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小屋》 第一章 这是二零零一年的冬天。我又坐在了火车上。 我已经记不清楚曾经多少次这样孤独地一人坐在火车上。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追随我的祖辈父辈那样宿命般逃离生我养我的故土广州湾,好像一个没有终点的流浪汉,在外面的世界里四处漂泊流浪;我的确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这样孤独一人坐在长途火车上了。然而,这一次和以往很不同。这是一趟从芜湖出发,直达广州的火车;可是我去芜湖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那时候我的身边还有宋青。我和她大约是在前一年秋夏季节一个充满温暖的日子里认识的。第一次看见宋青的时候,我便好像触了电似的,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仿佛我们已经了认识许多年,相互寻找了许多年。我感觉在茫茫的人海中,我们的邂逅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而且我还相信无论如何,将来我们再也不会分开。然而,现实的残酷总是超越了我的梦想。她仿佛是我爱的起点,也是我爱的终点;我们之间的爱情就如同一本旧了的日历牌。日子每过去一天,日历牌上的日历就少了一张,我们的爱情离死去的终点也近了一天。还没来得及等到第二年的残冬结束,我们之间那段恍如梦幻般的恋情便在芜湖死去了。当我依依不舍又无可奈何地从江南那片充满浪漫色彩的水乡离开以后,我伏在车窗前无意识地向外观望着,整个人一动也不想动,只感觉身心已经千疮百孔血泪横流疲惫不堪,好像要死去一般。瞬息之间,一种山崩海啸式的巨大惆怅感如同排山倒海似的席卷我的全身;我恍然觉得全身肢体被撕扯得淋漓破碎,被深埋在千万层岩石下面成了凝固的化石。我靠在窗边默默的痴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里早已没有了东南西北,另一种莫明的感觉悄悄地取代了刚才的巨大痛楚;我感到自己在倏忽间被一种深深的落寞感完全笼罩了。那是一种高山流水般的落寞感,好像被困宥于遥远无比的、完全不为人所知的某个地方,时间变得悠然、空荡而漫长。在那种没有边界的落寞里,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火车不知疲倦地继续奔驰在荒郊野岭上。然而,我的意志却像稀薄的空气一般向四处弥漫,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方。透过车窗,可以看见野山坡上的树木叶子大部分已经变得枯黄,颓废,好像走过无数沧桑岁月的老人的白发。那些可怜的叶子啊,纵然依依难舍,却不得不哗啦啦地向下掉。一阵莫明其妙的寒风骤然吹过,卷起几片叶子飞蛾扑火似的向车窗扑来,猛然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把痴痴遥望的我吓了一大跳。转瞬之间,那叶子带着一种奇怪的哀鸣声离开了车窗,飘零到没有世人知道的某个角落里去了。偶然间,火车路过在山坡与山坡之间平地时,便会看见片片使人欣喜振奋的村庄和田野。然而,在这个昏暗冰冷的冬日里,仅有的一点美好也显得如此的灰蒙蒙,了无生趣。就好像影片里没有意义的过场那样,急匆匆地从我的眼里一晃而过,什么印象没有留下。我不无悲哀地想道: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随即,我那早已被悲哀的苦水浸泡得麻木的神经开始活动起来,关于过去一年多的、甚至更遥远的回忆渐渐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起来,我想起了许多的事情,同时我也对这些事情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蓦地,我看见车窗上有一个身影——那车窗好像是一面魔法般的镜子似的,照出我心里的影像——我看见一张梦幻般的脸庞奇迹地展现在车窗的玻璃上;她正在默默地注视我。她神情有点像西方宗教油画上的圣母像,庄重而宁静;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某种神秘的、令人怦然心动的微笑,好像已经看穿我所有的心思似的。啊,眼前的女子分明是宋青!我差点叫出声来……哦,她竟奇迹般出现在我面前!我感到无比的迷惑;然而眼前这一切真实地发生着,如同宋青始终坚定不移信奉的上帝所创造出来的神迹一般。我轻轻触摸着车窗,感觉自己似乎再次亲手触摸到她那张精致匀称极富表现力的脸,嗅到她温柔迷人的气息。——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心里觉得这样的事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令人难以置信。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再也忍不住了,眼睛里那些充满感激的泪水哗啦啦地流淌了出来。 然而,当我抹去泪水稍稍地冷静了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那张曾经熟悉无比的、俏丽的脸庞倏然变得陌生起来;初看起来很像宋青,可是仔细看清楚,又觉得不像——因为如此凝重、深情而充满张力的表情我还从没有在宋青的脸上见过。她是不会这样看着我的,她只会这样看着她的上帝。而我和她的上帝在她的心里,两者绝对无法相提并论的。一时之间,我恍若走入梦中,依稀觉得想起了更遥远的什么来;我想起了另一个和宋青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王心洁,她曾经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恋人,或许也是我一生中永恒的恋人。只有天知道为什么她们俩长得如此相似,好像同一个人似的,真不可思议!也只有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先后遇上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女子……我已经分不清浮现在车窗上的影像到底是宋青还是王心洁。毕竟,王心洁对于我来说,是一件过去许多年的事情了,她和宋青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俩除了长得很像,除了先后在我生命中不同时期出现过以外,好像什么关系也没有。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职业,也又不是什么孪生姐姐之类,一点瓜葛也没有。然而,在车窗上的那个女子的面容里,我分明清晰地看到了她们两人共同的影子,好像同一个人似的。我为此感到迷惑不解;当我再次想看得更清楚的时候,车窗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好像雨后天上出现的彩虹似的,倏忽而至,又倏忽消逝,没有任何的征兆可言。我不由自主的颓然倒在座椅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敢去想了,就算硬着脑皮去想,也不会想得明白的。我与宋青之间这场扑朔迷离的爱情早已经使我心力交瘁,我的脑子好像被掏空了似的,空白一片;又好像乱成一锅粥似的,稀里哗啦的。无论我看什么事情、想什么事情,都觉得糊里糊涂恍恍惚惚,尽在云山雾海之中的样子。 黑夜狂奔的列车到达广州以后,我带着悲伤和无奈心情再次回到从前住过那条环境恶劣的城中村,在那租下了一间小房子。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以后,会使人心情变得灰暗而低落,这一点许多人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我感觉那时的心情不能简单用“无比痛苦”或“无比绝望”来形容。那样极致的心情在我和王心洁之间的爱情结束时,已经经历过了。当类似的经历再次重复的时候,每一次的心情是不会复印的,往往表层受到的伤害会变得越来越轻,而内心无形的痛楚却是一次次加重。我再也没有心思出去工作;也没有心思到别的城市继续我苦难而迷茫的漂泊之旅。或许是出于怀念,或许是一种无奈的习惯,或许还有某种神秘不可知的原因,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拿起笔来,准备把我和宋青之间这段匪夷所思扑朔迷离的恋情写出来。我觉得惟有这样做,才能摆脱我深深的困惑和无尽的思念之情。然而,令我感到无比诧异的是,尽管我的心情痛苦不堪恶劣之极,我思想的某一部分却意外地清醒着,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清醒,好像站在太空之上遥望地球一样,清醒地看到了整个地球和地球以外的许多东西。我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我的心里暗暗地纳闷。 下面的文字就是我在那几天里写下的;它是一段是最粗糙的、最原始的爱情记录。我把它转载如下,文字没有任何更改和变动。 ……我认识她的时候,正好是二十世纪的尽头,二十一世纪的曙光隐隐在前面出现,那年她三十岁,我二十九岁。她是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江南女子,是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母亲,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同时又是一个精神面临崩溃神经衰弱者。三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带上所有的积蓄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离开了一个先后跟她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的男人,还有叫她日夜思念不已只有一岁多的宝贝女儿,开始了自我寻找自我解脱的漫长旅途。“我觉得人活着挺没有意思的,因为我有了对远方的渴望,才有了无尽的目标;有了目标我才有了活着的勇气。否则的话,除了死亡我已经别无选择。”她带着某种哲学的思辨来解释出走的原因。事实上,她已经用了各种不同的方法尝试去自杀,次数不下二十次,然而每一次都奇迹般地生存下来。那时她觉得活着对于她说,是一件令她痛苦不堪的事情;然而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更是令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如同被打十八层地狱里时时刻刻都受着煎熬似的——后来她加入教会以后就不这样想了,她把活下来的“奇迹”都归功上帝赐予的恩典。——也就是说,虽然她那宛如幽兰一般娇艳动人的肉体一次又一次躲过了自我毁灭的历程;但是她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 后来不知为什么,她疯狂地认定得到自我拯救的唯一可能,就是到飘渺不定的远方去。她出走的第一站是北京。她跑到一个全封闭式的英语学校报了名。她突发奇想,脑子里产生了一个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愿望:她想把英语学好以后,到西方世界给有钱的外国人做情人去。我问她为什么是给他们做情人,而不是做老婆呢。她说我早已经对爱情绝望了;而婚姻如同暗无天日的坟墓,里面空气稀薄,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有遥远的外面世界,最好是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异国土地,才是内心平静的所在;我不可能再走进婚姻,也不可能束缚在某一个男人的身上,所以只有不断地给别人当情人才可以完成了的使命。她的想法使人相信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然而我看得出来,有某个方面她显得非常正常,尽管她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她依旧对自己的美貌还是充满了自信,甚至有点盲目地认为她会永远那样美下去。我充满着同情和伤感地听着她的内心倾诉,心里猛然跳了一下,仿佛回到了我的青年时期,那时候我何曾不是把远方当作目标呢。正当我沉入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深深悲哀中的时候,突然她莫明其妙地笑了起来,有点神经质的样子,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那甜美的笑容使人忘却了这样疯狂的念头是从一个美貌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尔后,她的语气变得出奇的轻松,反而变得有点不可信起来。她说其实我出走的真正原因是太喜欢钱,太喜欢高大威猛的外国男人;我觉得能够给那些有钱的外国男人当情人,肯定是天底下最快乐不过的事情。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惊诧,又感到疑惑。我看着她那张善变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张梦幻般的脸庞,多少年来我一直渴望得到的,当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却感到了犹豫不决。然而,内心强大的渴望已经足以使我原谅她一切的疯狂的语言——唉,这莫非就是我的宿命!后来她说,三年来她遇过无数过男人,我是第一个没有被她吓跑的男人。 然而,她远远没有想到,她那个准备出国当情人的怪异愿望,竟然由于一个小小的意外,很快就破灭了。也许因为她那天使般美丽的容貌,注定了她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无法找到绝对的平静与安宁。在女生居多的英语学校里,她和几个女生住在一间舒服干净的女生宿舍里;其中一个同性恋的女孩居然也对她痴情不已,常常半夜三更悄悄地爬上她的床,用比男人还要温暖的臂弯深情地拥抱着她,一次次地抚摸着她妙曼的身体。那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她一度被那种从没有得到过的温柔所迷惑和感动,不能自拔。然而,当她的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叫了起来:“这算什么回事!”对于突如其来的这种另类的爱意,使她惶恐不安又不知所措,她那原本脆弱不堪的神经,再次陷入了难言的痛苦中,再次坠入了另一个无底的深渊里。“这个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什么回事,难道都疯了不成。”她不无迷惑地想道。 很快,她坚定地选择了退学,把自己抛进茫茫人海之中,开始了毫无目的流浪生活。 正当她为前途命运感到徬徨和忧虑的时候,一种所谓来自西方的博大而圣洁的精神之爱——上帝之爱,用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进入了她心灵的深处,彻底俘虏了她。据她所说,那是一个天空灰蒙蒙的周日早晨,她在大街上漫步,突然看见一间教堂高高的钟塔上摇响着弥撒布道的钟声,她就神差鬼使似的走了进去。在宽敞明亮的教堂里面,她看见了高大庄严的十字架,和听见了充满圣洁之爱的青年唱诗班的歌声,她感到内心突然无比的安静起来。虽然她从没有看过《圣经》,也对这个来自异国乡的宗教一无所知。然而,在那一瞬间,她却获得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宗教体验。她说,我学着别人那样,闭上眼睛默默祈祷时,突然感到眼前一片亮光,亮光之中还伴着一阵如麝如兰的香气。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洪亮而神奇的声音,穿过千山万水进入她的心里,进入我的思想里,慈祥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圣女,我一直在等着你。’——据她说法,那就是上帝的声音!也就是说,她的所谓“天父”在数以亿计的中国人里准确无误地拣选了她。说到这里,她紧张地注视着我的反应,好像担心我会不相信她似的。然而,我脸上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和认同,使她觉得非常高兴。在后来我们相处的日子里,她时常重复地向我诉说起在她生命中最具神奇色彩这一天的情景。虽然每次的说法都有所差异,但是那种带有创作性的叙述过程中,她眼睛里总是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整个人也一下子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起来。看着她那神秘莫测的美态,纵使她说的事情听起来有点光怪陆离难以置信,我也宁愿相信是真的。对于她的上帝,她常常用一种匪夷所思的逻辑来证明她的命题。她是这样说的:“你可别不相信,那些话我是亲耳听见上帝这样对我说的。现在我感觉从前受的那些苦难,既是对我生来罪孽的惩罚,也是让我寻找救赎福音的起点。他老人家能够茫茫的人海之中拣选了我,给我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废人带来了新生,就是上帝存在的明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毕生都是神的信徒,就是上帝存在的明证;世上没有一片雪花是一模一样的,也是上帝存在的明证。你无法想象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多么的快乐和幸福!”然而她说完那些令人感觉诡异的话以后,没过多久,她似乎敏感地觉得自己说那些话,像我这样凡俗的世人是完全无法接受的,她脸上神圣而庄严的表情随即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女孩一般天真灿烂笑容,使人轻而易举地把她刚才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扑进她的笑容旋涡里,再也爬不出来了。好像一只舍身扑火的飞蛾。 其实,在我的内心的深处里,对这样奇异的宗教幻象一直深表怀疑。因为我母亲同样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跟我也叙述过一些类似的宗教体验。——难道说,在物质之上那个没有人知晓的灵冥的领域之中,同时并存着“上帝”和“如来佛祖”两位大千世界的主宰吗?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然而,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的上帝。她说,正是上帝用他那种无以伦比的爱的力量挽救了我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就好像有一双巨大而温暖的神圣之手,在我生命中最危险的时刻,把我从一个黑暗无底的黑洞里拉了出来。她的话并不能让我信服。然而,我没有想到后来我们之间的爱情,正是在她的深信和我的怀疑之间,早已悄悄地划上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有时候,我们难免会争吵,那时候她便会说:“你是个骗子,你根本就不爱我!爱我的人只有我的上帝,他对我的爱胜过世上所有的人,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对我有多好。”于是我带着大不敬的语气反击道:“你的上帝——他老人家和你说话的时候,用的到底是中文还是英语?”她听了以后,总是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把头别到一边去。好像我就是那十恶不赦的撒旦,再也不想看见我似的。我不得不为此陪了许多的不是,才得到她的谅解。 自从她邂逅了“她的上帝”以后,她觉得灵魂得到了彻底的拯救。她声称得到了上帝的庇护,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自由自在的生活。从此,她在“她的上帝”持续的指引下,过上了一种听起来完全不可思议的城市漂泊生活,从北京、天津、上海、武汉她用了两年的时间从北到南走了四个大都市。在这个女人出行艰难的社会里,她用了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居然无比轻松地完成一站又一站的漂泊流浪生活,最后一站到达了南方的大都会广州——我们就是在广州一间不算起眼的古旧书画廊里相遇的。那时她恰好在那间画廊里找到一份推销古书画的工作,而我同样是经过一段四处漂泊的日子以后,刚刚在广州暂时稳定下来。——她每到一个大城市,首先带着一堆说不清是什么人的引见信,匆匆跑到当地的教会求助。我无法知道是不是她真的受了上帝的庇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我认为她那看起来楚楚可怜的美貌会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帮助——她总博得到人们同情与帮助,住进了既廉价又舒适的教会寄宿所。那些教会寄宿所大都属于非营利性质的内部财产,教会宁愿空着,也不会轻易让外来人客到里面来住的,所以显得特别的清净和幽雅。宋青得意洋洋的样子地对我说:“除了偶然有一些香港或外国的教友团来住上三两天,偌大的一栋寄宿所除了看门人以外,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是外来的长住客。住在里面的感觉啊,就好像自己是童话故事里那些住在巨大城堡里的公主,真是太有意思了!你觉得不是吗?”当宋青把自己安顿下来以后,就会到外面找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然后悄无声息地开始她神圣而毫无目的新生活。就是这样,在一个城市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以后,她感到厌倦,便会悄悄地离开到另一个大城市去,重新开始同样的新生活。 我深信她说的这些经历大部分都是真实的。然而以我对她的了解,我不相信她的生活会平静。无论躲在城市里的那个角落,她那看起来超凡脱俗的惊人美貌是绝不会让她日子平淡下来的。可是,她始终不愿意细说过去两年的漂泊生活的细节。她那种小心奕奕的隐瞒,使我感觉过去的那段日子里面,好像藏着一条剧毒的响尾蛇,碰一下都会死人;又像隐藏着某些凡俗人不应知晓的秘事,使她难以启齿,惟有放在一个只有上帝才能触摸得到的地方,才会感到安全。然而,我们相处时间长了以后,她还是难免泄露了一星半点,大概是她跟别的男人一些说不清解不明的瓜葛。每每遇到这样的时候,她只是看着天空微微地摇了摇头,好像无可奈何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唉,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不想提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两年来的生活过得并不像她说那么舒心如意,许多不足向外人说起的苦难正是在那声看似平淡的叹息中默然消逝了。我几乎可以肯定,面对现实的残酷无情,她并不是轻松地走来广州,而是在疯狂的内心挣扎与搏斗之中一路逃匿而来。 那时候,我同样是到许多地方流浪以后来到了广州,在一所著名大学后面的城中村里租的一间小房子里,过着一种没日没夜天昏地暗的日子。我很容易就混进了了广告圈,找到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除了工作以外,我的生活过得简直糟透了,一些奇怪的烦恼和念头时刻折磨着我,好像我的思维还停留在都市以后的匆匆旅程;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在世上无法安身立命。所以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这种深深的疑惑从我的小时候起,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印下深深的烙印,我在有意与无意间,跟周围的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我不想太靠近他们,也不希望他们走进我的内心。我享受着我的孤独。不过,跟小时候不同的是,我已经不再与自己为敌,不再也世界有仇——虽然我依然是那么的孤独。我开始学会爱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那是长期漂泊以后给我带来的最深感爱——如果你离人群越遥远,就越觉得人类与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是一样的,都值得珍惜和爱护;只有跟人群靠得太近,才会觉得人心险恶。然而,当我停下旅行的脚步,想重新融入人的世界里,我感觉到的却是痛苦,极度的痛苦。特别是不需要上班的日子里,我总是显得格外的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好像非要找些事情干不可,否则就不知如何将日子过下去。为了打发时间,我不是泡在网吧里上网,就是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游来荡去,在繁华而拥挤的街道上悄悄地做一些连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打个比方说,有一天清晨,我在第一班地铁开出时,买了一张全程的车票静静坐上车厢的角落里——不知为什么,我对列车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偏爱——看着这个巨大城市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假面具的人们匆匆忙忙地拥了进来。或许是出于深藏地下安全感,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很轻松,没有什么警觉心,特别是那些善于掩饰的女人——要知道这是一个适合女性生存的城市,街道上处处要可以看见恍然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的漂亮女人;而男人则好像活得非常压抑似的,一个个都是灰头灰脸的样子。灯火通明的车厢里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平静与秩序。我在车厢里充满了闲情逸致地扮演起一个旁观者、局外人的角色,悄悄地研究起他们的脸部表情和背后的故事: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肯定是昨晚在酒吧里混到了深夜,所以正对面镜子反复而小心地察看着自己的眼圈,生怕把一些原本属于黑夜里的东西带到明媚的阳光之下;一个中年的妇女低着头用一种隐秘的满足感细细地回味着什么,连日渐老去的皮肤也露出了微笑;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走进车厢,她们显得非常疲惫,好像连思索的力气也没有了,表情迟钝地坐在座位上,相互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们看起来好像黑夜里的精灵,可是这个黑夜正在消失,而另一个黑夜还需要等待。然而,当列车到达目的地时,这些脸上写满了故事的女人在跨出车厢那一刻起,好像触电似的立刻精神起来,戴上了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假面具,岸然地消然在我的视线之外。很快,我厌倦了我观察者的角色,我的思绪随着飞奔的地铁飞向遥远的远方。我知道我这个人的毛病,我对生活要求向来不高,钱够用就行了;对于未来,我没有什么冀望,也没有什么目标。我只知道,我的内心里时刻充满了深深的不安,就好像自己时时刻刻都坐在一列永不会停止不停向前飞奔的火车上似的;我在恍恍惚惚之间,觉得自己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那些只是临时车站,不是终点,我这列无法安分守己的火车终归是要上路的。然而,使我感到无法痛苦的是,我并不知道那里是我的终点站。就这样,这些年来我始终带着一种充满速度感的、充满某种难以言传的与充满悲情色彩的漂泊心态四处漂泊和流浪。有时候,我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不是好像平常人那样在一个地方安安定定的生活着。或许这是童年时期我父亲莫明其妙失踪带给我无法自拔的永久性悲哀;或许这是我们赵家这个奇异家族世世代代无法摆脱的永恒宿命吧。毫无疑问,这种难以用言语表白的奇异感觉将会伴随我终生。我对此深信不疑。当地铁列到达终点站的时候,我并没有离开月台,回到熙熙攘攘地面上;而是走过对面,又坐上新开出的地铁回到了起点站。幸亏地铁有一个好处:无论我坐多久,只要我还在地底下,我就可以一直那样坐下去。时常,我一整天都这样无聊地躲在地铁车厢里,来来回回的换乘,直到黑夜再次降临,我才迈着困倦的步伐走出几十米深的地下迷宫,重新回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盛世。我抬头望去,只见满天的星斗闪烁,月亮却被高高的大厦挡在了后面。我深 第二章 在我九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我的父亲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记得中午吃饭时,父亲没有并没有出现在饭桌上,我、我的母亲还有我两个哥哥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有母亲随便过问了一下,然而她并没有太在意——父亲时常也会莫明其妙地跑出去,不知所踪,但是时间从来不会太长,一天半天他就会回家的。到了晚饭的时间,饭桌依然没有看见父亲那熟悉的身影,母亲好像有了某种不测的预感似的,显得忧心忡忡起来,她仔细地询问我们三兄弟知道不知道父亲的下落。对于母亲忧心如焚的问题,我们三兄弟面面相窥,互相交换着无比愕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一起把关注的目光转向母亲,反而好像母亲把父亲藏了起来一样。那时候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刹那之间凝固了。那时候,人们刚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走出来,刚刚看看春天的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然而冬天的冰雪还没有完全溶化,几乎满街跑着的都是自行车,连摩托车也不是很常见。我的家里还没有电话,很多亲戚、同事、朋友家里也都没有电话,找人都是要挨门逐户去找。母亲仿佛已经知道出了事似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慌慌忙忙地带上我两个哥哥出去四处找人——那是我一生之中见过母亲最失态的时候。我在家里最小,所以母亲出门的时候,特别吩咐我看好家别乱走。我木然的点着头,好像挺懂事一样;其实我对于父亲突然的失踪,并没有太多的想法。然而,母亲极度紧张的神情使我感到深深的恐慌与不安。 现在回想起来,二十多年前那个的夜晚在我的记忆竟是如此的漫长。那天夜上天空高远而幽深,几乎看不见白云只有无数的星星像忧伤眼睛一样,远远的望过来,银盘一样的月亮显得孤高而清冷,充满悲哀地穿越我家的窗口,像一只庞大而温存的手,抚摸在一个九岁孩子苍茫而不安的脸上。我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家里,像一只面临危机时无比警觉的小动物,耳朵拉得长长的,几乎贴在门口上。我是如此地渴望听到熟悉的推门声响起;然而,我听到的只有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声,还有过道上偶然有人走过传来的沉闷的脚步声。我从没有想到这些平时视而不见的声音,居然是这么清晰响亮,甚至于我好像已经能够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门,吓了我一大跳。我满怀希望地向门口飞了过去……当我打开房门,发现门外传来了的是一个邻居询问:“你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我呆呆地望着这位难得的好心人,心里说不出的委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对着他摇个不停。到了半夜,母亲跟我的两个哥哥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脸的疲倦与沮丧回到家里。一家人相对沉默无言。 那天晚上,我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突然间,我在黑暗之中看见一个高高瘦瘦身影,看起来好像是我的父亲。那个身影平静地站在黑暗的前方,像一根电灯柱立在那里,背后有隐约的亮光使身影变得更加高大。我感到一阵极度狂喜,压抑一天的情绪猛然得到释放;我带得闪闪的泪花向那个身影扑了过去。然而那个身影却转身离去,好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在走动。我追了上去。可是那个身影却在黑暗中越走越远,我感到有点着急,赶紧抡起大腿拼命追了上来,嘴里还一个劲叫着: “爸爸不要走,不要走,等等我啊。” 父亲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近乎绝望的呼喊声,还是不停地向前走,而且越走越快,终于失去了踪影。随后,黑暗中仅存的一点亮光仿佛随着父亲消失而消失,周围黑咕隆东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绝对的黑暗中,我惊奇地听到了海温柔的波涛声,节奏分明,一浪接一浪的。我感觉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我好像一只透明的水母漂浮在大海的中央,海水无声地划过我的身边缓缓地流动着,像热情的情人一样亲吻着我的皮肤,然后无声地穿越透我的身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拼命挣扎,尝试着逃避,希望能够踩到一块坚实的泥土。 然而,我的挣扎显然图劳无功。我脚下还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着力的地方,仿佛漂浮在空气里。我始终无法知道那里是我渴望的陆地。 黑暗如同吃人的魔鬼,来势汹汹地向我扑过来。我感无比的恐惧,我的身体像冰块一样僵硬,想着挣扎,想着逃跑,偏偏一步也动不了。难以形象的巨大恐惧感不断地延伸,像汹涌无比的巨浪一样把他整个人覆盖了,吞没了。我感到无法呼吸,喘不过气来,……我似乎听到了我的哭泣声像倾盆大雨滴在屋顶上,满世界都是呜鸣的响声,渗透在无边黑暗的每一个角落,还有我的身体的内部。最后我竭尽全身的力气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湿淋淋的全是汗水。海水,海的波涛声,还有无尽的黑暗一下子统统不见踪影了。窗外的天空上依然挂着那个无云的月亮。隐隐约约间,我听见从母亲房间里传来凄楚的哭泣声。 翌日清晨,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唇裂舌干,头重脚轻,竟无法从床上爬起来。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烫得好像通电的铁烫斗一样,热得几乎可以烧开水——那天我得了39度半的高烧。高烧像可怕的传染病那样,多种症状同样出现在家里的人的脸上,他们每天都显得脸色苍白、精神紧张,寝食不安……一周过去了,所有的亲戚、所有的朋友、所有的父亲可能出现的地方,母亲和两个哥哥都找过了;还到派出所报了失踪人口;还在路边贴了寻人启事,甚至还到报馆登了一块“豆腐干”。然而,所有努力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父亲依旧是下落不明。他好像飘浮在空气中的液化气体,悄悄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此同时,持续的高烧也使我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七天。每天晚上我都迷迷糊糊地做着那个奇怪的噩梦。后来大哥告诉我,我做梦时总是手足失措,双手双脚伸向天空乱抓乱踢,好像天空上有什么招惹我似的,嘴里还喃喃地叫嚷着:“爸爸,爸爸不要走,等等我……”我能下床以后,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宿舍大院的大人说:“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莫非被烧糊涂了不成。”难道说我九岁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吗?我暗暗地感到惊诧。不管如此,那个关于父亲的奇怪的噩梦从此便在我的脑子里扎下根来。那个噩梦的出现对于我来说,恍如倏忽而至的哈姆慧星,然而伴随在它周围并不是长长的慧星尾巴,而是各种各样的幻觉或幻象——它们像蛛网一般相互交结有起来,时常使我分不清那些是梦境,那些是幻觉或幻象。以至于在我九岁那个无知的岁月里,我已经隐约感觉到那个噩梦似乎与父亲的失踪有莫大的牵连,隐藏着某种谜团一般的暗示或者是启示。然而我远远没有想到以后二十多年的岁月里,这个噩梦竟不停地重复出现我的脑海间。仿佛演变成身体里有血有肉的一个部分。直到二十年以后,这个困扰我多年的噩梦随着我和宋青之间那场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情的结束,突然一起消失了。这个噩梦就像一部很长很长的交响曲,经过漫长的波折重重的旅程以后,奏响雄赳赳气昂昂的最后高潮,倏然而止……许多事情在噩梦停止那一刻也悄然死去了。恍然之间,我感觉九岁以前是隔世的前生,一些模糊的事情悠悠晃晃地带了过来,那个奇怪的噩梦的缘起缘灭却是我完整的今生。然而今生分明也是一场梦,当一切撇清了以后,便如同薄薄的烟雾散去,仿佛从前根本就不存在……然而我知道父亲失踪那个令人绝望的星期里,最可怜的人并不我,而是我的母亲。她白天焦虑不安地为寻找父亲的事四处奔波;到了夜里,一边照顾着我的病情,一边悄悄地伸手抹眼泪。没有几天,人已经瘦足足了一圈。 当高烧退去以后,我意识到出现了一个无法挽救的严重后果:我失去了九岁以前童年的记忆。我的脑子好像被删除过的电脑硬盘一样,突然变得空白起来,大部分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至今我最确信无疑的童年记忆,就是我发着高烧时,母亲总是默默地坐在床前无比心疼地望着我。还有我从母亲的嘴里得知自己是个早产儿——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春天的清晨,那时候外面天色还是黑的,母亲便爬起来给父亲做早饭。走到厨房,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剧痛,羊水从大腿根部流了下来。已经有了生产我的两个哥哥的经验,使母亲显得很镇定。她也真是一点也不含糊,厨房里热水是现成的,菜刀也是现成的,母亲像生蛋一样,直接在厨房里把我生了下来,倒也干脆利索,省钱省事。据说母亲悄悄帮瘦弱的我洗完热水澡,穿好衣服,甚至还把早饭做好,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依旧沉浸在梦乡之中,浑然不觉。当母亲说起这段往事时,我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多么渴望拥抱外面的世界的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斤两不足就蹦了出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说明了我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那怕麻烦我的母亲也觉得不好意思。虽然我还没有过十月怀胎的经验,估计将来也不会有,然而我相信任何人肚子里驮着这样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也不会好受,我早点跑到这个世界上来,让母亲早点获得轻松,也算是我为母亲尽的第一份孝道。因为我知道母亲已经很不容易了……除了上面两件事之外,我的童年记忆可以说是“一片模糊”。当然了,也不能说完全空白。至少还有一些关于父亲的记忆得到了完整的保留。其实说到“完整”这一点,也是很值得怀疑,很多事情可能是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来,然后经过我的想像力悄悄地移植到从前位置去。不过,父亲失踪前后那几天的记忆,我觉得应该说没有任何的疑问。我还清楚记得父亲失踪的那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那是父亲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分上班还是下班。其实父亲有三件这样的工作服,唯一的区别是衣服蓝色的深浅,如果不注意看的话,就好像每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从来没有换过一样。——父亲骑的那辆经过特别加工的自行车也同时失踪了。有人跟我说父亲已经骑车走的,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不久以后,在单位宿舍车棚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大哥找到了父亲的自行车。像一条没有人收留的野狗,可怜巴巴的停在那里。 单位的工友们说那天早上父亲如常地回到修理厂上班,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后来父亲跟班长马吉林聊了几句,然后便走出工厂的大门,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看见他了。马吉林说我父亲只是要出去买香烟,并没有交待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总而言之,似乎没有人能够为我父亲的失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的父亲就这样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见了。 值得说明的是父亲失踪的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既没有乌云盖顶,也没有风雨交加。那是一个秋高气爽果实累累的丰收日子。 我的父亲失踪前毫无征兆可言。也就是说,一个活生生的七尺男儿就像魔术师手上的一枚小硬币,奇迹般说不见就不见了。这自然地引来了从多方面的猜测。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宿舍大院里,里面还没有建宿舍楼,大家都住在如同火车车厢一般一节节的平房里。到了晚上,左邻右舍聚在一起,好像只有一个话题,就是探讨关于我父亲的去向问题。故事创作其实并不完全是小说家们的专利,任何人都可能像小说家那样从想像中得到某种快意的满足。最初的时候,某些生活情趣浓郁的人说:父亲肯定已经移情别恋,带着另一个女人远走高飞,演绎双双栖宿的故事去了;还说这样的美事我天天都在想,都想了一辈子了,想不到最后居然落在他的头上……这类的推测最广泛,显然充满了人情世故的调侃,里面包含着人性的多面性,其中有道德的一面,更多是趣味的想象。虽然大伙们回忆起我的沉默寡言的父亲,脸上大多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然而心里好像已经肯定就是这样的。我似乎看见这类说法的始俑者与听众之间隐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笑,说不清他们那是代表忌妒还是羡慕。我那可怜的母亲顿时泪如泉涌,掩着面匆匆走开。这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正义凛然地说: “想不到天下间还有如此不负责任的男人!” “赵嫂也真是可怜啊,一个弱女子带着三个没成年的孩子,以后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你们这些人啊少说几句,积点口德吧。”另一个女人则是这样表达她的同情心的。 最终因为无法找到相对应的女主角,这种令母亲难以忍受的传闻才得以悄然平息。 当然还有别的猜测。一个热爱神秘主义的人振振有词地说:那天早上看见西边的天空上停着一个闪着银色光芒的盘子,足足有十多分钟,我的父亲十有九八让外星人掳走了。虽然说话的人好像证据十足,理直气壮,但是由于这种说法过于异想天开、牵强附会,并没有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反倒是有一个言词闪烁的人话引起大家的注意,他说那天早上看见父亲向码头方向走去,很可能出海跑船去了。这种说法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最大的依据父亲是渔夫的儿子,从小就生在海边长在海里,对无边无际的大海特别熟悉。为此,我们家抱着一丝希望专门拿着父亲的照片跑了一趟码头;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码头上的人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还有一种最正常不过的可能性,偏偏没有一个人提起。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罢了。其中善良者不说,大概不忍心在我母亲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而恶意者不说,则是担心这样可能性不幸得到证实以后,会引火烧身招来不必要的猜疑;就算无端被人摊派一个“乌鸦嘴”的头衔,也是觉得挺霉气的。然而,宿舍大院的许多人回到家以后,总是不无悲观地教育自家的孩子说: “看来如今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你们以后出门万事都要小心,多长几个心眼,千万别像赵汝森他爸那样,让人害了也不知死在那里。” 其实关于我父亲离奇的失踪,还有一个秘密的、流传更广泛的说法,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几年以后我才从单位守门人武正伯那里听说——那是后话。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早就知道那个说法的存在。然而,那时我已经知道大人们总是长着两张脸:一张是装出来给像我这样的孩子看的;然而转过身以后,他们又是另一张嘴脸。大人们总是教我不要说假话,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愿对我讲真话。好像诚实做人永远只属于小孩子的事情。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以后,突然间听说有人在广州街头见过一个长得挺像父亲的流浪汉,接着那人多少有点推卸责任地补充说,因为跟父亲不是太熟,怕看得不真切,终于还是不敢相认。不管事情是否属实,母亲还是惊喜了一把,连忙打电话给家住广州的三叔。不久以后,三叔回话说,去看过了,那人并不是父亲,只是有点像。母亲放下电话,脸上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写满了失望的表情。 然而,关于父亲行踪的各种传闻并没有因此结束,陆续又有别的消息传来。有人说在广西见过父亲;有人则说在云南。不过母亲反映显得比第一次平静许多,她的脸上没有露出表露内心的神情,更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或许是因为那边没有熟人可托;或许她已经开如习惯没有父亲的日子。她开始用一种看似消极却不乏佛理的思想看待父亲这次颇为离奇的失踪事件,她多少带着一点无奈地说: “世上万事讲缘分,世上万物皆天定。不管了,随他去吧。他要走我挡也挡不住;他要是还活着,还把这里当作他的家,该回来的时候他自然会回来。” 父亲的失踪使这个负担沉重的家庭从此失去了最可依靠的基础,那时对世事还一知半解的我也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变得摇摇欲坠。然而貌似柔弱的母亲在经历如此重大的生活变故以后,好像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人,坚强得令人肃然起敬。我似乎在母亲平静的脸上看见一种光芒闪烁的特质在支持着她。当今天我使用语言来表达它的时候,也不禁感到了文字的苍白和无力——要知道无论任何时候,一个单身女人独力要养活三个未成年孩子的家庭,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母亲没有把时间浪费在绝望的等候与悲伤之中,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亲友的援手之上,她默默地工作——父亲所在的修理厂从照顾角度出发,让母亲进厂顶替父亲职位;之前母亲只是一个时而有活干,时而没活干的临时工。于是间,人们看见一个身上穿着蓝底里泛着白毛边的工作服的娇弱身影,整天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间转来转去,没完没了张罗着各种事情。那工作服还是父亲曾经穿过的,被母亲精心改小以后穿在身上。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多少工作经验的母亲,从一开始显示出过人的处事能力,她用非同凡响的毅力和女姓的善良征服了他们。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厂里进行车间副主任改选,几乎所有的选票都写上了母亲的名字;而一直被别人称作修理天才的父亲,在单位里干了十多年,最后还是个普通修理工——父亲的意外失踪,竟然在无意间帮助了母亲走上了人生的另一个高峰;如果父亲有幸知晓,真不知他作何感想。然而母亲的高峰也没有持续多久,又过了几个月,母亲又从车间副主任下调到仓库管理员。当然其中的利害关系非常复杂,比较正统的说法是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许多事情并不是靠人缘就可以解决。更重要的原因是母亲信佛,而且不是一般程度的信——用现代的说法是信仰坚定,那时候的说法封建迷信。不管真正原因是什么,只知道母亲的职位从那以后,直到退休也没有变更过。母亲还有一手出色的裁缝的手艺,她在家里买了缝纫机,不定时从外面接活回家干——对于我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家来说,则是另一笔重要的经济来源。也就是说,在父亲离奇失踪以后的日子里,母亲不懈的努力使我们三兄弟几乎感觉不到生活上发生了任何的改变,甚至经济方面反而比父亲在的时候还要宽裕许多;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慢慢的,在宿舍大院的人对于我那生性孤傲不喜交际的父亲的记忆,因为母亲的出人意料地强大起来而变得模糊了。 是什么使母亲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我到现在也不甚了解。在许多年以后,在我和宋青相处的最后日子里,我似乎在她的身上多多少少找到了当年母亲的身影。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傻乎乎的带着宋青回去找女儿,那明摆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原来我的心里有一根琴弦是通向我孤儿般的童年,宋青无意之间拨响了它。或许,同样面对生活无端的深壑巨变,男人们往往不知所措;而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母亲的理解来得则是朴素而直接:活着的意义,就是好好地活着。 渐渐的,我发现单位里有些叔叔对我们三兄弟出奇的好。在院落里进进出出,遇见了,总是笑嘻嘻地摸摸我的头,问一些读几年级了、学习成绩如何之类的问题,好像我是他儿子一样。还有些大胆的男人带着他们的同情心上门来看望母亲,这时候母亲总是显得很忙。好像身边有忙不完的事,忙得连说话的时间也没有,更没有时间去接受这些送上门的同情和怜悯。于是,每当有不速之客来到,母亲就让大哥作陪,自己走厨房,或者坐在缝纫机前忙她的事情去了,使那些来意暧昧的男人感到十分无奈。更有些好心肠的婆娘摸上门来,好像要和母亲拉家常似的,眼瞧我们三兄弟没注意时,便悄悄地说道: “孩子他爸多些年都不见回家,怕是真的遇到什么不测的事。从法律上来说,人也等于不在了。你一个女人挣起这头家,何苦呢。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事啊,不如再找一个男人帮帮你吧。” 母亲眼睛里波澜不惊,慢悠悠地说道:“常话说得好:筷子落地又一顿,有什么苦不苦的,日子还不是这样一天天的过;现在家里这几个孩子也开始懂事了,我也省心不少。——还不麻烦了,我一个人过也挺好。” 母亲其实一直没有忘记父亲,我知道。母亲只不过认命罢了。 母亲是父亲从农村带出来的。她好像不太关心明天的事情,她总是把明天的事情交给她的信仰去处理——母亲是信佛、信命运的。父亲在的时候,对于什么神与佛之类的东西,总是显得不以为然,母亲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父亲失踪以后,母亲就变得虔诚起来——母亲退休以后,干脆在家里吃起长斋,日夜诵经念佛不已。那时候,每每初一十五黄道吉日,母亲少不了吃素诵经,然后沐浴更衣,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到庙里进香还愿,还常常叫我帮忙提着斋果篮子。进到庙里,敬上供品,母亲总想我先给观音娘娘上一柱香,磕几个响头。可是我已经读书认字,唯物主义早早在心里开花结果,感觉小小的自尊心比母亲的信仰可贵许多,一双膝盖好像金子打造似的,硬是直楞楞的站在那里就是弯不下去。母亲没法子,只好跟观音娘娘赔不是地说些“小孩子不识世界,有怪勿怪”之类的话作罢。对于母亲来说,家里四个男人的命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无论在不在身边。母亲往往跪在慈眉祥目的观音大使跟前嘴里念念有词说了许多的话,可惜她说的声音很小,又是用老家渔村的方言,我听不清她说什么。末了,母亲对着观音大使三拜九磕,然后摇动签筒,摇落四支竹签,从上面那些含意模糊不清的文字里常找找通向未来的安慰。直觉告诉我,有三支是给我们三兄弟求的;还有一支是给已经不见踪影的父亲——父亲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心里。我感觉母亲似乎早已忘记自己也是生命的个体,也需要那样一支竹签。然而我小小的心灵却是矛盾的,我对母亲充满了敬意,但我不明白母亲苦苦地跪那些浑不知觉的泥塑有什么用处。我永远只是冷眼地站在一旁看着,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 父亲失踪的时候我年纪还小,然而不用看照片,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好像经过复印机一样,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父亲高高瘦瘦的,平时沉默寡言,一双迷茫眼睛里时刻闪烁着对尘世的郁闷;笑起来时,却带着顽童般的天真,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对父亲外貌的回忆,使我想起博尔赫斯对某人形象的描述:一个人可以佯装许多东西,却不能佯装幸福——父亲的身上简直散发着迷人的忧郁气质。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僧侣一般的清苦生活仿佛使父亲的郁闷只能随着岁月增长而增长,难得看见父亲童真地笑一回。父亲对历史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崇敬,好像那是他的信仰。只要他口袋里有钱,便常去书店和旧书摊上转悠,带回来许多小说和历朝历代的演义故事,其中还有不少是直排的旧版书籍。我们家分了两间十多平方大小的平房,父亲在房子的高处搭建一个跟房子大小的藏书阁。每当收集到一套满意的书,他立刻取来牛皮纸,用他灵巧的手把书重新装裱,然后郑重其事地放进藏书楼阁里,好像总有一天要拿出来仔细研考似的。事实上父亲根本就不爱看书;就算想看,可能也未必能看懂,本来父亲识字就不多。那些书更像从千军万马的战场里猎获的胜利品,高高供奉在那里,代表着某种不可触摸的荣耀;足以使父亲远远望上一眼,已经很满足。家里人丁多了起来,两间平房住着五个人,显得有点拥挤。于是父亲母亲住一间,我二个哥哥住一间,而我则到藏书阁里去睡。上面的书早已堆得满满的,母亲好不容易才给我清理出一个安身落脚的地方。 从小就异常自闭的我,日日夜夜摸着父亲过去那些不言而喻的圣物,久而久之便无师自通。小小年纪我就看过了《三国》《水浒》《西游》《西厢》诸如此类的古典名作,还有唐诗宋词历朝演义等等。回想起来,我疑惑这是不是父亲收藏的本意。不管怎么说,总有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叹。 第三章 事至今天父亲意外失踪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父亲的身影与那个从前时常困扰着我的梦魇一起慢慢地在我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然而,我还记得那时候别人开始把父亲慢慢淡忘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日夜不断地追寻与思索着关于他神秘失踪的这一事件,整个过程竟是如此的漫长,持续地贯穿了我的青年时期,真是不可思议。虽然最终也没有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是这个过程的本身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另一个梦魇。是的,现在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想这件事情了——我一直强迫我自己把它忘记。然而偶然间,我还是会想起父亲来,我发现我正用一个从来没有试过的高度重新审视这一段无头公案,我确定有一些证据确凿的事实被我忽略了。随着我对这些事实的一步接一步的了解,我隐隐感觉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值得深思的。其实,其中有一部分父亲在的时候,我已经听他说过,几乎成了宿营大院人人共知的事情。因为它痕迹过于明显,反而使人感觉没有了联想价值。而隐藏在里面的东西则过于隐晦,又说不清道不明,并不是我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总而言之,被我长期忽略了。 在老石榴树下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曾经不无自豪地说起我们赵氏是皇族的后裔,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家族。这种说法最初颇使我感到意外,然而父亲指出有家谱为证,的确是一件千真万确无可辩驳的事实——后来我进行了查证,证实父亲的话一点也不假。据赵氏族谱记载,我们这一房出自宋朝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弟弟宋太宗赵光义的这一派宗室世系,以“元、允、仲、土、不、善、汝、崇、必、良、友”为字牌,以分昭穆。——由此看来,父亲赵善亭、大哥赵汝森,二哥赵汝林、还有我赵汝木,无一不是严格遵循宗族字牌起名。虽然已经证实了我的祖辈曾经做过皇帝,但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更难以跟父亲的失踪扯上关系。中国数千年来做过大大小小皇帝的人有近千人,他们的后代好像蚂蚁一样遍布大地,扔一块石头出去,算不一定就砸在某个皇帝的子孙身上。这一点也不出奇。出奇的是,后来我了解到我们赵家这个曾经拥有皇族血统的家族,自从当年先祖从北方迁移到南方以后,似乎莫明其妙地发生了某种不可理解的变异。我很难形容这种变异的实质内容,也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这种变异已经发生在我、或者说我的家族同宗身上发生。可是许多年以来,我时常感觉有一种近似诅咒的力量困扰着家族的每个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从自己身上,我隐隐感到它的存在,我一度以为这只不过是出于我过度的敏感神经(我从小就感觉自己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引发的联想。但周围一些与此并不相关的人也用奇怪的缄默表现出对它的莫明恐惧,则在某种程度上加深我的印象,使我深感迷惑和不安。回想起我成年以后的种种所为,回想起我跟宋青之间这一段难以忘怀却又匪夷所思的恋情。也许我早已经被困其中,无法自拔。 我无法知道应该如何说明这些莫明其妙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更无法知道父亲当年是否跟我一样拥有同样的感觉。虽然那怕证实了这一点,也无法破解父亲失踪这个充满神秘的谜:他是如何失踪的,如今在那里——到底是早已被埋进黄土化成了白骨,还是年近七十岁的他还活在某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过着他想过的那种生活;但是至少能够让我明白这个令人诧异的意外里,可能有着它必然的合理性。或许父亲过去的往事,还有我童年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能够表明问题;然而从今来看来,那多的事情依然显然过于混乱和琐碎,好像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理不出一个经纬来。母亲曾经给我叙述过我们三兄弟的名字来源,我觉得那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是一段趣味横生的插曲——我觉得有必要从这里开始说起。 那一年大哥出生的时候,母亲还在渔村。父亲在城里做事一时赶不回去。母亲便找了庙里的盲公柄算了一卦。盲公柄跟母亲同宗,姓罗,属渔村的罗家大姓,他从小就住在渔村的罗氏宗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真瞎子还是假瞎子,反正在渔村里关于他的神奇传说有许多,据说他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神秘的东西。盲公柄说大哥的生辰八字里,“金”“水”“火”“土”样样旺盛,将来必是鹏程万里大富大贵之命,可惜五行里唯独缺“木”。所谓金火乃命之精髓,运之气象;水土乃命之培养,运之生息;而木却是命之依托,运之根本。也就是俗语说的,无参天之木,何以立足天下;无栋梁之材,何以成就大业。无木的人将来必将根基不稳,四处漂流,如果处理不得当,还会败坏了一生的好运气。那时候母亲还是个年轻而心软的村妇,最听不进去这些高深莫测揪心挠肺的话,连忙上前陪了许多的好话,又多给了他几块钱。盲公柄伸出五根瘦得像竹节一样的手指,悬在空中,上上下下地拿捏了半天说:“有了。”郑重其事地提起毛笔写了一个“森”字交给母亲,“拿这个字放进名字里,可保一世安康。”母亲看见红艳艳的纸上那个“森”字写得格外的圆润饱满,层层叠叠地上去,如同一颗长势旺盛的参天大树,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然而,这事父亲知道以后,很是不满意。虽说父亲和母亲都是同一条渔村长大的;但父亲偏偏不信这些五行八字的说辞,认定那是无稽之谈,纯属村夫所为。仿佛村里的赵、罗两村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现在我已经很难搞清楚,父亲当年到底是不满意母亲没有咨询他的意见的情况下采用这种颇为传统的起名方法,还是不满意名字的本身。母亲的说法是父亲觉得“赵汝森”念起来别扭,跟他的“赵汝亭”比起来,少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文气,少了一种皇族血统的贵气——但是我没有读出来。然而,名字既然已经起下了,父亲也只能由它去了。到了后来,二哥跟我先后在城里出世了,取名这样的大事母亲再也不敢做主,父亲自然是当仁不让。他翻了许多天的《康熙字典》,左想右想,却没有更好的主意,反过来责怪母亲在前面起坏了头,搞得下面无法承接。最后他实在不愿在这上面浪费脑筋,一怒之下,干脆拿着盲公柄赠给大哥那个颇具深意的“森”字开刀,好像樵夫砍柴一般,先砍掉一截木头是二哥;再砍掉一截木头就有了我。母亲说:“老二赵汝林念起来,倒也挺顺口的;不过老三赵汝木嘛,怎么我老觉得怪怪的,让别人以为他‘木木独独’的,将来会不会招别人笑话啊。”可是父亲冷冷地说道:“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怕缺木了。”母亲再也没话说了。 谁都知道我的父亲不爱说话,可是在家族血统在这件事情上,父亲从来不掩饰他表达的欲望。每每讲述家族昔日的辉煌,父亲所有的忧郁便一扫而光。说到精彩的地方,父亲的双手就像指挥家那样,兴奋地上下挥舞着,仿佛在抚摸着那如诗如画的旧日时光;或者在叙说着自己的辉煌往事。然而,父亲从来就没有说过自己的往事,好像自己的往事跟家族的辉煌比较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在父亲反复多次的、充满相互矛盾的又不乏相互增补的叙述过程中,一个家族流落此地数百年的历史尘土被揭开了,我觉得时间概念一下子变得悠长而模糊。我仿佛看见我的先祖——一个长得很像父亲的老人身穿宽松的官服,从遥远的中原河南起程,晃晃悠悠的坐在一辆马车上向陌生而偏远的南方走来。他的眼睛也跟父亲一样充满了无比忧郁和迷惑,总是望着远方的天空。他知道目的地是个民风彪悍的南蛮之地——《论语》与黄金在那样荒芜的地方有着相等的价值,同样是那么的难以得到。然而,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得罪了朝上不应该得罪的人,于是被贬至南方一个近海的小县去当县官。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情是失落还是厌倦,只知道他比别的官员走得更彻底,带上一家老小和细软,带上喜欢他的书籍,断然地离开那个充满权力角逐的圈子,走向一个他做梦也没想过要去的地方。他似乎在告诉别人,他再也不想回来了;虽然那时候执掌天下的是他的同宗,河南又是家族的起源地。但是这一切好像在他的眼里,都变得不太重要了。 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祖。 也不知为什么,先祖这个县城的任期特别的长。有些战争开始又结束了;有些政令颁布又废除了;有些官员贬下来了又上去了,好像都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或者说是另一个国度的事情,都与我的先祖无关。他始终还是不升不降,还是一个小小的县官。或许有人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他;或许是我的先祖根本就没想过离开这里——据说当地州府见了他,也是客气万分,轻易不敢来先祖的县里来巡视。也就是说,这个小县自从我的先祖来了以后,俨然成了一个上不问下不理的独立王国。它在先祖长期有序的治理下,成了远近闻名的海边天堂。许多年后,我的先祖老到再也不能当县官的时候,许多人以为他这一次要走了,返回老家河南涿郡落叶归根;然而我的先祖还是没有走。他在一个靠海的偏僻的地方,在一条不知名的渔村里卖了几十亩田地,住下了。据说这条海边的渔村是从不接纳外姓男子入住,我的先祖落户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那是当地人对他最大的尊敬。当然,就算没有当地村民的尊敬,以先祖当时的地位来说,应该他有权利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从那以后,这条渔村就有了两家姓,一家姓罗,一家姓赵。 对于父亲叙述的真实性我曾经产生过疑问,我感觉与某些历史记载之间似乎存在着相悖的矛盾。然而我找不到相关的记载,以至于无法考证。与此同时,关于我的先祖为什么会跑到广州湾来居住,长大以后我在宗亲里听到另一种说法:他们说先祖并不是被贬,而是自己主动要求到这里来的。有两点事实可以证明:一是当时上层官僚根本就不敢管他,还拨来了大量的行政物资,以至先祖管辖的这个县比周边的县富裕许多;二是他最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最后落户在渔村。如果他要走的话,根本就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先祖的故事经过一代代的转述过程中,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某些与事实偏离的地方。转述者往往根据个人喜好在叙述里添加上自己的想象力和愿望,以至这种偏离变成了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然而,现在我宁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虽然说世界是人创造的,但历史也是人写的——所有的历史记载,本身都是对历史的误读,只是误读的程度不同而已。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先祖是不容置疑的皇族宗亲,有多部赵氏族谱的记载可以互证。中国是个没有贵族血统的国家,《百家姓》里没有那个姓氏敢说比别人高贵些。然而,有族谱的中国人多少有点西方人的贵族人家的心理。翻开自己的族谱,望着上面一个个尘封的宗亲的名字,总觉得自己比别人活得更长久、更体面、更正统。 记得我曾经问过父亲:先祖为什么没有落叶归根,而是选择在这个偏僻渔村度过他的夕阳时光?父亲没有回答我。大概他也不知道;他跟我一样,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许多年以后,有一天我无意间翻着一本无聊透顶的书的时候,里面突然跳出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几乎使我热泪盈眶。一个一生比我的父亲还要孤单也寂寞的奥地利男人,用他无比睿智的思维这样描述古代的中国南方农村,他说“对于村里的人来说京城比来世还要陌生”。 或许,这句话就是先祖梦中的桃花源吧。 我相信是那样的——我的先祖显然是个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人。他不仅在渔村住下了,而且还耗费巨资建造了一所前所未有的大房子,站在楼顶上能看见无边的大海。他大概要躺在里面,日夜都可以听见海浪一趟趟拍打沙滩的声音吧,我想。父亲说,那座大房子直到今天为止,不但在渔村,甚至周围数十公里内也是绝无仅有的,完全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看起来像皇宫一样。”父亲常常这样说。 我知道父亲并不是一个言语夸张的人。父亲的描述给我带到了无尽的想象,我联想到遥远的故宫(那时候我并没有去过,父亲藏书里故事和图片使它比我后来看见的实景更具震撼力)。我怀着某种虔敬之情想象着先祖在海边盖的大房子:我似乎看见在一条海边的小渔村里,面对茫茫大海,一座恍如皇宫般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隐然坐落在其中,使村民的小房子看起来是那么的低矮可怜,只能像众星拱月似的簇拥在周围,晓首仰望。然而许多年以来,我却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它——虽然说广州湾与小渔村之间也不过短短的几十公里的路程,并不遥远;然而父亲的意外失踪和母亲的随意而安,都在无形之间切断了我与渔村之间的联系。 直到我十二岁那一年的清明节,也是父亲失踪后的第三年,恰好停办了多年的“十年一聚”赵氏宗亲会重开之期,母亲领着我一个人,回到渔村的老家参加了这次盛会。然而母亲并没有带上我的二个哥哥,或是父亲失踪的事情让母亲感到非常尴尬,她并不想引人注意。不管如何,毕竟我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我生养父母的那条小渔村,还有先祖在那里精心建造的那座海边大宅。 其实渔村是个自给自足的封闭世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繁华。那怕到了今天,它依然孤零零地藏匿在一片茂密的丛林当中,离海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离市镇中心就更远了,几乎无迹可循。可想而知,当年那里是何等的瘴雨蛮烟。宽敞的国道公路旁有一条并不坚实的、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通向那里;如果没有人带路,我根本不可能找到。村子里大部分村民都姓罗,然而没有人能说清楚他们是从那里迁居至此,只是觉得他们跟本地居民不太一样。更没有人能说清楚罗氏村民的先祖当年为什么要深入丛林之中生活。但是,从他们选择一个如此偏僻的地方落足生根,繁衍生息,似乎早已做好与外界隔绝的盘算。也并不因为村子被人叫做渔村,村民们就是完全靠捕鱼为生,他们也耕田种地。因为村子坐落的地方似乎也很有讲究,正好在离大海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如果过于近海,固然方便下海捕鱼,但房屋容易受到台风的吞食,土地也不适宜种植的;如果过于靠近人群,他们似乎并不愿意。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个谜一般的地方。 到了那天,母亲和几个亲戚包了一辆面包车回老家。车子下了柏油马路,转入那黄泥小路;只见小路两旁是在密密麻麻的并不算高大的亚热带丛林;一些野草、爬藤类植物、还有高高低低的小山坡填补了丛林的间隙,使我的视线受阻——可是我已经嗅到海风的味道,只是看不见大海。间或,丛林间有一块块的水田、旱田和一些弯曲的细碎的小河镶嵌其中。田里种着水稻、红薯、还有蔬菜;小山坡上有山羊吃草,小河里有水牛在漫游——山羊下巴上长着长长的白胡子,牛是皮肤黝黑的那种。还有许多小鸟在田里与林间自由地飞翔。就是看不见房子,也看不见劳作的农民,只有放牧的小孩子在牛羊的旁边悠闲地玩耍。然而这些东西的出现,并不使人感到突兀,好像必然的点缀。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我们的车子驶过后,骑在牛背上的牛童带着惊奇的目光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拿着小草向我们挥动;还有些孩子好奇地跟着往村里跑。恍然间,外面的世界变得遥远起来,我们如同进入了少数民族部落神秘的领地。 到了村口,远远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向我们招手,看来是迎接我们的。母亲说那是我的堂兄汝福,让我管他叫福哥。我站在村口放眼望过,渔村非常的大,分得非常散落,见不到尽头。房子大都是低矮的平房,偶然有三五层的高楼,凤毛麟角地立在那里,然而并不像是古代产物——没有任何迹象可以找到我们家那座皇宫般的祖宅,我感到纳闷不已。福哥在前面引路,我们跟在后面走。村里的小路四通八达,可是村民们好像并不担心安全的问题,显得非常的粗心不意:屋檐下悬挂着咸鱼、大蒜,墙角堆放着犁、锄头和船桨;晒谷场上渔网、虾米和谷子晒在一起,染房似的红的黄的白的都有,全都露天摆放着,伸手就可以拿到——难道他们不怕东西被偷了吗,我暗自想道。不过各家的门口都坐着人,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干似的。女人和小孩远远地望着我们走过来,会不自觉地站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敬畏的目光;男人和老人则显得平静许多,闷着头坐在小板凳上抽水烟,好像沉默的海,平静得没有波澜。仿佛好奇心与他们完全无关,属于他们以外的人的事情——我觉得这里的人有点怪:我一直感觉我的家族里的人都是很沉默的人,然而和这里村民的沉默比起来,家族里的人反正显得过分的招摇和触目。又走了一段路,进了一户还算体面的大户人家,跟周围的房子比起来庭院格外的大,里面有一座新建的五层小楼,差不多是村里最好的房子,然而我相信这里绝不是父亲所说的祖宅。屋里早已坐着许多的人,估计有二三十人,一楼到五楼的阳台也站着人,男女老少都有。除了个别去过我家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只知道是亲疏不等的同宗亲戚。母亲教我挨个上去招呼人,还充满歉意地说: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不大爱说话,见了人也不会打招呼。” 我让他们摸头捏脸,没有过多久我便把他们全忘了。我的心里只有先祖的大房子,但是我不太敢问母亲——自从父亲失踪以后,母亲就不太愿意别人提起父亲的往事,甚至包括家族里的事情。 坐了一会儿,福哥那里的人实在太多,连坐的地方也显得不太够,招呼都招呼不过来。母亲悄悄与福哥耳语几句,然后带着我出了门。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在村子里左穿右拐,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土地庙般的小庙宇,上面赫然写着“罗氏”两字。这大概就是罗氏村民的宗庙吧。偌大的一个村落,宗祠的庙宇竟寒酸至此,真想不到!只是不知道我们赵家有没有家庙呢?我正想着,脚步已经跟着母亲走了进去。母亲毕恭毕敬地跪拜一番后,从签筒里摇出一支竹签,然后道工佬手上接过签文一看,抬头上面分明写着:“第四十九签”,以及“下签”、“酉宫”、“古人姜女寻夫”等字眼,下面还有四句签诗道: 天边消息实难寻,谁知日后千秋事。 纵然石头磨成镜,空叹劳卿枉工夫。 母亲脸色立刻变了,拿着签文急急脚向庙堂的厢房走去。一个瘦弱老头盘腿枯坐在里面。我定眼一看,竟被他吓了一跳:只见老头蓬头垢面,左边太阳穴凹下去,从右边凸出来;最出奇的是,额头上竟不可思议的长着一个犀牛角般的巨疣,硬生生的垂下来,盖住半只眼睛,另半只眼睛眼珠子见白不见黑,简直是古怪不堪。甚至连双脚也是瘸的——有一对磨得光溜溜的拐杖痛苦地靠在墙上。我心想,他大概就是传说中神仙般的盲公柄吧。怪不得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原来他没有出娘胎,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又敬又怕,不敢靠近。母亲并没有理会这些,快步上前便说道:“柄爷,您帮我瞧瞧……”便把签文递了过去——母亲似乎忘了他是瞎的。盲公柄并没有伸手出来接,只是张口就问: “第几签?” “四十九。” “想问什么?” “平安。” 盲公柄眉头皱了起来,立刻不语了。母亲看了心里紧张得不行,连忙再问: “您看如何?” “说不得,说不得……” 盲公柄边说边摆手摇头。母亲见状,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人没了?” 盲公柄摇摇头。 “人没事?” 盲公柄还是摇摇头。母亲听了一脸迷惑,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来,用橡皮筋捆着,像个火捻子,好像有几十块钱左右,塞进盲公柄手中。然而他却不肯接,推了回来说: “此签你若问别的,我但说无妨,单单问平安说不得,说不得啊……” 母亲立刻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柄爷,您看在我们先祖的份上,再帮我算一卦吧?” 盲公柄听见母亲近乎悲哀的恳求,不禁也有点动容。他沉默了半响以后也不言语,好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三枚文王古钱放在手心上。他好像天女散花似的抛了几次;古钱落在敝口沙盘里,发出叮叮咛咛的脆响。每次他都小心地摸索着古钱的正反面,然后伸出五根竹节一样的手指悬在空中,上上左右地拿捏了半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算计着什么,只是听不懂他说什么。突然之间,盲公柄的手指停了下来,好像凝固似的停地空中,久久也没有动。他一脸惨然地说道: “唉……这卦还是说不得啊!大妹子,不如这样吧,我赠你两句话,你回去自己琢磨吧。” 盲公柄从桌上拿起毛笔,醮上墨汁,在一张红纸上写了几个字。母亲如获至宝地接了过来,再次把那卷钱放在盲公柄的手掌中。他还是不接,口中连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全怪老朽无能。”母亲一急之下,直接把钱放在桌面上,拉着我就出了罗家庙。我心里疑惑,要过那红纸一看,上面分明写着: 金作沙来沙作金,祸是福兮福是祸。 我反复地读了几次,原来是一句回文诗,无论顺读倒读都一样,其含意比那签文还难解。我纳闷不已。我问忍不住母亲: “妈,瞎子居然还会写字啊,他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 “快给我住嘴,不许无礼!柄爷是个通灵的神人,不该他看见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看什么的话,什么都瞒不了他——他能看见人的前世今生。” 母亲闷闷不乐地带着我回了娘家。外公跟大舅都在家,看见我跟母亲进门,脸上立刻露出了笑脸,不过也有点难为情,好像委曲了我似的。跟阔绰的福哥比起来,外公的家显得矮小、破旧、寒酸许多。最奢侈的物品要数墙角上供奉的怪异的青铜神像:已经被香火熏得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更说不清是何方神圣,只是从上身袒露的巨乳来看,肯定是樽女菩萨——不时有女人为它上香。外公不但家境清寒,连晚饭的菜色也是格外的简朴,唯有一种腌制的小鱼,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连骨头都化在嘴里。他们管它叫“汁鱼”。据说制法非常简单,:就是把活生生的海鱼放进粗糙的海盐里,用陶罐封存起来;然后埋藏在泥土深处,过了一年半载,等鱼都腌出汁来以后,再从地里挖出来就可以直接吃——味道的好坏,重要的不是材料而是时间,好像造酒那样。外公说:“这坛汁鱼已经埋了两年,不是你们来我还舍不得开。开封后不赶紧吃的话,就会坏掉的。所以你要多吃点。”然而,我实在没有心情吃,我对外公说我们吃不完就带回家吃……这一天下来,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我最迫切的想知道还是先祖建的大房子在那里。我看见母亲正和外公说话,兴致挺不错,我忍不住把疑问倒了出来:“妈,为什么不见我们家的祖宅。” 母亲说:“你们赵家的祖宅不在村里,在海边哪,离这里还有好几里路。宗亲会明天就是在祖宅那里开,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了。听说这次回来的人特别多,我担心阿福那边住不下,今晚你就在外公这里过一夜吧。” “福哥好像挺有钱。”我说。 “那里是他的本事,还不是他爸给的!阿福是四叔公的孙子,阿福他爸和你爸原本是同辈,他爸早几年啊——哦,大概十多前年了吧——扔下老婆孩子偷渡去了香港,以后就一直没有音信,连死活都不知道。这几年上面放开了,他爸突然回来一趟,拿了一笔钱给家里建了一栋新楼。听说他爸在香港那边又娶了一个老婆,还生了几个孩子……” 然而话没说完,母亲突然停下来了,好 第四章 十二岁那次渔村之行在我的记忆如同一次梦幻之旅,它改变了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我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原来我不是这样的——相对于我两个外向的哥哥,我似乎继承了更多父亲的遗传。童年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是九岁以后的事情我还是记得很清楚:我清楚地知道九岁以后的我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不吵不闹,不喜欢奔跑打闹,一双乌瞅瞅的小眼睛好像永远停留在高高的云端上,显得过分的安静和孤独。父亲的失踪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曾经是我所有的乐趣与骄傲——然而一切的乐趣没有了,一切的骄傲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仿佛有人在一夜之间把我的一切都偷走了。我变得异常的孤独和落寞。那时候母亲正为一家人的生计整天忙个不停,根本就没有时间管我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宿舍大院里的同龄孩子见我木讷寡言,名字里又有一个“木”字,干脆给我一个绰号叫做“木头”。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这块木头一起玩,觉得跟我一起特没劲。反过来,我在心里压根就看不起他们,我觉得他们屁也不懂,只知道玩。无所事事的我突然对宿舍大院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情,我不想看见那里的人,那里一切事物。那棵高大苍劲的老石榴树,也仿佛因为没了父亲存在,突然失去了灵魂,怎么看都觉得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更多的时候是跑到离家不远的海滩上看海。 清晨或假日的时候,我时常假装成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那样,一个人夹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悄然走出宿舍大院,徒步穿过一条窄窄长长的街道,穿过一个热闹非凡的海产集市,可以看见一个法国人留下的福音堂,时常有大批的上帝的信徒在那里出入,再往前走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阴暗的神龛,里面供奉着古怪的土地神,模样好像达摩那样印度神像——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路边神龛,由于它被旁边一棵大得惊人的榕树不可思议地裹在树身里,而显得非同寻常,仿佛里面隐藏着非大自然的神秘造化,香火也因此旺盛起来。白天总有许多妇人到神龛前烧香,弄得烟雾弥漫,大榕树下不远处还坐着许多靠占卜福祸营生的神算子;到了晚上的时候,还有许多的黑衣老妇人拿着木屐来到树下打小人。后来我回想起当年的这段不同寻常路途,感到那是一件非常的有意思的事情:原来上帝与佛是邻居。——然后,我走下一个陡峭的杂树丛生的斜坡,便到了一片海滩之上。那是处于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呈月牙形的海湾,三面陆地,月牙的口子直通无尽的太平洋。 海滩上有一片椰子林,长腿高脑袋,一副清高不可一世的样子。我觉得那树有点像我。我靠在它的身上,就好像找到了最好的伙伴。海滩前面的开阔地上是一片平庸无奇的红树林。通常它们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浸泡在海水里,只露头上的绿帽子;当海潮退去的时候,可以看见褐色的树根枝枝丫丫地伸进潮湿的泥土里,犹如一群忘了穿裤子的黑孩子,戴着墨西哥式的绿色大草帽在海边跳舞。总有几只海鸟懒洋洋地栖息在上面,此起彼伏,好不安逸。越过红树林便是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大海。我靠在光秃秃的椰子树干上,一只脚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细碎的金黄色的沙子,眼睛望着高远的天空,任凭海风对我无休止的洗礼。其实我那里有心情看书,我知道我是来做梦的——海边永远是最好的梦工厂,而父亲则是梦的核心。在我的脑海里,父亲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从来就没有离开我,也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不过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悄悄地周游世界去了。 我最喜欢还是早早来到在这片沙滩上来看日出。那海上日出啊!总是那样神秘、宁静;里面有一种叫人热血沸腾的东西。深远的天空,黑蓝的海水,像热恋中男人女人,实在按捺不住,急匆匆跑到没有人知道的远处交合。不经意间,红通通的火太阳出现在天海之间,仿佛是热恋中的火种燃烧起来,燃烧着天空与海水,也燃烧了我的心。我痴痴地望着,痴痴地望着,感觉在黑暗的包围之中太阳不是一个实体,而是空的。像一个深深的洞,一个通向无比光明的洞。我似乎听到有一种声音在说: “到世界的尽头去吧,那里有你在寻找的光明。” 那时我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世界也是圆的,无所谓尽头。像宿命。 那时候广州湾这个海边的小城到处都是没有雕凿的自然风光,城里的居民显得平静而慵懒,和并不算遥远的广州比较起来恍然另一个国度。因此,珍惜那块天然海滩的人并不多。我关于那块海滩记忆最深刻的是,常常看见有两个小老头一大清早就坐在椰树下的大石头上下象棋,他们在石头上刻了一个棋盘。我常常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下棋。其中一个老头终年穿黑衣褂,性格急躁而冲动,棋路大刀阔斧,步步紧逼,有进无退。他总是不停地大呼小叫气势汹汹,做出“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拼命三郎的架势。倘若有人在旁边指指点点,不管那个帮他还是他的对手,他都会毫不留情的责骂起来,直到把那些好事之徒赶跑为止。另一个老头则完全相反,性格谦逊,整天穿着洗得干干净净地白衬衣,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他的言语不多,无论棋局如何变化,脸上依旧显得那样的平静,好像海边的礁石。他总是让黑衣老头先走,然后不管对方如此变化,第一步棋永远是“士四进五”,早早做出一种防守的姿态,好像基本就没打算赢的样子。虽说他们两人的棋风迥异,但从他们战绩来看,可以说是胜负参半,实力旗鼓相当。不过对于我来说,他们并不是难以应付的臭棋篓子——我只有几岁的时候,父亲已经教会我下象棋。虽然父亲也是喜欢下的,但是他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分,不用多久就下不过我了,父亲干脆高挂免战牌。父亲失踪以后,我从父亲的藏书中居然找到《桔中秘》、《梅花谱》、《烂柯神机》这样的古谱,感到大为惊诧,想不通父亲连这样的书也收藏。于是我偶然也会按书摆谱,以来消磨难耐的孤独时光;时常我还会想父亲是不是也有志于此——从我毫不费力就能找到破解他们最得意的招数这点来判断,我自信可以轻松战胜他们任何一位,然而我对谁也不帮腔,一声不哼在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之间的惨烈厮杀——我没有太强的好胜心。那一方面,我并不是担心被那黑衣老头责骂,以至自讨没趣;也不是我想做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些统统都不是!我已经看过了他们无数次的对局,因为在我的眼里,他们两人的表情神态是那样有意思,远比他们之间的棋局精彩得多。黑衣老头每次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魂酣畅淋漓的绝杀以后,总是高高地扬起闪闪发亮的头颅,脸上漾溢着得意自满的喜悦之情,那种“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气魄与神韵,令围观的人群为之侧目喝彩。然而,最让我感到最有意思的一幕,却是出现眼镜老头还有一两步棋就可以完成一次不可逆转的胜利的时候,他总是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似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几乎难人以察觉的痛苦和不安——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黑衣老头,然后沉入无边的深思中,静静的看着棋盘,久久都没有去摸棋子,好像实在不忍心把对方杀死一样。黑衣老头往往能从对手那种熟悉而奇怪的沉默中,嗅到了一种近乎死亡的气息。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起来,最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动自觉的投子认输。我的印象里眼镜老头似乎从没有一次走完最后一步,他的每次胜利都是来源于对手的主动认输。他好像一个历尽世事苍桑看透尘世的隐士似的,使我不得不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崇敬感。真是难以想象,眼镜老头的内心是如何一个平和自然的世界!然而有一天,我看见黑衣老头坐在石头棋盘前久久都沉默不语,一点也不像他的性格。我奇怪地问那黑衣老头什么回事。黑衣老头认得我是常来看他们下棋的小孩,便不无沉痛地对我说,他已经走了,以后再也来不了。我问去那里了。黑衣老头并没有回答。我以为他是没有棋下而难受,我便说我会下棋,不如我陪你下吧,我敢保证你下不过我。我知道下喜欢下棋的人最是经不起挑战,谁知道那黑衣老头根本不吃这一套,突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你那里懂得什么叫下棋的乐趣!”说完以后,他干脆把带来的象棋扔进大海里,然后哈哈大笑几声,扬长而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两位老头。我时常出神地望着石板上留下的纵横交错的空棋盘,心里恍然若失,进而越发感到无聊,心思不知不觉间全都放在天海之间的白日梦幻之中,再也跳不出来了。 也就是说,在不需要上课的时间里,我的时间几乎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各种没有意义的空想。我变得异常的敏感,就算是看见一草一木一石一鸟,也会莫明其妙地联想翩翩。当然了,沉默寡言的我同样敏感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有时候,我发现其实人心才是一个真正有趣的世界。谁能说不是呢,这个世界里,除了人还有什么更让人感动的呢!我开始暗暗地观察周围的人。我常常会用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闲心情研究起他们的表情和举动。相对于大自然抽象的意境,人的表情和思维显得也复杂许多,也虚伪许多。只要注意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许多令人感到不安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我到海边去的时候,路过一家小商铺前,看见一个少妇带着一个几岁大的小孩来买东西,少妇忙着与铺主谈价钱,把小孩忘在一边,小孩乱跑起来,一个不小心,噼啪一声摔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一个男人看见了,连忙走过去扶起了那个小孩。很不幸的是,小孩却“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泪流满面。街道上所有的人立刻看了过来,那种目光带着一种审判式的严肃。那个好心的男人慌张起来,满面的委曲和尴尬,不由自主地放开扶着小孩的手。唉,可怜的小孩失去了支持后,再一次扑倒在尘土里,哭声变得更加惨烈起来。那男人绝望地摇动着双手,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一面转身落荒而逃。尾随在男人的身后是少妇滔滔不绝的叫骂声,和街道上围观人群窃窃私语式的议论不绝于耳。我相信我是唯一看见事情真相的人,我为那个男人感到痛苦,我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为那个好心的男人申辩。可是这样会有用吗?我又是谁呢,谁又会相信像我这样小孩的话呢。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事情那里会有绝对的对与错?或者真与假?我不无悲观地感到怀疑。我默不作声地走开去了。或许对于我来说,只有海边的海风是真实的,海浪是真实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出于对别的孩子叫我“木头”的反抗,或许是出于对幻想中父亲深深的怀念,我突然对“赵汝木”这个名字有一种出奇的反感,我在我的梦幻中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赵游仙”。于是间在我的潜意识里存在着两个“我”:一个是现实中的赵汝木,一个是伴随着父亲周游世界去了的赵游仙;一个是别人眼里木头一样的赵汝木,一个是我心中无所不能的赵游仙。两个“我”并行不悖的、不可思议的活在我的行为里与思想里,我时常也分不情那一个更真实,那一个是真正的自我。——毫无疑问,我更喜欢活着心中的赵游仙。现实的环境越是恶劣,越是不堪,我心中那个“我”就走得越近,也去的更远。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穿着绿色制服、骑着挂有绿色邮包的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恋,每次看见他们总感觉他的身上会带着父亲寄来的信件,冲上去问有没有我家的来信,可是邮递员的回答每次都令我失望。然而我并没有泄气,因为那个可恶的邮递员开玩笑地对我说:“做邮递员是世上最好玩的工作,可以顺着信件的地址周游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最终把信件送到收信人手中。”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觉得邮递员是世上最接近我梦幻中“赵游仙”的职业,也是我认为最美好不过的职业。我甚至发誓长大以后要去当一名邮递员。 然而,随着时间的渐渐走远,父亲依旧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实质性消息也没有。他跟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一样,如同一片跌落河面的树叶,被无情的流水静静地,也是毫不留情地漂出人们饭前茶后的话题。我再也很少听到有人说起我的父亲,无论单位里还是亲戚之间。是的,人性总是健忘的!健在的人总是为生计而太过于忙碌,只会关注眼前的是是非非,谁会为一个人已经消失的人而大伤脑筋呢。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一个人的存在似乎竟然不是以事实为准绳,而是以记忆为依据。当记忆拒绝它的时候,也就等于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存在。好像电脑硬盘里的信息,删除以后等于没有了,永远消失了。我那神秘而可怜的父亲啊,在许多年以后今天,这个世界恐怕只有我还时刻念念不忘地惦记着我的父亲,或许还有我的母亲。那时候,我常常会对着沉寂无言的青天与大地默默地念着: “爸爸,你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不知为什么,我说什么也不相信父亲已经遭遇了意外或不测。我绝不相信。在我的眼里,父亲不可能是个普通的人;事实上也不是,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任何人的眼里,他身上自始至终都蒙着一层不可解释的神秘光环。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父亲的不辞而别肯定由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不得已为之——那谜团般的,离奇的、神秘的、充满浪漫色彩的失踪;以及失踪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迹可遁,这本身似乎已经说明了问题。与此同时,我又觉得父亲肯定会有意无意中留下一些破解的惊天谜团的线索,只是大家没有发现罢了。于是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着想像力的增加,我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愿望,非要把父亲失踪的真像找出来不可。就是这样,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每天都坐在如诗如画的海边,望着天高地远的空洞世界,好像梦游者一般处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没有休止地想入非非,脑子里净是一些荒诞离奇的梦境。 我不断地想起父亲的失踪。我不断地想起由于这个事件的那个关于海的噩梦——它一直不停地重复在我的梦中。我还不断地想起父亲失踪以后的种种传闻——我相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总而言之,为了找到父亲失踪的各种可能性,我简直使用了考古学家一样的严谨和想象力:童年时期那些关于父亲残缺不全的记忆;左邻右舍嘴里谈论的父亲及传闻;还有一些现存的证物,无一不成为我考证的重要线索。然后通过种种的事实加上我无以伦比的想象力,创造出无数人版本不同的父亲形象。我乐而忘返。有时候我清醒过来,绝望地发现最终拼凑出的是一个我感到难以理解的父亲。他跟他那个时代的人如此的不协调,仿佛不应该属于这个时代,更像在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人,或许因为时空的错误使他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然而考古学的最大悲哀却偏偏在此——时间越是久远,越是难以接近事实的原始面目。 当白日梦的日子长久了以后,我自卑认为是不是我脑子不太正常,越来越不敢到人群中去了,越发沉醉于梦幻中。也许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父亲失踪的真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可以继续做梦。 我曾经顽固地认为父亲很可能是一个退隐江湖的侠盗,这是我想象最多的版本——那段时间我正在迷恋金庸武侠小说,其中的影响不言而喻;当然里面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据说父亲十五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带着仅有的几块钱从渔村跑了出去,跑到城里混饭吃。那一次的出走跟这次父亲的失踪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之处,渔村里的人同样是毫不知情,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准备要去那里。直到二十年以后,父亲三十五岁的时候又突然回到渔村娶了母亲,然后带着母亲来到了小城(传闻显然与母亲的说法有出入,我相信母亲并不是结婚后立刻进城的,但是我很难细究这些细节。不知是不是受父亲失踪的打击,母亲对于谈论父亲往事总是兴趣不大)里进了单位,才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老家的叔伯兄弟也是直到父亲结婚以后,才恢复正常的来往联系。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坐在老石榴树下的日子里时常会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无尽的天空,好像上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落在上面,没有拿下来。回想起来,我总觉得父亲依旧活在过去那曾经失落的二十年里,从来没有走出来。 然而,父亲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那二十年光阴到底是如何度过,始终是个的谜团,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的答案;而父亲本人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或许因为父亲那二十年的生活过于奔波和杂乱,以至于后来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描述父亲的那段沉没的历史,甚至包括父亲的叔伯兄弟也无法能说清楚;也因为父亲的失踪,没有了明证的当事人,而变得格外的神秘和混淆不清。我所能听到流传众人口里的说辞听起来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反正就是众说纷纭,不知道相信谁更好。——隐隐约约的,我只是知道父亲为了生活吃许多的苦,码头搬运工、板车夫、鱼贩、米贩,几乎什么事情有饭吃他都干过。还听说有一段时间,父亲真的跑过几年的船,去了许多遥远的地方。这些,都是相处多年的单位工友们从父亲不多的语言里推测出来的——虽然说听起来复杂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毕竟经验是不可能吹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我始终无法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经历,与我记忆之中那个诗人般气质的父亲联系起来,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好像他们说的另一个人。 不管那些复杂的经历是否属实,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我已经无法从父亲的身上找到蛛丝马迹——除了父亲对那段历史自始至终的讳忌莫深,令人深感怀疑以外。唯一使我感兴趣的是,父亲那神乎其神的开锁绝技到底从何而来。我总觉得那并不是靠天分就能解决的问题;父亲的失踪肯定与此有着莫大的牵连。记得有一天我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 “爸,你是不是以前在修锁铺做过事。” “没有”父亲说。 “如果你没有跟锁匠学过,为什么可以你不用钥匙也能把锁打开?我到前门街上看过,那里的锁匠还不如你,差远了。” 我的话里带有几分丛恿的意思。我想父亲下班以后,其实可以在前门街上摆个门面,把那里的锁匠统统都赶跑。父亲看着我,好像想说什么,后来又想了一想,什么也不说了。他只是摸着我的头,有点感慨地说: “你还是好好读书吧,开锁是没前途的。”或许父亲认为我还太小,说了我也不会明白。或许父亲对谁都一样,根本就没有说的打算。所以直到父亲失踪,我也无法揭开父亲开锁绝技的秘密。我觉得多多少少也是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 很难说清为什么,我始终觉得父亲最后那句话多少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在所有人的印象中,父亲都是一个修理锁的绝顶高手。他替别人修过无数的锁,然而他从来没有在上面赚过一个铜板。我想:如果他想靠这门手艺去赚钱的话,这并不难事,绝对比这个小城里任何锁匠都要干得出色。然而,父亲始终拒绝自己变成了一个锁匠——这本身就是很耐人寻味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并没有说“修锁”,而是说“开锁”,我甚至思疑在父亲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修锁”这个概念。可惜当时我没有领会其中的内涵,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一个是“修”,一个是“开”,虽说只是一字之差,却有天渊之别,仿佛里面大有文章,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玄机奥秘。再说了,一个人身怀绝技却又始终甘于平淡,不愿显山露水,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其中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估摸着,父亲年青的时候肯定在江湖上混过,而且那种专做无本生意的妙手盗贼——在这座远离中原大地的偏僻的海边古城,总是显得过分的平静和安逸,有点像深不可测的大海,向来就不会缺少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人物。在传说中,这座小城里曾经有个叫“边城刀客”的、有个叫“天涯草上飞”的、有什么叫“海上贼王”的……诸如此类的人物数不胜数,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是从那里来的,谁也没有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严格的意义来说,那些传奇中的人物仅仅是活在小城土著居民的嘴唇上。也就是说,我认为父亲那手叫人目瞪口呆的开锁绝技自然是道上的师傅传的。虽然说认定自己的父亲是个盗贼,并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然而年少的我总会辩护地想:那怕父亲是一个贼,也是一个义贼。我有足够的理由坚信以父亲淡泊名利的性情,断然不可能是坏人;就算是贼,也绝不会做出叫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肯定是个有仁有义的侠盗。也许到了父亲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到“开锁是没前途的”;从此淡出江湖,最终度过了十一个年头平淡的生活。然而江湖之深,也不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的。特别像父亲这种绝非泛泛之辈,想脱身更是难上加难。常言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一点完全可以想象,父亲失踪的时候才四十六岁,还是年富力强,还是做事情的时候,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上十年光阴已经实属不易。总会有一些人并不想父亲就这样离开,总会有一些事情在外面的世界里等着他的。也许父亲这次离奇失踪事件的背后,就是他重返江湖的第一步。 如果这样,我觉得所有的事情就得到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我应该承认,好像“侠盗父亲”这个想法的确有点异想天开,以至于有时候我也不敢相信它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我为自己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而深感自豪。我梦想着父亲总有一天会像那些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一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样沉醉在“侠盗走天涯”的奇幻梦境里,不停地想象着父亲出走以后各种各样可能的遭遇,我仿佛看见在传闻中见过父亲的广西和云南那些地方上,驰骋着父亲神出鬼没;后来又加入父亲海上的经历。就好像一部自编自导自演武侠电影或者一部小说,每一天我都会在同一个故事版本里添加新的情节和新的元素,使故事变更加惊心动魄;更加曲折动人;更加扣人心弦。在我幻想中的那部电影或小说里,主角的名字也叫赵游仙。也就是说——到了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故事主角到底是父亲,还是我自己。 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后,父亲依旧音信全无。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随着对于父亲失踪前后种种事实的不停地了解,随着我读的书越来越多,我似乎感觉父亲失踪的原因可能性也越来越多。除了“侠盗父亲”的念头不断出现,我仿佛还看见了无数个不同形象的父亲在我脑海里翻滚,那些父亲总是以不同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的面目的出现。当我在梦境中无数次认为已经接近真像的时候,事实却告诉我真像依旧那么遥远。好像卡夫卡的城堡;好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好像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我耗尽了所有的心思和力气,始终无法揭开它的真实面目。这使我在现实中感到无比的失望与沮丧。 我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像父亲,喜欢有事没事都望着天空的远方,似梦如真地过着日子。我的心情也变得像大海一样变幻莫测,有时候风平浪静,有时候雷电交加。最灰暗的日子里,我会想到死。我时常感觉做人其实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生与死,基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跟那些已经平静地躺在坟墓里的人比较,活在这个世上人反而显得更痛苦,无端端要忍受着更多的不安与无奈。或许父亲早已经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的失踪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愿,而是一个纯粹的意外事故。不管怎样,我想也未必一件坏事:当一个人静悄悄地来这个世界,经历了这个世上应该经历的 第五章 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一个平常的夏季夜晚,月亮早早挂在宿舍大院那棵老石榴树边上。天气非常炎热,树下除了我还有几个人在乘凉。我没有跟他们坐在一起。我静静地坐在树上没人的那边,如痴似梦的思念着父亲。我看见马吉林步履漂浮,东摇西晃地向他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用响亮的东北口音在骂人。声浪一阵简直是高过一阵。只听见他骂道: “我操你妈的,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们这些王八蛋还穿着开挡裤,算个球啊!想不到现在跟老子来阴的,今天老子跟你们没完……” 我不知道他在骂谁。然而我敢肯定他又喝了许多的烧刀子,那种场面我见得太多了。 我隐约听见乘凉的人群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宿舍大院的拆迁和分房子的事情,声音如同夏天的虫鸣声——听得见,但听不清。当马吉林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大家用一种奇怪的沉默注视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之外。那些胆怯的细碎的虫鸣声又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马小兵捂着脸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我听见你爸又在喝酒骂人了。”我说。 马小兵比我小二岁。他从小就把我看成他最好的朋友,他总是无私地信任我。然而我并不那样看,我时常对这份绝对的信任感到迷惑不解,甚至可以说时至今天我也无法理解。某些人与某些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解释的情结,像樵夫与大山,像渔夫与大海。马小兵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来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乱画。 “你爸又打你了吧。”。 他满肚子委曲似的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我这个童年时期唯一的朋友,我只好另找一个话题: “听说这里要拆了,这棵树也要砍掉,在上面盖一栋高楼,真点舍不得。” “唔。”马小兵再次点了点头。 “我家分到单位里山边的旧楼去了,听说那里以前可是当官的住的地方,就是旧了一点。你家分到哪?” “我家也是分到那里。”。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是邻居。” “好是好,不过……”马小兵停了下来,把手上的小石头扔得远远的。“不过我爸说他死也不会搬到那里去的,他还想住这里。他还说这里的新楼盖好以后要比山边的旧楼好得多,能够看见到海景。最近他为了这件事,老是喝酒骂人,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今天晚上他在外面好像喝得特别多,回到家里又喝了起来。刚才他看见我在旁边走过,也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是一巴掌,好像是我惹了他似的。” “是啊,听说新建的海景大楼将来都是当官的在这里住,那有我们的份。唉,以后想去海边上玩就远了。 我也沉默了。那天晚上在老石榴树下两个天真的孩子失去了他们应有的童真,不可预期的未来的想象使他们久久地沉默,谁也再没有说话。那是自从父亲失踪以后,我第一次触摸到现实的残酷,好像手指触摸到利刃的刀锋一样,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抬头望着头顶上的石榴树,心里感到无比的郁闷。就连那棵已经说不清岁数的老石榴树,仿佛已经知道它的生命快走到了终点——在亘古不变的月色下,微风吹过,几片枯黄的叶子百般无奈地飘落下来,透出无尽的凄凉与落寞。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马吉林正像他的姓名那样出生在大山大雪的东北,全身上下长得什么都长,手长脚长,连脸也像马脸一样长而且棱角分明,足足比我的父亲高出一头。马吉林家里墙上高高地悬挂着他年轻时当兵的照片: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帽,口袋上整齐地扣着一排军功勋章,他的双眼像大阳似的闪闪发亮,格外的英俊威武——我很小就知道马吉林是立过累累战功的战斗英雄。我的父亲在单位里没有什么真正朋友。如果硬要找一个出来的话,当然非马吉林莫属。我无法确定马吉林算不算父亲的朋友,因为父亲对于马吉林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但我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特别,不像一般工友的关系那么简单。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马吉林老是喜欢在晚上拉着父亲去他家喝酒聊天。他们的友情就像老酒一样,看起来非常浓烈,然而我不敢保证下到肚子后排出来的是什么。我常常也跟着父亲去过马家,马吉林也很喜欢我去他们家玩。于是,在马吉林家里我认识了两个对我的童年时期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马家的两个儿子:马大兵和马小兵。当然那是后话。马吉林和父亲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喝酒的那个场面总是特别有趣:他们像南方人那样喝酒,各自喝各自的,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想喝就不喝,谁也不逼迫谁。张吉林总是大杯的大杯的往嘴里倒,像喝水——那时我对这位脾气暴臊的东北大汉有种说不出的敬仰之情,我认为真正的男人汉就应该像他那样!然而,我的父亲显得温文儒雅许多,小口小口地呷,好像不是在喝酒,像是在品茶。两个人都不太喜欢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仿佛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喝高了以后情况就很不一样了,张吉林的双眼圆睁杀气腾腾,长长的马脸变成威武的关公一样红通通的,话也多起来,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父亲是一个醉酒也不会脸红的人,但是他的脸色会渐渐灰暗起来。他会沉默不语,一副似听不听的样子。他目光也变得更加忧郁,更加悠远。两个人醉酒后的那种感觉真是很奇特,一点也不像在交谈,更像一个人在独处——对方变成自己的影子,变成了另一个我;捧着酒杯自己对着自己说起话来。 我和马小兵在树下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到了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哭得我心都酸了。接着,传来的是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人潮的叫嚷声……那种混乱不堪的情景,在我关于那座早已不复存在的宿舍大院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午夜出了地震,大家纷纷走难时才会发生。我习惯性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外面去。大院的空地上早已经黑压压的全是人,似乎整个宿舍大院的人都起来了,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在天空中弥漫开来。众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那一刻我的心情有点怪,我感觉星星是蓝色的,月亮也是蓝色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那种怪异的感觉从那天以后,好像在我的身上种下了种子,每当我遇到不安时,又会再次生根发芽,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马竟为房子的事吊死了,……唉,真想不到!” 隐约之间,我听到人群里有人这样低声说道。那无比悲痛的哭声正是从老石榴树下传来的。好奇心使我努力地从人群中挤了进去,我看见马吉林直挺挺地躺地上,长长的马脸变得更长了。他脸色暗淡无光,充满血丝的眼睛并没有合上,死鱼一样凸出来直直瞪着蓝色的天空,好像跟谁过不去似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像马吉林这样一个硬铮铮的铁汉就这样死去了——记得几个小时之前的马吉林那张红通通的关公脸还充满了生气,他挥动着有力的双臂,犹如天神般摇摇晃晃地从我身前走过。然而此时此刻,一切对他来说都结束了,生命的气息彻底离他而去。马小兵的母亲——一个眼睛很大,目光里充满了苦口婆心的善意的女人,还有他瘸腿的姐姐马红旗,不约而同地扑倒在马吉林身体上不断地嘶叫与哭泣,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两个女人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她们的脸上和身体语言上都表现出一种极度的、超乎异常的痛楚与哀伤。然而马吉林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像被雷电击倒在路中央的老树躯干,随意任人推拉也不会有任何反应。长得像马吉林那样强壮如牛的马大兵站在父亲的尸体旁不停地颤抖。他双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里充满愤怒的火焰,好像随时可以杀人——宿舍大院里谁都知道他不是好惹的。我的朋友马小兵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好像还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远远地站那里不敢靠近,一脸怯生生的样子,形同风雨中受惊的小鸟。许多人对着那棵多年的老石榴树上指指点点,好像那棵树就是凶手一样。我顺着他们指引的方向,看见树杈上高高地悬挂着一根绳索,围成一个圆圆的洞,犹如毒蛇般在风中微微颤抖着……猛然间,我感到一种阴风阵阵的感觉,我的心骤然收紧起来。观望的人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阴影所屈服,丧失了往日自如的神情,一个个都显得格外的异常:他们鸦雀无声,似乎连喘气也不敢,脸上充满了庄严肃穆的表情。他们仿佛担心无意间惊醒躺在眼前那堆已经永远也无法动弹的死去的大肉。 我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结束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这种非正常死亡的场面使我目瞪口呆,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感,在那瞬间牢牢抓住了我,把我淹没了,把我覆盖了,好像一双无比巨大的魔手……我似乎看见张牙舞爪的死神在黑色的阴影下向我扑了过来,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的可怕。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我的父亲:父亲他会不会像马吉林一样死去了,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好像原始森林里那些死去动物。他的皮肉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白森森的骨头。眼睛的地方是两个深深的洞,再也看不见忧郁,然而依旧是那样的沉默,依旧是那样深不可测。我被我的想象几乎吓傻了——自从父亲失踪以后我作过无数个假设,但是最后结论大致都是相似的,父亲还是活在某个无人知道的地方。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我突然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我完全笼罩在父亲已经死去了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仿佛眼前那呼天抢地的哭泣声再也不是为马吉林而发,而是为我的父亲。恍然之间,我分明看见扑倒在那毫无知觉的尸体上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就在我的思想完全进入某种不知所以的迷惘状态中的时候,一只无比温暖的手,太阳一般温暖的手,掩住我的双眼,把我从死亡的阴影里拉了出来。我回过头来,看见了我的母亲。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说: “不要看,快回家睡觉。” 我慢慢地向外挤出去。然而母亲没有走,她留了下来。我似乎感觉现场那种犹如冰封一般的阴郁气氛中,母亲是唯一没有失去常态的人。母亲固守着她常有清平沉稳,她不知从那里找来一块洁净的白布,把马吉林从头到脚覆盖起来,然后用最大的同情心安抚着两位由于极度伤心而无法把持的女人。就这样,我童年时候最敬畏的人用一种最让人生畏的方式死去了。在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的眼睛里,马吉林近乎悲壮的死去带给我的巨大震撼,绝不异于西楚霸王乌江拔剑自刎。 然而事情显然没有结束,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样使我感到意外。马吉林的大儿子马大兵是个不折不扣的、无恶不作的街头无赖和恶霸,他的手上与身体上有数道不明来历的、穷凶极恶的伤疤。他那些数不清的恶劣行径,使他成为宿舍大院里的人在背后暗暗诅咒和唾骂的对象。可是,从自他父亲马吉林自缢身亡后,他似乎一夜之间完全忏悔了——他父亲的死去给他带来的重生的机会,他用他擅长的方式导演一场反腐败抗强权的荒诞闹剧,最后出人意料地获得近乎完美的成功。我觉得那是一个神话。 就在马吉林结束自己生命的第三天上午,当机械厂职工像往常一样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他们惊诧地发现尾随着他们身后还有一支浩浩荡荡的、奇异无比的队伍。年仅十七岁,高中还没有毕业的马大兵脸色凝重地走在队伍的前面。他手臂缠着黑纱,双手捧着放大了的马吉林年轻时候的军功照。照片真人大小,套着深色木纹的边框,上面垂着八字型黑纱球。马小兵双手捧着马吉林的神主牌位跟哥哥的身后——我感觉马小兵的目光有点茫然,好像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马家兄弟的身后有四个同样神情肃然的大汉抬着一口棺材。马吉林的女人和马红旗,还有马家的一大批亲朋好友披麻戴孝地跟在马吉林的灵柩后面哭哭啼啼向工厂大门走来。还有人抬着大大的花圈,还有人不停地向空气中抛撒纸钱,还有刺耳的哀乐伴奏,还有时断时续的鞭炮声,还有光头的和尚在念经……这支庞大而有序的队伍用一种近乎肆无忌惮的气势向着大门走来。看门人武正伯尽忠尽责地试图去阻挡。然而当他看见马大兵大义凛然的脸孔,还有马家的女人憔悴的、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突然心软了——当然这是武正伯后来的说法,到底是心软还是胆怯,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看门生涯中最离奇的一批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闯过他把守的大门,直奔办公大楼三楼的会议大厅去了。 那天早上我站在工厂大门外看了一会就上学去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是听别人说的。当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群熙熙攘攘走进会议大厅的时候,发现里面早已面貌全非。马吉林的灵柩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那张长长的会议桌。会议室椅子不知搬到那里去了,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沿着墙边放着一个个车轮大的白色花圈。马吉林的牌位堂而皇之地矗立在主席台中央,前面的小香炉里点着香火,两旁还有胳膊粗的红烛扑嗤扑嗤地喷着红艳艳的火。上面墙上悬挂着马吉林的遗照。两边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无良贪官祸国殃民;下联:功勋英雄死不瞑目。横批:天理难容。一色斗大的墨字,字字触目惊心。 谁也没有想到马大兵从那里来的勇气和智慧,竟然在倏忽之间把单位的会议室变成了马吉林的灵堂:里面有招魂那种叫人心酸的哀乐声、有超度亡灵那种千古不变的喃喃诵经声,还有凄惨的哭泣声、恶毒的咒骂声、义愤填膺的助拳声、像老鼠窃食一般的私语声……此起彼伏,一阵松接一阵紧的样子,活脱脱的一出人间悲喜两重天的音乐剧。各种声音绞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尖锐的、刺耳的喧嚣声。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从另一世界都听见。马家的人还颇具幽默感地给所有的邻居、工友以及亲友发出讣告,请他们来参加追悼会。地址那一项赫然醒目地写着:机械修理厂办公大楼三楼会议室。 机械修理厂有三个厂长。厂长姓汪,主管全面事务,另外还有两个副厂长,一个主管行政姓严,一个主管生产姓李。从自马吉林吊死以后,汪厂长和主管行政的严副厂长一直托病没有上班,单位里只有主管生产的李副厂长在场。李副厂长看见事态已经超过他所能控制范围,而管事的那两位厂长死活也不愿露面。于是他偷偷地打完报警电话以后,拍拍手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直接跑到车间里去管他的生产去了。一句说到底,作为主管生产的厂长,跟马吉林是多年直属上下司关系,多少也是有感情的。据说他跟马吉林一样也是军人出身,他对这次拆迁分房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也他是一个不太喜欢管事非的人。 也不知道是那副厂长通知太晚还是警察局离得太远,几个警察过了很长的时间后,才慢慢悠悠地赶到闹事现场。警察同样发现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原因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问题的性质似乎悄悄地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已经不再是马吉林一家人的事情,演变成所有分不到好房子的职工们共同的事情。大家不约而同组织起来,给了马大兵最强烈的、最有力的支持。他们站在楼上高喊着“还我公平,还我房子”、“无良贪官,天理难容”的口号,场面一片混乱。时到今天,我依然无法清晰了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不是马大兵早就预谋好的,还有事件本身就极为恶劣,只差没有人挑头。从马大兵过往的经历来看,我认为预谋是有可能的,毕竟他曾经是红卫兵里出名的小头目,宿舍大院里许多人对他的仇恨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管怎么样,马大兵大胆的行动里毕竟带着某种程度的正义成分,就好像点燃雷管上的导火索,烧到了许多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痛处,有意无意间引爆了一次非正式的罢工行动。警察觉得这事情好像似乎不该他们来管。他们向上面报告以后,向武正伯借了一张板凳,大模大样地坐在远处笑着看热闹。武正伯也是偷偷地乐了,因为事情闹得越大,他感觉自己的责任就越少。 许多参与事件的人事后说,其实当时他们并不相信会有什么效果,也不会抱有什么幻想。天底下从来没有胳膊能拧过大腿的那回事,做法简直太疯狂,近乎胡闹,将来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他们又说,看别人在街上打大力神拳还要鼓鼓掌,何况撞上了这样千古难遇的奇事,不做些什么怎么行呢——不闹白不闹,好歹图个痛快。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应验了现代流行的一句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这个向来生活节奏缓慢、办事效率低下的地方小城在那次事件中的表现却一反常态,有专案小组立刻奔赴现场办公,调查马吉林的死因以及房子的分配问题,并当场宣布与事件有牵连的汪、严两位厂长即时停职协助调查。闹事的人群终于散去了。事后所有人都感到奇怪,恍如梦中,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竟会发生在身边——这是他们活了多少年来从没有见过的事情。他们纷纷相互打听,可是其中的内幕始终显得格外的神秘,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就连马大兵本人也没有说什么,以至于引发了多方面的猜测。他们开始对马大兵另眼相看,认定小小年纪的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在事前已经把一切关节都打通透了。然而对于这件事情,我并不认同那些神化马大兵的言论,我认为马吉林悲壮的死固然是关键,微妙的时局因素似乎是关键中的关键——毕竟人们刚刚从一场带有毁灭性的政治龙卷风里走出来,到处是满目苍桑,到处是人心惶惶,同时也是处处充满了发财的欲望和美好的然望并存的景象,急需一种新鲜的稳定,而这座海边小城的民风向来就蛮横,村落之间的械斗家常便饭,现在连城区也闹起了来,那还得了——我怀疑与此有关。马大兵似乎并不满意,他把父亲的灵柩抬回宿舍大院,放在父亲吊死的老石榴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于是间,宿舍大院里日夜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亡气息,直到许多年以后也没有散去,但是从来就没有人敢说什么。 进一步消息在两天后出来,说:证据显示汪、严两位厂长在分房过程,的确存在着严重的循私舞弊的行为,已经撤职转交有关方面查办,房子的分配问题将按“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重新分配。许多的鞭炮声在宿舍大院里响起,说不清是那家人放的。还有许多妇人悄悄在午夜的时候,带着纸宝香烛之类,到老石榴树下马吉林的棺材前焚烧。与此同时,马家也得到明确的暗示,新的分房方案里他们家将得到一套面向东南海景单位。然而,我家在这场风波中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最终还是按原计划搬到半山的旧楼房去住。也许因为事件过程中,母亲一直坐在家里没有参与,也不让我们三兄弟参与。得到最后的结果的时候,我看见母亲依旧平静,好像早已经知道一样。显而易见,有人想快一点让马吉林的尸体尽快得到处理,而不是长时间地停放在宿舍大院里。可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又听到另一番言论说,汪、严二人其实比窦娥还冤,根本就不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并没有从那里捞到额外的一分钱,只不过有点懦弱和倒霉罢了。那个年代的空气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是污浊的,说不清也道不明。 第六天的清晨我背着书包准备上学,走过大院时再次看见许多人静穆屏息地伫立在那里观望。马家的老小家早早就坐在老石榴树下哭了起来,一辆黑箱车载上马吉林那具令人不得安宁的躯体从围观的人群中突围而出,坚定不移地开往那个人们平时说话都不愿提起的晦气的地方。一个骚动的灵魂终于归于平静了,一场闹戏的风波也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平息了。这时候,我仿佛听见沉闷压抑的宿舍大院如释重负地深深喘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好像一切终于过去了。 然而,对于我来说好像什么事情才刚刚开始,我的脑海里有一种混沌初开的感觉。那天早上,我走在上学的路上,脑子就是这样不断地回想起马吉林死时的面容,回想起马吉林死了以后的种种事情,心里猛然后怕起来。没有过多久,我的理智完全混乱了。我下意识地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除了我沉迷的那个梦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些并不是我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东西,好像海水的暗流一般流动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好像天空里的灰色物质一般远离我的视线之外。我已经能够感觉到它们存在我的身边,但是当我试图去捕捉它们的时候,我却发现无法做到这一点。那时候我突然被一种绝望的情绪完全左右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人活在世上竟是这样的了无趣味。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想起了我的父亲。“也许最美好的东西并不在这里,在远方,在太阳升起那么遥远的地方;只有那些像父亲那样勇敢得的人才能到达。”我不无天真想道。 实际上,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马吉林抗争式的意外死亡,使海边宿舍大院里的海景楼新居的拆迁重建工作变得漫长而多灾多难起来。先是海景楼新居名单的问题;名单争到了名字,那些员工还是不放心,说什么也不愿搬离海边宿舍大院,宁可住进工地旁搭建的临时宿舍,也要天天守在那里,好像搬了出去就永远也回不来似的。总而言之,各种各样口角纷争层出不穷,新的主持者敏感得不得了,出了芝麻大的事情也是“一等二看三通过”,足足扰嚷了近一年多,事情才告平息下来。像我们家这样分不到房子的部分员工,将要无奈地向居住了二三十年的老地方说声再见了。 大搬迁之前的一个晚上,海城天空下炎热难耐。将要到来的大事使宿舍大院里每个人都好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般坐立不安,格外的浮燥。我感到百无聊赖,又到工厂门口找武正伯聊天,听他讲故事——那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武正伯是个多年前已经丧偶的鳏夫,这个孤独的老人长着瘦脸猴腮,形象极为不堪,然而他的见闻似乎极广,口才也了得。看门人这种职业等于时刻在跟时间作战,跟孤独作战,他当然欢迎像我这样的忠实的沉默的听众时常来陪伴他度过漫漫的长夜。在他的嘴里我听说了无数关于海城‘红友’的故事——这座过去的岁月里时刻充满了江湖匪气的边远海城里,一些犹如武侠书里的刀客恩怨情仇的故事,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然而在那个即将分别的夜晚,武正伯这位见证了宿舍大院几十年风雨变迁的看门人并没有给我讲叙那些飘渺的、遥远的血色故事,而出人意料地谈起宿舍大院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谈起了死去的马吉林的过去……中国人信奉死者为大,身后莫论是非功过,正所谓“一抔黄土掩风流”。然而,这点似乎并不是武正伯的人生信条,因此马吉林生前的风流艳事也没有因他的死去得到掩盖。那些事情仿佛已经在武正伯的心底里压抑了许多年似的,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他的谈兴完全可以用“滔滔不绝”来形容。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刺激起他如此高昂的兴致,或许他想在我的面前夸耀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同时又肯定了我会替他保密。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无情分别,至使相处了几十年的邻居们嘴巴也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或许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隐情。当我回忆起那天晚上去找他的情境,总有点鬼使神差的感觉,不仅他叙述的兴致高昂,更难得的是在他漫长的叙述过程中居然没有人来打扰。武正伯的叙述里总是带着某种猥亵的趣味,好像一个尝尽异国情趣的老水手回忆陈年韵事那样。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马吉林随部队南下追剿残余的国民党 第六章 过了不久以后,我家搬出了宿舍大院,搬到离海边很远的位于近郊的一个单位旧楼里住下了。那座犹如村落民居的一般职工宿舍大院也随之烟消云散,三栋先后建起的巨大的海景高楼取代了它。然而,我的记忆始终没有完全搬出宿舍大院那个平房的年代,许多年后的今天,它在我的记忆里甚至变成了像我先祖建造的海边老宅那样谜雾重重的地方。毕竟是解放后才由各方面人士临时拼凑起来的,有当年农民;有退伍军人和政府指派的文官,以及他们的亲属;还有一两个不得意的海外归来的读书人,英语说得特别的溜;还有很多说不清身份来历的人物。他们好像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院里,使它成为近乎三教九流龙蛇云集的那样一个地方。时常,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院子里的人夏日里在老石榴树下乘凉的那些时光,回想起防地震时大院大家不分你我地挤在院子的空地里睡觉的情境,回想那里发生过的许多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那些人啊,事啊,比电视连续剧里的故事还要动人千万倍,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唉,毕竟是老一辈人的故事了,不说也罢。不过在宿舍大院长大的那批孩子里,我的印象里最深的除了我的大哥汝森和二哥汝林以外,还是马家两兄弟马大兵马小兵,或许还有主管生产的李副厂长的女儿李艳梅。他们就好像我孩提时期和青年时代的影子,一直活在我的记忆深处。 远在大陆南端的雷州半岛上夏天总是雷声阵阵,台风不息,当地人也像天上的雷神和风神的影响,性情冲动而好斗,对于暴力有着某种难以解释的偏好。村落之间的械斗像永不落幕的舞台剧,时常在乡里田间展开;甚至走在街头上,如果看见有人一语不合便拳脚相向,那也是家常便饭见怪不见怪的事情。仿佛这块红土地注定是滋生恶棍的温床。从小时候起,我从武正伯那张永远不知疲倦的嘴巴里,听说了太多关于这座海边小城以及周边城镇那些恶名远扬的恶棍的故事。美国的西部滋生了牛仔,南美洲的高原上滋生了刀客,这片红土地同样滋生了类似的一批人,他们被人笼统地称作“红友”,就是“名声很响的人”的意思——其实,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一些有名气很臭的流氓而已。一般的人家总是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他们,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然而,在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的眼睛里,他们是近乎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对于那些久远岁月里出现过的“红友”,我的印象更多是停留在武正伯叙述中,什么样子我并没有见过。然而与我同时代成长的那些“红友”,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记得那个时代文坛上正流行着顾城的诗歌,对此同时代“红友”却有另一番解释。他们认为应该是:黑夜给了我明亮的刀子,我用它来寻找光明。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头上留着披肩的长发,身上穿着改造过的、长长的、喇叭型的绿军裤,腰胯之间藏着闪闪发亮的自制小刀,操着一口难懂的黎语或白话——那是一些独特的行话,而且会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更新。他们总是四处游走,伺机滋事,或许为了面子,或许为了女人,或许为了地盘,甚至为了一些近乎理想主义的非物质利益而大打出手。反正一句话:他们觉得自己活得很过瘾。 与那些过了气的“红友”不同的是,与我同时代的“红友”大都是从学校里成长起来的。从我开始上学的那一天起,就知道学校里的学生分成两派,一派是说黎语的原著生,一派不会说黎语的移民生——好像我家和马吉林家那样,不是正宗的本地人,都是从外地移居到这个海边小城的,我们都不会说本土的黎语,只会说通用的白话和普通话。正如任何时代、任何领域的本土与外来两股势力必然的争斗那样,蓝天绿地,泾渭分明。两派学生在学校门口或大街上的斗殴与伏击的事件时有发生,大都是恩怨报复、争风吃醋、以强凌弱之类的勾当。然而貌似强大的原著生并不像潮汕人那么团结,他们来自各自的村落;而村落与村落之间的仇恨往往根深蒂固由来以久,所以他们内部的争斗似乎在所难免,以至于原著生的小团伙人数一般不会太多,这也给了移民生团伙崛起的机会——相对来说移民生团伙就团结许多,人数也庞大许多。马大兵正是当地为数不多的说普通话的移民生团伙的首领,移民生之中最大牌的几个“红友”之一。马大兵的那些兄弟都铁路干部的子弟,这可能跟他父亲马吉林的军队背影有关。跟他父亲嗜酒如命不同的是,马大兵更喜欢抽烟。他长着厚厚的有点下垂的嘴唇,很少笑,使人感觉他不抽烟时,嘴里也像永远叼着一根不灭的香烟,加上一副恶狠狠的目光,仿佛天生就是当恶棍的材料。马大兵当年红极一时,他的那些传闻中的劣迹可谓家喻户晓——其实这个充满了勇气的孩子开始时,还是挺有理想和人生抱负的。当马大兵还是一个红卫兵时,已经表现得非常活跃和上进。在那场史无前例的非暴动的政治运动中,马大兵迅速找到成为英雄的舒展舞台。他听从上面的指示,领导着一批红色的小不点们不顾一切地冲进那些所谓的“坏人”家里“打、砸、抢”。可惜他出生得似乎有点晚了,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回事,那阵风已经刮过去了……然而,这并不等于马大兵的英雄梦就此结束了,他顺理成章地从台面上滑到黑暗的角落,成了一名恶棍。那时候,属于“红友”的那个圈子完全是由有村落背景的当地人把持,马大兵充其量只是狠一点的角色罢了,时常还是要看别人脸色来行事。张爱玲说得好:出名要趁早。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年仅十三岁,年轻气盛胆大妄为的马大兵拿着一把自制淬火的大砍刀伏击比他大好几岁的、大名鼎鼎的红友“草蜢仔”,连砍二十一刀,砍成终身残废。他因此进了派出所,然而没有过多久就放出来了。好像只要不死人,就不会有事一样。结果这件事情使马大兵名声大振,他得了一个绰号叫“杀人兵”。马大兵非常反感这个骇人听闻的绰号。曾经因为有人这样叫他,他感到了极度的污辱,奋不顾身地追了别人九条街,然后打了那人一顿,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当面那样叫他了。然而这个绰号还是迅速传开了,每当打架时,只要有人喊道:“杀人兵来了”,那些跟马大兵有嫌隙的人立刻闻风而逃。许多仇恨他的人想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但也有更多的人——特别那些饱受欺凌的外来移民的孩子们——往往把他视为英雄,舍命地追随他。据说马大兵屡次遭到报复性的伏击或者后起之秀的挑战,然而凭着父亲遗传的魁梧身材和勇猛强悍,他几乎每次都能安然地度过。只是手上和身上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几处可以用作夸耀的伤疤,脸上一点疤痕也没有。 然而,那些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我从来没有机会见过马大兵动手打人或拿刀砍人。他在宿舍大院里除了形象比较刺眼、进出比较招摇之外,其实并没有多少值大书特书的劣迹。尽管如此,宿舍大院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害怕他,都不敢轻易得罪他。或许,我大哥汝森是一个例外。我大哥比马大兵大一岁,长得有点像我三叔,黑而壮,好像常年出海的渔民;不过马大兵比我大哥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们俩的命运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可解释的联系。从小学到高中,他们俩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原因是我大哥七岁那一年得了一场大病,所以晚了一年才去上学。我大哥身上似乎完整地保留着我们家族那份孤寂的本能——他谨慎地跟这个世界保持着某种距离,从不打架和闹事,也不合群,始终处在局外人和旁观者的角度,游离于时局之外。他对于马大兵崇尚的和干的那些事情统统漠不关心,也从来不跟马大兵“铁路帮”里的人来往。然而我大哥偏偏跟马大兵这个人见人怕的“红友”,维持着某种微妙的、颇具神秘色彩的友情。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格外的特别:有时候两人攀肩拍背,有说有笑,像亲兄弟一样亲密;有时候迎面相遇,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恍若多年的仇敌。总而言之,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若即若离,像一对充满怨恨的老夫老妻。 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和大哥喝酒聊天,大哥无意中谈到了他与马大兵之间童年时的一件往事:大约在马大兵十岁左右,有一天他带着几个朋友,在家里把宿舍大院邻居一个同龄的小女孩脱光了,然后骑了上去,在上面纵横驰骋,好像表演似的。马大兵的朋友们后来也先后骑了上去……当时大哥也在现场,大哥说他没有走开,不过他并没有骑上去,只是站在一旁观看。而那个女孩并不是被迫的,她为了马大兵,心甘情愿地让那事情发生了——我已经想不起那个邻居的女孩是什么样子了,因为大哥说没过多久那家人就搬出宿舍大院了,当然搬走跟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是孩子们之间的秘密,大人根本就不会知道。大哥说起这件事时,有一种不无唏嘘的感慨。我相信以大哥的为人是不会说谎的,我更相信使这件事情对于大哥与马大兵之间友情有着重要的心理影响。然而,时至今天我也没有搞清楚,我大哥到底是如何理解当年与马大兵之间的这段不寻常的友情。 不过,我知道他们之间的彻底决裂发生在高中最后一年。十八岁的大哥和十七岁的马大兵打了一架。他们之间打的那一架,在宿舍大院的孩子嘴里得到了无限度的夸张和渲染,几乎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严格地说来,并没有任何人亲眼目睹这场充满震撼力的“朋友之战”。传说中那是一场真正的纯粹男人之间的决斗,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没有帮手也没有武器——唯一的武器就是不戴拳击手套的拳头。也没有裁判和观众——裁判和观众是天空、大地和他们自己。也没有人知道最终胜负——事后他们对于原因和胜负都守口如瓶,不发一言。然而有人看见他们俩回来的时候,几乎累得站不起来了,不得不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宿舍大院。其中的惨烈程度,纯粹是从他们身上累累的伤痕和大块的血迹判断出来的。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后来我从马小兵的嘴里知道其中的大概。而马小兵则是听马大兵“铁路帮”里那些兄弟们说的。那一架是为他们班上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打的。最令人费解的是,打完以后两人似乎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约而同地对那女孩失去了兴趣,谁也没有再搭理那个女孩。事情的结果使人感觉最后伤痕累累的不是他们俩,而是那个女孩。 然而,以后发生的事情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不久以后,马大兵好不容易混了一个高中毕业证回家待业;我大哥则考上的军校,离开了广州湾。十年以后我大哥好像当年的马吉林一样,穿着挺拔的军官服回乡探亲。他信步走在海城的大街上,非常意外地遇见了当年与马大兵决斗的猎物——那个漂亮的高中女同学。如果大哥的说法完全属实,见面那一刻的情景完全可以写进电影剧本,两个人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们的名字在对方的嘴里被情不自禁地冲口而出,恍如阔别多年的亲人。重逢的第二天,我大哥便领着那个女孩到公证处登记结婚——这就是我大哥和大嫂之间漫长而又短暂的恋爱史。好像齐白石的画里的虾,或者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和那条大鱼一样,简洁而意味深长。结婚的时候,我大哥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请——虽然广州湾是我大哥的故土,然而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谈得上交情的朋友——到场的宾客大部分都是嫂子那边的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们赵家送女出嫁。写请柬的时候,我清楚记得里面有马大兵的名字,但是最后派发时却被抽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我大哥的决定,还是我嫂子的主意。毕竟他们三个人曾经是高中同学,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些不愿再回忆的往事。 婚假的那段时间,我大哥除了偶然去探望老岳父外,每天都坐在家中陪着母亲,那里都不去,好像深闺里羞涩的少女一样。长假期完了以后,大哥带上他的新婚妻子离开了广州湾,回到了他的部队里去,很久也不见回来。我知道大哥所在的是一支秘密部队;然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在部队里是干什么的,甚至连部队大概的驻地也不清楚,每次收到的家信都是经过特别转发。我只知道大哥曾经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呆了很长时间,再后来就不清楚了。大哥在给我的来信中是如此描述关于他岛上生活的: 这是一个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小岛,岛上最重要的建筑物要数座落在中央高高的灯塔了。基于众所周知的理由,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灯塔的准确的经纬位置和它与众不同的特殊用途,我只能告诉你它是我和我的士兵存在这里的理由。这个灯塔的功能强大而完美,当你打开它以后,感觉它像一个能量十足的小太阳。如果你在黑夜里航行在大海里,可以说很远很远都能看见它华丽的光亮。然而,灯塔自从我来到这里接管以后,从没有在夜上打开过,那怕要检查它的功能是否完好,也是选择在白天的时候短暂地打开。我想它在晚上永远也不会打开的,至少不会在我的手上打开……站在灯塔上,就可以对整个小岛一览无遗。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旅行者,甚至连草木也不多,到处是荒凉的石块和斑驳的海礁。噢,向四周望去,除了大海还是大海,别的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一连几个月也看不见一艘船的影子,更不要说人影了。如果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则要躲在潮湿的营房里——那是一些深入地上的地洞,听着外面传进来惊天动地的海潮声,有时甚至几天几夜看不见天日。 岛上仅有的一些高大的绿色植物是几年来士兵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种上去的,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适合在咸水里生活的灌木;高大的树木在这里是不可能得到生存的——这里都是石头,松软的土壤在这里显得是那么的稀少和珍贵。当然,那怕有足够的泥土无济于事,因为没有足够的淡水,所有的淡水都需要补给船运来。还有无情的台风也会把高大的树木连根拔掉的。只有那些低矮的灌木,才能顽强地生长在嶙峋的怪石上。那些小树木看起来就温室内的盆景一样,精巧、坚韧而且赏心悦目。除此以外,我还在室内种了一些蔬菜——每天早上除了要按时起床带队操练,其它的一切时间都是自由的,我无事可做,我把精心地照料它们看成是一种职责,也是一种娱乐。 亲爱的弟弟,你想所感兴趣的岛上生活就是这样了,简单得几乎说不出内容来,过的是如同苦行僧一般生活。完全可以说,这里是世界最最孤独和寂寞的地方。你一定感到很失望吧。我知道许多士兵来了以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开尽快地这里,回到陆地上去,回到大城市的人群之中——当然他们不太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对这种极度单调无聊的生活一点也不感到讨厌,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喜欢……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里的生活呢?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有过疑惑,然而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天生的吧。我只知道生活在岛上的这些日子,是我有生以后最快活的日子。在这里,我几乎可以不用考虑其它人怎么想,这里是永远也不会有无数双世俗的眼睛盯着你,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考虑到我是这个小小的孤岛上最高的指挥官(士兵们有时开玩笑把我称作国王,可惜这个国家太小了),需要保持一些必要的尊严和礼仪的话,我甚至不介意脱光身上的衣服,好像疯子一样在岛上乱跑。如果我的部下想这样做来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我是一点也不介意——当然了,想这样做的人必需向我证明他不是真的疯子,否则他只能离开。不过我也知道,不管怎么说,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陆地上去生活的,我也不可能一辈子没完没了在这个孤岛上呆下去。你在来信里说,想到我的孤岛上来看看。我想如果你能到岛上来走走,或许你也会喜欢上这里的。我知道,我们三兄弟里你和我的性情特别相近,同样从小时候起,就特别喜欢享用安静的那份快乐。我也很想达成你心里的愿望,可惜这是绝不可能的。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有些事情不能做就是不能做,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一点希望你能够明白,…… 大哥的来信往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然而他总能够写得很长很长,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家信,倒有几分像写给情人的思绪万千缠绵不绝的情书。唉,天知道他天天对面着无边的大海,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或许,他真的有太多太多无法消磨的时间的缘故。 也就是说,大哥是个能够耐得住寂寞的人。这一点从大哥的兴趣上就可以看出来。大哥似乎受到了父亲很深的影响,从小就对枯燥无味的历史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然而大哥毕竟是个读书人,他不像父亲那样只有把历史放在高位来景仰,他真正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研读历史,也花了很长时间对我们赵家的历史进行过考证。许多年来,我对父亲与马吉林之间的那段往事还是耿耿于怀无法忘怀。我始终想不明白父亲当时为什么要出手相助狼狈不堪的马吉林——难道说仅仅是出一种两人之间的友情吗?我总觉得不太像,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友情应该没有那么深厚,说起来不过是多年邻居和工友,或许还可以说是多年的酒友。除此之外,两人之间的志趣爱好毫无相似的地方。再说了,那种事情就算是朋友也很难帮上什么忙——我因为武正伯说的那些隐隐约约的事情曾经困惑了很长的时间。然而有一天我刻意跳了出来,用另一个角度来审视我家与马家之间的关系,惊奇地发现父辈们说不清的神秘关系同样在我们这一辈身上都到了不可思议的延续。也就是在父亲与马吉林之间,大哥与马大兵之间,以及我和马小兵之间,似乎分别存在着同样的说不清的关系。好像有一种天然的神秘的吸引力把我们拉在一起了,分也分不开。我感到非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大哥告诉了我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幻般的家族源头的故事,我似乎在里面找到了一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解释。 或许那是有皇室历史以来争议最多的一个部分。大哥是这样讲述的:公元960年,我们家族的太祖上赵光义助兄长赵匡胤“点检为天子”,亲手将黄袍披在哥哥的身上,发动了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整个兵变事件中最令人不可思议的部分是——奇迹般的和平:没有宫门喋血,伏尸遍野,更没有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用史书上的话来说是“兵不血刃,市不易肆”。似乎比现代人的游行示威还要心平气和。尔后,赵匡胤立大宋,定都开封,自封太祖皇帝。963年平定荆南和湖南。965年灭后蜀。971年灭南汉。975年灭南唐,将南唐后主李煜幽禁于小楼内。李煜身为皇帝,诗词盛名满天下,无人不晓。太祖皇帝说:“汝之治国若如汝之赋诗,岂能为我所囚。”又示意属下,说此人万万杀不得,好生养着吧。此时天下已大定。翌年冬天,正值盛年的太祖皇帝赵匡胤神秘的暴死于太岁殿,终年仅五十岁。史书称是夜大雪,太祖斥退下人,独自召见弟弟光义,兄弟俩在烛光里密谈,其间太祖曾经以利斧击雪,仰天哈哈大笑道:“太容易了,实在太容易了。”不知所指何事。尔后有人看见赵光义脸色苍白,悄然出了宫门。第二天早上便传出死讯。太祖皇帝遗下“金匮之盟”,里面说道:“汝百岁后,当传位于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就这样,我们家族的太祖上赵光义在疑云重重的“烛影斧声”中登上的皇位,号太宗皇帝。时常,他命李煜心爱的妃子小周后侍宴侍寝,李煜感怀身世,写就千古绝唱《虞美人》,词里有如是的句子“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太宗皇帝读后,不禁龙颜色变,竟忘了当年太祖皇帝的说过话,暗中使人用“牵机药”毒杀李煜。李煜死时全身痉挛,头足相抵,惨不忍睹。二十年后,太宗皇帝寿终正寝,光美与德昭早已不明不白地先后死去,帝位没有依照“金匮之盟”里“兄终弟及”的禅让说法,传位于光美或德昭的后人,而是传位于儿子七王赵恒。事情到此,延续数百年的争议或者积怨似乎已经隐然形成。 大宋建国一百六十七年后,被北方的大金国所破。做了26年皇帝的宋徽宗连同儿子宋钦宗双双被掳,加上太宗一脉大部分的皇子皇孙,统统押至冰天雪地的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囚禁。这里出现了一些令人感到诡异的细节——宋徽宗赵佶降生前,他的父亲宋神宗曾到秘书省观看了里面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对其儒雅风度极为心仪,随后生下了宋徽宗。史书甚至很认真地记载道,徵宗出世那天夜里,父亲神宗梦见李煜前来谒见——似乎暗示赵佶为李煜转世托生。从事实来看,的确有几分道理:李煜与赵佶一样的昏庸无能,一样的亡国之君,一样的阶下囚,一样的拥有惊人的艺术才华。最令人生疑的地方是,赵佶在五国城写下了与李煜的《虞美人》不相上下的《燕山亭》,词里也有如是的句子:“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听起来恍如李煜隔世的感慨。 我估计大哥想说的意思是,赵匡胤与弟弟赵光义还有李煜,这三人之间有着一种魔鬼般的盟约。果然,事情并没有完。1127年,北宋灭亡后,逃出生天的宋徽宗第九子赵构即位,号宋高宗,于临安重建宋朝,史称南宋。赵构百年之后,禅让于太祖皇帝赵匡胤七世孙孝宗赵伯宗——令人联想起当年太祖皇帝的“金匮之盟”——此后皇位皆为太祖皇帝一脉继承。又过了一百五十二年后,即1279年,南宋被金国彻底。太祖一脉与太宗一脉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诗意的因果报应,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完美平衡。 读历史的人总感觉历史在悄悄地轮回,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会在不久的将来上演——我怀疑大哥是不是也有那种感受。 根据大哥考证的结果,太祖一脉的后人大多居住在中原地带,太宗一脉的后人大多居住在南北的边疆地带——我们这一族人犹如当年赵佶发出的那般无奈的感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而我们宿舍大院里的马吉林则是太宗一脉的后代,也就是说,马吉林的祖先在五百年前跟我们家族是千真万确的同一家。大哥说,长期困在漫漫的冰天雪地的北国,有些家族子孙慢慢的开始对家族姓氏感到绝望,改姓成了一种很好的选择。之所以选择改姓“马”,灵感大概源于在那种边远的廖无生气的地方,骏马或许是唯一能够帮助他们的动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家与马家竟是同宗同族,我的遥远的祖先和马小兵遥远的祖先是亲兄弟。我们的身上流着有相同基因的血液,简直叫在难以置信。更不可思议的是,想想中国之大,我们两家人本来是天南地北各据一方,居然也会重逢。然而,我不知道这些能说明什么问题。 说起大哥汝森,免不了也要提一下二哥汝林。他与马家的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感觉二哥好像从来就没有进过马家的门,也没有跟马家的人有过任何的接触,无论是马大兵还是马小兵。 性格外向的二哥大我两岁,他看起来既不像父亲也不像三叔,他更像我的母亲,长得英俊健硕。虽然说我们是同胞兄弟,但是远没有我跟大哥那样来得亲切。打小的时候起,我对二哥就感觉有点陌生,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我们之间很少交谈。然而,他却是赵家三兄弟里最有人缘的一个。他向来心胸开阔交游甚广,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读书,偏偏喜欢到处乱跑,与人交往,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心。在我们这个没有父爱的家庭里,大哥去军校以后,他更没有人管教了。从那时候起,他对外面世界的兴趣从行动上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他不屑地说:“读书真没劲!”高中没毕业,二哥就不读了。他四处浪荡,过着一种浮萍式的游走生活。有时候出去几天,甚 第七章(1) 是的,我童年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五百年前的同宗马小兵在十四岁那一年,海水把他永远留在那个没有成人烦恼的世界里——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孩提时代唯一的朋友竟然遭遇如此的夺命浩劫。相对马大兵复杂的、矛盾的、变幻莫测的,同时又充满了悲壮色彩的人生经历来说,他弟弟马小兵的命运就显得过于简单和直接。如果说马大兵的命运是一串无言的省略句的话,那么马小兵则是一个嘎然而止的顿号——他淹死的时候,我正好在场亲眼目睹了海水吞没他的整个过程。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无能和无助,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死去。许多年以后,我还时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甚至会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连接到我的睡梦中,听见他高高地举着那顶代表着他稚嫩爱情的小黄帽向我呼叫的样子,然后慢慢地沉入于海水之中,最后我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再次回到当年那种的迷惘和无助之中。不过,时常我也会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他过早的死亡——我不无自我安慰地想,这样的结局对于马小兵本人来说,或许未必是一种不幸,也可能是另一种幸运。 那一片有黄白色沙子;有小贝壳;有椰子树和红树林;还有我孩提时代无限遐想的海滩,是我跟马小兵常去的地方,也是我们建立友谊的地方。其实这片海滩并不是我的私人财产,宿舍大院以及别的地方孩子也常到那里玩。但我们到那片海滩去的目的,并不尽相同。我去那里是想找一个可以安静做梦的地方。当我头脑清醒,没有心情胡思乱想的时候,又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读一本喜欢的小说。仅此而已。别的孩子跟我不同,他们去那里就像走进了梦想的乐园——我总是看见他们在海滩上无拘无束追逐、嬉戏、打闹、乱跑乱叫,或者相互撒沙子、摔跤、踢足球、放风筝,或者跑到海里去游泳,随心所欲地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总而言之,那片海滩对于别人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个乐趣满满的天堂;对于我而言,它只是一张巨大而宁静的床。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加入到那些好动的孩子行列中。我只想有我独立的、安静的世界。也许,时间是划分安静与热闹的最好界线。同样在这片海滩上,我会抢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去到那里——那时几乎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间。我静静地坐着岸边的石头上,等待着太阳的出来。海滩最热闹的时间要算黄昏了,别的孩子都喜欢那时候到海边集合。也就是说,海滩上的清晨与黄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通常我们都习惯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井水不犯河水;只有一个人在这两个时间点都会到那片海滩上去玩,他就是马小兵。从这一点来看,我似乎看见了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马小兵:一个在清晨时安静地陪伴我等待日出的马小兵;一个在黄昏时跟别的孩子一起笑语不绝的马小兵。然而两种不无矛盾的性格,却通过一种奇异的方式,在这个聪明而乖巧的孩子的身上得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 马小兵是个长得清秀而带着一点帅气的孩子。他的身材不像哥哥马大兵那样高大强壮,有着明显的体力上的优势;他只是稍微比南方男孩高大一点。他的脸型也不像他的父兄那样的粗犷,那种的棱角分明,看起来线条非常的柔和、悦目,给人一种眉清目秀的感觉。所以许多老邻居一口断定他得到更多的淑珍姑娘遗传,我想主要的依据是他的眼睛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大大的,清澈而明朗。事实也是如此,马小兵的性情并没有受到马大兵那种强烈的暴戾之气的影响,他像个女孩子一样,天生就具有某种能够阅读别人情感的天赋——他从不会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的头上,或者说一些使别人难堪的话,总是显得过分的温顺,过分的通情达理,特别易于沟通。我感觉他似乎跟世上任何人在一起都能和谐相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马小兵在这方面过分的敏感。打个比方说,别的孩子看见我在海边发呆,常常会嘲笑我说:“为什么你那么怪,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这样下去,你将来会变成一个大怪物的,还是来跟我们一起玩吧!”听了这些话以后,我感到特别的刺耳,我反而越发不愿搭理他们。可是马小兵永远不会那样跟我说话,甚至提也不提,仿佛对我的怪癖视而不见。他总是像知心好友一样坐在我的身边,有时还会像小猫一样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肩膀,说一些让他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的趣闻给我听,使我不知不觉进入了他那个充满乐趣的世界里,感受他的那种天真质朴的愉快——他那种无以伦比的天分,似乎使他达到了人见人爱的境界。特别得到了宿舍大院里大人们的点头称道,他们毫不吝啬地称赞地说:“这孩子实也太懂事了!见了老人或者长辈,远远就打招呼,像个精灵一般人物,长大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然而马小兵也有他苦恼的地方。只要他一张口说话,便是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的白话,无论谁能听得出来他是个来自北方的人的后代。纵然他闭嘴什么也不说,一眼望去,从他的肤色、脸盆、骨架、神情这些地方依然能发现他跟南方孩子有着某些细微的差别,暴露了他的身份。当然,这些细微的差别想使用明确的语言来捕捉并不容易。它们更像是气质上的区别,而不是生理特征上的不同。当地人对北方人向来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歧视感,把他们笼统地称为“捞佬”。因此当地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延续着大人们的观念,同样用一种带有歧视的称呼对待马小兵,一般不直接叫他的名字,而是喜欢他叫“捞仔”。这种歧视性的语言,往往由于某些受过他哥哥马大兵伤害的人的报复心理,以及马小兵性格本身那种温顺和软弱,得到了过分的宣扬和应用。我在上学的时候常常看见这样的场面,一大批与马小兵同龄的背着书包的本地孩子不约而同地聚一起,看见马小兵从马路的另一侧远远走来时,便好像唱歌一样,高声地、有节奏地用蹩脚的普通话叫喊了起来: “捞仔,捞仔,你要去那里!” “捞仔,捞仔,我操你!” “捞仔,捞仔,你要去那里!” “捞仔,捞仔,我操你!” “捞仔,捞仔,你要去那里!” “捞仔,捞仔,我操你!” …… 好像受过专业训练一样,两句话交替出现,此起彼伏,好像海上的波澜似的连绵不绝;里面还夹杂着刺耳的哈哈大笑声。一直到马小兵好像惊弓之鸟一样迅速逃出他们的视线之外,那些孩子的脸上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伴着最后一声更响亮的嘲笑声,他们一哄而散。 当然这种场面,只有马大兵不在场的情况才有人胆敢这样做。要是马大兵突然之间出现在他们眼前,那么孩子甚至连的说话勇气也没有,早就像鸡飞蛋碎狗急跳墙一样逃之夭夭了。尽管马大兵在那些孩子的眼里是个凶恶无比的“红友”,但是他们依然对这样的语言形式的攻击乐而不倦,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马大兵自顾身份和地位,不愿真的出手修理比这些足足他小一两辈的孩子,顶多吓唬一下他们罢了。至于他会不会去找他们的哥哥去算账,就不得而知了。 马小兵时时刻刻表现出对周围各种新鲜事物充满着浓厚兴趣。然而,那种兴趣很像女孩子在追求时尚潮流一样,热情高昂却缺乏持久的耐心,热度过后就掉在一边去了。只有与我之间交往的这件事情上,他自始至终保持着高度的兴趣和毫不设防的信任感。准确地说,我跟马小兵的友谊是建立在他对我掌握的知识的尊敬,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之上。时常,他不无自豪地拿出一套又一套收集齐全的、火柴盒大小的卡通纸,一张张整齐有序地铺在海滩上。无非是《三国演义》、《水浒传》或者《岳飞传》上的英雄人物。然后他把从小人书上看到的关于这些人物的故事,一个个绘声绘色地说出来。可是那些故事对我来说,早已是耳熟能详,我给他讲叙了小人书以外更多的人物故事。小说巨大的故事容量,把他的小人书几乎压缩到一个可怜的角落里。他张大了嘴巴,带着一种热切的目光望着我,倾听从我嘴里流淌出来那个小人书以外那个未知的世界。那种热切,就像当年我的父亲对历史莫明的崇敬一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时常向我发出类似这样的惊叹。 一种纯粹的友谊就这样,在知识的较量中悄悄地建立起来。里面并有没胜利者和失败者,只有无边的想象和无尽的快乐。至少我觉得马小兵是这样认为的。 有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宁静的海滩上。那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晨运,他们活动的方式充满了创意,有的跑步、有的打太极、有的一个劲在向后倒着跑,居然如履平地;还有一个奇怪的老头,每天对着同一棵大树疯子似的拳打脚踢,打得树干伤痕累累,苦不堪言,好像天生就跟那树有仇似的——纵然是千奇百怪,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啊,这清晨的海边上啊!空气永远都是那样的清新宜人,使人心情开朗;初升的太阳永远是那么的神秘莫测,使人陶醉沉迷。如果每天早上不到那里坐上一会儿,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天都不得安宁。我绕着沙滩小跑了几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看看天色,我想马小兵该来了。他天生对运动不感兴趣,他只喜欢陪着我坐在海边,一边看海一边聊天。我终于看见了马小兵从远处走过来——然而我惊诧地发现那天他很不同,他不是一个人来,他居然兴高采烈地拖着李艳梅的手,就好像弟弟拖着姐姐的手一样,来到这片宁静的海滩上找我。李艳梅那天早上穿了一件白色的运动衣,白色的运动鞋,干净得一尘不染,根本不像是来跑步,像是来展览。她在海边看见我的时候,表现得满热情的,很主动地给了我一个甜甜的笑脸,带着几分好奇的神情问道: “阿木,你果真在这里啊。听小兵说,你几乎每天早上都来这里?” “唔。”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我的惊诧并没有完全在脸上消失。 “利害!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不敢相信。” 李艳梅吞了吞舌头,表情丰富地说道。她是专管生产的李副厂长的女儿,和我正好同龄。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现在升了初中,虽然不在一个班上,但还是在同一个学校里,还是邻班同学。尽管我们是邻居,尽管我们从小就是同学,天天都会见面,青梅竹马似的;然而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认真说过一句话,好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的人一样。其中很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李艳梅的看法充满了复杂和矛盾的心理:在我的潜意识里,她是那种粗俗的、肤浅的、头脑空空的却又整天想入非非自以为是的女孩,我从小时候起我就对她没有多少好感。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的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也说不清。我虽然对女孩子很好奇,但我知道我绝不会喜欢像她这样的女孩。我同样知道,沉默而木讷的我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引起女孩子的注意,像李艳梅这种把眼睛放在头顶上的女孩更是当成我透明的——无论在宿舍大院里还是在班上,早已习惯做一个孤僻的、旁观的、没有什么表达欲望的孩子。当然,我并不是很在乎女孩子怎样看待我。 然而,那时的我毕竟已经渐进对女孩子的身体发生兴趣,偏偏李艳梅是那种长得好像校花级别的风流人物,过早发育成熟的身体露出玲珑浮凸的曲线,使我在生理上很难抵御她的吸引力。她似乎从男生们时时刻刻讨好地围绕着她来打转之中,早早就意识到女孩子美的价值所在,她陶醉于好像活在宇宙的中心感觉里。当然为了保持那种中心的感觉,她也花了许多的机心和时间。学校不准学生化妆,不准学生弄新奇的发形,但是她总是有办法突出自己。比如说,学校没有校服时,她每天都换一套新衣服上学,至少一周以上不重复;有了统一校服以后,她就在校服喷上一些淡淡的香味,每天更换脚上的花边袜子,以及手腕上的装饰物。从她平时在班上的表现在来,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她在刻意地训练自己的笑容、说话的声调以及身体的姿态,以求达到最美的境界。就像男生们乐而不倦地训练投篮一样。 总而言之,一切可以让她变得更有吸引力的事情,她都毫不犹豫地尝试。虽然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是上学和放学我们还是同路。那时候我总是有意走得慢一点,让她走在前面,好让我可以从后面望着她那青春荡漾的、充满活力的娇柔身躯。有时候,她不经意地回过来头与我的目光接触,我立刻慌忙地低下头来,好像害怕被她窥见内心的秘密一样。我敏感的神经似乎感觉到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她的那种笑意,好像是对自己身体充满自信与骄傲,又好像是对我失魂落魄的神情的嘲弄;我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嫌恶感。可是,我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她,我却无法阻止我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盯着她看。因此,我常常感到羞愧不已。我在心里审判自己,不停地骂自己软弱无能,骂自己没有自制力,我发誓无论如何,下次再也不会正眼瞧她一眼;然而下次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又看了——这样的毛病在我的身上一而再地发生着,始终无法控制。与此同时我也隐约感觉到,她已经从我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我对她的那种深深的嫌恶感,她敏感地做出强硬的反击,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带一点蔑视性质的目光嘲讽我的沉闷与木讷。于是我和她之间,悄悄进入了青年时期那种异性之间的矜持与猜度之中。 其实马小兵和李艳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我知道李副厂长和马吉林的交情不错,他们两家向来交往甚密。说不清为什么,马小兵和李艳梅俩人从小就像一对小冤家似的,常常出双入对的在一起玩。特别是玩过家家的时候,他们非要演夫妻不可,死活不肯跟别的孩子搭档。一些多事的老妇人见了,免不了取笑地说:“我的乖乖啊,该不会你们前生就是一对夫妻,前缘末了,今世再续来着。” 马小兵在我身边石头上坐了下来,李艳梅则贴在马小兵身边坐下。虽然中间隔着马小兵,我依然隐约能闻到李艳梅体上发出的淡淡的幽香,我的心莫明其妙地快速跳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和她坐得那么近,我为自己的生理反应感到窘迫。 “阿木,妹姐说,她想早上起来跑步锻炼身体,我就把她带来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有伴了。”小兵说。因为“梅”跟“妹”谐音,所以马小兵总是把“梅姐”叫成“妹姐”。 “是啊,现在我觉得自己有点胖了,腰都粗了一圈,好些衣服都穿不了了,害得我连饭都不敢多吃。所以我要跑步,要把我的小肚子跑下去。不过,早上黑不隆冬的,怪吓人的,我一个人可不敢出门,小兵,阿木以后你们早上出来跑步,别忘了叫上我啊。” 我听见李艳梅每天都想来这里跑步,还点了我的名,我的心头不禁一热。然而我并没有什么表示。一半是羞于说话,一半是出于我对她那种矛盾的心理。 马小兵连忙答应道:“以后我会天天早上去叫你的,就怕你支持不了几天。” “放心吧,只要你们早上叫我起床,我肯定会来的。对了,阿木你为什么在这里坐不跑步?”李艳梅见我没吱声,以为我不欢迎她的加入,便故意找个话题和我说话。 “我刚才跑过了,跑累了,我坐在这里看日出呢。你来晚了,太阳已经出了海面。”我细声地说。 “原来还可以看日出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我也想看。你一般什么时候来的?”李艳梅惊叹地问道。 “五点半。” 李艳梅笑了起来,面带难色地说:“哗,这么早啊!阿木你好利害啊,能够天天都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恐怕起不了这么早,我这人特别恋床,那时候我还没有睡够呢,就算用锅铲也铲不起我来。六点多吧——如果有人叫我的话,还差不多。” 小兵跟着也说:“我也起不来,我也要六点多。” “我那能跟你们比,你们家都用上电视了,天天都可以看到十一点,我家什么也没有,晚上也没有什么事干,我妈不到九点就睡觉了,我看看书,做做功课,最晚十点也睡了。”我说。 李艳梅不无夸耀地说:“其实,你可以来我家看啊,我家那电视好着呢,二十一寸的,晚上总是有很多人来我家看电视。现在播的是港产片《大地恩情》,我每天都追着看,好看着呢。” “来我家也行,不过我家电视是十八寸的。”小兵说。 “不去了。我不喜欢看电视,有时间不如看小说。”其实我心里也想看,可我怕丢面子,死也挣着不肯说出来。 “阿木,你不是吧,你也太老土了。现在那有人不喜欢看电视的。”李艳梅惊讶地说道。很快,她发现了我尴尬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了,连忙岔开话题说:“阿木,你等着吧,我会找个时间早早就睡觉,然后早早起来,跟着你一起看日出的。好了,不聊了。我要去跑步去了,你们谁陪我跑。” 小兵立刻说:“我不喜欢跑步。妹姐,你跑吧。我坐在这里看你跑步,我喜欢看你跑步。” “我跑过了,有点累,我不想跑了。”我推辞地说。我总觉得陪女孩子跑步,好像怪怪的。特别是陪着李艳梅。 李艳梅似乎觉得没有面子,便用命令式的语气说道:“马小兵,你给我站起来,陪我去跑步,快!” 小兵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脚步拖沓地陪着李艳梅向沙滩跑去了。 我开始以为李艳梅不过是三分钟热度,没有想到她居然坚持了下来。不过,真正使李艳梅坚持下来可是是马小兵,从前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自从李艳梅提出要早起跑步以后,马小兵不知从那里来的恒心和耐性,他每天坚持准时把李艳梅叫起来,而我一次也没有叫过她——我对此抱着一种消极的态度,你们爱来不来,我谁也不叫;再说时间也不对,我来的时候总是很早。马小兵为了达成李艳梅能够看到日出的愿望,甚至破天荒地五点钟就爬起床来,把李艳梅叫醒。据他后来悄悄地说,因此害怕睡过了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几乎一夜没合眼。那次看日出马小兵显得特别的激动,他坐在我们三人中间,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李艳梅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紧张地盯着远处海天相交的海平线,好像害怕他一眨眼太阳就会从海底蹦了出来似的。当太阳刚从黑蓝色的海面上露出时,他便高兴地跳了起来,高声地叫喊着:“看,你们快看啊,我们的太阳终于出来了。” 那天上的太阳好像专为我们仨人升起似的。我和李艳梅都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快乐感染了,一起从沙滩上跳跃起来,向着那红灿烂的太阳挥手欢呼。 第七章(2) 从那以后,原来属于我和马小兵的两人世界变成了三人的世界——以马小兵为中心的三人世界。尽管我和李艳梅都比马小兵大。 严格来说,马小兵是个最好的聆听者,最好的组织者,但不是最好的领导者,他总是用一种非同异常的殷勤和真诚把我们仨人串联在一起。有他在的时候,我和李艳梅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既像朋友又像敌人。我们之间会有许多话说,甚至对某些话题进行激烈的讨论和争辩。而马小兵似乎非常清楚在这个小集体里所扮演的角色,同时也很享受角色带来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地位。当我和李艳梅发生冷战时,他总是好像一个公证似的,默默地坐在中间,兴趣盎然地听着我们的辩论,却一言不发,更不会明确表态支持那一边;当我和李艳梅都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他便会没话找话来说,挑起我们的谈话欲望,挑起我们的意见纷争,然后丢开手来不管了,再次扮演起聆听者的角色。这种古怪的谈话方式,一而再地在我们三人之间不断循环着,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圈。然而当马小兵走开以后,这个怪圈便失去了最重要的一环,我跟李艳梅之间就好像立刻失去了沟通的桥梁,重新回到青年异性之间的矜持与猜度之中。那种感觉,就像突然有人把我们两人推到众目睽睽的舞台上似的,我们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无比尴尬,浑身不自在。然而,当马小兵重新出现在我们身边,一切便烟消云散了——我们俩的心里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后来我搬出海边的宿舍大院,搬到半山上的那座旧楼房去住。半山离海滩挺远的,我早上再也去不了海滩看日出了,我们这个奇异的“清晨三人组”也因此解散了。小兵和李艳梅他们依然在宿舍大院的临时宿舍里暂住,等待着他们梦想中的海景楼新居落成。然而我的离开,在某种程度上也使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对晨运这件事情感到无聊起来,坚持不了几天,就不了了之。 升高中以后,我和李艳梅意外地再次成了同班同学。然而,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丝毫没有改变;我心里对她那种莫明其妙的嫌恶感反而与日俱增,变得越发的强烈,套一句那时候学生之间挺流行的一句不合文法的话,“看她前面,憎她后面”。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的来源,只是隐约感觉她似乎正朝着某个危险的方向大步迈进。 转眼间我已经十六岁了,眼看过了夏天就要升高二。而十四岁的马小兵和我在同一所学校里就读,也快要上初三了。这时马小兵父亲马吉林死去已经快四年了,在马小兵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他父亲意外身亡带来的悲哀阴影,甚至可以说没有了马吉林威严的管治,马小兵的成长反而朝着更健康的方向发展;他已经成了一个身体健壮的小伙子。尽管没有马大兵那样的高大威猛,可是他的相貌却比他哥俊美许多,笑容也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尽管他还只是一个毛孩子般的初中生,对这个世界理解依旧是那么的单纯和无知,可是他那双眼睛仿佛就是一张温暖而甜蜜的网,无论那个女孩子跟他对望,都会不知不觉掉进那张网里,再也爬不出来。当他在学校里走过的时候,许多女孩子免不了在背后指手划脚的悄悄议论着他。然而,自从我搬离了海边宿舍大院以后,我和马小兵之间却疏远了许多,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玩,在学校里见面话也不多,好像点头之交似的。我曾经为此感到纳闷不已。临近暑假前的有一天,我在学校里遇到马小兵。他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情对我说: “阿木,你输了。” “我什么输了。” “还记得上次我们争论那个关于黑人的问题吗?现在我知道了,是黑的。” 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在海滩上来了个全身黑不溜秋的黑人,居然大大咧咧地搂着一个黄皮肤的中国女孩一屁股坐在沙滩上,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黑皮肤和黄皮肤形成了绝对鲜明的对比。他们那种毫不避嫌的亲热劲看起来近乎明目张胆,引起了许多人的指指点点,我知道那黑人可能是从码头上走过来的非洲船员,那里常常有外国商船停泊。我和马小兵坐在远处看着他们,各自发表观感。起先我们都有一种完全一致意见,认为中国女孩那样让黑人搂着,简直丢光了所有中国人的脸,多少有点国耻的感觉。尔后,我们的话题变得越来越不着边际,越来越无聊,居然讨论起黑人跟中国人做爱到底会有什么滋味之类的问题。其实我们俩都是白纸一张,连中国人跟中国人做爱是什么滋味都没搞清楚,那里知道他们会怎么样,我们完全靠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在那里胡吹瞎聊。也不知绕了多少圈,终于聊到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黑人下面那根东西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马小兵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黑的,黑人全身都是黑,下面的东西自然也不例外。我不满意马小兵那种肯定的语气,有意跟他抬杆,我说不对,黑人的牙齿是白,手掌是白的,所以下面也是白的。马小兵并不同意我的看法,还是认为是黑的;而我越发坚持我的观点。于是,我们俩在黑和白的问题上争论了起来。最后我说,不如我们去一起把那黑人的裤子脱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马小兵说好啊,我们去看看。然而,我们走近那黑人身边时,看见他身上的肌肉黑乎乎的,铁馒头似的凸起,一块是一块,才觉得玩笑开得有点过头。我们前前后后地在他们的身边转一圈,谁也不敢动手。我和小兵相互交换了一下无奈的眼神,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黑人和中国女孩莫明其妙地相互看了一眼,一脸茫然。那黑人以后我们在嘲笑他,怒不可竭的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恶狠狠向我们撒来,吓得我们魂魄四散,急着脚跑开了。 “你怎么知道是黑的,有证据吗?”我说。 “当然有。” “拿来看看。” “要看可以。不过,你要把你家那本《三国演义》的三十七集送我,我就只差一集就全套了。反正是你输了,这个条件不过分吧。” “好,我送给你。反正我早不看这些小人书了。不过拿不出证据,你输我什么?” “如是我拿出不证据,你想要什么,我就送你什么,绝不反口。明天是周末,你下午三点左右来我家,我给你看。来得时候别忘了把书给我带来啊。”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不要告诉别人啊。这是秘密,千万说不得。” “好的,我记住了。”我说。 第二天下午,我从书堆里翻出那本小人书带上,准时到了马小兵的家。他的家里没有别的人,都出门去了,只有马小兵一个人在家。他开门让我进了屋,然后把门反锁上,仿佛搞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似的。马小兵先是急不可待地向我夸耀他家新买的录像放映机——大概是宿舍大院最早的一部录像机了。然后他从房间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翻出几盒用黑色袋子裹着严严实实的录像带。 “阿木,给点好东西你看。”马小兵用不无神秘的神情说。 马小兵取出一盒插进录像机里。不知道是他过分的兴奋,还是过分的紧张,以至于他打开录像机的时候,双手还有点微微的颤抖的痕迹。他的异常举动,一下子把我的好奇心高高地吊了起来。 放出来的图像竟是黄色电影。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是电影,是一些外国男女做爱的实景片段。其中一个片段便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挺着他那根黑色的巨棒,努力在一个一丝不挂的白种女人身上作来回冲刺运动。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女人完整的身体结构,以及火辣辣的充满性欲的激情场面,那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视觉冲击可想而知。只见那胸部异常发达的白种女人躺在床上,眼睛浅浅的合上,嘴巴却神经质地张开着,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痛苦的微笑,不停呻吟着,扭动着。我立刻感到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无法自己。特别那令人消魂的呻吟声,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抵御的穿透力。它毫不费力地穿过耳膜直达敏感的神经中枢,把我一下子推向亢奋的高峰。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一面紧张地注视着屏幕,一边侧起耳朵倾听门外的动静,好像做贼似的,暗地里担心这时候会不会有人突然从外面闯进来。 “阿木你看,是不是黑色的——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马小兵指着屏幕上的裸体黑人说。这时候,我那里还管他是黑的还是白的,不过就是一个小人书罢了。我看了一眼小兵,发现他显得比我轻松多了,一点也不紧张,这些带子他似乎已经看过许多遍。我忍不住低声问道: “小兵,这些东西你从那得来的,要是派出所知道的,要拘留的。你不怕啊。” “这是我哥的,他以为藏得很秘密,没有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不怕,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我哥常常在家里放着看,他都看腻了。” “要是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阿木,你也太胆小的。看这个算得了什么,那天我哥还带一个女来,两个人躲在房间里一起看——我估计是边看边做呢。” “你哥的胆子真是大,什么都敢做。”我说。 我感觉得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以后,马小兵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的胆小怕事,说话和做事都赳然大胆了许多。我多少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叹,我想或许那是长期受了马大兵影响的原因吧。我知道在马小兵的心里,哥哥马大兵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和榜样,他羡慕哥哥高大的身材和用不完的力量。每当有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总是威胁地说我哥哥是马大兵,他会来找你算账的。这一句话孩子们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慑作用。 另一盒带子内容竟然是动物与人交欢的场面。里面有白皮肤的女人也有黑皮肤的女人。她们好像母狗一样伏在地上,向后张开大腿,任由公猪、公狗、公马、公羊之类的动物把它们身上大小不一的棒状物体塞进她们下体内,好像往里面塞垃圾一样。天啊!那些动物的生殖器官都是奇形怪状的,跟人是如此的不同:狗的像一支强力冲击钻的钻头;猪的像一把扭成麻花状的螺丝刀;马的最是恐怖,好像一截又粗又长的擀面杖。然而那些女人丝毫也不在意,脸上反而露出无比享受的样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在莫明亢奋之余,心里还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状的震惊感。在这之前,我只是从图书馆里的《异国风情录》上读过一些捕风捉影的记载,说古埃及人把身体上有特殊斑纹的黑牡牛送进庙里当作“金牛”来崇拜,并用裸体的少女来供奉它们。我以为“人兽交”纵然是有,也不过是蛮荒时代的产物,跟现代的文明社会扯不上任何关系。 “哗,不是吧,人和马都可以,难道不怕搞坏了吗。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简直不敢想象!这回总算是长了见识。” 我忍不住惊叹地说道。我注意到马小兵一边看着电视机,一边转来头来看我。好像在等待我的精彩点评似的。马小兵听了我这样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因为我“长见识”的机会是他提供的。他为此感到高兴不已。 由于担心马小兵的家里人会回来,我和马小兵草草地看完录相带后,两人便匆匆忙忙地溜了出去,好像偷了什么东西想迅速逃离现场一样。我和马小兵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心情又来到那片的沙滩上,在一个阴凉的树荫里坐下。眼前的阳光依旧那么的明媚,海浪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不紧不慢地向沙滩冲过来,好像在说刚才那一幕都是假的,分明是一场梦,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然而,我脑子里始终丢不开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我身体里血液还在快速地流动着,久久不能平息。恍然间,我意识里有一种与过去挥手告别的强烈感觉。仿佛刚才那些东西便是上帝的潘多拉魔盒,看过了以后,今天和昨天就完全不一样了。 “过瘾吧?!。”马小兵说。 “唔。说真的,不怕你笑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这种东西。”我很老实地说。 “我都看过好多遍了,看得都觉得没劲了。” “我妈要是知道我出来看这样的东西,肯定会是气坏的。” “你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马小兵满有经验的样子安慰我说。 黄昏降临了。天边那片烂醉的桔子红倒影在深蓝的大海里,把海水染成红通通的一大片,好像管弦乐队里添加了黄土高坡上的大锣大鼓,优雅里揉进了粗犷,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别扭,反倒使场面有一种壮观的醉意。我突然感到奇怪,许多年以来,我竟没有发现黄昏的景色是如此灿烂的美。我那迷乱的心情,也随着西坠的夕阳慢慢地平息下来,回到现实当中。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我沉默不语想入非非的那段时间里,马小兵同样是一言不发。他好像心事重重似的在沙地上画圈圈,根本就没有理会我在干什么。我突然觉得这种沉默里有一种怪异的气氛。通常这样的情形只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在我这位如同梦幻般的童年朋友身上是看不到的,因为在他的心里根本存不下秘密——记得从前他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总像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女孩子那样第一时间便抓住我说个不停,和我一起分享他的忧愁他的快乐。可是那天黄昏的沙滩上,他并不是这样;他的沉默使我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失落感。我心里想:或许时间已经悄悄地改变了许多东西,包括我们之间过去那种不可言喻的信任感。当我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正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没有想到马小兵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突然莫明其妙地冒出一句话来: “阿木,你有没有跟女的干过那个?”马小兵 “怎么可能呢,你开玩笑吧——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拖过。”我怔了一下,仔细想一想,觉得他的话里有话,便反问道:“难道你就做过?” 马小兵又沉默了一会,咬了咬嘴唇,好像是在下决心似的。 “阿木……我,我不怕坦白跟你说了吧,那个我试过了……” 他的脸上表情显得很复杂,很难描绘。似乎有几分难为情,有几分迷惑不解,同时还有几分向我夸耀的样子。当他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以后,他整个人立刻轻松下来了,仿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似乎看见从前那个马小兵又回来了。然而这句话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震撼,一个极大的诱惑,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那是一个比起刚才看的那些东西还要让我吃惊的巨大秘密。那种事情毕竟是属于成年人世界里的事情,毕竟离我还那么的遥远。除了刚才亲眼目睹的录相外,一般只能从好像武正伯这样喜欢意淫的成年人的嘴里听说到。我万万没有想到,比我还小两岁的马小兵居然已经有机会亲身尝试过它的滋味,怎么能不使我感到一种极大震撼,极大的诱惑,甚至于极大的忌妒。 “你说什么,你跟女的好像电机上那样真刀真枪干过?不会吧,我不信。” 我故意用绝不相信的语气说道。其实我心里知道马小兵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我的好奇心蓦地被高高地提了起来,远比刚才第一次看见全身裸体的女人还要强烈,急着回家的念头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 “是真啊,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 “真的,不骗你!你知道我是不会骗人的。” 马小兵显得有点着急,再次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好像在发誓。 “好,我相信你。那告诉我,你跟谁干了?!” “这个不能说的,你猜吧。”马小兵得意的口吻说。到了这个关口上,马小兵似乎看出我的真实意图来,意识到优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他用悬疑的方式吊着我的胃口。 直觉告诉我,最有可能的人肯定是李艳梅。他俩没大没小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然而我不想说出来,我想亲耳听见这个名字从马小兵的嘴里说出来。年龄上的优势使我早就洞悉了马小兵的弱点,我知道他受不了语言挤兑。我想起在录相里看到的那些人兽交欢的场面,于是故意调侃地说: “你该不会像录相上那样,跟你们家那条母狗干了吧。” 他父亲马吉林许在多年以前就在家里养了一条凶恶的母狼狗,个头有半人那么高,总是懒洋洋地躺在他家的门口晒太阳。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增加了人们对马家的那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感。 “去你的,你才是跟我家的母狗干。”马小兵怒斥地说。 “那你说吧,我真是猜不着了。” 我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一脸服输的样子。长期以来在见识方面处于绝对强势的我,居然也有低声下气向他讨教的时候,这使马小兵感到很受用。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快感。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告诉你可以,不过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告诉别人。” “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能替我保实秘密,不过我想发誓。我真的害怕别人知道。” “好,我发誓。如果我说出去,罚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为了让马小兵安心,为了尽早知道这个极具诱惑力的秘密,我毫不犹豫地发了一个恶毒的誓言。反正我是不会对别人说的。我没有在背后说别人是非的习惯,我不担心毒誓会应验在我的头上。 “我猜你肯定想不到,——是妹姐。”马小兵得意洋洋地说。 “李艳梅?!” “唔。在你之前,我已经带她去看过几次录像……” 尽管马小兵的答案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然而丝毫没有降低我的好奇心,反而越发强烈起来,甚至提到极致。毕竟他们都是我童年的朋友,生活在我身边并不遥远的地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与我息息相关。我很想知道:这种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下发生;又如何发生在他们身上;那样的时候马小兵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我感觉里作为受害人的李艳梅她又怎么想的,她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那回事其中的真实滋味到底是如何;事后他们的心理是怎么想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就像一块块充满诱惑力的奶酪蛋糕在吸引着我。然而,接触到这些比较深入而直接的问题时,马小兵也变得难为情起来,叙述起来老是碰碰磕磕,有上句就没下句的。于是我跟马小兵之间的谈话成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询问接力赛。严格来说,是一次以朋友名义进行的审问与逼供,整个过程中需要大量的提问技巧和无与伦比的耐心。我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从马小兵支支吾吾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事情的全部过程。我发现许多细节跟我那时候的想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许多细节过了很久才明白,还有一些细节直到今天我也无法明白它们潜在的含义。下面我把马小兵的叙述变成我想象中的画面描绘下来,我希望透过这样的方式,使自己不至于受到自己誓言的无情惩罚: 我已经无法准确地知道事情发生的时间,只知道是在那个春天里的某一天。春天的时候,一切有生命力的种子都在发芽成长。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一个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家里。 在这之前,那个男孩曾经脸红耳赤地跟女孩说,他哥在外面搞到一些非常精彩的录相带子。其实那女孩比她实际的年龄懂得还要多,她从男孩的脸上已经大概猜测到带子里是什么内容,她假装什么也不懂似的,非要那男孩带她去看。那男孩原来只是想夸耀一下,并没有想到那女孩居然要去看。他感到特别难为情,毕竟他还是个处在纯情年代的男孩子,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干净与纯洁,让他带着一个女孩去看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怎么能不让他感到难为情。特别那女孩还是他从小时候起就默默地爱着的对象。他不知道那女孩看了以后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他担心从此毁了他与那女孩之间近乎情侣般亲密的朋友关系,甚至担心那女孩因此会再也不理他了。同时他隐约感觉到这样做,似乎会使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从此遭到玷污,变得肮脏起来。他变得犹豫起来。他实在不愿意这样做,他甚至有点后悔跟她提起这件事。然而那女孩偏偏想看,甚至用命令的方式要求他,并威胁他说如果他不带她去看,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那男孩对那女孩向来是百依百顺,说东决不向西走,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绝那女孩的执意要求。经过周密的安排以后,那男孩在思虑重重的心理状态下,终于把女孩带到自己家里来。 把房门紧锁以后,他们坐在沙发上打开了录像机。屏幕上显现的是一些男女之间不堪入目的做爱镜头。这些令人心跳加速的场面,男孩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也许女孩也不是第一次看,然而他们两人在一起看却是第一次。开始的时候,那女孩还装出一点羞搭搭的样子,用手掌掩着脸,从手指的缝隙之间偷偷瞄着。然而,她很快就发现并没有这个必要,那男孩比她还要怕羞,脸上好像涂脂抹粉似的,红得一塌糊涂,早已经低下头去,根本就不敢正眼望过来。她干脆放下手来,认认真真地欣赏起来。接着她嫌那声音太小,听不清,没什么意思。那男孩不敢声音开得太大,怕邻居听见,只好翻出耳塞给她插上。那女孩看着看着,发现那男孩还是依然心神不安地坐在那里,她便笑着说,来我分一边耳塞给你,我们一起听。于是他们俩手握着手,脸贴着脸,并肩坐在那里看。男孩从前只是偷偷看过,没有用过耳塞。现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屏幕里那种令人消魂的呻吟声,他感到全身血液沸腾起来,燃烧起来,好像着了火似的。他似乎还感觉到坐在他身边的那女孩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手心都在异常地发烫,透过皮肤传了过来。他甚至感觉到女孩握着他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还听到女孩的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不由得心猿意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从来都不敢想的念头。他抬着头来,大胆地望向女孩。他没想到,那女孩早已经没有心情看屏幕上的画面,正用一种奇怪的又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的目光在燃烧的火焰里在相遇了。 事情终于发生了。然而我始终也无法知道是男孩主动把手伸向女孩的胸前,还是女孩自己在有意与无意间把男孩的手放在那个部位,引发了事情的开始。接下来他们把什么都忘掉了,只有心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们搂抱了在一起,尝试着接吻。然而,那男孩好像第一次在千万人的面前登台表演小生,动作显得生疏而笨拙,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可以想象,那男孩还没有学会如何使用嘴唇和舌头,他弄得女孩的脸上满是津液。 你啊,笨死了。那女孩不满意地说。 或许女孩已经有过接吻的经验,她大胆地把舌头伸进男孩的嘴里,希望得到回应;但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她感到有点失望。可她不想失望下来,轻轻地解开胸部衣服的纽扣,向后卧倒在沙发上。她温柔的双手像一根指挥捧那样,指挥着男孩的嘴唇游动在她光滑的皮肤上,让他去亲吻自己像鲜花绽放一样的胸脯。 然后,女孩悄悄从裙底里褪去她薄薄的内衣。虽然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还是害怕会不会有人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不敢把裙子脱掉。她把裙子撩起来一直到根部,露出两根阳光一般灿烂和鲜嫩的大腿。她再次她引导把男孩的头部向下移,让他好像模仿电视机上的男女那样亲吻她的下面,那里早已经泛滥成湿润的沼泽地。女孩的双眼梦幻般的痴醉迷离。她呻吟着,陶醉在男孩如同耕田一般的辛勤劳作之中…… 男孩儿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站起来把身 第七章(3) 那天过后,眼看就是紧张的期末考试,我和马小兵再时间没有相约深谈。在学校里偶然见面,也只是远远打个哈哈,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分手了。我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他还是像普通的初中孩子那样,一副少不更事乐呵呵的样子。反倒是我受了他的影响,时常在班上偷偷地留意李艳梅的一举一动,甚至下意识地盯着她的嘴唇,好像上面还残留着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找出一些端倪来。 好不容易考完了试,迎来了一个无比轻松的暑假。那时我受到了王心洁的影响,我喜欢读起外国小说来,我特意跟母亲要钱买了一批新书。其中有《老人与海》、《白鲸》、《野性的呼唤》——那些书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看了,至今我依然记得老人捕的那条鱼有十八英尺长;埃哈伯把一枚金盎司钉在船桅上。我还想抽点时间写些诗歌之类的东西,反正心里有待实施的计划有一堆,就是不知有没有时间做得来。不知不觉间,我把马小兵的事情掉在一边了。毕竟我们还是有着年龄上的差距,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无法对等包容。然而马小兵并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有一天他在下班的时候挡住我母亲,托她给我捎个口信,要我明天下午到海滩上去等他。 “小兵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我问母亲。 “没有说。也不知小兵这小鬼头搞什么名堂,神神秘秘的样子。你有空回老屋那边玩玩也好,不要老闷在家里。千万记得一条,别招来什么是非就行了。” 母亲不无叮嘱地说道。然而我事后想起来,母亲那天随口的嘱咐,仿佛通向未来的预言。 第二天下午我准时到了海边,才发现不仅马小兵在那里,还有李艳梅也在。我感到有点意外,我和李艳梅已经做了一年多高中的同班同学,然而几乎没有正面交谈过。我们在班上彼此间都是冷冷的。想不到在那个暑假里的见面,李艳梅似乎有意识跟我套近。她看见我,立刻露出雪白的贝齿,露出一张亲切的笑脸,非常主动地跟我打招呼说: “阿木,你来晚了啊,我们都等了很久了。” “阿梅,你今天看起来特别漂亮。” 我虽然感到意外,还是回了一句赞美的话。毕竟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羞涩。其实也不完全是恭维的话,那一天她的确使我眼前一亮。在蓝色大海前,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她光着脚丫子孩子气一样站在沙滩阴凉处,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丝质半透明连衣裙,戴一顶法国式的黄色花边草帽,帽子沿上斜着点缀几朵黄色的小花,显得格外秀丽动人,引人侧目。我在以前还没有见过她这身鲜艳的打扮,估计是暑假新买的。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我的心里无法把她和马小兵嘴里讲那个近乎变态的女孩联系起来。女人就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的动物,无论她做过多么恶劣的事情,只要一件漂亮的衣服,一切重新变得美好起来。特别是年轻的女孩。 “是吗!——谢谢。” 李艳梅好像不相信这样赞美的话出自我的嘴里。她看了一眼马小兵,给我做了一个鬼脸。 这时候,我搬出海边宿舍大院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这个曾经的“清晨三人组”解散以后,还是头一次重新在海边聚首,然而不是在清晨的日出前后,而是太阳已经西斜的黄昏。像天底下所有的重聚一样,所有令人不安的回忆都会暂时断路,我们的脸上和脑子里全是快乐的影子。我们好像不需要任何的磨合,倏忽之间就回到了从前的熟络,甚至比以前还要和谐。至少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的。 马小兵看见我跟李艳梅有说有笑,他感到很高兴。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心情指着远处新楼说:“阿木,我快要搬家了,搬到海景楼里去住了。你快来看,就是左边角上那间。不高不低的,那是整栋楼最好的房子,恰好又是606房,我哥说数字也非常吉利,有六六大顺的意思。” 海边宿舍大院里的新建海景楼高八层,前面便是大海。虽然说不上是特别高的大楼,因为中间并没有任何高大的阻碍物,所以人站在楼上,的确可以看见这片海滩甚至整个海湾的景色。自然,站在海滩上也能看见新建的海景楼。 “什么时候入伙?”我问。 “听说八月底交楼,大概是我们开学的时候吧。阿木,到时候记得来我家喝入伙酒。” 马小兵兴奋不已地说。好像已经住了进去似的。 “好啊,时间已经确定了吗?” “妹姐他爸是厂长,我是亲耳听见他爸拍着胸说的。就算有什么问题,无论如何也会让大家在国庆节前住进新房。”接着马小兵涎着脸转身向李艳梅求证:“妹姐,我说得对不对?” “对你个头!”李艳梅脸色沉着,好像正在生气的样子。她啐了一口马小兵说:“瞧你那高兴样,你以为你家分到的那间就那么好啊,我看还不如我家的好。阿木你来看,右边角上最高一层就是我家,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我家才是真正的无敌大海景。我家的房号更加吉利,801,倒过来读就是‘一定发’。” “我妈说你家那里不太好。是顶楼,走到八楼已经累个半死。到了夏天的时候,住在里面,肯定会热得像蒸笼一样,连睡觉都睡不着。还是我家那里好,不冷不热,高低宜中。”马小兵好像很老实似的说道。 “你啊,真是个超级土老冒,什么也不懂。我爸说了,顶楼才好呢,上下楼当作锻炼身体,而且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更多的海景,甚至整个天顶都是我家的观景台,想什么时候上去就什么时候上去。我爸准备在我家屋顶上面建个小花园,种上许多漂亮的鲜花和盆景,一来隔热,二来夜晚时还可以坐在那里赏花赏月赏风景,简直就是住别墅的享受。我爸还说,现在香港人已经不用风扇了,全是用空调,将来我家也把空调装上,到时算是到了夏天,也不会觉得热了。” 李艳梅毫不示弱,立刻伶牙俐齿地反驳道。接着马小兵又提出了新的论点……一场关于谁的新家更好的争论在他们之间展开了。我坐在旁边插不上嘴,成了一个悲哀的听众。因为我家连最差的房子也没有分到手。 我终于明白马小兵今天约我来的目的,是向我展示他的新家。也许他还有别的原因,他想向我证明李艳梅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不堪的女孩,而且他们之间因为那种关系的发生而变得更加密切了。也就是说,他想证明他们是多少相爱多么匹配的一对。也许他还想通过这样聚会的方式,改变我对李艳梅的观感,化解我和李艳梅之间潜在的怨恨。我知道虽然他年纪不大,还是一个世事未能的小孩,但在处理这些事情方面他向来敏感,也很有天分。从李艳梅的表现上已经看得出,马小兵在我来之前已经事前做了一些努力,否则李艳梅不至于对我如此的热情。所以,今天他的表现跟从前我认识那个马小兵很不同,显得特别的主动,特别的兴奋。从他和李艳梅之间的对话中,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这一点。 其实马小兵的忧虑是多余的。从自我知道了他跟李艳梅之间发生了那种非同异常的亲密关系以后,虽然并没有改变我对李艳梅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比原来更加糟糕;但至少表面上我对李艳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前我们三个是没有高低的朋友关系,现在李艳梅已经在实质上变成了他的女友。老话说得好:“朋友妻,不可欺”,我绝不会让他面子上过不去的。说实在的,把李艳梅说成马小兵的“妻”,似乎名不副实,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可是马小兵心里早就认定是这样的,我也只能接受现实。另一方面来说,当他们之间你一句我一句的探讨着他们无比美好的海景新居,谈得不亦乐乎时,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心里早已充满了一种悲哀的情绪。他们两家都是单位最有钱或最有势的人,他们可以分到最好的房子,家里还有这座小城里最先进的家用电器,可他们从不会感到满足,他们只会跟香港那边的人相比。而我家没有钱也没有势,四壁空空,像样的家电一件也没有。或许,并不是完全一件也买不起,可是母亲就算有钱也存着,舍不得花。她说有钱最重要是供我读书,就看我有没有本事考上大学了。她的节俭甚至到普通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连一部最小的黑白电视机也没有买。随着大哥二哥的先后离家,家里只剩下我跟母亲两个人,到了夜晚时分,房间里越发是静悄悄的。好像深山里的孤寺老庙一样,静得一支针掉落地上都能听见。幸好许多年以来,母亲向佛好静,而我习惯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倒不觉得这种安静是一件坏事。我甚至很享受这样孤独的宁静。还有,听母亲说,按我父亲母亲在厂里的资历,原本是可以分到这里的海景楼,就算分不到看见大海的单位,至少也可以分到像一楼二楼那样较差的单位——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母亲就不用每天从荒凉的市郊跑老远的路到市里去上班。然而我父亲失踪以后,单位里的人早不把我家当一回事,想分到好房子更没门。想到这些,怎么能不使我感到悲哀和压抑呢。然而,也仅仅是悲哀和压抑而已,但是我并没有感到自卑,并没有感到羡慕,更没有感到比别人矮一头。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我还知道,不止是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失踪的父亲也有这样的感觉——甚至我的家族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说不清的危险倾向,总有一半心思沉迷在现实以外的东西上,现实世界里的名利得失只会如同清烟在眼前飘过,不会太过在乎的。然而,我感觉我的族人们在精神上沉迷的东西,好像并不尽相同,不能一概而论,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是相同,我也说不清楚,因为太抽象了。就像我说不清自己的心里真正想要什么一样。我只是觉得我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窗纱:无论是我看它,还是它看我,都是模糊不清的。我神色黯然地他们身边,听着他们俩好像一对小夫妻似的在不停地拌嘴,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说。 然而敏感的马小兵似乎意识到已经把我冷落了,便说:“阿木,妹姐,我们下海去玩好吗?”他乖巧地结束了他们争论的话题。否则的话,他们之间这场永远没有结论的争论还会持续下去。 李艳梅说:“好啊,我还正想去玩水呢。” 我推托地说:“我不去了,你们俩去玩吧。太阳看起来挺猛的,我这人天生就怕水,这样的天气到了水里我会头昏的,我还是坐在这里等你们吧。” “哎哟,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比我们女孩子还要娇弱一样。”李艳梅笑着看了我一眼,有点故意地说:“得,你不去,我们去,我才不怕太阳晒,黑一点怕什么。小兵,我们走,不要理他。” 李艳梅兴奋地拖着马小兵的手沿着沙滩向海水里跑去。马小兵回头迟疑地望着我,好像觉得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去玩,似乎并不太好。然而他的脚步已经身不由己,早就随着李艳梅跑远了,进到海水里去了。没过多久,他也把我忘了,一副心身投入到他那快乐的海洋里去了。 他们在灿烂无比的阳光里忘乎所以欢欣雀跃地相互追逐、泼水和撒沙子。他们脸上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连动作也显得格外的亲昵——看起来跟沙滩上那些卿卿我我的、完全沐浴爱河深处的成年男女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这些动作发生在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之间,似乎不太正常。特别是马小兵,他的眼睛里闪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光芒,似乎有一种激情的东西在他的心间跳跃着,使他的手脚变得舒展自如,使他的动作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想:无论是将要分到手的海景新房,还有我们三人的重聚,似乎都不足以令他变得如此兴奋,肯定还有什么令他更兴奋的事情发生了——莫非这段时间里,李艳梅让他把那东西放进去了不成,否则我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天啊,他也只不过十四岁,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越是这样想,那种感觉越是强烈,我终于对我的朋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忌妒感。我已经十六岁了,我比他还大两岁,我却对那事情的滋味一无所知,我怎么能不感到自卑呢?我想起了自己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心里隐隐约约的好像爱上了一个人。然而我深深地知道,我和我所爱的人之间似乎永远不可能达到马小兵和李艳梅他们那种令人羡慕的默契与和谐,更不可能发生他们之间那种亲密的关系。因为我们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有着一道巨大的不可逾越的年龄鸿沟。马小兵使我得到了有生以后少有的深深的挫败感;我的心里在悲哀之中平添了几许伤感。海面上突然起了风,晴朗的天空上出现了乌云,把太阳隔离在云层的外面,只有一些金色的射线艰难地从缝隙间穿梭而过。恍然是我变幻的心情真实的写照。 强劲的海风掀起了更大的海浪,也吹拂起了李艳梅的小黄帽和米黄色的裙子,使她有一种摇摇欲飞的感觉。她本能地一只手扶着头上的帽子,一只手压着高高扬起的裙角,她的嘴巴随着海上一浪高过一浪的起伏的波浪,一惊一乍似的发出“啊—啊—啊”尖叫声,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她注意到有许多双好奇的眼睛望过来,却不愿意跑上岸来,脸上反而露出更加欢欣雀跃的神情。雪白的浪花在她的身旁溅起,她那雪白的大腿也在海风里若隐若现。我不禁心里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把身体故意向后靠,好像要躺在沙滩的树阴上睡觉似的;其实我只是想把头部的高度降低,以便看得更深入一点——那一刻我感到内心充满了猥琐的念头,居心叵测地想瞧瞧李艳梅的裙子里到底是不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清凉的海风和厚厚的云层突如其来,仿佛爱神专门给马小兵这对小情侣准备的。在海城炎热难耐的夏季里,这样强烈的海风,这样宜人的时刻,永远是上帝赐给我们最好的恩物。阵阵海风瞬息间把酷热驱赶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清凉的不明不白的世界。他们原本是想上岸了,可是看见天公作美,索性玩得更疯狂起来。然而,马小兵万万没有想到这如同嘉年华般的极度欢悦,只不过是一顿丰盛的最后晚餐。一场后来我想起来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悲剧,就是如此欢悦的笑声中悄然降临了。海风还在持续地增强,我听到风声过处,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沉闷的有节奏的“哗啦—哗啦—哗啦”声,与树木兀自摇摆发出的琐碎的无节奏“希希索索”声,还有海风自身在空中发出的哀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台有声有色的、声势浩荡的天然音乐会。至今恍然想起来,那分明就是马小兵最后晚宴上的豪华排场。一阵更强的海风吹过来,倏地将李艳梅的帽子卷了起来。那顶漂亮的小黄帽仿佛会飞似的,伴着“啊……”的一声长长的清脆的女孩子惊叫声,在空中划了一道美妙无比的弧线,远远地堕入海水里。 “啊……帽子,帽子,我的新帽子。” 李艳梅指着漂浮在海面上的帽子手舞足蹈地大嚷大叫起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看见颇为滑稽的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岸上的许多人看见,也笑了起来。没有人知道危险正在降临。 “我去帮你捡!” 马小兵果断地说。我的朋友毫不犹豫跳进海里,向着正在漂走的小黄帽子游了过去。那顶帽子漂得还不算远,我丝毫也不怀疑他能轻松地做到这一点。在我的记忆里,在宿舍大院长大的男孩没有一个不会游泳,马大兵和马小兵是我们这些孩子里最出色的泳手,当然还有我的二哥汝林。因为他们是大院里体力最好的孩子。特别是好做惊人之举的马大兵,他曾经孤身横渡这个海湾游到对岸去,更轰动一时。马小兵从小就跟着他哥在海里游泳,也差不了那里去。最差劲恐怕就是我了,甚至可以说我是宿舍大院唯一不会游泳的男孩。那是在我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别的孩子到海里学游泳,一个比我大许多的孩子恶作剧地死死把我摁在海里,我拼命挣扎也起不来,大口大口地喝了许多的海水,被他们拖上岸以后,已经神志不清了。从那以后,我时常梦见到自己浸泡在海水里,呼吸极度的困难,最后不得不在窒息之中惊醒过来。这样的梦境,后来在我父亲失踪的那天夜上再次上演——所不同的是里面多了个很像父亲的男人的身影。 那时候不但我没有怀疑,李艳梅也没有。她还兴高采烈地站在海边不时替马小兵打气,她大声地叫喊着: “马小兵,加油啊!” “马小兵,加油啊!” “马小兵,加油啊!” “小兵,加油啊!帽子就在你的前面了。” 我突然注意到那天黄昏海上正好转了风向,从西南风转到了东风。那顶点缀着几朵小黄花的法式草帽在浪尖上不停地上下颠簸,好像一艘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船,无可奈何地向深海里飘去,越飘越远。我的朋友始终离他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时近时远,却无法触摸到它。然而他依然充满了自信,丝毫没有放弃念头。对他而言,帽子仿佛象征着他那并不现实的爱情似的,追逐起来虽说是困难重重,然而只要追上去,一把抓住它,一切就变得可能。他深信他能做得到,就像深信他的爱情将到天荒地久海枯石烂一样。或许,他的脑子里并没有那么沉重的念头,他只是很简单地想象着,当他亲手把帽子重新戴心爱的情人头上时,不知道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如果拿不到,他和李艳梅两人恐怕几天之内都会高兴不起来。那怕一个如此简单的理由,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海风还在加强;海浪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我的朋友浑然不觉。他坚定不移地向着目标游去。 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离开海岸很远了。他那小小的身体变得了一团模糊黑影,在越来越大的风浪里时现时没,看起来惊险万分。我看见李艳梅开始紧张了,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她的双眼发直,雪白的上齿紧张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我也开始担心马小兵是否有足够的体力从那么远的地方游回来。我跟李艳梅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几乎同一时间里意识到,已经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一种后果极为严重的危险性正像幽灵一般在向马小兵悄悄逼近。我们一起猛烈地向着大海挥动双臂,大声地叫喊起来。 “小兵,快回来!别管帽子了,我不要了。”李艳梅叫道。她还没有忘记她的帽子。 “小兵,快回来!小兵危险啊,快回来。”我也高声叫道。 我们的呼叫声一下子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他们好像听到好戏开场的锣鼓声似的,纷纷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站在我和李艳梅身边,把我们包围了起来。许多人看见马小兵根本听不见我们的叫喊叫——风浪声把它们覆盖了——也开始帮着挥手大声呼叫。一时间,声音好像炸了锅似的,乱轰轰的一片,从陆地向大海曼延开去。自信满满的马小兵终于听见了岸上的人惊恐无比的叫喊声,他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然而,正是这一回头把他吓坏了。就像一个人在高高的楼顶上,踩着一块窄窄的木块,准备走到对面同样高的楼顶去。不经意间,他低下头去,发现自己已经悬空地站在两座高楼的中间,两头都不到岸,脚边凉风一阵阵地吹过,再下面是无底的深渊。马小兵回头看见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勇气挑战的距离,他带着一种不太相信的目光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他终于确认了自己已经处在生死的边缘线上。我从马小兵骤然变得惨白失色的脸上看出,一种无以伦比的巨大恐惧感好像排山倒海山崩地裂一般正向他压过来,使他根本无法承受。而岸上黑压压的围观人群惊惶失措的叫喊声,在某程度上也给这种巨大的恐惧感增加了重重的法码。刹那间,马小兵刚才那种坚定不移的自信心已经荡然无存。他不甘心似的,再次回头看一眼不远处那顶好像幽灵一样不停捉弄他的小黄帽,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决定放弃了。 我从马小兵向回游时那种急促而凌乱的姿态上,可以看出他的心里肯定处在一种极度恐慌的状态中。也正是这种无形的恐惧感加速了马小兵的死亡。它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压在他的身上,使他的游动姿势发生了严重变形,变得失去原有的协调性,他的动作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乱,然而游动的速度反而降了下来,变得越来越慢。好像不是在做平行运动,而是原地跳跃。他越游越吃力,他的体力如同闸门大开的水坝里的水,迅速地流失……随即,他摆动的手脚放弃似的慢了下来。他还有苦苦地支挣着,缓慢地海岸的方向爬着。然而他的身体就像一只没有支持的小风帆,一次次地在风浪失去平衡,摇摇欲坠。李艳梅吓得脸色苍白,一个劲抓住我的手叫嚷着: “阿木——阿木,你快下去救小兵,快去救小兵,他快不行了啊。” “我不会游泳啊。” 我一脸无奈地说。我也想救马小兵,可是我真的不会游泳,我下到大海里,就会像石头一样沉下去的。 “啊,你不会游泳啊,不是吧。”李艳梅脸色青了,慌乱的神色布满脸上。她几乎是哭着说:“妈啊,这下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阿木阿木,你快想想办法啊,小兵他快不行了啊。” “我们赶快找人帮忙救人吧!”我指着身边围观的人说。这时候我的头脑似乎清醒起来,把嗓子提得高高的对着围观的人群喊话:“各位大哥大叔,请你们帮个忙,救救我的朋友,他掉进海了,他快不行了。” 我跟李艳梅好像两个可怜巴巴的小乞丐,对着无数围观的人群,也不管是谁,挨个冲上去就抓住他们的手,恳求他们下海救人。然而围观的人群个个面面相窥,一个劲向我们无奈地摆着双手,做出同样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甚至有的人悄悄地向后闪了出去。最后李艳梅急的一把就跪在沙滩上,哀求地说: “各位大哥大叔们,你们行行好吧,救救我的朋友,他快不行了,求求你们了。”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迷惘与无助,她的哀求声凄惨动人,使我感到心碎。我甚至完全忘记了从前对她的厌恶习之情,几乎冲动地想为了她就跳进大海里去救人。然而我知道我做不来。围观的人见她跪了下来,便好像逃避瘟疫般纷纷向后闪开,把脸偏到一边去,不敢去看着她。也有热心的人帮着叫喊起来:“这里有没有人游泳的,快帮忙下海去救人啊!有没有啊。” 大家都在你看我,我看你;或者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者紧张地注视着马小兵在海里苦苦挣扎;帮助叫喊的人也在不断地增加,可是有勇气跳下海的人一个也没有。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应该为了我的朋友做点什么,我对李艳梅说: “我去找人来救他,你在这里看着。” 我再次看了一眼海里已经游不动的马小兵——他时沉时浮的漂流在海上。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冲了出去。到了人群的外围,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一方面,我想尽快找到人把马小兵救起来。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件事最好在不惊动到马大兵的情况下,可以平安地度过。因为我担心马大兵知道了他弟弟是和我在一起才出了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激烈反应——虽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砍人,可是那些骇人的传闻足以使人夜里睡不着;另外我还担心母亲知道以后,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马家。总的来说,我看见岸上有那么多的人,我还是保持着一丝乐观,我以为总会有人愿意下海去救人——尽管那天海上的风浪的确有点大。于是我好像一只没头的苍蝇那样,在海滩的树木丛中急速地乱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喊着:“救命啊,快救命啊,有人掉进海里了。”后来看见岸边上的人有增无减,可是海上却没有丝毫的动静,我感到有点 第八章(1) 我已经无法切实地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敏感地意识到我年轻的世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的来临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也是我所不能抗拒的。我必须被动地、完完全全地接受它的到来。这种变化日以继夜地发生着,好比说我那稚嫩而光滑的身体一天天的长高起来;手臂上的肱二头肌隆起了小坟山;喉结开始在平滑的脖子上微微凸起,说话时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起来;嘴唇上好像成年男人一样,悄悄地爬出了一圈毛绒绒的小胡子——严格来说,其实还说不上是胡子,毛绒绒的,更像一些毛刺一样的东西长在上面,不黑也不硬,有点淡棕色的感觉,摸起来显得依稀而松软。身体上这些悄悄的剧烈的巨变,开始的时候我还懵懂不觉,到后来发现以后,敏感得不得了。本来已经习惯于孤独的我,似乎有更多的时间注意自己身体每一点的细微变化,以至于清晨起来的时候,我时常神经质似的把身体的各部分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担心不知从什么地方长出一些我无法接受的东西来。 对于这些生理上的天翻地覆,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的我自豪——我知道我正在不停地长大;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又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忧虑感。因为我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渴望尽快长大——在我的意识里,我对成年的世界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感。那种感觉就像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里,不时看见路面上有一些交通事故留下的汽车遗骸七零八落地躺在路边,而两侧的车辆好像丝毫也没有感到这个危险性的存在,还在高速的呼啸而过。身体上这些的高速变化带给我正是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一边是日新月异的新鲜感,一边是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也就是说,对于身体上这种生机勃勃的变化,我享受,但我也恐惧。我不完全拒绝它们的到来,甚至抱着某种期许的心情,然而我的心里却在说能不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慢慢地长大。因此,我对脸上长出那些稀稀疏疏的小胡子特别的反感,我把它们看作成人世界的象征。每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总是觉得它们好像一些脏东西粘在嘴唇上面,怎么抹也抹不掉,我的心里冷不丁有种怪怪的感觉。我开始有了“我已经老了”的感觉。就好像看见青翠悦目的树叶,开始有了黄斑一样,已经不那么令人感到赏心悦目了。我不得不担心我有一天会不会像叶子那样完全变黄,然后从树枝上脱落下来,掉在褐色的泥土里枯萎。我想把它们剃着干干净净。可是一些有经验的人告诉我,如果每天用剃刀刮一遍,胡子便会像施了肥的青草一样,茁壮而茂密地生长地你的脸上,长得更加快,变得更加的浓密。可是我不愿意那样做,甚至想把它忘掉。于是我便打消了刮胡子的念,甚至刻意不去照镜子,以便我可以忘记它们的存在。在某种意义来说,我是用拒绝刮胡子的方式拒绝我的成长。我心里想,如果我不去碰它的话,或许它就不会变粗变硬,不会变得那么难看,我也不会那么快就长大成人。 然而有一个问题我至今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于“长大”抱着一种耿耿于怀的恐惧心理,内心里拼命地拒绝它的到来呢。难道说,那时候的我已经隐约预见我未来的命运将会过上一种颠簸流离浪迹天涯的生活。 一直到我去广州读大学的时候,我才人生第一次刮胡子。还是王心洁替我刮的。那时候,虽然我脸上的胡子如我所愿,大部分没有变得粗硬,却长得有一点怪异,好像原始森林里的树木一样有高有矮,有长有短,参差不齐。还有几根不知什么回事,长得特别的长,好像成年人的胡子那样又黑又硬,仿佛一只只黑乎乎的手似的,直向嘴巴里钻。那样的胡子我见一根,拔一根。后来越来越多了,拔也拔不过来。王心洁看见了,就对我说:“有胡子是好事,说明你长大了,成了真正的男人。别再拔了!来,拿这个把胡子剃了。” 我看了看那把吉列牌的剃刀,又看了看王心洁光洁如玉的长腿,尴尬地笑了起来。王心洁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从抽屉里取出她自己用那把剃刀放在我面前,然后说:“你想要这把,我还不愿送给你,我剃脚毛还要用。这是新买的,算是我送给你成年的礼物吧。” 她一只手端着我的脸,另一只手拿着剃刀,好像剪草机除草似的,哗哗啦啦的几下,把我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然后她双手端起我的脸,好像一个母亲那样心满意足的左瞧右看起来。她说:“唔,不错嘛,满精神满帅气的。” 我照着镜子一看,突然发现以前的担心有点多余,脸上光溜溜的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利索的感觉。原来嘴唇上有没有胡子,跟长大并没有多大关系。我离开广州湾的时候,我用王心洁送给我的剃刀,把脸上的胡子刮得连黑根也看不见,可是我依然无可挽回地长大了。 如果说外表的任何变化,多少使我带着一点愉快的心情去接受,或者用一种视而不见的方式淡忘的话。那么身体内部的巨变,却使我始终刻骨铭心无法忘怀。我的心里时常为此充满了彷徨与忐忑不安,甚至于日夜不得安宁。所谓内部,除了我内心那种好像风云变幻一般莫测的奇思异想以外,其实还包括衣服下面看不见的部分。比如说,我的腹部以下的地方同样发生了跟嘴唇长胡子一样的事情,长出了许多黑乎乎的毛发来;有所不同的是长得更多更密,一直稀稀疏疏地向上延伸,直至肚脐。发现它们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以为自己变成怪物似的,莫明其妙地惊恐起来。我老是疑心别的孩子跟我不一样,没有长出这样的东西来。我好几次故意等男老师上厕所的时候,站在旁边偏着头,想看看他们的那里是什么回事。结果让一个男老师臭骂了一顿:“看什么看,没见过啊,难道你的那根让别人切了不成?想看啊,最好你回家关上门,对于镜子把裤子脱了,好好欣赏你自己的吧。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傻小子。” 既然是看不见的地方,那怕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也没有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些黑色的毛发而已。经过仔细的研究,我发现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看,何况大人们也是如此。真正让我感到忐忑不安的,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勃起的时候。那种惊诧程度,我估计绝不亚于女孩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体下面血流如注时的感受。然而生活本身就存在着无穷的幽默,事情发生那时并没有立刻使我进入那令人不安的状态中,我以为自己只不过急尿罢了。在十三岁那年的某个深夜里,我在一个奇思幻想的梦境后突然醒来,我已经记不得那个梦里看见了什么,只知道醒来时,突然感到下面的东西出现了从没有过的膨胀,好像火烧一般热辣辣的;拉开裤子一看,那东西竟像加农大炮一样,直楞楞地从隐蔽的堡垒里伸了头来,矗立着向远方瞄准。——我居然想到用大炮作比喻,真是糟糕透顶的事情,它使我联想起了最粗俗猥亵的语言,然而我实在找不到更生动更直接的替代物,只好将就了。——我第一反应以为那是急尿憋出来的。我急冲冲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外面去尿尿。那时我还在海边宿舍大院住,厕所是公共的,建得有点远,我看见已经是半夜,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连鬼影也没有一个,也不往厕所去了,就近站在排水沟那就尿了起来。想不到尿了半天没东西出来,我感到奇怪,一团莫明其妙的迷惑感抓住了我。冷不丁的吹来了一阵没头没脑的夜风,吹得那东西好像见了鬼似的,软了下去。这时“丝丝”的尿水才悠悠扬扬地从里面溜哒了出来,好像一场迟来的春雨似的,熄灭了我的迷惑。然而下面出现的那种从没有过的肌肉拉伸的痛楚,还是使我隐隐地感到不安,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然而,又过了许多个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都是一夜平安。我以为那次的事情只是一次意外。没有想到后来晚上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而且同样的情况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多次出现。这时我才真正开始惊慌起来,我疑心自己会不会得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病患,我感到忧心匆匆。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状况只不过是火山大爆发前的种种预兆。 我还清楚记得我体内的火山大爆发的那一天夜上,我跟武正伯聊了一个晚上,从他的嘴里知道了马吉林过去的那些风流韵事,还有我父亲失踪前的故事。到了深夜里,我梦见了李艳梅,她赤脚奔跑黄色的海滩上,海风使她连衣裙,还有长长的发丝,像风帆一样地高高扬起。啊,她带着鲜花一般灿烂的笑容,向我跑了过来。我感到兴奋不已,向她迎了过去,紧紧把她拥抱在怀里。我幸福得全身都在颤抖。恍惚之间,一种犹如烟花乍放一般的极度快乐,强烈无比地冲击着我的大脑神经,我被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感完全覆盖了。尔后,我进入了一片虚无之中,好像戏演完了落了幕似的,只看见飘浮在空中黑沉沉的、空无一物的舞台,什么也没有。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什么也没有,只觉内裤里冰凉的一片。我摸了摸那湿润的地方,滑滑的,腻腻的,有股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我不禁惊恐万分地跳了起来,把内裤脱了下来,扔得远远的。我敏感地意识到这种事情肯定跟武正伯给我讲的那些下流的话有莫大的关系,因为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的下面已经开始变得坚硬起来。然而为什么我偏偏会梦见李艳梅——这个一直令我感到厌恶的女孩,由她带给我那种令人感到战栗的快乐呢,而不是别的女人。后来我想起来在早晨的时候,我和马小兵还有李艳梅,我们三个小孩抓住宿舍大院大搬迁前的时机,相约在一起看日出,因为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一起看了。那时候我悄悄地瞟了李艳梅几眼,她的身上穿着的正是我梦中见到的那身衣服。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感从心里升起。当再次看见李艳梅的时候,我仿佛被看穿了心事似的立刻难堪地低下了头。她用无比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看,再敏感地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后做出一种厌恶的表情走开了。 像所有必然的事情一样,当开始以后就不会停止。加上我从小就养下爱做梦的病根子,这种事情和那些乱七八糟梦境结合在一起,我脑子里时时刻刻像一碗豆腐花似的,花啦啦的不知那里是天南地北日月星辰,整个乱成一片。从此以后,这种叫人感到忐忑不安又充满渴望的事情,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身上一再发生,无论如何也停止不了。我感觉一切好像都糟糕到绝顶了。更糟糕的是,不仅在睡梦中我会排出这种充满神秘的液体,甚至清醒的时候我也有意识去发泄。而发泄的对象依旧是那个令我厌恶之极的李艳梅。我想象着用双手死死的叉着她的脖子,泄恨似的完成了那回事,好像她便是一切事情的祸根,我要在她的死去中获得新生。对此,虽然没了最初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我对这种越来越严重的状况还是充满了疑惑和忧心忡忡。每次事后,我的心里总是背负着一种莫名其来的、沉重的羞耻感,它使我回到学校以后变得更沉默了。后来我到书店找到了一本《人体生理卫生大全》之类的书籍,像作贼一样左右顾盼了许久,确认没有人注意我,便翻开了那个章节。我看到了几个陌生的词汇:“勃起”、“梦遗”、“手淫”,记得那书上大概是这样说的:这些行为是人体正常的生理反应,几乎发生每一个青春期的男孩身上,偶然为之可以接受,但过量则伤身云云。我感觉,心间如同落下了一块大石,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蓦然升起。 尽管如此,我的羞耻感并没有消除,我的心病依然沉重。然而除了多看小说和杂书,从中继续寻找相关的线索,我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解决的良方。古人说书中自有千斤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那时候我看书,既不想要千斤粟,也不想要黄金屋,我只想从书中寻找我心中的颜如玉,寻找消解我那沉重心病的药石,说起来叫人汗颜不已。记得那时除了不喜欢看教科书以外,我几乎无书不看,偏偏可供参考的书籍并不多见。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沉沦》,一路读下来,看见了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忧郁善感,一样的沉重心病,竟以为书里那个漂泊异国他乡到日本留学的那个中国小男孩分明就是自己的影子,感动了好久,奉为至宝;后来又读了许多遍,心想能写出如此真实细腻的感受,断不会是胡编乱造之流的手笔,里面的主人翁分明就是作者本人。一种“名人况且如此,何况我辈”的心理油然而生,抚摸着我那颗时时刻刻忐忑不安的心。原来小说也有性教育的意义。 自从我的身体上各种男性化特征越来越明显以后,自从我体验了最初的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激情与战栗以后,我的潜意识里也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暗地里,我总是不可抑止地盯着那些有姿色的女人看。尽管我知道她们可能是我无尽烦恼的根源所在,然而她们的笑容与身体仿佛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紧紧的抓住我的眼球,使我欲罢不能。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我喜欢看的是“女人”,而不是“女孩子”。我感觉同龄的女孩子就如同没开放的花朵,虽然值得期待,却少了盛放的香气,或者说像没成熟的苹果,虽然想吃,却总感觉牙酸酸的,有一种生涩的味道。而那些成熟了的女人在我的眼里则完全不同,就好像一朵朵盛开怒放的玫瑰一般,她们的纤体和温香软语处处散发着使我痴迷的芳香。徐志摩在散文里写过一个屠夫的老婆那种熟透了的美,我读了深有同感:成熟了的女人身上的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不是那些头脑空空的小女孩所拥有。 当然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我常常站在书报亭前盯着那些漂亮的女明星印刷品看,那怕是只看不买,也觉得过瘾。同时我也希望这样做,能够让那些美仑美奂的女明星在我的梦里取代李艳梅位置。因为我真的非常讨厌李艳梅,我真的不想在我的旖梦里看见她。然而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很奏效,在我睡梦里或者清醒的时候,李艳梅的身影依然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为此我感到烦恼不已,但是却说不清什么原因。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背着书包路过一个卖明星照的街边书报亭。一阵风吹来,长着一对可爱的兔牙、满脸稚气的张曼玉就这样沦落了风尘。可是那店主毫不知情,还用他那只粗笨的黑脚重重地踩了上去,在张曼玉的笑脸上留下了一个丑陋的脚印。尽管如此,张曼玉还是在画里傻乎乎的笑着,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似的。我突然觉得喜欢这些漂亮的纸片儿,实在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它们只是一张张没有生命的、也没有情感的彩色照片罢了。毫无意义可言。我突然想起了徐志摩还说过,像那个屠夫的老婆这样绝美的女人,其实生活中无处不在,那怕没有完美的全身,也会有完美的局部。如果不看实在暴殄天物,只可惜世上偏偏缺少发现美的眼睛。那时的我对于这样的话,心里最是同意不过。我把目光那些明星彩照里移了出来,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我盯着街上那些步履优雅的女人看了起来。尽管我在现实中很少能够看见一个称得上全身完美的女人,但我至少能够从她们身上看到徐志摩赞许的那种局部完美的曲线。或许还是不如那些明星照片上那么完美,至少在她们在举手投足之间流动着生命的光泽与韵律,活的美丽的曲线。她们使我感到赏心悦目,感到莫明的兴奋。霎时间,我仿佛从那些比我大许多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全新世界。尽管我知道,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会认识我。我在那些女人的眼里,只不过是个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小男孩。她们一般不会注意到我在悄悄地盯着她们看。那怕发现了,她们绝不会像同龄的女孩那样敏感地审视自己,以为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者闹了笑话。当然也有我感到失望的时候,一些表面看起来挺斯文的女人,出人意料地用一种异常激烈的语言反抗我的窥视,她们冲着我喊道:“你这小鬼头是那家的孩子,鬼鬼祟祟的,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想看就回家看你老妈子去吧,一点家教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斥骂声,我感到万分窘迫与狼狈不堪。我立刻好像失魂落魄似的,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与此同时,我对说话的那女人产生的好感立刻荡然无存。那时的我,感觉发现了成熟了的女人一个最大的不言的秘密:女人不说话时往往比较说话时要漂亮许多;照片上的样子总是比生活中真实的面目要好看许多。还有大部分女人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最美最自然的地方在那里,她们总是有意无意间破坏自己最美的一面——女人仿佛天生就无法管住自己的嘴巴,总会吱吱嚓嚓地说个不停。我常常在欣赏她们的同时,也为她们感到无比的遗憾。 然而,我搞不清楚我的那种奇特的心理到底从何而来,我常常在现实的世界里为此坐困愁城。因为在整个初中阶段,班上的男同学都把目光盯着同龄的或者大几岁的女孩身上,不停在背后对她们评头论足,并没有人像我这样眼睛只有成熟了的女人,而对那些青春可爱的同龄女孩不屑一顾。后来我发现这种不寻常的心理出卖了我的记忆,使我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变得完全不可信起来。许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和中学的同学聚会时,谈起当年印象中最漂亮的女生时,几乎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说是李艳梅。我听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真不知道那时候的李艳梅成为多少男生梦中发泄的对象。因为我想不到李艳梅给他们留下的形象居然是如此的美好,我的心里对李艳梅始终是一种深深的厌恶感,直到了成年以后依然没有改变。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种心理作用下,才导致我对李艳梅这样青春可爱的女孩产生厌恶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时候我也怀疑自己那种奇特的审美观是否正常和肮脏。我在班级上常常装作一副不屑的样子,轻易不会与女同学说话。说老实话的,并不完全是不屑,其实是不敢。因为我时刻担心别人知道我心底里那些匪夷所思的念头。 然而不无矛盾的是,偶然有些女同学从我身边走过,或者主动找我说一两句没有什么特别意思的话时,我的心跳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我的呼吸还是会紧缩起来,怕羞似的低着头,显得特别卑怯的样子,引得女同学们掩着脸偷偷地笑了起来。我因此感到无地自容起来,原本的孤独的我变得越发的孤零与落寞,更不愿多说一句话了。我就是在这样忐忑不安的病态忧郁中度过了整个初中阶段,我几乎完全游离在所有同学的视线之外,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交上。直到我上了高中以后,我那阴沉沉的世界才有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 因为我看见了王心洁。 第八章(2) 王心洁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还记得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当她第一次走进教堂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登时变得亮堂起来,恍惚看见了清晨升起的太阳在我灰色的天空里升起似的;我感到笼罩在我心中的乌云驱散了,凝固在我心间的冰霜融化了,眼前分别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明朗天空。她非常的年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留着一头披肩黑色长发,并不像别的女老师剪着齐耳短发那么刻板。看起来就知道不是本土人,肤色是那种令人惊诧的白净,那是一种南方姑娘渴望不已的白,一如江南女子的肤色,白润之中透彻出瓷器的光泽。身材略显削瘦了一点,身上的曲线离波浪汹涌相去甚远,总算是剪裁得当,匀称有致,有一种舞蹈家般别具一格的骨感美。如果再配上那身白色丝质的长裙,说她是学校里最漂亮的最时髦的女教师,一点也毫不过分。然而她的时尚跟李艳梅是完全不同的,表达得恰到好处,有那么点“多一分淫荡,少一分平庸”的味道。印象最深的,还是从她的身体里透出的那股热辣辣的自信与热情;在自我介绍时,这一点她表现得最是淋漓尽致。她先在黑板上写下三个纤秀的字“王心洁”,然后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大家好!我是王心洁,你们语文老师。” 课堂一片宁静。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好像被一颗颗个太阳被照亮的小星星似的,发着明亮的光芒来。 “不欢迎我吗?”王心洁笑着问。 下面还是一片宁静。突然,有个男孩从最后排的座位霍地站了起来,好像情不自禁似的。他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热情漾溢地说道: “欢迎,我们当然欢迎啊。” 全班的同学“哗”的一声转过头来,想看是那个家伙竟然如此冒失,不知好歹。那男孩身体乌黑壮实,笑起来的时候,像黑人牙膏的广告似的,露出白闪闪的牙齿,形成了一种招牌式的憨笑长时间停留在脸上。或许由于他的四肢过于的发达,而显得身体活动起来有点不协调的僵硬,好像穿上盔甲的机械人似的,看起来有点呆头呆脑的样子。然而他的脸上始终露出一种不可抑制的、阳光般执着的热情。班上的女同学忍俊不住,用书本掩着嘴巴,扒在课桌上“扑噗扑噗”地笑了起来,笑得腰身都微微颤动起来。 “谢谢这位同学热情的欢迎,请坐!请坐!” 王心洁强忍着笑意,示意楞头楞脑的男孩坐下,然后用她热情的眼睛环视课堂,好像非常期待似的说:“别的同学呢,为什么一点表示也没有,难道你们不欢迎我吗?” 大家恍然大悟似的齐刷刷地鼓起了掌,掌声雷动。王心洁似乎很感动,双手合在腰腹间,亭亭地立在黑板前,眼睛里露出一种明星式浅浅的矜持的微笑,默默地回应我们鼓声。那一刻她表现得一点也不像准备来上课的老师,倒有几分像打扮得高贵无比的女士出现在舞会上一般,仿佛受到任何形式的殷勤礼遇,都是当之无愧又理所当然的样子。她的目光里甚至还带着些许鼓励的味道,好像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不知是谁恶作剧一般首先站了起来,向着她鼓掌,全班的同学都跟着站了起来。好像课堂上刚刚表演完一场精彩绝伦的意大利歌剧似的,全场观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叫好。那些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在校园里响彻起来,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久久不能平息。隔壁班的同学以为出了什么大新闻,纷纷涌了过来,趴在窗口上,头伸得长长的,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向里面地四处张望。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闹了,再闹下来就不像话了。”王心洁似乎对于眼前出现的场景始料不及,眼睛惊讶地睁大着,手掩着嘴笑了起来,好像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很快,她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双手弹钢琴似的优雅地上下摆动着,一面示意大家坐下,一面说道:“好了,你们都坐下来吧,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我仿佛被雷电击中似的,痴呆在那里。试想从小到大,我那里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老师,那里见过如此亲切可爱的老师。那时在我的眼睛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似的,牢牢地牵动着我的神经,我感到连呼吸都紧缩起来。最是要命的是,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种熟透了的美,分明就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分明就是徐志摩美文里走出来的美人魂,没有一处不是完美的化身。她的出现以后,我感觉班上原先还有点人模样的女生立刻失去了颜色,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心禁不住狂野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心花怒放。好像身处没有人烟的旷野,久久没有见过人迹,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当最初的那阵狂喜过后,我惊恐地发现,新学年的第一天竟给老师编排在中间第二排的位置上,只要一抬起头来,就跟黑板前的王心洁那双柔情似水般的眼睛对上了。我心里丝毫没有被美神的目光审阅的那份异常的幸福与激动,反而觉得被她看穿了我那股狂野般颤动的心思。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多么卑微的俗物,怎么有资格对着自己的老师产生这种离奇古怪的想法。我不由自惭形陋起来,把头垂得低低的,轻易不敢向上仰视。然而,我想起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还有许多双明亮的眼睛,好像探照灯似的注视着我;我如此反常的举动会不会被他们看在眼里。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心思竟有如此不堪的念头,真不知他们会如何地嘲讽与耻笑我。我感觉后背上仿佛有万千根麦芒刺在上面似的,使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记得初中时候的我,在学校里就属于可有可无的那一类,并不像同龄的同学那样无休止的青春好动玩笑打闹;我感觉自己更像一个不合事宜的老头,被错位地安排在他们中间。于是我不无自觉地挑选教室里最后面的、最偏僻的位置来坐。每天来到学校,我总是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以后,坐到放学也懒得离开一步,除非我要上厕所。因为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课对于我来说,无异于一种使我昏昏欲睡的催眠剂,正是做梦的好时候;我根本无法集中心思去听课,只会休止地做着颓废的白日梦,任由我的心思云里雾里的不知飘到那里去。那怕下课铃响以后,所有的同学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透口气,呼吸一把新鲜的空气,我还是没有站起来,依旧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似的,软绵绵地伏在书桌上,继续云游仙界,做着那千秋万代不变不灭的春秋大梦。我对那些同学没有丝毫感到羡慕,我已经习惯于用淡漠的目光望着他们的快乐。我觉得他们有他们的快乐,我有我的天堂,我们各不相干。——如果日子长了,王心洁发现了如此忧郁病态的我,真不知她会如何看我。我越往深处想,便越发恐慌起来。我想我应该尽快摆脱这样无休无止的困境。 我悄悄地注意到刚才那个愣头愣脑的黑男孩。他像吃了虎胆龙鞭才来上课一样,不仅开始上课时表现得积极与活跃,然而那种异常的亢奋状态整节课都得到始终如一的贯穿,真叫人不可思议——他听课时总是那么的全神贯注,总是那么的激情四射,冲着那份专心好学的样子,仿佛所有的老师专为他一个人上课来了,其它同学只不过陪客罢了。遇到的王心洁提问的时候,他立刻抢着第一个举起手来。高高举起的手和渴望无比的目光,是任何一个老师都难以拒绝。当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便能听到一口浓烈乡音的声音在课堂上四处漂荡——每次听到有人说起我的家乡那种难听的土话时,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全班的同学忍不住一边回过头来望着他,一边伏在课桌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然而,黑男孩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待他,依旧灿烂地笑着站了起来,又灿烂地笑着坐了下去,好像得到老师的点名提问是莫大的荣幸。以至到了后来,只要有了提问,所有的同学不等点名已经习惯性地转过头去看着他,课堂里立刻出现了一种忍俊不禁的气氛——全班同学的脖子齐刷刷地向后转场面,同样是颇为壮观。我清楚记得那天在课堂上,班上的同学几乎是从头笑到尾,甚至连王心洁也被他的那份执着所感动,一而再地向他发出提问。下课以后,我悄悄地去找黑男孩调位置。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憨憨地笑着,好像不敢相信似的。他小心奕奕地问道说: “你怎么把那么好的座位让给我?”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的脖子着想。如果这样上一天的课,我的脖子非抽筋不可。” 我一边做出拧脖子的动作,一边开玩笑地说。他半信半疑地坐到了课堂的中央,一如既往地发挥着他那份好学的热情。我也如愿以偿在课堂里找回失却了的那片充满梦想的海滩,再也不用担心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虽然开学的第一天就把自己换到最后排去坐,这种行为难免会引起一些关注,然而我的心情还是充满了愉快。我终于有心情一个个审视起将要伴随我走过未来三年的同学们。我注意到同样坐在不起眼地方的李艳梅——那时候她与马小兵之间的情人关系刚刚确立。她变得越发的张扬和大胆起来,打扮得好像夏日里散发着奶味的冰淇淋一样清凉而诱人,一点也不想掩饰她爱美的欲望,引得许多男生就算是上课时也忍不住偷偷的侧眼瞟着她。李艳梅不仅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下头,反而显得高傲起来,高高地昂着头,好像自己是高贵的公主一样。然而有时候她的高贵也会受到打击,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不经意地相遇时,她总是显得有点尴尬,好像做了贼似的仓皇地避开,以至我也觉得很难堪。幸好这些都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没有人会注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有两种可能:或许是李艳梅心里作祟,觉得我们太熟悉了,我知道她和马小兵之间所有的底细和隐晦,某种程度上对她构成了一种隐约的威胁。或许是我看起来原本就使人感到不安,时常觉得不仅李艳梅避开我的目光,我和别的女孩目光相遇时,她们同样会这样避开。我知道我的眼睛好像永远沉默的大海,我透过深深的海水看着外面的天空,感觉外面的一切事情都是变形的;而外面的光亮却很难穿透过深深的水面进入我的心里。我想那些女孩子看见我时,心里难免会产生一种“高深莫测”或“居心叵测”的感觉。不管什么原因都好,在整个高中阶段,我跟李艳梅似乎注定要像仇人一样做同学。我们之间仿佛就是两颗没有交会点的恒星,各自运行在自己轨道里。 然而并不是说我还是像初中那样没有朋友。相反,我的友谊来得比任何同学都要早,开学第一天“换位”事件,竟然使我跟那个黑男孩成为一生不渝的知交好友,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虽然他上课时活脱脱像个活宝一样,叫人见了乐不可支;然而下课以后许多同学却把他视为山林里跑出来的怪物似的,对他敬而远之,使他同样感受到一种与我的处境不尽相同的另一番孤独与冷落的滋味。他始终对我换位的好意感激不尽,每每下课以后便会从前面的坐位起来,走到后面和我坐在一起聊天。我们的友谊就好像一对难兄难弟的环境里建立了起来。他有一个念起来非常拗口的名字,叫孙蚩民。然而班上的同学都不习惯叫他的全名,看见他全身黑不溜秋的,好像一个常年在海里打鱼的渔夫一样,便给他取外号叫“渔民”。他对这个怪异的外号似乎并不反感,别人叫他的时候,他总是憨憨地笑着答应。 然而,他的内心始终对自己那个别扭的名字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他是这样解释他的名字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给我起的。‘蚩民’就是炎黄子孙的意思。”他还说他父亲查过书了,蚩尤就是炎帝。都说中国人是炎黄子孙,很多人都喜欢谈黄帝,却忘了炎帝还排在黄帝的前面。如果当年没有蚩尤与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就不会有今天的大中国。所以说蚩尤不但是南方人的祖先,也是中国人的祖先。我听了感到很新鲜,又不以为然。我猜想他父亲大概是一个读过几年乡村私塾的遗老遗小吧,不然怎么那么喜欢咬文嚼字呢。我不无好奇地问道: “你爸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搞建筑的,认字不多。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他去深圳打工,从二十三楼上掉了下来。” “啊,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 “原来他跟我一样,也是个没有父亲的孤儿。”我暗自想道。我的心里不由自主生出同病相怜的悲哀来。说起来,渔民还是我在班里唯一的同乡;所不同的是他不是我父亲那条村里的人。他家原先住在镇上,家里早已经没有土地,连个农民也算不上。他父亲出事后,他母亲对家乡那个小镇再没有什么依恋,干脆拿着那笔用他父亲生命换来的抚恤金搬了出来,来到了广州湾。 或许由于搬出来比较晚的原故,渔民那时还说得一口浓重而纯正的家乡土话;而我几乎一句也说不出来。幸好我家里时常有些家乡的来客,母亲总是跟他们讲家乡话的原故,我大约还能听得六七成。当我知道渔民憨厚的笑脸背后,竟然有一段如此凄惨的经历以后,我看见渔民说起那带有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遭到同学们嘲笑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对这位小同乡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感,我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那一边。 然而,他对故乡的看法却使我大吃一惊。他居然用土语的腔调这样对我说: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镇上去了。”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在镇上太没意思了,我妈也是这样觉得,所以才搬到城里来的。我爸以前跟我说过,到了外面才知道以前的那些日子白活了。不过,我来到这里以后,说实话觉得这里跟我们老家那个小镇比起来,好像差不多的样子,也好不了那里去。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市太小了吧,所以我特别想到那些大城市里去。” “你爸是因为到大城市去才死的,你还想去啊。” “我爸的死和大城市没有什么关系,要怪就怪我们家太穷又没文化。我爸说了,大城市里的人都是靠脑子吃饭的人,并不是他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住的地方,那里的楼房盖完了,他还是要回来的,就算勉强留在那里也会让那里的人看不起。如果想到大城市里站稳脚跟过上好日子,要有文凭才行。所以我现在特别想好好读书,将来可以考上大学到大城市里去赚钱。另外也算还我爸的一个心愿,因为他特别想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渔民的话使我无比惭愧。我感觉渔民并不像表面看上来那么的无知和幼稚,其实他比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要成熟和务实;包括我在内。我刚上高中那会儿,脑子里一丝关于考大学的念头也没有,我除了天天做各种离奇古怪的白日梦外,什么正常的事情都没有思考过。好像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似的。我安慰地对他说: “我相信你将来会成功的。连老师都夸你是班上最勤奋最刻苦的学生,没有谁比得上你。如果连你都考不上的话,我们班上就没有人能考上了。” “最终能不能考上,还很难说啊。我常常担心我可能不是读大学那块料!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觉得自己特别的笨,学什么都比别人慢,做什么都比别人差。我除了勤奋和刻苦之外,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就算是这样,我的成绩还是有点跟不上,我觉得自己笨得简直是无药可救,阿木,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那个聪明的脑袋瓜。我发现你好像从来就不用认真上课和复习,可是考试分数总是比我高许多,名次也排在最前面。我跟你比较起来,我感到差远了,要是我能你一半那么聪明,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的小同乡不无感慨地说道。他似乎对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东西懂得比我还要多,而且非常务实地向着他的目标去努力;然而丝毫没能帮助他解决学习上苦苦追赶的落后局面。我感觉他那招牌式的笑容里,仿佛隐暗藏着一种无可无奈的滋味。这一回,我再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了。 第九章(1) 自从王心洁出现到我的世界里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心灵。无论是曾经无数出现过我梦境里的李艳梅,或者是印刷品上的美人照,还是街道上那些令我感到亮丽的女人统统变得暗淡无光,变成了昨日的黄花。当时我没有想过,暗恋一个比自己大十岁以上的女人是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那怕这样想过,也没有实际意义,这种完全自发的、充满青春悸动的爱恋之火一旦点燃,简直如同长江黄河之水一般的汹涌奔腾而来,挡也挡不住的。我仿佛得了跛足道人“风月宝鉴”魔法似的,无论白天与黑夜,都感觉她鲜活在我的思想里,鲜活在我目光所到之处。读一本小说,字句间隐约有她的身影和笑语;看一幅美人图或美人照,转瞬之间,分明是她活灵活现地站在里面向我微笑;走在街头上,身边有位美貌的女子擦肩而过,我恍然闻到她身体上那股独特的温暖香气。甚至在那些迷茫的不眠之夜里,时不时还看见她如同天穹上白色的朗月一般,轻盈的漂移到我梦幻的境地里来。 回到学校以后,我的心里越发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每一天都渴望看见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当她真的出现在我视线里时,我反而慌乱了起来,立刻感到心跳加快,两颊发热,脑子里好像烧得发烫的电灯泡似的闪着炽热的光辉。我越发感到心慌,越发不敢抬起头来望着她。我害怕她或者别的同学从我异常的眼睛里,发现我心里的这种怪异的匪夷所思的念头。我不自觉地伏在课桌上,用隐隐约约的句子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我心中激荡不已的激情。那是一本背脊红色的、表皮暗黑色的厚厚的笔记本。我从初中开始就在上面用诗句的形式记录着我的心曲,里面几乎装着我青涩年代的所有奇异的心思,直到今天我依然收藏着。第一页上写的是这样一首短诗: 我知道没有人会爱我 所以我始终深爱着我 时常翻开它的时候,我依旧能体验到当年的那份不可思议的悒郁与激情。我记得那时候我的内心里是何等的谵妄和迷乱,常常自感天才命苦,简直是不知所以的狂妄自大和自怨自艾,根本不把同龄人放在眼睛里。每每想起那首几岁时便能倒背如流的唐人诗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仿佛感悟了天地之苍茫,时间之悠长,人世之无奈,恨起自己生不逢时,暗自怆然泪下,久久不能自己。 然而到了高中以后,我再也不能仅仅“深爱着我”,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更值得深爱的人——尽管我依然是一个没有人爱怜的可怜虫。于是在家里,在课堂上,我不知不觉地写下了许多对王心洁充满爱慕的诗句般的话语。反正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也只有我一个在那里坐——班上的人数是单数,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学生恰好就是我。所以,我从不担心别人发现我上课时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事实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我这个如同大海一样沉默不语的小男生。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春时代竟然如此迷恋比一位比自己大许多的漂亮女人,感觉多少有点疯狂和荒唐的意味。就好像一场酩酊大醉以后,有人跟我说,你昨夜曾经肆无忌惮地掏出了你那东西,站在车来人往的闹市中间撒了一泡尿似的,听起来感到不可思议,连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这却是真的。有时候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我反倒觉得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至少我和她之间这种天然的不可能性,使我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我想,总不至于发生抱着鲜花到教务室求爱的这样大胆而荒唐的事情。也就是说,不管脑子里怎样联想翩翩,既然明知不可能,自然不会浪费心机做些“如何才接近她、如何才能得到她”之类的算计。至于后来阴差阳错,酿就一段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的忘年之恋,纯属意料之外的事情。没有人想到。即使我如痴如醉地想念着我的语文老师,对我的语文成绩却没有丝毫的帮助。原本基础最扎实的语文成绩反而因此一落千丈,倒是面目可憎的老师任课的别的科目成绩较优,多少让我觉得有点造化弄人的悲哀。有人说:“美女天生就不是当教育家的材料”,看来还是有科学道理的。虽说我的语文成绩惨不忍睹,但也不是不可救药,至少我的作文深得王心洁的好评。每每发还的作文本上,都有“行文优美,构思新颖”之类的嘉奖点评,使我大为感动,更把她视为人生的良师知音。我感觉上面那些那纤秀瘦骨的字迹,仿佛把她身上那种骨感美的魂儿完全地移植到书法上似的,总有那么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我时常双手捧起作业本,眼睛里流淌着泪花,好像虔诚的圣徒触吻圣经一般,轻轻的触吻上面她留下的字迹,嘴里喃喃地念着: “啊,我心中的女神。你是我的一切。” 我就是在如此激昂而又浑沌不清的心理状态下,不知不觉地过了大半学期。虽然我的内心始终在不停地散发着强大而颓废的能量,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试图接近她,来改变一些东西。我默默压抑着,默默地享受其中的苦与乐。我以为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离开这所中学为止。 然而,改变命运的那天却不期而遇地降临了。那是残冬里一个落寞的下午,外面的树木出奇地安静,一丝轻风也没有。骄艳的阳光穿越教室紧闭的窗户射了进来,使人有一种躲在被窝里的温暖。习惯早起的我,到了午后的时候总是那样的懒洋洋和无精打采,加上许久以来我一直在苦苦的思念和自责之间度过每一天,我的眼睛里出现了奇怪的幻象,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苍凉萧瑟的境地里,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叫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困乏与灰心——尽管这座海边小城总是四季如春,永远也没有机会看见冰雪漫天的景象,永远也没有机会看见树木上的叶子掉得光秃秃的样子。要命的是课堂上站着那个红衣人就是王心洁。我似乎感觉她不是在黑板前晃来晃去,而是穿着一件长长的、曳地的红衣慢慢地行走在我的幻象里:她目中无人站在朦胧的高处,昂着头望向远方,看起来好像全世界最高贵的公主似的,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我感到无比惊喜,向她冲了过去,我想她走到她的身边,看得更清楚一点;然而无论如何我也无法靠近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她,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在我和她之间似的。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伏在课桌上,拿出了那本黑红色的笔记本,心不在焉地乱写乱画起来。 “赵汝木,都想些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我分明听见有一把温柔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而我的神志依旧迷惘,梦游九天之外不知人间是何物。我又听见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的声音响起。我清醒过来立刻呆若木鸡,冰天雪地没有了,红衣女子也不见了,只见王心洁好像一棵青青脆脆的杨柳树一般站立在我的跟前。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头微微地向前倾着,好像垂落下来的杨柳枝。她笑眯眯地看着我。那种略带微笑的目光,好像是刚导演了一幕精彩绝伦的喜剧以后,又置身事外地在站地一旁看热闹似的。我注意到全班同学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也都在看着她,暗暗的笑得不成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凉,好像所有的秘密都让他们发现似的。我说不出的惊慌失措和手忙脚乱,急着想把那本笔记本收起来。王心洁一把将笔记本攥到手里,轻轻的拍了拍桌面说: “专心听课,不要在课堂上胡思乱想。笔记本我先替你保管着,放学后到教务室来找我。”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把笔记本拿走,头脑里立刻嗡嗡地作响,好像有种昏厥过去的感觉。 那个无比漫长的下午令我感觉终身难忘。在等待放学那段令人窒息的时间里,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过去都是如此的缓慢,如此的胆战心惊,好像已经走过许多个令人不安的世纪似的。我的内心是极度的焦虑和惶恐不安,仿佛有一种世界末日降临的感觉。我不敢想象王心洁看了那本笔记本以后,她将会怎么想。更严重的是,如果她把它公之于众,全校的老师和学生知道以后,那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如果李艳梅回去跟单位里的人说我爱上了我的老师,以后母亲还什么脸面出去见人。我越想越觉得后果严重,越想越是后悔自己的荒唐,我感到肠子都悔青了。放学以后,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教务室,看见里面的情形,心里立刻安定了许多——真是阿弥陀佛啊!上帝保佑啊!真主搭救啊!所有的老师全都走光了,只剩下王心洁一个人在里面。她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赵汝木,你来了,坐吧。” 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王老师,我站着行了。” 我支吾地说。那本笔记本还夹在她的教案里,露出深红色的背脊,好像一盏充满危险的红色的信号灯。又像一个已经点燃,随时会爆炸的炸药包。我那里敢坐下。 “不要紧张,只是随便谈谈,坐吧。”她又说。 我感到两腿僵硬,无论如何也坐不下来。 或许,她终于注意到我无比沉重和难堪的脸色。她笑了起来,笑得很灿烂,使我看不出有丝毫的恶意。她甚至用开玩笑的方式安慰我说: “来,坐下来。我可不太习惯别人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和我说话。” 看情形不坐不行了,我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然而屁股只敢占着半边椅子,还有半边悬空着,只好像我的心情一样。我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需要站起来,这样自然会利索一点。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她温和地问道。 “不知道。”我口不对心地说道。 “看看你过去一个学期的语文成绩,你不觉得丢人吗?”王心洁翻出语文成绩汇总表,指着我姓名的那一项,上面记录着所有测验与考试的成绩单。“以你的文字基础和文学悟性,我感觉总不至于坏成这个样子吧。到底是为什么?” 大概审判正式开始了,现在是清算我的十大罪状的时候,我的心里暗暗地想。我的脑子里浮现了许久以来沉重的心病,禁不住有一种深重的罪恶感在心头蓦地升起。我不敢抬头正望她,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等着我的答案。那充满问号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迫在眉睫的现实威胁,它好像一把尖刀似的刺向我的心脏。我觉得红脸心跳,额头上渗出了一把虚汗;我抬头摸索一下,感觉凉阵阵的。一时之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把头埋了下来,好像一个做了天大错事的孩子那样。“我注意你很长时间了。我发现你上课的时候,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这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就算想说,又如何说得清。何况还要在她的面前说,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我宁死不会能说的。我的头垂得更低了,紧张得连喘气都不敢用力。 “谈恋爱了吧?最近,我发现班上已经有些同学在悄悄地谈恋爱。” “没有啊。” 我条件反射似的做出否认。我不知是说否认我自己没有,还是说班上的同学没有。然而,那声音低得好像蚊子叫似的,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真的没有吗?!” 她再次灿烂地笑了起来,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一般。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我默不做声,好像默认似的。我静静地等待着属于我的那份判决和惩罚。这时候我唯一期待的是听到她毫不留情的最后训示。例如“以后你应该摒弃杂念,认真读书”之类的话早点出现,以结束这场充满灾难性的会谈。我知道,几乎所有老师最后都会这样说的,好像表示已经尽力挽救这位堕落到深渊的学生;至于听不听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今后的行为最终还是他自己来负责。我已经在别的老师那里听过许多这样的话。我只是祈求别让太多人知道就行了。然而,王心洁好像不依不饶,不想那么轻易放过我。她一边把那本使我心惊肉跳的笔记本从教案里抽了出来,她一边问道: “这是什么?!” 她随手翻了起来,一页接一页的,看得特别的仔细。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血液直往大脑上冲。我觉得,我的心仿佛在那瞬间完全被抽离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个空壳,里面不停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打鼓似的。 “唔,写得很不错,这些好像是你的心境吧……”她一边看,一边皱紧着了眉头。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复杂的思想……就是太颓废了,太虚无了,好像人生灰茫茫的一片,一点希望也没有一样。” 她越往后面翻,我的心跳得越发利害。后面写的全是最近一段时间写给她的诗句。她终于翻到了我担心的那部分。她停了下来,微微地念了起来,嘴角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刹那间,我感到脸上好像火烧似的烫得不行,我真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这些大概是你给某个女孩子的情诗吧。写得如此的情真意切,写得如此的凄美动人。如果那个女孩子知道了,一定会感动得流泪。你心里这个完美的女神到底是谁啊,能告诉我吗?”她笑着问道。好像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为她而写。我终于想起来了。笔记本里我并没有留下任何具体性的文字,不但没有“献给挚爱的某某某”之类的话,甚至连标题也没有。那都是一些心绪感触的、充满象征性的句子,或自哀自惜,或对物咏志,或暗恋赞美,放于四海皆准。是了,她肯定还不知道里面的女主角就是她,那真是太好了!只要她还不知道,什么事情都好办。或许我只是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罢了。想到这一层,我恍然感觉天空上密布的乌云一下子散去了,露出了晴朗的青天白日。那时候我的脸色虽然依旧沉重,然而心里已经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还是保持缄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终于看完了。她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说: “好了,不难为你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不想说就不要说,这是你的私隐,我就不过问了。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说起来这种事情也很正常,情窦初开都是这样子。不怕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偷偷地爱上了一个人,不过那人是我父亲——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了我的理解;整个人不知不觉轻松了下来,深深地吐了一口大气。好像有块巨石从高处“轰”的一声坠落地下,化作无数尘土,凝成一口大气,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她把笔记本还了给我,好像总结似的说: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大诗人。写得不错嘛,可以说是才气逼人。” “没有没有,我乱写的。我那里会写诗。” 我不无谦虚谨慎地说道。其实,听到她这样的赞许,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早就乐上天了。 “你不用谦虚,确实写得很有水平。不过,我觉得你还可以写得更好,在这方面或许我能帮到你。这个周末的下午,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我家一趟,我借一些书给你看。我家里有许多外国的小说和诗集,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好的。我会去的。”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其实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和懂事,只要你用心,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你的。不过,我希望你有时间多和同学们交往,不要老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角落里,那样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哦。我知道了,王老师。” 我从教务室走出来,全身好像轻飘飘似的,说不出的轻松畅快。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的责骂和惩罚,反而受了她的邀请。我终于有机会跟心中的女神近距离接触了,真是不敢想象有这样的好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心里流淌着一种因祸得福的喜悦。我想起刚才在课堂上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彷徨和近乎神经质的反应,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可理喻了,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如此的恶劣不堪,简直可笑之极。 那个周末天空上撒满了阳光,然而因为有云层,太阳显得特别的高远,特别的迷茫。厚厚的云层时常不知时务地站了出来,阻碍着光线的通过。街道上走动的人并不多,残冬的寒风悠悠地吹袭那些永不会落叶的树木和花草,使人感到阵阵的不寒而栗。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是这么回事,我恍然记得那是个春色明媚阳光灿烂的下午,好像那个残酷的冬天已经提早过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处处充满了无限的生气与活力。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赶赴我生命中第一次不是约会的约会。经过那天近距离的会谈,王心洁在我的心里的形象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吃人间烟火的、高傲无比的女神;她降临已经人间。她好像我的母亲一样,使我感觉亲切而温暖。她又像我最知心朋友一样,使我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理解和爱护。我想,我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运的学生,居然拥有一位如此漂亮而且又如此善解人意的老师。 第九章(2) 王心洁住在学校教工宿舍楼的五楼。从外面望上去可以看见阳台上养着许多的花草,那些冬天的花儿正在热烈地开放着,一片姹紫嫣红,好像春天已经来临似的,使人忘了那时已经是隆冬季节。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个充满热诚与爱心的人,否则不可能照料得如此的细致和周到。我开始想象着她的家里将会是怎么样的,没有上课的时间里她怎么度过的。我真想插个翅膀立刻飞上去,看个究竟。 当我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了她的楼上,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犹豫起来。我的心里感到几分紧张。那是她的家,她神秘的私人空间,而不是在课堂上或教务室里。我们两个人将第一次好像朋友似的坐在一起聊天,到时候我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语气与她交谈呢?我出门的时候太过于兴奋了,并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忽然之间,我好像被问题挡住了去路,每一级楼梯仿佛是高高的栏杆,使我无法跨越。我的愉快的心理慢慢地流失了,我甚至思考我应不应该去她家这样问题。 我扶着楼梯的把手,在进退维谷的境地里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家的门口。我越发紧张起来,上上下下地整理了一遍身上的衣服,准备走过去敲门。我突然听见隔着房门传出了悦耳的钢琴声。那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声音好像清晰的溪水一般委婉动人。噢,她在弹钢琴。她的家里居然还有钢琴,我是真不敢相信!那时候钢琴这种高贵的玩意,我知道除了那座上百年前法国人留下的福音堂里有,再也没有在任何人家里见过。我站在门前静静地听着,不敢敲门,我怕打断了那美妙的琴音。 好不容易一曲完了。我敲了门;我在想象着开门以后说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门打开了,我惊诧地发现开门的人并不是王心洁,而是班上的一位最活泼好事的男生。他嬉戏地说道: “赵汝木,果然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刚才王老师说你要来,我们等了半天也不见你,还以为你迷了路,让反革命份子抓了起来,正想派大队人马去营救你。” 我瞟了一眼房间里面,原来赴女神之约的信徒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几个男同学跟女同学都在。他们正围在大厅的钢琴旁,听着王心洁弹钢琴。他们听了那男生的话,立刻咧开嘴巴,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没有想她的家里还有别的同学,我的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失落感。王心洁坐在钢琴前,半转身地望过来。她与平时很不同,居然戴着一副透明镜框的眼睛,越发显得斯文。她说: “阿木,你来了啊。快请进,千万别跟我客气,当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就行了,想听我弹琴坐在这里。如果你想看书,那边是书房,要什么书自己去拿。”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孤陋寡闻,一点也不知道早在开学的初期,这几个和我一样的外地同学每个末周都会来到王心洁的家里聚会。我走了进去,静静地坐了下来。在失望之余,我唯一觉得安慰的是,我再也不用担心不知说什么而感到尴尬。 王心洁的琴声又响起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那些同学好像教堂里唱诗班一样,簇拥在她的周围,有的人还随着节奏哼唱了起来。我对音乐向来不敏感,我好奇地打量起她的家。她的家其实并不阔敞,只是两房一厅的居室,还不如我家;我家新分到的楼房还有三房一厅呢。然而,里面布置绝对对得起那四个字:简约雅致。客厅的墙壁大面积地留空着,漆了一种懒洋洋的淡黄色,连地上也铺上了黄褐色的地毯。那种令人感到温暖的黄色铺天盖地似的,使人进去就好像走进温室似的。门口对面的墙边停靠着一套“一大二小”荷叶绿的真皮沙发,长的那张可以睡下一个人。我坐上去,感觉特别的松软、舒适。沙发前摆着一把玻璃几子上,上面有许多准备好的水果和小吃。朝东南方向窗口的墙角斜放着一台老式钢琴,看样子有好些年头了,下面踏脚上的漆已经磨得看不见了,露出黄深深的原铜色。窗口外面是一个阳台。钢琴的旁边有一套看起来特别豪华的音响,至少我没有见过。另一面的墙边放着三只用很粗的藤条织成塔形大罗筐,一大两小,像酒吧里长脚凳一样的摆在那里当凳子,显得独特无比。直通过去是书房,可以走到那一边的阳台。向右拐厨房跟洗手间,尽头的房间关着门,大概是睡房。除此以外,客厅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甚至连普通家庭用的电视机也看不见,然而并没有空荡荡的感觉,反而觉得恰到好处。我从没有想过在家里可以这样布置。我在这座海边小城生活了这十几年,还从没有见过比这更雅致的家,我一下子被她家里的那种奇特的气氛征服了。 我环视一周以后,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感觉这个家里处处充满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秘色彩。我把目光重新移到钢琴前的王心洁身上,她的身上更是弥漫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她还是穿着一身白色裙子,在我的记忆里,她似乎永远都是穿着那白色的裙子。她好像一只停留在琴键上的白鸽一样,在温暖的黄色海洋里欢快地弹奏着。她的脸上露出忘我的、甚至是任性的笑容,似乎非常享受与我们这些还不很懂事的小孩混在一起的这种时光。我默默望着眼前黄色海洋里的景象,内心里某种东西莫明其妙地燃烧了起来。那种奇妙的燃烧感觉,就像后来我注视着凡•;高的《向日葵》得到的感觉一样。画里每一片花瓣,每一个细小的物体,甚至每一寸空间,似乎都在那无边无际的淡黄色里扭曲着,流动着,甚至热情地跳跃着。 尔后,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另一种奇怪的错觉。我觉得眼前看见的一切并不真实,也并不可信。像她这样完美的人,如此的高雅,如此的明艳照人,还如此的富有,简直就是天使降临人间的一般,她不可能属于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换一句话说,无论如何她也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封闭而破落的小城里,她应该出现在电影屏幕上,或是某个遥远的大城市里。我不由暗暗地替她感到心痛和不值。 然而那些清新的音乐;还有那些伙伴们的笑声,似乎一直在提醒我眼前的一切并不遥远。我慢慢地感到松弛下来。我开始注意到一些刚才没有发现的细节。在那淡黄色的墙面上还挂着两幅尺寸很小的仕女图;画里的仕女在幽暗的光线下醉心抚琴,景象凄艳而动人。在钢琴旁的地上还侧放着一幅半身人像大小的人像画,并没有挂起来。我走近去看清楚,原来是王心洁的画像,画里是更年轻时候的她,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风格与那仕女图如出一辙,神似而形不似,一样的唯美动人;叫人看了,心里不由生出楚楚的怜惜之情。我瞅着一个停顿的间隙,指着她的像画说好奇地问着: “王老师,这是你画的吧,画得真好看,为什么不把它挂起来。” 那时,我竟以为她是书画琴棋无所不能。 “真的画得好吗?” 几个同学凑了过来,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是啊,画得真的是很好哦。” “可惜不是我画的,我那有这个本事!是我父亲手下一个喜欢画画的副官在我十六岁那一年替我画的,说是送给我做生日礼物。不过这幅画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还是上面这两幅《仕女图》。跟它们比起来,这幅画像也只配摆放在地上。” 顺着她的手指,大家惊奇地望向墙上那两幅看起来并不太显眼的小画。我想不到这三幅画的风格如此地相像,竟不是同一个人画的。 “你们听说过林风眠吗?”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他可是我们中国画坛上鼎鼎大名的画家。给我画像那个副官是特别喜欢画画,是一个画痴,所以我常常也成了他的模特。他对林风眠崇拜得五体投地,简直是寝食难安。当年林风眠被关在乡下的牛棚里改造时,还偷偷地跑去拜他为师,跟他学画。这两幅画就是当年林风眠送给他的真迹。后来那个副官退伍时,就把这几幅画送给了我作记念。” 说起往事,她显得非常伤感。她的眼睛里浮现出几丝我读不懂的忧郁和悲伤。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林风眠的真迹,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画的价值。除了在王心洁家里看见的那两幅以外,当我再次看见他的真迹已经十多年以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我,刚从全国各地流浪以后,感到身心疲惫不堪,回到广州在广告界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住在一条躲在某个著名大学后面的一条城中村的小巷里,那里由于租金低廉交通便利,吸引了大批的学生和低收入的打工仔。无论是白天还夜晚,那里总是人潮涌动,空气中弥漫着全国各地的方言和小商贩的叫卖声,好像一条污浊而拥挤的小河流。我总是在深夜的时候回到那里睡觉。因为我常常需要加班写创意,就算不用加班,我也不愿早早地回到那个令倍感孤独的小屋里。那里的深处隐藏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黑网吧,我会在网吧里留连到深夜两三点。那是广州这个巨大的城市最黑暗的时候,喜欢过夜生活的人已经陆续散去,而为了明天需要早起的生意人还没有起来。当我回家的时候,村子里那些弯弯曲曲的没有路灯的小巷又黑又深,似乎看不见尽头。偶然,不知谁家的母狗突然受到惊吓,“敖敖”地狂叫起来,在深夜里显得异常刺耳,仿佛那边的黑暗里藏匿着什么危险似的,叫人隐隐感到几分不安。而且我已经习惯于在那样的黑暗中穿越这些纵横交错的村中小巷,七弯八拐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回到我租下的临时住所。 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那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外带一个小的独立洗手间。对于像我这样不知那里是家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我的房间里总是那么寒酸而凌乱,除了必要的一床一桌一椅,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其实也不需要,或许我明天就会搬走了,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对于我来说,在外面的生活就好像漂在空中的蒲公英,最后落在那里也不清楚。房间内脏衣服臭袜子和各种书籍混在一起,山一样堆得到处都是,地上撒满了烟屁股废报纸啤酒瓶饮料罐什么的,仿佛静静地诉说着主人的任性与落寞。我丝毫没有动手把它们清理干净的意思,只是把鞋子一蹬,便跳上床去。我坐在床上,环视着眼前的景象,回想起十多年前所看见王心洁那个充满浪漫诗意的家居,仿佛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感慨。我觉得我跟这座城市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完全格格不入。在那里,我不过是一条生活在垃圾箱里的小虫,什么也不是。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无奈。突然,我似乎嗅到了那双记不清多少天没有换洗的袜子发出的酸臭味。我开始感到难为情,连忙把双脚提起来,塞进同样颜色不那么自然的被筒里,匆匆地捻灭床头的日光灯管,埋头睡了过去。“或许在梦里,或许明天一觉醒来,一切就会改变了。”我心里自欺欺人地想道。 然而,这样的日子无奈地一天天过去,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直到我遇见长得跟王心洁几乎一模一样宋青。那是秋天里的一个星期天,我感到百无聊赖,盲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我清楚记得那个晚秋的日子里,天空上的阳光特别的美妙,好像听见王心洁弹出的那些优美的曲调一样,使我感到无限的温暖和惬意。那些繁华诱人的街道在阳光的普照下,也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欣欣向荣的气息。我甚至感觉那些平日里总是脚步匆匆的都市人,似乎也被这温暖的阳光感染,脚步也开始有点懒洋洋起来。我放眼望去,眼前明净的高楼与街道尽头那些低矮不规则的平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变成了这座处于极速膨胀、向着两极分化方向大步迈进的现代大都市最鲜明不过的象征:一部分人已经迅速富足起来,充满负气地站在可以触摸天空的高处;然而还有更多的人生活在困苦当中,需求更多的忍耐和等待。感觉起来,好像那是一种了了无期的等待。 我的双眼似乎已经厌倦了流连于商品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场,还有那些烦人的叫卖声。我信步走进一家人迹至的小胡同。我看见一个楼梯口旁有块醒目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得意画廊。我觉得那画廊的名字很有意思,我便走了进去。那画廊在二楼,进去以后才发现比我想象之的大许多,展厅足足有两三百平方米的样子,但是看起来感觉空荡荡的,一个人也客人没有。靠窗的地方有一个小柜台,柜台外面摆设着几张仿明清的古旧家私,给那些累了的客人休息。有一个穿着黑色绸缎旗袍的女子侧身坐在柜台里。她借着窗外的阳光,正低着头看着什么,连我进来都注意到。她看得是如此的入迷,好像画中人一样。那副专注的样子,仿佛非常享受那份没有人迹的宁静似的。 我想不到在这座烦躁而喧嚣的都市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宁静的所在,我不由一阵惊喜。我没有惊动那女子,我悄悄地走了进去。里面挂着的大都是一些不太知名的新进的岭南画派画家的作品,以山水花鸟水墨画为主;也有一些西洋油画,但并不多。它们冷冷清清地站在墙壁上,默默地等待着它们的新主人。无意之间,我惊诧发现了一幅林风眠的画。那画同样不大,画得也不是仕女图,而是一只站在水塘里觅食的白鹭。它支着长长的长脚,好像在那水塘里翩翩起舞似的。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在王心洁家里看见的那幅仕女图,我动了心思想把它卖回去。我又回到前面,想问问价钱。那女子还有那里着迷地看书。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柜台前椅子上还放着一堆画册,画册上面放着一本黑色的《圣经》,肯定是那女人放在那里的。那么奇怪的女子哦!她穿着那种好像已经过了时的黑旗袍,还带着一本《圣经》,在这样的社会里还有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我开始对她产生了某种莫明其妙的兴趣,我悄悄地走过去,想看清楚这位神秘的女子。 我从柜台上探过头去,往里面一看,立刻吓了一大跳,差点叫了起来。秋日的阳光一点点地从窗外爬了进来,疲惫不堪地爬上了那女子的脸上和书页上,使她好像笼罩在一片黄色的光晕里,有一点天使下凡的意味。我无法相信看见的事实,眼前这个女子分明就是王心洁。倏忽之间,我的心剧烈无比的跳动起来,我感到了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从心底里升起,我以后自己还在梦境中。然而,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我发现眼前这个女子的确王心洁。虽然她和王心洁长得的确很像,同样拥有江南秀女一般精致的面孔,肤色也是那样惊人的白皙。但是她的眼睛并不像王心洁那样的自信,那样的明艳照人,那样的任性;她的眼睛有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她看起来显得特别的平静,然而那份平静之中一种难言的忧郁和诡异之气,仿佛她是非人间的精灵似的。细看起来外表还是有些不同,特别她眼袋的地方有些明显的黑色素,好像涂了一层黑色的眼霜;又像许多天没有睡觉,起了一对熊猫眼一样。 然而,这些并不重要。画廊里的幽暗宁静与阳光带来的那份明亮热烈之间,刹那间在这张充满古典美的脸上发生了神奇的化学作用。我感觉,她仿佛就是从林风眠画笔下走出来的仕女,有种说不出的忧怨缠绵,与说不尽的孤寂清幽。而她那双停留在书页上,略显有点神经质般苍白的手同样在光的照耀露出了惊人的美,变得异样地细腻与光滑,有一种似幻如真的质感诱惑力,好像神秘的、没有支节的深海软体生物一般静静地躺在书页上似的。霎时间,那张让我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带给了我感到一种前所没有的感动与震撼。电光火石之间,压抑在我心头许多年沉重的乌云突然散去了,我沉溺在一片秀丽的湖光山色中,心里说不出的惊喜和畅快。 那女子突然抬头来,看见痴痴呆呆的我,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好像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然而,她看见我也好像被她突然的抬头吓了一跳,便抿嘴笑了起来。那笑意仿佛带着一种幽远的古意。她轻声的问道: “你要买画吗?先生。” “啊……是的,我想卖画。” “您看中了那一幅?” “那幅林风眠的白鹭多少钱?” “先生您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们画廊里最好的画。说起来还不算贵,才十六万。这幅画虽然不是我们画廊最值钱的画,但是按每平方尺价格来计算,它却是最高的,因为它还不到一平方尺。” “什么,十六万。” 我被她报出的价格吓得眼睛都直了,我想不到那小小的一幅画竟是如此的值钱,就算把我自己卖了,也卖不起这幅画。 “不算贵了。好像林风眠这样已故大师的真迹,在市场上已经是越来越少了,按照现在的行情,每年至少还有百分之十以上的涨幅……” 她还在向我介绍,但是我连忙打断她的话。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一脸抱歉的样子说:“老实跟你跟说你吧,我没想过这么贵,我根本买不起。”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宋青。在后来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们时常把相遇时一幕情景拿出来反复描述。宋青是这样说的:“其实在你走进画廊的那一刻,我知道你来了。你那种穿着圆领的文化衫和牛仔裤,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行为举止古里古怪的,一点也不像那种卖得起名人书画的主,所以我就懒得起来搭理你。不过后来看见你傻乎乎站在柜台那盯着我,鬼神附身似的,两个灰溜溜的眼珠子贼亮贼亮的,发着一种莫明其妙的光,激动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好像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我觉得很好奇,很可笑,同时也有一点感动。因为从来就没有人好像你那样痴情地望着我,望到我心里去了,从那以后,我觉得欠了的什么东西似的,如果不跟你在一起,我真不知如何才能还清。唉,莫非我们俩之间有前世没完的冤孽,今世再续不成。” 当我决定什么工作也不干,诚心专注地坐在我那个小城的家里,用我人生三十多年经历中的记忆碎片拼凑这部所谓的小说时,我发现我的记忆变得奇怪而有趣起来,它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偏移和扭曲,使我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迷茫。我时常把时间和空间忘记了,也时常把王心洁和宋青搞混了。发生最近的事情似乎变得模糊了,而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突然变得异常的清晰。或许当我翻开那些过去的记忆的时候,时间与空间已经变得无关重要和毫无意义——那些记忆的碎片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先后也没有次序。它们并列地铺展着,好像一块巨大的拼图板里掉出来的碎片似的。对于她们俩的回忆,我的脑海里总是呈现同一张脸。那张柔美的脸就好像同一个符号,它既代表了王心洁,也代表了宋青。如果不是相遇王心洁和宋青之间相隔了十几年——她们两人的确是不同时代的人,还有包括她们的名字在内的许多信息不断地提醒我,我大概已经她们看成同一个人了。可是对于我的爱情来说,她们两人在某种意义上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把她们严格地区分开来,反而好像把一个人切成两半似的。我发现在写作过程中,这一点上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圆满——当我写得昏头转向的时候,时常进入了某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之中,然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做着各种关于她们的离奇的梦,在梦境中她们两个人奇迹般重合了,变成了同一个人——她们在我的梦里无论再也没有王心洁与宋青的分别,再也没有十几年的分隔,所有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同一个梦幻般的女人身上……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那天同学们大概已经看出来了,我第一次到王心洁的家里去,肯定我们之间会有一些话需要单独交流。他们知趣地早早离开了,只剩下王心洁和我两个人在房间里。王心洁把那些同学送走以后,把我领到书房里坐下。书房里的书似乎并不如我父亲留下的藏书多,但是已经相当可观,足足摆满了两大书柜。王心洁始终像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似的热情款待我;然而没有了那些同学的掩护,我的信心也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失了。我开始变得格外的拘谨,好像手脚不知道应该往那里放。我把头沉沉地低了下来。 王心洁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于我微笑,好像等着我开口说话似的。那种微笑似乎有一种使人安宁的力量,我感觉我的信心正在一点点地回来。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使我感到尴尬的那种沉默。我记得我来的时候,曾经准备了许多的话题,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似乎全部忘记了,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后来我大胆地抬起了头,望向眼镜后面一如既往热情的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是话题的话题,我故作惊讶地说: “王老师,我还不知道也戴眼镜。你近视吗?” “有一点近视,不过并不严重,都是小时候喜欢看小说害了我。平时在学校里我一般不戴,回到家里才戴。今天要弹琴,我怕看不清琴谱,所以就戴上了它。怎么了,是不是戴着看起来特别的难看。” “不是啊,我觉得你戴眼镜显得特别的斯文,特别的漂亮。” “是啊,谢谢。”她哈哈地笑了起来,“想不到你看起来挺老实的,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然而她还是把眼镜摘了下来,回到平时的样子。好像戴着眼镜就不像自己似的。 “柜里这些书你看过吗?” “有一部分看过。我家里也有许多书,是我父亲买的。不过都是中国古典小说居多,不像你这里,外国的东西特别的多。” “是吗,想不到你还是书香子弟,看看什么时候有空,我到你家去看看。我在你这个年纪也特别喜欢看小说。不过那时候我不喜欢看中国人写的,看得最多的还是外国小说。那时候还没有放开,书没有现在那么多,大都是苏联或罗马利亚这些社会主义国家的红色小说,你看现在我的书架上还是这些书居多,都是那时留下的,没有舍得扔掉。我记得最让我感动的两部小说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和《牛牤》,现在恐怕没有人喜欢看了。” “不是啊,这两部书我也看过,挺好的。” “这两部诗集你看过没有?” 她从书架里抽出两本书,一本是普希金诗集,另一本是《草叶集》。 “没有。”我说。 “你拿回去看吧。好像今天这样的聚会,每个周末我都会在家里搞。刚才那几个同学啊,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熟悉到不用我通知,他们自己也会悄悄地摸上来。除非我没空,提前通知他们不要来;否则每到周末,你来这里准能看见他们,以后也欢迎你加入。到时候,书柜上的这些书,你喜欢看什么就自己拿,也不用跟我说。只要看完以后自己放回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