眼。 小满抬手招来一个小厮道:“叫你们管事的人。” 风雅楼的妈妈立刻满脸堆笑地袅袅来了,问小满有何吩咐。 小满冷眼道:“下午到的你的那位主子,在哪?我特意来见你家主子,你去禀告一声,就说是周堂主求见。” 风雅楼的妈妈打量一番小满,应声退下。 一刻钟后,康虞自己用手转着轮椅慢腾腾来了,她停在小满对面,撑在栏杆上,看向水台上水蛇般的女人躯体,道:“我们这儿的姑娘,可如你意?” 小满不答。 康虞忽然笑起来道:“看中了哪个,跟我说。” “神女,答应我的事,不会出尔反尔吧?”小满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答应过我,会考虑让我和六谷在一起的!” 康虞把玩起一绺长发,悠悠道:“你也说了,我答应你会考虑考虑,但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并不十分满意,你得先做到让我满意才行。” “你强人所难。” “笑话!”康虞冷哼一声,“事情要容易办成,用得着你?” 小满气得额上青筋毕现,他握紧拳头道:“中原武林乱成这个样子,武林盟主之位,怕是要空上一段时间!” “我的时间可不多!待普桑带回那个没用的茂藏大人,我们便要动身离开。”康虞的一双眸子顷刻间寒若冰霜,狠厉道,“早让你除去陈图南和障恶,你偏不干,你以为眼前这种乱象是谁谋划出来的?他们狡猾,想着与其坐视中原武林落入你手,不如先搅坏这趟浑水。” “一个盟主之位罢了,各派各主其事,盟主岂能一呼百应?就算是周瑜,他的盟主之位不也是徒有其名!” 康虞冷笑道:“你可真是愚蠢!哼,在我看来,你除了比周瑜心狠,其它的,你哪点都及不上他!” 小满无法忍受康虞这般贬损,才减淡对周瑜满腔恨意的他,平地起波澜,他心中对周瑜的恨意转眼又筑起百丈之高。 怜悯消融恨意,嫉妒堆积恨意。 小满咬牙切齿道:“棠西在哪?让我见见她。” “你拿镜子照照自己,配见她?”康虞扔下一句话,悠悠哉哉转动轮椅走开。 小满的眼睛里蓄满杀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宅书房 棠西戴上康虞为她准备的帽子,遮盖住她那头不齐不整的乱发,拉开房门正要出去,却撞见门外迎面而来的康虞。 “你想去瞧热闹?”康虞总能看破棠西的心思。 棠西没什么可隐瞒,坦然道:“怪热闹的,我想去看看。” “别去,小满在雅间坐着,撞上他准没什么好事。”康虞阻挠。 “我想出去透透气。”棠西央求。 康虞点点头,认认真真盯看棠西,肃然道:“既如此,你去帮我办点事。” “什么事?” ...... 虽已入夜,街道上行人仍来去匆匆,许是赶着回家,许是有家人张罗好香甜可口的饭菜,等着他们回家吃,他们才走得这样着急。 棠西走在清凉的街道上,转眼见石桥一头支了卖馄饨的棚子,热气滚滚的,令人看了忍不住想吃一碗暖暖身心。 棠西坐在石桥上,朝卖馄饨的老汉喊:“老大哥!一碗馄饨。” “好嘞!”应答棠西的却是一位老婆子。 卖馄饨的老夫妇手脚极快,不一会儿,一碗烫手的馄饨便被送到了棠西面前。 棠西捧口大碗,晃起腿,心满意足吃馄饨。 棠西朝老婆子打听道:“老大姐,金点王家怎么走?” “你说金宅?好找!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等你看见两头气派的大石狮子,就到了金家啦!”老婆子手脚不停忙活,不耽误磨嘴皮子,“你要去找金老板?金老板家大业大,天底下到处都有他的房子,指不定他在不在呢!” 热气撩人,撩得人心也热乎乎的,搭在摊边吃馄饨的大汉也忍不住嚼起舌头根子道:“我听说,金老板病得不轻,卧病不起好一阵儿啦!” “啊!难道要不行了?他要是走了,这么大个家业交谁手上呐!”老婆子很是操心人家的钱财没人管,实在没人管的话,到时候会不会散出来,分给她这个平民老百姓一点点呢! 大汉捂住嘴说道:“汝安王派兵守着金老板呢!” 老婆子一听朝廷的人出面管这事了,顿时气馁道:“啊!那跟咱没啥干系了,朝廷的人到时候把金老板的东西全收走,咱们呀!就只有看的份!” 沉默寡言、满心牵挂手里一口锅的老汉抬起手肘碰了碰老婆子道:“哎呀!你少说几句吧!好好卖你的馄饨!” “卖馄饨就卖馄饨!还不让人说话了!”老婆子撇撇嘴,表示不满。 棠西笑了笑,递上一只被她舔得干干净净的碗,付了银子,拍拍屁股直往金点王家去。 康虞告诉棠西,说金点王现正在洛阳城,和大汉说的一样,金点王病得不轻,眼看就要咽气了。康虞命棠西悄悄去瞧瞧金点王还能不能说话,若能说话,便问问他,他有没有把家底都交给朝廷,若他已经交给了朝廷,就杀了他。若金点王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便潜入他书房,拿到他的私印。 棠西大摇大摆走到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前,再弓着腰偷偷摸摸绕至金宅后门,翻墙而入。 金宅实在太大了,棠西停停歇歇、起起睡睡绕了一晚上,查了数间房屋,也没见到金点王的影子。 棠西发现,金宅不见一个丫鬟仆役,全是官兵,官兵们有立在屋顶上盯梢的,有一队队转绕宅院带刀巡逻的。 棠西不禁感慨:金点王啊金点王,金银满箱又如何,你的家现在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全是剑拔弩张盼着你嘎嘣一下死掉的。 棠西真的好想抓个人来问问路啊,她躲进假山之间的缝隙中,下定决心,张牙舞爪地准备抓下一队经过假山巡逻队伍的最后一人来问路。 一串脚步声慢悠悠逼近假山,听起来只有一个人,棠西很满意,抓一个落单的人更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三......二......一......”棠西在心中倒数。 棠西万事俱备,只等耳中那串脚步声走过她眼前的缝隙,可等来等去,脚步声居然凭空消失,没动静了。 “谁?” 假山上方清清冷冷传下一个声音。 棠西迅速抬头往上瞧。 嘿!还遇到一个熟人。 棠西记得眼前这人曾给楚游园送过半块玉和一叠破纸的,棠西扬起笑容,向眼前这位熟人打听道:“烦请指个路,金点王的房间怎么走?” “你是......”假山上的翩翩公子伸出食指点敲自个的太阳穴,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和小园一起的人。” 棠西疯狂点头,嘿嘿笑道:“我听燕二说,你叫汝安王。” 汝安王满头黑线,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是“叫”汝安王的! “你找金老板什么事?”汝安王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容,这种笑容极易俘获人心。 “我有点事想问他!” “他已经不省人事,怕是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你带我去看一下。”棠西坚持道。 汝安王叉起手道:“我不能带你去!万一你有所图谋、是个恶徒怎么办?” 棠西沉吟一阵,经过深思熟虑后道:“那好吧!那我不去看他,你带我去他的书房。” “去他书房干嘛?” 棠西拍拍手道:“好嘛!你是不会带我去的对不对?你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朝廷中的人,来收金老板家财的,对不对?怎么会引我这匹狼入室呢!得了!打扰打扰!我走了!再会。” 棠西挤出假山之间的缝隙,往围墙方向跑去,当着汝安王的面翻出院墙。 刚翻出院墙的棠西没离开,她顺着院墙往北走了十步,又悄么么爬上墙头,亲眼瞧见假山上坐着的汝安王跳下假山,踱着步子走开。 棠西隐藏好自己的气息,猫着步子跟上汝安王。 汝安王果真进了金点王的书房,他在书房里头翻来覆去找了一通,后空着手走出来。 汝安王一走,棠西立马滚入金点王的书房,也翻找了一通,终于在最显眼的砚台边瞧见一枚印章。棠西拿起印章,敲敲打打研究了阵子,见印章上刻有金点王的名字,确认这就是金点王的私印,忙攥进怀里。 正这当,一串脚步声逼近,很快,“吱呀”一声,书房门开了,汝安王端立于门口,笑问棠西:“找什么呢?” 棠西立马跳窗逃跑。 一抹黑影旋即跪在汝安王脚边,焦急问道:“王爷,要不要追!” “不必,我书信一封,你替我送去给小园,他自会赶来料理此事。”汝安王胸有成竹道。 “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共忆旧容 月琴和竹笛于洛水河畔摊开一方洁净的白布,燕二一盘一碟将买来的吃食一样样摆上白布,楚游园坐在陶埙给他搬来的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块上。 与生俱来带有高贵气质的楚游园饶是流落于荒郊野外进食,他的端庄模样也好比是正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似的,不容亵渎。 青天白日的,凭空晃过一道黑色剪影。 刹不住脚的黑影才晃过楚游园眼前,眨眼间又晃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楚游园眼前,可把坐在楚游园对面的燕二吓一跳,他就没见过如此激烈的孝敬跪拜。 黑影双上举上一封信,毕恭毕敬道:“楚先生,王爷手书一封,望阅。” 月琴接过黑影举上头顶的那封信,拆开,抽出信纸递至楚游园眼前。 楚游园粗粗浏览一遍信纸后激悦起身,朝独自坐在洛水河畔的庭司辰吼叫道:“快!有棠西的消息了!” 顾影自怜的庭司辰腾一下站到楚游园面前,焦急问:“在哪!” “信上说,有一女子,潜入金宅盗走了金点王的私印,还说女子原是我身边的人,她眉心有一颗朱砂小痣,可不就是棠西嘛!”楚游园兴高采烈道,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人,可算是有消息了,幸好她还好好活着,谢天谢地她没出什么不测。 几日以来,庭司辰第一次露出一张如释重负的笑脸,催促道:“快!咱们快过去!” 苦苦觅迹寻踪的一行人好不容易张罗出一顿午饭,因个个一心赶着到洛阳城去,只得草草填饱肚子,跟在黑影后头上路。 路过一片泥泞沼泽地,一行人不得不减慢速度。 心情一好的楚游园,嘴上就开始不饶人了,他向行在最前头的黑影搭话道:“你是贴身保护汝安王的暗卫吧?” “回楚先生,正是!”楚先生主动跟黑影搭话,令黑影受宠若惊。 “我说,你们王爷是不是脑子有巨坑?做什么让你们白日里穿夜行衣?你这样,被他派到我身边的......”楚游园恍然记起他至今还从未过问汝安王派到他身边的暗卫姓名,清了清嗓子道,“......那位也这样,正所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你们脑子不大好使,我完全理解,谁让你俩有那样的主子?所以说,你不必惭愧。” 汝安王总跟黑影提起楚游园,耳濡目染间,黑影早已和他的主子一样,对这样闲来无事满嘴跑刀子的楚游园有了心理防备,听楚游园说这样无礼的话,他浑不放在心上,彬彬有礼回道:“楚先生身边的暗卫,原是我的双生兄弟。” 庭司辰在旁听黑影这样说,不免为之侧目。他那两位秦战、秦御师兄就是双生子,眼前竟又碰见一对双生子,令他感到诧异。这世上并不仅有独一无二的东西会令人感到稀奇,有时候,一件不寻常的事物频频显现于人眼前,更令人感到稀奇。 “哦?”楚游园显然也有些吃惊,“你们俩蒙着面,也瞧不见长什么模样,你那个兄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竟连他的姓名和相貌都不晓得,改日他露出真面目,我岂不要为得见他真颜而深感荣幸?” 暗影开怀笑道:“楚先生莫要打趣,咱们做暗卫的,本就没有身份,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心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个主子而已,主子不必记得咱们、不必认得咱们,只求主子能够真正信任咱们,就是莫大的恩赐了。” 楚游园顿时哑口无言——当戏谑的话语撞上高尚的情操,总是要败得落花流水的。 一日后,黑影引一行人从正门跨入金宅,满脸见鬼了的汝安王不敢相信楚游园竟会亲自上门来找他。汝安王的一双手脚有些不知往哪儿摆,紧张兮兮地命随从快去煮好茶来。 “人呢?在哪?”楚游园不跟汝安王叙旧,张口就问。 “什么人?”受到冲击的汝安王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他顿了顿才想起来道,“噢!你说那位女子,她窃了金点王的私印就走了!” “去哪儿了?” “她身手太快,一般人追不上,我便没让人去追。”求生意志强烈的汝安王迅速接着道,“但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楚游园不想听汝安王啰里吧嗦,语气有些不耐烦。 “她身上隐隐沾了些蜜沉香味,那是皇宫大内才熏的香,洛阳城内只有风雅楼熏这种香,她一定是在风雅楼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染上这种香味,我推测出,她一定是在风雅楼停宿的,我已派人去风雅楼打听,果不其然!昨日,我已派人去严密监看她。”汝安王条分缕析道来。 “你看得住她?”楚游园徐徐转身,就要跨出厅门。 汝安王叫住楚游园道:“诶!你要去找她?” 楚游园缓缓扭回头:“不然呢?留在这儿听你念经不成?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盗了私印,你难道不想知道她拿了私印之后做什么?”汝安王提醒道,“贸贸然过去,岂不打草惊蛇?” “你别口口声声把她当贼!”楚游园语气不佳,强词夺理道,“我身边的人怎么会是贼?就算顺手取了别处什么东西,也不是贼!” “好好好!她不是贼!”汝安王服软,“能被你允许跟在身边的人,必定受你看重,我就猜到你看重那位女子,才传信与你请你来。但事情有些复杂,你切勿轻举妄动。” “怎么个复杂?” “她身边有个人,我怀疑是敌国奸细,从几年前,我便盯上那人,近来许久没查探到有关她的消息,以为她逃走了,眼下她断了双腿,竟还敢到中原来!她在中原兴风作浪这么多年,这回,我定要擒住她!小园,你别乱了我的计划,找你来,是想请你帮忙的!” “你说,康虞?”楚游园定神问。 “你知道她!”汝安王显得有些吃惊。 楚游园看向庭司辰,庭司辰想了想后点点头。 若是棠西在康虞身边,直接这么杀过去确是有点不太理智。庭司辰见汝安王决心要擒住康虞,很有些兴趣,恭谨问道:“王爷,你打算怎么擒住康虞?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 汝安王请厅内一群人先落座,他才一边品茗、一边慢慢道:“她如今已是大不如前,在她从中原消失的这段时间,她在中原乃至江南布下的势力已被各个方面蚕食瓦解了不少,我的眼线告诉我,说善施堂新任堂主小满与前任堂主周瑜皆对康虞感到深恶痛绝,我已派人去请来这两人,届时合出一计,定将万无一失。” 燕二开腔道:“我听人说,周堂主已然去世,小满因此才继任善施堂堂主的,怎么?周堂主还没死?” “周瑜去世的消息是小满传出来的,我原本也信了,直到我的人碰见一位叫柳絮的姑娘。” “柳絮姑娘?柳絮姑娘不是在棠姑娘身边吗?”月琴诧异。 “没错,我也记得,柳絮姑娘曾和你说的那位棠姑娘一起跟在小园身边,我的人见到那位姑娘,也感到诧异。” “柳絮怎么了?”楚游园真是受不了这种大人物常有的慢言慢语,好像他们是金口,金口难开,一句话要分作好几段说,把听的人听得心脏慢拍。 “她背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满大街找郎中,被几家医馆赶出来,郎中都说她背上的男人没得救了,她偏不信,咬着牙不知跑了多久,最终累倒在地,被我的人捡了回来。” “她背上背的男人,是周瑜?”庭司辰道。 汝安王感慨道:“周盟主一代英豪,没曾想会落到这副田地!” “你们捡回来的人呢?”楚游园问。 “正在后院养病呢!我请来宫里的御医,从阎王殿前救回周盟主一命。” 庭司辰扬起嘴角:“先前我见过周盟主,知他毒已入骨、病入膏肓,以为药石罔效,没想到宫中御医的医术高明至此。” “不过是用药吊着他一条命,时日无多。”汝安王叹口气,“全靠他自己一点意念撑着罢了,御医说他从未见过求生意志这样顽强的人。” 月琴不解:“柳絮姑娘一直跟在棠姑娘身边,怎么会和周盟主在一起?” “柳絮姑娘是个明白人,她将前因一五一十交代给我听,说周盟主知道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突然找到她,托付她务必要杀了康虞告慰他在天之灵。柳絮姑娘是个痴人,不想周盟主就这么死掉,才背着周盟主四处求医的。”汝安王情不自禁慨叹,“人生自是有情痴呐!” 庭司辰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汹涌,简直一点都坐不住了。他明明知道棠西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明明跑过一条街、走过一座桥就可以见到棠西了,但是他却不能去,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去。 有多久没见到棠西了啊!数百个日日夜夜!庭司辰问自己——怎么就不能去了! 棠西就在那儿,司辰转眼望向厅外,眼光穿过人流、穿过几堵墙,他几乎能看见满脸堆笑的棠西,那样的棠西怎么能不令人冲动呢! 庭司辰认命般承认,承认他是真的好想念好想念棠西啊!但是他害怕,他害怕棠西见到他时会因迷魂术而感到难受。 身在此处,心已暗逐心上人去。 燕二的手挡到庭司辰眼前摇来摇去,司辰无奈地拍掉燕二的手,懵懵懂懂问:“怎么了?” “聊了一个时辰,你不饿?王爷叫咱们入席去吃饭呢!你这几日来都没好好吃过一口饭,如今得知棠西平安无事,当可放下心,好好填饱你的肚子!”燕二捶捶庭司辰的胸膛。 庭司辰环看四周,发现楚游园他们都已经坐到屏风后面的席上去了。 屏风之后,满桌的菜,满桌的人,庭司辰恍恍惚惚的,肺腑间忽然涌起一脉无法纾解的孤独感,他当即下定决心,决心必须要马上见到棠西! 排开心结的庭司辰忽而粲然一笑,腾起身,冲出厅门。 燕二追在庭司辰背后喊:“你上哪儿去啊!吃饭呢!” 楚游园摆摆手道:“随他去吧!他去找棠西了,大家都放心吧,他有分寸!” “这家伙怎么一惊一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燕二摸上后脑勺,憨憨道,他是非常希望庭司辰能赶紧见到棠西的。 庭司辰跑过脑海中那条街,走过脑海中那座桥,抬眼便看见金赟客栈,以及依偎于金赟客栈一旁的、掩映在垂柳背后的风雅楼。 庭司辰站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旋身跃上风雅楼楼顶。 风雅楼内莺歌燕舞、浪声浪语,庭司辰轻悄悄掀开一片瓦,洞悉到风雅楼厅堂内水池周遭,庭司辰打眼一扫,确认棠西没在下面凑热闹。 难不成是在房间? 庭司辰窥探过几间掌灯的房间,眼光不由自主幽幽一瞥,瞥见垂柳畔的石桥上坐有一人,仅凭背影,庭司辰便认出来,那是棠西的背影。 原本只想远远看一眼棠西的司辰瞬间否决不久前的自己,他无法抑制地想朝棠西靠近。 庭司辰的心里排山倒海、敲锣打鼓,他忐忐忑忑踏上石桥,一步步向棠西的背影走去。 正捧口大碗的棠西下意识扭头朝身后瞧,只一眼,全身凝滞。 庭司辰笑着迎向棠西——她瘦了。 棠西含了一大口馄饨,呆呆地看向朝她走过来庭司辰——他不过晒黑了些,感觉怎么像是脱胎换骨了般,他的眼神里再也瞧不见一丁点青涩,看起来更踏实了些,还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他那副儒雅翩翩的身板,竟也丝丝地透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凉意来,他的眉眼仍然似水墨画那般好看。 庭司辰看向棠西的眼神是无比温暖的,他静静落坐于棠西身旁,一声不吭,直到卖馄饨的老婆子朝他吼道:“吃一碗馄饨嘛?” “好!”庭司辰笑道。 庭司辰朝棠西手中剩下的半碗馄饨投以艳羡的目光,他是真的饿了。 “还没吃饭?”棠西主动搭话。 庭司辰暖暖笑起来道:“还没。” 棠西无比自然地将自己手中这半碗馄饨递到庭司辰手里,慷慨道:“你先吃这碗。” 庭司辰爽朗一笑,大口吃起棠西吃剩的那半碗馄饨,他心满意足地暗暗想到: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手里这半碗馄饨了! 待到庭司辰吃完手中半碗,老婆子新做好的那碗也被送到庭司辰面前,他又把自己的那碗吃了个干干净净。 棠西戴着帽子,庭司辰的手擦过帽檐,一下一下探向棠西后颈处,问道:“头发呢?” 棠西无所谓道:“会长长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各有准备 庭司辰和棠西双双在石桥上坐了好久好久,谁也没想到要动身回去这件事。不断有路人从他俩眼前走过,成群结队的路人、踽踽独行的路人,路人们穿各式各样的衣裳,生长形形色色的相貌,不知是因夜色还是因月色,尘世中的他们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风吹树动,树摇影动,桥下的水在动,人们来来去去,万物都在动,只余庭司辰和棠西静静的,静得如幻象一般。 经过长时间辛苦跋涉的庭司辰,在他见到棠西这一刻,就好像远行的旅人终于归来、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感到无比踏实和放松。 棠西身处迷津,她既不想走、又想走,心痛而喜悦。她想离开,她不愿面对司辰,她不知自己还有何面目面对司辰。她又不想离开,她舍不得司辰,想再多看几眼司辰。棠西一面排斥和谴责贪婪的自己,一面任由这种深刻的贪婪如火如荼般肆意妄为,哪怕让她今晚就下地狱,她也想再多看几眼司辰。 卖馄饨的老汉和老婆子也收摊回家,只余街边灯火照在两人身上,拉长两人的身影。 最是这样迷蒙的夜色,最是这样醉人的月色,两个人静静坐着,不说话,彼此心意相通。 直至风雅楼里的喧闹声也渐渐飘散,四周悄寂下来,庭司辰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掏出怀中他那块昆仑玉,递到棠西眼前,轻声道:“这块玉,你先戴着。” 棠西接过玉,贴上自己额头,发觉这块通体晶蓝的玉石比楚游园送她的冷玉还让她感到舒服一些。 “你见到野原了?”庭司辰的目光逡巡入棠西半遮在帽下的耳朵。 “嗯!”棠西点点头,“他说要上辽国。” 庭司辰无比期待道:“野原去辽国,是为解决战事,连年来的战争,百姓已经吃不消了。我向野原保证过,一旦找到你,便去帮他。契丹王乃虎狼之辈,我担心野原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愿意随我一同前去吗?” “明日,我便要与神女动身回贺兰山。”棠西凝视庭司辰的侧脸,“普桑已救出茂藏大人,正在赶来洛阳城的路上,明日便会到,他一到这儿,我便要随神女启程出发。” “我这趟去西域,寻到了破解你身上迷魂术的法子,但你身上还有蛊,蛊与迷魂术相连并生,我若贸然用那法子治你,恐会生什么不测,容我再想想,我一定会想到万全之法。”庭司辰柔声劝道,“你若随我一同去辽国,不必担心身上会难受,昆仑玉会护着你,一路上,我慢慢为你治疗,如何?” 棠西握紧手心的昆仑玉,咬咬牙道:“不了。” 庭司辰咽了口口水,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听汝安王说你拿了金点王的私印,做什么用?” 棠西摇摇头:“我给神女了,她收着,不知做什么用。” 两人沉默良久,棠西又出声问:“你要去辽国?”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庭司辰笃定道,“无论以何种方式。” 棠西怔了怔,沉吟半晌后道:“我已答应了神女,再也不离开她身边,依我看,我们俩,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多谢你费心找到治我的法子,多谢你的玉,可这迷魂术,我不想治了,就让我这么病着吧,病到最后,我死了,这世上便少去一个罪人。” 棠西从未和庭司辰如此生分过,司辰心内一阵绞痛,闷声问:“是不是康虞和你说了什么?” 棠西如实道:“她说,是我害死了你的爹娘,可是真的?” “不是你,绝不会是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你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家人的事。”司辰从未对此事感到如此坚定过。 果然,有些事要看得透彻,还是得需要时间,时间具有神奇的魔力,它让有些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晰深刻,也让有些事情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 棠西的眼眸闪出亮光,迫切问道:“真的吗?是她骗我的?你不要骗我,告诉我真相。” “真相是什么,我也还没查清楚。”司辰拉住棠西手腕,“但你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 棠西想起野原抵在她胸口的那把破刀,丧气道:“既然如此,你还是去找野原吧,我是你的仇人......多谢你不恨我,若有来世,我再偿还。” “你信我,我说陪在你身边,半点不假,今夜你先回去,明日跟他们上路,别胡思乱想。”庭司辰恍然一笑,“你总归要回到我身边。” 想到汝安王捉拿康虞的计划,庭司辰的眼里充满希望,他浑身激起斗志,当即决定待助汝安王解决完康虞一事,他便拿绳子捆了棠西,绑也要把她绑在身边。 棠西认认真真看进司辰眸子里,自当是看他的最后一眼了,她依依不舍地靠前搂抱住司辰的脖子,唇贴上司辰耳畔,良久了,才缓缓道:“若有一天,你要杀我,我会觉得庆幸,能死在你手上,是我最想要的归宿。” 庭司辰正要反驳,棠西已迈开腿迅速跑开了。 棠西一口气跑进风雅楼,放轻脚步回房,她小心翼翼打开房门,霎时间,坐在轮椅上的康虞闯入她眼帘,令她倒抽了口凉气——康虞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是在等她回来吗? “这么晚回?”康虞招招手,“六谷,你过来。” 康虞坐在窗前,一张脸隐入晦暗,辨不清神情。 心虚的棠西掌上灯,慢腾腾走到康虞身侧。 “这么脸红成这样?”康虞的语气里带有些微不满。 “跑得快了。”棠西的眼睛随康虞的眼光望向窗外,这一望,令她不禁冷汗直冒——从这个角度,恰好能清清楚楚看见垂柳畔边的石桥。神女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一直坐在这儿吗?她看见司辰了? “神女姐姐。”棠西的声音有些发抖。 康虞抬了抬手,棠西立即心领神会地蹲下身,将脸贴在康虞膝上。 “你太不听话了。”康虞摘下棠西的帽子,揉搓她的发,“你怎么还敢和他见面呢?” 棠西提心吊胆道:“不小心碰到的。” “不小心碰到的?天底下哪来的这么多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你便和他一起待上这么久?” “我们俩在那吃馄饨。” “我看见你抱了他!你为什么要抱他?”康虞的语气冰冷,“难道你忘了,你是他的仇人!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再也不离开我身边!” “对不起!”棠西认错。 康虞的失望是从胸腔深处透出来的,她深叹一口气,靠上轮椅椅背道:“明日正午,普桑就会到,等他们一到,咱们就启程出发。” “好!” “路还有那么长,我不信庭司辰那小子会对你死心,他竟敢和我抢人,如此跟我作对,就别怪我狠心。”康虞绕着棠西的头发玩,“你太不听话了,我今晚留下来,好好教导教导你。” 棠西不寒而栗,仰起一张苍白的脸,迎向康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说教导?怎么教导?要把我教导成什么样? ...... 庭司辰破门闯入楚游园房间,把住楚游园的肩将他摇来摇去,楚游园暴躁得很,狠狠掐了庭司辰一把,生无可恋地吼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活!” “快!去找汝安王,康虞明日便要启程上西北,你快去将此事告知他。”庭司辰强调道。 楚游园倒头继续睡,呜呜咽咽道:“你放心吧!汝安王全都安排好了,康虞在出洛阳城前,势必要先到城北去一趟。” 庭司辰清楚楚游园的意思。汝安王同他们说过,棠西从金点王书房中取走的那枚私印其实早已被汝安王摸了个一清二楚,私印里头藏了一张图,图上标的地方正是金点王为自己准备的陵墓。金点王一介商人,又无子嗣,便学王公贵族那般,搞个墓葬,将生前财富带到坟墓里头去。 天下第一富商的陵墓里头自是有数不清的稀世珍宝,康虞想得到那些宝物,带回贺兰山向她的天子邀功。康虞万万没想到,汝安王已在金点王那块风水宝地上设下重重埋伏,只等她自投罗网,他好来个瓮中捉鳖! “你去告诉汝安王,好让他早做准备!”庭司辰一臂挑起楚游园的背,直把楚游园挑坐起。 楚游园无比幽怨地看向庭司辰道:“老大!你睡不着,我可还要睡觉呢!要说你去说!你干嘛要来祸害我!直接去祸害他不行吗?” “得了!”庭司辰撂开手,端端正正坐在楚游园床侧,一本正经道,“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等你醒来!” 庭司辰一点都不想睡,他兴奋得甚至有些想找人比试比试,方才棠西抱他了,令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可庭司辰擅作主张坐在楚游园床边,本就挑剔的楚游园哪受得了这个啊!楚游园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匆匆赶去金家田产,金点王为自己准备的陵墓就在田产尽头的山脚下。 金点王曾在这座名叫“升月山”的半山腰上建造月阁,于中秋一晚,宴请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赏月听琴。 往日的盛景历历在目,眼前一座山,化成一座巨大的坟墓。人到头来,无非是要死掉,最终这世上,再无人能记得当年盛景。 金点王早已买下这座山头,山脚下全是他的田产,他选择此处作为死后归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汝安王与潜伏在升月山上的官兵接好头,极其郑重地又交代一番,而后找到陵墓的入口,口口声声说要领大家伙入金点王的陵墓参观,实则是进去埋伏。 “月琴,你们几个不必进去,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到时这边乱起来,也不可过来。”楚游园道。 月琴她们有些不情愿。 燕二连忙催促月琴道:“快走吧!我们四个男人进去便足够。” “小心呐!”月琴她们满脸担忧。 楚游园对月琴她们这副表情表示甚是不满意,她们以为他这个做师父的是有多弱? 四人排着队挤进山洞口,山洞口后赫然是一处地下悬崖,四人伸长脖子往崖下望了望,相继跳下。 金点王的陵墓只初具雏形,并未完全建好。许是金老板还没来得及,他病后,也没个亲人可以托付,此处又不可轻易向外人道,陵墓的建设只好不了了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被搁置。 一片空旷的空地上齐齐整整堆了几十只大榆木箱子,箱子都上了锁,燕二手痒,忍不住撬开一口箱子朝里看。 “哇!快看!”燕二扯过身边的庭司辰。 庭司辰拿眼一瞟,见箱子里头装满了稀奇的珠宝,也是惊叹不已。 燕二挑出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趁汝安王不注意,偷偷兜进口袋里。 “你说联合周瑜及小满,怎不见他俩人影?”楚游园问。 汝安王推开空地正中央的棺椁盖,拍拍手上的灰道:“我调查了康虞几年,知道她功夫厉害,咱们打不过。近来又听说小满练成了火蛊功,火蛊功举世无双,叫他来对付康虞再好不过!” “可惜呀,还有一个会火蛊功的,已是全不理咱们这些凡尘俗事啦!否则叫他来,定比那个什么小满强上百倍。”楚游园叉起腰,“还有连横,他恨康虞恨了大半辈子,此刻竟不管不顾地前往雪山上找冰蚕去了!为了让白易之重见天日,纠缠了半辈子的深仇大恨竟让他说放下就放下了!哎呀!今儿这事,他们两个不在场,不免遗憾。” “康虞的功夫倒称不上无敌手,她最厉害的是一身迷魂功夫,难以抵抗。”庭司辰道。 汝安王冷哼道:“我今儿倒要见识见识,什么样的迷魂功夫有这么厉害!” 汝安王的暗卫闪身进来禀报道:“王爷,善施堂堂主在洞口。” “请他进来。” 四人见到一副奇异的景象,小满竟抱着周瑜从洞口跳了下来。 “我在洞口碰见他,便带他下来了。”才刚落地,小满便急急解释,生怕有人误会他俩有什么关系似的。 站都站不稳的周瑜惨然笑道:“拜见王爷。” 小满瞧见庭司辰,一张脸立即就绿了,浑没好脸色。 楚游园朝汝安王翻了翻眼皮,意思是问干嘛把周瑜这么个没用的病秧子请来? 汝安王笑而不语,随即向众人道:“人都到齐了,各就各位吧!” 第一百五十章 深入虎穴 狂风怒吼,席卷大地,风沙肆虐,骑马的人满身是灰,天却仍是蓝得那样干净,因为风的缘故,零零散散的云团也现出风的形状。 棠西的身子随马车颠颠簸簸,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无焦距,呆呆的在出神。 康虞坐在棠西对面,嘴角含笑,她张口欲言,很快又抿紧嘴唇,不想打扰发呆出神的棠西。 “坐稳了。”外头驾车的普桑在横过一道高坎时提醒道。 棠西随马车的剧烈晃动回过神来,一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康虞的轮椅。 “想什么呢?”很显然,康虞并不介意这点颠簸,她坐得很稳。 “什么想什么?”棠西不明所以。 康虞笑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棠西愣愣摇头:“我什么也没想诶!” “好吧!我还以为......”康虞低下头,肩上散落的发垂下胸前,她忽然问棠西道,“我剪了你的头发,你气么?” 棠西摆手:“剪短头发,总要再长长的。” “在我的家乡,割人发如断人头,并非我刻意想令你难过,我取你的发,因有大用,昨晚不就用上了么?如何,你今儿有没有感到烦恼事少了许多?” 棠西想了想道:“就觉得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没办法细想。” “如此甚好,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你永远了无烦恼,浩浩朗朗。” 棠西的脑袋空空荡荡,盖住耳朵,会听见唧唧嗡嗡的声响从左耳跑到右耳,犹如耳鸣,整个思绪像是在被什么牵制着走,头大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真想将脑袋取下来好好看看,看看脑瓜里头装的是些什么小虫子。 康虞牵起棠西的手,搁在膝上,一边把玩棠西的手一边轻声道:“近来常常想起从前,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老了,总爱回忆往事,这会子,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那时,恍如隔世呐。” 棠西不免好奇,追问道:“第一次遇见我,是什么样的?” “那时我年纪尚小,独自路过湘西,我记得那天,下好大好大的雪,是我生平所见过最大的一场雪。那一年,湘西那片土地历经百年难遇的冰灾,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全被冰封住。你那时好小好小,你的族人们呢,说冰灾的降临是因人们得罪了天上的神灵,他们便把你这个恶魔的孩子送上祭台,要烧了你以慰神灵。我在祭台下看你,你真的好小好小一只,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难过。” 棠西不解:“我是恶魔的孩子?” “对呀!你是天生的养蛊容器,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了。”康虞满目悔恨,“我真是后悔呐!后悔让你去庭家,若不是去庭家,你哪里会生这么多顽固的、乱七八糟的、想要抵触我的想法。” “你告诉过我,是你救了我。”棠西沉默半晌后道。 “我救你,初心是想炼就你,炼就成只听我话的样子,让你完全为我所用,可这些年细想来,你可曾为我办成过一件事?真不知道救你回来、养你这么多年做什么用的!”康虞自嘲一笑,“天子常说我不够心狠手辣,对很多人、很多事,我真是无法狠下心来。” 棠西动了动喉头,没出声。 “你知道吗?我一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我的阿姐。我的阿姐,她也是因命相一说,被当作全族的罪人,族人们赶她走。”康虞的眼里涌起泪花,伤情道,“她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她离开那日,只有我一人去送她,她对我说,要快快乐乐长大,可没有她,我如何才能快乐?” “你很想念你的阿姐。”棠西受到康虞感染,为她而感伤。 “她若还在......”康虞惨然一笑,“她待我,就好像云儿待你那般,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就如你对云儿的感情那般。” 棠西失落道:“我常听人提及云儿,说她如何如何与我要好,可我一点都记不得她。” “我的阿姐,她吃到一颗甜甜的果子,咬了一口后怎么也舍不得再吃第二口,总要留给我吃。在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牵着我,无比爱惜地轻轻抱我。我生病了,烧得吓人,她深夜跑出帐篷为我采摘草药。好多年过去啦,她的模样一直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时间愈久,她便愈清晰。”康虞望进棠西的眼睛,“你和云儿也是这般,你愿意为她面对你最害怕的蛇,为她挡鞭子,她愿意一直败给你,扛下所有惩罚,她为保护你而死,你为她切腹自尽,在你俩之后,我抓来别的姑娘关着,却再也没见过似你和云儿这般的姐妹情深。” “云儿她,长的什么模样?她喜欢吃什么?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她喜欢什么天气?喜欢什么样子的人?”棠西情不自禁问出一连串问题。 康虞淡淡笑了笑,她也无法回答棠西的问题。云儿从始至终没和康虞坐下来好好交谈过一次,康虞与云儿见面,无非是一个下命令、一个接受命令。哪怕云儿身受重伤,或是面临九死一生的险境,她也总是躲起来独自一个人承受,依靠自己的能力绝处逢生,从未和康虞提过一句,康虞下什么命令,她便只管交给康虞最好的结果。 马车跑得飞快,马车外头远远近近围了数百人,他们要赶去一个地方,一个装满金银财宝的地方。 天色渐渐昏暗,普桑掀开马车帘请示康虞道:“神女,天色已晚,咱们是连夜过去,还是明日一早再......” 康虞打断道:“事不宜迟,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晚一步都不行,快走!这趟务必得成事。” 康虞此行来到中原本是打算掌控中原武林,而她临时又得知消息,说金点王给他自己造的陵墓里头藏有许多金银财宝。混乱的武林一时半会儿把握不住,她暂时也无从下手,毫无悬念的,她盯上了金点王的墓宝。 棠西从金点王书房带回的私印里头果然暗藏玄机,康虞掏出私印里藏的图纸,认定图纸上标的小红点就是金点王墓穴所在地,她当即决定要掳走金点王的墓宝,并将墓宝快马加鞭带回贺兰山。 一行人连夜赶到升月山,升月山上暗潮汹涌的气息令康虞全身警备,她轻声对普桑道:“普桑,停下,不对劲,有埋伏,你让我们的人小心!” 普桑连忙朝前头骑马的兄弟们低低传声道:“有埋伏,当心点!” 棠西担忧道:“还往前走吗?” 康虞闭上眼睛想了想,推算他们眼下绝无退路,铁下心道:“普桑!带大家往前冲!” 一行人疯狂往前滚趟,似乎后边追来了要将他们生吞活剥的群狼,普桑回头瞧一眼,见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夜色。 四周静悄悄的,野兽在暗中窥伺,普桑他们直直从山顶上冲到山脚,再往前便是良田,如若再往前,便错过了金点王的墓穴,普桑有些把不准,急急问康虞道:“神女!咱们直走吗?” “来不及了。”康虞波澜不惊道。 普桑抬眼朝前细看,竟有一排排官兵正拉紧弓箭对着他们。 普桑迅疾扭头朝背后的山上望,无数火把沿着山路一把把亮起。 前有狼后有虎,这下该往哪儿去! 康虞怒目看向棠西道:“你背叛我!” 棠西坚定道:“我没有!” “私印是你拿回来的!”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儿会有埋伏!”棠西的眼神异常坚决。 “你从不撒谎,我信你。”康虞松了口气,对康虞来说,棠西的背叛是比眼前的困境更无法令她忍受的事。 康虞相信棠西,既然棠西说她不知道,她便是不知道,否则,她必定会坦白说出来,棠西她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 “现在怎么办!”棠西握紧康虞的手。 棠西的脑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向来敢想敢做的她镇定无比地掀开马车帘,立于普桑身侧,用只有普桑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普桑,神女姐姐交给你,待会儿我在西北方破出一个口子,你驾马车赶紧跑,不要回头!” “不可以!”普桑立即回道。 棠西不顾普桑的反对,跳下马车,直面前方的箭尖,她满脸无所畏惧,一步步靠近箭阵。 普桑焦虑道:“神女!六谷怎么办!” “不能让她受伤!”康虞的语气如石沉大海般沉稳,“杀!” “杀!”普桑嘶声吼道。 康虞带的百余人拔出剑,叫嚣着冲向敌阵。 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直直贯穿数十人身躯。 汝安王的手下用的是一种安了压簧的短弩,这种短弩比一般的弓和箭小一号,以铜为机、铁为枪膛,用于近距离射击,十丈之内的威力如粗杆长枪般生猛。 棠西感到很诧异,为何所有的箭尖都绕过了她。她冲入敌阵,一举打倒了数十人,竟无一人敢对她出手,这是怎么回事! 山上捧火把的官兵倾盆冲下,联合田地间的官兵团团将康虞他们合围住,逼康虞他们挪去金点王的墓穴口。 康虞带来的人已折损大半,再这么斗下去势必会被全部围歼。 康虞察觉到面前的敌人有意要逼她进入墓穴口,她决心不能再躲在马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个丧命。康虞驱使轮椅自马车车厢飞出来,落进混战圈中,有几个没长眼的举起剑要朝她砍,她略一出掌,立马倒下好几个。 “神女!咱们快走!”棠西跑到康虞的轮椅边,推着她就要冲出敌阵。 一圈持剑的官兵筑起人墙,拦挡于康虞和棠西面前,但这么些人,怎么可能拦得住她们俩。 棠西推着康虞奋力冲出敌阵,甩开敌人们几箭步。 “六谷!”康虞叫住棠西,“停下。” “咱们的人还在后面!不能走!快!推我回去!我要杀光这些敌人!”康虞咬牙切齿道。 棠西明白康虞心中主意已定,忙刹住脚停下,嘴里却忍不住劝道:“这么多人,杀不完的!你走!我回去!” “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没把带出来的人带回去,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你回去,凭什么要我走!就因为我是神女?我是神女就必须弃族人不顾、苟活于人世!快!你的手放开,要么推我回去,听见没有!” 正这当,傲慢无比的小满轻点脚尖,掠过一片狼藉,瞬间停在康虞面前,他背着月光,张狂笑道:“神女,这回,你可算是走到末路了!” “你!”康虞气极,“原来是你捣的鬼,就因为我不答应把六谷托付给你,你就这样陷害我!” 小满直喇喇看向棠西道:“六谷,你过来,来我身边,她是恶魔,她想方设法折磨你,你离开她,来到我身边,我会对你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真是恶心!”康虞啐道。 棠西也情不自禁感到一阵恶心,她一言不发地拔出西蜀短剑,毫不留情面地向小满刺去! “精彩!精彩!”康虞鼓起掌来,她的族人们在她身后一个个倒下、凄惨死去,她自己身处绝境,她却鼓掌喝起彩来。 康虞这一生,生死存亡的场面见得多了,勾心斗角的事也见得多了,不过是个陷阱,不过是场厮杀,大不了猛拼一死,大不了以死告慰族人魂灵,有什么好焦灼和畏惧的。更何况,她已欠下不少族人们的性命,但只要六谷部族还在,她这个做神女的,不惧粉身碎骨、不惧地狱烈火,哪怕像她阿姐那样被生生世世排除族外,也心甘情愿。 棠西招招索命,小满没想到棠西会对他这么狠心,一不留神,让棠西的剑划破了他的胳膊。 “汝安王说了,只要你敢进墓穴,他就饶你的人不死!”小满一面躲避棠西的猛烈攻势,一面狼狈地朝康虞吼道,“这些人对你死心塌地,都是你的族人,你就忍心看见他们全死光!” 康虞冷冷回应道:“我答应了,你叫他们停止吧!” 小满没料到康虞竟会答应得这样快,怔了怔道:“呵!真没想到你答应的如此痛快!” “你不就是想让我进墓穴吗?我就进去!我倒想看看,你和那位汝安王能奈我何!”康虞咬牙道,“留我的人一命!” 第一百五十一章 瓮中捉鳖 康虞驱动轮椅落降墓穴口后的地下悬崖。 千尺高的陡峭地底断层,称它为地下悬崖丝毫不为过。 墓中置有数盏散出幽光的珊瑚树和水晶石,人行走于地底下,竟不觉漆黑,也正是由于这种如鬼火一般的明,光影交替,和着地底的凉,阴森得瘆进人骨子里,好似落入无间地狱。 棠西和小满在康虞身后相继跳下,落地后,小满连忙拉住棠西的手臂,试图牵住她,棠西使了个巧劲儿,挣开小满,疾步上前推扶康虞的轮椅。 “当心点儿,有好几个高手的气息。”康虞提醒道。 “嗯!” 极其缓慢的,周瑜把扶摆成一排的大箱子勉力迎向康虞。 正值盛年的周瑜已苍老得直不起腰,他没戴面具,低低埋着一张残破的脸。 康虞冷笑,明明是她坐在轮椅上,周瑜站着,她仰视周瑜的眼神竟带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可真是命大,还没死!” 周瑜艰难扯了扯嘴角,说话于他而言是件吃力的事,他撑开嗓子发出的声音总像拨动锈弦时发出的刺耳的音。 “你还好好活着,我怎么敢先死。” 康虞一动不动,悠闲等周瑜靠近。 康虞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这墓中没眼前看到的这么简单,然而她扭头回看,身边只有一个棠西,果真到了拼命的时刻,她无法确定棠西愿不愿意站在她这边、帮她杀敌人。 “你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康虞的语气无比镇定,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在怕的,她唯一怕的是棠西倒戈相向,倘若她同敌人一齐对付自己,她不敢想象到那时的场面。 “我来看看,你要落到什么下场。”周瑜的嘴里挤出一个字一个字,要不是仔细动脑筋将它们连成一句话,都无法理解他的用意。 康虞提高音量道:“我何德何能,竟让你们这么些人合起伙来埋下陷阱对付我!里面的人,还鬼鬼祟祟躲着做什么,我都来了,你们竟还不敢出来!” 周瑜气若游丝道:“你难道不想往前看看,看看金点王的棺椁外都陪葬着些什么?” 棠西没好气道:“你们在里头设下机关陷阱,就等我们进去,我们怎会蠢到真的进去!” “多可笑!”康虞大笑几声,“世间人实在太可笑!” 周瑜突地平地踉跄一下,没站稳,倒在康虞脚边。 康虞满脸嫌弃地踢开周瑜覆上她鞋面的手,半点瞧不起周瑜这号病秧子。 周瑜撑起身,忽然往康虞身上扑去,一整个将康虞的轮椅向后倾压。 幸好棠西在康虞身后托扶住轮椅,否则康虞就要压在周瑜身下随轮椅一齐倒地了。 周瑜趴在康虞身上,慢腾腾仰起,康虞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赶他赶紧撒开。 岂料浑身软得似浆糊一般的周瑜手上竟瞬间多了一把精巧的、手掌大的机弩,电光石火间,周瑜扣发机弩的压簧,一枚铁蛋“咚”一声弹中康虞咽喉。 康虞闷哼一声。 几乎是同时,棠西一掌击中周瑜肩膀,周瑜似一团软绵绵的麻袋一样摔飞滚地。 周瑜方才攻击康虞那一下,已是耗尽了他全身精力,他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等死。 康虞难以置信地抬手一把摸向咽喉,她费力张开嘴要说话,嗓子眼却只冒出一连串“咯咯”的声音,就是说不出来话。 康虞后悔不已,后悔不该没好好防备看上去全无攻击力的周瑜,谁知他是个疯子呢! 赌康虞会对周瑜不屑一顾,便是汝安王允许周瑜来的目的。 周瑜告诉汝安王,说康虞的迷魂术是靠声音激发出来,周瑜发誓,保证他一定能想出办法令康虞没办法发出声音,只求汝安王允他亲眼看看康虞的下场,死也瞑目。 汝安王托工匠连夜制出手掌大小、能射出铁蛋的机弩,将擒拿康虞的第一层计划交到周瑜手上。 棠西立即推着康虞的轮椅往回走,慌张道:“我们走!” 小满伸开双臂,拦住他们。 棠西正舞起剑准备要和小满拼命,却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 汝安王背着手慢悠悠踱出来。 棠西连忙挡在康虞身前,一副誓死也要护康虞安全的模样。 “久仰大名,今日总算得见,幸会幸会!”汝安王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悲喜。 康虞打量一番眼前的男子,心知他便是汝安王,斜开眼睛表示不屑。 “本王方才听见,你似乎很是瞧不上本王擒你的计策,怎么,你还想本王能学武林中人那样,光明正大和你比试不成?本王并非江湖人,毋需按你们江湖的规矩办事,你认为我们以多欺少,行事下作,可你这些年来暗地里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做出那么多挖空我朝的勾当,你就光明正大了!”汝安王一见到康虞,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棠西怒道:“要杀便杀!说这么多没用的做什么!杀不杀得了我们还不一定呢!” “本王可没想杀她,她太重要!本王还指着慢慢从她口中磨出些东西出来呢。” 小满心急如焚的,早就想动手,无奈棠西一直贴身护着康虞,他可不想和棠西打起来。 汝安王瞟一眼小满,催促他快动手,小满只得掀起一阵凛冽掌风,气势汹汹攻向康虞后背。 棠西猛一旋身,挡在小满和康虞之间,一把西蜀短剑赫然刺向小满左眼。 小满凌空一跃,跳过棠西,停到康虞身前迅疾暴出一掌,康虞催动轮椅飘移而起,堪堪擦过小满火燎似的掌风。 棠西怒吼一声,眼睛里充满杀意,与小满缠打在一处。 在棺椁旁听见棠西声音的庭司辰再也待不住了,抬腿便要往外走,楚游园叫住他道:“诶!让我俩在此等着,不让去捣乱呢!” “棠西在外头!”庭司辰强调道。 “汝安王和小满都不会出手伤她,况且凭她的武功,不会被无辜伤及的。” “她会拼命。”庭司辰扔下一句话,遑急的跨着步子赶出去。 楚游园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他本不想掺和外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可他独自一人守着副棺材也颇是无趣,便也追了出去。 康虞主动向汝安王发出攻击,两人大开大阖地互相过招。 棠西果真在拼命,她和小满缠打成一团,挥短剑的同时从袖中射出几枚暗器,小满躲闪不及,不慎中了一枚。 暗器上有毒,小满的肩膀立即涌出黑血,他大惊失色地看向棠西问:“你果真要杀我?” 棠西不屑和小满扯淡,举起短剑又簌簌攻上前。 在旁观战的楚游园皱起眉头道:“不好!小满被棠西逼急,你看他!怕是又要走火入魔!” 楚游园的话还没说完,庭司辰已拔出木剑劈开小满掐住棠西小臂的那只手,隔挡于棠西身前,迅速道:“棠西!你快走!” 康虞惊讶地瞟了庭司辰一眼,没想到这小子也在这儿!她心中一紧,朝棠西投以担忧的目光。出神的康虞不小心被汝安王狠狠击中一掌,吐出血来,她那原本就撕裂般疼痛的咽喉这下被血浸过,如被铁水烫过难受。 棠西一见到庭司辰,后脑猛地一阵抽搐,生疼生疼,像是有人正用铁锤一下一下拿铁针砸入她后脑。 棠西狂躁地用掌心捂搓脑袋,疼得凄凄喊出声,下一刻,她腹中的蛊虫也大肆啃噬起她的血肉。 有一个声音不断响彻在棠西耳畔,那是康虞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动手杀了他!” 走火入魔对小满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晃晃脑壳,努力找回神志,一眨眼瞧见对面的庭司辰,正是他恨极了的庭司辰,啸起一掌立马拍过去。 庭司辰不敢撤身闪开,生怕他一走开,小满的掌力便会控制不住得伤到棠西,于是,他原地飞起一脚,踢开小满的手腕。 小满被庭司辰的脚力踢得歪了一阵,他迅速站直身板,蓄足功力又凌空劈下一掌。 小满练的是火蛊功,一旦挨他一掌便直如急火攻心,再难存活下来。 庭司辰一剑抵住小满掌心,驱使出昆仑山上那位前辈传授的气功,硬生生推散小满的掌火。 棠西痛苦地跌坐在地,低低沉吟。 庭司辰听到身后的动静,不免略微慌了心神——棠西这是怎么了! “小满!你干什么!”被康虞打得窘迫不堪的汝安王吼叫小满。汝安王勃然大怒,气这个小满怎么临到阵前竟敌友不分了!叫他来是对付康虞的,他怎么还跟自己人动起手来了! 小满哼一声收手,转身去和汝安王联手围打康虞。 棠西见状跪直身,想要去帮康虞一把,她伸出右手,将西蜀短剑旋于掌心,看准时机展手放飞手中短剑,短剑凌空转动,沿着既定的轨道,闪闪转转,“嚓”一下有抹上庭司辰的脖子。 西蜀短剑擦过庭司辰脖颈,割破他脖上一层皮肉,直冒鲜血。 棠西愣坐在地,出剑的那只手抖成筛糠,她的瞳孔里充满恐惧,浑身僵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想要动手杀司辰! 庭司辰立即抓起衣摆扯下一块布条,胡乱把脖子上的伤口绕几圈,好让棠西盯过来的眼睛看不见他的伤口。 司辰无比坚定地走向棠西,他浑不在乎脖子上的伤,只想知道棠西她是怎么了,她为何看起来是那样痛苦的坐在那里。 往日里,只消棠西略微皱一皱眉头,司辰便觉得天都灰了。方才,司辰的眼里满盛棠西的痛苦,棠西的剑抹向他时,司辰已然完全忘却自己,甚至忘了要躲闪一下,他明明有机会可以避开的! 棠西惊恐万分地蹬着脚往后挪,尽可能地想要远避庭司辰。 庭司辰发觉棠西并不希望他靠近,于是他顿住脚步,僵直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心里翻江倒海,想到:一剪喉!棠西方才用的那招竟然是一剪喉!没想到她还记得!她还记得! 墓中,楚游园的琴音清清幽幽响起,琴音化作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暖暖的,捋平棠西浑身竖起的汗毛,她情不自禁轻轻松了口气。 庭司辰见棠西的身子略微放松了些,像得到了某种许可,迈开步子继续朝棠西走去。 司辰蹲在棠西身边,牵起棠西那只发抖的手,将他方才接在手中的西蜀短剑交还给她,柔声道:“没事,棠西,我带你走!” 耳尖的康虞听到庭司辰的话,焦急万分地催动轮椅升上半空。倏忽间,半空中弥漫开红棕色的粉末。红棕色的粉末似烟气一般,在康虞的内功发散下,散落到墓中每个人的身上。 “不好!是鸠罗棱!”庭司辰道。 庭司辰抱起棠西,打算将她置于干净的角落里去,然而,鼻子里嗅进鸠罗棱粉末的棠西已是变了脸色,她瞪大一双迷惑的眼,飞快抬起手,一把将西蜀短剑送入了庭司辰胸膛。 饶是如此,庭司辰也没放下棠西,他咬着唇,妥妥帖帖将棠西放在一处鸠罗棱没吹到的地方。 棠西已然疼得晕过去了。 庭司辰任由西蜀短剑在他胸膛插着,他迅疾转身看向汝安王,见汝安王的脚步已开始飘忽虚浮,脚下不稳,人已成了无本之木,眼看就要倒下。 小满的满头杂发不知什么时候披散了下来,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正处于癫狂的状态。 庭司辰瞥见脚下的半袋石灰,想也不想的提起半袋石灰扔飞出去,他翻身而上,用木剑刺破石灰袋...... 这回,半空中倾倾洒洒而下雪白的石灰。 由于石灰袋恰巧是悬于康虞头顶时被庭司辰捅破,眼下,康虞已成了白人。 汝安王撑在地上吐血,他为了保持清醒的神志,不惜用剑锋划破自己掌心。 小满化身不倒翁,屡次倒下又屡次弹起,他张开大口,咆哮着和康虞大打出手。 楚游园的手指轻飘飘一转,竟弹出满是魅惑的魔音。魔音化作无数条蛇、无数只蚁在墓中人的体内疾速游蹿、啃噬,每一个音符的魔力皆牢牢勾住人的心魄,令人不由自主地随着魔音乱七八糟的手舞足蹈起来。 庭司辰想起寒野原痛他讲过的,越是受不了楚游园那挠人的魔音越是要尽量放开耳朵去听。 勉强稳住身形的小满实在受不了魔音的骚扰,他怒吼一声,拼尽全力向捂住耳朵的康虞一掌劈过去。 混沌的康虞抬起手掌接下小满的掌力,在抬起手的刹那,康虞便后悔了——小满练的可是火蛊功呐!怎么能接住!当满脑子嘈杂的康虞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把你偷走 康虞极力挣脱小满黏过来的红掌心,收回已然焦黑的手掌。 一股汹涌激荡的热流从康虞掌心迅速流窜向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身体往一侧重重倾覆,随轮椅一齐倒在地上。 楚游园的琴音戛然而止。 庭司辰因失血过多,双目晕眩。 汝安王撑起上身,喘着粗气挣扎着想要爬起身。 靠倒在角落里的棠西眯开眼,颤动的眼睫下,她看见康虞倒在地上,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 棠西扑下身子,用尽全力朝康虞那头爬。 小满狂傲一笑,一只脚踏上康虞肚皮,将康虞踩在脚底下狠狠蹂躏。小满一面笑,一面用欣赏宝贵艺术品的眼光反反复复瞧看自己的两只手掌,他那得意的神情好似攀登上了人世间最高的险峰。 “别!”汝安王阻止道。 小满不管不顾,对着康虞的前胸一连打出两掌。 棠西看见小满的掌风在康虞身上击起一层火星子,火星子张牙咧嘴长成火苗,火苗一眨眼游满康虞全身,烧出火光,火光刺眼。 棠西握紧拳头怒捶地面,猛得爬起来,弯着腰趔趔趄趄跑向康虞,她的左脚脚尖绊上右脚脚跟,摔在离康虞五步以外的地上,呜呜咽咽叫:“不要!不要!不要......” 浴火的康虞睁大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生命这就到头了,这一点自她从墓穴后跳下来那一刻她便意识到了。康虞注视着趴在地上为她哭泣的棠西,她的眼底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充满慰藉和欣然,仿佛看到了此生归宿。 两人注目凝视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了区区五步,竟像是相隔了无数的山川河流那样遥远。 康虞无法忍受这种遥远,她拼尽全力向棠西伸出一只唯一完好的手,脸颊上露出一个笑容,她的笑容总能那样温柔。 棠西拼命蹬脚,挪近一些,握住康虞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脑袋空空荡荡,她无法思考,无法出声,仅有一股莫大的悲伤蛮不讲理地冲撞她心田,冲得稀碎,碎成血水。 康虞心满意足地撤回凝视棠西的眼光,幽幽的,看向墓顶,她的眼光没有被墓顶阻隔,她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嘴唇开开合合,发不出声音,她在说:“阿吉拉,阿姐,康虞无能,没能带你回六谷部,没能带你回到家乡,没能带你回到族中,你等等康虞,我这就来找你了,你回不去,康虞也不回去!我来找你了......” 一个人被烧成灰烬要多久?久到受伤的人都坚持不住尽数沉睡过去,久到走火入魔的人急火攻心陷入昏迷,久到周瑜终于心安理得的闭上他早已支撑不住的眼皮,再也没睁开。 墓中只剩下楚游园一个清醒的,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不是那个清醒的,他的眼眸显得很倦怠,似乎他已经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什么了。 楚游园走出墓道,外头已是另外一天。天光乍起,雾水扑面而来,清凉湿气浇的人愈发清醒。 昨夜的狂风将士兵和草木通通吹得凌乱不堪,多么混乱潦倒的世间,人们却仍旧顽固地站在土壤之上,仿佛扎根于此,风吹不走、雨击不跨。 汝安王带来的官兵团团将康虞的人围住,康虞的人已所剩不多,只剩下十几个,这十几个人中就有普桑。 “神女呢!”普桑吼道。 楚游园轻飘飘瞥一眼普桑,无比冷静道:“她死了。” “不!神女!”普桑这个大块头痛哭出声,“棠西呢!” 楚游园抬起眼眸道:“她还活着。” 普桑和他的十几个同袍们抱成一团,哭了好一阵,一时间停不下来,无法抑制地像孩童那般抽抽搭搭。 神女死了,六谷部族的希望又在哪里!指望因受到惊吓、一刻也不愿逗留的、那个早已马不停蹄赶回贺兰山的茂藏大人吗? 楚游园差几个身手好些的去墓下把人都搬上来。 月琴她们迎上来,楚游园吩咐道:“你们先回城里,找几个最好的大夫,在金点王家等着。” “是!”月琴答道,她踮起脚尖,往楚游园背后望了几眼,紧张问道,“师父,燕二呢?” 燕二依汝安王的安排,爬进金点王的棺材里,拆掉棺材板下的机关,正举着一颗夜明珠在棺材板下的暗道里穿梭行进。燕二走了整整一夜,却仍看不到暗道的尽头,正当他准备放弃返回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燕二将耳朵贴附于泥墙上,仔细辨认话音,是柳絮姑娘和金宅管家的对话声。 “管家,你快告诉我,堂主究竟去哪儿了!是不是你们把他带走了!”柳絮姑娘的声音很焦急。 “姑娘,我真是不知道啊!要不回头等王爷回来了,你问问王爷?” 燕二伸出一只手,在泥墙上不断摸索来摸索去,忽地摸到一道细小的缝隙,他使劲抵按缝隙,骤然,一道暗门洞开。 柳絮和管家齐刷刷看向燕二,满脸呆滞。 金点王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 燕二暗想:这金老板可真够变态的啊!自己的卧房竟然通往自己的棺材!他这脑袋咋想的!是怕死后嫌棺材板太凉不好睡,打算要爬回来睡会子软塌嘛! 七日后,庭司辰睁开惺忪的眼皮,适应了一阵房中的光亮,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燕二恰巧推门进来,见庭司辰睁着眼睛,像猴子一样一下跳起老高,风风火火大声吼道:“他醒啦!他醒啦!醒啦......” 楚游园和汝安王相继跨入庭司辰的房门,像迎接新生儿那般朝司辰笑,乐呵呵走近。 楚游园感慨道:“棠西刺你那一剑可真狠,插得极深,大夫说,再晚一小会,你就没命活了,好在你小子求生意志顽强,血流干了还不肯咽气,命可真硬。” 燕二好奇打听:“你昏迷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晓得在念叨啥!” 庭司辰涩涩一笑,昏迷的时候吗?他记得自己一直在一片荒漠中走着,沙丘层层叠叠,望不见尽头,他一直朝一个方向,并不清楚那个方向的尽头会有什么,他走了好久好久,似有天荒地老那么久,他那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天荒地老,其实就是一念之间。 于沙漠中踽踽独行的庭司辰告诉自己:不能死!不能死!倘若我死了,棠西还活在世上,万一她想起来,是她亲手杀的我,定会愧疚伤心,我不要她因为我而愧疚伤心,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我要陪在她身边,不管怎么样,我要陪在她身边! “棠西呢?”庭司辰的笑容有气无力。 燕二面色一沉。 “她在哪!”庭司辰急急问出声,真是看不得燕二那满脸不对劲的神色,半个身子已从榻上爬起来。 楚游园连忙上前扶住庭司辰道:“你别急,放心,她还好好的!” 庭司辰怎么能放心? 待吃完药,楚游园他们都离开后,庭司辰套上鞋,步履沉重地踱出房门,挥手招来一名士兵问道:“棠西在哪间房?” 士兵搀扶庭司辰往东走了一扇门,原来庭司辰的隔壁便是棠西。 士兵没敲门,径自推开棠西的房门,庭司辰对此感到尤其诧异。 但当庭司辰看到房中的景象,他便理解了。 小满已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收拾成一个正常人,他坐在棠西床畔,就那么默默坐着,盯着棠西的脸看,似要将她盯穿。 士兵镇定自若地抱歉道:“不知堂主在,打扰打扰。” 棠西侧躺在床榻上,神情极其平静,甚至安详,她头下的软枕已陷进去好深好深,看起来,她已是有好久好久没起过身子。 “她怎么了?”庭司辰的舌头在嘴里徒劳拍打,发出虚弱的声音。 小满狠狠剜了庭司辰一眼,没好气道:“大夫说她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 “全是被你害的!”小满迫不及待想看看庭司辰痛苦后悔的模样。 “是因为她后脑的针?” “并不全是,大夫说,是六谷自己不愿醒,她的后半辈子怕是要这么一直睡下去。” “我不信。”庭司辰无比坚定。 “哦?你有法子唤醒她!她变成这样,全是被你害的!你走!她有我来照顾,不需要你在这假惺惺的装模作样!” 小满不由分说地赶庭司辰退出棠西的房间。 庭司辰在房门外伫立良久,直到再一次晕厥过去。 三日后,金点王殁,汝安王如金点王所愿,把他葬入升月山下的墓中,只不过,墓中早已空空如也,金点王独自长眠于空旷的墓下,无亲人为他守孝,无人供奉他的牌位,往后年里节里也无人会为他烧一炷香。 一代富商,什么也没留下。 楚游园告诉庭司辰,说北辽陈兵于辽夏边境,契丹皇帝决意亲率十万大兵征夏,夏兵两头焦灼,现已撤出中原,战事暂休。 “野原办成了?”庭司辰问。 “没他的消息,具体情况怎样,咱们都不知。”楚游园道。 金点王殡葬的这日,庭司辰趁小满没守着,偷走了棠西。 棠西睡在马车车厢里,庭司辰驾车,打算回绝尘谷去,不管怎样,先回绝尘谷。 庭司辰在驾车过官道时,经过一队囚车,囚车里头锁着的皆是敌国俘虏,普桑也在其中。 庭司辰打点好押解俘虏的官兵,扒住普桑的囚车,问道:“他们押你去哪儿?” “去黄河岸挖河道。”普桑应道。 司辰轻声道:“我救你出来。” 普桑摇头:“我的族人们都在这儿,眼下神女不在了,换我来守护他们,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带着他们逃回家乡......你是中原王朝的人,要是从朝廷手中救走我们这些敌国的人,你的国家岂会放过你?” 庭司辰点点头。 “棠西还好吗?”普桑的一颗心提至嗓子眼。 “她就在马车里,至今昏迷不醒。”庭司辰显得有些低落,“没法出来送你了。” “无妨无妨,只要她还好好的。”普桑松下一口气,“她是个好姑娘,我看着她长大的,最知道她了,等她醒来,不要告诉他我被抓,就说我回凉州了,否则啊,她就是跟朝廷造反,也要来救我。” “多谢!”庭司辰诚心道,“你多多保重。” 押解俘虏的官兵厉声催促道:“时间到了!说完没有!” 囚车复又缓缓行进,司辰立于路旁目送渐行渐远的普桑。 普桑咬咬牙,铜铃般的眼睛里流下泪水,大声吼道:“告诉棠西,庭家一家不是她害的,是我!是我偷偷在酒里下了毒!她什么都没做过!她真的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这件心事我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能说出来,神女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怪罪我的!告诉棠西,让她不必自责!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是我害了你们一家,你要来杀我,我等你来!悉听尊便!绝不还手!你要是不杀我,来世当牛做马,一定......” 庭司辰长长叹一口气,红了眼眶。 十余年前庭家遭逢大难,岂能算到普桑一人头上?往事尘烟,庭司辰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了,当年的罪人,死的死、走的走,再去追究又有何意义?那是一场因情而生的灾祸,人不在,情已灭,如何追溯? “嗯......” 耳尖的庭司辰分明听见马车里头的棠西微微吭了一声,庭司辰激动不已——难道说,她其实能听到? 庭司辰挤进马车,握起棠西的手,柔声问:“棠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棠西一动不能动,但庭司辰确信,棠西是真的听到他的声音了,他能从棠西的脉搏感知到。 于是,庭司辰一边驾马车,一边面朝前路自说自话。 庭司辰将他在马车外头见到的景致、路人说给马车车厢里躺着的棠西听,还说起新的鬼怪异闻,这是棠西爱听的,说他去西域时一路的见闻,棠西肯定想听这个,说一些蹩脚的笑话,棠西一定忍不住在笑吧? 路边的人皆用看疯子的眼神打量庭司辰——这人可真怪!没人和这人说话,这人怎么自己一个人有说有笑的! 庭司辰的心情许久没这么畅快过,仿佛天也高了,地也宽广了,大道朝上,只要人还在,便没什么可惧怕的,来日,来日方长,山川湖海皆在脚下,而人,人在心上、在身旁。 第一百五十三章 破庙风云 庭司辰没想过小满会追过来,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追过来。 先前,庭司辰从不曾料到小满会对他和棠西的关系产生威胁,他对小满此人从来都是一面提防、一面不屑一顾,他认为他和棠西两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一个小满就能动摇的。 直到小满气势汹汹追上来,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小满其实真是个大麻烦! 原来,感情有时不仅仅是两个人彼此之间的事,总有一些人要插出一脚搅和一圈。 一圈善施堂弟子团团围住马车,小满骑在马背上,气急败坏道:“狗贼!凭什么偷走六谷!” 狗贼?庭司辰以为只有犯下祸国殃民这等大过错的人才够资格被称作狗贼,他很是抵触狗贼这个招呼。 “兄弟,我带她回家。”庭司辰不紧不慢道。 “她现在是我的人,你凭什么带她回家?回哪儿!” “哦?”庭司辰的脑子里忙着判断当下所处的情势,没工夫费口舌。 小满扬起下巴,露出一副狂妄自大的神情道:“把她交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留你一命。” 什么样的人才敢狂妄自大呢? 庭司辰此生从不厌恶过什么人,他认为世间存有各式各样性格的人们才可称得上有趣,人们的天资高高低低、各具所长,不可以己度人,不可随意摆出一套标准,轻易断定谁是好的、谁又是不好的,饶是白痴也有白痴的烦恼呢! 庭司辰此生唯独厌恶见识短浅却好夜郎自大的人,这种人简直是最没救的。 当然,兴许是因为庭司辰看出了小满对棠西的非分之想,他才尤其厌恶小满。 “我带她回家治病。”庭司辰在生气,他的脾气凶猛如虎而又无声无息。 “她有什么病?”小满的眼神在说有病的是你! “康虞对她施了迷魂术,你不知道?” 小满当然知道。小满害怕棠西的迷魂术一解,她就完全想起庭司辰来了,到时她的心里岂不更无他立足之地?他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小满反驳道:“迷魂术对六谷的身体无碍,只要你离开她,她就能好端端活着!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一点私心,才要把她折腾来折腾去!你保证你能万无一失地治好她?” 万无一失这点,庭司辰还真不敢保证,他从来不敢绝对坚信什么,他只是努力做到正确。 庭司辰唯一坚信的便是他对棠西的感情。 透过小满的话,庭司辰算是明白了,小满根本不打算尝试破解棠西身上的迷魂术,他难道不知道棠西因为这迷魂术有多难受?况且,迷魂术是牵在康虞身上的,眼下,康虞走了,棠西一旦为康虞难过,那可是死去活来的难过,这些,小满统统不放在心上吗? 庭司辰暗想:就算棠西心里没我,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她与这种人相处。 话不投机半句多,庭司辰不想再和小满多费唇舌,他拔出木剑,拉紧马缰绳,起势奔逃。 庭司辰和小满在金点王的墓中皆身受重伤还未痊愈,眼下动手,谁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可善施堂弟子围成一圈,人多势众,这些鸡零狗碎咬起人来也是烦人的很,庭司辰并不畏惧,他就担心这些人碰棠西一指头。 中原武林近来好推崇以多欺少了吗? “驾!”庭司辰踢一下马腹。 马车剧然奔行,庭司辰下腰,一只手擦过地面抓起几颗石子,石子击中拦在前路的善施堂弟子,破出一口足以容马车闯过去的豁口。 马车风驰电掣般朝豁口冲去,奈何还是比不过小满的速度。 小满的武功并不扎实,饶是练成了火蛊功这一天下难有敌手的功夫,他仍是难以招架比武场上真正的瞬息万变,只知一门心思地运功出掌,是以,小满的身手总显得不那么游刃有余,更像一只横冲直撞的猛牛。 小满强的是手上功夫,庭司辰用剑,庭司辰用剑抵上小满拍出的掌,迅速驭马车一记甩尾,堪堪闯出豁口。 小满怒不可遏,吼道:“追!” 马车负荷重,哪比得上快马轻骑的马。 庭司辰不断下腰捡捞石子往马车后扔,他的眼睛直视前路,没扭头朝后看,仅凭耳力,也能令扔出去的石子百发百中。 庭司辰的手指头在地上擦来擦去,磨出一道道血口子。 庭司辰想到:这样下去可不行,小满穷追不舍,何时才是个头啊! 马车冲入一座小镇,镇子尽头有一座破庙,庭司辰掀开车帘,尽可能轻地拖出躺在车厢里头的棠西,抱进怀里,眼瞅中破庙那扇未合上的破落院门,全靠双臂托起棠西倒入人家院门后,电光石火间还用石子弹中马腹,逼得马儿拉着马车继续朝前奔。 待小满他们一行纷纷打院门外横扫而过,庭司辰立即背起棠西转身朝来路的方向,他认为,来时的路最不可能被小满他们想到。 “慢走!” 庭司辰正要抬步动身之时,忽然被一个声音惊住,他展眼望去,破庙里头有一个光头正笑呵呵地看向他。 正是走汴河水路下扬州那艘渡船上遇见的大和尚。 “原来大师在此间修行。”庭司辰谦谦有礼道。 大和尚笑意愈浓,仍转着他那串磕磕碜碜的佛珠,微微低了一下头道:“和尚若在这座庙修行,怕是早就饿死了。” 庭司辰得见大和尚清静的僧面,忽然不着急跑路了,他抱着棠西走进破庙,面对大和尚立着。 大和尚歪着脖子,一颗滚圆滚圆的头颅斜斜插在颈上,极具喜感,他伸出手,摸向棠西的脉。 大和尚忽然伸向棠西的手,令庭司辰下意识避退一步。 大和尚追步上前,按住棠西的手腕。 “不知大师原来还通歧黄之术。”庭司辰定了定道。 “不过是走多了路,见多了世事,便什么都会一点,并不精通。”大和尚微微一笑,笑得悲天悯人,而后,他肃然一顿,顷刻间调理好自己的气息,把着棠西的脉,凝神细想。 约莫一盏茶后,大和尚默不作声松开手,缓缓转身,背对庭司辰。 “大师内功深厚,学识渊博,可否告知从棠西的脉象中看出了什么?”庭司辰注视大和尚的后脑勺认真道。 “施主为医者,医术高明,施主看到了什么,贫僧便看到了什么。” 庭司辰有些惊讶:“大师如何知我习过医?” “贫僧有鼻子,会闻,有眼睛,会看。” 庭司辰总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女施主身中迷魂毒,如今毒已入骨,若没有解药,难以清除。”大和尚微微侧过身,斜看庭司辰一眼,“此毒在女施主体内潜藏已久,怕已有十余年,幸而女施主控制得当,于她性命暂时无碍,只是她脑后的迷魂针压制神经,方才久久醒不过来。迷魂术磨人心志,长此以往,心志磨尽,性命堪忧。” “大师竟知迷魂术?”庭司辰惊讶得合不拢嘴,果然是他自己道行不够,才一直未能看出大师的高明。 庭司辰忍不住闻了闻大和尚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的只有久未洗浴的酸臭味。 大和尚咳了咳道:“我早年到过巴蜀之地,有幸与唐门当家手谈几回,还在他家借住过一段时日,听说过有关迷魂术的传闻,唐门当家说他的爷爷只传下来如何用迷魂术,却没说如何解,他爷爷亲口告诉他,说破解迷魂术需用两样世间稀奇之物,那是举倾国之力也无从得到的东西,别的便没再多说。” “大师,实不相瞒,我在书上看到过,说炼就迷魂术的异草鸠罗棱生长于西域龟兹,我便去了一趟龟兹,机缘巧合间,已得到破解迷魂术需用的两件稀奇之物,一为吉玉,二为昆仑玉。”庭司辰坦诚道,“只不过,棠西身上还有一只蛊虫,晚辈不敢轻易有所行动......更何况,眼下被人盯上,也还没机会......” “既如此,当是女施主命不该绝。”大和尚转动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施主大可宽心,天命自有定数。” 庭司辰深深呼出一口气,天命不可违,但倘若天命对棠西不利,他定要拼尽全力违抗天命。 “追你的那些人,可是善施堂的人?”大和尚总算和庭司辰对视。 “正是!” “世事真乃无巧不成书......” 大和尚一句话还未说完,院门外急匆匆闯进好几个人,有三名丐帮长老,还有一人正是武当掌门陈图南。 有人的气度从其走姿便能瞧出一二,陈图南在其列,他的一举一动颇有些无愧于天地四方的坦然,足见其高风峻节。 而三位长老,一眼便能看出是叫花子,不过有高雅些的叫花子和率直些的叫花子之分。 大和尚一一为庭司辰引荐来人。 庭司辰听三名丐帮长老称大和尚为帮主,顿时诧异问道:“没想到,大师竟成了丐帮帮主。” 大和尚很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全因机缘巧合。角帮主丧命于善施堂新任堂主小满手上,帮中一时无主,仰仗长老和众弟子们赏识,推贫僧做这个代帮主,这些日子以来,贫僧才真是诚惶诚恐呐。” “角帮主他?” 一名高挑清瘦的长老回应庭司辰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角帮主和崆峒解掌门此前受周小满引诱,稀里糊涂成了周小满的帮凶,空行帮主洞察出周小满的阴谋,提醒角帮主,角帮主幡然醒悟,跑去与周小满争吵,当晚,角帮主便惨死于自己房中。” “小满干的?” 另一名脸蛋红彤彤的长老回应庭司辰道:“角帮主的后背有一只焦黑的手印,就是火蛊功的掌法,大家伙都以为是消失已久的白易之重出江湖,幸亏有陈掌门,陈掌门告知咱真相,才晓得,原来周小满也练成了火蛊功!” 最后一名矮矮胖胖的长老不甘示弱,抢道:“这周小满为非作歹、可恶至极!他先是逼死了峨眉障恶师太,害峨眉那帮小妮子那是哭了个死去活来!又对角帮主下狠手,虽说我看不惯角帮主的某些作为,但那个周小满,竟敢公然挑衅丐帮,杀了咱们帮主,咱们咽不下这口恶气!” 陈图南瞟了好几眼庭司辰背上背着的棠西,定睛看来看去,就是棠西没错,他讶然问道:“这不是棠西姑娘吗?她这是怎么了!” “她受了伤,昏迷不醒。”庭司辰没想到一代剑宗武当陈掌门识得棠西。 “哦?不如请空行大师瞧瞧?” “瞧了,贫僧才疏学浅,医道不及这位施主,不敢班门弄斧。”大和尚解释道,“两位施主被善施堂的人追踪至此,今日碰见,乃是有缘。” “哦?竟是陈某有眼不识泰山!” “哪里哪里,是大师过誉了。” 陈图南是个头脑清楚的明白人,他脑中灵光一闪,笑问道:“恕陈某冒昧,敢问你可是连横及寒野原的三弟?” 庭司辰呆愣一笑道:“正是。” “极好极好!”陈图南畅快笑出声。 天涯何处无知音! 空行大师道:“我等今日约陈掌门在此相会,是为讨论铲除善施堂周小满一事。” 这话从空行大师口中道出,庭司辰不免愕然,料想空行大师这是入世已深,这个念头打司辰脑中一闪而过,他又即刻反驳自己——大师作为,岂容我这个俗世凡人随意评判,这不算以己度人的话、怎样才算! 几人盘坐于破庙下的草蒲堆上长谈,先数落批判一番周小满的大恶行径,为铲除他打下牢固的道义支撑,再未雨绸缪地商量周小满死后如何处置善施堂的问题。 善施堂布施行善,为不少流民穷乞和无家可归的人搭建一处容他们栖身之所,善施堂不在,将有多少人要失去遮风避雨的家园? 三位长老提议,丐帮可接手管治善施堂,陈图南无异议,空行大师保持沉默。 院门从始至终洞开着,善施堂的人马像无头苍蝇那般打院门外风风火火过了几遭,司辰自抱着棠西泰然坐在破庙下,旁观善施堂的人徒劳忙活。 直到最后,三位丐帮长老才慷慨激昂地挑起如何铲除周小满的话头。 周小满练成了火蛊功,功力激涨,谁挨他一掌都要命,饶是如此,空行大师和陈图南掌门提起取周小满性命时,仍显得淡然自若,仿佛在他俩眼中,生死皆是小事,事情也只有该不该做、要不要去做,万万没有做不成的。 庭司辰真想问问空行大师和陈掌门,在他俩看来,究竟什么是大事? 第一百五十四章 总有团圆 铲除周小满的计划,庭司辰没打算参与,他在破庙中躲过善施堂的追击风波,便起身告辞,继续往回绝尘谷的方向走去。 庭司辰的背上背着棠西,虽然棠西昏迷不醒,却也令他感到无比踏实。 昏迷的棠西无法进食,庭司辰只好往水里倒些糖和盐,引她喝下。 棠西都瘦了一大圈,面颊上的肉团跑走了,骨头棱棱刺出来,看得庭司辰一阵心疼。 回绝尘谷的路是庭司辰在这世上最为熟悉的路,庭家大难后,绝尘谷已成为他心目中的第二个家。 悬崖边那块刻有“断尘崖”的大石仍旧如初,风吹雨打十余年,它屹立不倒、岿然不动。 庭司辰一手托住棠西的身子,一手轻车熟路地攀下谷口,还未踩上平地,便听得孩童的一串嬉笑声,一定是陈鱼。 公输樗老爷子正在谷口教陈鱼砌木头呢,陈鱼将一大堆赵忠劈好的柴火砌得比他自己还高。 如从天降般,庭司辰背着棠西出现在谷口。 公输樗老爷子笑咧咧招呼道:“回来啦!大鱼,快去叫你奶奶,就说你爹娘回来了。” 爹娘?陈鱼的小脑袋里放起鞭炮,爹娘!他弯腰,撑着自己小小的膝盖,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小嘴朝天空吼道:“奶奶!奶奶!爹娘回来啦!奶奶!” 秦怜心举着把菜刀就从厨房闪出来,无比热切地看向谷口,跑着小碎步,穿过阡陌急急忙忙迎向庭司辰和棠西。 得亏秦战和秦御没回来,否则他俩撞见秦怜心拿把菜刀就冲过来了,还不得把他俩给吓得爬出谷去。 谷中的麦子已收完了,肥沃的田地暴露于眼前,令人体会到饱满的充实感。 陈鱼屁颠屁颠扑进他奶奶的怀里,眼里亮起小泪花,可怜兮兮问:“奶奶,师父说爹娘回来了?” 秦怜心抚摸陈鱼的小脑袋,破口笑道:“是呀!小鱼儿的爹娘回来了!小鱼儿喊爹娘了吗?” 陈鱼鼓起勇气盯向庭司辰看,提足一口气,软糯糯唤道:“爹!” 庭司辰的面色霎时间涌起一阵潮红,心里头火热火热回道:“啊......乖儿子。” 陈鱼大概是被自己吓到了,吓得自己都“呵”一声抽直身子,连忙红着小脸蛋羞涩地捂住脸钻进秦怜心怀里。 庭司辰第一回当爹,听到陈鱼唤他爹,既有些动容兴奋,又有些羞愧难当,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人承受不来这破天荒的喜庆,真是好想摇醒棠西,看看第一次当娘的棠西会不会惊讶到呆掉——她原本就呆。 怎么白白捡来这么个讨人爱的儿子! 秦怜心以为趴在庭司辰背上的棠西这是睡着了,责备庭司辰道:“瞧把小西累的,不知道心疼心疼她!” “秦姨......我......”庭司辰无法反驳秦姨。 “快,小鱼儿,带你爹娘进屋,奶奶给你们做鱼吃!”秦怜心挥起菜刀道。 庭司辰见秦怜心将她那把菜刀舞来舞去,可悬着一颗心,生怕秦怜心一不小心就削掉陈鱼一只耳朵去了。 绝尘谷过于惊险。 “对了!你的师娘回来了!”秦怜心欢快道。 “她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庭司辰讶然。 “嗯......三个月前!”公输樗拍拍心口,“给你传信了!你没收到?” 庭司辰摇摇头道:“许是机关鸟因地磁强大而迷失方向,去西域那条路罗盘都常常失灵的。” 公输樗灰了脸,下定决心要改良机关鸟,小小的地磁岂能奈他何! 庭司辰说要先抱棠西上山,送她躺床上去,还说要先去请师娘的安。 熟悉的上山石阶,大北、大东、大南“哼哧哼哧”的,齐刷刷从林子里冒出来围着庭司辰撒泼,扑在庭司辰身上,像家犬一样伸出舌头将他舔来舔去。 上回,庭司辰回谷不见三匹狼兄弟,不像以前他出门后返回那样循着他的气味奔过来,还以为它们不记得他了呢!这回见它们都在,方大舒一口气,可算是没弄丢这三位老朋友。 庭司辰在三匹狼兄弟的簇拥下来到了无木屋前的槐花树下,无叶正卧于树上,举着坛子饮酒。 庭司辰俯下身子,放棠西倚靠于槐花树下,自己先对着无木的墓包子连磕三个响头。 “你师父的祭日,你们三个做徒弟的,一个都没回。”树梢上的无叶开腔道,她的语气并无半点责备,仿佛只是没别的话说,习惯性说些找茬的话。 庭司辰默不吭声地垂头认错。 无叶翻身下树,蹲在棠西身前,捏住棠西的脸蛋瞧来瞧去,惊异道:“怎么瘦成这样!” “师娘,棠西被人施了迷魂术,还被那人种了蛊。”庭司辰迫不及待想和无叶讨教迷魂术一事。 “你说什么!我的徒弟混成这副德性!”无叶惊乍起,觉得自己这张脸都没地儿摆。 庭司辰尴尬解释道:“对手太强。” 无叶撸起袖子:“告诉我是谁,看我不将那人剥皮抽筋!” “那人已经不在人世。” “哦!”无叶放下衣袖,“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迷魂术?” 庭司辰点头道:“正是迷魂术......” 庭司辰坐在无木坟边,把摸无木墓上的泥土,清清楚楚将来由跟无叶通通交代完毕。 不知为何,从见到无叶那一刻,庭司辰便瞬间对治好棠西有了绝对的把握。 无叶翻了翻棠西的眼皮,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撞上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极其潇洒地拍拍手,胸有成竹道:“放心!这事儿!包在师娘身上!” 庭司辰诧异地看向他这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师娘,他从未见师娘兴奋成这样,甚至都哼起了小曲儿! 庭司辰的心里头隐隐的感觉到不安! “啊!!!” 正这当,一记惨烈的叫喊声从山下传来。 这回轮到庭司辰惊乍起! 是秦战和秦御回来了! 秦怜心的菜刀追得秦战和秦御满地跑,秦战和秦御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俩在战场上,什么刀枪剑戟没折断过,但一回家见到秦怜心的菜刀吧,他俩就变成刀下待宰的畜生、砧板上的肉,在田地里摔得颠三倒四! 在绝尘谷,秦怜心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公输梧“哇”一声搂住他家老爷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道:“爷爷!我想死你了!爷爷!你想我不想!” 过去,公输梧时常离家出走、浪迹江湖,从没似这回归来这般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对他爷爷的依恋。 公输樗老爷子一巴掌拍开他孙子的脑袋,一双眼睛直喇喇盯向公输梧方才在手里牵着的姑娘——苏三。 苏三的一身戾气收敛到九霄云外去了,羞答答唤道:“爷爷好,秦姨好,忠叔好,我叫纪渥丹,公输时常和我提起你们。” 老爷子笑开了花,掐了一把他孙子的屁股蛋道:“小子!还不快介绍介绍这位姑娘!” 公输梧大大咧咧道:“爷爷,秦姨,忠叔,她叫苏三。” 老爷子“咦”一声,又掐一把他孙子的屁股蛋道:“到底叫纪渥丹还是叫苏三!” 公输梧不满他爷爷待他的态度,一点都不亲热,半分看不出他爷爷对他这个孙子的在乎,嘟起嘴道:“不告诉你!” “嘿!你这混小子!” 公输樗还想再掐他孙子的屁股蛋,他孙子早就脚底一滑,溜之大吉了! 公输樗没追,任由他孙子发癫去,他静下心打量苏三,左打量、右打量,仔细瞧苏三这姑娘,越瞧越喜欢,越瞧越觉得姑娘模样生得俊,看姑娘的身量,老爷子赞许点头,觉得这姑娘定能给他生个大胖曾孙出来。 虽说苏三这姑娘生了一头银发吧,倒也不碍事,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并非第一次见白发女子,老爷子见多识广,知道有些武功是要让人冒出白发的。 只不过啊,公输樗老爷子有点担心,怀疑这苏三姑娘是不是眼睛有毛病,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他家孙子了呢! 公输樗幽幽瞟一眼几步以外使劲朝他扮鬼脸的便宜孙子,转回头凝视苏三的眼睛,瞧姑娘的这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好像也没看出有啥毛病啊! 风飒飒的,眨眼间,庭司辰出现在上山的口子上,笑眼看向归来的人, 秦战、秦御和公输梧齐齐惊呼出声,连忙拔腿狂奔,冲至庭司辰跟前,四个人紧紧抱成一团。 经历过生死劫难,才更知情谊可贵。见到那些日思夜想过的人,吃过的风沙此刻也都化成了糖,变成能增进彼此距离的糖。 “你们回来了!”庭司辰笑道。 秦御嘴快,抢先道:“奇将军回京复命......” 公输梧打断秦御道:“咱们就跟回来啦!” 秦战立即接话道:“咱们是散兵,没登记没造册的,没法儿跟奇将军回京。” “跟不了!回头枢密院清点士兵,咱们几个混入军营的非但无功,怕是还要被砍头!只好回来啦!”秦御迅速道。 四人抡起拳头捶敲彼此肩膊,拳头很重,却不觉疼,是激动热烈的,是真实澎湃的,四人嫌不过瘾,愈捶愈凶,差一点打起来。 秦怜心瞅见这四个神经病胡乱动手动脚,生怕他们真的打起来,她知道他们,一旦打起来就没个轻重,还没完没了,赶忙吼道:“好啦好啦!饭做好啦!你们几个端上去!” “饭!”秦御摸摸自个饿瘪的肚皮。 秦战兴高采烈:“好久没吃娘烧的饭!半夜想得流口水!” 秦怜心笑成一朵花,“辰儿!小西还没醒?快去把她叫醒,她这孩子,一旦睡着就醒不来!” 棠西?秦战、秦御和公输梧彷徨犹疑地看向庭司辰,不敢捅破那层一触即破的玻璃纸,直到庭司辰朝他们点点头。 “棠西?” “西妹!” “她没死!她还活着?”三人齐囔囔。 “嗯!她还活着!”庭司辰笑意极浓。 三人忍不住又拖住庭司辰哭哭啼啼了一阵,方才大步流星地跑上山瞧棠西去。 可惜棠西看不见,更醒不来,否则她醒过来,看见四个大男人撑着脑袋像哈巴狗一样盯看她睡觉的样子,还不再被吓晕过去! “我可以亲西妹一口吗?”秦御忍不住问道。 秦战立马道:“我可以让西妹睡在我怀里嘛!” 公输梧也想对棠西做点什么,但一想到苏三,咬咬唇,忍住了。 庭司辰冷眼道:“不可以!”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西妹这么可爱的呢!”秦战不慎掉出一溜哈喇子。 “嗯!真想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秦御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公输梧忍不住道:“她瘦了......” 秦战他们以为棠西已经不在,数不清默默为棠西流下过多少眼泪!战场上,他们奋力拼杀,想着要为棠西报仇,深夜,鼾声震天里,他们忽然想起再也见不到棠西这件事,辗转反侧,泪湿床板,睡醒后,红肿一双眼睛,还要被将士们笑话一番。 每一个弟兄们的死亡,都一次再一次提醒他们,他们已经是失去了如此多了啊! 棠西还活着,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仿佛从老天那儿偷回来一些珍贵的时光。 ...... 苏三主动接过秦怜心手里提的大盘小盘菜上山,秦怜心走在苏三后头,看着苏三娇俏的背影,开怀得健步如飞。 趁苏三在无木屋中摆桌,秦怜心飞脚跑下山,在半山腰上撞见提着酒、陈鱼上来的赵忠和公输樗,秦怜心拉住公输樗道:“这姑娘可真好!你快定个日子,赶紧给俩孩子把婚事给办了!” “这么快!”公输樗有些发怔。 “你没看见他俩手牵手!你这个老爷子,就不为你孙子着急?回头姑娘跑了咋办!” 公输樗陷入深深的焦灼,他是真担心姑娘跑了。 “这姑娘吧,我是越看越喜欢,虽说头发白了点,可这白发配她,看起来恰到好处,赏心悦目,一点都不觉奇怪。”秦怜心感叹道,“你看吧!那四个小子哪有这姑娘半点贴心!要是我那俩儿子能给我带回来这么个好姑娘,我做梦都会笑醒!” 公输樗咧开嘴笑道:“好!我今晚问问他俩!” 快要吃饭了,四个守着棠西的大男人急得不行,饭菜香气四溢,他们忍不住吸鼻子,满嘴口水,可是棠西怎么还不醒过来! 庭司辰也觉惊奇,棠西一回到绝尘谷,她的气息就变得很均匀,面上五官甚至偶有抽动,看起来倒真的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秦战揪起棠西的耳朵朝里吼:“棠西!吃饭啦!” 棠西轻微动了动眼角。 秦御捏住棠西的鼻子,棠西那抿紧的嘴唇立马轻微张开。 公输梧端来一屉包子,使劲朝棠西这边扇香气。 棠西轻轻“呃”出一声。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想吃娘 “别吵我徒弟,还不滚过来吃饭!” 绝尘谷最不能得罪的无叶一发话,没有敢不听的,大家伙齐齐整整坐在饭桌上,笑呵呵的,风卷残云般进食。 此时于无木屋里坐着的,不仅有人,还有三匹狼,若是站在槐树底下望向饭桌,那一圈人看上去便全不像人了,倒像是一圈狰狞的动物,或是一圈妖魔鬼怪。 秦战和秦御历经沙场磨砺,虽看起来靠谱了不少,可他俩天性顽劣,怎么都做不到成熟稳重,饭桌上,数他俩吃相最不雅,秦怜心常说他俩吃起饭来就跟猪圈里头抢食的母猪似的,哪里有个人样! 因为有苏三在,原本放纵的公输梧规矩不少。 军队里吃惯了糠咽菜的人,忽而尝到秦怜心的手艺,就跟吃屎的狗吃上肉一样,那滋味美得能摇起尾巴。 秦怜心看他们吃成这样,不忍责备,用她特有的方式关怀道:“还要不要上西北吃沙子去!” 秦战摇头:“西北的战事告一段落,奇将军要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咱们就是想去也去不成!又没有别的将军肯收留咱。” “什么!还想去!”秦怜心转念问道,“你们不好?为什么别的将军不肯收你们?” “我们屡次犯军规,要不是奇将军保着,数不清要被军法处置多少次!也不能说咱不好吧!咱至少比无极峰那些个妖魔鬼怪老实多了!”秦御扬了扬下巴。 苏三用眼神狠狠警告了秦御一回。 秦御瑟缩一下,接着道:“我们几个,还有苏千,都感到能跟着奇将军打仗,为奇将军鞍前马后,实在是毕生荣幸!二月那天,我军中敌军埋伏,被敌军围歼,我那时就在想,拼我一命也要护奇将军活着走出敌军包围圈,最后,让无极峰的雕兄抢了先,他用身体为奇将军挡下一支毒箭,当场咽气......” 秦怜心呼出一口侥幸的气息,幸亏自家没长脑门的儿子没赶得上去送死。 秦御往地面倾下一杯酒,落寞道:“雕兄啊雕兄,我气你,也敬你,你在地底下可要吃好喝好!” 秦战受到感染,也往地面倾下一杯酒,流下两行清泪道:“兄弟们!我还活着,还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你们却再也回不到家,我秦战敬你们,望苍天有眼,保你们来世再不必受战乱之苦。” 公输梧给苏三夹了一筷子菜,和苏三相视一笑,眼睛一眨不眨问道:“司辰,我听说,北辽陈兵于辽夏边境,故而我军与夏的战事草草了事,怎么?你可是收到我的信?这事你干的?” “接到你的信后,野原立马北上辽国,至今没收到他的消息,具体怎么样,等他回来,一问便知。” 饭桌上的氛围由喜庆转至哀伤,战争具有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重量。 无叶清了清嗓子道:“我听说,过几日,谷中有喜事?” 所有人俱是一愣。 赵忠心知肚明,清楚方才山腰上他老婆和公输前辈的对话定是让无叶听去了。 “指望秦家两个小子呢,是指望不上了,公输成亲,我也想讨杯喜酒喝喝。”无叶笑得冷艳,她浑身自带高深莫测和不近人情的气场,饶是喜事,从她口中道出来,也有令在场之人心下一凛的魔力。 公输梧指向自己问:“我?” 无叶自顾自说道:“上一回谷中挂红绸,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因赵忠和秦怜心不愿麻烦,喜事操办得过于简单,依我看,这回,咱们好好热热闹闹,有喜宴的家、才算家嘛!” 秦怜心正有此意,连忙附和道:“我和老爷子早已商量过了,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个孩子岁数不小,得抓紧些才是,赶紧给小鱼儿添个小娃娃玩才是极好!” 公输樗的眼神跳过他家孙子,很是忐忑地直直朝苏三道:“小梧他虽称不上什么人中龙凤,也并非什么志在四方的好男儿,看起来,他也没什么能力足以保护你,但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他心里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意你,你好好考虑考虑,嫁到公输家来,如何?” 苏三的脸蛋彤红彤红,丝毫不忸怩作态,只害羞的垂下头道:“苏三还有兄长,还得看兄长的意思。” 这话,谁都听得明明白白,苏三说看兄长的意思,就是说她本人是没有意见的!没有意见的含义就是说她是百般乐意的。 公输樗咧开嘴笑出声,兴奋地拍自个的大腿。 “好!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无叶肃然道,“你兄长在哪?我亲自去将他请来。” “其实我......”公输梧吞吞吐吐举手想发言。 “你小子闭嘴!”公输樗呵斥道。 公输梧立即缩起头,乖乖巧巧作罢,偷偷摸摸躲在桌子底下笑了一阵。他其实完全没意见,求亲这回事是门技术活,他自认办不到,巴不得他们能帮他说出口呢!只不过见大家都没有要征求他意见的意思,急切想彰显自己的存在罢了,毕竟他还是准新郎不是! 有些人的存在感是不用彰显就特别突出的,无论何时何地,无叶总能散发出引人侧目的强大气场,苏三第一眼见到无叶便知她尤其不简单,听无叶说要亲自去请苏千,受宠若惊道:“哥哥带人回无极峰了,离此处不远,不劳烦前辈,我去,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你不能去,你一离开绝尘谷,大伙儿都不安心,生怕你跑走便再也不回来,别争了,告诉我地方,我去!”无叶的语气不容反驳。 秦御听绝尘谷又要热闹了,摩拳擦掌道:“那明日一早便赶紧准备起来!娘,快说!我能做什么!” 秦战也跃跃欲试道:“还有我!娘!快说!我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你两个!好好呆屋里,别出门给我添火捣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啦!”秦怜心哼笑道。 饭桌上哄笑一片,庭司辰偷偷拿眼瞟无叶,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秦战和秦御笑着笑着,眼角竟有些感伤起来,庭司辰眼毒,知道他这两个师兄在想什么,不慌不忙提议道:“秦姨这儿,我们都可以帮忙,这么好的事,我也想请几个朋友到谷中来凑凑热闹,烦请两位秦师兄跑趟腿,如何?” 秦御眼前一亮:“师弟有话,你就是要咱们两个做师兄的去请皇帝老子来,咱们绝无二话,一定照办!” 秦战摆起架势:“说吧!请谁!” “请两位师兄到楚游园的竹屋去一趟,请他来,还有,若是连横和野原在,能一同来再好不过!”庭司辰灿烂笑道。 “好!绑也要给你把人给绑回来!” “包在我们身上!” ...... 第二日,秦战和秦御老实巴交跟在无叶身后出谷,两兄弟不老实点不行啊,无叶的手段五花八门的,一旦惹得她烦,他俩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 庭司辰清早起来捯饬出一口大锅,卖力刷洗,他打算用这口十余年前无木用来煮过棠西的锅再煮一次棠西。 庭司辰将这口被秦怜心用来当米缸的大锅刷洗得锃光瓦亮,然而,无论他刷得多干净,仍是无法改变它原来是一口用来煮牲口的锅的事实。 庭司辰一面刷锅,一面梳理无叶昨晚与他说的迷魂针一事。 龟兹那位招摇撞骗的高僧可没功夫在每个龟兹子民脑后钉入一根长针,迷魂针完完全全是唐家先辈发明出来的。迷魂针巧妙地压迫住棠西的脑神经,是为保持住迷魂术的效用,无叶万般叮嘱说此针万不可轻易松动,更不可轻易拔出来。 无叶说能不能取出棠西脑后的长针全看天意。 庭司辰挖了一口大坑,坑底烧火,火上置锅,锅里放水,待水冷却后,他往满锅水里倒入一袋石灰。 庭司辰抱着棠西站在锅边,就是不舍得放她下去,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龟兹那位国师,怀疑国师在胡说八道——这样煮人,要是把人给煮坏了可咋办! 公输梧催促道:“司辰!你再不放棠西下去,难不成还要等水被太阳烤干了再放她下去?” 庭司辰把心一横,祈祷棠西嘴里含的那块昆仑玉能保她好受些。 一圈人蹲守在锅边,等候锅里的石灰水开始冒烟、渐渐沸腾。 棠西也随着沸腾的石灰水高高低低的轻微沉浮。 一日一夜以后,棠西那苍白的脸色隐隐泛出喜人的红晕。 石灰水愈加凶猛地翻滚起来,棠西竟能在滚烫的水里寂然躺着,被烟气萦绕的她,就像快要羽化登仙。 又一日一夜,守在锅边从未离开过半步的庭司辰伸出手指头探了探石灰水的温度,确是烫得厉害,他的指头被烧得火红,稍微搓一搓,能搓下一层皮。 庭司辰从锅里捞出棠西的手臂,卷起她的衣袖,细细观察,她的手臂虽已涌起了一层血色,却仍只是淡淡的。 棠西的脸色始终静若止水,瞧不出半点痛苦,她竟能在这样热的温度下安然长睡。 绝尘谷中的所有人整日里一旦没事就往棠西的锅边一坐,连用饭也从无木房中搬到装有棠西的锅边,大家伙儿手里端着碗,吃着吃着便自然而然朝锅里久久盯看。 “多可怜的孩子,她这样子,吃也吃不了,谁也睡不好!”秦怜心心疼道。 公输梧擦擦鼻头道:“等棠西醒了,秦姨可要多给她做些她爱吃的!” “放心吧!早准备着呢!” 小陈鱼对着锅里的棠西大哭了三场,他觉得他娘实在好可怜,其他大人们竟然趁娘睡着了,把她煮来吃,小手指呜呜咽咽指着锅里的棠西,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秦怜心哄陈鱼道:“小鱼儿,你哭什么呢!你娘最讨厌小孩子哭了!小心她醒了不认你!” 陈鱼“哇”一声撕心裂肺喊:“我不想吃娘......” 秦怜心扑哧一笑,她算是明白陈鱼这娃娃怎么最近几日常常自己一个人躲在门后边扣地了,连她这个做奶奶的要抱他,他都有些不情不愿的,往前可没这样过啊! “小鱼儿,煮你娘不是用来吃的,是给她治病呢!”秦怜心无比温柔地牵起陈鱼的手,一齐贴上棠西的脸蛋,“小鱼儿摸摸你娘的脸,等她的脸烫得和滚水一样,她的病呀,就好啦!” 小陈鱼一日要把棠西的脸摸个上百遍,这小家伙每次摸完棠西的脸后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继续摸,在他看来,走开几步便是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庭司辰真担心棠西的脸要被大鱼摸坏了!但他也不阻止,儿子有这份记挂娘的心,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好阻止呢! 棠西足足被煮了七天七夜。 第七日,细细密密的雨从绝尘谷上方那片小小的天幕飘洒下来,陈鱼撑了把公输樗特意为他打造的小雨伞,手心里捉了一只小鸡,屁颠屁颠跑到棠西的锅边,他先是摸了摸棠西的脸,小小“嗯”了一声,随后,他一下把小鸡扔进棠西的锅里。 可怜的小鸡捣腾一小下就被烫死了。 庭司辰愣愣问:“大鱼,你这是做什么呢?” 陈鱼煞有介事答道:“奶奶说小鸡病了,我在给它治病呢!爹!怎么样!小鸡好了吗?” 庭司辰异常艰难地开口道:“小鸡的病太严重,大鱼你看,它已经自己先放弃了。” “爹,它一动不动的,是不是死了?” “大鱼知道什么是死?” “小鸟一动不动了,奶奶说它是死了,小鸡一动不动,我想,它也是死了,死就是不再动了吗?娘一动不动的,是不是也死了?”陈鱼睁大一双天真无邪的眼。 庭司辰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抹一把陈鱼的嘴唇,抹干净了,方才说的话就不算数的。 “死了呢,就再也见不到......你娘没死,她很快就会活过来!她肯定很想听陈鱼唤她娘呢!”庭司辰柔声道。 乍然,大锅里猛起一阵“呲呲嚓擦”声。 棠西的眉头深深皱起来,她响亮“啊”出一声,吓得锅边的人和动物皆呆若木鸡看向她。 棠西的脸终于开始汩汩冒出水珠,水珠一串一串滑下她脸颊。 没过多久,陈鱼跑去摸棠西的脸,小陈鱼“哈”一声收回自个被烫出血泡的手,兴奋无比地哇哇大叫道:“熟了熟了!熟了熟了!” 庭司辰目睹这一切,猜测眼下这状况的急遽好转全得益于陈鱼扔进锅里的那只小鸡。 既然熟了!庭司辰连忙用绳子将棠西从锅里拉出来。 棠西身上的衣裳都被烫得焦黄。 冬日的雨打在人身上,沁凉透心,棠西像刚出锅的豆腐一样,被搁置于细雨中放凉,一帮人眼冒金星地围在棠西身边,像等吃豆腐的食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因人而异 白霜瓦冷,梅花满枝,繁英下有一间暖阁,小满坐在筵席上用小火炉温酒,他一手拨动温酒用的泥罐小盖,一手摇火扇,酒香四溢。 在小满对面坐着的正是崆峒掌门解酉。 “周堂主,我听说无极峰那帮人回来了!”解酉郑重其事。 小满漫不经心道:“无极峰主梅无极死了有好多年,剩下一帮子满山跑的兽类,不足为惧。” “他们那帮怪物,倒是不会下山来掺和武林这点事儿,影响不了周堂主的武林盟主之位。”解酉压低声音,“周堂主可知,短短五年间,武林各派已合而围攻上无极峰顶两次,其它大大小小的小打小闹更是不计其数,你以为大家伙真是一心只想着要铲除武林的歪魔邪道?” “我倒是听说过,说无极塔中藏有许多武林秘笈,武林各派跟那座山头过不去,怕就是为了他们的秘笈吧?可无极峰的人不是都一把火把塔烧了嘛。”小满的声音懒懒散散的。 “我不信他们舍得就这么一把火烧光梅无极辛辛苦苦传下来的秘笈。”解酉小心翼翼道,“咱们抓几个无极峰的人来问问,定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到时候,周堂主得了那些秘笈,岂非天下无敌!” 小满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解酉,慨叹道:“解掌门,并非我周小满自轻自贱,只是我本就是一介贩夫卒子,没那么大自以为是的气性,非要争什么武林盟主不可!” 解酉倒抽一口凉气,他断定小满又在跟他耍心眼,舌头打着结道:“周堂主,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要再和解某开玩笑、寻解某的开心!” “解掌门,实不相瞒,先前我周小满确是非要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不可,归根结底乃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得到她......先前若有对不住解掌门的地方,是我的不对,我跟解掌门赔个罪,日后若有用得上善施堂之处,我定肝脑涂地......只是如今,找不到那个人,我不知再这么争下去还有何意义。” “周堂主何苦说这样丧气的话!”解酉有些捉摸不透周小满。 “我不像解掌门,不像你们大多数人那样,能出生于武学世家,自小读书习武,吃穿不愁,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流落街头,要不是有周堂主,恐怕早已暴尸街头。”小满想起周瑜生前最后的模样,黯然神伤,“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周小满不过是个大字不识几个,连马步都扎不稳的无用之人罢了!” “周堂主不必妄自菲薄,试问当今武林有谁能受得住周堂主一掌!”解酉张大嘴巴,开始动摇,暗暗想念不久前那个工于心计、手段狠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周小满!他需要的是能和他一起狼狈为奸的伙伴,并非一心劝他别做坏事的伪善的人。 “周堂主一死,我便再也没有家人。”周小满顾自伤怀。 “万望周堂主振作起来啊!” “解掌门请回吧!恕不远送,往后,也请别再来找我了,我要忙着找人,忙着料理好善施堂一应事务。”小满淡淡一笑,“解掌门若打上无极峰的主意,我愿最后为解掌门献出一计。” “周堂主请说。” ...... 解酉走后,一名贴身服侍小满的善施堂弟子滑开暖阁的推门进来,拱手道:“堂主!” “派人盯着解酉,有事来报!”周小满饮尽一杯酒,冷哼一笑,“无极峰那帮人难对付得很,我已自身难保,他还想拉着我去趟那浑水!安的什么心!呵!解酉若成功了,咱们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他要是失败了,只能怪他自己不中用!” “是!” “还没有她的消息?”小满满目希冀。 “回堂主,属下无能,还没有......” “她到底去哪儿了!”周小满一咬牙,捏碎一只杯子,“我听到他们提起过绝尘谷,绝尘谷又是什么地方!” “弟兄们逢山就进,日夜在山间搜查,进了无数山谷,没发现六谷姑娘,敢问堂主,绝尘谷,是不是不在中原地带,许是他们到蜀中、或是下江南了?” “不!我肯定,绝尘谷一定就在离洛阳城不远的地方。”小满笃定道。 “是!” 小满理了理衣襟,装作极其随意地问道:“前两日,官道边那间酒肆里遇见的那几个丐帮弟子,如何了?” “回堂主,那三人竟对堂主出言不逊,我已经剥了他们的皮!” “你原先就是丐帮的,他们几个也算是你的同门,你剥了他们的皮,是不是有点过于狠心了?”小满敲敲指尖,他曾见过有人也这么在桌上敲打指尖。 “丐帮无眼,堂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此生只愿效忠堂主一人,绝不让堂主失望!” “好!你去吧!”小满满意点点头,“别的事都暂可搁置,找到六谷才是最要紧的,你可明白?” “明白!” ...... 是夜,小满窝在暖阁里读诗书。 旁人称小满胸无点墨,他不服,势要令世人对他刮目相看。 小满不甘落于人后,他天性好强。从前有周瑜在小满身前,令他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文不行武不行,就像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一辈子只有仰望高高在上的周瑜的命,不敢拥有别的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抱负,故而安安分分在周瑜身边不声不响潜藏数年。 日子一久,小满发现周瑜空有满腹才华却自陷窠臼,他开始一点一点否定周瑜的英雄气概和周瑜身上那些不可逾越的部分,小满坚信,若他是周瑜,定不会为情所困,定会得偿所愿。 小满认定周瑜并没有世人想象中那样强大,他感到失望,又似乎看见了许多的可能性。小满忍不住开始尝试,他想要变强,他偷练火蛊功,毫无例外的以失败告终, 直到后来,小满遇见棠西,他以为棠西能一眼就看出他其实是一块金石,他以为在棠西看来,他是拥有无限潜力的。小满膨胀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再大胆一些,周瑜得到的,他也一定可以得到,周瑜得不到的,他也能全部得到! 渐渐的,小满发现自己满腔孤勇逆流而上全是为了不令棠西对他失望,他誓要激发出自身最大的潜力,证明给棠西看看,她没有看错人!她选中了世上最优秀的人! 可是棠西不在呀!小满气馁想到:要是我做成的这一切,六谷都看不到,那还有什么意义! 小满练的是火蛊功,不怕热,就怕冷,他亲自四处寻棠西寻了几日,最后终于熬不住,是以躲进暖阁里。 “咚咚咚。” 寒风四起的寂静深夜里,乌鸦叫嚣着飞过,有人叩响了小满的门。 小满惊坐起,心道:来者不善,武功奇高。 小满哑声道:“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光头,光头反射月光,恍惚照亮了昏暗的暖阁。 小满眯起眼睛细瞧了半天也认不出这光头和尚究竟是谁。 “阿弥陀佛,周堂主。”和尚行佛礼。 小满冥思苦想半晌,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听闻丐帮青黄不接,拉了个来历不明的和尚给他们当帮主,敢问可是阁下?” “正是!” “不知和尚帮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贫僧并非一人到此,贫僧和武当陈掌门想找周堂主以江湖人的方式了结一桩恩怨。” 小满站起身,仰长脖子朝推门外瞧,果然瞧见陈图南立于月色下,小满皱着脸闷声道:“我与两位并未结仇结怨,了结什么?” “周堂主逼死峨眉障恶师太,陈掌门寻来,是为友。”和尚转动佛珠,“周堂主杀死丐帮帮主,贫僧为全体丐帮弟子前来讨个公道,是为义。” 小满些微估量,清楚以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是找上门来的这两高手的对手,他不悦地挑眉道:“两位眼下都是武林泰斗,也要学那些个不入流的江湖败类以多欺少?” “贫僧不懂打打杀杀,周堂主的对手,只有陈掌门一人。” 小满鄙夷一声,这和尚的内力高深莫测,居然敢说不懂打打杀杀?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都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世道不古呐! 小满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赶紧逃跑,他盘算再三,明白以善施堂目前的处境,不可与武当、丐帮两大强势的门派同时树敌,可逃的话,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陈图南亮出宝剑,他的剑面在月色下反出光华,恰恰刺入周小满眼里。 “周堂主,还不快去应战?武林中人,难道还惧比武?”空行和尚催促道。 小满绕过和尚,迈起沉重的步子朝门外去,想到门外的冷风,他先是瑟缩一下。 可惜,小满并没机会跨出门槛...... 空行和尚身如鬼魅,趁小满背对着他,倏忽间制住小满肩膀,不等小满返身,立即抬脚狠狠撞击小满膝窝。 小满膝盖一软,跪倒在门槛上,身子一半在外吹冷风,一半仍留在暖阁里。 空行和尚迅速两下掰断小满手腕腕骨。 “可恶!竟敢偷袭!”小满忍着痛,愤懑道。 “真是意外,周堂主连这点临阵制敌防御的本事也没有。”空行和尚淡淡道,啸起一掌砍上小满脖颈。 骨头断裂的声响响彻于小满耳畔,他是先听到声音,而后才感觉到骨裂之疼的。小满怒火中烧,眼白泛起血丝,他真是恨极了,悔不当初,竟敢相信一个臭和尚的话!这世道,哪里还有不说谎话的和尚! 小满那颗探出暖阁外的头颅亲眼瞧见留守在外头的善施堂弟子早已倒地不起,不禁暗叹:这两人的身手不仅快!还无声无息!叩门之前,我在里间竟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来,这两人真像地狱来的野鬼! 陈图南提着剑一步步走进,他的鞋面闯入小满眼下,轻轻松松道:“俗言道,见人要说人话,见鬼得说鬼话,论人论事,皆要依势而行,你品行不端、行事恶劣,我们便以非常之法对付你,也算是为武林除去一大祸害!” “哼!伪君子正是这样,暗害人不够,还要扯出几句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信?你方才的话难道是说给我听的?劝陈掌门不要白费心机了!你两个什么德性,我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小满啐一口。 “多说无益。”陈图南握起剑就要刺穿小满。 “啊......”小满怒吼一声,刹那间催出满身暗火,仿佛他的身体里装了火匣子。 这便是火蛊功的最上一层,以身为掌,全身攻敌。 空行大师被小满身上的暗火烫伤,连忙撤开制住小满手腕的力道。 陈图南咬紧牙关,忍住燎人火势,一剑刺入小满体内,鲜血溅上陈图南脸颊。 小满忽一滚身,从陈图南的剑下抽身而出,猛地弹跳起,化身长蛇,弹上屋脊。 “嘣嘣啪啪”,屋脊上的瓦片立即碎成黑末。 小满没停留一刻,扭动脖颈,发了疯般疯狂逃离。 空行大师倒在地面,手掌焦黑。 陈图南上前欲扶空行大师起身,空行大师一把推开陈图南道:“快追!否则功亏一篑!” “好!”陈图南旋身而上,风驰电掣地循着一路的焦黑追奔而去。 小满四肢有伤,自是跑不过陈图南,他拼尽全力,暴躁地用胸膛贴地匍匐前进。 陈图南挥出一剑,划伤小满腿肚。 小满不知疼似的仍旧拼命游走。 老天爷帮忙,小满的前方骤然显现出一道长河,小满想也没想地一猛子扎入河流中。 陈图南紧跟着跳入河中,踏着河流翻找一圈,遍寻不见小满的身影。 陈图南忽地想起数年前,他独自登上高山,在山顶上碰见一位世外高人——“仙”这个字乃人和山组成,意思不言而喻,人得住在山上方更能吸取天地之仙灵气,是以高人大都住在山上。 陈图南不合时宜地讪笑一声,他记得那位高人曾说过,每个人面前的河流都是不同的。 陈图南对号入座,想到——大概我与周小满跳入的河流其实并非同一条河流。 周小满从陈图南的眼皮子底下逃脱,这令陈图南无比惆怅,大半夜的,他淌在冰冷的河水中央久久不肯上岸。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有两颗糖 周小满置身于冰寒的河水之下,飘游一夜,从河流中段飘至河流下游,从浑身冒火到被冻成一坨坚硬的冰块。 一位扎着羊角辫在河边柳树下浣衣的小姑娘眼瞅着一具水牛那么大的冰块随水波冲下来,她心跳漏拍地扯着嗓子喊:“哥!哥!” “怎么啦!”比小姑娘略大些的小伙子牵紧水牛,慌忙拔步跑向她妹子。 “你看!那是什么!”小姑娘满脸惊恐地指向河水中央一块大冰。 小伙子也是一惊,他仰头看看太阳,确认时辰已是正午。 河面的霜冰早已消融,哪来的这么大一块冰! 到底是做哥哥的,他想给妹子安全感,不让她害怕,壮着胆子拍胸脯道:“妹子,别怕,有哥在!” 小伙子气定神闲捡来一根长树杈,一下一下将河中央的大冰块勾到岸边来。 小姑娘借了股哥哥的勇气,伸长优美的脖子往冰块里头瞧,大叫道:“呀!是个人!” 小伙子搬来石头,小心翼翼砸碎冰块,扒出冰块里头藏的人,摸上这人心口下五寸处的豁口,诧异道:“咦!你瞧,他还有呼吸,还在动,不过这儿有个洞,石榴,你说,这是什么洞?怎么不流血呢?” 这位叫石榴的姑娘瞪大一双杏眼,也随他哥哥一齐摸上冰里挖出的这人的伤口,郑重其事道:“是不是树杈子捅的?” 小伙子对他妹子的纯真无言以对,提议道:“咱们把这个人带回去吧!” 被捂紧进棉被里整整一夜后的周小满感觉到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擦他的脸,手劲轻轻巧巧,熨帖、绵软,太舒服了,像是有毛茸茸的小动物正依偎着舔舐他。 周小满心满意足地沉吟一声,徐徐睁开眼来。 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瞪睁大大的眼睛看进小满眼里,讶然道:“咦!你醒了?” “醒了?”一个小伙子风风火火从外头跑进来。 “你们是?”周小满略微撑起身子。 “你漂在河里,我哥背你回来的!”小姑娘的笑脸无比灿烂,像初升的太阳那般,能将黑暗的心门也照得个五彩斑斓。 “你哥?” 小姑娘拉起他哥的手介绍道:“这就是我哥,他叫江河,我叫江石榴。” “你们俩,是兄妹?” 小姑娘这下感到有些奇怪了——不都说了是哥哥,怎么还问是不是兄妹! 小姑娘略一抬眼,忽朝小满投以怜悯的眼神,她以为小满脑子不好使、是个傻子,沉下心、极有耐心地道:“对呀,我俩是兄妹,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我叫周小满,从河流上游来。”小满瞥开眼神,不忍再看这对善良的兄妹。 小满突然之间想起很久以前,他也遇到过这么一对兄妹。那对兄妹住在河边一棵高大的榕树下,他们俩叫什么名字来着?令小满记忆犹新的是,他曾亲眼看着那对兄妹俩的尸体被河水冲走。 “小满哥,你饿了么?我做烧饼给你吃,我做的烧饼可好吃啦!”石榴小姑娘热情洋溢。 小满露出笑意,点点头道:“好。” 石榴乐呵呵跑出去,一面跑一面急急挽袖子,显然是准备要大显身手。 江河脸上充满迎接小满苏醒的喜悦,他快步走到桌旁,倒一碗热茶,递至小满嘴边。 小满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江河面色一沉,返身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目色凄凉道:“爹上战场,战死了,娘去年,跟着病死,家里就剩下我们两兄妹。” 小满不禁吸一口气,大大饮了一口茶,无声沉默。 没多久,石榴端着热腾腾的烧饼闯进屋,自信满满道:“天底下最好吃的烧饼来了!” 石榴左右手交叉地抓起第一块滚烫滚烫的烧饼递给小满,小满接了,大大咬了一口,赞叹道:“嗯!果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烧饼!” 石榴心满意足,笑得明媚。 吃过烧饼,小满不由自主地摸向自个衣襟,微微拉开一点,凑眼看,发现陈图南刺的剑伤口子被这两兄妹用一块布满满当当给堵住了...... 小满大脑一凛——他们两个看过我的身体了?这么个可怕的身体,我自己照镜子都要被吓一跳,他们看了后还愿意对我笑,不会觉得我是个怪物? 江河和江石榴掀开周小满的衣裳打算给他包扎时,一看小满满身血纹,直接被吓得双双冲出屋门。 兄妹俩一口气跑出十丈,又慢腾腾挪回至屋外,两人站在屋外摸着自个心口紧张害怕了许久,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石榴畏畏缩缩出声道:“哥,这个人,他是生病了吧?” “应该是。” “哥,他的这个病,会不会传染?” “哥不知道。” “咱俩刚刚都用手碰过他,我的手没被传染,你的呢?” “我的也没有。” “他全身爬满这种红色的东西,会不会是病很重,快要死了?” “应该是吧......” 江河和江石榴以为周小满是个快死的人了,于是分外照顾他,兄妹俩记得他们的娘说过——要对病人好。 周小满在两兄妹家中足足躺了五日,也不总是躺着的,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抓紧时间练功疗伤。 小满每日眼见着兄妹俩脚步轻快地跑来跑去,总是精神满满、神采奕奕的,也受感染,心下光明了不少。 江石榴一有空便挨到床边陪周小满说话,她只顾说,周小满只顾听。 江石榴嘴上没说,其实心底是偷偷把周小满当傻子的。她怕傻子不通世务,一门心思势要把自己生平所学到的统统教给小满,从怎样洗衣洗得干净到她学过的几句诗歌,连淘米这样简单的事她都要一本正经、手舞足蹈、无实物演习示范个三遍。 但江石榴一向是没空的,她为了赚几个钱,接了几户人家的洗衣活儿,一双手整日里泡进冰凉的河水中,泡得红肿。 江河则要替别的人家放牛、赶羊,也总是不落家的。 江石榴和江河不在家,周小满便使劲尝试快快恢复起来,他清楚,自个的血脉已被冻僵,要想恢复功力,需得勤加修炼才是,最好能像以前练功时那样于深夜修炼,但他又担心自己练功的模样吓到两兄妹。 屋子统共就这么点大,若是步子跨得大些,十步就能走完,两间房之间还没有门,他睡在江河的床上,江河搂来一些干秸秆,铺在床边的地上睡,周小满侧过身子,便能瞧见另一间房里睡着的江石榴。 饶是没爹没娘,饶是家徒四壁,兄妹俩依旧积极乐观,他们的态度令小满深深动容。小满对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妹心生怜惜,也打从心底敬佩他俩。 兄妹俩起得很早,天还没亮,鸡未打鸣,他俩便早早爬起床跑出去干活,待到太阳晒到小满床脚,兄妹俩便急急跑回来,烧早饭吃。 从未有人如此牵挂周小满有没有吃饱饭。 江河和江石榴无论在外有多繁忙,总会掐准饭点准时跑回来,烧出热气滚滚的简单饭菜,端到小满床边,三人一齐凑在床边大口大口吃得香喷喷。 吃的大都是给兄妹俩放工钱的人家送的剩馍,以及江河放牛时挖的野菜,享用过不少珍馐美味的小满吃起这些贫苦人家饱腹充饥的食物,却感到无比香甜可口。 每回饭后,兄妹俩都会再三问周小满吃饱没有,还要不要再吃点?信誓旦旦说馒头还有的! 要是兄妹俩在外头得了什么吃食,也总会留下,留回来分给小满吃。 有一日,江石榴洗干净满满一大盆衣裳,晾到一户人家的院里。这户人家有一个小娃娃,最爱吃糖,他爹每次做工回来都会给小娃娃带一块糖。 石榴晾完衣裳,领了一文工钱,男人慷慨,居然掰给了石榴半块糖。 “谢谢!谢谢叔!谢谢叔!”石榴连连道谢。 石榴握紧一块糖,兴冲冲跑回家,她记得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也给她买过这种糖,很甜。 石榴脚步一顿,停在自家屋后头。她摊开手心里的半块糖,抿着嘴使劲一扭,便把半块糖扭成了两块糖。 石榴谨慎地将两块糖推到小手的一边,吐出舌头,舔干净手上的糖沫。 江河从石榴背后赶回来,一面跑一面热切喊:“妹子,站这儿干嘛呢!” 石榴一惊,连忙将两块糖藏进手心,笑嘻嘻转身朝他哥道:“哥,你张嘴!” 江河最听他妹子的话,憨憨张嘴。 石榴调皮地往她哥嘴里扔进一颗糖。 江河舌尖上的味蕾一激灵,他意外地一下含住糖,抬手盖住嘴,生怕糖掉了,笑咧咧道:“好甜!叔给的?” “嗯!”石榴点头,她的羊角辫随着她一齐晃动起来。 江河含了一块糖,更有干劲了,他三两下劈好一摞柴火,一把抱了柴火冲进厨房生火。 石榴喂完鸡,又到河边提了水,迫不及待地跑到周小满床边,笑呵呵道:“小满哥!你张嘴!” 周小满张开嘴。 江石榴嬉笑一声,眉开眼笑地往周小满口中扔了她兜在怀里的第二颗糖。 “怎么样?甜不甜?”石榴急切地问道。 “甜!”周小满从未吃过这么甜的糖。心道:这个傻姑娘,自己站在窗外舔手心,却把糖全分给我和她哥哥吃,她怎么就这么傻呢!傻得催人泪下。 “石榴。”周小满情不自禁低低唤道,“等小满哥好了,就带你和哥哥到城里住去,小满哥让你们吃好穿好,送你们去学堂上学,好不好?” “哈哈哈......”江石榴笑出声,她总以为小满哥是傻的,还是病得不轻、快要死的人,他的话哪里作数呢?但念在小满哥一片好心,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好啊!那小满哥快快好起来,我和哥哥带你去河边玩儿!” “好。”周小满应道。 第五日的夜晚,三人吃完饭后,周小满轻声挑起话茬子:“我在这儿待得太久,恐家里头出事,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去了。” 周小满的功力已恢复了五成,身上的剑伤也终于冒出血来,他给自己点穴,不让血流出来,怕脏了江河的床,回头还得烦石榴用她那双红肿的手清洗。 兄妹俩往周小满伤口里头塞的布条仍旧还在,一直没被扣出来过。 江石榴的大眼睛里已急得闪出泪花,诚挚挽留道:“小满哥!你真的好了吗?你看你,还全身都是伤......” “我身上这不是伤,是练功练的。”小满笑出声,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能坦然地跟人提起他这具令人作呕的身体。 “小满哥不要走。”江石榴握住小满的手腕道。 江河也不舍,握住小满的另一只手腕道:“小满哥,你回了家,得空了,记得来看我们啊!” “一定会的!” 江石榴看了眼她哥,终于无奈道:“小满哥的家人一定在担心吧?小满哥回家,等你再来时,咱们再去河边玩。” “好。” 江石榴的眼底忽又涌起满满的希望,爽朗道:“冬天一过,春天到了,河边会开出好多好多小花,花汁是甜的,还有蝴蝶,有蜜蜂,我们去掏蜂窝,里头有蜂蜜,蜂蜜可甜了!还有红色的果子,可以吃的,也是甜的......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小满哥记得一定要来啊!” 第二日凌晨,小满赶在兄妹俩睡醒之前早早出门。他浑身摸来摸去,没摸到什么可以留下来的值钱的东西。小满直接走了,他想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往洛阳城中赶去的小满在城门口与寒野原狭路相逢,寒野原与小满不算熟,因此只是漠漠点头,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的瞬间,小满听到寒野原同他身边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提起棠西的名字,小满顿住,站在原地,屏蔽往来人流嘈杂,凝神细听寒野原的话音。 寒野原身边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便是秦战和秦御,他俩兴冲冲跑去竹屋找楚游园他们,可竹屋空空荡荡,只见寒野原一人独自坐在合欢树下借酒浇愁。 三人结伴而行出来寻找楚游园,找他到绝尘谷喝喜酒去。三人在城中找了一大圈也没瞧见楚游园他们的影子,这才往城外找去。 秦御笑咧咧道:“这回公输和苏姑娘,下回便轮到司辰和西妹,绝尘谷可要喜事连连!” “还有还有,到时候,谷中再添几个小娃娃!”秦战附和。 寒野原也忍不住笑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人!话说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楚游园究竟死哪儿去了!” 小满的脚尖转动方向,他不再进城赶回善施堂,而是悄悄的,远远的,跟在寒野原他们三人身后。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而同道 无叶堂而皇之登上无极峰,眼神睥睨无双,就好像她就是这座山头的主人。 蛤蟆六鬼畏缩退让山道旁,抓耳挠腮的,就是不敢上前阻拦无叶。 蛤蟆六鬼们的滑稽脑袋聚拢起来,比比划划、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选择赶忙奔走相告,说无极峰来了个凶巴巴的女人。 男人凶起来总不如女人凶起来可怕,大家伙一听到来人凶巴巴的,还是个女人!先是张大嘴巴、退避三舍。 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好歹也是人,且大都是男人,男人的普世观念里,认为凶巴巴的女人铁定是不讲道理的,不讲道理的女人会把男人们折腾得死去活来,再说了,好男不跟女斗,堂堂男人怎么好跟女人动起手来? 苏千被蛤蟆六鬼推推搡搡到无叶跟前,他一眼瞅见无叶那唯我独尊的姿态,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骨,苏千想到:我才是一山之主,万不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你就是苏千?”无叶趾高气扬开口,仿佛在点小辈的名。 “正是!” 无叶淡淡道:“你们家苏三要嫁人了,我特地来请你去喝杯喜酒。” “什么?”苏千瞬间蔫了,“敢问,前辈您是?” “我是绝尘谷中人。” 苏千老听秦战他们提起绝尘谷,也清楚他的妹妹苏三是随公输梧回绝尘谷中去了的,他大胆猜测道:“敢问可是无叶前辈?” “是我。” 既然听说过,事情便更好办了!无叶抬步,径直要朝山上去,苏千自动让路,苏千可是能背出不少关于这位无叶前辈的传闻。 “不知我妹妹和公输的婚事是何时?我这儿也得准备些嫁妆。”苏千挥退无极峰众人,亦步亦趋跟在无叶身后。 “嫁妆不必操心,我早已为你想好了,你若答应,当是一份大礼,绝尘谷中所有人都会对你感激不尽。” 苏千惶恐。 无叶不温不火问道:“你这易容手法是梅无极教的?” 苏千一愣,暗叹这位前辈果真名不虚传,竟一眼就看出他是易了容,要知道,他顶了成千上百张脸皮出现于世人眼前,至今还就只有他的主人梅无极、眼前的无叶前辈以及庭司辰当面识破过他,就连苏三有时候都迷迷瞪瞪的不敢认他。 其实手法究竟高不高明,还得看是用谁人的眼睛来看。 “前辈与我主人有交情?” “不太熟。”无叶挥挥手道,仿佛和梅无极有交情掉了她身价似的。 “噢。” “我们家的死老头与他交过几次手,说过几回话。” “原来如此,前辈说的,可是无木前辈?” 无叶鄙夷道:“和梅无极比起来,我们家那位死老头倒算没毛病的了,你师父死钻牛角尖,一辈子扑进那些邪魔歪道里,半点人情趣味也无,他练武功嘛,纯粹是为了好玩、为了爱好,在他看来,若能每日发掘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异能,便算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我曾听他说过,说只要每天能获得一点点昨日不知道的东西就死也无憾的。” 苏千听世人都说无极峰是邪魔歪道,可这四个字从无叶口中吐出来,他却不觉得刺耳,倒觉得能被无叶称作邪魔歪道是一件相当有荣幸的事。 “前辈方才说嫁妆的事?”苏千毕恭毕敬问。 无叶直言道:“嫁妆便是梅无极的秘笈,都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苏千一怔,武林各派没有不打无极峰秘笈主意的,他们那些人,数次明明暗暗潜入无极峰意图不轨,却从未有人和无叶一样直接上门来问的,她问得理所应当,仿佛不把秘笈给她看才是不对。 “这......”苏千犹豫。 “梅无极并非那敝帚自珍之人,他搜罗和研创出那许多武林秘法,不是叫你们由着它们落灰的,他来这无极峰,容这许多牛鬼蛇神在此习武,遇到合适的,他定倾囊相授,你们万不可误解他的用意。” “前辈说的在理,只是无极峰的秘笈一旦现世,怕又会惊起一片腥风血雨。” 无叶想了想道:“你担心峰上有内鬼?” “那倒不是,这些兄弟都是随苏千出生入死同袍征战过的,苏千信得过他们。” “既如此,你告诉我在哪,我一人进去。”无叶是来讨要无极峰的秘笈的,语气却不容违拗,她终于松口施舍给苏千想听的缘由,“并非我稀罕练成什么武功,不过是我那徒弟,你兴许认得,她叫棠西,她嘛,如今身中剧毒,昏迷不醒,还被人种了蛊,我听我们家死老头提起过,说梅无极这儿珍藏有一套挪移大法,可推宫换血,我学了这门武功,好回去给我家徒弟治病。” “棠西!她果真还活着?”苏千几乎喜极而泣。 “自然,她命硬得很,哪有那么容易死。” 苏千拍了拍手道:“既是这样,前辈请随我来。” 无极峰的秘笈就藏在那座被烧毁了的无极塔下,塔下机关曾被公输梧破解过,公输下到塔底,可是被吓得不轻出来的。 苏千引无叶到峰顶一棵大梧桐树下,按下机关,两人一前一后攀着树根进入地底下。 漆黑一片的地底下,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练功房,然而练功房四壁边齐齐整整摆放数具白骨,幽幽散射出磷光。 苏千主动解释道:“这些白骨皆是鬼鬼祟祟潜上山的居心叵测之徒,咱们抓了他们,关在此处,有时练功用得上。” 苏千晃亮一枚火折子,点燃地底下的火盆,照亮墙壁,原来,梅无极是把所有的武功秘笈刻在墙上了。墙上的痕迹新旧参差,是专门有人加深了因经年日久变得模糊不清的老印迹。 “好!你出去吧!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搅我。” 让无叶下驱逐令的苏千一愣,连忙告辞了。 无叶在地底下耗去七日七夜,再出来时,撞上探头探脑的蛤蟆六鬼。 蛤蟆六鬼一瞧见无叶,连忙蹿跳到梧桐树上。 无叶慢腾腾坐在梧桐树下,仰头命令蛤蟆六鬼道:“快去做点好吃的来!” 蛤蟆六鬼嗷嗷大叫着去叫苏千了。 三姑娘要成亲,无极峰上的人一个都不肯缺席,囔囔着求苏千也带他们去,苏千无奈,留下几个重伤未愈的病号守家,带上十几号人滚去绝尘谷。 崆峒派一名弟子气喘吁吁遁形于沟壑间,十万火急向解酉报告说无极峰的人走光了。 潜伏于山林深处的解酉瞪大眼睛:“你再说一遍!” “弟子刚刚看见,无极峰的人都离开啦!” “山上一个人都没啦?” “有的有的!还有几个缺胳膊断腿的,他们下山送的其他人,送完又回山上去啦!” “你看没看清楚!苏千他还在不在山上?” 弟子无辜道:“弟子不认得苏千是哪位,但我听他们送行的时候提到什么苏千前辈,还说苏千前辈一路顺风。” 解酉拍大腿:“那咱们岂非白白忙活这么久!难不成还在这守着,等他们那个苏千又回来?” 小满为解酉献出一计,解酉认为那是个好计策,带着一帮弟子于群山间晃荡多日,正要一举行动,结果山上的人突然之间走了...... 解酉焦急道:“走!我们跟上他们!快!赶紧!” “跟上谁?” “蠢瓜!还能跟谁!当然是跟上无极峰那帮子人!”解酉狠狠拍一把他弟子的后脑勺。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了......” 无辜的弟子又被拍一巴掌。 “所以说赶紧啊!” 解酉这帮子人哪能追得上无极峰的人,好不容易望见无极峰人一点影子吧,又赶紧被甩得晕头转向。 苏千他们冲到绝尘谷中时,楚游园他们已然先到了。 绝尘谷从未如此热闹过,热闹得满山谷都要装不下这热闹了。 陈鱼一瞧见长得奇形怪状的无极峰人,先是给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害无极峰的人们再也不敢在陈鱼面前晃悠,一碰到这小孩便顷刻间做鸟兽散。 秦战和秦御仍和从前一样,团团围住竹笛争相献殷勤。 两个儿子终于肯争气追媳妇儿啦,秦怜心笑得花枝乱颤。 秦姨在呢,楚游园也不好跟在竹屋似的拾起扫帚赶走秦战和秦御,毕竟不是自家地盘不是。 寒野原拉了燕二悄么么偷了秦怜心一坛酒,躲上山去喝。 庭司辰在山上,寸步不离地守在棠西身边,他已用西宁送的那块吉玉化成水喂棠西喝下,将昆仑玉贴入棠西胸膛。 庭司辰日日期盼棠西能醒过来,希望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全谷的人都在盼望着棠西快快醒来,她若是不醒过来,绝尘谷的喜事也不敢先办。 嫁衣红绸、鸳鸯枕头、菜品瓜果皆已备上了,大家伙儿的脸上洋溢喜悦,谷中的一切皆变得如此可爱。 喝醉酒的燕二摩拳擦掌靠近月琴,胆大包天道:“月琴,你看,那个,你说,咱们要不要......哎呀!我就直说吧!你要不要嫁给我?” 月琴全身一震,吞吞吐吐道:“那什么,我还有点事儿,你看,秦姨等着我帮忙呢,我就先走了,你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哈!” 月琴跑得比兔子还快。 “诶!”燕二追上月琴几步,“诶!” 燕二深深叹口气,前途渺茫啊! 一个月色撩人之夜,从未如此细腻过的月色照得人心柔柔的。 大家伙儿甘冒寒风,或坐上屋顶,或卧于树梢,晒月亮。 今儿个乃除夕夜,大家伙说好了谁也不能睡觉,要一齐守夜的。 蛤蟆六鬼和三匹狼看对眼了,欢天喜地嬉闹成一团。 无叶躺在无木坟边那棵光秃秃的槐花树上,嘴里絮絮不休默念着什么话,听不分明。 寒野原拉着楚游园坐上庭司辰的木屋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其实各自有所沉浸,谁也没听懂对方在表达什么。 秦战和秦御差点没把竹笛挤摔喽。 燕二混迹于月琴她们之间,陪她们剪囍字。 赵忠和搂抱陈鱼的秦怜心相互依偎着坐在亭子里,秦怜心不停打喷嚏。 身为准新郎的公输梧和身为准新娘的苏三正端端正正聆听公输樗老爷子的教诲,公输樗细细为两个后辈道来公输家族的千年传承。 苏三第一回要嫁人,很有些小女儿家的羞涩,她害怕独自面对爷爷的叮咛,死命拽着苏千一起听。 苏千心下颇为无奈呀——又不是他要嫁人。 此时,红灯笼和红绸已挂满了绝尘谷,红意于月色下隐露光华,到处都是一片喜庆。 “棠西,你醒了......” 庭司辰的木屋里传来声音,是庭司辰的声音,声音极其细微,并没有兴奋过头的意思。 大约有些事盼望久了,心里早已做好了迎接它的万全准备,当这件令人无比亢奋的事如约而至时,竟能平静处之。 寒野原和楚游园连忙一个翻身闯进庭司辰木屋中。 棠西醒过来了,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环看周遭一切,司辰生怕她一醒来就想起康虞的事,趁她还没明白过来,赶忙把喜讯一口气道出:“咱们现在在绝尘谷,公输和苏三要成亲了,大家都来喝他俩喜酒!” 说话间,察觉到棠西有可能醒过来了的人们通通闯入庭司辰的木屋中,相互间挤来挤去踮着脚看棠西。 庭司辰的木屋太小了。 棠西冷不伶仃冒出一句话:“司辰,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气压的惊恐声。 庭司辰谨小慎微问道:“你一个都不记得了?” “寒野原,楚游园,月琴,竹笛,玉箫,琵琶,陶埙,燕二......” 余下没被棠西点到名的人一阵心慌意乱,生怕棠西不点他们的名,比被教书先生打手心还令他们紧张,可棠西最后的确也没点他们的名...... “没有了?你不记得我啦?”秦御简直不敢相信! “西妹!我是你秦哥哥啊!”秦战哭天抢地。 “我呢?”秦怜心甚至把陈鱼推一边。 “......” 这可不太好收场啊。 无叶出现在门口时,所有人自动为她屏出一条道,她看了眼她的徒弟,气急败坏道:“不中用的东西。” 棠西脾气来了,回嘴道:“你谁呀!你才不中用!” 无叶火冒三丈,但也不太忍心在棠西才醒来之际发火,只得按下胸中火苗,宣布道:“她脑子坏掉了,扔出去吧!” 木屋里站着的人纷纷挤到棠西床边,踊跃地手舞足蹈介绍自己,七嘴八舌的,听得棠西很是头疼。 最令人难堪的事莫过于此,好不容易盼到与故人四目相对,正要冲过去抱她一下,她却瞪大一双无辜的眼睛说不认得了。 小陈鱼可怜兮兮地钻进一群大人间,伸长他的小手,好不容易扯住棠西的衣襟,一把扑入棠西怀里,大声唤道:“娘!” 木屋瞬间一片寂静。 第一百五十九章 繁华无双 崆峒掌门解酉面对满目萧条而巍峨的山麓唉声叹气,他插着腰,因受到挫败而几乎有些怨天尤人起来。 有人登上山巅,壮志豪情涌入心间,高歌唱和;有人俯瞰山岚,迷茫无措,感到世间大得看不到尽头。 “掌门?要不咱们回吧?老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呀,您这都站了一个多时辰啦。”崆峒派的弟子劝解道。 解酉颓然放下双手,正要转身,一个急促的身影闯入他眼角余光。 “诶?”那不是善施堂的人嘛! 善施堂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全穿一模一样的墨色短褐,戴绣了“善”字的网巾,脑门上一个赭红的大“善”字,异常显眼。 解酉的眼神追随了一阵于山脚下忙乱奔跑的善施堂弟子,当即拍掌道:“快!跟上他!” 解酉跟不上无极峰的人,跟一个两条腿跑步的善施堂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趟过一个山沟沟,转眼间,崆峒派的人撞上了善施堂的大队伍。 善施堂堂主周小满骑在马背上用目光无声迎接眼前的人。 “解掌门,真是有缘,这么荒僻的地方,没想到竟能遇上。”小满皮笑肉不笑的。 “不知道周堂主在此有何贵干?” “我在此找人,解掌门呢?” 解酉如实道:“实不相瞒,我追无极峰那帮子人到了这儿,那些人却凭空消失了,半点痕迹也摸不到哇!” 挺直脊背的小满微微弯下腰道:“我在此间,也是寻觅了许久......” “周堂主找谁呢?” “如果我没猜错,咱们两个啊,找的兴许是同一个地方。” 解酉摸摸后脑勺,周小满亲口跟他说不管无极峰那桩事的,怎么?眼下又决定要掺和进来了?解酉转念一想,他独自面对无极峰那帮怪人,确实没什么把握,与周小满合作,胜算大一些,于是笑咧咧道:“既然如此,不如搭个伙儿,回头有什么,咱们一齐商量着来?” 周小满恰巧也想借助解酉的力量,没怎么多想,一口应下了。 两帮彼此各怀心思的人手于山间扫荡,他们可以确定要找的人定是在这群山之间,哪怕是个地鼠洞,也要把它给揪出来!再揪不出来,非得踏平这些山峰不可! 然而,被寻找的那帮人正兴致盎然地操办起一场婚礼。 绝尘谷中人都没做过媒婆,对婚礼这回事全没什么经验,最有经验的一个就数秦怜心,可她出阁嫁人那会子凡事皆由长辈操心,她自个确实也不太通那些个繁琐礼节,大家伙只好胡乱地来。 胡乱来的意思就是说,怎么开心怎么来! 洞房花烛夜这回事大家伙还是知道的,寒野原在绝尘谷中暂时没屋子,无叶主动提出就拿无木的屋子给他和苏三做婚房。 于是,无木的屋子遭遇大劫洗。 月琴她们在无木的屋里屋外贴满了福字,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明媚鲜妍的就像把一整座木屋从里到外五花大绑了一番。 墓中的无木生前喜简洁,最讨厌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点缀,也不晓得能不能看见这一出场景,他若是看见了,该从泥地下蹦出来指着这一帮小屁孩破口大骂才是啊!——红绸不要钱?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不嫌辣眼? 公输樗亲自造出两只大鸳鸯,放它们游在无木屋中回廊中央的池水上,两只鸳鸯栩栩如生,还被老爷子涂了个五彩斑斓。 燕二和公输樗打从第一回碰见便是一副斗鸡场的情形,自来争惯了的。燕二见公输樗的鸳鸯那么大,为了证明他燕家的手艺活绝不比公输家的差,他便轰轰烈烈制出两只大鹏鸟。大鹏鸟腾腾起势欲要飞升上天,很是生动,燕二尤其满意,自夸自叹。 但由于大鹏鸟实在太大了,占地方,按燕二的本意安到木屋顶上吧,又怕把婚房给压塌了,要是两位新人在床上睡着睡着忽然间房顶塌下来可不好。 公输樗指挥秦战和秦御将两只大鹏鸟逐一抬到宽敞点的地方去,所谓宽敞点的地方呢,意思就是绝尘谷中人不用活动到的地方...... 两只大鹏鸟可怜兮兮地被搬到了另一座山头,从脚下这座山头踮脚眺望,倒还是可以望得见一角的。 昏迷多日的棠西刚醒不久,脑子里捣浆糊一般,她总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一场她再也不愿回想起来的噩梦。棠西历来不勉强自己,既然眼前有好玩的喜事,那便将其它的一切拖到后边再说吧! 更何况,棠西如今还白白得了一个儿子。兴许是陈鱼存有襁褓中的记忆,他跟棠西从一开始就没生分过,尤其亲热,动不动就扒下棠西吧唧一下亲一口。亲热虽好,但这亲来亲去的看得庭司辰很不是滋味,凭什么这个小娃娃就能随便亲他的棠西!庭司辰闷闷想到:嘿!大鱼还真是个小机灵鬼,怎么不亲我这个爹呢!怎么就偏偏亲娘! 终于忍无可忍的庭司辰堵到陈鱼跟前,掏出一颗糖,献媚似的诱惑道:“大鱼啊!爹给你一颗糖,以后,不许你再亲你娘了!” “不!”陈鱼很有骨气地摇头。 “好小子,翅膀硬了!爹的话都不听了!” “爹为什么不让我亲娘?爹你霸道,只许你自己亲,不许我亲!”陈鱼嘟起嘴巴,“我都瞧见了,你上回牵娘逛林子,搂着娘亲她。” 庭司辰揪住陈鱼嘟起来的嘴巴,严肃道:“娘只可以爹一个人亲,明白不明白?” “凭什么!”陈鱼嘟嘟出声,努力表示不满。 “就凭......”庭司辰琢磨一会儿,笑得邪魅,“因为呀,你娘心里头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陈鱼使劲摇头。 “大鱼啊,跟爹作对呢,是没有好下场的,这样,你要实在喜欢亲人,爹给你指条明路,你瞧谷中那么多姑娘,你可以放肆大胆地去抱着他们亲,爹给你撑腰,你干啥非拉着你娘不放呢?”庭司辰一本正经讲道理。 陈鱼瞪大迷惑的双眼——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吗? 一点就通的陈鱼背起小手,开始了他刺激而浪漫的旅程。 苏三在试穿嫁衣,陈鱼瞧这新娘子甚是可爱,他蹦蹦跳跳跑到苏三跟前,挥起小手道:“姐姐,下来一些。” 苏三弯下腰问:“大鱼,怎么了?” 陈鱼吧唧一下亲了苏三的嘴。 正佯装打门外路过的公输梧本想抢先欣赏苏三穿红嫁衣的模样,奈何恰巧撞见了陈鱼亲上苏三这一幕,他个暴脾气,抬起手掌冲进屋,捞起陈鱼的屁股就要打下去。 陈鱼镇定自若道:“你不能打我。” “为什么?”公输梧瞧了瞧自个掌心。 “我有人撑腰。” “谁?”公输梧觉得有些好笑。 “我爹!”陈鱼摆出搬大人物出场的架势,嘿嘿笑着从公输掌下滑出来,学大人那样清了清嗓子,背着手从公输身旁走过。 随即,无叶随手抄起鸡毛掸子凶巴巴将公输梧赶了出去,这混小子忒胆大了些,居然敢偷偷跑来看新娘子! 祸害完苏三的陈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胭脂——好吃! 陈鱼悠悠转眼,盯上摆红果的陶埙,陶埙的嘴里还哼着歌,很是好听,陈鱼站到陶埙身旁的凳上,一把扳过陶埙的脸吧唧又是一口。 陶埙愣怔半晌,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哭哭啼啼向楚游园投以求助的眼光。 楚游园心无旁骛与寒野原下围棋,对陶埙的哭诉置若罔闻。 樊惊死前嘱托过,交待楚游园好好关照陈慈的儿子,楚游园因此尤其宠溺陈鱼,甚至纵容陈鱼用他那只脏兮兮的爪子扯他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衣,这已经算是楚游园对除他以外人类的莫大恩典了。至于陈鱼要亲他的徒弟嘛,当然是随他去亲,亲一口又不会少块肉,他甚至愿意给陈鱼亲他自己。 奈何陈鱼看起来好似只对姑娘感兴趣,对皮糙肉厚的男子根本不感兴趣。也对嘛,姑娘的脸蛋软绵绵的,姑娘的嘴唇湿哒哒的,姑娘的脸上还有胭脂可以吃,比胡子拉碴的男人脸庞强多啦! 直到陈鱼祸害到竹笛身上...... 秦战和秦御不能忍,咬牙切齿揪出庭司辰,疯狂追着庭司辰打,一点儿都不念及同门之谊,打得可凶,在场观众无不为他们仨捏出一把冷汗! 三人挠破了房梁上几盏灯笼,踩脏了树桠上几条红绸,竹笛淡淡道:“你们把坏了的灯笼和脏了的红绸换上新的。” 秦战和秦御立马屁颠屁颠乐呵呵干活儿去。 棠西笑着垂下头,问扑进她怀里的陈鱼道:“你干嘛要亲大家?” “爹让我亲的。”陈鱼滴溜大大的眼珠。 “那好吧!”棠西默许了,既然是爹说的,她也没什么别的意见。 一股子怨气的燕二讶然道:“棠西!你不阻止他,就这么随他去?这小子可是个人精呐!我都没亲过月琴,竟被他抢了先!他再这样,我就要拿出对付情敌的招数对付他了!” 棠西微微笑着不说话,暖暖地看向刚打完架走过来的庭司辰,自然而然朝他伸出去一只手,庭司辰连忙快走几步握住棠西的手。 燕二受到刺激,鄙夷一声,一句话脱口而出道:“你们两个,真是够了!上一回还你死我活拿刀子捅呢!这会子又腻歪成这样!” 庭司辰浑身一僵,凌厉地瞥了一眼燕二以示警告。 燕二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巴,他是真忘了这茬子暂时不能提。 庭司辰心惊肉跳的,生怕棠西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他无比希望绝尘谷中的喜庆能将棠西脑海中那些沉重的糟事全部冲释掉。 岂料,棠西只是不以为意地笑出声,眉眼弯弯道:“我太喜欢司辰了。” 庭司辰一激灵,冬日的暖阳烧得他热火朝天,打了一场架都没红脸的庭司辰瞬间红了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 是呀,昏迷中的棠西,苏醒过来第一眼瞧见庭司辰脸庞的棠西,深刻地承认她是真的太喜欢司辰了,她认准了这个事,便有一说一,不畏惧说出口。 庭司辰的内心充满喜悦,又有些心疼,他清清楚楚看出来了,他看出棠西其实记得,她记得在金点王墓中发生的一切,但她却绝口不提,她装作自己已经忘记了,为什么?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抑或是她在自欺欺人告诫自己说那不是真的?棠西不太藏心事,那最应该是第二种可能,这第二种可能更令庭司辰感到揪心的疼。 棠西在笑,她的笑总是那样纯粹、那样令人动容,她的笑容没有一丝悲戚。 ...... 公输梧和苏三的婚礼于正月初三正式举行。 无极峰的妖魔鬼怪们披红戴彩,端端正正立在山路旁充当花树。 庭司辰的三匹狼兄弟穿上红衣,连鼻头都被小陈鱼抹上了红颜料,它们迎来狼生中最巅峰的时刻,成功地被人们奉为祥兽。 甚至谷里的鸡鸭牛羊们也没能幸免,它们作为绝尘谷的一份子,脖子上光荣地挂上红花。 饶是冬日,也让绝尘谷中人造出一番盎然春色,繁华无双。 公输梧满怀激动又有些无措的心情,哆哆嗦嗦自山顶走下山。 秦战和秦御不知从哪整出一套锣鼓来,敲锣打鼓,声势浩大。 寒野原更是不晓得从哪整来了一串鞭炮,放起鞭炮,噼噼啪啪。 棠西随月琴她们展开轻功飞来飞去,漫天挥撒红纸花,纸花落满山路,艳丽得像是从地底下忽然之间生长出来的花朵。 庭司辰陪无叶站着,默默瞧看热闹。 苏千握起苏三的手,依依不舍地交付到公输梧手上,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如一个真正的老大哥那般对公输梧道:“我妹妹,纪渥丹,一直是我的心头肉,现在交给你,望你好好待她,免她苦,免她忧,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公输梧郑重接过苏三的手。 新郎新娘双双携手一步步登上山。 既已携手了,往后余生的路便都要这么走下去的。 冬日的山是沉睡了的,群寂的山岗间,只有这么一处热闹,这样的热闹惊起一片麻雀,显得犹为特别。 几座山头之外持刀剑搜山的人们惊喜地把头扭向这边,急匆匆朝绝尘谷而来。 第一百六十章 恣意撒野 身处热闹深处的人们,常会于某一刻,因为念头游移,忽然间感到一阵失落,甚至是惊慌。 庭司辰在极致愉悦的状态中,猛得一阵心悸,他茫然无措地放眼环看周围众人。 喜宴上,不胜酒力的公输梧趴在席面上求饶。 寒野原回绝道:“天都还没黑呢!你就这么想苏三?” “哎呀呀,这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兄弟!见色忘义!”秦御附和道。 秦战立即接话:“还不罚?快!罚酒罚酒!” 无木生前常数落庭司辰心思重,缺乏少年人鲜衣怒马的轻狂气,是绝尘谷中最不洒脱的一个。 庭司辰自知不该患得患失,可若不拼尽全力、时时用心,如何才能永不失去得来不易的宝贝? 无叶说,待公输梧和苏三的亲事一了,她便开始替棠西治伤,这令庭司辰一阵心烦意乱。 庭司辰生怕要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岔子。他并非不相信无叶,他是从未见无叶做出过一件靠谱的事情,这回,定也没那么简单,可究竟是哪儿不简单呢?庭司辰不敢细想。 公输梧大婚,席面上的大人们高兴,大都喝了点酒,有的浅尝辄止,有的小杯怡情,有的海饮胡吞。 海饮胡吞的除了寒野原,还有一个,就是棠西。 棠西半点自知之明也没有,明明酒量只有小指头那么点大,她还是一碰见酒就不管不顾的大口猛灌起来。 竹笛是艳羡棠西的,她一生从未醉过,总试图保持高度清醒,她多想像棠西那样,动不动就痛痛快快大醉一场,抛却理智,真正地、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某一种情绪里头。 无极峰上那帮牛鬼蛇神担心吓着陈鱼,早已担了酒坛子跑得远远的,可怜兮兮的,也没拿个下酒菜,秦怜心惦记着要去给他们送几个小菜,苏千立即阻拦道:“秦姨快坐下,你做了这么大一桌子菜,数最辛苦的,怎么还敢烦动您再操劳?你放心吧,他们野惯了,不讲什么寻常人家的礼貌规矩,要是饿了,自会跑来要,兴许呀,他们眼下正猎了野物烤着吃呢!” 棠西已然醉得说起胡话,她将赖她怀里的陈鱼的小脸蛋捏来捏去,迷迷糊糊道:“大鱼哇,你是个妖精嘛!” 陈鱼一本正经道:“我是个人!” “你就是个妖精!你快说,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会是我和司辰的儿子呢?我和司辰也没成亲。” 这个问题过于复杂,陈鱼也回答不了,他是知道自己的爹叫陈慈,自己的娘叫鱼浅浅,可他为何有两对爹娘呢?他也忘记了是怎么回事,好像历来便是这样的。 一顿喜宴,从正午吃到傍晚。 寒野原和赵忠都已有了醉意,抱了酒坛子靠着柱子打盹,都睡着了也不舍得撒开酒坛子。 公输梧直接仰头倒上地面,鼾声震天,可怜苏三还独自在房中候着呢。 苏千抬脚踢了踢公输梧,公输睡得死沉死沉,没搭理他,苏千索性一把揪住公输的衣襟,咿咿呀呀地要把公输揪起身,混混沌沌道:“快!我妹妹还在里间等着呢!不能睡这!” 不慎,苏千脚底一滑,一股脑儿扑倒在公输身上,两人就这么叠在一起睡着了。 楚游园浅尝杯中酒,摇摇头道:“欸!这点能耐。” 秦战和秦御一言不合又掐起架来,两人的身子扭成一条,从远处看的话,还以为是一个人身长了两颗头颅呢!还是一模一样的头颅。 棠西摇摇摆摆端起一杯酒,凑到陈鱼嘴边,哄道:“来!大鱼,娘疼疼你,给你吃样糖蜜,乖,张开嘴。” 酒气冲击陈鱼鼻腔,陈鱼先是扭开头,奈何棠西的酒杯坚持不懈追着陈鱼的嘴巴走,陈鱼妥协,只好紧闭双眼张开嘴,一脸任人宰割的表情。 棠西立马将一杯酒倾入陈鱼口中。 “啊!”陈鱼被烈酒辣得吐舌头,嗷嗷大叫地逃离棠西的怀抱。 棠西手脚极快地又倒了一杯酒,追着陈鱼跑,边跑边道:“大鱼,大鱼,多喝几杯就好了,来,听娘的话,多喝几杯就不怕了。” 楚游园又摇摇头,朝满溢笑容的庭司辰道:“可有的你受的。” 庭司辰笑意愈浓——怎么能说是受呢?她如此,甚合我心意。 陈鱼躲到秦怜心背后,肝胆欲摧喊:“奶奶救救小鱼儿,小鱼儿还小,还没长成大鱼!” “你见过小鱼嘛,你这么大一块,比水里那些小鱼块头大多了!烤了吃,一顿还吃不完!”棠西伸出一只爪拉扯陈鱼。 秦怜心忙将陈鱼护进怀里,生怕棠西这个做娘的把好好的孩子给吓坏了,劝解道:“小西,你去找辰儿,天色已晚,我要派小鱼儿暖床去了。” “好吧!”棠西一屁股坐到回廊中央的池水之畔,坐了没多久,干脆躺倒了。 庭司辰听不清棠西嘴里嘀嘀咕咕的在说些啥,忍不住好奇,轻轻悄悄地往她那边凑过去。 酒添红颜,棠西的脸蛋红彤彤的,比施了脂粉还美艳。 庭司辰情不自禁地双膝跪地,些些弓腰,微微垂头,盯看棠西。 棠西嘿嘿一笑,一只手勾住庭司辰的脖子,露出调皮的表情,猛一使劲,一把将庭司辰勾下地面,与她一齐肩并肩躺下。 棠西忽地翻身,一下子将庭司辰压到身下。 庭司辰一动不动的,任由棠西折腾。 月琴她们望到这一场景,连忙开撇开头,满脸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强颜欢笑着连忙起身告辞,拔步狂奔说要睡觉去了。 楚游园饶有兴致地揣起手看热闹。 棠西伸出一根食指,在庭司辰的脸上点点画画,害得庭司辰痒极了,却也不舍得推开这样的棠西。 许是觉得手指头没了意思,棠西撅起嘴唇,开始捧着庭司辰的脸轻啄,像小鸡啄米那样。 这回,庭司辰痒到了心尖儿上,他涌起一股子冲动,恨不得用自己的嘴含住棠西那对磨人的唇瓣。 无叶叉起腰,倚着柱子,目光深沉地看向她徒弟。 有无叶坐阵,庭司辰只得死命压抑住对棠西的非分之想。 棠西亲得有些累了,她把头埋入庭司辰的脖颈间耸来耸去,好像是在寻找一个舒服的睡觉姿势。 就在庭司辰以为棠西就要这么睡去了,他的锁骨忽地遭遇袭击——棠西用牙咬住了庭司辰的锁骨。 疼是不怎么疼的,就是痒。 咬就咬吧!庭司辰想。 很快,一阵湿湿软软的触感游走于庭司辰脖颈间——棠西竟伸出舌头在舔他! 庭司辰浑身僵硬,电流遍击他全身。 棠西一面用脸蹭开庭司辰的衣襟,一面闭着眼睛湿哒哒舔庭司辰,好似在品尝什么美味的食物那般。 “棠西,棠西,你……”庭司辰情不自禁叫出棠西的名字,他的嘴唇贴附棠西耳畔,很有些耳鬓厮磨的感觉。 “司辰,你可真甜……”棠西喃喃道。 庭司辰猛抽一口凉气,他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豁出去好了!用力环住棠西的腰,用那种要把棠西揉进他体内的力气。 无叶那张想要把人大卸八块的脸停在庭司辰眼前。 “小畜生,跟我走!”无叶拎起棠西,一走了之。 庭司辰一身的火没法灭,只得生无可恋地滚入池子里。 “扑通”一声,把打盹的寒野原和赵忠都吵醒了。 庭司辰后知后觉地“嘶”一声,水可真凉呐! 楚游园哈哈大笑,真是看了一场能笑一辈子的大笑话。 无叶拎着棠西走入她预先准备好的房间,将棠西扔到床上,一口气扒光棠西的衣裳,自己也随之脱了个精光,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定定道:“小畜生,这就给你疗伤……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得管住你的命......小畜生,等你醒了,不要哭啊,师父没别的什么可以送你,一生所有,唯独这条性命,全给你,你可要好好珍惜呀,师父望你无病无灾走过余生。” 倏忽间,几颗小石子落下谷口,只剩家禽还清醒的绝尘谷中谁也没听见、谁也没看见。 崖上,站满了人。 “崖这么高,这下得去嘛?”崆峒派弟子谨小慎微探出一颗头颅,往崖下望,刚刚踩奔一块山石的他感到有些后怕。 小满借着火把看清崖上一块大石上刻的字迹——断尘崖。 小满隐隐觉得,这断尘崖定和绝尘谷有关联。 可这山崖深不见底,绝尘谷究竟所在何处? 解酉惊疑道:“难不成,绝尘谷就在这崖下?” “白日里听到的锣鼓和鞭炮声,是从这崖上传来的,不可能,不可能在崖下。”周小满摇头。 “这可活见鬼了!他们是隐形的不成?” 解酉这句话吓得一圈人狠狠瑟缩一下。 周小满镇定道:“找个山洞,歇一晚,明儿一早,咱们爬下这座崖,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通飞天遁地之术!” 第二日天还没亮,周小满命人用枯藤编了两根长绳缠绑他的腰,他亲自往崖下探去。 崖下一丈处,周小满顺顺利利得见了一谷口,只用一眼,他便能确定,这就是他踏破铁鞋要找的绝尘谷。 周小满心下大喜,攀住石刃,几大步跨上崖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解酉忙问:“怎么样!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找到了!”小满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那现在,怎么办?”就算找着了,解酉还是不太敢跟无极峰那帮人硬扛。 小满撩了撩衣摆,缓缓道:“去备些迷药,今晚,我亲自进去。” “是!”小满的随从领命。 “等等。”小满思忖良久,复又淡淡开口,“你带一队人去,多备些毒箭。” 半夜,小满偷偷潜入绝尘谷,他一眼望见静立于危山脚下的一座木屋,悄无声息走进,人不知鬼不觉地往水缸里撒下一包迷药。 又一日清早,小满贴在谷口外壁上,聆听谷内的动静。 “秦姨,起这么早啊!”这是寒野原的声音。 “小原,你也早呀!怎么,不陪辰儿练功了?” “我饿了!先来看看早上吃什么!” “吃包子呢!猪肉馅的!” 泠泠的,有琴音乍然响起,没几声又停下。 “小楚练琴呢?他整天身不离琴,就没听他弹过,今儿可算是勤快起来啦!” “哎呀!秦姨,他这就是手痒了,随便摸一把罢了,他要真弹起来,绝尘谷怕无宁日呀,届时,什么飞禽走兽、君子小人全都要一窝蜂挤过来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快吃饭了,你去叫大伙儿赶紧的!” “好嘞!” “记得拉上辰儿,他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去叫他,但他肯定不会吃的!他的心思哪还有半点在他自个身上啊!” ...... 周小满像只壁虎那样抓石壁抓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再也听不见人声。他向候在崖上的一帮人打了个手势,崖上的人立即肃然起势。 周小满往谷口平地上探出一只脚。 “久候多时。” 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音骤然自谷中传来,吓小满一跳,小满一哆嗦,差点没站稳,险些摔下悬崖。 小满奋力一跃,终于落到谷口的平地上。 “你带了多少人来?来这儿做什么?”庭司辰质问道。 “我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小满不卑不亢的,仿佛他没做过偷偷摸摸给人下毒的下作事。 庭司辰冷哼一声道:“我劝你赶紧离开,否则,我管不住手里的剑。” 庭司辰拔出木剑,剑尖直指小满,满目狠厉。 “你用不着吓唬我,现在这谷中,能动弹起来的怕就只有你一个吧!”小满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今儿,我非带走六谷不可!” 庭司辰一剑刺出,小满闪身逼入绝尘谷内。 庭司辰和小满缠打的当时,谷口陆陆续续挤满人,全是手持弓箭的善施堂弟子。 善施堂弟子抬步闯入谷中,崆峒派的人很快随之。 方才,晨练结束的庭司辰赶到无木屋中时,满屋子的人皆已有气无力的躺倒在地。庭司辰捡起地上一个包子,用鼻子闻了闻,知是迷药。 这迷药虽药劲猛,但效用却不长久,只要撑过三个时辰,大家伙便全都能恢复如初。 可这三个时辰,又该如何度过去? 面对天下无敌的火蛊功,还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烦人玩意儿,庭司辰的背上不禁冒出一层冷汗,但面上仍是定如泰山的,不管怎样,他绝不容许这群人跑到绝尘谷中来撒野。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何处惹尘 楚游园仰卧在地,眼眶里火星四溅,最令他气愤的并非被迷倒这回事,他只是在想,这地面得有多脏,就不能把他放倒在床上嘛? 其他人全都在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仅有楚游园一动不动的,这动来动去岂不是拿自个的身体擦地吗? 大家伙儿无不惶惑——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迷药? 无叶关紧房门,在里间替棠西疗伤,她不可能得空出来下毒,况且以无叶的作风,也顶多拿她和无木的几个徒弟消消遣遣,绝不会胡乱找人下手。 只可能是有外来人意图不轨,故意下的迷药。 究竟是谁呢? 除去无极峰上那帮牛鬼蛇神,绝尘谷中人都因吃了早上的包子躺在屋中动弹不得。 苏千头脑清朗,心里头明镜似的,沉声开口:“我的那帮兄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依我看,这事绝不会是谷中人所为,怕是有居心叵测的外敌偷袭。” “会是谁?”寒野原咬牙切齿的。 “我与无叶前辈在赶来绝尘谷的路上,觉察到崆峒派的人在我们后边苦追不舍,但我们早已把他们远远甩开,会不会是跟上来了?”苏千凝神道。 “怎么?你与崆峒派有仇?”寒野原不解。 苏千冷笑一声道:“无极峰在江湖树敌众多,大半个武林皆是无极峰的仇人,这位崆峒派的解掌门,怕是盯上了无极峰。” 楚游园闷哼出声:“崆峒派为名门正派,遵道尚武,源清流清,解掌门虽不太着调,大抵也是随着崆峒山上那些大师们长日参禅修行过的,不至于做到给人暗地里下毒的地步......我忽然想起,野原他们找到我那时,撞上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善施堂弟子,那名弟子露出张大惊失色的脸,立即跑了,当时没太在意,如今想起来,怕是异样。” 寒野原想了想道:“提起善施堂,我竟想起,我和两位秦兄弟打洛阳城门下出来时,碰见了善施堂新任堂主周小满......” “咱们搁这儿猜来猜去,到底没用,还是赶紧运功将毒排出来,若真是有人有意为之,他的目的是为何?庭司辰下去这么久,也没见上来,指不定是出了什么事。”楚游园提议道。 一大早,闻到香气的无极峰的牛鬼蛇神们最先闯入秦怜心的厨房,满手掐包子散遍山岗。 无极峰人吃完包子,奇形怪状倒满山岗。 “退开!”庭司辰实在忍无可忍,步步逼退意图穿过阡陌的小满。 “六谷在哪!你要不说,我荡平这座山头。” 庭司辰不屑道:“就凭你?” 解酉犹豫半晌,一只手半举着道:“还......还有我!” 解酉是个有野心却没什么胆子的人,他一心要闯出一番事业,立誓要狠狠压过崆峒山上的其他掌门人,要让崆峒掌派人对他刮目相看。事前,解酉天不怕地不怕的,四处净惹事,事到临头了,他定畏首畏尾、抱头鼠窜。自解酉继位掌门一位,整日里削尖脑袋图强,然而折腾来折腾去,恁是害得他门下弟子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先前了、苦不堪言。 解酉拔剑与周小满一齐围攻庭司辰,庭司辰一面躲开周小满无所不至的掌风,一面提防解酉身上藏的其它兵器,很是焦头烂额,倒还是足以应付得了。 周小满厉声啐一口,他觉着庭司辰就像一尾滑溜溜的大鱼,才挨到他的边边,他扭一扭立马就又滑走了,滑腻腻的,真是讨人厌得很。 解酉还没怎么进入状态,一柄剑耍得跟山猴起舞似的。自小接受严苛教导的解酉,山门规戒早已根植进他脑子里,每回干点什么不人道的事儿,势必得害他心惊胆战、焦虑不安。 庭司辰原计划与这两人周旋三个时辰,待寒野原他们缓过来,才有把握将眼前一干人等清退出绝尘谷。 周小满看出了庭司辰的心思,清楚时间紧急,他抬手示意,善施堂众弟子会意,立即踏进田地里,一窝蜂往危山脚下一座木屋那头闯。 庭司辰用眼角余光瞥见善施堂众弟子跟打家劫舍的土匪一般,肆无忌惮地在忠叔和秦姨的屋里头摔摔打打、翻箱倒柜,他眉头一皱,怒了——必要将这些人打得脚不沾地!秦姨和忠叔的家,岂容他们想糟蹋就糟蹋的! 百余个回合之后,庭司辰渐渐摸出门路,遇强则强的他已能得心应手地应对周小满与解酉两人的双面夹击,接下来便是要想个办法,破了他俩的攻势。 周小满察觉到庭司辰的游刃有余,他骂解酉道:“解酉!身在阵前,你想什么天王老子王八蛋!还不快杀了他!” 心有戚戚的解酉颓然垂头,稍一松弛,即让庭司辰一脚给踢得滚进泥地里,堂堂崆峒派玄空太极门掌门人一眨眼变成个叫花子。 周小满伸出一根指头,朝他的随从指了指,眼尖目明的随从立即带善施堂众人从木屋里头挤出来,散洒上山。 趁周小满三心二意的空隙,庭司辰一剑刺中小满胸腹,小满被震出一口血来。 比武这回事,最忌讳的便是心猿意马,打架都不专心,岂不是找死? 庭司辰蹬脚后撤,飞奔至上山的口子处,踹翻一片意图上山的善施堂弟子。 周小满狠狠抹了一把铺血的嘴巴,赶至庭司辰跟前,大打出手。 庭司辰堪堪避过周小满的掌风,肩袖已被燎得焦黑一块。 善施堂的弟子放弃登山的石阶,转道扒着树干爬上山。 庭司辰无可奈何,这么多人,他哪里拦得过来。 刹那间,庭司辰的三匹狼兄弟气势汹汹撒丫子冲了过来,这一刻,庭司辰再一次深深切切感到,于他而言,狼兄弟胜过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他杀光满山披着人皮的禽兽,也绝不会忍心伤天底下任何一匹狼分毫。 大北见解酉挥剑要对庭司辰不利,扑通而上,扯碎解酉的衣摆,解酉返剑招架不长眼珠的狼匹。 大东和大南张开獠牙,狠狠咬向一帮子不知打哪儿来的野畜生。 解酉带来的崆峒派弟子仍徘徊于阡陌那头游移不定,他们的掌门没发话,不敢轻举妄动。 要知道,三匹狼都是给庭司辰喂着剑长大的,它们的功夫怕是要比山头上绝大多数善施堂弟子的还厉害。严重轻敌的解酉不慎被大北撞翻摔地,满身脏污的他站起身,甩甩满身的湿泥,咬咬牙,指挥他的人道:“快!杀!” 庭司辰飞身掠过树梢,特意剜了眼周小满带来的弓弩手。 弓弩手于田野间站成一排,箭已上弦,箭尖是黑的,分明有毒。 庭司辰脚底的树梢下,有一名提刀的善施堂弟子往山上爬呀爬,他的脖子有些歪,反正也没爹没娘没姓名,认得他面貌的人全管他叫歪脖子。 不一会儿,歪脖子冒出满头大汗,一半是体力不支累的,更多的是因为第一回出任务的他被眼下这场面给吓着了。 一个月前,歪脖子还是善施堂前院里头一个衣不蔽体、默默无闻的流民,他到善施堂前院里住下才七八个月,便碰上一桩大好事。 那日,善施堂新管事的给前院所有人派了衣裳,说要教他们习武,歪脖子自然也在其列。 起初,管事的瞧不起歪脖子,说他是个残疾,说歪着脖子的他准会把对手看偏,对手都看不准确,还怎么使刀砍人? 歪脖子最讨厌被人说他是个残疾,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歪脖子就是脖子歪了点,但我和常人并没什么不同,常人能做到什么,我歪脖子照样能做到,绝对不差! 管事的说从今以后,善施堂再也不养闲人,于是赶歪脖子离开善施堂。 歪脖子请求管事的给他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管事的一甩头,便要他与其他人比武,只要连续打赢了五个人,管事的就可允他留下。 别人以为只是比武,歪脖子却在拼命。 最后,歪脖子一个人也没打赢,但管事的欣赏他不要命的精神,同意他留下,甚至颇为器重地将他带身边。 管事的是周小满最信赖的随从,是周小满跟前的大红人,管事的说了,只要歪脖子够狠、够不要命,定能吃上香的、喝上辣的,没准儿,还能抱上老婆。 “歪脖子!你看!这人!”善施堂一名弟子惊慌无比地大声吼道。 歪脖子连忙循声赶过去,入目的是一位花脸男子。 花脸男子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呜呜”在哭,泪水已溅湿了他垫着下巴的泥土。 “歪脖子!是无极峰的人!怎么办!” 歪脖子下意识去寻管事的,他遥遥眺望,管事的正在他对面不远处抬刀砍地上躺着的人。管事的身形看上去是那样果断,仿佛他刀下砍的不是人、只是萝卜而已。可歪脖子分明听见凄惨的叫声,管事的砍的,真是活人没错。 管事的一言不发将人砍死了,显得那样理所应当。 “歪脖子!你看......杀不杀?” 歪脖子是因为战乱只身流落至洛阳城,他听人说无极峰的怪物们上过西北战场,为了保卫国家在前线浴血奋战,歪脖子当时不理解,为何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无极峰这些邪魔歪道会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呢? “歪脖子!管事的看你呢!” 歪脖子浑身一凛,抛却脑海里头阻碍他飞黄腾达的有害念头,立即命令道:“杀!不杀还留着干什么!” 花脸男子有气无力地抱上歪脖子的脚腕,哭道:“大哥!我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来一条小命,不要杀我呀,我胆小怕事,什么都怕,就会一点点三脚猫功夫,整个无极峰数我武功最差,长日被他们追着欺负,你就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歪脖子怔住,微微有些动摇。 花脸男子眼前一亮,心想有戏,得寸进尺道:“你瞧吧,我那些兄弟们身上不知被刀枪剑戟伤过多少次,身上的伤疤一双手都数不清,有的还缠着纱布呢,稍微一动,血流不止,你瞧,咱们多可怜,你就饶过我们吧!” “歪脖子!管事的往我们这边来了!” 歪脖子惊诧回头,果然瞧见管事的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满脸疑惑地过来了。 歪脖子惊出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刀,狠狠刺穿花脸男子。 花脸男子忽地扬起一个笑容,露出他此生最勇敢无畏的表情,他撑起一颗头颅,望向山岗,他看不见其他兄弟,对着虚无喃喃道:“兄弟们呀,早知如此,还不如战死在沙场上呢!与别的兄弟们一齐,黄泉路上也好热闹热闹......苏千前辈,三姑娘,咱们先走一步,告辞了,愿来世,来世还能有峰主,咱们这些俗世容不下的人,还能聚......聚首......” 百步外,蛤蟆六鬼紧紧抱成一团,叫囔:“峰主!一入地府,六鬼又变回九鬼,九鬼来找你了!” 善施堂的人学艺不精,常常一刀砍不下去,便把刀搁无极峰人的躯体上磨来磨去,当是磨刀呢!好不容易一把刀捅穿过去,可插进去的刀却不太容易拔出来,害无极峰的人死也死得不干脆,照这样的死法,死后怕是要变成厉鬼。 庭司辰撒开周小满和解酉,一剑震碎两名杀人不眨眼的善施堂弟子的肺腑,两名善施堂弟子声也来不及出一个,当即毙命。 周小满迅疾追攻而上,一出掌,又烧断了庭司辰一绺长发。 周小满看出来了,庭司辰就是不让他上山,不让他上,他就偏要上!这回换周小满撇下庭司辰,急匆匆沿着石阶赶上山。 庭司辰拔步追过去,让解酉拿剑挡住。 庭司辰扭头一望,心如刀绞——大北已然倒入血泊中,它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他,大东和大南凑在大北身边呜呜咽咽,凄清无比。 庭司辰再回眼时,吓得解酉虎躯一震。 ...... 周小满一口气冲至槐花树下,急急刹住脚,他耸耸鼻头,甚至觉得已然闻到了棠西的气息。 周小满迈开大步,闯入槐花树下的木屋中。 寒野原已勉强能够站立起来,但站不稳,摇摇摆摆的,厉目瞪向周小满。 周小满没搭理寒野原,径自在一堆人里头翻找棠西。 这儿有这么多人,可就是没有棠西! 周小满狂躁吼出声:“六谷在哪?” “这儿没有六谷。”秦战和秦御相互搀扶着爬起身,恶狠狠道。 “棠西!棠西在哪!”周小满怒不可遏。 “堂主!”周小满的随从跑上前来禀告,“弓弩手已就位!” 此时,房内的无叶已听到了绝尘谷中响起的不同寻常的动静,奈何她正处于治疗棠西的关键时期,一旦放手,必将前功尽弃,甚至还会害死棠西, “不能离开!”无叶这样告诫自己。 奈何无叶始终压抑不住满腔怒火——竟有这么多不识好歹的垃圾跑到绝尘谷来撒野。 无叶把心一横,险险腾出一只手,抽出棠西发上簪的木簪......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终局(上) 棠西的嘴里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她那一丝不挂的身体生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浑身火红滚烫得似海水里的小虾。 在无叶从棠西背后撤走一只手的瞬间,棠西瑟瑟抖动一下,她那双本就紧握的双手开始狠抠自个的腿肚,抠得满指甲血。 一股生猛的火热冲力凶横冲撞无叶那只仍留在棠西背上的手,无叶险些没控制住,连忙松开棠西的木簪,迅速将那只离开的手推回至棠西背上。 显然,已经是来不及了。 棠西身上的白烟形状由轻摇慢曳的云雾变成绵绵袅袅的炊烟,冒得愈发猖獗,浑身炙热得把无叶的掌心烧成一片焦灼。 已然有些支撑不住的无叶抿紧薄唇,决不再放手。 “啊!”棠西惨叫一声,突然,她脑后的长针“嗞”一声蹿上房顶,一线血浆溅了无叶一脸。 无叶心下一紧——长针突然涨出,可不是什么好事!稍有不慎,棠西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极其细微的,棠西口中含的那块昆仑玉隐泛崇光,蓝幽幽的。 无叶的指尖嵌入棠西背上一根血管,她用瘦弱的指尖狠狠一剜,棠西背上立即涌出暗红的血液,随即,无叶捏破自个的指尖,拼尽全身功力做最后的努力。 缭乱的发丝飞舞之间,狂乱的白烟升腾深处,一条细细长长的长虫随无可逆转的大势滚滚奔向血色弥漫处,它由棠西的血管被吸至另一个人的指尖,长虫很是不情愿,很是茫然,眨眼之间,它已从熟悉美好的淡水湖泊游到了暗潮汹涌的咸海。 长虫在它不习惯的水域里静静适应了一阵,很快,它掉转长身,想要冲出去,想要回到之前生存的温暖家园。 无叶驱动全身功力汇入棠西体内,保棠西气血通畅,直至棠西身上的白烟偃旗息鼓,她才缓缓的从棠西背上撤开一双手。 棠西软软倒在无叶腿上。 无叶再将余下功力汇于指尖,她的指尖因功力激荡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在无叶的功力悉数散尽那一刻,盘桓于她指尖的长虫顷刻间化作一撮白沫,消殒于她的血脉里。 无叶那头灰白的发丝瞬间染上白霜,原本红润的双唇也于刹那间变得干燥苍白。 无叶勉力撑起身,捞起地上的衣裳,胡乱披盖棠西的身子,喘着粗气蠕动几下,捡拾掉落在地的木簪,止不住抖动的手告诉她,她已毫无力气了。 房外回廊下的周小满清清楚楚听得棠西的惨叫声,面色骤然大喜,急促朝他的随从道:“命弓弩手进来,杀光!” 周小满欣喜扭脸,拔腿赶往阻隔棠西的那扇房门。 趔趔趄趄的寒野原拼尽全力拔出他那把大刀,却怎么也挥不动。 秦战和秦御虽不似庭司辰和棠西那般是被药汤或是毒物滋养大的,却也让无木和无叶灌下过不少灵丹妙药和奇门异毒,体质较寒野原他们耐扛些,两兄弟体内的毒已被逼出差不多了,勉强能运出三成功力。 弓弩手窸窸窣窣涌入无木屋中,心惊肉跳挤满门口,没人教过他们箭术,他们那双拉满弓箭的手摇摇摆摆。 秦战和秦御潦潦倒倒冲上前伸手拦住小满,小满心急如焚,不想跟这两兄弟纠缠,他飞身旋开,立即摆脱试图阻拦他的两兄弟。 周小满的随从负手端立于池水边上,恭恭瑾瑾等待周小满的指示,他可不敢擅自下令射杀这屋中一大堆的人。 周小满急急切切推开关有棠西的房门,入目的却不是棠西,他瞧见床榻上趴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女人。 霎时间苍老的无叶扔出再度握入手心的棠西的那根木簪,她已完全脱力,木簪软塌塌掉落到小满脚尖。 无叶原以为她的死是了无遗憾的,可眼下,她见门口站有一人,听得房外剑拔弩张的动静,简直恨不得将眼前这人扒皮抽筋。 无叶慨叹一声,如今这情形,哪能让她死得安心?她一死,一屋子的孩子们该如何是好! 人生中第一回感到无能为力的无叶簌簌落下一颗清泪——老天爷锱铢必较,硬要令无叶再度体味过无常百态世事方放过她。 周小满一把掀开无叶,虎头虎脑翻找一圈,仍没见到棠西的身影,咆哮道:“你把她藏哪了!” 无叶冷哼一声,满目不屑。 周小满一把掐紧无叶的脖子,咬牙道:“说不说!不说,外边的人可都得死!” 秦战和秦御扒住房门,见无叶力不能支地匍匐于小满脚边,气极败坏,他们师娘哪里受过这种耻辱啊! 周小满的指锋带火,无叶的脖颈五指焦黑。 秦战和秦御怒吼一声,挥起拳头攻击小满,周小满掐住无叶腾身至墙角。 “不把棠西交出来,她就得死!”威胁完无叶的周小满转头又来威胁秦战和秦御。 “放开我师娘。”秦御悲戚喊道。 无叶的双腿拖在地上,眼眶泛红,愧疚想到:老头子,我没用,护不住几个孩子,守不住绝尘谷......你骂我吧! “放箭!”周小满凄厉喊出声。 房外的弓弩手眯起双眼,一声不吭放箭。 寒野原抬翻饭桌,恰恰横倒于小陈鱼眼前,他奋力舞动他那把大刀,砍飞迎面而来的箭矢。 楚游园将昏睡不醒的小陈鱼护进怀里。 赵忠站直身,挪至最前方,他搬起一把椅子,阻飞劈头盖脸的箭矢。 “小心!”燕二翻身滚动,堪堪以自己的胸膛挡住一支射向公输樗的毒箭。 就在弓弩手架起第二波箭矢的当口,庭司辰横冲直撞奔入,撂倒一片弓弩手,他那柄遍布血迹的木剑横扫几下,把弓弩手抽绞得鸡飞狗跳,缩在地上哀声喊疼。 “师娘!” 犹如晴空霹雳,秦战和秦御齐齐哭喊出声。 庭司辰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拍,他踉跄一步,用最快的速度闪入无叶房中。 秦战和秦御的拳头青筋直冒,歇斯底里地冲向周小满。 “不!”庭司辰声嘶力竭——无叶死在了周小满脚边。 周小满的左掌狠狠拍向秦战肩膊,秦战下腰躲过,脚尖升上,踢中周小满太阳穴;周小满的右掌堪堪击向秦御脑门,急火攻心的秦御无所畏惧、不知躲闪,暴出一记拳头抢先砸中周小满心口。 庭司辰飞身上前,一柄木剑脱手而出,木剑凭空燎起一阵火星子,庭司辰狂奔几步追上木剑剑柄,捻握剑柄,催推一柄剑贯穿小满小腹。 周小满被庭司辰用一柄木剑贯穿到底,他瞪大一双惊讶的眼珠,满脸不可置信。 “噼噼啪啪”的,小满的身体发生强烈的爆炸。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终局(下) 一阵尖锐的刺痛席卷棠西体内,堵在她胸腔里的一口血突然呛了出来,她猛烈地咳成一串,她使劲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 无声跪倒在无叶身旁的庭司辰闻听动静,撑着膝盖起身,踉跄几步上前,掀开笼罩棠西的棉被一角,他低头凝望棠西的侧脸,不知所措地顿了顿,回过神后,一把将沾满血迹的棉被抖至一边,迫不及待地扶起前襟上血红一片的棠西,紧紧搂入怀里,像是搂住了自己的性命,一旦松开,自己的性命也就丢了的。 棠西从始至终就躺在床上,无叶并未将她藏得严实,棠西的身体在棉被里突兀隆起,她的双脚甚至裸露在外。 小满为何就看不见她?这大约便是所谓的一叶障目。 身体破碎的小满,他的眼皮勉力瞪睁开,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极力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棠西的模样,幻想着要伴她的容颜长眠,可无论小满怎样努力,他始终记不起棠西的眉眼,浮现于他眼前的,是一条河,河边开了许许多多的小花,小满望见了江河和江石榴兄妹俩,江石榴奔跑着捕捉蝴蝶,江河兜了满怀红色的小果子...... “呐,为什么?”小满留给这世间最后一声无力的细语,却是振聋发聩的疑问。 庭司辰轻拍棠西的背,帮她顺气,直至棠西停止呛咳,再一次晕过去,庭司辰方跨下床,出去清理跟随小满和解酉而来的其他漏网之鱼。 凡人的仇恨心理比狼更甚。庭司辰一直对他十岁那年击杀三匹狼兄弟的狼母一事心存歉意,饶是庭司辰在练功时不慎切掉了大东的一只狼耳朵,三匹狼兄弟仍绝不朝他露出凶目,它们随时随地做好准备,要为他这么个仇人猛拼一死。 然而,闯入绝尘谷的这些人,害死了庭司辰的师娘、兄弟,就算清楚他们其中有些人完完全全是无心无意的,他也决然无法压抑下胸中对他们的仇恨——于他而言,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最终,庭司辰一个活口也没留,他化身成地狱的恶魔,眼睛一眨不眨地杀光所有踏足绝尘谷的蝼蚁之徒,再将他们的尸体悉数扔下山崖。 天底下并无什么回阳救逆的神药,脉象虚脱,精气已绝,人便是真的去了。 此后,绝尘谷的槐花树下,又多了数座坟头。 小陈鱼过早明白了死亡的意义——死了便是再也见不到了。他再也见不到动不动捏他脸的无叶太师父,再也见不到拎起他四处乱丢的秦御阿叔,再也见不到背着他上集市游玩的燕二阿叔,再也见不到长得凶神恶煞的无极峰的阿叔们,再也见不到乐意驼他撒欢嬉戏的大北。 再也见不到的意思就是只能坐在他们的坟头上与他们说话,他们却再也听不见,更不会回应。 ..... 三年后,陈鱼挺直腰板坐在小板凳上,他的怀里还圈着一位未满一岁的小崽子,这小崽子便是公输梧和苏三的儿子。 公输樗老爷子负起手踱步,滔滔不绝给两个小后生讲述奇门遁甲之术,也不管两个小后生听不听得懂。 公输樗口若悬河地说着说着,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便将他那张苍老的脸皮皱得苦大仇深,声如洪钟道:“人这一生,最多只能做好一件事,心猿意马、三心二意之人是什么都达不成的!大鱼,珏儿,别跟他们去学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就跟着我学机关术,学得用功了,定能流芳百世,你们说,好不好呀!” “师父,珏儿还不会说话呢......”陈鱼不敢应下,谁让他的娘闲着没事也赖在一旁的树上听课呢! 棠西不乐意了,驳道:“剑术刀法,学医用毒,都是学问很深的事情,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呢!” “嘿!你不是说要去一趟湘西?怎么还不走!赖在这儿干嘛!”公输樗挥手驱赶棠西。 “老爷子说不赢偏爱发火,不跟你吵,马上走!” 棠西即刻从树干上消失,树下的人连她一道影子都无法捕捉到,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庭司辰背着秦怜心准备的大包袱,立于谷口凝眼等棠西。 棠西穿过金黄的麦田,笑意吟吟地朝庭司辰走去,这便是庭司辰倾尽生命的等待。 “秦姨可算和你交代完了?”棠西的语气异常灵动。 “嗯!她再也经不住这谷中有谁出事了,操心操得厉害。” 两人出谷,握紧彼此的手,皆是从未像这样用力地握过别人的手。 庭司辰和棠西携手走到市集街上,择了一家卖烧饼的铺子坐下,听得邻桌两名佩剑的江湖游侠磕牙。 “空行大师当真是高明,自他接任武林盟主,近两年,武林各派再不闹事,也是消停多了,你瞧,丐帮和善施堂让他打理得多好!他一个和尚,组织民间义商建厂办学,街边的乞丐流民都被他收拢去做工念书习武,这和尚如此通世道,当年怎么就剃了发呢!”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你管他是不是和尚呢!要说这世道啊,任谁上位执政,总也有那么灰败腐朽的一面,当然了,也总会出现这么一两个悲壮前行之高士,他们试图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且看这股破壁向锋的精神,已是令你我望其项背了!” “是呀......你我行走江湖,虽说干些行侠仗义的事,到底是及不上......” “对了!我倒是听说空行大师近来漫天漫地找一个叫绝尘谷的地方!” “咦!那不是传说中的住有隐世高人的地方嘛,不少年轻人终日游荡于洛阳城外的群山间,就是为了进到绝尘谷里头拜师呢!空行大师难不成也?哈哈哈......” “哈哈哈,年轻后辈们鬼迷心窍般寻觅这么一处地方,怕不仅仅是为了拜师吧!江湖传言,绝尘谷里头可是住了许多广袖流仙的仙子呢!” ...... 庭司辰逛车马市,挑了两匹马,回头瞧见棠西一脸怅然若失的神态,笑问道:“怎么了?” “司辰,自小离家,我怕是已经找不到回湘西的路了。”棠西皱起眉头,“我出生之地,挤在山沟沟里头,是个极其偏僻的寨子,从不与外族人交涉,仅凭我脑海中的一点点印象,此行绝对到不了的。” “这世上哪还有一双脚到达不了之地呢?哪怕是在地底下,我俩也能揪出那块地来。”庭司辰捏了一把棠西的脸蛋,“你是心里没底,这么多年过去,你怕这回回去,见不到记忆中的人,比起见不到,你是不是更怕见着他们?倘若重逢,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说起地底下,我倒是记得他们常挥起耙子掘坟的......”棠西瑟缩一下,“我胆子针眼这么小,推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去看看,终究是迈不出脚步。” “别担心。”庭司辰扬起嘴角,“无论如何,我都在......” 棠西笑着点点头,骑上马。 “待回到你的家乡,咱们啊,再去一趟兰州,等上元佳节,赏城中灯会,找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子和他的孙女西宁,与他俩结伴西行,到昆仑山脚下归还昆仑玉。” “好!”棠西满目憧憬,“完璧归赵,返还后,咱俩便成亲,听人讲,只有拜过天地,才能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庭司辰红了脸应道:“好!” 广阔世间,天遥地远,因思念之人就在身旁,途中所遇波折艰辛会化作奇迹般的蜜糖。 两人行得不快,眉目间频频传情,路人见了,都道是新婚小两口结伴郊游。 黄昏,彩云轻薄,几只大雁掠过天际,庭司辰即景生情,笑道:“游历在外的野原用机关木鸟传回信,昨夜收到的,说他于汴梁碰见受邀到那出演的楚游园和月琴她们一行,楚游园说连横已寻获了冰蚕,正在连教腹地助白易之疗伤,白易之体内的伤毒乃多年顽疾,要痊愈,怕还得三两年。” “啊!”棠西激动地合住马缰绳,“倒是许久没听闻他们的消息了,你怎不早些和我说!” “昨夜我正要与你说来着......”庭司辰耳根泛红,压低声音,“你突然亲了我一口,我便将什么都抛至九霄云外了。” 棠西笑得开怀,指向路边一间野店道:“天黑了,往后指不定要时常露宿山林,今晚再享享福,在这儿投宿吧!” 野店的老板娘热情过头,欢欢腾腾推送庭司辰和棠西进一间房,风风火火给两人端来些吃食,两人耸耸鼻尖,随意一闻便知饭菜里下有迷药。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嫌弃,风卷残云般的把饭菜吃了个干净。 填饱肚子,棠西心满意足地悠悠下楼,在老板娘那无比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攀上老板娘的肩膀,嬉笑道:“老板娘,你这家黑店每日盈利几许?” 棠西承了无叶半生内力,一巴掌压得老板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女......女侠,咱家做的正经买卖,怎么会是个黑店呢!”老板娘皮笑肉不笑,双唇被空气烫着了似的上下打颤,浑身僵着一副求饶的姿势。 “既如此,我便信了......”棠西将一枚红色小丸子一指头弹入老板娘嘴里,“让你的伙计多烧些热水来,我们要洗澡,若是办得令我和我家那位不满意了,你就等着五脏溃烂至死吧。” 红色药丸瞬间在老板娘嘴里融化,滋味是苦涩的,她顿时感到腹中炽热难耐,恐慌袭上她眉梢,连声应道:“是是!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片刻后,热水盛满一个大木桶,棠西旁若无人地开始褪下衣裳。 庭司辰眼快脚快地赶忙关好门窗,待他回头时,光溜溜的棠西已滑入水中。 老板娘紧张她那条小命,甚至让伙计往水里头洒了花瓣。火红的花色衬上洁白如玉的肌肤,娇艳欲滴。 棠西清洗了阵子,起身飞出木桶,穿好里衣,她忍不住嬉笑一声,眨眼间旋至庭司辰跟前,上下其手脱他的衣裳,用哄小孩儿的语气挑逗道:“来,我帮你洗洗。” 听过一阵子水声的庭司辰早已心痒难耐,他木讷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任由棠西折腾。 庭司辰被摆布进了浴桶。 棠西一只手撩起庭司辰的发,另一只手为他擦背。 偶尔,棠西的手指划过庭司辰肌肤,害得庭司辰的身子如遭电击。 庭司辰很有些拘谨,没话找话道:“野原在信中还说,要我们务必备下一屋子好酒,待白易之好了,他便牵着连横来赴约定已久的生死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