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入睡》 {一} “嘭、嘭、嘭,”王洪钟在飞驰的列车上的厕所里,用胳膊肘起劲撞击着玻璃窗。窗玻璃没有一丝反应,胳膊肘反倒被撞得生痛。本打算学着电影上的样子,趁上厕所的时候砸开窗玻璃逃走,没想到这玻璃像钢板一样硬。这个想了好半天的妙计,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顿时化作了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嗒、嗒、嗒,”守在门外的警察向他发出了信号,催他开门。 “也许跳下车了会摔死的,车跑得这么快。”王洪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开了厕所的门,跟着警察回到了座位上。 座位上还有一个警察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叫刘飞燕,是王洪钟的妻子。坐到座位上,王洪钟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玻璃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气把水喝了个精光。“烟拿出来,点根烟。”王洪钟戴着手铐,用双手把杯子放在小茶桌上对刘飞燕说。 刘飞燕从随身的小黑包里摸出包红塔山,抽出两支先递了一支给胖胖的中年警察,警察摆摆手示意不会吸咽;另一个刚才在卫生间外敲门的年轻警察接过烟。王洪钟接过烟,拿起茶桌上的打火机,先给警察点了烟后自己才点着。 王洪钟深深吸了一口烟,憋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了淡淡的、灰褐色的烟雾。他侧过头,又习惯地看窗外的景致:太阳快要落山了,她那一绺金色的余辉里,含有血一样的红色;铁路边的树木、电线杆和一幢幢房屋,都在哐铛哐铛的车轮转动声中飞快地一闪而过;远处,是光秃秃的黄土山,山脚或半山腰有一孔孔窑洞,间或,有一片又一片泡桐树林。当车从山坡前驰过时,王洪钟想仔细地看一看那些住窑洞的人家,但还没等他看清,那山、那窑洞、窑洞前的人、狗、鸡、猪,倏地又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他知道这趟特快列车,最迟也会在第二天上午到达他的家乡。 太阳露出了最后一丝余辉。王洪钟吃了一盒妻子买来的快餐盒饭,看了看两个靠在座位上打盹的警察,又看着窗外:那像巨龙一样弯弯曲曲的河面上,闪烁着一缕暗红色的光;一群鸽子载着太阳的余辉,从窗外闪过。不一会天黑了,外面的景物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盏又一盏电灯扑面而来又倏然而去。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王洪钟才静下心来,仔细地思索着这几天来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当他在采石工地上,听说妻子被公安局带走了的时候,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赶到大连市公安局海湾派出所时,天色已经黑了。透过带着花纹的窗玻璃,有几个人的影子在晃动。是不是派出所的警察在打她的主意?王洪钟悄悄转到大门,刚好看见那扇虚掩的门被妻子刘飞燕拉开,她坐在一个方橙上,旁边有两个警察在一叠纸上在写着什么。这样的事情去年也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次是被查暂住证的两个警察查住了,因为他没有结婚证,女人看上去又非常年轻。没有结婚证就是非法同居,被罚了款。回老家后,他第一件事儿就是到乡政府领了结婚证。这次又是什么事儿呢?怕不是又查非法同居吧?在这一点上,他现在已经是理直气壮的了。 王洪钟忐忑不安地走到门口时,听见了妻子的话音:“我不同意。”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地了。你们又在想打我老婆的主意,没门!你们就是给钱她也不会同你们睡觉的。 “这样吧,你爱人等会来了,你就可以回去了。”有个警察说。王洪钟心里一高兴,就推门进屋,没等他反应过来,双手就被戴上了手铐。刘飞燕却开始哭了起来,一股男子汉的勇气忽然冒了出来,王洪钟吼道:“哭啥子!我又没杀人放火,怕啥子?”刘飞燕不吭声了。警察态度友善的说:“你在我们大连没犯罪,我们知道。你有什么事给你爱人交待交待就行了。” 听着警察的话音,王洪钟估计怕是出不去了,便交待刘飞燕去老板那里把帐算算,把身上装的一万余元的存款折交给了她。刘飞燕抹着泪珠儿出了门。 派出所的警察,也没有怎么盘问王洪钟,就把他丢进了大连看守所。在大连看守所呆了大约十来天,就被家乡的警察押上了回家的火车。刘飞燕也还算是能办事的女人,把工钱要了回来,存款也取了,日常生活用品都减价卖了,彻彻底底地跟他一起回家。在北京,她还按他给的电话号码,往老家的一个亲戚家打了个电话。上车后,不管王洪钟怎样追问警察自己犯了什么罪,可警察就是不回答他,弄得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可发。 刘飞燕坐在对面,两个警察头靠在座位靠背上,眯糊着眼象在打盹。她的脚朝他两腿间伸过来,他把身体向后挪了挪,让她把双脚放在座位上,这样伸伸腿她会舒服一些的吧。王洪钟双手被手铐铐住,行动有些不便,但他还是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刘飞燕光滑的小腿、柔软的大腿。脑海里回味着和她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 刘飞燕似睡非睡,浑身发出微微的颤抖。她伸手把裙子住下扯了扯,盖住了王洪钟的双手,发出了低低呻吟声。王洪钟在一阵激情而亢奋的冲动过后,向那无边无际的世界沉了下去。 {二} 一阵游丝般的音乐,在车箱里那充满了清凉的冷气中,颤颤巍巍地传了过来。音乐声渐渐大了。黑夜,慢慢退去,大地不再是一团漆黑。朦胧中,依稀可以辨出景物的层次。房屋、树木和山都现出了灰色的轮廓,虽然它们还在沉睡,但在那飞驰的金属车轮的铿锵声中,随着逐渐增强的音乐声,涌来了稀薄的黎明。 终于,世界开始苏醒过来:青山、绿水、房屋……一切熟悉的景物都一一逞现在眼前。 王洪钟深深吸了几口空调车中的凉气,眼光盯着车外,心里一遍又一遍盘算开来,如果公安局把自己弄进去关起来,那飞燕怎么过日子呢?回老家,她能不能与母亲相处得好?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如果能得到飞燕的照顾那该有多好哇。想到这,王洪钟不由得情意绵绵地朝刘飞燕看了一眼,恰好,他俩的眼光碰在一起,她立即把眼光移开了,脸上泛出了害羞的红晕。王洪钟心里忽地热了起来,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男性昂奋,要不是手上戴着铐子和当着警察的面,他会狠命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融化在自己的血液里面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她,总觉得看不够。刘飞燕长得细眉大眼,就像书本上形容的眼睛都能说话;嘴唇不薄也不厚;端端正正的鼻梁,鼻尖儿有点儿微微上翘,显出了一份娇羞的傲气;她的皮肤也不是书本上常说的又白又嫩的皮肤,而是那种象牙一样颜色的皮肤;更使王洪钟发狂,着迷的是她那丰满的胸,细细的腰身和浑圆的臀部;她很有心计,动不动就喜欢笑,王洪钟听着听着她咯、咯、咯的笑声,会像中了魔般的疯狂。在大连时他想让她给自己生个孩子,在她咯咯的笑声中,他一次又一次得到的是满足后的失望。 王洪钟怕刘飞燕会被别的男人所占有,但想到在大连时她对那警察说的话,心里又感到踏实,他觉得别的男人是占有不了她的。想到这他就放心了。刘飞燕是一个爱说爱笑快乐的女人,也喜欢唱歌,市面上流行的歌曲她只要听几遍就会唱。可她唱来唱去王洪钟总觉着不如她唱的山歌好听。特别是那一首《正月里来》的歌子,让王洪钟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唱的歌,都不如她唱的好听。王洪钟认识刘飞燕,是听到她唱歌的时候开始的。 那是去年春天,王洪钟和家乡王家湾的方正刚,在市朝北沟煤球厂拉了一板车蜂窝煤,往市区内的用煤人家里送,拉到一个洗车点时,忽然听到了甜蜜蜜、勾人心魂的歌声: “正月那个里来是新春,” “我和那个哥哥去看灯。” “看灯是假哥哥呀,” “试试你的心。”王洪钟抹一把汗,像六月天喝了碗冰凉的山泉水,从嘴里、耳里流到了心里。他把板车停在洗车点旁边,发起了呆。 “你咋搞的,走不走?”方正刚吼道。 “喂,卖煤的,我买十块煤,”唱歌的姑娘停下手,朝王洪钟喊道。 王洪钟回过神来:“你要买煤?刚才的歌子是你唱的?真好听!” “你要真喜欢听,你天天来,我天天给你唱,你得免费给我煤。”姑娘说。 “行。”王洪钟不假思索就应了下来。 在市区,大多数人家都用上了煤气和液化气,但价格都不如用蜂窝煤划算。一个小户人家,一天大约需要三块煤,一个月九十块煤就够了,费用也就是二十多元钱。而一瓶液化气就得五十元,还需要钢瓶和灶具,烧煤的人还是有不少。贩煤卖,也有不小的市场。板车可拉一千块煤,每块煤可赚五分钱,一车可赚五十元钱。一天拉两趟或三趟,除去损耗,也可以赚几十元钱。 那天以后,王洪钟每天快到天黑时,才最后把十块或五块煤送到洗车点,交给洗车的姑娘。她总是咯咯地笑着,而后唱一首歌把王洪钟打发走。王洪钟知道了姑娘名叫刘飞燕,也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只是她的家在另一个县,离县城还很远。王洪钟觉得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太爱钱财了,啥事儿都喜欢打个小算盘,能占多少好处就占多少好处。唉,现在是啥年代了嘛,没有钱就活不了命,姑娘爱财算小账又不是什么坏事。这样的女人,肯定是个持家的好手,王洪钟心想。 有一天,王洪钟卸完煤说:“唉,女人,女人心里都有个小九九。” “你说谁?”没想到刘飞燕的耳朵灵。 “我—”王洪钟嗫嚅着“随便说说。” “哟,随便说说,怕不是舍不得你这几块煤了吧?”刘飞燕显然是生了气“从明天起,我不要你的煤了。你照旧来听我唱歌,行了吧?小气鬼。” “下次我不敢说了,下次我再不说了。再说了你打我两个嘴巴子。”王洪钟给她做了个鬼脸,用手在脸上轻轻拍了两下,显出了副可怜像。这下又把刘飞燕逗乐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弯了腰,蹲在地上直擦涌出来的眼泪。 “哼,女人就是尿水子多。”王洪钟小声咕噜一句,这话谁都没听见。 爱面子、爱虚荣,喜欢热闹,也许是姑娘们的通病。有天晚上,王洪钟兜里装了几张大票子请刘飞燕去舞厅跳舞,她高兴地答应了。经过一翻梳妆打扮,王洪钟看得目瞪口呆:“都说城里的女人漂亮,我看农村的漂亮女人到了城里,哪个分得出来?”王洪钟说完看了看刘飞燕,见她露出了得意的神态,又想,女人还是得多奉承才能讨欢心。 王洪钟大胆拉住了刘飞燕的手,迎着和煦的春风到了一家舞厅门前。买了门票刚进门,就呼啦啦围上了几个描眉画眼的小姐,叽叽喳喳嚷道:“先生要小姐不?”当她们看清王洪钟身后有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小姐时,立时就散了,“有小姐,自带的。”一个小姐扭着屁股边走边说。几个油光水滑的男人,拿着手机一副老板的模样,他们围住了刘飞燕,看见刘飞燕和王洪钟拉着手时,哼了哼又极不情愿地走到一边,仍扭头朝门口望,像是希望能再有几个类似刘飞燕的姑娘出现。 这一晚,虽然刘飞燕不会跳舞,甚至一点点跳舞的知识都没有,但她却玩得非常快活。穿着高跟鞋的脚不时踩得王洪钟直咧嘴,但这痛疼都在悄悄抚摸刘飞燕那丰满的身体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刘飞燕上了一次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她带给了王洪钟当头一棒的消息:“我听两个陪舞的小姐说:那个点我陪舞的先生摸我,我没吭声就给我了一百块钱。另一个哼了哼说:才给你一百块钱?我陪的那个摸我就给了两百块钱。真不知道那些人咋那有钱,像是大水打来的。”王洪钟心里像过了电一样,也许不应该带她出来玩,自己哪能和那些老板和当官的比呢?如果向她求婚,她能答应吗?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连睡觉都没有睡过,不甘心啦!如果给钱叫她陪自己过夜,她会不会干?王洪钟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向她提这事。 从舞厅出来,王洪钟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刘飞燕手里,她顺手把钱塞进了胸罩里,王洪钟把刘飞燕送到了洗车点的住处,刘飞燕笑眯眯地对他摆了摆手说了声“拜拜”就进了屋。这一声拜拜,把王洪钟的心拜得热呼呼的。他又想起了拜拜以外的含意,怀着男人的兴奋,回到了自己简朴的出租屋…… 天已经大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列车亮起了长长的一声嗓子驶上了一座高高的桥。往下看,桥底的人只有米粒儿般大小。旋即,火车又钻进了山洞,眼前倏地又是一阵黑暗。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又突然一片光明。铁路边的山坡上,生长着大片的桔树和松树。树林罩着一层淡薄的雾气;整个山都显得阴森而静默。铁路的另一边,是升腾着水气和青色山峦相偎相依的汉江河;汉江河没有一丝声响,文静得像个还在熟睡的婴儿;几条供游人玩耍的大游船和小划子船,静静地泊在山脚下的浅水湾里;宽阔的像镜子般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像棋盘一样的方格子---这是水上人家养鱼的网箱。鱼儿醒来的早,该吃早饭了吧。咋没看见喂鱼的人呢?王洪钟刚想到这儿,车又进了两边都是山的夹道。列车员报了站名,要到站了。唉,回来了他们要把我怎么办呢?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在公安局门口,王洪钟和刘飞燕分别时,刘飞燕哭了。哭得王洪钟心里一酸:“飞燕,家里还有点钱,你回家找来当生活费吧。”不知刘飞燕听清没有,她眨了眨眼睛,抹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王洪钟。王洪钟随着警察,像英雄一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审讯室。 公安人员对王洪钟还算是比较客气,没有对他打骂逼供,只是问了问他有没有贩卖地妇女的犯罪行为。后来又点出付艳梅的名字,并叫他仔细想想,坦白从宽等等。问完后在一张纸上叫他签字并叫他看看口供,进牢房后再好好地想想,参于贩卖的前后过程要尽量地仔细一些,这样在审判案件时对他的量刑要好一些。王洪钟写上了歪七歪八不成样子的名字,在纸上还按上了鲜红的手指印。那青年警察带王洪钟进看守所时,用嘲讽的口气说:“就这一年级的文化,还贩卖妇女?” {三} 看守所的牢房,与大连看守所的牢房有些不同:大连的号子比这儿的要大得多,关的人也要多一些;放风的场子与大连的大小差不多;大连看守所的牢房里有彩色大电视机,这儿没有。也许是在大地方关押过,见过大世面,王洪钟没有挨打。 犯人们都在放风场里,王洪钟数了数有八个人。有两个在走来走去;有一个靠墙坐着在看书。虽然没有吃早饭,也不觉得饿。他靠墙站着朝外面看,转了几个地方他发现站在南边的墙角,透过院墙上面钢筋网的方格子,可以看见北面有一座不算高的山。 山上是绿的世界。他仔细地数了数树的品种,有刺槐、松树、栎树、白杨树,刺槐的数量最多。几棵长在山腰的松树,不知是什么原因松枝已经枯萎;山上的鸟儿可真多呀,画眉、山里红、山楂儿、点水雀……它们在树丛中欢快地飞来飞去;明亮、尖细而圆润的歌声中间,搀杂着斑鸠粗重的咕咕声。间或,还有野鸡们阵阵兴奋的嘎嘎声。 要不是牢房,这儿简直跟公园差不多,王洪钟想。虽然这一路没干体力活,王洪钟还是感到一阵疲劳。想睡又不敢睡,因为不到午休和晚上睡觉时间是不准睡觉的。但此时即使能睡他也睡不着呀。 贩卖妇女?那会不会给我定个拐卖妇女罪呢?王洪钟顺着墙根儿坐了下来。抬头望,风场上方是用钢筋焊成的有一个个正方形小孔的铁网。铁网上空,是湛蓝的天空和缓缓游动的白云。随着白云的移动,王洪钟也飘忽起来,想起了关于贩卖付艳梅前前后后的过程。这件事实际上是方正刚一个人干的。 方正刚是王洪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方正刚比王洪钟大两岁,人长得英俊威武:大眼睛、双眼皮、隆直的鼻梁儿;满嘴白花花的牙齿,处处都显着过人的精明。以前王洪钟在家开了个小小的粮食加工房,是方正刚凭着一张巧嘴,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城市好赚钱,遍地是黄金,蹲那儿屙屎掺土卖给城里人种花就能变钱;城里的小姐到处都是……在天堂般生活的吸引下,王洪钟关闭了粮食加工房,和方正刚一起坐中巴车过县城到了市里。租了间房住在一起,找临工做。他们喜欢站在销售公司门口,帮人搬运汽车配件,一天能挣个三、四十元,或是五、六十元。而开粮食加工厂,一天最多也只能挣个十元钱。 在方正刚的影响下,王洪钟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学习收拾打扮了。晚上收工回来,洗澡后换一身好衣裳,谁能知道咱是农村的人?白天的穿戴是一个人,晚上的穿戴又是一个人。凭着年轻,有使不完的气力,这种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开心。有天晚上,方正刚和王洪钟在一家小餐馆吃了两碗刀削面后,方正刚把王洪钟带到一家录像厅看录像,说出去有事就走了。录像厅放的节目是香港警察和黑社会的人打仗的片子。王洪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出了门,一步三晃,悠悠忽忽往住的地方走--他想早点回去睡觉,第二天好有气力干活。几个小姐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从王洪钟身边走过。她们飘动的衣裙,卷起了一股令人心醉的香气。王洪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旋转着的香气随着她们过去的脚步,飘飘忽忽地消失了;望着她们那袅娜的背影,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显得有些模糊时,他想跟随她们而去,可没那个胆量。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一家歌舞厅门口时,王洪钟才揉了揉看得有些发涩的双眼咽下口水,按住了心头欲望的火焰,怏怏地顺着河道边的水泥便道往回走。 走到门口他见屋里没有开灯,以为方正刚还没回家,就掏出钥匙开门。转了转钥匙转不动,门锁死了。王洪钟听到了女人哼哼叽叽的声音,这家伙在嫖女人?王洪钟想着就踢了几下门,屋里立时没了声音。 “谁呀?”方正刚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安。 “我。”王洪钟坦然答道。 “等一会。”随即屋内一阵慌乱,不争气的床也咯吱吱地响。 门开了,方正刚只穿了一条裤头,脸上露着快活而满足的微笑。“他是我自家屋里的兄弟。”方正刚向坐在床头,头发散乱、满脸羞红的女人说。女人穿得是红衬衣、黑裙子,看上去人显得有些胖。“洪钟,这是你的嫂子。”方正刚转身对王洪钟说。王洪钟对那女人笑了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那女人被人撞见了秘密,绯红的脸一直不敢正面对着王洪钟,直到方正刚送她回去。 方正刚和女人出去后很久没有回来,等方正刚回来时王洪钟已经睡着了。后来,王洪钟才知道那女人叫付艳梅,也是从山里来城市打工的,在一家名叫一路红的发廊当洗头小姐。 有一天,方正刚和付艳梅一起找到王洪钟,笑笑眯眯地约他一块出去玩,说是先回一次老家,然后到河南去玩几天开开眼界。王洪钟被开眼界所诱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在老家玩了两三天,他们一起坐车去了河南。在一家小旅店里,王洪钟住的房间和方正刚、付艳梅住的房间紧挨着,中间的隔墙是裂着宽缝的木板。天还没黑,方正刚和付艳梅就关门灭灯上了床。王洪钟又听见了付艳梅快活的呻吟声和阵阵低低的叫唤声。这声音混合着床板发出的嗄吱、嘎吱吱的响声,几乎一夜都没有停。王洪钟睁大双眼,盯着纸糊的顶棚也受了一夜的煎熬。 早上醒来后,王洪钟进了方正刚的房间,见他们俩还坐在床上。付艳梅眼圈发青;眼皮有些肿胀;白眼仁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方正刚左胳膊搂住付艳梅的腰,右手在她的乳房上抚摸着,捏着、按着。付艳梅身子像棉花,软软地依偎在方正刚怀里,还不时扭过头亲吻着方正刚。 王洪钟看到这情景,又是一股热血直往上冲,心像打鼓一样乱蹦乱跳。付艳梅已失去了昔日的羞怯,看见王洪钟反而把方正刚搂得更紧了。方正刚把付艳梅抱着站起来,轻轻放在地上,边走边对王洪钟说:“洪钟,你在这等我们,我和你嫂子出去办点事,回来后我们一起走。” 王洪钟等到中午,二人还没有回来,他百般无奈地到小摊上花了一块五毛钱买了一碗肉丝面吃了。下午三点多钟,方正刚一个人回到了旅馆,乐得哈哈笑老是合不上嘴。 “付艳梅呢?” “老子把她卖了。” “卖人可是要犯法的呀!” “犯个球法,她长翅膀都飞不出来,到哪去告老子?” “你卖了多少钱?” “关球你啥事?你打听搞啥子?走,赶最后一趟车先回县城。”方正刚说着,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王洪钟:“跟我跑到玩一趟,给你两百块钱零花钱。” “你这是卖人的钱,我不要。” “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老实给你说,这两百块钱是封你嘴的钱,你要是瞎叫唤叫第二个人知道了,别怪我不讲义气,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方正刚说着话,拍了拍插在腰间的匕手。王洪钟没敢再吱声,心想:我没有卖女人,没有犯法,关我啥事?想到这就接过钱放进了衣袋。 这一趟开眼界,王洪钟觉得什么都没开成,自己反而受了一肚子的气。虽然得了两百块钱,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方正刚这个家伙也真毒辣,装着和那姑娘谈恋爱,还和她发生性关系,口口声声要娶人家当老婆,背过身立马就把女人给卖了。如果卖到个好人家还算好一些,要是个坏家伙买去了,那姑娘一辈子的光景可就惨了哇。 后来,方正刚的一翻经验之谈,着实让王洪钟目瞪口呆:我不骗她,她还要骗我呢,把我的钱骗了一脚就把老子蹬了,转身就睡在别的男人身下直哼哼。我先给她点甜头,花点小钱让她给我挣大钱。搞了女人还得钱,这样的好事你到哪找哇。方正刚觉得和王洪钟一块儿住不方便,就搬走了。原来的屋王洪钟一个人住。有时虽然两个人在一块儿干活,但方正刚总是心神不定。王洪钟不知道方正刚背着自己在干什么事,不过凭直觉感到,方正刚这家伙肯定干得是与贩卖妇女有关的事…… 嗒、嗒、嗒,响起了铁棒敲击的金属声,放风场的铁门要关了。王洪钟想得头都疼了,也只想了这些。他想把这件贩卖妇女的事情,源源本本地给公安说清楚,好早一点回家。 中午饭是大米饭。米饭从长方形铝饭盒里磕出来,装在塑料碗里,上面浇一勺子菜汤,每人一碗。坐牢吃得还算是不错的呀,在我们那儿有的人家,怕是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天这样的白米饭,王洪钟心想。 吃完中午饭是睡觉,机关单位的人叫午休。王洪钟一时还不习惯这种生活,吃饱了肚子就躺在铺上睡,心里老觉着堵得慌,可不睡又不行,只好瞪着眼,盯着天花板上吊的呼呼直转的电风扇。哼,坐牢的还有电风扇,这也算是个新鲜的玩艺儿,我们那儿有的人家还用不起这东西呢。 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王洪钟正在难熬的时候,响起了电铃声。躺在铺上的犯罪嫌疑人都呼地坐起来,很快就穿衣下了地。原来,这电铃子是叫起床的。起床不一会,就听到“叭嗒、叭嗒”的声音,放风场的门开了。原来,放风场铁门的开关在门上边的走廊里。人,一窝蜂一样涌到了放风场里。 坐了牢,看守所给每间牢房发有法律方面的书,如:《刑法》、《刑事诉讼法》等,让犯罪嫌疑人补上法律知识的空白。 十平方米的放风场,有几个人坐水泥地上,搞起了模拟开庭游戏。有的当法官、有的当公诉人、有的当辩护人。奇怪的是,这个律师就是没人愿意当,说是阳萎人的 x x中看不中用,说话没人听。他们对照刑法来开庭、来辩护、来判决,玩得津津有味,竟然也像回事。如果换上制服,兴许会以假乱真吧。 王洪钟对这开庭没什么兴趣,他坐在一边仰着头,呆呆地看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又明又亮的太阳斜照在墙上,映出了铁网一格格影子;一群鸽子,在牢房上空盘旋了一圈后,飞过山坡消失在山的另一面。三只白色的小蝴蝶,相互缠绕着、追逐着,从高墙外飞到放风场上方,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天空中…… 下午饭,是一个又白又圆的大馒头和一碗菜汤。这圆馒头做得真像女人的奶,王洪钟心想。吃了馒头喝完汤,肚子已经饱了。 吃了两顿饭,王洪钟觉得这儿牢房的生活要比大连牢房的要好,也比家乡有些人家吃得要好。晚上响铃睡觉的时候,王洪钟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想,自己这拐卖妇女的案子实在是冤枉的很。想着又转念操心:明天早晨吃什么饭呢? 早上醒来,起床不一会就开饭了,原来是稀饭。早上是稀饭,中午饭是米块,晚上是白面馒头,是不是天天都是这样的生活?王洪钟喝完稀饭,咂咂嘴,用手掌抹了抹沾在嘴上的稀饭,问了外号叫“羊尾“的小偷,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情又安定了一些,心想:其码生活不用操心了。不知道坐牢吃饭交不交钱,要是叫交钱那就不划算了。 这种一日三餐的生活,大约过了二十多天,警察把王洪钟带到看守所内院花坛边,叫他在逮捕证上签字。他看着盖了鲜红印的逮捕令,不知签字要签在哪儿。最后,那逮他的公安不耐烦地指了指一个空白的地方,他才歪七歪八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只上了一年学,不会写字。”他向警察解释说。 “不会写字,可你能贩卖妇女呀。”警察的话语含着讥讽的味道。 签完字不一会,就听见大门外响起了警车尖锐的鸣叫声,好多警察都涌进院内。王洪钟正往监室走也被叫住了。有不少的犯人被带到一块儿,王洪钟看见了同监室的“黄毛”。他们被压上了大卡车,一人戴一副手铐。上车后,手从车箱板缝穿过,手铐再铐上。王洪钟看了看,悄悄数了数,大约有五十多人吧,人太多他也数不清。车开出看守所的院子,王洪钟又数了数车,总共有十辆“东风”牌大卡车;五部小轿车。小轿车的车顶上有的横装着长条型的警灯;有的只有一个像白面馒头一样的塑料灯。还有十几辆白色的摩托车。车辆上了路,绕着城区转起了圈子。摩托车、小轿车闪着红塑料灯,响着警笛在前面跑,大卡车在后面起劲地追。风啊,夹杂着汽油的油烟味迎面地吹。 转了一会,王洪钟估计着约有半个多小时,他爬在车箱板上,看着路边行人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和惊奇的表情想:古时候犯人游街示众都是走路,杀人犯电视上都是用木笼子装着,上面只露个头。现在倒好,游街示众还坐汽车,不用走路,倒也省力气,这城里没有认得我的人,也落个观光旅游的快活。 最后,汽车在一个广场上停下来,原来是公捕大会。犯人们低着头并排站着,观看的人也很多。王洪钟听到了自己的名子,是拐卖妇女罪;那个叫“羊尾”的是盗窃罪;那个“黄毛”是故意伤害罪;其他人的名字他都不能和本人对上号。还听到有什么侵占罪,倒卖文物罪,虚开什么票罪等等。这些他都感到新鲜,还是大城市里的人想得道道儿多,起了这么多的罪名,听起来也好听。念完了罪也算是公捕完了,王洪钟和其他的人一块儿又被押上汽车,送回看守所各自回到了牢房。 进了牢门,王洪钟没有说话。那个叫“黄毛”的喳喳呼呼地大谈他这次出去公捕的感受:“我出了门就看见了我老爹,他在找人替我疏通关系。我朝他摆了摆手,我老爹对我点了点头。上车了看见是我的同学在押我们,他给我打了一枪‘红塔山,’只给我铐了一只手,铐子铐在大箱板上,我站在车前头,让风使劲吹,真过瘾。下车时巧得很,又看见我的两个女同学,她们跟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真是有意思。打了个架,进了公安局,别人看你的眼光就像是见了外星人。” “你看见了女人?你在外边跟她们发生关系了没有?”一个叫黄万刚的插嘴进来问,还微张着嘴。 “没有的事,跟我只是一般的朋友。”黄毛对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愿意。 “噢。”那微张着的嘴闭上后又咽下了一口口水。 黄毛又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妈的,他们警察对我们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有一个女警察押了个女犯子,有个男警察对她说‘天气这么热,好大的太阳,当所长的不心疼你,还要压迫你叫你出来执勤,你晚上回去了也要叫他执勤,你也要压迫他’。真他妈的有意思,警察也是肉长的……” {四}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强劲的秋风开始吹落青山上的槐树叶,青色的和黄色的树叶子,在秋风的威逼下,不情愿地从树枝上离开,在空中翻滚着,漫无目的随风飘荡一阵子后,又悄无声息地落在山上。 秋天的太阳真明亮呀!王洪钟站在放风场正中,抬头望着天空:碧蓝的天空,像用水洗过一样干净;他忽然看见了一队大雁排成了个“人”字,在铁网上空从东边朝西边飞。还没等那大雁的队形变成个“一”字,大雁们转眼就无影无踪了。低下头,王洪钟心想:大雁不是往南飞吗?可这却是明明白白地从太阳升的地方,朝西边太阳落的地方飞呀。难道西边的天空变得暖和了吗?我想肯定是的,要不这些鸟儿们咋朝西飞呢? 牢门哗啦一声开了,王洪钟被叫了出去。在看守所盛开着鲜花的院子里,王洪钟坐在花坛边水磨石的水泥台上,还是那两个逮他回来的警察提审他。他木然的脑子里,依旧留着那群大雁的影子。 “邓菊花你认不认得?”警察的眼光显得愤怒而威严。 “认得。”王洪钟心里忽然一阵紧张,大雁的影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你把她买、卖到哪儿去了?”警察的脸涨红了,手里的笔在微微发颤,声音低沉又十分有力。 “我没有卖她,我给她了三千块钱,也算贩卖妇女?”王洪钟显得十分委屈。 “我问你把她卖到哪去了!”警察的话有一种不容置辩的味道。 “我不知道她到哪儿了,我没有买、卖她。” “再问你一遍,你买后把她卖到哪儿去了?说真话!”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王洪钟声音有些低:“你叫我说真话,我不知道她到哪去了;说假话,她可能在理发店,也可能在她老家吧。” 警察看看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让王洪钟在审讯的纸上签上了他那歪七歪八的名字后,又叫他逐张按了手印。 警察走时,恨恨地丢下了句话:“让检察院来收拾你”。 “这样的事,难道也算是拐卖妇女?”王洪钟回牢房时心里在想。 午饭后,他们裸体躺在铺上,用床单盖住了那个地方睡午觉。这和外面又不一样,没有人感到害羞,相互之间很坦然。 王洪钟心口还是觉着堵得慌,头也有些晕,只好望着天花板出神。电扇早已不再旋转了;天花板上有几个地方漏雨,雨渍的图案,像农村孩子留在床单上的尿印印子。王洪钟想起了刘飞燕,为什么连来看看都不来?他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会发生的意外情况,但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除了受伤或意外事故,刘飞燕是没有什么理由不来看他的。哪怕是买一包快餐面来也好哇,这也证明不枉为夫妻一场呀。万一真的出了事故呢?想到这儿,王洪钟心里又忐忑不安地为她操心起来。头想疼了,就迷迷糊糊起来,他看见她买了好多的东西来看他。他忍不住疯狂地把她抱起来,向床上一扔就爬在她身上,还没等他进一步动作,刘飞燕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轻轻一掀就把他掀到了一边,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随即王洪钟惊醒了,听到叫骂声:“滚你妈的蛋,你发什么骚!压到老子身上。”原来,王洪钟压得是与他并排睡觉的“黄毛。”黄毛是外面混的油子哥,进号子的时候染了一头的黄头发,大家便叫他黄毛。梦中的激情,像秋天的凉风一样,吹了一阵子后,就无影无踪了。 起床后,照例是坐在放风场的地上放风。这又有足够的时间,让王洪钟仔细地开始想起关于邓菊花的事情来: 那一段姻缘是从 “夜明珠”开始的。“夜明珠”是一家发廊的店名。 王洪钟到城里后,拉煤、搬运大半年,挣下了三千多块钱。有钱,腰杆子就硬;说话就有底气;走路,就迈得开步子。王洪钟在方正刚影响下,喜欢逛商场,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看满世界的商品,总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拥有这个世界。王洪钟最喜欢去化妆品柜台那儿转转、看看,虽然不买东西,但那浓浓的馨香,沁人心肺;那一个个漂亮的女人,也能使他的凡心暂时得到一种满足感。 有一天,方正刚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一支口红和一支画眉毛的笔揣在身上,像个老大哥似的对王洪钟说:“走,我领你去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出来混这么长的时间了,连炮都没打过真是个土包子。” “那不是嫖妓吗?”王洪钟说道。 “就你正经的很,洗个头嘛,看把你吓得跟个缩头乌龟样。”方正刚说着,硬是把王洪钟拉到了“夜明珠”发廊。 夜明珠发廊,在一个菜市场旁边,门口有几个叫卖水果的小贩;几个擦皮鞋女人,胸前戴着红塑料牌(说明是下了岗有组织的擦鞋人,不是随便就可以欺负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召呼过路人擦鞋。夜明珠发廊两边,还有十几间房都是发廊,有不少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看起来生意非常兴隆。 夜明珠发廊里,只有方正刚和王洪钟两个顾客,方正刚叫王洪钟坐在方凳上,让一个高一点的小姐给他洗头,自己坐在另一个方凳上,叫另一个矮一点的小姐给他洗头。坐在橙子上,王洪钟才定下心来,他仔细地打量起房间来:房屋不大,刚好能接待两个洗头的顾客;里面还有一间房,门口挂着花布门帘,也许是方正刚说的是按摩的地方的吧;玻璃镜子很大,几乎要占了半个墙的大小。看着镜子,就清清楚楚地看清了站在身后洗头的小姐的容貌。小姐说不上漂亮,颧骨有点高;眼睛也不很大;但厚厚的嘴唇却给人一种性感很强的感觉;她的一对奶子很大,她在王洪钟头上用手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抓头发时,王洪钟感到了她的那对奶子在背后来回摆动、抚摸着脊背。王洪钟感到一阵眩晕,心在乱蹦乱跳,一种久违了的曾经有过的体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像口渴的汉子一样,王洪钟感到口干舌燥。 “先生贵姓?”小姐操着普通话。 “我叫王洪钟。”王洪钟的声音有些颤。 “你和方先生……?” “我们是一个湾子的。”王洪钟答话时,看见镜子里的方正刚恶恨恨地盯了自己一眼,才知道不能乱说话,赶忙咬住了舌头。幸好,那个叫邓菊花的小姐也没有再问了。 邓菊花用水冲完了王洪钟头发上的泡沫后,便在头上按摩起来,她在王洪钟头上搭了条干毛巾,头靠在两个奶子中间,一下又一下地在头上和脸上按按摩着。 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王洪钟的心像快要跳出来;脸像喝醉了酒后一样的红,他不知道邓菊花是如何给他按摩的,只是感受到了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欲望,甚至他仰头的时候,还感觉到了邓菊花鼻孔出来的气息和嘴里不时地呼出的一两口带着股特殊香味的气息。洗完头,邓菊花悄悄说:“到屋里去按个摩吧。”王洪钟没吱声,顺从地站起来跟随她进了里屋的按摩间。 按摩间摆着两张用红色人造革包裹的按摩床。床的一头凸起了一个圆弧形,睡在这上边刚好不要枕头,王洪钟想。邓菊花微笑着说:“躺在床上。’’ 王洪钟一声不吭,红着脸脱下黑亮黑亮的皮鞋躺在床上。 “第一次到这儿来?” “嗯。” “怪不得呢,以前就见方先生一个人来。”她那软绵绵的手按在王洪钟胸前,王洪钟浑身颤了一下。 “你没按过摩?” “嗯。” “他可是个处哇,今是第一次开洋荤,要照顾着点。”方正刚在外面说,“我出去办事,你按完了自己回去。”王洪钟听见方正刚咚咚的脚步声出去了。 邓菊花站在床边,两手在王洪钟胸前一轻一重地按着。王洪钟看着邓菊花的胸离他很近,隔着衣裳感到了她那对奶子不断地在眼前晃荡。王洪钟再也忍不住了,就一把抱住了邓菊花,手伸进她的衬衫摸着了她的奶子。邓菊花没有反抗,任他摸了会亲了会后,便挣扎着要起来。谁知王洪钟搂得紧,一只手顺着她的背向下摸。邓菊花把王洪钟的手掰开,细声细气地说:“别,别,我不是那种人。” 王洪钟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让邓菊花全压在他身上。当王洪钟摸着邓菊花丰满的屁股时,顿时感到一股力量像决堤的洪水,不可扼制地喷发出来,周身感到前所没有的愉快。 “快!来人了。”邓菊花柔软的嘴唇离开了王洪钟的脸。 王洪钟忽地坐起来,看看没有人进来才安心了,下了床蹬上鞋子就要走。邓菊花柔声地说:“看把你急得,还没有按完呢。” “不,我有事要回去了。”五洪钟声音显得很慌乱。 “哥,你要是有啥事了,就来找我。”邓菊花的声音不高但很温柔,有股巨大的吸引力。 这一次按摩,老板收了王洪钟六十元钱。王洪钟觉得有些舍不得,他细想想,认识了邓菊花,也享受了按摩算不上吃亏,何况邓菊花并不是那种给钱就卖身的小姐。 王洪钟破天荒地花了两元钱,坐“摩的”回到住处,换下裤头洗了澡,把裤头洗干净搭在屋里的铁丝上,做完这一切才出门。他迈着轻松愉快的步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唱着他们家乡那一带流行的曲子戏:《卷席筒》 俺的家住河南登封小县, 离城二十五里曹家湾, 我的后老姓曹叫曹林, 我兄长名叫曹保山, 我的嫂嫂多贤慧性情良善, 生下了一双儿女乖巧玲俐真叫人喜欢…… 嘴里唱着曲子,还抬头往天上看:太阳在空中闪着明晃晃的光;一朵又一朵形状各异的云彩,在空中缓缓游动;低下头看看地上的世界,一切都显得亲切而又美好,那一个个陌生的人,好像都在向他点头致意。啊—活着真快活!王洪钟想。 过了几天,王洪钟一个人去了夜明珠发廊,这次他让邓菊花给他洗了个头。他觉得邓菊花不是鸡,都是为了生活出来打工挣钱的,不能作贱人家呀。自己光按摩一下,就花了几十元钱,也着实让他心痛。可现在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哪个是为了真的按摩呢?洗着头,嗅着邓菊花身上散发出的馨香,王洪钟感到了满足。 和邓菊花熟悉了,王洪钟就隔三叉五地去夜明珠发廊玩,他在等待邓菊花对他的进一步召唤,可这召唤却迟迟不见到来。 有天下午,王洪钟想约邓菊花晚上去看电影,刚进发廊门,就见邓菊花坐在洗头的方凳上抽泣。她见王洪钟进门,哭得更狠了。看到邓菊花伤心地哭,王洪钟的同情心像潮水般泛滥起来,一股男子汉的豪情侠义油然而生:“菊花,是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摆平!” 王洪钟愤愤地为她鸣不平。 “哎哟,这时候哪个男人敢欺负小姐?是菊花的妈病了,需要钱呢。刚才菊花还在说,谁要是给她三千块钱,她就给谁当媳妇。”夜明珠的老板—一个涂口红、黄头发,徐娘半老的女人对王洪钟说。 王洪钟沉默了一会,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时,他又断断续续地听到邓菊花对他边哭边说:“王哥,你就帮小妹这个忙吧。你要不喜欢我,就算是借你的,我以后就是陪人睡觉挣钱也要还你。” 王洪钟实际上是一个心地善良而质朴的人,又很重感情;听不得别人的三句好话,就会把裤子脱下来给人家穿;更看不得一个弱女子要以卖淫的方式,挣钱给母亲治病。 “你要是看得上我,你就嫁给我行吗?” 王洪钟并没有往其它方面想,他觉得自己没有文化,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箩筐。年龄也二十四、五了,能有一个看得上自己的女人,对他知冷知热也就行了。邓菊花也算是个不错的姑娘,如果能安心地回老家过日子,给他生儿育女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再说,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城里流浪打工呀。 “哥,只要你看得上我,当牛当马伺候你都行……”邓菊花声音虽小, 王洪钟却听得清清楚楚。 “走,跟我拿钱去!” 王洪钟拉着邓菊花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到了他的住处。 进屋后,王洪钟在床褥子下的报纸中,摸出了存折:“银行已经下班了,明上午才取得到钱。这上头有三千多块钱。密码六个八” 王洪钟说着把存折给邓菊花,邓菊花把存折又还给王洪钟问道:“方正刚呢?”说着话,随手闩上了门。 “他这几天到县里去了,帮一个老板收购中药材,就这两三天回。”王洪钟说。 邓菊花没再吭声,把背着的小黑包包挂在墙上的铁钉上,一把抱住王洪钟倒在床上…… 王洪钟像头精力旺盛而又饥肠辘辘的叫驴子,撒着欢子,尥着蹶子,奔向那绿油油的青草地…… 他们没有吃饭,王洪钟的生命在不断的运动中得到了升华。 第三天,太阳一竿子高了他们才起床,在太和饭庄的快餐厅吃早餐。王洪钟吃了八个大肉包子,喝了两碗稀饭。到银行取了三千块钱,交给了邓菊花。邓菊花把钱装进黑色的小包包里,叫王洪钟在夜明珠发廊等她,她要到医院找医生,说完就急匆匆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王洪钟呆坐在夜明珠发廊门前台阶上,等啦等,还惹得老板说影响了生意。望穿了眼,到晚上十二点,连个邓菊花的影影子都没看见。 王洪钟感到受骗后,像头被阉了的公牛,怏怏地回到了住处。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了一天多直到方正刚回来后才起床。方正刚听完王洪钟前前后后的过程后,反而讥笑说:“我卖女人,你跟到玩一趟就得两百块钱。你倒好,你不卖女人女人要卖你。” 从那以后,王洪钟再也没有见过邓菊花,内心的伤痕直到半年后见到了刘飞燕后,才慢悠悠地恢复过来。 这段时间,王洪钟跟着方正刚进了好几次舞厅,学会了跳舞。他那有点木纳的脑袋瓜,像是又开了一扇窗户。 …… 起风了, 王洪钟打了个寒颤, 头靠在放风场的墙上,被冰凉的墙冰得痛疼起来了。他立起身踢了踢腿,在放风场里一边转圈子一面抬头往天上看:灰暗的天空中,没有看到美丽的太阳,一团团又黑又浓的云在天上翻滚。 监狱外边的山上,传来了女人的呼喊声。王洪钟心头一热,脑子里闪出是不是飞燕在喊我的念头。他倏地跳上墙角放食品的水泥池子台沿上,伸直脖子透过铁网的空格子往山上瞅,可他没有看见喊话的女人。山上的槐树林那一团团云一样的黄叶子、绿叶子,在秋风的吆喝声中开始飘落。他仔仔细细从视线可及的地方,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搜寻。在山坡顶,他发现了那女人的身影,但树叶挡住了视线,只有在风的抚动下,树枝在摇晃时才能看见。他抓住树枝晃动的间隙,终于看见了那女人的脸:那是一张鹅蛋形的脸,头发披散在肩上,眉、眼、嘴、鼻子都看不清楚。唉,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飞燕,他神情木然的出溜到地上。他知道那年轻的女人在朝这边看,也知道她什么也看不清。头上的天蓬,是用比大拇指还要粗的钢筋焊成的,坚固的水泥墙有两人高,下面的光线要比山上暗得多,就是喊答应了,也是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啦。 山上女人悠长的声音,叫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那声音被隔壁牢房一个男人接住了:“你回去,不要呆那,山上风大。”山上的女人憋足了气,从胸中发出了长长的一声“不—”。 啊,多么痴情的女人啦!王洪钟脑海里又显现出那女人朝监狱这边张望的身影,心头隐隐涌上了一股醋意。 值班警察发现了山上的女人,用话筒赶那女人走,不走就要把她抓进来。她被吓走了。那女人痴情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在王洪钟脑袋里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抹不去。 山上,又传来了鸟儿们的歌声。一只点水雀鸣叫着,起伏地飞着,从铁网上空闪了过去,阅耳的声音也随即消失在远方。 不知不觉间,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先是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慢慢就成了一片濛濛的雨雾。没多大会儿,雨下大了,千条万条的白丝线急匆匆地从天上来到了人间。山上的槐树林,近一点的显得阴森而幽暗;远一点的则在雨雾中显得神秘莫测。树的影子,像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精灵,在秋天的雨雾中左右摇摆,像在相互倾诉着世人永远也揣摩不透,也听不懂的语言。 兴亏她走了,要不这么大的雨肯定会把她淋湿的。王洪钟想。 {五} 霜来了,那满山的槐树叶几乎在一夜之间,都痛苦地卷曲了。很快,它们就变成了绿色的和搀杂着黄色的衣衫。 随着阳光的照耀和温暖,那些含有水分的槐叶儿,都被蒸发干了。更大更强烈的风来了,像无数只有力的巨手,剥光了她们的衣裳。她们在寒风中颤抖着,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抵抗着寒冷的西北风。 王洪钟被检察官提审了一次,问话也基本上与公安局的警察差不多,但态度却显得彬彬有礼一些。 在一个下着晶亮晶亮的雪米粒儿的上午,检察院送来了起诉。起诉书上说:王洪钟贩卖了付艳梅、邓菊花,欲贩卖刘飞燕时,但见色起意将其霸占为妻。后在我公安人员和大连警方配合下,将其解救回家。并有受害人的证明材料…… 王洪钟识不了几个字,当有文化的犯人帮他念完起诉书,他的头像重重地挨了一闷棍,一阵眩晕过后,头脑是一片空白,楞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面对着冰冷的水泥墙,眼前是一片漠糊。随后,他抬起头两眼看着灰白色的天空,长声地叫着:“天啦—这是咋回事啊—” …… 王洪钟请刘飞燕玩了几次后,曾按耐不住激动的心,偷偷摸摸地有意无意地在刘飞燕身上摸了几次, 刘飞燕也没有在意。有一次,王洪钟大着胆子亲吻了刘飞燕后,她涨红了脸没吱声。王洪钟说:“你嫁给我吧。” 刘飞燕说:“等我想好了再说。” 王洪钟把刘飞燕的话给方正刚说了后,方正刚像是个久经情场考验的老将,给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兵提了个醒:“邓菊花的事还没把你骗惨?干脆把她哄出去卖掉,算球了。她长得漂亮,卖个八九千可能没问题。我在河南有个买主出价是九千元,见货付款。” 到河南去卖女人,要从王洪钟家门前过,这次王洪钟把刘飞燕带回家,方正刚只同意王洪钟在家睡一夜。第二天就乘车到河南去,以免夜长梦多。并教他身上要带匕首,必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吓一吓她,她就会像绵羊一样乖乖的听话。 王洪钟的家坐落在汉江河边,缓缓的河流在家门前抛下了一个漂亮的回水湾,像条巨龙蜿蜒向东流去。六十多岁的老妈,见儿子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回家,并没有感到高兴,总是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嘴里不住地唸叨:“看你那神情,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两个人好?你莫不是叫方家的那个丧门星给弄糊涂了吧。” 在家乡,方正刚的名声臭得很。特别是他干的那贩卖姑娘的营生,叫乡亲们看不起他。王洪钟的妈更是见不得方正刚,每回一见面总是要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原来,王洪钟的父亲婚结得晚,四十多了才结婚。他妈老是怀上孩子就流产。农村又缺医少药,直到他妈四十开外,才遇见个老中医,吃了不少中草药后生下了他。两岁上头老爹得病死了,老妈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成了人。 农村里,当父母的喜欢子女早结婚生子,也就早早地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也是本村子里的人,姓陈,叫四妹,是和王洪钟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四妹出了意外。那时,王洪钟已是二十多的小伙子了,按理他应包容一切才行,可是他经不住方正刚煽风点火,把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给吹了灯。为此,王洪钟的老娘恨透了方正刚的人老三代。从那以后,见了儿子跟方正刚在一块,就指桑骂槐地骂王洪钟:“人推到不走,鬼牵到直跑。不得好报的东西!” 王洪钟的老娘把一腔愤怒的火焰,都集中到了嘴上。方正刚像老鼠子见了猫,三脚两步就不见了影子。 晚上吃了晚饭,老娘把王洪钟叫到了房间:“你说,你是不是又跟到那个丧门星出去干坏事了?”看来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知夫莫过妻,知儿莫如母。王洪钟回家后的神色,还是被老娘感觉到了。他吭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吧吧地说:“都是方正刚要卖,他说我以前吃过亏,叫我不要相信女人的话。” “今这个姑娘我是要定了,你们要是敢卖她,我就到派出所去。” “我也不想卖,她和我也合得来。方正刚还说要拿刀吓她。” “我看你们俩明天就给我到大连,你小舅那儿干活去。千万千万莫跟那个挨炮的杂种混了,你要是再跟他混,你就没得你这个妈了。” 虚掩着的门外传来了啜泣声,王洪钟心里一惊赶忙把门拉开,见刘飞燕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花儿凄凄哀哀地盯着他。王洪钟心里突然涌上了深深的愧疚,他这个人耳朵根子软,一是见不得别人哭,二是听不得别人吹阴风,什么事都没有主心骨。听别人的话意好像是在为他好,但实际上是在陷害他,他还是乐哈哈地给人帮忙,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总是喜欢当好好先生。不过,在刘飞燕这件事情上,他自己心里的小九九还是占了上风,他看刘飞燕的样子,像是知道了要卖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能把她弄得死心踏地给自己当老婆,那是最好的办法。何况,从王洪钟内心来说,他压根儿都不想卖她。王洪钟对刘飞燕做了个鬼脸,想缓一缓她紧张而伤心的心情,悄悄对刘飞燕说:“走,到我房里去,妈要睡。” “方正刚那家伙,叫我把你卖了,还给我一把刀,说你要是不依,就找个地方把你杀了。”王洪钟说着话,把身上的刀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是我长得不好—不如你的意?那……那你为啥子要娶我?” 刘飞燕话音不高,但已没有抽泣声了。 “你是我的心尖尖,我舍得卖你?再说,贩卖妇女是犯法的,把你真卖了,我可就听不到你唱的歌子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要是不相信,我就死给你看。”王洪钟说着拿起刀就要朝自己身上刺。刘飞燕发了急,一把夺过刀子说:“我信,我信。”说完身子一软就歪躺在床上。 王洪钟顺手拉熄了电灯,施展开了少林功夫。这一夜,王洪钟觉得自己又获得了新生。 第二天,当方正刚来叫王洪钟的时候,王洪钟没有跟方正刚走,他对方正刚说自己要娶刘飞燕为老婆,并要去大连他小舅那儿去打工。已经和刘飞燕说好了。方正刚楞了楞,咬了咬牙,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悻悻地说:“这是你妈的主意吧!”说完转身走了。 到大连后,王洪钟租了间房和刘飞燕住在一起,每天两人都在石料场干活。刘飞燕当炊事员,王洪钟当了个小头目,手下管了十几个民工。一个月下来两人倒也能挣个一千多块钱。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民警查夜,两人没有结婚证被罚了款。辛苦了几个月存了点钱,都交给了公安局。刘飞燕心疼得直掉眼泪。又干了几个月的活,才又攒了一点钱。春节回家,在镇上领了结婚证,紧巴巴地过了一个年,十五过了才回到大连。 也许老天爷存心要和王洪钟作对,在他正想再挣一笔钱时,却被公安局抓回来,定了个贩卖妇女罪。 他自己老是觉得没犯贩卖妇女罪,何况领结婚证时是两个人一起到镇上领的,是刘飞燕自己按的手指印子,咋能扯到霸占为妻上来呢?王洪钟想得头发晕发昏,也没有想出个道道子来。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他自己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刘飞燕。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熟人,又没有钱,咋请律师呢? 有钱的钱吃亏,无钱的人吃亏,不管咋搞,这回人吃亏是吃定了。 那个有文化的号长(看守所里叫卫生管理员),给他出了个主意: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刘飞燕同意写个东西交到法院,说不定就能管用。现在请律师作用不大,也可已说基本起不到什么作用。辩也好,不辩也好,该怎么判还是怎么判。可自己关在牢里到哪儿去找刘飞燕呢?在这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任何办法呀。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给自己当律师,来跟法院辩,然后就听天由命了。 王洪钟总是在想:刘飞燕是不可能害自己的,与她同了那么长时间的床,一日夫妻百日恩啦,何况还有结婚证放在那儿,她咋可能有什么指控呢?一定是公安黑了心,想跟飞燕睡觉,飞燕不答应他们打了她,她才被迫写得什么东西。 想到这儿,王洪钟松了一口气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飞燕肯定在外面想办法救我,要不她不会不来看望我! 王洪钟心里坦然了,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他等待着开庭。 当天空下起了本世纪末最后一场大雪的时候,法院总算开庭了。那一晚,漫天漫地的雪几乎下了一整夜。早晨起来,放风场内积雪有五寸厚;那根晾衣服的钢筋上,也积了一寸来厚的雪。 王洪钟对法官说自己是冤枉的……后来法官对他的辩护只采纳了对邓菊花的辩护有效,没有贩卖妇女行为的其它辩护,法院不予采纳。 又一次开庭,宣读判决书的时候,已是新世纪初了。判决书的内容,除了没有起诉书上写得有关邓菊花的内容外,其它的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判处有期徒刑5年。这5年刑,有两年是参与了贩卖付艳梅,另外三年是:贩卖刘飞燕不成将其霸占为妻的判决。 王洪钟心里憋足了一股怨气,揣着判决书回到了牢房。 放风场里,积雪已经融化变成了冰,像镜子一样光滑。刺骨的寒风打着旋儿,从裤脚口往上灌。王洪钟打着寒颤,哆嗦着在放风场转了两圈,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还没站稳,又是一跤。这一跤,比上一跤摔得还要狠。他索性不朝起爬了,顺势一歪,头靠着墙,躺在冰面上又想起了心思。 贩卖付艳梅还有情可说,判个两年也就认了!可判霸占刘飞燕,哪儿有一点道理?不管咋说,两人是领了结婚证的呀。有结婚证也叫霸占?是不是在法院领结婚证就不算霸占?脑子里像一盆浆糊,又像一堆乱麻,无论怎么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那个有文化号长的开导和安慰,还是有些道理:刘飞燕压根儿就不想救他,而是在害他!两人在一块儿过得那段甜蜜的夫妻生活,只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肉欲的需要。是钱欲肉欲的相互满足。一但这种满足达不到了,或是不满意了,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滋生出来的。法院判决可不是胡乱判的。 王洪钟不懂文化人嘴上的什么生理呀,钱欲呀,肉欲呀,这些新鲜词儿。只知道刘飞燕爱钱,也喜欢和他睡觉。就是在钱这方面满足不了她的需要。为钱的事,不知吵了多少回嘴,呕了多少次气。千不该万不该,用这种方法来叫他坐牢哇。看来,她压根儿就没有喜欢过我。想到这儿,王洪钟仿佛清醒了一些,那种强烈的盼望刘飞燕来救他的希望,像清晨的薄雾碰见了阳光,渐渐的淡化了、消失了。毕竟,他还要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呀。 法院宣判完了后,犯人有十天的上诉期。这期间要是不上诉,法院会给看守所执行票,看守所就可以把犯人送到劳改农场去了。 王洪钟没有上诉,他写不了几个字,再说又没有人帮他活动,还不如早一点到劳改农场去,总比关到这牢笼里要好得多吧。心情静下来,又断了想出牢房的念头,晚上睡觉也能睡好了。使他感到惊奇的是,竟然再也没有梦见刘飞燕,也没有和她再做那个事了。 {六} 刘飞燕在王洪钟心里渐渐地淡漠了,那种热烈的爱变成了绵绵的恨。他想杀她,也杀了她全家,可他连她的老家都没有去过。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手里现在就是有刀,他能从哪儿下手呢?何况还有四年多的刑期,坐牢出来,自己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那时,到哪儿去找这个白骨精呢?恨,也只能在心里,是无可奈何的恨罢了。 自从把陈四妹抛弃了以后,王洪钟就想重新找一种爱,可这些年来最后的结果是:得到的爱是假的。自认为是很漂亮爱他的女人,却把他送进了牢房。还差一点儿冤枉了大连的警察,给警察抹黑。 王洪钟突然感悟了,记起了他曾经看过的录像,那上面的一个男人说,一个人真正的恋爱只有一次,如果错过了,你就会后悔一辈子。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悔也只能藏在心里,藏得时间久了,后悔就变成了酒,成了你一生一世也喝不完、饮不尽的苦酒。 现在,自己是不是在喝后悔这杯苦酒呢?唉—四妹,四妹呀。 王洪钟脑海里,跃出了陈四妹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从心里油然而生。他知道,四妹不可能嫁给他了。越是清楚地知道这些,心里的思念越发强烈。他想起了在家的日子,那些和四妹在一起的一点一滴的日子。从小孩子到少年,再到青年。 陈四妹的家离王洪钟家很近,大约有二百米远。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排行老四,远近的人都叫她四妹子。 四妹子家房子的山墙头边,长着两棵粗大的柿子树,王洪钟抱都抱不住。据说是四妹子的太爷爷当年栽的。读小学一年级那年,柿子树开了花,在温暖的阳光下,王洪钟从家中拿了一根用龙须草搓成的粗绳子,猴一样爬上了柿子树,拴在横长的粗壮的树枝上,做成了一付秋千。秋千离地面不高,四妹子刚好可以坐上去。像体操运动员一样,两腿并拢伸直,王洪钟站在四妹子背后把她往前推。推到齐胸高了向旁边一闪,秋千就荡了起来。他俩你坐我推,我坐你推,无忧无虑的笑着、叫着:游哇—,游哇— 柿子树旁的田里,绿油油的小麦带着勃勃生机,在和煦的春风下,像波涛一样此起彼伏。 美丽的自然世界,在他们眼前、身下,晃来又晃去。 玩累了,就坐在地上歇息,抬头看开了花的柿子树:嫩绿的柿子树叶,透着春天的阳光显得晶莹透亮;密密麻麻的小柿子,像天上的星星,多的数也数不清。他们恨不得小柿子在瞬间就长大,变黄、变软,立刻吃在嘴里。 天热了,王洪钟会和其他的孩子们一块儿到汉江河里洗澡。四妹子和女孩子们就远远地在一边看。他们游到河对岸,在沙滩上摔跤。摔累了,就赤裸裸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睡觉。火辣辣的阳光,很快就把小崽子们变成一个个黑泥鳅。当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烟的时候,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啊,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像刀刻一样,留在王洪钟心上。 小柿子长得很快,但也开始往下掉,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层哪,掉得叫人心疼。拣起来咬一口还涩得很,不能吃。王洪钟掰掉柿子楴,在上面插一根小木棍,找个平一点的地方捻动小木棍,小柿子就变成了砣螺,在地上转。 四妹子在一边用小柿子玩起了抓石子游戏:把小柿子往上一抛,手灵活地在地上捡摆放好了的小柿子。 柿子长大了,多得还是数不清。王洪钟又像猴一样爬馇上树摘柿子,书包里装满了才出溜下树。领着四妹子到河边的沁水泉眼,把柿子埋在细沙里。掰着手指头数一个星期,柿子就可以吃了。把柿子往有棱角的石头上一碰,柿子就开裂成四瓣,一人一半就往嘴里塞。咬一口又甜又脆,满嘴都透着芳香。那是多么美味的零食啊! 王洪钟上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得了急病,躺在床上喊救命。那时候交通不便,也请不到医生,在送往县城医院的途中,就一命呜呼在板车上。 王洪钟本来就不喜欢读书,一上课头就疼。老爹一死,老妈也犟不过他,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来,成了小羊倌。 到山上放羊,王洪钟就摘一些野果子带回家,给四妹子吃。 学校放了假,四妹子提个小篮子跟在王洪钟身后,上山打猪草。王洪钟帮她扯一些马齿苋、苦苦菜、黄花缪、蕨菜、薇菜,还有能食用的地衣、松树菌、黑木耳。篮子装满了,还要给她摘山楂果。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山楂果,会装满他们的书包。 回到家,四妹子用缝被子的针打个捻头,连在纳鞋底用的线绳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山楂果一个一个穿起来,长长的一串又一串。绳头打个活结往脖子上一挂,五颜六色的山楂果简直就是用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串成的项链,就像和尚胸前的佛珠。挂在脖子上,想吃了就摘一个,放在嘴边一点一点的啃。 那一串又一串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山楂果啊…… 四妹子穿好了,拿几串往王洪钟脖子上一挂“给你的”。 王洪钟只留下两串戴在脖子上,余下的,他一咕脑儿又往四妹子脖子上一戴。回家后,舍不得吃就放在床头天天玩。放一段时间后,山楂果变软了,再吃的时候咬一口里面就有一些小虫虫。他妈说,山楂果里面的小虫虫也是磨食的,吃了对身体有好处。用医生的话说,叫帮助消化吧。王洪钟听妈的话,连小虫虫都吃了,果然什么事都没有。 那一年,王洪钟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麦子熟了的时候,山上好多野果子也熟了。有一种叫“绊婆娘腿”也叫“麻鳖子”的矮小灌木,能结出一兜噜一兜噜的小颗粒果实。红的透亮,黑的发紫。吃在嘴里像蜜一样甜。 居老年人说,这种树原来的名字叫“麻鳖子”,它长得又粗又直,一直长到了天上。有一天,王母娘娘在解小便,“麻鳖子”的树梢刺痛了王母娘娘的屁股,一怒之下挥手一砍,这成了精的“麻鳖子”树被砍掉了脑袋,从此以后再也长不大了。如果你不信,可以到县城里看:城里有一个古时候遗留下来的演武厅,是考试武举人的地方。演武厅的大柱子和横梁,全都是 “麻鳖子”树。“麻鳖子”树得罪了神仙,脑袋都丢了。后来,这种再也长不大的树也叫“绊婆娘腿”。 那一天,王洪钟正在山上赶羊,忽然听见陈四妹尖叫一声后就哭了起来。急忙跑过来看,原来是 “毛辣子”虫把四妹子的手给蛰了。“毛辣子”虫有好几种:浑身长着绒毛毛身上有彩色花纹的不蛰手。蛰手的这种家伙,身上的颜色生得跟树叶子一样,身上长满了像针一样的透明的小刺。它们喜欢藏在树叶子的背面,当你摘果子的时候,稍不注意这些家伙会突然蛰你一下,手会像被针刺了一样痛,还会肿起老高。 王洪钟跑过来,拿起四妹子的手就吮吸。吸了一会儿他叫四妹子背过脸,就解小便冲她的手。边冲边说:“包你好,包你好”。 四妹子羞红了脸,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果然就不痛了。王洪钟对她说:“我给你砍一些绊婆娘腿来,你就坐在地上吃,莫吃多了。千万莫用牙齿咬,把里面的籽籽咬破了会毒死人的!” 王洪钟用镰刀割了一些“绊婆娘腿”又仔细把上面隐藏的毛辣子虫摘掉踩死,才把树枝放在四妹子面前,然后去赶他的羊去了。 玛瑙一样红的果子里,流出的汁是鲜红色的;黑色的果子里,流出的汁是黑红色的,果汁甜得像蜜。四妹子坐在那儿吃啊吃啊,也不知吃了多少。 等到王洪钟把跑散的羊撵到一起,再来看四妹子时,她已经躺在山坡上,嘴巴圈都染成了红色,嘴唇发乌嘴里吐着白沫双眼向上翻着白眼,浑身不断地抽搐。这场面可把王洪钟吓了个半死,惊得大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刚才嘱咐你,叫你不要用牙齿咬吃了会中毒的,你咋不听啊!”说着话冷汗直往外冒。 王洪钟忽然想起老年人说过的办法:吃“绊婆娘腿”果子中了毒,要用大粪水往肚子里灌,灌下去吐出来就好了。可在这前不是村后不是店的山上,到哪儿去找大粪水啊?想了一会儿,王洪钟眼前忽然一亮,他想既然大粪水灌下去吐出来就好,我用山坑坑里积存的牛粪牛尿当大粪水,说不准也能管用。 王洪钟背起四妹子,到了牛、羊常喝水的山泉旁,把她斜靠放在一块山石上。揪了几片桐籽树叶,做成了一个树叶子碗。弄了些牛粪、牛尿装在里面,他把四妹子抱在怀里,往她嘴里喂牛粪水。可四妹子咬着牙整么也喂不进去。他只好把她靠在石头上,削了节木棍插进四妹子牙里,撬开了她的嘴,硬生生地往她嘴里灌牛粪水。刚灌了两口,四妹子就哇地一声开始呕吐,把她吃的野果子全吐了出来。 呕吐完了,又过了一会,四妹子眼睛不再往上翻,腿也不再搐筋了。 王洪钟脱下衣服,在水里浸湿当毛巾给她擦沾在嘴上、身上的污秽。擦得差不多了, 王洪钟也累了。他把四妹子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盯着她:四妹子长得很秀美,水汪汪的一对眼睛;眉毛又细又弯;挺直的鼻梁;嘴也不大。辫子又黑又粗,已长到齐肩了。 四妹子睁开眼睛,长出了口气叫了一声“妈吔—”当她看清楚自己躺在王洪钟怀里时,脸立即羞得像块红布。她挣扎着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羞答答地说:“哥你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声音低得像蚊子的嗡嗡声,可王洪钟一字不差地都听清楚了。 四妹子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县城的高中。那时,县教育局大抓普及教育,在王洪钟家乡设了一所小学,聘了几个民办教师。四妹子也当上了民办教师,教一年级的语文。 王洪钟有时放羊回来看见陈四妹,就笑眯眯地开玩笑:“你这是大娃娃教小娃。” 四妹子呡嘴一笑,反唇相讥:“你这个娃娃我也能教。”是啊,她也能教!谁叫他小时候不好好上学呢? 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看见别人搞科技致富自己没有一点点文化,沾不上富的边边,王洪钟时不时地产生了后悔的想法,小时候要是一直和四妹子一起读书该多好啊。现在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得有文化才行。自己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处处干事都作难哪。 经济的大潮,冲到了鄂西北的旮旮旯旯。年轻人都三三俩俩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外出打工赚钱,各自编织着发财的美梦。 有一天方正刚来了,笑嘻嘻地对王洪钟形容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在城市里面,拉的屎都能变成钱!即便外面赚不到几个钱,也比呆在这山窝窝子里强八百倍。最起码也能开开眼界啊。 王洪钟经不起外面世界的引诱,就和方正刚一起跑到了河北的一家煤矿,给一个私营矿主打工。王洪钟舍得出力,也深得老板喜欢。除去吃喝,每月还能落个八百元现金。谁知好景不长,没干几个月,王洪钟在一次下井时被塌方的石头砸断了小腿。老板许诺他在矿上养伤,伤好后给他两万元钱。以后还留在矿上干。王洪钟怕老板变化无常,执意先要两万元钱。这年头嘴说得再好,也没有把钱捏在手里稳当。现金刚刚拿到手,王洪钟就拄着枴杖回家了。他要回家养伤。 王洪钟的妈,气得直骂方正刚不该把儿子带去打工,差点丢了命。两万块钱啊,小腿断了还可以长好,两万块钱可是难得挣啊,王洪钟想。 在养伤的日子里,四妹子经常来看他。有一天,天气很热,王洪钟坐在屋里盘算着要把那两万元钱派上什么用场。四妹子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治疗跌打损伤的中草药,看见他的伤好得很快,高兴得不得了。“哟,还是年轻的好,腿砸得那么狠,没想到好的这么快。”她看见王洪钟放在桌上有张纸,拿过来就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四妹子”三个字。四妹子看得红着脸捂着嘴直笑:“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会写别人的名字呢。”王洪钟低头想了想,眨了眨眼睛,狡诘地笑了笑说:“那你教我写不就行了麻。你看,东头那几家有文化的人,养猪、养鸡、养鱼样样在行,就属我文化低。”说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口气:“原来上一年级学的几个字,现在都忘记了,连笔都不会拿了。” 四妹子咯咯笑着:“我班上也不再乎多一个娃娃,你写不好我来教你。” 王洪钟笨拙地拿起了笔,四妹子站在他身后,手把着他的手在纸上写:“先从基础学起。横—竖—弯—勾,练习好了再开始练字。” 她柔软的身子,轻轻伏在他背上,他感觉到了她的乳房轻轻在背上的微微颤动,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醉人的芳香。王洪钟的脑袋混乱起来了。定了定神,也不知被她握住的手在纸上写得是啥东西。感觉到她的小手真柔软。 王洪钟傻乎乎地笑着说:“你嘴里出来的气都是香的;你们老师的手真软和。” 四妹子用食指指戳了戳王洪钟脑门:“活一百岁,你还是学不进去,真是不长进。我要上课去了,不跟你扯闲话。”说完转身出了门。刚好,不远处传来了学校预备上课的铃声。 拄着拐棍,王洪钟又能到处转悠了。 有一天晚饭后,王洪钟和四妹子一起到河边洗衣。她穿了一件自己做的白底红喇叭花的“的确良”娃娃衣—一种圆领无袖的夏季内衣;下面是浅灰色的“派力司”裤子。裤腿挽到了膝盖,露出了白淅的小腿肚子。 西斜的太阳,把本是深蓝色的河水映成了桔红色;水面上,间或有一两只鱼划子小船,悄无声息地驶向彼岸。 四妹子把白色的床单浸在水里,左右摆动,像一条泛着鳞光的大鲤鱼,快活地来回晃动。立起身,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像一串串金色的珍珠,哗哗地又溶进了金子般的汉江河里。 宽阔的河面上,时不时刮过阵阵清凉的风,能把人浮燥的心抚摸得愉快起来。远离河岸的坡地上,生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芝麻。那些芝麻下半截身子结了不少饱满的荚;上半截身子却还在开着白色、粉红色相间,小喇叭一样的花;西映的斜阳,把这些没有什么香味的花,变成了无数个倒吊着的小金钟。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花儿的海子里,起劲地跳着优美的舞蹈。 路旁,生长着几棵粗大的香樟树,叶子泛着点点金光,在风中沙沙发响,送出阵阵馨香。 浅水湾里,一只红嘴、绿背、棕腹的翠鸟,飞快地煽动着翅膀,像直升飞机一样停在空中。收起双翅又像喷气式战斗机的俯冲,一头扎进水里,水面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眨眼的功夫,就叼起一条欢蹦乱跳的小鱼,紧贴着水面,飞向远处的家。 洗完衣服,天色已渐渐黑了。 星星像是在转眼间就从天上冒了出来,像数不清的笑眯眯的眼睛,在俯瞰大地上的生灵。那眼神仿佛在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啊,好好休息一下吧! 离开河边,走近了那片芝麻地。四妹子放下蓝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就在这歇会儿再回去吧,天还早呢。” 他们坐在蚂蚁草上—一种小叶片、细藤儿、顺地生根有极强生命力的草。在微弱的星光映照下,芝麻林在河风中像波浪一样,起伏、摇摆着;风中搀杂着芝麻和野草散发出来的浓郁而特殊的香气;阵阵蛙鸣声,时强时弱地传了过来;勤劳的蝙蝠,像夜的精灵,在空中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它们的盛餐。 “妈吔—盐老鼠(鄂西北农村习惯上把蝙蝠称为偷盐吃的老鼠)。”四妹子惊叫着转身抱紧了王洪钟,仿佛要躲开那几只飞离的很近的蝙蝠。 王洪钟丢了拐杖,把四妹子紧抱在怀里,像是要保护她不受那些盐老鼠们的侵犯。四妹子喘息着亲吻王洪钟,又指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说:“我们躺在天上,我们躺在银河里……” 可王洪钟不知到银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啊,他只知到家乡的这条汉江河是他们的母亲河。他轻轻抚摸着她又浓又密的长发,嗅着她头上带着油烟味的发香,感到他们已经和天地连在一起。 …… {七} 王洪钟和四妹子商量后,花了一万元钱买回了一台磨面机和一台碾米机。腾空了两间屋,开了个米面加工房。剩下的一万元钱,用塑料纸包了又包,放进瓦罐里。扒开火塘放入罐子再用土埋上。在火塘边烤火的人谁也不会想到,火塘下还埋着一万元钱。 加工房生意不算好,但也不算坏,一个月下来可以赚个二三百元现钱。王洪钟自己不怎么满意,可他妈和四妹子都觉得很不错。“开个加工房,也算是找了个正经的营生干,总比天天东跑西颠的好得多。” 王洪钟的母亲总是这样对人说。 柿子变黄了。 两棵粗大的柿子树,是两个品种。一棵结出的果实形状像桃子,叫桃柿;另一棵结出的果实形状像正方形,叫方柿。方柿的个头比桃柿大,两个或三个桃柿的重量,才抵得过一个方柿。桃柿用来做柿干和柿桃、柿饼。方柿储存到那儿,放软了最好吃,里面的汁真是比蜜还要甜啊! 王洪钟爬上桃柿树,摘了一袋又一袋柿子。用绳子捆绑后,慢慢吊到地上,四妹子的两个哥哥用箩筐挑回家。高地方的柿子手摘不到,王洪钟就在竹竿前劈一个口子,丫口夹个小木棍,夹住树枝一转,连枝带柿子都摘了下来。方柿不摘,要等到下了霜再摘,经霜杀过后柿子会更甜。 柿子运回家了,黄灿灿好大一堆。四妹子挽起衣袖,露出像莲藕一样白皙的胳膊,拿着小刀削柿子皮。黄黄的柿子在她手里旋转,眨眼间,又长又薄的柿皮就打着卷儿抛到了地上。 削了皮的柿子要制成柿饼和柿桃,四妹子又叫王洪钟给她帮忙。制作柿饼是在房顶或场地铺一层苫垫物,将去皮柿子放上露天晾晒;制作柿桃是把去皮的柿子成串网结在细麻绳上,吊在棚内吊杆上,让它们缓慢自然风干。过了一段时间后,表面就成了暗红色,个头也明显缩小了很多。 再后来就是上霜。上霜也叫捂霜,王洪钟把晾晒好整过形的半成品放入干净的缸内盖好,捂一个白天。使它们发汗,到了晚上再把它们取出来散开,让夜间的凉风将发出的汗珠吹干,汗珠中的糖分留在柿的表面,形成一层白霜。为了使挂霜均匀饱满,王洪钟要给它们捂两次霜。最后才是色泽洁白如雪,肉质柔韧,味道甘甜的柿饼、柿桃。咬一口,里面的肉绵软香甜,能扯出好长的丝。 用来做柿干的柿子,四妹子的妈用菜刀把没削皮的柿子切成各种形状,摊在晒粮食的竹席上晾晒,黄灿灿好大一片。晒干了,就成了暗红色的柿干。这也是鄂西北农村,家家户户过年都少不了的干果。劳作完了,王洪钟总要带不少回家慢慢吃,能吃好长好长时间。成人了,使王洪钟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小时候见了直流口水的东西,却没有一丁点儿想吃的欲望。 秋天里,不知不觉间, 柿子树原本的绿叶都变成了美丽的黄金叶。明亮的太阳一照,叶儿上一条条筋脉清晰可见,就像人的大小血管。寒风一吹,树叶在空中翻滚一阵后,又落在地上。树叶落光了,就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那颗粗大的方柿树,像撑开的大伞,碗口大的方柿,挂满了树枝。远远望去,像数不清的红灯笼,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红光。是摄影家们和画家们,做梦都想拍摄都想画的好景致啊! 搬两架梯子,绑成一个人字。王洪钟就骑在梯子上摘柿子。霜杀过的柿子,会没有一丁点涩味。摘下的方柿,装在竹蓝里,用绳子小心翼翼地吊到地面,再运回家。到处都放的是柿子。如果你酒喝多了,或是口渴了,就拿一个方柿,用指甲挖一个小洞,轻轻一吸立时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汁液流进嘴里。生津、止渴、润肺。冬天里,放在火塘边煨一煨再吃,又是一翻风味。 这些柿子食品,大多拿到县城里卖,换点油盐钱,添置点生活用品。卖不出去也不用愁,放在家里自己吃、客人吃。 四妹子常拿些柿子到王洪钟家,王洪钟家的妈笑眯眯地接在手里,夸四妹子越来越懂事。王洪钟拿一个柿子,两人藏到房屋里,你吸一口我吸一口。吸着吸着王洪钟突然一把把四妹子抱在怀里,她那温暖的嘴唇,送来了迷人的香甜。王洪钟浮燥的心像龟裂的土地,他忘情的吸允着,四妹子嘴里甘甜的汁液,像春天的雨滋润着他那颗滚烫的心。 四妹子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件新汗衫:“你穿这件新的,你那旧的我还没有洗。” “咋还没有洗?” “我喜欢闻你身上的气味,舍不得洗。” “是啥气味?” “是特别特别的气味?” “那你快点嫁过来天天闻。” “看你脸厚,真说得出来。” “那有啥说不出来的?” …… 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和让人留恋的日子啊!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像心脏里面的一快巨大病灶,让他不敢去碰它。连想也不敢去想。想的时候,回忆就像一把利刀,一点一点刺着他的心。这件事完全是他的过错: 有一天,四妹子的两个哥哥在房间里吵架,吵着吵着老二抓了个啤酒瓶就砸向老大,老大头一偏,酒瓶子砸在门上的铁环上爆炸了。四妹子恰好走到门口,玻璃渣子刺向了她的左眼,花了不少钱,医好后说是刺瞎了眼睛。民办教师的工作也丢了。 在方正刚那口口声声“找个瞎子女人干什么?”“外面有的是好女人!”好心的劝说下,王洪钟黑了心,与四妹子断绝了关系。 可他现在看来,那些好女人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女人。他只是记得分手时四妹子曾对他说过的话:“以后你会后悔的……” 后悔啊,这话像利刀在脑海里刻下的痕迹,不但抹不去,反倒越来越深了。 …… 隔壁牢房里,那个判了死刑的犯人在放风场里转圈圈。那沉重的脚镣拖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声音也像是响在他心上。沉甸甸的心,又像上了一条无形的铁链。 {八} 上诉期的时间过了。十天过完就要送到劳改农场去劳改,算是对自己所犯罪行后的改造吧。听老年人说,人的年龄见九不好。不管是明九或者是暗九,都不好。自己今年是二十七岁,是三个九加起来的暗九。暗九要遭难啊,这正应了老年人说的话了。五年刑期后,出来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啊。三十多岁虽然不算老,可人生的好光景也快过完了。回到老家还能干什么事呢? 唉,如果不糊里糊涂地跟方正刚去开什么眼界,如果不沾刘飞燕该有多好。公、检、法就是千方百计找茬子,也找不到自己头上啊。 没有坐牢的时候对法律是一无所知,现在虽然对法院的判决不服,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自己确实是犯了罪啊。这个罪是伤害罪而不是贩卖妇女罪,他伤害了四妹子纯洁无暇的心,这五年刑就算是有负于四妹子的赔偿吧。想到这一点王洪钟心里开朗起来了,他想早一点到那个能用汗水洗刷自己罪行的地方去。 他也怨自己的命不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王洪钟不知道他的这种观点是宿命论的观点,但他确实相信命。 …… 牢门哐铛一声开了:“王洪钟,出来!”外牢的犯人在叫他。 王洪钟想,自己的案子已经结束了,还会有啥事情呢?他狐疑不定地走出了牢门,嗫嚅着小声问:“公安又来找我?”“是接见”外牢的那个高个子叫全军的说。 弄错人了吧,这时候谁会来接见呢?王洪钟想。到了干部的值班室喊了报告,干部就带着他朝外走。干部在后面走,他在前面走。走到前院干部的值班室时,干部指了指接见室说:“三十分钟接见,跟你老婆快一点。”难道是刘飞燕?不可能吧。王洪钟没来得及细想,迫不及待地一脚跨进了门。 是他刻在心头的四妹子来了。 她穿着一件对襟薄花布棉袄,外面罩着件棕红色人造革夹克。长长的满头自然的卷发,没有扎辫子而是用发卡束着,象黑色的小瀑布垂在脑后。隔着铁栅栏,她的眼光依然是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柔和。 他们之间隔着铁栅栏。铁栅栏下面有个小洞,就像汽车站和火车站卖票窗口的小洞。上面是圆弧型下面还焊了一块铁板,铁板下面是水泥墙,有一米多高非常结实,能叫犯人产生不了一丝一毫想逃跑的邪念。 四妹子从圆弧型窗口的小洞塞进一个布袋,那是她曾经用过的书包,里面装着柿桃、花生。她又拿出两包好烟:“你吃烟不”?—他们老家都习惯地把吸烟说成是吃烟。王洪钟接过烟,随即把烟丢给了在另间房值班的干部,想收买一下他们,他好和四妹子多说一会话。 王洪钟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喉咙里像有东西堵上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妹子声音不大,确像凤凰的声音:“去年收成不好,柿子结的不多,就晒了点柿桃,柿干没有晒。” 王洪钟喉咙里堵着的东西,几呼叫他气都喘不出来;鼻子酸溜溜的,又酸到了眼睛里。他睁大眼睛,泪水像断线的水珠子吧哒吧哒直往下掉。 倏然间,那过去的一切都一咕脑儿涌到眼前: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又粗又壮的柿子树、又红又黑的山楂果、汉江河畔夜空中飞翔的盐老鼠…… 王洪钟没有擦眼泪,任凭它无遮无拦地往外涌。 “你咋哪?”他摇了摇头。 “哪儿不舒服?”他又摇了摇头。 “我不该来?”他嘴唇颤抖着还是摇了摇头。 “那是为啥嘛?”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从心里憋了足了气,呼出了长长的一声“不—”随后就顺畅地大声哭了起来。四妹子不知所措,眼圈儿也红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值班的干部闻声走过来,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认识到犯罪的后果了吧?你给家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啊!认了罪就好麻?”说完又回到了值班室。 王洪钟机械性地停了下来,浩淘声变成了轻微的啜泣声。掏出一团卫生纸擦了擦眼泪,眼圈子红红的,就像害红眼病的人。 “我妈身体还好吗?”他哽咽着问。 “刘飞燕在你家大吵大闹,向你妈要青春损失费。拿着锄头到处乱挖,说你还在地下藏了不少钱。你妈不叫她挖,她把你妈扯了个爬碴,倒在地上中了风。她走的时候我问她到哪儿去,她说她到深圳去找老板挣大钱。你妈现在好些了,能拄着棍子走路了。叫我给你说:到了劳改队,要好好改造,以后莫做违法的事了,早点回来。”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他也不去擦了:“五年啦,等出来我都三十多岁了”。 “五年又咋的啦?山上的树叶子落了,开春了照样长出来。你又不是坐一辈子的牢,还怕个啥子?” “我就是操心我妈的身体,我也对不住你。” “我这个大活人是吃干饭的?你还操得了这个心?你想尽孝也不能在牢里头尽啦。赶明个出来了,少惹她老人家生气就行了。”说到这儿,四妹子的声音小了,像带着春意的阳光“你吃个柿桃吧,又甜又软的”。 他免强拿了一个柿桃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柿桃破了,扯出了长长的透亮的糖丝。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涌上心头,扩展到了全身,驱散了空间刺骨的凉气。真甜啦! 干部走过来,催促他回牢房去,说是探望的时间已经过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王洪钟扑到窗口的水泥台面上,双手从圆洞洞里穿过,握住了四妹子温暖的小手。顿时,他感到手上的血管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哗直朝四妹身上涌去,好像他们已经紧紧地连结在一起。她深情的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 “哟,看来你还是个多情的人呢,”干部看着王洪钟“拿上你的柿桃进去吧。”转头又对四妹子说:“要是没看够,明个送到劳改农场了再去好好看。”。 四妹子闹了个大红脸,不知所措。王洪钟只好跟在干部身后朝牢房走,走了几步,他感到背后有她的眼光,转过头一看,她双手握住铁栏杆,眼睛正盯着他呢。他不愿把目光挪开,转过身倒退着往前走。直到看不清楚了,才回过头来往牢房走。蓦地,王洪钟听到了四妹子飘忽而来的声音: 我承包了两百亩山地…… 又起风了,强烈的西北风卷起山上的落叶,在空中舞动起来,把它们从一个地方抛到了另一个地方。 还是老师有文化,说出来的话意思就是深!山上的树叶子落了,开春了照样长出来。王洪钟有了精神,他不愿意找上级法院申诉了,他要去劳改农场好生改造,走一条新的人生路。他又想起了孩提时候,他们无忧无虑地躺在沙滩上,裸体入睡人生坦然的好光景…… 完稿于2000年十月十八日 定稿于2007年六月十五日